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后的第二人生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大梁武耀十九年秋,天子诏令,聘怀国公裴稀之女为太子妃,着于翌岁成婚,进东宫; 二十年春,东宫忤旨抗婚。 其时,秦王萧逐共太子萧邃争位,岁末,帝以太子不治行检为由,废封楚王。未几,复以裴公之女册秦王妃,至秦王登庸,改元晏平,裴王妃立为皇后。 晏平四年,裴后难产,崩于长秋宫,子亦亡。 君大恸,册谥仁懿,时,举国大哀。 三年后。 裴瑶卮是在遍身的剧痛中清醒过来的。 自从那年在长秋宫断了气息之后,她的魂灵便受制于一股无名之力,被困缚进了一柄宝剑中,对外物几无知觉,唯有生前旧事在神识中不断轮回,可她自己却始终不得轮回。 受困于那样噬心的苦楚中无法逃脱,渐渐地,她甚至以为那柄宝剑便是地狱了,非要困自己一个永世不得超生才罢,可眼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敢装死?!给我跪好了!」 阴刻的厉喝从不远的前方罩下来,裴瑶卮跪伏在地上,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几缕日光趁势而进,刺得她头晕目眩。 庭中寒风彻骨,白雪堆成了山,倒是人间色。 但,这是谁治下的人间? 自己这般,难不成……是又活过来了? 这荒谬的想法才一冒头,她便不自觉地嗤笑出声,脱口低喃道:「这怎么可能呢……」 话音未落,背上便落了狠狠的一鞭子。 「嘶——!」 挥鞭的婆子在她身后,夜叉似的扯起她的头发质问:「贱蹄子,嘟嘟囔囔些什么?莫不是在怨恨诅咒?!」 多亏她这一扯,裴瑶卮方才借力直起了身子。 十步之外的廊下,摆着炭盆暖榻,一妇人委身榻上,裹得跟只活貂似的,分明容色秀美,可眼角眉梢却总带着些小家子气的精明,叫人望而生厌。 不过,她倒是认出这妇人是谁了。 ——积阳郡公相韬的继室夫人,左氏。 当年她还正位长秋之时,这位左夫人出入后宫,也曾数次到中宫觐见,彼时谄媚奉承之态,倒是与这会儿的小人得志一南一北。 思及此,裴瑶卮又笑了一声。 见此,一旁丫鬟道:「夫人,您看看她,暗中毒害嫡妹被抓了个正着,如今受着罚竟还笑得出来,这分明就是在挑衅您当家主母的威严!」 又一婆子道:「五姑娘险些被毁了容,她倒好,才跪了一个时辰便在这里装痴装病的,依老奴看,就是您心太善,这惩处如此之轻,且配不上咱们这位四姑娘的张狂性子呢!」 「倒是我疏忽了……」左夫人懒懒地开了口,望着地上的人如望蝼蚁:「那依你们看,还有何等刑罚,方才配得上四姑娘这千尊万贵的身份呢?」 底下人窥着主子心意,一个个更是卯足了劲儿地火上浇油。 裴瑶卮本就头昏目眩,现下被聒噪得愈发头疼了。 不止头疼。待看清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心中感慨,怨不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都疼。 ——雪地里,她正跪在一张荆棘编成的茵席上,席子里嵌死了两道铁环,如镣铐一般,人跪在席子上,堪足扣紧一双小腿,便如画地为牢,动弹不得。 前朝修《萧墙刑史》时,给此刑冠了颇为别致的名头—— 「呵,残红流翠一茵幽……」 裴瑶卮冷笑着朝左夫人看去,尝试动了动双腿,果然除了彻骨的剧痛之外,别无所得。 她问:「这般狠毒的内院刑罚,裴皇后早已下旨废除了,严令国中不准再见,否则以虐杀罪论处,夫人这是……不要命了吗?」 闻言,左夫人登时坐了起来,面露恶色地吼道:「死丫头!你还做梦呢?指着那位的余威能护得了你?」 「……呵,别说那仁懿皇后已然崩逝多年,就算她还活着——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还指着那失了宠的泥菩萨皇后能护得了你?哈哈,真是笑话!」 裴瑶卮细细听着她的话,不由蹙了蹙眉。 看来,‘裴瑶卮’确实是已经死去多年了。 听这些人话里话外,自己如今这副身躯的主人,应该便是这相氏的四姑娘。 四姑娘,那就应该是…… 相蘅? 裴瑶卮心念一动,想着,不会这般巧罢? 左夫人那厢正吩咐了婆子去提其他刑具来,铁了心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谁料这时候却有前门外的婆子匆匆跑进来报信,说是世子忽然回来了! 左夫人顿时脸色一白。 「谁?!你说谁?」 婆子急急道:「夫人,确实是世子不错,老奴听先回来的人说,是皇上下旨宣世子回京的,眼下怕是已经进府了!」 第2章 左夫人忖了片刻,不甘心地狠瞪了裴瑶卮一眼,紧着吩咐下人抹掉庭中施刑的痕迹,可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靴底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在裴瑶卮身后停住,挡住了袭来的寒风。 「夫人。」 是相婴的声音。 裴瑶卮忍住了,没敢抬头。 左夫人勉力掩饰着慌张,强颜迎过来:「长初啊,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大冷的天,路上难行吧?」 对着这位元嫡世子,左夫人非但不敢斥他私闯内庭之举,还得赶忙吩咐丫鬟去给他准备热汤热饮。 相婴只说不必。 他不说话,众人便也屏息凝神,不敢越雷池半步。 相婴垂眸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人。 「夫人,楚王殿下回京,母后皇太后有意为殿下聘妻,夫人可知皇太后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 相婴说着,有意无意的又看了眼地上的人。 裴瑶卮抬头迎上了这一眼,差点被惊断了心肠。 拜相婴那一眼所赐,裴瑶卮身疼心慌,一连数日都没睡成一个安生觉。 这十来日间,她已然可以确定,自己的确是莫名其妙的重生在了相氏的四女儿相蘅身上。 相氏乃是国中名门,簪缨世族。说起来,她与这相蘅之间,还有一段渊源。 当年她身为皇后,与拜为贤妃的相氏元嫡长女悯黛,乃是莫逆金兰。一次贤妃得恩旨还家省亲,正逢其父将自小养在外面的四妹接回了家门,相悯黛初次见到这妹妹,便即惊叹—— 她生得,实在同艳名绝世的裴皇后很有些相像。 那年相蘅已经十二岁了,第一次进家门不说,眼见及笄待嫁,竟连个正经名字都还没有。 相氏元嫡姚夫人早逝,继室左夫人跋扈。悯黛身为长姐,自怀照拂弟妹之责,回宫之后,总是担心庶妹在府中日子难过,琢磨来琢磨去,最后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后娘娘身上。 「你要我给你四妹取名?」 当时,她初听悯黛这请求,一来觉着惊奇,二来,亦十分不以为然。 悯黛说,皇上爱重皇后,天下皆知,若然四妹能得你这位皇后娘娘亲赐名讳,那便如同得了一道护身符,府中上下忌惮皇后娘娘威仪,便是父亲也不会再苛待她了。 瑶卮却是苦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悯黛,我今日是皇后,取的名字是护身符,可若然哪一日,我不再是皇后了呢?」 「若然哪一日,萧逐废弃了我,那我取的名字,便是你四妹的催命符了。」 她想,她可不愿意将另一个人的命运连在自己身上。 可悯黛却只是说,不会的。 她说,别人也就罢了,可你怎会有不得圣意的一天呢? 她说,瑶卮,你放心,你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后宫里谁都会失宠,你不会。 看着镜中与自己原身有七分相似的容颜,裴瑶卮抬手轻抚,不觉淡淡一笑,心道:悯黛,你错了。 那时,她架不住好友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允了悯黛所请,送佛送到西,特地传了懿旨下去,取了自己的小字‘蘅蘅’,为相家的四女儿赐名,便唤作相蘅。 萧逐听说此事后,知她有意抬举相蘅,为了讨她欢心,不止赐了许多珍宝下去,还险些封了这丫头一个县主之位,幸而她早一步听说,拦得及时。 可如今呢? 当年惑乱江山的裴皇后早已作古——她受夫君背叛利用,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中宫的产床上,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没能保住。而曾因她的庇护过了几天好日子的相蘅,想来在她死后的待遇也是一落千丈,终是死在了那残红流翠一茵幽之下。 福啊,祸啊。 裴瑶卮推开轩窗,伏在窗台上,抬眼看着雾霭沉沉的天。 相婴那日的话,差了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但凭他的身份性情,能将那话宣之于口,就证明母后皇太后有意聘相蘅为楚王妃的事,绝非空穴来风。 甚至于,就差那最终的一道懿旨了。 楚王萧邃,昔日的东宫太子,曾经差那么一步,便成了她夫君的人。 前世,她在闺中也曾殷殷以盼,盼与子偕臧,白首不离。谁料,他却与她的嫂嫂潘氏暗通款曲,勾搭成奸,在婚典前夕抗旨悔婚,送了她裴氏家族一场泼天的耻辱。 最终,东宫失位,裴氏家门零落,除了秦王萧逐,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赢家胜者。 而今年的相蘅十七岁,议婚许嫁,竟又摊上了这个人。 如同一场噩运的轮回。 裴瑶卮半死不活地想:老天爷呀,你究竟是要重生我一回,还是要重耍我一回? 晌午一过,云开雾散,外头天色晴朗起来。 第3章 拘在房中休养了这些时日,如今身上好些,裴瑶卮便坐不住了,唤来了两个贴身侍婢,准备去园子里逛逛。 妧芷一听她要出门,紧着劝阻:「姑娘,少出去吧,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说着,颜色一改,嫌恶道:「再说了,若是遇到西苑那小贱人,岂不晦气?」 裴瑶卮不动声色的想:胆敢称主子姑娘作‘小贱人’,真不知什么样的主子才能调教出这等犯上的丫鬟。 她淡笑道:「嘴里发苦,想吃你做的碧涧羹了。」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妧芷便顾不上别的了,兴冲冲便往小厨房去。 另一边,妧序默默捧了副月白斗篷过来,她换上,「走吧。」 相蘅身边的这两个丫鬟,妧芷妧序,前者张狂却忠心,惯会邀宠卖乖,她不喜欢;后者沉稳却多思,寻常无事不张口,她更是排斥。 眼下这情形,看来还是要找个机会,栽培一两个自己人搁在身边才是正经。她想。 主仆两个出了院阁,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相府的景致倒是上佳,架不住这几日连着落雪,白茫茫一片看去,却也没什么惹眼之处了。 裴瑶卮不露痕迹地看了妧序一眼,漫不经心似的忽然问道:「五姑娘近来如何?」 「上回的事,没吓着她吧?」 这五姑娘,便是被妧芷呼作‘小贱人’的那位,闺名唤为盈怀,乃是相蘅同岁的异母妹妹,左夫人所出的嫡小姐。 以裴瑶卮连日来所闻,这两姐妹一向不和,且各自都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明争暗斗已是寻常,相蘅自失了倚仗之后,处处落于下风,如今更是为此搭进了一条命去,这才有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妧序听她用辞客气,不由微诧,随即恢复了妥当的神色。 「姑娘宽心,五姑娘并无大碍。」她道,「那件事不过虚惊一场罢了,多半是西苑的小丫头们手脚粗笨,不小心往五姑娘的茉莉粉里掺进了脏东西,偏不巧您前一日才去过西苑,这才给了左夫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裴瑶卮垂眸一笑。 妧芷那丫头对外龇牙咧嘴,对着相蘅,却是个半点心眼儿都没有的。她没用什么手段,便从那丫头嘴里套出了实话,知道相盈怀茉莉粉里掺进去的‘脏东西’,的确是相蘅主仆的手笔。 说来,还是相蘅自觉在母家不见天日,翻身无望,眼见相盈怀议婚议到了宗室公子头上,她便活动起了心思,带着丫鬟暗中在相盈怀的妆粉里动了手脚。如此一来,婚事将将敲定,相盈怀的脸却毁了,相氏为了脸面,换女代嫁的可能也还是有的。 这事其实不算聪明,若然没有裴瑶卮的重生,如今的相蘅早已经死绝了。估摸着相蘅敢这样做,若不是真蠢,便是有些同归于尽的意思了。 这其中种种真相如此,妧序会不知道? 反正她是不信。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妧序一眼,淡笑道:「你可比妧芷会说话多了。」 妧序低低道了句,姑娘说笑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踏过一弯亭桥,裴瑶卮还欲前行,却被妧序出言拦了一拦。 她不明所以:「怎么?」 妧序心头一疑,缓言提点道:「姑娘忘了,前头这园子是世子的禁地,寻常不让人进的。」 裴瑶卮听罢一阵后怕。 哪怕与相氏渊源如她,无端端占了人家女儿的躯壳,一个不小心都可能错漏百出,委实是举步维艰了。 她笑了笑,依旧往前去了几步,拾起洞窗下零落的一枝红梅。 十足一个惜花人。 「三哥的规矩,我怎么敢忘呢。」她走回亭桥上,遗憾地看了看自己拾花时‘不小心’蹭到泥渍的斗篷,对妧序道:「难得这会儿天气好,我还想多逛逛,你且回去帮我取件斗篷来换。」 妧序面露踌躇之色。 她又道:「放心,我没这个胆子犯忌讳,就在这里等着。」 妧序终是无奈而去。 把人支走之后,裴瑶卮又一次站到了园门之外,抬头看着门边那方别致小匾。 「隐园……」 相婴的禁地么…… 与那日救下相蘅的嫡兄模样不同,说起相婴,她想到的还是当年那个身为帝宫禁军武卫的少年郎。 襟怀坦荡,玉质翩翩。 算来,今年的相婴也不过弱冠之龄,半大的孩子,这都有禁地了? 她这样想着,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点点笑意。 冬日里的隐园,实在称不上好看。 一树树开败了的枯枝残叶层层叠叠地蔓延而去,放眼一望,写满了不合时宜。 都是丹枫。 裴瑶卮心头浮起微妙的波澜。 第4章 她甚至想象得到,秋日里,这园中会是何等幽烈沉艳,静谧邃美。 而这是……相婴的禁地? 脑中胡乱的想着,她不经意间就走到了深处的亭台之下,直至头顶一片阴影罩下,她才惊觉,这园中竟是有人的。 抬首,便见一人合着一袭玄狐大氅,长身玉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头一个念想,竟觉得眼前这男子的形容气派,像极了秋日里的丹枫—— 幽烈沉艳,静谧邃美。 那人深深望了她片刻,忽然问:「你就是相蘅?」 裴瑶卮微微一愣。 他又说:「果然很像。」 相蘅还能像谁? 裴瑶卮被他这两句话说得一懵。显然,这男子与前世的自己应是见过的,但她苦思冥想,却半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这么个人物,自己若是见过,怎么可能忘得掉? 她默默忖度着措辞,正待说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厉喝:「谁让你进来的!」 裴瑶卮吓了一跳,回头,就见相婴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 相婴狠瞪着她,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今日楚王登门,他特地选了此地招待,就是为着没人敢来打扰的便宜。却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了这么一会儿,相蘅这丫头竟如此胆大,敢犯雷池。 裴瑶卮看着相婴的脸色,心道不好,赶忙低眉顺眼地唤了声‘三哥’。 她原是为着好奇二字进来,若然惹恼了相婴,实非她所欲见。 顾及着还有外人在,相婴强自收敛起脾气,转而恭敬地对那人说道:「舍妹无状,殿下见笑了。」 ‘殿下’?! 裴瑶卮一个激灵。 分明这帝都天子脚下,最不缺的便是王孙贵胄,能称殿下者不在少数。可不知怎么的,当相婴对这人唤出这声‘殿下’时,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楚王殿下,萧邃。 她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哪会这么巧。 下一瞬,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问相婴:「你这样说本王未来的王妃,就不怕本王不悦?」 裴瑶卮两眼一闭,仿佛听到了‘轰隆’的一声从天际劈下来。 还真就这么巧。 「殿下说笑了,舍妹配不上。」相婴说着,回头对她低斥道:「还不回去!」 此等场面,裴瑶卮自知不可再留,匆匆一拜,便行离去。 她听到身后,萧邃问相婴,配不上什么? 那人声色低醇,似是看热闹一般的语气在说:「配不上这名字、这脸,配不上皇帝的寤寐思服,还是,配不上做本王的王妃?」 若说对她而言,有可能结亲楚王之事还只是惊魂,那这句‘皇帝的寤寐思服’,则是直接要命了。 裴瑶卮神色恍惚地走出隐园,见妧序忧心忡忡地抱着斗篷等在那里,脸上隐隐有责难之色。她也没什么精力与她多话,直接带人回了寝阁。 晚膳后,相婴派房中的大丫鬟洗竹过来传话,令四姑娘抄写《心经》百遍,作为白日行止无状,擅见外人的惩处。 裴瑶卮从容领罚,客气地送走了洗竹。旋即,便听妧芷对相婴发出许多怨怪之言。 「多嘴。」 妧芷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世子小题大做,忽得自家姑娘这一喝,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瑶卮坐到书案前,语调平平:「世子不是你能议论的,以后记住了,管好你的嘴。」说着,抬首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严谨肃穆,不怒自威,妧芷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只觉这一刻的姑娘分外陌生。 「你先下去歇着罢,妧序留下伺候笔墨就是。」 妧芷心有余悸,听了吩咐,未敢多言,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夜深人静,裴瑶卮一边默着经,一边想着白日里的事。 萧邃那张脸久久徘徊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前世她与萧邃虽曾有过婚约,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从未与他相见过。 以致于当年梁贵妃构陷她与楚王余情未了,借离宫进香的机会与之在佛寺中私下会面,暗中苟且,而萧逐也信了那些鬼话,一再疑心她时,她既觉寒心,又觉讽刺。 但是,萧邃今日的话,又分明透着他曾见过自己的意思。否则,他又怎么会知道相蘅长得究竟像不像裴蘅蘅呢? 这……可能吗? 除此之外,更让她心焦的,还是萧逐。 她之前想不明白,相蘅与自己有这般渊源,萧邃便是想开了要娶嫡妃,饶世界的名门千金,选谁不好,怎么偏偏会选上相蘅? 按说,一个像她的人,他膈应还膈应不及呢。 第5章 可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真对相蘅有意的,是萧逐。 萧邃为此而从中作梗,偏要叫萧逐求而不得,这就太说得过去了。 「妧序,」 一语破了寂静,妧序连忙应声,问姑娘有何吩咐。 「这些年,我也算作恶多端了。三哥要我抄经,便是还念着我能悔改。」 她问:「你说,若是我如今悔改了,三哥会愿意成全我吗?」 大半夜的,妧序还以为她被鬼附身了。 「姑娘,您忙了一日,累着了,不如先歇息吧?」 裴瑶卮笑了笑。 她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如此直白,妧序一时之间定然无措,不好接话,可她却并非是在说胡话。 左思右想,凭相蘅在相家的地位,若想躲过萧逐的寤寐思服、萧邃的聘妻求娶,目下她所能仰赖的,就只有相婴。 从那日相婴将她从左夫人院中救下来时,她就知道,相婴并不待见相蘅。 相婴身为元嫡世子,年少有英名,素为名士所重。从左夫人对他的态度便看得出来,这位继夫人并不敢得罪他。是以,那日相婴若纯粹只是想救她,甚至不必多说一句话,直接带她离开也没什么不能的。 可他却非拿楚王欲图迎娶之事做文章,如此一来,虽则解了她一时之危,却也使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那时,她便知道相婴真正想警示的是谁。 而在她渐渐了解了相蘅的为人之后,也就明白相婴的这份儿不待见是从哪来的了。 「我不累,」她浅笑着看妧序,意味深长道:「不过,若是你累了,一时听不懂我的话,却也无妨。咱们明日再说。」 言尽于此,点到即止。一颗惊雷投下去,她不怕看不到成果。 整整一夜,妧序辗转反侧,难以合眼。 翌日一早,妧芷侍奉早膳时,便同裴瑶卮抱怨,说妧序一大早就不知疯到哪里去了,到处都寻不见人影。 闻言,裴瑶卮只是淡淡一笑,胸有成竹。 还能到哪儿去? 她搅着豆浆,心道:自然是去见她正经主子去了。 九思斋。 相婴听罢妧序的禀告,默然良久,眉间隐有蹙意。 末了,他又确认了一边:「她真是这样说的?」 妧序忙道:「奴婢不敢妄言。」 相婴有些想不明白。 昨日见相蘅私入隐园时,他还在怀疑,这丫头是不是听到了楚王登门的风声,这才特地过去,意图亲近。不想这份疑虑藏在心里还没捂热乎,一大早又听到了妧序的这番回禀。 作恶多端?悔改?成全? 哪一个词儿都不像是相蘅能说得出来的。 他正想着,又听妧序犹疑着启口说道:「世子,奴婢心头有疑虑,不知该不该说。」 相婴点了下头,示意她直言。 妧序道:「自从上回您将四姑娘从西苑左夫人手下救下来之后,这些日子,奴婢侍奉左右,总觉得四姑娘的心性……比起往日,似乎愈发沉稳了。」 甚至都有些不像她了。 这一句,妧序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念叨。虽然她是相婴放在相蘅身边的人,但终究是相府的奴婢,揣着这份儿自知之明,议论主子的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 相婴看了她一眼。 他印象里的相蘅,为人阴毒却会做表面功夫,哄得一票人都觉得四姑娘委曲求全,可怜得很。许是因着幼时的经历,在同龄的女孩子里,她原本已经称得上沉稳了。 可而今,妧序却说,她比以前更沉稳。 懂事的‘沉稳’自然是好,可倘若这‘沉稳’应对的是心机愈发深沉,那还不如不要。 他问:「她近来可曾做过什么反常之事?」 妧序想了想,艰难道:「奴婢惭愧,只觉四姑娘近来处处反常,但论及所作所为,除了昨晚上那番话外,却也无甚其他……唔,对了,昨日在隐园外头,四姑娘像是不记得那里头不让人进似的,奴婢这会儿想起来,她似乎……是有意将奴婢支走,趁机进了园子!」 「这样……」相婴沉吟片刻,「昨日楚王登门之事,她事先可知道?」 对此,妧序很有把握:「这个奴婢可以确定,姑娘并不知情。」 她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她既如此说,相婴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他想了想,又问:「她是何时知晓你是我的人的?」 「正是这点最让奴婢心惊!」妧序道,「昨夜之前,四姑娘从未表露过知晓此事的痕迹,可昨夜不知怎的,竟像忽然开了心窍似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是打了奴婢一措手不及!」 第6章 也就是说,要么是相蘅一直都知道此事,只是城府深重,扮猪吃虎;要么,就是不知这几日间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恍如开了灵智一般洞悉一切了。 过往十几年里,相婴从未对这个庶妹产生过这样浓厚的兴趣。 「她既然敢直抒胸臆,我这做兄长的也不能让她失望。」他告诉妧序:「你回去只管直接问她,希望我成全她什么便是。」 「奴婢遵命。」 裴瑶卮一直对相家后宅的关系十分费解。 相蘅出生时健健康康,却一直养在外面,相韬更是连名字都没给这个女儿取。这样的事,除了生母不得宠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 然而,在相蘅之后,她的生母桓夫人还生了一个小女儿,便是这相府的六姑娘相芳时。对这个女儿,相韬却是如珠如宝的待着,教养之用心,比起相婴来都不遑多让。 这又实在不像是生母不得宠的样子。 就说这几年吧,相韬奉命戍边,也是带了桓夫人与小女儿在身边,却把相蘅一个人留在了帝都家中,整个一活靶子,由着西苑母女同心地对付,这得是何等的深仇大恨才能做到这一步? 过去悯黛同她提起,她心里还曾暗自调侃过,同母的姐妹如此差别对待,总不会这相蘅不是相韬的亲女儿吧? 搁下桓夫人刚刚遣人送来的家书,通篇的言辞母爱拳拳,裴瑶卮却隐隐看出了些惊惧苦闷之意。 妧芷见她神色凝重,不由担心,忙问了句,可是夫人与六姑娘有什么不好? 「放心,一切都好。」她淡笑道,「只是父亲回京述职的路上遇上了大雪封山,恐怕还要耽搁些时日才能回来。」 两人说着话,妧序回来了。 妧芷见她回来,埋怨了她好一通儿,正待‘审问’她这一上午都去做什么了,却被自家姑娘截断了话头,分派了差事去办。 她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姑娘。」妧序恭敬地福了福身。一夜之间,她面对着这位主子姑娘时,竟已有些发怵。 「有话对我说?」裴瑶卮浅浅笑着,顿了顿,又恍然似的追问道:「唔,难不成是我昨夜的问题,你想出答案来了?」 「姑娘既然发问,做奴婢的,答姑娘的话是本分。」 裴瑶卮颇有兴致地叫她答来听听。 「您与世子是兄妹,想来,只要姑娘的愿想不过分,世子总会愿意成全的。」 明白了,裴瑶卮心想。言下之意,这便是等着自己摊牌了。 她默了默,目光落在书案上,将桓夫人的家书拿了起来。 她道:「比起楚王府,我如今只觉得,哪里都不如娘亲身边好。」 皇帝与楚王势同水火,相氏长女早已入宫为妃,若是再嫁一女入楚王府——老实的也就罢了,若还是盏不省油的灯——那对相氏而言,便是一步极易出问题的险棋。 她就赌,以相婴那颗清白之心,他不会乐见此事发生。 「她不想嫁与楚王?!」 晚些时候,妧序去九思斋回话,相婴听罢,甚是惊讶。 妧序颔首:「四姑娘的确是这个意思。她说,若是世子能成全她在桓夫人身边尽孝一生,她当感激一世。否则……」 相婴挑眉:「‘否则’?」 妧序艰难道:「否则,十二岁以前的事,她会铭记于心。」 相婴狠狠一皱眉。 片刻,他哼笑一声:「她这是在威胁我?」 要么成全她做个孝女,终身不嫁;要么,她便会记恨母家一辈子,伺机报还? 好,真是好! 裴瑶卮尚未等来相婴的答复,宫中却率先传来了一个消息—— 晏平帝旨,定于三日后亲赴蕤山离宫,迎贤妃相氏回宫。 重回人世之初,裴瑶卮便间接打探过悯黛这些年的生活,得知自己死后,贤妃便以为仁懿皇后追福之名,出居玉泽宫。 对此,坊间都说,这是裴皇后生前与天子失和,死后还连累了一向与其交好的相妃,说是离宫追福,实则不过是被皇帝厌弃,只是碍于天家颜面与相氏一门的地位,不废而非罢了。 「如今可好了,皇上亲自去接咱们贤妃娘娘回宫,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听了这消息,妧芷脸上的欢喜便未褪过,就连向来稳重的妧序,也难得的整日带着笑模样。 可裴瑶卮却开心不起来。 贤妃回宫之事,在整个帝都都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再加上之前被天子特地宣召回京的相婴,朝野内外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有意开始抬举相氏了。 不日之后,便有内侍奉命来相府宣旨,召积阳郡公四女相蘅、五女相盈怀入宫,陪伴贤妃娘娘。 第7章 前堂,来宣旨的内侍受了赏,满面笑颜地同相婴奉承:「陛下这是心疼贤妃娘娘,怕娘娘刚回宫,天伦寂寞,这才急忙宣两位姑娘入宫陪伴。世子爷,巍巍令族,来日不可限量啊!」 相婴妥帖应对着,面上却不辨喜怒。 相蘅寝阁里,丫鬟们正在那儿欢天喜地地给姑娘收整行装,这时,院门内外此起彼伏地传过来三声:「世子到了!」 裴瑶卮挑了挑眉,搁下手中书册。 「三哥来啦!」她迎到门前,随手挥退了房中侍女,福身见礼,将相婴迎进门来。 见她行止言谈如行云流水,相婴心道:确是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裴瑶卮给他奉上一杯茶,恭顺地站到一旁,眉眼带笑,整个人透着股温和的气度。 相婴一瞬间有些恍惚…… 「三哥此来,不知有何吩咐?」 他回过神来,蹙了蹙眉,片刻开门见山道:「明日便要进宫,我想听听你心里有何打算。」 她浅笑从容,道:「那要看三哥打算给我什么样的答复了。」 相婴沉默了片刻,细细地端量着她。 他问:「你可知楚王因何想娶你?」 她却是反问:「不是母后皇太后选中了小妹吗?」 相婴眯了眯眼,看着她不说话。 裴瑶卮见此,也不再装傻,垂首笑道:「但请三哥明示。」 「母后皇太后不过是替儿子出面罢了。」相婴直视着她,道:「娶你,是楚王的意思。」 裴瑶卮毫不意外,「小妹受宠若惊。」 相婴继续道:「而楚王想娶你,是因为皇上想纳你入后宫。」 「因为,你像仁懿后。」 顿了顿,她道:「小妹,诚惶诚恐。」 看着她这副假模假样,相婴不禁嗤笑一声。 「你想做孝女常伴亲侧,我安心,也愿意成全。」他道,「只是我得先问明白了,你不愿嫁楚王,也不愿嫁皇上吗?」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哀。 前世今生,来来去去,怎么就绕不开这两个男人了呢? 一个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一个狼心狗肺,阴刻狠绝。 「是。」她抬首,定定地望向相婴,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萧邃也好,萧逐也好,这一回,她只想躲过萧家的每一个人,得一世安安生生,与世无争便罢。 片刻后,相婴拿出一包药粉,放在桌上。 「既然如此,」他道,「明日你便不要进宫了。」 裴瑶卮看看他,将目光落在那包药粉上,看来,他这是想要自己装病了。 相婴见她不动,便道:「放心,这药量轻得很,只是一时之效罢了,对身体不会有任何损伤。」 裴瑶卮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 踌躇片刻,她依然没有上前,「三哥,我……」 「怎么,后悔了?」 她摇头,「我知三哥是怕皇上宣召进宫之事目的不纯,不让我入宫,是想帮我。只是……」 「长姐待小妹恩重如山,小妹多年未见长姐,心中实在想念。小妹身为庶女,入宫觐见并非易事,过了这一回,往后……就不知何日才有机会了。」 最终,相婴得了她入宫一见,便尽快找机会服药装病的保证后,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翌日天还没亮透,宫里来接人的车马便到了。 出家门入帝宫,这也是裴瑶卮第一次见到相盈怀。 ——那个险些被相蘅毁了容颜的异母妹妹。 小姑娘长得不错,继承了她母亲的秀美容色,只是与她母亲那股小家子气的精明不同,她却是一副盛气凌人之态,所有的嚣张跋扈都写在脸上了,实在不容易让裴瑶卮放在眼里。 大约是记恨着茉莉粉之事,相盈怀看着她的目光甚是恨毒。 车轮滚滚,裴瑶卮阖目养神,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恨恨的咒骂:「贱人,你竟真有胆子入宫!」 她眼也未睁,淡淡道:「为何不敢?」 「你谋害嫡妹,险些毁我容颜坏我婚事,还敢如此猖狂!」 相盈怀越说越气,眼看一巴掌便要朝她挥去,却生生被制在了空中。 裴瑶卮缓缓睁开眼睛,随手甩开她的腕子。 「过去几年里,我确是自不量力了,明明配不上同你这位嫡千金争,却还不知夹着尾巴做人。」 她说到这里,清楚地看到相盈怀面上现出一丝得意。她心头一笑,接着却问:「可我为何配不上,你不知道吗?」 ——那是因为裴后身死,长姐离宫,相蘅的倚仗都没了。 第8章 「哼!那又如何?你以为如今长姐回来了,她就会护着你吗?」相盈怀一脸鄙夷,「当年是因为你刚刚回家,谁都不知你长了副脏心烂肺,这么多年过去了,便是长姐不知你的真面目,你当三哥也不知你是个什么东西吗?只要他同长姐透个风,你——呵呵,还是趁早认了你这贱胚子的命罢!」 真是个心思简单的小丫头啊,裴瑶卮心想。 她轻笑一声,道:「你既如此喜欢论嫡庶,那我就同你论论——三哥是元嫡,在他眼里,你这个继嫡之女与我这个庶女,只怕也没多大分别。他不喜欢我是真的,可他喜欢你吗?」 她道:「聪明人是要坐山观虎斗的,没道理任由任何一人猖狂。否则那日,他也不会从你娘手里救下我了。」 相盈怀瞪大了眼睛。 往后一路上,她都没再同裴瑶卮说话。 过宫门换车,经过了长长的一路,车驾停在显粹宫外时,裴瑶卮颠簸了一路的心,仿佛忽然停了一拍。 若说那些年宫闱生活里,她还曾有过什么可贵的收获,那就只能是与悯黛的友情了。 「两位姑娘到了!」 悯黛身边的侍女浅斟,一早便候在了宫门口,她二人一到,连忙前来相迎。 裴瑶卮光是看着她,眼圈都有些发热。 浅斟引着她二人一路往里,在正殿外停下脚步,「陛下正在里头陪着娘娘呢,两位姑娘暂且在这儿等一等,容奴婢前去通传。」 听说皇上在,相盈怀眼中一亮,裴瑶卮心头一震。 虽然此番进宫,定然少不了要同萧逐见面,但她也没做好立马就见他的准备。 好在,片刻之后,浅斟出来对她二人道,娘娘请两位姑娘先去偏殿歇息片刻,稍后再见。 裴瑶卮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萧逐还真没那么想见她。 「怎么样,」寝殿里,相悯黛在屏风后更衣,向浅斟问道:「本宫那两个妹妹,如今出落得如何?」 「五姑娘不老实,四姑娘……」浅斟眉带哀愁,片刻才道:「深肖先皇后。」 相悯黛面色一顿。 相蘅生得像瑶卮,这是她亲眼见过的,原还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儿家年岁渐长,形容有变,或许相似之处能淡化些也未可知,可眼下看来,这也是痴心妄想了。 萧逐今日一下朝便过来了,面上虽没直接说什么,但她看得清楚,他心里急着想见相蘅,只是隔着一道门,反倒近乡情怯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论是为相氏一族考虑,还是为相蘅这个妹妹考虑,她都不愿这个妹妹归入帝王家。 浅斟从旁宽慰:「娘娘,您别太担心,皇上虽有纳妃之心,可眼下诸事未定,横生变数的事还少么!」 悯黛摇头苦笑,叫她将人带来。 裴瑶卮见到相悯黛时,所有料想中的激动、悲喜都未曾发生。看着故友好端端坐在那里,刹那间,她只觉得心定了。 她有万般牵念,最后都化作一句:「长姐这些年……一切可好?」 悯黛淡笑颔首:「甚好。」 那就好,她心底默默地回。 她与相盈怀就此在显粹宫偏殿住了下来,三两日间,日子风平浪静,萧逐始终并未再登显粹宫的宫门。对此,裴瑶卮既乐见又担心,总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而她自己则已将装病出宫的事提上了日程。 这日午后,她在悯黛跟前陪着针黹,宫人奉了些脂油糕、甜酪上来,悯黛便叫浅斟去请五姑娘过来一块用些。 浅斟却笑道:「娘娘快别记着了,五姑娘可不消闲,匆匆用了午膳便带着丫鬟去永青园逛了!」 永青园,乃是御书房后头的一处小花园,遍植松柏,四季常青。冬日里,萧逐每日用过午膳后都会去走走,这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悯黛一听,脸色便不太好。 「没轻没重的丫头……」她问浅斟:「你也不拦着?」 浅斟连忙撇清:「奴婢可没少拦,架不住姑娘机灵,一个眼错不见便溜出去了!」 悯黛没再说什么,裴瑶卮见她手里针线也放下了,正想着开口宽慰两句,这时,外头宫婢传话,母后皇太后派了宫人前来送赏。 赏赐一式两份,赠予相家的两位姑娘。送赏的宫人走后,裴瑶卮方才发现,给自己的这份儿里,多出了一副精细端正的谷圭。 大梁因循古制,素来天子王侯,聘女以谷圭。裴瑶卮上辈子得过两道谷圭,一道被她亲手碎了,另一道,估计已随仁懿皇后葬入地宫了。 她将这第三道谷圭握着,只觉触手发烫。 「这不是咱们家该受的礼器,想来是和寿宫的宫人弄错了。」沉默片刻后,悯黛起身,对她道:「四妹,回去更衣,随我去向母后皇太后谢恩,再将这弄错的东西,完璧归赵。」 第9章 和寿宫外,宋姑姑一女当关,满脸遗憾地望着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来得真是不巧,母后皇太后才同国师谈了一回禅,现下方歇了,恐怕一时半刻且不得见呢!」 「既然太后娘娘不便,臣妾也不敢打扰。只是此行除了谢恩之外,尚有一事耽搁不得,还得劳烦姑姑。」悯黛说着,向后一伸手,裴瑶卮便将锦盒递了上来。 「此物贵重非凡,想来该是送赏的宫人无意弄错了,臣妾妹妹不敢擅匿,特来完璧归赵,还望姑姑转呈。「 宋姑姑脸色淡了些,并未伸手去接。 「贤妃娘娘说笑了。母后皇太后执掌后宫数十载,和寿宫的宫人,奉娘娘之命往来送赏,从未出过岔子。」宋姑姑淡淡笑道:「退一万步讲,便是这东西真弄错了——贤妃娘娘,送出去的东西再往回收,换了是您显粹宫,丢得起这个人吗?」 裴瑶卮在后头听着,眉头愈发蹙得紧了。 和寿宫态度明确,这个时候再去硬碰绝非明智之举。她有心想劝一劝悯黛,却又怕自己的身份站出去,反倒引人注目,更难收场。 悯黛沉吟片刻,却还想尽力一试:「宋姑姑……」 「贤妃娘娘——」 宋姑姑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轻肃道:「母后皇太后的心意是不会错的,娘娘若然固辞不受……那便是大不敬了。」说着,她将目光放在了贤妃身后的人身上。 都不必引见,但凡见过裴后的人,都能认出这人是谁。 她语气温和地问:「四姑娘应当也不愿让贤妃娘娘为难吧?」 裴瑶卮暗暗叹了口气,无奈何,上前盈盈一拜,道:「贤妃娘娘谨慎,遵循礼法,不敢行差踏错。既是母后皇太后抬举,臣女敬领,拜谢娘娘恩典。」 宋姑姑满意了,颔首赞了句:「四姑娘明理。」 出了和寿门,裴瑶卮还来不及缓上一口气,便见显粹宫的小宫女韵儿一脸急切地候在那里,一见悯黛出来,立时疾步过来。 「娘娘,不好了!五姑娘在前头惹了祸,现下被德妃扣着,押到潘贵妃那里去了!承徽宫的人传话,请您尽快过去一趟!」 同时,和寿宫中,萧邃伴着母亲站在窗边,望着显粹宫一行人一路而去。 「长得真是像啊……」李太后想着相蘅的脸,由衷一叹。 沉默片刻后,萧邃却道:「也就是长得像罢了。」 李太后玩味地看向儿子。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你很了解裴瑶卮、也很了解相家那丫头似的!」 萧邃无意一笑,没说什么。 两人落座,李太后凝眉问道:「只是邃儿,要娶她做嫡妃,此事你当真想清楚了?」 萧邃笑道:「母后,谷圭都已送出去了,孩儿像是没想清楚的样子?」 「就为了同萧逐作对?」 这回,萧邃没有急着说话。默然半晌后,他问:「母后真的相信,萧逐会在裴瑶卮死后三年,才忽然想起有相蘅这么一颗可堪混珠的鱼目,不顾敬慈宫再三阻拦,决意纳入后宫?」 李太后一怔,随即叹了口气,「自然不可能全是为着儿女私情。」她道,「这两年潘氏坐大,他这是想将相氏拉出来,用以制衡潘氏罢了!」 萧邃摇摇头:「不尽然。」 「母后才刚见过汲光,不若仔细想想,」他道,「萧逐始有纳妃之意前,发生过何事?」 发生过什么? 李太后思索片刻,面露恍然。 裴瑶卮死后不久,圣母皇太后梁氏便欲使皇帝立新后。当时梁太后的亲侄女梁贵妃已然被废,梁太后便从母族搜罗了不少妙龄女子,供萧逐挑选,却都为萧逐以命格不合为由,一一驳回去了。 大梁素重玄门术数,当年裴瑶卮便被司天台断为凤主之命,可助龙入九霄,主风调雨顺,治世升平。 萧逐以此为由,梁太后纵然心中不悦,但也无法过分逼迫。母子二人拉锯一段时间之后,萧逐妥协,命国师汲光主掌选立新后之事,为国中贤女批命。 汲光领命之后,离都游历四方以觅之。月余之前,国师忽然回京,之后不久,萧逐便生出了纳相氏之女入宫的意思。 想到这里,李太后心头一个激灵,问道:「邃儿,你的意思是,这个相蘅,她的命格有问题?」 「不该说有问题。」萧邃道:「而该说,她的命格,或许同当年的裴瑶卮一样,很适合这后宫。」 在母亲的惊愕中,他淡淡一笑,啜了一口茶,「您说,这样的人,孩儿怎么舍得冷眼看着她成为萧逐的女人呢?」 和寿宫门前,相悯黛得了宫女传话,急匆匆赶去承徽宫,临行前留了身边侍女泪晴给瑶卮,嘱咐她先回显粹宫,不必担忧。 第10章 「这五姑娘也真是……」泪晴没忍住叹了半句,跟着对裴瑶卮道:「四姑娘,咱先回宫吧。」 从和寿宫到显粹宫,途经石兽林时,远远地,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细细听去,这嘈杂里还掺杂着些许啜泣声,裴瑶卮原以为是宫女受罚罢了,正想与泪晴绕条路走,省的多事,不想才刚转身,便听里头传来一句:「……圣母若是执意加罪,业成又何必白费唇舌以自辩?您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出来,我接着就是!」 话音入耳,裴瑶卮猛然一震。 「是业成公主与圣母皇太后……」泪晴脚步也顿了下来,面露担忧,「四姑娘,您且在此稍候片刻,容奴婢去前头看看发生了何事!」 裴瑶卮点点头,却在泪晴走出去不久后,也悄悄跟过去了。 石兽林中,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子围聚在一起,梁太后被宫妃婢女们簇拥着,右手边站着繁昌长公主萧姈,她们面前,是梗着脖子跪在雪地里的裴清檀。 跟着她的几个小宫女亦是跪在地上嘤嘤啜泣,显然已经被施过一轮刑罚了。 「嗬!你们听听,业成公主好大的脾气!」梁太后说着,倏地冷下脸色,怒哼一声:「哼!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蹄子!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哀家面前如此放肆!」 裴清檀的斗篷被扔在地上,身上只穿着单薄小袄,被阵阵寒风激得瑟瑟发抖,却还坚挺着不肯示弱半分。 她呵笑一声,「‘放肆’?敢问太后娘娘,臣女哪句话是胡说八道?难道不是您认定臣女有罪,不听臣女分辩便欲加以处置?既然这些都是实话,臣女不过实说罢了,又何来放肆之说?」 「你——!」 梁太后怒极,这时,跟在一旁孟淑容站出来道:「娘娘息怒,犯不着为这等小事动气伤身!这您赠予繁昌长公主的凤首和叶点翠耳坠,长公主殿里早几日便报了丢失,这是臣妾等都知道的事。如今耳坠在业成公主身上找出来,证据确凿,横竖是辩白不得了。您身为太后,业成公主乃是皇上养女,这孙女行止不端,祖母要教导,谁能说得出什么?」 经她这么一提,梁太后渐渐平息下来,望着裴清檀的目光里缓缓添上得意。 她颔首道:「嗯,孟淑容这话说得不错,小孩子家不服管也是有的,可哀家这做祖母的,总不能因此便不管了。」她从旁唤:「汝仪!」 闻声,宗姑姑立时上前等候吩咐。 梁太后目露残忍,吩咐:「传——残红流翠一茵幽,给哀家好好伺候业成公主!」 话音落地,左右皆惊。 宗姑姑为难须臾,还是领了命,随即便要去传旨。 「——且慢!」 一记急促的斥止声传来,泪晴一惊,转眼看时,就见自家四姑娘相蘅竟直接冲了过去! 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众人的目光落在这突然冲出来的女子脸上,以梁太后为首,纷纷愕然不已。 梁太后难以置信地指着她:「你,裴……裴瑶卮?!」 紧跟而来的泪晴跪在地上,赶忙禀道:「圣母皇太后恕罪!这位是显粹宫贤妃娘娘的母家妹妹,奉皇命入宫陪伴贤妃娘娘的!」说罢,暗暗扯了扯裴瑶卮的斗篷。 裴瑶卮深吸一口气,端正姿态,不卑不亢地跪了下来。 「臣女相蘅,拜见圣母皇太后。」 这会儿,梁太后回过神来,暗悄悄松了口气。 「呵,相蘅,是你啊……」梁太后的语气冷淡且不屑,心道,连这名字都如此惹人嫌恶! 原本,她与那早死的儿媳便不睦,连带着,自然也不喜欢一向与之交好的贤妃。早在萧逐告诉她,汲光费劲巴力选出来的新后乃是相氏的闺女,且还是这个与裴瑶卮肖似的女子时,她便气得砸了大半个敬慈宫。 「皇帝召你入宫,乃是陪伴你姐姐的。如今哀家在这里教训孙女儿,你这样跑出来阻拦,难不成,也是你姐姐教的?」 裴瑶卮低着头,恭敬道:「臣女不敢,姐姐也绝无对圣母不敬之心。只是臣女与侍女回宫途中偶经此地,听闻公主犯错,娘娘欲传残红流翠一茵幽教导之,为皇室福泽安危虑,臣女不敢不来进言!」 梁太后冷笑一声,「你?呵,好啊!哀家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话是不得不说的!」 裴瑶卮的脑筋已经飞快转动了一番,此间冷静道:「太后娘娘容禀,臣女粗通天象,近日观之,见帝宫不宜有血光,否则,恐于红鸾星运有伤,主宗室女子来年婚运不佳。」 听到这话,梁太后眉头一动,不由看了眼身边的女儿。 她继续道:「娘娘欲教导公主,自是祖母慈心,只是倘若因此累及宗室女儿婚嫁,慈悲如您,定然不忍。故此,臣女唐突冒犯,还望娘娘慎重!」 第11章 一旁听着的泪晴深深捏了把汗。 反正她是没听说过自家四姑娘懂得堪舆之数。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梁太后质疑道:「你懂玄门术数?」 裴瑶卮谨慎道:「粗通而已。臣女亦不敢保证所言无差,只是想着这样的事,总是宁可信其有。娘娘若是心存疑虑,也请先传司天台的博士们问上一问,以备万全。」 她这番话显然戳到了梁太后脉门上,这时,见母亲犹疑,立在一边的萧姈也扯了扯母亲的手臂,诺诺求情:「母后,饶过清檀吧……」 梁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罢了!」终于,梁太后拂袖道:「为这么个胚子,犯不上!」 裴瑶卮心头骤然一松。 梁太后近前,伸手捏起裴清檀的下巴,「死丫头,这笔账,哀家且给你记着,来日方长,不怕没机会讨回来!」 说罢,她狠狠一甩手,将裴清檀甩在了地上。 「至于你——」梁太后转而看向裴瑶卮,审视片刻,轻蔑一笑,「哼,弄清楚自己的斤两,强出头的人,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好下场的!」 说罢,领着一众人转身离去。 脚步声甫一远去,泪晴长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而裴瑶卮则是一边解着自己的斗篷,一边回身去看清檀。 「来,我这件穿久了,带着热乎气儿,先换上……」她说着,急切地将斗篷给清檀披上,正系着缎带,一双冻得僵冷的手却缓缓覆上来,握住了她的手。 裴瑶卮顾着她手凉,忙要去拿手笼,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姑姑……」 声色恍惚,带着无尽的委屈与牵念。 裴瑶卮险些被这一声‘姑姑’撕裂所有伪装。 她强自镇定下来,佯作诧然,同裴清檀解释道:「公主认错人了,臣女不敢当。」 话音未落,裴清檀已经落下两行泪来。 她一头扑进瑶卮怀里,心中明知眼前这个人,其实只是一个同姑姑容颜相似的女子而已,可她却控制不住地低喃着,姑姑,姑姑,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清檀好想你。 裴瑶卮被她抱着,根本无力挣脱。 最终,她垂下双臂,心疼地轻抚着这小侄女的后背。 她心道:傻孩子,姑姑死了啊,又怎么能回答你呢。 相悯黛面色沉沉地将相盈怀领回宫时,瑶卮被清檀带回寝殿说话,尚未回来。 暖阁里,悯黛对着丢人不争气的盈怀,满心恨恨,失望到连训斥的话都不愿多说,只道:「好好回房给我闭门思过去!这两日没本宫的话,不准踏出偏殿!」 相盈怀脸上泪痕未褪,今日被德妃的阵势吓了一场,这会儿还心有余悸,不敢多说话,惴惴应了声是,便由侍女扶着退回偏殿了。 悯黛头疼极了,转眼瞥见泪晴一脸欲言又止,问道:「怎么,有事?」 泪晴便将白日里的事与主子禀了。 「许是四姑娘太像先皇后了,又才帮了业成公主一回,公主拉着人不舍得放,执意带回寝殿了,要奴婢同您打个招呼。」 听罢,悯黛问道:「清檀没事吧?」 泪晴道:「您放心,四姑娘虽然莽撞,好歹却行之有效,圣母皇太后到底没敢对公主动手。」 闻言,悯黛却一摇头,轻笑一声:「她可不是莽撞。」 圣母诞有一子一女,最在乎的,除了皇上,便是繁昌长公主。萧姈如今正当妙龄,仁懿皇后三年孝期刚过,不出意外,正该明年议婚许嫁。 所谓恐伤红鸾星运,应对的也就在此处。 就算梁太后质疑相蘅所言,真宣了司天台的人来问,眼下年关将近,宫里自然是不宜见血光的。且如此一张扬,少不得合宫尽知,事情传到皇上那里,为着一对耳坠子便请酷刑惩处功臣之后,萧逐即便为着脸面也会拦着,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就是梁太后自己了。 相蘅的那些话,乍听恍若无稽,实则却算计到了每一个细微之处,掐死了梁太后的命门。 这样想着,悯黛不觉疑惑起来:「只是,她为何要帮清檀出头呢……」 照道理讲,这两人原该是从见过才是啊! 泪晴也道:「是啊,奴婢也不明白,原本听到林子里有人闹腾时,四姑娘是要绕道而去的,但听见声业成公主的话,却又止步了,最后竟还出面相帮……」顿了顿,继续道:「说句不该说的,四姑娘应对圣母时的态度,那般镇定自若,说话脸不红心不跳,实在不像个久在闺阁,未经世面的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默了片刻,相悯黛摇摇头:「罢了,眼下事情如此之多,一时也顾不上这点子疑影儿了。」 泪晴闻言,不由疑惑道:「莫不是五姑娘的事还未了结?」 第12章 悯黛叹气不语,浅斟窥着主子脸色,对泪晴摇摇头,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讲起承徽宫之事。 白日里,相盈怀私自溜去永青园,打的什么主意自是不需多说。却不想,她实在是倒霉了些,赶上德妃宇文氏今日中午备了甜汤给萧逐送去,却因萧逐临时宣了朝臣议政而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正不顺时,经过永青园,就见相盈怀在那里翩翩起舞。 德妃是什么人,和亲公主,久在宫闱,还能看不出这舞是为谁跳的?当即便以扰乱宫闱,媚上惑主的名头,叫身边人将相盈怀押了。 其后得知她是贤妃的妹妹,便愈发揪紧了不放,一路闹到摄六宫事的潘贵妃面前。悯黛前去解围,听了德妃不少的污言秽语,因此事自家妹妹实在不占理,她都怕自己没这个能耐将人带回来。 僵持之际,却是萧逐闻讯亲赴承徽宫,替悯黛姐妹解了围,将人领了出来。 「皇上出面向着娘娘,这不就好了吗?」泪晴不解,「五姑娘不安分,将她打发回府也就是了,由着她母亲管教去,哪配得上娘娘如此劳心!」 浅斟摇摇头,只道,皇上替娘娘解了围不假,但送娘娘回宫路上,皇上却也另外给娘娘出了道难题。 「什么难题?」 浅斟小心地往内室看了一眼,附在泪晴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什么?!」泪晴一惊,随即连忙噤声,顿了顿,问道:「皇上这是在拿业成公主的婚事,威胁娘娘玉成四姑娘入宫?!」 「周国新帝即位,特遣使臣来尘都求亲。母后舍不得繁昌远嫁,朕思来想去,宫中如今年纪合适,能嫁过去的,清檀算一个。」 「爱妃以为如何?」 萧逐的这几句话回荡在相悯黛耳畔,经久不散。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了相蘅,他竟然宁愿赌上瑶卮一手带大的嫡亲侄女。 业成公主裴清檀,乃是瑶卮长兄、故怀国顺公裴长歌的唯一女儿。当年顺公殁于战场,其妻亦早亡,瑶卮便将这个只小自己九岁的侄女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晏平元年时,萧逐昭告天下,认其为义女,封为业成公主。 瑶卮死后,悯黛虽出居离宫,却一直与清檀有书信往来,知萧逐待其亲厚不减,便也安心许多。却不曾想,到了需要利用时,他还是可以如此毫不留情的利用。 如果自己当真狠下心来,熟视无睹,就是不说话呢? 她相信,萧逐会说到做到。 裴瑶卮从清檀那里回来时,进殿问安,见悯黛眉头紧锁,不由关心。 「长姐,」她福身一礼,温声探问道:「见您如此愁眉不展,可是为着五妹的事?」 悯黛睁眼,望着她惨然一笑,摇摇头,「不,是为着你的事。」 裴瑶卮微微一怔。 在她回来之前,悯黛已经苦思良久。想来想去,她决定将面前的局势与这个现下看来并不简单的妹妹直言。 她将裴瑶卮招到身边落座,「这几日你在跟前,长姐冷眼看着,知你聪慧,如今局势非常,是以有些事情,长姐便要与你直言了。」 她这么一说,裴瑶卮立时便猜到,她要说的多半是相蘅的婚事。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萧逐竟无耻到了如此境地,逼悯黛在清檀与亲妹之间做选择。 「让业成公主和亲周国?!」 见她如此激动,悯黛不觉有些吃惊:「……四妹?」 裴瑶卮自知失态,回过神来连忙道:「长姐见谅,只是小妹今日才刚与公主相识,彼此投契,乍听此事,实在可怜公主。」 「你可怜她,我也心疼她。」悯黛叹了口气,片刻后问道:「四妹,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裴瑶卮一愣,随即点头:「小妹不敢忘,乃是先皇后所赐。」 「先皇后……」提起瑶卮,悯黛忍了又忍,方才不致失态。缓了缓,她接着道:「业成公主,是裴氏嫡系一脉唯一留存下的后人了,先皇后待你有恩,与长姐更是一辈子的挚友,于情于理,我都定要保全清檀的一世安乐。」 「长姐,」瑶卮垂着眼,目光发直,短促而坚定地唤道。 悯黛屏息等着她的后话。 须臾,裴瑶卮抬头,定定地望向她:「长姐不必再说了,小妹愿意出嫁。」 这回,换悯黛一怔。 「你愿意?」 萧逐铁了心要相蘅入宫,即便这一回她当真弃清檀于不顾,日后他也定会有后招。悯黛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倾向,但对她而言,此刻与相蘅说这些,更多是为着最后一试,一起求一个两全的办法,可她却没想到,相蘅竟会直接答应。 且还是以如此坚定的语气、如此令人看不透的目光。 而裴瑶卮,则是在这顷刻之间,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第13章 从她重生在相蘅身上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与世无争’四个字,此生仍旧与她无缘。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迎难而上,勇往直前了。 「我知长姐为小妹考虑,不愿让小妹入宫,亦不愿让小妹嫁与楚王。原本我也不愿意,非常不愿意。但诚如您所言,局势复杂。」 她道:「既然形势比人强,我认了。」 她语气淡淡的,可悯黛却因她模样心头一惊。 想开了,往日七上八下的心反倒安定下来了。瑶卮似是一笑,心道:萧逐,我想放你一条生路,可你却执意逼我,那好—— 今日我认了,但愿往后,你也能认。 裴瑶卮同相悯黛要了一晚上的时间,许诺翌日一早,便会给出自己最后的决定。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悯黛去两宫太后那里请过安,又因昨日之事,被梁太后训斥了大半日,等回到显粹宫时,已近午膳时分。 裴瑶卮就在正殿候着她回来。 悯黛一见她,莫名便觉得,一夜过去,这丫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挥退了左右侍女,两人落座,悯黛问:「都想好了?」 裴瑶卮点头:「小妹愿意—— 嫁与楚王殿下。」 悯黛手中茶盏落了地。 浅斟在外扬声探问,悯黛只道无事。 「你想了一夜,就得了这么个决定?」沉吟片刻后,悯黛心头已现焦灼之意,话问得急切。 裴瑶卮不急着回答,而是先行问道:「姐姐在宫中多年,与皇上的感情,可和睦?可恩爱?」 悯黛一愣。 「和睦。」她道,「不恩爱。」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说着并不怎么让人欢喜的话,却好像全然事不关己一般。 裴瑶卮并不意外。 萧逐对悯黛,可以说是宠爱的,亦是敬重的。这里头固然有顾及相氏地位的原因,但更多还是因着悯黛本人这副性子, 她温柔,平和,瑶卮却也看见过她喜悦激动的模样,可对着萧逐,她却永远是一味的包容安静,一味的理智端庄。 这世上从没有既不欢喜也不悲伤的在乎。 「我眼中的您,身居后宫,更像是在尽一个女儿的本分,连着家族与皇族,保全一门周全便足矣。」裴瑶卮道,「如今小妹既决意出嫁,一来为可怜业成公主,更多的,自然是要与姐姐同心,保全相氏一族。」 她话锋一转,继续道:「而皇帝——前看裴氏,今看潘氏,不管是清白忠诚还是狼子野心,但凡位极人臣,便必要被今上疑心、算计、对付。」 「目下皇帝的心意很明白,就是要将相氏拉出来对付潘氏,此一局若是败了,咱们家便是弃子,存留不得;若是胜了,也会是第二潘氏,兔死狗烹,不过周而复始罢了。这样的君上,不管咱们家送几个女儿到后宫,到最后都难得一个好下场。」 她从容说完这些,静等着悯黛的反应。 「相蘅,」片刻后,悯黛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一字一句道:「这是大不敬。」 裴瑶卮却是一笑:「对着姐姐,我不怕大不敬。」 悯黛深吸一口气,打量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瑶卮给她留了足够的思忖时间,方才继续说道:「您若是与皇帝情深,那也罢了,可既然在母族与皇族之间,姐姐并不考虑第二个选择,那么小妹嫁与楚王殿下,就是保咱们相氏在来日的诡谲政局之中,能得全身而退的重要一步。」 她的意思,悯黛明白了。 相家如今被逼上赌局,既然不能不赌,那大小两方各自散上些筹码,至少最后,不至于输到一无所有。 「你可想过,」悯黛问道:「一旦你嫁给楚王,天子一怒,说不定咱家不必等到最后,眼下便有灾祸。」 裴瑶卮轻笑:「那不正好么。」 悯黛愣住了。 她便解释道:「长姐,灾祸有大有小。小灾避大难,就是福气。」 悯黛眉头微蹙,顺着她的提点忖了片刻,渐渐明白了。 皇上再生气,也不能为一个女人对世家大族下杀手,反倒是,若然因此,他这会儿便对相氏存了疑心,不敢放权任用,那么对于相氏而言,反倒是避祸的好事。 如此想来,使相蘅嫁与楚王,可能还真是祸福相依的一步棋。 「那么,」最后,就剩一个问题了,悯黛问道:「业成公主呢?」 话音落地,外头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相悯黛本想让她躲出去,避开萧逐,但裴瑶卮却拒绝了。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晚见不如早见。 第14章 萧逐进殿,见到她的一瞬间,整个人便脚步一虚,险险后退了一步。 一旁跟着的内相孙持方立时上前扶住,但见皇帝目色幽沉,唇边若有若无的溢出一声:瑶卮。 孙持方忧切感怀,紧着低声提醒道:「陛下,是贤妃娘娘同四姑娘给您请安呢!」 他话音落地,那边便传来裴瑶卮清凌凌的声音:「臣女相蘅,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萧逐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叫了声‘免礼’,同时亲自过去扶起了悯黛。 偏殿里传好了午膳,萧逐牵着悯黛的手过去用膳,随口吩咐了相蘅同来,轻描淡写的,混不刻意。 几步路间,裴瑶卮注意到孙持方的目光接二连三地往自己身上瞟,好好的一个帝宫大总管,却透着股既小心又勤谨的态度,实在叫人好笑。 饭桌上,萧逐不急着动筷,话家常似的同悯黛问道:「朕听说昨日石兽林中,发生了一桩不大愉快的事,叫清檀受委屈了?」 悯黛道:「圣母动气,小孩家家受两句教训罢了,算不得什么委屈。」 「圣母也就罢了,只是那起子从旁火上浇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却纵容不得。」他说着,唤来孙持方,吩咐道:「传旨下去,昨日在圣母皇太后跟前多过嘴的嫔妃,以孟淑容为首,各降一品,撤赍牌三月,罚俸半年。以此警示后宫,朕与瑶卮的女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孙持方领旨而去,悯黛没说求情,也没说谢恩,只由得萧逐随意。 裴瑶卮立在一边侍膳,只觉萧逐最后那句话讽刺不已,正出神时,忽听一记温朗的声音问道:「听说,昨日是你替业成公主出头求情,方才免了圣母皇太后一番刑罚?」 她放下筷箸,退到一边,「是臣女莽撞,幸而圣母皇太后不以为忤。」 萧逐含笑道:「勇气可嘉之事,怎么会是莽撞呢。」 正好这时孙持方回来,他抬脸一示意,孙持方便躬身奉上一只锦盒来:「这是一对白玉同心扣,皇上奖四姑娘护持业成公主有功。」 闻言,悯黛直接站了起来:「陛下,此物……」 萧逐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这一眼里,透着浅浅的威慑之意,悯黛心头一窒,复又缓缓坐了下来。 裴瑶卮打开锦盒,果然,里头安静地躺着那对自己当年嫁为秦王妃时的陪嫁玉扣。 娘亲说,白玉同心,便是心意纯净,永结同好之意。 现而今,他将此物赐予了意欲纳为新宠的女子。 「臣女拜谢陛下赏赐。」她道。 萧逐满意地颔首,唤她平身,「你既与业成投缘,不如以后便留在宫中,既能陪伴你姐姐,也能与公主为友,岂不甚好?」 如此明显的试探,悯黛心头一沉,生怕她答得不好。 裴瑶卮沉吟片刻,怯然抬首,偷看似的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全凭陛下做主……「 闻言,悯黛倏地看向她,眼中愕然难掩。 裴瑶卮给出如此答复之后,萧逐果然很是愉悦。 不过稍后发生的事,又让他的愉悦淡了些。 裴瑶卮悄声请泪晴去自己房中取了样东西,奉与萧逐:「此物乃是日前母后皇太后所赐,姐姐与臣女皆深觉贵重,不敢承受。今有幸得见陛下,还望天子圣裁,助臣女解此困局。」 是那道白玉谷圭。悯黛心头一动,渐渐冷静下来。 锦盒一开,萧逐目光一沉,眉头深蹙。 呵,动作好快啊。 他使了个眼色,孙持方便将锦盒接了过来。 「此事不难。」片刻后,他含笑,对悯黛道:「三哥年近而立,却还一直未曾迎娶嫡妃,此事朕搁在心里,也是记挂非常。昨日在贵妃那里见了五妹盈怀,朕觉得不错,有心促成这段良缘,不知爱妃意下如何?」 闻言,瑶卮与悯黛俱是意外非常。 把相盈怀嫁给萧邃? 这同裴瑶卮原先料想的,萧逐会因相氏嫁女入楚王府,从而疑心相氏,不敢任用的情况全然不同。 左夫人虽已为相盈怀议婚,但却尚未最终敲定,悯黛这会儿想拿此事做由子反对也是不能的。她稳了稳心神,强颜道:「皇上有心赐婚,原是五妹的福气。只是臣妾那个妹妹,您也见过了,心性不定,为人做人之上,也颇有欠缺之处。臣妾与父亲的意思,都是想多留她两年,好生管教管教再许嫁,否则匆匆嫁了也不放心。这点子老父长姐之心,还望陛下体谅。」 萧逐却不以为意,仍旧笑道:「这倒也不妨事。先赐了婚,过两年再成礼也是有的。」 说着,他便不再顾悯黛的反应,直接对孙持方吩咐,让他将这副谷圭给相盈怀送过去。豆.豆.网。 第15章 裴瑶卮一路望着孙持方出去,目色深沉。 「舍不得了?」忽然,她听到萧逐问。 裴瑶卮连忙收回目光,垂首道:「陛下说笑了。」 「放心。」萧逐起身,经过她身边时,稍稍停了停脚步。 他放轻了声音,意味深长道:「凭你的资质,注定了是要接谷圭的。没了这一副,自有更好的等着你呢。」 显粹宫外,传来宫监的高呼:「陛下起驾——!」 当日晚些时候,凌云殿便传出圣旨,赐婚于楚王萧邃与积阳郡公五女相氏。 正殿中,悯黛脸色沉凝,「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裴瑶卮站在她面前,长长呼出一口气。 眼下的局面,是她始料未及的。不过白日里的举动,却也是她深思熟虑过的。 「皇上来之前,您问我业成公主之事要如何。」她道,「我原本的打算便是,在皇上面前暂且虚与委蛇,只管让皇上以为,咱们家愿意送小妹入宫就是。左右与周国和亲之事是拖不得的,而我们只要拖过眼前,业成公主之危便可解。」 「至于交出谷圭,也是为了让皇上相信小妹立意进宫之心。毕竟宫中人多眼杂,母后皇太后以此物相赠,未必会瞒得过皇上的眼睛。而眼下此等情况……则是小妹未曾考虑到的。」 悯黛一掌拍在矮几上,「呵,你倒是聪明!」 裴瑶卮沉默片刻,道:「长姐莫忧。」 「还不忧?!」悯黛有些急了:「形势错综复杂至此,你倒还真说得出这话!」 裴瑶卮道:「我思来想去,赐婚盈怀与楚王之事,皇上想来也只是为了周全母后皇太后的那副谷圭,不能送还,便只能以另一个相家女儿搪塞了。」 这是她现下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释,而且她隐隐觉得,这门婚事,夜长梦多。退一万步说,即便相家与萧邃都认了,萧逐也未必能让自己的圣旨一帆风顺得行下去。 悯黛则道:「因为什么还重要吗?重要的是,这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那么你之前与我滔滔不绝的那许多筹策安排,便也全部作废!」 「现在好了,不止你要入宫,盈怀……咳!她那副性子,真要进了楚王府,能全须全尾地活上几天?咱们相家还能有安稳日子过吗!?」 她难得如此失态,若是分得出精力去看,定会发现,这会儿面前这妹妹望向自己的目光,是柔暖而纵容的。 裴瑶卮仍旧不温不火地劝慰:「长姐,您放心。」 「您忘了,现在只是皇上出了招而已。」她道,「咱们相家无力抗旨,但您觉得,楚王也会如此轻易地认了吗?」 楚王府,浴光殿。 墨锭自纤长的手指中滑落,污了白皙的手掌。 瞬雨懊恼地蹙眉,携了帕子来净手。 案前,楚王殿下翻书执笔,随口问:「怎么心不在焉的?」 瞬雨微微一惊,跟着撒娇似的扁扁嘴。 「殿下,」娇俏的声音里灌满了抱怨,她问:「赐婚圣旨已经传下来数日了,您就一点不急么?」 她虽长年随主子远居北境封地,但却向来是个耳听八方的。回京这些时日,尘都里那些世家大族的情况,她早已摸了个透亮。而相家那位五姑娘,出了名的骄纵跋扈,所凭所仗不过就是个好出身罢了,那样的人,又岂能配得上自家殿下? 「呵,圣旨……」萧邃轻声一笑,漫不经心,「左右他一时半刻纳不了相蘅,我一时半刻亦不用娶相盈怀,有什么好急的。」 裴瑶卮死在晏平四年最后一日,除夕夜。萧逐为她,这三年未曾纳过一人,如今距离除夕新岁还剩一月,以他那性子,总会让自己那副深情模样善始善终的。 瞬雨虽觉有理,但到底悬心,探问道:「那也总得做点什么吧?」 萧邃放下了书卷。 抬眼看向瞬雨,他探究浅笑:「你不是一直不赞成本王娶相蘅为妃吗,怎的这会儿却如此上心了?」 瞬雨叹了口气,「奴婢是不乐意啊!只想着那位姑娘的名字,心里头便已不舒坦了!殿下您说,也是她们家这姓赶上了,姓什么不好偏姓‘相’,合着一家子到了都只能像旁人?活得亏不亏啊!」 萧邃啧了一声,长指在案面一敲:「说重点。」 瞬雨收声,顿了顿,正经道:「表公子说了,那个什么神棍国师前脚回京,皇帝后脚便要娶那位姑娘,多半是目的不纯的,若是有好处的事,那自然还该我家主子得着才是!」 「表公子、表公子……」萧邃戏谑道:「表公子说的话你都听?」 瞬雨眼珠子伶俐一转,立时笑嘻嘻道:「奴婢最听我家殿下的话!」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话,又听瞬雨道:「再者说了,您不要是您不要的,别人要想抢走,那是万万不成的!」 第16章 「诶,这你就错了!」萧邃纠正道:「这回不是他抢我的,是我抢他的。」 说话间,外头侍女传话说,表公子到了。 萧邃看了眼瞬雨,打趣道:「喏,你的曹操来了。」 不多时,李寂进内,一身箭袖劲装,眉眼凛冽俊气,利落深沉。 「兄长。」 他朝萧邃恭敬行了一礼,跟着禀道:「小弟已同长孙绩见过了,也将您的意思同他说了,他尚不肯表态,提出要同您见上一面。」 「长孙绩!?」萧邃还没说话,瞬雨却先吃惊,「是那个周国派来求亲的使臣?」 难不成,殿下是打算通过外力来扭转此事? 萧邃对长孙绩的要求并不意外。他颔首道:「见一面不难,你去安排就是了。」 李寂领了命,犹豫片刻,还是道:「长孙绩毕竟是周国的重臣,亦是忠臣,兄长既决心以此事托付于他,还当有所防备才好。」 「放心。」萧邃起身,推开西窗,负手而立。 天际暮色低沉,有沧波涌起,似乎又要落雪了。 他道:「他不敢。」 李寂年纪虽小,但跟在萧邃身边多年,办起事情来却是利落老成的。两日之后,萧邃与周国使臣长孙绩,便在帝都外的一座无名小观见了。 周国新帝宇文淮半年前即位,今年不过十五,朝中大权尽皆把握在其嫡亲胞姐,镇安长公主宇文芷君手中。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国中局势转变,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这长孙绩,当属欢喜的那一拨。 因着同镇安驸马赵非衣交好,出身寒族,一直仕途不顺的长孙绩,朝夕间柳暗花明,在此番出使大梁之前,已于周国居庙堂之高。 「长孙大人如今可谓春风得意,肯赏脸卖本王这个面子,本王还要多谢。」 窗外白雪纷纷,两人相对而坐,面前一副红泥小炉,时不时响起两声噼啪,空寂幽然。 与萧邃的客气相比,长孙绩当算开门见山了。他含笑道:「楚王殿下,明人不说暗话。您想借敝国之力,使积阳郡公五女嫁与我主,以解您不愿迎娶的困境,您的这方算盘是否打得过于精明了?」 「要知道,外臣前几日觐见时,晏平陛下可是想将膝下最为宠爱的业成公主嫁入我大周的。」 萧邃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开口时,却徐徐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三年前,我朝仁懿皇后崩逝时,驸马很伤心吧?」 语气裹挟着感慨追思,长孙绩闻言,赫然一惊。 「你——」他失神顷刻,连忙稳定心魂,警惕地剖白道:「殿下的话,外臣听不明白!」 沉邃宁静的面目上淡去了笑意,萧邃道:「长孙大人听不明白本王的话,而本王不明白的却是,大人祖上世代为周人,效忠宇文氏年久,何以这六七年间,转眼便心甘情愿地,投了我大梁裴氏之人呢?」 话音落地,长孙绩已是一脸惊恐地长身而起。 萧邃抬首,目光疏沉地看着他,佯作疑惑:「……长孙大人?何故骇然如此?」 「你……」长孙绩急促地喘息了片刻,萧邃也不急不缓的坐在那儿冷眼瞧着,许久之后,便见对面的人用力闭了闭眼,认命似的,重新坐了下来。 长孙绩长出一口气,不住的颔首,满是无奈:「好,好……楚王殿下的手眼,长孙绩算是见识了……」 「您说吧,想让我如何做。」 十二月初七,周使长孙绩于大殿觐见,上禀晏平帝,愿为君上求娶壬戌年冬月初三日亥时一刻诞生之女为后,以作配君上命格。 正当满殿文武窃窃之际,司天台博士树清出列禀奏,此生辰八字,正合积阳郡公五女生辰。 裴瑶卮是在业成殿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这么说的话……那也就是我不必和亲了?!」 裴清檀听罢侍女嘉染的回禀,整个人直接窜了起来,抚掌而笑,惊喜不已。 「蘅姐姐,你听到了吗?我不必和亲去啦!」她拉着裴瑶卮的手将她拽起来,欢喜得直转圈圈。 裴瑶卮看得心中酸涩又疼惜,纵容道:「嗯,听到了,公主有福气,不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算都能迎刃而解。」 一旁的掌事姑姑纫雪却冷静许多,虽然开心,却也不敢放松警惕,紧着提点道:「公主,如今还不到可放开了欢喜的时候,事情一日未敲定,都一日不能放松!」 瑶卮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 的确,眼前只是萧邃的还击初初见了个头而已,为后事顺利周全,自己这里也该做事了。 显粹宫偏殿,相盈怀呆愣愣地看着来传话的浅斟,待回味过她话里的意思后,抄起手边的针线篮子,狠狠往前砸去。 第17章 浅斟面不改色,从容地往后退了一步。 「五姑娘在奴婢面前放肆无妨,但等和亲圣旨到时,姑娘若是还敢无礼,那就是大不敬了。」 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相盈怀目眦尽裂,魔怔似的不住摇头。 「……我不!我不要,我不要嫁去周国!我不要嫁给宇文氏!」说着,她一把推开安抚她的侍女,朝浅斟扑了过去,「我要见长姐!你去告诉长姐我要见她!」 嫁入周国,正位中宫,不好么? 如若相盈怀之前未曾见过那位出身宇文皇族的德妃娘娘,那现在,她应该会一蹦三尺高,为自己即将登上皇后宝座欢天喜地。 浅斟冷静地拂开她紧抓着自己的手,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殿门一关,将所有的吵闹都隔在了门内。浅斟缓缓呼出一口气,转眼,就见相蘅进了宫门,正朝这边走来。 她含笑迎过去,福身一拜,「四姑娘从业成公主那里回来了?」 裴瑶卮淡笑颔首。偏殿里传来摔砸声,她朝那方望了望,问道:「和亲的事,五妹知道了?」 浅斟便道,知道了,这不,正大发脾气呢,吵着要见娘娘。 两人正说着,忽的一下子,浅斟只觉身后一阵风袭来,回头看去,就见相盈怀红着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闯过了一众侍女的阻拦,冲出门来。 跟在瑶卮身边的妧序立时上前一步,将主子挡在身后。 「五姑娘!」浅斟肃声一喝,「娘娘可还没解您的禁足,您这样冲出来成何体统!」 相盈怀充耳不闻,目光锁死在裴瑶卮身上,充满怨毒。 「你——!就是你这个贱人!是你害我!」 裴瑶卮拨开身边严阵以待的侍女,朝她走近了一步。 「我?」她微微蹙眉,一派无辜道:「五妹昏头了吧?做姐姐的疼你还疼不过来,又怎么会害你呢?」 「更何况,求娶妹妹和亲周帝之事,乃是周国使臣所奏请,妹妹的生辰八字则是继母给的,姐姐深居闺中,这其中种种,又有哪一桩是我能左右的?」 相盈怀怒气正盛,又哪里听得她这些明着解释实则讽刺的话语?她口中不住地叫骂,张牙舞爪的,一心就要扑过去打她。 庭中登时闹成了一团。 萧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相蘅被推攘在中间,无助又可怜的模样。 孙持方一声‘陛下驾到’尚未喊完,萧逐已经不自觉地朝混乱中心走了过去。 相盈怀再次朝相蘅挥出一巴掌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制在空中。她张口要骂,却看见了萧逐的脸。 顿时,相盈怀从头凉到脚。 「参见陛下——!」 宫婢太监跪了满地,喧哗的宫阁瞬息寂静了下来。 裴瑶卮低头,亦要跪下行礼,却被萧逐直接扶了起来。 「这样由着人欺负,一点都不像你了。」他道。 萧逐神色温柔,带着怜爱与纵容,有那么一瞬,裴瑶卮还以为他洞悉了自己的身份。 惊讶中抬首与他对视了一眼,她看清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时,隐隐松了口气。 「陛下,」她唤,「臣女相蘅,给陛下请安。」 萧逐只觉眼前一恍,跟着回过神来。 相蘅。是啊,她是相蘅,不是她,不是她…… 谁都不是她。 眼里的怜爱淡淡消散,他嗯了一声,收回扶在她手臂上的手掌,转眼去看跪在自己面前的相盈怀。 适才还气焰嚣张的女孩,此刻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又惊又俱。 「五妹的脾气愈发好了。」他徐徐道:「朕原还担心,你年纪小,远嫁周国或许难以适应,但现下见你如此懂事,倒是万般放心了。」 这声音仍是温和的,根本听不出半点动怒的味道。 相盈怀直接瘫在了地上。 「陛下——!」她缓过神来,膝行上前,扯住明萧逐的衣袂,「陛下,臣女知错!臣女真的知错了!求求您,求您不要让我嫁去周国!臣女……您忘了吗?臣女已经许婚楚王了!是您金口玉言下的圣旨,岂有收回成命之理!」 闻言,裴瑶卮也看向萧逐。 萧逐轻淡地哼了一声,眼里神色又淡了一分,「楚王?呵……楚王殿下顾全国事,最识大局。又怎会冷眼看着朕为难。」 萧逐有个毛病,旁人或许不知,但裴瑶卮实在太了解他了。 他越是生气时,说话的尾音便会放得越轻,就好像生怕自己抑制不住怒意,大肆爆发一般。 而这会儿,她几乎已经要听不清他最后那‘为难’二字了。 相盈怀还在不死心地哭诉,萧逐淡淡给孙持方使了个眼色,孙持方便吩咐宫人将她塞回了偏殿。 第18章 「陛下……送五妹和亲之事,已是定局了吗?」 正殿中,宫人尽退,裴瑶卮烹罢一铺茶,试探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 萧逐浅笑,「舍不得她?」 裴瑶卮将表情拿捏得细致,忧心不已道:「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终究是远嫁,她也终究是臣女亲妹,臣女心里到底还是担心的。」 萧逐点点头,片刻后说道:「朕原本也不愿做出尔反尔之君,但楚王主动开口,言明为国家大事虑,甘愿牺牲一己之婚娶。皇兄如此深明大义,给朕解围,朕又岂能不知好歹呢。」说着,他看向她,「这样一来,也就只能委屈你们家了。」 「皇上哪里的话,为国尽忠,为君解忧,哪里来的委屈。」她道,「倒是适才庭中之事,冒犯圣颜,还请陛下恕罪。」 她说着,便要起身告罪。 这回萧逐没有拦她,只是在她行了礼之后,说上一句无妨。 裴瑶卮起身,忖度片刻,小心问道:「陛下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臣女私心想着,恐怕……并非仅仅是为着和亲之事吧?」 闻言,萧逐挑了挑眉,「哦?你倒说说,朕心头还有何事?」 她似是犹豫了许久,才问:「年关将近,陛下……可是思念先皇后了?」 语气徐缓,带点心疼之意。 萧逐眼神明显一变。 见他不说话,她连忙一副无心冒犯之态,复又跪了下来:「是臣女失言了,请陛下恕罪!」 又是一阵沉默后,萧逐终于说话了:「朕来显粹宫不过片刻,你这都说了几声‘恕罪’了?」他抬了抬脸,「起来吧。」 裴瑶卮惴惴起身,眼里却是冰冷的。 她听到他说:「你没有失言,我的确思念她。」 「思念得紧了,有时看着谁都像她,可梦醒时分,总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皆不见……」 萧逐爱她吗? 裴瑶卮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帝王家的爱与不爱,并不总同善待与苛待对等。当爱重与苛待同时投放在一人身上,也就最是让人痛苦难耐。 她整理好心绪,目光切切地望向萧逐,「臣女有幸,容颜与先皇后有那么几分肖似,在宫中与您见过这几次,每每都觉得,您望着臣女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先皇后的追念。陛下对先皇后深情若此,实在令人动容。」 一言一词,道足了善解人意。 果然,萧逐听了她这些话,颜色愈发和悦了,不由赞道:「难得你如此懂事。」 水到渠成,裴瑶卮便顺势对他提出,自己制了经幡,想赴京畿昭业寺一行,为仁懿皇后追福。 「臣女听姐姐说,陛下与先皇后当年是在昭业寺相识的,先皇后生前看重昭业寺,曾数次谒临,几番修缮。眼下除夕将近,臣女便想着前去为娘娘追思祝祷,以报娘娘待臣女之深恩。还望陛下成全!」 萧逐听到昭业寺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考虑片刻后,终于点了头。 「去吧。」他意味深长道:「只要记着回来就是。」 裴瑶卮作势一羞,低低道了句:「谢陛下恩典!」 悯黛回宫后,萧逐已经离开了。 对于相盈怀替下裴清檀远嫁周国的事,裴瑶卮原以为她不会赞成,不想悯黛的反应却比她料想的要平静许多。 不过细想,她倒也能理解。悯黛对盈怀一向不喜,论请自然比不上清檀。无事时护着是护着,但眼下局面如此,无论从何处考虑,盈怀远嫁,对相氏,都是利大于弊的事。她自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裴瑶卮将自己要去昭业寺之事与她说了,悯黛听罢,没问她是何打算,只分派了泪晴跟在她身边侍奉,嘱咐她凡事切莫自主张。 裴瑶卮一一应了,两日后,便离开了帝宫。 临出宫前,正好赶上母后皇太后遣宋姑姑来显粹宫,满面遗憾地同相盈怀讨要回了那方谷圭,同时,还封赏了不少珍宝为她添妆。 其时,泪晴在她身边调笑了一句,只说这谷圭到了还是收了回去,和寿宫这会儿倒是不怕丢人了! 瑶卮闻言,摇头一笑,没说什么。 昭业寺同过去相比并没多少变化,她管住持师太要了后头枫林里的一处小院暂住,大半月间,倒是难得过了一段清静日子。 一转眼,便是除夕。 活生生的给自己个儿过忌日,夜里随着姑子们做完了晚课,回住处的路上,她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不觉一声嗤笑。 泪晴闻声,便问她可有什么事。 裴瑶卮摇了摇头,这时候却觉得胃里有些空了,便让她去弄点清粥小菜来,祭一祭五脏庙。 第19章 泪晴见四处灯火昏暗,人迹萧条,原有些犹豫,再三嘱咐她小心,方才不放心的离去。 月上中天,裴瑶卮提着灯笼,放缓了脚步。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可这会儿她回忆着自己死前种种、想着自己那个没能成活的孩子,心情却没有预想中的波涛汹涌。 大概,神识被困在剑中折磨了这三年,什么样的刻骨伤痛,再回首也都麻木了,唯有那背叛二字带来的恨意,还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说来也是难得。 她想事情入了迷,没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路走偏了,等被一声短促的厉喝惊停时,方才回神。 「谁?!」 枯败的荒园里,有一个人,一身玄衣,披着副貂裘,独立其中。 并不怎么丰盈的月光仿佛全都映照在了这人身上,裴瑶卮在惊疑之中看清了他的脸,跟着便是一惊—— 「萧邃……?!」 她这声刚叫出来,自己心里便道一句坏事。 果然,不远处,萧邃脸色微变,慢声问:「你叫本王什么?」 裴瑶卮连忙做小伏低,拜道:「小女参见楚王殿下!」 萧邃有一会儿没说话,她跪在地上,耳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安之外,她更多的是疑惑。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个人——怎么看都不该是一口锅里的菜。 直到前头传来一声不走心的‘起来罢’,她才微微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萧邃似乎将什么东西藏回了衣袖中,随口冷冰冰地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裴瑶卮嫌弃地想:这话应该我问吧? 一个大男人,黑灯瞎火,做贼似的出现在这女寺荒园中,能干什么正经事? 她恭敬地答:「小女为仁懿皇后追福,已在昭业寺住了数日了。」 萧邃却道:「我没问你为何在昭业寺,我是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 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这会儿,裴瑶卮方才反应过来,四下扫了一眼,却是愁眉不解。 不过是处荒废多时的院落罢了,难不成萧邃与此,还能有什么情结渊源? 「夜路难行,误打误撞罢了。」她道,「打扰殿下雅兴,是小女的过错。」 说罢,便作势告退欲去。 迈出去没两步,萧邃忽然道:「等等。」 裴瑶卮回身,「殿下还有吩咐?」 萧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近在咫尺之际,她没来由地心头一慌,不自觉后退一步。 她发现,自己是排斥与萧邃接触的。 这份排斥来源于恐惧。与萧逐不同,她跟萧逐做了五年夫妻,实在太过了解那个人,对着他,虚与委蛇也好,有意亲近也好,她自信把握得住所有事情的走向,亦把握得住自己的心绪。 但对着萧邃,除了负心薄幸之外,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见她这般反应,萧邃语气漠漠:「躲什么?本王能吃了你?」 她道:「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小女怕有损殿下清白。」 萧邃微微一怔。 这样的言辞,倒是很像那人…… 「本王不怕。」半晌,他道,「你说你为裴瑶卮追福,你与她,很熟识?」 裴瑶卮心说,那可太熟了。 「小女没这个福气,」她答道,「只是因着家姐的缘故,有幸曾得先皇后庇护罢了。」 说着,她想起当时在相府隐园里,萧邃初见相蘅时说的那句‘果然很像’,便趁势问道:「楚王殿下与仁懿皇后可见过?」 萧邃抬首望月,不答反问:「她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我见没见过?」 裴瑶卮垂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她淡笑道:「是了,小女糊涂。那日在舍下与您初相见时,殿下便曾表露过,觉得小女名副其实的意思,想来您与仁懿皇后自然是见过的。」 她这么说,原本是期待着萧邃能反驳一句,好解她心里的疑惑。不想,他嗤笑一声,却是说道:「本王何曾说过你名副其实?」 「你只不过是长得像她而已。」 他话里的重音落在了‘长’字上。 裴瑶卮一怔,萧邃忽然看向她,目光深深地又说了一句:「你该庆幸,你只是长得像她。」 她想了想,明白了。 也是,相蘅长得像自己也就罢了,若然性情为人一味都像,那么恐怕就算娶了她能气死萧逐,楚王殿下也都是不肯委屈自己的。 「殿……」 她忖度片刻,才刚启口,忽然被一阵鼓盆敲锣的声响打断了说话。 第20章 园子外头,嘈杂声越来越大,两人齐齐往外看去。她正好奇这大晚上的究竟出了何事,便在漫天的喧哗中,捕捉到了一声:「……走水啦!走水啦!」 裴瑶卮心里一咯噔,提步就往自己的住处跑去。 起火的,正是相蘅的住处。 裴瑶卮站在院外,满面沉肃地看着那冲天的火势、那顷刻间就要化为残垣的屋室,暗暗握紧了拳。 从听到起火的消息,到她跑回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好好的一座屋子便烧成了这样,这说明什么? 至少,是有人蓄意纵火。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泪晴闻讯,从后厨赶来,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院子外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裴瑶卮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一双眼睛却紧盯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原该在房中的妧序与妧芷,目下还没有消息。 奉命护卫她的武卫这会儿都到了,奈何火势太大,武卫长领人冲了两回,都被逼退了回来。 烟火呛得她热泪直流。 泪晴劝道:「姑娘,这里太乱了,您还是先去前头吧,奴婢在这里等着妧芷、妧序的消息!」 裴瑶卮摇了摇头。 这两个丫鬟,虽然不得她的心意,但毕竟一起相处了这么久,她不可能毫不关心。 见她坚持,泪晴也无法,只得陪在一旁。 会是谁放的火?萧邃? 难不成,是萧邃见眼下婚娶之事艰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她在昭业寺,身边疏于护卫,便想直接要了她的命? 裴瑶卮才冒出这个念头,转瞬却又径自否定了。 不会的,她想,若真是萧邃,他今晚又何必亲自过来这里?倘若被人瞧见了,岂非落了口实,与相家结仇?何况起火时,自己就与他在一起,他没道理明知自己不在房中,还让手下惹出这么一回孽障来。 不是萧邃的话,那又有谁会想要相蘅的命呢…… 她正想着,只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是积阳郡公府上的四姑娘吗?」 裴瑶卮回身,就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一身娇小玲珑,美如清露,与这烈烈火势很是格格不入。 泪晴护着她,警惕问道:「姑娘是?」 瞬雨一笑,对着瑶卮福了福身:「姑娘有礼,奴婢是楚王府的,我家殿下请相家姑娘往过一叙。」 裴瑶卮蹙眉。 适才自己跑回来的时候,萧邃并未同来,这会儿却派人过来请自己,想来必有用意,只是…… 她拦下了惊诧之中正要说话的泪晴,与瞬雨道:「突遭灾劫,仆婢生死未知,小女恐怕不能从命,楚王殿下面前,还请姑娘代为致歉告罪。」 瞬雨随意地往火焰里瞟了一眼,回过头来仍是笑吟吟的:「姑娘不知的事情,正巧我家殿下知道。」 裴瑶卮脸色一变。 瞬雨问:「现下,姑娘可愿随奴婢一行了?」 昭业寺外,一驾马车停在长阶之下,车里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啜泣。 萧邃站在不远处,远眺着天边的火光,眉眼极深。 尉朝阳料理好一切,过来与他复命:「殿下,纵火的姑子属下已让人监视起来了,眼下可要拿人?」 萧邃微一摇头,淡淡道:「虎伥而已,盯紧了就是,护着她别死。」 尉朝阳抱拳领命:「属下明白了。」 那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尉朝阳抬首看去,就见长阶上,几名女子疾步而下,最前头引路的那个,便是瞬雨。 「殿下!」萧邃面前,裴瑶卮匆匆一福身,急切问:「小女那两名侍女……?」 萧邃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朝着不远处的马车抬了抬下巴。 今夜萧邃来昭业寺,尉朝阳侍从左右,在寺外巡视时,意外发现了一名行踪鬼祟的姑子,夜半于寺内寺外匆匆来去,一副见不得人模样。他心存疑虑,便跟在其身后,准备探个分明。 谁料最后,竟亲眼见证了一场烈火腾起。 「纵火之人先往房中放了迷香,随即投硫磺点火,显然是奔着万无一失去的。姑娘往后,还当小心为上。」 尉朝阳将来龙去脉与她说了,裴瑶卮又气又怒,一阵后怕,甚为感激地与他行了礼,谢他相救之恩。 尉朝阳回礼,只道不敢。 因获救及时,妧芷妧序虽受了不小的惊吓,但好歹未曾伤着,也算捡了一条命回来。 裴瑶卮来到萧邃面前,这会儿对着他,心头便有点子复杂。 「楚王殿下,多谢您。」 萧邃有种感觉——她与自己说了这一晚上的话,就这一句最是真心。 第21章 他没搭理她,转而对尉朝阳吩咐,让他进寺打个招呼,就说相蘅被自己带走了。 闻言,裴瑶卮心头一动,想了想,却并未出言阻止。 尉朝阳领命而去,萧邃审视她一眼,呵笑道:「你倒老实?」 她道:「寺中这般情形,左右是不能待了,殿下好心收留,小女感激不尽。只等明日一早,城门一开,小女便回家去,绝不给殿下惹麻烦。」 萧邃心道,你本身就是个麻烦。 「四姑娘,」泪晴把她拉到一边,忧心悄悄地问:「您同楚王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能是怎么一回事?裴瑶卮这会儿比她也明白不到哪去。这一晚上,从见到萧邃开始,好像一切便都不受控制了。她到现在都不知萧邃为何会大半夜的出现在昭业寺,对着泪晴,也只能搪塞过去,倒是惹得泪晴一阵疑心。 东方未晞,城门大开,萧邃带着她回到城中。 马车一路前行,直至停在相府门前,萧邃也随她一起下了车,裴瑶卮方才回过神来—— 「殿下这是……要进来喝一杯茶吗?」 萧邃微一挑眉,目光冷冷:「不行?」 「……不,」她摇头复点头:「行。」 进了家门之后,裴瑶卮方才知道,自己眼下的‘父亲’——积阳郡公相韬,正好于昨日回京了。 相郡公仪表不俗,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着稳重的气度,往那一坐,便让人觉得安心。 裴瑶卮往日虽听过无数遍,关于相韬不喜欢相蘅的话,但直到亲眼见了,她才明白,何谓‘爹不亲’。 相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可以说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大抵只是顾着如今萧邃在旁,他才没有对这个女儿多加责难,仅仅是斥了句不成体统而已。 她站在堂下低着头,装着一副逆来顺受,隐忍不发的样子,低声说,父亲息怒,女儿知错。 「郡公,昨夜之事,四姑娘是无辜受难,实在可怜得很。」 似乎没想到萧邃会替她说话,相韬面色一顿,方才道:「多亏楚王殿下相救,小女方能平安无事,躲过一劫。请受老臣一拜!」 相韬说着,便起身欲揖。 萧邃忙上去扶了一把。 「郡公太客气了,小王如何当得起。」说着,他有意看了相蘅一眼,含笑道:「倒是全赖昨夜这一场大火,给小王送了这一段良缘,如此看来,也算福祸相依了。」 萧邃的话,已经算是很明白了。 「楚王殿下这是……」相韬目露讶色,在相蘅与萧邃之间来回看了两眼,恍然大悟。 但他还是对萧邃道:「殿下的意思,老臣不大明白。」 裴瑶卮默默地想:听这语气,是不乐意的意思? 「那小王就说得再明白些。」萧邃淡笑道:「贵府四姑娘,渊清玉絜,德才兼备,小王深悦其颜,愿聘为王妃,以求白首,还望郡公成全。」 渊清玉絜,德才兼备,可终究还是为了个‘悦其颜’。 裴瑶卮只想发笑。 这回算是彻底说白了,相韬却是连连躬身推拒:「殿下抬举了,小女蒲柳之姿,哪里配得上!」 「郡公慎言。」萧邃笑意淡下来,缓缓道:「小王如今看上的,可是贤妃娘娘系出一父的亲妹。」 相韬一顿,言辞上果真谨慎许多,但却还是寻了各种冠冕堂皇的话反复言说,这话里话外,总归,就是个拒绝之意。 裴瑶卮不意外他的拒绝,但她却无法断定,相韬为何拒绝。 她知道,相韬之前因天气之故,困于回京路上,悯黛曾为两个妹妹的婚事,与父亲通了数回信件。按理说,悯黛既然赞成自己的种种筹划,那么相韬没道理会是这个态度。 那是……假意推拒,以全场面?还是眼见相盈怀远嫁已是定局,相氏既能退回到安全之境,他便愈发谨慎起来,一时不愿为了个不待见的女儿得罪君上? 裴瑶卮渐渐蹙起了眉。 那头,两人僵持片刻,萧邃忽然叹了口气。 他道:「有些事,本王本不欲直言,但郡公既然这般不愿成全,那本王也就只得说了。」 闻言,裴瑶卮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可惜,萧邃的话还没说出口,内堂里却忽然冲出了一个人。 是听说相蘅回来了的左夫人。 裴瑶卮一心挂在萧邃未出口的话上,根本来不及分精力去顾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直至左夫人泼妇似的扑到她眼前时,她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随即,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 混乱中,萧邃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随即却见她身子一软,竟是直接晕在了自己怀里。 第22章 萧邃眉头微蹙,垂首看着怀里人,扔也不是,抱也不是。 等裴瑶卮再度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房中的绣榻上。 妧芷泪眼汪汪地伏在榻边守着她,见她醒过来,甚是激动:「姑娘!姑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她揉着太阳穴,艰难地坐起来,只觉头痛欲裂。 妧序端了汤药蜜饯来,她一看那苦药汤子,当下便摇摇头,「倒了吧,我不喝。」 妧芷立时道:「那怎么能行呢!」 妧序也劝:「是啊姑娘,良药苦口,如今凉热正好,您快些喝了吧!」 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还是摇头。 她知道,自己不是病了,纵有仙丹灵药,也是没有作用的。 萧邃扶她那一下时,她慌乱之间,手上碰到了一样东西,随即根本来不及反应,仿若粉身碎骨似的痛意袭上四肢百骸,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她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现在想来,自己碰到的那样东西,似乎……是一段冰凉的剑柄。 裴瑶卮现在回想起来,萧邃身上确实是佩了一柄剑的。 她问妧序自己睡了多久,妧序道:「一个多时辰了。」 「楚王呢,走了吗?」 妧序摇头:「被大人请去礼行楼叙话了。」 裴瑶卮心里还惦记着萧邃那‘本不欲说’的话,这会儿免不了遗憾,只道是,左夫人哪怕再晚冲出来半刻呢,自己也不至于白挨了一巴掌,还错过了一个大秘密。 这样想着,她不由伸手抚了抚自己火辣辣的面颊。那一巴掌,左夫人显然是下了死力气打过来的,她在昏睡中时,丫鬟已替她上了凉血消肿的药膏,可现下一碰,却还是很痛。 妧芷恶狠狠道:「西苑也真是疯魔了!大庭广众的就敢冲出去现眼,瞧给姑娘祸害的……这样的人,合该下阿鼻地狱的!」 裴瑶卮也没力气归束她这张嘴了,只随口道:「女儿远嫁,有几个当娘的乐意?她寻常便视我为眼中钉,如今相盈怀的事一出,她有火,自然更要往我身上撒。」说着,摆摆手:「罢了。」 妧芷还忿忿不平,被妧序扯了下袖子,这时候,便听主子问:「对了,父亲既已回来,娘亲与小妹应当也回来了吧?」 还有一句她没问出来的是:怎么相蘅晕在堂前,当娘的却迟迟不见? 总不会,这爹不亲之外,娘也不爱吧? 她这么一提,妧芷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掌:「还说呢!姑娘醒了,奴婢这就让人去给夫人报个信儿!」 说罢,便急匆匆地往外间跑去。 她身后,妧序柔声道:「桓夫人已遣娟娘过来看过好几回了,还送了不少补品来,再三嘱咐奴婢们好生照料您。」她目露不忍,安慰道:「姑娘,您别伤心,夫人也是没办法。」 裴瑶卮有些惊讶。 难道,相韬只是自己不喜欢相蘅还不算,竟还拦着人家母女不让随便相见吗? 大概真的不是亲生的吧,她四大皆空地想。 她对妧序吩咐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看父亲与楚王殿下聊得如何。小心些,别惹出事端。」 无论如何,今天这一晕,她对萧邃的兴趣倒是越来越大了。若说之前她想嫁入楚王府,还只是为着借萧邃之力对付萧逐,那么这会儿,倒真生出那么点为着自己的考虑了。 她隐隐觉得,关于那把剑的一切谜团,在萧邃身上,多少能找到些答案。 妧序赶到礼行楼的时候,晚了一步,相韬已将萧邃送出了门。 相婴在礼行楼外候着,见父亲回来,恭敬见礼,随之进了房门,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 相韬坐在书案后头,室中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了看相婴,忽然出声:「想说什么?」 相婴满眼沉忧,缓缓问道:「楚王殿下要娶四妹的事,父亲答应了?」 「嗯。」相韬垂首翻书,淡淡道:「答应了。」 相婴眸光一动,终于按捺不住,露了焦灼,「父亲因何反悔?您不是说……」 「我说?」相韬冷静地打断他的话,问道:「天家儿孙面前,轮得到我说?」 相婴微怔,定在原地。 相韬重重出了一口气,摆手道:「行了,事情已经定了,多说无用。你出去罢,为父累了。」 然而,相婴却没有动。 等相韬注意到面前迟迟没有动静,抬头看向他时,相婴注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字问道:「父亲应当记得,四妹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该清楚她如今是个什么样的性情。嫁她为楚王妃,您就不怕吗?」 相韬目光幽深,沉默了许久。 第23章 最后,他对相婴道:「她从小到大,过的,就是她该过的日子。」 「她诚该心怀怨怼,为父却也无悔所为,没什么可怕的。」 相婴意外于父亲的坦率。 相韬没有跟他解释更多,只是告诉他,相蘅的婚事已经是定局了,让他不必再问,也不必再试图扭转,白费无用之功。 对着父亲的讳莫如深,相婴根本毫无办法。 他回房憋屈了一天,当晚,到底没忍住,来到相蘅房里狠狠煞了通性子。 他还没忘,当时主动找自己求助,言明不愿嫁入帝王家的人是谁;更没忘当时答应了自己,进宫与长姐一见之后,便装病出宫的人是谁。 暖阁里,面对相婴冷冽严肃的质问,裴瑶卮实在百口莫辩。 「三哥,你听我说……」 「我只问你,」相婴打断她的话,「你在宫中,与皇上亲近逢迎,可是真?」 裴瑶卮神凝着眉,艰难地点了下头:「是真。」 相婴又问:「昨夜昭业寺大火后,与楚王共度一夜,可是真?」 「……是真。」 「如今楚王要娶,你也愿意嫁,可是?」 「是。」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相婴一掌拍在案上,裴瑶卮被惊得一个激灵——她还从未见过相婴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冷笑道:「呵,怪只能怪我轻信了你的鬼话,还以为你当真有心悔过,愿意与世无争。如今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话已问明白了,相婴拂袖便走,裴瑶卮不自觉地伸了伸手,可留人的话却生生咽下去了。 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若在前世,无论何事,相婴都绝不会需要自己的解释,可换了今生,她从裴瑶卮变作了相蘅,遇上这等情况,就是自己说破了大天指天誓日,他也不会信自己半个字。 她拄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整个京城便都知道了楚王殿下当堂求亲相氏四女,积阳郡公业已允婚的消息。 妧芷听前门婆子说起此事来,回过头同主子说起,裴瑶卮心里明白得很,如此的大肆宣扬,定然是萧邃的手笔,意欲占尽礼法物议上的先机,叫萧逐无能为力。 这事就是他不做,裴瑶卮自己也会想法子来这么一场。 只是如此一来,萧逐免不了怒极,不知可还会有后招…… 她正想着,见妧芷欢天喜地地跑进来传话,跟她说,夫人到了。 裴瑶卮一愣,脱口问:「哪位夫人?」 「您是高兴傻了吧?」妧芷欢喜道:「自然是桓夫人啦!」 昨日那般情景,做母亲的都只能遣人来看闺女,怎么今日反倒能母女相见了? 莫不是,一直婚约,相蘅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升了行市? 裴瑶卮想得好笑,紧着起身,亲自出门相迎。 迎面而来的,是一曼丽妇人。 ——形如瑶台仙姑,质如云霜脱尘。好似一株开在雪中的红芙蓉,不该在一起的美丽碰撞到了一处,却是惊人的和谐。 「……蘅儿,蘅儿!」 桓夫人由娟娘扶着,盈盈拭泪,疾步奔来。 她含泪端量了相蘅半晌,一把将女儿紧紧抱住:「我的女儿,可苦了你了!」 裴瑶卮回搂住这个陌生而可怜的女人,眉头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不知为何,这位桓夫人,她总觉得似曾相似。 桓夫人身为妾室,照道理讲,是没资格入宫觐见长秋的。裴瑶卮也不记得自己前世曾见过她。 可为什么会如此眼熟呢? 她心存疑惑,但苦思无解,最后也只当是人有相似罢了。 拉着桓夫人坐下来,面对着这位母亲的嘘寒问暖,裴瑶卮谨慎地应对着,既心虚,又心酸。 这般复杂的情绪,就在桓夫人欢喜地拿出一摞子给相蘅做的衣裳,往她身上一比,却几乎没有一件合身的之时,达到了顶峰。 「瞧我这糊涂娘,还当你是十来岁的孩子呢,都忘了,我的蘅儿也是会长大的……」 眼见桓夫人满脸愧疚难堪,慌忙地收拢着那些衣裳,裴瑶卮忍着泪意,一把将包袱拿了过来。 桓夫人微微一怔,便见女儿爱惜地抚着衣裳,动容道:「这一针一线都是娘亲的心意,纵使不能上身,女儿留在身边,光是看着也觉温暖。」 裴瑶卮说着,看向桓夫人,真诚道:「娘亲待女儿真好!」 桓夫人从诧然中回过神来,泪眼婆娑地将她揽在怀里。 「傻丫头,娘亲哪里待你好了……」桓夫人自责叹息,「一个当娘的,女儿受了委屈都不能来看看,就更不说从小到大,平白叫你遭了多少的难!……这一回,若非世子可怜,为娘想来见你一面,都不知要等到何时……」 第24章 闻言,裴瑶卮一愣。 「娘亲说什么?」她从桓夫人怀里直起身来,问道:「您说,是三哥让您过来的?」 桓夫人颔首,告诉她,是相婴一早派了洗竹去传话,自己方才能过来看她一眼。 「只是郡公的脾气……娘也不能在这里多待。……我的女儿啊,」她抚着相蘅的额发,「转眼这么大了,出落得这样好……怎么偏偏,偏偏就许给天家了呢!」 说着说着,眼里的疼惜便换作了无尽的担忧。 这至少不是位没有见识,一味只认高枝儿的娘亲,裴瑶卮想道。 她拉着桓夫人的手,宽慰道:「娘亲不必过于担忧,凡事都往好处想,起码比起五妹远嫁周国,女儿能嫁与楚王为正妻,已经是幸运至极了!」 「楚王……」桓夫人摇摇头,望了望左右,放轻了声音与她道:「自从先帝朝两王争位之后,外头都说,楚王殿下性情大变,愈发诡谲莫测,喜怒无常了。这也就罢了,再加上你这张脸……咳!你叫娘亲怎么能不担心啊!」 谁都知道萧邃与裴瑶卮的那段破事,桓夫人被相韬养得再不知世事,多少也猜测得出来,如今楚王执意要娶自己女儿是个什么用心。 ——不是为了同君上作对,就是为了弄个替身报复折磨。 昨日知晓这桩婚事时,她数番跪求相韬,却都只得来那人一句事不可改的话,叫她又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她幽怨道:「他们那些人争来争去,我的女儿何其无辜!」 「娘亲别听外头的风言风语。」裴瑶卮为慰亲心,也只得违心为萧邃正名:「女儿同楚王殿下见过,昭业寺大火,也是全赖殿下相救才能死里逃生,殿下性情虽有些沉郁,但却心怀仁德,女儿看得出来。」 提起昭业寺的事,桓夫人刚想细问她,这时候,但见妧序从外间进来,面色沉凝。 裴瑶卮便问:「怎么了?」 妧序福了福身,回:「夫人、姑娘,皇上来了!」 「皇上是带着贤妃娘娘一起来的。」妧序望着裴瑶卮,担忧道:「难不成,是为着您与楚王殿下的婚事?」 天子突然驾幸臣下府邸,这在晏平一朝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裴瑶卮亦是意外,但冷静下来之后,她觉得,萧逐应当不是冲着毁了这门婚事来的。 不多时,便有婆子进来传话,说是请桓夫人去东苑正室,拜见贤妃娘娘。 「夫人的意思是,四姑娘前儿在昭业寺受了惊,如今还喝着药,就不必劳动这一趟了,免得不祥之气再冲撞了娘娘!」 婆子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妧芷怒气冲冲地便要上去同她分辩,却被瑶卮扯了一把,祭了个眼神震慑住了。 裴瑶卮心道,左夫人这哪里是怕什么冲撞,还不是顾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怕叫悯黛瞧见,再惹官司么。 「既然如此,娘亲便快些过去吧!」她对桓夫人道:「见了长姐,别忘了替女儿问一声安好。」 桓夫人等人一走,妧芷便忍不住了。 「姑娘!您适才作甚要拦着奴婢?那婆子满嘴浑话,你就这样听着,奴婢看着都心疼!」 裴瑶卮不以为意,「嘴上功夫再厉害又能如何?她主子不让我见长姐,无非是心虚罢了。可话说回来,皇上与长姐来这一趟,见谁不见谁,又岂是她们主仆能左右的。」 果不其然,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前头来人传话,请四姑娘前堂见驾。 为此,裴瑶卮考虑片刻,为着相氏的颜面,还是往脸上敷了层厚厚的粉,遮去那巴掌印。 前堂,萧逐、相韬、相悯黛皆在。 她恭谨行礼,萧逐叫了平身,悯黛便将她叫到跟前,好一番查看。 「还好,平安无事就好!」悯黛松了一口气。泪晴回宫后,说起那夜大火时的样子,给悯黛听得直后怕,便是没有萧逐有心要来相府之事,她也定要亲眼见一见相蘅方才放心。 瑶卮道:「让长姐担心了,是小妹的过错。」 「你是有过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悯黛点到即止,随之看了眼萧逐,复又同她道:「如今父亲做主,将你许给了楚王,来年开春成了婚,嫁为一府主母,可就更要小心了。」 她着意提醒道:「小心着别人,也小心着自己。」 听她这样说,瑶卮便知道,自己所料没错。 看来,至少明面上,萧逐是认了相蘅与萧邃的婚事了。 她福身一拜,道了句多谢长姐教诲。 悯黛点了点头,不多时,便找了个借口,与父亲一同出去了。 堂中,一时只剩了裴瑶卮与萧逐两个。 默然许久之后,她听到萧逐问:「你可还记得,你离宫之前,朕同你说过什么?」 第25章 堂外,悯黛与父亲信步庭中。 「四妹与楚王的婚事定了,怎么女儿看着,父亲却似乎并不开怀?」 在她与相韬的最后一封通信中,父亲是赞同将相蘅许给楚王之事的。昨日家人传话入宫,悯黛得知此事时,还以为父亲这一允婚,便万事大吉了。可今日相见,看着父亲不辨喜怒的脸色,她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相韬并未同她解释太多,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让长女知道,在许嫁楚王之外,自己对相蘅,还曾有过另一种打算。 「必做之事,未必是令人欢喜之事。」他说着,眉头微深:「且看皇上对她这份劲头,后事还未必如何发展呢。」 悯黛忖度片刻,道:「女儿在皇上身边多年,对皇上的性情,多少也有些了解。」 「皇上素来最重脸面。前头五妹的事,在百姓眼里,算是楚王为江山大计委曲求全,而今王又求了四妹,父亲也应了,此事街知巷闻,皇上即便不情愿,但为着清议,他也断然做不出夺占未来嫂嫂的不悌之事。」 在她看来,萧逐除了认下此事,却也别无选择。 可相韬却是一笑。他问:「娘娘可记得,有一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悯黛反应过父亲这话的意思,心头不禁一惊。 「父亲的意思是……皇上为了不让四妹嫁楚王,或许会……」 除掉她?! 相韬深深与她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悯黛周身发寒。 得不到,便毁掉?萧逐当真会吗? 有这个猜测的,不止相韬一人。 堂中,裴瑶卮低着头,欲语泪先流。 萧逐见她久久不语,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一看,微微一愣。 片刻,他叹了口气,「好好地说着话,哭什么?」 裴瑶卮倏地跪了下来。 「臣女有负陛下,实在羞见天颜,还请陛下降罪!」 真是一点都不像。萧逐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冷漠地想。 「起来吧。」他负手而立,缓声道:「要不了多久,朕就要叫你一声嫂嫂了,叔嫂不通问,何来负与不负之说?」 「陛下!」裴瑶卮立时作惶恐态,抓着他的衣角,恍恍惚惚道:「臣女……臣女不愿嫁楚王殿下,还望陛下明察臣女心意,垂怜臣女……」 声细如蚊,羞怯,却也坚定。 她知道,萧逐是吃这一套的。 他喜欢被人依靠,喜欢别人承认他的力量,喜欢小意柔情的女子。 后宫里,顺服于他的女人,日子未必过得好,但不顺服的,却一定过不好。 就如当年的自己。 片刻的寂静后,萧逐轻笑了一声,声色却是温和:「哦?朕倒是眼拙了,确实看不清姑娘的心意。」 裴瑶卮霍然抬头,满眼的难以置信。 「陛下……」她喃喃道:「臣女的心意……难道陛下之前……」 对着词不成句的女子,萧逐却只是温和而疏离地看着她,只字不言。 在他冷静的目光里,裴瑶卮恰到好处地演出了从期待到死心的过程。 最终,她垂下头,「罢了,是臣女痴心妄想了……」说罢,突然纵身便往柱子上撞去。 萧逐一惊,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伸手出去,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紧紧锁住。 裴瑶卮心头一松,暗道,赢了。 萧逐已经不舍得让相蘅死了。如此,后事便都好办了。 他双手扣紧她双肩,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做什么?!」 裴瑶卮含着眼泪,殷切切地望着他,最后,忍着心里的极大不适,一头撞进他怀里,泪如雨下。 萧逐顿了顿,到底无奈的叹了一声,轻轻拥住她。 「你可真是叫人不省心呐……!」他无可奈何般道。 萧逐离开相府时,心情称不上愉悦。 凌云殿中,一副折子翻开又合上,孙持方在一旁看着,小心问,可是今日相府一行,陛下不甚顺心? 萧逐没办法回答。 在见到相蘅之前,纵然知道她与瑶卮长得像,但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因此便对那女子产生任何感情。即便是相蘅在宫中那段日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对她的满意,与对后宫那些女人都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懂事的女人,恰巧,长了张让他深爱难忘的脸罢了。 可今日在相府,相蘅意欲触柱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舍不得让她死。 ——又或者说,他舍不得,让那副与裴瑶卮相似的容颜离开人世。 不多时,暗卫统领黎白觐见,孙持方见势退下。 第26章 黎白行了礼,问道:「陛下,积阳郡公府里都安排好了,可要现在动手?」 萧逐抬首,沉默许久,摇了下头:「……罢了。」 黎白心头一动。 从皇帝还是秦王时,他便一直追随左右,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为他做过不少的事,这还是头一次,万事俱备,主子却后悔了,不杀了。 那位相家四姑娘,看来还真不简单。 黎白正想着,忽听萧逐吩咐:「你亲自走一趟,去辞云城,请岐王妃入京。」 「他要请温怜回来?」 是夜,楚王府中,萧邃听罢李寂的禀报,颇为意外。 李寂只道,黎白已经出京了,奉圣母皇太后谕,此去辞云城,请岐王妃温怜回京。 打着圣母皇太后的名头,说白了,到底还是萧逐的意思罢了。 萧邃想了想,玩味一笑,「一个汲光还不够,他还要用温怜?」 李寂则提醒道:「兄长,您忘了,现下虽有汲光坐镇不可台,但长明剑却还在岐王妃手里。您同相家四女的婚事才定下来,皇帝就这样急着请岐王妃回来,多半是为了那传说中,长明剑里所藏,可改换命格的秘术。」 此事一出,愈发证明了他们之前的猜测——萧逐意在相蘅,十有八九是看上了她的命格,可为自身气运增势的缘故。 「长明四阵,邃之,可逆天动命……」萧邃慢悠悠将这句传世数百载的话吟出来,转眼淡淡瞥向李寂:「你信?」 李寂沉声道:「小弟宁可信其有。」 「温怜会帮他吗。」萧邃轻飘飘道。不知想起什么,他的神色冷漠下来。 「阿还死后,这两人的关系可是不同以往了。」 早年间岐王萧还之死,与萧逐脱不了干系。自那之后,王妃温怜与她那位天子表哥的关系便一落千丈。加上长明四阵虽声名在外,但素来越是高深的阵术,就需要付出越惨烈的代价去成全——传说当年含丹汲氏,不就是因为施阵不当,遭逢反噬而族灭的么。 温怜,会为害死亲夫的萧逐铤而走险吗? 然而,对萧邃的质疑,李寂却不以为然:「这只是情理上的说法罢了。」 「当年裴皇后难产崩逝时,岐王妃就在京中。尘都曾有传闻,当时裴后之所以殒命,就是因为在其临盆之际,皇帝曾请岐王妃设阵,以裴后腹中皇子的命格,来稳定自己的帝王气数。至于最后落得个母子俱亡的结果,也不知在不在其预料之内。」 萧邃站在一盆腊梅前头,听到这里,不觉捏碎了一朵待放的花苞。 可惜了,他心道。 李寂接着道:「自那之后,岐王妃便还归温氏故里辞云城,皇帝也是为着她这一去,自己身边无异士可用,这才启了早已为先帝封禁多年的不可台,又将汲光放出来,拜为国师。」 他恳切提醒:「兄长,这些事情,玄则玄矣,终究不可毫无防备。」 这些年,萧邃身边许多亲信,甚至包括母亲李太后,都曾劝他搜罗些奇人异士纳入幕府,以备万一,但他却始终不以为意。至今李寂再提,他沉默许久,最后也仍是否决。 「自古得失之间,就没有一味占便宜的事。逆天改命,纵能得一时如意,这代价也不是我愿意付的。」 他摇头:「罢了,默言,此事往后不准再提。」 李寂眉头深皱,到底也只道遵命。 「兄长,那岐王妃之事……」 「要来就来吧。」萧邃目光一深,「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向她讨教。」 说罢,他想起一事来,又吩咐李寂,让他这两日留心,从手底下寻一个合适的女孩过来。 李寂闻言一愣,「合适的女孩?」 「嗯。」萧邃颔首,随口道:「要十六七岁的,通医理,会功夫,谨慎妥帖的。」 李寂心思一动,抱拳领命。 洗竹烹了新茶进来,就见相婴坐在书案后悬笔出神,墨水碎落在纸面上都不曾发觉。 她眼神一软,近前轻声唤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相婴一回神,脸上闪过一丝赧色。 随手将废纸团了,他听洗竹在一旁问道:「自从前个儿见过娘娘之后,您这两日便时常这样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倒也是真烦心。 那日悯黛回府,相婴与长姐相见时,曾被长姐私下里嘱咐,要他在相蘅出嫁之前,多分出些精力来,注意护好了她的安危。 相婴甫一闻言,心中虽觉警惕,但面上却半点没遮掩,表现出了对相蘅的十分不满。 悯黛见此,便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跟四妹生气了?」 「阿姐真当她是只需要别人护着的小白兔么?」相婴重重哼了一声,忿忿道:「她不出去骗人害人就不错了!」 第27章 跟着,他便在长姐的追问中,将自己与相蘅之间的冲突据实以告。 「你呀!」悯黛听罢,一脸哭笑不得,「你也不想想,她在宫里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我若不点头,她倒是想亲近皇上呢!上哪儿亲近去?」 相婴登时一愣:「阿姐……」 随即,悯黛便将这里头的真相给他一一解释了一遍。 「她起先应当是真不愿意嫁的。但后来……」悯黛叹息,「一则为了业成公主的婚事,二则,也是为了咱们相氏的长远考虑,她这是非嫁不可的!」 这般解释,若是相蘅自己说来,他估计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会觉得她是狡辩,但如今出自胞姐之口,他回头细想,倒生出许多歉疚来。 想到这里,他问洗竹:「这两日相蘅那里如何?西苑可曾去找过麻烦?」 他这样问起相蘅,可是稀罕。洗竹微微一怔,随即才叹道:「左夫人倒是不曾亲自去过,只是……郡公这么一回来,左夫人又有了倚仗,如今跟底下人都打了招呼,吃穿用度上,但凡能刻薄的,便没有一样漏下的。四姑娘那里的日子,可是不大好过啊!」 相婴皱了皱眉。 「岂有此理!」 相蘅院中,妧芷看了眼厨房刚送来的午膳,直接将那碗凉透了的杂菜汤泼了送膳丫鬟满头。 顿时一声尖叫响彻长空。 「狗仗人势的东西!泼的就是你!这什么不干不净的玩意都敢往姑娘房里送!小心我禀了世子把你们全都打发出去!」 被泼了汤水的丫鬟听命于西苑,自以为有了脸面,也不示弱,袖子一挽,直接就同妧芷扭打在了一起。 一旁的丫鬟们见此,有劝架的,有叫骂的,更多的是分了派别,紧着加入到了混战之中。 一个跟着来的小丫鬟叉着腰站在一边,泼妇似的嚷道:「……哟哟!这一口一个世子的,还真以为世子能记得你是哪根葱?如今郡公都回来了,世子爷说话也不那么好使喽!」 话音落地,未几,身后忽然传来一记男子的声音—— 「是么。」 声音不大,效用却比霹雳不差。 内室里,裴瑶卮正歪在榻上翻书,外头的吵嚷声蓦然消失了,她一恍惚,还有点不适应:「怎么突然没声了?」 妧序也好奇,挑了帘子往外一看,紧接着,忙匆匆回来与她禀:「姑娘,世子来了!」 裴瑶卮把书翻到了地上。 她急忙踩上鞋往外迎,心里还犯嘀咕,也不知相婴是做什么来的。 刚出了内室,相婴已经进门了。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不大自然,肃声道:「外头都打成一锅粥了,你倒真坐得住!」 裴瑶卮将他让进上座,端了茶,浅笑道:「没办法,妧芷那丫头脾气急,我也拦不住,每到吃饭大多要来这么一起儿,小妹倒也习惯了。」 相婴眉头一皱,看向她,一旁妧序见了,还当他动气,便忙着上前解释:「世子别生气!那起子小人,狐假虎威,若再没了妧芷这份儿闹腾,估计再送来的东西就真个儿没法入口了!」 相婴看了妧序一眼,默了半刻,唤洗竹近前。 「吩咐膳房,以后就不必再往四姑娘房里送饭了。」 裴瑶卮一愣,心道:这是连饭都不让我吃了? 随即,便听他继续道:「每餐将我的饭菜分出一份,给她送过来。」 裴瑶卮愣在当地,脑子自飞快地过了一遍,试探着问相婴:「三哥日前,见过长姐了?」 还挺聪明,他心道。 相婴摆了摆手,让一众侍婢退下,而后问道:「你是知道阿姐会替你解释,所以三缄其口?」 裴瑶卮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 她仅仅是知道,此事唯有悯黛能给自己一个清白,至于那后宫深深,他两姐弟何时能见面、又是何时能提到自己,便都不是她所能掌控得了的了。 相婴四下看了看,见那炭火、蜡烛诸物,无一不是劣极了的,这才真信了她这几日过得艰难。 忖了忖,他道:「父亲在家,许多事情,我也不便说话,好在距离开春也没多久了,这段日子,西苑若有为难,你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了,便让人去东苑找我就是。」 闻言,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三哥这是……宽宥我了?」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相婴脸上便浮出一抹淡淡的绯红。 还跟过去一样好逗,她心想。 相婴为了遮掩,起身四下踱了几步,进到书房里,不经意往书案上嫖了一眼,这一眼,却将他定住了。 书案上,是一幅画了大半的朱竹。 第28章 「画得不错。」稳下心神之后,他回头对她道:「我这两日正想求一幅丹枫作扇子面,不知你可愿意?」 裴瑶卮应得极是爽快。 洗竹发现,往四姑娘房里走了这一趟之后,世子的心情并未变好。 似乎还……更沉重了? 她想了想,从旁禀道:「世子,白日里那几个猖狂丫鬟,奴婢已叫人都打发到三门外头去了,西苑那里应该也能消停两天。您不必担心。」 相婴闻言笑道:「你当我是为那些丫鬟的冒犯?」他摇摇头,半晌才道:「我在相蘅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幅画。」 洗竹不解。 「是四姑娘画了幅画?」她道,「莫不是画里的意思不好?」 相婴又是摇头。 相蘅那幅写意虽尚未完成,但无论笔法立意,却都是一流的。 唯一的一点问题在于:相蘅只会工笔,不会写意。 她初学画时,便对写意的画风表露出十足的不喜。正如她的性情一般,她平素喜欢算计得明白、规整的东西,而今日那一幅朱竹,没个十来年的笔力,且难画就。 相蘅,确实是同以前太不一样了。 晚些时候,妧序过来了。 相婴问了她几句话,心中疑虑渐深。 可以这么说,在见到那幅朱竹之前,对着相蘅的一切反常举动,他都会倾向去找这其中符合她本性的那一部分,到最后七七八八,也觉得说得过去。 可如今,那太过明显的证据一出来,他这会儿再回想,就觉得那个所谓的妹妹已然是哪哪都说不过去了。 他吩咐妧序回去盯紧了相蘅,将她的起居记录下来,七日之后拿来自己面前复命。 这一夜,相婴彻夜辗转,难以成眠。 他想起早些年,皇后娘娘还在时,自己曾在娘娘那里看过一本书,名唤《华都秘闻录》,书里头有一个故事,便是关于神魂移换的。 难不成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的事吗? 上元一过,宫里便忙起了相盈怀送嫁周国的事。 和亲乃国之大事,自敲定了人选之后,相盈怀便被留在宫中待嫁。周国仪仗启程当日,相府女眷亦被恩准入宫,与之告别相送。 相盈怀直到这时,心中仍旧是万般不情愿,与左夫人母女相见之际,恨不得抱头痛哭。 远嫁他国为后,说起来风光,可这天伦情深,说不定便是就此永诀了。 裴瑶卮在一旁看着,不觉低吟道:「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她身边,妧芷虽不通诗书,但见她这般模样语气,也看得出她是心生不忍,「姑娘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还可怜她么?」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心头确实不大舒坦。 其实,对于相盈怀,她并没有多少敌意,更多的只是纯粹的不喜欢罢了。论年纪,这丫头与清檀差不了两岁,在她眼里都是半大孩子,真要同她计较,那倒是自己小家子气了。 至于和亲之事,最后阴差阳错地落到了相盈怀头上,她一方面为清檀松一口气,另一方面…… 「骨肉分离,落到什么人身上都是可怜事。」她哀然道。 妧芷却忿忿道:「您是忘了过去她都对您做过什么了吗!别的都不说了,仁懿皇后过世时,她大年初一便当着大半家下人的面抽了您一顿鞭子,后来又冤枉您同小厮不清白,惹得郡公差点没——」 她说着,自知后话不妥,及时住了嘴,片刻后,朝相盈怀母女那边死死瞪了一眼,「她这样的人,死都不过分!如今平白得了个皇后之位,她们母女就该烧高香了!」 裴瑶卮眉头一皱,「因着她这般,是以你觉得,咱们怎么对付她们母女,便也都是无所谓的?」 妧芷一顿,随即字斟句酌地道了一声,是。 相蘅过去曾教过她一句话——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话她一直铭记于心,这么多年,她伴着姑娘,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但眼下,姑娘却同自己说:「妧芷啊,过去是我的错,没把你往好上带,但如今,我已经改了。」 「你回去也好好想想,还愿不愿意听我的教,若然愿意,以后便不可再有这样怨毒的话了。」 送走了女儿之后,左夫人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府的。 西苑里,左夫人刚拿小丫鬟煞了顿性子,又掐又打地出了口气,静下来想起女儿,一时半刻便又啜泣起来。 这一路上,山高水远,也不知女儿吃穿行用都合不合心意?能不能平安无事地去到周都去? 就算到了周国,可之后呢? 嫁那么个傀儡皇帝,朝中宫中,连夫君都做不得主、抗不了事儿,女儿岂非更是只有任人揉圆搓扁的份儿! 第29章 如此想着,左夫人心口郁结,倏地将桌上七零八碎的东西全都挥到了地上。 伺候她的刘妈妈立时动了,一边支使丫鬟收拾,一边从旁劝道:「夫人,您也别太难过,还该保重身子!五姑娘虽嫁了,但您膝下好歹还有二公子呢!等再过一阵子,公子从军营历练回来,到时候郡公见了定然喜欢,少不得给您长脸!」 左夫人冷眼一瞥,「郡公喜欢?……哼!你也放眼看看,这些年,郡公心里除了东苑和南苑,哪还有我们西苑母子半点分量!」 「呵,东苑……东苑也罢了,谁叫人家是元嫡呢,咱们争不起!可南苑——」 说着,她猛然起身,红着眼,充满了怨毒:「桓氏那贱人!这么多年了,勾得郡公眼里就只看得到她!到如今,本夫人母女分离,天各一方,她们一家子倒个个周全!凭什么?凭什么她什么都有?……还有相蘅,那贱胚子,竟还许了楚王……」 「楚王府的嫡妃之位,那原该是我女儿的!她也配!」 刘妈妈叹道:「夫人心里委屈,老奴都知道!」她心思活络着,转头,将丫鬟全都斥出去了。 「夫人……」她凑近了,悄声道:「宫里那位贵人的话,依老奴看,倒是很有些道理。」 刘妈妈这么一提,左夫人也上了心。 「法子倒是不错,只是……」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南苑那头,容易下手吗?」 刘妈妈狡诈一笑:「您放心,老奴都打听好了,这段日子世子打了招呼,南苑与那死丫头房中的往来,比旧日里宽松多了!」 左夫人忖度片刻,终于定下心来,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安排起来罢。」 一夜大雪。 晨起,裴瑶卮推开窗子,见院中积了一地厚厚的白雪,头顶的日头却甚是温柔,她的心情便也跟着洁净平和起来。 妧序服侍她洗漱更衣时,她想起些什么,便问:「三层玉带糕可蒸上了?」 妧序点头道:「一早就蒸上了,六姑娘过来就能吃上。」 说罢,便见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妧序心里却是发沉。 这些日子,因着南苑与相蘅这里往来容易许多,六姑娘相芳时便总会找机会来此与姐姐玩乐作伴。昨夜妧序去相婴那里回话时,便同世子提到过这一点—— 「奴婢跟在四姑娘身边,过去,姑娘待六姑娘虽说也是亲近睦好的,但……私心里,四姑娘并不甚喜欢六姑娘,只是做个场面,博个好名儿罢了。可是这回六姑娘回来,奴婢冷眼瞧着,四姑娘却好像当真宠爱起这个妹妹来了,这实在是……」 太奇怪了。 这会儿,裴瑶卮问了她句话,却半天没得来回应,转头见她沉思出神,随口问:「想什么呢?」 妧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连认错。 瑶卮心思一转,没多说什么,只又问了一回:「我是问你,妧芷那丫头呢?」 「跟小厨房看着火呢。」 闻言,裴瑶卮淡淡一笑,不在话下。 从宫中回来之后,妧芷在她跟前,便生出些回避与怯意来,平日话也少了,她倒是不着急,只让那丫头自己别扭去。 用过了早膳,裴瑶卮便带着几个小丫鬟在院中堆起了雪人。相芳时小心翼翼地从院门外头探进小脑袋时,她正拿着两颗黑棋子,给小雪人按眼睛。 有丫鬟喊了句‘五姑娘来了!’,裴瑶卮抬头一看,旋即含笑朝她招手。 相芳时便欢喜地唤着‘姐姐!’,张着两只小胳膊,一路朝她跑过来。 直将她扑进了雪地里。 「唉哟……」裴瑶卮苦笑着,丫鬟们忙过来扶,身后跟着相芳时过来的娟娘也无奈又好笑道:「我的小祖宗哟,你可看着点,瞧把姐姐扑的!」 过了这一阵手忙脚乱,裴瑶卮蹲在她面前,搓搓她冰凉的小手。 「跟姐姐进去吃点心好不好?」 相芳时刚想说好,突然想起什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小雪人。 瑶卮便笑道:「吃过了点心,姐姐带你一起再堆一个可好?」 相芳时欢喜地点头:「喜欢姐姐!」 「嗯,姐姐也喜欢你。」 暖阁里,妧序将三层玉带糕奉上来,又摆了各式的瓜果汤饮,那头娟娘也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几样桓夫人亲手做的吃食。 「都是夫人早起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姑娘的胃口!」 裴瑶卮笑道:「娘亲亲手做的,自然都是好的。只是这样费功夫的事儿,姑姑往后还是劝着些,别让娘亲劳累了!」 娟娘笑吟吟的,直夸姑娘有孝心。 裴瑶卮适才玩累了,一时吃不下什么,转眼见相芳时巴巴地盯着娟娘带来的一碟蜜酿梅子,都要流出口水来了。 第30章 她便逗:「芳时喜欢这个呀?」 不想,小姑娘却是瘪瘪嘴,含恨摇头。 「哟?不喜欢呀?那……姐姐可就都吃了?」说着,她作势拿起一颗,就要往嘴里送。 相芳时怕她当真都给吃了,立马道:「想吃的!姐姐……芳时喜欢吃的!」 裴瑶卮动作停在半道,笑问:「那芳时怎么还骗姐姐呢?」 「是娘亲嘛!娘亲说我近来换牙齿,不能多吃甜的……」她说着,声音渐小,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可眼神就压根没从那蜜酿梅子上移开过。 裴瑶卮看得只剩心软了。 她选了颗大的,送到小姑娘嘴边:「那,芳时听话,就吃这一颗,我们不告诉娘亲,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一亮,张嘴叼过梅子,一个劲儿地点头。 倒是娟娘在一边,不禁同裴瑶卮抱怨,只说六姑娘这个年纪,猫嫌狗不待见,正是难管的时候,四姑娘可别太纵着她了! 瑶卮却只敷衍着,玩笑道:「姑姑权当纵着我罢!等过些日子嫁了出去,再想疼一疼她都是不能的了,如今可不正需要紧着机会,叫小丫头多记着点我的好么!」 两人正说着,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啊——!六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 「殿下,昭业寺大火之事,差不多已经明白了。」 萧邃方从外面回来,一身寒气未褪,尉朝阳便来回禀连日来的调查所得。 他解了大氅,随手往榻上一扔,坐到书案后,示意尉朝阳细说。 「那日大火,宫里派去调查的人,回去报的是举火不甚,意外走水。属下命手底下人监视了那纵火的姑子数日,果然如您所料,前日便有人潜入寺中欲图灭口。」 「手下将人救了下来,如今已秘密保护起来了。至于灭口的人——」尉朝阳道:「乃是潘府手下。」 萧邃闻言,毫不意外。 他嗤笑一声:「潘氏……这人啊,风光日子过久了,果然都是难逃猖狂的。」 换了多年前,先帝在位时,潘贤那般谨慎的性情,一向走的都是借刀杀人的路数,又怎会将自己推到前头去。 尉朝阳笑道:「大抵是自以为势位稳固,便也不在乎露不露这狐狸尾巴了。」 萧邃一笑,将白玉镇纸握在手里敲着,没说话。 尉朝阳问道:「殿下,此事要如何处置?」 他想了想,忽然问:「灭口的是潘贤的人,那与那姑子过从,下令纵火的是谁?」 「承徽宫。」 ——承徽宫,潘贵妃。 尉朝阳接着道:「那姑子死里逃生,全都招了。与她下令的,就是潘贵妃宫里一个二等姑姑,过去后妃赴昭业寺进香,那些姑子从旁都见过的,想必不会认错。」 萧邃由是一笑。 「既然如此,那便劳烦母后一回吧。」他道,「让那姑子将头发蓄起来,过几个月,请母后出面,送潘贵妃一份大礼。」 这是要将人送到潘贵妃眼前去的意思?尉朝阳想了想,却犹疑道:「只是殿下,如此一来,岂非将潘氏的罪证给他们送还回去?」 「不然呢?放火而已,这点子‘小事’,即便证据确凿,便能撼动潘氏一族的地位吗?」 尉朝阳微微一愣。 又听萧邃道:「世家大族,哪怕相蘅死了十回,也是不够将他们连根拔起的。」 「承徽宫当时要杀的,是萧逐要纳的新宠,与我无关,我可以不计较。但从今往后,她若再有任何伤及相蘅的举动,那针对的,便是本王的王妃了。」 尉朝阳豁然开朗:「殿下这是要震慑潘氏,好保全相姑娘!」 萧邃哼了一声,「本王保全的,是自己的颜面。」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外头来人传话,说是相府出了大事,四姑娘毒害胞妹,被主母给绑了起来,恐怕说话便要发落! 「毒害胞妹?」尉朝阳首先便是一疑。那日与相蘅相见,那姑娘除了一张脸像错了人之外,留给他的印象却是极好的,若说她能干出这等事来,他实在难以置信:「四姑娘的胞妹……那不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么?姑娘是疯了才会如此?」 萧邃眉间深蹙,想了想,将瞬雨唤进来,本想吩咐她领着大夫往相府去一趟。谁知瞬雨领命,一脚刚要迈出们去,却又被主子拦下了。 「等等。」萧邃沉默片刻,抄起刚脱下不久的大氅,「我去。」 相芳时吃下那颗梅子之后,转眼便一阵抽搐,不省人事。 房中诸人,登时乱作一团。裴瑶卮惊急之下,才吩咐了两句话,西苑的婆子便已带人冲进院中。 进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为首的刘妈妈还很是一愣,直至目光落到相芳时身上,这才又来了气势,二话不说命人将相蘅绑了。 第31章 彼时,相韬、相婴皆不在府中,桓夫人闻讯赶到西苑正堂时,就见女儿被一众婆子妈妈押着,捆紧了手脚,沾了盐水的皮鞭从左夫人手里挥出去,已在她身上落了好几道口子。 鲜血从月白的衫袄里渗出来,做娘的心如刀绞。 「住手——!都给我住手!」桓夫人一边喊着,一边死命拨开了众人,护在女儿背后。 左夫人见此,目光愈厉,手里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一鞭子抽下去,桓夫人身上登时就见了血。 「啊——!」 裴瑶卮原本一直咬牙硬挺着,但耳边这一声痛呼传来,她立马变了脸色,「夫人!」 桓夫人额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嘴唇发白,疑惑地看了女儿一眼。 裴瑶卮眯眸看了左氏一眼,回头对桓夫人劝:「娘亲不必管我,快叫人请大夫去看芳时!女儿不会有事的!」 这还叫不会有事? 桓夫人惨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声细如蚊地道了声,傻孩子。 转眼,她便提着衣裙,在左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当着满室下人的面,重重给她磕了个头。 左夫人眼中,几分解气,几分凶戾,更多还是怨毒。 桓夫人言辞恳切地求:「夫人,蘅儿不懂事,您有什么火气,只管朝妾身上撒,便是打死,妾也绝无怨言!」 「娘亲……」裴瑶卮心头一叹,看得心疼。 见她如此,左夫人只是冷笑。 「贱人,现在知道来跪本夫人了?这些年,怎么不见你这般卑躬屈膝过?唔……是见女儿遭难,你心疼了是吧?」随即,她语气蓦然一厉,「那我的女儿呢?!你女儿挨两鞭子你就受不了了,我的盈怀,她就活该远嫁异乡,与本夫人母女分离吗!」 她说着,手上扯紧了桓夫人的头发,珠钗坠地,碰出两声脆响。 桓夫人却只是唾面自干。 「妾知五姑娘远嫁,夫人心里不好受。只要夫人肯放过蘅儿与芳时,妾愿甘愿一死,以平夫人怒气!请夫人成全!」 「娘亲!」 裴瑶卮有些急了,事情至此,实在是愈发偏离她的打算了。奈何相韬、相婴皆不在,府中尽是左夫人一手遮天,有理讲不得,相蘅母女三人,除了任人折辱欺凌外,毫无反抗地余地。 只有忍过了这一时半刻,等能做主的人回来,她才有反击的机会,可如今桓夫人这样护女心切…… 她是真怕等不到相韬父子回府,左夫人便为着这十几年的怨恨,索性来一招先斩后奏,到时候就全都完了! 「呵,贱人就是贱人……」左夫人听了桓夫人的求死之言,却不买账:「你一死,是想让郡公为你恨毒了我么!」 「妾……」 「夫人既然不愿让父亲恨毒了您——」 裴瑶卮抬眼,截下桓夫人的话,目光定定地锁在左夫人身上:「那就该立时着人去请大夫!否则六妹一旦有个万一,我难辞其咎,你也别想好活!」 左夫人面色一颤。 裴瑶卮再接再厉:「无论是谁有份害死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父亲大抵都会恨死她。就是不知这世上,在爱屋及乌之外,可还会有恨屋及乌?」 左夫人终究还是顾念儿子的。 又赏了这母女俩一人一鞭子,她长舒一口气,施施然与刘妈妈吩咐:「罢了,没得为个贱蹄子再伤了本夫人与郡公的夫妻情分!让人随便去寻个大夫来,给那丫头看看。」 话音落地,大门被从外头用力踹开。 「随便寻个大夫?」相婴沉着脸,大步而来,「夫人是否也太不拿我相氏血脉当回事了?」 左夫人没料想到相婴会突然回来,又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脚下一拌蒜,直接栽到了座上。 另一面,裴瑶卮则是蓦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绪稍一放松,这才觉出身上的痛来。 相婴垂眼将她一望,身边跟着的洗竹会意,高声道:「都是些没规矩的!咱们家四姑娘,来日的楚王妃,岂容你们这般折挫!」 她说完不久,后头出了两个人,颤颤巍巍地要来解裴瑶卮身上的绳子。 「混账!谁叫你们给她松绑的!」左夫人强撑着站起来,狠狠瞪了洗竹一眼,转而对相婴道:「长初,不到两个月,这都第二回了!上一次她谋害盈怀,世子要护着她,好,我们母女不敢有怨言!可这一回她害到了芳时身上——那可是郡公最宠爱的小女儿,世子也要就此放了她么!」 相婴定定看了她半天,只将左夫人看得没了底气,这才转身弯腰,亲自将瘫坐在地上的桓夫人给扶了起来。 他道:「夫人莫急,婴已着人去请太医来了,六妹定当平安。」 桓夫人涕泪涟涟,不住地道着感谢。 第32章 将桓夫人交给洗竹,相婴亲自给裴瑶卮解了绳子。 这一回再是无人敢拦,左夫人在一旁看着,气得发抖。 安顿好她们母女之后,相婴终于想起了左夫人。 「夫人也知道父亲最宠六妹?」他哼笑一声,肃穆道:「您放心,人命关天之事,相婴不敢徇私偏向。我已命人将此事通知父亲了,父亲闻讯,定然立时返家,不管是谁有什么话,都等父亲回来,再一一说个明白!」 左夫人这会儿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恐被相婴拿住了把柄,不由惴惴起来。刘妈妈凑到她身边悄声道:「夫人放心,投毒的是那死丫头,郡公责怪不到您头上!」 左夫人眸光一动,低声问:「都安排好了?能保无虞?」 刘妈妈诡诈一笑,「您放心。」 太医刚到没多久,相韬便也匆匆回府了。 南苑中,相芳时一早被挪了回来,如今一众人也都聚集在外堂等着。事情原委,相韬只听相婴派去的人说了个大概,但只消知道相芳时是在相蘅房中出的事,便已足够他对相蘅怒火中烧了。 「郡公,您快看看,这小芳时被她姐姐害的!」 左夫人一见相韬回来,立马变了脸色,那忧切之色比起亲娘也不遑多让,擦着眼泪道:「真不知这四丫头怎就这般狠得下心,那小小的人儿,今才不过六岁,她好歹是亲姐姐,怎么下得去手哟!」 妧芷扶着裴瑶卮俱在一旁候着,闻言当即就要站出去替自家姑娘分辩,却被裴瑶卮一抓腕子,狠狠制在了当地。 相韬沉眸看了相蘅一眼,却是对左夫人斥了句:「住嘴!」 左夫人没料到他这般反应,一惊之后,恨恨地退到了一旁。 片刻后,只听内室里传来女子痛彻心扉的哀嚎——是桓夫人的声音。 裴瑶卮心头一窒,似乎已经听到了坏消息。 老太医从内室出来,相韬立时迎上去,眼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何太医,未知……小女如何?」 何太医目露不忍,叹了口气,随之无奈一摇头。 他拱手道:「郡公,请恕老臣医术不精,实在无能为力!」 一语毕,有人欢喜有人恸。 左夫人一步冲到前头,抓着相韬哭诉:「郡公!您可要为六丫头做主啊!」 相韬闭上眼,仰头默然。 「父亲……」相婴担忧地唤。 良久,他睁开双眼,一把甩开了左夫人,跟着,看向了一旁的相蘅。 「是你。」 这两个字极轻极慢,可裴瑶卮听见了。 她眼睁睁看着相韬朝自己走来,每近一步,腰间宝剑便出鞘一分。 裴瑶卮愕然地睁大双眼。 剑锋出鞘的声音,嗡然如音律,颇为雅致。 眼见父亲这一剑就要冲她刺去,相婴在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刚要上前阻拦,倏然闻得阵阵惊呼,身边一道厉风掠过,定睛看去时,已有人先自己一步,将相蘅护在了怀里。 「楚王殿下?!」 顿时,满堂皆惊,扑簌簌跪了一地。 萧邃一剑搪过相韬的剑锋,直视着他,冷笑道:「郡公,本王下了聘的王妃,是容人随意刀剑相向的吗?」 萧邃这一来,整个场面顷刻间又不一样了。 「楚王殿下,这是我相氏家事!」相韬竭力忍着悲绪怒火,与他质问道:「您身为亲王,擅闯外臣内堂,怕是于理不合罢!」 萧邃没答他的话,这时候,随他左右而来的瞬雨等人亦进了门,只听他淡淡唤了声‘先生’,便有一人走近前来。 众人看去,这男子约莫四十几岁的样子,身材高瘦,寒冬未尽,却是一身的粗布单衣,头顶罩着斗笠,视满堂之人如无物,只对着萧邃恭敬地唤‘殿下’。 萧邃正要说话,此时,相韬如同醍醐灌顶,忽然想到什么:「殿,殿下,这位是……一元先生?」 世传,楚王身边,有一独眼神医,唤一元先生,手掌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举世称神。 萧邃还记着相韬差点刺到相蘅身上的那一剑,并未明着与他答话,只将相蘅扶到前头来,同她道:「你来引路,领一元先生去内室给小姨探脉。」 这一声‘小姨’,显然长得是她的脸,裴瑶卮低低应了一声,心头五味杂陈。 两人这一去,相韬心里又有了盼头,对着萧邃恳切一拜:「多谢殿下了!」 「郡公,」萧邃叹了口气,缓言道:「郡公爱女心切,小王可以理解,但您高风峻节,向来声名在外,没道理对着外人刚正不阿,对着自家女儿,却要不分青红皂白不是?」 相韬眉头一皱,顿时语塞。这时候想想,适才之举,他也并非问心无愧。 第33章 他赧颜躬身道:「殿下说的是,是老臣莽撞了!」 萧邃淡淡一笑,将相韬扶起,便作雨过天晴。 「郡公是一时情急也就罢了,」萧邃被让入正座,拂了拂衣袂,慢声道:「但若还有旁人意图趁机伤害本王未过门的王妃……郡公,这面子,本王可就不给您了!」 那头,左夫人脚下一软,险些栽到地上。 相韬则道:「殿下放心。今日之事,不管是谁造的孽,老臣皆不会纵容!」 内室中,转眼已过了一个时辰。 屏风之外,裴瑶卮扶着满心焦急的桓夫人,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背。 「娘亲别担心,先生既说了能治就一定能治,芳时会平安的!」 她话音才落,坐在那里,正指挥着屏风内医女施针的人却开了口,问她:「谁说能治?又是谁说你妹妹定然平安的?」 这人声色喑哑,跟被烟熏过一般。 裴瑶卮意外他突然开口,回神道:「才高如先生,若是治不了,又怎会浪费这么久的时间在舍妹身上?话说回来了,得先生这般费心,舍妹哪敢不平安呐!」 斗笠后头,那人似乎看了她一眼。 「你过来。」他道。 裴瑶卮一愣,与桓夫人对视一眼,便依言过去。 一元先生叫她伸手,跟着,就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玉瓶,整瓶交在了她手里。 桓夫人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他伸出来的右手上,整个人赫然一震。 只听他道:「你这丫头,生得颇合老夫眼缘,这瓶凝粹丹便赠予你了,好好护着你这一身血气,别再断了小命!」 「多谢先生慷慨!」 这时,两名医女抹着汗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福身报了句:「先生,成了。」 一元先生点了点头,复又给芳时探了回脉,跟着望向桓夫人。 他温和道:「这位夫人,令爱已无大碍,且请放心。」 这句话如同定心的丸药,让裴瑶卮整个人松快了下来。 可这轻松也只是片刻。 既然,芳时已然无碍,那她也就能撒开了,好好收拾一番该收拾的人了。 外堂中,众人只见一袭身影从内室大步而出,紧接着,一道鞭子便狠狠落在了左夫人身上,将她抽得一个趔趄。 左夫人一声鬼吼,裴瑶卮的第二鞭便又挥了下来。 她缓缓一笑,道:「夫人,我这‘贱胚子’孝敬给您的,还望您能笑纳。」 裴瑶卮这一番动作,将在场的人尽皆镇住了。 「放肆!」相韬首先一拍桌子,腾然起身,「你还有没有规矩!」 「四姑娘您——!」刘妈妈一边去扶自个儿主子,一边指着她发难:「便是夫人一先为六姑娘担忧,气急了打了您两下,您也不能如此大逆不道啊!夫人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嫡母啊!」 裴瑶卮哼笑一声,掂了把皮鞭,接连又迎头赏了这恶婆子一鞭,抽了她一个满脸开花。 相韬愈发气急了,「混账东西!你当我死了不成!」说着,一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鞭子,便要往她身上挥。 「父亲!」裴瑶卮有意看了眼高座上的萧邃,也是狐假虎威了一回:「当着楚王殿下的面,父亲还想再杀女儿一回?」 闻言,相韬的动作果然顿在了半空。 这几鞭子落下去,好歹算是出了她半口恶气。裴瑶卮这时候冷静下来,后退一步,提着衣摆不卑不亢地跪在相韬面前:「父亲明鉴,夫人是嫡母,若然心里不痛快,哪怕毫无缘由发落女儿一顿,女儿也只有敬领的份儿,万万不敢犯上。可如今——」 她目光一冷,「夫人伤我亲母、害我亲妹,血浓于水,父亲既然还留着女儿这口气,女儿便不能熟视无睹,白让人家欺负了骨肉至亲去!」 「四姑娘!你怎得敢如此污蔑夫人!」刘妈妈倒是当真忠心,不顾满脸的鲜血,扑跪到前头力陈:「郡公!郡公您明察!分明是四姑娘在给六姑娘吃的点心里下了毒,才害得六姑娘这样,如今她非但犯上忤逆,还恶人先告状!郡公!念着二公子和五姑娘,您定要还夫人一个公道啊!」 左夫人被小丫鬟扶着,坐在一旁啜泣不止,「郡公,四姑娘如今出息了,要怎么编排妾就怎么编排,妾哪敢说什么……」 「好啊!」裴瑶卮慨然一笑,「夫人既说是我编排您,您这条走狗也说是我下毒,那就请您二位将证据拿出来,也让相蘅心服口服!」 刘妈妈一听这话,正经来神儿了,见相韬默许,忙吩咐丫鬟将东西搬上来。 不多时,相蘅房中那些个瓜果点心便都呈到了相韬面前。 刘妈妈指着这些东西说,六姑娘就是在四姑娘房里吃了这些毒点心,这才中毒不起的。 裴瑶卮淡淡扫了一眼,冷笑一声。 相韬眸色一眯,默然片刻,将尚未离去的何太医请了过来。 第34章 「太医见笑了,家门不幸,还要烦劳您一回。」 何太医躬身只道不敢,随即将这些吃食一一验看了一遍。 「这……」何太医为难道:「楚王殿下、郡公大人,这几样点心里,确是无一例外,皆被下了与六姑娘所中之毒一样的毒药!」 相韬脸色一变。 刘妈妈登时兴奋道:「郡公,您听到了!这些点心皆出自四姑娘自己房里,不是她下的毒还能是谁!」 相韬问相蘅:「你还有什么说法?」 裴瑶卮不慌不忙地看向何太医:「太医看准了,果真这所有的吃食皆有毒?」 何太医看了眼楚王殿下,艰难应了一声。 裴瑶卮便笑了:「那就有意思了。」 「过了夫人的手,我这些吃食便都成了有毒的了。不过有一件事,夫人恐怕不知。」她道:「小妹来我这里,我虽一桌子点心招待她,但小妹入口的,却只有两样。」 「大为不幸的是,那两样,都不在这其中。」 左夫人倏然抬首,与刘妈妈两个皆是一僵。 「怎会!」刘妈妈回过神来,大吼道:「郡公切莫被她蒙蔽了!六姑娘才一出事老奴便领人冲了进去,那一桌子吃食明明都在这里!怎会有所遗漏!」 旁观的瞬雨实在听不下去了,轻嗤一句:「怎么有这么蠢的人!」 短暂的寂静中,相婴开了口:「六姑娘才一出事,你便领人进去了?」 他冷笑一声:「你倒能未卜先知,料定芳时定然会在四妹那里出事!」 刘妈妈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左夫人亦是出了一身冷汗,直接从座椅上滑了下来。 然而,裴瑶卮所言,却并非是在诈她们。 她淡漠一笑,继续道:「父亲,女儿并非胡言,事实如何,请您传娟娘过来一问便知!」 未几,娟娘与妧序一道入内,手中携了方食盒,置于相韬面前,恭敬行礼。 相韬一皱眉,「这是何物?」 娟娘便道:「禀郡公,六姑娘今日在四姑娘房中吃过的,便只有这两样东西。当时才一出事,四姑娘看出六姑娘乃是中毒的反应,未免有人从中做手脚,再让六姑娘平白受了这顿苦,四姑娘便立时让奴婢与妧序一起,将这两样东西都封存了起来。」 「这大半日里,奴婢两个就一直守着这食盒,可确保从未有人从旁接触过!」 相韬深吸一口气,「查!」 何太医又是一番验看后,禀道,这三层玉带糕洁净无碍,倒是这蜜酿梅子里,被人下了一样的毒。 娟娘道:「郡公,这三层玉带糕出自四姑娘房里。但这蜜酿梅子,却是桓夫人亲手所做,叫奴婢带过去的。试问为人母者,又岂会做出这毒杀亲女的事!可见是有人栽赃!」 「郡公!」事情到了这一步,左夫人急了,也再顾不上装可怜了,「她们母女沆瀣一气来害妾!妾是百口莫辩啊!」 刘妈妈也道:「是啊郡公!这娟娘是桓夫人的人,妧序更是四姑娘的心腹,这两人守了大半日的东西如何信得?又如何做得了证物!」 「你错了。」清冷的男声响起,相婴道:「妧序是我的心腹。」 裴瑶卮静静地看向他。 他同相韬解释:「父亲,是儿子怕四妹受了委屈,这才在她早年刚回府时,暗中将妧序这丫头给了她,这些年,妧序虽是伺候四妹的,但归根结底,她听的是儿子的命令。这丫头的话,儿子相信,也愿意为她作保。」 相婴话毕,堂中有那么片刻的安静。 裴瑶卮不慌不忙道:「父亲,是谁栽赃陷害于谁,如今已经很明白了。女儿就算真有下毒之心,没道理只在西苑经手过的东西中才查得出毒物。至于那梅子里的毒药究竟是谁下的——父亲,您还不信娘亲的为人吗?」 娟娘也为自己主子辩白:「郡公!求您下令搜查西苑!以证我家夫人清白!」 所有人都在等着郡公大人的反应。 相韬却似累极了一般,退坐在椅上,低低啐出两个字:「贱妇……」 他双目缓阖,不知遮下的是失望还是愤怒。 左夫人扑过去,抓住他的腿,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郡公……郡公……妾知错,妾错了!您原谅妾,看在垚儿同盈怀的份儿上,您原谅妾,原谅妾这一回吧!妾再也不敢了!」 裴瑶卮倏然起身,逼上前去,一把将握住左夫人的脖颈将她扯过来:「你险些害我小妹丧命、害我娘亲伤心欲绝,就是父亲一意谅你,楚王殿下在这儿,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左夫人被她眼里的狠绝吓没了魂儿,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挣开她,重新扑到相韬跟前:「郡公!您为妾做主!妾是受人挑唆!是……是圣母!是圣母皇太后教妾……」 第35章 ‘啪——!’ 左夫人话未说完,只见相韬赫然睁眼,一巴掌将她扇了出去。 「你这毒妇!还敢胡诌!」 那头,裴瑶卮一改适才的威逼急辣之色,后退一步,轻轻拂了拂衣袂。 萧邃将目光缓缓从她身上移开,忽而长叹了一声。 他起身,面带为难,朝相韬走来:「郡公啊,您说尊夫人适才这句话,本王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呢?」 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双儿女到底没能保全左夫人。 为了周国皇后的脸面,相韬究竟不能出妻,但却下令将她身边亲近的奴仆——便以刘妈妈为首,一应拖出去打死。而左夫人自己,则被禁足于西苑,着令终生不得外出。 除此之外,原为妾室的桓夫人,则被升为平妻,连带着相蘅姐妹的身份,也从庶女变成了嫡女。 回府的路上,轩车里,瞬雨问主子:「殿下今日如此帮着未来王妃,莫不是真动心了罢?」 萧邃听着她颇为警惕的语气,淡笑道:「这么不喜欢相蘅?」 倒也不是不喜欢。瞬雨回想起适才堂上种种,心中不免觉得可惜——怎的那姑娘偏偏就生了张那般像裴后的脸呢! 她道:「奴婢是为您着想!您想呀,您要真对她动了心,成日家看着她那张脸,难免触景生情想起旧事!这最恨的与最爱的如此相像,您心里得多痛苦呀!」 萧邃哼笑一声,只叫她放心。 他心道,自己这颗心,连跳都要跳不动了,又哪里还会为其他人而动呢。 深夜,娟娘端了药从外头进来,见桓夫人伏在芳时床边睡了,不觉满是心疼。 裴瑶卮拿了斗篷来给桓夫人披上,娟娘上前低声道:「姑娘,天色太晚了,您忙了这一日,身上还带着伤,快去歇歇吧!这里有奴婢呢!」 她身上虽上了药,也服了一元先生的丹药,但这会儿还是疼的,便也未在推辞,只与娟娘嘱咐道:「我就在暖阁里,芳时这里若有什么,烦请姑姑立时去告诉我一声。」 娟娘蔼声应了,便由妧芷陪她往暖阁去了。 「姑娘,今日好痛快!」 一进暖阁,妧芷压了一晚上的心气终于忍不住了,神采奕奕地与她道:「您不知道,这一日一波三折,都给奴婢吓死了!幸而您机智!在刘婆子她们进门之前,便先让娟娘她们带着六姑娘用过的点心悄悄躲出去了,不然今日百口莫辩的可就是咱们了!」 裴瑶卮倒不觉得自己机智,只是有些事情,曾经见过的,再来一次,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慌乱的了。 今日西苑的婆子一冲进来,她便知道,此事定是左夫人在背后做局。而且,在桓夫人所做吃食中下毒,应该是奔着自己来的。想着自己千防万防,却不会防到亲娘身上,她们自是容易得手。 然而,西苑没料到的是,这一场无妄之灾,竟错落到了相芳时身上。 这些时日,裴瑶卮看得明白,西苑的人素来是倚仗身份,明着跋扈的,从左夫人往下,估计也没一个能有这份儿脑子的人,谋划得出这般毒计。 「姑娘,您也真厉害!」妧芷道:「要不是最后那一下子,您逼得左氏攀诬上了圣母皇太后,约莫着郡公顾及她那一双儿女,还不大肯严惩她呢!」 裴瑶卮淡淡一笑,心道:‘攀诬’?左氏那可不是攀诬。 日前相盈怀出嫁时,豆.豆.网。左夫人进宫,曾去拜望过两宫皇太后。而这借刀杀人的手段,则正是梁太后的拿手好戏! ——萧逐刚登基时,那位圣母便曾暗中在李太后送与萧邃的东西里动过手脚,意欲借当娘的之手,毒死亲子。 如今看来,这也不过就是一场挑唆下的故技重施罢了。 至于左夫人,她是被自己逼得昏了头了,只想着将真相道出,或许还能逃过一劫。可是她却忘了,萧邃就在那里旁观着这一出闹剧,她这一开口扯上了皇室,相韬就是想留她,也不敢留了。 果不其然,不日之后的一个早晨,送膳的丫鬟一进西苑,便发现左氏一脸狰狞地趴伏在门前,身子凉透,死不瞑目。 相韬对外给了她体面,只说是心症暴毙,仍以继室之礼厚葬入祖坟。而左氏这么一死,一时之间,偌大一个相府后宅,便只剩了桓氏一位夫人了。 然而,在成了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夫人之后,裴瑶卮冷眼看着,桓夫人却并未因此而开怀。 甚至于,她隐隐觉得,对这正妻之位,桓夫人是排斥多过喜欢的。 这日小厨房里,看着芳时的汤药时,她趁机拉着娟娘问:「我见娘亲这几日精神不济,可是照顾芳时太过疲惫了?」 提起这个,娟娘很是发愁。 「姑娘可别提了!」娟娘叹道:「夫人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六姑娘病势见好,可奴婢见着,夫人自己却是愈发神思郁结了!也不知是不是之前的事给闹的,白日里当着女儿的面还好些,一到了晚上便睡不安稳!奴婢这心里急得不行,偏生夫人还不让提,若非您今日问起,奴婢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第36章 瑶卮听罢,心头疑虑渐深。 四下无人,她想了想,小心与娟娘试探道:「姑姑跟在娘亲身边,也不少年了吧?」 娟娘微愣,随即感叹道:「是啊!算来同姑娘的岁数差不多,夫人进门那年,奴婢便被分派在夫人身边侍奉了,这一转眼,都十八年了!」 怎么,娟娘竟是相家的丫鬟出身么…… 裴瑶卮有些意外。 她一早打探过,桓氏乃是相氏的家臣,桓夫人的兄长,更是相韬身边的心腹。这门楣虽未见多高,但也不是小门小户了。她见桓夫人身边,与之年纪相仿的侍婢,便只有一个娟娘,故还一直以为娟娘是她的陪嫁丫鬟呢。 如今看来,有些事情,她想从娟娘这里入手去问,怕是问不出什么的。 晚些时候,裴瑶卮亲自端了安神汤给桓夫人送去,见桓夫人神色恹恹的,便劝道:「娘亲这几日精神实在不大好,女儿想着,明日一元先生要来给六妹复诊,不如也请先生给娘亲搭一搭脉,也好图个安心?」 闻言,桓夫人神色一动。 「你说明日……一元先生会过来?」 裴瑶卮点头,桓夫人便道好,「先生救了芳时的性命,为娘是要好好谢谢先生才是。」 翌日头午,楚王府果真将人送了来。 一元先生给相芳时看过之后,只说照方子调养,不出一月便可康复。裴瑶卮在旁恳切道谢,随之便请他去给母亲看一看。 一元先生用那独眼瞥了她一眼,「小丫头,你这是拿我当你们自家大夫用呢?」 裴瑶卮笑道:「小女哪敢,只是放着您珠玉在前,我为人子女的,又哪里舍得再让那些个医术不佳的来照看母亲呢!」 一元先生哼了一声,倒是没拒绝。 桓夫人一见一元先生,整个人有些无措,又有些激动,探脉的过程中,更是一直在问一些与医道无关的问题。 「不知先生祖籍何处啊?」 一元先生合着眼,语气淡淡:「东归。」 「东归郡呐……」桓夫人若有所思,「那离着北林倒是很近……先生今年多大年岁?」 一元先生一顿,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 他没再回答桓夫人的问题,只是沉声道:「夫人这身体底子实在不好,若是再不上心调养,恐怕寿数难长。」 桓夫人却跟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坚持不懈地追问:「先生可曾去过南境?」 裴瑶卮一皱眉,提醒着唤了句娘亲,转头对一元先生道:「先生,家母的身子,便烦劳您调理了。」 药童收拾好了药箱,一元先生起身,对她道:「我能医的是身上病,可令堂的病,在心里。」 他头上仍是戴着斗笠,裴瑶卮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就是觉得,一元先生是有些生气了。 「娘亲,您这究竟是怎么了?」 送走了一元先生之后,裴瑶卮回到桓夫人身边,十分不解地问。 桓夫人仍是有些心神不属的,敷衍道:「没,没怎么。」 「真没什么?」裴瑶卮皱眉,「娘亲是连女儿也要瞒吗?」 「罢,罢,不说这些了!」桓夫人显然不欲多言,急着转了话锋,「倒是你,娘亲这些年一直疏于照顾你,眼看着你就要出嫁了,娘亲原还担心楚王府不是个好归处,但那日见楚王那般急着赶来护你,娘亲心里倒是有些惭愧,说不定……」 「说不定?」 桓夫人欣慰一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如今想来,过去因着楚王殿下与仁懿皇后的事,便一心觉得他不会待你好,倒是娘亲小人之心了!但愿楚王殿下表里如一,当真心疼我的女儿!」 裴瑶卮耳朵一动,试探道:「母亲这样说……难不成,您曾遇上过表里不一之人?」 桓夫人面色一窒。 「娘亲,女儿一直想问,」她忖度道,「您嫁给父亲这些年,过得可欢喜?」 欢喜…… 这两个字,已经离她很远了。桓夫人一时有些恍惚。 她用力点了下头,「自然,是欢喜的。」 「你父亲待娘亲有大恩,这些年能在他身边侍奉,娘亲于愿足矣。」 裴瑶卮一个字都不信。 「哪怕父亲让娘亲与我母女分离,同一屋檐下,却难见一面,娘亲也不怨吗?」她问,「同样是女儿,父亲这样痛恨我,我实在……」 桓夫人眼眶一酸,见了泪意,「蘅儿,这些年,你恨娘亲吧?」 裴瑶卮一愣,淡笑道:「娘亲怎么这么说呢?女儿深知娘亲与我,皆是身不由己,再怎么怨天尤人,也不会怨到娘亲的身上!」 桓夫人擦了擦眼泪,抓着她的手,「那日在西苑,你情急之下唤我‘夫人’,我便知你打从心底里,还是怨我这个娘的。想来你也合该怨我,我生下了你,却没能好好护着你长大,娘亲对不起你,也对不起——」 第37章 桓夫人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 裴瑶卮敏锐道:「对不起谁?」 桓夫人却摇了摇头。 她道:「总归,这一切都是娘亲的错,蘅儿,你别怪你父亲,他……他也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裴瑶卮心头冷笑。 这得是多大的情非得已,才能让当爹的对女儿刀剑相向? 她现在想起来仍是难以置信,若是那一日没有萧邃及时赶到,不知自己会不会再死一次? 萧邃…… 这算是自己欠他一回么? 是夜,李寂叩门而入,拜道:「兄长。」 萧邃淡淡一抬眸,应了一声,问:「让你找的人,找好了吗?」 「都已安排好了,兄长不必担心。」李寂回禀:「兄长,岐王妃在回京路上遇刺——」 萧邃抬头。 他接着道:「我们的人已暗中将人救了下来,目下就安置在长治,黎白重伤,想必不日便会回京赴命。」 「行刺之人是……?」 李寂摇头:「还不知道,派去追踪之人尚未回来复命。」 他又问:「温怜可平安?」 「您放心,行刺之人显然很是顾及岐王妃,并未伤其分毫。我们的人在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出面,岐王妃与长明剑皆平安无事。」 萧邃放下心来,往椅背上一靠,「也就是说,目下外面所有人都以为岐王妃失踪,无人其与长明剑下落?」 李寂颔首:「正是。」 「既然如此——」萧邃淡淡一笑,「那就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为皇帝陛下安排一桩离间吧。」 「与潘氏?」 他摇头,「亲而离之。潘氏于萧逐,早已从大恩人变成了大仇人,用不着多此一举。」 李寂蹙眉,半晌,恍悟:「与……姜氏?」 萧邃一默,阖目颔首。 黎白急奔回京,入凌云殿觐见时,背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属下带人与刺客力战,两方僵持不下,不想各自损伤惨重之际,却忽然窜出了第三方势力,将岐王妃劫走……」 「慢着,」萧逐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此番共有两拨刺客?」 黎白点头,「正是。」 他目色深沉:「那第一拨人的首领,属下曾在前年上巳节时与之交过手,不会认错的。」 闻言,萧逐一挑眉,「南都那回?」 「不错。」 晏平六年时,天子巡幸南都长治,途中于龙舟之上遇刺,险些就此西归。当时黎白护驾有功,身上添了不少的伤,而与刺客首领激战那一场,更是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去。 事后,历经整整一年的查证,暗卫司方于蛛丝马迹之中,确定了行刺之人,乃为潘氏所派。奈何,人证突遭灭口,自此无从究治。 在这之后,萧逐定了心,誓要将潘氏一族连根拔起。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只听黎白继续道:「至于最后坐享渔人之利劫走岐王妃的第二拨人……恕属下无能,一时还未曾查出其来历。只知在其劫走岐王妃之后,应当是往南都去了。」 萧逐双眼一眯,「长治……」 那第二拨人,会是谁呢? 萧邃?周人?哪位亲王? 还是相氏、秦氏、顾氏这样的世家大族? 又或者,压根儿就是潘氏故布疑阵,特意派了两伙人去的? 温怜自幼才名倾世,乃是辞云温氏同辈人中天资最高的一个,且她此番回京,身边还带着长明剑…… 长明剑,这世间有几人对此物全无觊觎之心? 萧逐沉沉一叹。这样想来,可以怀疑的对象实在太多了。 「陛下,何太医到了。」 孙持方入内轻声一禀,萧逐回神,便让黎白暂且去西堂稍歇,待何太医诊了脉、开了方子之后,再行离宫。 黎白感恩戴德地跪了安。 萧逐连下两道密旨,加派人手寻找岐王妃踪迹。他心里记挂着长明剑,大半个时辰,一道折子都没看进去。 这时候,孙持方复来禀道:「陛下,姜仆射求见。」 姜轶来了。 萧逐连忙宣人进来,本想就此番之事与这一等一的心腹问询一二,却见姜轶一进殿,整个人的神情都不大对。 ——一向稳重的人,此刻竟是透着少有的激动。 于是乎,萧逐便将嘴边的话放了放,笑道:「倒是难得见你如此喜形于色,究竟有何好消息,也说来与朕听听!」 姜轶原是出身寒微的武将,一路靠着军功上来,在早年萧逐与萧邃两王争位之时,为秦王鞍前马后,立下了汗马功劳。 第38章 只是天妒英才,去年年初的一次巡防中,时任大都督的姜轶夜半遇袭,伤了左腿经脉,遍寻名医都难以痊愈如初,好好的一位马上英雄,自此却连长久站立都有心无力,不得已,只能弃武从文。 从那以后,原就不怎么多话的人,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 萧逐难得见他这样情绪外露,心里正好奇着,便听他抱拳请旨道:「陛下,臣请赴南都一行,还望陛下恩准!」 萧逐的调笑顿在脸上。 「南都?」片刻后,他佯作怪哉,先命人赐了座,才问:「好端端的,去南都作甚?」 姜轶便激动地告诉他,自己收到风声,与独眼神医齐名的名医巢融,眼下极可能就在长治。 「陛下知道,巢融是周人,自灵丘侯失踪后,早已多年不在我大梁境内行走了。臣长久以来为寻此人,着实耗费了不少心力,如今既有风声,无论如何都想去试一试,若然得见神医,说不定微臣这条腿……还有再度横刀立马,为您开疆拓土的一日!」 姜轶说得劲头十足,可萧逐却渐渐皱紧了眉。 风声? 什么样的风声,来得这般巧合?温怜先一步被劫去了长治,姜轶后一步便来求旨南下? 「陛下……?」姜轶见他久久不语,不由提起了心,「可是臣所言有何不妥?」 萧逐一笑,摇了摇头。 「也罢,」转瞬间,他主意已定,「爱卿这条腿,朕也在意得紧,若是此行真能见到巢融,治好了它,那朕哪还需要什么相氏来牵制潘氏!于国于私,爱卿这一趟,都当走。」 姜轶一喜,连忙跪地谢恩。 待姜轶那头一跪安,萧逐便沉着脸吩咐孙持方:「传暗卫司副统领来。」 相府中,裴瑶卮在南苑,陪着渐渐好起来的相芳时游戏——自从左夫人死后,全府上下对她这位未来的楚王妃都不敢有分毫怠慢,至于相韬,不知是为着险些挥剑杀女的愧疚,还是顾忌着萧邃,对相蘅也不似以往般严厉,如今她来南苑,已经颇为自在。 相芳时正期期艾艾地就背书一事同她讨价还价,这时候,娟娘端了药进来,小丫头登时如见了救星一般,娇娇地喊着娟娘救命。 娟娘笑道:「芳时又不听姐姐话了吧?当心惹姐姐生气!」 一听这话,原还与姐姐‘对抗’着的小丫头,却是立时道:「才不会呢!姐姐最喜欢我了!才不舍得生我的气呢!」说着,她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看向瑶卮:「姐姐,是不是呀?」 裴瑶卮作势想了想,却是说道:「那可未必,这生气跟喜欢,又不是白天和黑天,怎么就不能一起来呢?」 相芳时一噎,委屈了一会儿,认命地拿起《三字经》。 裴瑶卮与娟娘相视一笑。待看着相芳时喝了药,她想起什么,与娟娘问道:「对了,娟娘,这两日娘亲却是不常过来,没有什么事吧?」 一提这个,娟娘显然颇为欢喜,悄声告诉她,夫人这两天不常过来,乃是将心思大多放在了郡公身上的缘故! 闻言,裴瑶卮多少有些惊讶。 就凭对正妻之位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她还一直以为,桓夫人对待相韬,并无多少厚重情意,倒是相韬对她的宠护,却是不动声色,坚若磐石。 她送娟娘到外室,轻声问道:「夫……我是说,娘亲与父亲,近来是愈发和睦了?」 娟娘叹了口气,颇有些守得云开的意味:「这夫人,进门这么多年,对郡公一向是敬畏有加的,眼下好了!西苑那位这么一走,府中清静,夫人归正,如今与郡公相处起来,总算是恩爱俱全了!奴婢从旁看着,也为主子欢喜!」 再多的,娟娘也没多说,裴瑶卮客气地送走了她,自己个儿站在廊下,却疑窦丛生。 很不对劲,她想。 同样觉得不对劲的,还有相韬。 是夜归府,他照例回了南苑。桓夫人一早备好了他喜欢的吃食,就在暖阁中一边做着针黹,一边候他归来。 相韬进门的时候,并未惊动旁人,悄声挑帘一看,便见幽幽烛光之下,她拄着额,昏昏欲睡。 矮案上的香炉里点着熏香,缭绕的烟雾中,她穿着一身淡色的衣裳,宝髻散下,如同神仙妃子,恬静美好…… 却离这人间太远。 这念头一冒出来,相韬忽然一个激灵,作势咳了一声。 桓夫人惊醒过来,还掉落了手里的针线。 「郡公回来啦……」 相韬点点头,入了座,蹙眉嘱咐道:「以后若是太晚,便不要等我了。」 「那怎么能行。」桓夫人收拾好手头的东西,亲自服侍他净手,明明是笑着的,眉眼间却有愁意,「您等了我这么多年,妾等这一时片刻,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39章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相韬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动声色地掩下心头的激荡,须臾,意味不明道:「你近来,似乎变了许多。」 「这两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妾心里……总会有些变化。」她问:「您不喜欢吗?」 相韬深深端看她片刻。 「只恐这变化,不能久长。」他道。 桓夫人似是一愣,回过神来,温柔一笑。 她坐到相韬座下的承足上,歪了歪头,枕在他腿上。 「您知道,这些年,妾心里一直是感念您的。」 相韬忍住了去抚摸她发顶的动作,阖目深吸一口,缓缓道:「你也知道,我想要的,从不是你的感恩戴德。」 「妾知道。」顿了顿,她接着道:「可是您的救命之恩,再生之情,妾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忘的。」 相韬没有说话。 「您宽宏大量,哪怕当年妾犯下那般过错,您也从未对妾加以指责。还在妾最为无助之时,出手相助。在妾心里,您便如同一尊活菩萨,早在您将妾带回相府时,妾便决心敬奉您一生,绝无背弃。」 「只是有些事情,妾也是经此一事后,方才明白的。」 他问:「何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徐轻言:「恩与爱,皆是情,既非对立,又何妨……尽付与一人?」 相韬倏然睁大了眼睛。 「你……愿意?」 一朝重臣,这闺阁之中的三个字,竟问得如此小心翼翼。 桓夫人抬首看向他,「我还来得及吗,夫君?」 许久之后,他抚上她的脸。 「来得及。」他道。 二月末时,显粹宫传话,再召相蘅入宫。 裴瑶卮心里清楚,悯黛其实是不愿让自己频繁出入宫阁的,今次宣召,多半还是为了之前左夫人的事。 果然,进殿说了没两句话,悯黛便直接问,左夫人之死,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长姐倒是很信我,」她手里捧着茶盏,浅笑盈盈,「这样的事,竟如此开诚布公,可见您心里,是真将我当做自己人了。」 悯黛却没有她这般轻松。 她私心里,并不在乎左夫人的生死——这位继母从来不是个让人放心的货,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放任旁人除之而后快。 想了想,她问道:「这后宫里,妃妾无数,就说这四妃之位吧,潘贵妃、秦淑妃、宇文德妃,再加上本宫,你觉得皇上个个都满意吗?」 裴瑶卮没有答话,只是垂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悯黛并未多想,继续道:「贵妃出身潘氏,德妃来自周国皇室,性情跋扈嚣张,皇上心里都有芥蒂,但你觉得,若是此刻本宫设计除掉这二人,皇上是会赏本宫,还是会杀本宫?」 裴瑶卮明白了。 这人该死,却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杀。 「长姐放心,我并非滥杀无辜之人,更不屑做清除异己之事。至于左夫人的死,我不能说全然与我无关,只是她先动了害人的心思,小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悯黛眉头渐深。 这个妹妹,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厉害。早前,她还觉得小女儿家不过聪明罢了,就算有点子筹策,到底不至于控制不住,可现在…… 从左夫人死讯传出来、桓夫人再填继室之后,她实在是有些怕了。 她禁不住怀疑,这一步一步,从楚王的婚约到嫡出的身份,会不会都是她步步为营的心机呢? 也怪自己,当初被那些一涌而来的事乱了头脑,一味地信她,眼下看来,她不想入宫又能说明什么?什么为相氏安危虑,说不定从头到尾,她所虑的都是她自己的前程,只是在萧逐与萧邃之间,她将宝压在了后者身上…… 「姐姐,」 悯黛正想着,她忽然平静地开口道:「您可以放心,小妹没有那等用心。我不屑于皇后之位、无心于夺嫡之争,亦不在乎我的夫君究竟是天子还是走卒。」 她转头看着悯黛,一扫眼里的淡然,定定地告诉她:「您的担心,永远不必放在我身上。」 悯黛自然是不会尽信的,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相蘅的这副神色让她动容,而她的那些话,更是让她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挚友。 「你说的,但愿就是你想的。」悯黛徐徐道。半晌,她哀然一叹,「我所见过最聪明的人,她为着意气,帮一个男人夺得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她自己却未得善终。慧极必伤,你应当明白,聪明未必是福气,懂得藏锋,方是福慧双修。」 裴瑶卮深深低下了头,害怕露出一丝颜色,使她有迹可循。 她道:「姐姐的教导,我记住了。也请姐姐信我,无论何时,我都愿尽力为姐姐护着您所在意的一切。」 第40章 两人在显粹宫说了这片刻的话,悯黛便更了衣,领她去和寿宫觐见。 这一回去和寿宫,无论是瑶卮还是悯黛,显然都与上次退还谷圭时的心境大为不同。 而对着李太后,裴瑶卮的心绪,更是微妙而复杂。 萧逐刚登基时,萧邃北上就藩,京中势力大清洗。李太后因先帝继后之故,尊为母后皇太后,看似显贵,但她身为萧邃生母,又与圣母梁氏一向不睦,那时的处境,可谓强敌环伺,如履薄冰。 裴瑶卮一早还以为,在自己死后,这位母后皇太后大概也保全不了几日了,谁知她愣是在这放眼尽是敌人的宫闱之中撑出了一片天,甚至到了今天,竟还能为萧邃提供助力。 可见,谁都是不能小瞧的。 「前几日花朝节,哀家还说要宣你妹妹来宫里见见,不巧又病了,原还以为婚典之前是见不成的了,不料贤妃如此贴心,这就将人给哀家带来了!」 李太后说着,便朝相蘅招手,唤她近前。 裴瑶卮一面迈步,一面心想,成长倒是不分年纪的。今日之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过去困在和寿宫,终日与幽怨愤恨为伴的李太后,竟会有如此和煦有度的一日。 李太后拉着她的手,细细端量一番,赞道:「这丫头,模样生得真好,难怪皇儿念念不忘!」 皇儿…… 她从不这样叫萧邃。 身为先帝皇后,按理说,她是先帝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 自然,当今皇帝,也是皇儿。 悯黛与瑶卮皆想到了这一层,前者眉间微蹙,后者却只觉得好笑。 李太后说着话,唤了宋姑姑将东西拿上来。 那是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锦盒。 「这副谷圭,原就是为你准备的,之前虽出了岔子,但好歹如今是物归原主了。」李太后含笑,郑重地将东西交给她,满意道:「可见呐,命里有时终须有,这天命所归,人力是不能逆改的。贤妃,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悯黛只当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颔首道:「娘娘所言极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李太后一笑,未再话下。 两人在和寿宫待了片刻,正要跪安而去时,却赶上小太监进殿传话,说是潘贵妃不适,太医才去过承徽宫,诊得贵妃乃是喜脉。 一听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些惊讶,有些意外。 宋姑姑将小太监打发下去,李太后头一个回神,叹出一段玩味:「贵妃遇喜……呵,这可是宫里罕见的喜事啊!」 罕见。裴瑶卮觉得这两字用得极对。 悯黛面上未显什么,妥帖道:「贵妃娘娘宠冠后宫,而今遇喜,是我大梁之福。」 李太后轻笑一声:「若说宠冠后宫,贤妃是皇帝亲赴玉泽宫接回来的,你在这里,贵妃又算什么。」 悯黛忙道:「太后娘娘言重了,臣妾万万不敢。」 「不过嘛,这怀不上也有怀不上的好处。」李太后道,「皇帝登基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这后宫里怀孕的不少,却从没有一个平安生得下来的。……早年她在时,还有人会说这是皇后悍毒,自己生不出来,也不叫旁人生。谁曾想到最后,她自己倒也死在产床上了……」 「如今好了,她丧期一过,潘氏这就怀上了。」李太后说着,看向悯黛,意味深长地笑道:「贤妃,哀家与你皆睁眼看着,就看潘氏这一胎,生不生得下来。」 出了和寿宫,回显粹宫的路上,两人走了没多远,便被凌云殿的小太监寻上来,拦住了去路。 「贤妃娘娘,孙公公请您赏个恩典,尽快去凌云殿一趟!」 裴瑶卮心中了然,估计听了承徽宫的‘好消息’之后,萧逐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孙持方这是派人来搬救兵了。 悯黛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大情愿地应了。 裴瑶卮与她在此分道,又将随行的侍婢先遣回去了,只说自己要去业成殿看一看公主,这段路也算熟悉,一群人跟着,反倒累赘。 左右没了人之后,她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只想将那些被勾出来的回忆都随着一块呼出去。 李太后最后说的那话——她说,自己就睁眼看着,这一回潘氏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从这话里,裴瑶卮听出了幸灾乐祸,听出了讽刺,也听出了一丝……公道。 她发现,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竟恶毒的希望,潘若徽这个孩子,生不下来。 那样的话,是不是那些以前冤枉她权诈恶毒,悍妒争宠的人,就都会恍悟——原来,晏平帝后宫无出,从来不是她这个皇后的过错? 她想起,晏平三年的时候,她与萧逐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了。那年春天,仙怀大长公主与靖国公赵述夫妇回京,入宫觐见时,还曾为后宫无出之事,责备过她这个皇后失责。 第41章 大长公主乃是先帝胞妹,出降贵婿,身份显贵,在私更是她的舅母。若说光是听长辈责怪两句,她虽为中宫,也当敬听。但彼时的情况却是,大长公主的指责声才落地,她便笑了。 大长公主自己或许不知道,但那一刻,裴瑶卮看得很清楚,她看自己的模样,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她走到舅母身边坐下,歪着头,倚在舅母怀里。 她说:「舅母,您听到外头都是怎么说的了吧?你是不是也同那些人一样,都以为皇帝后宫无出,是我这个皇后恶毒,容不下妃妾有子,就连那些个怀上的,也都受我的手段折磨,全都掉了孩子?」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倒是默默握上了她冰凉的手。 舅母的手,是温暖的。 裴赵两族既是世交,又是亲戚,舅母嫁入赵家,对自己向来疼爱有加。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心里,就是拿舅母当亲娘一样待的。如今,仅仅是这一手温暖的包裹,便让她再也撑不住那坚硬的伪装了。 大长公主看着在自己怀里痛哭失声的外甥女,整个人都懵了。 自己这孩子是皇后啊,是出身顶贵,受尽宠爱的皇后,她怎么会这样委屈? 而后,她听到裴瑶卮说:「舅母,我也想护着那些孩子平安降生,可要他们胎死腹中的那个人——我无能为力啊!」 有什么人,是能让中宫皇后无能为力的? 裴氏于大梁开国有不世之功,裴瑶卮本人,又是萧逐登基的绝对助力,深得帝王爱重。那时这帝宫里,母后皇太后失势,圣母皇太后在她面前也只有憋屈的份儿,这二人之外,地位上还能高得过她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人了。 大长公主愣了愣,带着几许不确定地问:「……蘅蘅,你这是在说,不让后宫子嗣降生的,是……皇帝?」 裴瑶卮无力地呵笑两声。 是啊,这样自断血脉的大不孝之事,说出去有谁会信? 做小辈的,长大成人,大多都是报喜不报忧,她也不愿意让舅母跟着动气操心。更何况,自己是皇后——不管情不情愿,这位子她既然已经坐了,那保全后宫便是她的职责,谁又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呢? 然而那时候,她已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 她天真地指望着有人能管一管萧逐,断了他那伤天害理的念想,而放眼整个萧氏皇族,有这个分量,又能让萧逐全然不多心的,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了。 但是最后,就在长秋宫里,面对着大长公主的质问,萧逐却是无动于衷。 他语气坚定地告诉自己的嫡亲姑姑:「在中宫无皇子出世之前,朕谁的孩子都不要。」 面对那样疯魔了似的萧逐,裴瑶卮最终还是妥协了——后宫里总是有那么多想方设法要孩子的女人,她既无法事不关己地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丧命于亲生父亲之手,那她最终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违心地答应萧逐,给他一个孩子。 于是,在晏平四年的时候,中宫遇喜,龙颜大悦。再之后…… 「何故一人在此?」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陷在回忆里的裴瑶卮。她一激灵,回头看去,就见萧邃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 她连忙整理好情绪,起身一拜:「……楚王殿下。」 此刻,她就在和寿宫附近花园中的小亭里,原是适才心绪激荡,便随便找了个地方独自静一静心。萧邃见她转身过来,眼中虽无泪,可眼圈却是红的,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伤心。 他不易察觉地一蹙眉,往和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才见过母后?」 裴瑶卮低着头,恭敬地答:「是,适才随姐姐来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他顿了片刻,「母后……为难你了?」 裴瑶卮一愣,抬首看向他,不知他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一时没来得及解释,萧邃却以为自己说中了。他似乎有瞬息的苦恼,旋即对她说:「以后不会了。」 「什……」裴瑶卮这会儿实在是过于惊讶了,急着道:「殿下误会了,母后皇太后待臣女很好。臣女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有感而已。让殿下见笑了。」 萧邃沉默须臾,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最后只硬邦邦地撂下一句:「没有便好。」 他是想着,裴瑶卮在时,母后与她素来不和,如今眼前这人生得这样像故人,若是母后心怀迁怒,却是无甚必要的。 只是不想,倒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许是萧邃这几句话,实在过于出她意表,这一打岔,一时之间,适才堵在她心口的郁结之气倒是散了不少。 尤其是,这会儿她又想起早前左夫人之事中,眼前这人对自己的帮助,心里便有些别扭。想了想,她郑重其事地与他道谢:「上次家中之事,还有对舍妹的救命之恩,臣女一直想亲口向您道谢,只是苦无机会,难得今日一见,请殿下受臣女大礼。」 第42章 说着,她便要跪下,却被萧邃抓紧手臂拦住了。 裴瑶卮刚想避开他的触碰,萧邃却已先一步收回了手。 他淡淡道:「为你出头,是全本王自己的颜面。至于你妹妹,那是一元先生救的,本王也不愿夺他人之功,你要谢,只管谢他去。」 前一句话,倒还有点道理,可后一句么……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她浅浅一笑,道:「国泰民安,是逐级文武所为,不能算人君之功;沙场旋师,是芸芸将士拼命,亦非主帅之能,这天底下除了身体力行之人,岂非所有为尊上者一旦成了尊上,便尽皆成了酒囊饭袋,只知指手画脚的无能之辈?」 许久,只听他似笑非笑,嗤了一句:「胆子不小。」 裴瑶卮垂首一笑,终究还是后退一步,跪地将那拜谢的大礼与他行了。 她道:「殿下的恩,我会记着。」 至于恨…… 她沉了沉眼色。 此番入宫,裴瑶卮并未留宿,当晚便回到了府中。 左夫人那事之后,相婴临时得了桩差事,出京数日,可巧正是今日回来。 裴瑶卮刚一进府门,便被出来迎她的妧芷告知,世子在她院里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三哥久等了!」带着疑惑赶回房中,暖阁里,她给相婴见了礼,便问:「三哥倒是不常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相婴身着一身常服,握着她随手放在案上的一卷《世说新语》翻看着,见她进来,便将目光移动她身上,不动声色地端量了良久。 他已让妧序记录了她的起居行止多时,如今再见,心里早有的那个想法,不由又生动了多。 她,大抵不是相蘅。 随手指了坐,他问道:「今日阿姐召你入宫,可为左夫人的事为难你了?」 差不多的意思,这已是裴瑶卮今日听的第二句问询了。 她心道,自己今儿个不知走了什么运,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关心起自己来了?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温和地对相婴说,长姐待自己一如既往,只是姐妹间随常一见罢了。 相婴却是不信。 这样的事情,长姐若是不操心、不担心,那便不是长姐了。他当时差事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将事情始末告知长姐,心里便一直记挂着,谁料今日一回来,洗竹便告诉他,娘娘召了四姑娘进宫,就在今日。 「左夫人之事,你不必多想。」忖度片刻,他这样告诉她。 于是,裴瑶卮便真的不再多想了。 「之前答允三哥的那副扇子面——」她说着,向妧序使了个眼色,妧序会意,便去书房走了一趟,「正好您今日过来,便也看看可还满意。」 不多时,妧序将那扇子面往过一递,相婴入目一片丹枫,视线便久久未再挪动。 「你的写意,画得极好。」他说着,转头看向她,「女子手中,能画得这样好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裴瑶卮微微一怔,本想问他第一个是谁,但不知怎的,她直觉这话最好不要问。 她淡淡一笑,只道多谢三哥夸奖。 相婴眼色深了深。 这时,丫鬟们奉了刚蒸好的各色点心上来,相婴问她,可愿再帮自己画一幅工笔。 裴瑶卮吩咐妧序将匣子拿来,回头与相婴笑道:「工笔就罢了,怕三哥失望。」 「哦?」他追问道:「我倒不记得了,你只学了写意,不会工笔吗?」 裴瑶卮心里有点子警惕,但没大当回事,一边接过了妧序递上来的一面四方红玛瑙匣子,一边说道:「倒不是不会。」 「只是,工笔过于仔细繁杂,小妹耐性不济,十画九败,便不丢这个人了!」 她后头说了什么,相婴都没再注意。 工笔过于仔细繁杂,小妹耐性不济,十画九败…… 相蘅,是断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你……」好半天,相婴收回神绪,转头刚要说话时,目光落在她手上,登时,整个人猛然一惊,倏地站起了身。 这可把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给吓了一跳。 「三哥?」裴瑶卮也有些惊住了,她缓缓放下手里正在填摆的点心匣子,不明就里地问:「三哥这是怎么了?」 相婴没说话——又或者是,他嗓子似被攥紧了,此刻看看那玛瑙盒子,又看看眼前的‘相蘅’,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瑶卮眼睁睁看着相婴见鬼似的转身而去,懵劲儿过去了,心里便开始不安。 他……难道是发现什么了? 相婴那般稳重的性情,十年九不遇地这样失态,偏生她却对他失态的缘由丝毫不知。 第43章 能是为着什么?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头绪。 而另一头,相婴横冲直撞地回了九思斋,整个人如同历过一番生死一样。 苍白的脸色,窒息般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跳动如擂鼓。 洗竹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相婴伸手抓了两下,抓住洗竹的手臂,紧紧握住。 他目光发直地问:「洗竹,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洗竹都要急哭了,一个劲儿地告诉他,这是真实,自然是真实。 可相婴却不敢信。 这是真实? 真实是,自己的异母妹妹,本该阴狠毒辣,善工笔,攻心计。可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她良善了许多,开始嫌工笔麻烦,却能将一手写意画得老道精粹。 不知怎的,她会看《世说新语》。 不知怎的,她会拿珍玩宝器当点心匣子,会变着心思将点心摆出各色花样儿来。 ——就如,当年的皇后娘娘? 相婴第一次见到裴瑶卮,是在晏平元年。 岁暮,大雪,夕阳,梅香潜长秋。 他第一日跟在萧逐身边当差,出入内宫,还是紧张谨慎的。一进长秋,远远的,就见一女子合着银狐大氅站在红梅树下,一时红白交辉,如云如仙。 直到天子近前,唤了声‘瑶卮’,相婴方才反应过来,这,便是艳名倾世,搅动萧氏皇族换了番天地的当朝皇后。 大梁开国,出过数位裴姓皇后,然而毋庸置疑,仁懿裴皇后,便是这其中名声最差的一位。 萧逐握着她的手,埋怨她受凉吹风,不爱惜身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殿里。相婴站在殿外卫从时,便看着庭中的梅树想,这位皇后,怎会是妲己妺喜一般的人呢? 不多时,孙持方传话,将他唤进了内殿。暖阁之中,帝后二人并肩坐在罗汉榻上,皇后娘娘穿着红衣,时不时与皇上说笑两句,似乎连岁月都跟着从容起来。 萧逐将他引见给裴瑶卮,口中道:「喏,这位便是贤妃胞弟,积阳郡公府上的世子相婴,你总张罗着要见见,今日朕给你带来了。」 相婴恭立在前,行过礼后,只顾低着头,不敢丝毫行差踏错。 「你便是悯黛的弟弟?」 她的声音极是好听,在这数九寒天里,如同一股缓缓流淌的温泉,闻之,只觉滋养而舒适。相婴恭恭敬敬地答了句是,随之便听她道:「这要是在宫外,该叫你唤我一声姐姐的!」 那一瞬,相婴恍惚之间,差点便要脱口如她所愿。 裴瑶卮说罢,已然起身朝他走来,到了近前,亲自将手里正在摆弄的点心匣子往他面前一递,笑说刚琢磨出来的新点心,请他尝个鲜,权当见面礼了。 相婴愣住了,脑中空白了一片,只顾想着:原来,天下盛传的权诈妖后,竟是这样的。 回过神来,他有些慌张,有些惊愣,连连后退两步,抱拳直道:微臣不敢。 皇后娘娘一阵轻笑,不容拒绝地将那两掌大小,摆满了点心的白玉镶红宝匣子塞到了他怀里。 她回头与萧逐耳语两句,随后与相婴笑道:「你可要好好得长,若是过两年没长歪,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一家人呢!」 那年他十四岁,以将门贵子之身,充为羽林卫。后来又因着皇后娘娘有意招为业成公主之婿的缘故,愈发得皇帝看重,特意带在身边,亲自栽培,一晃便是三年。 直到,晏平四年末,长秋崩逝。 相悯黛出居玉泽宫后,相婴便也找了个由头,自请离宫,为先皇后守陵。萧逐留过他一回,最后还是应允了。 再后来,便是如今。 独坐在隐园里,眼前的荒芜,似乎正与那年长秋宫里的红梅傲雪渐次重合,他默默念了声相蘅,想到那个可能,心里不禁又惊,又喜,又怕。 若有一线希望,他自是希望皇后娘娘能有这个机会,重活一世。然而她现在的身份,却又是相婴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 他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其中之一便是,如若这鸠占鹊巢是真,那真正的相蘅,又去哪了? 她会有回来的一日吗? 她……又会有再度离开的一天吗? 自从相婴失态地从自己这里离开后,裴瑶卮这几日便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连着往东苑跑了好几趟,却始终不见相婴人影。问洗竹,那丫头只道主子朝中事忙,一连数日都是早出晚归,恐不得见。 可裴瑶卮却总觉得,相婴这是在有意躲着自己。 「姑娘,那头迎春花开了,奴婢去给您摘两枝过来可好?」 第44章 这日,她照旧在九思斋扑了个空,出门索性便往南苑去,一路上都怏怏的,妧芷跟在一旁,总想提提她的兴致,远远地见了迎春坛,便激动地指给她看。 裴瑶卮一日不见相婴,心里便都忐忑着,生怕他是发现什么端倪了。但她自己不快,却也不愿让身边人跟着提心吊胆,看妧芷那般担心的样子,便强颜与她笑道:「好好的花,才抽枝发芽,摘它做什么?」 妧芷小脸才要一垮,便听她继续道:「咱们过去看也是一样的。」 妧芷欢喜地一拍手,两人才走到迎春坛前,脚步尚未站停,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 裴瑶卮心头一动。 转身看去,便见一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武夫打扮,生得却是俊秀,仔细看去,还有那么几分眼熟,说话间,正朝她们这边走来。 「对着木石倒有怜惜之心,怎么换了有血有肉的人,反倒成了蛇蝎心肠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语气却是平平,倒有些漫不经心之感。裴瑶卮一皱眉,心里对他的身份刚有两分猜测,身边的妧芷已然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道了声,见过二公子。 唔,还真是他——左夫人所出的长子,相垚。 她福身行了一礼,嘴上道:「二哥这是才从军中回来?」 相垚闻言,似是有些意外,心里生出些兴趣,「我适才的话,你没听清?」 裴瑶卮心说,听清了,就是不爱搭理你。 「二哥的话,我听清了。」她淡笑道:「只是我非二哥话中之人,自是不会自作多情地对号入座。」 与相婴从羽林卫入仕不同,相垚则是十岁出头便进了真正的三军大营,这些年并不常回家,与相蘅之间,平素也没多少往来。只是,就算再少过从,他对相蘅的性情也多少有些了解。 她从不是一个爱占口头锋芒的性子。 心道一句女大十八变,相垚哼笑一声,问:「盈怀远嫁之事、母亲被责,发病而死之事,桩桩件件都与你有关。难道都是冤枉你?是以我的话,你大可对号入座,绝非自作多情。」 「二哥误会了。」她徐徐道:「我的意思是,我对木石并不多怀怜惜之心,能挂在枝头多看两日,自是比握在手里瞬息枯萎得好。至于对人……我是蛇蝎心肠,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之心,全在对方。」 相垚玩味地打量了她片刻,含笑近前。 「这么会说话呢?」他说着,笑容又大了些,跟着唤来随行丫鬟,吩咐道:「四姑娘对兄长不顺,罚跪于迎春坛下思过,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意不减,刚要说话,这时妧芷却先忍不住了:「二公子!我家姑娘现在也是正经的嫡女了!不是您想法就能罚的!就算不看我家夫人的脸面,您也掂量掂量楚王殿下是不是您惹得起的!」 裴瑶卮都快愁死了。 这丫头,就是学不乖。 相垚呵笑一声,佯作意外道:「哟,那楚王殿下压我?」 他是上惯战场的人,只要有心,随便一个语气动作,都能叫人品出杀气来,妧芷见他分明笑着,可这会儿,自己却因他这句话,莫名打了个寒颤。 旋即,他便啧了一声,对着裴瑶卮,轻声道了一句:「呵,这不是还没嫁呢么!」 裴瑶卮不欲与他冲突,只道:「二哥的教训,小妹敬领。丫鬟不知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说罢,径自拎起衣摆便跪了下来。 妧芷一脸不忍,还要说话,也被她拽着,一起跪了下来。 相垚笑了一声,俯身在她耳边道:「你要真有这个福气,坐稳了楚王妃的位子之后,再回来同兄长算账也不算晚。」 说罢,他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又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丫鬟,赏了妧芷十记耳光。 是夜,寝阁中,妧芷捂着脸涕泪涟涟,妧序取了药膏来,刚要给她涂,便被裴瑶卮抢走了差事。 「你呀,不挨顿打,我看你是不长记性!」她装作恶狠狠的模样,一边给妧芷上药,一边说道:「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嘴欠!都是以前给你惯的!你为我的心我能不知道?但一味地顶撞,有哪回得着好果子吃了?」 妧芷一个劲儿地只是苦,也不答话,见她这样说,所有抱怨西苑的话便更不敢说了。 倒是妧序从旁劝道:「二公子今次回京是为奔丧,说不准要待多久。好在姑娘同楚王殿下的婚事是母后皇太后下过旨的,可不必守孝延后。眼下婚期将近,姑娘,再遇到二公子,好歹忍忍,没得再生出风波,耽误了终身大事便不值得了!」 裴瑶卮想着白日里的光景,不由呵笑一声,心道,就怕是井水非要犯河水,是祸躲不过。 西苑中,相垚才从礼行楼见过父亲回来,大丫鬟存渔便来回禀,说是洗竹一早去迎春坛传了世子的话,眼下已免了四姑娘的罚跪,送她回去了。 第45章 「世子的话?」相垚忖度片刻,哼笑道:「真有意思,多时不见,长初倒护起四丫头来了……」 「还有一件事,公子,」存渔忧心忡忡,「您带回来的斑斓蛙少了一只,奴婢已分派小厮满府里寻去了,现在还没消息!」 相垚一听,脸色微变,「怎么会少了一只?」 存渔摇头,道:「那十只斑斓蛙到了奴婢手里,奴婢便叫婆子送到钱老头那儿去了,那时还是好好的,谁料婆子回来便说走这一路,到了钱老头那儿才发现少了一只。都不知是何时丢的!」 相垚沉着脸,「再加人手去找!人命关天,那东西身上带着剧毒,常日喂的药,只能保二十四个时辰无碍,过了这一两日,谁叫他咬上一口,都得立时归西!」 寒霜化开了水,顺着鸳鸯瓦徐徐而下,响起零星几点滴答。 裴瑶卮睁开眼睛,看着帐顶的承尘发了会儿呆,向外唤了声:「妧序。」 不多时,妧序举灯而来,撩开绣帐轻声劝:「姑娘再睡会儿吧,这才五更天呢!」 裴瑶卮却是睡不着了。 自前一日见了相垚,她心里多少便有些不安定。想着相蘅这位兄长的生母,再加上迎春坛下,那下马威一般的罚跪,她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趁着婚期未至这十几天里,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披衣起身,外头天色还昏沉沉的,隐隐有细碎的落雪,撒盐空中差可拟。 妧序端了水进来,紧着又过来关窗,「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姑娘当心身子!」 「都春日里了,竟还有雪可下,今年这时气也是稀罕。」裴瑶卮说着,过来洗漱一番,便坐在妆台前,由着妧序为自己梳发。 这个时辰,内院尚且寂静。头发梳了一半,裴瑶卮轻啧一声,问妧序:「你可听到有什么声音?」 「声音?」妧序愣了愣,不以为意道:「是外头小丫头们洒扫庭除吧!」 她又细听了听,却是摇头:「不大像,像是屋子里的声音……你仔细听听……」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妧序便也上了心,手上动作一停,屏息细听了半晌,眉头一动:「咦,是了,这哪来的响动,倒是有点像……蛙叫声?」 蛙? 相蘅这寝阁位置偏僻,附近连个水塘都没有,且又是这个时节,哪来的蛙叫声? 思及此,裴瑶卮心头一紧,倏地起身,把妧序吓了一跳。 「把灯点起来,将小丫鬟们都叫进来,给我仔细找找这声是哪来的!」 妧序闻言,心觉姑娘有些草木皆兵了,刚想劝劝,就在这一刻,妆台上一小罐桂花油蓦地掉落在地,将两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了。 「姑……姑娘,您看镜子后头那东西,是蛙吗?」 西苑里,相垚才刚起身,存渔便匆匆忙忙从外头跑进来,上来便是一句:不好了! 相垚瞥了她一眼,鞠一捧水泼在脸上,随后问:「不能换句好听的?」 存渔便道:「出事了!」 他擦净了脸,坐下来问:「何事?」 「昨个儿那只斑斓蛙,不知怎的,跑四姑娘院里去了,一大早差点把人给咬了!」 相垚动作一滞,双眉微蹙,心道,这倒是够巧的。 存渔急道:「公子,您还八风不动地坐在这儿?听说世子已经过去了,这事儿都不必旁人说,咱们自是脱不了干系的!」 整座府里,爱鼓捣这些东西的,唯有二公子一人。 「急什么?」相垚道,「不是说还差一点吗?也就是虚惊一场了?」 存渔一怔,点点头道:「倒是这样不错。听说是四姑娘院里的一个粗使丫头,拿了根簪子生生将那蛙给刺死了,这才没伤到人!」 「刺死了?」相垚眉头一皱,半晌意味不明地嗤笑道:「呵,倒是损了我一只稀罕物!」 这斑斓蛙,原是相垚在南境得的一种罕有毒物,个头虽与寻常蛙类差不多大小,但却长了一口利齿,动作敏捷,弹跳之力惊人,因浑身五彩斑斓而得名。此蛙口中分泌一种毒液,毒性无比,据说,被它咬上一口的人,至今还没有过能活下来的。 南境望族沈氏曾下赏金,举世遍寻能解斑斓蛙之毒的名医,至如今,赏金已逾黄白万两,却终无一人可解此毒。 等相垚来到相蘅院中时,天已大亮。 他晃晃悠悠地进来,人未到,声先闻:「听说有人伤了我千辛万苦寻来的宝贝儿,站出来给我看看,是哪一个如此胆大包天!」 裴瑶卮目光落在他身上,想起适才那一幕,还心有余悸。 那会儿屋中烛火昏暗,她与妧序突然见到一只长得那般艳丽的蛙,一时都有些懵住了。回过神来,妧序还道稀罕,便要捉过来看看,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一直觉得这蛙眼熟的裴瑶卮,终于想起了它的名字。 第46章 斑斓蛙。 传说中,比五步蛇还毒的东西,一身艳皮,却是越美丽越害人。过去,她也只在小舅留下来的手札里看见过这个名字。 听说这东西受不得吓,攻击起人来,动作极快。 她一把将妧序拉住,叫她慢慢退出去,到小厨房找口大锅来,妧序被她的模样吓住了,不敢多话,立时照做。在外叫了两个小丫鬟帮忙,抬了口大锅进门,就见自家姑娘还站在原处,小心翼翼地与那东西对峙着。不知何时,那蛙已蹦到了地上。 锅一到,裴瑶卮心定了些许,谨慎地吩咐丫鬟将锅抬过来,打算远远地扣将到那玩意儿身上。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这时。 抬着锅的一个小丫鬟被这阵仗弄紧张了,脚下拌蒜,直接将锅摔了,裴瑶卮心里一咯噔,转眼看去,就见那蛙一个跃身便四下扑跳起来,她连忙赶人往外跑,可转瞬之间,斑斓蛙便扑到了另一个小丫头身上。 裴瑶卮倒吸一口气,场面仿若戛然而止。等了半刻后,她才觉出来,那只蛙跳到那姑娘身上之后,却是不动了。 这时,那小姑娘动了。 「姑娘别怕,」她转身,冲着裴瑶卮淡淡一笑,将手一举,」奴婢已将它戳死了!」 目下,相垚这样招摇地进来,出口还是如此这般,裴瑶卮心头的怒气一下就被激起来了。 她正要说话,却见那小丫头已经自觉出列,对着相垚拜了一拜,道:「回二公子,是奴婢。」 相垚微微一楞。 不是说,是个粗使丫头么?怎的眼前这个,生得倒比千金还千金? 他眯了眯眼,将她打量了片刻,哼笑道:「小丫头,长了几个胆子?」 「回二公子,奴婢只有一颗胆子,您的爱物吓到我家姑娘了,奴婢护主当先,自然顾不上畜生。」她说着,就势跪下,「若有冒犯二公子的地方,请公子惩处便是。」 相垚退后半步,居高临下地开始琢磨。 「二哥何必咄咄逼人?」裴瑶卮上前,将跪在地上的人扶起来,望向相垚道:「您这东西,论稀罕也是真稀罕,可它的稀罕,不止在那一身皮,更在那见血封喉的本事上。我这丫鬟若不出手,只怕过些日子,楚王就没有王妃可娶了吧?」 「我回来才见你两面,你倒次次不离楚王,真个是攀上高枝儿,也学会狐假虎威了?」相垚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唔’了一声,「……我倒忘了!狐假虎威,正是你一贯的长处么,过去是借着仁懿皇后,如今则是楚王殿下,真不知你这一回的靠山,比起上一回来,可会长久些?」 他如此说了一番,裴瑶卮反倒冷静些了。 她淡淡一笑,叫人将斑斓蛙的尸体拿上来交与相垚:「二哥说得对,小妹惯会狐假虎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相氏家大业大,我却只能一人挣命呢?至于这一回的靠山长不长久,那也得等何时靠不住了,方才能有答案,您说是不是?」 相垚看着她,没有说话。 「至于这玩意,物归原主。小妹希望,往后这十几天里,我这院子里能太太平平的,否则,您就别怪我不顾逊悌了。」 相垚徒手拿起那只死蛙把弄了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一动,转而呵笑道:「呵,你这张嘴倒是真敢说,你……」 「二哥。」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齐齐看去,便见相婴一脸严肃地走进来。相垚心思一动,笑道:「长初啊,此番回来,你我还未见过呢!」 相婴看了裴瑶卮一眼,回头对相垚拱手示礼,「父亲在南苑,请二哥去一趟。」 相婴领着相垚一走,屋室中便彻底清静下来。 「忙了一早上,我还没机会好好谢谢你。」裴瑶卮将那小丫头带到暖阁里说话,赐座又赐了茶,「我要是没记错,适才你说,你叫……‘轻尘’?」 「是,奴婢宿轻尘,给姑娘见礼!」 裴瑶卮不动声色打量了她半晌,笑道:「生得这样标致的姑娘,何时来我这儿当的差?我倒不记得!」 宿轻尘笑道:「回姑娘的话,奴婢才被买进来没多久,被拨到姑娘这里负责院中洒扫才几日,难怪姑娘不记得。」 裴瑶卮点点头,想了想,将妧序唤来,赏了这丫头许多东西。 等宿轻尘走后,妧序不解问道:「姑娘看着倒是很喜欢这丫头,今日之事,她也实在尽心,怎的不将她调进房中侍候呢?」 裴瑶卮站在门前,目光从内室的妆台,一路缓缓移到院中。 她轻声道:「不急。」 相垚被相韬唤去后,当着桓夫人的面,很是训斥了一通儿。 原本,相韬便对他爱好医理毒理之事颇有微词,这一回又险些弄出人命来,愈发给了他张扬的理由。只是当着桓夫人的面儿被训斥,相垚还是颇有些意外的。 第47章 「这下好了,您这才回来,就被罚闭门思过,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回西苑的路上,存渔与他抱怨,相垚却像没事儿人似的,心头只道,传出去?险些上了未来的楚王妃,父亲能让这事儿传出去么! 他想了想,忽而问道:「近来,父亲与桓夫人的关系,似乎和睦不少?」 存渔一愣,回过神来,想起适才桓夫人为自家公子说了不少豪华的事,这会儿也不大好意思抱怨,只道:「真个是如新婚燕尔一般,府中上下都觉得稀罕呢!」 相垚一蹙眉,沉思许久,未再说话。 原以为,相蘅房中出个一回斑斓蛙,相韬出面罚了相垚,这事儿就算完了。却不曾想,两日之后,裴瑶卮正坐在暖阁里看书,便见妧序火急火燎地进来报信,说是桓夫人去看二公子,才一会南苑,便晕厥过去了! 裴瑶卮倏然起身,眉目一凛。 裴瑶卮匆匆赶到南苑时,相韬正吩咐了下人,将在西苑时,给桓夫人奉过茶的存渔拖下去,杖杀。 「事情尚未查清,父亲就这样急着要杀我的人,究竟是为着心疼桓夫人,还是为着替儿子心虚?」 正堂里,存渔趴伏在地上哭诉冤枉。相垚拦着一众下人不许动手,就站在相韬面前与之对峙。 他看上去很冷静,只是这冷静下头,藏满了愤怒与失望。 裴瑶卮在门外停了停脚,看着里头这般情形,略一思忖,大致弄明白了相韬的心思。 斑斓蛙之事出了没几日,如今桓夫人又突遭大难,先后两次,相垚深陷其中,皆难以撇清关系。就算相韬之前不信这些事乃相垚所为,但如今多半也逃不开心里打鼓。 或许,相垚就是被母亲之死的仇恨冲昏了头脑,甘愿来一招破釜沉舟呢? 裴瑶卮猜想,这个问题,相韬一定会自问,却万万不敢自答。 如此一来,一则为泄心头恨怒,二则为保全儿子,他也只有宁愿做个糊涂人,不敢深究,就此找一个最合适替罪的人发落了也便是了。 不错了,裴瑶卮心头暗暗对相垚道,好歹,你爹可是没对你本人刀剑相向。 她才这样想着,堂中便传来相韬沉沉声音:「你真当为父不敢动你?」 他边说,手已扶上了腰间宝剑。 存渔见此,都吓傻了。 她一直在府里,自是知道之前六姑娘中毒,郡公险些杀了四姑娘填命的事,这会儿谁又知道这一剑会不会朝着儿子拔出来?思及此,原还哭天喊地的小丫头忽然转了话锋,一句句喊:「郡公息怒!奴婢愿意一死,只愿郡公消气!莫要误会了二公子!」 头磕在地上,不一会儿,额上便见了血。 相垚看了她一眼,转头平视着父亲,轻笑一声:「儿子托体于父母,杀剐由您,不敢有怨言,只是这丫头的命,您却不能平白夺了去!」 不消顷刻,裴瑶卮依稀听到了宝剑出鞘的声音。 她眉头一跳,当即冲进去,就看相韬那一剑转了个弯,直冲冲便要朝存渔刺过去。 「父亲——!」 裴瑶卮冲过去,跪在相韬与存渔之间,死死抓住了他握剑的手。 堂中一时没了声响。相垚惊愕之中镇定下来,看着她,蹙起了眉。 相韬回过神来,挥手要甩开她,一下子却没成功,不由愈发怒了:「你敢求情?!」 裴瑶卮死死与他对视,扬声道:「我知父亲担心什么,只是您关心则乱,却也该想想,二哥若真能不管不顾,趁娘亲去西苑时一剑杀来岂不痛快?又何必拐弯抹角地干下这投毒之事!」 她句句话含着提点,相韬并非蠢人,被她将神志冲撞回来,定了定心,脸色微变。 是啊,相垚除非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否则他不会做这瓜田李下,自惹嫌疑之事,而他若当真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又何须多此一举?为母报仇,直接一剑将人杀了岂不是更能保无虞? 那头,裴瑶卮窥着他的神色,缓缓起身,握着他的手臂收回了剑势。 她轻声缓和道:「父亲,这夫妻父子情分,您不能由着背后真正的小人给祸害没了啊……」 相韬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看向相垚,终是将剑收回了剑鞘。 相垚与裴瑶卮具是松了一口气。 一场风波才定,太医便也到了。 「夫人这确是中了毒,只是恕老臣无能,此毒实在厉害,且不知名堂,老臣过去从未见过,实在束手无策啊!」 何太医话一说完,相韬脚下一虚,险些没站住。 他问:「此毒……可致命?」 何太医眼含同情,无奈一叹。 「不过郡公,此毒虽厉害,但老臣无能,不代表便一定不可解。不是还有那位先生么!」 第48章 自上次见一元先生手里救活了相芳时之后,何太医对那位神医,便实打实的敬佩,这会儿提起来,都还隐隐有些翘首以盼的样子。 相韬才道,已让相婴去楚王府请了。不多时,相婴便回来了。 只是带回来的,却不是个好消息。 「楚王殿下不在,楚王府的人说,一元先生为给母后皇太后配药,昨日已出城去了,进山趟野,既不知人在何处,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 然而,桓夫人的毒,却是等不了的。 相韬瘫坐在床边,神色呆滞。 他默默摸到了桓夫人的手,紧紧握住,裴瑶卮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头不觉动容。 积阳郡公为人臣,温良恭俭让,声名在外;为人父,他起码教出了悯黛与相婴这样的儿女;至于为人夫…… 她的目光落在面色苍白、唇色发紫的桓夫人身上,不合时宜地起了两分羡慕。 正失神之际,忽听身边传来一句:「父亲,让我试试罢。」 抬首看去,说话的,却是相垚。 原来,这位二公子还懂医术么…… 相韬沉眸看了他一会儿,相婴也道:「父亲,桓夫人性命要紧,让二哥试试罢!」 相韬终是默不作声地让开了一方位置。 相垚借着何太医的药箱,诊脉取血,鼓捣了一番之后,他的脸色也变了。 相婴问:「二哥,如何?」 「是……斑斓蛙之毒。」 相垚这话说得艰难,即便这毒不是他下的,但,斑斓蛙是他带回尘都,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相韬冷眼朝他看来,相婴赶在他说话之前,忙问:「二哥可解得了?」 相垚迎着父亲的目光,硬着头皮摇了摇头,眼中可见愧悔。 他道:「这毒在南境称绝,沈氏重金寻解,皆无所获。」 寂然片刻后,相韬忽然笑了。 「你将那东西带回来……你想如何?解开这旷世奇毒?」他说着,眼中凛然划过杀气,「你想做赵遣?」 赵遣。听到这个名字,裴瑶卮心头猛然一动。 「父亲,」她忖度半晌,打破了这父子二人的剑拔弩张,不确定道:「若为斑斓蛙之毒……女儿或可一试。」 她说出这句话时,在场之人除了相婴之外,仿佛都在听笑话一般。 但即便这像个笑话,相韬最后还是允了她这一试。 毕竟除此之外,就是等死。 裴瑶卮坐在案前,回忆着小舅那份手札里记载过的解毒之法,生生憋了两个时辰,才将药方与针灸方法八九不离十的默了出来。 何太医见了她的方子,大呼霸道不可用,但相垚反复揣度之后,却说可以一试。 「罢了,行不行,总得试过再言。」相韬做了决定,「何太医,恳请相借两名医女为拙荆施针。」 裴瑶卮心里也是有些发慌的——她不是信不过小舅的医术,只是那方子已是她十来年前看过的了,即便如今能默出来,她也不敢断定丝毫不差。 「娟娘,你同我出来。」 内室里施针用药安排了下去,相韬寸步不离的守着,裴瑶卮索性便将娟娘唤了出来,与她确认桓夫人这一日吃过用过之物。 「夫人晨起胃口不好,连口水都没喝,后头去了西苑,便只用了一盏茶,回来就这样了!」 这个答案,裴瑶卮并不意外,她想了想,正要去唤存渔过来问话,相婴却已先一步将人给她叫过来了。 她愣了愣,随即对着相婴一笑示礼,权当道谢。 相婴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回身将相垚叫到屋外说话。 裴瑶卮问了存渔几句话,后道:「那壶茶是你伺候的,既然你说二哥不曾喝过,那便不能排除那一壶茶都有毒的可能。……你别怕,仔细想想,煮水、取茶叶、选茶具,这一应步骤里,可有任何蹊跷之处?」 存渔适才为她所救,心头感激,这会儿对着她,倒也放松些,紧着想了想,眼神忽然一动。 「如今想来,那烹茶的水……并非是奴婢自己煮的!」 片刻后,裴瑶卮推开房门,便见那兄弟俩站在廊下,不知在说些什么。 「三哥,」她近前福身,对相婴道:「小妹有几句话想同二哥说说,不知这会儿可方便?」 相婴与相垚对视一眼,便转身要进去,经过她身边时,不觉轻声提醒道:「天寒,早些进去。」 裴瑶卮一愣,慢吞吞说了声是。 相垚问她:「你有什么话?」 裴瑶卮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我原以为二哥为着前事,恐会与我为难,但如今看来,却是我小人之心了。」 第49章 之前,她心里虽忌惮相垚,恐他生事,但这两回的事,她却并不觉得是他所为。 斑斓蛙的事,她所气的,是这位二公子手里攥着那样的东西,自己个儿却不看好,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而适才在桓夫人榻前,何太医都辨不出毒物的名堂,他明明可以胡诌一番瞒骗过去,可他却还是说了实话,就这做法,便不是小人所为。 也算因祸得福吧,这会儿面对相垚,她倒是轻松不少。 她句话让相垚颇为意外,他呵笑一声,「只是这两次非我所为罢了,你倒相信我能与你彼此相安?」 裴瑶卮淡淡一笑,没接这句,只道:「这两次非您所为不错,不过二哥,您没回来时,也没这么多事儿。」 相垚眼睛一眯:「你什么意思?」 她拢了拢斗篷,轻叹一声,道:「我的意思是,幕后黑手,要么是冲着咱俩来的,要么,也是要借你的手来对付我、对付南苑。二哥可以想一想,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你牵连其中,楚王殿下便是为着颜面,会不会善罢甘休。」 「此事不必你说。」半晌,他沉声道,「我会查清楚。」 裴瑶卮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道:「如此,便仰仗二哥了。」 说罢,她转身便欲进内。 她身后,相垚忽然问道:「不过你树敌如此之多,即便能顺利嫁入楚王府,恐怕也难有好日子过吧。」 裴瑶卮脚步顿了顿,半晌,她似是轻声一笑,淡道:「我习惯了。」 南境的旷世奇毒,竟被个不通医术的小丫头给解了,南苑堂中,才给苏醒过来的桓夫人把过脉的何太医,这会儿看着相蘅的目光,倒比对着一元先生还要崇敬十倍。 「老朽真是糊涂了!之前竟还质疑过姑娘用药,如今看来果真是小人短见!」 裴瑶卮被他这阵仗弄得直心虚,连连道:「何太医言重了,是小女侥幸,也是娘亲福大命大,命不该绝。」 「侥幸?」一旁正审视着她的相垚冷笑一声,道:「据说当年周国神医巢融曾苦心钻研此毒,为此折进去二十几条无辜人命,最后却一无所得,气得他自断一手,立誓十八年内,不破此毒,便以身殉毒。连那样本事的人都束手无策,你倒能‘侥幸’得出来?」 周国那姓巢的神医,裴瑶卮听说过,不过与世人一样,她更愿称之为疯医。 传说那人钻研医术已入魔境,既无仁心,亦无世故之心,以活人试药试毒是常事,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而他救起人来,却也全无国别立场之分,早年战乱时,借他之手捡回一条命的梁人,亦是不计其数。 怎么这斑斓蛙之毒,巢融竟解不开么? 裴瑶卮心里早已想好了应对,此间只道:「小妹也是前些日子入宫陪伴长姐时,曾在显粹宫看过一卷手札,里头记载了这解毒之法。小妹当时看着有意思,便‘侥幸’默记下来了,本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与一元先生问询一二,不想今日竟先用上了。」 闻言,相垚立时提起精神:「手札?什么手札?谁的手札?」 「灵丘侯。」她道:「大抵,是仁懿皇后的遗物吧。」 相垚愣了须臾,随即却忽然抚掌大笑:「哈哈,果真是灵丘侯!看来,沈氏那万两黄白倒是早该有着落了!……唉!可惜灵丘侯——」 「行了!」 他话未说完,相韬从内室出来,似是弃嫌他这般吵闹,目色不善的瞪了他一眼,转而和颜与何太医道谢,又指派相婴亲自送人出门。 何太医一走,相韬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记性倒好。」 裴瑶卮垂首未语。 相韬沉默半晌,却是说道:「这两日便留在你母亲身边,好生照顾她吧。」 「多谢父亲。」 如此,裴瑶卮这两日便在南苑住了下来,彻夜守在桓夫人身边,权当为相蘅尽孝道。 这日午后,相垚过来看过桓夫人,说了两句话后,便将她叫到了外头。 裴瑶卮随他出门,两人站在廊下,她便问,可是事情查出眉目了。 「存渔那日已同你说了,她当日不小心弄洒了热水,又赶着取茶具,便随手抓了去西苑送东西的钱老头去帮她看着热水。」 他道:「前日我回去一问,钱老头与那日所用的一应茶器,皆已不见了。」 好么,果真做贼的心虚。裴瑶卮紧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相垚眯了眯眼,哼笑道:「然后,我派手下出去找人,今日早上手下回来复命,却说在城北的乱葬岗发现了钱老头的尸体。」 裴瑶卮毫不意外。 「——瞧那腐烂程度,已死了半月有余了。」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 第50章 「……二哥,」片刻后,她不确定道:「确实不会有错?」 相垚没说话。 若是这样的话,那就只能说明…… 「……是有人先将这姓钱的给弄死了,再自己扮作他的模样,潜入了相府?」 相垚点了下头,「十有八九。」 这钱老头与旁人还有些不同,原是山里捕蛇的出身,被相垚看中,弄到府里专门替他收管那些个毒草毒虫。也就是为这个,他偶尔出入内苑,也不会引人怀疑。 裴瑶卮想了想,又问:「那这条线至此,便算是断了?」 「我会接着往下查,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裴瑶卮也明白,事到如今,能查出真相的可能实在不大。 过了没两天,便是三月十五。裴瑶卮便以为桓夫人祈福为名,同相韬请准前去昭业寺进香。 除夕大火之后,萧逐下旨拨重金修葺昭业寺。原本当时受损最严重的也只是后头禅房,于前头大殿并无所碍,到了三月初,昭业寺便已重开了寺门,广纳香客。 顾及着上一回妧芷、妧序皆受惊不浅,是以此番出门,裴瑶卮刻意留了她两个在府里,随手指了宿轻尘跟随左右,便轻车简从的出了门。 宿轻尘很是欢喜,临出门还送了个香囊给她,说是自己亲手给姑娘缝的,希望姑娘别嫌弃。 香囊做工精巧,味道也稀罕,裴瑶卮随手便挂在了腰间,谢她用心。 路上,说及昭业寺,宿轻尘似是很有兴致:「奴婢听房中姐姐们说起,上回姑娘在昭业寺可是受了番大惊吓,还是楚王殿下经行搭救的!这英雄救美的佳话,从来都只在戏文里听过的,如今倒是遇上真章儿了!姑娘真是好福气!」 「好福气?」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嫁与他,也算福气么?」 宿轻尘显然一愣,跟着道:「自然是福气呀!外头人都怕楚王殿下,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却偏偏对姑娘您如此柔肠,这还不是福气吗!」 「怎么……姑娘,对这婚事,您不开心吗?」 裴瑶卮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我有无价宝,愿付有心郎……」她轻喃一语,惘然一笑:「想着要嫁与他,我曾很是开心。」 宿轻尘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什么事一旦同‘曾经’二字联系在一起,便都会变得残忍起来。 她问:「那现在呢?」 裴瑶卮没有再说话。 到了昭业寺,进过了香,住持师太听她说要在这里住一晚,不觉分外吃惊。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姑娘倒真是胆大!」 她笑道:「要来的躲不掉,不来的也不必躲,没什么好忌讳的。」 师太颔首赞她心思透彻,便安排了人去给她备了禅房。 当晚,她早早便安置了,可在床上直躺到午夜,却始终没有睡意。 人说触景生情,来到昭业寺,她想的不是上回险些葬身火海的事,而是那一晚,在这寺中见到萧邃的事。 她始终好奇,除夕夜,萧邃做贼似的来这女寺,究竟是为的什么。 「都不怕被人撞见坏了名声的么……」她睁着眼睛,抓心挠肝地好奇,不觉低语道,「……总该不会是在这寺里有相好的吧?」 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想,忽然,却听南窗下传来些细碎的响动。 她转眼看去,心里累得慌:不是吧,又不消停? 这不速之客尚未现身,先往房中放了迷香,她暗中捂了口鼻,放轻动作躲进了衣柜里,憋了好半天,才终于将来人给等了进来。 黑暗中,那人鬼鬼祟祟的,佝偻个身子摸进来,到了床边却没见着人,当即便是一愣。 「死丫头,人呢!」 那人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句,裴瑶卮听到他的声音,不觉有些意外。 ——似乎,是个老人? 她暗中掂量了一把手里的袖箭——这是今日临出门时,相婴特地让洗竹给她送来防身的——定了定心,猛地推开柜门蹦了出去。 来人吓了一跳。 她吹开火折子,就着点光亮,淡淡一笑:「人在这儿呢。」 「你……」那人回过神来,竟半点不着急,疑惑地问:「你吸了我的迷香,竟然无事?」 裴瑶卮点亮了灯,「足下在窗外鼓捣时我便有察觉,此间自然无事。」 灯光一亮,她将对面的人看了个清楚。 果真是位老者。白须白发,五官的端正救不了那一脸的褶子,但那一双眼,却出奇得清亮,全无老者该有的浊黄之态。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瑶卮看清了,面前这人,没有左手。 第51章 「小丫头,之前那斑斓蛙之毒,就是你解的?」 裴瑶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好说了,疯医这是想要解毒的方子?小女双手奉上就是。」 巢融袖子一挥,一脸的不屑。他正要说话,这时,外头传来了守夜卫从的扣门声:「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裴瑶卮看了看自己手里这盏灯,只道自己睡不着,起来坐会儿,叫他们放心。 将人遣走之后,巢融玩味地看着她,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有些胆识,竟不怕我?」 「谁说不怕。」她说着,似笑非笑地往他右手上一瞟,「您精通毒理,我可不想自己这一嗓子求救喊不出来,反倒将命给送了。」 巢融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笑呵呵地将那把断魂散揣了回去。 「是个聪明娃!老夫喜欢!」他道:「不如,你跟我回去,做我徒弟怎么样?」 裴瑶卮笑道:「先生抬举了,小女对医理全然不通,更无心向学,只怕要辜负您一番好意了。」 巢融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胡说八道!真是个不老实的!」他道:「你敢说你不通医理,那相韬媳妇的命是鬼救回来的不成!」 裴瑶卮细想了想,自家小舅失踪了近二十年,多半早就没了,这样说来,可能还真是鬼救回来的。 「看来先生不是对解毒方子感兴趣,而是……对能解毒的人感兴趣?」 巢融哼了两声,「小姑娘,告诉你吧!老夫今儿就是来抓你回去一拼高下的!」 巢融这句话说出来,裴瑶卮还有什么揣测不到的? 她呵了一声,眯眸问:「敢情……您还姓过钱?」 巢融愣了愣,随即洋洋一笑,直接就认了。 裴瑶卮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府中这接二连三的出事,她原还以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呢,如今看来,还真是好一番自作多情。 「是以——」她将手中灯烛放在桌子上,自己就势拽过只椅子坐下,与巢融问道:「往我房里放斑斓蛙、在我母亲茶中下毒,说了归齐,您老人家都是想借着我与楚王的关系,好勾出一元先生来,与他一较高下?」 说起这个来,巢融却也扯了只椅子坐到她对面,好一番与她诉屈。 他直说,那楚王府的门禁实在太森严,真真是水泼不进,自己一个周国皇宫都能来去自如的人,到了萧邃的府邸,竟只剩一个四处碰壁。没法子,最后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她这位未来的楚王妃身上,来了招迂回作战。 裴瑶卮干笑两声,心绪毫无起伏地听着,「呵,您还真是好胜啊。」 巢融却不承认:「谁说老夫好胜?老夫只是好比而已!」 她微微一愣。 这些年来,这一东一西两大神医比肩齐名,却始终是王不见王,没有个一较高下的机会。 过去,一元先生跟随楚王殿下身边,一直居于北境封地,而巢融则因其失踪多年的弟子乃是北境人,故此这近二十年里,未免伤情,始终不入大梁北境。如今好不容易一元先生来了尘都,他在梁周边境闻讯,立时便火急火燎地过来了,只恐错失良机。 他道:「比,那是一定要比的,棋逢对手,不杀上一盘那还行?至于谁输谁赢那就无所谓啦!——老夫这辈子又不是从来没输过!」 这个,裴瑶卮倒是相信的。 「不过,你那二哥倒是个厉害人物!这回老夫在南境寻了几个月,才寻着那么两只斑斓蛙,长得还都不大鲜亮,你哥倒好,一出手便敛了十只——」说着,巢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气愤地一拍桌子,「还有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下手忒毒!知不知道这玩意多稀罕!竟直接一簪子给我戳了死!你……」 他越说越大声,裴瑶卮紧着与他噤声示意,生怕将外头的卫从再给惊动了。 好不容易将巢融的心绪稳了下来,这会儿裴瑶卮看着他,目光颇有些复杂。 想着桓夫人险些丧命的事,她对着巢融,自然是有气的,只是这气,只怕终究也只能是闷气,就算对着眼前这人撒出来,也是一拳打到棉花上。 「您是想看看一元先生解不解得开这斑斓蛙的毒——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很好奇了,」裴瑶卮问道:「这眼看着十八年之期就快到了,这毒,您自己个儿解开了么?」 对面的人吹胡子翻白眼,气哼哼地不说话。 裴瑶卮没忍住一声哼笑,心里一阵地无可奈何。 她想问,一元先生突然离京进山,若是没有自己这一场侥幸,那桓夫人的命怎么算? 她也想问,若是时限到了,他终究也未能解开这毒,他自己又将如何自处? 可再想想,又何必问呢? 第52章 他这样的人,若是会在乎别人的性命,那桓夫人压根也就不会中毒了; 他这样的人,若是会在乎自己的性命,那十八年前,也就不会断腕立誓了。 「聪明娃娃!叫你问了老夫这些话去,险些忘了正事!」他说着,站起身来便要来捉她的腕子:「看你是个好苗子,那斑斓蛙老夫是对付不起了,估摸着也没几天活头儿了!那楚王妃没得好做,不如,你跟了老夫回去,老夫将毕生所学都授予你如何?」 裴瑶卮笑着拂开他的手,递给他一盏凉茶,问:「那一元先生怎么办?不杀上一盘,您甘心?」 巢融五官一拧,陷入了纠结。 「这么着吧!」裴瑶卮适时说道:「反正您老人家大限将至,跑来跑去也是折腾,不如……您跟着我怎么样?」 「我跟着你?!」 裴瑶卮点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您——改换个装扮,随便装个什么厨子、花匠之类的,便与我一起回相府,我找机会为您安排与一元先生会面如何?」 白须老人眼神一亮,倒似黄口小儿一般:「真的?!」 她郑重点头。 「不过,」她道:「我答应您的事,我会做,但您也要答应我——进了相府,要听我的话,不能用毒,不能随意伤人害人。」 巢融想了想,愉快地与她成交。 翌日,相家四姑娘启程回府时,在寺门外头遇上个卖花的老人,彼此交流一二分花草上的心得之后,颇为投缘,当即聘了这卖花老人来府上做花匠。 回到府中,已是午后。妧序等人知姑娘带回个花匠,都觉稀罕,还没等她们问什么,相垚却已闻讯而来。 「你倒悠闲,出了趟门,竟还学会往家里招人了?」 丫鬟奉了茶,裴瑶卮便将人都打发下去了,相垚话虽不大客气,但态度倒还说得过去,她笑道:「那也得看是什么人。」 这就是话中有话了。相垚转头看向她:「花匠老翁,还能是什么人?」 她垂眸一笑,不急着回答,却是先问:「不知一元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相垚点头道:「昨儿个下午回来的,不过一回来便去和寿宫侍疾了,不一定何时能出来。」 回来了就好,她回过头问:「二哥这会儿过来,不知找小妹有何事?总不会是为这花匠特意跑一趟的吧?」 相垚哼笑道:「我找你,还能有何事?」 「自然是为着‘钱老头’的事。」 相垚只说,手里现有的线索断的断,死的死,这件事看来是真查不下去了。 「你不必惴惴不安,」见她不说话,相垚面色郑重了些,「如你所言,既是冲着你我来的,我护你就是护我自己。今日一早,我已禀明了父亲,将西苑的奴仆尽数换去——往后,至少我这里不会生出事端来。」 他的语气虽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但这话却还是好听的。 「二哥,您实在不必……」 「诶,你可别误会,」相垚急忙撇清,「我一来为了自保,二来,也是报你那日在堂上救下存渔的恩,至于什么兄妹情分,咱俩之间还谈不上。」 见他这样说,裴瑶卮也就不坚持什么了,只道多谢。 临走前,相垚又问了句那花匠的事儿,她只说:「小妹这才回来,有些事说起来费劲,等我歇明白了,有什么该说的,再去西苑同您说上一说。」 相垚睨了她一眼,撇下句‘故弄玄虚’,便行离去。 当晚,裴瑶卮去南苑见过桓夫人,桓夫人听说她带了个花匠回来,也有不少疑惑,都被她一一遮掩过去了。 「也是巧了,卫花匠这些日子告病,院子里这几株花娇嫩得很,寻常人伺候不了,娘还正想叫人去寻个好匠人来呢!既然你新得了人,又将他夸得这样好,明日带来娘这里,叫他看看能不能伺候得了这些花儿!」 裴瑶卮往窗外扫了一眼,回过头含笑称是。 两人正说着话,相婴回府,便来南苑送东西。 「今日入宫,长姐听说夫人病势,特意赠了些山参药材,给夫人补身子。」他说着,一个眼神递过去,洗竹便将一摞子大大小小的锦匣奉了上来。 桓夫人见此,连称谢娘娘好意,相婴将东西送到,问过了安,便欲离去。 「三哥等等!」裴瑶卮急忙出口叫住他,转而对桓夫人道:「娘亲好生歇着,女儿送三哥出门,明日再来看您。」 两人一路无声地出了南苑,裴瑶卮时不时打量他一眼,先提起了话头,却是问他相垚好医术的事。 「二哥自小沉迷医道,尤胜武功。心中更是将灵丘侯视为楷模追捧,只可惜……」 她追问:「可惜什么?」 第53章 相婴轻声一叹,「可惜父亲不喜欢他好医术。「 这也罢了,大族世家,赫赫高门,倒是少有放着将军不栽培,反倒由着孩子沉迷那没有前程的行当的。裴瑶卮一听一过,未太在意。 她正想着,相婴却已急着要与她分道了,裴瑶卮四处看看,明明回东苑,再往前走上半段路才更省脚程。 她啧了一声,忽而问道:「是小妹的错觉么?怎么三哥近来,倒像是躲着我一样?」 夜色里,相婴的神态有些看不清,沉默许久之后,他才道:「是你的错觉。」 裴瑶卮笑出声了。 「那就当是错觉吧!」她道,「不过,未免我以后再有这样的错觉,有句话,我想告诉三哥。」 她说着,转身面对着他。 相婴无法,只得与她对视。 天色还是太暗了。 她郑重得将他望了好一会儿,只把他看得蹙起了眉,却还是难以从他眼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半晌,她忽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相婴双眸骤然一缩,瞬间的惊慌空白之后,他差点将心头的疑惑脱口而出。 可最终,他也只敢道:「你是我妹妹。」 裴瑶卮点了下头,「我是你妹妹。是以,无论兄长有任何难处、有任何……疑虑之处,无论何时,只要您问,但凡我知,我都会告诉您——」 「实话。」 相婴知道了。 在他说出那句‘你是我妹妹’之前,真正的答案便如穿过迷雾的风,横冲直撞地闯进了裴瑶卮心中。 甚至于,在鸠占鹊巢之外,他极有可能对自己这只‘鸠’的真实身份也有了猜测,否则连日来,他的规避、生疏、客气,以及对亲妹就此消失的无动于衷,便都成了解释不通的事。 目送着相婴的背影消失在夜里,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至身后的妧序出言提醒,方才回过神识,淡淡说了声走吧。 她从不以为自己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扮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当真能滴水不漏。她只是没想到,相婴会猜出自己是谁。 他是怎么想到的? 裴瑶卮想不明白。 翌日,她早早便在院中花架下见到了巢融。 她将侍女留在一边,自己凑过去,要与老花匠探讨心得。 谁知,巢融见了她的面,立时就将手里的剪子一合,气哼哼地诘问:「你个小丫头,好不羞!把老夫诓回家来就不管了!」 裴瑶卮一时有些哄孩子的错觉,好笑道:「谁诓你了?昨儿个才刚回来,您的事哪件不是大事?不得容我准备准备?」 巢融就问了,她要准备到什么时候。 裴瑶卮淡淡一笑,并未回答,扶了扶抽芽的花枝道:「看不出来,您做花匠倒也有模有样的,还真是艺多不压身啊!」 巢融得了夸奖,有点开心,笑意起了一半却又连忙绷住了,直说小丫头你别拿这些个好话捧我,若是敢戏弄老夫,下场可是很惨的! 她失笑,「我能戏弄您什么?」 「那可就说不准了!」巢融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对了!就说那斑斓蛙的毒,老夫问你,你是钻研了几时才钻出解法的?」 裴瑶卮叹了口气,「早同您说了,我就压根儿不通医术。」 巢融登时便要出言驳斥,却被她抬手把话拦了下来。 跟着,裴瑶卮索性就将那解药方子的来历与他说了,说辞与那日对着相垚他们是一样的,只说是因缘际会,碰巧见了前人的遗迹,意外记下来的。 「前人的遗迹?谁?」巢融问完,随即自答:「赵遣?」 裴瑶卮点了点头。 她道:「灵丘侯的手札里记载过这毒的解法。他失踪之后,这手札辗转到了仁懿皇后手里,我意外所见,鬼使神差便记了下来。」 即便现在想想,裴瑶卮都觉得,冥冥之力诚然奥妙。自己原是个对医理半点不感兴趣的人,过去翻阅小舅的手札,那么多篇良方妙典,却偏偏就有意无意地记下了这一篇来,除了一句鬼使神差,还真找不到别的话来形容。 她这样想着,一偏头,才发现巢融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他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裴瑶卮试探地唤:「……老前辈?」 巢融动了动,举起左臂来,晃了晃那空荡荡的一截儿。 如此短暂的一幕,裴瑶卮看在眼里,莫名就觉得,此刻他应该很是伤心。 因为——灵丘侯赵遣。 自己那位小舅,留在这世间不到二十年的痕迹里,荒唐事倒做了不止二百件。而这其中,拜了周国疯医巢融为师,当算不可不说的一桩。 第54章 「他八岁那年认我做师父,十八岁上手便解了斑斓蛙的毒,我就说嘛,这世上有这本领的,也就是我徒弟了!」 巢融说这话时,看得出来是尽心想表现出欢喜与欣慰的,可落在裴瑶卮眼里,却都成了巴巴的委屈。 就像个被抢了糖葫芦,还坚持说不介意的孩子。 明明在意得紧。 她调整脸色,有意活络氛围:「这可说不好!若是一元先生也有这本事呢?难不成您还能让他认您做师父?」 闻言,巢融撇了撇嘴,哀怨地看着她:「老夫原想收你为徒,是见你个年轻姑娘,还有得教导的余地,至于那独眼儿——虽说是这十几年才有的名气,同老夫比起来倒也是小辈儿,但小树早都长成大树了,哪还用得着老夫去修枝剪叶!」 裴瑶卮笑了笑,忖度片刻,便将自己心里的打算试探说来:「说起来,我虽与医道无缘,但却也希望您这一身本领能有传承。」 巢融敏锐道:「怎个意思?你还要给老夫塞个徒弟不成?」 这会儿倒是聪明了。她笑问:「您不愿意么?我保证是个年轻的,很有教导余地,且对医道极有热情!」 巢融眼珠一转,心里便有了猜测:「你说的……不会是你那二哥吧?」 她笑言正是。 「啧啧,你这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好事都紧着往自己家头上揽!」 裴瑶卮也是许久没听人自比得如此清新脱俗了,微微一噎,还没想好怎么说话时,又听他继续道:「不过小丫头,老夫收徒是要讲机缘的,我以为你误打误撞解了我给独眼儿下的套,这算个缘分,但你那二哥可就……」 她想了想,也能理解,毕竟如一元、巢融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妄图求教拜师的只怕如过江之鲫,若从中没个筛选,那不就乱了套了么! 「看来,您筛选徒弟便是靠机缘了……」她忖了片刻,忽然有些好奇:「那您当年收灵丘侯为徒,这中间难不成还有什么故事?」 提起这话,巢融一时有些恍惚。 「这都三十来年前的事了……!」 梁周两国,百年间征战有时,相安亦有时。太平治世时,两国之人通商往来皆不算稀罕,拜师学艺的事儿也多,不足为虑。至于灵丘侯赵遣拜了巢融为师却为当世称荒唐,原因便在于这两人定下师徒名分之时,两国正处于交战之中,赵遣是大梁统帅的幼子,巢融,则是周国随军的军医。 「赵遣八岁那年,梁周厮杀正欢,老夫为求征西大元帅府中的一株千年灵芝,答应他随军出行,做他十个月的军医。赵遣呢,那会儿就是个小公子,因着小小年纪,心思却全不在文治武功之上,日渐沉迷医术,他父兄为了将他‘掰回正道’,便不容分说将他拉进了军中历练。」 也是巧合,当年主战场附近的一方村落里,传出有不少人死于毒蛇之口,村民被战事吓得心惊胆战之余,还要分出精力驱蛇捕蛇。谁知人被毒死了不少,可却连一条蛇的影子都没见着。 梁周交界的裂地关地处大梁东南,每每起战自然都是在那头。听到这里,裴瑶卮灵机一动,问道:「那所谓的‘毒蛇’,不会就是斑斓蛙吧?」 巢融点点头。 哪里有疑难杂症,哪里便有他的传说。虽为周人,但一听这个消息,巢融便立时改换行装,鸟悄地溜进了大梁境内。 往后回忆起来,他一直觉得,这一趟走得,算是他毕生大梁之行中最有意义的一回。 他在村子里遇到了灰头土脸偷跑出来的赵遣,那孩子头脑甚是聪明,相遇没两天,便看出了他是周人,还紧张兮兮地同他说,自己会给他保密,叫他不必害怕。 「我当时断魂散都捏手里了,他那么一说,我竟就相信了,与他击了个掌,便一同开始琢磨这毒该怎么解。」 「那时候,赵遣才刚接触医道不久,药草认不全,问题还特别多,我要分心教他,还要应对他的聒噪,心里烦得想骂娘!」 「可研究了半个月,斑斓蛙的毒我竟解不开,倒是借着他的一点灵机,配出了可驱除斑斓蛙的药粉——便如雄黄之于蛇,好歹不算全无收获。」 裴瑶卮静静听着,适时出声问道:「您就这样收了他做徒弟?」 「是他非要跟着我的!」巢融说着,眼珠子都似发亮一般,「他给他父兄留信出走,巴巴跟在我身后当小尾巴,一跟就是大半年——都怪他那哥哥不好,找到他之后就不让他跟我玩了!弄得我们俩师徒见面,倒比牛郎织女还要难上百倍!」 裴瑶卮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颔首道:「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却先您一步解开了斑斓蛙之毒,也难怪您到如今都如此执拗于此。」 「他十八岁那年,我俩又去南境找蛙。碰巧遇上了个被斑斓蛙咬伤的小姑娘——」说着,巢融忽然话锋一转,很是刻意地一叹:「怪道有那么句‘红颜祸水’的话,我这徒儿啊也是运气不好,自打遇上那小姑娘,便开始走背字儿!替她解了毒,连带着还想接手她下半辈子。谁知到最后,媳妇儿还没娶进门儿呢,他竟就忽然失踪了,到如今,差不多也十九年了!」 第55章 闻言,裴瑶卮心头不觉一动。 灵丘侯素以风流秉性,不拘礼法声闻于世,对于他的失踪,家里人与外头的说法是一样的,都告诉她,小舅是在南境,勾搭了沈家已然许婚的闺女,回京之后要死要活就是要娶,谁料,七十二拜都拜了,朝中家中的难关好不容易都过了,他却在议婚迎娶的前夕,领着家里的一个歌姬私奔了。 他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自那以后,巢融少来大梁,不去北境。至于那位被他负了心的沈家姑娘,听说在南境闻讯之后,羞愤之下,便投缳了。 这桩事,在十几年前可谓惊动江山,但那时裴瑶卮才几岁大小,几乎没有印象。 她倒是记得,那位沈家小姐原来许婚的夫家,是姓相的。 裴瑶卮有心成全一段师徒缘分,对于巢融再三坚持的‘机缘’,她想了想,最后道,自己便可算是相垚与他之间的机缘。 「再者说了,还有那十只斑斓蛙呢?若是没有我那二哥,说不定您现在还找不着给一元先生下套的脉门呢!既不会认识我,也没人帮您去!」 「这……」巢融似乎被说动了,犹豫了半晌,对她道:「待老夫试他一试!」 见他松口,裴瑶卮不禁欢喜,再要问他打算怎么试,巢融却闭紧了嘴巴,与她讳莫如深。 不多时,妧序过来,说给桓夫人炖的补品已经好了,问何时去南苑。 裴瑶卮看了眼一边的巢融,原本昨日自己答应了桓夫人,今天要将这‘花匠’带去南苑的,但想起一早上听说相韬今日休沐,说不定这会儿过去还会碰上,她便歇了这份儿心,只带同丫鬟走了一趟。 一到南苑,果然相韬就在书房里忙公务,她去见了个礼,便去桓夫人身边陪着。 「看您气色见好,昨儿听二哥说,一元先生已经回来了,这两日在和寿宫侍疾,等先生出宫,再请来给您看看。」 她话音落地,娟娘端了茶来,与她道:「姑娘不知道,母后皇太后服了一元先生的药,业已大好了!先生今儿才一回王府,郡公得了信儿,立时便派人去请了。只是不巧,听说楚王府里有人病了,先生一时走不开,只答应了待那头安稳下来,便过来与夫人看诊!」 楚王府里有人病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裴瑶卮的第一反应,便是萧邃。 毕竟,京中楚王府里,正经主子就只有楚王一人,一元先生虽说是手下,但那般的行市,也不是谁都够得上格叫他瞧病的。 然而,对着这府里唯一一个够格叫他瞧病的人,一元先生此刻却很是发愁。 他暴躁地掀了斗笠甩在桌子上,露出一张伤疤蔓延的脸。恐怖的斑驳里,那只清亮的独眼睁得老大,紧紧瞪着萧邃,似要冒火一般。 萧邃半靠在榻上,捏了捏眼角,苍白的唇微微开合,劝了句:「先生,莫生气。」 一元先生更来气了。 他咬着后槽牙,慢慢磨出一句话:「王爷,您这是不要命!」 瞬雨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萧邃淡淡睨了她一眼,「是什么是。」 瞬雨委屈地撇了撇嘴,只管同一元先生告状:「先生,您往后最好是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看着殿下!省得他一时脱离了您的管束,就变着法儿地祸害自己!」 才放了一次血,萧邃这会儿元气未复,也没心思跟她提规矩了。一元先生瞪着他气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回头将瞬雨打发出去煎药,自己抱着手站在他面前。 这半年来,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过去几年,一两个月放上一回血,对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尚且算不上什么,一元先生便也没怎么管。但这半年来,他每每不到十天便要来这么一回,越是无所得,便越是执着、越是疯魔。 直到这一回,割血祭剑险些变成了送命祭剑,一元先生方才惊悟了这其中的利害。 可他隐隐觉得,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深吸了口气,他赌气似的同萧邃指责:「属下在宫门前惊闻殿下晕厥,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早知您又是失血过多,我何必呢?直接叫朝阳、瞬雨给您多喂几颗凝萃丹也就是了!」 萧邃笑了笑,「我记下了,下回定当生场像样的大病,再来劳动先生。」 一元先生抄过斗笠,又暴躁地扣在了头顶,不想见他了。 萧邃踩上长靴,站起来时身子还不稳地晃了一下,一元先生看得揪心,一只手都要伸过去扶了,却又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拍了自己一下。 跟他一样没记性,他暗自腹诽。 将这幕尽收眼底,萧邃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过去拿起架上那把剑。 看到那剑,一元先生不安地蹙起了眉。 第56章 「殿下,您何必呢?」他道,「已经快半年了,您就是流再多的血,这剑也没有反应——它如今就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宝剑罢了,您就当它不会再有反应了!您……」 「先生。」 萧邃淡淡出口,打断了一元先生的后话。 他回过身,唇边带笑,眼里却寂静得像一潭死水。他道:「先生别再说了,本王不是听劝的人。」 罩面的黑纱后头,一元先生干巴巴地张了张嘴。 他其实很不死心地想问一问萧邃,倘若即便你流干了全身的血相祭,这剑也没有反应,又当如何? 可是他不敢问。 楚王殿下确实不是听劝的人,更不是会为一句‘如果’,便转移心性的人。 最终,他也只能恨恨地留给他两瓶凝萃丹,回去自己生闷气罢了。 翌日午后,打听着相韬不在府中,裴瑶卮方唤过了巢融,与自己一起去南苑。 路上,想着适才在院中,见他与宿轻尘竟聊得很开怀,裴瑶卮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只说自己还当他只对医术有兴趣,怎的随便同个小丫头倒都能聊到一块去? 巢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没说话,而后玩味地来了一句:「老夫讨人喜欢么!你这个小丫头不也与我聊得很好?」 裴瑶卮失笑,才想着提醒他管住嘴,别说错了话,露了行迹,便见他打量了一眼自己腰间的香囊,无端道:「你这香囊不错,老夫喜欢。」 她挑了挑眉,顿了顿,原本想说话的话倒是没再提起。 见了桓夫人,她依礼问安,说了两句话,便道,自己昨日忘了,今日已将那花匠带来,外头天儿正好,请娘亲同自己一道去院中看看。 巢融正蹲在院南角拨弄两棵已不发芽的枯枝,闻声懒懒起身,却在见到桓夫人的一瞬,定住了目光。 裴瑶卮从旁做了引荐,桓夫人对着下人素来宽和客气,即便这花匠的目光过于无礼,让她没来由地起了些惧意,她却也仍是语气温和地与他拜托,问他这几株枯枝可还救不救得活。 「便是救不活,换棵新的也就是了,夫人还会心疼这枯败无用的旧物吗?」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又带着没来由的嘲讽,将桓夫人说得一愣。 好在娟娘她们都被留在了屋里,裴瑶卮嗽了一声,出言警醒:「老人家,对着夫人,莫要无礼了!」 巢融抬眼看向她。 倒是桓夫人尴尬起来,却还连说不碍事,是自己疏忽,拿这枯败的东西相问,倒似刻薄了。 「廊下有两株玉台金盏,这几日丫头们伺候得不大合适,都有些蔫了,劳老人家给看看。」 对着裴瑶卮满是警醒的眼神,巢融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径直往廊下去了。 「娘亲别见怪,这人手艺是极好的,大凡有点子技艺能耐的人,都有些古怪脾性。」裴瑶卮轻挽上她的手,安慰:「他并非是冲您。」 桓夫人强颜笑笑,没说什么。 只是那人的那番不留情面的话,却让她上了心,再三品之,随着锁紧了眉目。 「您是怎么回事?」回去的路上,裴瑶卮佯作生气地质问:「不是说好了本分做人,不给我惹事吗?便是请您去照看两株花,怎么倒饶上您那么一番说辞?好在娘亲不计较!」 巢融听着她的话,又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哼哼嗤嗤两声,忽然问道:「丫头,你今年多大?」 「过了生辰,就十八。」 「生辰几时?」 「您做什么?给我批命?还是给我做媒?」她随口道:「都省省吧,我早许人家了!」 巢融不答她的话,只坚持问她生辰日子,裴瑶卮为难了一阵,便不情不愿的给出来了。 巢融神神叨叨的掐指算了算,皱眉一啧,直道不对。 「什么不对?」裴瑶卮暗自看了他一眼,不怎么上心似的,「我自己的出生时日,难不成您倒比我清楚?笑话了!」 巢融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两眼,四下扫了一眼,见那些丫鬟离得远,这才悄声与她道:「我可告诉你,小丫头,说不定你还真是个笑话!」 他语气郑重严肃,偏是这用词,裴瑶卮一听,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叹了口气,「前辈,我请您入府,好吃好喝地待您,您还骂人,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巢融一愣,有些急了:「谁骂你了!老夫是说你的生辰日子!」 她便问:「我生辰日子怎么了?」 他脱口刚要说话,又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嘴上一收势,再开口,话就不一样了:「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哪一日你圆了老夫的心愿,老夫或许还愿与你细说一二!」 第57章 说着,怕她觉得自己的秘密不够诱人似的,他又鬼祟道:「很严重、很严重的内情哟!」 裴瑶卮斜了他一眼,哼笑一声,配合得点点头。 两人说话间,回到院中,入眼却见相垚怒气冲冲地站在院子里,见她回来,大喊一声‘相蘅’,径直冲了过来。 相垚此般阵仗,弄得裴瑶卮一头雾水,不觉间放慢了脚步。 「二哥这是怎么了?」她问,「小妹糊涂,不知有何得罪二哥之处?」 相垚扔给她一张团得皱巴巴的字条,抱臂站在她跟前,擎等着看她如何解释。 裴瑶卮将那字条扫了一眼,心思一动,顷刻恍然。 她一脸无奈地看了眼身后方的巢融,叹了口气,将紧张兮兮地围在一边的丫鬟们都给打发下去了,这才转头与相垚道:「二哥别生气,听小妹解释。」 相垚哼笑一声,「我等着呢。」 今日晨起,他发现自己整个人瘫在床上,分明神志是清楚的,却愣是一动不能动、一句话说不出来。起初,他还当自己不过是鬼压床罢了,但数番调息之后,他就明白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自己是被人封住了经脉。 下手的人,医道修为极高,让他根本辨不出施针点穴的手法。他用了大半日的时间自行破解,期间还一直分心琢磨,是什么人有这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自己房中,还在自己身上动针。 他原本猜测,许是那之前假扮‘钱老头’的人不死心,再又卷土重来了,可就在他终于破开桎梏之后,却在自己枕边发现了一张字条,上头告诉他,若是十个时辰之内能醒过来,便来相蘅这里,若超出十个时辰,就不用来了。 裴瑶卮请他进了堂中,同时也将巢融一起带进去了。相垚蹙着眉打量了一眼这新来的花匠,猜也猜到,这人的来历并不简单。 他问:「他究竟是谁?」 裴瑶卮未急着答,而是先问:「二哥冲开经脉,用了多久?」 相垚眯了眯眼,想着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又岂能随着她的问题走?故此便也闭口不言,只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瞪着她。 裴瑶卮垂眸一笑,「罢了,总归定是十个时辰以内了。」她说着,看向巢融:「老前辈,您的试验,我这二哥算是过了吧?」 巢融还没说话,相垚闻言,已皱紧了眉头。 「什么试验?什么老前辈?」他看了眼花匠,问她:「这人究竟是谁?难道就是他封住了我的经脉?」 这回,哑巴了半天的巢融终于开了口,只听他哼哼一笑,整个人都透着倨傲:「臭小子,能劳动老夫亲自封你的经脉,你这会儿就该回去偷着乐了!竟还在这里给我皱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相垚听得厌烦,转头正待重新审视这人一回,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了他杵在腰间的左手臂上。 他想,若是这人有左手的话,这会儿也当与右手一般,掐在腰间,而非如此别扭的杵在腰上。 裴瑶卮亲眼看着相垚的眼神从厌弃,变作疑惑,最后恍然大悟,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你难道是……」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着巢融,整个人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极高的医道修为,没有左手,还是位老前辈。 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相蘅的这个所谓‘新花匠’,便是与一元先生齐名的、灵丘侯赵遣的授业恩师——疯医巢融。 巢融扔下一句,相垚已过了自己第一关的话,便也不等他二人反应,大摇大摆出了门侍弄花草去了。 「之前假扮钱老头的人,便是他。」裴瑶卮看着还瘫坐在那儿的相垚,出声拉回他的神识,与他解释。 相垚愣愣地问:「是他?」 裴瑶卮点头,随即,便将自己与巢融此番相识的来龙去脉都与他讲了。 「这位老大爷,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但心性却实在纯粹。他原以为那斑斓蛙之毒是我解的,便想收我做徒弟。可叹我这辈子是没这个因缘了,但……」 说到这里,她不觉有些伤感,「他这副脾性,斑斓蛙之毒若是解不开,多半是要应誓的。我也盼他这一身医术能有传承,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若二哥。只是之前巢融这边没说定,我也不敢同您说什么,昨个儿刚得他松了口,本想着这两日就告诉您的,谁料他倒是个急脾气,这就开始了……」 相垚想起,巢融是先帝武耀十一年末立的誓,至今朝晏平八年,岁末时节,正好便是大限。 他垂着眸,哀然道:「只剩不到一年了……」 裴瑶卮点头,「嗯,不到一年了。」 其实,她觉得,巢融这个人,并非是能以善恶形容的,但于这人世,总算一种稀罕的存在。 第58章 但凡是稀罕的,人心总会对之生出些别样的不舍。 「你……」不多时,相垚忽然开口,语气有些踌躇地问:「你为何会想到我?」 「这事说起来算是我冒昧,未曾提前知会您,也不知二哥愿不愿意?」 相垚没有第二个答案:「自然是愿意的。」 能得术业一流之人的教授,无论对谁,都是幸之又幸的事,尤其这人还是巢融。 ——灵丘侯的恩师,巢融。 他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裴瑶卮想了想,正要说话,他又问:「你是觉得对不住我?」 「左夫人的事吗?」她直言不讳地提及,不等相垚有所反应,却又一笑摇头:「您别误会,我不是想给你点什么恩惠,便能让你对我释怀——说起来,你心里若认定我是仇人,那消受仇人的恩惠,才是最让人难堪、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我不会这样无耻的。」 她说:「您若想恨我,大可以继续恨,至于为何选中您……您就当我是为了巢融的考虑吧。」 「为巢融?」 裴瑶卮点点头,「他曾有过一个徒弟,出身鼎族,家中上下无一人支持他从医,都想着,他应该是驰骋沙场,承继祖业英雄豪杰。可天意就是让他认识了巢融、追随着他,学出了一身青出于蓝的好医术。」 她说着,刻意将语气轻松下来,「他失去了那个徒弟,也记挂了他许多年。如今大限将至,我想……把您送到他面前,便如一种慰藉,也让他去得愉快一点。」 ——亦是给你一个机会,纵然不能追随你所追慕的灵丘侯,但同拜一门,多少也能安慰所愿吧。 相垚临走之前,与她道了一声多谢。 是夜,裴瑶卮坐在书案前,手底下勾勾画画,算计着年份时日。 巢融说,相蘅的出生时日不对。她虽然对方术之事无多了解,但最起码的八字神煞她倒也能看懂两分,这会儿对照着书册批了番相蘅的命格,她也觉得这出生时日确实不大对劲。 别的不说,以萧逐那般在乎命数的性子,相蘅这副命格,平平无奇之外,甚至有三两点凶险之处,他会愿意将这样的女人纳入自己的后宫? 不可能。 相蘅的身世,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姑娘,时辰不早了,早些安置吧!」妧序奉了盏牛乳茶进来,与她道:「适才南苑派人过来传话,说那头理好了嫁妆单子,明儿个一早,夫人要亲自过来与您商量呢!」 闻言,她心头一动,「娘亲亲自过来?」 妧序颔首应是。 裴瑶卮想了想,将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给涂黑了,便搁了笔。 正好,她心道。桓夫人这一来,倒是免了她费心请人入局的麻烦。 翌日,桓夫人连早膳都是过来与她一起用的。裴瑶卮也发现了,眼见婚期将近,这位夫人近来是愈发舍不得女儿了。 「这嫁妆子目原本早就定下来了,还是贤妃娘娘有心,生怕委屈了你,将单子传进宫亲自看过,又着意增减了一番,换了不少珍奇玩意儿给你添妆,这不,昨个才最后定下来!」 桓夫人说着,拿了单子与她细看,裴瑶卮兴致缺缺,但想着悯黛用心,还是一一看了。 桓夫人问:「怎么样,都喜欢么?」 她点头笑道:「光是娘亲与长姐如此费心,女儿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两人说了会子话,裴瑶卮便说早膳有些吃撑了,请娘亲在屋里好生歇着,用一盏茶,自己出去走两圈,去去就回。 临出门前,她将正奉了点心要进去的妧序拦下了,说夫人正歇着呢,叫她们都离远些伺候。 妧序不做他想,领命便去了。 裴瑶卮出了门,院中晃悠了半圈,见适才还在打理花丛的巢融不见了,心道是时候了,便悄悄绕到了东窗下,细细听着暖阁里的动静。 等了不到片刻,忽听里头传来一声轻呼,是桓夫人的声音。 裴瑶卮竖起了耳朵,透过窗缝往里看去,果见巢融如自己预想一般,一见桓夫人落单,便按捺不住地出现了。 「你怎么进来了!」 桓夫人惊诧起身,她倒是认出了这是女儿昨日给自己引见过的花匠,只是没想到这花匠竟这般没规矩,都闯到内室来了。 巢融见她愠怒间就要喊人,便冷笑了一声,抬手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给掀了。 「这么着急喊人?做亏心事啦?」 他问,说话间举起了左手,将包在腕子上的衣袖拆开,露出了断腕的伤口。 而对面的桓夫人,早已在看清他容颜时,便呆住了。 「是你——!」 第59章 便如同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见到赵遣一样,桓夫人同样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还能再见到巢融。 她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人还是黑发童颜,看着像是与赵遣一样大的年纪,却被他一声声地唤着师父。可如今,二十年不到,故人再见,他竟已须发皆白,不说话、不动作,便活脱脱是一副耄耋老者的模样。 他就站在她面前,眼里冰凉凉,周身却冒着怒火,声色俱厉地指责她见异思迁,背弃了自己的徒弟,另嫁他人。 「听说你连姓都改了,如今姓什么……桓?呵呵,小沈丫头,你好厉害呀!」 听到这句话,沉默许久的人蓦然一怔。 是啊,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曾是姓沈的。 ——南境名门,袭常沈氏的沈。 盖因地势之故,南境毗邻周国,商旅频多,民风较之北境,更为开放,也更为婉约。崇峻侯沈家有个小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二三岁时,美貌自侯府教书的女傅口中传出来,转眼到了及笄之年,便已有了南境第一美人的称号。 然而,沈庭如自己,却很不喜欢这个名号。 南境虽富庶繁荣,却少有安定,论及真正数得上的阀阅鼎族,就更是难以同积淀厚重的北境相提并论了。 但沈氏却是不一样的。 正因这份鹤立鸡群的显贵,她那个身为崇峻侯继室的母亲,才越发看重她的婚事,尤其在女儿声名在外,引得求亲者络绎不绝之后,她便也越发看不上那些来求亲的所谓‘名门公子’。 在沈庭如的记忆里,及笄之后,她在母亲嘴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配不上’。 薛家的主母出身太低,配不上;邢氏那儿子前程太窄,配不上;还有雍氏的老太爷,官位到这份儿上,也什么擢升的余地了。 统统都是个配不上。 发难完了那些看不上眼儿的,回过头来,她每每还会听母亲抱怨上那么几句,说自家女儿这样大的名声,怎么就勾不动北境那些个强宗大族呢! 「唉,裴、赵那样的,够不上也就罢了!哪怕相氏、秦氏、顾氏也好啊!这里头随便搭上一个——哪怕是旁支呢,也总比南境这些个靠不住的要好啊!」 羊夫人抱怨一通儿,还不忘对她耳提面命:「如儿,你可要给娘争气啊!娘命苦,生不出儿子,就你这么一个漂亮闺女,娘可就指望你嫁个好人家,将来好提拔羊家呢!」 母亲是继室,出身平平,加之父亲对元嫡夫人情深义重,沈庭如从小就知道,母亲的日子过得不顺心,是以,即便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有再多微词,她也从未吐露过一字一句的不满。 就这样,母亲挑挑拣拣,时不时还要派人出去散散风声,至到武耀十年,她十七岁时,母亲终于等来了她望眼欲穿的贵婿——相氏府上的二公子,相良。 沈庭如在外祖家收到母亲的家书,要她即刻启程回家时,尚且不知家中等着自己的,是许婚结亲之事。她向来是孝女,搁下家书,未敢耽搁,旋即便与外祖母告别,启程还家。 羊氏祖宅到袭常城,不到七百里的这条路上,她遇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人——灵丘侯赵遣。 这世间,有几个青春少艾的女孩,会不倾心于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美少年呢? 至少,沈庭如不会。 是以,当她在归途中不幸遭遇斑斓蛙,随行的卫从朝暮间死了一半之时,赵遣如同天神一样出现,费尽心思解了她的毒之后,她捡回了一条命,同时,也送出去了一颗心。 七百里的路,她在赵遣的陪伴下,走了三个月。等她终于回到沈家时,等待她的,却是相沈两族的联姻之约,以及自己腹中暗结下的珠胎。 「那时他同我说,叫我好好回家等着他,等他回京禀明父母,便会派人来下聘,风风光光的迎娶我过门。」 她看着巢融,低垂着头,缓缓流下泪来。 「我听他的话,我等了。师……」 她原想同过去一样,随赵遣唤巢融一句‘师父’,但话未出口,却及时止住了。 已经不合适了,她想。 这时,巢融道:「老夫知道你等了,老夫还曾以为我那徒儿失踪之后,你这丫头当真如沈氏对外声称一般,投缳殉情了,为此,老夫还曾为你流过两行泪!」他越说越气,「可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徒儿与我皆是傻子!竟会相信你这三心二意的小丫头!」 沈庭如摇着头,眼泪越流越凶,嘴里一遍遍重复着:不是的。 自己不是三心二意,不是见异思迁,自己只是……没有办法了。 巢融将责难吐出来,心里松快了些,冷笑道:「不是?呵,那你倒说说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事实就是,当年灵丘侯与相氏争妻的事一传出来,朝野震动。数翻风波之后,二公子相良的长兄、才袭了积阳郡公爵三年的相韬征战回京,主动上书天子,为弟弟退了沈氏这门亲,甘心成人之美。 第60章 沈庭如在南境闻讯,尚未高兴几天,转眼就又传出来,灵丘侯带着府上歌姬留书私奔的事儿。 一时之间,沈氏成了笑柄,她更成了父亲口中有辱门庭的不孝之女。 母亲为此,一口气上不来,犯了心症,就此殒命。 「他当年一去不复返,我腹中还怀着孩子,我又能如何?」她也是委屈的,这些年,这些话,她无人能说,可说出来,心里却也一点都不舒坦。 巢融问:「你也信了外头的传言,觉得我徒儿真是那样的秉性,带着人私奔了?」 沈庭如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 母亲死后,父亲甚至不给她守孝的机会,将她发落到了城外的庄子上,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再当没有这回事,随便找个门第低些的嫁了。可她不死心,偷偷从庄子上跑了出去,带着身子,就这么一路朝着北边,一往无前地去了。 「我是……我是想去寻他的,我想亲口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说的话我都不信,我只要听他一句……我想让他告诉我,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上一封信,他还在对我说好事多磨,怎的忽然他就不要我了……」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就算,就算他不要我……这个孩子……」 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口问他了。 走出袭常城时,她踌躇满志,心里同时揣着惶恐与希望。 可当她历经苦难走到含丹城,却险些命丧匪盗之手时,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 那时千钧一发,是相韬的家臣、她如今名义上的兄长桓不世在回京路上刚好撞见,出面搭救了她。 那时已是武耀十一年初,距离相氏赴南境求亲,已过了十个月。 「二公子相良,在解除婚约后不久便过世了,外头都说……都说他是受了羞辱,才怒火攻心,一病不起。」她脸上现出愧意,艰难道:「那时候,桓大哥将我带到郡公面前,我以为……」 「我以为郡公为着二公子,应该是恨极了我的,可他看着我的身孕,沉默了许久,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他只问了我一句,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也给腹中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自她从家中偷跑出来之后,沈公一气之下,便对外宣称女儿投缳已死,将她在族谱中除名。她一路跋山涉水,最绝望之际,相韬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就为他那句为她腹中孩子的考虑,她也实在没法子拒绝这个提议。 窗外,一直细细听着的裴瑶卮,此间眉头微蹙,目光发直。 原来,是这样的。 当真,是这样的。 一切都有了解释,只有桓夫人——或者是沈夫人,她心里的结,没法解。 她理了理心绪,离开了窗户根儿,走到庭中,扬声问了两句花匠哪去了。 不多时,巢融黑着脸从房后绕了过来。 「哟,老前辈,怎么不高兴啊?」她淡淡笑道,「适才去哪儿了?」 巢融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有点深,似乎想透过她看到些什么别的。 他似笑非笑,「呵,老夫去哪儿了,你不知道?」 裴瑶卮也不意外,只是垂首浅笑:「嗯,有些地方,去一次也就罢了。」 巢融又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去花架下提起木桶,离开了。 裴瑶卮在院中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进去。 桓夫人脸上还有泪痕,见她进来,怕被她发觉,侧过脸拿起了针线。 「娘亲这是……哭过了?」她问。 桓夫人一怔,神色慌乱,正不知如何应对,裴瑶卮却坐到她身边,动作柔缓地从她身侧抱上去。 「娘亲这样舍不得女儿么……」 桓夫人松了一口气。 「您放心,即便嫁出去了,女儿也定会找机会时常回来看您的。」她温声道,「咱们母女的亲缘,谁也分不开。」 桓夫人一阵哽咽,泪水滴落在手上,认真地点着头:「好,娘亲相信。」 当日深夜,裴瑶卮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有人往自己窗根儿底下扔石子。 她鱼打挺似的翻腾了两回,最终还是认命起身,捞起披风,悄声溜出门去。 巢融好不容易将她闹起来,等人沉着脸出来了,他却又久久无言。 「您怎么着?」裴瑶卮与他在院南角儿石阶上坐下来,浑身写满了不耐,「自己不睡,还非得找人来陪?」 巢融一脸苦相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唤了声:「相蘅,」 裴瑶卮打到一半的哈欠慢了下来,抬眼与他对视。 他问:「你难道没什么想问老夫的吗?」 第61章 她揉了揉眼睛,笑了笑:「您觉得我该问您什么?」 她一边这样问巢融,一边却也在心里猜测,若是相蘅本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生身父亲会有什么样的问题?对自己的母亲、对养父,又会有什么话说? 她不知道。 大抵会恨吧,她想。 而巢融得她这句反问,却也一时语塞,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这人,自小漂泊,于这人世情故上的唯一牵连,也就是赵遣了。 相蘅的身世、沈庭如的选择,这一切摆在他面前,都是难解的题,他可以对沈庭如有怒气,但对于相蘅,他又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裴瑶卮见他为难,只作了然一笑,淡淡道:「该知道的真相,我都知道了。至于其他的……」 「我一点都不在乎。」 巢融睁大了眼睛,有些意外。 「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吗?」 她想了想,告诉他:「他在该出现的时候没出现——我只需知道这一件事,其他的,便都不需要知道了。」 巢融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替徒弟辩驳一二。 可裴瑶卮又说:「积阳郡公于相蘅而言,自然不是个好父亲,但是没有他,相蘅也就没有父亲。」 说到这里,她心头不免起了些庆幸——庆幸自己家门和睦,庆幸自己不是相蘅,庆幸对相韬,自己既不必有感激,亦不必有恨。 最苦的,应该是桓夫人吧。走投无路之际,受了那人的恩惠,他的弟弟又是因她亡故,他拥有她所有的感激与愧疚,是以不管爱与不爱、情不情愿,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离开他了。 相韬呢?大抵也很苦罢。 普天下万万女子,他却偏偏爱上了她。 「我徒儿……」巢融忽然开口,一双眼睛固执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他不是外头传的那种人。」 是吗? 裴瑶卮却记得,赵氏族内,从来都将小舅出走之事当作秽闻耻辱,年幼时,母亲每每提到这个弟弟,总会流泪。 连至亲都对他携伎私奔之事坚信不疑,这世上,也就只有巢融不信。 她叹了口气,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您是重要的,对夫人是重要的,对赵氏一族而言是重要的。但对相蘅来说,不重要。」 巢融又问她:「你恨他吗?」 她摇摇头,「不恨。」 幸而,她非相蘅。 最终,巢融还是答应了她,只要自己手中一日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天下都冤了灵丘侯,便一日不会再去打扰桓夫人。 凌云殿。 萧逐听罢相垚的话,最后一口汤药险些呛进肺管子里去,他拍案而起,赫声道:「巢融在尘都?!」 相垚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当即便愣住了。 今日是他回京之后第二次入宫觐见,君臣二人说了几句南境军机之后,他见皇上风寒严重,便在孙持方奉上汤药之际,随口埋怨了句宫中太医不济,随即又道,神医巢融如今就在京城,不若臣去找他讨个方子,或许见效快些? 谁料,他这多嘴的话才一出口,便将皇帝陛下惊得这样。 「陛下……巢融他……」相垚心下微沉,试探道:「您之前不是还曾为着姜仆射的腿伤,下令暗卫司暗中寻找巢融吗?怎的如今却……」 若非知道皇上对巢融抱的是求贤若渴之心,他也断乎不会这样莽撞的与他进言。 萧逐此间眉头紧皱,看了他半天,满腔的欲言又止。 自姜轶腿伤之后,他在军中便失去了一条重要膀臂,否则潘氏也不至于起势如此之快。近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能顶得上姜轶这个缺儿的人,培养为心腹。后来,姜轶给他举荐了积阳郡公的这位二公子,他观察多时,确有重用之心。 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告诉相垚,自己是在怀疑姜轶假称赴南都寻找巢融,实则却是为得长明剑、岐王妃,暗行悖逆君上之事。 「无事。」他定了定心神,重新坐下来,笑道:「朕是意外,这么多年寻而不得之人,怎么这会儿却不请自来了?」 相垚心存疑虑,但也没再追问,只道,巢融是听闻一元先生在京,奔着与之一较高下来的,因着相家最近与楚王府来往多些,自己这才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踪迹。 「那他如今何在?」萧逐问,「楚王府?」 相垚闻言,先告罪,才道:「楚王府守卫森严,巢融尚未见到一元先生。微臣有心与其请教医道,便将他带回府中了,只是陛下知道,家父一向不喜微臣学医,是以巢融这会儿的身份,乃是臣家中一匠人。」 萧逐若有所思,点点头,「既如此,那你便好生招待他,莫怠慢了,等姜轶办完事回来,再请这位神医给他看看。」 第62章 「是,微臣遵命。」 从凌云殿离开之前,相垚想着灵丘侯的那份手稿,特意同萧逐请了旨,求去后宫拜见长姐。 萧逐自然应允。 显粹宫中,相悯黛见了他,面上自是愉悦,召他正殿相见,打趣道:「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怎的今日才想起来看长姐?」 相垚连声告罪,只说自己疏忽。 他与悯黛只差两岁,虽非一母所生,但却也是彼此和睦友爱。此间一别数年再见,他心里也是想念的。 「府中前些日子很不安定,长姐费心了吧?」 没料到他会先提起这个话头,悯黛怔了怔,随即将婢女打发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左夫人这一走,委屈你了。」 相垚却宽慰起了她来:「长姐放心,小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母亲之死,纵然是有见不得光的内情,但小弟也明白因果,不会任情发难。」 闻言,悯黛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彻底落下来了。 她颔首道:「儁出,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相垚牵了牵唇角,只道:「长姐放心就是。」 两人说了会子话,提到桓夫人之前中毒之事,相垚便顺势提起了灵丘侯那份儿手稿。 「听四妹说,她是之前在长姐这里无意间看到了灵丘侯的手稿,这才能使桓夫人转危为安。」他道,「长姐知道小弟在医道的兴趣,自知此事后,寤寐思服许久,只好来求长姐成全。」 悯黛想了想,疑惑道:「灵丘侯的手稿?我却不记得我这里有这样的稀罕物!」 相垚便道:「大抵是仁懿皇后的遗物。」 悯黛愣了愣,随即面露难色。 「长姐放心,」相垚道:「先皇后遗物,小弟不敢擅讨,只求长姐允小弟誊抄一遍也就是了!」 悯黛却摇摇头,「儁出误会了,并非本宫吝啬,只是先皇后的遗物……前些日子上巳节时,本宫才刚整理过,已将其中所有的书卷文字之物,全都交予业成公主了。」 「业成公主?」 相垚自然知道是谁,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再想讨要,恐怕…… 「这样,」悯黛想了想,说道:「反正眼下天色还早,你且在显粹宫等等,本宫现在派人去业成殿给你问问。」 相垚连忙感激道谢。 浅斟奉命去业成殿,半个时辰后回来禀道:「娘娘、二公子,公主说愿意将灵丘侯手稿相借,只是业成殿里翻找了许久,卷册太多,不知二公子要的是哪一份,公主请二公子亲自过去看看。」 外臣平白入公主殿,这算怎么回事? 悯黛笑骂:「这丫头!又说荒唐话!」 浅斟又道:「娘娘,公主说了,卷册都在书阁里,二公子若是过去,不必进公主寝殿,公主也愿意先去繁昌长公主那里坐坐,等二公子离开再回去,如此,既成人之美,也于公主清誉无损。」 悯黛原本不打算同意,可侧目窥见相垚的神色,却还是难得一见的松口了。 遣人先去凌云殿同萧逐知会了一声,得了圣上的金口允准后,她本要亲自带相垚过去,但事不凑巧,刚要出门时,又被突然而来的宫妃绊住了脚步,只得吩咐浅斟跟了他过去。再三嘱咐,不可有愈矩之处,再叫人拿住了话头。 业成殿里,只留下了零星几个侍女。两人一到,业成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嘉染,便引相垚到了书阁,指了几大架子书,请二公子自去寻找便是。 跟着,她便拉着浅斟到外头说话去了。 相垚一卷一卷的过眼筛选,心中不禁感叹仁懿皇后藏书之丰。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几声轻响,他倏然谨慎回头,一下子愣住了。 裴清檀没想到他如此敏锐,被他这狼似的目光吓着了,捂着心口打了个激灵。 相垚定下心神,一下子就猜到了这小姑娘的身份。 「你是……业成公主?」 裴清檀回过神来,强自镇定。 「相二公子,」她得意洋洋的笑着,举起手里的书卷与他晃了晃,「你要的,是这一卷吧?」 相垚死死看了裴清檀一眼,缓缓将手里的书卷放下,转身拂了拂衣摆。 他依礼一揖,眼中的戾气淡去,垂眸不再去看她的脸,只道:「公主有何条件,直言便是。」 裴清檀喜欢这样好说话的人。 于是她就说了:「二公子想要我舅公的这卷手札,可以——只要公子答应带我去贵府走上一趟便是!」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要求。 「公主是在玩笑,还是在为难微臣?」 他这样低着头与她说话,声音似乎都变得闷闷的,不像一先那么好听了。裴清檀轻蹙眉头,往他跟前又走近了两步。 第63章 「公子倒是位正经公子,只是本公主却不是什么正经公主,公子在我面前,若是太守规矩,反倒衬得本公主没规矩了!」 相垚心道,嗯,是挺没规矩的。 又听她道:「公子还是把头抬起来吧!」 可真等二公子抬起头看向她之后,裴清檀却又有点后悔了。 这人的眼神太抓人了,她想,明明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就是看得人心慌。 她假意嗽了两声,道:「二公子,我可没同您玩笑,您若答应带我走这一趟,这副手札便是你的了。」 相垚道:「微臣不敢,请公主另找他人罢。」他说罢,便欲行礼告退。 裴清檀有点急了。 她新交的朋友——那位像极了姑姑的相蘅姐姐——与楚王的婚期近在眼前,这些日子,她求了姑父许多次,说自己想要去积阳郡公府上看一看自己的朋友,也好将自己贺她新婚的礼物送给她,可姑父却总是说,业成,别胡闹。 光明正大的路走不通,她就只好琢磨点歪门邪道。 巧的是,自己还没琢磨出来什么呢,这位相二公子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二公子!」 眼见相垚一只脚都要踏出书阁了,她急促地唤了一声,相垚一转身,就被她手里刚拿出来的火折子晃了下眼。 那小丫头无赖似的,哼了两声,便说:「二公子,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是帮我,事成之后,我便将这手札双手奉上,你若是不帮——」 「反正我于医道不通,与这从未见过面的舅公更是不熟,这玩意儿……烧了也就烧了吧,我不可惜!」 一个时辰后,裴清檀换上了一身太监服,在显粹宫外的壸术上等到了与贤妃告了别,就要离宫的相垚。 原本,业成公主想要溜出宫去,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出了宫门,积阳郡公府的府门朝哪边开,她就丝毫不知了。如今跟着相垚,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走一趟郡公府,说不定赶在宫门下锁之前,还有空闲在街市上逛上一逛。 到了相府,裴清檀脱了外头的太监服,里头就是一身寻常丫鬟的装扮。相垚带她从后门进府,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相蘅院中。 裴瑶卮见到侄女跟着相垚一道找上门来时,整个人懵了片刻。 「业成公主出宫不易,不能久留,有什么话快些说,别耽误事。」 这句话,相垚是对着裴瑶卮说的。 耽误事?是谁耽误事?又是谁给谁找事?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都没脾气了。 相垚说完这一句,对裴清檀行了个礼,便退到门外守着去了。 「蘅姐姐,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裴清檀看着她不豫的神色,莫名有点害怕。 这害怕来得奇妙,大多也不是对着相蘅,而是对着她身后的那个影子。 裴瑶卮这会儿则是有些头痛的。 清檀这样喜欢相蘅,她自然是开心,只是这丫头如此胆大妄为,竟还不知怎的牵连上了相垚,说得动他来助自己出宫,这又让她不能不担心。 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她问道:「公主这样有本事,竟能说动二哥助您出宫?」 她一提这个,裴清檀便将来龙去脉都与她说了。 「过去听贤妃娘娘说起过这位二公子好医术,今次可算闻名不如见面!」她得意洋洋,「姐姐,您是没见着,我那火折子刚要往手札上挨,您这二哥立时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原还一口一个‘微臣不敢’,这下却是不敢也得敢了!」 裴瑶卮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公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她道,「万一出事了,您可知要牵连到多少人?」 裴清檀有点委屈。 「哪还有以后了……」她喃喃道,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若非姐姐说话间就要成婚了,以后随着楚王回了封地,再要见一面就难了,我也不敢如此大胆的。」 她道:「我知道轻重,您放心,就算真出了事,我也决计不会连累相氏的!」 裴瑶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心中存着一份儿亲疏内外,自然是不愿意相氏受了自家侄女的连累,可她也不想让清檀误会——误会她眼里的相蘅姐姐,是个只看重家族,而不看重她的人。 想了想,她浅浅笑道:「公主,你出事,与相氏出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就算日后我去了北境,只要听说公主在京中平平安安的,便也开心了。」 裴清檀便又不委屈了。 在见到相蘅之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像姑姑,她其实是打心眼儿里排斥的。可见到相蘅之后,她又觉得这人真是很像姑姑。 第64章 ——不止是皮囊,还有隐在红颜之下的性情。 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盒,送到她手上。 「姐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婚贺礼,虽然楚王此人……」她顿了顿,一扫为难,接着道:「我还是希望,您能嫁得良人,与之同心永好,一世喜乐!」 裴瑶卮将玉盒打开,随之便愣住了。 盒中是一对耳坠——凤首和叶点翠耳坠。便是那日在宫中石兽林,梁太后冤枉清檀自繁昌长公主萧姈殿中所窃之物。 「这对耳坠子,原是我姑姑的。」清檀目露追思,缓缓与她讲道:「姑姑仙逝之后,梁太后便擅自将此物拿走了。去年繁昌十八岁生辰时,梁太后又将它赏给了繁昌。那日姐姐在石兽林为我解围时,原是繁昌知道自己母亲得物不正,便想将此物偷着还给我。谁知被她殿里的姑姑发现了,捅到了梁太后那里,梁太后明知真相如何,却还是逮住了机会发难于我……」 这样的真相,与裴瑶卮猜测的也差不多。 萧姈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了,梁太后暴躁强势,养得女儿性情懦弱,那日见萧姈暗搓搓地为清檀求情,满脸都透着愧疚的模样,再加上孟淑容从旁那些话,裴瑶卮前后一串,也就明白了个大概了。 梁太后因着自己的缘故,素来不喜自己身边的人,这些她从来都是知道的。她只是恨萧逐——恨他甚至不肯念在自己死得那样惨的份儿上,多多护着清檀一些。 「姐姐,你喜欢这份礼物吗?」 裴瑶卮笑了笑,自然对她说喜欢。 只是…… 她将这坠子拿起来又放下,心里却泛起一阵深深的乏力之感。 对这副坠子的来历,清檀是一知半解,可她却清楚梁太后为何这样看重这副耳坠。 最初,是先帝以之为信物,聘了自己的原配妻子——德孝裴皇后。 元光十七年,德孝皇后崩,此物重回先帝手中,后至武耀十九年,先帝又再度拿它,为太子萧邃聘太子妃。 萧邃悔婚之后,先帝遣人到裴府收回聘礼,却特意交代了将这副耳坠留给她。 奉旨而来的内相说,天子口谕,请裴家姑娘仔细收好了这副耳坠,当年德孝皇后是戴着它抬进宫门的,将来,裴家姑娘也定有用得着它的一日。 这话传出了裴府,朝野内外便开始动荡。 人人都说,东宫悔婚,而皇帝要易的,并非储妃,而是储君。 然而前世,册秦王妃、立后,裴瑶卮却至死未曾戴过这副耳坠。 裴清檀来这一趟,见了她,愈发不舍,直到相垚在外敲了第三回门,她方才恋恋不舍地被裴瑶卮送出来。 院中还有不少丫鬟,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相垚正要带裴清檀离开,谁知走到院门口,却迎面撞上了相婴。 这下,几人皆愣住了。 裴清檀过去未虽曾见过相垚,但却是见过相婴的。 相垚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毕竟相婴羽林卫出身,又在天子左右卫从过不少时日,听说,仁懿皇后还曾动过要将业成公主许配给他的念头。 他唤了声长初,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相婴莫要张扬。 相婴将面前三人挨个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停在裴瑶卮身上。 他没说什么,只是在经过裴清檀身边时,动作极小地颔首示了一礼,随即同裴瑶卮说了声,快去快回。 裴瑶卮应了声好。 她一路送裴清檀从后门离开,相垚有意加快脚步,与她们隔了些距离。裴瑶卮发现自适才见到相婴之后,清檀的神色便有些落寞,头也低下去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瑶卮思忖片刻,刚要开口问她两句,却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女儿家这般心神不属的模样,自来都是很好猜原因的。 裴瑶卮心事重重地回到房中,相婴还在等她。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接过妧序刚刚烹好的茶,打发走了丫鬟们,独自进去。 暖阁里,相婴见她进来,一直镇定着的目光忽然一动,闪躲似的,避开了她。 裴瑶卮笑了笑,心里明白他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灵丘侯的手札辗转到了清檀手里,她拿着胁迫二公子带她出宫,虽则不成体统,但且望你莫要张扬。」 说话间,她奉茶近前,相婴正要起身,却被她早有所料般的,先一步伸手按在了肩上,维持住了坐姿。 相婴垂着眼,低声道:「不会。」 她斟了两盏茶,自己端上一杯,于他对面坐下,而相婴却盯着自己面前那盏茶,迟迟没有动作。 自那日试探过相婴之后,他便没有了动静,这会儿终于找上门来,大抵也是耗费掉了十成勇气的。裴瑶卮清楚得很,以他的脾性,这件事,捅开窗户纸的只能是自己。 第65章 这样想着,她抿了口茶,打趣般道:「以前还吃过我的点心呢,怎的如今倒不敢喝我一杯茶了?」 相婴眉头一跳。 今日来找她之前,他已落定了最后的心意。 他认了她自此便是相蘅的事实,于是,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喝她那一杯茶了。 「业成公主还不知道?」 裴瑶卮摇摇头。 片刻后,她又道:「除了你,应当无人知晓。」 相婴却宁愿自己并不知道。 「公主很喜欢您。」他抬眼看向她,苦涩一笑,「缘分难得。」 裴瑶卮想说,她也很喜欢你,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接下这一段缘。 「嗯,缘分的确难得。」她道,「天意给了我第二次机会,竟还让我同悯黛、同你成了一家人,这也算是我不幸中之万幸了。」 可对我来说,却是万幸中之大不幸,他心道。 「只是,我如此一来,相蘅……」她道,「我也不知这究竟是桩怎样的因缘,不知我这究竟算是捡了她的身躯、还是夺了她的身躯。不过你放心,若然有朝一日,因缘有变,她能回来,我不会强占鹊巢的。」 相婴一听,倒有些急了,脱口只道自己没有这份心思。 他自觉自私,也希望皇后娘娘亦能自私一些,既然回来了,就再也不要走了。 ——即便有朝一日,相蘅回来。 「您……是何时回来的?」他问。 「你回来那日。」她道,顿了顿,又解释道:「残红流翠一茵幽那日。」 竟是那日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瑶卮摇摇头,「个中究竟,我亦不知。那年我死了之后,神魂有知,未入轮回,被……困缚在一片幻境之中。想来,大概是我于这天下造孽太多,极乐与地狱皆不容我。我原以为自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命数,却没想到,竟会糊里糊涂地重生在相蘅身上。」 「到如今,冥冥之力我是信的,只是这般玄之又玄之事,到底毫无头绪,也只能过一天是一天了。」 她的话仍旧是潇洒的,但举重若轻的背后,谁能当真如此看得开? 相婴想问她,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也担心,真有那么一天,相蘅会回来,而她又不得不走。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紧了那盏茶。 最终,他只道:「您放心。」 「我此生都是您的护卫,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皆当粉身碎骨,供您驱策,为您周全。」 后来,裴瑶卮也好奇地问过他,究竟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相婴只是道,有心,自然认得出来。 裴瑶卮没得到真正的答案,但也没再追问下去。 相垚送裴清檀回宫,宫门分开前,神游物外了一路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问他:「怎么,你不同我去取舅公的手札吗?」 相垚摇了下头,「外臣无旨,不敢擅入内宫,公主先回去罢。」 裴清檀想了想,便道:「也好,那就劳二公子在此多等片刻,待我顺利回去,便遣宫人将手札给你送来,也好让你知道一切顺利。」 然而她这一去,相垚等来的却不是业成殿的宫人,而是凌云殿的。 「相二公子,陛下有旨,宣二公子凌云殿一见。」 远远看着皇上身边的小太监朝自己走来,相垚便有不祥之感,现下听了这话,心知定是出了纰漏,他眉头微蹙,问道:「陛下知道下官入宫?」 宫人点头,并不多话,相垚也没多问,便随他又到了凌云殿。 即便心中有所预料,但凌云殿中的情况,还是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宇文柔立在皇帝身边,身着一袭招摇亮丽的宫装,衬足了她的咄咄逼人。相垚话音落地,萧逐还未说什么,她便先讽然一笑,道:「相二公子如今见着本宫倒是知道低头守礼!怎的碰上业成公主,倒是敢不顾礼法,孤男寡女的私相授受?」 萧逐抬头,警告似的睨了她一眼。 殿中地上,这会儿还跪着一个小太监。相垚心知这是业成殿的宫人来给自己送手札时,被德妃的人盯上了,不过皇上却是知晓自己讨要灵丘侯手札之事的,若然光是送手札,至于如今这般阵势么? 事情定然没这么简单。 他谨慎道:「德妃娘娘误会了,微臣今日是与业成殿有往来,却只是为着求灵丘侯的一卷手札。奈何公主殿中藏书丰厚,一时未曾找到。公主良善,答应亲自为臣翻找,又与臣约定了会在宫门落锁之前,派人送书到宫门前。微臣惶恐,求书之事早已上禀天听,断然不敢有损业成公主清誉!」 第66章 德妃冷哼一声,正要说话,萧逐再次警示了她一眼。 萧逐道:「儁出,你先起来。」 相垚依言起身。 「朕已命人请了贤妃与业成过来,稍后再说。」 这话,并没让相垚心里轻松,反倒是,连这两人都给请来了,显然事情已经闹大了。 他恭立在一边,眉头发紧,皇上不露口风,他也只有顾自在心里头猜测。 不多时,孙持方便亲自引了悯黛与清檀进殿。 见过礼之后,皇帝给贤妃赐了座,这才回头让站立许久的德妃一样落座。 宇文柔满脸不平,恶狠狠地瞪了相悯黛一眼,方才在她留出来的上首位子坐了。 萧逐朝轻叹招招手,将她唤到自己身边来,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小太监,问道:「这人是你派去给相二公子送东西的?」 适才在殿外时,孙持方已将殿中情形与她和悯黛说了。业成殿的人尚未出后宫,便被德妃的人逮住,从身上搜出了她给相垚预备的东西,这样一抓一个准儿的事,说是德妃命好,她才不信。 不过,这会儿想起来,她也有些后悔。若光是送个手札,德妃又岂能如此张狂?还是自己糊涂,临走时忘了道谢,回去之后又是手欠,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在手札里夹了张与他道谢的条子。 她看向德妃,冷然一笑,浑不在意道:「是我派出去的。姑父还有什么想问的?」 萧逐皱了皱眉。 裴清檀直接走到德妃面前,福身一礼,哼笑道:「德妃娘娘真是未卜先知,我随随便便派出去个小太监,您就敢随随便便拦下搜身。得亏这回我运气不好,被你您搜出东西来了,这要是搜了一通儿搜不出什么,您岂非要平白担上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罪名?」 宇文柔凤眸微眯,眼露刻毒:「你也知道如今是搜出东西来了?……哼!」她说着,倏然起身,进言道:「陛下,您听到了,她已自己认了!业成公主身为您的养女,竟如此不知检点,与外男私相授受,臣妾请陛下依宫规严惩,以正后宫法纪!」 话毕,她又回头看了相悯黛一眼,接着道:「还有贤妃,在外管不好母族弟弟,在内教不好陛下养女,今日之事,贤妃当是罪魁!」 「陛下,臣妾……」 悯黛起身,刚要说话,却被萧逐抬手拦了下来。 裴清檀提起裙摆,昂首跪地道:「姑父,私相授受的罪名,我担了,但请您明察,今日之前,我与相二公子并不认识,此番这手札与字条,也只有我送的份,他接都来不及接,更谈不上往来了。请您莫要冤枉了相氏与贤妃娘娘,一切罪名,清檀自领就是!」 萧逐的目光从相垚身上,游移到清檀身上,来回数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长长呼出一口气。 「孙持方,」 孙持方立时应声。 「备朱笔,朕要写旨。」 皇帝赐婚业成公主与相氏二公子的消息传出宫闱,当夜便到了相府。 裴瑶卮听到妧芷从前门外打听回来的消息之后,直接摔了手里的茶碗。 「你说什么?」她倏然起身,抓住妧芷的手,瞪大了眼睛:「谁要嫁给谁?」 妧芷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大,吓得怔了半晌,好容易才找到嘴:「姑娘,您怎么了?别着急,是业成公主——」 「业成公主,许给了咱们家的二公子!」 相垚是良配么? 如若没有相婴,他也当算。 裴瑶卮心里,自是偏向相婴的。然而,若仅是她自己的偏向也就罢了,偏偏今日一见,却也让她看出了清檀心里的偏向。 「二公子身上带着孝,是以这婚事虽赐了,但婚期却定在了三年之后。」妧芷说道:「听说接了旨后,郡公却是半点没有欢喜之色,沉着脸将二公子叫到了礼行楼,一直都没出来!」 相韬生气是必然的,只是裴瑶卮却也猜不到,积阳郡公究竟是为这婚事来得不体面而生气,还是为着未来儿媳妇的身份而生气。 她这头心烦意乱,好在没过多久,相婴便来了。 裴瑶卮见了他如见救星,忙问他,是否是相垚送清檀回宫时出了什么岔子。 相婴便将德妃抓住了两人私相授受的把柄,意欲发难的始末与她说了。 「贾氏窥帘韩掾少……」默然半晌,她低低一叹,哼笑一声,甩开手里的一枚棋子,「呵,皇帝这是有心做贾充呢,只是可怜了清檀……」 心有所属,却阴差阳错。 这样想着,她不禁遗憾地看向相婴。 明知不大合适,可她还是忍不住问:「这事儿,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相婴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想了想,他反问:「您是不满意二哥吗?」 第67章 裴瑶卮心说,不是我不满意他,而是我侄女更满意你。 可这话,她这会儿却也不敢说。 若是清檀与相垚的婚事无法变更,那么当着相婴说这样的话,便是她的不得体了。 半晌,她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满意他,只是……这婚事始终都是为着周全清誉颜面才有的,倒像是赶鸭子上架,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顿了顿,她问:「相垚对这桩婚事是何态度?」 他摇摇头,只道自己一时还没有机会与二哥谈论此事。 「您不必太过担心。」忖度片刻,他安慰道:「以二哥的品性,定会善待公主的。」 她目光复杂,心头叹了声可惜。 有时候,只要人不对,所有的善待,便也都是苛待。 第二日,裴瑶卮一早到南苑请安,与桓夫人说起此事,便想着从她这里探探口风,看看相韬对这事儿的态度。 「皇上这婚赐得如此匆忙,听说是儁出与业成公主间私相往来,被德妃娘娘拿住了,皇上为周全颜面,才不得已而为之。」桓夫人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他想来在乎声名,如今自己的儿子,却在孝期里犯下这样的过错,叫他怎能不动气?这不,昨儿个把儁出狠狠训斥了一顿,他自己回来也是半宿没睡着觉,这父子之间,说不得又要生嫌隙……」 「父亲……不会因此怪罪业成公主吧?」 桓夫人知道她与公主私交甚好,展眉道:「这你放心,且不说公主终究是公主,君臣之分在前,郡公不敢怠慢。便是这回的事儿,儁出都说了,是他自己一意要那卷手札,公主是好心成全他,却被他连累,如今郡公心里啊,只有对不住业成公主的份儿,断不会有什么怨怪迁怒的!」 原来相垚是这么同相韬说的么……裴瑶卮缓缓点了点头,心里倒是安定了一些。 「蘅儿,」 不多时,桓夫人看她出神,忽而小心唤了她一声。裴瑶卮应了一声,忙问何事。 桓夫人忖度再三,谨慎问道:「你院子里那个新来的花匠……」 裴瑶卮心头一动。 「你同娘说实话,你与他,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自从她知道了巢融的身份后,心中便一直对他与相蘅的相识有疑虑。怕巢融进相府的目的并不单纯,更怕他会将事情告诉相蘅。 「如何认识的?」裴瑶卮佯作不解,又将那日昭业寺外的相识场景与她说了一遍,「娘亲这样问,难道这老花匠有何不妥吗?」 桓夫人这般单纯之人,最是好骗,裴瑶卮随便一演,她便信了九分,心中虽然还不敢全然放心,却也很是松了口气。 「没有什么不妥,」桓夫人道,「只是想着你就要出嫁了,自然不能带着他去。这花匠手艺倒好,以后便让他来南苑做事,如何?」 她一笑,「娘亲喜欢就好。」 裴瑶卮为裴清檀的婚事烦心,一脸几日不得好眠,可恨自己又是待嫁之人,就连想进宫看一看她,也是不能。 转眼,便到了三月二十八。 「姑娘,明儿就是大婚的好日子了!今日有的可忙呢!您当心些,别累着!」 一早上起来,妧芷便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得不行。惹得小丫鬟进进出出同她打趣:「妧芷姐姐,是姑娘嫁,又不是你嫁,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臭丫头,你知道什么!」妧芷啐了一声,回头一边服侍主子穿衣,一边低眉动容:「姑娘这些年,府内府外受了许多苦,如今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要嫁人了,可不是一元复始万象新!就盼着楚王殿下待我家姑娘好,奴婢死也甘愿了!」 妧序从旁扯了她一下,「好好的,这般没有忌讳!」 妧芷反应过来,连忙呸了两口,又说了许多吉利话讨喜。 用过了早膳,娟娘亲自过来传话,请四姑娘前堂一行,说是宫里来人送赏来了。 和寿宫、显粹宫的赏赐早几日前便都陆续到了。都这个日子了,宫里还有人来送赏?裴瑶卮心里有些犯嘀咕,跟着娟娘到了前堂,却见来人竟是悯黛宫中的太监总管冯庆康。 到了堂中,裴瑶卮与冯庆康福身示礼,便听桓夫人道:「贤妃娘娘为你操心,这不,又派冯公公给你带了位姑娘来!」 冯庆康闻言连忙笑道:「夫人太抬举了,什么姑娘,都是奴婢罢了!」说着,他转而对裴瑶卮道:「这就是贤妃娘娘心疼四姑娘,怕姑娘嫁进楚王府做了主母,身边一时短了能做事的人,这才指了显粹宫的婢女镜影赠与四姑娘!」 话毕,他朝后一示意,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女孩便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朝众人行了礼。 裴瑶卮看了看冯庆康,又看了看面前这低眉顺眼的丫头,心里揣测出两种可能。 第68章 要么这人真是悯黛送的,要么…… 便是萧逐借悯黛的名头,往自己身边安插的眼线。 「劳贤妃娘娘费心了,只是……」她道:「冯公公,显粹宫的婢女,娘娘就这样指给了我,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冯庆康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便也回道:「四姑娘放心,陛下准了的,娘娘方才敢如此行事。」 果然如此。 裴瑶卮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将人收了。 萧逐的疑心一向是重的。能像如今这般,明着往自己身边放人监视,裴瑶卮还能松上一口气,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可妧芷一见她出去一趟,却带了个大丫鬟回来,即便只知道这是贤妃娘娘赐的,小丫头也有些不情不愿的。 「怎么,怕镜影一来,你俩便失宠了?」裴瑶卮让妧序带镜影下去安顿,自己携妧芷进到内室,打趣问道。 妧芷这会儿脸色不大好看。她一向是喜怒形于色,也就为着这点,即便一开始裴瑶卮不喜欢她的性子,但对她,却还是很放心的。 她皱着眉,委屈道:「姑娘,好端端的,贤妃娘娘又指人给您做什么?难道是嫌奴婢们伺候得不好吗?」 裴瑶卮自是不会告诉她真相,只说,大抵是长姐想着楚王府事多,做主母不比做姑娘时,怕我应付不过来罢。 「可是……」妧芷想了想,还是不乐意,「姑娘,您不会因着她是娘娘赏的,以后就只疼她,不疼我跟妧序了吧?」 裴瑶卮哭笑不得,在她额上用力一点,「你呀,这小脑袋瓜儿都想什么呢?你听话,不惹事、不闯祸,我自然疼你!以后啊,说不定还上心给你指门好婚事呢!」 妧芷脸一红,却道:「奴婢才不嫁人!谁离开姑娘,我都不离开!就要一辈子跟着您、伺候您!」 她哼笑一声,斜了妧芷一眼:「不是前阵子躲着我的时候了?」 妧芷神色一直,有些不好意思,酝酿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同她道:「姑娘,您说的话,这些日子,奴婢都有好好想的!」 「嗯,那你想出什么来了?」 「奴婢从小跟着您,看您吃苦、受委屈,除了不择手段护着您,奴婢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她跪坐在裴瑶卮脚边,缓缓道:「过去您也是这么教我的,为了不吃亏,咱们就只能先发制人。可现在……您既然说这是不好的,不对的,奴婢纵然心里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但是,只要是您的教导,奴婢都愿意听从,以后绝不再做坏事,惹您生气!」 听罢,裴瑶卮不由露出笑意。 这姑娘与她的主子,原也是苦命人。过去被逼得自保度日,到最后却成了无所不用其极,这自然是不对的,可知道悔改,也还来得及悔改,便已比大多数人幸运了。 「你能这样想,我心里很安慰。」她拉妧芷站起来,「这样,从今日开始,你每晚在我这里抄一篇经,天长日久,总会有心绪平和,醍醐灌顶的一日。」 妧芷志气满满地应了。 白日里忙碌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裴瑶卮困倦劲儿上来,本想早些安置,娟娘却来回送了好几趟东西,又是点心又是安神汤,等她来第四回时,裴瑶卮便明白了,这多半是桓夫人心里不舍,又怕自己过来再打扰了她,这才遣人一趟一趟地折腾。 于是这第四回,娟娘回南苑时,她便随着一块儿去了。 桓夫人见她过来,明明欢喜得紧,又怕耽误了她休息,说了没两句话,便连连催促她早些回去休息。 「无妨,左右父亲今晚歇在礼行楼,女儿也舍不得娘亲,就不回去了,今夜与娘亲一起睡可好?」 桓夫人哪有说不好的。 夜里,母女两人同卧榻上,说话说了许久,正待入眠时,娟娘却火急火燎地进来通报,「夫人,四姑娘!出事了!」 裴瑶卮一把掀开床帐,「何事?」 「是四姑娘院子里的妧芷,您……」娟娘面露不忍,「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相蘅房中进了刺客,等裴瑶卮匆忙披衣赶回去时,妧芷早已没了气息。 尸身抬出屋室,被放置于院中。妧序伏在一边,泣不成声。一旁的小丫鬟见姑娘回来,忙上去告诉她,妧芷姐姐是在书阁中抄经时,遇上刺客闯进来,被那贼子一刀割喉,等她们听见声响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妧序竭力隐忍下悲伤,来到她身边,宽慰道:「姑娘,世子闻讯,已经亲自领人去追刺客了,人死不能复生,您别太伤心了……」 身边的丫鬟们或哭泣、或劝慰,裴瑶卮的脚步停在距妧芷尸身三步之外的地方,目光一点点沉下去,整个人动也不动。 妧序心慌,攥紧了她的披风:「姑娘,您说句话啊……」 第69章 说什么? 说一向半夜里在书案前抄经读书的是自己,说今夜那刺客要来取的本该是自己的性命,说妧芷这是替自己挡劫遭难? 裴瑶卮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日里,妧芷偎在自己身边时的样子、她嘴里说着不懂,却还是愿意听自己的话去改正的样子、答应自己每日抄经静心的样子…… 到现在,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再无生机的样子。 这些画面争先恐后的在她脑中跳跃,冷了她一身的血。 相垚过来时,裴瑶卮正蹲在妧芷身边,给她蒙上缟素。相垚让跟进来的婆子将妧芷的尸身带下去好生安置,告诉她,相韬已然知晓了此事,业已下令全府上下封锁消息,不得外泄。 「父亲让我转告你,叫你放心,等明日大事完了,会给这丫头体面厚葬。」顿了顿,他蹙眉缓言:「……你节哀。」 谁都知道,刺客费劲巴力地入府行刺,自然不是为着对付个丫鬟。妧芷又是在相蘅房中遇害的,相韬许诺厚葬,多少也是为着安慰相蘅的缘故。 这时候,有人唤了声‘世子’,裴瑶卮回过神,与相垚同时转头看去,就见相婴风尘仆仆地走进院中。他冲相垚点了下头,「二哥也在。」 相垚便问:「追到刺客了?」 「追是追到了,」相婴道:「不过我追到的不是人,是尸体。」 相垚与裴瑶卮俱是意外,相婴只道,自己领人追出去不远,便在后门围墙底下找到了刺客的尸体,探去脉息已绝,身上尚存余温。 「谁干的?」相垚眉头深皱,心里倒是比才听到刺客闯府时更要警惕十分,「府里人?还是府外人?」 相婴摇摇头,「动手的人手底下很干净,没留下任何线索。尸体身上我也检查过,一无所获。想着过来看看,说不定书阁中有迹可循。」 说罢,他想了想,只道父亲那里还没来得及回禀,便请相垚代自己走一趟。 相垚走后,两人对视一眼,裴瑶卮便默契地随他进了书阁。 「当真一无所获?」她问。 「对刺客下杀手的不知是谁,但刺客……」相婴沉吟道:「其身上有文身,我曾见过,应当是梁氏的死士。」 多年前,他曾与梁家的死士交过手,别人认不出那图腾的来历,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顿了顿,裴瑶卮忽然笑了一声。 这个答案,她一点都不意外。 「之前是怂恿左夫人,欲借桓夫人之手毒死我,却意外害了芳时。这回,眼见婚期将至,她索性直接派了人来杀我……」她哼笑道,「可见,她是有多有害怕相蘅嫁给萧邃。」 相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收回目光,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裴瑶卮舒了舒袖摆,慢声道:「除害。」 上一世,她曾被复仇之心激得头脑发热,犯下过许多过错。是以此番重来一回,即便萧逐一再逼迫,她也始终念着做人留一线,不愿将他算计到绝路上。生怕自己重走了前世的老路,牵连了无辜之人。 可现在看来,不行。 先前清檀险些和亲的事、芳时差点丧命的事,加上这回,妧芷的死。 宫里那母子俩,她容不下。 为此,她最好的武器,便是梁太后不愿让她嫁的那个人。 积阳郡公府上遭了刺客,四姑娘房里死了个丫鬟的消息,没过夜,便递到了楚王殿下眼前。 萧邃听罢尉朝阳的禀报,不假思索:「梁氏的人?」 尉朝阳颔首道:「正是。咱们在相府里的人出了手,已将那刺客解决了。梁太后怕是要失望了。」 萧邃想了想,忽然问了尉朝阳一个问题:「你说,萧逐现在还想不想让相蘅死?」 「大概……是不想的吧?」尉朝阳猜测道。之前倒是有这个担心,不过从婚事敲定到如今,相家姑娘身边未见得没有可乘之机,但意图杀她的,始终都只有梁太后的人。萧逐若当真有此心,不至于这般放心地假他人之手。 萧邃便又问:「那你觉得,梁太后对相蘅下手的事,萧逐可知情?」 尉朝阳沉思道:「梁太后派去的是梁氏的死士,既然没敢动用宫中的人,想必便是防着皇帝,怕他知道?」 萧邃淡淡一笑。 「母子之间,还是不欺不瞒的好。」他看向尉朝阳:「你觉得呢?」 尉朝阳脑筋一动,明白了,「是,属下这就安排下去。」 萧逐向来不悦于梁太后手伸得太长,事事都要干涉的性子,若将此事煽风到皇帝耳朵里,多半是生分他们母子的好法子。 天光大亮。 一大清早,空中便落起了雨,尉朝阳起初还同瞬雨打趣,说但愿这雨如你,瞬时而去也就是了,否则不知要多耽误事儿呢。 第70章 瞬雨闻言,却嗤笑他无知,只说雨日成婚,是大吉利的事,老天爷将一世的眼泪都替未来王妃流了,往后王爷与王妃,定然和乐美满,团圆喜悦。 不知是不是她这话太有用,这一场雨从白日下到天黑,越晚,便越有瓢泼之势。楚王府的迎亲队伍到了相家,却被雨势所挡,接了新王妃,倒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好在,这原按部就班的一场婚事,因着相蘅有孝在身,是以萧邃一早吩咐了,不可过于招摇铺张,请的人也不甚多,只是另行在聘礼中加大了分量,全了相氏与相蘅的颜面也就是了。 一元先生也跟随在迎亲队伍里。前些日子他一直不得空,相氏来请了几回,都被他拖过去了,这会儿既然有空闲,萧邃想起此事来,索性将他请过来,让去后头给桓夫人搭个脉,以全安心。 一元先生便奉命去了。 娟娘领人到了南苑,却一时半会儿没找到主子的影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一元先生道:「夫人许是在前头忙着,先生别见怪,请暂且稍等片刻,容奴婢着人去找找。」 一元先生淡淡应了一声,不作他语,直安静地在南苑堂中等候。 前头忙乱,南苑伺候的人便也都被调了过去,娟娘这一走,一元先生左右,一时倒空无一人。坐了片刻,他刚伸手去拿茶盏,忽而一道人影闪进堂中,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巢融仍是一副易了容的花匠打扮,他端量了一番眼前的人,见他带着斗笠,将真容遮掩得丝毫不露,心里便觉得不喜欢。 真是见不得人。 他撇了撇嘴,抱着怀问道:「你便是那独眼儿一元?」 一元先生抬眸,波澜不惊的目光静静朝他看去。 另一边,娟娘在前头问了一圈,都说没见到夫人,给她急得不行。这时候,有小丫鬟告诉她,适才有人见夫人往礼行楼的方向去了,她便又急吼吼地往礼行楼去。 路上,她还心里还好奇着,礼行楼是郡公书房,平日无事,夫人都不会靠近的,这个时候她往那儿去做什么? 礼行楼四周安安静静的,除了雨声,便再没有别的声响,与前庭的喧哗很是格格不入。光是靠近这地方,娟娘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生怕惊动。 门前,她缓了缓气息,小心叩了叩门,不多时,便听里头突然传出几声响动。 紧接着,便是桓夫人的声音:「是谁?」 娟娘一愣。 主子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可是这样警惕又急促的语气…… 未及多想,她只高声道:「夫人,是奴婢!前头楚王殿下叫了一元先生来给您诊脉,您在这里做什么?快跟奴婢过去吧!」 他话音落地,片刻,房门便被大力拉开了。 「一元先生来了?」桓夫人问道。 娟娘愣了愣,心里有些发慌,不知为何,主子这会儿的模样,实在有些陌生。 就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她点点头,道:「是啊,先生已在南苑堂中等了您许久了,咱们快过去吧!」 桓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吐出来,娟娘上去扶她,才发现,她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她将伞撑开,担忧道:「您是身上不舒服?……还是,为着四姑娘出嫁,舍不得,心里不舒服?」 桓夫人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 「无妨。」她道,「不是马上就要去见大夫了吗。」 桓夫人回到南苑时,却没有见到一元先生。 外头侍奉的小丫鬟进来说,适才见一元先生慌忙离开了,也不知为着何事,这会儿大抵是回前堂那边去了吧。 「许是楚王殿下那边临时有什么事?」娟娘疑了一句,随即道:「夫人稍等一等,奴婢再去请就是了!」 她说话便要走,桓夫人回过神来,却拦下了她。 「罢了。」桓夫人阖眸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娟娘蹙眉,紧紧盯着主子看,心底那股子担忧愈发深重了。 「夫人,您怎么了?」娟娘低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桓夫人摇了摇头。 「我只是累了。」她道。 娟娘还欲再说什么,桓夫人却又说道:「你先去前头替我照看罢,我歇一歇,这就过去。」 娟娘再放心不下,这下也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眼见她的身影徐徐消失在雨幕里,桓夫人憋在心头的那口气猛然泻出。她想着在礼行楼中看到的东西,整个人难以自控地剧烈颤抖起来。 相垚被雨水打湿了衣裳,匆匆赶回西苑更衣。然而,刚一进到房中,他便目光一厉,霍然警惕起来。 ——室中,氤氲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第71章 他压轻步伐,上前抄起架上的宝剑,随即,一个健步冲进了内室。 而眼前的情形,却将他生生定在了原地。 西窗大开,寒风将一层层豆大的雨点送进屋来,窗户根儿底下,是一滩和了雨水的血水,以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一个,没有左手的人。 手里的宝剑被扔在地上,相垚大喊了一声‘老前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巢融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他眼中流露出惊惧与愤怒,「是谁干的!」 听到他的声音,巢融这才勉力睁开了眼睛。 他右手捂着胸前的窟窿,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另有六处剑伤,如泉眼似的,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相垚伸了伸手,却不敢去触碰他。 「你……」巢融深深倒吸一口气。仅仅说了这么一个字,便让他深觉难以招架。 他的目光虚虚实实地落在相垚身上,看着他无措、看着他急切。他原本有许多话想告诉相垚,有许多事想托付于他,但他自己,却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巢融颤巍巍的,将自己的右手从胸口处挪开,一把抓住了相垚的衣领。 他双目赤红圆睁,字字泣血:「你小子,我……收,收了!」 相垚一愣,跟着,竟哭了出来。 他急促地喊他师父,仿佛生怕晚一刻他都听不到似的,「师父,师父您告诉我,究竟是谁把您伤成这样的!究竟是谁!」 巢融吞咽数回,喉头方能再次发出声响。他气息奄奄地交代:「我存在后头庑房,庑房里的包袱……那里有,有我的手稿,虽及不上……你师哥的,但教你,还有富余……」 「为师……为师以后不能亲自教你,只能你自己照着学,至于学成……什么样,便全看你的悟性了……」 「师父放心!徒儿……」相垚狠狠抹了把脸,「徒儿绝不给您丢脸!」 巢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瞪着他,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告诉相蘅,告诉她,我……我有——!」 「师父——!」 雨势渐渐小些了。 积阳郡公府前,桓夫人姗姗来迟,相韬亲自撑着伞,将她接到自己身边,看着她苍白而沉重的脸色,不由皱了皱眉。 他放轻了声音,在她耳边问道:「怎么了,是谁叫你不开心?」 桓夫人抬眼看向他,唇边缓缓带出一抹浅笑,摇摇头。 她道:「女儿成人出嫁,当娘的,总是不舍的。」 相韬像是信了,好半天,才又对她说:「咱们有芳时。」 桓夫人眉间不易察觉地一动,她垂着首,没人看得见她的神色,相韬只看到了她在点头。 他心中化开些复杂的情绪,重重握了握她的手。 花轿带着新嫁娘,出了母家,随着新郎一路远去。 直到迎亲的队伍再也看不见踪影,桓夫人方才被相韬拉着,回到了府中。 厚实的朱门在她背后合上,那闷重的声音,便似一记擂在她心上的鼓声,将她此生一锤定音。 相韬还要去礼行楼处理政务,吩咐了娟娘好生送夫人回南苑后,便与她分道扬镳。 桓夫人管娟娘要了把伞。 娟娘不放心,「夫人,有奴婢给您撑伞呢,不必您自己劳动!」 桓夫人还是把伞拿过来了。 「蘅儿这一走,我心里憋闷,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这个理由实在让人说不出话来,娟娘这会儿也觉得,许是自己多心,夫人的不对劲,多半只是头一回送女儿出嫁的不舍使然,并无其他。 这样想着,她嘱咐夫人早些回去,仔细别受了风,而后便先行离去了。 桓夫人在原地独自站了一会儿之后,缓缓调转目光,望向北边五兽馆的方向。 她又往南边看了一眼,终是迈开脚步,朝北边去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一 作者:淡甜点 02、《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二 作者:淡甜点 03、《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三 作者:淡甜点 04、《妖后的第二人生》卷四 作者:淡甜点 05、《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五 作者:淡甜点 06、《妖后的第二人生》卷六 作者:淡甜点 07、《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七 作者:淡甜点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