《相思一点》 序曲 极品男。 她很轻易就读出他周遭女子目光中的赞叹。 金黄色的酒液在他指间的雕花玻璃杯中晃荡。 她知道他的习惯。 他只喝威士忌,单一麦芽威士忌。这是酒保告诉她的。她还知道他的血型星座出生年月日,以及他的住处。高级大厦的顶楼,面积六十八坪。他是屋主,独居,没有同居人,没有来往的女朋友。但是他有过很多的女人,包括此刻坐在他身边、红唇啜饮着他请的玛格莉特的红衣女子。明天天未亮,她也会成为他所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之一。她会在旅馆的床上醒来,听见他在浴室里洗澡,忍不住搜寻他的外套的口袋,找到一个皮夹,里头只装了现金和保险套。她当然不会拿那些现金,她想得到的是和他的约会--情侣之间的,而不只是夜店的艳遇和一夜情。 当然,她不会如愿。他从浴室走出来,衣着整齐,礼貌的说着「我先走了。要不要请服务生帮你送点吃的上来……」连说再见都没有。 每一回,跟着他走出夜店的女人,没有一张是重复的脸孔。 後来,她发现他很刻意的不带同样的女人出场。他所要的仅仅是半个夜晚的露水姻缘。刚刚进门经过吧台时,她知道他认出她来了--三个月前曾和他裸裎相见的女子,他却连点头都吝惜,仅仅给她一个淡漠的眼神。怕被忘记,三个月来她一直维持相同的发型发色,相同的穿衣风格;却弄巧成拙,他们因此再也没有另一个夜晚。 端起剩下半杯的血腥玛丽,她浅浅的啜饮一小口。长长的酒红色鬈发垂落胸前,她抓起一绺发梢用食指卷起又松开。从未曾尝试过的黑色平直短发会有另外一种风情,她对自己的美貌深具信心。换掉迷你裙,穿上合身的低腰牛仔裤,柔软的棉衫,谁都会认为她还是个在学中的大学生…… 第一章 大厅里头闹烘烘的。 「这位先生,你不要在这边大吵大闹的。范先生已经讲得很清楚,他不想看到你。请你走吧!」 浑身酒味的中年男子有一头乱发,松垮垮的下巴是没刮乾净的胡渣。外套皱巴巴的,满是污痕,还隐隐散发出异味,让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住户都忍不住皱眉掩鼻。 「老陈,这是怎麽回事?他应该不是我们这边的住户吧?」 警卫一脸莫可奈何。「徐主委,他要找二十三楼的范先生。可是范先生拒绝见他。他又不肯走……」 「范先生怎麽会认识这样的--流浪汉?」真的很不搭。范秋鸿看起来是十足的雅痞,对谁都不热络,但是客气有礼,而且买得起这里的房子,当然有一定的财力。 「他妈的!你说谁是流浪汉?!不要狗眼看人低!范秋鸿是我儿子!儿子的家就是老子的家,你们凭什麽赶我走?!哼!」 柜台里外两人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我再问一下范先生好了。」警卫又拿起话筒说了几句,然後他为难的放下电话。「徐主委,你看怎麽处理比较好?范先生说如果他继续闹的话,就直接报警好了。」 「那就报警吧!竟然有这种事,莫名其妙找上门来冒充人家的老子。」 「嗯,主委,范先生没有否认喔。你看这……」 「他敢不承认?哼!叫他拿身分证下来看,背面是不是写着我范铭仁的大名!还有天理吗?儿子敢不认老子!好!你们就去报警,叫警察来处理,我要告我儿子遗弃!他吃香喝辣,放着他老子一个人苦哈哈!这种不孝子,才应该被抓起来关!」 「老陈,我看也只好报警了……」 *** 太好了,人就在大厅里头,用不着再核对照片,她一眼就认出他来。合身的v领衫,束带休闲长裤,脚下是一双皮制拖鞋,一副居家男人的打扮。他正低声和一名穿制服的警员说些什麽,她一时听不清楚…… 警员一边翻阅手中的文件,一边说着:「范先生,毕竟是父子,就算过去有什麽不对,他现在这麽落魄,你是人家的儿子,总不好这麽不近人情,让他流落街头吧。」 范秋鸿淡漠的答道:「法律已经免除我对父母的扶养义务。他再上门一百次,我都不会给他一毛钱。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你是没有义务没错。可是,我看你现在生活环境不错,就多少帮他一点吧。也免得人家讲你闲话,说你是个不孝子。」 「我有闲钱,宁可捐给联合劝募。我也不在乎人家的批评。警卫请你过来是为了大楼住户的安宁,我也是住户之一。你只需按规定办事。对不起,我要上楼了。」 警员叹了口气,只能眼睁睁看他转过身。重伤害和遗弃。怎麽现在的社会,孩子越生越少,混帐父母却越来越多?「范铭仁,各人造业各人担。你从前不会当人家的老子,就不能怨恨人家现在不肯当你儿子。跟我走吧,继续赖下去也没用。你儿子说啦,他一毛钱都不会给你。而且法律站在他那边。酒少喝点,想办法去找个工作吧……」 范铭仁缩着脖子,一句话也没有说,稍早那张牙舞爪的气焰已经消失无踪。那真的是他儿子吗?最後一次见面他是在念小学还是刚上国中?瘦小的身子,一见他抡起球棒就会跑给他追;腿短,儿子少有跑赢的时候。现在可高过他一个头不止了…… *** 眼看电梯门开了,杜晓鹃快步奔了过去。千钧一发,终於赶上了。电梯门刚合拢,她迫不及待的指责,「喂,你这人很坏耶!」 范秋鸿像是没听见,他头也不抬的问:「到几楼?」 「二十三楼,谢谢。」她本能的回答。咦?不对!她怎麽可以跟一个坏人道谢?! 二十三楼?范秋鸿终於略回过头扫了她一眼。娇小的个子,黑发齐肩,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他不见得看过大楼所有的住户,可是他很肯定她不是对门的邻居。那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妻。也许是他们家的孙女儿吧。 「你这个人真的很坏耶!你怎麽可以这样对自己的爸爸?还有,你怎麽可以那样对自己的小孩?」 原来她不是邻居的孙女儿,范秋鸿立刻听出一点端倪。「你是何以珊的什麽人?」要来兴师问罪,至少也找个有点杀伤力的吧!这女孩看起来根本断奶没多久。 「何以珊是我的学姐,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耶!你这个人怎麽这麽不负责任?她都帮你生了那麽可爱的一个女儿了,你还不肯娶她,你到底算不算是男人啊!」 替她的学姐强出头?这关系拉得可真远。女孩未免太过天真又多管闲事。「进来。」不想和她在楼梯间吵架,他只得将她请进门。 「喔,谢谢。」她习惯性的又是道谢。一说完,她懊恼的咬着唇。不是上门来骂人的吗?她干嘛老是说谢谢? 她的表情让他几乎笑出声来。这女孩真是滑稽,而且天真得有点蠢。她是不是常常这样上陌生男人的家门?到如今还能安然无恙,只能说傻人有傻福。「你叫什麽名字?」 「喔,我叫杜晓鹃。就是早晨的杜鹃。」她乖巧得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话。 「早晨的杜鹃?专门来扰人安宁的就是了。」他调侃的说道。「要不要喝点饮料?我有热红茶。你说了这麽多话,一定很渴了。」 「可不可以帮我加一点热牛奶?我喜欢喝奶茶。」 范秋鸿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我去帮你热牛奶。」 有什麽好笑的吗?杜晓鹃觉得这个人有点莫名其妙,而且根本就不像学姐形容的,又冷又酷。「麻烦你了。」她有礼的回答。这一回她可记得不要再说谢谢了。 「不客气。」他边笑着走进厨房,没三分钟便端着一个托盘回到客厅。托盘上不只有热红茶、牛奶,还有一些小点心。「请用。」他在给她的那杯红茶里加了牛奶,再把三明治放到瓷盘上推到她面前。 「喂,我又不是来陪你喝下午茶的。」好像不应该这样接受敌人的款待。俗话说吃人嘴软,她一口都还没吃,就觉得自己什麽恶言恶语都说不出来了。 「怎麽?你不担心我在红茶里掺进迷药,却不敢吃比较难作怪的三明治?」他好笑的问。 「你这个人很坏,很不负责任。可是看起来也没那麽坏,会在女孩子的饮料里下药。」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坏。黑发有点鬈,像是刚修剪过。同样也很黑的一双剑眉,虽然浓,却不显得凶恶。深邃的眸子教人看不透。挺直的鼻梁,嘴唇并不十分薄。固执。应该不是冷血薄情的那种人。可是他的确对自己的骨肉至亲很坏。「喂,范秋鸿,你真要让自己的女儿当个私生子吗?小孩应该要有爸爸妈妈啊。」 「社会上多的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他们也都活得好好的。」有的更好。「我不知道何以珊叫你来做什麽,我的律师已经跟她讲得很清楚了。对於她的小孩,我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义务。」 「什麽没有义务!是你的女儿耶!」杜晓鹃生气的说。 「我跟何以珊不是夫妻,你不能自然而然就推定那是我的女儿。」 「只要去做基因监定,你绝对赖不掉。」 「我没有义务去做基因监定。」 「反正你就是心虚嘛!」 「是不是任何一个单身生子的女人都可以指名任何一个男人去做基因监定?那我敢说台湾首富一定整天忙着跑医院,什麽事都不用做了。」 「可是,你是以珊学姐的男朋友啊!」 「我不是。在她上门找我的麻烦之前,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这整件事根本就是仙人跳,那女人企图藉由一个无辜的婴儿,讹诈金钱或是婚姻。现在看来她贪心的两样都要。 「你太过分了!」居然撇得一乾二净。「都那麽要好了,还说你不认识她!」 事实上,范秋鸿的确没有认出何以珊。如果晓得几个月前他们曾上过床,他根本不会再带她去宾馆。不一样的发型,不一样的化妆,女人的外貌比孙悟空还善变。「你所谓的要好,指的是我在夜店里请她喝过鸡尾酒吗?那我的确和许多女人很要好。」当然还有後续,看对眼,上宾馆,完事走人。他一向对於这种娱乐方式十分满意,不多也不少。「我跟何以珊从来不是男女朋友。」 「你是说……你……你们是一夜情?」她有点结巴的说,双颊不由得红了红。女人怎麽可能随便和一个没有感情的陌生男人上床!这是男人的习惯,他们是尚未进化完全的野蛮生物。这个男人也是其中之一。「哼!你怎麽这麽滥情、花心,一点节操观念都没有!」她忍不住叱骂道。 「小姐,不关你的事吧?我再滥情、花心,都是我的自由。你凭什麽干涉?」 是人家的自由。杜晓鹃不悦的瞪他一眼。「好,就算只是一夜情,既然意外有了小孩,你就必须负起责任。」 「那不是意外。是谁决定让小孩出生,就由谁负责。」保险套的避孕效果当然不是百分之百,如果意外中奖,他也只好认了,算自己运气不好。可是保险套被刺破,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什麽意思?」她不解的问。 范秋鸿把茶几上的手机拿了过来,开始播放一段录音— 低沉的男声严厉质问着:「……这是怎麽一回事?为什麽我皮夹里的保险套全都是破的?」根本不是他原先放进去的那个牌子,而且有一个已经被他用掉了。刚刚在黑暗中他分辨不出,难怪她坚持要关灯。「你是爱滋病带原者?」这是他想到的头一个原因。她自己遭遇不幸,想找一个看不顺眼的男人有难同当。 「我……我才不是……」娇媚的女声有些哆嗦的反驳。「范……秋鸿,你别这麽凶,我怎麽可能害你。」 「你知道我是谁?」男人的声音更冷了。她不只是刚好看他不顺眼。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女子的语气十分委屈,还带着泪意。「四月八号,同样是这家旅馆。我忘不了那一夜……」 男人显然对於她的泪水无动於衷。「你到底是什麽目的?想生孩子想疯了,找一个男人借种?」假如她知道他有一个爱打人的酒鬼老爸、生下他三个月就跑掉的老妈,绝对不会以为他能提供她品质上好的精子。 「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帮你生孩子啊。」 「哦?」男人的声音嘲弄的应道:「原来你对我一见锺情?」显然他是被调查过了,她对他银行里的九位数存款大概还算满意。他名下的房子也很值钱。 「我真的很爱你。」 男人毫不领情。「我最讨厌被设计。万一你真的怀孕了,休想我会认帐。如果你把孩子生了下来,一切後果由你自行负责。」 最後的录音是门板碰一声被甩上。 杜晓鹃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可见学姐是真的很爱你啊。」只是用这种方法来逮住一个男人,好像不太好……「小孩是无辜的。学姐长得那麽漂亮又有女人味,你们可以先结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再慢慢培养感情嘛。」她放软了语气说道。 「杜晓鹃,你少自说自话了。我可没有承认那个小孩是我的。结婚?就算有一天我忽然犯傻了想结婚,也不会傻到娶一个狡猾爱耍手段的女人。」 「可是学姐的女儿真的很可爱耶。啊,我应该带照片来给你看的,包管你一眼就会爱上她。」 那是个躺在医院育婴室里头一个红通通的小玩意儿,和别的小娃娃看起来没什麽两样。他潜进医院不是为了她长相可爱,他只对她的dna有兴趣。很不幸的,医生证明,他对那个婴儿有法律上的义务 ; 而他也已经尽到自己的义务 , 可是那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 显然还不满足 。 杜晓鹃看他一脸沉思的模样,更加卖力的推销:「是真的喔,小娃娃有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红红的小嘴,皮肤雪白雪白的,打呵欠的时候还会把一只小拳头搁在嘴巴上,天生就是个小淑女喔。」 「全世界可爱的小婴儿有几十几百万,我是不是得一个一个的认来当女儿?」 「那本来就是你的女儿啊。而且跟你一样,有好漂亮的眉毛。还有还有,她的耳垂也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耶。」 「你不用再白费唇舌了。回去转告何以珊,如果她再指使任何人来骚扰我,原先谈好的条件立刻作废,她什麽也得不到。」 「我……我没有骚扰你啊……」她心虚的辩驳。 「那你是来做什麽的?」他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 「来陪你喝下午茶的?这三明治好好吃!」她见风转舵,赞美的说道。她可不想帮倒忙。「你和何学姐谈好什麽条件?」这个学姐可没说。虽然坐完月子了,她还是整天待在家里不肯出门,因为体重还有五公斤没有减下来,腰身也足足多了三寸。 「我打过电话给她的父母,把事情说了一遍,他们--」 杜晓鹃抢着说道:「那还不被臭骂一顿!小孩都出生了,还不肯负起责任!」 「他们比你明理。」范秋鸿没好气的瞪她一眼。「结婚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小孩满二十岁之前,我会按月给照顾小孩的人一笔钱。我想那应该就是何以珊的妈了,你那好学姐大概连奶瓶长什麽样子都不晓得。条件是何以珊和她身边的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可以再来找我麻烦。我只当自己出钱帮忙一位弱势的单亲妈妈。」 「表姨丈他们会答应你的条件?小贝比缺的又不是钱,她要的是爸爸妈妈!」 「好吧!小贝比的奶粉尿片全都会从天上掉下来,那我就不用多事了。那反正本来就是一笔不乐之捐,而且又不能报税。你和何以珊是表姐妹?」不知怎的,这让他很不满意。这两个人不该同一家族,她们根本一点都不像。 「就牵来牵去算是遥远的姻亲。」她迅速的解释道。「好吧,你不肯结婚,那总该认领小孩吧?」 「办不到。」他乾脆的说。 「为什麽?明明是你的女儿!她血管里有一半流着你的血。」 「就算是,血缘关系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怎麽可以这样!你好冷血。」 「随便你怎麽说。反正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不愿意接受,非要上法院告我,那也由得你们。打官司我也不会输的,法律会保护无辜的纳税人。」 「你哪里无辜?随随便便就跟女人上床!」她生气的说道。 「事实是,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我和何以珊交往过。我与她所有的关系是,出现在同一家夜店的客人。」 「旅馆会证明你们一起去开房间。」 「旅馆只会证明,我一个人到柜台去登记,一个人走进房间。她要同时出现在旅馆拜访别的客人,那不关我的事。」这是他的自保之道。既然对象全都是陌生女子,他也无法知道她们是不是结过婚。他会问,女人未必老实回答。他可不想有一天哪个戴了绿帽的丈夫找上门来告他妨害家庭。这条法律真是古怪,他够格妨害什麽家庭?对那家庭的和乐有义务的是那夫妻双方。 「哼!原来你不只冷血,而且奸诈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