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后的第二人生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楚王府,灯火繁华。 外间喜宴未散,裴瑶卮手持团扇,独自坐在房中榻上,心里罕有地紧张。 今夜,却扇合卺,成婚洞房,她并非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只是…… 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她徐徐呼出一口气,指尖再怎么控制,都还残存细碎的颤抖。她就这样颤抖着从腰封处拿出一包药粉——这是她早几日前便同巢融讨来的,可促男女情热的药。 为着报仇,便将自己送到另一个仇人的床上去?这样的事,若是没有这包药的成全,她决计狠不下这个心来。 手指紧紧攥着药粉,泛出了青白色。巢融说,此物药性不烈,却效用极大,只需丁点,便能让男女情热缱绻,缠绵不休。 只需丁点,便能让她抛弃掉所有的尊严骄傲,向萧邃投怀送抱…… 「吱呀——!」 房门被打开了,裴瑶卮一个激灵,来不及反应,便将药粉塞回到了腰封里,两手端端正正地执起团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萧邃独自走进来,身上是赤玄两色的喜服,在暧昧的烛火中,他的脸色似乎愈发沉邃了。 出乎她的意料,萧邃进门,并未多说什么,桩桩件件都依着洞房里的规矩,题诗、却扇、合卺。许是他太过从容镇定的缘故,裴瑶卮一时也忘了紧张,心里好奇,很想看看他在扇子上提的是什么诗。 可就在她要拿扇来看时,萧邃却眼疾手快,先她一步将团扇拿走了。 「殿下……?」她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这团扇是我的。」 萧邃面不改色:「如今是我的了。」 顿了顿,他抬首,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得把她望着:「你也是我的了。」 裴瑶卮心头一突突。 「是,我……」再是别扭,她还是改了自称,「妾……自今日起,便是您的王妃了,定当生死相随,白首不离。」 萧邃沉默了。 片刻后,他道:「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本王为何要娶你。」 裴瑶卮心说,那你又可曾知道,我为何要嫁你? 「是,」她低眉敛目,缓缓道:「殿下娶我,不过是为了送给另一个人一场求而不得。」 萧邃眸光一动,徐徐一点头,「是以,本王要从你身上得到的,不是生死相随、白首不离,而是安分守己,懂事听话。」 他起身,挪步到她身边,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抬眼与自己对视。 「你听话,这楚王府,你便是唯一的主母,风光庇护,本王一样都不会差了你的。」他语气淡淡的,却透着一股遏制心神的力量,「反之,你不懂事……」 「殿下,」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裴瑶卮出言打断了。 她定定地与他对视着,眼里恰到好处地带了些讨好与依附。 「殿下放心,」她道,「妾当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誓死不敢有违殿下之命。」 萧邃松开了手。 他唤了瞬雨来,吩咐她将那团扇仔细收到自己寝殿里去,瞬雨领了命,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了一圈,小心道:「那殿下与王妃……便早些安置?」 裴瑶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怕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是以不敢去看萧邃,可私心里,她却由衷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要离开的话。 然而,萧邃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他对瞬雨点了下头,小丫头知趣退下,临走,面色还有些兴奋。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想必该来的,到底是逃不掉了。 「容妾前去更衣。」 说罢,她认命似的,便打算趁更衣之时,先将那药粉服下,谁知还没退出去两步,萧邃却忽然又道:「你不必准备。」 裴瑶卮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 「你是我的人,」萧邃告诉她:「但却不是我的女人。」 一字之差,对裴瑶卮来说,便是瞬间极乐,瞬间地狱。 相府中,相韬在礼行楼忙完,跟着便照旧去了南苑。 回桓夫人房里之前,他先拐去看了看小女儿芳时,被小丫头拉着,陪她写了一会儿字。等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下时,已是月上中天。 桓夫人房外,娟娘满面愁容地来回踱着步。见郡公来了,面上一喜,连忙迎上来。 第2章 艳红色的帐幔闷乎乎地罩下来,借着微弱的日光,似乎还能看见上头龙凤呈祥的绣纹。 身边的人甫一下床,裴瑶卮便睁开了双眼,目光倦累而清明。 萧邃披上外衣,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的,蓦地问了句:「一夜未睡?」 声色低沉,带着些初醒的朦胧。 裴瑶卮吓了一跳,积攒了一晚上的困意一下子没了,她半支起身子,望向他道:「扰到殿下了。」 这样客气小心的话,萧邃听着只想笑。 「用过早膳,便要进宫给母后请安。」他偏过头将她拢进余光里,淡声问:「撑得住?」 裴瑶卮低下头,将他挺立的背影从眼里撇出去,轻声道:「是,殿下放心,妾不会给您丢脸的。」 萧邃没再说什么,从旁取过一把匕首,朝着她走了过来。 裴瑶卮心头一紧,一时之间竟是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随着他愈发逼近的脚步,她不由自主地往床里挪了挪,「殿下……」 萧邃在床边站定,注视她半晌,忽而俯身,一把掀开了她裹在身上的百子被。 这一下子太快了,劲力又大,随着锦被一起被翻开的,还有她大红色的里衣。 裴瑶卮愣了愣,回过神来,脸上瞬息腾起两团殷红,这下子,她也顾不上萧邃是不是要对自己捅刀子了,只管慌忙低下头去整理衣衫。 萧邃冷静地将目光从她雪白的肌肤上移开,耳朵尖却悄无声息的爬上了一点红。 他找到那方白喜帕,拔出匕首割伤腕子,滴了几点鲜血上去。 血液在素白上晕染开来,如同一朵徐徐盛放的花。 裴瑶卮的脸色愈发淡不下去了。 萧邃收好了匕首,便抚掌唤了丫鬟进内侍奉。 坐在镜前梳妆时,轻尘看着她红晕未褪的脸色,一面为她簪花,一面轻声打趣:「姑娘——奴婢失言,如今是王妃了!王妃脸色这般红润光彩,看来是不必傅胭脂了!」 妧芷之事后,裴瑶卮便将早前救过她的宿轻尘提拔到了身边,这回与妧序、镜影一样带来,做了陪嫁丫鬟。这丫头虽说才到她近前没有两日,但说话做事却颇有点子自来熟的意味,伶俐之外,倒是不惹人讨厌。 裴瑶卮透过镜像睨了她一眼,只是她自己未曾发现,此刻她面带红晕,如雪中红梅,一双桃花眼灵动风情,光这样带着些嗔怪情绪的一望,便如同画中仙沾染了人气儿,活了过来一般,撩动满室芳菲。 轻尘正想着,这一眼合该让殿下瞧见才好,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刻意的咳嗽。主仆二人一怔,往身后看去,便见楚王殿下已穿戴好了衣冠,无声无息地站到了那里。 华颜玉树,独立若天人。 裴瑶卮连忙起身,「殿下稍待片刻,妾说话就好。」 萧邃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片刻,临走道:「莫用芍药,母后不喜欢。」 闻言,轻尘连连称是,又去拿了枝晚茶给她换上。 用早膳时,殿中寂静得几无声响,裴瑶卮时不时偷偷打量他两眼,只觉得萧邃的变化当真很大。 许多年前,太子邃出了名的慨然任情,知交遍世。他做过的荒唐事,所有的王孙公子里,或许只有当年的灵丘侯可堪相比。先帝当年废太子时的一句‘不治行检’,不知有多少人深以为然。 可如今她面前这人,却守得住一句‘食不言,寝不语’,而立未到,整个人却死气沉沉的,比起巢融更像个将死之人。 或许,他从来就没变过,只是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还是,因为潘恬…… 「吃饱了?」 萧邃纵容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瞟,直到这会儿,见她不知为何,缓缓落了筷,方才出声问道。 没吃饱,但是,却吃不下了。 裴瑶卮索性搁了筷,态度不怎么太好的‘嗯’了一声。 萧邃挑了挑眉。 未几,二人出府进宫,一路到了和寿宫前,宋姑姑一早候在那里,满面喜色的迎过来行礼,唤一声‘殿下’,一声‘王妃’。 「姑姑不必多礼。」萧邃说罢,便要进门,却被宋姑姑出言拦了一句。 「殿下,」宋姑姑目色不善地朝宫室望了一眼,提醒道:「敬慈宫那位一早就来了,与娘娘俱在里头呢。」 第3章 梁太后也来了么?裴瑶卮心头一动,唇边却缓缓露出一丝浅笑。 正好,省得稍后还要特意跑一趟了。 正殿里,两宫并坐,以母后为尊,圣母次之。两人依着礼节,端端行了番大礼,李太后高兴,即便宿敌在一旁碍眼,却也愉悦不减。 「好好,快平身!」 梁太后难得端着一副笑面,「妹妹真是好福气,这楚王殿下,嫡妃娶得虽晚,但却等来了这么位可人儿,比起皇帝后宫里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还有他早前立的那位——咳,不提了!免得扫兴。总归楚王是运气多了!」 裴瑶卮心道,提呀,做什么不提?有能耐起这个头,你倒也得有能耐把话给说全了呀! 她正想着,却听李太后笑道:「姐姐说笑了,哀家这儿媳好是好,却也不敢同仁懿皇后比肩,若无先皇后大德,只怕皇帝……」 也不是今天的皇帝了。 李太后满含深意地递过去一个眼神儿,隐下了后话,只做呵呵一笑。 同样是欲语还休,李太后能接梁太后的话,可梁太后面对她此般,却未有咬牙切齿,顾自怨愤的份儿。 ‘皇后乃是朕今登庸的大恩人’——这句话,可是萧逐当年立后时,当着满朝文武亲口所言,天下百姓都替他们母子记着呢。 第一回合的针锋相对,梁太后就这样败下阵来,李太后不欲与她耗费精神,唤了儿媳上前,拉着手打量了一番,颔首道:「嗯,数日不见,愈发出挑了,可见邃儿眼尖!」 说着,她便吩咐了宋姑姑,将备好的礼物送上来。 「这一对红玉雕牡丹如意,还是当年哀家继立为后时,先帝所赠,如今便给你了!算是母后贺你俩新婚之礼,愿佳儿佳妇伉俪和谐,永以为好!」 裴瑶卮恭敬接过,看着那灼眼的红,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晨起时的那方白喜帕。 她心上一慌,险些又红了脸,忙福身道:「多谢母后。」 这时,梁太后忽然笑道:「哎呀!哀家原也为新王妃备了礼,只是看着妹妹这样宝贝,倒是羞于拿出来现眼了!」 「姐姐说哪里话?他们小儿女的,能得长辈爱重赐赠一二,鸿毛也比泰山,可不都是福气?」 梁太后笑着应和了一句,这才让宗姑姑将东西拿出来。 她将裴瑶卮叫过去,「哀家给王妃备了对红宝榴花簪,比不得母后皇太后的手笔,权当图个好意头罢!」 她将簪子亲手给裴瑶卮簪上,一脸和蔼地嘱咐:「楚王年纪也不小了,膝下却还没个一子半女的,不像话!如今有了王妃,愈发躲懒不得了,王妃可要争气,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也让母后皇太后放心!」 裴瑶卮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心中只觉恶心,她心想:这份儿‘操心’,你还是多放些在自己儿子身上吧。 「恭领圣母教导。」她佯作害臊,恭恭敬敬地应了。 收了礼,她便开始还礼。 「儿臣初来觐见,亦为两宫备了敬礼,还望两宫皇太后不嫌弃。」 她话音落地,一旁萧邃便代她将侍女唤了进来。 相韬虽不待见她,但相氏嫁女,嫁妆上却半点未曾亏待。送李太后的,是赵佶的《瑞鹤图》真迹,而送梁太后的,则是一架流云卍福双面绣屏。 她素知梁太后心性,若是没有《瑞鹤图》比着,这百十一等绣娘耗费了数月功夫绣得的屏风,上头又是她最喜欢的花样,便也当算是好的了,只是再好,不如李太后的好,落在她眼里便只能是添堵了。 果然礼进献上去,梁太后的脸色便有些不大自然。裴瑶卮适时进言道:「妾曾听闻,这流云卍福,乃是圣母与潘贵妃皆得意的花样,此物经南府五十绣娘绣了百日,今拿来与娘娘奉上,但请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梁太后眼神动了动。 「王妃说哪里话!」她起身抚了抚绣样儿,笑道:「这样精致的东西,王妃舍得便不易了,哀家哪里来的嫌弃!」 成了。裴瑶卮垂首一拜,暗自挑起嘴角。 梁太后稍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了。不过时,裴瑶卮便主动提出,要去承徽宫请安。 萧邃闻言,眉心不由一动,「你要去见潘贵妃?」 他语气透着狐疑,裴瑶卮尚未说话,李太后却道:「嗯,仁懿后崩后,皇帝一直未立中宫,这两年六宫事务都由潘氏代摄,新妇入宫觐见,去承徽宫请安,倒也应当。」 第4章 她这样说,萧邃纵然心存疑虑,到底却没阻拦,只提醒她快去快回,依礼行事。 「是,妾明白,殿下放心。」 语毕,她便带了镜影,出门往承徽宫去了。 萧邃的目光一直跟到她出门,都不急着往回收,李太后盯了他半刻,咳了一声。 他这才惊觉失态,端起茶盏,掩了一掩。 「看来——」李太后也执起茶盏来,透着不可说的浅笑,道:「这个媳妇儿,我儿还算满意?」 萧邃不知母亲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满意相蘅,明明从进门到现在,自己统共都没说上两句话。 他搁下白玉盏,浑不在意似的:「嫡妃而已,娶谁不是娶。」 李太后先是一笑,随后便作势叹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数年来母后给你择了那么多贤媛闺秀,你愣是一个都不要,偏偏要她呢?」 他蹙眉看向母亲:「母后知道为何。」 娶相蘅,明明是意图再清楚不过的事,可这话经由母亲一说,没得徒添暧昧。 李太后含笑颔首:「嗯,你同母后说过,娶她是因萧逐。」他看向儿子,话锋一转:「那往过数年不娶,可是为潘恬?」 萧邃扶在膝头的手指微微一僵。 他眉头更深了些,似乎正在考虑要如何回答,李太后见此,只当他是默认了。 「你这孩子啊……」她抚了抚鬓边的珍珠流苏串儿,怅然道:「这些年母后知道你心里苦,是以即便那潘氏再上不得台面,好歹去也去了,为顾及你的心思,母后也从未在你面前说过她的不好。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看着儿子,眼里满满的挂忧,「梁太后适才的那些话,说得是不怀好意,但却并非全无道理。你年岁也不小了,眼见着便是而立,这些年,后院里只得一个姜妃——那是萧逐往你身边塞的人,你不待见她,母后倒也无话可说。只是如今这丫头……」 想到相蘅,李太后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儿媳并无什么挑剔,偏偏她千好万好,只那张脸生得太不巧。 她耐着性子劝:「她是生得像裴后,但人品性情却不似她那般锋芒,母后看着很满意。积阳郡公又一向是出了名的清贵无争,相氏的出身妥帖,不管怎么着,既然因缘如此,娶都娶了,你也该上点心,好好待人家,早日得个一儿半女,母后才好安心!」 萧邃一直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末了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梁太后才一回到敬慈宫,便狠狠发了通儿脾气。 这样的事,圣母宫中不算少见,宫人们虽战战兢兢,却也都习惯了。宗姑姑在一旁看着,吩咐人备好了降火的茶,见太后那边甫一安生下来,她便亲自奉了茶过去。 「娘娘,为那些下贱人动气,犯不上。」 梁太后长长呼出一口气,重重一哼:「你看到了,同样是送礼、同样是太后,就因着哀家是庶她是嫡!哀家是侧她是正!你看那相蘅拿出来的是什么?给和寿宫的便是雅正贵重的《瑞鹤图》,给哀家的呢!」 说着,她一眼朝那方绣屏瞪过去,冷笑起身,徐徐近前。 赤金的护甲如刀锋,缓缓在那精致的花样上划过,仿佛下一刻便是撕绣裂帛。 「呵,南府的一等绣娘,流云卍福的双面绣,她倒是知道哀家的心头好,当着和寿宫的面儿,这可不正是在说哀家小家子气,连个喜好都难登大雅之堂吗!」 宗姑姑心头一凛,连连道:「凭她也配!娘娘犯不着同她置气,时日还长呢!楚王是为了同咱们陛下针锋,这才使卑鄙手段娶了她,就凭她那张脸,奴婢敢保证,楚王给不了她几天好脸儿!」 她这样一说,倒是说到了梁太后心坎上,可不是么,娶了相蘅,不过算是萧邃一时的胜利罢了,往后的日子,才正是有苦给他们受呢! 梁太后又想到什么,严肃道:「不过,相蘅那命格,终究不能不防。」 宗姑姑一叹,「咳!算那丫头命好!左氏手底下没毒死她,派去的刺客又认错了人,才给了她多几日好活!」 说到派人前去行刺的事,梁太后眼中迸发出恨意:「不知哪个多嘴的!竟将此事捅到了皇帝面前,害得哀家平白受气不说,还让我们母子生分!若是叫哀家查出来……」 「娘娘别担心,您是圣母,是陛下唯一的亲娘,母子俩哪来的隔夜仇?过几日便又好了!」 第5章 梁太后冷哼一声,心道,但愿如此。 「那娘娘,这屏风……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早在和寿宫时,她便已想好了处置的法子,「这还多亏相蘅提醒得好!」 宗姑姑不明所以,附耳上前,便听得主子吩咐,将这双面绣屏仔细拿香熏熏,等过几日味儿渗透了,便送去承徽宫。 「楚王妃不是说了么,这流云卍福的花样,是哀家与潘贵妃皆爱的,如今贵妃有孕,什么好东西不是先可着承徽宫?哀家这个做太后的,也该施惠恩泽才对!」 宗姑姑面露恍然,含笑领命:「是,奴婢一定办好!」 成婚三日,归宁之期,裴瑶卮原本没盼着萧邃能与自己一道回相府,但晨起出门,却见他早已在前头等着了。 「殿下今日消闲?」 「怎么说?」 「妾是想着,您贵人事忙,实则也不必特地走这一趟。」说着,她又解释道:「父亲也定会体谅的。」 「你不愿本王陪你回去?」 裴瑶卮连忙解释,只说自己是怕耽误了他的事。 萧邃没再说话,走到轩车旁,示意她先上。 裴瑶卮心头一叹,认命似的走过去。 拾级而上时,萧邃伸手扶了她一把,两掌相贴,裴瑶卮心头猛地一跳,脚下快了起来,如同避瘟神似的,紧着缩到了车里。 萧邃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车驾缓缓驶动,车厢里的气氛却颇为微妙。没一会儿,裴瑶卮听到阖目养神的人问:「你可知本王为何要与你宿在一处?」 自洞房之夜起便是这样,他不宠幸她,却坚持每夜与她同起同卧,他自己倒是入睡无碍,难为了裴瑶卮,这连日来要么是根本睡不着,要么睡着了,也总会稀里糊涂就清醒了。 跟他同床共枕,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随口胡诌:「妾愚钝,想着殿下仁善,或许是为了周全妾的颜面?」 「还有呢?」 「还有?」她忖了忖,小心道:「那就只能是做给外人看的了。」 没曾想,萧邃却应得坦荡。 「嗯。」他道,「本王要让皇帝知道,你我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是以,出了房门,共本王周全这折子恩爱的戏,便也是你这王妃的责任。明白了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妾明白了。」她道,「殿下放心。」 车里头又恢复了寂静,正当她以为这一路便这么过去了时,萧邃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她。 「殿下?」 想着上车时她的躲避,他问:「你似乎很怕本王?」顿了顿,又道:「还是,你很讨厌本王?」 裴瑶卮很想说,你说对了,我就是恨你恨到了骨子里。 「怎么会呢!」她莞尔道:「殿下英明神武,妾仰慕未及,何来讨厌之说?」 这话透着谎,不过,他却也未再追问。 到了相府,正逢相韬才刚下朝不多时,朝服未更,便在正堂见了他们。众人说了几句话,裴瑶卮方才知道,桓夫人病了,尘都天寒,养病不得宜,已于前日挪去京郊别馆暂居了。 「病了?什么病?大夫可瞧过了?」 裴瑶卮心间有疑虑,想着桓夫人这病来得奇怪,相韬只道是老毛病,许是不舍她出嫁,操心太过的缘故,而今挪到京郊养病,也是为了清静。 她便也没再说什么了。 相婴自年初回京之后,便被拜为执金吾,整日难得得闲,这会儿已不在家中。萧邃在堂前与相韬说话,裴瑶卮便去南苑看了芳时,出来时,正想着找相垚探一探巢融如今的情况,不想相垚便先找来了。 「你说什么?!」 西苑正堂里,裴瑶卮愕然而起,「你说巢融他……死了?」 十八年之誓,不是还没到时候呢么? 相垚脸色阴沉,将那日巢融被人刺伤,将去之时躲到自己房中的种种都与她说了。 「这两日我已暗中调查过,」他道,「那日有下人看见你房里的‘老花匠’去了南苑,而那时候,因受雨势所阻,便被楚王指派去给桓夫人诊脉的一元先生,也正在南苑。」 第6章 巢融此来尘都,为的就是与一元先生一较高下,如此说来,倒是很通。 但显然,相垚如此说,乃是意有所指。 她双眉紧锁,一面心痛,一面狐疑,「你是怀疑巢融的死,是一元先生所为。」 相垚目光微狠,一字一字道:「恐怕脱不了干系。」 裴瑶卮想了想,却不大相信。 她与一元先生,虽不过数面之缘,但却不觉得他会是个无端便下毒手之人。更何况,巢融那般想见他,显然两人过去是并不相识的,素不相识的人,他何以要杀?身为楚王的人,他又何以会在主上大婚之日,在当朝郡公的府邸里下杀手? 太说不过去了。 她沉思之际,不觉摇头,相垚见此,便问:「你觉得是我在攀诬他?」 这语气裴瑶卮很不喜欢,但抬眼看去时,她却愣了愣。 相垚整个人都透着股隐忍劲儿,额角有青筋显露,却还在拼了命地克制着。 「二哥……很舍不得巢融吧?」 相垚一顿,弯腰抱住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人有旷世的医术,他叫了那人师父,那人临死,将毕生医术都托付给了相识不深的自己。 这份待遇,他从小到大,唯独得到过这么一回。 可是,师父死了,他不能光明正大得送葬,没法子给他报仇,甚至——他不能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悲伤。 「我要给他报仇。」他说:「相蘅,我必须给师父报仇!」 裴瑶卮想说,可是仇人,却未必就是一元。 她叹了口气,「二哥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事实真相,不能只看巧合,须得有实证,否则,仇未报,又结新怨,得不偿失。」 最终,她与相垚商定,回去之后会尽力留心调查此事,倘若真有实证,证明是一元先生下的手,到时他要怎么办,便怎么办。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神思不属,郁郁寡欢。萧邃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两眼,终是问道:「惦记桓夫人的病?」 裴瑶卮一怔,刚想摇头,便又点了点头。 否则,难不成还能说是惦念冤死他乡的周国疯医吗? 顿了片刻,他便道:「这两天得空,可让一元先生陪你去京郊看看,以图安心。」 裴瑶卮多少有些意外他如此好心,只是听见一元先生的名字,她的心情却愈发不好了。 她谢过萧邃美意,只道父亲既说是老毛病,想必也只得将养,便不麻烦一元先生了。 「殿下,」忖度片刻,她问:「一元先生这样的能人异士,竟也对您如此效忠,倒是难得?」 裴瑶卮抛出一个引子,本欲从他嘴里引出来点有价值的消息,谁料,萧邃看了她一眼,堪堪‘嗯’了一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她憋屈得要死。 不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怎的过去是个那样疯张的话痨,如今却变得如此沉默寡言? 她咬着唇瞪了他一眼,心道,却不知楚王殿下这般,究竟是被失了帝王宝座刺激的,还是被失了心爱之人刺激的! 不过,萧邃自己不说,但她如今人就在楚王府,想旁敲侧击打听点什么事,却也不难。 没两日,轻尘便蹦蹦跶跶地来同她说,打听到了一元先生与殿下的渊源。 「奴婢听浴光殿的姐姐们说,一元先生之妻,乃是楚王殿下家臣之女。」轻尘道:「最早是楚王殿下得知了这层翁婿关系,便将自己手中一些早已失传的医药典籍赠予了一元先生,以求物尽其用,两人由此开始神交。」 闻言,裴瑶卮手中动作一缓,眼神有点发直。 呵,赠宝,知遇,神交,还真是萧邃惯用的手段。 轻尘接着道:「后来有一回,殿下在战场上受伤,伤势颇重,危及性命,随行军医皆束手无策。一元先生闻讯,千里命驾,赴军中相救。从那以后,便开始长留殿下身边侍奉。」 说到这里,她窥着主子神色,小心地添了一句:「娘娘呀,奴婢还听说,楚王殿下这两年身子骨似乎不大好,也是为着离不得人照看的缘故,这才有先生走哪儿都跟着!」 一听这话,她想都没想,哼笑道:「他身子不好?生龙活虎的,放眼大梁国中,就属他打得胜仗最多!」 第7章 轻尘一愣,全然没反应过来她这气性是打哪儿来的。裴瑶卮也是脱口之言,话毕方觉失态,随便摆了摆手,寻了个话头遮掩过去了。 不日之后,外头便传来了一桩大消息——尚书仆射姜轶,护岐王妃入京了。 「姜轶到长治之后,巢融自然是见不到的,但依着小弟放下去的钩,顺利叫他得知了岐王妃‘受困’之地。姜仆射为人刚烈忠诚,自是亲自带人去救。到了地方,我们的人作势与他对抗一阵,便假意铩羽。由他救下了岐王妃。」 楚王府消夏庭中,李寂跟在萧邃身边,一一将此番姜轶在南都的遭遇与之道来。 「原本,岐王妃刚报遇劫失踪,姜轶便请旨南下,已为皇帝疑心。这会儿,他是一腔忠诚救下王妃带人回来,但落到皇帝眼里,少不得是又一番贼喊捉贼的怀疑。」 萧邃听罢,默然良久。 「姜轶……」他低低一叹,「可惜了。」 好好个忠臣良将,偏偏就跟了萧逐。 不多时,他问李寂:「岐王妃那里,一切顺利?」 「兄长放心,我们的人未曾暴露身份,岐王妃并不知自己是为何人所劫,至于长明剑——」 萧邃看向他。 李寂抱拳道:「小弟已安排可靠之人,送回辞云温氏去了。」 萧邃点点头。 凌云殿中,姜轶才将岐王妃送回京中王府,便赶来向皇帝复命。 「微臣此去南都,虽未曾得见疯医巢融,但却意外寻得岐王妃下落。微臣携手下前去搭救,幸不辱命。眼下岐王妃已平安回到府中安置。」说着,姜轶腿脚不甚灵便地缓缓欲跪,「微臣在外耽搁良久,还望陛下降罪!」 萧逐连忙命孙持方去扶。 给人赐了座,他方才笑道:「骋越,你这说的什么话?」 萧逐起身,走到姜轶身边,端着拳拳倚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爱卿此去南都,虽未能寻得疯医,却为朕救下了岐王妃,这是大功一件啊!」 「唉!你是自己人,朕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温怜此番被劫,朕是日夜悬心,她若是出点什么事,不说朕心疼这个表妹,也不说朕无颜面对岐王,便是那长明剑——」萧逐摇头又是一声重叹,「若然落到歹人的手里,我大梁国祚危矣!」 他话音未落,姜轶脸上的神色便起了变化。 踌躇起身,在萧逐不解的目光下,姜轶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未及上禀。」 「长明剑……」他艰难道:「不见了。」 有那么片刻,萧逐脑子里空白一片。 回过神来,他脱口一声重喝:「什么?!」 「陛下息怒!」姜轶立时跪下回禀:「陛下明察,微臣领人在茅舍中救下岐王妃时已着人四处遍寻,到处都不见长明剑踪影!据岐王妃所言,那伙刺客劫了王妃之后,便拿走了长明剑,王妃亦不知那些人是何等来历,微臣已留人在南都细寻,或许不日会有消息!」 最后半句,他说得全无底气。 姜轶垂首跪着,看不见萧逐青了又白的脸色,许久之后,头顶上方才传来一声轻叹。 「起来。」萧逐下了重力气,亲自将他扶起,摇头道:「你总跪什么跪?这么多年,朕还信不过你么?」 「陛下,此番之事,是微臣失责,若然能早一步寻得王妃,或是在与刺客对阵之时能捉得一活口,如今也不会……」 萧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耐着性子安慰了姜轶两句,便道:「行了,你长途跋涉,尽心尽力,也是累着了,先回去歇着吧!长明剑的事,你不必挂心,朕自有分寸。」 姜轶满怀忧虑地跪安了。 萧逐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孙持方看得出来他这是动了大气了,眼见着外头宫人前来奉茶,他来不及拦,便见萧逐将那茶盏接过,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岐王妃回京当日,宫中便接连传了三道口谕,请王妃凌云殿觐见。 温怜与这岐王府阔别已久,歇在王之寝殿里,对着圣谕,充耳不闻。 直到第四回,孙持方亲自出宫来请,她方才抬了抬眼,给了些反应。 「内相回去罢,说了不去,便是天王老子来请,我也不动。」翻了页书,她歪在榻上,拢了拢略略下滑的衣领,淡道:「萧逐想见我,可以,等哪日我有兴致的。」 第8章 「王妃!」孙持方一脸难色,噎了半天,才叹气道:「您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既然早晚都要见,您又何必如此?陛下他……他这些年可很是念着您呢!」 温怜心道:念着我,还是念着我手里的长明剑? 她凤目一挑,轻飘飘的刺了他一眼,「谁说我来尘都,便一定要见他?」 孙持方一愣,便听她又说:「我来为先父贺楚王大婚,不行吗?」 明知她说这话多半为是为着噎人,但孙持方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妃娘娘!话莫乱说!」 温怜睨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不愿与这老货分辩。 孙持方好话说了一箩筐,却还请不动人,最后也没法子,只得悻悻而去了。 「这老东西都亲自来了,看来皇上这是知道了长明剑的事,急着腰要见您呢。」孙持方走后,随温怜共遭了此番一难的心腹侍女独觞近前,沉吟道。 温怜轻哼一声,只道:「由他急去。」 独觞笑了笑,随即又道:「对了娘娘,适才楚王府派人送了拜帖来,意于明日过府拜访。」 她头也不抬,应了声,随口问道:「怎么回的?」 「奴婢说,娘娘会大开朱门相迎。」 温怜点了点头。 裴瑶卮才听说温怜回京,跟着萧邃便来了合璧殿。 「什么?」他扔下一句话,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明日过岐王府拜望,要妾同去?」 萧邃接过轻尘递来的茶,抬眼看她:「有何问题吗?」 裴瑶卮连忙摇头。 哪里是有问题,她正发愁如何才能与温怜一见,他这股及时雨便来了。 「岐安王萧还,乃是本王堂弟,按辈分,岐王妃本该唤你一声王嫂。」萧邃道,「但按年纪,她年长于你,明日见了她,要多加尊敬。」 裴瑶卮眉间难察一蹙,颔首应了。 萧还,她怎么不知道萧还?怎么不识得温怜? 这两人,原都是她的总角之交,一路打打闹闹共同长起来的,却最终为着旁人的帝位国祚,夫妻不成夫妻,挚友不成挚友。 萧邃在合璧殿稍坐了片刻,瞬雨便喜笑颜开地前来传话,说是章亭侯到了! 章亭侯……裴瑶卮脑中一过,不多时,便记起了这人是谁。 ——顾氏之子,萧邃的心腹好友,顾子珺。 「侯爷本还说呢,要赶在您与王妃大婚之日过来,好好同您痛饮一番!谁料来的路上却遇到了天灾,饶了好大一圈路,紧赶慢赶地过来,还是迟了这几日!」瞬雨兴高采烈的,「殿下,您快过去吧!侯爷一进城便张罗了一帮人,如今就在前头大堂里等着呢!说是要与您不醉不归!奴婢都吩咐人去备酒菜了!」 裴瑶卮也看不出萧邃这会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见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便随瞬雨去了。 他这一走,裴瑶卮坐在那儿想了半天,到底也想不出章亭侯是否真有这个本事,灌得醉如今的冰雪似的楚王殿下。 「娘娘,天色晚了,殿下在前头欢宴,恐不会过来了!」妧序铺好了床,与她道:「早些安置吧!」 裴瑶卮将最后一句经文默完,抬首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心道:但愿楚王殿下是当真不会过来了。 这么些日子,她可是盼着好好睡个安稳觉呢。 打发下了守夜的丫鬟,她挪了盏灯在床头,靠在那儿翻了几页书,正当困意上来,刚打算卧下时,外头殿门却动了动。 裴瑶卮立时警惕起来,双耳一竖,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萧邃进来时,身形微微晃动,看来是有了醉意。 再不情愿,裴瑶卮见此,也只得披衣起来。 她刚踩上丝履,没发现,不远处的男人脚步停了须臾,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有瞬息的发直。就在她抬首正要迈步时,眼前一道黑影倏地扑过来,将她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床上。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直,心跳都停了半拍。 回过神来之后,她忙不迭地便去推他,可喝醉了酒的男人,那重量绝非她所能抗衡,推搡之间,衣带也散了,鬓发也乱了,而身上的人却还不消停,耍无赖似的,箍紧了她的腰,埋头在她颈边一个劲儿地磨蹭。 第9章 热气搔得她耳朵又红又痒。 「萧邃!你给我起来!」 裴瑶卮忍无可忍,挣扎着伸手去够枕头就要砸他,忽的,这醉鬼却说话了—— 「蘅蘅……」 就这一声,将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那刹那之间,裴瑶卮还以为他唤的是‘蘅蘅’。 可随后她便想起来了,那两个字,应该是‘珩珩’。 ——废许国公潘诫之女潘恬,字若珩。 醉鬼还在她身上作乱,可适才还束手无策的人,这会儿冷下脸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上去,竟当真掀开了他。 一副锦榻,一双人,一个醉着,一个气。 裴瑶卮拢衣而起,喘息已乱,眼刀子还不要钱似的,嗖嗖往那不省人事之人身上刮,半晌仍不解气,又狠狠在他腰眼儿上拧了好几把。 还都是往同一个地方拧的。 「呵!」她咬牙切齿,低声啐道:「醉梦里还叫着,这么多年都不忘,你可真是长情啊!」 被萧邃闹了这一通儿,她也没了装贤妻的兴致,由他一个人霸占了床榻,她自己拖了床被子,便在外间的矮榻上对付了一晚。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翌日一早,丫鬟们尚未进来侍候洗漱,她便抱着被子回到了内室。一进碧纱橱,便见萧邃已然起身,此间一身衣发皆乱,正坐在床边皱眉揉腰。 她暗自一笑,嗽了一声,换回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缓步上前。 萧邃闻声,蓦然抬头。 宿醉之后的人,眼眶红红的,湿漉漉的目光带着几分朦胧,毫无防备地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瑶卮愣了愣,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竟好像从楚王殿下眼里看出了一丝委屈。 「咳,殿下醒了!」她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扔到一边,开了沉香橱子收好锦被,关切道:「殿下这一夜恐没睡好吧?妾这就去吩咐丫鬟们,弄碗沆瀣浆来给您醒醒神儿!」 说罢,她披了外衣便要走。 「站住。」 裴瑶卮撇了撇嘴,回身换上笑脸,问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昨夜醉酒,王妃孤衾小枕,却是好眠?」 「殿下恕罪,未能照看好殿下,是妾失责!只是……」她小心偷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您昨晚醉得好厉害,嘴里一面唤着妾‘蘅蘅’,一面却又不让妾近身!」 萧邃一愣。 她委委屈屈的,既嗔又怨:「妾担心您睡得不舒坦,几度想服侍您更衣洗漱,却不知是哪里使殿下不悦,惹得您险些对妾动手,又不让叫丫鬟,妾没法子,只能给您盖了被,自己便在外间凑合了一夜……」 他眉头紧锁,掐着额角,半晌一挥手,只说罢了。 看吧,心虚了吧。裴瑶卮内心哼哼了好几声,想着自己这谎扯得,多么合情合理合他秉性! 谁叫你念念不忘唤着潘恬?谁叫相蘅偏生长得就像自己?梦里念着心爱的那个,睁眼却只能见着恨毒的那个,说你要动手打我,你自己都不带怀疑的! 裴瑶卮去外间给他倒了杯水,回首正见他扯开衣带,露出一片精壮的肌肤,她手中一抖,水洒了些。 萧邃这会儿却只顾着自己腰间莫名而来的一片青紫。 昨日同子珺等人喝酒时还好好的,这软枕温床,也未见有何尖利之处,无端端的,这是怎么搞的? 他心头狐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合璧殿中,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萧邃审视的目光甫一投来,裴瑶卮登时一脸关切来到他身边,顾不得心里别扭,便伸脖子往他腰上看去。 「哟,殿下这是怎么弄的?都青紫了!」她心疼道,随之又自答:「许是回来时不知撞到哪儿了吧!殿下先喝口茶,清醒清醒,妾这就去叫瞬雨拿药油来给您揉揉!」 她这么一表现,萧邃倒是不好追究了。 「不必了。」他将外衣一拢,「叫丫鬟们进来侍奉,快些准备,稍后还要去岐王府。」 自岐王萧还死后,温怜这些年,便再未穿过缟素之色以外的衣裳。 她坐在堂中,通体一身白,头上只压了两支银簪,半幅长发未挽,俨然孝妇模样。 第10章 裴瑶卮跟在萧邃身后进门,却是半晌不敢抬头,生怕一见着她,自己便会失态。 彼此见礼,萧邃为两人引见的话尚未说完,却被温怜含笑打断了。 「王兄不必费事儿了,温怜与这位新王嫂曾是见过的,也算故交了!」 她这话一出,裴瑶卮意外非常。 相蘅与温怜见过? 「哦?你与岐王妃曾见过?」萧邃目光微沉,「怎的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裴瑶卮正为难间,幸而,温怜那头又开了口:「说起来可是老黄历了!就在蘅蘅去世那年!」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蹙了蹙眉,「唔……不对,她是除夕那夜走的,应该说是第二年——晏平五年,正月十五那日。」 「那时,王嫂还是相四姑娘,昭业寺进香,我一见她,冷不丁的,还以为是故友回魂呢!」 以裴瑶卮对这位发小的理解,温怜这一番话,解释是其次,主要还是故意说给萧邃听的,有意膈应他呢。 可萧邃却只是点了点头。各自入座,他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的楚王妃,道:「这倒是挺有缘的。」 裴瑶卮顺势道:「可不正是有缘么!王妃乃情深义重之人,妾很是敬慕,说起来,过几日便是十五了,王妃久未回京,不知可愿赏脸,与妾同去昭业寺进香?」 她也顾不上这话说出来,会否突兀,会否引起萧邃的怀疑。温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目下最迫切的,便是与她避了旁人,好好见上一面。 发生在她身上的,这桩死去活来的稀罕事儿,她如今就全指着温怜能与她开解一二了。 温怜得她邀约,倒也痛快,说话便应了,「王兄是知道的,蘅蘅去的早,我念着她。如今见了王嫂,我心里欢喜,很愿意亲近,往后这些时日,说不得时常要与王兄抢人,还望王兄多多包涵才是!」 她说话,总是带着浮飘飘的情绪,尤其在萧还死后,就更是十句里得有九句裹挟着傲然与嘲讽,裴瑶卮往日见惯了,可此刻她这话里,却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半点她的性子。 裴瑶卮很是心疼。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萧邃主动提及,说岐王府的海棠花是京中一绝,请温怜派人领着自家王妃去看看。 这就是往外支人的意思了。难得温怜也没为难他,顺着他的意思,便指了独觞引楚王妃去后苑赏花。 「如今也没旁人了,王兄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温怜说着,纤纤五指轻轻一松,茶盖落在白瓷茶盏上,碰出一声轻响。 「王妃知道本王此来为何。」萧邃面色淡淡,问道:「当日,命人给本王透露皇帝有心纳相蘅为妃之事——不知王妃究竟用意何在?」 当时,国师汲光尚未回到尘都,萧邃在外,便已先一步收到了辞云城递来的消息。个中言简意赅,只告诉他,萧逐有心纳那位像极了裴瑶卮的相家姑娘入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正因为有了这个信儿,他方才请母后在宫中帮忙留意,一旦发现此事当真,便力求先萧逐一步,将人弄到自己身边来。 温怜作势苦思片刻,忽而淡漠一笑:「用意何在,很重要吗?」 她道:「终归,王兄是娶了她,那也就证明温怜这个消息,去的很得您心意,不是吗?」 「本王虽不敏睿,但也不愿做别人的手中刀。」他道:「王妃若然不说,本王自是不能将萧还的遗孀如何,但……」 「本王自己的王妃,日子过得是好是差,便全仰仗弟妹了。」 温怜笑了一声。 「王兄,玩笑而已,何必如此当真?」她叹了口气,「这些年,您可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萧邃没有说话。 「罢,罢!您既然想知道,我说也无妨。就是……您可别动气。」 温怜收敛了笑意,缓声道:「我为瑶卮。」 「为她?」 「嗯,为她。」温怜眼中泛起一层冷意,「王兄睿智,应当早就看出来了,师叔一回京,萧逐跟着便想纳相蘅,这自然不是为着相蘅那张脸。」 萧邃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你是为了相蘅那张脸?」 温怜顿了顿,才道:「也是,也不是。」 「一来为她生得像瑶卮,二来,也为瑶卮在时,曾庇护过她。我不愿见这样一个人平白受苦。」她说着,冷冷地看向萧邃,「你或许不是良配,但萧逐却一定不是良配。且萧逐立意之事,这天下间,便唯有你一人能与之抗衡。既然只有你这个‘或许’能救她,那即便风险再大,我也只能一试。」 第11章 她说完许久,都未闻萧邃再语,温怜淡淡飞去一眼风,笑道:「看吧,我就说这因由道出,王兄可未必喜欢听!」 说着,她啧了一声,又问:「不过说起来,我也好奇,王兄如此干脆的娶了相蘅,究竟是为着气萧逐更多、还是为着她那副命格更多呢?」 萧邃朝她看来,道:「我也有一问,心底存了多年,欲与你讨教。」 温怜一挑眉,大方示意他说。 他盯着她的双眼,定定道:「当年裴瑶卮之死,究竟与你有无关联?」 温怜双目微睁,玩味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 「王兄这样问,我倒是又要好奇了!」 她抬首托腮,慢悠悠问:「若然无关也就罢了,若然有关——那楚王殿下是打算谢我呀,还是打算杀我呀?」 从岐王府出来,萧邃似乎更沉默了些。 轩车行得平稳,裴瑶卮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她坐在他身侧,时不时偷瞄他一眼,暗自盘算着要如何对他解释自己邀温怜同赴昭业寺的举动。 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不难,只是,如若可以,她还是不想过早引起他的疑心…… 裴瑶卮正自苦思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句:「在想如何敷衍本王?」 她心头一个激灵,连忙垂首婉顺道:「妾不敢,更不知有何事需要敷衍殿下。」 「哦?」他道,「那便是说,无论本王如今问你何事,你答出来的都会是实话,而非敷衍之词?」 「是,妾定当知无不言。」 话都说到这里了,她以为萧邃下一句便会问自己为何有意亲近岐王妃,可这人铺垫了一通儿,却又什么都不说了。 他不提,裴瑶卮自然也不会心里有鬼似的上赶子同他解释,两人一路无话,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回到了楚王府。 只是,萧邃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她却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不只是她不明白,就连跟在楚王身边多年的瞬雨,自从王妃进门之后,也愈发看不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了。 「今日在岐王府,王妃邀约岐王妃之举,过后殿下可问过她原由了?」 黄昏,浴光殿书阁里,瞬雨换了新煎的茶,趁主子稍歇之际,好不容易将憋了大半日的话给问了出来。 萧邃随口道:「没什么好问的。」 那个相蘅,年纪不大,心思却深。白日里轩车中,对着自己的质问,她若是慌张也便罢了,偏偏她镇定自若,应对如流,这也恰恰坐实了问出来的话不可信。既然不可信,他也不愿白费一番唇舌。 对待这样的人,雷霆手段或许会使她就范,不过以暴力折辱屈人,素来为他所不屑。楚王殿下还是乐意等着水到渠成,让人心甘情愿地掏心掏肺。 反正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不急。 可瞬雨一听他这话,却有些急了:「殿下,您倒是真放心?那可是岐王妃!」 「岐王妃如何?」 小丫头直要跳脚:「岐王妃可是皇帝的人!」 萧邃没说什么。 瞬雨见他不言,便接着道:「本来么,咱们这位新王妃入府时间尚短,之前在宫里与皇帝也不是没见过,她这个年纪,对上皇帝那份儿心思……相字前头究竟冠着哪个‘萧’,眼下可还不好确定呢!您这样纵容她,就不怕哪日被她害了?」 她这番话,含着些隐晦所指,直等萧邃幽幽一眼望来,她才没什么诚意地福身道了句:「奴婢失言了……」 他问:「你以为在尚未放心她时,本王会给她不利于楚王府的机会吗?」 瞬雨眉头微动。 他又道:「至于如今,她尚未犯错,有什么好整治的?」 「那您的意思是,等她犯了错再说?」 萧邃轻哼一声:「天长地久,要么犯错,要么立功,要么,与世无争,这三条路,她总会走一条,急什么。」 瞬雨心说,我也不想着急,这不是怕您在相似的坑里连摔两回么…… 她拿起墨锭,叹了口气,嘟囔道:「可这几年奴婢从来也没见您这样纵容过谁呀……」 凡事一旦沾染上‘特殊’二字,多半都会闹出点什么风波来。 萧邃却轻笑道:「我纵容她?只怕是你眼里有失偏颇,只要不整治,便都等同于纵容了。」 第12章 闻言,瞬雨苦恼地反省了一番,却不以为然。 有些细微之处,别人看不出来,但她在主子左右跟了这么多年,一颗七窍玲珑心,多少的察言观色都用在了这一人身上,她还能看不出来? 纵容来自于在意,若然不在意,那和寿宫请安之前,为何连母后皇太后不喜芍药这样的细枝末节他都记得提醒? 可是…… 她想不通,这份在意,又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过了没两日,一大早,楚王与章亭侯相携出城,裴瑶卮难得松快些,不必时刻小心。不料,这安生日子到底也就是个梦,晌午未到,便有宫人来楚王府传旨,请楚王妃承徽宫觐见。 瞬雨人在府中,认出来传旨的乃是敬慈宫宫人,当下便知定是有事发生。 裴瑶卮却不甚意外,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更衣出来,没等瞬雨开口,便已出言请她随自己一道进宫。 「宫中礼数大,姑娘见惯了场面,便与我同去吧,也免得我身边没个拿主意的人。」 瞬雨自然从命。 她之外,裴瑶卮又多带了一个镜影,便往宫中去了。 承徽宫早已乱作一团。 正殿中,皇帝、两宫皇太后、贤妃皆在,裴瑶卮在承徽门前与急着赶来的德妃宇文柔不期而遇,一刹之间,她明显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几分愕然。 面对相蘅这张脸,宇文柔的敌意便是天生的。 「呵,阴魂不散!」她毫不遮掩地啐了一句,率先进了承徽宫。 瞬雨蹙了蹙眉,侧目,却正好将自家王妃的一抹轻笑收入眼中。 「走吧。」裴瑶卮舒了舒袖,从容迈步。 尚未进殿时,便听早一步入内的德妃见过了礼,口中说道:「臣妾听说贵妃腹中龙胎不稳,乃是有人故意加害的缘故,心里急得很,在宫中坐立不安的,非得亲自来看看贵妃姐姐不可!」说着,她仿佛这会儿才看到一旁的相悯黛一般,眉目一高,「哟,贤妃也在啊!」 相悯黛这会儿眉头紧锁,通身的惴惴之气,与她互相见了个礼。 「贤妃这是怎么了?」宇文柔满脸的幸灾乐祸,笑道:「莫不是知道大祸将至,便连站都站不稳了么?」 悯黛刚要说话,萧逐便肃声唤了句:「德妃。」 宇文柔眼中不忿,却也不敢再言,不情不愿地走到一边落了座。 裴瑶卮跟着上前,向殿中众人一一施礼,「妾惶恐,不知今日内宫传召所谓何事?……这承徽宫中,贵妃娘娘又因何不见?」 「哎哟,贤妃,你这个妹妹演得还有鼻子有眼儿的!」宇文柔讽笑着,转而对裴瑶卮道:「贵妃为何不见?你这个罪魁祸首倒是装起糊涂来了?」 「我……?」裴瑶卮一副迷茫之色,当真做足了糊涂样。 「德妃,」尊位上的母后皇太后沉声开口,冷冷看了眼宇文柔,「事实未清,你可还记得你红口白牙指责的这个,乃是哀家的儿媳?」 宇文柔咬了咬唇,倒是不敢再加顶撞。 裴瑶卮有些意外。 这才几年,李太后在后宫的势力,竟已到了连宇文柔都不敢轻易冒犯的地步了吗? 「妹妹别动气,德妃也不过是担心贵妃罢了。」梁太后劝了句,随之唉声一叹,「皇帝膝下本就子嗣缘薄,除了淑妃在潜邸时诞下个奉阳之外,这些年里,后宫便一直无有所出!早些年就不提了,哀家原还想着,那作孽的人去了之后能好些,可……」 「母后!」萧逐赫然打断她的话,将左右都惊了一惊。 梁太后似乎没料到当着这些人,他还能如此落自己的面儿,心惊之下捂住了胸口,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萧逐却只缓缓呼出一口气,冷着脸提点道:「慎言。」 梁太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差点就兜不住脾气了。 「楚王妃,」这时候,还是悯黛顾着大局,率先开口,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今日宣你来,是为着贵妃龙胎不稳,个中牵连到你。为保后宫安宁、皇室太平,须得叫你来问上一问。你别怕,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两宫皇太后与陛下都在,定然不会冤了你去。」 裴瑶卮恭顺应道:「是,谨遵贤妃娘娘教诲。」 第13章 原是今日一早,潘贵妃起身便觉身上不安稳,起初还当是害喜的缘故,也没大当回事,谁料才一用完早膳,便开始见红。承徽宫的宫人这下都吓坏了,宣太医的宣太医,请皇上的请皇上,等太医赶来时,潘贵妃已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太医现在还在内殿里施针救治,给贵妃保胎呢!唉……也不知这一胎还保不保得住!」梁太后一脸自责,「说来也是哀家的错,将那绣屏转赠给贵妃之前也没说好生验看验看,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很是痛心地看了眼站在那儿的楚王妃,顿足捶胸道:「皇帝,是哀家疏忽了!这若是皇孙真有什么事,哀家于心何安呐!」 绣屏? 瞬雨捕捉到这两个字,大致就猜到了,这祸端,多半就出在自家王妃那日赠予梁太后的双面绣屏上。 「绣屏?」裴瑶卮适时出言问道:「圣母皇太后言及的绣屏,莫不就是当日妾进献与娘娘的那副?」 说到这里,她像是一惊,紧着又问:「难道娘娘将那副绣屏转赠给了贵妃娘娘?!」 梁太后一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隐约起了点怀疑,不过,随之却又被得意之情给取代了。 「楚王妃,看你这模样,莫不是知道那副绣屏有问题,还敢往宫里送?又或是……原就是你在绣屏上动的手脚?!」 梁太后说着,一道凛利的目光便朝李太后射去:「妹妹,你这就要好好给哀家一个交代了!楚王妃有意加害哀家也就罢了!但如今祸及贵妃与皇嗣,便是哀家容得了她,宫规律法也容不得!」 京畿别苑。 萧邃与顾子珺才罢了一场狩猎回来,园子里的老总管程永亭便殷殷来报:「殿下,府中来信儿,说是承徽宫出事,梁太后宣了王妃入宫。」 「嗯,」萧邃随口应了,只问:「瞬雨跟着呢?」 「是。」 他点点头,便没再说话了。 一旁,顾子珺一双眼珠子玩味一转,笑道:「殿下这是要冷眼旁观呢。」说着一叹,「就是不知梁太后与潘贵妃接连出手,咱们这位新王妃招不招架得住啊!」 萧邃轻笑一声:「你当是谁引她们出手的?」 顾子珺微怔,待明白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不由有些诧然:「殿下是说……王妃?」 萧邃没否认。 顾子珺品了品,不禁笑道:「有意思……」 看来这位新王妃,不只容貌像裴后,就连这好谋断、重心机的品性也是多有肖似呢! 就是不知,再来一个这样的,王爷吃不吃得消? 那头,程总管见楚王殿下一句话没吩咐,不由担心地问了一句:「殿下,不回去看看?」 萧邃摇头,「有能耐惹事,就得有能耐搪事。否则,她便是被人折腾死,本王都只有多谢那些给她上课之人的份儿。」 闻言,顾子珺与程总管对视一眼,皆不再说话了。 承徽宫中,裴瑶卮一副惊碎了心肠的模样,在梁太后的质问声将将落地之时,倏地跪在了地上。 「圣母皇太后息怒!」 见她花容惨白,李太后也不理梁太后的逼问,只对她温问道:「你别急,有什么话细细说来,哀家在这里,没人能冤得了你!」 梁太后冷道:「妹妹这话,就是说哀家有意攀诬你的好儿媳了?!」 李太后不遑多让:「呵,笑话,哀家可曾指名道姓?姐姐又何须急着对号入座?却不知心里有鬼的究竟是谁!」 眼见二人势同水火,萧逐被吵得脑仁儿疼,出口缓和了一句,只请两位母后暂且息一息怒火,什么话都等问明白了再说。 「楚王妃,」殿中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深深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沉声道:「事实如何,朕要听你解释。若有虚言,便是欺君之罪,若是实话,则无需顾及。」 裴瑶卮一派柔弱相,可怜兮兮地应了声是,这才缓缓辩解道:「两宫皇太后、陛下容禀,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进献圣母皇太后的东西里动什么手脚!只是,那副绣屏,做框子的木头乃是产自周国的漆斑木,此木亦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材。古书有载,其香气幽微有延年之效,适宜老人养身,却于孕妇不宜。妾将那绣屏赠予太后娘娘时,只想着为娘娘添福添寿,并不知娘娘会将其转赠予贵妃娘娘,是以未曾向太后娘娘提及这一层关窍!是妾疏忽!请两宫皇太后与陛下责罚!」 第14章 她这番话说完,梁太后却有些愣住了。 怎么,原来那木头上竟还有这一层乾坤? 宗姑姑见主子发愣,生怕落了下风,连忙出声道:「楚王妃这样说,倒是透着十足的孝心了!若然真是如此,也实在怨不得王妃什么,圣母,依老奴看,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将那屏风传上来验看一番才是正理!」 主仆俩一对眼神,梁太后接收到了宗姑姑的提醒,一下子又硬气了起来。 是啊,那木头有没有什么乾坤有何要紧?真正要紧的,是那绣屏里藏着的东西,只要曝光于人前,就不怕治不了这丫头一个谋逆犯上,残害皇嗣的罪名! 绣屏被承徽宫的宫人抬了上来,这时候,一直在为潘贵妃诊治的施太医也自内殿而出,抹了把满头大汗,对太后、皇上禀,说贵妃娘娘福泽深厚,此番虽然凶险,但所幸,龙胎得保,母子平安。 梁太后听罢这话,心中暗恨。 潘若徽倒是福大命大,难为自己下了这么重的料,她竟还大小无虞! 一旁的宇文柔,这会儿也是悻悻至极,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乐见。 萧逐问了句贵妃眼下如何,施太医便道:「陛下放心,娘娘此刻脉象已稳,过不了多久便会醒来!」 萧逐点了点头,随即,便让施太医站到一边侯旨。 他叫孙持方亲自过去察看那副绣屏,孙持方做事素来仔细,上手没一会儿,先禀屏面儿上香气浓重,接着,又在木框子上发现了一截中空的地方。 萧逐见他脸色有变,便问:「怎么?」 孙持方忙禀道:「禀陛下,不知为何,这四条木框子,其他几处皆是实心儿的,唯中间这一截似是中空,像是……」 他在萧逐身边跟久了,自然知道陛下看重楚王妃,这有嫌疑的话,一时倒不大好说了。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梁太后往后一靠,整个人都透着股胜利在望的气势,哼笑道:「像是什么?孙持方,你在宫中这些年,什么下作手段没见过,怎的如今却不敢说了?莫不是……怕得罪楚王与母后皇太后么?」 李太后冷冷斜了她一眼,手心儿里却已有些出汗。 萧逐听了母亲这话,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像什么,劈开看看便都清楚了。」 孙持方闻言,便到殿外唤了个武卫进来,执剑劈了两下,便将那中空的一段,柴火似的劈开了。 孙持方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却愣了愣。 「回殿下,」他拿着残破的木头上前,双手一摊,回道:「这里头……什么都没有。」 李太后闻言,身上一松。 梁太后却是赫然起身,满脸听错了的神色:「没有?!」 一时间,满殿的人都朝她看去,梁太后自知失仪,复又坐了下来,强撑着道:「好端端冒出来这么截中空的框子,里头什么都没有?」她问:「皇帝,不觉此事稀罕吗?」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将这绣屏转赠给潘氏之前,她是亲眼看着汝仪命人将那一段框子截下来,掏空了,镂上细密的小眼儿,再往里头塞满了当门子与毒藤草,方才重新按回去的,如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原本,她以为此计一箭三雕,既可使潘氏滑胎,又可除掉相蘅,更能让相潘两族结仇,与皇帝大业百利无害。甚至于,她连罪名都给相蘅准备好了—— 毒藤草气味恶重有剧毒,而当门子,则是为了掩盖毒藤草的味道,只要这两样东西从屏风里头掉出来,她就能指责楚王妃心存不轨,罪犯滔天,有意毒害圣母皇太后,只是造化弄人,这一劫她这圣母躲了过去,却意外应到了无辜的潘贵妃身上。 明明,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天衣无缝,而她闻讯赶到承徽宫时,也确确实实正听到施太医发火,指着那绣屏斥责宫人,说这沾了麝香的东西,怎么能进娘娘的身! 她当时心中得意,还以为此计已成,当下命宗汝仪扣下了正要往外撤的绣屏,还问了施太医一句,是否这绣屏有问题。施太医也答了句确实。 可这会儿,怎么本该藏在里头的东西却全都没了? 梁太后此刻心慌得紧。要知道,能不能把相蘅拉进这场官司里,最重要的并非这屏风上有没有麝香的痕迹,而是有没有毒藤草。毕竟楚王妃此物是赠予太后的,而麝香于太后凤体并无妨害。至于太后转赠贵妃,那又与她什么干系? 第15章 萧逐一直沉吟着没有说话,倒是李太后,听了她的质问,不由轻笑:「呵,姐姐倒是想得多,妹妹愚笨,却不知不过空了截框子罢了,这里该有什么?」 梁太后顾不上与她分辩,只紧着质问施太医:「太医,哀家初到承徽宫时见你着人撤这屏风,便曾问过你,此物是否不妥,当时你是怎么回的!」 「圣母皇太后容禀!微臣不敢妄言,此绣屏上沾染了麝香气味,木框子又是漆斑木所制,此二物于寻常人无碍,漆斑木更有延年之效,但对上孕妇却都是大大不宜。微臣是见此物在娘娘左右,深感不妥,方有当时之言。」施太医道:「只是,贵妃娘娘此番惊胎,却并非是因着此二物的缘故!」 梁太后咬牙:「什么!」 萧逐狐疑:「那是因何?」 施太医回道:「依臣诊断,贵妃娘娘应当是误食了红花,幸而上天庇佑,所食不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施太医这句断言一下,李太后与相悯黛皆松了一口气。 既是误食红花,那就断然不会与宫外的楚王妃有关了。 一旁听了这么久的宇文柔有点无趣,哼笑道:「这下好了,贤妃,你这妹妹命大,可是沾不上她的嫌了!」说着,她话锋一转,打量了悯黛一眼:「就是不知当姐姐的,是否也能清清白白,没得嫌疑!」 悯黛冷冷看了她一眼,转头只字不言。 宇文柔一拳打在棉花上,正待多讽她两句,这时候,潘贵妃的贴身侍婢翠绡从寝殿而来,禀道,贵妃娘娘醒了,因太医嘱咐实在不宜起身,还请陛下寝殿一见。 寝殿中,潘若徽倚靠在床头,花颜憔悴,雪似的面皮上隐隐有香汗流渗,十足的我见犹怜。 见萧逐等人进来,她连忙便要下床施礼,却被萧逐快步上前拦住了。 「爱妃不必多礼,」他给她掖了掖被角,温声嘱咐:「你体虚,好生歇着就是。」 「是,多谢陛下体恤。」她说着,转而又向两宫皇太后告了礼。 一时众人落座,萧逐关切地问了几句她的身子,却见潘若徽脸上隐现急色,便问:「爱妃要见朕,可是有话要说?」 潘若徽低着头,有意看了眼人群中的楚王妃,跟着说道:「陛下,臣妾刚醒便听闻,前头为臣妾之事闹了起来,竟连楚王妃都召进宫里来了,心下实在不安。」 萧逐道:「此事爱妃无需操心,朕与两位母后皆在,定当还你一个公道。」 潘若徽先是称谢,而后却道:「陛下,臣妾猜想,此事既涉及到楚王妃,那十有八九,便是与王妃进献圣母、圣母又转赠与臣妾的那副绣屏有关,可是?」 萧逐蹙了蹙眉,事情到这一步,依照施太医所言,绣屏的嫌疑已经可以洗净了,但之前那场风波,却又实打实都是围绕这绣屏来的,一时之间,倒是不好与她解释。 这时候,宇文柔笑了一声,开口道:「贵妃还真是操心!原是有关的,只是,楚王妃吉人天相,有的是人护着,谁能攀诬得了她呢!」 话音落地,跟着便得来萧逐一句:「你闭嘴!」 宇文柔一怔,恨恨地瞪了相氏姐妹一眼,不再说话了。 潘若徽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道了句:「楚王妃无事便好!」 旋即,她便告诉萧逐,早前楚王妃婚后入宫觐见,来承徽宫与自己说话时,便曾提到过,进献圣母皇太后的那副绣屏,乃是漆斑木所制,于常人延年益寿,于孕妇却不相宜。 「楚王妃心思细密,特地嘱咐了臣妾,若逢圣母殿中立着那绣屏,便要臣妾少作停留,以免伤了龙胎。臣妾记着此事,是以在圣母将绣屏转赠与臣妾之后,臣妾并未近身过,只吩咐了宫人仔细收进库房去……」 她说到这里,一旁的梁太后坐不住了:「收到库房去?呵!潘贵妃,哀家今日听闻你出事,赶到承徽宫时,那绣屏可就在你殿里!这你如何解释?难不成是哀家眼瞎了?」 潘贵妃似是愣了愣,连忙道:「太后息怒!臣妾确实命人将绣屏收进了库房,只是昨夜库房里淹了水,今日一早,臣妾听说此事,生怕祸及太后所赠之物,便急着叫人将绣屏抬出来验看,谁料,绣屏刚取出来,尚未来得及验看,臣妾便……」 说着,她一双玉手柔柔弱弱地抓住萧逐的手臂,「陛下明鉴,臣妾此番之祸,乃是臣妾自己体弱福薄,与那绣屏无关!更与圣母及楚王妃无关!」 第16章 裴瑶卮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头堆满了冷笑,面上却还一副对潘若徽感恩戴德的模样。 很好,她暗道,事情走到这一步,都还在自己预料之中。 那头,萧逐安慰地握了握潘若徽的手,「朕知道,此事自然与母后无关,楚王妃亦是无辜受累。但却也不是爱妃的过错。」 他转头,目光冷冷地将在场众人一一扫过,轻声道:「事到如今,总是与什么人有关的。」 潘若徽似是一怔,「陛下的意思……」 萧逐将潘妃近身侍女翠绡与施太医一起唤上前来。 「翠绡,你是贵妃的近身侍女,贵妃今日晨起都吃些什么,你最清楚。立刻给朕全都呈上来!」 翠绡领命,不多时便捧了一碟子糕点与一碗没喝完的豆浆上来。 「回陛下,娘娘晨起胃口不好,早膳都没用,只喝了小半碗豆浆,再有,便是德妃娘娘昨晚派人送来的糕点,娘娘想起来,尝了半块,余下便再没有什么了……」 她话未落地,宇文柔已然长眉倒竖,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你这贱丫头!竟敢污蔑本宫!」说话间,她举起一巴掌,就朝着翠绡挥了下去。 「德妃你——!」潘贵妃都愣了,自己的陪嫁侍婢被人这么发难,她立时便浑身发抖。 「放肆!」萧逐霍然起身,上前一步擒住宇文柔再次要挥过去的手腕,将人狠狠一甩,「朕与太后都在,哪里轮得到你在这儿张牙舞爪!」 宇文柔脚下不稳,后退两步,回过头来扑通往地上一跪:「陛下,贱婢污蔑臣妾!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污蔑?」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悯黛淡淡开口道:「德妃娘娘,这丫头不过依着皇上的问话据实禀报罢了,只说这糕点是你拿来的,此外再无其他,你就这么着急?」 「你——!」宇文柔语塞,半晌冷笑一声:「臣妾没做过下作亏心之事,犯不着担惊受怕!」 萧逐俯视着她,一拂袖,「哼,最好如你所言!」 施太医被叫过来查验两样吃食,不多时,便见他眉头一拧,俯首禀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豆浆并无不妥,但这糕点里……确实有红花的痕迹!」 宇文柔双眼怒瞪,难以置信:「你胡说!」 「禀陛下,微臣不敢妄言!德妃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传全班太医前来查验!」 萧逐目色渐深,死死地盯着宇文柔:「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您相信臣妾!怎么会是臣妾呢!臣妾为何要害她的孩子——」宇文柔慌忙之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 她膝行至前,扯着萧逐的衣角道:「陛下,陛下臣妾想起来了!这糕点,这糕点是圣母皇太后赏的!臣妾是想着贵妃近来爱吃酸,这才派人分了一份送来,想着与贵妃分甘同味的!陛下您明察啊!」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梁太后身上,裴瑶卮看着这一幕,顾自悠闲,心道,越来越好玩了。 从那糕点端上来时,梁太后打眼一看,便知是自己所赐,心头隐隐便有不祥之感。这会儿见宇文柔竟如此直言不讳,她也怒了:「简直荒唐!你这贱妇,竟攀诬到哀家身上了!」 宗姑姑在后头扯了扯主子的衣袖,示意她冷静。 梁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努力压下脾气,耐着性子同萧逐道:「昨日哀家是送了德妃糕点不错,但哀家怎能未卜先知,怎能知道德妃会与贵妃分甘同味,提前下了红花就等着贵妃入口!」 萧逐脸色越来越难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隐隐觉得自己也好、母亲也好,都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带着走,全然无主动之处。 这时候,旁观多时的李太后淡淡启口:「行了,」她看向萧逐,「搜宫吧。」 萧逐蹙眉,「搜宫?」 「自然得搜宫,皇后早逝,哀家身为后宫之主,如今贵妃遭难,事涉龙裔,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李太后神色冷肃,威仪十足,将德妃与梁太后各看了一眼,「不管是谁,做得出伤天害理之事,就不能怕报应!」 「你——」梁太后愤然开口,便要与她争辩,但才刚说了一个字,便被李太后打断了。 「姐姐,」李太后起身过去,拉过她的手,「哀家知道姐姐委屈,也不信姐姐会如此丧尽天良,去害自己的亲皇孙,也正为着姐姐的这份儿委屈,才更得搜宫,以图洗净!」 第17章 说着,她侧目问萧逐:「皇帝没意见吧?」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萧逐也只能道:「但凭母后做主。」 李太后点点头,「移丰,」 宋姑姑闻声上前,便听李太后吩咐:「你与孙持方一起,带人前去搜查敬慈宫、琼宣宫。」 两人领命而去,直到快两个时辰之后,方才回来复命。 一包红花被孙持方颤颤巍巍地呈到萧逐面前,李太后问:「哪里找出来的?」 孙持方艰难地看向梁太后,对上后者铜铃似的眼睛,愈发觉得喉头发紧了。 宋姑姑平静道:「禀太后,陛下,此物乃是敬慈宫偏殿墙根儿底下挖出来的,孙公公与敬慈宫宫人皆在场,无有冤屈,抵赖不得。」 宇文柔一听,立时精神了:「陛下!陛下您看!是圣母,是圣母!」 「你个贱人!」梁太后冲过去给了宇文柔一巴掌,回身疯魔似的一把将那红花打散了,「荒谬!混账!贱人竟敢污蔑哀家!」 「母后,」萧逐眼露痛色,缓缓起身,定定地看着母亲:「谁能污蔑得了您?」 梁太后愣住了。 一场闹剧,最终便以母后皇太后降旨,禁圣母梁氏于敬慈宫,至贵妃产前不得外出告结。 离开承徽宫前,李太后叫住了自家儿媳。 「蘅儿。」 这个称呼从她嘴里唤出来,裴瑶卮不禁一怔,回身应了一声,便听李太后吩咐道:「送你姐姐回去之后,来和寿宫一趟。」 裴瑶卮恭顺领命。 她陪着悯黛回到显粹宫,一路上,悯黛一句话没说,直到殿门一关,她才彻底冷下脸来,问她:「怎么样,」 「今儿这出儿,看得还喜欢吗?」 裴瑶卮低头站在那里,没急着说话。 悯黛又问了一句:「这个结果,你满意了?」 她抬头,淡淡笑道:「长姐以为,这个结果很严重吗?」 悯黛眉头一深,什么都没说。 严重么?当然是不严重的。 潘贵妃究竟没出大事,圣母皇太后身份摆在那儿,小惩大诫,根本算不了什么。 裴瑶卮继续道:「小妹不才,也可做个预测,想必要不了多久,皇上便会从敬慈宫随便找个宫人出来顶了私藏红花的罪,将圣母皇太后撇得干干净净的。到时候,圣母还是圣母,今儿这一出儿,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悯黛一敲桌子,「你既知道,那还费心布这一局?你图什么?」 图什么? 自然是图长远。 「可今儿这一出儿,到底还是发生了的。」裴瑶卮道:「有些人,树大根深,一时之力,撼动不了她,那就只能放长线钓大鱼。」 她微微一笑,「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潘贵妃,替小妹放了这条线下去。」 承徽宫,众人散尽,萧逐陪着潘若徽待了一会儿,便也离去了。 翠绡端了盏红枣雪蛤进来奉上,此刻左右无人,她便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笑意,「娘娘,今日这场,咱们可算得上是大获全胜?」 潘若徽眉目不动,脸上早已没了半点憔悴苍白之色。 她搅动着羹汤,语调四平八稳:「事情才完了一半,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说着,她抬眼看向翠绡,「敬慈宫那边都安排好了?」 「您放心,奴婢亲自去办的,定保无虞。」 她点点头,「那就好。」 抬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潘若徽这会儿想起来那日相蘅来拜见自己时,说的那几句关于漆斑木的话,还深觉庆幸。 「还好相蘅无意中多说的那一嘴,叫本宫对那绣屏上了心,方能在敬慈宫送来当下便查验出了门道。」她眼底透着森冷,唇角一勾,「难为圣母皇太后,寻了那么多头道的当门子,最后本宫和孩子却还是平平安安的,叫她失望了。」 翠绡也是后怕。若非有楚王妃那句话,主子收到圣母皇太后所赠之物,或许还会欢喜、还会日夜摆在身边呢!又有谁会知道,她当祖母的,竟会在里头藏那么多滑胎之物,一门心思地要害自己的亲孙子! 思及此,她恨恨道:「那个梁太后,您进宫这些年,一直对她尊敬有加,她却还能使出这份儿毒计害您,当真是狠毒!」 第18章 「也是我痴,还当自己能为着皇上爱屋及乌,小心敬事圣母,圣母便也能认了我这个儿媳,搁下我潘氏的出身……」潘若徽长长一叹,跟着话锋一转:「现在这样,也好,她既不容我,我也不必容她,谁又不会算计呢?最好算计来算计去,往后这宫里,就只剩我与陛下两人,这才好呢……」 外头开始落雨。 潘若徽踩上鞋走到窗前,看着顷刻间便成瓢泼之势的大雨,心中却蓦然升腾起一阵快意。 太后娘娘啊!若非你在屏风中做手脚,企图一箭三雕,既要害我,又要嫁祸楚王妃,还要使潘氏与楚王、相氏结仇,我也不会伙同施太医,假称龙胎不稳,引你入套不是? 龙胎不稳,受害的是我,皇上会怀疑所有人,但他唯独不会怀疑我。 谁会怀疑,那糕点里的红花是我下的? 又有谁会知道,宋移丰与孙持方两人见证之下挖出来的那红花,竟是我这个受害者买通了敬慈宫的宫人,提前埋进去的? 现在好了,德妃以为自己做了你的杀人刀,自是要恨毒你了!贤妃呢?你这样害她的妹妹、危及她的家族,她也不会再甘心做那与世无争之人了吧? 至于德妃与贤妃…… 等该放的信儿放出去,这两个人,还怕斗不起来吗? 斗吧!斗吧!她心道,你们这些人,都去斗吧!等你们一个个都倒了,就像当年的裴瑶卮一样,全都死绝了,皇上身边就只有我——就只有我,才配入主长秋! 就只有我,才配陪着他,一生一世! 裴瑶卮从显粹宫出来,刚一到和寿宫,外头竟就下起了雨来。 宋姑姑和颜悦色地引她进暖阁,李太后正盘膝坐在罗汉榻上,闭目捻珠,手边矮几上早早摆好了一副棋盘,内里搁着一炉檀香,香雾缭绕间,如画中观音,安详可亲。 宋姑姑近前低声禀道:「娘娘,王妃到了。」 裴瑶卮上前施礼:「儿臣参见母后。」 李太后睁开双目,点头唤她起身。 承徽宫前,特地被她点了名叫过来,裴瑶卮一路上已准备好了说辞,还当今日之事,李太后起了疑心,说不得要好生盘问自己一回。谁料,这会儿,她却只将她叫到跟前,命她入座与自己手谈一局。 见她面色微怔,李太后还问:「怎么,不会?」 裴瑶卮回过神来,笑道:「儿臣棋艺不精,怕母后见笑。」 李太后摇头一笑,叫她只管落子就是。 一局棋,开头下到末尾,耗进去半个时辰。 最后,却是棋艺不精的楚王妃赢了。 李太后将棋子轻轻掷回棋盒里,淡笑道:「看来真正棋艺不精的,却是哀家!」 「母后说笑了,是儿臣侥幸罢了。」 李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半晌,摇摇头,「你不是侥幸,你是上了棋局,便打定主意要赢的人。」 裴瑶卮抬首看向她。 「同你下这一局棋,哀家很累,你让哀家想起了与先帝手谈时的感觉。」 她有些意外,垂首道:「儿臣不敢。」 李太后对她的谦辞恍若未闻,只继续道:「先帝曾对哀家说过,他不喜欢下棋,可一旦入了棋局,就定要做那个胜者。」 「你与先帝的手法很像,乐于蚕食,不喜鲸吞,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狠心,绝不会给对手留下退路。」 「但是,蘅儿,」说话间,李太后话锋一转,道:「你可知,先帝在时,手中棋局无一落败,可他弥留之际,心中却有悔恨。」 悔恨? 先帝么? 裴瑶卮不解,「先帝……悔未尝一败?」 李太后含笑摇头。 她没有告诉裴瑶卮先帝悔的究竟是什么,只对她说:「细心、耐心、狠心,这些你都有。但在哀家这里,你是哀家的儿媳,哀家只希望儿媳在儿子身边,更能多一些慈心。」 「毕竟妻贤夫祸少。你明白吗?」 李太后说这些,自然是为萧邃考虑,但裴瑶卮听着,内心却也动容。 已经很久没有人教过她善良了。 她厌倦争斗,却从不害怕争斗,为她担心的人不是没有,但这些人里头,多数都是怕她吃亏、怕她输的。殊不知,她心里恐惧的从来不是落败,而是一颗心狠过了劲儿,一双眼被仇恨迷住,到最后收不住手,牵害了无辜,也将自己的路走绝了。 第19章 她起身,朝着李太后恭顺一拜,道一句母后放心。 离开和寿宫时,雨势小了些。 走出没多远,裴瑶卮便见到了候在拐角处的孙持方,她心中对此早有所料,近前见礼,问道:「这样的天气,内相站在这里做什么?」 孙持方心中叫苦,心说,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皇上候着您这位楚王妃! 「禀王妃娘娘,奉陛下口谕,请娘娘凌云殿一见。」孙持方脸上挂着笑,只道陛下心中不安,知道今日委屈了王妃,想着总得赏些什么以作安慰,否则实在过意不去。 裴瑶卮也未推让,便随他去了。 凌云殿,她已经很久未曾来过了。 前世,她曾在这里辅佐晏平帝治国,也曾在这里,舍去全部的尊严,跪求夫君放挚友岐王一条生路。如今时过境迁,曾经美好如镜花水月,再度踏足,她所记得的,只剩这座殿阁中曾传出过的那一道道予她噬骨之痛的圣旨。 大殿清寂如许。 萧逐负手立在窗边,看上去很孤独。 裴瑶卮忽然想起适才和寿宫中,李太后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她想,萧逐似乎与先帝是一样的,至少到现在,他经手的每一局棋里,他都是胜者。 与萧邃争帝位,他赢了,与自己争萧还的命,他也赢了。 那他可曾有过悔恨? 蓦然间,窗边的人一回头,将她从无边的苦思中惊了回来。 裴瑶卮低头近前,袅袅一拜,「陛下……」 萧逐来到她面前,「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了,妾哪里委屈,倒是圣母皇太后此般……」她说着,怯怯抬眼望向他,道不尽脉脉心疼,「陛下很为难吧?」 为难吗? 母亲自作聪明,背离自己行事,已不知有过多少回了。过去他为难,可今日之事,他更多的是厌烦。 ——即便,他很清楚,母亲亦是遭人算计,被人做了筏子。 「加害贵妃之事,你相信是圣母所为吗?」 萧逐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情绪,看似就如同一个伤心的儿子在寻找安慰一般,可裴瑶卮却清楚,他在怀疑自己。 她捂着心口,摇了摇头,一副困惑的样子:「陛下,您相信这世上会有残害自己血脉的祖母吗?」 萧逐微怔,又听她继续道:「圣母可怜,贵妃也可怜,与这二位相比,妾又算得了什么?妾倒希望真是因着自己的疏忽,才惹了这一回的祸事,也省的如今后宫不宁,陛下也不安……」 「胡说!」萧逐皱眉打断她的话,「你若卷进来,朕难道会安宁吗?」 顿了顿,他又道:「自然了,皇兄便更不安了。」 似是带着打趣般的笑意,可其中的试探之意却也分外明显。 裴瑶卮愣了愣,也不说话,只慌忙垂首,别过头去,携帕拭泪。 萧逐目光微微一动,问道:「怎么,皇兄待你不好么?」 「朕可听说,自婚后,皇兄格外爱惜嫂嫂,非但夜夜宠幸,还恨不得形影不离呢。」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 裴瑶卮有时候不明白,这世上怎么就这么多人,即便自己不舒服,也非得去刺激别人? ——即便很多时候,她自己也会做这样糊涂的事。 她勉力挤出几滴眼泪,欲语还休地望了他一眼,啜泣道:「陛下……求您别说了……您明知道的,楚王殿下怎么会真心待妾好呢,不过都是为了做给人看罢了……」 「是妾福薄,没有嫁与心上人的命,怨不得旁人……」 她顶着这样一副容颜示弱,萧逐只觉心头一动,仿佛许久未曾经历过的悸动也在一点点复苏。 他明知道,瑶卮是不会这样的。 自己的皇后,生了一副比男儿更强硬的傲骨,他此生只见她对自己示弱过一次,便是当年为萧还请兵求援之时。 可惜,就那么一回,自己终究未曾如她所愿。到最后,萧还死了,她与自己,就此形同陌路。 天知道,多少个彼此折磨的日夜,他渴望的,便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爱妻能如眼前这女子一般,对自己流一流泪、服一服软。 恍然间,他伸出了手,冰凉的手指缓缓触碰到她细腻柔滑的脸颊,沾上一滴温热的泪。 第20章 裴瑶卮心头一紧,脸上的怔愣之色毫无破绽,就这样抬头看向他。 这一记相触,如同一个开始,萧逐微顿之后,却是近前一步,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女子的肌肤温暖,柔软,滑如锦缎。 他拿过她的帕子,给她擦泪。 「嗯,朕知道,朕的蘅蘅很是委屈。」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又是这样的一声称呼,她听得心慌,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唤谁。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颊,一点点滑至双肩,滑过双臂,握上那纤细的腰身。 他将她温软的身子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放心,你是朕的,迟早,都会回到朕的身边。」 极尽温柔的语调,不知在向谁许诺。 楚王妃离开凌云殿时,雨彻底停了。 殿中旖旎散尽,孙持方悄声进内,俯首唤了声陛下。 萧逐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副折子,未曾抬眼,只问:「问过镜影了?」 孙持方应了声是,又道:「都问过了,并无可疑之处。此番之事,楚王妃应当是无辜受累。」 萧逐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出宫路上,瞬雨走在裴瑶卮身边,身后远远地跟着镜影等一众仆从。 她放轻了声音,含笑道:「今日有惊无险,娘娘果真非寻常女子。」 裴瑶卮侧目看了她一眼,亦是浅笑,「劳烦姑娘跟了这大半日,当真是辛苦了。」 「娘娘客气了。」瞬雨说着,佯作苦恼一叹:「只是,凌云殿孤男寡女,娘娘与皇上走得这样近,奴婢看在眼里,都不知该如何与殿下回话了!」 诚如镜影是萧逐的眼线,瞬雨跟她这一路,亦是为萧邃做眼线,只等回去之后,将今日宫中种种详细与她主子禀报。裴瑶卮一早明白这点,如今听着她这话,倒也坦然。 她莞尔一笑,对瞬雨道:「姑娘该怎么回就怎么回,凡事照实了说就是。」 瞬雨挑了挑眉,脸上又带了点俏皮:「王妃当真不怕?」 裴瑶卮摇头。 「我命大。」她说,「不怕王爷辣手摧花。」 瞬雨顿了顿,由衷一点头:「娘娘勇气可嘉。」 裴瑶卮回到楚王府时,萧邃尚未归来。她因着凌云殿中与萧逐的那一番接触,心里膈应,来不及用晚膳,便吩咐了妧序备香汤沐浴。 待萧邃回府,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瞬雨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皆与他禀了。萧邃听罢,久未言语,瞬雨便小心问:「殿下,您这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生气,还是不生气?萧邃摇摇头,他自己也说不好。 他娶相蘅时,便知道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丫头能帮到自己什么,也不觉得她有害自己的能耐,可这会儿看来…… 这一局,看似她无辜受累,实则,她仍是那个钓着诸人出手的饵,搅动风起云涌之后,却还能全身而退,片叶不沾,这绝对不像是个久在闺阁的女孩能设计出来的棋局。 别的也就罢了,他不明白的是,这一局中,最难的是对人心的把握,相蘅如何能对宫里的人事那般了解?难道,这丫头在体察人心上,当真天赋异禀? 带着这些疑问,他来到合璧殿,却见几个丫鬟聚在偏殿浴室外头,妧序正满面急色地在那叩门,嘴里还一声声唤着‘王妃’。 他皱眉上前,沉声问道:「豆.豆.网。怎么回事?」 众人闻声回头,跪了一地,妧序说,王妃已在池子里泡了许久,里头锁了门,吩咐不准人进去侍奉,适才叩门时还有回应,这会儿却没了动静。 萧邃低斥了句荒唐,上前大力将门踹开,室中一片热雾氤氲,女子伏在池子边上,不知是昏是睡。 他大步而来,托起她的头,在她脸蛋儿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 「相蘅?醒醒!」 叫了两声,这人却没什么反应,显见当真是晕了。 妧序捧着浴衣跟进来,见此愈发心急,直道:「王妃尚未用过晚膳,想必是气血不足晕过去了!」 「知道她没用晚膳,你们还由着她这般胡闹?!」 萧邃动了气,一把夺过浴衣,将她从池子里捞出来裹上,横抱在怀中,快步带回了寝殿。 第21章 刚一出浴室,被外头的寒气一激,裴瑶卮便隐隐有了感觉,双眼朦胧间,映进一道熟悉的人影。 一向沉静的眉目,此刻染上了急切,还敷着一层薄怒,她心口被热气堵得闷闷的,却还有精神好奇,他怎么就生气了呢? 直到萧邃将她放在床上时,她脑子一嗡,方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局面。 「你……你,你怎么……」 身上的浴衣原就不是好生穿上去的,她这样一动,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的肌肤便左一片右一片地暴露出来,遮了这又显出了那儿,她本就头昏脑涨,这会儿愈发急了,一张小脸刹那间通红一片,艳欲滴血。 急情冷却,理智回笼,面前这样一副景象,如一颗细碎的小石子儿,投在他心湖,漾起一圈浅淡的涟漪。 指尖那点子湿滑的触感依稀犹在,细腻,温软,活色生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不合时宜的情绪,转瞬便恢复了冰冷严肃的模样。 裴瑶卮手上没劲儿,好不容易扯过了锦被,将自己糊严实了,警惕地瞪着他,语气不怎么好:「殿下有事吗?」 萧邃有些意外。 他想起新婚夜,那个强自镇定,说要准备侍寝的女子,回头再看看眼前的人,心道,原来你也不是不怕的。 他顾自坐到一旁,倒了杯冷水饮下,出口声音亦是冷的:「这么大个人,空着肚子就敢去池子里泡着,还锁门,作死吗?」 裴瑶卮愣了愣,无话可说地低下了头。 她不过是折腾了一天,周身疲劳,且想安静独处片刻,怕丫头们打扰,方才锁了门。却没想到,相蘅这副身子骨这么弱,才泡了一个多时辰,竟就晕过去了。 「多,多谢殿下相救,妾记住了,以后不会这般胡来。」 她认错态度良好,低眉顺眼地,萧邃还有心训她两句,目光落到她脸上,却又说不出什么了。 等她收拾好,两人一起用过晚膳后,萧邃便将她叫到了书阁里。 他坐在书案后头,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问:「清醒了?」 「让殿下见笑了。」 「既然清醒了,再答本王的话,便不可装傻了。」 裴瑶卮笑了笑,应了句,不敢。 「从当日和寿宫觐见,进献梁太后那副绣屏,再到承徽宫拜望潘贵妃,你是否已经算到了今日种种?」 裴瑶卮低着眉目,轻轻一点头,「是,妾有所料。」 他沉吟片刻,慢声道:「胆大包天。」 「殿下,妾也想岁月静好,与世无争,但……」她抬头看向他:「自帝、王为一女相争之始,妾就明白,这‘与世无争’,与我无缘。」 「昭业寺大火,是奔着我来的,当日左夫人下毒加害,更是圣母皇太后于背后怂恿,还有与殿下成婚前夜,我的侍女就因为坐在我的书案前抄经,便被刺客平白夺去了一条性命。」 她叹了一声,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殿下,我不是不想安分守己,我只是心疼您,不愿您为国事宵衣旰食之外,还要分神护妾的周全。」 「哦?」萧邃眸光微眯,「这样说来,本王还该谢谢你?」 「殿下说的哪里话?」她笑道,「妾是您的王妃,帮您原是妾的本分。」 「你自认有这个本事帮我?」 她道:「昔日魏文帝定为嗣,郭后有谋,唐太宗功成,不乏嘉偶良佐影助。妾虽不才,亦当为夫君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他挺想问一句,这话你是否也同萧逐说过?可最终,他只是笑了句:「大言不惭。」 「本王很好奇,你与梁太后不过几面之缘,同潘贵妃更是只有觐见当日那一面,你如何就敢断定她们会如何做?」他来到她身边,缓缓踱步,低头在她耳畔道:「你怎就料定梁太后定然会将那绣屏转赠潘贵妃?你又怎么知道,潘贵妃定会为你辩白漆斑木之事?……你可知,那日昭业寺大火,始作俑者是谁?」 裴瑶卮心头一动。 昭业寺大火,原本,她只有几分猜测,如今他这般一问,倒是都明白了。 片刻,她从容道:「事分轻重缓急,敌人,也分仇恨深浅。」 「我不知她们会怎么做,我只需知道她们会怎么想、她们想怎么样。」 第22章 萧邃轻声一笑,「人心如何,不是更难猜测吗?」 裴瑶卮摇摇头,「不会呀。人心都是利己的。妾听闻,殿下此番回京,与潘氏的关系暂成缓和之态。这是殿下您的利己之心,想着皇上容不下潘氏,便索性让这两方去斗,自己坐收渔利。」 「梁太后过去能借左夫人之手害我,如今我送给她一个机会,她能借潘氏的手,自然更不会亲自动手,惹祸上身。」 「至于潘贵妃么,昭业寺之事,即便是她所为,那也无妨——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她要除掉的,是被皇上看中意欲纳入后宫的新宠,可如今,妾已是名正言顺的楚王妃,早已与皇上缘断。她便是顾念着母族与楚王府的太平之势,也不敢轻易对妾动手,更何况,妾身后还有相家。」 「后宫局势,向来此消彼长,潘妃在孕中,就更不愿看着贤妃受连累,再令德妃独大的局面了。」 话音落地,身后,萧邃的手掌缓缓掐住了她后颈。 「万一呢?」他手里不轻不重的揉捏着,「万一你这些算计终究落了空,万一潘贵妃在你与梁太后之间,就是选择除掉你呢?」 裴瑶卮被他触碰着,用力克制着跃跃欲试的颤抖,声音保持着坚定沉缓:「即便万一,皇上也会信我。」 萧邃目光一深,唇角微勾:「他那么喜欢你呢?」 裴瑶卮摇头。 「因为镜影是他的人。」她道。 随即,萧邃便想起来了,那日她去承徽宫拜望时,身边特意带了那丫头。 她道:「那绣屏送进敬慈宫前,我曾佯作无意,令镜影查验过一遍,她知道那木头框子没有中空之处。且那日去承徽宫,我与潘妃说漆斑木之事时,她也听到了。有她作证,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冤不到我身上。」 修长的手指绕过她的脖颈,捧起她的下巴,他淡声道:「若是萧逐不愿保你,镜影的话,有用也没用。」 她不假思索,更是丝毫不介意得罪他,断言道:「他不会的。」 这样的言之凿凿,让萧邃很不高兴。 她顺着他的手劲儿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眼里带着一丝狡黠,「他送了镜影到我身边监视,就意味着他在我身上期待的回报,只大不小。他且等着我在您身边为他做事呢,为梁太后这出闹剧,他舍不得我。」 深深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把她望着,默然须臾,她福身,恭敬问道:「不知妾可有这个荣幸,为殿下鞠躬尽瘁?」 「萧逐很喜欢你,」他忽然道,「你的这张脸,你的……这条命。」 「不,」裴瑶卮眼里一冷,「他喜欢的,是仁懿皇后。」 「而仁懿皇后,因他而死。」 他声色微肃:「你怎么知道?」 她浅浅笑道:「殿下忘了吗?妾的姐姐,是贤妃娘娘。」 是啊,贤妃,裴瑶卮在时,与相氏关系匪浅,与眼前这人,更是深有渊源。 裴瑶卮见他未曾显露不悦之意,便继续道:「妾知道,殿下与仁懿皇后亦有旧恶,但,逝者已矣,殿下不会介意妾因顾念皇后昔日恩德,便与您同仇敌忾吧?」 萧邃眉间微蹙,「你是为她?」 「更是为殿下。」她道,「妾已经是楚王妃了,殿下曾多次救我于危难,妾铭感五内。即便殿下因仁懿皇后,不愿待妾如妻,妾也只一心认您为夫君,夫唱妇随,古来如此。」 她这话说得既委屈又诚恳,看上去毫无破绽。 可阅人无数的楚王殿下,此间对着自己这位年纪轻轻的王妃,却不敢十分断定,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许久之后,他转身走回书案前坐下。 四目相对,他慢声道:「比本事更重要的,是忠诚。」 裴瑶卮颔首:「您放心,妾定当自证。」 一夜过去,昨日那场荒唐的风波,仿佛还在眼前。 敬慈宫中,梁太后一夜浅眠,晨起便狠狠发了通儿脾气,直将自己折腾得愈发头疼。 宗姑姑从外头进来,将宫人斥下去,凑到梁太后身边,一脸急狠之色,附在主子耳边言语了一通儿。 只见梁太后脸色一变,厉声问:「当真?!」 「老奴不敢妄言!」宗姑姑道:「打从偏殿墙根儿底下搜出那脏东西,老奴心里便存了疑影儿,昨夜将宫中众人一一审过一遍,有两个洒扫庭院的宫婢都说,就在事发前几日,贤妃前来请安时,她身边的侍女曾在偏殿那处底下徘徊良久,当时只说是镯子掉了在找,如今看来,可不是很成问题么!」 第23章 梁太后一拳砸在床铺上,双眸怒瞪,狠声道:「贤妃——!」 好,相氏的一对姐妹,天长地久,走着瞧! 那头,悯黛一早吩咐厨房炖好了安胎的补品,带去看望潘贵妃。谁料去的不巧,承徽宫里,贵妃却正在斥责宫婢。 「哟,贤妃姐姐来了!」潘若徽见她进来,一副慌忙之态,紧着整理仪容,请她入座。 悯黛笑道:「贵妃娘娘想来温厚,怎么一大早却动了气?」 潘若徽似是不愿让她知道一般,只笑着敷衍了两句,说小丫头们不会做事,嘴里什么话都敢说,没个忌讳。 跪在地上的宫婢却还在啜泣,手里拿着枚缨络,怯怯地为自己辩解:「娘娘,奴婢当真不敢妄言!这枚缨络,奴婢曾在德妃娘娘的侍女身上见过的!如今平白出现在库房边上,可不就是……」 「你还敢说!」潘若徽重重一拍案,那宫婢一哆嗦,只敢闷头哭泣。 悯黛心头微动,将那缨络那过来细看,潘若徽便在一旁道:「姐姐别看了,这丫头魔怔了,胡说八道呢!德妃妹妹的侍女哪里会来我承徽宫的库房!」她说着,似是急了,便要去抢悯黛手上的缨络。 「贵妃娘娘不必着急。」悯黛笑着,手里却没松。 沉默片刻,她意味深长地同潘若徽问道:「若是我没记错,昨日娘娘之所以将那副绣屏从库房里取出来,便是因为承徽宫的库房突然淹了水,可是?」 潘若徽面露难色,「姐姐,您千万别多想,一切都是妹妹疏忽的缘故,方才叫楚王妃无辜受累,姐姐若怨,只管怨我就是,与旁人皆没有瓜葛!」 悯黛默然片刻,淡淡笑道:「昨日太后的话,我现在倒是明白些了。」 潘若徽问,什么话。 悯黛道:「太后说,自己怎会未卜先知,料定德妃会将那糕点与贵妃娘娘分甘同味,从而在那里头下了红花,来害娘娘呢?」 潘若徽佯作一愣,「姐姐的意思……」 「德妃的侍女,库房淹水,太后的糕点,红花……」悯黛冷冷一笑,「娘娘觉得,这些都是巧合?」 「姐姐是说……」潘若徽猛然一惊:「这从头到尾,莫不都是圣母与德妃联手,既要害我,还要让楚王妃作替罪羊,让潘家与相家结仇?!」 悯黛眼里透着冷意,只字未言。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潘若徽喃喃道,脸上既惊又怕,心头却缓缓晕开一抹得意的笑。 鱼,上钩了。 四月十五,昭业寺。 两队卫兵沿长阶左右一字排开,将庄严的佛寺围护得水泼不进。原该是进香礼佛的大日子,这会儿放眼看去,却不见一个信众。 岐王府的车驾已经在寺前停了许久了。 温怜坐在车里,时不时便要撩帘往外看看,独觞看得心疼,挽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娘娘,您别急,该来的总会来。」 裴瑶卮一大早出了王府,从京中穿过闹市,一路而来,耳朵里倒是愈发清静。直至轩车停稳,妧序扶她下来,昭业寺前偌大的阵势映入眼中,她方才想起来,温怜的排场一向是有多大。 两人在寺前一碰,未曾多言,便并肩入内。进香,礼佛,一番按部就班的拜礼之后,住持师太上前回话,说是已经备好了禅房,请二位王妃暂歇,稍后自有斋宴招待。 裴瑶卮出门之前,心中还很是忐忑。 她打定了主意要与温怜坦诚相待,但她也怕,若是温怜不信怎么办? 她想了几十种证明自己是裴瑶卮的法子,到了,却在丫鬟们纷纷被遣出门去之后,望着温怜直接哭了出来。 「怜怜……」 旧日的称呼恍然而至,温怜一时怔住了,看着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她双眉蹙起,难以置信:「你叫我什么?」 裴瑶卮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是裴瑶卮,我不是相蘅。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与萧还的婚事,萧还他爹不同意,我就帮他溜出家门,还怂恿他带你私奔;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萧邃抗旨拒婚,我自觉受辱,出居昭业寺,你就把新婚的夫君扔下,来这里陪我住了期月,萧还为此还埋怨了我好久; 第24章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曾约定终生不嫁,你就钻研一辈子术数,我就走遍四海结交天下英豪,等老到走不动的时候,我俩便一起结庐在人境,笑看车马喧。 裴瑶卮还说了许多。 她与温怜的事,从小到大十数年,数不胜数。 她看着温怜从难以置信,到目光凄迷,她看着温怜死死地反握住她的双手,唇瓣几番张合,就是说不出来话。 最后,她问:「怜怜,你信吗?」 温怜拥住了她。 须臾,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颈边,她听到温怜唤:「蘅蘅……」 极低极轻的声音,像是生怕惊破了梦境一般。 裴瑶卮用了快两个时辰,才将重生以来的种种悉数与她讲完。 「你是说,相婴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温怜听到这里,不由吃惊,「是你自己告诉他的?」 裴瑶卮摇头,「他自己看出来的——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 温怜与相婴素无私交,她为人又一向是个谨慎多疑的,一听她这样说,满脸便写着担忧。 「放心,」裴瑶卮浅笑道,「相婴没问题,我从不担心他。」 温怜却是抱臂冷笑:「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眼光。」 裴瑶卮轻啧了一声,「咱俩才刚重逢呢,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多哄哄我么?」 温怜恨恨地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那头裴瑶卮又问道:「说起来,似我这般重生在相蘅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应该叫借尸还魂,还是……夺舍?」 刚刚重生时,她一直觉得,应该是相蘅被左夫人残害至死,自己方才因缘际会,借了她的躯壳,还魂而来,可渐渐的,她脑子里却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相蘅原本命不该绝,只是自己不知缘何,夺了她的身躯,生生断绝了她的性命呢? 若然当真应在了这第二种可能上,她都不知该如何向相蘅谢罪了。 温怜沉吟片刻,道:「其实,这样的事,古来有之,你记不记得以前叔父曾给过你一本书,叫《华都异闻录》?」 裴瑶卮稍一回忆,便点了点头。 温怜继续道:「那书里便有过关于这等事情的记载。说是因缘际会,稀里糊涂便借尸还了魂的,也不是没有。」她劝:「你不必担心,若然是夺舍,必得有人施行阵法,便如同长明四阵中,就有‘引命’一阵——能将此一人之神魂,引移至彼一人之躯体……」 温怜一提到长明剑,裴瑶卮自然就想起了自己死后,被困缚在剑中那三年。她将此事与温怜一说,温怜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神识……被困在一柄剑中?」 她点点头,「我被困在那里,对外物几乎没有察觉,也完全没办法断定那剑的名堂来历……只是那剑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控制着我的神识,强迫我反复经历生前的……一些事情。」 「心魔……」 她一愣,「什么?」 「你一直重复不断经历的那些过往,应当就是你心里堪不破的心魔。」温怜说着,目光微眯,「至于那剑……」 她缓缓踱了几步,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还有什么剑,能有这等本事……」 裴瑶卮想了想,告诉她:「之前,我曾在不小心触碰到萧邃的一柄佩剑之后,便晕了过去。」 萧邃? 温怜心头疑惑愈重,想了许久,终究还是一摇头。 不可能。 她想,瑶卮与他,多半不是什么劳什子佩剑的牵绊,而是…… 「你与他,原就是天命情缘么。」 裴瑶卮刚喝了一口茶,闻言差点没呛死,嗽了好一阵,方才哀怨地睨了她一眼:「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还提?」 聘为太子妃那年,司天台为她与萧邃合八字,便批了一笔天命情缘,说是凤翥龙腾,主兴家国,利百姓,福泽子孙。 可就是这四个字,不只让萧邃弃如敝履,更让萧逐记在心里,疑了她许多年。 温怜问:「你过去不信命,现在还不信吗?」 「当年,为助萧逐登上皇位,我曾为他动用过改命阵,便是将他与萧邃的命格做了对调,那时你与萧邃尚未反目,你的天命情缘,说不准便是被我生生破坏的。」 第25章 「蘅蘅,如今你也经历过这样玄之又玄的事了,你……会恨我吗?」 当年,当年。 当年两王夺嫡,温怜是萧逐的表妹,萧还却素来与萧邃亲近,再到她与萧邃订了婚约之后,他们三个自小的玩伴,便在各自的立场阵营之中,彼此对立着。 裴瑶卮一早就知道,温怜曾为萧逐动用长明剑改命,前世尚未经历这些玄虚之事时,她不大信这里头的效用,可如今,便是信了,她也没多大的感觉。 「萧邃跟潘恬勾搭在一起,又不是你给牵的线,我恨你做什么?」 说着,裴瑶卮怅然一笑,眼底透着孤寒,「怜怜,我信命,但我不信人心随命变。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因为他想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都是他,怨不得旁人。」 温怜从她身上看到了怨恨——对萧邃的怨恨。 她不得不问她:「蘅蘅,你放不下是不是?」 「放不下什么?」裴瑶卮问:「对萧邃的恨?」 她是放不下。 她与萧邃开始于情爱,即便恨,也是来自于爱。利益上的恩怨好分辨,但来自情爱的恨,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然而,重生以来,数次为他相助——不管萧邃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让她没法办法只是恨他。 她会在他抱着自己唤潘恬的时候生气,会在与他不经意的亲密接触中脸红心跳。 年少最初的心动,就是这样没道理,即使事隔经年,即使横着无数恩仇,稍不留意,便会春风吹又生。 这样的感觉,让她恐惧。 温怜沉默片刻,玩味一笑:「萧逐过去总是觉得你不够爱他,总是担心你心里还念着萧邃,其实想想,他也是有道理的。」 裴瑶卮蹙眉看向她。 温怜摊了摊手,接着道:「与萧逐成婚之后,你心里自然是有他的。但是你对他的爱,却重不过你对萧邃的恨。不是吗?」 清浅的爱,与强烈的恨,哪个更让人上心呢? 裴瑶卮寞然一摇头,「罢了,还提这些做什么。总归我对萧逐,是只剩恨了。」 「我不在乎你恨不恨萧逐,」温怜道,「蘅蘅,我得知道嫁给萧邃,你委不委屈,愿不愿意。」 她说:「我得知道,你与他,还有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领会错她的意思。 「你……」她问,「你希望我与萧邃,重新来过?」 温怜点头。 「蘅蘅,你可知,相蘅与楚王的这桩婚事,是我玉成的。」 裴瑶卮还真不知道。 温怜道:「自登基之后,萧逐对命格气运之事早已成疯魔之态,我一早知道汲师叔为萧逐选定了相蘅做新后,因念着相蘅与你的这点想象、念着你曾对她有过的垂怜,我不愿见她重走你的老路,这才透了消息给萧邃,希望他能出面与萧逐相争,将相蘅娶进家门,断了她的入宫之路。」 裴瑶卮有点恍惚,吃吃一笑,「还真是造化弄人……」 「那日你们来岐王府,萧邃曾问我为何要这样做。」温怜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含着期待:「我跟他说,他或许不是良配,可萧逐却一定不是良配。」 ‘或许’与‘一定’之间,如何选择,自是分明。 「对相蘅而言或许如此,但是对我而言,」裴瑶卮自嘲一笑,「怜怜,萧逐不是,萧邃也一样不是。」 早年里,为了一时的意气情仇,她站在萧逐身边与萧邃对立争锋,双方都做错过许多事。包括裴氏家门的寥落,她也始终觉得过错在自己身上,与人无尤。 重活一回,许多事情她都能放下,但也有一些事情,她放不下。 比如萧邃与潘恬。 那是楔进她心头的一颗钉子,经年累月,耗尽心血也难以拔除。 温怜默然许久,忽然又道:「那天,萧邃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裴瑶卮挑挑眉,便听她继续道:「他问我,仁懿皇后之死,究竟与我有无关系。」 裴瑶卮一愣。 萧邃好端端的,追究自己的死因做什么? 疯了么? 「你……怎么回答的?」 第26章 温怜摇了摇头:「我没回答。我反问他,无关也就罢了,若然有关,他是要谢我,还是要杀我。」 心脏像是被一蹙尖锐的力量揪了起来,裴瑶卮不愿意承认,她有点好奇萧邃的答案。 温怜却道:「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回答。」 裴瑶卮嘴角耷了下来,「他都没回答了,你还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温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在她额头上一点,「关键就在于他没回答!」 她问:「天下皆知楚王与裴后势成水火,这个问题原该没有第二个答案的!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为什么不回答?」 裴瑶卮愣住了。 清凛的秋风送落一地丹红,几点顽皮的碎叶闯进端砚,与乌黑的墨汁缱绻缠绵,不分彼此。 裴瑶卮停住正要蘸墨的手,不知想到什么,半晌,竟傻兮兮一笑。 一道俊朗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她身后,出其不意,一把夺过她面前的那本《世说新语》。 裴瑶卮一个激灵,脸上笑意顿散,回身便见自己那讨人厌的二哥,正张扬着手里的‘战利品’,得意洋洋地与她炫耀。 「你烦不烦人!」她气哼哼一跺脚,指着他鼻子道:「我警告你啊,那可是古籍珍本!弄坏了我饶不了你!」 「古籍珍本?」裴曜歌挑眉一笑,十足地欠人调教,「只怕是情哥哥送的定情之物吧?」 说话间,他凑近了她身边,仗着身量上的优势,捻着那有年头的书卷在她眼前梭巡,逗着她与自己争抢。 裴瑶卮急了,小脸通红,目光滴溜溜地缠着哥哥手里的书,扯住他的手臂便要发狠咬上去。 裴曜歌乐子看够了,顺势松了手,物归原主。 瞧她将本儿书宝贝成那样,裴曜歌不由酸兮兮地啧了好几声,嘴里愈发不饶人了—— 「哟哟哟,也不知道是谁,前几日还言之凿凿,说什么‘我愿与萧郎作路人,但张艳帜不奠雁’,又说啦,‘别说是什么太子妃,就算是六宫无妃、誓无异生之子的皇后我也不做!成日圈在那四方天里看人脸色,还不抵坐牢呢!’」 他一屁股坐在妹妹眼皮子底下,凑上去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这些话我可还都替某些人记着呢,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就等闲变却故人心了?」 「去!」裴瑶卮送了他一记白眼儿,背过身去,低头掩不住笑意,「他跟别人不一样!」 裴曜歌打了个响指,「诶,所有情窦初开的姑娘都觉得自己个儿的心上人与其他男子不一样!」 「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多个鼻子还是缺个耳朵?太子爷嘛,也就是头顶上的冠冕不一样,他那些风流情史,我坐地上跟你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骗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那还不是一骗一个准儿?」 裴瑶卮回头瞪他,「你管!我乐意!」 「叫他骗也乐意呀?」 她不耐烦了,轻啧了一声,手里抓过笔杆子往他头上轻轻一敲,「你是不是我亲哥?不能惦记我点儿好?」 裴二公子脸上仍挂着不正经的笑意,可望着妹妹的眼神,却满是温柔,蕴藏着无尽的疼爱。 他伸手在她头顶拍了拍,叹道:「我当然惦记你好啦,就是怕你只有想得好,揣着一颗真心嫁过去,真要是受了欺负找谁哭去?」 东宫王庭,裴氏赫赫高门,百载以来,往里头送过多少位王妃、多少位皇后了? 可又有几位能得一世喜乐,寿终正寝的? 前有姑母德孝皇后,红颜薄命,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早早逝去,如今,自己才过及笄的妹妹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裴瑶卮摘去落在他衣襟上的一片叶子。 她对着哥哥笑得傲然:「嘁!敢欺负我?还不一定谁哭呢!」 轩车蓦地一颠,惊碎了她梦中的过往。眼角不知何时渗出两滴清泪,被她平静地拭去。 与萧邃,重新来过? 她无端一笑,座下车驾停稳,妧序在外开了车门,「娘娘,到了。」 裴瑶卮与温怜在昭业寺耽搁了一日,第二天方才回来,不想却在府门前与一元先生撞了个正着。 一元先生仍是往常那般打扮,一身粗布麻衣,黑黢黢的斗笠将容貌遮得分毫不外露。 第27章 这还是她与萧邃成婚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位神医。 一元先生对着她恭敬一拜,「王妃。」 裴瑶卮心说,这亲疏内外还真是分得明白,过去自己端着相家四姑娘的身份,哪里得过这目下无尘之人这般礼遇? 她淡笑还礼,温言道:「先生来了,难道是府中有人生病么?」 一元先生虽然客气,但从语气上,却是听得出他这会儿心情不好。他只道,自己正要去浴光殿请安,而后便匆匆告退了。 浴光殿? 裴瑶卮心头微动,莫不是,萧邃有什么事?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合璧殿,换了身衣裳,轻尘从旁奉了茶来,见她这般神色,不由关切道:「娘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昭业寺一行,与岐王妃有何不快吗?」 不怪她这样想,岐王妃素来是出了名的脾气差,为人清高,恃才傲物,轻易从不将什么人放在眼里的。虽则听说那位王妃过去同仁懿皇后是至交,但轻尘也不敢盼着她能因自家王妃与先皇后的这点子肖似,就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裴瑶卮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与她问道:「对了,你之前曾说,楚王殿下这几年,身子骨不大好?」 她原本是将这话当笑话听的,可此刻,想着一元先生匆匆忙忙的行止,却又不禁上了心。 轻尘一听,连连颔首,「可不是嘛!」她四下看了看,凑到主子耳边悄声道:「晨起奴婢经过浴光殿,正好瞧见瞬雨姐姐火急火燎的着人去请一元先生呢!您想啊,若非是殿下病了,又有谁有配得上这般架势?」 难道,真的是萧邃病了? 轻尘见她似有担心之意,便趁势试探道:「娘娘,左右这会儿无事,不如……奴婢陪您去浴光殿看看?」 裴瑶卮抬头朝她看来。 小丫头连忙道:「说起来,您才从昭业寺回来,也是该去向殿下行礼请安的!」 裴瑶卮无奈一笑。身边这三个丫头,镜影也就罢了,妧序呢,戳破了是相婴的人之后,她用着反而放心,如今可算是最得她信赖的亲近之人。唯有这轻尘,小小年纪,一股子顽皮,成日在她身边说话玩笑,倒不像个丫鬟,反倒似个淘气撒娇的小妹妹。 浴光殿外,瞬雨正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往里送,忽听得身后传来一记脆生生的呼喊:「瞬雨姐姐!」 回头,便见轻尘扶着王妃正朝这边走来。 瞬雨福身唤道:「王妃娘娘。」 一缕微风将那汤药的苦味儿送进她的鼻腔,裴瑶卮微微蹙眉,问道:「殿下病了?」 瞬雨轻快一笑,「没的事,娘娘别担心,不过是补药罢了。」她道,「近日南境匪患之事闹得凶,殿下为此烦心,难得今日清闲些,便请了一元先生来请平安脉,开了些滋补的方子。」 裴瑶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药碗上,瞬雨刚要说话,轻尘便伶俐道:「姐姐忙了大半日,也辛苦了,正好娘娘刚回府,要去给殿下请安呢!这药,便请娘娘一道端进去吧!也省了姐姐一趟麻烦!」 她说着,也不管瞬雨是何反应,已然上手将托盘抢了过来,瞬雨生恐洒了药汤,不敢与她争抢,转眼,这‘补药’便被她塞到了楚王妃手里。 「这……」瞬雨怔了怔,对上轻尘清澈无辜的目光,既无奈又没法子,只得匀了笑意,转而对王妃道:「既然如此,那便劳烦娘娘了?」 裴瑶卮睨了轻尘一眼,只好接过了这趟差事。 萧邃于合璧殿常来常往,但她进浴光殿,却还是头一回,不想一进正殿,便被东面紫檀剑架上的那柄宝剑吸引住了目光。 萧邃阖目坐在书阁中养神,听到外头响起开关殿门的声音,却许久不见人进来,不由心中存疑,起身往外一看,就见她望着自己的佩剑,目光发直,如同被蛊惑了似的,正一步步朝那宝剑走去。 手里还端着一碗苦药汤子。 「你在做什么?」 裴瑶卮手上一抖,汤药便溅出了些许。 她朝着声源处望去,不由被萧邃惨白的脸色惊了一惊。 「殿下……」她福身一拜,脚下一拐,端着药奉上去:「药正温着,殿下请用。」 萧邃的目光在她与剑之间游移几番,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 第28章 他回身走回书阁,裴瑶卮跟在他身后,听他问道:「何时回来的?」 「才刚回来不久,之前还在门口碰到了一元先生。」 他坐回书案后头,「与岐王妃相处还和睦么?」 裴瑶卮一笑,将一早思量好的话说出来:「岐王妃念旧,对妾颇为和善。」 念旧……萧邃莫名一笑,温怜自然是念旧的,否则,又怎么会一身缟素穿了这些年呢? 「殿下……」顿了顿,裴瑶卮试探道:「您的脸色不好,若是政务不忙,便歇一歇吧?」 这会儿,裴瑶卮已经可以确定,萧邃的身体确实是出了问题,瞬雨对此事三缄其口,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以楚王殿下的身份,若然此事传出王府大门,必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他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见到本王脸色不好?」 裴瑶卮会意,垂眸只道:「殿下为操劳政务,休息不好,脸色自然不好。」 萧邃满意了,本想让她先回去,但转眼不经意瞥到手边的一卷《世说新语》,抬头再看她,却又改了主意。 「过来,」他道,「替本王研磨。」 室中清寂,唯有他偶尔的翻书声沙沙作响。手中的墨锭悠悠蹈于砚上,裴瑶卮原本纷乱的心绪竟慢慢舒缓下来,一时偷闲,她索性打量起了萧邃的这间书阁。 西墙上,有曹不兴的龙马,王羲之的飞白,顾恺之的山水,案上,还摞着三曹的诗集,王弼的《周易注》。 一阵疑云袭上心头,这感觉,恰如早前在相府,她见到相婴那座栽满了丹枫的隐园时一般微妙。 萧邃……何时也喜欢起魏晋了? 正巧他手中动作稍歇,她未及细想,一句话已脱口问来:「殿下喜欢魏晋?」 「过去不喜欢。」萧邃淡淡道,「现在喜欢。」 闻言,她略微有些怔忡,喃喃道:「是么……过去不喜欢的,如今喜欢了……」 那过去喜欢的,这会儿,又能不能彻底不喜欢了…… 闻她语气有异,他抬首一望,不想却收进了一目极其悲凉,且极其无助的神色。 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哪里来的这等伤情? 不知怎么的,近来,他时不时便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这个正当妙龄的王妃,心底里却住着一个看尽了沧海桑田的魂灵,耐人寻味。 整顿神思,他正好也乏了,索性与她说起话来:「前阵子我在你书案上看到《晋书》,还曾见你临王右军的字,你喜欢魏晋?」 裴瑶卮回过神来,不期露出一抹浅笑,「喜欢。」 「不觉荒唐黑暗吗?」 她愣住了。 这个问题,十年前,他也曾问过自己。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盖因荒唐故,遂爱之尤甚。’ 再之后,他便托萧还之手,将南朝传下来的那本《世说新语》赠予了自己。 「若无那荒唐黑暗,又哪来的雅量任情?」她道,「老子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倚,不正是这个道理么?」 她不愿在自己身上多耗费言语,转而与他问道:「只是我倒是很好奇,依殿下所言,您年少放达率性时,不喜魏晋,反倒如今克己复礼,方才念起了那段光景的妙处?」 萧邃垂眸,若有所思,半晌不乏怅惘道:「总是得不到的,方才心向往之,不是吗?」 站在她的角度,如此朝他俯视而去,一时间,他那郁然低眉的样子,无端叫她心尖一动。 你得不到的,是什么? 皇位? 还是…… 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起身来到书架前,伸手向高处够去。裴瑶卮好奇走来,打眼却被他手腕上一块晕着血的纱布惊了眉眼。 「你的手腕……」出口方觉失态,她连忙找补,眼神却紧盯着他的腕子,紧张得很,「我是说,您受伤了?」 「无妨。」萧邃不以为意,没多说什么,只将够下来的东西小心捧着。 「这幅《快雪时晴帖》,还是几年前荣宣长公主赠予本王的。」他目光眷恋,却又豁达,话毕,便将此物大方地递给了她。 她接过来,一脸沉重地抱着,萧邃本以为这样贵重的礼物,怎么也该得来她一句感激涕零了,却不想,默然片刻,她抬起头,却是满眼担忧地同自己问道:「殿下,府中不安全吗?」 第29章 萧邃微微一愣。 「放心,府中很安全。」他想了想,伸手在她肩上按了按,「你在本王身边,也很安全。」 「可是……」 你那手上的伤显然不是好来的,不是为人所伤,还能是你自己伤的不成? 她也是此刻方才彻底明白,原来,楚王殿下不是病了,而是伤了…… 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悄无声息地破开这禁卫重重的楚王府,到你身边行刺? 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可萧邃却仿佛在这顷刻之间,又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正经王爷,肃声对她道:「好了。不该问的,便不要问。」 裴瑶卮猛地回过神来。 他道:「你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也该懂分寸,知进退。」 「是……」 她低低地应,心里却布满了疑云。 温怜自回京之后,便一直晾着萧逐。好不容易这日她有了兴致,才要吩咐人备车马入宫,这时候,侍女却匆匆来报,说是有宫人上门传信,陛下携业成公主出宫而来,说话便要到了! 温怜挑挑眉,心说,这倒是省了自己一趟脚程。 「怜姐姐!」 裴清檀多年未见她,心中想念得紧,一进门,也不顾什么规矩礼节,张开双臂便奔着她扑来。 温怜眉眼带笑,将她迎进怀里,捏着她的脸颊,「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叫姐姐!叫姑姑!我可不要比你姑姑矮上一辈儿!」 她话音落地,陪伴清檀一道进门的纫雪走上前来,浅笑动容,与她行礼:「奴婢纫雪,拜见王妃娘娘!王妃长乐无极!」 温怜目光微动,竟是亲自上前将她扶起。 「这些年幸亏有你照顾着她,辛苦你了!」 纫雪摇头,「王妃哪里的话,若非有您成全,奴婢也没得这个福气,能侍奉公主长大。」 清檀见此,心头又苦又暖,想着与温怜难得一见,正该是高兴的时候,便连忙凑过来活络氛围,扯着她撒娇,「怜姑姑,姑父说你都回来好些日子了,怎么也不说进宫来看看我?您不想清檀吗?清檀可想你啦!」 温怜宠溺地揉着她的头,「想是想,不过,谁叫我家清檀可怜,被那一方乌烟瘴气的地界儿困着,哪个好人愿意往里掺和?」说着,她目光落到随之而来的萧逐身上,转瞬携上一副冷讽,「皇帝陛下,您说是不是?」 萧逐一身常衣,微服而来,对着温怜的嘲讽,却是早已习惯一般,不与她计较。 「清檀,」他目光温和,一把折扇轻击在掌中,对侄女道:「不许没规矩,给怜姑姑请过安了吗?」 清檀恋恋不舍地松开温怜,后退一步,俯身跪地,端臂行了个大礼。 她真心实意地与她的怜姑姑祝祷,愿她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温怜含笑扶她起来,摸摸她的小脸蛋儿,神色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和蔼:「乖。」 这时候,孙持方适时近前,只道陛下与王妃娘娘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叙旧的话聊,公主前些日子还念着岐王府里的海棠,不若便请独觞姑娘引路,带公主去看看? 温怜看着独觞与清檀等人离去的背影,心道,看来岐王府的海棠,还真是被许多人惦记着。 正堂罢了喧嚣,转眼间便又空寂下来。 温怜径自于主位上坐下,携过茶盏,悠悠道:「陛下莫不是也等着看我的规矩呢?」 她这般态度,萧逐依旧不以为忤,从容于下首落座。 「回来这些日子,住得还习惯吗?」 温怜立时一声冷笑。 「不习惯啊!」她作势幽幽叹道:「你看这岐王府里,人面不知何处去,我得多没心没肺,才能在与夫君恩爱相守过的故宅里,过得舒坦习惯?」 萧逐眉头微蹙,许久没有说话。 温怜忽然就笑了。 「萧逐啊!你何必呢?」 她道:「明知来我这里,免不了一场自取其辱,你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又何必上赶子来受我的气?弄得自己不舒坦,我也不高兴……」 「可你还是回来了。」 他语气定定,目光亦是沉沉。 「怜怜,从来我需要你,你都会出现。」他道,「无论你心里有多恨我,你我都是一辈子的兄妹,割离不开的。」 第30章 温怜自嘲一笑。 是啊,确实是割离不开,但,何曾是因为表兄妹的情分? 年少时,你野心勃勃,我恃才傲物,一个一门心思奔着王鼎帝座,一个一心一意,只想证明自己才学无双。彼此一拍即合,说到底,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真正使你我割离不开的,是那些无辜人命——是那些因你而起,由我亲手造就的孽。 「你需要的何曾是我?不过是我手里的长明剑罢了。」 「汲师叔的造诣胜过我百倍,你有他在侧,还需要旁人?」她满眼皆是嘲讽,「如今长明剑也已不在我手中了,我于你,还有价值?」 扣在扇骨上的手指兀然一紧,他只道:「你安心在尘都住着,长明剑,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给我找回来?」她哈哈一笑,「若然我说,我不会再为你动用长明四阵,那这长明剑即便找回来,你还会交还给我吗?」 萧逐凝望她片刻,蓦地无奈一叹,「怜怜,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比谁都清楚,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我早已回不了头。」 「我也不会回头。」 裴清檀在海棠树下呆到百无聊赖,忽听得那边有人唤了句‘王妃!’,刹那间,她整个人便都精神了起来。 「怜姑姑!」她三两步跑到温怜身边,四下一望,却不见萧逐,不由奇道:「诶,姑父没跟您一起过来么?」 未等温怜说话,她又问:「您二位聊了这么久,都在聊些什么呀?」 「不提他。」温怜拉着她到一旁坐下,给她拢了拢微松的鬓发,「跟我说说,这几年你怎么样,在宫里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人欺负你?」 清檀闻言,脸上笑意不改,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挽着温怜的手臂道:「就我这性子,还有姑父宠着,谁能欺负得了我!」 温怜的脸色却是变了。 宫中的情况,她并非全然不知。瑶卮在时,自有她为清檀撑起一片安逸,可瑶卮走后,梁太后被儿媳压制了这些年,索性便将对瑶卮的所有怨恨妒忌,全都报在了她的这个侄女身上。萧逐呢?不能说他不疼爱清檀,只是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养女,宫门深深,他所能照看到的,终究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这会儿她这样问,清檀若能向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娇娇气气地缠过来撒娇抱怨,她心里倒也能安定些,反倒是如此懂事地报喜不报忧,更让她放心不下。 「是么,」温怜作势冷冷量了她一眼:「我怎么听说,年前有人冤枉我家小侄女偷东西,冰天雪地的,就让她跪在园子里受罚呀?」 「……至于年后,那更好了!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拿女儿家名节做文章,攀诬我侄女与外男私相授受!你那姑父可是真宠你!学起那贾充来是半点不含糊,拿你的终身大事来遮丑,就这么把你给许出去了?」 清檀面色微微一僵。 在昭业寺时,裴瑶卮曾特意与温怜说过清檀许婚相垚的事。 以今日楚王妃的身份,她纵然有心,却也不能随意置喙业成公主的婚事,只能仗着三年孝期的空,以图来日。反倒是温怜,即便没有瑶卮的这份儿嘱托,她也见不得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受委屈。若然清檀当真另有所爱,对这桩婚事不满,她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清檀低头忖了忖措辞,方才笑嘻嘻地与她哄道:「怜姑姑,您别生气,其实说起来,那所谓的私相授受,宇文柔倒是也没冤枉我,我确实叫人给相家二公子送东西来着……」 跟着,她便将当时握着舅公的手札,胁迫相垚带自己出宫之事,从头到尾都与温怜说了。 谁料温怜听罢,半点没说消气,反而愈发搓火了。 她冷哼道:「怎么着!我侄女千尊万贵,如今竟连出个宫门看朋友,都得耍心机使手段?你这姑父究竟是接你进宫教养,还是接你进宫坐牢?」 这下子,倒是弄得清檀哭笑不得:「怜姑姑……」 独觞从旁端了茶来,笑劝道:「主子,您也消消气,别吓着公主!」 浑骂了一通儿,多少算是出了点气,温怜缓了半刻,忧心悄悄地拉过清檀的手,认真与她问道:「清檀,你跟我说实话,出降相垚,你乐意吗?」 清檀张了张嘴,尚未回答,温怜又道:「以你姑姑的名义,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不准委屈自己!」 第31章 清檀目光暖暖地望着她,心里涌进一股久违的温热。 在宫中,她与繁昌长公主萧姈,算是适龄好友,但长公主毕竟是梁太后之女,顾及着母亲,也不敢与她太亲密; 贤妃娘娘呢?她是姑姑的好友,自年前从玉泽宫回来之后,对自己总是多番照拂。但是,她终究姓相,有一重门楣要顾虑,再怎么样,也不能事事为自己周全。 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别人的恩德,不论深浅,皆是恩德,她是铭记在心的。同时,她却也看得很清楚,从姑姑离开的那一天起,赫赫帝宫,自己能全心依傍的,只有自己。 但如今温怜姑姑回来了。 自己说着欢喜的话宽慰她,她听到的,却也都是自己的委屈。谁能不期待这样的全心全意? 清檀向旁边的侍女们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退下。 「温怜姑姑,您放心,清檀真的不委屈。」她软软地依着温怜,低声道:「与相家二公子的婚事,不能算是十全十美,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您别怪姑父。」 温怜眉目不舒。 「不是十全十美,你还心甘情愿?」她沉沉道:「你跟我说,你心里的十全十美是谁,有怜姑姑在,定然为你成全!」 清檀却是摇摇头。 她目光直愣愣地远投出去,想着一句十全十美,一时间,仿佛便有一人迎着视线缓缓而来—— 踏着浓浓海棠色,风姿磊落,玉质翩翩。 她道:「那个人……可我对他来说,不是十全十美的。」 温怜豁然开朗。 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 「不怕!」她骄傲了一辈子,素来是迎难而上的性子,此间立时劝道:「小丫头,可知这世上还有日久生情一说?今日不是又如何?我家小侄女这样出挑,还怕没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日么?」 会有那一日吗? 清檀不是从没想过如此,但是,就为他心里那人的身份,她也不愿去冒犯挑战。 半晌,她忽然同温怜问道:「怜姑姑,你说,我像姑姑吗?」 温怜一怔,拉过她细细端量半晌。 容貌眉眼,只是依约有些一家人连相罢了,至于脾气性情…… 温怜一叹,「你不像十几岁时的她,倒像她二十来岁时的性子。」 十几岁的裴瑶卮,傲气潇洒,随心任情,敢在东宫求娶时直言一句‘不如为妓’,而二十来岁的她,入主长秋,一身贵极,却也再无鼎贵家门可堪倚仗。 此时的清檀,便如同那时的她,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只能凭一身凛冽风骨,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可清檀在听完她这句话之后,却是满脸的苦涩。 她与温怜,没有秘密。 于是她说:「就是这样啊……我心里的人,他的十全十美,是二十来岁时的姑姑,便是真有金石为开的一日,我又如何敢信他念的是真正的我,而非像姑姑的我呢?」 她说,我不愿冒犯了姑姑,亦不愿折损了骄傲,是以,相垚,很好,来日成婚,我会全心待他,即此一世。 而此刻的温怜,心底却已是噼啪作响。 ——瑶卮与温怜,亦没有秘密。 那日在昭业寺,她那挚友便曾告诉过她,清檀心里的人,大概是相婴。 四月末时,北境传来了一桩大事。 ——先帝皇六子吴王萧遏,悔婚北林赵氏之女,私娶家婢,遥上奏表,请诏册妃。 此事一出,莫说物议如沸,便是裴瑶卮在府中听了,也一腔子怒气没地方撒。 「这下好啦!」 顾子珺坐没坐相地倚在栏杆边上,一脸幸灾乐祸地与萧邃多舌:「吴王这么一悔婚——且悔的还是赵家的婚事——外头人都在传呢,说是一家子兄弟,做弟弟的也来步哥哥的后尘!只是,当年楚王殿下为毁裴氏之婚,失了东宫储位,却不知此番吴王殿下弃贵女而娶家婢,天子一怒,又该付出点儿什么代价?」 萧邃摆弄着一张七弦古琴,闻言头也不抬,只是嗤笑一声。 「天子一怒?」他淡道,「萧遏与赵氏结仇,萧逐该龙颜大悦。」 顾子珺挑挑眉,笑得玩味。 第32章 这道理,萧邃明白,他也不糊涂。 吴王乃是先帝正儿八经的皇子,生母樊氏,在先帝一朝位列二品充仪,晏平元年晋淑太妃,如今已然故去了。萧遏小萧逐三岁,武耀十六年时,二人同时封王,说起来,也算平起平坐。 昔年两王争位之前,萧遏便已先一步北上就藩,至今十数年,其在北境封地,可谓经营良久。这样的人,若然没有此番悔婚之事,待来日与一等显贵的赵氏结亲后,必将成为萧逐的心腹大患。 北林赵氏,虽已淡出朝野,但根深蒂固,论及富贵与积威,无人能及。是做天子的肘腋之患,还是与这样的一族高门结仇? 萧遏的选择,很明白。 萧邃徐徐虑道:「老六此举,若为避祸,倒是当真狠得下心。」 顾子珺却说:「可若只是一时之避,背后另有图谋的话……」 两人目光相撞,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这时候,外头远远传来些声响,顾子珺转眼望去,便见一女子疾步而来,身量窈窕,却气势如虹。 章亭侯小小年纪时,便追随太子殿下左右,见惯了人间美色,饶是如此,待看清这一身火气的女子时,他也不由一怔。 像,是真像。 虽不及曾经那人美艳,但于当今天下,恐也不会再有能出其右的皮囊了。 「这位便是王妃娘娘吧!」手中折扇悠悠打了个转儿,顾子珺回身看向萧邃,拱手贺道:「殿下好福气,可是得了位绝色佳人呢!」 裴瑶卮来得急,没顾上浴光殿还有旁人,乍见这人,蓦然一愣,想了想,却福至心灵。 她福身见礼,「章亭侯有礼。」 顾子珺微微一讶,笑意深长:「王妃很聪明呢。」 萧邃见她这般神色,颇为上心,「出什么事了?」 顾子珺素来是有眼力的,未等王妃说话,便已先行出言告退。 瑶卮与他别过,上前直言问道:「吴王毁了与赵氏的婚约?」 萧邃不由蹙眉。 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明着失态。 但是,为吴王?还是为赵氏? 他重新坐回去,长指覆上琴弦,悠悠道:「你很关心?」 裴瑶卮当然关心。 自己的亲表妹,遭遇萧氏男儿的悔婚另娶,似曾相识的路数,似曾相识的耻辱。 这件事便似一记闷棍,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回了十年前。 她不知今日的表妹沅珈,是否也如同当年的自己一般,闺中待嫁时,满腔欢喜盼白头,骤闻悔婚讯,只余一片芳心碎满地? 她义愤填膺处,恨不能活剐了萧遏,可眼前这人,却一味地置身事外,熟视无睹。 「殿下难道不关心?」萧邃如此这般,愈发惹得她怒火煊赫,一时忘了‘相蘅’的身份,嘴上也没了把门的,「呵,我倒忘了,吴王殿下这般,可不正是效仿兄长才有的作为?当算是楚王殿下教导有方啊!」 萧邃挑眉,抬眼看向她,只见女子一向温和柔婉的眼眸,此刻却是锋芒毕露,极尽倔强。 这副目光,配着这张脸,一下子便送了他一记恍惚。 「你再说一遍。」半晌,他道,语气冷静,不带半点情绪。 裴瑶卮只当他气着了,换做往常,她自然不会这般惹他,但事涉旧伤,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了‘翻旧账’这三个字。 「再说一遍?」她冷笑,「殿下要我再说一遍什么?是说吴王殿下好教养,有学有样,还是楚王殿下开了先河,上梁不正?」 萧邃没有动怒。 甚至于,他眼角眉梢,竟依稀可见一丝莫名的笑意,如同忽然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似的。 「你是为裴瑶卮不值吗?」他缓缓起身来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定定地问:「你恨本王?」 裴瑶卮脱口失笑。 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感觉,很是稀罕。 过近的距离,她深吸一口气,昂然抬首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殿下以为呢?」 「你曾说你对我铭感五内,一心认我为夫君,夫唱妇随。」这会儿,他唇角微弯,笑意已然轻显,说到此处,还有意点了下头:「本王差点就当真了!」 第33章 裴瑶卮沉默了。 这些表忠心的场面话,她当时不过顺嘴一说,而今被他这么一转述,却让她难以平静。 片刻之后,她齿间都有些颤抖,问道:「殿下以为,爱恨不能共存吗?」 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萧邃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一段时光,不觉之中,已坦然一颔首。 「爱恨可以共存。」他无端呼出口气,转而问道:「也便是说,你为裴瑶卮恨我,为自己爱我?」 萧邃自己不知道,他只用这几个问题,便在裴瑶卮脑子里熬就了一锅粥。 一时之间,昭业寺中温怜的那些话、十年前太子悔婚时的种种,毫无道理地悉数涌入她脑海心间,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恨,自然是恨的。 爱…… 她眼睑发颤,强自镇定着,问他:「殿下这些年,可曾有一时一刻,为当年所作所为后悔过?」 萧邃蓦然一顿。 她像是借着这个问题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回过神来,讽然一笑,继续道:「其实想想,即便是个不喜欢的女人又怎么样?您是男子,大可以有无数个女人。但凡听了先帝的话,好好地把她娶回家去,皇位,又岂会落入他人之手?」 主动朝他逼近一步,她还在问:「您冲冠一悔为红颜,不觉得不偿失吗?即便您当真看中了裴家二公子之妻,只要能忍耐到登临大宝之后,还怕没有机会如愿以偿吗?」 萧邃退了一步。 目光在她脸上徘徊片刻,他猛然转身,用力闭了下眼。 她听到他慢声说:「我与她的事,你不知道,也不会明白。」 裴瑶卮心道,我不明白是真,但你与她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确实是不明白,」她嗤笑,「吴王今日此举,尚可以避祸解释,可当您当日之举,难不成是介意裴氏门庭,不愿娶他家的女儿做妻子,怕来日外戚坐大不好掌控吗?」 前头半句是实情,后头半句,仍是讽刺。 其实当年的事,她并非从未有过疑虑。 早年事发时,她以为太子爷素为先帝特所钟爱,是以才养出了一副无所顾忌的性子,一心只凭好恶行事,既移情,便悔婚,全然不将大逆不道四个字放在眼里,只以为父皇还会如往昔一般,一味纵着他,宠着他。 但后来,太子成了楚王,皇帝成了先帝,萧逐登基,以那般的雷霆手段打压他,无数次妄图除掉他,他却又全都有惊无险的挺过来了。至于今日,还经营出了堪与当庭抗衡的庞大势力。这些,又岂是脑筋不清楚之人所能做得出来的? 前后透着矛盾,前世时,她想不出结果,却又不敢深究,生怕这点子希望追查到最后,得来的,仍只会是绝望。 恰如她此刻望着萧邃的背影,眼中同时包含着星星点点的期盼,与无边无际的恐惧。 「难得你有这等见识……」萧邃低低一叹,目光远远挑出去,沉吟道:「你想知道,本王可以告诉你,我从未以裴氏为患。」 裴瑶卮心头狠狠一动,唇瓣数翻开合,方才一字一句道出:「可裴家父子三人之死,皆始自当日太子悔婚。」 ——所以,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能给我一个,彻底放下过去的机会吗? 你能告诉我,你对潘恬…… 「嗯。」萧邃极缓地点了一头,字字轻定:「齐、顺二公之死,皆始自当日。」 之后,再无他言。 裴瑶卮亦是无话可说了。 没有解释,只有这一句承认。 这全然不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即便,没有解释也罢,他怎么就承认了呢? 他应该不承认,应该责骂自己,应该惩处自己。 他应该为着自己对裴瑶卮的在意、对裴氏一族的在意,狠狠发难。 他就这样承认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连恨意都变得这样没着没落。 恍惚之间,萧邃忽然转过身来,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裴瑶卮脑中一白。 他松开了她。 「回去吧,吴王与赵氏之事,听过就算了,不必放在心上。赵氏懂得避祸,不会是第二个裴氏,至于赵家姑娘,她也不会是第二个裴瑶卮。」 第34章 他说:「没人会是第二个裴瑶卮。」 裴瑶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合璧殿的。 不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龙颜大怒的消息。 皇帝重斥吴王,拒下册妃诏,圣旨明谕,不准吴王之妻名入玉牒,即便来日诞下子嗣,也只能等同于婢妾所生之子,无袭爵之资格。 除此之外,亦遣派钦差,携厚赏远赴北林,对赵氏一族加以安抚。 「听说外头这几日为吴王的事闹腾得紧,怎么我看着,咱们娘娘心情也不好?」 合璧殿外,轻尘与妧序凑在一处浇花,说话间,她回首朝殿中觑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向妧序问道:「姐姐跟着娘娘时间长些,可知娘娘这是为着什么伤心呢?」 妧序心里也糊涂。那日主子独自去了趟浴光殿,回来便一直这般情绪不高,偶尔更会有些浑噩失神之态,她着急,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然而每每一开口,却都立时被主子一言截断了后话。 「唉……」她低低一叹,只能随口敷衍:「天气渐渐热了,原本人就犯懒,加上殿下这些日子忙,不常过来,娘娘闲着无趣,神思倦怠也是有的。」 轻尘默默记着她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外头婆子抬进来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海棠,说是积阳郡公府上才派人送过来的,此外,还有世子的一封家书,都是给王妃娘娘的。 妧序心中一喜,赶着着人将东西送进了内殿,裴瑶卮一见那白海棠,脸色便微微一顿。 ——北林的白海棠,天下称绝。 「这白海棠发得好,还都是含苞待放的呢!等过两日开了,娘娘看着定然喜欢!」妧序说着,又恭敬递上一封信去,「另外,还有世子的一封家书。」 裴瑶卮将书信展开,便见相婴其中写道,这北林来的白海棠,愿能宁她心绪,予她愉悦安逸。 他还说,他已自请随钦差北上,探慰赵氏族中,待回京之后,便会来与她见礼问安。 裴瑶卮郁郁了多日的脸色,在相婴的这封信中得到了片刻稍释。 她不觉将信覆在心口,走近那盆白海棠,伸出手来轻轻抚上那花苞。 妧序见她脸色稍霁,知道世子的礼送到了她心坎上,紧着趁势宽慰道:「都说北林的白海棠独步天下,奴婢倒觉得,未必比得上世子千挑万选送来的这一盆呢。」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浅浅笑道:「世子的心意最好,旁的,自然都是比不上的。」 主仆俩说话间,身后却悄然来了一人,将她这句话听到耳中,随口便问:「是么。」 裴瑶卮惊回眸,竟是萧邃恍然而至。 妧序慌忙行礼,萧邃打量着那盆白海棠,随便挥了挥手,她便识趣退下。 自那日浴光殿一番风波之后,裴瑶卮还是头次见他,掐指算来,也有八九日光景了。 「殿下怎么来了?」她倒是无甚尴尬,只是语气也不似往日温柔,轻淡淡道:「青天白日的,前头公务不忙?」 前一刻,她看着白海棠时,神色还温温婉婉的,很是恬静,此刻对着自己,倒是变脸变得很快,活脱脱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邃品着她的这些变化,心头滋味复杂,却终究是朝着欢喜的方向行进。 「公务要忙,家务也要忙。」他朝她手里的信纸上瞟了一眼,语意不明道:「长初倒是知你心意,你这头才为赵家姑娘鸣了不平,他这白海棠便赶着送来给你宽心了。」 裴瑶卮怀疑他偷看了自己的家书。 她佯作无事,仔仔细细地将书信收起,口中道:「自家兄长,自然要比别人寻常人知心些。」 自家兄长……萧邃眯了眯眼。 她回身问:「殿下来,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没事就不能来?」 裴瑶卮蹙了蹙眉。 一时间,她只觉眼前这人似乎同过去……不一样了。 又像是,同很久很久之前,有点像了。 「咳,」她掩饰般的嗽了一声,「若是无事,殿下请自便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话福了福身,便要离去。 这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萧邃心中感叹一句,却不再逗她,叫了声等等,便道:「宁王叔有恙,府中报了病势危急,宫里太医已去了两拨,都不见效,本王业已请旨带同一元先生前去宁王府探望,皇帝也允了,说话便要启程。」 第35章 宁王殿下病了? 裴瑶卮一惊,脑海里浮现出一道阔别多年的身影,愁上眉头。 宁王萧惊池,乃是先帝同胞亲弟,与瑶卮先父、故怀国齐公裴稀私交甚好。瑶卮幼时,宁王长居京中,她与自己的两位兄长,都是宁王府中的常客,论亲戚,她还要唤这位殿下一句堂姑父,如今闻他重病,自是叫她放心不下。 她忖了忖,问道:「听闻宁王殿下是先帝幼弟,年富力强,怎地会生如此重病,竟连太医都没法子了?」 「前年夏天,东南疫情蔓延,宁王叔奉旨前去治疫,治了大半年,疫情倒是稳住了,但王叔却不幸染疾。」萧邃轻叹一声,「后来虽则治愈了,但从那以后,王叔身体便一直不好,动辄病痛……」 他说着,心思一收,对她道:「我这一走,不知何时回返,你……」 话说到这儿,却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蓦地打断了。 「殿下!」轻尘人未到,先是高昂一语,跟着端茶进来,奉到萧邃面前:「您喝茶!」 她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打断了主子说话,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叫人都不好意思训斥。 萧邃蹙了蹙眉,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瑶卮压了压声音,吩咐道:「轻尘,下去吧。」说着,还递给她一个‘不准胡闹’的眼神。 谁料,这丫头对她的劝退熟视无睹,反而回以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意气拳拳,仿佛是在说:娘娘放心,有我呢! 娘娘一点都不放心。 「奴婢刚进来时,听说殿下要出门?」她笑眯眯地看着萧邃,倒是一点不怕他的样子,「还是殿下想得周到!知道王妃娘娘这几日心情不好,便这样费尽心思地张罗着带娘娘出游,真个是难得有心郎呢!」 裴瑶卮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期然与萧邃对视一眼,赶在对方发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之前,连忙出口斥了句:「轻尘!」 她严肃道:「不准胡言!宁王爷病了,殿下正着急呢!」 轻尘微微一怔,小脑袋里不知想了些什么,转瞬便又精神了:「奴婢失言了……不过,殿下也不必这般担心!宁王殿下福泽深厚,又有您如此上心,只等带了一元先生过去,任他什么顽疾沉疴,还不都是手到病除的事儿!」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王妃,接着道:「依奴婢看,殿下与宁王殿下如此叔侄情深,宁王殿下心里自然也记挂着殿下呢!若然病中,能见到殿下与王妃新婚燕尔,伉俪情深,说不得做叔叔的一高兴,就连一元先生的灵丹妙药都用不上了!直接就痊愈了呢!」 「宿轻尘!」裴瑶卮都听不下去了,连声低斥道:「越说越上劲头了!还不快退下!」 轻尘扁了扁嘴,却对她的眼色全然不顾,只一味去等楚王殿下的答复。 萧邃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淡淡道:「王妃,你的这个丫头,嘴太快了。」 裴瑶卮登时起身,双手叠在身前,低眸告罪:「殿下恕罪,轻尘于妾有救命之恩,妾喜其伶俐,平日多少宽纵些。」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您别生气,妾往后定当好生管教她。」 殿中一时无声。萧邃走到那盆白海棠前头,驻步垂眸,就那么站了许久。 「殿……」轻尘揣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傻愣愣地就要上前,却被裴瑶卮用力一扯,给拽回了身边。 她瞪着这丫头,低声恐吓:「再不老实,罚你不准吃晚饭!」 轻尘委委屈屈地扁起了小嘴。 那头,她们主仆目所不能及之处,萧邃不意勾了勾唇角。 要带她一起上路吗? 小丫头说得没错,宁王叔这些年,的确很是关心自己的婚事,原本,待来日回北境时,他也是打算带相蘅绕道去一趟陵城,给宁王叔见一见的。只是眼下之事来得突然,路上预备得不周全,他自己匆匆上路不怕什么,若是多带一个她,万一遇上点什么事…… 他收敛神色,侧目微抬下颌,蓦然问了句:「嘴这么快,却不知收拾起行李来,手上是不是也能这么快?」 轻尘反应过来,顿时眉开眼笑地应:「是!奴婢这就去给娘娘收拾!保证不耽误殿下行程!」说罢,便兔子一样地跑去寝殿里收拾了。 反倒是裴瑶卮意料之外,没想到他真为着轻尘这几句挑唆,便答应了带自己上路,「殿下……」 第36章 「不是心情不好么?」回头见她一副怔怔的样子,他道:「此去陵城,道上六七日路程,权当散心罢。」 半个时辰后,楚王府驶动车驾,一路出城,朝着宁王殿下的封地陵城,南行而去。 裴瑶卮心里也明白,虽只有六七日路程,但路上难保平安。萧邃因带着她,特意嘱咐尉朝阳多带了两队卫从,饶是如此,才出京畿,紧着便遇上了一拨刺客。 马车外头,杀伐声簌簌沙沙,马车里头,萧邃低眸把弄着手下古琴,眉目无绪。 裴瑶卮看着刺客死了两个,放下车帘,有些烦躁。 忽听他淡声道:「跟在本王身边,这样的场面,你要习惯。」 「刀剑声太吵了,不好听。」她说着,垂眸看了眼那琴弦上的一双长指,试探道:「殿下这把琴,调了许久了,不若起弦驱一驱外头的纷扰如何?」 萧邃抬眼淡淡朝她一瞥。 「自己心里不静,即便圣乐入耳,也照样是纷扰。」 裴瑶卮一怔。 萧邃说是这样说,到底没有驳她驳得太彻底,略微一顿,便见长指翻飞,悠悠奏来一曲《梅花三弄》。 琴音落地,外头的兵戈声便也停了。 尉朝阳收剑回鞘,在外回话,只说一切稳妥了结,请殿下放心。 萧邃淡淡应了一声,便指继续启程。 车轮一动,裴瑶卮陷在曲中的心神缓缓回笼,她寞然一笑,出口不乏哀婉:「桓子野一往情深,琴曲悠扬,然终究不是笛音,便是青出于蓝,也到底失了原味。」 萧邃将琴收在一边。 「念旧是好事。」他饮了口茶,缓缓道:「但若为着念旧而固步于当下,不肯前行,你说,哪多哪少?」 她叹了口气,想着想着,却又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是挂着旧恩,为裴瑶卮念旧,殊不知,我就是裴瑶卮啊。 「这话我原样送还给殿下。」她眼中有深意,含笑与他对视:「您对过往的固执,恐怕不甚于我。」 否则,也不会为着潘恬,直到今日方才娶了自己这么个嫡妃回去当摆设。 萧邃在她的目光中微微一顿,半晌,释然一笑。 「医不自医,古来如此。」他道。 当晚入阳谱郡,当地太守一早得信儿,早已将府中收拾出来,供楚王夫妇下榻。萧邃却不愿麻烦,拒了人家的好意,只吩咐一众随行人马歇在宾馆中便是。 「奇怪了……」夜里,轻尘端了水进来伺候王妃洗漱,一边絮絮说着自己的疑惑:「娘娘,殿下说是不愿麻烦,可太守府上一早已经安排好了,只消入住便是,如此特意拐个弯歇进宾馆中,人家还要现收拾,岂非更是麻烦?」 瑶卮就着温水洗了把脸,笑道:「你刚才出去取水,见到什么?」 轻尘想了想,如实道:「见外头人来人往,很是忙乱。」 「就是越忙越好。」她笑意深长,「住进太守府,见到的,都是人家想让你见到的,哪像如今这般,忙乱之中,所见所闻,才都是些真东西。」 轻尘想了想,忽然唬了一跳。 「娘娘,您难道是说……」她往外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这阳谱郡里头……有问题?」 阳谱郡,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问题。 连尘都天子脚下,也有乞儿贱民,可将暮时进城,裴瑶卮冷眼看着,这阳谱郡治所隆安城中,却干净得一尘不染,到处一派欣欣向荣,放眼看去,尽是些笑逐颜开的老百姓—— 「若这茫茫红尘之中,当真能有这样无忧无虑之地,早该拔地升天做了新瑶池了。」 裴瑶卮话音落地,有人在外叩响了房门,轻尘回过神来前去开门,却见来人是尉朝阳。 「王妃,」尉朝阳就站在外头,隔着房门与她见礼,「殿下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忙,特让属下前来告诉王妃一声,请您不必等了,早些安睡。」 裴瑶卮来到门前,左右一看,见尉朝阳这一来,又给她房外添了好几个护卫,心里渐渐有数了,「我知道了。劳烦足下回去,代我转告殿下一声,请殿下务必万事小心,莫要被疯狗咬了才是。」 尉朝阳神色一动,躬身行礼,承命而去。 第37章 轻尘将房门关紧,回头问她:「娘娘!莫不是要出事?」 「瞧你这跃跃欲试的模样,倒像是盼着出事儿似的!」裴瑶卮说着,叫她将备在一边的寝衣收起来,另取了套常衣换了,便就这般和衣而卧。 「过来,」她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板,「左右他不回来,今夜不太平,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轻尘倒不扭捏,脆生生应了句‘是!’,便也学着她的模样,换了身干净衣衫,到她身侧卧下。 后半夜时,外头传来锣鼓声,轻尘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细细听去,便在满地喧哗中听到了‘走水’二字。 裴瑶卮随后转醒,这时已有护卫在外头敲门,语气急促,说是请王妃即刻去前头暂避。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下床踩上鞋,便领轻尘出了房门。 到了萧邃那里方才知道,原来走水的并非宾馆之中,而是隆安城外十余里的一片深山老林——换句话说,就是起了山火。 裴瑶卮在门外顿住脚步,只见里头,尉朝阳等人正在跪求楚王殿下离城避难。 「殿下,素来山火蔓延之势极快,如今情况不明,还请殿下立即动身撤离,以图万全!」 萧邃双目怒瞪,一身的戾气,「你能把全郡百姓都给本王撤走,再来同本王说万全!」 「殿下……」 他一掌击在案上,怒喝道:「不必再说了!有这磨嘴皮子的功夫,还不带着你的人出去做事!」 尉朝阳踌躇半晌,咬牙应了句是,回身大步而去。 门前碰上楚王妃,他微微一愣,匆忙间,压低声音对她道:「王妃劝劝殿下罢!」 裴瑶卮往里看了一眼,远远的,都险些被萧邃那一身火气燎了眼,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动怒的模样。 「你只管做你的事去,殿下会平安无事的。」 她说罢,提起衣摆,来到他面前。 目光落到她身上,萧邃强自压了压火气,但却没什么大效用,他匆忙嘱咐:「我已调派了随行卫从,连夜护送你们与一元先生离城继续南行。」说着,他招手叫来个人送她去前头,「这里不是你呆的地儿,快走!」 「一元先生身负重任,自是要走的,只是……」她话锋一转:「与全郡百姓共进退,这可是青史留名的事儿,殿下要做英雄,妾夫唱妇随,自然也不能做孬种啊!」 她话音未落,便见萧邃脸色一变:「相蘅!」他暴躁之中,只觉怒火有些压不住了,「不准胡闹!向来山火来势汹汹,从不是好处的,你一个女人……」 裴瑶卮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脸上还带着点得意的浅笑:「殿下有这个功夫与我磨嘴皮子,不如交权与我。」 她将他适才说尉朝阳的话与他还来,萧邃一时语塞,旋即,便见她眼里透着坚定冷静的力量,对自己道:「您只有一个人,随行可用之人亦不多,这慰勉安民之事,便让我来为您影助罢。」 他脑中一恍,不合时宜地闪过她不久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昔日魏文帝定为嗣,郭后有谋,唐太宗功成,不乏嘉偶良佐影助。妾虽不才,亦当为夫君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裴瑶卮像是猜到他想什么一般,近前一步,又道:「我如今再加一句——刀山火海,王爷要留,我一定不走。」 一句话温然道来,不磅礴,也无气焰,却似在他心上也点起了一簇星火。 接了萧邃手令,她脚下匆匆,带同轻尘出门。轻尘却一反常态,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娘娘,这山火真不是好相与的,您为何不劝殿下快些离开?」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他心系百姓,不愿离开。而此时此刻,身为楚王,他更是不能离开。」 眼下火势才起,他若是当即狼狈逃窜,难免会失威失信于天下,更有甚者,如今来龙去脉尚未清晰,若然让有心人借此事钻了空子,设计与楚王府为难,少不得会是一场风波。 终归,不到千钧一发生死一线,他留下,总是要比离开更有好处。 这慰勉安民之事,裴瑶卮一个做过数年国母的人,处置起来是游刃有余,唯一的奈何之处,便在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她带着人,在前头不眠不休地调停,又是联络城中富户周旋,又是亲赴粮仓清点存粮,又是城中各处盯着搭建粥棚、安顿难民的事,轻尘从旁看得直心疼,好不容易各项大小事宜初具模样,已是三天之后。 第38章 「娘娘,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您还是快回去歇一歇吧!」从难民所出来,裴瑶卮还来不及吩咐什么,便见轻尘皱着小脸,满是担忧地从旁劝起来,「您看您这几日,事事亲力亲为,半刻都没合过眼!再这么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呀!」 能不亲力亲为吗? 裴瑶卮心头一叹。这几日她虽未与萧邃照过面,但手下往来间,她也听说了个大概。 此番山火之事,牵连出一桩贪墨大案,内情深重,萧邃在前头动怒,从太守往下,追追捕捕,大官小吏扣了一大堆,哪还分得出多余的人给她调用?这也就是今日,京中调来的人到了一拨,方才暂且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好啦,」她安抚地朝轻尘笑笑,揉着太阳穴道:「知道你担心,别说我了,这几日你跟着我忙前忙后,何尝不辛苦?我也心疼你呢!好在这会儿有人可用了,我也放心些,先回去罢。」 轻尘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吩咐车夫回宾馆。 两人回到宾馆时天还亮着,裴瑶卮洗漱一番,卧在榻上睡了片刻,却因心里记挂着前方之事,没多久便又醒了。 醒来时,轻尘早已不在房中,顺窗望去,头顶已是夜色。 屋内灯火幽幽,她听着外间书房里似有声响,举灯而去,便在书案前看到了萧邃。 案牍劳形,楚王殿下眼底透着一层乌青,眉间还久久不豫。 她在格门前顿下脚步,静静望了他许久,想起那夜他发火时的样子,不觉恍惚起来…… 他若是做了皇帝,应该会是明君吧。 好半天,将这些无用的思绪清出去,她回头在房中添了几盏灯,取了鼎香炉来,点上了一剂安神香。 她捧着香炉进了书房,萧邃鼻尖一动,眉头又深了些,只让她带着香炉回寝阁里睡去。 「您有几夜没睡了?」她充耳不闻,仍是来到他身边,就将香炉放在书案上,「前头山火尚未完全熄灭,您难不成,是打定了主意熬着自己,要与山火同归于尽吗?」 「啧……」他原本已觉精力不济,她这么一言堵来,愈发弄得他思绪跟不上了,「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没办法,她心道,谁让你越来越不让省心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仗着谁报仇去? 她索性更大胆了些,直接将他手下的公文反扣到案上,「大小官吏,该抓该扣的,如今都在牢里关着呢,您就是晚几个时辰发落,他们也跑不了!」 两道目光僵持了许久,最后,还是楚王殿下退了一步。 他将手里的笔一扔,狠狠捏了捏眼角,满身的疲惫直到这时,方才终于顺势而出。 裴瑶卮犹豫了片刻,缓步上前,动作轻柔地按上他的太阳穴。 萧邃这几日,不只是累,更多的还是气。 事情一出,李寂第二天便被他传来调查山火之事,这两日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查了个分明。 缘系去年东南一带旱灾,到年前,一直都有难民北上求生。朝廷派了赈灾的钱粮下去,这阳谱郡因位在京畿附近,更怀有疏解难民,免其大量涌入帝京的重任。谁料,太守与一众官吏狼狈为奸,中饱私囊,对上却谎报太平。 直至此番楚王突赴陵城,途中必定经临阳谱郡,然而,光是隆安城中,都还有许多难民不得安置。太守心知若叫楚王殿下见到这等场面,自己必将大祸临头,为自保,这些脏心烂肺之人索性暗中下令,大肆捕杀难民。 杀人便要弃尸,西边那片深山老林,自然成了首选之地。只是,他们也没想到,手底下人做事不干净,有几个没死绝的人,拼着最后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与那些走狗拼斗起来以图自救,却在慌乱之中打散了火把,由此酿成一场大祸。 「你前几日还曾说过福祸相依,这回倒是又应上了。」萧邃沉声一叹,缓缓道:「若没有这场大火,还不知这起子狗官手底下,还会做出多少天地不容之事呢……」 她轻声道:「好在近来天气干燥,风势也不甚大,此番山火,受难之人虽不算少,但与后患相比,还是能叫人松一口气的。」 她说着,见萧邃双眼微闭,似是有了睡意,便撤了双手,劝道:「去榻上睡一会儿吧。」 这回,他没有再拒绝。 第39章 书房里自有一副供人小憩的罗汉榻,裴瑶卮给他取了床被褥,看着他安顿好,便要离去,然而,一步尚未迈完,便被人握住了手腕。 她一惊,低眸看过去,只见他还阖着眼,口中却低声道:「在这儿陪我一会儿。」 说罢,他不动声色地挪出了半块地方,意思不言而喻。 同床共枕,也不是第一回了,可这次她却格外纠结起来。萧邃等了片刻,却不见她动作,双眸一开,缓缓朝她睨来—— 那眼风清幽沉静,无端叫她心尖一麻。 裴瑶卮不知自己慌个什么劲儿,蓦然转身,背对着他躺了下来,脸上的一抹绯色也跟着隐在了灯火之中。 安神香伴着天边月色,徐徐送到他周围,万千安逸,却压不下连日来,身边这人在他心里搅动起的波澜。 不服命令时的坚定固执,安顿难民时的事必躬亲,还有一回又一回叫人恨不起来的胆大妄为。 太像了。 像到,他开始有些害怕。 萧邃对着她的背影,半晌,抬手搭上她的腰肢。 她不负所望地一哆嗦,身后紧接着便传来了他的一声低笑。 被耍了,她咬了咬嘴唇,心下恼怒。 他还在问:「胆子不是很大吗?」 她没好气儿地扔回一句:「不怕狗,还不怕狼吗?」 「嗯?」 「……郎君的郎。」 萧邃的手落在她身上,一直未曾挪去,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裴瑶卮屏息凝神,整个人都紧张无措着,许久之后,忽听他道:「胆子大,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愣。 他又道:「只要心不坏便是了。」 她张了张嘴,有些话想问,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裴瑶卮睡得不安稳,没一会儿便醒过来了。 身边的人还在睡着,她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想把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这人却似被惊动了一般,虽未转醒,但眉间一蹙,脾气不大好地将她往回一捞,眨眼间便叫两人贴得更近了。 这叫什么事儿。 她自己觉没睡舒坦,脾气也正差着呢,若非想着他劳心伤神时的模样,心里实在有些同情,这会儿恨不能直接把他掐醒。 她正径自闹心着,目光无意间落到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整个人却是赫然怔住了。 适才这么一折腾,萧邃袖口处的衣料蹭上去一段,露出一截精壮有力的小臂,就这方寸之地,却是交错纵横,遍布着许多道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伤疤。 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伸了手去,将他手臂握着,凑近了自己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上回他‘生病’,自己见他腕子上缠了纱布,还以为是有多厉害的刺客潜入王府,伤到了他。如今看来…… 这世上哪有这样厉害,能一而再再而三中伤楚王殿下的刺客?更不提这所有的伤口还都集中在手臂之上。可若然不是刺客…… 总不会,真的是他自己干的吧? 这样想着,裴瑶卮不由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缓缓朝他看去。 睡梦中的人,眉间萦绕着愁云,心思极重。 她过去也曾听闻过,有些人心中苦闷到了极点,难以纾解时,便会自伤身体,以图一时发泄。只是萧邃……不会吧? 有什么事,能把他逼到这份儿上? 可若非如此,这些伤疤还能有什么解释? 她心头一恍,脑子里便又想起了那个人——潘恬。 会是为了她吗…… 这时候,萧邃动了动手臂,裴瑶卮一骇,登时松了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辰了?」 她趁势翻身下榻,清了清嗓子,道:「才三更天,再睡一会儿吧……」 萧邃捏了捏眉心,摇了摇头,起身时却对她道:「你再回寝阁里睡一会儿,前头的事自有人看着,不必担心。」 裴瑶卮微微一怔,摇摇头,目光追在他手臂上徘徊,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问一问他,可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他若是想告诉自己,那日便不会任由自己误会府中进了刺客了,现在问他,问什么? 第40章 问你手上的伤,是不是为着纾解苦闷的自残?还是问你的苦闷所在,是不是潘恬? 潘恬……这个名字,这个人,就像一个魔咒一样,时刻提醒着她自己的那段不堪回首。 「你怎么了?」萧邃看出她心神不属,关切道:「不舒服?」 裴瑶卮摇摇头,这会儿忽得想起来,却不知他身上,除了左臂,还会有别的地方,也遍布着这样可怖的疤痕吗? 萧邃眼睁睁看着她的目光从迷惘,渡到担忧,最后看向自己时,哀怨里糅杂着恨恨,倒是一时半刻将他给弄懵了。 他眉间不展,「你……」 才说出一个字,却被外头的敲门声打断了, 前头出了些急情,李寂赶着过来将他叫走了。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回过神来,从杂七杂八的情绪中抽身,手指拂过榻上的余温,心里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越线了,她暗暗告诫自己。他的事情,自己不该多闻多问的,若存得住一份相敬如宾,来日能慢慢淡了恨意,便是大超脱了,再多的,不能再想了。 不能再想了。 天一亮,她匆匆用过早膳,便又离开了宾馆。 四方的难民所挨个走了一遍,该添减的都盯着底下人做好,等她忙得差不多了,转眼天就又黑了。 一拨从城南调到城北的米粮尚未到位,裴瑶卮便打算多等些时候,轻尘看了看天色,想着她中午便没吃过饭,不由劝道:「娘娘先回去歇着吧!您要实在不放心,奴婢在这儿等着,等亲眼看米粮到了,再回去给您回话可好?」 想着轻尘是下午吃了饭才过来的,裴瑶卮揉了揉空瘪的肚子,便也不与她推脱了,只给她留了两个卫从,嘱咐了她注意安全,便先行回去了。 却不曾想,不安全的不是轻尘,却是她自己。 萧邃亲自走了趟大牢,将那起子狗官问候了一遍,才出牢门,这头正与李寂交代着善后之事,那厢尉朝阳便匆匆来禀,说是王妃的车驾无故失踪,此间已是下落不明! 楚王殿下呼吸一窒,转瞬之间,惊怒袭上眉间,汹涌澎湃。 裴瑶卮迷糊转醒时,发现自己手脚被缚,正身处一座阴暗的柴房之中。这会子,她神志虽渐渐回笼,但头脑却还很是混沌,想来适才在马车上,应该是吸入了迷香一类的东西。 是谁干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这个问题,答案范围过于宽泛,一时之间,这两眼一抹黑的境地里,她也着实揣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正想着,门忽然动了,她连忙闭上双眼,装着尚未清醒的样子。 三更半夜,有人提着灯笼,停在了她面前。 不多时,她便听有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语气里满是嫌弃地说着:「姑娘,这腌臜地方哪里是您来的!您何苦折腾这一趟,来看这么个贱人!」 裴瑶卮心头一动,看来,这进来的还不止一个人呢。 适才说话的人走过来,抬脚在她身上狠狠踢了两下,得意道:「您看,这不捆得牢牢的么!您不必担心,只管好生歇着就是,等沐公子那里安排好了,还怕没这个贱人好受的么!」 顿了顿,又有人挪动步伐,靠近了她。 「我就是想看看她,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贱人,能搅得起一场帝王之争,」 这会儿说话的,应该便是主人了。 裴瑶卮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还不忘放松神色,使自己的‘昏迷’看上去毫无破绽。 这姑娘缓缓蹲在她面前,提着灯笼照亮了她的脸,冰凉的手指甲在她脸上浅浅划过,裴瑶卮用尽了力气,方才压下来颤栗的欲望。 那人说:「我就是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狐媚东西,竟能坐得上楚王妃的位子……」 楚王妃? 裴瑶卮骤然一惊,莫不是,面前这个,竟是萧邃的哪个爱慕者,一夕疯魔,拿自己做了情敌,意欲杀之而后快么! 她这样想着,豆.豆.网。心里便没道理地埋怨起萧邃来,让这天杀的在外头到处招惹姑娘!这下好了,竟报应到自己身上了,上哪说理去! 裴瑶卮特别想睁开眼睛跟这人辩白一句,关于这楚王妃之位,自己真真只是枉担了个虚名啊! 「都说这贱人生得像裴后,」做丫头的说话了,好奇道:「姑娘,您看她像吗?」 嗯?如此说来,这人八成还是位故交了? 第41章 「呵,裴后?」那人语带嘲讽,满是厌恨,「裴瑶卮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也是个招人恨的玩意儿罢了……」 一盏灯笼被摔了出去,裴瑶卮心惊胆战的,心道这可是柴房,自己还不想被烧死在里头! 做丫头的见主子动怒,连忙上来劝道:「好了好了!姑娘犯不上为这些贱人动气!当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哼,」那人长身而起,「罢了,且让她多活一天!等稍后一切安排好了……呵,‘楚王妃’?……你就等着到阎王殿里继续当去吧!」 说罢,那人拂袖转身,裴瑶卮抵不过好奇,双眼极是谨慎地掀开一道缝儿,小心朝前觑去。 借着瘫在地上的灯笼,这一眼,差点没将她吓晕过去—— 潘恬! 房门一关,被人从外头锁紧。裴瑶卮再也忍不住了,双眼一时瞪得老大,全身都隐隐颤栗起来。 适才那女子,一身道姑的打扮,身姿却是婀娜至极,她虽只瞧见了她半副侧脸,可那眼耳口鼻,却当真是像极了潘恬。 怎么会呢? 潘恬……明明武耀二十一年,萧逐刚登基时,她就已经因难产而死了呀!总不会是自己见了鬼? 她心中乱极,挣扎着坐起来,抱紧了双膝,狠狠吐息了好几回。 究竟是怎么回事? 倘若她不是潘恬,那是……人有相似?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愣,回过神来直骂自己糊涂! 是了,人有相似,前有相蘅像极了自己,这会儿怎么就不能再来个人,生得像潘恬呢? 这样一想,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只是……她回忆起刚才那女子说过的话,眉头又一点点深了下去。 倘若她不是潘恬的话,那她会是谁? 身边带着丫鬟,身上穿着道袍,有机会见过前世的自己,且还对萧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她生得像潘恬。 说起来,相蘅像裴瑶卮,也不是全然没有因缘的,毕竟血缘之上,她与相蘅是表姐妹。那这人与潘恬,会不会也有什么亲缘上的关系呢? 比如……她本身就是潘氏的人? 倏地,外头传来开动门锁的声音。 裴瑶卮一激灵,再次闭上眼睛往旁边一倒。 这回来的,是两个男子。 「好家伙!把这么个人弄到手,可当真是不容易!」一人道,「千辛万苦地赶来,竟倒霉催地碰上山火封郡!若非那姓潘的小丫头帮忙,说不得咱俩这趟就要空手而回了!」 心脏扑通通狠跳了两下,裴瑶卮心说,原来又是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勾当! 适才那女子出身潘氏,已是毋庸置疑了,可是,眼前这两人,又是个什么来头? 裴瑶卮心中暗暗揣度着,一时竖起了耳朵,细听这二人说话。 这时,另一人开了口,肃声提醒道:「废话少说,先把正事儿干了!」 什么正事?裴瑶卮紧张起来,不多时,便觉有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跟着解开了自己手上的绳子。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腕上袭来,她心中不由一凛——这人竟是在取自己的血么…… 给她取血的人颇有些不耐地说道:「你就是太谨慎了!横竖这人已经到了咱们手里,还怕带不回去是怎么着?偏你非得未雨绸缪,大晚上的过来取血,竟都考虑到把人丢了的情况上了!」 前头有脚步挪动的声音,另一人的声音从她头顶罩下来,沉吟一句:「大梁的人,没你想的那么草包。」 顿了顿,这人也蹲了下来,提着手中的一盏小灯笼,凑近了细看着她的脸,缓言玩味道:「她可是楚王妃,能顺顺利利带回迎月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有了这管子血,咱俩这一趟,就不算白来。」 短短数语,已叫裴瑶卮恍然之外,惊诧不已。 果然了,这两人,是周国人。 而这人口中提及迎月城,莫非他是…… 眼前的火光远去,取完了血,她又被重新绑了起来。这两人并未急着离开,那毛躁一点的声音继续说道:「你说这么个女人,够得上制衡萧邃吗?若不然,咱索性也别心软,将那姓潘的丫头也一并带了回去?反正如她们这等出身,往后不愁没有用处!」 第42章 另一人却是浅哼了一声,道:「带她有什么用?是她仰慕楚王,楚王知道她是谁?何况潘氏与萧氏皇族为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将这两人一并带走……你是嫌他们没有同仇敌忾的机会么?」 「倒也是……」那人想了想,颔首道,「说起来,这潘氏不是出了名的狠辣城府之族吗?怎地族中却也有这等愚蠢的女人!咱们才一说能将楚王妃的命格换到她身上,她便巴巴地帮着咱们将人给掳来了!我倒是真挺好奇的,等稍后她见着人去楼空,知道被咱们算计了,会是副什么样子?」 另一人不知为何,默了片刻,再启口时,却是没接他的下茬,只话锋一转道:「之前长孙大人为着给皇上求娶了相氏之女和亲为后的事,没少受公主的责难,可说到底,长孙大人何其无辜?还不是受了楚王的胁迫?这回长孙兄能将这楚王妃带回去,也算是为令兄出气了!稍后公主与驸马见了,定当大加赞赏!」 那人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顿了顿,方才佯作谦虚地笑道:「好说,好说,这还不都是仰仗楚暮兄关照!」 楚暮……? ……楚暮! 裴瑶卮灵光一闪,这下算是彻底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了! 周国玄门,首推奚氏,而这奚楚暮,则正是迎月奚氏当今的家主! 竟是他亲自来了……不知怎么的,一时之间,裴瑶卮却是有些感慨,未曾想,这楚王妃的面子竟这般大! 至于他之外的那个人……照奚楚暮话中所言,他应该是长孙家的人,是之前周国派来大梁求亲的使臣——那个长孙绩的弟弟? 长孙真想起当时兄长长孙绩奉旨前来大梁求亲,却不知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楚王萧邃手里,不得已为他胁迫,求走了相家五女的事,此刻还心怀恨恨。 「萧邃仗着手里有我长孙氏的把柄,难为得家兄甚苦!这下,我也让他尝尝被人胁迫是个什么滋味……」说着,他打量起地上的女子,幽幽叹道:「唉,楚王妃啊!但愿你有这个分量才好!」 裴瑶卮心说,那你可能是想多了,我真没这个分量。 不过这两人费心竭力,不惜以身犯险来劫自己,难道只是为着报当时长孙绩为萧邃胁迫的仇? 事情定然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这个奚楚暮,听他言谈,绝非是等闲之辈,迎月奚氏的家主,长途跋涉,只为长孙氏出气?不可能的。 若非为了报仇,那便极有可能是周国在近期,会有需要胁迫萧邃的地方…… 她正沉思着,便听奚楚暮又说话了:「便是情意上够不上这个分量,那还有脸面上呢。相氏的女儿、楚王的嫡妃,这么个人,一旦利用起来,可比嫁到我周国的那位皇后娘娘要有分量得多。」 他声色一顿,半晌带了点笑意,温然问道:「您说是吧,王妃娘娘?」 裴瑶卮心尖一震。 奚楚暮将灯笼往前照了照,接着道:「王妃既然醒了,又听我兄弟说了这么会子话,想必定当有所见教,不若说来听听?」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醒着的? 裴瑶卮缓缓睁开双眼,目色平静地朝前望去,便见幽暗的灯光下,两名穿着打扮甚不起眼儿的男子并立在前,模样都还不错,只是气度相差太大。身量高些的那个,正含笑望着自己,想来便是奚楚暮了。 那头长孙真见她竟已清醒,不由惊急,说话便要朝她动手,却为奚楚暮拦了下来,「长孙兄莫急,反正我们与楚王妃,终归是要见的。」 长孙真双眉紧锁,警惕地盯着她,但到底没再有所行动。 奚楚暮近前,甚是客气地将她扶了起来。 「见教不敢当。」裴瑶卮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嘴角噙着一点浅笑。 她道:「只是没想到,迎月奚氏身为宇文氏御用玄门,好歹也与我辞云温氏齐名,并立九州,如今竟也做得出这等下作不耻之事?可见先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之言,实在非虚。」 奚楚暮不愠不怒,安静听着她的讽刺。 「王妃很抬举温氏呢。」 他是笑着,看着很和善,但总是透着那么点说话便要变脸的危险。 「只是……」他不知想起什么,忽而长长一叹,惋惜道:「岐王妃这些年为晏平帝虎伥,所做之孽,想来并不比在下这般高尚多少。辞云温氏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也就当年的温晏君还算得上一号人物……」 第43章 裴瑶卮失笑,淡淡撇过头去,不欲与他多话。 温晏?温晏若有心,这天地间哪还有你们这等后学之辈胡蹦乱跳的余地! 「楚暮兄,她听到我们的话了!」长孙真趁势说道:「不能留着她见潘家丫头!」 裴瑶卮转头看向他二人。 奚楚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闻言,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样,淡淡说了句:「这有何难。」 他将灯笼交给长孙真,自己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瓷瓶,取了颗丸药,来到裴瑶卮近前。 「这颗麻舌丹……」他道,「委屈王妃了,待来日顺利抵达迎月,在下自当好生向王妃赔礼。」 说话,便捏上她的下巴,意图给她喂进去。 裴瑶卮及时开口:「足下既不想让我与旁人多言,适才又何必惺惺作态,将这些来龙去脉尽数相告?」 奚楚暮手上动作一顿,挑了挑眉。 她瞟了那麻舌丹一眼,继续道:「如今还要浪费公子这一颗丹药,岂非麻烦?」 「王妃这般资质,自是值得人麻烦一场的。」他笑道,紧跟着,毫不留情地将丹药封入她口中。 这两人来这么一趟,虽是让她失了言语的能力,但却也当真是解了她许多疑惑。 事到如今,那潘氏之女不足为惧,至于这两人要带自己回周国,想来只要自己够‘安分’,保命是不成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一路如何能找到机会逃出去。 又或者,想法子给萧邃留下点儿什么线索,等着他来救自己? 地上的灯笼还剩最后一点子光亮,她四下巡视,也不见一样能割开绳子的东西。这会儿又冷又饿,反正逃是没法儿逃了,她索性阖眸睡下,想着既来之则安之,等天亮之后,弄清了如今所在的位置,再去谋算后事。 谁料,翌日整整一个白天,她便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困在这一方柴房里,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来过。 两日没怎么吃过东西,她胃里难受得紧,靠在柴火垛上蹭了半日,也没将那绳子蹭开分毫,这会子半死不活地想着:那姓潘的丫头真是没正事!不是要改换命格吗?再不叫人送饭来,姑奶奶就要登仙了!没听说过人死了还能换运改命的! 外头再次传来开锁的声音时,裴瑶卮耳朵一抖,整个人都有些激动。 殊不知,她以为等来的是热饭热汤,实际上,进门的却是豺狼虎豹。 昨日跟在那潘家姑娘身边的小丫鬟,此刻大摇大摆,一脸得意相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粗鄙不已的腌臜汉子。 那汉子胡子拉碴的,又脏又臭,进屋见了被缚在地上的人,登时两眼放光。 丫鬟见她已醒了,也不意外,一脸鄙夷地睨了她一眼,咬牙啐道:「呵,贱人……」 她昂着头对身后的汉子道:「喏,这贱蹄子犯了错惹仙姑生气,仙姑体谅你在观中挑粪辛苦,便赏给你玩上一夜,只消别将人折腾死了,剩下想怎么弄,都随你。」 说着,这丫鬟眼里流转过一道残忍的光,与那汉子一记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丫鬟满意地在她身上见到了瑟缩、在她眼里见到了恐惧,便孤自携着帕子掩了口鼻,任凭那汉子朝她欺去,自个儿傲然转身,轻佻佻地出了门。 吱呀一声,一内一外隔出两方天地。 她站在门前,迎着头顶柔柔洒下的月光,深深吸了口气。 「……楚王妃?」侧目往身后刺了一眼,她满眼泛着森森恶意,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我呸!凭你这残花败柳也配!」 她骂得痛快,耳边听着屋里头传来的淫笑声,心里愈发解气。不想唇边笑意刚起,却蓦地被一声哀嚎灌了耳,惊得她直接掉了灯笼。 ——那是一声男人的哀嚎,高起低落,没有片刻便归于寂静。 怎么回事? 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但恶意上来,这点子惊吓却也不够看的。她急着要冲进去探探情况,谁料身子才转了半边,整个人就被突然撞来的门板掴了出去。 裴瑶卮身上沾了些血污,娇气地蹙着眉不乐意。她立在门前,徐徐转眼,看向那一屁股墩在地上的恶丫鬟。 丫鬟带了那汉子过来,便没想到她能站着走出这道门。 第44章 可眼下她不但出来了,身上还透着杀意,眼底泛红,白皙的脸畔衬着赤色的血,活像个……玉面罗刹。 丫鬟眼里还是怨毒的,但整个人却已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会……你别,别过来!你别过来!」 现在知道怕了?裴瑶卮本想问她一句,小姑娘家家的,心里怎么这么脏呢?可动了动嘴唇才想起来,自己身没失,声已远。 这会儿方才觉出耽误事儿来。就连想问一问她主子的名讳都没法子。裴瑶卮无声一叹,心道也罢,反正山水有相逢,自己与姓潘的一家子,不愁没有再见的日子。 这样想着,她颠了颠手里的簪子,嘴角一挑,便慢悠悠朝丫鬟走去。 丫鬟瘫在地上,由着她这一身不温不火的威严渐渐朝自己逼近,双腿发软,竟连站起来逃跑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有一寸寸蹭着地面往后挪动。 这么个东西,要杀,还是要留? 簪子在指间灵活一转,裴瑶卮正踌躇间,不速之客便到了。 奚楚暮与长孙真安排好了外边的事,好不容易将这观中人迷昏了大半,匆匆赶来,打算趁这光景带她离开,却并不想一脚踏入院中,竟会见到这么一副情形,一时间双双愣住了。 月色打在她脸上,将那欲滴的鲜红照得别样夺目,奚楚暮目色一黯,喉结也跟着一滑。 裴瑶卮随手将簪子远远掷了出去,一声可惜萦在心间,也叫她彻底没了杀人的兴致。 ——可惜。若是再快一步便好了。 现下这两人一到,自己再想逃是来不及了。 奚楚暮抬起脚背在丫鬟颈上踢了一下子,人便晕了过去。 长孙真收回心神,绕过楚王妃,凑到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窄小的屋室里横躺着一浑身酸臭的脏汉,那人太阳穴上一个窟窿,这会儿还在汩汩流血呢。 饶是他手底下见过血光,此刻也还是禁不住身上一抖,汗毛倒竖。 他走回奚楚暮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长孙真如今再朝眼前的女子看去,心里只道:这大抵不是楚王妃,而是阎王妃! 「王妃还真是……」奚楚暮微眯双眼打量着她,唇边带笑:「比起我们两个大男人,还只敢费尽心思迷晕道观众人,平白耽误功夫,王妃这般……可算得上是心狠手辣了!」 裴瑶卮口不能言,仅是淡淡翻了个白眼儿。 她适才在柴房里,佯作胆怯,引那汉子解开了自己身上绳索,跟着便趁他不防,以迅雷之势拔下簪子,盯死他的太阳穴狠命刺去。做这些时,她干脆利落,心中自有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孤勇支撑着,但说到底是一条人命,此刻平静下来,她也不是半点后怕都没有的。 抬手在脸颊上抹下了一袖子血,她胃里愈发不舒坦,险些就这么呕了出来。对着奚楚暮比划了一通儿,那人看懂了她的意思,难得却没拂她的意。 「说来,为着王妃这般容貌,带着上路实在不便,在下一早便已为王妃备好了更换的衣衫。」他笑道,「只是此地不宜久留,还请王妃快些,别叫在下为难。」 说罢,他便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了她。 「包袱里还有一罐药胶,也请王妃抹于脸上——」他解释道:「放心,这东西不会对您容颜有分毫损伤,只是一时的遮掩之效罢了。」 人在屋檐下,自是不得不低头,裴瑶卮一副甚识时务的模样,拿着包袱便进了一旁荒废的耳房,等她再出来时,便已是个满脸褶子的老道姑形容了。 被这两人带上马车,一路朝南走了三日,直等麻舌丹的药效都过了,她方才渐渐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足下也是当真胆大,带我去周国,竟打算穿陵城而过吗?」裴瑶卮对他们的路线选择颇为吃惊,「你们就料定了我这般装扮万无一失,绝不会被人发现?」 这厢,马车行在距离陵城不到五十里的荒道上,四周人迹罕至。长孙真亲自在前头驾车,奚楚暮与她一起坐在车中,闻言,不免又是一番意外。 「王妃是名门闺秀,往日未嫁时,不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他玩味道:「怎的这山野之路,您都认得出是往陵城去的?」 裴瑶卮冷笑一声,随口与他胡诌:「架不住打我主意的人多呀,今儿个这个带着走一亭,明儿个那个劫着穿一地的,时日长了,自然天下舆图都记住了。」 第45章 奚楚暮一笑,自也不当真,回过头来只与她道:「王妃失踪,楚王殿下震怒,王令行传封了大半的官道,看来看去,如今竟是只有穿陵城而过这一条路最为稳妥,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罢!」 顿了顿,他眸中划过一丝警告:「不过我还是要奉劝王妃一句,不要耍什么心眼儿,长孙兄这两日因着陆路不通之事,已然很是烦躁,若然惹怒了他,到时候,在下恐也保不住王妃平安。」 裴瑶卮轻哼一声,不屑地睨过他一眼。 穿陵城而过,这个消息对她来说,自是大有好处的。荒郊野岭,这两人严防死守,自己必定逃不出去,为今之计,也就只有寄希望于陵城之中了。 只是,正如奚楚暮所言,她觉得是转机,他们俩也不傻,恐怕到了城中,监视防范只会更严,一切,也就只有见机行事了。 她正暗自忖度着,倏地,外头传来马儿的一声嘶吼,紧接着,整个车身剧烈颤了两颤,余波不绝。 车驾尚未停稳,奚楚暮已肃然沉了面色,推门而出。 「怎么回事?!」 长孙真也正在惊疑之间——他一路老老实实地驾着马车,适才惊马时,也是前无虎狼后无人,这马就自己发了疯,若非他身上有功夫,恐怕一早便被甩到车底下去了! 「这畜生无端端地发疯,我看是——」 他咬牙切齿的话尚未说完,却被奚楚暮蓦地抬手打断了:「等等!」 长孙真一个激灵,紧紧盯着他。 奚楚暮屏气凝神,不知在感知什么,半晌微一阖眸,缓缓道:「……有人。」 裴瑶卮跳下车来,便听到了他这两个字。 有人? 她左右环顾一圈,双眉紧蹙。 「你说什么呢?」长孙真心尖尖都开始发抖了,强撑着问道:「你吓傻了吧?这荒郊野岭,放眼望去一目了然,哪来的人!」 他说是这么说,但奚楚暮是什么人,他清楚得很,自也明白,在这天地间确实有那么一类人,奚家主这样的人感觉得到,而自己这等不通玄术的人,却是只有傻愣愣站在一旁的份儿。 奚楚暮没理他的话,只叫他看好了楚王妃。 长孙真只见他走到前头,寻了个方位,就地盘膝而坐,抽出匕首割开腕子,便开始洒血做阵。 「斗阵……」 裴瑶卮低声一喃,眉间越皱越紧。 究竟是什么人,半路杀出来,竟还与奚楚暮斗起了阵法? 她心中疑窦丛生,既怕来人是敌,又怕来人是个斗不过迎月家主的友。不过,她这份担忧未得持续太久,她自己便受了这阵法波及,一时之间,只觉头痛欲裂,整个人狠狠跌在地上,刹那便已疼出了一身的冷汗,神识也跟着越来越模糊了。 不止是她,长孙真也好不到哪去,好好一个男儿汉,吼叫声响彻长空,已经开始满地打滚儿了。 奚楚暮身上衣服湿了两层,汗流浃背,脸色一点点青白下去。 怎么会…… 这世上,这么会有这般强劲的力道? 他一向知道自己在玄术上的造诣未达登峰,但多少也算数一数二的了,然而,凭他使劲一身才学,这会子受制于这股力量,他只觉自己被那人带着走,就如老猫逮耗子一般,毫无还手的余地。 不可能,怎么可能! 奚楚暮拼了一身所学去抗衡,可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人玩厌了,随手一击,便叫他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咳,咳咳……」 他气喘如牛,汗流如油,强撑着一口气,方才没直接瘫在地上。往日,他只听说过阵术过强难以支撑,便会有反噬之忧,不想今日在这荒郊野岭,竟差点就亲身尝试了一回。 「晚辈……多谢前辈手下留情!」他艰难起身,对着空荡荡的荒野高声一拜,「还愿前辈现身,也让晚辈知道究竟是败在谁的手上!」 这阵术一罢,裴瑶卮的头痛也渐渐弱了下来,只是神志却受这阵法波及,愈发地模糊了。浑噩之间,她听到天际传来两声轻笑,跟着便只有轻飘飘一句:「……后生子,你这样的,还不够格看不上辞云温氏。」 她双眼已经睁不开了,但一夕闻得这话,却还是禁不住蛾眉一蹙。 第46章 这话,这声音…… 奚楚暮神思一转,也渐渐有了一点猜测。 「晚辈言行有失,是晚辈的过错,这厢便给前辈赔罪了!」 才从地上挣扎起来的长孙真,抬眼便见他撩起衣摆,任身上如何不适,还是朝着天际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 「楚暮!你这是做什么!」长孙真两步过去便要将他拉起来,却见奚楚暮全然不受他的影响,手上下了死力气阻下他的动作,仍顾自对着那踪影不见的人说道:「今日唐突冒犯,妄自与前辈斗法,是晚辈蚍蜉撼大树,还望前辈海量汪涵!请前辈现身,再受晚辈大礼!」 四野寂静,一时只有风声。 长孙真被他这阵仗吓得不浅,然屏息片刻,却不见有任何回音,胆子便又大了起来,谁知刚要说他故弄玄虚,便听再度凭空传来一句:「地上躺着的那个,你带不走。」 闻言,两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已呈昏迷之态的楚王妃。 长孙真憋了一肚子气,一声冷笑溜出来,才想反唇相讥,却见奚楚暮毫不犹豫地应道:「是,晚辈不敢。」 「奚楚暮!」 他瞠目结舌地看向奚楚暮,奚楚暮眉头深深,重重对他摇了摇头,转而又向空中道:「晚辈稍后便着人送楚王妃回去。」 空中的声音只道:「人留下,你们……」 奚楚暮立时接道:「是,晚辈明白了,这就离去!」 微微一顿,他仔细忖度着,还是说了一句:「还望前辈何时得空,肯往迎月一行,我奚氏全族定当倒履相迎,恭候大驾!」 这回,空中彻底没了声响。 长孙真见他应允之后,当真便要拉着自己上车离去,自是百般不情愿,满嘴颠三倒四地与他分说了几句,却被他一个冷眼看来,吓住了。 自二人相识以来,奚楚暮一向待他客气,虽也有严肃的时候,却还从未有过那一刻像如今这般,只一个眼神,便胜过了寒冬盛雪,恨不能将他冻在原地。 只听他狠狠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不想客死他乡,就别废话。」 长孙真生生打了个寒颤。 两人上了车驾,马蹄复起的一刻,奚楚暮死死看了眼地上的人。 裴瑶卮是在一卧温软的床铺中醒过来的。 她这一晕,便过了一夜一日,睡梦中还不轻松,脑子里自有一番走马观花,没道理地出现了许多人、许多事,有好有坏,大梦初醒之际,也是全身紧绷,如同梦魇一般,突然睁开了双眼。 烛火幽幽,室中并不十分光亮,有人凑上来,伏在她床边,激动道:「主子!您终于醒了!」 主子……?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她脑子里还有些发懵,只觉非但这称呼熟悉,就连这声音……也当真是好耳熟呢…… 「主子,您觉着怎么样?身上还难不难受?渴不渴饿不饿……」 身边的人一连串问了许多,裴瑶卮顺着声源缓缓看过去,目光却是一滞,半晌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如此两回之后,她竟忽然笑了。 「纺月啊……」裴瑶卮长长一叹,转头轻轻合上了双眸,哪怕精神尚是朦胧之际,笑意却也平添怅惘:「我还以为自己醒了呢,看来这还是梦……」 耳边登时传来了哭声。 「主子!」纺月紧紧握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一个劲儿的摇头道:「不是梦!这不是梦!奴婢就在这里!你看看奴婢,奴婢就在您身边呢!」 手上,触感温暖,是……人的体温。 裴瑶卮猛地睁开眼,翻身而起,顾不上眼前一黑,定定看了眼面前的人,随即,却是突然朝着床边小案上的煤油灯伸去了手。 纤白的手指,刹那便燎上了一道红。 「哎呀主子!您这是做什么!」身边的女子狠吓了一跳,捉过她的手轻轻吹着,眼里满是心疼,立时就要去取烫伤膏来。 裴瑶卮却一把拉住了她。 「纺月?!」她眼中噙满了难以置信,将眼前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数回,鼓起勇气去触碰她时,满心端着惴惴。 「哈……真的!」两番试探,她才确定了自己不在梦中,眼泪倏地下来了,又哭又笑:「真的是你!」 第47章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她将纺月紧紧拥着,嘴里不住地念叨,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还活着。 还活着,她的纺月,竟然还活着! 仁懿皇后在闺中,近身原有四婢,唤为:纺月、纫雪、绣星、织风。她立后入宫时,身边带去了三个,后又因清檀年幼,便将纫雪早早调去了业成殿侍奉。重生后初次入宫时,她便打听清楚了,在她死后,纺月与绣星,便都随着殉主了。 这个结果,她并非没有预料,至于这‘殉主’二字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她有猜测,只是苦于时机未到,尚不得深究。 只是眼下…… 无论如何她想不到,自己横遭灾劫,一番折腾下来,非但未有大伤,反而还有这般大喜! 「主子先把药喝了,奴婢炉子上一直给您热着汤呢,您几日未曾进食,如今刚醒,也吃不得别的,便先凑合凑合吧!」 纺月侍奉她服了药,说话便要去厨房,却被裴瑶卮拉着手拦下了。 比起吃饭,她这会儿还有更上心的事情。 「我还不饿呢,你别急着忙,先跟我说说,你这几年好不好?宫里不是说你与绣星皆殉主了吗?你在这里,那绣星呢?她是不是也还活着?」 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歇了口气,才又想起眼下,「对了,你……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纺月望着她,脸上的神情始终眷含着失而复得的庆幸,柔声道:「您别着急,奴婢一样样都告诉您。」 当年主子诞子惨死之后,另一个大丫鬟绣星,是当即便一头撞死在了血房中,殉主而去。而她,却是被萧逐下了命令,要赐死的。 赐死…… 裴瑶卮轻轻一嗤,确实是没有半点意外的。 纺月与绣星,跟在她身边多年,所知所闻,自然是比旁人多上许多,萧逐心中畏惧,不灭口,又怎么能放心呢? 「您当时一走,奴婢倒不是贪生,只是放心不下您的身后事,想着等大丧毕后,再随您而去的,谁料皇上他……」纺月抽噎一声,提及那个人,眼中恨意显现。 她恨的,不是皇上在皇后身后,登时便要赐死自己,而是皇上赐死自己的目的,仅仅为着封口,为着这天底下,再无一人能为皇后娘娘这些年所受苦难委屈,分一分明、辩一辩白。 「我才换上丧服,孙持方便带着鸩酒来了,皇上啊……真是多此一举,原本他若不赐死,奴婢殉主之心坚若磐石,可他这么一赐死……」纺月道,「奴婢记挂着您的委屈,反倒不想死了。」 裴瑶卮给她擦了擦泪。 然而,不想也只是不想的。天子赐死,哪容区区婢子叫屈?纺月纵然心底一片恨,却还是得恨着,饮下那杯鸩酒。 裴瑶卮听到这里,心思一动,便问:「那鸩酒……有问题?」 纺月眉间微舒,点点头。 「那鸩酒被人换了——换成了一杯假死药,奴婢服下,孙持方验过脉息,以为奴婢死了,便去交差。皇上……」 说到这里,纺月口中一时却也有些为难。 她本想说,皇上顾念您,念着自己与绣星皆是自幼跟随您的,身后总还是给了体面,吩咐厚葬。但,这一句顾念,想着当年种种,她又实在难以出口。 ——终究,天子对旁人所有的顾念,都是在保全了自身万无一失之后,方才有的。 「皇上命人厚葬了奴婢与绣星,奴婢在地底下呆了三天,刚刚醒来不久,便被人开棺救了出来。」 裴瑶卮立时问:「是那偷换鸩酒的人?」说着,不等纺月回答,她紧着便问:「究竟是谁救的你?悯黛?还是……」 整座帝宫,她寻思了个一溜够,可能有这个能耐做成此事的,也就只有悯黛一个了。 可是这个答案,她自己却也是不敢推敲的。 果然,纺月摇摇头,「不,不是贤妃娘娘。」 「是——母后皇太后。」 纺月道。 裴瑶卮一时有些怔住了。 这个答案,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呢? 纺月观望着她的神色,半晌才道:「主子,其实您那几年的照拂,母后皇太后心里,终究还是有数的。」 第48章 原本,主子当年明里暗里周全李太后的那些事,纺月看在眼里,也不是一点不平都没有的。说白了,她就是见不得主子吃力不讨好,做着好人的事儿,却还只被李太后记着个恶人的名儿。 谁料,长秋宫一夕倾覆,最后抗了千难万险救下她的,竟是最该视她们主仆为敌的和寿宫。 纺月自然明白,母后皇太后救的不是她,而是裴皇后的侍女。 良久之后,裴瑶卮点了点头,缓缓道:「嗯,李太后……原本也不是什么恶人。」 否则,她自也不会在先帝去世,梁太后满心以为可以独尊太后之位时,动用裴氏最后那点子势力,逼得萧逐母子不敢妄动,非得先尊了母后皇太后不可。 至于后来,宫里那几年,她与李太后的所有不对付,说到底,左不过还是为着萧邃罢了。 纺月告诉她,李太后的人救出了自己,原想着带出京畿去安顿,不曾想半路上,却横空出现一人,将自己带走了。 她说到这里,裴瑶卮心中已有揣测,不由淡淡一笑道:「温晏?」 纺月大惊,「……您,您怎么知道?」 裴瑶卮浅笑一叹。 这世上,有几个胸怀这等造诣,能在玄术阵法之上,将迎月奚氏的家主吊在手里拿捏的人? 更不提那日奚楚暮落败之后,那人说的第一句话,竟还是为着辞云温氏教训他的。 「温晏叔叔出手救我,我这睁眼闭眼之间,就看到你了。除了他从中成全,还能有什么缘故?这般回推回去,当时是谁带走你,就更不难猜了。」 至于温晏从李太后手里带走纺月的理由,她大概也猜得到。一来为对上萧逐,能保全李太后;二来,也是为对上李太后,能彻底保全下纺月。 说起来,她该多谢温晏如此费心助益,然而:「温晏叔叔……」 纺月立时道:「您心中有疑虑?」 疑虑自然是有的,且还不浅。 纺月见着楚王妃相蘅,却上来便知芯子里住的是自己的旧主,如今看来,这自然也是温晏告诉她的,那温晏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身历的这码子事儿的呢? 温怜告诉他的?相婴告诉他的? 都不可能。 她拉着纺月的手,问道:「我的身份,温晏叔叔是怎么告诉你的?」 「温晏君当年将奴婢带到含丹城安置,这几年过得还算平静。」纺月道:「数日之前,本是听说了楚王夫妇要去陵城探望宁王殿下,温晏君便传信至含丹,命人将奴婢带到这里——」 她说到此处,裴瑶卮不由打断问道:「这里是哪里?」 纺月告诉她,此地名唤‘眠云馆’,乃是温晏君位于陵城以南,接天谷中的一方别苑。 温晏的别苑么……裴瑶卮心头微动,恍然猜到些什么,纺月便又告诉她,此处地势隐蔽,衣食供应丰足,且布满了机巧,叫她不必担心。 「奴婢到了这里之后,温晏君便告诉奴婢,您魂灵不灭,重生在了如今的楚王妃相蘅身上。」 裴瑶卮兀然皱紧了双眉。 「你没问他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纺月道,自己追问多回,温晏却始终未曾作答。 「可是温晏君这个人、他的话,奴婢纵然觉得神奇荒谬,却也愿意相信。」 她道:「温晏君此番原是打算在您到陵城之后,便找个机会,带您来此,叫咱们主仆重逢相认的。只是没想到,竟先后生出阳谱郡与奚楚暮两回事来。那日温晏君在陵城外设阵困住了奚楚暮,给他吃了个教训,随后便着人将您带到了这儿来,奴婢就一直守在您身边,原本还怕……还怕……」 说到这里,她眼中泪意上涌,哽咽数回才道:「奴婢还怕温晏君那些荒诞之言是胡诌的,却没想到您一夕醒来,竟就唤出了奴婢的名字!」 裴瑶卮听她说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世所皆知,温晏君闲云野鹤,早年与师兄决裂后,便外出云游,数载未曾还家,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此间看来,他这隐世的神秘之下,却还存着一份世事洞明之心。 他知道,裴瑶卮魂灵未灭,重生在了相蘅身上,那他又知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何有之,因谁有之? 纺月问道:「主子,您在担心什么?」 第49章 裴瑶卮摇摇头,「温晏叔叔不在这里?」 「温晏君派人送您回来,自己却已先一步离开了。」她说着,从荷包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地图给她,「温晏君留了此物给您,另外,外头还有两个卫从,温晏君已经吩咐过了,他们一切都会听您的安排。」 裴瑶卮将地图拿了过来一看,只见上头画着的正是接天谷方圆百余里的地势,并以朱、黑两色,一南一北勾勒出了两条截然相反的路线。 见到此物的刹那,她一早生出来的揣测,便彻底落实了。 「主子,」纺月也是个聪明的,这会儿眼含期待地望着她,道:「温晏君的意思,这前路如何,此刻,您都可以自己选了!」 ——位置隐蔽,衣食丰足,内有机巧,外有护卫。是以,她可以就此留下,栖逸隐居,做了山中高士; ——两条路线,南北殊途,北上,可回到那人身边,端好了楚王妃的身份,提心吊胆,富贵荣华; ——南下,则可远离这俗世纷扰,彻彻底底的,重获新生。 温晏给了她这三个选择。 一个向着安稳,一个向着争斗,一个向着自由。 选择,多难得的两个字。 她将地图捂在心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般舒畅了。 长孙真随奚楚暮离去百里,夜下安顿在荒野破庙之中,心里还诸多义愤不平之处。 「你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暴躁无比,且不提他们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方才将那楚王妃弄到手里的,就说这一路落荒而逃的狼狈,便是长孙公子多年未曾尝过的了。 他一屁股坐到奚楚暮对面,对方只顾打坐休息,任他聒噪了许久,方才冷冷地掀开眼皮。 长孙真此刻醒回了神儿,也有点子底气了,没再被他这一眼吓没了声,仍旧高声诘问道:「你这一副冷眼,真有能耐就赏给旁人去啊!冲我煞性子算什么本事!」 奚楚暮嘴角淡淡一勾,眼里轻飘飘地掠过一抹不屑,出口却道:「嗯,我是没能耐。」 长孙真一听,愈发搓火了,刚要叫嚷,又听他接着道:「长孙兄若是自认怀揣着制服得了温晏君的能耐,大可以调转马头,前往陵城左右放风叫战,想来,指教后辈的这点子功夫,温晏君也不会吝啬。」 「你……」长孙真咽了口唾沫,还当自己是听错了,「你说谁?温晏君?!」 他愕然问道:「就,就是……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辞云温氏的那个奇才?与你斗法的那人是他?!」 奚楚暮扪心自问,他也没有十成把握,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一句,那人就是温晏。 可如若不是温晏,还会是谁? 这世上,玄术造诣能如此碾压他的人,他想破脑袋,也只得想出那么两个。 不是温晏,难道还能是那位坐镇不可台的国师吗? 他叹了口气,也罢,终归无论是这二人中的哪一个,他这点子能耐,都只有任这般宗师揉圆搓扁的份儿,在楚王妃与性命之间,他自然回选择后者。 他对长孙真道:「长孙兄,你最好期待与我动手的那个,是温晏,否则……只怕咱俩如今想平安回周国,也是难上加难之事……」 「失了楚王妃,固然可惜,但若能捡回一条命,便再值得不过了。」 长孙真双眉紧锁,满面狐疑地盯了他许久,奚楚暮由着他看,轻声一笑,便复阖上双眼,调息休整起来。 他猜得到长孙真这会儿的想法。 温晏那样的人,如今更多像个在世的传说,自己言之凿凿,说他凭空出现,又出手救人,长孙真心里不信,也是正常。至于不信之后,他这份疑心会延展到那个份儿上…… 那就要看他长孙氏的小人之心,究竟有多深了。 夜里,火堆还燃着,影影绰绰的火光里,一道人影蹑手蹑脚地出了庙门,片刻之后,奚楚暮睁开一双清明的眼。 庙中,已经不见了长孙真的身影。 他沉吟片刻,默默叹了口气。 也是可怜。他想。自己与长孙真,虽然不是什么实打实的至交好友,但这人,说来却也没坏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只是性子燥了点,心思多了点罢了。 第50章 「可惜了……」他低低一叹,「我也算仁至义尽,你自己不听,便也没法子了……」 「长孙兄啊!这客死异乡的滋味,小弟,便不与你共品了。你——一路保重罢!」 眠云馆中,裴瑶卮思量了两天,最后还是决定,回到萧邃身边去。 「主子,不能再想一想吗?」 对她这个选择,纺月是大出意料。原本按照她对主子的了解,这三条路里,她最不可能选的,就是这一条。 「您便是担心清檀,也未必非得回到楚王身边去啊!」纺月说着,又问:「还是,您担心您这一走,会牵连到相氏?」 裴瑶卮摇摇头,「我原是被人劫持走的,又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更何况温晏叔叔既然能把这三个选择给我摆出来,就代表无论我怎么选,他都会为我周全好后事,对相氏,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既然如此,您为何不能留下来呢?」纺月不解,「清檀过几年也要出嫁了,您若真不放心,便托怜姑娘照顾过这几年也就是了。您这么一回去,往后的路如履薄冰,何必呢?」 她是当真想不通,就算主子真定下了报仇之心,可楚王妃……那是萧邃的王妃啊!一边是自小向往的自由,一边是仇人身边谨小慎微的日子,她怎么会选择后者呢? 想到这里,纺月不觉灵光一闪,「……主子,您该不会是……」 裴瑶卮看她这般神态,当即便猜到了她的想法。 她接过纺月的话替她问:「我该不会,同一个坑里栽两回跟头,又看上萧邃了?」 纺月没说话,眼里倒是多了点惊恐的意思。 所幸,她见主子摇头一笑,「我心里,虽然对温晏叔叔还有许多疑虑,但却也感怀他此番这般用心——谢他愿意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不必受制于人。」她告诉纺月:「稍后你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务必帮我转达了这份感念。」 纺月愁眉不展地点点头。 「至于自由……」她寞然一笑,「心中执念未散,即便天涯海角凭人去,终归也是不自由。有些事情,上辈子没完的,这辈子,总得了结了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纺月已知她主意已定,这条回头路,无论如何也是要走的了。 「奴婢知道您心意已定,劝是不能再劝了。其实想想,您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奴婢原是不该再有妄求了,至于往后的事——」 她神色微肃,语气都添了两分郑重:「奴婢自是不能跟在您身边,但这几年,奴婢在含丹城也经营了一份儿势力,自从皇上重启不可台,解禁汲国师之后,含丹这几年繁荣复苏,很是昌盛,达官显贵,往来不绝。稍后奴婢会派人设法潜入楚王府,与您联系,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其传话出来,奴婢在外,自当尽心竭力。」 她这番话,并未使得裴瑶卮有多高兴。 她看着纺月,眼里是明知故问的模样:「你经营势力,所求为何呀?」 纺月不假思索:「奴婢活在这世上,从来都是为了您。」 裴瑶卮有些心软,也有些悲凉。 「你们几个从小陪着我一起长大,这不是主仆情分,是亲情。」她抚着纺月的面颊,耐着性子道:「纺月,你既然为我,就应该知道我所在乎的是什么。仇恨这回事儿,看着身边的人牵涉其中,我不会高兴的。」 重逢纺月时,她其实很希望,自己能听到她已然嫁人生子,安享天伦的消息。这样太太平平,宁逸喜乐的日子,她自己没福气过,便也越发希望身边的人,都能拥有。 可这丫头啊,却又偏偏揣着满腔的恩义情分,走了一条这般艰难的路。 好在,如今,还是来得及的。 「纺月,你要听话,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在外头,也要多念一念你自己。」她道:「百十个仇人的死讯,抵不过一个家人的喜讯更能让我欢喜,我这一世来之不易,你舍得让我成日家为你发愁吗?」 泪水珠串儿一样掉下来,纺月咬着唇,一下下点着头。 「奴婢明白的……」她蹲下来,伏在瑶卮膝上,哽咽道:「主子从来都是最好的,奴婢……会听话的,不叫您不安心。」 接天谷所在,距离陵城,差不多有三日路程。 眠云馆里的车马卫从,都是现成的。楚王殿下拉出来寻人的阵仗极大,裴瑶卮既打算回去,此间倒也不必费太多功夫,只消大大方方北上陵城就是了。照她所料,出了接天谷,见了人烟,估计也就能见着楚王府的人了。 第51章 然而,路上走到第三天,眼见已路过了两方村落,陵城的南城门都极目可见了,她却始终未曾见过一个楚王府的人。 心底渐渐失了底气,她琢磨着,难不成萧邃这般没良心,说什么大肆寻人,原都是谣言,他心里是恨不得借着这股子东风,叫自己一去不复返呢? 又或者,他是觉得她在阳谱被劫,便将所有寻人的精力都放在陵城以北,封路设限,便料定劫走自己的人定然逃不脱他的天罗地网,决计难以南下? 这两种可能在她心头转了又转,却又纷纷被她否决了。 都不像。 他没有那么损,也没有那么蠢。 她的马车到陵城时,南城门已到了落锁的时辰。未免招摇麻烦,她索性便在城外不远处的小村子里安顿了下来,找了农家借宿,打算明日一早再进城。 谁料,就是这一夜耽搁,便又出事了。 有人潜进房中的一刻,裴瑶卮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当即就有了感觉。 这间房坐西朝东,卫从就站在房门外头守夜,可来人还是东窗溜进来了,这说明什么? 裴瑶卮心里一咯噔,想来,那两个卫从,说不定已经遭难了。 她屏息不动,原想装睡,但在来人靠近床边的一刹那,一缕熟悉的幽香传入鼻腔中,却叫她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长孙公子,这般好兴致?」 她忽然出口,正打算点她大穴的长孙真倒是吓了一跳,脚下一顿,停在了她床边。 裴瑶卮坐起身来,拢了拢和在身上的外衣。 室中一片漆黑,长孙真警惕道:「你怎知是我?」 「足下的香囊里,散着混合了兰草与松针的香气,我闻着熟悉,也不过随口一猜罢了。」 她说着,朝外头探了一眼,「我那两个卫从……?」 长孙真一皱眉,警醒着回头一探,狐疑道:「你的卫从?」 这语气…… 裴瑶卮眼色沉下来,长孙真没必要这时候与她扯这样的胡话,而他的语气,又实在是一副质疑那两人存在意思,难道说…… 那两人没在外头守夜? 那他们是偷懒,还是…… 她这样想着,忽然间,一路而来的蛛丝马迹串到一起,似乎让她猜到了什么。 调整心绪,她感慨一笑道:「看来足下还真是好功夫,悄没声地便进来了,我那俩卫从与我不过一墙之隔,竟都没听到声响。也罢……该是我时运不济,命中当有此一劫。」顿了顿,她问:「诶,奚公子呢?怎么这回,两位倒没一起行动?」 想起奚楚暮,长孙真不禁冷笑一声。 他将那温晏吹得那般神乎其技,现在如何?这楚王妃身边,只那两个不中用的护卫罢了,什么旷世奇才,哪里有半点影子? 该着,这回这天大的功劳,就该让自己一人得着! 「楚王妃,您看您是知趣点同我走呢,还是……」他竖起两指,「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挨上我这一手指头才肯老实?」 裴瑶卮淡淡一笑。 「唉……!」她叹,「前些日子一路走来,足下还看不出,我一向是最识时务的么?」 长孙真满意一笑,将她让到自己身前,便催促着她出门。 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裴瑶卮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踏出房门的一刻,她左右一望,并未在附近见到任何人。 没有卫从,也没有任何打斗过的迹象。 她暗自皱紧了眉,随着长孙真上了马车,连夜便又向南奔了出去。 天不亮时,长孙真停下了马车,把她带到了一方山野民居里。 「二公子!您回来了!」 民居中有人迎出来,听言谈该是长孙真的手下,但裴瑶卮暗暗观其打扮,却十足就是个大梁普普通通的农人,就连这院落之中,也是一派过久了日子的模样。 她猜测,这可能是长孙氏在陵城附近设下的一处密所,乔装成梁人的模样,眼观六路。 长孙真急着回周国,不打算在此地耽搁过多时候,对此人吩咐了准备干粮的事,这人回屋里招呼了一声,转瞬便有妻女等人出来,对长孙真行了礼,便纷纷出动,前去为他准备了。 第52章 这一家子老少人马,真是安排得细致啊,裴瑶卮心中不由感叹。 「二公子如此着急回去,却不知奚公子那头……」 手下的话没说完,便被长孙真沉着脸打断了:「哼!少跟我提那怂货!」 他冷笑道:「拿什么温晏做幌子!他当我没见识?温晏那样的人,绝迹多少年了,说不得早就归了西了,倒是有功夫为这么个丫头重新现世?依我看,就是他奚楚暮杯弓蛇影,芝麻大点的胆子还敢出来现眼,迎月奚氏那点子家声,全都折在他手里了!」 裴瑶卮撂下车帘,将长孙真的这些狂言壮语都隔绝在了外头。 看来,奚楚暮倒是个明白人。只是,他既明知出手之人是温晏,却还对长孙真私自折返,以图寻找自己的举动冷眼旁观,他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是他与长孙氏本就不睦,巴不得借梁人的手,让这家伙出点什么好歹?还是说,长孙真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棋子,将这颗棋弃在大梁,反而可以…… 她尚未将这些事梳理明白,长孙真便又跳上了马车,与手下别过,启程赶路。 两人在路上行了数日,裴瑶卮的收获,也一日多过一日。 这日后半夜,在一小村庄里安顿歇息时,她一下马车,就见长孙真与借宿的农户家里,又是一派熟稔之状。她暗自蹙起了眉,不必细听他们说话也知道,这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农家,定然又是长孙氏的一户眼线。 ——这一路上,这等场面,她已见过好些次了。饶是如此,每每多见着一回,她心里还是禁不住更为沉重一分。 长孙氏在周国,原不过是个寒族,只是这些年,为着镇安驸马的抬举,才渐渐有了些声威。可这等铺天的谍网,又岂是三两年里经营得出来的? 要么,是长孙氏有问题;要么,便是整个周国,往日竟都被大梁小瞧了。 「看来我还真是鼠目寸光了!」看着长孙真朝自己走来,裴瑶卮淡淡笑道:「竟不知仅只一个长孙氏,在我大梁的谍网眼线,便已如此层出不穷,看来周国……还真是不可小觑呢。」 听了她这话,长孙真自是得意,脸上的笑容藏不住:「看来王妃不只识时务,眼光亦是十分的独到。」 说罢,他便吩咐了这农家里的女主人带她下去休息。 农妇四十来岁的模样,肤色糙黄,身形佝偻,打眼一看,无人会怀疑她的身份,但进房门时,裴瑶卮有意绊了一跤,却见这人眼疾手快,一把将自己稳稳扶住,手上力道大得惊人,显然是个练家子。 危险,实在是危险,她心道,却不知大梁浩浩疆土之上,似这般不可貌相之人,究竟还藏了多少。 她是在天将明时,被屋内屋外同时响起的打斗声吵醒的。 睁开眼时,坐在椅子上看守了自己一夜的农妇已经被人制住了。裴瑶卮冷静起身,揉了揉眼睛,半晌才看清,制住那农妇的人,正是尉朝阳。 「属下救驾来迟,请王妃恕罪!」 尉朝阳将人点了穴捆好,来到她面前,屈膝告罪。裴瑶卮见着眼前这副景象,却是半点儿都不意外。 她懒怠怠地打了个哈欠,冷笑道:「往周国的路,这才走了多远?怎么着,殿下这是反悔了,用不着我给他往回钓鱼了?」 尉朝阳一惊,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怔忡之下,正急急地妄图解释什么,这时候,外头门帘一撩,却是有人进来了。 刀剑声已然都停了,裴瑶卮看到萧邃进门,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哟,殿下亲自来了呀?」她不走心地笑着,径自去一旁斟茶漱口,轻飘飘道:「我这一条贱命,何至于您如此冒险?若是伤着您一分半分的,可教我如何自处啊?」 「王妃,此事……」 尉朝阳才说了这么几个字,便被萧邃打断了。 他让尉朝阳将那农妇带出去,同长孙真等人一起绑好了带走。尉朝阳领命而去,这屋里一时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萧邃走到她面前,上下将她一打量,「可有受伤?」 她含笑盯了他一会儿,末了将手中擦脸的汗巾往盆里一扔,轻笑道:「殿下来得这般早,我哪有机会受伤啊!」 萧邃仿若对她话里的讽刺全然未觉,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上前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第53章 裴瑶卮诧然之下,挣了两挣没挣脱开,索性便随他去了。 她是真看不懂萧邃。 马车折返北上,一路上,她与他困在这一方天地里,却是相顾无言。 那夜长孙真潜入民居,二次将她掳走时,她多少便猜出来了,楚王府的人,应该早已探得了自己的所在。 那两个卫从是温晏的人,奉命护送她回楚王身边,长孙真进门时,端的是一副从未见过那两人的样子,而自己房门外头,也并无打斗痕迹,那就只能说明,那两人情愿退走的。 她相信温晏调教出来的手下不是孬种,那又是遇到什么样的人,才能叫此二人放下心来,主动退走呢? 答案只能是楚王府的人。 她猜想,或许是楚王府的人在找到自己的同时,也发现了奔着她来的长孙真,之所以未曾立时出面营救自己,多半也是揣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为了将周国此来的险患一举歼灭,索性便拿她这个楚王妃做了饵。 尤其是,后来与长孙真走这几日,见识过了长孙氏的谍网一个一个露出尾巴来,她就更断定了,自己随着长孙真,一天不到梁周边境,萧邃都一天不会下令救自己出来。 可如今,他怎么又出手了呢? 这样想着,她将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凉凉地投放在了他身上。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萧邃抬眼,淡淡朝她望去,「有何不妥?」 裴瑶卮移开眼,轻声一笑。 「殿下这会儿出现,不是就挺不妥的吗?」她道:「长孙氏这般好手段,竟能在我大梁国中,横空经营出两方谍村来——这还只是眼下看见的,剩下尚未入眼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您若能在后头再安心跟些时日,等到了边境,将能钓出来的东西都钓出来了,那便是失了我这条命,也没有什么不值的!如今这般……」她轻啧两声,「倒是半途而废了呢!」 话说完,她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愈发憋闷了。 何苦呢?他既能拿自己做饵,便不会在乎自己心里作何感想。反倒是自己,一个忍不住,吐了这么些冷嘲热讽出来,终究没脸还是自己个儿罢了! 萧邃沉默片刻,望着她道:「这回,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裴瑶卮愣了愣,半晌又是一声冷笑,「您太客气了,能被您利用,是我的荣幸呢……」 尾音落得咬牙切齿,说完,她便转过头去,再不与他多言了。 途中经过一处前几日刚刚走过的村庄,裴瑶卮见其中人去楼空,早已没了半点人烟,心里那股气差点又被勾出来。 这方村庄,靠近军营驻地,前几日经过时,她方惊悉,原来这全村上下,竟都是长孙氏的经营安置的谍者,可谓是实打实的谍村了。如今不过数日光景,再回头,却已一个人不见,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才被楚王殿下清洗了一番的结果。 如此,便也更坐实了,她这一路,不过就是个鱼饵罢了。 一连赶了几日的路,人困马乏,当夜便在这荒村中休整下来。萧邃在外与尉朝阳交代完了事情,进屋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便忽然来了个手下,急匆匆地禀报,说是长孙真被毒蛇咬了。 「毒蛇?」裴瑶卮闻言,心中立时警觉起来。虽说这周围地势时气,冒出来几条蛇也不稀奇,但这事儿发生在长孙真身上,她便不得不多想。 萧邃沉吟一瞬,回头叫她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自己就去了关押长孙真的屋子里查看。 裴瑶卮自然是不会老老实实的。 脚步声一远,她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门,跟在他身后,小心朝长孙真所在之处靠近。凑到门外时,她扒着门缝往里看,正见得长孙真口吐白沫,横在地上抽搐,倒十足不似作假。萧邃见此,便也吩咐了手下,先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先行施治再说。 变故就发生在绳子解开的瞬间。 屋里那三个卫从,皆以为长孙真中毒,一时放松了警惕,只想着如何施救的事。也就是趁着他们不防,长孙真那头,却在手脚刚得了自由的刹那,游鱼般灵活一窜,顺手抽出身边一个卫从的佩剑,便朝萧邃刺去—— 裴瑶卮来不及作想,撞门而入,挡在他身前。 鲜血落地的声音,滴答,滴答。 第54章 萧邃回过神来,将她护在怀里,反手扣住长孙真的腕子,不等后者反应过来,竟就直接折了他一截手骨。 凄厉的哀嚎声响彻长夜。 裴瑶卮身上的伤口并不深,但她却再度晕厥过去,一连数日都未曾醒过来。 陵城,宁王府。 寂静的庭院中响起两声吱呀,一元先生提着药箱从房中出来,入眼,便见廊下台阶上,坐着个人。 背影恹恹的,直到他走近,这人也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伸手在小丫头头上一拍,这丫头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红着一双眼睛蹦了起来。 宿轻尘眼里还有泪光。 见到一元先生,她忙问:「您出来了!王妃她怎么样?身上的伤严重吗?」 一元先生摇摇头,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复又点点头。 「兄长,已查清楚了。」 萧邃探望过宁王出来,候在门外的李寂便迎上来,与他回禀调查所得。 「长孙真确是被蛇咬了一口,只是那蛇,原是这一带特有的,说毒也算不上毒,被咬伤的人,不过有些抽搐发热的小症候,连药都不必服,有个两三日自己便好了。」李寂道:「长孙真也就是指着这点子如同中毒的症状,虚晃人眼,这才得了机会,妄图反扑罢了。」 萧邃听罢,没在此事上多说什么,只问他:「此番浮出来的那些奸细,都处置好了?」 李寂颔首:「按您的吩咐,长孙氏的那些人,清了大半,这些日子,我已加派人手大肆出动搜捕,这陵城方圆百里人人自危,阵仗是足够大的。」 「阵仗大些,亦是为着震慑。」萧邃说着,不忘嘱咐:「只是你要注意吩咐底下人,做事归做事,不可趁机欺凌无辜百姓,一旦发现行事不轨之徒,直接流放充军,绝不手软。」 「兄长放心,别的小弟不敢说,咱们府上的人,素来最是军纪严明的。」 一听这话,萧邃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呵,军纪严明?」 李寂一顿,立时便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想了想,他还是从旁劝解道:「兄长,子珺兄此番所为,的确是有失分寸,但长孙氏的摊子铺得令人心惊,他兵行险着,也是无奈之举。」 萧邃眼里更冷了,唇边勾起讥讽般的笑意,轻描淡写道:「有意思,顾家的人,无奈的还真多。」 「兄长……」 萧邃蓦地站停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李寂道:「你也少替他求情,打量着我不知你们心里都是怎么想的?」 李寂眉头紧锁,垂首不敢言语。 萧邃长出一口气,稍缓心中恼意,「这是今日他拿相蘅做饵,你们以为本王不在乎相蘅,揣度着我的心意,便也都敢轻视她了。」他问:「默言,你问问你自己,如若今日这做饵的是毓槿,是自己人,他还敢这么做?你还敢为他求情?」 李寂知他动气,自己亦是被他这几句话责难得羞臊,连忙告罪道:「兄长教训的是,小弟有错,以后再不敢了。」 这个根骨端正,还是好教的,更让萧邃头疼的,还是竹筛子做锅盖,满肚子心眼儿的那个。 收回思绪,他郑重与李寂道:「无论如何,相蘅已经是楚王妃了,只要她一日不曾做出有损楚王府之事,你们心里,就都得拿她当主子待着。」顿了顿,他慢声道:「除非,你们也不想认我了。」 李寂就差跪下了:「小弟不敢!」 正说话间,尉朝阳寻了过来,请示处置长孙真的事宜。 「长孙真那些人,在宁王府上关着,想来不合适。请殿下王令,可要属下先行派人将这起子人押解回京?」 「不必了。」萧邃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杀。」 闻言,李寂与尉朝阳俱是一惊。 二人对视一眼,李寂谨慎劝道:「兄长,长孙真,到底是长孙绩的亲弟弟,无论是看着两国关系,还是看着咱们与长孙绩的私交,就这样杀了,恐怕总是不妥。」 「嗯,」但见楚王殿下点了下头,随口道:「给他留个全尸。」 萧邃回到院子里时,一元先生正与轻尘在廊下说话。 「殿下。」 一元先生随他进内,萧邃站在床边,凝望着昏睡不醒的人,眸中情绪复杂。 第55章 身后,一元先生回道:「长孙真那一剑刺得偏,伤口也浅,王妃肩上不过是皮肉伤,并不碍事。」 「不碍事?」萧邃闻言,声色微沉,「那她为何一直昏睡不醒?」 一元先生默了片刻,沉沉道:「属下给王妃诊脉,见王妃脉象体征,时隐时现,隐时状如垂死,现时,却康健无虞。殿下,属下恐怕……」 萧邃忙问:「恐怕什么?」 一元先生朝她看了一眼,沉吟道:「恐怕王妃得的,不是实病,是外病。」 片刻后,李寂被叫到了萧邃面前。 「你即刻回京,去岐王府上,请岐王妃尽快来一趟陵城。」 李寂得了吩咐,一时却是茫然,「岐王妃?」 好端端的,兄长请这活祖宗过来做什么? 萧邃无意与他多解释,只想着温怜未必会给自己这个面子,忖度再三,又嘱咐李寂:「她若不肯,便请她看在怀安王的份上,务必帮本王这个忙。」 这下子,李寂更是大为吃惊。 他向来知道自己这兄长有多不喜欢欠人家人情,更不喜欢挟着人情,与他人威胁,这会儿好了,竟连怀安郡王的大名都请了出来,想来此事定是十分重要的了。 思及此,李寂也不敢再多耽搁,承了命,便即刻启程而去。 萧邃在她病榻边儿上守了一下午,一双眼睛,仿佛看不倦似的,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 长孙真那一剑朝自己刺来时,他心里虽想着事,却也注意到了,若然没有她突然撞门进来的动静,叫他分神,那一剑,九成是沾不到他身上的。 说来,也是弄巧成拙,可当那剑锋没入她肩膀的一刹,他却半点埋怨她的意思都没有,心底似有熊熊的怒火,蓦然腾起,除此之外,便是恐惧。 他害怕这人就这么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就如同当年那人…… 楚王殿下已有数年未曾动过这般强烈的杀心了。 就为着她身上的这一剑,长孙真,就非死不可。 「……殿下,」 身边传来小姑娘怯怯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显然是才哭过不久。他眼风一转,徐徐抬首看去,就见轻尘端着粥点,正在不远处的桌前站着。 自从楚王妃失踪之后,多少天了,从阳谱到陵城,这丫头就一直是这样一副犯了错误的模样,总觉得是自己没跟好王妃,这才让她着了歹人的道,眉间心上都自责得很,直将萧邃看得既无奈又心疼。 轻尘轻声劝道:「您早上就没怎么吃,都这个时辰了,好歹垫垫吧……」 他无奈一笑,起身朝她走来,「她都回来了,你怎么还哭呢?」 他不提这话还好,如今一提,小姑娘才压下去不久的泪意,便又有了上涌的意思。 「都是我不好,那夜我要是不与王妃分开,她就不会被人劫走了。都是我的错,才叫王妃受了这么多苦,您看她如今还睡着,若是……」轻尘说着,不免有些着急,扯了扯他的袖口道:「若是稍后岐王妃也没得法子,那该怎么办?」 他便说:「那还有汲光,再不成,天涯海角,还有温晏呢。」 轻尘点点头,再一想,却还是不放心:「那若是,若是……」 萧邃疲惫地笑了笑,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 「别担心,她会醒过来的。」他低低念着:「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当夜,顾子珺听见房门响动,他抬首一看,却见是楚王殿下提着食盒,亲自来给他送晚膳了。 自从那日,他纵着长孙真带同相蘅离境的事被萧邃发觉,他便一直被禁闭在此,数日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相见。 「呀!殿下还肯来看一看我呢?」他佯作诧然,一脸的玩世,笑眯眯与萧邃道:「我还当殿下为着心疼王妃,便再不会原谅我了呢!」 萧邃不带情绪地看了他一眼,将食盒放下,在一边落座。 他问顾子珺:「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你么?」 顾子珺微笑,只道:「属下为国事冒险,伤着了王妃娘娘的平安,殿下不愿原谅,也是应当。」 闻言,萧邃沉默了片刻。 顾子珺趁他沉默的这会儿功夫,将膳食摆开,挑着自己喜欢的,从容吃了起来。 第56章 直等他吃完,萧邃方才再度开口:「你是聪明的,像你爹。」 顾子珺眉目一动。 萧邃淡淡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这聪明人,一旦用心刁毒起来,便也只能为聪明所误。」 顾子珺眼里的笑意淡了,语气也缓了下来,道:「您这话,我不明白。」 萧邃淡声一笑。 「长孙氏楔在大梁境内之谍不少,即便由着长孙真一路将相蘅带出境内,光只沿途这一路,能被你钓出来,也终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顾子珺的神色,随着萧邃的话,愈发严肃下来。 「你自幼跟在我身边,你是蠢、是聪明、或说你聪明到什么地步,没人比我更清楚。至于相蘅这饵有没有用、有多大用,长孙氏究竟该如何收拾,子珺,你心里清楚得很。」 他停顿片刻,顾子珺却一直没有说话。 萧邃看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道:「这一次,你不是为了勾出长孙氏的谍网,你是为了除掉相蘅。」 灯影晃了晃,室中蔓延开一段寂静。 许久之后,顾子珺忽而轻声一笑。 「是啊,我当然是为了除掉相蘅。」他道:「好歹,她也是相氏的女儿,想名正言顺地叫她消失,太不容易了,弄不好,还会伤了我们与相氏的关系,犯不上。借刀杀人,最是妥帖不过。」 顿了顿,他问:「我这主意,不好吗?」 意料之中的答案,萧邃静静地听他说完,还能耐着性子问上一句:「那你为什么非要除掉她呢。」 「她碍着你了?」 顾子珺赫然拍案起身:「她碍着你了!」 萧邃波澜不惊地抬眼,幽幽朝他望去。 顾子珺脸上极快地划过一抹轻笑,「殿下,您也别怪我刁毒,十年前一个裴瑶卮,让您失了太子之位,十年后,偏偏又来了一个相蘅。」 「——她是像啊!从长相、到性情,她都是那位的翻版,更重要的是,裴后于她深恩厚重,就说上回萧遏悔婚赵氏之事,她那般大的反应,为的是谁?」 「殿下,她为的是裴瑶卮啊!」 他满脸的苦口婆心,萧邃听罢,却似无动于衷一般,只淡淡问道:「那又如何?」 顾子珺断断续续笑了一阵儿。 他道:「楚王殿下,当年是您悔婚,才造就了裴氏一族的悲剧。相蘅——为着裴瑶卮,她当日算计梁太后与潘妃,您能乐见,你现在不收拾她,若她来日站稳了脚跟,回过头来算计到你身上,这回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俯身朝他逼近,「楚王之位?还是整个楚王府?」 萧邃避开他的目光,发了片刻的呆,这才问他:「你也说了,当年是我悔婚折辱了裴氏,难道我还能怪人家不堪受辱,回过头来对付我吗?」 「你是不能!」 顾子珺这一声喝得极大,门外的守卫听见,两厢对视一眼,战战兢兢。 屋内,他强压着情绪,怕失仪太甚,拂袖背对着萧邃,深深浅浅吐息了数回。 「您对不起裴瑶卮、对不起裴氏,我死去的爹更是对不住裴家二公子——这些我都记着呢!」说着,他转回身,死盯着萧邃道:「可是殿下,凡此种种既成事实,早已是多说无益。我心里摆在这些事之前,记得最清楚的一条,永远是为主上谋。」 是以—— 「相蘅无错,可她是隐患,为了您的前程,她不能留!」 萧邃沉默良久,问道:「我若一定要留她呢?」 顾子珺目色一深。 萧邃还在问:「你还会如何?我护着她,你再要打她的主意,便是在算计我。这‘为主上谋’一旦变成了‘谋主上’,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手指蓦然一松,茶盖扣落在茶盏上,划过一声脆响。 他慢声问:「难不成,你也想有样学样,跟着你爹上行下效吗?」 「殿下!」顾子珺脱口一声,语气里糅杂了急切与警醒。 他想辩白,想说自己与父亲自然是不一样的,可这话没出口,便噎在了嗓子里。 自己与父亲,怎么就不一样了? 说白了,都是背着主上行事罢了,萧邃如今这样说,实在不算冤枉他。 第57章 看着顾子珺的神色从慌乱过渡到茫然,萧邃心头一叹,既烦躁,又不忍。 这些年,他最恨的就是手底下人,明明怀揣着一颗为主上谋的忠心,却偏偏不懂得恪守本分,规行矩步。李寂还说楚王麾下军纪严明,这四个字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脸红。 想到这里,再开口,他语气都愈发严肃了:「这次你背着我行事,已经是犯上了。若是再有下一回——」 「您待如何?」顾子珺看似自嘲,实则,心底却有些发慌,「逐我出门户?」 萧邃哼笑一声,摇摇头。 「你我是自小的交情,无论如何,这兄弟情分皆不会变。」他起身,负手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可你若再有悖逆,这主臣情分,便可以就此断一断。」 顾子珺大惊失色,张张嘴,难发一言,只得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这么多年,萧邃还从未同他说过这般重的话。 萧邃回到院中,先去正房里看了看,床上的人仍然睡在那里,半点转醒的意思都没有,他同轻尘说了两句话,便又出了门,拐去了厢房。 厢房中漆黑一片。他将赶来侍奉的下人打发走,径自掌了灯,从随行带来的箱子里将东西取出,便在西窗下坐了下来。 锦袋一褪,苍拙的宝剑,由是现世。 原是执惯了刀枪剑戟的手掌,此间轻轻地将这剑柄抱在怀里,一举一动,皆是十足的小心翼翼。 这把剑,他已经以鲜血供奉了快四年了。 这剑,曾救他于危难,曾为他解心结,也曾给他带来过一场迟来的悔恨。 他原以为,冥冥玄妙,这世上真会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是渐渐地,这剑失了灵气,再不会给他任何反应,就好似这经年累月里种种的相依相伴,都是一场痴梦,从头到尾,原只是他一人在说,无人与共。 剑身出离剑鞘,闪过一道耀目的精光。 他阖上写满倦意的双眼,将脸贴到冰凉的剑身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对不起……」 声音似有还无,是他在低低地念着。 「你若有灵,好歹叫我知道,你还在……」 裴瑶卮知道自己是在睡梦里。 起初,她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醒转,但却如同攻城略地,数翻努力,皆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制了下来,到了这会儿,她连神识之中都只剩下了疲惫,懒怠怠的,行将就木。 她隐隐觉得,若是任由神识就这般昏睡过去,自己便也再不会醒来了。 一个声音在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挺过去,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护好了亲朋,报偿了恩仇; 另一个声音则问,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 这十丈软红,伤情伤心,经年的欲孽纠缠,你还没受够吗? 睡吧,这一回,只要睡过去,便可以超脱了,只要睡过去,便不会再有束缚,不会再有封印,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经历那些噬心的苦痛了…… 然而,这个声音终究还是食言了。 摇摆不定之间,她恍然间只觉一道红光朝着自己狠狠击来,再睁眼,她便愣住了。 眼前,是熟悉的裴氏旧府——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又来了,又来了……这噩梦,到底是怎么都不肯放过她。 坐在自己房中窗下,侍女织风满面愤恨,拉扯着她的袖子,恨恨不平的说,姑娘,您还要被那太子戏耍到什么时候? 裴瑶卮心里头发慌。 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两段隔着年岁的神识,正在渐渐融合,便如同那三年剑中生涯,她明明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萧邃会悔婚,知道自己会痛苦悲愤,知道东宫失位,知道裴氏族倾,可是她却也只能‘知道’,而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她重复不断的经历过往,说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做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光是经历场景还不够,还要将那时那刻的心境,一遍复又一遍的品尝。 便如此刻,她只想跑出门去,远离这一切,可实际上,她却只能皱着眉,对织风道:「不准听风就是雨,满嘴胡言!」 接下来织风就会说,自己哪里是胡言? 第58章 「那顾氏素来是效忠东宫的!之前顾家人顶了咱们家二公子的职位,断了二公子的升迁之路,您还能觉得是意外巧合,可现而今呢?昨个儿奴婢还听说,二公子近来在朝中屡屡遭受东宫一党打压,这也是奴婢能胡言的出来的?」 说着,她内外窥了窥,见左右无人,也不顾裴瑶卮已经很是难看的脸色,巴巴地凑到她耳边道:「姑娘,还有一件事,奴婢……奴婢心里揣了数日,一直都不敢告诉您……」 裴瑶卮最后一点子清明的神识还在想,那你就千万憋住了,别告诉我。可出口的话却是在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奴婢还不是怕您太痴了,听不得这样的事么……」她说着,声音似乎更低了些,「前些日子,许国公做寿,咱家二夫人也回了母家,奴婢听二公子院儿里,跟着二夫人回家的丫鬟说起,说是,二夫人当日在潘家,曾私下里与太子殿下见过面呢!」 裴瑶卮当即冷了脸,「胡说八道!」 织风一缩脖子,「奴婢哪敢胡说!……那丫鬟还说呢,撞见那场面时,二夫人提泪涟涟的,太子殿下也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瞧着……便不寻常……」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裴瑶卮这会儿,只觉一股子怒气与担忧并起上头,彻底冲散了她脑中最后的清明。 织风还在说:「姑娘,您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回遇上太子爷便这般的痴?就算二公子的仕途被打压,您咬定了是意外,就算那丫鬟也都是胡言乱语在骗奴婢呢!可是……」她眼里满满一副心焦的模样:「可是前些日子,那二夫人与东宫往来的书信您都亲眼看见了,这两人的笔迹您哪个不认识?怎的就偏偏要自欺欺人,就是不肯相信他们俩有私呢!」 裴瑶卮眼里渐渐有些红了。 「织风,」半晌,她定定地望向织风,将人唤了个激灵。 织风紧忙道:「您说。」 「这件事,」她问,「二公子院儿里的丫鬟因何会告诉你?」 织风被她问得一愣,再看去,眼圈便有些红了。 她满眼难以置信地样子,细看还存了些气性,「姑娘……您这是怀疑奴婢骗您吗?」 「就为了那位太子爷,您竟连奴婢都怀疑上了……」 她越说越是委屈,一个眼错不见,泪花花便不要钱似的开始往外淌。 裴瑶卮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帕子扔给她,口中道:「我这就事论事,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嫌?难不成,这事情有疑点,我还不能问了?」 织风扁扁嘴,还是委屈。 这可给裴瑶卮哭烦了,「哭起来没完了是吧?我当时就是给你起错名儿了!叫什么‘织风’,就该叫‘下雨’!」 「姑娘!」织风吸着鼻子,小腰一扭同她撒娇,半晌情绪稳了些,才又继续说道:「您也不想想,便是二夫人平日的作为,上不信下不服的,二公子院儿里那些个丫鬟,有几个是与她处得来的?」 「今次也是那丫鬟不熟悉潘府的地形,在外头等她等久了,到处去寻人,谁想到却是误打误撞瞧见了那么副场景!又因着此事牵连到您与二公子,这会儿二公子又不在家,除了借奴婢的嘴给您提个醒,她还能做什么?」 裴瑶卮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眼角,将泪意一点点压回去。 「搬弄东宫与自家少夫人的是非……」她轻声一笑,玩味道:「这人胆子也是够大的,我瞧着,倒不像是个普通的丫鬟。」 织风道:「那是您素日里施惠下人,奴婢们记得您的恩情,自然都是盼着您好,怕您吃亏的!」 裴瑶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良久,她正待叫织风去将那丫鬟带过来,给自己见见,然而话未出口,便被外头推撞房门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转眼看去,却是纺月一脸被烧了尾巴的样子,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纺月从来都是她身边最为稳当的一个。 「怎么了你?」裴瑶卮皱着眉,起身走出暖阁,朝她迎来。 纺月又惊又怕又担心,整个人都在抖着。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家主子,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裴瑶卮觉出事情不好,心底开始发慌,只剩神色还算镇定,肃声道:「纺月,说话。」 「姑,姑娘……」纺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扶着她,舌头打着磕绊,缓缓道:「您……您别伤心……」 第59章 她冷静地问:「我为什么要伤心?」 「宫里才传出来的消息,皇上……皇上在崇天宫,龙颜震怒,太子他——」 一口气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眼见纺月满面不忍,最终,还是将那改变了她一生的三个字吐了出来:「……悔婚了。」 太子,悔婚了。 又是那道红光,慢悠悠地吸附起她的神识,将她带离出这段记忆,重投混沌。 之前那个声音,再度追来问她—— 你看看,当年的耻辱,历历在目,如今你在他身边,自以为心若古井,可你就当真毫无波澜吗? 你敢说时至今日,你待他之意,全无动摇? 你真的,宁愿冒险与他纠缠,也不愿超脱,不愿轮回吗? 裴瑶卮也在问自己,三年了,有哪一日自己不想超脱,不想轮回? 这时,无尽的恍惚与挣扎之中,忽然有一把低醇的声音,劈开茫茫白雾,徐徐而来。 开始时,那声音明明就在她耳边,她甚至能辨别得出那音色里潜藏着的情绪——悔恨,追念,恐惧——可她拼了命去,就是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什么。 她只能听清来自前一个声音的逼问与诱哄:你还是要回去吗?你不想轮回吗?走吧,跟我走吧,离了那给你苦痛的人,方能一元复始,万象新。 她的神识,已经越来越没力气了。 她想说,好,我跟你走,我要轮回,要解脱。 她说:「不行。」 「我得听清楚,那人在跟我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痛了多久,她终于是听清了—— 那把低醇的声音在说:对不起,我错了,你回来吧。 回来吧。 东方日出。 萧邃含了两颗凝萃丹,堪堪从厢房走出,便见轻尘欢天喜地地迎面而来。 「……殿下!殿下!王妃她醒啦!」 许是日头晃得,萧邃脚下一飘,险些没站住,回过神来,大步朝正房而去。 一元先生被急急地唤了过来,诊过脉后,只道,王妃本不是身上的病,这会儿看着也并无不妥之处,若是稍后还有什么,便只能等岐王妃来了之后,再下断言了。 「岐王妃?」裴瑶卮意外地望向萧邃:「你把她叫来了?」 萧邃刚要说话,一边的轻尘便紧着抢白道:「可不是嘛!王妃您都不知道,您昏睡这几日,可把殿下给吓坏了!未免岐王妃架子大不肯给这个脸面,殿下他可是花费了好大的人情呢!足见您在殿下心里的分量,那可真真是无可比拟的!」 一元先生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邃咳了一声,轻尘眼珠子一转,作势缩了缩脖,便笑嘻嘻地拉扯着一元先生一起出门了。 裴瑶卮披衣坐起来,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随口浅笑道:「这丫头倒是不怕你。」 「可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么。」 说话间,萧邃给她倒了茶来,复又将一旁的痰盂端过来,一副要亲自服侍她洗漱的模样。 裴瑶卮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欣然受之。 收拾停当,她浑身疲惫,索性也没有下床的意思,便斜靠在榻上。再看萧邃,竟也不急着走,就在一旁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她。 两道目光各含心思地在空中胶着着,她忽然想起来,以前二哥曾跟自己说过,这男女之间对视地时间越久,便越容易出事。 想到这里,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萧邃一蹙眉,只当她冷了,这便要去关窗。 他这一来一回,裴瑶卮未免尴尬,便率先起了话头:「殿下为请岐王妃过来,都花费什么人情了?」 萧邃却无意与她多说,只道:「那丫头听风就是雨,没什么,你别多想。」 她恍惚一声轻笑:「能不多想就好了……」 「肩上的伤,还疼吗?」 她往自己肩上看了一眼,不大在意地摇摇头。 默了片刻,他目色沉沉地道了句:「多谢你。」 「谢我为你挡剑?」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局面,她有心想问,若是自己不冲出去挡那一剑,他十有八九也是躲得开的吧? 第60章 可是话在嘴边,她又不敢问了。 ——她怕自己问出这一句,他便会问,为何明知如此,她还是冲了过去。 于是不等他说话,她便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殿下言重了,您是我的主子,护着您平安,原就是我分内之事。」 话音落地,他却忽然问她:「相蘅,你想做楚王妃吗?」 裴瑶卮一愣。她能在萧邃眼里看到认真,可不知怎么的,就这么一个认真的问题,这会儿竟叫她有些害怕。 若是自己说想,会怎样? 说不想,又会怎样? 他太认真了,反倒弄得她一时不敢认真了。 「我……」 她才想插科打诨地顽笑过去,但萧邃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打算,出口打断了她的话:「相识以来,你我说过许多假意周旋的场面话,最好的时候,也是五分真五分假。可是现在我这样问你,是认真的。」 废话,她心道,若非你认真,我何至于害怕。 忖度片刻,她问:「这想与不想之间,即便我给了你答案,又能如何?」 我想做楚王妃,你便会就此待我为妻? 我不想做楚王妃,你便愿意休了我,放了我? 她这样想着,不觉自嘲——哪会有这么简单的事? 随即,便听萧邃说道:「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成全你的。」 他仍然是认真的,裴瑶卮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渐渐有了恨意。 这么好听的一句话,你说出来,就一定会做到吗? 不,你做不到的。过去做不到,如今,也只是说说罢了。 「这句话太好听了……」半晌,她笑道,「殿下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么?就为了了这区区一剑,您便愿意这般报恩?」 萧邃似是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一般,只是摇摇头。 「不为这一剑。」他定定地望着她,一字字道:「为——我想成全你所愿,我想看你平安喜乐。」 他的一句话,便是她心间的一把火——要么是焚林的孽火,要么,是地狱里的光亮。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这男女之间,一旦牵涉到真心,那许多事情,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是坑,也愿意跳,即便是谎,也上赶子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神,问道:「为何?」 「若是不为这一剑,你为何还会在乎我心头所愿?你为何……想成全我?想我平安喜乐?」 问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片刻,楚王殿下认真地回答她:「因为,你是个好人。」 裴瑶卮差点没背过气去。 好人,这两个字儿从萧邃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裴瑶卮总觉得他是在拐着弯儿骂自己。 她灌了一大口茶,好生顺了顺气,不觉讽道:「我都是个好人了,殿下还忍心拿我做饵呢,可见这‘好人’在您这里,也没什么值得另眼相待的呀!」 她还没忘记,自己为何会再次落到长孙真手里。只是她却也没想到,这话说完,对面的人竟是望着她的眼睛,郑重无比地对她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裴瑶卮愣住了。 片刻,萧邃轻声一叹,「在阳谱时,你救济灾民、心系百姓的样子,我都记得,你心中是有仁慈的。」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待裴瑶卮念恩,待百姓怀德,你自然是个好人。可好人,是不适合留在我身边的。」 话音落地,她却一味痴痴地望着他,久久没有反应。 萧邃见她神色有些不对,不免担心起来,起身坐到床沿边上,一边问她哪里不舒服,一边捉过她的手腕,探起她的脉搏。 毫无预兆的,她反手抓紧了他的手臂。 萧邃眉头一蹙,转瞬便遮掩过去,只耐着性子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是伤口不舒服,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安慰道:「别怕,再忍一忍,温怜就快到了,有她与一元先生在,不管是……」 「你能再说一遍吗?」她打断他的话,突兀地问。 他怔了怔,「说什么?」 她紧紧地把他望着,眼里充满了执拗,「说对不起,说你错了。」 第61章 说,你想让我回来。 萧邃面色有些复杂,但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又道一遍:「对不起,我错了。」 ——以后,都不会让你遇险了。 许久,她颤颤地松开了紧抓着他手臂的手,十指虚虚地张合了数回,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犹豫地探身过去,倚在他肩上。 她能感觉到,在自己靠近的刹那,萧邃身上僵了一僵,但却到底未曾将她推开。 就这么一会儿,她想,就这么一会儿。 即便他给的道歉,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也且容她自欺欺人一回,权当成全自己的一场旧梦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邃试探地出口唤她:「相蘅……」 她疲惫地答应了一声,缓缓道:「你放心,我没事。没有哪里不舒服,也没有什么不对劲。我就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心有余悸罢了。」 那人闻言,沉默半晌,在她刚刚要抽身与他分开时,忽然抬起手臂,将她轻轻拥住了。 她便没了与他分开的力气。 她问:「若是,我不愿意做楚王妃了,你真会愿意成全我,愿意放过我吗?」 「嗯,」他轻声道,「愿意。」 她便说:「那这便算是你给我的一个承诺,行不行?」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长记性,又贪得无厌的赌徒,明明曾经整副身家都搭进去了,这会儿刚见点好,便又得陇望蜀,甘心孤注一掷,自负地想着,这一回定能有些什么不同。 可是,真能有不同吗? 萧邃疑惑地问:「承诺?」 她点了下头,「你要记着今天的话,若是哪一日,我想走了,你都要放过我,都要成全我。」 他想了想,问道:「那,如今呢?」 「如今,」裴瑶卮认命般地阖上双眸,轻轻道:「我想留下。」 良久,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好。」 裴瑶卮这回醒来,犹如刚经历了一回涅槃似的,身上虽觉疲惫不堪,但精气神儿却是一日好过一日。人家都说病去如抽丝,但在她这里,却好像病过了这一回,身子却愈发康健了一般。 一元先生每天三遍的给她诊脉,都说无虞,饶是如此,却还被楚王殿下下了死命令,早中晚三回诊脉,一回都少不得。 三两日间,裴瑶卮都觉得麻烦了,与他说起,左右自己这会儿也没什么不舒坦的地方,要不明日就不麻烦先生过来了。 「听说宁王殿下病势见好,先生近日忙着照看,也是劳累了,我这里的脚程,能省便省了吧!」 隔着斗笠,她都能觉出一道哀怨的目光朝自己袭来,接着便听一元先生道:「王妃是没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可若老夫若省了这几趟脚程,不舒坦的,便是王爷了。」 裴瑶卮没明白,一旁,轻尘便解释道:「先生的意思是,殿下心里记挂着王妃的平安,若没有这一日三诊脉,殿下难免杞人忧天,心里又怎么会舒坦呢!」 「你这丫头,」裴瑶卮满面愁容地瞪了她一眼,「胆大嘴快,也真是没个忌讳!」 轻尘笑嘻嘻地敷衍过去,送了一元先生出门,紧着跑回来蹲在她脚边。 「王妃,奴婢有件事情要告诉您呢!」 这小丫头灵得很,三天两头就能弄出点事,久了,裴瑶卮便也不当回事了,此间拿过书册,随口道:「嗯,什么事,说来听听。」 「诶呀王妃,您先别看书,看看我嘛!」 裴瑶卮耐着性子,跟宠妹妹似的点头,「嗯,看你。你长得真好看。」 她冷不丁这么一说,没想到小姑娘倒有些脸红,抓了抓脸蛋道:「您瞧您,好端端这么突然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哭笑不得,不过一说起这话,她却也认真打量了轻尘一番,这一细看,还真看出了点不同寻常来。 「……嗯,别说,生得确实是好看,等再过两年长开了,说不得要祸害多少公子哥儿呢!……只是你这眉眼……」 轻尘见她这般语气,登时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啦王妃!我眉眼生得很丑吗?!」 裴瑶卮摇摇头。 不丑。 就是,有些眼熟。 第62章 脑中灵光一现,她拉着轻尘走到妆奁前,支起菱花镜细看,「诶……有点意思,你看看,咱俩长得,是不是有些相像?」 轻尘先是好奇,随即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摆手道:「王妃,这话奴婢可不敢听!您是千尊万贵的主子,奴婢是奴婢,哪敢与您相较!这可是大不敬!」 裴瑶卮笑道:「这有什么,人有相似罢了!过去,人家还不是说我像裴皇后?这要是大不敬,我都够死十回的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 轻尘见她迟迟未语,不知在思量什么,不由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唤道:「王妃……?」 裴瑶卮回了回神,看了她片刻。 轻尘忧心问:「您怎么啦?」 「无事。」她道,「对了,你之前说有事要告诉我,究竟何事?」 果然,一提这话,轻尘的心思瞬间便被扭转了。 「今日早上,奴婢见章亭侯过来见殿下呢!」 顾子珺来见萧邃?这算什么新鲜的,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裴瑶卮问:「你是看上章亭侯了还是怎么着?」 轻尘素来禁逗,闻言只是啧了一声,便道:「当然不是啦!您才回来没几天,想来不知道!听说,之前章亭侯差事办差了,惹得殿下动怒,一到陵城便将他软禁起来了!算着日子,也关了有十来天了!直到今日才放出来呢!」 这回,裴瑶卮感兴趣了。 想了想,她问轻尘:「你可知道是什么差事?」 轻尘苦恼地挠了挠头,「嗯……外头传得五花八门的,奴婢也不知谁说得准定……诶!倒是那日殿下刚带您回来时,奴婢无意中曾见殿下身边的尉大人指派了人,去关押章亭侯的院子里传话,似乎是叫章亭侯不必再操心了,他的差事,殿下帮他了了。」 说完,轻尘便眨巴眨巴眼,一脸天真地看着她。 顾子珺的差事,萧邃帮他了了? 还是在自己刚刚被救回来时? 裴瑶卮心头疑团攒动,若是,轻尘说得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顾子珺办差了的差事,难不成是…… 想到这里,她蓦然起了个激灵。 当晚,萧邃从宁王处回来时,与她说起前头来了消息,岐王妃的车驾,估计明日便可抵达陵城,叫她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呀,」她浅笑道,「岐王妃好本事,从来都只有她整治别人的份儿,尘都到此,短短一路,她自然护得好自己。哪里像我,成日家只有被人算计的份儿。」 说话间,她仔细观察着萧邃的神色,却见他一切自如,毫无半点破绽。 「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又是那样郑重的神色,裴瑶卮也觉察出来了,此次之后,萧邃每每说起她的安全问题,都认真得有些过分了。 细细品来,这倒全然不似愧疚使然。 「殿下,」想了想,她托着腮,眉眼带笑地试探道:「您待顾氏——待章亭侯,倒是很好?」 萧邃眉目一动。 若非裴瑶卮一直注意着他,这会儿恐也抓不住这点下一闪而过的细节,但见他安之若素地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感慨么……」她越发确定了心中所想,脸上笑意也深了些:「反正,这世上甘愿替手下背黑锅的主子,这么多来,除了你,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定风顾氏早在十几年前,萧邃尚为太子时,便投效了东宫。按理说,这拿自家主母做饵的事儿,换了别人做出来,裴瑶卮都不会这般平静,可安放在顾子珺身上,她便只想叹一句虎父无犬子。 记得武耀二十年初,太子悔婚,跟着,便是历时一年有余的两王争位,是以后来,这一年在世人的众口相传中,多被称为‘夺嫡之年’。 年中时,南夷岛发兵侵边,先帝委派怀国公裴稀领兵南下征伐,月余即告大捷。不料,裴公旋师返京之际,却遇宵小行刺,羽箭淬毒,没入胸口,抬回来时,已是一副棺椁。 先帝大恸,哭吊于尘都城下,册谥齐,是为怀国齐公。 七月,世子裴长歌袭怀国公爵,未几,南夷岛复又来犯,先帝以奉极郡公顾独武、许国公潘诫为左右都督,领兵出战南夷,其时,裴长歌、裴曜歌兄弟,荆国公秦故,许国公之侄潘整等武族子弟,亦随军为将。 第63章 十一月,南境战场,先后报裴长歌、裴曜歌,及荆国公秦故战死之讯。 不到半年,裴瑶卮便从父兄宠护的小女儿,一跃变成了裴氏主家里辈分最高的人。她先后为三位父兄送了葬,这其中,二哥死得最惨,甚至连尸身都没寻回来,只得立了个衣冠冢,以供吊唁。 而她对萧邃的恨意,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最巅峰—— 大军班师,有顾氏手下黎劲方,当庭告发主公顾独武受太子殿下指使,暗中加害裴曜歌,致其冤死战场,尸骨无存。 其时,铁证如山,太子亦供认不讳,直言因对裴氏一己私恨,故威逼奉极郡公顾独武,于作战之际,暗行加害之事。先帝震怒,废太子,降封楚王,顾独武因胁从之罪,褫夺郡公爵位,免除一切官职。 至此,一切仿佛都有了定论。再之后,便是武耀二十一年,先帝谕签册秦王妃诏,裴瑶卮嫁与萧逐,做了不到五个月的秦王妃,跟着,便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也就是这一年半载间,她心里记恨着萧邃,即便他早已北上就藩,她也仍旧为难他为难得紧。 晏平元年初,顾独武薨。裴瑶卮当时在长秋宫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毫无波澜,淡淡应了一声,便回过头继续教清檀写字。 身边,纺月沉吟片刻,小心问道:「主子,去岁先帝晏驾之前,想着顾独武自被贬后,便久病沉疴,一时动了恻隐,又复了他的爵位,如今他这一走,倒便宜了顾氏的子孙,您看这……」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纺月一怔,想起清檀还在眼前,自知失言,一时便不敢多话了。 待清檀写完了字,被放出撒欢儿之后,裴瑶卮饮了口茶,这才同纺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总是不愿见顾氏好过的。」 纺月恨恨道:「奴婢自然不愿意!若不是他们,二公子也不会……」 可裴瑶卮却摇了摇头,「顾氏……说到底也不过为虎作伥罢了,有几个当臣属的敢不听主上的命令?」她看向纺月,「退一步讲,就算二哥的死,顾独武不是胁从而是主谋,那如今他这一死,也算完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不屑去为难他的子孙后代。」 「主子……」 纺月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但见绣星面带笑意地走进来,福身行了个礼,「主子,表公子的家书,八百里加急刚送到的!」 表兄赵据,从小便是个老成稳重之人,不到逢年过节,甚少会写家书来。兄妹俩幼时走动得频繁,瑶卮每每去北林,或读书、或玩闹,都是表兄带着她,彼此感情深厚和睦。以致于乍然听到有家书来,她眼里的惊喜简直藏不住。 纺月也在一边打趣道:「这也是稀罕!上元的家书还没焐热呢,便又来了一封,这可不像是表公子的一贯作风!」 耳边是丫头们拿着此事取笑的声音,裴瑶卮起先也跟着笑,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书信上时,却笑不出来了。 信封里,装着两封书信,一封,是赵据手书,另一封,则是一份陈情书。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绣星先注意到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可是……表公子那里出什么事了?您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差?」 裴瑶卮却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那封陈情书自她手中飘落到地上,连带着她对萧邃的一份恨,也就这样轻飘飘的,毫无征兆的不攻自破了。 ——赵据在信中说,顾独武临终之前,受困于心魔,自觉不安,曾遣人千里传书,给自己送来了这一封陈情书。 信中,他坦诚了当年两军阵前,因忧虑于裴氏有亲近秦王之倾向,亦为图顾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便私自下令,设陷埋伏裴氏二公子,以求中伤裴氏元气。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后来竟被手下出卖,算计死了裴二公子,却也将顾氏一族算计上了死路。 更没想到的是,东窗事发,楚王殿下分明对他种种所为全然不知,却还是一力承担下了所有罪责,为保顾氏一族,甘心为他背下这个黑锅。 纺月将陈情书捡起来,从头读到尾,渐渐瞪大了眼睛。 「主子……这,这不可能!」她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一定不是真的!顾独武是楚王的手下!他的所作所为,楚王怎么会不清楚?这样大的事,他怎么敢一力为之!」 第64章 纺月很是激动,可裴瑶卮却相信,萧邃极有可能,是当真不知道。 当年,黎劲方告发的是顾独武受太子指使,暗害裴曜歌,但当庭提呈的证据,却没有任何一样,是与萧邃有关的。 全都是关于顾独武的。 彼时的局势,不管黎劲方是受谁指使,站出来告发顾独武的,最终目的,都一定是为着对付萧邃,既然如此,若真有能证明萧邃与此事有关的直接证据,又怎会不见天日呢? 如今想来,若非萧邃自己出面认下了此事,则先帝治起罪来,他顶多也就是个御下不严。顾氏满门株连不必多说,可他的太子之位,却断然不会失得那样干脆。 顾独武的这一封陈情书,让裴瑶卮在与萧邃反目之后,头一回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萧邃这个人。 后来,她便觉得,这人除了男女之事上不检点之外,旁的地方,却也有些难得…… 积年旧事在脑子里游走过一圈,她听到萧邃道:「此事我不该瞒你。」 裴瑶卮微微一愣,装傻道:「什么事不该瞒我啊?」 萧邃只好道:「之前你失踪,陵城以南的地界,我调派了子珺负责。他在找到你的同时,也意外发现了长孙真的下落,两方一联系,他便做出了后来的荒唐事。」 真要说起来,裴瑶卮觉得,也不能怪顾家人不好管教,两三辈子里总出这般不守规矩、悖逆主上的人,这起根儿上的问题,还是在萧邃自己身上。 顾独武之事,未曾严办,顾家人看着,自然不长记性。就是不知顾子珺这么一来,楚王殿下念及情分,是不是又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正这么想着,萧邃便说:「他此番犯的是大错,我已吩咐了默言,明日一早便派人押送他回尘都,禁足个一年半载再说。」 裴瑶卮有些意外,半晌,才调笑道:「章亭侯好歹也有爵位在身,殿下这么做……有律法可依吗?」 萧邃笑了一声,「章亭侯自愿禁足,本王不过成全他罢了。」 裴瑶卮愣了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对了,」她想起一人来,便问:「长孙真如何了?」 萧邃头也不抬,随口道:「杀了。」 「杀……」她诧然地看着他,「杀了?」 他嗯了一声,又道:「放心,给他留了全尸的,遗体装殓入棺,已在送去周国的路上了。」 长孙家的人,说杀,就给杀了? 「如今梁周修盟,安享太平,你就这么杀了他……合适吗?」 萧邃没解释太多,只告诉她,长孙真该死,就算不合适,他也得死。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她有些好奇,萧邃这么一杀,究竟是为着楚王殿下的尊严更多,还是为着……气怒长孙真伤了自己更多? 萧邃见她一脸纠结,只当她担心两国关系,想了想,不免又多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我有十足的把握,周国不会以此为借口,撕毁和盟。」 哦,她冷漠地想,原来你有十足的把握呀。 她哼了一声,一下子,就没那么想知道他此举背后的缘由了。 「不过,这回你失踪时日不浅,子珺也说,他发现你踪迹之时,你是被人恭恭敬敬从陵城以南送回来的。」他问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没有告诉我的?」 裴瑶卮对上他那审视的目光,心里很不舒坦。 内情自然还有许多,就怕,楚王殿下无福消受。 「这您是说对了,我此番的经历,您眼中所见,不过沧海一粟罢了!」她道,「说起来,我倒还记得最开始将我劫走之人的长相,不如……我给您画出来,您也好照着去找?给我还个公道来?」 既是为着照图寻人,落笔之处,自然要不得写意。 裴瑶卮已经许多年没正经画过工笔了,更何况这会儿画的,还是个自己厌恨至深的人。手底下勾勒渲染了许久,温怜在路上又多耽搁了两日,待人到时,她的画却还只得了一半。 「你这画谁呢?」书阁中,温怜看着画里将成未成的人像,品出点不寻常的滋味,「我怎么看着……倒有点像那个谁呢?」 裴瑶卮给了她一个深藏功与名的眼神,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满面的不可说。 第65章 温怜哼笑一声,也没深究,两人便挪去了暖阁里说话。 自李寂登门,说楚王妃昏迷不醒,请她前去陵城襄助时起,这连日来,温怜的心便一直悬着。此间见瑶卮已经无碍,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说起来,楚王殿下还真是有心了!」她同瑶卮打趣道:「因怕我不给他这个面子,不愿来这一趟,他还特意让李寂搬出了萧运来卖人情,我听着都意外!」 别说她了,裴瑶卮此刻闻言,亦是一怔。 之前轻尘曾说起过的,萧邃为了请温怜,花费了好大的人情,后来她问萧邃,却被他敷衍过去了,怎么,原来他是搬出了萧运么…… 温怜见她失神,愈发有意试探道:「看样子……你俩如今挺好的?」 裴瑶卮摇头一笑,话锋一转,且将奚楚暮与长孙真算计掳劫自己的事,一一与温怜说了。 别的也就罢了,在听到温晏的名字时,温怜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你见到叔父了?!」 裴瑶卮摇摇头,「没有见到。温晏叔叔设阵困住了奚楚暮,将我救下,但我受那阵法波及,昏睡了许久,等我醒来时,只见到了纺月,没有见到叔叔。」 温怜眼里的希冀,复又灭掉了。 裴瑶卮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叔叔对世事如此洞若观火,想来他与这红尘的缘分,且斩不断呢。」温怜朝她看来,瑶卮一笑,接着道:「放心,他总会现世的,只分来早与来迟罢了。」 经她这么一说,温怜似醍醐灌顶,面露恍然。 只是恍然之后,她又有些害怕。 隐世多年,却又对红尘如此有心,那自己这位叔父,他的图谋所在,又会是什么呢? 裴瑶卮知她心思重,怕她想多了,再将自己逼到牛角尖里,便与她转了话题,刻意提起最开始时,道观里,那像极了潘恬的潘家姑娘。 「对了,你帮我想想,」她手里掂弄着轻尘新给她做的香囊,佯作疑惑道:「当年废许国公潘诫一脉,男丁罪死,女子没入奴籍,一并都是有数的。但这里头,可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温怜不解,「怎么想起这个?」 「我跟你说的,最开始因着阳谱山火,附近一带戒备森严,奚楚暮与长孙真,是借了外力劫走我的。」她道,「而这‘外力’,则是一个长得与潘恬甚为相像的潘家女子。」 跟着,她便又将那道观之中,潘家女子的事,择其精要地告诉了她。 「等等,」温怜品着道观一说,心头微动,「你是说,那潘姓的女子……人在道观,且还是道姑打扮?」 裴瑶卮点头,「想到什么了?」 「道姑打扮,姓潘,长得还像潘恬……」温怜嗤笑一声,「如此看来,十有八九,便是潘恬那个妹妹了。」 裴瑶卮倒是知道潘恬有个亲妹妹,只是当年潘诫因谋害裴长歌之事坐罪,整个许国公一脉皆受牵连,她怎么也不会怀疑,潘诫的亲女儿、潘恬的亲妹妹,竟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温怜则告诉她,当年潘诫的案子一犯,先帝料理许国公一脉时,萧还曾上心留意过,就怕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潘恬这个妹妹,年幼时因着身体不好,一早便度道出家了。当年事发时,这丫头好像才七八岁大,提前被潘贤的夫人文氏寻得,暗地里带回了家。」温怜道,「萧还虽察觉了这条‘鱼’,但念她年幼,又是自小养在外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捅破此事,由着文氏将人带回自己家里了。」 说起来,望尘潘氏,也算是世家里独一份儿的异类了。 原先,长房嫡传,本是许国公潘诫一脉。当年两王争位,许国公拥东宫太子,事败后,一房没落。而他的庶弟、今封莞郡公潘贤一支,却因跟对了秦王这个主子,在萧逐登基之后,一朝风生水起,位极人臣。 以前裴瑶卮同温怜说起此事,还曾笑言,这也算是‘兄弟同难,必存其一’的典范了。只是这会儿听说潘贤的夫人将许国公之女暗地里带回家护着,她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潘贤与潘诫,不是一向不睦吗?潘贤未成名时,便一直被他那个嫡兄压制着,怎么到了了,竟会让自己的夫人冒这样大的险,去救潘诫的女儿?」 温怜挑挑眉,「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潘贤那老东西,素来是个老谋深算的,只是这两年位子渐渐稳了,方才有了点藏不住尾巴的苗头。潘恬……」 第66章 说到这里,她颇有些忌讳地看了裴瑶卮一眼,才继续说:「潘恬与萧邃往年的事,也算是人所共知了。若是此间我猜测不错的话,你见到的当真是潘恬的妹妹,她与她姐姐长得这般相像,潘贤留着她,自然便是在萧邃身上,备的不时之需。」 裴瑶卮沉默半晌,忽而一笑。 「若当真如此的话……凭眼下的局势看,潘贤这张牌,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要打出来了。」 温怜想起适才在书阁中,看到的那副未完成的画,脑中一动,唇边缓缓晕开一抹浅笑,「别说,这么看下来,我倒是有点期待了。但愿那老家伙别叫人失望,尽快将这张牌打出来才是真的。」 话音落地,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说归说,笑归笑,但温怜也没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裴瑶卮自重生后,时常晕眩昏睡,实则也是怪吓人的。只是温怜仔细给她检查了一番,最后却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对。 「或许……是你神识刚得了这副身子,神魂不稳的缘故?」 温怜心里犯嘀咕,研究了半天,也只敢给她画一道最保险的符,嘱咐她稍后缝在枕头里,每夜枕着入睡,以作安魂之用。 裴瑶卮仔细将符收起。不多时,轻尘进来回话,说是宁王殿下那里午睡才醒,也已服过了药,两人便商量着,一起去宁王寝殿中请安。 自清醒之后,这几日,不是她这里病气未散不宜见人,便是宁王那里沉疴反复,今儿还是头一回过去请安相见,裴瑶卮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她暗自反复叮嘱自己,等见了面,千万记着,只能唤王叔,不能像过去一般唤姑父,免得露馅,谁料,甫一进得庭中,面前的景象便将她的准备皆打乱了。 亭桥之上,宁王披衣临风,凭栏而坐,一衣着华美的妇人站在他身边,秀美的脸上满是怒气,眼圈发红,目光透着凌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高高低低的,一时却难十分听清她是在吼些什么。 因主子们吵架,院中侍奉的丫鬟们不敢近前,纷纷躲至廊下,这会儿有眼尖的大丫鬟,见有人进来,连忙高声喊道:「两位娘娘到了!」 话音一出,亭桥上的声音便停住了。 裴瑶卮与温怜对视一眼,端然上前行礼。 「哟,王叔同潘娘娘正吵着呢?看来倒是我们俩来的不是时候了!」 温怜这么一说,瑶卮也才想起来,是了,堂姑早逝,后来,宁王殿下续娶的,可不就是潘氏的女子么! 潘王妃原就因为如此难堪的场面被小辈看了去而不悦,目下听了温怜嘲讽意味十足的话,面上愈发挂不住了,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咬着唇拂袖而去了。 温怜颇有兴味地目送她离去,回过头来,看向宁王殿下的目光,倒是和善了不少。 面前的男子羸弱儒雅,品貌端方,只是才刚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是鬓边华发已生,老态难掩。 她调笑道:「王叔还是一贯的好性子,家宅不宁,也能不动如山。」 宁王摇头一笑,指了指她,叹了声:「你啊!」跟着,目光便落到了一边的楚王妃身上。 裴瑶卮垂眸含笑,恭敬上前,复施一礼:「拜见宁王叔,王叔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宁王目色微深,半晌,满意颔首,缓缓道:「嗯,甚好。」 「昨日还听邃儿说,你身子尚未恢复完全,本不必这样急着过来的。」顿了顿,宁王接着道:「适才的场面,吓着你了吧?」 裴瑶卮摇摇头,「王叔不必介怀,看婶婶的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想来只是情之所至罢了。」 不想,她话音落地,宁王的神色却淡了下来。 「不必唤她婶婶。」他道:「你若愿意,便像怜儿一般,唤她声潘娘娘也就是了。」 裴瑶卮微微一怔。 怎么,宁王与潘王妃的关系,竟是这般不和不睦吗? 宁王殿下与元嫡裴王妃感情甚笃,奈何王妃红颜薄命,只留下一子,便早早地去了。 武耀十八年时,先帝做主,赐了潘氏之女为宁王继妃,细细算来,这两人同一屋檐下,也已共同生活了十余年了。 「宁王叔是用情至深的人,其实照我看,若非当年先帝下旨,为王叔续娶了潘氏女做继妃,依着王叔的性情,这些年多半也是不会再娶的了。」 第67章 从宁王院中出来,温怜说着,不由叹了句造化弄人,「说来也是冤孽,潘妃进门没多久,裴氏与潘氏便撕破了脸,宁王叔素与裴氏亲近,又因念着王婶的旧情,回头看着潘氏生厌,也是人之常情。」 裴瑶卮默默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温怜是太了解她了,眼见她如此,便知她在想什么,「怎么,老毛病又犯了,同情起潘妃来了?」 裴瑶卮愣了愣,随即摇头一笑,「也说不上同情,就是觉着挺可悲的。」 「什么可悲?」 她叹了口气,看了眼温怜,「可悲这世上,如你这般骄傲的女子终是少数。」 温怜一怔。 她又道:「可悲这世上,如你这般,敢于将命数握在自己手里,而不为政局、不为男子左右的女子,实在太少。」 温怜眼中闪过一丝寞然,半晌,调笑道:「只一个潘妃,怎就让你想到这些?」 裴瑶卮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心里默默将‘武耀十八年’念了两遍。 傍晚,萧邃回来时,见她坐在书案前发呆,自己在那站了许久,都不见她有反应。他眯了眯眼,蜷起食指,在案面上轻敲了两下。 裴瑶卮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着了,左手一松,在空中虚悬了半天的笔杆子,倏地坠落下来,污了素白的纸。 抬头一见是他,她抚了抚心口,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搁好了笔,将弄污的纸张团起扔了。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裴瑶卮心思一转,只道,白日里同岐王妃去一起去拜见宁王,却没想到,撞见了一幕夫妻龃龉的场面。 「您说,这潘氏的女子,个顶个的都是美人,怎么宁王叔得了这样的娇妻,却舍得叫美人垂泪呢?」 她这是话里有话带着讽刺,萧邃淡淡看了她一眼,只说:「不准背后议论长辈。」 裴瑶卮挑挑眉,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她将一边的画卷挪过来,执笔将眉目点上,萧邃的目光落在她挥毫的右手上,不觉起了一丝兴味。 「你这倒是有趣,写字时是左撇子,作画时倒用起了右手?」 裴瑶卮敷衍地应了两句,没细说,转眼,笔下画作已成,她起身往过一让,萧邃做到案前,将这人像纳入眼中的顷刻,神色便不对了。 她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口中却是平平静静地,将自己遇劫的前因后果,一一与他说来,末了道:「我听着奚楚暮与长孙真说话,帮他们劫走我的这女子……似是姓潘?却是不知,会否与那赫赫扬扬的望尘潘氏有关联呢?」 她话音落地,便听萧邃沉声道:「不会。」 裴瑶卮眉头一蹙。 他霍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画上,「不可能是她。」 裴瑶卮哼笑一声,「这话说的,难不成殿下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萧邃侧目定定地望向她。 「你画她,究竟是何用意?」 「用意?」她笑意不抵眼中,轻快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一先就说了,我给您画出来暗害我之人的画像,您照着画像找人去,等找着了,好给我出气么!」 说着,她有意朝他逼近,眼里带着狡黠的冷意,「怎么着,莫不是殿下为这画中美人惑了心智,想反悔,不愿意帮我出气啦?」 瞧她这副态度,萧邃便知道,这画像,十有八九是她刻意画来试探自己的。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相蘅,怎么会知道潘恬的模样呢? 按理说,直到潘恬亡故时,相蘅都还养在外头,尚未进积阳郡公府的大门呢。 他的目光愈发深了下去,这丫头身上的谜团,太多了。 重新看了眼那画像,他静了静心神,问道:「你见到的,真是她?」 裴瑶卮笑得天真,重重点了点头。 呵,想玩是吧? 楚王殿下从容一笑,适才的深沉压抑,仿佛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那就看到什么,忘了什么。」他重新坐了下来,字字轻定道:「不准再提,不准再想,不准再记着。」 裴瑶卮笑不出来了。 萧邃说是这么说,但对于她此番被劫之事,却也未曾就此撂开手。尉朝阳之前领人追查到了一座道观,可其中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向附近人家打听,也只打听出,原是有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度了道,在观里修行,至于是哪家的千金,便没人知道了。 第68章 她的这幅画里,抛出女子面容与潘恬相似不提,其身着,倒正是一袭道袍。 「殿下的意思是……查一查潘家的女孩?」 翌日,尉朝阳被萧邃叫到跟前,听完他的话,试探着问道。 萧邃沉吟道:「不只是查今日的潘家人。」 尉朝阳心思一动,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您是怀疑……潘诫一脉,尚有余孽?」 萧邃没说是与不是,但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哦,对了,」尉朝阳想起一事来,道:「属下刚刚过来的时候,在前头听说,潘贤遣了儿子潘整来探望宁王殿下,说话便要到了。」 萧邃眉目一动,「潘整来了?」 尉朝阳点头,「自从潘贵妃有孕后,潘贤近来愈发坐不住了,连带着东南一线的军队都有些蠢蠢欲动之势,您看,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以防不测?」 「别的都不急,」片刻后,萧邃道:「潘贵妃的身孕,如今几个月了?」 这倒是将尉朝阳问得一愣,心说,我个大老爷们,谁闲着没事记这个? 萧邃见他脸色,也反应过来了,不觉一笑道:「是我问错人了,可惜瞬雨不在身边……」顿了顿,他道:「这样,你给派人给瞬雨递个信儿,让她拿捏着时日,看着差不多了,便让树清那里将一早备好的奏折递上去,好好给潘氏添一把火。」 「是,属下明白了。」 莞郡公世子潘整,乃是潘贤与文夫人唯一嫡出之子,早年间便混迹军旅,真说起来,也算是资历丰厚了。 裴瑶卮一听到他来,索性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随手,便将手里的茶盏摔了出去,给一旁的轻尘吓了一跳。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裴瑶卮心道,仇人共处在同一屋檐下,不必相见,也是分外眼红。 「没什么。」她淡淡一笑,随口道:「我不喜欢潘家人罢了,想着莞郡公世子这么一来,少不得又要应酬,怪烦人的。」 轻尘听了,似模似样地点点头,「奴婢也不喜欢潘家人。听说这潘世子风评可差了,外头人都说他心狠手辣,端着副笑模样,竟做让人笑不出来的事儿!讨厌死了!」 裴瑶卮给她逗笑了,「啧……你说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些‘听说’?难不成,过去你进相府之前,是个走江湖卖艺的?」 轻尘笑嘻嘻道:「那成日圈在深宅大院里无趣嘛,再不转磨磨打听点有意思的事儿,那得活得多辛苦呀!」 她说完,方才自觉失言似的,「奴婢失言了,娘娘莫生气。」 瑶卮笑道:「你说的是实话,娘娘不生气。」 「对了娘娘!」过了会儿,轻尘又道,「奴婢还听说呢,这潘世子此番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带着个姑娘呢!」 「姑娘?」她没怎么当回事儿,随口问道:「侍女还是姬妾啊?」 「嗯……好像和他一样,是姓潘的。」 裴瑶卮抬起了头。 轻尘又道:「似乎是他妹妹?」 潘整并没有亲生的妹妹,倒是他娘文夫人,从潘氏族中挑选了好几个孩子,带在身边养着,便如同如今摄六宫事的贵妃潘若徽,便是潘贤与文夫人的养女,萧逐登基后不久,文夫人便将她送进了宫中,以图稳固潘氏地位。 裴瑶卮一直觉得,潘贤能有今日,他的那位夫人,可谓是劳苦功高。而潘贤呢,纵使裴瑶卮恨他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说一句,身为夫君,他也算无可指摘了。 别的不说,光是凭莞郡公今时今日位极人臣的地位,后宅里却只有一位夫人这么一条,便也够得上许多女子羡慕了。 「确实是他妹妹。」午膳时,温怜过来与瑶卮一起用膳,说起此事,她知道倒比轻尘还要多些。 「说是差不多明日便能到了。」温怜叹了口气,满满的不屑,「也真是倒霉,一想起潘整那张脸,我就恶心得想吐,潘贤倒也是真有胆子,明知道我在这里,还敢让他亲儿子过来,巴不得断子绝孙么?」 裴瑶卮一通好笑,不过心里倒也奇怪得很,潘贤这个时候让潘整过来,探病的幌子里,遮得究竟是份儿什么心思呢? 宁王与潘氏虽挂着姻亲,却一向不多来往。早些年潘贤还装着忠孝节义时,尚还好说,而今这几年,宁王对其,实是一年比一年冷淡,愈发恨不得逢年过节都不往来了。 第69章 「依奴婢看,潘贤遣一双儿女过来,说是探病,实则十有八九,就是奔着楚王来的。」 午膳之后,温怜回自己住处的一路上,独觞从旁与她论起此事,话倒是说得很明白。 温怜哼笑,「你也看出来了?」 独觞颔首,「若真是为着探病,光是派儿子过来也就是了,何必叫个未出阁的姑娘同来折腾这一趟?更何况,若然真心探病,怎么宁王病得五迷三道时却不见他们走动,反倒是如今楚王来了,潘家便也紧着遣人过来了?」 「这话不错。」温怜心头忖度着,徐徐虑道:「只是,潘贤明知我亦在陵城,却还敢让潘整过来,如此心急……」 独觞心头一激灵,「您是担心,潘氏……要坐不住了?」 温怜嗤笑道:「潘氏早就坐不住了,我担心的是,他为争取萧邃,不惜将亲生儿子置于险地,却不知,究竟是他狗急跳墙,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说,他料定了,此番必能争取到萧邃?」 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 「娘娘,若然如此,适才您为何……」 「为何不提醒蘅蘅?」温怜摇头一笑,「你我能想到的,蘅蘅不会想不到,她既然不说,便是心里也怕会应上后一种可能。」 顿了顿,她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儿啊,急不得。萧邃不似萧逐,这些年他究竟图什么,没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只能看他怎么做了。」 「但愿,他别叫人失望。」 第二日,潘氏的车马到时,裴瑶卮与萧邃俱在书阁里,一个看书,一个写字。 来通报的下人一走,裴瑶卮便搁下了手中的书册,起身去给自己换了杯茶,回到座位上,就那么捧着茶,淡淡打量起他来。 被她探究般的目光缠了许久,还是萧邃先开了口,淡声问:「怎么了?」 她眉目微动,含笑试探道:「莞郡公世子到了,您不说去前头露个面,见见?」 萧邃一时没说话,又听她继续道:「除了潘家公子,还有潘家姑娘呢!听说潘家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您是最明白这里头的妙处的,这会儿也不说好奇?」 他笔锋微顿,半晌,抬起眼来看向她。 「你这样问,是等着我说好奇,还是盼着我说不好奇?」 她捧着茶轻轻啜了一口,笑盈盈道:「我等着听您的真心话呀。」 「真心话……」萧邃搁了笔,舒了舒筋骨,悠悠道:「真心话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非至万不得已,要不得。」 裴瑶卮疑惑地看着他。 他唇角一勾,继续道:「倘若我真对潘氏之女有心,那你这问题,为难的就只是你一个人,而我若是对潘氏之女无心,那你便是既膈应了你自己,也膈应了我。」 「为个外人,犯不上。」 裴瑶卮心里的白眼儿翻了一半,硬生生又被他最后这句亲疏分明的话给弄毁了。 为着潘氏兄妹这一来,当晚,宁王妃特意安排了一席家宴,府中这些位贵客自是一一都要请到的。只是没想到,入夜一开席,连岐王妃都劳动大驾过来了,倒是这王府的主人宁王殿下,人影全无。 「王爷身上不舒服,叫老奴来告诉娘娘一声,今儿晚宴,王爷便不过来了,请诸位自娱便是。」 宁王派来传话的人一走,宁王妃脸上的神色便一阵青一阵白,若非身边的姑姑安抚着,险些便要将手里的酒樽直接掷出去了。 「呵,」温怜轻笑着,举杯自饮,轻飘飘道:「潘娘娘还真厉害,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哪家主公病着,主母却还有心操持宴席的!您这接风洗尘之心,也不知潘家的世子、姑娘受不受得起。」 说着最后一句话时,她的目光冰雪似的,淡淡往潘整兄妹的方向刺了一眼。 宁王妃被她气得不轻,怒目圆睁,正要说话,却被潘整抢先了一步。 深色锦衣的男子含笑起身,深厉的五官勾结着笑意,不说话不动作,已叫人望而生畏。 他先恭恭敬敬地对宁王妃道了句‘姑母安心’,回过头来,对着温怜举起了酒杯。 「安王妃,」他笑意愈发深了,眼神如阴天里的刀子一般,沾上便叫人难受,「多年不见,在下一向惦念得紧。幸而王妃忠贞,长得陛下关心照拂,想来这几年,您远在辞云,日子倒也还顺遂罢?」 第70章 嘴皮子倒是一如既往的不错。裴瑶卮不动声色地轻嗤了一声,心里默默想着,潘整这一句话,起先一个‘安王妃’的称呼,取了萧还的谥号,自是最能提起温怜的伤心,紧接着,又说到温怜与萧逐的关系,那就更是说给萧邃听的了。这里里外外,也称得上是面面俱到了。 可温怜若是能被他这一句话所伤,那便也不是温怜了。 她眼里掠过一层冷意,哼笑道:「‘安王妃’……嗯,这个称呼倒也不错,只是你家的夫人,来日只怕就不会有这个荣幸,够得上一个附谥的美称了!」 潘整眸光一眯,「王妃这话……」 他才起了个话头,那边,却是萧邃突然开了口,打断了他的话:「潘世子此来,不是为了探病吗?」 潘整稍一愣,便恢复了神色,笑道:「自然是为了探病,宁王殿下久病不愈,家父在京中也是格外担心。直到前些日子,听说楚王殿下带了一元先生前来为宁王殿下诊治,家父方才安心些。紧着嘱咐了在下,带同妹妹前来探望。」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将话头引到了身边的女子身上,别有深意地与众人引见,「这是小妹潘拟,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未向诸位拜见,实在失礼。」 说着,他便朝妹妹递去一眼,女子得了他的眼色,盈盈起身,绕过席案,近前与众人一一见礼。 早从入席之时,裴瑶卮便注意到了她,这会儿明亮的灯光里相见,既有些‘果然如此’的恍然,又有些……可笑。 潘整适才介绍这女子时,虽说是向众人引见,但他的眼神,却一直盯在萧邃身上,注意着后者的情绪。 裴瑶卮也是没想到,之前自己与温怜才刚猜测起潘贤夫妇当年救下这女孩的目的,一转眼,潘贤这张牌便这般迫不及待地打出来了,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小女拜见楚王妃娘娘,娘娘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女子的声音朝着自己袭来,裴瑶卮微微一回神,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大方一笑,颔首回礼。 ——这丫头此刻的模样,比起那时在道观之中,倒是有些不同了。 看着温婉可人,娇柔袅娜,好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儿。 只是,即便她藏得很是仔细,裴瑶卮却还是注意到了,她在给自己行礼时,忍不住偷眼往自己这里看来,那目光中透着点恐惧,更多的,还是嫉恨。 「潘姑娘生得挺不错的。」她搁下酒杯,恍若无心般道:「倒是叫我想起了一位旧相识呢。」 萧邃侧目朝她看去。 潘拟那里闻言,心里头一紧,若非死死压着,险些便要打个激灵。 裴瑶卮迎着萧邃的目光看去,对视之间,从容道:「殿下可还记得?前几日我还曾同您说过的,我有一故交,常年在道观中修行,生得是一副花容月貌,我见着都嫉妒!这会儿看来,倒是与潘家姑娘生得很有几分相似呢!」 她话音落地,潘拟脚上一软,幸而一旁的侍女有眼力,急忙过来扶了一把。 「哟,姑娘这是怎么了?」裴瑶卮佯作诧然,「这还没喝几杯呢,就这般不胜酒力?」 潘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勉作镇定道:「小女一路过来,身子有些不适,叫王妃娘娘见笑了。」 裴瑶卮垂眸一笑,没说什么。 潘拟虽说做贼心虚,被她这三言两语吓着了,但潘整却没事儿人一样,面上笑意如常,更因有了楚王妃这句眼熟的话做引子,更勾出了他对萧邃的后话:「舍妹是蒲柳之姿,难得却能入得了王妃娘娘的眼。说起来,她这模样,过去家父也说,生得是像族中一位早逝的妹妹,我与那位妹妹旧日里来往不多,细细思量……楚王殿下却似乎曾见过,不知殿下眼中所见,在下这两位妹妹,生得可真有那般相像?」 此言一出,在座的主子有一个算一个的,皆知他话里指的是谁。 裴瑶卮也看向了萧邃。 「本王不记得了。」萧邃淡淡道,「只是有一句话,想提醒世子。」 「哦?」潘整作势好奇,「殿下请讲。」 萧邃看了眼温怜,道:「世子尊敬岐王妃,也该顾着如今是在宁王府。世子既是为探病而来,那这关于‘谥号’的话,实在不宜多说。」 温怜心头一动,转头看向了他。 第71章 默然片刻,潘整起身,朝着楚王殿下恭敬一拜。 「是,殿下的话,潘整记住了,」他笑道:「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宴席方散不久,月上中天,已是午夜。 「不是很本事吗?」 潘整踞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青玉佩,语气疏疏散散的,朝着面前恭谨而立的女子问去。 潘拟低垂着头,默默咬紧了嘴唇。 潘整不经意抬眸瞭了她一眼,又道:「联手外人掳劫楚王妃的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如今见了正主,倒脚软嘴笨,吓成了这副德行?」 当日,她着了周国那两人的道,被迷昏在道观之中,醒来时,看见的却是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此事,闻讯而来的潘整,他那时望着自己的那记笑容……潘拟此刻回忆起来,还是禁不住狠狠一抖。 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做小伏低,「是妹妹无用,让哥哥失望了。」 「呵,失望……」潘整勾了勾唇角,身子骨一松,懒怠怠地靠在枕头上。 他望着潘拟,「这失望一次也就罢了,若是再二再三,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可明白?」 话音落地,潘拟只听得一声脆响,定睛看去,便见自己眼前的地面上,适才还珍而重之呆在他手里的青玉佩,此间已然碎成了几瓣。 她强稳了稳心神,重重闭了下眼睛。 「是,妹妹不敢不明白。」她有些急促,有些恳切,生怕他不信似的表着决心:「今日只是一时紧张,妹妹回去定当好生准备,不敢辜负哥哥与父亲母亲的期望。」 潘整眼风一转,轻飘飘地从她身上移开了。 侍女典霈搀扶着自家姑娘,走出去许久,眼见离潘整的院子远了些,这才握着她的手,紧张地问道:「姑娘没事吧?」 月光低下,潘拟扶在一棵老树边上,重重吐息了好些回,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些。 她齿间忿忿地颤了颤,眼里合着恨与怕,冷冷一哼,「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做小伏低,半点由不得自己。 典霈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这会儿也是心疼,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宽慰道:「姑娘宽宽心,总会柳暗花明的!」 柳暗花明……呵,潘拟听着这几个字,却觉得又痛又苦。 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身边,典霈忧道:「倒是今日宴上,楚王妃那几句话……奴婢听着,真是胆战心惊!」 闻言,潘拟亦不自觉地攥了把手里的帕子。 是啊,潘整也就罢了,这些年都是这么如履薄冰地走过来的,不差这一回两回的心惊胆战。倒是那个相蘅,她说的那些话,显然,就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会不会……」念头一起,潘拟登时猛烈摇了摇头,「不,不可能!当日在观中,我只趁夜去看过她那么一眼,那时候她药劲儿还没过,尚在昏迷之中,如何会见过我!」 可典霈心里却有一丝疑惑。 楚王妃之事时,跟着潘拟回观中的,是另一个丫鬟叶儿,不是她,是以许多事,她也只能猜测。 「不是说……当时周国那两人,是迷晕了观中大半的人,方才偷偷将楚王妃带走的吗?」她小心问道:「奴婢想着,会不会是他们临走之前……出过什么岔子?」 「不可能!」潘拟想也未想,脱口便是反驳,可冷静下来,她却也犯起了含糊:「……可能吗?」 此事上,典霈无法断言,可想着楚王妃那些话…… 「姑娘,您想想叶儿,她被楚王妃吓得,如今十日里有八日都萎靡不振,连连梦魇,那楚王妃……」典霈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认真嘱咐:「绝不能小觑啊!」 潘拟眉头紧锁,抬头看着明朗的月,也像看着一团乌黑的云。 侍从陈荀从外间进来,见潘整一直坐在那里,姿势都没怎么换过,眉间褪了笑意,氤氲着沉沉满满的情绪。 他近前递了杯茶,缓声问道:「世子不安心?」 潘整看了他一眼,复又收回目光。 他问:「今日宴上,你看着楚王对潘拟的态度,可有一丝一毫的意思?」 「一面而已,且是人多眼杂之境,也看不出什么深浅来。」陈荀劝道:「您别担心,凭三姑娘那副面皮,不愁在楚王府没有来日。」 第72章 潘整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那丫头,也就是那张脸像她姐姐……」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楚王若是以貌取人之辈,那他待像极了裴后的相蘅,又怎么会这般在乎?」 一听这话,陈荀笑了,「世子这便是糊涂话了!」他道:「相妃是楚王从皇上那里抢来的,如今楚王夫妇越是和睦,皇上看在眼里,自然越是气怒。便是为着碍皇上的眼,楚王待王妃,面上也总会好一些的。」 果真是这样吗? 潘整回忆着宴席之上,那两人间一眉一目的交流,心里总有些不安。 「得稳住了楚王。」他蓦地一闭眼,搭在膝头的手掌攥紧了权,沉声道:「一定得稳住了楚王,只要他不插手,咏川的十万兵马,相韬便争不过父亲。」 「您放心。」陈荀虑道:「积阳郡公的一贯秉性,说好听点是与世无争,说难听了,那就是个胆小怕事之人,这么多年,相氏手里的权柄一点一点消下去,也不见他何时站出来争过。」 潘整摇头,眼中含了一道寒锋,「呵,积阳郡公怕事是一回事,可再怕事的臣子,也架不住天子的有意抬举。」 想到这个,他捏了捏眼角,总觉得稀罕:「说来也奇怪,自从相家两女,一个和亲、一个嫁入楚王府后,皇上提拔相氏的意图也凉了一段时间,怎么如今竟又重起了这份儿心思……」 陈荀却觉得,此事不难理解。 「贤妃受宠,世子婴又一向是皇上看重之人,更何况皇上疼宠业成公主,更甚于自己亲生的奉阳公主,如今业成公主许了公子垚,虽说是德妃弄巧成拙的缘故,但说不准此事之后,皇上也动了以业成公主这门婚事,笼络相氏的心思。」 「再者了,皇上如今虽急着提拔新人,但新人到底是新人,哪够格同咱们潘氏较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着意宽劝道:「皇上用相氏,可见其手下无人,叫属下说,世子更该放心才是。」 潘整沉吟片刻,低低道:「但愿如此……」 去华馆中,裴瑶卮才罢了沐浴,身上水雾未尽,正待回寝阁中休息,却被萧邃出声,唤到了书房中。 「都这个时辰了,殿下还不沐浴休息么?」她作势打了个哈欠,「这人情世故应对了一晚上,我可是累得不行了!」 书案上铺着的不知是什么,萧邃目不转睛地看着,倒还能分出些精力来问她:「帮着奚楚暮劫走你的,是潘拟?」 裴瑶卮妄图打量他的神色,却一无所获,只得轻挑眉目,轻轻应了一声。 萧邃点了下头,半晌未曾言语。 裴瑶卮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刺他,但临出口,却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的话,心里蓦地一软,便又全咽了下去。 想了想,她叹了口气,「罢了!」 她这一叹,倒将萧邃的注意给叹了过来。他抬首朝她看去,问道:「什么‘罢了’?」 面前的女子裹着一袭素白软缎制的浴衣,长发披散,眼睫上似都还坠着水珠,芙蓉如面,生生叹出了一抹风露清愁。 「不为难你了。」她幽幽自怜道:「这一口窝囊气,我自己憋着,用不着你给我出了。」 萧邃有点意外。 片刻,他玩味道:「怎么忽然善解人意起来了?」 「唉!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她说着,一记眼风朝他飞去,噙着悠悠浅笑道:「这话我自己说也就罢了,倘若我非要追究,而殿下却不愿意追究,到时我岂非更没脸?」 闻言,他唇边的笑意明显了起来。 裴瑶卮想着适才宴上,他有意为温怜说话,警醒潘整的事,心里正琢磨着如何起个话头,同他探一探潘整此番过来的目的,这时,却忽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轻轻道了句:「过来。」 她一愣,裹了裹衣衫,慢步走到他身边。 萧邃起身将位子让给她,裴瑶卮也不扭捏,入座垂眸,往书案上一看,不由诧然。 「舆图?」 萧邃点头,「给你一炷香时间,且看你能瞧出什么门道来。」 这是一幅大梁中部,以南都长治为核心的舆图。图上除了一应的山川城池之外,还标注着各地布防、驻军、势力派系的详细情况,裴瑶卮光是从惊讶里回过神来,便用了好一会儿,她瞠目看向已在一边落座的萧邃,声音微哑:「……你让我,看这个?」 第73章 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裴瑶卮倒吸了一口气。 他给自己看这个……如若这舆图上的一笔一划皆是货真价实的,那他这,岂不就是……变相允准自己参政的意思吗? 她心里一百个不信,狐疑着试探道:「楚王殿下,您这不是逗着我玩儿呢吧?」 「夜深人静不睡觉,我拿这事儿逗你玩?」萧邃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带着点嫌弃,「我是有多闲?」 比起裴瑶卮的惊讶,萧邃对于允她参政一事,甚至未曾有过多的考量。 他只是觉得,她聪明、不安分、甚有心思。许多时候,自己都看不懂她。这样一个女子,既然她决定了留下,那么有些事情,与其让她背着自己筹谋,不如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算计,还能叫人更安心些。 一炷香未到,裴瑶卮已将这幅舆图中能品出的味道,全都品出来了。 她一偏头,逢上萧邃的目光,出口直接问道:「潘氏想要咏川兵权?」 萧邃眼中一亮。 见他神色,裴瑶卮便知确实无疑。 她复又朝案上看了眼,心里默默将大梁境内,如今的兵权排布情况回忆个遍,不觉间,一声冷笑已然出口,「潘氏这算盘打得好精呐!」她眼风狡黠地朝他量去,「难不成,在莞郡公眼里,咱们楚王殿下便是这般色令智昏之人?只献上个养女,便能换取您对这十万大军的归属袖手旁观?」 说话间,萧邃起身走到她身后,看了她一眼,「养女?你知道的倒多。」 她只管往温怜身上安排:「我知道的不多,架不住有岐王妃教导么!」 萧邃轻哼一声,没再接下茬,身姿微俯,与她说起咏川兵权的事。 咏川横贯南都长治与最西边的淘漉城,月前,咏川守将辛阳暴毙,如今这十万大军的军权摆在那儿,眼热之人不少,最为积极的,便要数潘氏了。 然而,辛阳是积阳郡公的旧部,如今其子尚且在咏川军中,且颇有建树,即便相郡公无意争权,却也架不住天子有心,未免潘氏添翼,只能想方设法,让这十万大军姓相。 萧邃告诉她:「咏川军素有排外的毛病,加上这几年,西边战事频繁,大军也历了数翻变动。辛阳在时,军威深重,尚能镇得住,可如今他这一走,头一件,便是军心不稳。」 裴瑶卮明白了——排外,加上军心不稳,也就是说,新守将不能从外头调任,只能在咏川军内部提拔。 纤纤的食指在几位副将的名字上一一划过,她缓缓道:「你标着这三人的名字,也就是说,要在他们之中选咯?」 萧邃嗯了一声,「这三人身后,分属三方势力。」 ——相氏、潘氏,与楚王殿下。 裴瑶卮看出潘氏图谋咏川的心思不难,毕竟南都的地位摆在那里,而西面的淘漉童氏,本就是潘氏党羽,咏川的位子一空,潘氏若能拿下来,往后,便不愁再进一步拿下南都。 只是,她想来想去,却也有一点不明白。 「可——」 她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时忘了度量自己与身后之人间的距离,这猛然间地一回首,只觉眼前光影一晃,定睛看去时,已与他鼻尖相触,彼此呼吸相闻,所距不过咫尺。 转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心跳一点点快起来,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她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一句诗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就好像,他不必有任何动作,她顷刻间,便要溃不成军了。 裴瑶卮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迟迟不想抽身。 直到,萧邃眼里渐渐聚起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落在她身上愈发深邃,也愈发疏离——这份疏离没来由地刺痛了她,让她不敢再沉溺其中。 她倏地转回头去,只顾着遮掩自己的失态,却未曾注意到身后,他堪堪伸出来,差点便要抚上她面颊的手。 萧邃回过神来,看了眼自己悬在空中的手掌,眼里竟起了一丝厌恨。 「可……可是……」她急着打破这份尴尬,‘可是’了半天,却还没把后话‘可是’出来。 他直起身子,双目一合一开之间,已然恢复了清明,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她重新将注意放到舆图上,想了半天,才找回了之前的思绪:「还是我起初想不明白的那点,似咏川这般重要的利益争夺点,潘氏怎么就有这个把握,觉得仅凭一个养女,就能得到楚王殿下的支持?」 第74章 说着,她想起潘拟那张与潘恬甚是相像的脸,没忍住使了个小性儿,问:「别的不说,潘家那姑娘,长得有我漂亮吗?」 自然没有。萧邃心道。 她虽这样问,但因适才的尴尬,这会儿却没敢回头显摆她那副花容月貌。盯着她乌黑的发顶看了片刻,他心思一转,道:「长得漂不漂亮是一回事,长得像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裴瑶卮眉目一凛。 「我长得像谁我知道,但那位潘姑娘……」她阴恻恻道,「不会这般巧,偏偏像裴家二公子的原配夫人吧?」 萧邃没回答。 在他的沉默里,裴瑶卮的心却渐渐有些发虚,她有点不确定,自己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究竟是对还是错? 倘若萧邃真的告诉她,为着潘拟与潘恬的这份相像,他甘心相让、甚至是甘心相助潘氏夺权,那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茫然间,她忽然想到,过去曾有人同自己说过,若是明知一个问题问出来,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这问题,索性不问也罢。 这么多年了,她在别的事情上都有豁达之时,偏生就是对着面前这个人,永远都存着份儿较真之心。 「潘氏献女之意明显,但献女只是个引子。」萧邃道:「为夺咏川兵权,潘贤真正要给我的,疏凡郡的治权。」 疏凡郡——正是辞云城所在。 裴瑶卮心头微颤,这就说得通了。 她叹道:「看来潘氏对咏川军的在意,远远超乎所料。」 「你可知这说明什么?」 裴瑶卮长记性了,拿捏着距离,小心翼翼地侧身与他对视,「说明,潘氏要动手了。」 萧邃淡淡一笑,眼中透着赞许之意。 「那潘拟……」一抹疑惑在她脸上即来即走,她恍然道:「潘氏献女,原来献的是‘西施’啊!」 ——趁今次这个机会,送个谍者在他身边。盼她能凭与潘恬相似的那张脸受宠,从而在楚王殿下身边监视,好于潘氏作乱之后,能时刻洞悉楚王的动向,未雨绸缪。 「那殿下的意思呢?」 萧邃没说话,眼风朝书案左上角,一卷反扣着的《老子》上一瞟。裴瑶卮会意,将书拿起来一看,便见扣着的那一页,正是第三十六章。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裴瑶卮轻哼了一声。 「我就说嘛,殿下怎会放心让我干政!」她幽幽叹道:「原是为了让我自己心甘情愿地看着侧室进门,既免了日后的家宅不宁,也省了您的一番解释!」 「小人之心。」他笑骂了一句,而后道:「你既有这个见识,我许你干政。」 裴瑶卮眸光一动,「当真?」 萧邃点点头,却说:「不过要守我的规矩。」 她眉目一挑,示意他说来听听。 他颜色郑重道:「平日你与岐王妃往来,彼此若能和睦相处,我也乐见。」 「但于政事上,你不能与她有任何过从。」 对这个要求,裴瑶卮并不意外,只是—— 「便是我答应了,你就信吗?」她十分怀疑萧邃会这般天真,「关起门来,我与她说什么体己话,谁又知道呢?」 他却说:「骗不骗我,是你的事,信不信你,是我的事。」 她呵呵笑了两声,神色狐疑地量着他,点点头,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只是静下心来想想,她却也觉得悲愁。 她看得出萧邃对温怜的关照与尊重全是出自真心,而这份真心,自然全是为着萧还才有的。 萧还在时,是他的挚友、他的兄弟、他的膀臂,可那个时候,无论是温怜还是她自己,却都是萧逐一派的。 他正要去添茶,冷不丁地,却被人勾住了衣袖。 顺着她白皙的手,一路看向她的脸,他惊讶于她眉眼间那份突如其来的沉沉哀愁。 「你待岐王妃,一向客气、关照。可若是……」她将目光收回,低着头,沉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她碍着了你的路呢?」 「到时候,你还会顾念着岐王殿下,容着她吗?」 站着的人片刻未语,末了,轻声一笑。 第75章 裴瑶卮看向他。 「‘有朝一日’?」他淡淡问道:「温怜,何时不曾碍我的路?」 她愣住了。 远处宁王寝殿中,破门的声响甚是震耳。 妇人身后跟了成群的婢仆,气势汹汹地闯将进来。她驻步在床前,死死瞪着倚在床边,正静静看书的人,好一会儿,突然发了疯似的,抬手夺过一旁架子上的花瓶,便猛地摔在了地上。 似是对这样的动静太熟悉了,萧惊池甚至没稀罕抬头看上一眼,手里有条不紊地,又翻了一页书。 宁王妃心底的火气,彻底被他的漠不关心点了起来。 声嘶力竭的怒吼声,碎了这寝殿中最后的寂静,婢女下人们瑟瑟缩缩地在一旁看着,谁也不敢上来一劝。 宁王妃开始砸东西。 碗盏、茶具、书册、桌椅,这屋子里一切看得见、搬得动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都没逃过被摔砸的命运。 宁王殿中的掌事姑姑寒露实在放心不下,别的也就罢了,家丑不外扬,如今府中尚有贵客,这动静若叫让人听了去…… 她壮着胆子来到宁王殿下身前,急急劝道:「殿下,您好歹劝一劝潘娘娘,如今府中有客,着实不是能随着性子发脾气的时候啊!」 「有什么好劝的。」萧惊池淡淡道:「她自己乐意砸,便让她砸。本王还不差这点儿家底。」 劝不动王爷,也不敢去触潘王妃的霉头,寒露姑姑无法,紧着将四周的仆婢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了两个近身侍奉的丫鬟在外间,以防出事。 站在门口,她声色俱厉地吩咐众人,管住了自己的嘴,不准将主子的私隐外传分毫。 一众仆婢揣着惴惴,唯唯诺诺。 寝殿中再度恢复宁静,已是许久之后了。 潘雩折腾累了,也没力气了,大汗淋漓地颓坐在地上,抬着一双眼,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朝萧惊池看去,饱含怨毒。 「摔够了?」 许是耳畔一时没了嘈杂声,还有些不适应,萧惊池终于舍得从书册中抬首,四下一望,将满殿的狼藉尽收眼底,最后,才看向坐在地上的人。 「若是还嫌不足,再叫人去库房抬几箱子玩器过来,务必叫你解气。」 他的话音那样温和,眼角眉梢,似乎都还带了些浅淡的笑意,潘雩有那么一刹的失神,就好像他此刻对着自己,当真怀有真心实意一般。 可这短暂的失神后,扑面而来的,则是不堪申诉的怨恨。 「解气……」她目色残忍而孤独,咬碎了银牙,将这两个字缓缓吐出,「撕帛碎珍解不了我的气,那你呢?你要如何才能解气?羞辱我、无视我都还不够,那杀了我,够不够?」 萧惊池眼风一收,淡淡道:「王妃说笑了。」 说笑……潘雩心道,我自己便是个笑话,哪里还需要同谁说笑? 猛然间,她拼了全身的力气,身形一动,膝行着朝他扑去,寒露远远看着,吓了一大跳,差点便要冲去过了。 潘雩伏在他床边,仰着头,一串串的泪水从紧闭双眼中流淌而下,她扯着他的衣袖,喊道:「萧惊池,宁王殿下,我求求你——你休了我罢!」 「王妃说得哪里话。」他翻着书,平静道:「你是先帝赐予本王的继妃,是本王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进王府的主母,休妻,那是失德不忠之举,本王无谓如此。」 呵…… 无谓如此,原来,只是无谓如此么…… 「这么多年,我对你而言,终究只是无谓二字罢了。」她望着他,眼里还有那么最后一丝期待:「既然如此,你就不能给我条活路吗?」 萧惊池却似疑惑,「本王待王妃不好吗?」 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潘雩的眼泪渐渐流不出来了。 锦衣玉食,华堂美服,是好么? 但你非要把我困在你眼前,却又从无例外地视我为无物,这又算什么呢? 「自从来了这陵城,你便从未让我出过一次宁王府,你这般厌恨我,却又非得朝朝暮暮,将我留在你跟前。」她说着,无力地回眸,看了眼满地的杂乱,「……若非如此这般的发一通疯、吵闹一回,你的目光,便绝不会落到我身上……」 第76章 「宁王殿下,你不累吗?」 萧惊池轻轻一笑,「你累了?」 潘雩说,是啊,我累了,累到,已经快没力气活下去了。 「可你毕竟还活着。」他轻轻道,语气是那般冷清。 他大发慈悲地侧目注视着她,一滴泪珠悬在她下巴尖上,将落未落,他伸出手去,将其接到食指尖,拇指凑上去轻轻一捻,碎了。 他说:「本王操心,不敢指望神明替我周全因果,是以只能自己动手安排。昔日你种下的因,今朝自食其果,你受着,我看着,很是公平,不是吗?」 自食其果,自食其果…… 潘雩将这四个字嚼碎了,堵在喉头,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一股莫大的恐慌袭上心头,她脑子里乱了,疯疯癫癫,反反复复。 「……殿下!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她死死扯着萧惊池的衣袖,眼里的所有情绪,皆被恐慌二字一扫而空,她不住口地嘟囔着:「我求求您,您原谅我,您原谅我好不好?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原谅我罢……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错了……」 寒露站在落地花罩前看着这一幕,心头百感交集,有怨恨,有可怜,最后却都化为一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萧惊池理解地点头,对她道:「我也知道错了。」 潘雩瞪大了双眼,背脊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她糊涂了,还以为这句话之后,他会说一句放过自己的话。 可他却只是道:「当初,我便不该娶你,即便娶了你,也不该善待你。「 ——善待。 是啊,她想,曾几何时,新婚燕尔,他也是曾善待过自己的。 「殿下……」 萧惊池淡淡一笑:「是我错,方才给了你犯错的机会,可是能怎么办呢?夫妻一体,既然我的错无法悔改,那你,便也只能陪着我一起了。」 潘雩彻底没了声音。 寒露见她消停了,紧着给她的侍女忍冬使眼色,忍冬擦干净眼泪,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哄着,慢慢将人带离了寝殿。 寒露斟了杯茶,奉上前低声劝:「殿下,您宽宽心,奴婢这便让人来收拾。」 萧惊池没喝茶,摇了摇头,「不必了,明天再说吧。」 寒露将茶放到一边,沉吟许久,还是开了口:「殿下,您……」 萧惊池抬眼朝她看来,一见她那为难的神色,便笑了:「想劝我?」 「殿下,奴婢也恨潘氏,但这么多年了,您一直为难着她,不也就是您一直放不过自己吗?」她道,「您这样苦着自己,王妃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悬心不安的。」 寒露原本是裴王妃的陪嫁侍女,裴妃逝后,便留在了宁王身边侍奉,这些年,早已成了宁王的心腹。平日里,有什么话旁人不敢说的,也就是她,还能请出先王妃来,与王爷劝说上几句。 但她却也明白,潘雩之事,便是裴妃复生,恐怕也是劝不得的。 果然,萧惊池笑了笑,只道:「我也知会惹她不安心,没法子,只能等来日魂归西天,与她重逢之后,再同她谢罪了。」 他抬首,望着床幔上系着的一只福袋,喃喃道:「但愿,她能原谅我。」 忍冬扶了潘雩回去,直至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自己寝殿的床榻上,潘雩还在发呆。 「娘娘,您倒是说句话啊……您别吓奴婢!」 潘雩愣愣的,纠缠在回忆里许久,终于在忍冬的推碰中,转头看向了她。 「忍冬,」她痴痴地说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忍冬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她一个劲儿点头,「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这些年苦了您了……」 潘雩呵呵地笑。 她想说,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谁知道都没有用。 ——她的人生,早在当年一念之差,背叛了夫君,给族兄潘诫通风报信时,便已经定下了。 「没用了……」她又哭又笑,狼狈得紧,「他原本也是待我很好的……忍冬,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裴氏与潘氏决裂,他怕我多心不安,还特意来劝我,让我放心,他说……他待我,会一如往昔,不会迁怒,不会冷遇……」 第77章 她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是我的错,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忍冬不知该怎么劝她。 「可是,我错了,我也悔恨,这么多年了,忍冬,都这么多年了,」她紧紧攥着忍冬的手臂,「他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知道,下人们看着我这个王妃,都是看笑话,我说一句话,尚且不抵寒露的话管用。他们背地里都说,说我是疯子,三天两头便要犯病……可是忍冬,你知道么,我也有过不敢奢求的时候——我不愿他痛苦,便也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可这么多年了,他就非得这般折磨我吗?……你看到了,就连下堂求去,他也不允……」 「娘娘……」 过去,每每此时,忍冬都会劝她,您忍一忍,再过些时日,总会有春暖花开的一天,冬去春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现在,忍冬已经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 或许是,她也明白了,冬天,不会过去。 自己主子昔日的一念之差,改变了太多事——于国、于家、于政局——没法子柳暗花明了。 第二天一早,去华馆里,裴瑶卮坐在妆奁前梳妆,就见轻尘鬼鬼祟祟的,趁着里间无人,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娘娘,昨晚上那么大的动静,您可听到了?」 裴瑶卮还琢磨着潘家的事,借着镜子看了她一眼,随口道:「什么事?」 轻尘来神了,便将昨个儿大半夜,宁王寝殿里摔砸响动经久不散的事与她讲了一遍。 那样大的动静,裴瑶卮当然是听见了。彼时她与萧邃刚刚和衣而卧,脑袋才沾上枕头,便被那声响给惊了起来,还当是闹了刺客什么的。 「奴婢早起去厨房安排早膳,见宁王府上的下人,一个一个都跟没事人似的,竟无一人议论昨晚之事。奴婢心里头好奇,便找了个新认识的小姐姐打听,您猜怎么着?」 瑶卮看着她双亮晶晶的眼睛,无奈一叹,「我猜,你是闲着了。」 轻尘问她,昨夜宴席之上,宁王殿下身为主人却拒不出席,这般不给潘王妃脸面,难道娘娘就不好奇这夫妻二人的关系么? 裴瑶卮簪上一枚白玉钗,随口笑道:「宁王夫妇不睦,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哪里还需要好奇?」她回过身,仰头睨着轻尘,「你呀,不知道楚王殿下家教最严,不准府中人背后议论别人的吗?」 轻尘笑道:「奴婢这不是没当着殿下的面儿说嘛!」 瑶卮摇头一通儿笑,又听轻尘继续道:「娘娘,这宁王与王妃不和,自然人人都看得见,但有一件您可能不知——」 「奴婢听说,宁王殿下与王妃新婚头两年,也是相敬如宾的,后来,好像是宁王世子受过一回重伤,据说就是在那之后,王爷待王妃忽然就冷了下来。这十来年,宁王府中如昨夜一般的吵吵闹闹,早已成了常事,家下人担惊受怕着,却也都习惯了,都说潘王妃近来愈发呈疯癫之态,日后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裴瑶卮本以为轻尘打听回来的,也就是她知道的那些——从裴氏与潘氏决裂后,宁王才迁怒潘妃,以致夫妇不和多年。可这样听下来,她心里却犯了含糊。 宁王世子重伤之后么…… 萧邃是武耀二十年初悔的婚,裴氏与潘氏随即决裂,可宁王世子萧遇重伤,却是在年中之时,这其间隔着半年光景,若然轻尘所言非虚,那宁王与潘妃之间的隔阂,便不是为着裴氏与潘氏的仇。 难不成,是因为萧遇? 「可是萧遇当年重伤,不是因为回京路上,意外碰上了一场暴民叛乱吗?」 晚些时候,她与温怜说起此事,温怜听罢,犹疑颇多。 「当年宁王府对外,的确是这么说的。」裴瑶卮道,「可现在想起来,这其中却也是有疑点的。」 别的不说,当初与萧遇一起遭难的,还有宁王的一名故吏,军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公孙逊。两人自军营回京,中途遭逢暴乱,最后的结果,世子萧遇重伤垂危,被先帝接进宫中,仔细治养了许久,方才保全下来,而公孙将军,则是直接死在了那场横祸之中。 「生民暴乱,固然事出突然,但凭借公孙将军那般深厚的阅历,命丧其中……多少有些让人难以信服。」 凡事就怕多想,过去耳中一听一过,未曾发觉的疑点,这会儿当真细细想来,便纷纷破土而出了。 第78章 顿了顿,裴瑶卮蹙眉接着道:「再者,便说宁王叔那般温文尔雅的性情,也不像是会黑白不分,一味迁怒的人。潘妃本身若无过错,又何以会得王叔这般不给脸面的对待?如今想来,不觉尚有内情么?」 听着她的话,温怜沉吟片刻,道:「你怀疑宁王夫妇不睦,与萧遇当年受伤有关,但潘妃本人,却一直没有过生养,自然不可能是为谋夺世子之位……那她,又有何缘由要去谋害萧遇?」 裴瑶卮摇摇头,「此事存疑,还有诸多不通之处,但背后,多半是不简单的。」 半晌,温怜想起什么来,调笑道:「说起来,萧遇这些年一直以养伤为名,寄居南境温热之地,如今这么看来,他不回家,会不会也有着不想见潘妃的缘故?」 「你要这么说,那宁王叔待潘妃,却也算得上有情有义了。」裴瑶卮随着打趣,「否则,哪有宁愿将儿子逼出家门,也要留着继妻的道理?」 说笑归说笑,但宁王府的事存在她心里,就此便算是生根发芽了。 午后回到去华馆,她前脚刚到,萧邃后脚便回来了。 「殿下今日无事吗?」 「我在陵城能有什么事。」萧邃说着,又一看了她一眼,「说不得,倒是比你还要清闲些。」 裴瑶卮茶喝到一半,微微一顿,撂下茶盏,浅笑道:「你自己说的,我与岐王妃亲近,你是乐见的呀!」 他收回目光,铺开笔墨卷册,哼笑道:「我是乐见。不过,我却也没想到,温怜那样目下无尘的性情,你们两个,过了起先的热乎劲儿,倒还真能相处到一起去。」 他心里不是没有怀疑的。若说最开始,温怜是因为她像裴瑶卮,才乐意与她相处,那如今呢? 这世上,能得温怜辞色之人,屈指可数,活着的、死去的,全都算上,除了裴瑶卮,他还从未听说,温怜有过这般叫她看重的密友金兰。 一时的投契可以看眼缘,但长久的和睦,却是要看性情志趣的。 还是说,温怜也觉得,除却容颜外,相蘅像裴瑶卮的地方,还有许多…… 裴瑶卮见他无端端地出神,不由问道:「你想什么呢?」 思绪回笼,他随口道:「想温怜看上你哪儿了。」 裴瑶卮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话怎么听着不大对劲呢……」煞有介事地想了半天,她回过头来,与他问道:「殿下,与其想岐王妃为何对我青眼有加,不若,您也扪心自问一回?」 萧邃蹙眉不解:「问什么?」 「问问,当初您娶我的时候,又可有料到,你我之间能有这么一天——你能允我参政,我敢与你玩笑,还能直呼‘你我’?」 萧邃愣住了。 裴瑶卮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时候,轻尘从外头进来,传话说潘王妃遣了侍女过来。 「潘王妃?」 裴瑶卮有点意外。在宁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这还是头一回,潘王妃派人来自己跟前说话。 她随轻尘到了外间,忍冬已然候在那里了,见了她,立时上前行礼。 「奴婢见过楚王妃娘娘。」 「不必多礼。」裴瑶卮从容落座,面带微笑,「不知潘娘娘遣姑姑过来,可是有何要紧事?」 忍冬道,自家主子前些日子身上不好,不宜见人,这会子觉着好些了,便想着请王妃过去品茗说话。 「王妃是贵客,原该早些来请的,奈何我们娘娘一先担忧王爷的病情,身上也不舒坦。今儿风和日丽,娘娘早起便张罗着备好了一桌茶点,直等您过去说话呢!」忍冬说着,又道:「岐王妃那头也已差人请过了,估摸着说话便到,还请楚王妃千万赏脸才是!」 裴瑶卮心头一转,脸上笑意越发浓了些,「潘娘娘客气,原是我做小辈的失礼,一直未曾去请安,今儿竟还劳动姑姑走这一趟,可真是羞煞我也!」 她说着,舒袖起身,将轻尘唤过来,吩咐道:「去把咱们带来的见面礼准备好,稍后正好给潘娘娘带去。」 轻尘应了一声,她又向忍冬道:「劳姑姑先行一步,容我去更了衣,即刻便去给潘娘娘请安。」 忍冬面露喜色,承命而去。 「娘娘,真要去啊?」轻尘有些不乐意,「那潘王妃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还有她那个侄女,还不知她心里头正怎么盘算着要往殿下身边塞呢!这会子设宴来请,会不会是鸿门宴呀?」 第79章 裴瑶卮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没急着解释什么,仍旧让她去厢房张罗一份见面礼。 「知道你不喜欢潘妃,但送出去的礼,是自己的脸面,不可寒酸了。」 轻尘也是明白的,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便往厢房去了。 忍冬那边,一路眉开眼笑地回到了潘王妃寝殿。 「娘娘,成了!」 潘雩悠悠喝了口茶,不急不缓地问:「楚王妃答应了过来?」 忍冬连连点头,「奴婢离开去华馆时,楚王妃正要去更衣,稍后便会过来!」 「嗯,」潘雩点点头,随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知会那丫头一声吧。」 忍冬得了话,刚要去办事,想起什么来,脚步却又一顿。 「娘娘,您……真的想好了?」 潘雩淡淡抬眼,「想什么?」 「都说楚王妃容似仁懿皇后,王爷当仁懿皇后女儿一般疼爱,保不齐会爱屋及乌,您此番帮着姑娘亲近楚王殿下,若是叫王爷知道了……」 后果,恐怕不会太好。 潘雩却是讽然一笑。 「叫他知道了?呵,他知道了才好呢。」她冷冷道,「我还真是好奇呢,他若是知道了,是否会为着楚王妃这个外人,与我问罪一番呢?」 忍冬看着她的神色,有些话在舌尖转了半天,还是咽下了,「是,奴婢这就派人去姑娘那里报信儿。」 典霈在门前,听了潘王妃派人来传的话,喜笑颜开地进内报与潘拟。 「姑娘,王妃娘娘叫走了楚王妃,这会儿楚王殿下正一个人在去华馆呢,机不可失啊!」 潘拟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一点点沉下来,半晌,定定地‘嗯’了一声。 典霈知道她这是要过去的意思,立时便要去给她准备,谁知才刚转身,便被潘拟叫住了。 「你备的那几样点心,什么莲花饼、金乳酥,通通不许带。」 典霈愣住了,回过神来,有些为难:「可是姑娘,这几样,可都是从前恬姑娘最喜欢、最拿手的啊!世子特地嘱咐了……」 「她喜不喜欢、拿不拿手,与我什么相干?」潘拟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典霈禁不住一缩脖子,又见她对镜抚着自己的脸,缓缓道:「就算逼不得已,非要拿这张脸做敲门砖,剩下的事……」 「谁也别指望,我会是第二个潘恬!」 典霈一凛,只得应了,小心地下去安排。 裴瑶卮与萧邃说,自己要出去一趟,萧邃顺理成章地以为她要去潘王妃那里,也没细问,便与她别了。 未曾想,她出门不久,门前的丫鬟便来通传,说潘家姑娘到了。 一听这话,萧邃当即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潘姑娘说,自己带了些点心来,要与王妃请安呢!」 闻言,萧邃一笑,本想叫丫鬟出去告诉,就说王妃不在,自己不宜与潘家姑娘相见,恐伤姑娘名节。但话未出口,他抬眼之间,便又改了主意。 目光轻悠悠一转,一抹玩味的笑意在他唇角晕开,萧邃道:「去请潘家姑娘进内说话罢。」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一 作者:淡甜点 02、《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二 作者:淡甜点 03、《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三 作者:淡甜点 04、《妖后的第二人生》卷四 作者:淡甜点 05、《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五 作者:淡甜点 06、《妖后的第二人生》卷六 作者:淡甜点 07、《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七 作者:淡甜点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