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后的第二人生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潘雩在寝殿中侯了许久,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案席前,偷眼看了看正在那里悠悠品茶的温怜,心道,她都到了,这么那楚王妃却还一直没个影儿? 「潘娘娘这是为何事伤神呢?」温怜笑吟吟地开口,眼角眉梢,仿佛天生便带了些戏谑味道,「难不成,楚王妃不到,我喝这一盏茶,娘娘都觉得碍眼?」 潘雩原就不是个精于交道的性子,尤其她心知温怜对自己的嘲讽之意,愈发不爱与她多言,今日若非是怕但请楚王妃,对方不肯过来,她也断乎不会多此一举,劳动了岐王妃的大驾。 倒是忍冬有眼力,见此,连忙含笑逢迎道:「岐王妃说笑了,我们娘娘平日里盼着与您同席叙话都盼不来呢,难得今儿您赏脸,娘娘心里欢喜,别说是一盏茶了,什么山珍海味还不由您点去!」 温怜轻轻一笑,一道眼风轻描淡写地从潘雩脸上掠过,只字不言,却也道尽了看戏的意思。 不多时,外头有丫鬟进内,潘雩一看,当即问道:「可是楚王妃到了?」 丫鬟却回,楚王妃未见,倒是王妃身边的侍女过来了,正在外候着,求见娘娘。 潘雩眼神一黯,忍冬心里也有不祥之感,连连吩咐了将人唤进来。倒是温怜那边,却似早有所料一般,唇边笑意渐深。 轻尘身后带了三个小丫鬟,一并进内,个人手里都奉着礼。见了潘妃,她恭敬施礼,启口却道:「劳潘娘娘记挂,我们王妃原是打算亲自带礼过来赴宴,也好给潘娘娘请安的。奈何衣裳换了一半,却犯了头疼病,一时之间,恐怕是难以成行了!」 轻尘说着,令身后的丫鬟一一将礼进上,只道,自家王妃说了,等这股子病痛过去,晚些时候,自会来向潘娘娘请安告罪,这些薄礼,还请潘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潘雩暗自攥紧了帕子,后槽牙咬得死紧。 头疼病犯了?哪来的这么巧! 自己这十有八九,是被那楚王妃提前一步洞悉了心思,反过来算计了一番! 「既然楚王妃身上不舒坦,便不必急着过来了。」潘雩强压着怒火,紧接着,又吩咐了忍冬还礼。 忍冬双掌一拍,丫鬟们立时便自后堂而出。温怜看着各色的礼打自己眼前儿流过,蓦然间呵呵一笑。 「哎呀,潘娘娘还真是有心了!」她作势抻长了脖子看过去,「只是我看着,您这浩浩汤汤的重礼之中,却还缺了一样顶要紧的!」 潘雩心知她不会有好话,本想随口遮掩过去也就是了,不想,轻尘却天真地问道:「潘娘娘如此用心,奴婢看着已是贵重至极了!却不知岐王妃娘娘说的,又是什么?」 温怜看了潘雩一眼,回头道:「缺一样如意算盘呀!」 潘雩脸色骤变。 她眉头紧锁,带刺的目光冒着火星似的,朝温怜看去,温怜只是哼笑一声,扶着独觞的手站了起来,「今儿这一趟走得值,还要多谢潘娘娘张罗的这出好戏!我也饱了眼福,便不在这里碍潘娘娘的眼了,这就去了!」 说罢,她微一福身,转身而去。 温怜的脚步慢,穿廊过院,没走出去几步,轻尘便也从后头跟上来了。 一阵碗盏碎地的嘈杂声,被闷在了身后的寝殿中。 出了院门,温怜看了眼身侧的轻尘,浅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怪不得你主子喜欢你。」 轻尘谦虚起来,「奴婢哪里伶俐!都是主子聪慧,才有奴婢耳濡目染,沾上点聪明气儿罢了!」 就好比今日,她还一心念着潘王妃的邀请恐是鸿门宴时,自家主子便已在脑海中,将整出戏演了一遍,连应对之策都有了。这会儿想着适才潘王妃的脸色,她还觉得解气呢! 这时,温怜问道:「你出来时,那姓潘的姑娘,可是去了去华馆?」 轻尘先是答了话,而后道:「娘娘您是怎么猜到的?」 第2章 温怜不屑一笑,想着潘妃的手段也是实在不高,即便要给侄女铺路,也合该出点高明些的主意才是。 「她也不想想,」温怜道,「我与你主子到陵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前头那么些时日都想不起来邀聚,她自家侄女一到,反而却有了与旁人来往的心思,司马昭之心若此,还当谁看不出来么!」 轻尘赞同地点点头,「那娘娘您特意来这一趟,就是奔着看戏来的吗?」 温怜笑看她一眼,摇摇头,「奔着看笑话来的。」 一时,连带着独觞,三人都笑开了。 「说起来,这潘王妃还真是好讨厌呢!」小路上走着,轻尘毫不掩饰地与她抱怨道:「怎么她潘家的姑娘没人要么?明明咱家殿下都有王妃了!他们竟还这样巴巴地往王爷身边塞人,还是世家大族呢!连个脸面都不要了,真是羞死人了!」 温怜听她说话,只觉这丫头有意思,看她的眼神都不由得多了两分探究。 「潘家人没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无心般道,「要不前些时日,他们家的女儿,又怎么做得出掳劫楚王妃,意图不轨的事来呢……」 轻尘闻言,脸色登时一变。 「您说什么?!」 轻尘还在回来的路上与温怜说话,这头去华馆里,裴瑶卮躲在窗户根儿底下,觑着书房里情形,眸光越眯越利。 适才将潘妃身边的人支走后,她假意与萧邃说自己要出门,又让轻尘领着礼去了潘妃那里,自己便躲在了后花园,不多时,果然见潘拟到了。 萧邃将人请了进来,一来二去,三言两语,便起了话头,直到这会儿,那两人还在书房里兴致勃勃地品书呢。 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话,她暗搓搓地想。 「……在家时,父亲常说,临帖写字,于动心忍性之上,最是有益。小女子旧日也曾听闻,楚王殿下少年时,得当世大家指导,练得出一手好字,就连先帝也时常夸赞呢!」 萧邃淡淡一笑,心说,先帝夸赞自己之处诚然不少,但唯有书法与手谈两桩事上,他从未说过自己一个好。 「姑娘既对书法颇有见地,却不知平日里最善何书?」 潘拟低垂着眉眼,面色柔柔含笑,还沾了些羞怯之意,低低回道:「小女子素不成器,虽偏爱了草书这些年,却也难写出几个见得了人的字,哪里敢说擅长!」 窗外,裴瑶卮闻言,心头不禁哼笑一声。 乖乖,这还真是做了功课来的! 不多时,便听萧邃颇带了两分兴味道:「这倒巧了……本王,也素爱草书呢。」 潘拟似是惊喜,禁不住抬起一双亮亮的眼眸朝他看去。 萧邃不知想起什么来,一时流露出两分怅惘,「本王素爱小草,当年,曾得故人相赠一幅《十七帖》,至今一往情深。」 裴瑶卮我在手中的一颗小石子儿落了地。 些微的声响,未曾传到屋里人耳中,潘拟闻他此言,趁势便道:「如此还真是巧呢!只是不知,小女子是否有这个荣幸,能一瞻殿下的手书?」 萧邃看了她一眼,这回,却是浅笑摇头。 「本王虽好小草,但却已很久不写小草了。」 他说着,有意无意间,朝北窗下看了一眼,悠悠的笑意溜在眼底,继续道:「本王如今正练飞白,只是道行尚浅,只能躲在廊庑之间,一时见不得人罢了。」 他这话说完,潘拟露出了失望之色,而窗外的裴瑶卮,却在片刻的怔愣之后,咬了咬牙。 好一个含沙射影,她心道,原是自己老早就暴露了行藏,倒被他拿捏在手里,看了这好半天的笑话! 屋内,他瞧了眼潘拟带来的点心,同她道:「潘姑娘才到陵城,这便来看拙荆,倒是有心。拙荆之前还同本王提起过,说是姑娘很合她的眼缘,拙荆还有意多多往来呢。」 潘拟闻言,不觉自怜道:「小女子这般身份,哪里配同王妃往来,王妃宽和,不嫌弃也就罢了!」 「姑娘客气了,都是一样的家世,拙荆哪里来的嫌弃。」 第3章 他坐在南窗下的椅子上,嘴里虽是慢悠悠地同潘拟说着话,可那一双眼睛,却始终望着北窗下,那道时隐时现的光影。 这会儿,那影子已隐下去半天了。 潘拟听他这样说,不知怎的触动了清肠,语气也愈发哀婉了:「世家大族,也不都是一样的……」 她说着,盈盈抬眼望向他,这顷刻之间,目光便水灵灵的,似是只消轻轻一眨,便是一番带雨梨花。 「小女子,哪有王妃这般好的福气……」 萧邃不紧不慢地朝她看去,刚对上她水雾似的泪眼,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那头有人道:「哟,我竟不知,我是多大的福气,竟惹得潘姑娘这般心向往之?」 潘拟一惊,猛然回身,却见身后缓缓而来的人,不是楚王妃又是谁! 萧邃隐下一抹浅笑,徐徐起身,越过潘拟,目光直直落在裴瑶卮身上,迎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王妃出门,回来了?」 裴瑶卮睨了他一眼,不觉间,含了股隐隐的嗔意。 「不敢不回来。」 她道。 萧邃将她这一眼嗔怪接住,从容不迫地回以一笑,向来沉郁的眉眼,竟也徒添了一抹得意之色。 裴瑶卮愈发不高兴了。 她好好地躲在后头,原是没打算走出来打搅他的‘好事’的。谁想到,自己甘愿做个大方的‘贤妻’,反倒是这偷香窃玉的人,却非要含沙射影,拐着弯儿地讽刺自己见不得人,真真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几上的食盒里,转圈摆了四样点心,正中是一品红枣黑豆羹,做得都还算精致,只是裴瑶卮打眼一看,心里却直叹可惜—— 可惜了潘家姑娘,论字品书时,还知道投其所好,偏偏这会子备下的这些吃食,却没一样是楚王殿下喜欢的。 那头,潘拟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朝她下拜:「小女潘拟,见过王妃娘娘!」 「潘姑娘起来吧!」裴瑶卮走到萧邃身边,含笑望着潘拟,「我与姑娘,也算是故交了,用不着这些虚礼。」 果然,自己那‘故交’二字甫一道出,潘拟的脸色,瞬间,更是惨白了。 「故,故交?」潘拟强做镇定,讪笑道:「娘娘说笑了,小女过去,从未有幸见过娘娘,又何来故交一说!」 语气急慌慌的,又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似是生怕楚王妃会答出什么来一样。 裴瑶卮不言,只是端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看了她好一会儿,直等将潘拟看得渗出了冷汗,这才轻悠悠地将目光转到了萧邃身上。 「适才夫君与潘家姑娘说什么呢?倒是很开心的模样?」 萧邃眉心一跳。 裴瑶卮自己喊出来的夫君,喊完了,迎上他直白的眼神,又是自己先臊了。没等萧邃说话,她又道:「唔,对了,适才姑娘还说羡慕我来着!……唉!殊不知,我也羡慕姑娘呢!」 「娘娘这是打趣小女子呢!」说着,潘拟强壮着胆子,就在楚王妃眼皮子底下,竟还偷偷摸摸地朝楚王殿下飞去了一道绸缪的眼风,「娘娘这般的好福气,只有叫天下女子羡慕的份儿,又何须再去羡慕旁人,尤其……还是小女子这般的人。」 这便有点嚣张了。裴瑶卮看得直想撇嘴,面上却仍是带笑:「姑娘何苦自怨自艾?别的不说,光是潘贵妃那样的姐姐、莞郡公文夫人那样的父母,还有潘世子那般的兄长,我便一个都比不了姑娘呢。」 她原还备了句关于夫婿的话,打算停一停,再与她说来,却不想,光是父母兄姊这句说完,潘拟的脸上,竟是抽冷子闪过了一丝狠色。 ——不是冲着她来,倒像是冲着她话里提到的人去的。这下子,倒也将裴瑶卮的后话都给弄没了。 「娘娘说的都是真的?」 园中小路上,轻尘听温怜三言两语的,将自家主子当日在阳谱郡被劫持的内情道尽,整个人又惊又气,小脸都憋得通红。 温怜看着她的反应,心里倒是喜欢,佯作随意道:「怎么,这些事情,你主子没跟你提过么?」说着,不等轻尘回答,她便又恍然般道:「……哦,也是,楚王既然有心将此事压下来,那这真相是什么,确实也就不重要了,自然不足为人道。」 第4章 轻尘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瞪着一双眼,欲言又止了半天,刚要说话,却见独觞凑近一步唤了声娘娘,目光冷漠地看着前方。 一时间,温怜与轻尘顺着她的指引看去,脸色都变了。 前方,踏着一地芳草而来的,正是潘整。 「王妃娘娘,长乐无极。」 他含笑近前,手中折扇一合,对着温怜,拱手深深一揖。 轻尘只觉得,他这笑,怎么看怎么刺眼。 温怜的目光如同一副刀子,落在他身上虽是淡淡,却也好似转瞬间便能剜下一块肉来。 「呵,好家伙……」她轻轻捋着广袖,徐徐道:「忙不迭地往我眼前凑,你这是要找死?」 「王妃此言差矣!这人间滋味如此美妙,有几个愿意上赶子送死的?」 温怜眸色一深。 轻尘有些不明白——虽然,她也不喜欢这潘家的世子,但甫一碰面,只说了这么两句话,怎么……这四周的氛围,却好像青天白日下起雹子来了似的,这般阴森冻人呢? 她正想着,却见岐王妃花儿似的脸上,此刻竟是勾起了一道鬼魅般的浅笑,正一步步朝着潘整的方向,越凑越近。 ——直到,两人间的距离,化作了咫尺。 潘整轻啧了一声,垂眸看着她,「王妃这般……可是不合规矩呢!」 随着他话音落地,温怜一把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 「娘娘——!」 轻尘没忍住,惊呼出口。独觞往她身侧挪了一步,摇摇头,示意她不必紧张。 冒着寒光的刀锋贴近了潘整的喉管,温怜笑意愈胜,话说得却慢:「别人的人间,是好。但你的人间……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在后头给你添上俩字——」 她说着,足尖微踮,竟是贴在他耳畔,轻轻吐出那俩字:「炼狱。」 呵气如兰,勾缠心魄。 潘整回味着余音,心中却叹,真是可惜了。 这般的一个妙人儿,怎的就跟了萧还。 温怜说完,手中用了三分力气,在他脖颈之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潘整眉头不皱,任她发难。 似是被那鲜血愉悦了,温怜心气儿平顺了些,随手将他的刀往地上一扔,提步欲走。 潘整却叫住了她。 「王妃,」手指抹过伤口,沾染了红,他朝温怜的背影逐步走近,「王妃才名倾世,辞云温氏家学渊源,您自然是有这个能耐,叫我生不如死的。」 「只是,素闻那长明剑,举凡动用一次,总得拿相应的福祉来换,我却不知,王妃还有没有这样大的福气,肯为我消耗?」 温怜哼笑一声。 「长明剑?」她不屑地侧目睨了他一眼,「你也配?」 潘整便笑道:「既然王妃心里,我不配,那我又何须担心这炼狱两字会落到自己身上?」 听上去不过是唇舌上的便宜罢了,但温怜却清楚,潘整这话,实是在说,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真会将他怎么样。 温怜转过身去,难以置信地笑看着他:「看来,让你们父子平白多活了这些年,倒是我心慈手软了。这才有今日,让你觉得,我叫嚣着报仇,不过都是虚张声势罢了?」 潘整没说话,一味含笑望着她。 温怜心间滋味复杂,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是,她心头自省道,这杀夫之仇,自己竟也容他们安稳活了这些年,这也怨不得人家觉得,自己是外强中干的无能之辈。 许久之后,她点了点头,「罢了,你就先这么以为着吧,到时候,谁死,谁知道。」 这回说完,她再不留恋,迈开大步便自离去。 去华馆中,刚刚打发走了不速之客,裴瑶卮转头就变了脸色。 萧邃见她面色阴沉,便趣道:「适才对着外人不是很高兴吗?怎么对着自己的‘夫君’,反倒生起了气来?」 裴瑶卮哼笑一声,返身在南窗下一坐,「殿下只见我对着潘家姑娘高兴,却不知,我在那窗户根儿地下站着的时候更高兴!偏生有人不让我高兴,仗着他自己个儿有嘴,非要三言两语将我刺儿出来!」 第5章 她这么一说,萧邃倒有些意外,与她并排落座,「依你之言,你原是只奔着听窗户根儿来的,却压根儿没想现身?」 裴瑶卮心说,现身有什么意思,非得在背地里,凡事才看得清楚呢。 她摆弄着潘拟带来的几样点心,随口道:「我为何要现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叫潘妃知道我洞悉了她的如意算盘,并未出门,这头却由着潘拟与你打情骂俏,也不现身。等稍后她们姑侄俩一对,保不齐都要心里惴惴,惶惶然不知我葫芦里买的什么药,那才有意思呢!」 萧邃面色一纠结,上下打量她一眼,「你真是……」 「真是什么?」她说着,故作痛心疾首之态,「说起来,我也够识趣儿的了吧?躲在那里不声不响的,也没妨碍你调戏美人儿,你倒好,转着圈骂我见不得人,合着楚王殿下就是这般谢媒的么?」 谢媒…… 啧啧,真是好难听的两个字。 他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顽意微收,淡淡道:「你倒是真贤惠。」 裴瑶卮耳朵一动,听出他这话里有点别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却没深究,只道:「潘家姑娘的草书,倒是练到殿下的心坎儿里去了,只是这几样点心……啧啧,可惜了,竟没一样是殿下爱吃的!」 他唇角浅浅一勾,侧目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神仙富贵饼,海棠酥,玉糁羹。 她挑挑眉,「我也不知道呀,只是到底朝夕相对了这么些日子,之前在府里,也不见你日常吃过这几样东西,想也知道,你自是不爱的。」 萧邃默默看了那点心匣子许久,不知在想什么,裴瑶卮见他这般出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要叫人将这些收走,忽听他道:「我喜欢神仙富贵饼。」 他看向她,「你去做一道来,我尝尝。」 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 廊下榻几檀案,几笼兽炭不声不响地驱散了猎猎寒气,依约便要将这隆冬盛雪烘化了。 裴瑶卮裹着狐皮毯歪在榻上,翻了好一会儿书,直说饿了,织风便去小厨房取了几碟点心出来,给她填肚子。 萧还见有点心,也凑了过来,不想打眼一看,却立时耷拉下了脸色。 「啧……我说,这神仙富贵饼,你从小吃到大、从秋天吃到冬天,还没吃够啊?」他挨在她榻沿儿边上坐了下来,「你就不怕日久天长,生了腻烦?」 裴瑶卮嫌他遮了自己眼前的光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偏这人半点眼力见儿没有,不说挪个位子,反而来抢她手里的书。 「哎呀,这阴沉沉的天色,看什么书,再伤了眼睛!」 她呵呵一笑,倒也没同他掰扯,索性一时撂下书,坐正了身子与他说话。 捡起半块饼来,她道:「既是真心喜欢,又怎会腻烦?」 「这你就不懂了吧!」萧还笑道:「正是为着喜欢,故此一时的热情上了头,便如醉酒一般,再怎么纵容都不过分,恨不得时时刻刻常相见。」 「但只要是热情,便总有冷却的一日,这大热大冷,到时回过头来再看,说不得,便会觉得之前那般疯魔热爱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尔尔。」 真到了那等田地,实则,却是伤了这份喜欢的。 听着萧还的话,她脸上一时疑惑,一时清明,反复看了他两眼,挑眉轻笑道:「有话直说,犯不着借此讽彼。」 萧还从她手里撕了一小块饼子扔到嘴里,委委屈屈地看着她:「你看你,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担心什么?」 萧还叹了口气,「担心你同三哥往来得过于密切——担心你对他的期望,太高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追随敬慕的兄长,一个是他自小相识的挚友,原本,他两个配成了一双,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欢喜的人了,只是…… 「你一早说自己心如磐石,宁张艳帜,不嫁萧郎,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就与我三哥这样好啦?」萧还有点发愁:「我三哥呀,好是顶好的人,可这风月行检之上……我都说不出为他遮掩的话来!蘅蘅呀,你对他这份心思转移之快,我看着实在害怕,更怕这热情来去如风,难以久长啊……」 第6章 裴瑶卮转了转眼珠子,嘟囔道:「我是心如磐石,架不住愚公能移山么……」 萧还没听清:「你说什么呢?」 她转头冲他展颜一笑:「说你特别好,都这时日了,还惦记着我,为我担心!」 一提这话,萧还脸色一滞,索性将书扣在脸上,一头栽在榻上。 秋日里,天子下了册岐王世子妃诏,婚期便定在岁末,如今眼见大礼之期一日近似一日,可岐王府中的安排布置,却怎么都入不了准世子妃的眼。 世子殿下都快愁死了。 「你别跟我提这个!」清朗的声音被书卷闷着,无精打采的,「我就没伺候过比她还难缠的主儿!眼看正日子就要到了,我是哪哪都不如那姑奶奶的意!再这么下去,索性她也别挑了,直接换个新郎官比什么都强!」 「嗯。」裴瑶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从绣星手里接过新煎好的茶,拢在手里暖着,「明日我就去告诉那姑奶奶,她是你伺候过最难缠的主儿,让她别挑三拣四了,索性换个如意顺心的新郎官,也好过两厢不耐烦!」 萧还蹭地坐了起来。 「呵,姑奶奶,」他陪着笑,扯了扯裴瑶卮的袖子,「好姑奶奶,您是我真姑奶奶!小的求您,千万别嚼这个舌头,小的还想多活些时日呢!」 裴瑶卮白了他一眼,「没这胆子,就少放这个狠话,饶出来这份儿唇舌,不如来求求我的指点?」 萧还一愣,又听她得意道:「怜怜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可比你知道!」 世子殿下开悟了,一时间,围着她身边直喊小祖宗。 裴瑶卮满意了,叫织风将东西取来,推到萧还面前,「今年我做的神仙富贵饼,就这最后一份儿了,你帮我带给你三哥呀?」 她说这话时,双眼似雨后的夜幕,澄澄的含着星。 眼前是一方白玉缠金丝圆匣,个中花样也是精致至极。萧还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牙根儿直泛酸。 裴瑶卮见此,作势神色一收,他便忙道:「诶诶,别动气,别动气嘛!我帮,我帮还不成嘛!」 「这就对了!」她在萧还肩上轻轻一拍,「你叫我如意了,我便叫怜怜如意,怜怜这一如意,到头来还不是你如意?划算得很咧!」 ——那年,她便是这般连哄带威胁的,让萧还将那最后一份神仙富贵饼拿去送给了萧邃。 她也有小心思,总想着最后一份,多少也算是个福根,正好合着这个名字,愿他富贵寿考,如意安康。 「我不会。」 从回忆中抽头退步,裴瑶卮的语气冷淡了许多。 萧邃侧目看了她一眼,半晌,竟道:「无妨。」 「我教你。」 随即,便在裴瑶卮震惊的目光中,流利顺畅地将神仙富贵饼的做法给她讲了一遍。 待他说完,屋子里一时没了声响。 看她不说话,他便问:「没记住?」 裴瑶卮眨了眨眼,满脸难以置信,直愣愣地问:「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萧邃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裴瑶卮觉得,他大概是不会告诉自己了,正想着说些什么带过这个话题,忽听他没头没脑地说道:「年幼时,有一回,先帝东巡归来,正逢母后的千秋节。」 「母后素好书画,那时,先帝便亲手为母后画了一幅《莽原图》,以贺生辰之喜。当夜,母后回到长秋宫,便哭了。」 裴瑶卮心头微动。 莽原,原是李太后故里所在、先帝东巡的必经之地。千秋芳诞,能得天子夫君这般用心的赠礼,原该高兴啊…… 萧邃接着说道:「母后说,旧年她出入宫时,侍奉在德孝皇后身边,德孝皇后喜读诗书,案前的书卷,竟有六七成,都是先帝亲笔誊抄,供其翻阅的。」 「彼时,母后羡慕德孝皇后与先帝的鹣鲽情深,更惊讶于皇室天家,竟真会有那般的意切爱浓。她说,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也有这样的一天,能等来这样的福气。」 第7章 裴瑶卮听得有些失神。 是啊,她想,这样的夫妻情分,谁能不羡慕,谁能不动容。 她转眼看着他的侧颜,深邃,俊朗,沉郁之下,似乎总有那么多深深浅浅的不可说。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唇边依稀晕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说:「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我心上的人,她喜欢什么,我也要亲手为她做。」 手中一颤,她险些跌了茶盏。 这一场旧事的回忆,他难不成,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么? 震惊与狐疑如霹雳般轰隆而至,她深深吐息了两回,努力厘清个中的因果,末了,强自一笑道:「这么说来,殿下的心上人,竟是您自己么?」 萧遂默然一笑,垂首不语。 裴瑶卮这样问,原想听他如何回答——哪怕是不咸不淡地反驳一句也是好的,可却到底什么都没等来。 心头那点子春风吹又生的希望,霎时萎靡了下去。她想了想,哼笑道:「我虽不会做这神仙富贵饼,但旧时却也曾翻过《山家清供》,隐约还记得这名字的来历——」 「‘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只是,这菖蒲与石菖蒲本是两样东西,富贵神仙,说来,也不过一场谬误罢了。」 她低眸遮下一抹荒凉,却不知这谬误二字,评的究竟是什么。 轻尘随温怜走了一路,直到岔路口方才分道。独觞看着轻尘离去的背影,颇为担忧地同温怜问道:「娘娘,您将潘拟的事告诉了这丫头,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这连日来,独觞也看得出,楚王妃十分喜欢身边这个叫轻尘的小丫头。只是,潘拟帮着周人劫持楚王妃之事,楚王妃那头既然并未对这丫头言及,想来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倒是自家主子,就这么将此件大事捅给了这个小丫头,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儿…… 温怜轻哼一声,转头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难不成,我还为潘拟周全去?」 独觞却道:「话虽如此,但是……这丫头的性子,伶俐是伶俐,就怕不是个稳当的,她若是不动声色也便罢了,倘或她当真忠心为主子,再一冲动,私下里有何作为,无端给楚王妃惹了祸,该如何是好?」 温怜脚步微停,别有深意地看了独觞一眼。 独觞领回到她这个眼神的意思,不觉一怔。 温怜随口笑道:「你也太小瞧那丫头了。再者说,就算是真出了什么乱子,但凡她当真是一心为了她主子,自然有我呢。」 「您的意思是……」 自小相伴的主仆,话不必说尽,彼此便已有了默契。 半晌,独觞点点头:「您放心,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尉朝阳连日来奉命调查潘诫一脉是否尚有余孽之事,费了不少周折,所幸颇有收获。 「潘拟……是潘恬的亲生妹妹?」 对这个结果,萧邃虽然有所预料,但猜测一经证实,这感觉,终究还是有些区别的。 尉朝阳点头,详细解释道:「据属下查证,这潘拟原系潘诫与璧山郡主之幼女,当年璧山郡主临盆时难产,险些丧命,故而一直不喜欢这个小女儿,加之潘拟幼年多病,璧山郡主抓着这个由头,索性便送她去度了道。平日里许国公府上下,窥度着郡主的心思,都不大敢提及这位小姑娘,久而久之,倒像是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当年潘诫坐罪时,璧山郡主已薨,一门都未得保全,唯有潘拟,却因为一直养在外头,又得了潘贤夫人文氏的有意搭救,意外逃过了一劫。」 「后来,文氏便假称其为族中失怙之女,将之收养在了身边,直到如今。」 尉朝阳说完这些,萧邃陷入沉默之中,许久未曾说话。 尉朝阳那头想的是,潘贤夫妇收养潘恬亲妹,耐着性子,直至今日方来图谋楚王殿下的这份儿苦心,而萧邃想的却是潘拟幼时的那段经历—— 不得父母之心,寄养在外,家里就跟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第8章 这些个过往,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殿下……」尉朝阳见他许久不语,不禁出声道:「殿下,容属下说句不知身份的话,这位潘姑娘的归处,还请殿下……千万仔细斟酌,三思后行!」 潘整带潘拟过来为的是什么,所有人眼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尉朝阳跟在他身边年久,想起旧日里潘恬给他带来的灾难,便止不住后怕。私心上讲,他便是头一个不赞成主子收下潘氏这份‘好意’的人。 萧邃淡淡看了他一眼,既没斥责他多言,亦没同他多说自己的考量,半晌,只问:「南境那边的事如何了?」 尉朝阳收神回道:「潘贤此番还算守信,疏凡郡之事一切顺利,不出意外的话,再有月余,便可成事。」 萧邃点点头,吩咐道:「宁王叔这边,病势见好,你去安排安排,时刻准备着启程回京。」 尉朝阳抱拳领命,定定应了声是。 温怜午后去给宁王请安,正赶上一元先生在那里请脉。今个儿天气尤其闷热,她坐在一旁,一下重过一下地舞着手里的团扇,抬头一看一元先生裹得密密实实的模样,直觉眼晕。 「先生一年四季都是这样一幅装扮,冬日里看得人身上发寒,夏日里又看得人身上发热!」她打趣道:「您自己个儿就不觉得憋闷么?好歹将这斗笠掀了,也透气些啊!」 一元先生操着把喑哑的嗓音,只道,自己面目可怖,就不掀开来吓人了。 他话音平平淡淡,无甚起伏,但细听之下,却依约带着一分浅浅的笑意。 萧惊池轻笑着嗽了两声,目光不经意地在这二人间流转一回,心头颇为意外。 要说这两个人,平日里都是目下无尘之人,再不将众生放在眼里的,前个儿一元先生来诊脉时,碰上潘整,便愣是一句话没爱同那人寒暄,臊了他一通儿径自走了,可这会儿他们两个碰上,难得却是和睦,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眼缘? 一元先生诊完了脉,说宁王殿下病势渐愈,自己再换个方子,只要殿下按时服药,忌了大悲大喜,便可保无虞。 萧惊池颔首笑道:「难为先生圣手,为本王操心了。」 「老夫奉命行事,王爷不必客气。」 拟完了方子,一元先生便要告辞,温怜见此,亦道:「恐王叔倦了,我也不打扰了,这便告退了。」 两人一道出了门,下人们远远跟着,温怜先道:「多时不见先生了,先生一向可好?」 隔着斗笠,一元先生看了她一眼,温和道:「甚好。还要感谢王妃大恩。」 温怜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知令爱近来如何?」 一元先生道了两声都好,顿了顿,又道:「只是……王妃既问到这里了,老夫心中,确实有一些疑惑,不知王妃可愿为我开解?」 「请先生说来听听。」 一元先生眉间微蹙,忖度了一番言辞,才道:「自上回,小女蒙王妃搭救,捡回了一条性命之后,身上的病症倒是好了许多,只是……」 「她的性情,似乎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温怜挑了挑眉。 「这样啊……」她似是思考了许久,忽而粲然一笑,问道:「先生,倘若您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这性情,难道还会同过去一般无二吗?」 一元先生眸色微深。 她这话,对心智成熟的年长之人而言,的确没错。任谁经过一场生死大难,心性上都会有些变化。但自己的小女儿,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呢,纵然因心症之故险些丧命,但一朝回魂,却也当不至如此啊…… 心里是这样想,但面上,他却只是点了点头,客气地同温怜道了谢,没再多问——想来,在岐王妃这里,再如何深究,也是究不出个所以然的。 宁王府后面有一片药园,里头种的药草样式倒多,却没什么特别名贵的,听下人说,这是过去宁王身子骨还好时,闲时自己辟出来,打发光景种着玩儿的。 裴瑶卮自从那日听了萧邃让自己做神仙富贵饼的话,这两日虽说一直没动手,但心里却总梗着此事,这会儿溜达散心,经过这方药园,打眼看到那一簇石菖蒲,便站在那犯起了纠结。 第9章 做,还是不做呢? 轻尘问她:「娘娘,怎么不走了?」 裴瑶卮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她同轻尘道:「你去给我找个竹篮子来。」 「要竹篮子做什么?」 「采些药草,」她道,「教你做点心。」 轻尘欢欢喜喜地应了,蹦蹦跶跶地走了。 裴瑶卮进到院中,见这石菖蒲长得实在不错,正要采些,这时,却听身后突然有人唤,王妃娘娘。 声音似鸟鸣般婉转,也似鸟鸣般尖锐,透着股凌人的锋芒。 她认得这个声音。 「是潘姑娘啊!」她直起腰,回身,就见潘拟站在不远处,面带笑意地朝自己走来。 午后日头正盛,潘拟穿着件翠色的纱衣长裙,头面亦多用水头极足的翡翠,衬得整个人清丽非常。 她比楚王妃更早溜达到这药园附近。起初见她带着婢女过来,潘拟还没想露面,不想没一会儿,她那婢女便被她遣走了,眼见四下无人,潘拟便坐不住了。 她来到裴瑶卮面前,福身见礼:「见过王妃娘娘。」 不一样了。裴瑶卮看着她的神色,心中如是道。 潘拟此刻虽在与她行礼,但眼角眉梢透露出来的神态,已不似在众人面前时那般柔弱堪怜。裴瑶卮心里有了计较,也猜到了她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姑娘这会儿倒是很客气嘛。」她道。 潘拟眨了眨眼,笑道:「王妃这话说的,小女子何时对您不客气过?」 怎么着,还指着自己先开口,帮你摊了这副牌? 裴瑶卮抽冷子一笑,全然没有如她心意的意思。 她浅笑道:「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见这错误呀,得自知方才有益,若是还需要别人点出来,那就真没意思了。」 潘拟嘴上是笑着,可看着她的眼神却沉沉的,好一会儿,她道:「王妃可真是明白人!」 说着,她凑近一步,靠近裴瑶卮耳畔,轻声道:「你是不以为,当日的事情,你攥住了我的把柄,便可有恃无恐了?」 裴瑶卮轻轻一哼,随口道:「当日什么事啊?」 潘拟眸色一狠,阴恻恻一笑:「还装傻?呵,我这会儿是真后悔,早知如此,把你抓过去的当夜,我就该直接取了你这条贱命!」 ——再不济,也该毁了你这张脸才是! 她面目可憎地威胁,裴瑶卮却仍是一味的云淡风轻。 拂了拂手上的微尘,她淡声问:「你后悔?可我却是好奇呢!」 「潘姑娘,你可知这‘里通外国’,是什么罪名?」 潘拟瞳孔一缩。 半晌,她稳住心神,猖狂笑道:「哼,你少拿这话吓唬我!是,当日我是与周国人合谋劫持你,可那又如何?你手里若真有证据,还会留我到今日?没有证据,你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罢了!你指望着谁会相信吗?」 这小姑娘吼得够大声,但架不住道行太浅,裴瑶卮只消一眼,便洞穿了她的虚张声势。 她默默叹了口气。 如潘拟这个年纪的女子,在她眼里,都是小丫头片子罢了,说起来,她是真不爱同她们这些人计较。如今占着相蘅的身子,别人不知道,都当她是十七八的女孩儿,可她自己却清楚自己的芯子,真要是同这些小丫头一般见识,那不跟欺负人似的?她心里头都害臊! 只是没办法,有些人,天生就这么欠调教,还偏偏半点眼力见儿没有,偏要往她身前凑。 她瞟了潘拟一眼,摇头道:「你这么蠢的人,且不值得我吓唬呢。」 潘拟原本猖狂的脸色,在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倏然冷厉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泼天的怒火。 「你——!」 「生气?」裴瑶卮淡淡一笑,「听不得这话呀?可心甘情愿做了外人的手里刀,算计本国亲王正妃,回过头来却半点好处没捞着,反倒被药翻在了道观中的人——」 第10章 她天真地看着潘拟,问道:「不是你吗?」 潘拟气急了,偏偏她说的又全都是事实,没得叫人反驳。 她粗粗喘了半天,大热天的,身上却直个发抖,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拳头,裴瑶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轻轻一笑,正要绕过她离开之际,不意间,目光越过她肩膀朝前看去,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潘拟没注意到她这点子微弱的异常,也就在这一时半刻,心里的火被高高的日头一拱,一下子便爆发了,嘴上辩不得,索性便伸了手,下了死力气朝她推去—— 裴瑶卮心头一动,不闪不避,生生挨了她这一推,狠狠摔倒在地,手上一麻,紧跟着,慢悠悠地涌上一阵痛意。 潘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勾起,正待再接再厉,却不想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厉喝:「你干什么?!」 小姑娘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朝她泼来,潘拟定了定心神,只当是楚王妃的侍女去而复返——这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终究没有旁人见到这一幕,便一切都好说…… 报定了这样的心思转身看去,可她却在看清了身后的来人时,如晴天霹雳似的,生生被定在了原地—— 除了取了竹篮回来的轻尘,信步而来的,竟还有一位楚王殿下。 萧邃此刻的脸色很不好。 轻尘去找篮子时碰到了他。听说王妃要采石菖蒲,楚王殿下来了兴致,左右此刻无事,便一路随着轻尘一起过来了。 不曾想到,甫一进药园,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幕。 「你做什么推人!真当我家王妃老实么!」轻尘急了,甩飞了手里的篮子便跑到瑶卮身边,仰着头冲潘拟嚷嚷了几句,回头满眼都是关切地去扶她:「娘娘,您怎么样,哪里伤到了?还站不站得起来?」 裴瑶卮分出精力低声安抚了她两句,耳朵却一直竖着,仔细关注着那两人的动向。 潘拟见萧邃阴沉着脸色走来,心头慌得不行,身上硬是转瞬间换了一茬冷汗。她微咬着唇,凌人的气势荡涤一空,端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低低欲辩:「殿下,小女子不是……不是有心的,王妃娘娘她……」 萧邃从她身边走过,来到裴瑶卮身边,屈膝,一把将她横抱而起。 裴瑶卮低呼一声,捧着自己蹭掉了一层皮的手腕,尽心尽力地装可怜。 萧邃垂眸,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看向潘拟。 「潘姑娘,」 潘拟闻声,不觉间急促地上前一步,惶惶地看着他。 「今日之事,大概是个误会,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话意客气,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却让潘拟片刻不敢放松。 「是啊,潘姑娘,」这时候,裴瑶卮羸弱地开了口,满满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没站稳罢了!」 潘拟恨极了她这模样,但此刻显然自己半点不占理,更没有分辩的资格,只得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告罪。 萧邃一路将裴瑶卮抱回了去华馆。 「殿下您怎么这样啊……」 刚一进院子,可见没了外人,轻尘便憋不住了,低着头嘟嘟囔囔地抱怨,「那姓潘的是怎么推的娘娘,您与我都看见了的,眼见为实的事,您竟还说是误会……」 她说着,蹲在瑶卮脚边,仰着头看她,「娘娘纵然明白您不好与潘氏翻脸的为难,但这般大事化了……娘娘多委屈啊!」 瑶卮听得又无奈又好笑,那她没办法似的,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 「行了,」萧邃还是一副冷脸,半点没说被这日头晒化,他吩咐轻尘:「去取清水和药箱来。」 轻尘站起来,「不用请先生么?」 这话一出口,没等萧邃说话,便先让瑶卮给否了。 开玩笑,这么点小伤便请一元先生,如此大材小用,一元先生不怕麻烦,她自己都害怕折寿呢。 轻尘应了,紧着出门去办。萧邃坐在榻边,深深看了她半晌,捉过她的右手,小心捧着察看。 第11章 四周太静了,也太热了。 手上的痛意还未消散,可她却有点感觉不出来了。萧邃这会儿的模样太认真,也太沉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病入膏肓,就快不成了呢。 裴瑶卮有些不得劲,别别扭扭地,便想把手抽回来。 「别动!」他低低斥了她一句,倒是有效。 「咳咳……」她感觉,他好像是有些生气了,想了想,便道:「殿下,您不必介意轻尘的话,为您的宏图大业,我怎么着都不委屈,我都明白的!」 萧邃没抬头,没说话。 丫鬟送了趟清水,便下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清洗伤口,说是蹭掉了一层皮,半点也不夸张,那皮下一层血肉透出来,虽没出多少血,但却红得触目惊心。 楚王殿下的亲自伺候,她有些受用不起,尴尬之外,脸上也一刻红过一刻,说了两次自己来,却都被他置若罔闻之后,她索性闭了眼睛,由人摆布。 她仰头靠在贵妃榻上,将他一路上的神色回忆了一遍,嘴角不期然流露出一点笑意。 轻尘取了药箱回来,又被他吩咐去炖盅安神汤来。 上药的功夫,也是他亲力亲为,知道那药粉碰着伤口会痛,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闭着眼睛没注意,便低头小心地呵着她的手。 感觉到清浅却温热的风拂在伤口上,裴瑶卮眼睑颤了颤,却直到那触感消失,方才敢缓缓睁开了眼。 萧邃取过纱布,动作温柔地给她裹上。 她歪着头,忽而问道:「殿下不是战功赫赫么?」 他眼风一抬,淡淡问:「如何?」 她便笑着好奇:「刀山火海,手底下多少人命才垒得出这份滔天的声焰,怎么这会儿看着这么点儿小伤口,便紧张得这样了?」 他收好药箱,起身,不答反问:「你说呢?」 裴瑶卮说不出来。 半晌,他叹了口气,「这样的事情,不准再有第二次。」 裴瑶卮内心翻了个白眼儿,问:「这是我能说了算的?」 他一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 「你能。」他道。 往后几日,裴瑶卮窝在去华馆里没怎么出门,这日上午落了阵疏雨,午后便凉快了不少,她憋得闷了,便想着出去溜达溜达。 临出门时,听到几个小丫头凑在一起说闲话,说这几日来,潘家姑娘那里闹得厉害,小病小痛不少,连带着,院子里还常出怪事,昨个儿折腾了一通儿,却也没翻腾出什么祸源来,委实是稀罕了。 这话刚一入耳,她便上了心。 小病小痛,院子里还常出怪事儿? 偏还这么巧,就在自己伤了手之后? 「轻尘,」她看了眼身边的小丫头,问道:「她们说的那些,你都听说了没有?」 轻尘扁扁嘴,「听没听说的,娘娘,潘拟那头的事儿,您听见也当没听见就是了!没得还分精力给她,犯不上!」 裴瑶卮笑了,想了想,她从轻尘手里拿过油纸伞,只道,不必她跟着了,自己就围着这去华馆左右转上几圈,散散步便回来。 轻尘还是有些不放心,再三嘱咐她小心,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了人。 裴瑶卮答应得很好,出了门,便直接奔着潘拟所居的正意院去了。 正意院离着去华馆不远,拐过一道弯儿,再过一弯桥,前行数十步也就是了。 大白天的,院门半开半掩,她走到近前,没急着进去,隔着门板往内一看,正见得院中置了方罗汉榻,潘拟坐在上头,背对着院门口,那背影委委顿顿的,半点生气都没有。 看来,这两天,这丫头还真是被折腾得不轻? 裴瑶卮本意也只是来此探一探她的情况,能不进门,最好便不进去刺激他,省的平白招祸,愈发生事。此刻,她心里正忖度着,忽见潘拟身边的侍女典霈从屋子里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鸟笼子,面带喜色地朝潘拟走来。 第12章 裴瑶卮小心退了半步,以免露了行迹。 「姑娘,您看!」典霈来到潘拟跟前,将那鸟笼子奉上,「这小东西腿上的伤都长好了呢!这段日子水粮充足,羽毛都亮了些……您瞧它扑楞的,可有劲儿了!」 潘拟闻言,恹恹的目光终于动了动。 鸟笼里是只极为普通的黄鹂,前些日子,这小东西不知怎么的,伤了腿,跌在她窗前,便被她捡了回来医治。眼下伤好得差不多了,看着,也确实精神多了。 潘拟无意哼笑一声,「这么个小东西,命倒是真大,那日在窗前捡到它时,我还当它活不成了呢……」 这几日院中出了不少古怪事儿,潘拟身上更是时常有个小病小灾的,整个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典霈看得心疼,今儿见这小黄鹂伤势痊愈,便想着拿来与主子逗乐取笑一番,也叫她开怀开怀。 「这小东西有运气,遇上姑娘了,有您这般悉心地给它治养,哪有不好的道理!」 潘拟勉强笑了笑,对典霈的话不以为意。她隔着笼子逗了这小东西一会儿,便开了鸟笼,小心地将其捧了出来。 「哦,对了,」典霈想起一事来,与她回禀道:「送去去华馆的东西都备好了,您之前临的那副《十七帖》,奴婢也已一并装裹好了,姑娘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你看着准备就是了,」潘拟漫不经心道,顿了顿,倒是抬首着重嘱咐了典霈一句:「只要记着,不可与潘恬沾一点边儿就是了!」 典霈面露难色,须臾,方才不甚情愿的应了。 潘拟这才满意。 她将小黄鹂捧在手中仔细检查了一圈,眼见确实无恙,唇边终于露出一抹顺畅的浅笑。 「姑娘,您这是……」 潘拟留恋地抚了抚小家伙的尾羽,未几,双手一送,便见其双翅一振,远远飞走了。 「姑娘怎么把它放了……」 典霈有些懊恼——原还指望着,这小东西灵动,能给姑娘解个闷儿呢。 潘拟眺望着碧色的天空,缓缓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么……」 院门外头,裴瑶卮神色微变。 从正意院回来,轻尘见她神色发直,很是担心,「娘娘,您怎么了?」 裴瑶卮从她手中接过茶来,端在手里也不喝,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慢悠悠地转头看向她。 轻尘满脸焦急之色,心头都有些发慌。 「娘娘,您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适才出去,又碰上什么不好处的人与您为难?」 裴瑶卮摇摇头,半晌,忽然没头没脑道:「潘拟——」 轻尘一听就急了:「怎么,难道您撞见她了?她又对您不敬?」 「没有,」瑶卮好笑地安抚道,跟着问:「我是才想起来,潘拟的名字,是哪个‘拟’字?」 轻尘蹙了蹙眉,脑中过了一遍道:「……这左不过,是旖旎的‘旎’……或是黍稷薿薿的‘薿’?」 这个读音的字并不多见,若然配给女儿家做名字,想来也只有这两个字其中之一,还说得过去些。 轻尘话音落地,见她又沉思了起来,心中不免愈发好奇了,「您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裴瑶卮脱口想说些什么,却又蓦地打住了,忖度片刻,却是吩咐道:「这样,你去帮我仔细查查潘拟。」 「查潘拟?」轻尘诧然,随即撇了撇嘴,「查她做什么?……您是担心,殿下真的会看上她,将她收进府里?」 裴瑶卮哼笑一声,心道,看没看上的两说,但你们殿下确实是要把人收进府里呢。 「这个呀,你就先别问了。」她拉过轻尘的手,「你呢,这回就给我好好发扬发扬你的长处,争取将她从小到大的事都给我打听明白了,到时候我给你做一桌子好吃的!」 轻尘虽说提起潘拟就不高兴,但还是乖乖巧巧地领了命,裴瑶卮又嘱咐道:「只一点,查归查,切记不可张扬,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在查她,明白了吗?」 第13章 轻尘点点头,「嗯,您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瑶卮含笑赞道:「乖。」 是夜,温怜沐浴过后,坐在床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独觞上前奉上一盏安神汤,回道:「娘娘,这些日子正意院里很不太平呢。」 温怜轻笑,「听说了。」她将巾帕一扔,眉目一挑:「是那丫头干的?」 独觞浅笑颔首。 自那日,温怜将潘拟暗中谋害瑶卮的事透给了轻尘之后,独觞便暗中派人前去监视轻尘的行止举动。这一监视不要紧,果不其然,那丫头是个坐不住的,三两日间,时常偷偷溜到正意院去,今儿个给潘拟的汤饮中下点巴豆,明儿个往她院子里扔两条无毒的蛇,小打小闹的,倒是真给潘拟吓唬得不轻。 「不过那丫头啊,也真是有点意思,里里外外折腾了这么久,潘娘娘都上了心,加派了人手在潘拟院中看顾保护,却愣是没一个人发现她的!」 温怜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早说了,让你别小看她么。」 「只是娘娘,夜路走多了,难免遇上鬼,奴婢担心……她若总是这样不消闲,难保就不会露馅,此事,您要不要同楚王妃打个招呼?」 「罢了,」温怜靠在枕头上,懒懒道:「听说萧邃已经让人准备返程之事了,估摸着就这几日,便要回京了,也没她多少折腾的时候了。」 独觞点点头,想了想,问道:「娘娘眼下可安心了?」 温怜抬首看向她,半晌,轻轻一叹。 她看得出,瑶卮很是喜欢轻尘。那日,她之所以将潘拟谋害瑶卮的事告诉轻尘,也就是为着试一试这丫头——看看她究竟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倚重的丫头。 「潘拟那个身份,她身为楚王府之人明着与她为难,并非明智之举,若然当真玩大了,也容易给主子招祸。」温怜缓缓虑道:「但这丫头不错,有为主子出气的心,难得的是胆子大,却也有分寸。」她看向独觞,「说起来,她这些小打小闹的报复,还真是很有些孩子气。」 「可不是么!」独觞笑道,「奴婢先前去给宁王殿下送东西,经过正意院时瞧见潘拟——您是没看到,说来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这才几日光景,都憔悴的不像样了!」 她说完,但见主子脸上虽有豫色,可这豫色背后,总还是难以彻底安心的模样。 「娘娘,您也别太担心了。」她轻声劝道:「楚王妃素来聪慧,这天底下能害着她的人不多,依奴婢看,那丫头放在王妃身边,是极妥当的!」 这天底下,能害着她的人,不多。 温怜默默念了遍独觞这句话,阖眸惨然一笑,「可不是么,这世上能害到她的人,实则是少之又少的……」 ——可偏偏,只要遇上那么一两个,便足够成全她一辈子悲哀的。 「说到底,从来只有她毫无防备之人,才能真正伤得到她、害得着她……」 独觞心头一咯噔,面露慌色:「娘娘……」 温怜摇了摇头。 「罢了,」她倦惫地躺下,轻声道:「不想了,睡了。」 独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一语成谶,才说完怕轻尘夜路走多了的话之后,没两日,这丫头便真遇上鬼了。 ——且还不是一只寻常的鬼。 「娘娘!」 大晚上的,温怜才合了书闭了眼,便听独觞急匆匆从外头进来,伏在自己床边禀道:「娘娘,咱们的人才来回话,说是轻尘在潘拟的安神汤里动手脚,被潘整逮着了!」 温怜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她拢着衣襟坐起身来,平静问:「都知道了?」 独觞定了定神,回道:「那倒没有,外头这会儿还没个信儿呢!」 温怜心头一动,脑子飞快地转了一遍,末了吩咐道:「行了,不急。潘整应该不会张扬此事,你去那边亲自看着点儿,别叫那丫头吃了亏就是。」 「是,奴婢这就过去!」 那边的后厨房里,轻尘听着外头时不时传来的蝉鸣声,很是发愁。 第14章 宁王妃知道潘拟这些日子不安稳,特意吩咐了后厨,每晚给她炖一盅安神汤,轻尘知晓此事后,计上心来,便时不时溜过来,趁着厨娘眼错不见的功夫,给潘拟的安神汤里另加点料。 今夜,她本想玩把大的,悄没声儿地带了瓶秃发散来,趁厨娘出去取柴火的空当,掀了药罐盖子正要往里兑呢,谁料,这姓潘的煞神便来了。 「……潘,潘世子?!」厨娘原还有些困意,进门蓦地见到潘整,整个人都吓精神了,手里柴火掉了满地,张口结舌地问:「这大半夜的,您……您怎么到这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潘整侧目,深深一笑。 「无事,」他道,「你先下去吧。」 厨娘恨不能转身就走,可那潘家姑娘的安神汤…… 「放心,姑娘今天不喝安神汤了,与你们无碍。」 潘整同厨娘说着话,可那含着深深笑意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轻尘身上。 那头厨娘听罢,连连告退离开了。 轻尘看厨娘走了,便也福了福身,「潘世子,那奴婢便也先告退了。」说罢,绕过他去便要出门。 错身之时,却被潘整一下攥紧了手臂。 「嘶——!」这一下子真有些疼,她仰头道:「您这是做什么?奴婢好歹是楚王府的人!您怎么二话不说就上手了!」 潘整一垂眼,目光堪堪落到她那双鲜活至极的眼睛上,大概是手臂真被捏痛了,细细看去,她竟还娇气地红了眼圈。 从她的脸面,一寸寸看到被自己握紧的手臂上,须臾,潘整勾唇一笑,轻轻松开了她。 「姑娘莫气,在下唐突了。」 他道。 骤然得了自由,轻尘蹬蹬往后退了数步,呲着毛瞪着潘整。 「潘世子变脸变得好快呀……」 「好说。」潘整负手而立,目光一错不错地放在她身上,含笑道:「姑娘既是楚王府的人,在下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他这一声‘在下’说得流利,轻尘听着却甚是别扭,心头冒出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福了福身,「潘世子太客气了,奴婢怕折寿,实在不敢担您这声‘在下’!」 潘整没管她这句话,挪步往灶台边近了些许。 轻尘警惕地盯着他,攥着小瓷瓶的手指不自觉一紧,有意无意地便往袖子里缩。 「长夜漫漫,看来姑娘这是无聊了,」说着,他朝炉子上看了一眼,「淘气都淘到舍妹的汤饮前头了?」 强自稳着心神,轻尘昂起头来,虚张声势道:「潘世子这话说的,奴婢如何敢淘气?您这样说,倒像是奴婢有意在潘姑娘的汤饮中动什么手脚似的!谁不知潘姑娘这几日正不安生呢,这样瓜田李下的罪名,奴婢可消化不起!」 难得,潘整心头感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里,做坏事被抓了现行,却还能这般镇定地睁眼说瞎话的,可是不多。 楚王府还是真是出人才啊! 思量间,他一步步朝轻尘走去。 太难受了——轻尘这会儿只有这一个感觉。 被他深诡的眼神盯着,再配上这人一贯的笑意,让她生出了一股猎物面对野兽时的错觉——沉闷,压抑。 如同天罗地网迎面罩来,他每走一步,便是那网朝着自己收紧了一寸,困得她无处可逃。 潘整在她面前站定,一把抄起她的右手。 这回,他力道不大,却足够叫她挣脱不得。 「看来是我误会了,」他道,「那就烦劳姑娘解释一句,此物——是何用途呢?」 轻尘看看他,又看了看小瓷瓶,半晌,只见她面露一股子决绝,在潘整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拔开瓶塞凑过头去,嘴一叼,头一仰,将瓶里的东西喝了个一滴不剩。 潘整已经很多年没尝过傻眼的滋味了。 他脸上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了,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这,究竟是何物?」 「还能是何物?」这会儿罪证没了,轻尘更有底气了,趁他松劲儿甩开他的手,气昂昂道:「不过是瓶百香蜜,奴婢晚上肚子饿睡不着,便来厨房找两口吃的垫垫,闻到潘姑娘的安神汤这般苦,想着一元先生前些日子给的百香蜜,既清甜又有润肺之效,便想给潘姑娘兑进去一些——这也是于令妹有益的事,谁曾想却白得了您这么份儿冤屈!」 第15章 「唉!奴婢有什么办法?估摸着,若非饮下此物以证清白,您也不会信我这些话吧?」 潘整心说,就是这会儿,我也信不着你的鬼话! 轻尘为着这一瓶秃发散,心里又急又慌,见他许久没言语,便道:「奴婢的清白也分明了,潘世子若无旁的事,奴婢便先告退了!」说着,脚底下一顿倒腾,就要往外走。 潘整由着她走到门口,这才不紧不慢地回身,长臂一伸,死死阖严了门扉。 轻尘咬了咬牙。 「您还有何事?」她忿忿回头,「楚王殿下那里还等着奴婢伺候呢!」 「‘楚王殿下’?」飞扬的眉眼微微一挑,他低声问:「我怎么记得,你是楚王妃身边的侍女来着?」 呵,也不称‘在下’了,也不唤‘姑娘’了,这是要脱羊皮的意思啊! 轻尘挑了挑眉,「我家王爷与王妃夫妻恩爱,自为一体,王爷的就是王妃的,王妃的就是王爷的,潘世子难不成还有什么意见么?」 「不敢。只是……」他笑道,说着,忽然凑到她面前,轻轻一嗅。 轻尘当机立断,蹲在了地上。 潘整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着,笑容里愈发多了些不怀好意。 「这素来毒药服下去,也没几种眨眼便见效的。」他也跟着蹲在她面前,巧做苦恼道:「你说是自证清白,我怎知你转头回去,是不是有解药可服呢?」 轻尘压着脾气,提了提嘴角,「那依着潘世子的意思,难道便是铁了心地要经官动府?」 潘整摇头。 「大晚上的,吵得宁王殿下不得安睡,这也不是我这探病的小辈应该做的。」他忽然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一揉,「更何况,也总得顾着楚王殿下的颜面。」 他这一上手,轻尘便又皱着一张小脸站了起来。 「您放尊重些!奴婢虽是奴婢,但也不是您潘家的奴婢!」 潘整不走心地与她道了句歉。 「这样,你在就在这里陪我待到天亮,若是天光大亮,你仍旧无恙,我便认了是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冤枉了你,到时定当与你赔罪,如何?」 轻尘还能如何? 这事真要张扬开了,别的无妨,她只怕给殿下和王妃惹麻烦。潘整虽说不可能抱着什么好心思,但就事论事,自己一个丫鬟,这会儿沾了嫌,而他一个世子,能提出这么个法子,至少到目下,还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 纵然满心急切,她也只得揣着警惕,就此应了。 月明星稀。 裴瑶卮坐在榻上,侧身倚在窗边,出神地眺着天幕。 小丫鬟收拾好床铺,过来请她早些安置,她回过神来,四下不见轻尘,便问这丫头哪里去了。 小丫鬟只说轻尘出去好一会儿了,并未交代去哪儿,只是让王妃放心,不必挂着。 「这丫头……」瑶卮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问:「她这几天晚上,时常出去吗?」 小丫鬟回想片刻,笑道:「可不是么,您若不提,奴婢还想不起来呢,也不知轻尘姐姐哪那么多事忙!」 裴瑶卮凝眸想了片刻,颔首说了句知道了,便将人打发下去了。 这两日,萧邃不知在忙些什么,白天不见人,晚上也总有不回来的时候。枕边少了人,她睡得更放松了些,但觉却也不知为何,少了许多。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她便起了身,唤了丫鬟进来侍奉洗漱,却还到处不见轻尘。 「轻尘呢?」她蹙了蹙眉,心间起了点忧虑,「是没起还是没回来?」 小丫鬟闻言,赶忙去轻尘房中察看,回来便道,轻尘姐姐的床铺整整齐齐的,半点热乎气儿也没有,看样子是一夜未归。 裴瑶卮目色一沉,加快了穿衣之速。 她这头刚穿戴整齐,正要出门时,外头进来人传话,说是岐王妃身边的独觞姑娘来了。 瑶卮心头一动,渐渐安稳下来,将人传了进来。 第16章 「娘娘。」独觞恭敬行礼,面目很是温和。 见她这般神态,裴瑶卮又放心了些。 遣退左右,不等她开口问,独觞便已道:「您别担心,轻尘无事,一切都还好。」 裴瑶卮微微舒了口气。 「说说吧。」她打量了一眼独觞,嘴边噙着一分浅笑,「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大清早上就将楚王妃吓唬了一通儿了轻尘,刚刚从潘整手底下逃了出来,出了厨房,便跟踏上了风火轮似的,直往一元先生的住处跑。 潘整这家伙,倒是没诓她,两人在厨房里待了一夜,他除了言语上经常犯点混之外,其余倒是一点也没欺负她,眼见天亮了,她身上确实一点问题都没出,脉息也都正常,便如约把她放了。 大早上的,一元先生正要吃早饭,只听房门被人倏地撞开了,跟着,就是一阵鬼哭狼嚎。 轻尘在门口还跌了一跤。 她扯着脖子哭开了,却是干打雷不下雨,嘴里嚷着救命,却又半天不好好说话,一元先生歪着脖子看着她,闹心极了。 「别哭了!」好半天,他终于受不了了,手上筷子一摔,重声一喝。 轻尘一抽抽,打了个嗝。 「您怎么还吼我……」回过神来,她瘪着嘴,一副可怜兮兮地模样,「我在外头受了欺负,这会儿连您都吼我,我怕是不能活啦……!」 「你这是还没挨够欺负!」一元先生稳了稳心神,没好气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轻尘扯过张椅子坐了下来,抽抽搭搭地,便将自己怎么去给潘拟长教训,又怎么将那秃发散自己灌了下去的事儿,统统与一元先生说了。 「我这头发……」她忧心忡忡地挠了挠头,动作轻极了,颤颤问道:「您说,不会真这么掉没了吧?」 一元先生进内室倒了杯茶,边喝边走出来。 他这会儿没带斗笠,睁着独眼,携了一丝讽笑看着她,「呵,你自己配的药,有效没效,却来问我?」 那秃发散是她自己配的不错,按她对那药效的估量,总要有半个来月,才能叫姑娘变了姑子,也就是仗着这不是个一时之效的东西,她方才敢那样破釜沉舟,给自己灌了下去。 「有效当然是有效的,但……」她凑上前,牵着一元先生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人家,「我自己是没法子解的,您这样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本事,难道也没法子解么?」 一元先生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往她嘴里塞了颗糖豆。 轻尘嘎嘣两下嚼碎了,咽了下去。 「唉,」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一元先生满眼惋惜地揉了揉她的额发,「我也没办法解呢……」 轻尘是哭着回到去华馆的。 ——这次真有眼泪。 裴瑶卮叫来了温怜,两人正在庭中的棚子底下乘凉说话,转头见她红着眼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进来,俱是吃了一惊。 「怎么了你?」裴瑶卮将她招呼到跟前,「谁欺负你了?」 轻尘满脸忧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啧……这丫头,怎么出去疯了一夜,回来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瑶卮这会儿是真担心。晨起时,独觞虽来禀了一声轻尘无事,可其余的事,却是只字不提。瑶卮心头纵有猜测,奈何到底没个证实。本想着叫温怜过来问一问,但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呢,轻尘就哭丧着脸回来了。 一时间,她不自觉看了眼独觞,那眼神儿分明是在问:她这副鬼样子,当真是无事? 轻尘杵在那里,张口结舌,不知该作何解释。 别说岐王妃还在这里呢,就算是只剩了她们主仆两人,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也没打算告诉自家王妃。 「奴婢,奴婢是……」犹豫了半天,她蔫蔫地编起了瞎话:「奴婢昨个儿晚上去厨房找吃的,太困,就睡在那儿了,早起急着回来,路上跌了一跤,好疼……」 边说,她还吸着鼻子,像模像样的揉起了胳膊。 第17章 温怜与独觞相视一笑,皆是想道: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裴瑶卮注意到她们主仆的反应,没说什么,又看了轻尘一会儿,也不知对她这说法究竟信是不信,半晌,发愁一叹。 就这一声,轻尘不自觉便有些胆突。 「娘娘,」她眼泪汪汪的,「奴婢说得是真的……」 裴瑶卮哼笑一声,没理她,抬抬下巴,朝温怜问道:「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轻尘一愣,温怜但笑不语。 「娘娘……」 「行了。」瑶卮打断她的话,上手揉了把她的手臂,不想竟真从她眼里看出了一点痛色,一时之间,她也有些犯含糊,「真疼?」 轻尘吸了吸鼻子,娇气地点了点头。 裴瑶卮便叫她把袖子撸上去给自己看看。 轻尘干笑了两声,「那就不用了,奴婢自己回去揉揉药酒就是了,免得您见了还要心疼!」 裴瑶卮啧啧两声,「哟,我这么稀罕你呢?」 轻尘嬉笑着装傻充愣,裴瑶卮心知这会儿是问不出来什么了,便叫她快进去洗把脸,好好收拾收拾,擦擦药。 轻尘一走,温怜看着她的背影,与瑶卮笑道:「怎么不继续问了?我看那丫头怕你得很,你再说两句,保不齐她就要招了!」 裴瑶卮没好气儿地瞥了她一眼,「那我问你两句,你招不招?」 温怜眼珠子一转,不说话了。 「怎么着,还不准备告诉我呢?」裴瑶卮挑眉,「非要我自己猜?」 温怜道:「不是不告诉你,是时机不到。」 「什么时机?」 温怜想了想,道:「这丫头挺有意思的,这会儿她没玩儿够,我也还没看够呢!」 「哦,明白了。」裴瑶卮哼笑道:「也就是你心知肚明,她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儿,我定然不会答应,是不是?」 温怜含笑看着她,那目光显然是在说:你都明白,还问我做什么。 裴瑶卮拿她没办法,沉吟片刻,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她道,「你不说就不说吧,但有一点,你得答应我——」 温怜点点头,示意她说。 裴瑶卮故作审视,叮嘱道:「我猜呢,这丫头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少不了你的帮衬,你既然愿意看热闹,那就得给我句保证——不准过分,你得给我护好了她,别叫这丫头吃亏。」 一听这话,温怜禁不住直个泛酸,转头与独觞问道:「哟哟哟,你听听她这话,这是不是就叫今时不同往日?」 裴瑶卮慢悠悠笑着,又听温怜接着道:「这往日里啊,你都是在别人那里护着我的,今日可倒好,竟反过来为别人教训我了,看来那丫头说得没错,你当真是很稀罕她呢!」 待她一口气酸完了,裴瑶卮方才呷了口茶,浅浅笑道:「可不正是今时不同往日么——我待你这一片丹心,可不正是每一个‘今时’,都要高过每一个‘往日’么!」 温怜高兴了。 她得意地一挑眼风,也肯好好说话了:「放心吧,那丫头厉害着呢,便是没我护着,旁人也未必欺负得了她!」 裴瑶卮眸光一转,不置可否。 轻尘连着两三日,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没个好脸色。 这日天热,裴瑶卮午膳吃腻了,便叫她去小厨房弄碗酸梅汤来,同她说了一句,半天没得反应,转头看去,就见这丫头正站在花架前,一手拿着抹布擦拭,一手绞着自己的头发,眉头深深,甚是忧愁。 裴瑶卮便也跟着愁起来。 「行了,别整天拉扯你那几根儿头发了!」 她烦躁之间,高声一喊,这下子,可给轻尘喊回了神,呆愣愣一抬眼,正见自家王妃扔了手里的书卷,就要朝自己走来。 饶是如此,轻尘想着她那句话,还问呢:「娘娘,我的头发……真的就剩几根儿了吗?」 裴瑶卮跟见鬼了似的看着她,又看了眼她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问道:「你晨起梳妆,都不照镜子的?自己有几根儿头发,自己不知道?」 第18章 轻尘叹了口气。 「我这会儿是知道呀……」她满怀心伤地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捧着鬓边的一绺长发,「可这不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都掉光了么……」 「哈?」裴瑶卮没听明白,「大白天的,你说什么胡话呢?」 十几岁的小姑娘,哪来的这等烦恼? 轻尘想着想着,又想哭了,数度想跟主子说实话,可一来怕她生气,二来,也怕她为自己担心着急。 她吸了吸鼻子,压下那点子泪意,刷地站了起来,摇头道:「没事,奴婢就是昨个儿做了个噩梦,梦见一觉醒来,头发都掉光了……殿下见着了,说我有碍观瞻,便要将我送到庵里做姑子去……」 她说得情真意切,裴瑶卮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 「娘娘,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您还肯让奴婢跟在您身边侍奉吗……」 「嗯,肯。」裴瑶卮无奈地笑,顺了把她柔亮亮的头发,耐着性子安慰道:「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把自己个儿的头发分你一半,剪下来给你做假髻,这样好不好?」 轻尘愣了一瞬,眼泪说掉就掉下来了。 裴瑶卮顿时无措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这不是安慰你呢么?……我,我这话,是安慰你吧?」她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拿不准了,一边抓过帕子给她擦泪,一边道:「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般爱哭呢?不就是做了个噩梦嘛,哪里就怕成了这个样子?……要不这么着,真要有那么一天,殿下敢嫌你有碍观瞻,我就带你离家出走,咱不要他了,行不行?」 这样说着,她没来由的,便生出了一股带闺女的错觉,想到这一点,一时竟不知该哭该笑。 自己当年,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机会,只是…… 怪自己没用,两度有孕,竟都没能平平安安地将一个孩子带来这人间…… 那边,轻尘听了这一通儿劝,反倒越哭越凶,好不容易方才挤出一句整话来:「娘娘,您待我真好……」 闻言,裴瑶卮终于松了口气。 「臭丫头,吓死人了!」她叹道,「你呀,真要觉得我待你好,就少给我惹点祸,听到了没有?」 轻尘连连点头,「您放心,奴婢做事有分寸的,绝不给您招祸!」 在她红红的鼻尖上一点,裴瑶卮道:「你稳当些,别给你自己招祸就是啦!」 片刻之后,轻尘情绪稍稍安稳了些,裴瑶卮正要叫小丫鬟去弄酸梅汤,她听了,自告奋勇,非要自己去。 裴瑶卮便逗她:「都哭成这模样了,好意思出去见人呀?」 轻尘心说:往后这模样的时候估计还有的是呢,再不好意思,也是该锻炼起来了! 见她意气满满地坚持,裴瑶卮便也没拦着她,索性由着她去了。 不巧,小厨房今日没备酸梅汤,轻尘一琢磨,便脚下生风,直接往宁王府的后厨去了。 没想到,更不巧的还在后头呢。 出了后厨,提着食盒正在回去华馆的路上,一个转弯,她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眼便又蹙了起来。 但见一人迎面走来,大热天的,还穿着一袭深色衣裳,同乌云般黑压压的,无端叫人心头发闷。 「见过潘世子。」她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急着绕道而去。 偏偏,潘整见了她,就跟见了鱼的猫儿似的。 「诶,」他一步拦在她面前,见她双眼红彤彤的,便扯着副关切十足的口吻,问道:「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说出来,世子帮你报仇。」 轻尘斜了他一眼。 「潘世子请自重。」她大大后退一步,与他扯开距离,「娘娘还等着奴婢带汤饮回去呢,奴婢不敢耽搁,请潘世子莫要与奴婢为难!」 潘世子偏偏要与奴婢为难。 「你要是不告诉我是谁欺负你——」手中折扇一抖,他高深莫测道:「那我可就要亲自欺负欺负你了。」 轻尘是个打认字儿起便开始翻话本的伶俐姑娘。 第19章 这哪只王八看上哪颗绿豆的事,她向来是一看一个准儿,潘整此刻这出儿,内里揣着什么心思,她是太明白了。 呵,她心头冷冷一笑,暗暗想道:装什么大尾巴狼?真当姑奶奶不谙世事好忽悠呢? 「潘世子,这陵城安定富庶,有的是秦楼楚馆,您要找乐子,只管往那里寻去,奴婢没这个福分,当受不起您的‘欺负’!」 她义正言辞,话里带着两分气性,乍一看也有点唬人,奈何一双眼睛还红着,落在潘整眼里,横竖还是副可怜又可爱的兔子模样。 轻尘说完该说的,也不管他是何反应,福身一拜便又要走。这回潘整没拦她,直等她都走出去几步了,才在她身后,慢腾腾地问了一句:「我的‘欺负’不要,那你自己落下的东西,可还要不要了?」 心尖一抖,轻尘猛地收紧了脚步。 自己落下的东西? 自己落下什么东西了? 潘整说这话,指的多半是那天晚上在后厨里的事,轻尘仔细回想了一遍,却并未察觉自己有何疏漏之处。她警惕地回头看向他,眼中饱含狐疑。 「当我诓你?」潘整幽幽一笑,并不解释,仍旧只是问道:「怎么,那晚在后厨,你自己的东西掉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么?」 轻尘从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但这些日子,她忙着为这三千烦恼丝烦恼,神思恍惚都成了常态,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也开始拿不准了。 潘整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知鱼儿上钩了。 他缓步朝她走来,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径自凑在她耳边,低声惑道:「若是不想我将这东西直接送到你主子面前——今夜子时,你便亲自来流景轩取一趟。」 轻尘眸光微眯。 潘整退开,笑吟吟轻道:「世子给你留门。」 轻尘几万个不愿意,终究不敢冒险。 时近子夜,去华馆里灯火都暗了,正门也锁了,她悄没声儿地溜到了后墙底下,确认了四下无人,便一个跃身,轻巧地落到了墙那头。 流景轩中,潘整早早让人备好了一桌酒点,又将左右遣散,大开院门,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你还杵在这儿作甚?」他端着酒杯,瞟了眼身边立着的陈荀,「也想坐下喝两杯?」 陈荀看了眼那空座前的杯盏,连忙摇头。 「世子,容属下多嘴一句,您莫不是……真看上那丫头了?」 照说不应该,光凭那丫头出身楚王府这一条,几乎便已断绝了这种可能。陈荀更愿意相信世子是另有所图,然而…… 作为从小跟着潘整的人,人情往来之外,陈荀几乎就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般好脾气过。 潘整漫不经心地问:「既知是多嘴,那还敢问?」 陈荀喉咙口与心间皆是微微一紧,想了想,正打算暂且退下,待往后再说时,不料潘整却又说话了。 「拿捏个小丫头片子,我还有分寸,不值得你跟着上心。」他看向陈荀,目光沉定,「多顾着些咏川那头的动静,不可丝毫放松。」 陈荀承命而去。 轻尘站在流景轩外,看着潘整给她留的这扇门,心里头除了戒备,便是烦躁。 她以前讨厌潘整,就像官役讨厌贼匪,没什么道理,天性对立,顺理成章罢了。可如今不一样了,看到潘整,她仿佛就能看到自己秃发的样子,又仇又恨,一腔子暴躁没地儿煞性子,憋得都快疯魔了。 一进流景轩,更好了,深更半夜的,满园竟一个上夜的仆役都没见着,倒是房门大开着,那讨人厌的人就在桌后正中稳稳坐着,月下此时,活脱脱便是一幕请君入瓮。 轻尘哼笑一声,揣着十二分的谨慎,踏入了龙潭虎穴。 潘整抬眼一瞧,正是月上中天。 「不错,很守时。」 轻尘目光一低,看到那一桌子的佳肴美馔,心里越发嫌弃—— 这是真当自己是个给颗糖就能骗走的小姑娘吗? 第20章 她照旧依着礼数福了福身,紧挨着门口站着,利落道:「潘世子,奴婢已如约前来,就请您高抬贵手,将奴婢落在您那儿的东西归还罢?」 潘整面露难色。 轻尘暗自一啐,心说自己真是谨慎过头了!看他这副样子,什么掉东西,十有八九就是诓人的! 她刚动起转头就走的心思,却听他幽幽一叹,直说自己回来一查,方才弄清楚,原是自己搞错了。 轻尘难得大方起来:「搞错了?……搞错了就搞错了吧!潘世子日理万机,偶有疏漏也是难免的,既是误会一场,奴婢这就回去了!」 话音落地,她转身就要往外走。 身后的人徐徐问道:「不想听听看,我搞错了什么吗?」 轻尘脚步一顿,虽怀疑这是他留人的把戏,却也担心他这话尚有内情。 潘整见她驻步,暗自得逞一笑,起身来到她面前,「来都来了,世子当你是客,不坐下喝一碗甜汤就走,这可不是世子的待客之道。」 他这样步步紧逼,轻尘心神一定,这会儿反倒不急了。 她从旁一错步,躲开了他要来抓自己手臂的手掌,微微一笑道:「潘世子抬举,奴婢从命就是了。」 潘整从容地收回了手,引她入座。 「听后头厨娘说你喜欢吃甜,」他抬了抬下巴,朝那盏牛乳芋头羹示意,「尝尝这甜汤,专门给你加了蜜的,定然比你还甜。」 轻尘看了眼那甜汤,慢悠悠舀起一勺,磨蹭了半天,又将勺子放下了。 「您还是先把话说清楚吧!」她道,「不然这样的好东西,奴婢怕吃了不消化,平白糟蹋了!」 「说清楚?」潘整摇扇笑问:「说清楚什么?」 轻尘心里的白眼儿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嘴上道:「自然是说清楚,您究竟搞错了什么?」 「我搞错在……」潘整故意吊她的胃口,一句话恨不能说上半个时辰,好半天,方才携着道缠绵的目光,娓娓道来后话:「不是你的东西落在我这儿了,而是世子的心——落在你那儿了。」 轻尘一哆嗦,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惊恐地看向他。 慌张之下,还弄翻了牛乳芋头羹。 潘整看了眼那一桌的汤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轻尘还直着眼呢。 他好笑地举手在她眼前一晃,问:「吓傻了?」 她猛地回神,慌忙将目光收回来,临了,又没忍住似的,偷偷朝他瞟了一眼。 「奴婢……受宠若惊。」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说话也不似一贯的中气十足了,嘟嘟囔囔的,像是从嗓子眼儿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像是害羞了呢。 潘整看着她,想到这里,却忽觉没什么滋味了。 轻尘绞了半天衣带,兀然急促地问了一句:「您这是说胡话呢吧?」 「你希望我是在说胡话?」他笑道:「那便要让你失望了,世子从来不说胡话。」 轻尘倏地站起身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似的,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地上,竟也有点贼眉鼠眼的意思。 潘整笑着凑过去,「怎么,害羞啦?」 轻尘咬了咬嘴唇,又急又臊,「您……谁让您好端端地说这些荒唐话!奴婢……奴婢……」 她忸怩了一会儿,词不成句,转身就往外跑。 潘整却没拦她。 「也就是个小丫头,与旁人没什么两样……」他低低一语,手指沾了沾桌上的汤汁,送到眼前,深深凝视顷刻,跟着,失望般的嗤笑了一声:「原是我高看你了呢……」 不过,也好—— 这样的小丫头,不必费心思,也更容易掌控,倒是能省出自己许多精力来。 翌日一早,独觞伺候温怜梳妆时,便将前一晚上,轻尘暗中去了流景轩的事与她说了。 温怜听罢,微微一忖,却也没什么旁的吩咐。 独觞有些不放心:「娘娘,事情到了这一步,您就当真一点都不担心吗?」 第21章 之前劝温怜对轻尘安心的人是她,这会儿不安心的却也是她。别的不说,轻尘那个年纪的小丫头,生得又那样出挑,平日无事也就罢了,真要是遇上了富贵敲门的时候,有几个能禁得住麻雀变凤凰的诱惑,绝对心如磐石的? 温怜轻轻一笑,「你担心了?」 独觞叹了口气,忧忧虑道:「能不担心么,潘整那道行,对付起这样未经世故的小丫头来,输赢之间,那还不是高下立现的事儿?」 说着,她附到温怜耳边,「娘娘,昨晚上那可是深更半夜,跟着轻尘的人回来说,流景轩里左右皆退,这孤男寡女的,轻尘还能不声不响地全身而退,真要说什么都没发生……」 那这丫头可真是厉害了。 「别急。」温怜簪上银簪,对镜徐徐道:「等到去华馆看一看再说。」 温怜到去华馆时,却没见到轻尘。 「还说呢,这两天不知是怎么了,成日家魂不守舍的,今儿晨起便说头疼,我就让她歇着了,才叫丫鬟去看过,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裴瑶卮说着,有意无意看向温怜,「怎么,一进门就找她,想啦?」 「可不正是想么……」温怜说着,挑眉道:「不如,让我去看看她?」 裴瑶卮将她上下一打量,哼笑一声,点了头。 温怜还真去了。 她站在耳房外头,透过大开的轩窗往里一看,就见那丫头横在小榻上,身上裹缠着一袭薄薄的毯子,果真睡得正香。 温怜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精准地往她枕边掷去,正弹到她额头上—— 睡梦中的人皱了皱眉,伸出爪子一搔额头,翻身,连眼睛都没睁。 温怜愁也不是,笑也不是,无奈喃道:「还真够没心没肺的……」 独觞叹了口气,「可说呢!……娘娘,这还能看出什么来?」 温怜与她对视一眼,笑道:「能看出的东西多了。」话音落地,也不打算进屋了,便要往回走。 独觞不解,「可奴婢除了看出她心大之外,就没看出什么别的来!」 「都看出心大了,你就不能再多想想?」正房门前,她脚步一停,问:「你说,心都这么大了,装得住荣华富贵么?」 独觞微愣,片刻后,眉目一舒,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是啊,倘若这真是个背离主上,为高枝儿动心的人,这会儿哪里还能得这般的坦然酣睡? 「那,奴婢依样还是叫人跟着她、护着她?」 温怜点了点头,半晌,深深一笑,「护着是护着,不过我料想,咱们背后费这些功夫,最后也不过都是杞人忧天罢了……」 轻尘昨儿后半夜回来,又独自坐在灯下琢磨了许久,直到天亮才想起睡觉的事儿,没法子,只能假托身上不舒坦,白得了一日清闲来补觉。直到晚膳时分,方才清醒过来。 望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她心道,自己这回可真是昼伏夜出了。 「睡舒坦了?」裴瑶卮正吃着饭,见她巴巴地赶来侍膳,便问:「头还疼不疼了?」 轻尘忙说没事了,「娘娘,怎么殿下今儿又不回来了么?」 裴瑶卮往那空位子上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实则,她心里头却也好奇,这都好几天了,萧邃在这陵城,也不知有何好忙,见天不见人影。细算来,自己都有整三天没见到他了。 轻尘看她出神,眼珠子一转,便打趣道:「娘娘,您可是想念殿下了?」 裴瑶卮心间微动,从容瞄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可不是。」她道,「我就想着他能快些回来——好帮我教训教训不听话的小姑娘呢。」 轻尘不说话了,一边掩饰般地急着给她布菜,一边不安的眼珠子乱转。 瑶卮笑了,慢悠悠喝了一口汤,疑惑道:「小姑娘怎么吓成这样啊?我可是记得,她从来都是不怕楚王殿下的,恨不能什么胆大的话都敢在他面前吐露呢!」 第22章 轻尘低着头不敢搭茬,心道:哪里有不怕,最多也就是……没那么怕而已。 「行了,别在这儿拘着了!」玩笑说够了,裴瑶卮也不为难她了,便让她仍旧回去歇着,养好了身子,若是明日晨起无碍了,再来侍候。 轻尘道谢领命,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 裴瑶卮便问:「还有事?」 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娘娘,我能出去一趟么?」 「出去做什么?」 「奴婢想去一元先生那里讨个方子,」说着,她假模假式地扶了扶额角,「奴婢近来常做噩梦,总头疼,也惦记着好好治治,免得耽误了差事!」 太假了。 裴瑶卮心头一叹,想了想,却是没拆穿她,只叫她快去快回,别惹事。 轻尘面色一粲,紧着应了。 梦魇这事儿,全是那一瓶秃发散治的,自那日一元先生言之凿凿地告诉她,自己没办法之后,她对鼎鼎大名的神医,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眼下出了门,自然也不会朝他那里去。 慢悠悠地走在通往后厨的路上,去的时候风平浪静,没半点儿波澜,但等她端着厨娘给的豆花,美滋滋地回来时,果然半路上横生枝节,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她的,是潘整身边的小丫鬟。 轻尘乍一见这面生的小丫头,心里还琢磨呢,怎地这回潘整倒是没亲自过来? 她问那丫头:「你有什么事呀?」 丫头恭敬道:「您便是轻尘姑娘吧,奴婢是潘世子身边的!我家世子特叫奴婢来告诉姑娘,上回的芋头羹姑娘没喝上,世子又备了许多,时刻等着姑娘过去品尝呢!」 芋头羹?呵呵。 轻尘笑意融融,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儿,直将那小丫鬟都看愣了。 她道:「难为潘世子惦记了,我也惦记着潘世子那盏蜜羹呢。只是……」她佯作为难,「这两日我家王妃看得紧,我怕是不好出门呢……」 丫鬟便道:「世子也晓得姑娘的难处,」她仔细看了看左右,才压着声音接着道:「世子说,去华馆后门外头连着一片荒废的花园,姑娘若是有心的话,等明日入了夜,世子会在园中等着姑娘,不知姑娘的意思是……」 那片花园? 轻尘脑筋一转,听说,那是年初时宁王瞧着不喜欢,圈出来,准备要改建的地方,她也到那里头转过,说是废弃之地,但其中却也还算幽静,尤其是,外围还有几间小屋,原是供人小憩之处,此刻想起来,倒还真是个方便办事的…… 这可真是,她正愁怎么将潘整引出流景轩呢,眼下这话竟从他自己口中说来了,又找了这么个既便宜又见不得人的去处,可不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嘛! 她努力装出脸红羞臊的模样,好半天,才与那传话的丫鬟‘嗯’了一声。 翌日一早,轻尘精神抖擞,早早就来到裴瑶卮身边侍奉。 裴瑶卮见了她还说呢,一元先生果真妙手,一副药吃下去,蔫儿茄子转眼就变孙猴儿了! 轻尘一听,面色一顿,有心说,那您可是误会了,他老人家实在是个虚劲儿大实劲儿小的,从来就会吓唬人,动起真格来,一万个指望不上! 这样想着,她看了眼自己的头发,悲从中来,幽幽一叹。 一上午还算安生,日头往西一走,轻尘便跟着有些坐不住了。 「娘娘,殿下今日会回来么?」 「午后才派人来告诉过,说是不回来了。」瑶卮说着,含笑朝她看去,「你这两天,倒是格外关心他?」 轻尘心里合计着事,随意点了点头,回过神来,登时一悚,生怕她误会,连连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娘娘您可千万别误会!」她摆手道:「奴婢就是……就是想着殿下早点办完了事,咱们也好早点启程回京,您可千万别误会呀!」 裴瑶卮还没怎么样呢,她倒是越说越急,就差跪下来抱着她大腿表忠贞了。 「误会什么?」裴瑶卮啧了一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你这丫头,怎么成日家净想些不着四六的事,凡事都要往越描越黑上走去?」 第23章 见她这样说,轻尘方才松了一口气。 她揉揉额头,站起身来,嘟囔道:「奴婢这不是怕您多心,再伤了与殿下的情分么……」 情分?呵,裴瑶卮暗自冷笑,心道自己跟他那点情分,早八百年前就伤得完完的了。 轻尘从她这里得了准信儿,下午便开始暗中安排开了,万事俱备地熬到了晚上,等着这座王府褪去喧哗,换上寂静,她便就着一早留好的门缝,从后门溜了出去。 潘整还没到。 她并不担心那家伙会爽约,整个人都安然得很,取出一先藏在石桌底下的食盒,将杯酒碗盏摆上,等了没一会儿,前头便有了动静。 潘整还真是带着芋头羹来的。 见她已摆好了酒点,潘整便笑说两人心有灵犀,竟是一样惦记着对方呢。 轻尘隐隐有些笑意,却又尽力压着,似是不好意思让这点笑容展露出来一般。 她指了指潘整面前早已斟好的美酒,急着让他品尝,说这是楚王殿下从尘都带过来的,自己趁殿下不在,好不容易才顺出了这么一壶,惦记着给他尝尝。 潘整看看酒杯,又看看她,摇扇浅笑,半晌都没有动作。 轻尘脸上有点挂不住,跟着,更似猛然间想到什么一般,神情都僵住了。 潘整顺势便问:「怎么了?」 「我……」轻尘低下头,好半天,咬着唇抬头觑了他一眼,「是我考虑不周,潘世子这样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尝过,哪里……哪里需要我这‘贼赃’给您解馋的……」 月光下看美人,实在是件享受的事。 潘整一面欣赏着她这番我见犹怜之态,一面,却也在心里暗道可惜。 须臾,他执起酒杯来,目光杯壁间隐约可见的粉末上停顿了一瞬,随之饱含宠溺地朝她看去。 他无奈一叹,只道:「需知这世间万千的金粉,此刻落在世子眼里,却都不及你这一杯‘贼赃’的心意呢……」 轻尘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俏丽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微凉的杯壁贴在唇上,潘整顿了顿,却又将酒杯移开了。 刹那间,小姑娘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好似大喊了一声失望。 潘整有点好笑。他朝轻尘招了招手,「过来。」 轻尘略显紧张,踌躇一瞬,方才起身走到他跟前。 紧接着,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悠悠转了一圈,回过神来,已被他揽着腰肢,牢牢地抱在了腿上。 她长这么大,纵然一向没规矩,却还从未同哪个外姓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一时间难免心下慌乱,抓着他的手臂,登时便要往外推人—— 推到一半的时候,她不经意瞥见了潘整手里酒杯,脑中一个警醒,手上的力度也跟着缓了下来,再看,便带了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潘整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渐深,「知道好酒要怎样喝,方才更有滋味吗?」 身后人的气息喷洒在耳边,轻尘极力忽视着身上的鸡皮疙瘩,怯怯地向潘世子请教:「奴婢才疏学浅,还请潘世子赐教?」 潘整将酒杯塞到了她手里。 把她白嫩嫩的手掌轻轻握着,他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好酒须得美人来喂,方才不算辜负。」 轻尘心头想道,我倒是敢喂,你真敢喝么? 只见她静默半晌,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似的,侧身勉力一笑,「潘世子能喝奴婢这杯酒,是奴婢的福气呢……」 说着,她便将酒杯往他嘴边送。 潘整含笑注视着她,起先还顺着她的力气,然而,就在那酒杯举至两人中间时,他腕子上忽而一使劲儿,轻尘来不及反应,手中便转了个弯儿,眼睁睁由着那加了料的醇酿被灌进了自己肚子里。 「咳咳,咳,咳咳咳……」 轻尘一下子从他身上蹦开了,捂着喉咙弯着腰,满面惊惧地给自己催吐。 潘整悠悠起身,笑意盈盈的眉眼中闪过一丝快慰的阴狠。 第24章 「你,你竟然——!」轻尘眼角带泪,怒气冲冲地指着他,满是恨意。 「我竟然如何?」他缓步走到她身边,「这极品的美酒,世子自己都不舍得喝,反孝敬你了……」折扇一合,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尖儿,他放低了声音,鬼魅似的诱惑:「怎么样,是不是感动极了,欲意以身相许了?」 轻尘恶狠狠地瞪了他好一会儿,一把打开他的手臂,转身就要跑。 又被潘整轻而易举地捉了回来。 「小姑娘,狐狸打不成,也别急着走嘛。」 此刻,怀中的人全然没了之前的含羞带臊,恨不能拿出吃奶的劲儿来挣脱他的桎梏,可这点子小力气,落在他眼里,真个便像猫儿抓挠一般。 甚至,他还能腾出功夫来,从旁拿过那喝空了的酒杯。 「来,跟世子说说,往里头加什么料了?」他问,「这对付我,总不会与对付潘拟是一个路子吧?你乖,告诉世子,那点子白色粉末究竟是什么东西,世子疼你,这就叫人来给你医治。」 轻尘丝毫不买他的账,疯怒起来,就在他怀里撒泼打滚。 潘整见她如此,好半天,惋惜地叹了口气,蓦地松了手。 她使大了的劲儿来不及收,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潘整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还是妥协般地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不听话,可是要吃苦头的。」他施施然道,「如今这情况,你也不想我就这么把你送到楚王殿下面前吧?」 「嗯……你说什么罪名好呢?是勾引郡公世子,还是谋害世子?」他装着满面疑惑,「说起来,这勾引也好、谋害也好,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只怕背后,也少不了楚王妃的指点吧?」 轻尘咬着唇,一副被威胁到了的模样,死盯了他半天,恨恨吐出两个字:「卑鄙!」 潘整浅笑颔首,附和道:「可不是么,卑鄙极了。」 偏生,好用就是了。 打量着她冷静了不少,他便伸手去拉她,轻尘人在屋檐下,这回倒是没挣扎。 「你看,你若是早——」 一句‘早这么识时务’尚未说完,就在从地上站起来这须臾,轻尘瞅准了时机,于两人靠得最近的一瞬,扬手给他撒了把迷魂散。 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潘整还以为她被吓唬住了,老实了,便放松了警惕,却不想这一晚上,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迷魂散是她昨儿晚上亲自配的,特意加重了药量,生效极快,有催情迷魂之效,最大的妙处是,保管中招的人第二天起来,什么都不记得。 见潘整清明的眼色转瞬间浑浊下来,轻尘重重击了两下掌,跟着,便见那黑黢黢的小屋里,房门一动,跑出一个人来。 浓浓夜色,也挡住来人的万种风情。 「交给你了!」轻尘把正处于恍惚之中的潘整推给她,急促之间,不忘嘱咐:「带进屋里去,依计行事,小心别弄出大动静来惊了人!」 「姑娘放心,」女子朝她抛了个媚眼,奴家做这事儿,有分寸着呢!」 轻尘一哆嗦,紧着让她带人进屋‘办事儿’了。 计划已成了一半。 她捏着从潘整手里抠出来的酒杯,心间有点小得意。 白色粉末?呵。 姑奶奶若不早露点形迹出来叫你起疑轻敌,又哪来的这般万事如意? 紧着将一桌的吃食收了,她看了看时辰,也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还是潘整进来的那道门,不多时,便又有了动静。 ——且这回进来的人,仍旧姓潘。 潘拟是今儿下午收到的楚王殿下约她深夜来此见面的书信。 送信去正意院的,是个没见过面的小丫头,指名要将书信交到潘姑娘手上,潘拟接信一看,惊愕之下,原还存疑,但反复量了量这信上的笔迹,却又同楚王的笔迹如出一辙。 典霈也说:「应该是真的吧,姑娘您看,这还叩着楚王殿下的私印呢,还有这字迹——」她问:「原先在府里,夫人不是还拿了楚王的字来叫您临过吗?您且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楚王殿下的字迹?」 第25章 私印,字迹,看着都没错。 可是…… 「楚王……他怎会邀我这个时辰去花园子里见面?」她狐疑道:「何况楚王殿下这几日不是常不在府里吗?也没听说他要回来呀……」 典霈想了想,猜测道:「大概是,楚王殿下回来,不想惊动别人,只想同姑娘您……?」 潘拟脸上一红,连忙叫她打住。 「姑娘,依奴婢看,这十有八九是真的!」典霈面露喜色,「不管怎么样,楚王殿下有心总比无心好,这对您总是有益的事儿!您还是去看看——奴婢陪您去,信上虽说叫您独自赴约,免得惊动了旁人,但奴婢就在园子外头等您,应该无碍。」 「您小心些,若然里头有什么不对,您喊一声,奴婢即刻就进去!」 在园门外头与典霈别了,潘拟怀着十二分的小心,提着盏玻璃灯笼,踏进了园中。 轻尘鸟悄地来到她身后,趁其不备,一指头下去,便将人弄晕了。 ——其时,她还有空眼疾手快地接过那玻璃灯笼,一边东西落地,弄出声响来。 万事俱备。 将潘拟扶到旁边坐下,屋里那两人还没完事儿呢,轻尘怕潘拟带了尾巴来,便又趁这会儿功夫出了趟园子,将守在园门外头的典霈处理了,再回来时,正赶上有人从小屋里出来。 先前那女子衣襟半敞,额上香汗淋漓,扶着发软的腰身,有气无力地朝她走来。 轻尘端着副一言难尽地神情,咽了咽口水,呆愣愣地问:「完事儿了?」 女子点头,好一通儿抱怨,直说那公子也太强壮了,自己多少年都没接着这么能折腾人的客了! 轻尘丝毫无意与她交流这份儿感触,招呼着她,二人合力将潘拟弄进屋子里,匆匆安排好了最后一步。 「姑娘,不是我说,这女儿家的名节向来贵重,您就这么……」出门时,那女子回首朝屋里一看,还有些不落忍,「啧啧,这姑娘往后只怕就没脸见人了吧?」 说不得,受不了这盆污水,就这么自绝于人间也未可知。 轻尘理了理衣衫,淡淡看她一眼,心说你知道什么? 屋里那位姑娘——若非她自己一先对旁人动过这份心思,我又哪里想得到以此招来对付她? 这些话,她心里暗暗作想,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今夜之事,不可与旁人提起,否则——」她看向女子,「你知道后果。」 女子闻言,也没了玩笑的意思,恭敬施了一礼,应道:「姑娘放心,奴家明白。」 轻尘当着她的面,虽然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可一时出了花园,面前的空气一点点清朗下来,她心里,却是缓缓集聚起了一团阴霾。 潘拟…… 轻尘虽因她对楚王妃的所作所为而记恨于她,但其实,今夜这样大胆的事,她也是第一回做,正如那女子所言,事关女儿家的名节,她心里,实则也不是半点波澜都没有的…… 轻尘满怀心事的在去华馆外绕到第三圈时,冷不丁的,忽觉眼前月光一黯。 她心尖一提,霎时间,出手快过抬头,一招朝前制去,却被来人稳稳化解在了空中。 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尉朝阳。 她捂着心口,松了口气。 尉朝阳笑了,「怎么了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轻尘还有点没缓过劲儿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替殿下回来取样东西,这就走了。」说话间,他细细把她一打量,「你这究竟怎么回事,大半夜的不睡觉,游魂呢?」 她这会儿是做贼心虚,慌得紧,差点脱口便将实话给道出来了。 「我是……」及时悬崖勒马,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没什么,这几天比较烦,夜里睡不着,出来溜溜。」 见她有意隐瞒,尉朝阳倒也不纠缠,嘱咐了她一句早些回去睡,转头便要离去。 「等等等等,」轻尘忽然扯住他,急道:「你等等再走么,我想问你几句话呢……」 第26章 王妃要她去查潘拟,名字什么的倒也罢了,其他太久远的事,却不是一时半刻,轻易便能查出来的。她早就盯上了尉朝阳,奈何一连这几日,他都跟在楚王殿下身边,行踪不定。 轻尘此间正为花园里的事心不安,对于潘拟的事,也越发起了探究之心。尉朝阳无奈地被她拉着,耐着性子道:「你有什么话,快些问,殿下那里耽搁不得的。」 轻尘点点头,语速都快了起来:「我想问潘拟的事。」 「潘拟?」尉朝阳不解,「她什么事?」顿了顿,不等轻尘说话,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露出一抹高深的笑意,「不会是替王妃问的吧?」 王妃说,切记不能让人知道是她在查潘拟。 所以,轻尘摇头,「不是,替我自己!」 尉朝阳不信。 「哎呀,你就快说嘛!」她倒比他还急,「你还得走呢,别让殿下等着了!」 他失笑,捋了捋思绪,便将自己知道的事,三三两两,差不多都告诉了她。 等他话音落地,只见轻尘深低着头,小脸都皱在一起了。 「轻尘,到底怎么了?」尉朝阳此刻是真有些上心了,「是潘拟招惹你了,还是你招惹人家了?」 是她堂哥招惹我了,而我招惹她了。轻尘想。 她一时骑虎难下,但也不愿将尉朝阳牵扯进来,横竖只说没事,敷衍着将人打发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发愁。 潘拟……好像也挺可怜的。 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呀…… 她回到院中,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抬眼却见正房里亮起了一簇烛火。一时间,她也没多想,便鬼使神差地过去了。 裴瑶卮睡得不大好,半夜口渴醒来,也没爱劳动丫鬟,便点了灯,自己出来倒水。 水喝了一半,房门忽然动了。 她动作停住了,眼珠子幽幽一转,提心吊胆地往门口看去。 轻尘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见到她,还有心福身行了一礼,「娘娘安好。」 不,娘娘差点就不好了。裴瑶卮心想。 她将剩下的半杯水灌了下去,从旁一坐,问:「你这怎么回事?」 「没事,」她摇摇头,望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奴婢没事……」 裴瑶卮冷笑一声,拢了拢衣襟。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轻尘凑过来,不解其意,老实答道:「您的眼睛。」 瑶卮又问:「它瞎吗?」 轻尘明白过来了,一缩脖子,摇摇头。 「行了,到底犯什么事儿了,说罢。」裴瑶卮微微一叹,暗中已做好了长夜不眠的准备。 轻尘既不安心,又很害怕;既需要一个人来帮自己拿个主意,又觉得王妃娘娘实在不是个好人选。 然而,王妃娘娘觉得自己可合适了。 轻尘这会儿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心知有事。若说这丫头不敢告诉自己,那多半是害怕使然,可即便害怕,她却还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就又说明,内心深处,她是希望自己知道的。 她知道,这个时候,轻尘最需要的,是一股能让她破罐子破摔的外力——说白了,就是自己的逼问。 可楚王妃向来是个喜欢另辟蹊径的人。 在轻尘再次磕磕绊绊地声明了自己无事之后,她想了想,站起身来,又向她确认了一遍:「当真无事?」 轻尘犹豫片刻,点点头。 裴瑶卮便点了点头,顺带微微一笑。 「无事便好。」她道,「无事就跪安吧。」 说罢,举着灯便要回去接着睡。 轻尘原地倒腾了两步,眼见王妃离床就差那么半步了,她终于是没忍住,哇的一声,一边哭,一边扑到了她身边。 「娘娘!我好像做错事了……」 裴瑶卮给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 第27章 她惊魂未定地低喃道:「你可不是做错了么……」 轻尘一愣,「您,您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裴瑶卮没好气道:「我就知道你这声要是再突然点,我就该直接过去了!」 说罢,她屈膝,将坐在地上的轻尘给拽了起来。 她带着轻尘一起坐到床边,翻出了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干什么坏事了,要说快说,不说我就睡了。」 轻尘张了张嘴,却又顿住了。 裴瑶卮本就困乏,眼见就要没耐性了,「啧……你到底还说不说?」 头与声音一起低了下去,轻尘道:「奴婢……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 哟呵,看来这犯的还不是一件两件事啊。 裴瑶卮耷拉着眼皮,叹声道:「捡重点的说。」 轻尘理了理措辞,跟着,便将潘整是怎么发现了自己给潘拟下药、怎么招惹自己、怎么惹得自己心烦,让自己生了收拾他的心思,这林林总总,一一与她说了。 过程中,她略去了秃发散的事儿,竭力为自己保全了一丝颜面。 「那夜他谎称我有东西落在厨房,把我诓到了流景轩,说要请我吃甜汤。谁料他堂堂一个世子,竟那般下作,往那芋头羹里下了媚药……」轻尘忿忿道:「我与他虚与委蛇,装着无意打翻了甜汤,躲过了一劫……可是娘娘,我心里恨呀!又想起潘拟之前劫了您去,还有意让人污您名节的事,一时乱了心性,便,便跟他们兄妹玩了招请君入瓮……」 裴瑶卮斜着她:「入什么瓮?」 「就,就是……」轻尘偷眼看了看她,声音愈发小了,「潘整约我今晚在后头花园见面,我就……设了个局,给他撒了把迷魂散,然后……找了个妓子与他睡了一觉,再然后……」 「大点声。」瑶卮拂了拂衣袂,淡淡道,「把你那鬼哭狼嚎的劲儿拿出来。」 轻尘吞了吞口水,再开口时,将巴抬高了那么一丝丝音量。 「我……我,我想着夫子的话——‘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也将潘拟也约到花园里头了。又把人弄晕了,扔到了潘整枕边,本想着明天一早,便着量着,引人去‘捉奸’的……」 裴瑶卮凝目看了她许久,既没有问她是如何得知自己为潘拟所劫之事的,也没有问她究竟使了什么法子,才将潘拟约到花园的。 她只问:「既然诸事顺利,何以眼下又惴惴如此?」 「我……」轻尘差点将适才在外头见到尉朝阳的事吐露出来,好在及时转了话锋,道:「娘娘,奴婢是挺想报仇的,但……真到了万事俱备的时候,我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她抬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裴瑶卮,「那个潘拟……您之前不是让我去查她的底儿吗?奴婢听说,就她从小到大,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随即,她便将从尉朝阳那里听来的事,一一都告诉了她。 话说完,她眼里多了分小心翼翼,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袖,问:「娘娘,奴婢……奴婢若是觉得她可怜,您不会怪罪奴婢吧?」 裴瑶卮呵呵一笑。 轻尘赫赫一抖。 她沉默了许久,起身提步,对轻尘道:「跟我过来。」 语气轻淡无波,轻尘实在辨别不出,她究竟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又或者说,她究竟有多生气? 裴瑶卮将她带到了书阁,从架子上翻出一本书,扔到她面前。 轻尘低头一看,却是一本《论语》。 「好好抄——我不说停,就一直抄下去。」 轻尘鸟悄儿地抓过书来,扁扁嘴,点点头。 裴瑶卮转身离开,唤了小丫鬟过来,让人立刻去请岐王妃来一趟。 「悄悄地,若是遇见人问起,便说我身上不太舒坦,恐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请岐王妃过来看看。」 小丫鬟领命而去。她换了衣衫,简单收拾一番,便在内室里等。 第28章 温怜那头得了信儿,只当她真有什么不好,一时头发都来不及梳,披上外衣便匆匆赶来了。 「怎么了?」甫一进门,她便急切地来到瑶卮身边查看,「哪里不舒服?是又晕眩了,还是别的什么毛病?」 裴瑶卮原本存了煞性子的意思,但见她如此,那股子气反倒撒不出来了,一时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弄得脸色也愈发难看了。 「行了,你别忙了!」她脸一沉,抓着温怜的手,将人拉到罗汉榻上坐下,「等我把事儿跟你说了,且有的你忙呢!」 裴瑶卮老早便看出了温怜与轻尘之间的猫腻,只是,事情到了目下这个地步,却是她与温怜都未曾料到的。 「怎么回事?」温怜听罢她所言,转头问独觞:「不是一直有人看着她,以防万一吗?」 独觞道,想来是去华馆与那出事的园子相连,过个后门就到了地方,派去看着轻尘的人,不见她出园子,便以为无虞,谁能想到,这丫头竟把事儿直接招到自家门口了! 温怜并无十成接受这个解释,裴瑶卮恐她发难手下,便作势没好气儿地说道:「行了,难不成,还指望你的人敢大摇大摆地监视进萧邃的住处么?」 温怜看向她,气怒收敛了许多,眼里有些忐忑,有些讨好。 瑶卮便道:「天就快亮了,还是趁早想想天亮之后要怎么做吧!」 温怜虽心绪波荡,但脑子却还够用,稍稍一想,她便浅笑道:「到现在,你也没说派人去清花园里的场子,想来……心下该是已经有主意了吧?」 「主意有。」裴瑶卮转动着约指,沉吟道:「不过此事,楚王妃不好出面,须得岐王妃做主。」 温怜一笑,「全凭尊驾调遣。」 书阁里,轻尘一边奉命抄着《论语》,一边还努力竖着耳朵,妄图去分辨内室里隐隐传来的话语。 到了,字抄歪了,耳朵里却还没听出个分明来。 她丧气极了,小嘴一撅,随手将写废的纸张团了,往身侧一扔。 这一幕,正好被裴瑶卮看在了眼里。 「哟,叫你抄两页书,这还来脾气了?」她说笑着走到书案前,垂首翻了翻她这一个多时辰的成果。 轻尘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又朝外室瞭了一眼,「娘娘,奴婢才听见岐王妃过来,她这是……又走了吗?」 嗯,可不是走了么——裴瑶卮心道——急着给你平事儿去了。 她没答轻尘的话,随便捡了本书,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轻尘心里发慌,攥着笔杆子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轻尘,」裴瑶卮目光落在书卷上,随口问道:「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轻尘一愣,想了想,才试探道:「您是说,让我抄书,您不说停,便不准停的事?」 她便又问:「那我这会儿叫停了吗?」 轻尘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连忙又坐下去蘸墨。 她重新提笔,而王妃就坐在一边守着。起初,她还有些欲言又止,心里牵挂着潘氏兄妹的事,总想问上一问,可后来,眼见王妃娘娘施施然在旁,举动从容,她似是也被那股劲儿给蛊惑了一般,只觉自己眼下在抄书之外,便是多说一个字,于这辰光都是打扰。 天,亮了。 裴瑶卮出去用了餐早膳后,便又回到了书阁,而轻尘还坐在那儿奋笔抄书。 院子里,时不时传来些洒扫间的嘈杂声,冷不防的,里头竟窜进去了一丝咕噜噜的声响。 轻尘懊恼地揉了揉肚子,忽听楚王妃问道:「饿了?」 她扁了扁嘴,顺杆往上爬:「娘娘,奴婢好饿……」 昨夜折腾了一晚上,本就消耗体力,到现在水米未进,她的五脏庙早就受不了了。 裴瑶卮抬眸,温温柔柔地朝她一笑。 轻尘被这一笑晃了眼,还以为自己就快要熬出头了,惊喜的笑意都呼之欲出了,却没想到,王妃下一刻竟说:「饿就对了。饿才长记性。」 第29章 对记吃不记打的人,就得这么教训。 轻尘一下子软在了椅子上。 外头朝阳升得越高,她手下的错字便写得越多。 花园里头,潘整的药效差不多要过了吧? 那潘拟,也该转醒了吧? 这怎么一直没听见动静呢? 她正惴惴不安地想着,耳边传来一记轻飘飘的问话:「抄了多少了?」 轻尘猛一回神,拢了拢案上的纸稿,指尖发颤地捏了捏。 「娘娘,奴婢抄了好多了……」她捧着纸稿来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交了上去,做足了乖巧模样。 裴瑶卮接过来,一张张翻看起来,不多时,便听她小心试探道:「您能,能稍微透露一下,园子里的事儿,您究竟是怎么处置的吗?」 裴瑶卮哼笑一声,本没打算说话,但却赶上轻尘命好,她这话问完没多久,独觞就来了。 裴瑶卮将人传到面前,便让房中丫鬟们都退下了,唯有轻尘假意挪了两步,便又依依不舍地回来求道:「娘娘,我能留下来吗?」 裴瑶卮睨了她一眼,没说能,也没说不能,轻尘便知她这是默许了,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样,利索地站到了她身边,饱含期待地望向独觞。 倒是独觞有些忌惮,以眼神询问过裴瑶卮之后,方才将这一早上的事一一道来。 原是温怜从去华馆离开之后,便直接去了潘王妃那里。天刚蒙蒙亮时,潘雩起身,闻听岐王妃前来求见,惊讶之下,也不敢轻易怠慢,便请了人屋里说话。 温怜进门,只字寒暄也无,直请潘娘娘随自己去一个地方。 潘雩乍听她这话,深觉主母的尊严被冒犯,还颇为不悦,可温怜却笑道:「我知潘娘娘不乐意,但却也请您好好想一想——」 她凑了过去,轻声道:「娘娘若是不随我走这一趟,那望尘潘氏百年的荣耀家声……只怕就保不住了。」 温怜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潘雩哪怕再不舒坦,也放不下心不走这一趟。 跟着,她便被温怜带到了去华馆后头,那废弃的花园子外头。 潘雩到时,温怜已调了自己的亲卫,将花园子紧紧围守住了,这样的架势,落在潘雩眼里,那被冒犯的感觉,瞬间便又翻了十番。 「岐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咬牙瞪向温怜,「你不将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可这里——这里还是宁王殿下的府邸呢!你如此跋扈,难道是连岐安王身后的令名也不顾了吗?!」 温怜难得好脾气,连她提起萧还,都未曾动怒。 「潘娘娘且慢生气。」她高深莫测地朝园中示意,「我若不这般‘跋扈’,谁又还能为你们潘氏保全令名呢?」 潘雩眼中,在浓浓的怒意之间,渐渐浮现出了疑惑。 温怜笑道:「潘娘娘放心,您也说了,这里还是宁王叔的府邸呢,我就算再不待见您,却也还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您只管放心随我进去,瞧一瞧里头的景儿,我可以先夫名义起誓——我的这些亲卫,绝不会伤您半根汗毛。」 潘雩沉默着打量了她许久,似是在判断她话里的斤两,最后狠狠地留下一句:「你倒是敢!」随即,大步进内。 温怜默然一笑,紧随其后。 来至屋前,潘雩鼓足了勇气正要进去,不想却被温怜拦了一步。 她眉头紧皱:「你又想怎么样?」 「只是好心,想提醒您一句——」温怜在她耳边轻笑道:「稍后不管见着什么,还请您千万冷静,头要紧的是,管好了您自己个儿的喉咙——否则一嗓子喊出来,第一个惊动的便是去华馆。楚王妃是相氏的出身,如今相潘两族的关系……倘或将她招惹了过来,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潘雩狠声道:「用不着你提醒!」 说罢,推门而入。 独觞陪在温怜身边,两人都未曾进门。 没人知道,当看到同出一族的堂兄妹两个,衣衫不整,一副才办完了事儿没多久的模样,躺在同一张床上时,潘娘娘就究竟是何感触。 第30章 温怜只知道,潘雩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吼叫声,可这之后,她却将这份愤怒化作了拳打脚踢,悉数招呼到了侄子侄女身上。 「之后潘整与潘拟醒来,见到那一幕,亦是大惊失色自不必说。潘拟被潘娘娘连上扇了五六个巴掌,又被潘整一脚踹到了地上,整个人都给魇着了,呆坐在那里,好半天,连个反应都没有!」 独觞说完这句,一旁听着的轻尘,眉头一蹙,暗暗攥紧了手指。 裴瑶卮却似不以为意,只叫独觞继续说下去。 当时,温怜抱臂倚在门外,看够了戏,方才慢悠悠出声道:「行了潘娘娘,您该有些分寸——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您那嘴巴子倒也别那么不公平,偏捡软柿子身上招呼!」 潘雩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一道锋利的目光狠狠地朝她刺来。 「你——!」她一步冲到温怜面前,眼看便要上手,幸而被独觞出招给制住了。 「是你!你是害的他们——是你害我们潘氏!」 温怜淡淡一笑,却是连句辩驳也不屑分说。 一旁独觞正色道:「潘娘娘,小心说话。潘世子文武双全,流景轩守卫森严,谁能有这样的本事,于夜深人静之时,在宁王府中,悄然无息地将世子爷从流景轩带到此处来加害?」 闻言,潘雩赫然一怔。 片刻后,她满目犹疑地看向潘整。 潘整领会到她这目光中的含义,一时间,怒极反笑。 他狠狠一闭眼,随后,披衣起身,朝温怜走来。 「岐王妃,成王败寇,这一局,算我输了。」他道。 温怜纵然厌恶潘氏之人,其中更以潘整为最,但她却也承认,潘整这人有一个好处,那便是输在当下,他敢明明白白地认。 只这一点,却是好过了天下间千千万万虚伪挣扎之辈。 「好说。」温怜轻飘飘瞟了他一眼,含笑道:「你既认了,那之后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听独觞说到这里,轻尘紧着问:「那之后到底是怎么办的?」 独觞看了裴瑶卮一眼,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告诉轻尘:「后来,王妃让潘整与潘拟各自写了一份儿自罪书,供述兄妹不伦之事,又让潘娘娘也作书一封,将所见所闻录写下来。」 「我们娘娘答应为潘氏遮下此事,自己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将这三封书信,当是证据,留存在手中。」 什么留存证据,裴瑶卮心头笑道,分明是留份把柄。 她喝了口茶,问独觞:「潘整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独觞默默一笑,「不答应又能怎么办?娘娘的亲卫都在外头围守着,姓潘的只要有一人敢摇头不允,说不得,顷刻之间,潘氏兄妹不归不伦的消息,便要传遍整个陵城了!」 闻言,轻尘的眉头又深了些。 是啊,世家大族,最重家声,岐王妃想要什么,潘氏之人自然不敢有违,只是…… 她忧心忡忡地问瑶卮:「娘娘,如此一来,岐王妃娘娘与潘家的仇,岂非结大了?」 裴瑶卮见她眉间深有愧悔自责之意,一时却并未加以安抚,而是说道:「嗯,可不是么,以潘整的性情,栽了这么大一跟头,又有把柄存在了岐王妃手里……恐怕往后,他连梦里都得想着如何算计岐王妃呢……」 轻尘嘴角越来越低,眼里再度蓄满了泪水。 独觞有心想说句什么,却被裴瑶卮一个眼神给止住了话头,只得作罢。 裴瑶卮回手指了指轻尘,问独觞:「潘整可问了她的事?」 独觞看向轻尘,半晌,点了点头。 潘整写完了自罪书之后,确实问过温怜,轻尘是不是她的人。 可温怜却没爱搭理他。 这反应落在潘整眼里,便如同默认。 「这自罪书我就收下了。」温怜将三分书信交予独觞,回头对潘雩说道:「这侄子侄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有伤风化之事,若然传出去,潘贤那里,自然不舍得怪罪他这宝贝儿子,少不得,就要怨您这做姑母的照管不周了。」 第31章 潘雩满眼寒霜地瞪着她,「你还想怎么样?」 温怜悠悠一笑。 她先是走到潘整面前,「潘世子该走了。」 潘整隐忍着怒气,眼睑都在微微发抖。 温怜从他身边绕过去,又来到潘拟面前。 潘拟还坐在地上,双眼发直,泛着虚空。 温怜啧啧轻叹,缓缓蹲了下来。 「至于潘姑娘——」 她说着,抬手抚上潘拟的心口——适才,潘整那一记窝心脚,踹的就是这里。 她装模作样地惋惜起来:「唉,可怜见的,这要是跟了你哥哥一并上路,长路漫漫,潘世子又如此威武,只怕走不了多远,便该叫你真正上路了吧?」 话音未落,她清楚地感觉到,潘拟身上,轻轻颤了一颤。 还知道怕就好。 她想,还知道怕,就是还知道求生,还未曾绝望。 她心里有了底,起身看向潘雩,「不知潘娘娘可愿帮衬一把,保全她的平安,好好将她留在身边教养,也就此断了他们兄妹的这份孽缘?」 潘雩听罢她所言,一时却很狐疑。 温怜让潘整离开也好,让自己留下潘拟、带在身边教养也好,这些都不过分,说白了,这档子事一出,即便温怜不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也定然会如此处置。 而她想不明白的是,温怜设下这一局,虽得了长久的把柄在手里,但却全无一时之利,事情真会如此简单吗? 忖度片刻,潘雩警惕道:「只是如此?」 温怜哼笑道:「您要是嫌不够,我自然还有千千万万的条件等着呢。」 潘雩眉头一深,半晌,刚要应下时,那边却忽然传来潘整的笑声。 「岐王妃费心若此,原是见不得我潘氏与楚王府亲近么?」 他这会儿已经明白了,温怜提出这样的要求,乍一看的确不过分,但只消深想,便可知道,潘拟若是自此留在陵城,那便是断绝了她入楚王府之路。 而岐王妃,只要他的这份儿把柄一日还握在她手上,那但凡温怜不愿意,潘氏与楚王府秦晋之好,便永远别想结成。 若非知道她与萧还的深情厚意,潘整这会儿都要怀疑,温怜是不是对萧邃芳心暗许了。 他问:「岐王妃素来甚少插手朝政,此间如此做法,莫不是您对楚王……还真起了别样的心思?」 「你还真是了不起啊!」温怜打量着他,禁不住感叹,「自己正是一身骚的时候,还敢往别人身上这等架设罪名?」 潘整勾了勾唇角,「有何不敢?横竖成王败寇,尘埃落定,王妃得了自己想要的,难道还容不下我说这几句话吗?」 温怜不置可否。她抱臂悠悠踱到他面前,道:「你们潘氏想打什么主意我清楚,萧邃甘愿与你们同流合污,那是他的事,咏川也好,疏凡郡也罢,都不配叫我上心。」 话音落地,她回头看了眼潘拟。 「只有一点,我眼中,见不得相蘅委屈分毫。」 潘整心头一讶。 难不成,温怜做这种种,竟是为此? 她图什么?她与相蘅,何时有过值得她这样费心的渊源? 还是说…… 良久之后,潘整轻声一笑,问道:「楚王妃姓相不姓裴。王妃这是爱屋及乌,还是自欺欺人?」 温怜摇了摇头。 「王妃这是教你做人。」她放轻了声音,目光隐隐透着得意,「千万千万,别得罪你对付不起的人、别惹你搪不了的事。」 潘整眸光一深,再未言语。 「潘娘娘,」温怜再度问道,「您还没给我答话呢。」 潘雩自然给不出第二个答案。 温怜旗开得胜,鸣金收兵,却不想刚出花园,便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寒露姑姑。 寒露见她出来,上前福身行礼,「娘娘。」 温怜理了理衣袖,明知故问道:「姑姑怎么来了?」 第32章 寒露朝左右她的亲卫看了一圈,微笑道:「娘娘的动静太大了,王爷心疼您,总得问上一问,看看府上有何处怠慢了客人才是。」 温怜笑了笑。 她并未刻意放轻做派,早在让人围了花园时,便已料到会惊动宁王,眼下寒露都亲自来请了,她也不推脱,临走,只向独觞吩咐道:「去楚王妃那儿看看,若是惊动了她,便替我道个歉。」 独觞领会其意,目送她离去之后,料理好了手边的事,便赶来与瑶卮回话了。 「娘娘,还有一事。」将花园子里那些事都与她禀完了,独觞又向裴瑶卮道:「我们娘娘的意思是,潘拟身边的那个丫鬟,还需安排安排才好。」 裴瑶卮也是这样想的,随即,便看向了轻尘。 轻尘心慌,「娘娘……」 「你也都听到了,大头,岐王妃都已经处置好了,剩下潘拟身边那丫鬟——」裴瑶卮道,「这件事你去办,没问题吧?」 轻尘满心想着戴罪立功,然而,刚点了点头,却又摇起了头。 「娘娘,您叫我办事儿没问题,问题是——」她问:「该怎么办呀?」 裴瑶卮叹了口气,将她招呼到近前,细细告诉。 另一边,宁王寝殿中,才听温怜解释完了晨起之事的萧惊池,此间正满眼复杂地看着她,气也不是,骂也不是。 「王叔生气了?」温怜浅浅笑道:「觉得我行事卑鄙?」 她告诉萧惊池,是自己见潘整来了,又有献妹之意,心中厌恨,这才设了一局,将他引到废弃的花园里,下了药,让他误会自己与堂妹越轨不伦。她则趁机握住他这份儿把柄,一来将可他撵回京都去,二来,也就此断了潘氏往萧邃身边塞人的意思。 「你行事,确实不够光明磊落。」许久,萧惊池沉声道:「但本王如今更想知道的是,潘氏之女入不入楚王府,与你什么相关?你该明白,疏凡郡治权的归属,绝不是潘氏献女与否所能左右的。」 温怜却道:「疏凡郡治权的归属,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楚王妃。」 萧惊池一怔。 温怜又道:「她不愿萧邃身边有别人,我就断了所有女人入楚王府的路——如此而已。」 萧惊池沉默良久,再度看向她时,目光中含着担心。 他说:「怜儿,楚王妃不是她。」 「相蘅,不是瑶卮。」 温怜笑了。 不久前,潘整也才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 所有人都知道她护短,所有人都知道,相蘅深似裴瑶卮。 是以,所有人便都以为,她如今种种,是爱屋及乌,是自欺欺人。 潘整还能讽刺着说出这些,可宁王殿下却是担忧的。 「王叔,您是怕我太想念蘅蘅了,怕我分不清真与假、分不清梦与实吗?」 萧惊池没有说话。 温怜缓缓笑道:「王叔,您不必担心,我明白着呢。」 ——她是不是瑶卮,我比谁都清楚。 午后,温怜来到去华馆时,裴瑶卮正坐在窗下罗汉榻上,慢悠悠地写着字。 她凑过去一看,却见纷乱的纸稿上,各样的字体,无一例外的都是同一个字——拟。 温怜心有所感,望向她,蹙了蹙眉。 捧着丫鬟才从冰鉴里舀出来的酸梅汤,温怜浅浅辍了一口,便听瑶卮问道:「都处置好了?」 她点头,让她放心。 裴瑶卮搁下笔,屏退左右,看向温怜问道:「你与宁王叔是怎么说的?」 话音落地,便见温怜眼珠子溜溜一转。裴瑶卮当下心里便一咯噔,不等她说话,立时又问:「你没说实话?」 之前,两人半夜商量此事时,便已虑到了宁王殿下这一环。她曾嘱咐温怜,若然惊动了宁王,便叫她当着王叔的面实话实说,将此番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就是。 那会儿,温怜脑子尚有些糊涂,乍一听她这话,还很是惊讶,直问她,实话实说,那便是要将轻尘推出去,她这样打算,难不成是真动了气,打算舍了那丫头? 第33章 「我舍什么舍?她是我想舍便能舍出去的?」裴瑶卮没好气地回她,「再者说了,宁王叔是什么脾气,你不清楚吗?你只管坦坦荡荡,有什么说什么,说不准,王叔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还要厚赏那丫头呢!」 温怜将她的话一想,脑子明白过来,也觉得有理,当时还答应得好好的。 可这会儿再看,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这怎么着,合着你那唯唯诺诺都是逗我玩的?刚一转头,就给我来了出儿两面三刀?」 裴瑶卮有些生气,更有些着急。 「你看你,急什么?」温怜道,「我是没按咱俩商量好的做,没跟王叔说实话。但你看现在,这不是也没事儿吗?」 随即,她便将在宁王面前的说辞,大致与她复述了一遍。 裴瑶卮听罢,容色沉沉地看着她。 温怜便笑劝道:「好啦,你也别跟我生气,这事儿啊,再往大了牵扯,虽说生不出狂风巨浪,但终究也是桩麻烦,浑水不是那么好趟的,楚王府能往外摘,就别往里挤,横竖我与潘氏之间,也是债多了不愁。」 裴瑶卮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轻尘干的,闹了这么一通儿,楚王府却置身事外,她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温怜知道她怎么想,否则,也不会来这么一招先斩后奏。想了想,她道:「其实啊,轻尘做到这步,原本就是我背地里怂恿的,眼下我揽下这桩事,看着像是替她顶罪了,可实际上——你不也说了么,宁王叔若是知道了这前因后果,说不定还要厚赏她呢,这么说来,我倒觉得是我抢了她的功呢!」 裴瑶卮默然半晌,沉沉一叹。 她道:「相蘅身边,原本有两个丫鬟,妧序之外,还有一个叫妧芷。」 「原本这两个丫鬟,我一个都不喜欢。妧序呢,心思深重,对着我时,说话做事,总藏着掖着,后来知道了她是相婴的人,我心安了,倒也好些。至于妧芷——」 「那丫头是自小跟着相蘅的,她们主仆的日子一直都不好过,艰难之中养出的性情,难免有所偏差,凡事以怨报怨,以恶制恶,都是常事。后来经过了一些事,她才刚明白了些是非对错,却又在我成婚前夜,被梁太后派来行刺我的死士……误杀了。」 这回的事,轻尘与她坦白时,曾用到过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再度让她回忆起妧芷来。 过去,相蘅教妧芷的,便是这个道理。 可裴瑶卮自己,却是不信这句话的。 她如今想起妧芷,伤怀之外,更会有遗憾——遗憾那个小姑娘,还没来得及成长,便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告诉温怜,自己原想借着此事,让轻尘吃个教训,长个记性,就此彻底断了以怨报怨的心思。也算是,将对妧芷的遗憾,化为希望,加诸在轻尘身上。 是以,她任由轻尘自责、任由她害怕、任由她为自己所将引发的一切事由,惴惴不安。 她希望,她能更后悔一些,只有足够后悔,才能没有再二再三的隐患。 温怜听了她的话,沉吟良久,浅浅一笑。 「蘅蘅,你不必太担心。」她安稳道,「轻尘很好。伶俐,也善良——不然也不会跟你说实话了。」 这倒是,裴瑶卮赞同地点了点头。 温怜接着道:「你的这份希望,不会落空的。」 两人七七八八的聊了许久,温怜一时不防,素白的衣袖上沾了些墨水,这倒将她的注意吸引到了那一案的‘拟’字上。 从中抽了一张纸出来,定睛一看,却是幅唐隶。 端端正正的字,看上去,与潘拟本人实在不像。 「说起来……」她想起一事来,探究的目光悠悠朝裴瑶卮看去,「这回的事,按理说,你要真不想‘麻烦’我,应当也有不麻烦的法子吧?」 裴瑶卮跟没听见似的,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不言语。 温怜默默一笑,继续道:「轻尘大半夜同你坦白,你要是想大事化了,有那招呼我的功夫,都能叫人将潘家两兄妹各自鸟悄地送回去了!可你却没这么做,这是为什么呀?」 第34章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裴瑶卮一脸正直,「自然是为了给你张罗这份儿‘把柄’,来日好方便你制衡潘氏啊!」 温怜当即一声嗤笑:「嘁!他们也配我制衡?我想对付谁,有没有把柄,很重要么?」 裴瑶卮挑眉不语。 温怜凑近了些,低声趣道:「蘅蘅,你其实……是不想潘拟入府吧?」 裴瑶卮转动约指的动作一停,垂着眼朝温怜看去。 自己想不想让潘拟入府呢? 答案当然是不想。 萧邃那时同她解释此事时,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她也装着一副婉顺听话的模样,未曾违拗他的心意,可暗地里,她却从未想过放任潘拟进府。 「《老子》我也读过,什么‘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的道理,我也都明白。他这样想,原是挑不出错处的,但谁让他倒霉催的,先娶了我呢?」 裴瑶卮说着,惋然一叹,接着道:「就凭潘拟生得那副模样,我也断断容不得她入府——哪怕潘氏再换个人呢?」 温怜睨了她一眼,心说,再换个人你就能乐意? 顿了顿,她随口调笑道:「你这是迁怒于人了?」 裴瑶卮哼笑一声:「我这是不愿意给自己找不自在。」 看着潘拟,难免便会想起潘恬。她私心里不愿意见萧邃与这样一人亲近是一回事,另外,想起潘恬,她自也会想起自己那可怜的二哥。天长日久,她怕自己没有那么豁达,再动了什么歪心思,到时候可就当真是迁怒于人了。 「再者说了,潘拟……」裴瑶卮幽幽问道:「不进楚王府,对她而言,难道一定是坏事吗?」 「自然不是坏事。」闻言,温怜不禁感慨,「要我说,那丫头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遇上你这么个傻子——」她目光复杂地看斜着她,「被她害了一通儿,不说报仇,竟还有心搭救她呢?」 温怜自认是这天底下最了解裴瑶卮的人。 她知道她自小善良豪迈,有侠气,能生出搭救敌人的心思,也并不奇怪,只是这中间,还缺了些理由。 「你特意嘱咐我,要让潘娘娘将潘拟留下来,不就是为了保全她的平安么?不然,她横竖进不得楚王府了,便是跟了潘整一起回去,又与你有什么妨碍?」温怜道,「我只是不明白,潘拟这个人,作恶可不少,你怎么就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呢?」 裴瑶卮缓缓一笑,「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温怜在以目光问她是谁。 她便说:「相蘅。」 温怜微微一怔。 接着,裴瑶卮便将那日,自己在潘拟的住所之外,见她放生黄鹂之事告诉了温怜。 「那时她说了一句‘羁鸟恋旧林’。我冷眼看着,也觉她本性未泯。后来,我让轻尘去查过她年幼时的经历——她从小,也是未曾得过好生对待的……」 裴氏一门夫妻和睦,父慈子孝,裴瑶卮自己是在再和顺不过的环境中长起来的,在萧邃之前,她从未吃过什么亏、受过什么辱,对于处境艰难之人,她或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却总会是这天底下最愿意怜悯同情的人。 说话间,她指着自己笔下的‘拟’字,与温怜道:「你看她这个名字——‘拟’——与相蘅多像啊!相蘅像的是我,所以她十二岁之后,荣也在我,衰也在我,这其实是很委屈的。而潘拟如今,又何尝不是拟的潘恬之形,方才会让潘氏如此利用?」 她道:「就当是为了相蘅,我也想给她个机会,看看她以后能走到哪一步。」 温怜静静地听她说完,一时间,心情复杂至极。 「你啊……」她无奈一笑,「这么多年,还真是半点儿都没变过。」 瑶卮想了想,忽然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温怜张了张嘴,却是回答不出来。 轻尘办完事回来,温怜已经离开了。 她臊眉耷眼地近前回话:「娘娘,典霈那里的事,已经处置好了,该知道的,奴婢都已想法儿让她知道了,您不必担心。」 第35章 裴瑶卮手里握着她抄默的一沓子《论语》,坐在书案后头看了她半天,朝她招手道:「你过来。」 轻尘小步近前,低着头不敢多话。 裴瑶卮悠悠打量着她,问道:「这书也抄了不少了,跟我说说,可抄出什么心得来了?」 轻尘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顿了片刻,方才鼓起勇气摇了摇头。 「娘娘,您别生气,奴婢之前心里忐忑,光顾着害怕了,连自己写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没来得及走心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裴瑶卮听着听着,便笑了。 这可真是个比清檀还不好管教的性子,她暗自想道。 她翻了翻手里的纸稿,从中抽出两页纸来,往轻尘眼前一递。 「念念。」 轻尘双手接来,落目一看,登时,便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 ——那两页纸上,一张抄着宪问篇第三十四章,一张抄着卫灵公篇第二十四章。 细白的手指微微发紧,弄皱了素白的熟宣,轻尘瘪着嘴巴,又看了主子一眼,这才缓缓念道:「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话音落地,屋室中,一时寂静如许。 裴瑶卮不说话,只一味看着她,好半天,轻尘终于受不住了,主动开口道:「娘娘,奴婢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了,那就好好说说吧。」她端起茶盏,轻轻一呷,「怎么错了?错哪儿了?」 「奴婢……不应该这么做。」轻尘掰着手指,低声道:「不应该以怨报怨,不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应该跟坏人学做坏事,该学点好。」 道理说得是很明白了,裴瑶卮忖度片刻,又问她:「你还记得找我坦白之前,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轻尘闻言抬首,紧着点头。 ——那感觉,有悔恨,有自责,有举棋不定,有于心不安。 「娘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明白的您的意思了——不能跟坏人有样学样,但是……」说到这里,她心里却又别扭起来:「我还是有点不甘心。」 裴瑶卮笑道:「你是觉得不爽快是不是?」 轻尘点头。 自然是不爽快的。如今这件事大事化小了,没能给潘家兄妹一场大没脸,她是安心了,但却总觉得不够。 即便笃信着善恶到头终有报,但这一时之气撒不出,终究也是份儿憋闷。 裴瑶卮想了想,抖了抖手里的纸稿,将其扔在桌案上,「我就该再让你抄个百八十遍的告子篇。」 轻尘疑惑地寻思了半晌,明白了——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裴瑶卮含笑颔首。 她问:「这安心与爽快,若定然不能共存,你怎么选?」 轻尘捧着脸,忧愁地蹲在了地上。 裴瑶卮拍拍她的头顶,道:「做好人是有代价的——诸多掣肘,注定不能随心肆意,但却也是有好处的。」 轻尘抬头望着她。 她接着道:「至少到什么时候都吃得下、睡得着。你年纪轻,见事少,不知只有不必为任何罪孽负责,方能得一个心安理得。心安了,才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从未为罪孽负责过的人,是绝不会明白‘心安理得’这四个字有多珍贵的。而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却也永远与这四个字分道扬镳了。 她如今,也只能把着自己所领悟的这份珍贵,尽力去提点旁人的人生,希望这世上即便多一些不甘心,也能少一些不安心。 潘氏兄妹之事,因果匆匆,至此也算有个结论了。潘整起身回京,就在这一时半刻,可对于潘拟的去处,裴瑶卮心里却还有些踌躇。 脱离潘府只是第一步,可这第二步若是落在宁王府……且不提潘妃究竟是不是个可以托付的长辈,便是宁王殿下那里,府中平白添了个潘氏之人,多少也是份膈应。 第36章 而若是不在宁王府的话……她心里有些安排打算,却一时难以决定。 当晚,裴瑶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一直都在思量此事。 院中传来响动时,她隐隐才有睡意。闭着眼睛细听片刻,确定是外头有人忙活,她便也睡不着了,披衣起身,举灯出门。 「娘娘怎么起来了?」见她出门,门口守夜的小丫鬟立时上前,问有什么吩咐。 厢房里亮起了灯火,裴瑶卮心头一动,问是怎么回事。 丫鬟也往那头看了一眼,回道:「是楚王殿下才回来了!说是夜深,恐扰您清梦,便暂且在厢房安置了!」 还真是萧邃回来了……算来,两人还真有几天没见了。此刻,月光照得她心底悠悠,沉吟片刻,她便将烛台交给了丫鬟,自己拢了拢衣衫,举步朝着厢房去了。 萧邃在内室中,闻听外头房门一动,登时眉头一蹙,利落地将长剑收回锦袋中,回手往床铺底下一塞。 他整衣起身,迎将出去,正好与她撞了个面对面。 两人没来由地对视片刻,竟似有些尴尬。半晌,他咳了一声,问道:「还没睡?」 裴瑶卮摇了摇头,见他满面皆是倦色,不由蹙眉。 「你这段日子好像很忙?」 闻言,萧邃却是笑了,「你这也算明知故问吧?」 裴瑶卮有些懊恼,走到一边去,倒了两杯茶来。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顿了顿,她又问:「还走吗?」 萧邃接过茶,缓缓点了下头,「走。」 她眼角不自觉的一耷。 又听他道:「休息两日,带你一起走。」 裴瑶卮转头看向他。 「——回京。」 回京啊…… 她眼下还惦记着潘拟的事,一提到回京,难免有些着急。 萧邃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半晌,慢声开口道:「我在城外办事,原是打算明日一早回来的。但偏偏某些人,就是让我出个门都不安心,非要给我找事。」他看向她,「你说怎么办?」 看来,潘整兄妹的事,他这是已经知道了。 裴瑶卮暗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这事儿归根结底是谁惹的,你不知道吗?这会儿倒是会玩欲加之罪的把戏! 她眼珠子一转,便卖起乖来,只道:「这话说的,您都回来了,哪里还轮得到我说怎么办?那自然是您怎么吩咐,我才怎么办嘛!」 萧邃哼笑一声,默了片刻,缓声问道:「你是不愿意让潘拟入府吗?」 裴瑶卮手指一紧。 「嗯,」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说道,「不愿意。」 说完,她猛地松了一口气。 ——有些话,未出口前,仿佛稍加承认都是磋磨,可一旦说出了口,却好像也没什么难的。 她正这样想着,却听萧邃平静地告诉她:「下回不愿意,就直接跟我说不愿意。」 裴瑶卮一怔。 许是他这语气太过于轻描淡写了,她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断定他这话里的意思。 忖度片刻,她试探着问:「我说了,你会同意?」 ——即便我的希望,与你的打算背道而驰,你也愿意为我的喜恶而妥协?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她脑子里便混乱得不留余地。 萧邃搁下茶盏,望向她,唇角微勾:「真要有下回,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裴瑶卮没趣儿地砸了砸嘴。 不过,他这么一说,勾得她脑筋一转,没怎么细想,便与他问道:「那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殿下愿意帮我成全吗?」 萧邃让她说来听听。 「潘拟……」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她道:「设计这一局的人,没那么丧天良,潘拟与潘整,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 萧邃静静听着,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 她接着道:「我听岐王妃说,宁王与潘氏一族不睦,如今潘王妃虽将潘拟留下,但这里毕竟是宁王府,若是让潘拟留在这里,一来对宁王殿下不厚道,二来对她自己,也未必好。我是想……」 第37章 听到这里,萧邃侧目朝她看去,难以置信地接过她的话:「你想……给潘拟安排个去处?」 她一笑,赞道:「您真聪明。」 他还是怀疑,半晌又问了一句:「好去处?」 裴瑶卮失笑,「若不是好去处,还需要费心安排么?直接让她随潘整回去也就是了!」 萧邃沉默了。 她等了半天也不见回音,有点坐不住了,便试探着问:「你这是……不答应?」 萧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之前的事,她那般害你,我以为你恨不得她死。」 嗯,裴瑶卮心说,确实有那时候。 想了想,她浅笑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念佛,虽然没什么慧根,却也明白,杀一个人容易,度一个人难。死一个恶人固然清净,却终不及多一个善人,更有益于洒扫人间。」 她看向他,「你大概不了解我,我喜欢做难事,也愿意做有益之事。」 萧邃听完她的话,默默良久,再开口时,却是直接告诉她,不必再为潘拟之事忧心,后事如何,自己已有安排。 裴瑶卮听他这么说,反倒不乐意了。 「潘拟的事,你有安排?」她脸色发沉,眼里带了点儿审视意味,「此事出来才多久?你竟如此费心安排她的事?」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语气有多尖酸、多刻薄。 萧邃悠悠看向她,平静道:「之前,我让朝阳调查过潘拟的身世。」 呵呵,裴瑶卮心道,猜着了。 他又说:「我觉得她的经历,与某人颇为相似。」 她一怔,愣愣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忽的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楚王殿下前一晚才说了有安排,第二天午后,那头便有了消息。 暖阁里,裴瑶卮与萧邃分坐在罗汉榻左右,各自翻书写字,做着自己的事。轻尘从外头得了信儿回来与她禀报,裴瑶卮旁若无人,叫她只管直说。 轻尘便禀道:「今儿一早,正意院便报知潘娘娘,说是潘拟忽感不适,周身剧痛难当,叫了大夫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潘娘娘无法,只得亲自去请了一元先生。」 一元先生也算给面子,去正意院瞧了,回来却说,潘家姑娘这是胎里带来的顽疾,大约是忽然受了惊吓,情绪波动严重的缘故,才给发出来了,一时之间,怕是治不好的。 听到这里,裴瑶卮噙了一丝浅笑,有意无意地看了萧邃一眼,问轻尘:「一时治不好么?那得需要多长时日方才能治好?」 轻尘便道:「一元先生说啦,潘拟的病症,须得有北境的温泉水常年泡着,另外再加以药补,耐心养着,时日久了方能痊愈。」 闻言,裴瑶卮眉目一动,隐隐带着警惕问:「北境哪里的温泉水?」 轻尘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慢腾腾道:「还不就是一元先生妻族的故里——河没谷么!」 是一元先生妻族的故里所在么…… 那也就是说,萧邃这是要将潘拟安顿在自己家臣的眼皮底下? 这个去处有点微妙,说是他不放心潘拟,借此能加以监视也可,说是他想将这人放得近一些,以便来日动点什么心思,也可。 裴瑶卮正顾自琢磨着,忽有丫鬟进来传话,说是潘娘娘过来了。 潘雩是来找萧邃的,为的,正是潘拟北上治病的事。 萧邃在外室会客,裴瑶卮没爱动弹,便躲在暖阁中悄悄听着。出乎她意料的是,潘妃对潘拟倒称得上不错了,刚出了这么件事儿,这会儿为着她的病,向来一身带刺儿的潘娘娘,竟也能纡尊降贵地来求人,请楚王殿下通融允准,让潘拟得以寄居在其家臣府上,并在其医病期间,请之代为照料。 原就是自己设计安排的局,此间人家求上了门,萧邃自然不会拒绝。客气地将人送了出去,他一回暖阁,迎上她的目光,便问:「可满意了?」 裴瑶卮哼笑道:「满不满意的,也是尘埃落定了,改是没得改了!」 第38章 他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味,不由轻啧一声,「这还不满意?不然你说说,你还想怎么改?」 她挑了挑眉,心道,这结果挺好——若然不是你给安排的,那就更好了。 想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罢了,挺好!」她一挥袖,便也认了,只是转瞬之间,却又想起一点顶要紧的关窍,「对了,潘拟这件事,劳你上点心,可千万别叫她知道我在此事中的任何作为!否则的话,恐怕容易弄巧成拙,误了事。」 萧邃眉目一动,看着她道:「那也未必。她若尽知了真相,或许,会感念你呢?」 裴瑶卮失笑,摇了摇头,「不大可能。而且,我也不需要。」 潘拟对她有怨怼恨意,而她对潘拟,在可怜之外,更有诸多的芥蒂。照她的设想,她与潘拟之间,这辈子最好也就是个各自释怀,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至于感念? 她既不需要,也不贪图。 这时候,从旁听了半天的轻尘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不甚理解地小声问道:「娘娘,潘拟可是差点就要进了王府的人,您此番还这么为她,难道,您都不吃醋的吗?」 裴瑶卮眉心一突突,不自觉地便去看萧邃,却见他只歪在那里翻书,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于是乎,她便觉得自己的紧张实在没趣儿。 她怅然一叹,语气夸张地同轻尘道:「有什么好吃醋的?人家又不喜欢咱们家殿下——不过都是为了生活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嗯?不喜欢? 轻尘有点懵了。 她刚想问点什么,却见萧邃幽幽一抬眼,冷不丁插话道:「那人家若是喜欢我,你会吃醋?」 裴瑶卮挑眉浅笑,只道:「等下回,真要有这么个人出现了,咱们再看。」 正意院中,潘拟服了一元先生的药,好不容易安生下来,睡了小半日。入暮之时,忍冬奉潘王妃之命过来传话,说是楚王殿下那头已经答应了,让潘拟快些准备,尽快启程北上,赴河没谷养病。 典霈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忍冬,回来时,听到内室中有咳嗽声,进去一看,才知潘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姑娘,您怎么醒了?」她急忙端了茶过去,忧切道:「这两日您就没怎么睡过,早起又折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吃了一元先生的药能睡下了,合该多睡会儿才是!」 潘拟脸上尽是憔悴之色。 她润了润口,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色,问道:「这个时辰了,潘整……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潘整,一提到这个名字,典霈便禁不住心头一悸。 她手中发抖,回身急忙将茶盏搁下,强撑平静道:「说是今儿下午启程,奴婢还没来得及打听,应该是……已经走了吧。」 她说完,看潘拟半天没什么反应,一味愣愣地望着窗外,不由便有些担忧:「姑娘,您就别想了,奴婢不是已经跟您说了吗?您与世子之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紧紧握住潘拟冰凉的手,「您别怕……」 那晚,她陪主子赴约时,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被迷昏过去,人事不省了。等再度有知觉时,自己却是双眼被蒙,手脚被缚,嘴也被堵上了,孤身一人被关在一间小屋里,等了许久之后,方才听到门外有动静。 她心里害怕,不敢出声,竖着耳朵细细听了一会儿,这才听出来,外头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之一,便是楚王妃身边的侍女,那个叫轻尘的小姑娘。 那两人在屋外说话,发了好一顿抱怨,也得亏那一通儿抱怨,才叫她知道了此番之事的‘真相’。 「奴婢当时听得真真的,这回的事,就是世子对楚王妃身边的人起了歹念,楚王妃动气,又记恨着之前在观里,您让叶儿带人……带人去侮辱她的事,这才做了这么一局吓唬您的……」 轻尘当时的原话是,楚王妃想让潘家兄妹也尝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味道,但兄妹不伦,终究有违天道,她也怕丧了天良,遭了报应,是以只吓唬一场,就此也断了潘拟进楚王府之路,便也罢了。 第39章 典霈将这意思婉转道来,对潘拟而言,无异于绝处逢生,品味了这么两天,她竟也品出了一丝柳暗花明的滋味。 她反握住典霈的手,忽然笑了。 「你以为我在伤心吗?」 典霈愣愣地看着她。 潘拟摇了摇头。 她信典霈从轻尘那里偷听回来的那些话,毕竟楚王妃只有算计自己的理由,并没有为自己宽心开释的理由,平白编出这么番瞎话,对楚王妃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最大的心结已不复存在,她如今,看着神思低落,实则,却是在推想自己的前路。 「典霈,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其实是开心的。」 典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您说什么?」 潘拟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年在郡公府,我就是文氏养的一颗棋子,只能做他们的傀儡、被他们利用。之前他们因为我这张脸,便想将我许给楚王——那时候,我也想过,或许嫁了楚王、成了楚王妃之后,我便能一点一点脱离潘家了……可谁料,最后却横空出来了一个相蘅。」 她曾对成为楚王妃之事,怀揣着极大的希冀,视之如救命稻草。也正因如此,在此事因相蘅而胎死腹中之后,她对相蘅的恨意,便也油然而生。 「这之后,他们还不死心,又叫我勾引楚王——我能怎么办?我就得尽心尽力地去做,否则棋子一旦无用,便只有死路一条。我没有别的选择。」 「过去,我一直都没有别的选择,可是眼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无论是留在宁王府,被这个素不亲近的姑母教养,还是北上河没谷,去养什么劳什子的病,这些她都无所谓。她只知道,自己有机会,可以脱离郡公府了。 「典霈,我们可以离开了——可以活着离开了。」她闭上了眼,唇边却有笑意,「就算……潘整恨着我、不愿意放过我,可至少,我有活下去的机会,只要有这么一丝一毫的机会,我就一定会握住了,好好的,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天际红云攒涌,若烈火烧出一片盛大。 府门前,下人随从往来装车,安静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就连站在潘整身边的陈荀,也如同被点了哑穴一般,屏气凝神,只一味小心地注意着主子的一举一动,生怕有丁点疏忽。 忽的,门前传来些声响,陈荀回头看去,心头谨慎起来。 「世子,楚王来了。」他低声禀道。 阴沉的眉目微微一动,潘整从沉默中回神,先是看了陈荀一眼,而后,方才缓缓转身,对上迎面而来的萧邃。 「楚王殿下。」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意,他叹问道:「难为殿下有心,倒还特地来为在下送行?」 萧邃将目光从车马队上收回来,徐徐道:「世子本不必这般急着回去的。」 潘整微怔,随即失笑。他只当萧邃这话里透着幸灾乐祸之意,正待讥讽两句,却又听他继续道:「——若然潘氏懂得分寸的话。」 对着对方漆深如海的双目,潘整一个激灵,恍然间领会到了什么…… 他原以为,自己狼狈而归,是因为岐王妃心念旧恶,欲给自己找不痛快,可如今萧邃却这样说,那是不是说明,此番之事,楚王殿下至少是知道的、是默许的? 那日之后,他私心里认定了轻尘是岐王妃的人,但若然这一切楚王根本全都知道,那轻尘的身份,便又是两说了…… 可是,楚王为何要算计自己? 咏川与疏凡郡之事尚在行进之中,楚王府与潘氏处于和平之期,萧邃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是同岐王妃一样,也为着岐王的旧债? 还是……因为潘拟? 想到这里,他眸光一动,愈发审视起了萧邃。 难不成,对于潘氏献女,楚王压根儿就不想接受? 潘整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在下心里还存着许多不平,这会儿却是明白了。」他笑道:「殿下放心,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我潘氏的手,再不敢伸得过长了。」 萧邃微微颔首,浅浅一笑,「潘世子一言九鼎,本王信得过。」顿了顿,复又别有深意道:「本王也相信,潘氏家学宽宏,不会与小姑娘计较。」 第40章 跟小姑娘计较?谁?轻尘吗? 潘整不禁一笑,「殿下这便是多此一举了!」他道,「您府上的那个小姑娘,可爱得紧,在下可舍不得与她计较什么。说不得来日,还有为她向殿下开口的时候呢。」 他目光深深,想到那人,便带上了一丝留恋。 萧邃似是有些意外,片刻后,方才道:「潘世子误会了。若是有人想与我楚王府的人计较,横竖有本王护着,没什么好怕的。」 他道:「本王所指的,不是轻尘。」 潘整蹙了蹙眉。 不是轻尘,那还能是谁? 脑中转了又转,最后,只剩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潘整试探着问:「……殿下莫不是说,潘拟?」 萧邃看着他,默认。 潘整缓缓倒吸了一口气,眼里尽是不解。 他玩笑般地试探道:「殿下这是何苦?您既有心留意她的安危,何故我潘氏双手奉上之际,您却还非要拒之门外呢?」 萧邃轻笑,无意与他多说,开口话锋一转,告诉他:「潘氏的‘好意’,本王无福消受。不过世子可以放心,无论此间如何,皆不影响疏凡郡与咏川之事。」 潘整抱拳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在下放心。」 车轮滚滚,激起一地飞尘。 潘整走了。 穿过城门,他撂下车帘,忽然向陈荀问道:「东西没忘了送吧?」 陈荀一懵,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您放心,已经送到去华馆了。」他望着潘整,神情越发复杂,忖度许久,才敢装着胆子,试探道:「世子,恕属下多嘴一句,您待楚王府那小丫头……」 话到这里,被潘整突然看过来的目光,截断了。 对楚王府那小丫头…… 潘整默默念了念这话,半晌,竟是舒展一笑。 陈荀被这笑意惊住了。 后头的话,他觉得,不必再问了。 去华馆中,裴瑶卮去宁王那里请了安回来,一进暖阁,便听轻尘处在那里唉声叹气。 「怎么了你?」她缓步走过去,随口问:「又惹祸了?」 轻尘赶忙摇头。 「没有!奴婢不敢的!」说完,想起手头的难事儿,小脸又垮了下来,她发愁道:「奴婢就是有点烦。」 「烦什么?」刚问完,见轻尘手里握着副食盒盖子,裴瑶卮便好奇地朝她身后的桌案瞧去,「晚膳没吃饱,还是不合口味?」 说话间,轻尘让开地方,她近前一看,却见一副小食盒里,安安稳稳地搁着一盏芋头羹。 芋头羹……这东西,怎么好像有点熟悉呢? 裴瑶卮疑惑地回忆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看向轻尘。 「这是……潘整送来的?」 轻尘叹了口气,心力交瘁地点点头。 裴瑶卮扑哧一笑。 她边笑边往榻边走,轻尘就追在她后头,问:「娘娘,您笑什么呀?」 「笑我家小姑娘太招人儿了——」裴瑶卮坐在榻上,笑吟吟地与她打趣:「且招的还不是一般二般的人!你这还没出落完全呢,就招来了这么匹中山狼,你说这要是再过几年,可怎么办哟?」 轻尘摆摆手,「哎呀娘娘,您这就想多了,奴婢估摸着,像他这般瞎了眼的,世上可不好找呢!」 「啧……你瞧瞧你,虽说潘整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家喜欢你,你这么说人家就不好了!」 轻尘绞着衣带暗自嘟囔:「我也不是有心说他的么,我真是觉得他眼神有点不大好呢……」 裴瑶卮看着她这小模样,便止不住地想发笑,往那食盒上量了一眼,她问:「这回这盏芋头羹,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能喝的。」轻尘说着,在她脚边蹲了下来,仰着头道:「娘娘,其实我有点想不明白。」 裴瑶卮随手拿起小几上的书,附和着问:「嗯,哪里想不明白?」 第41章 轻尘忖了忖言辞,虚心求教:「之前,他好像是对我有点儿那个意思,可是……我不是跟您说,他请我喝芋头羹那晚,我对他虚与委蛇来着吗?那晚我离开时,明显觉得他对我兴趣淡了不少,后头就都是逢场作戏了……他和潘拟之事后,我还以为,他得恨死我了,可今天他派人送这芋头羹来,我仔仔细细地查过了,里头竟然没下毒——您说,他是不是忘了?」 听到这里,裴瑶卮目光一顿,移开眼前的书卷,朝她看去。 轻尘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问得诚恳。 裴瑶卮想了半天,轻叹一声,与她道:「大概,他就是喜欢跟他扭着性子来的女孩呢?」 轻尘回忆着潘整的前后表现,品了品,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于是她问:「为什么呀?他傻吗?」 裴瑶卮摇头一笑。 「他应该不是傻,而是……」顿了顿,她缓缓道:「过得太顺了。」 屋外,萧邃经过轩窗下时,刚好听到她这句话。 轻尘追问:「太顺了?」 「是呗……」裴瑶卮悠悠道,「潘整那样的人,出身名门,父母宠爱,想算计的东西,从未有过没算计到手的。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久而久之,这顺利成了平淡,也就失了兴味,反而就会喜欢些与众不同的、特立独行的。越是不能轻易如愿的事,便越能勾起这种人的兴趣,越能叫他们锲而不舍,百折不回……」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有点恍惚——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说潘整,还是在说…… 「唔……那我明白了,」那头,轻尘领会着她的话,若有所思,「那下回,他若是还要来招惹我,我就……装乖装傻,一味顺着他心意来,他没趣儿,这事儿自然就解决了!」 是啊,没趣儿了,自然就解决了,可眼下的关键是,已经被你蒙骗过一回的人,潘世子还能轻易信了你这份装出来的‘乖巧’么? 裴瑶卮这样想着,却没有与她说破,反正潘整纵然有心,横竖轻尘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凡事自己都能照看得到,一时半刻的,还愁不到这一步。 「对了娘娘!」轻尘解决了一个问题,便又精神了起来,「说到潘氏的人……之前您说,潘拟不喜欢殿下,这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 裴瑶卮回想片刻,不禁一笑。 她告诉轻尘,自己那日出去溜达,在正意院外头,曾偶然得见潘拟同身边的丫鬟说话。 「偶然?」轻尘眼珠子一转,狡黠道:「嘻嘻,是偷听吧?」 裴瑶卮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比了一比。 轻尘会意,忙点了点头。 「……她身边的丫鬟跟她说,送来去华馆的东西都备好了,问她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看。可潘拟却半点亲力亲为的意思都没有,只顾着嘱咐了几点禁忌,剩下的,便都叫丫鬟自己去随意准备了。」 只是这样? 轻尘想了想,不明白,「那又能说明什么?」 裴瑶卮温温一笑。 窗外,萧邃听到她说:「等你以后有了心上人便会明白了——凡是他心爱之物,你总会不知不觉地记住,凡是送到他面前的东西,你都会像献宝似的小心翼翼,但凡能亲力亲为,便绝不舍得假手于人。」 「一切的珍重,尽付这心间方寸之地,哪里来的随心所欲呢?」 潘整走后没几天,萧邃便也来同宁王告别,准备返程。 「宁王殿下病势已稳,但凡能做到心绪平和,好生将养,想来延年益寿,也不是难事。」 殿外廊下,一元先生给宁王请过最后一次脉,垂手在侧,如是与萧邃禀道。 萧邃点了点头,转而与宁王道:「先生是圣手,小侄也希望王叔长命百岁。您为江山操劳半生,如今合该坐享清福了,别的事,能少操心,便少操心罢。」 一旁,新茶初奉,萧惊池浅尝即止,有意无意地蹙了蹙眉。 见此,萧邃会意,旋即打发下了侍女,亲自舀水烹茶。 第42章 萧惊池默默看着他一举一动,唇边笑意清浅。 「若诸君皆能少操些心,本王倒也不愿多事。奈何——」他微微一叹,「人人都孜孜不懈,本王又岂敢安心啊?」 萧邃淡淡一笑,并未抬头。 午后的蝉鸣声闹人,愈发衬得庭中寂寂。 须臾,萧惊池又问:「这些日子在陵城,你可是不辞辛劳,忙得紧啊?」 楚王远来,按说寻常与城中贵胄往来走动,倒也无甚可说的,偏生,他这个做侄子的,走动的地方却有些说不过去——不是宁王的门生,便是宁王的故吏。且一来二往,交通频繁,做足了有意亲近之态。 面对萧惊池隐约的质问,萧邃仍是一派从容,「王叔知道,小侄常年在北境,离了东归郡,往南这些世家大族,这些年来皆疏于应对了,此间难得有空闲,多多往来总是好的。」说着,他含笑抬眼,「毕竟多个人多条路,天长地久,谁又知道那块云彩有雨?」 盛夏闷热,萧惊池却拢了拢身上的盖毯。 他颔首道:「你有未雨绸缪之心,是好事,但以人为鉴,还该在眼前的事情上,多学些规矩。」 「小侄愚钝,还望王叔明言?」 说话间,萧邃正要去够萧惊池面前的茶盏,却被他挥动手中如意,打了下手。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叔父。 萧惊池缓缓道:「雷池不好越,手伸长了,总是招人恨的。」 哦,萧邃心头恍然,这原是让自己在潘整之事上跟着学规矩么? 他暗自品了品萧惊池的意思,半晌,竟是再度伸手去取那茶盏,这一回,萧惊池没有说话。 萧邃将旧茶泼尽,恭敬地将新茶奉到萧惊池面前,道:「王叔从小看着侄儿长大,小侄信得过与您的叔侄情分,不怕遭人恨。」 萧惊池望了望那茶盏,又望了望他。 「邃儿,你真的信得过吗?」 萧邃不语,只浅笑敬视着他。 终究,萧惊池还是叹了口气,将茶盏接了过来。 他道:「也罢,你只消记住,王叔是不会害你的——这便够了。」 离了宁王殿,一元先生跟在萧邃身后走了许久,忽然问道:「殿下,信得过宁王吗?」 闻言,萧邃脚步一顿。 他回首,玩味地看向一元先生,「先生从不过问这些事的,怎么这回……」 一元先生垂首忖了片刻,方道:「关于宁王殿下的身体,属下尚有一事未曾回禀。」 萧邃眉间一动。 左右一望,确定了四下无人,他才问:「何如?」 「宁王殿下受疫疾所扰,实乃沉疴难治。今次属下为殿下施诊,不得已,只能兵行险着,方能延其年寿。」 萧邃已有些不好的预感,叫他直说是何等险着。 「蛊。」 「蛊?」 一元先生颔首,「属下在宁王殿下体内种了一种毒蛊,此蛊凶猛,以其病原为食,时日久了,王爷宿疾可清,自可保全年寿。」 萧邃想了想,「但那毒蛊……?」 意料之中的,一元先生告诉他:「此蛊一旦入体,毕生不可清。」 那也就是说…… 「这是什么蛊?」萧邃问道:「待日后王叔宿疾克化,此物存于其体内,又当以何为食?」 「这点殿下可以放心,属下给宁王开具的药方中,已有顾及,即便日后宁王宿疾克化,此蛊自可得汤药喂养,断不会于宁王身体有伤。」一元先生解释道,「属下如今提及此事,只是想安殿下的心。」 萧邃起先不明白,忖度片刻后,恍然得悟。 「先生是想告诉本王,有这毒蛊存在宁王体内,无论本王放不放心宁王,往后大都可以放心了?」 一元先生垂首默认。 萧邃沉默良久,深深阖了阖眸,「先生。」 「是。」 他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一元先生,一字一句道:「宁王叔,不能死在我手上。」 第43章 一元先生回道:「是。殿下放心,属下不会。」 回到去华馆时,李寂不知何时,已经等在那里了。 萧邃领人拐进了厢房,问道:「何事?」 「兄长,派去追踪奚楚暮的人已经回来了。」李寂道,「自从他北上之后,踪迹越发难寻,眼下已经彻底跟丢了。」 说完,不等萧邃说话,他便跪地请罪,「是小弟疏忽,请兄长责罚!」 萧邃沉吟片刻,淡淡道:「起来吧。」 李寂还跪在那里,低着头,隐下深切的自责。 萧邃笑了一声,起身过去,亲自将他拽了起来。 「迎月奚氏……」他拂了拂李寂的双肩,轻笑道:「不是你疏忽,若然你手底下的人真能跟得住迎月奚氏的这个家主,那本王才真要大吃一惊了。」 李寂皱了皱眉,心道,难道他一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可是兄长,」片刻后,李寂忧道:「周国有这么个人羁留在我大梁境内,终究是个隐患。不如……传信回北境,请子献兄接手此事?」 萧邃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道:「奚楚暮这样的人,不是想捉便能捉到的。萧逐正愁找不到由头插手北境之事呢,这个时候,若然顾氏同奚楚暮联系到一起,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不值得。」 李寂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萧邃将手中的珠串扔到小案上,舒了口气,道:「写封折子,递到凌云殿去,让萧逐头疼去。」说着,他看向李寂:「不过,你倒是真得给北境去个信儿,叫我们的人管好自己的手,但凡与奚楚暮有关之事,只可旁观,不可插手。」 「是,小弟这就去办!」 周国,帝都繁京,长孙府。 正堂之中,高挑的屋顶下,安放着一尊沉重的棺木,四下缟素铺罩,平白将炎热的盛夏冻成了冰雪之地。 小厮战战兢兢地从前门过来,身后远远的跟着一人,长身俊立,分明是一身白衣,却也华贵逼人,占尽风流。 小厮来到长孙绩身边,小心禀道:「大人,驸马爷到了……」 闻言,长孙绩神思微动,缓了半刻,才想起来起身相迎。 然而,灵前跪坐了太久,他一双腿早已没了知觉,此间冷不丁一使力,站到一半,便倏地软倒下去—— 幸而,姗姗来迟的驸马爷眼疾手快,大步上前,予他稳稳一扶。 赵非衣隐下门外带来的笑意,微微一叹,轻声关切道:「长孙兄,小心为上。」 「殿下……」长孙绩强自站稳了脚步,深揖道:「殿下造访,微臣有失远迎了。」 「长孙兄,与我便不必这么客气了。」说着,他转头看向堂前长孙真的灵位,喟叹一声可惜。 「这些日子,公主凤体不安,我伴其出居养身,对京中之事,难免有所疏漏。竟不成想,令弟竟就这么走了……」他问:「外头说,长孙贤弟是外出游历时,突发疾病暴毙的,抬回来时已是一副棺木了。可照长孙兄给我的信中所言,此事背后,似乎还有内情?」 闻言,长孙绩目光一深,抬首直直地看着他。 四旁的下人见此,纷纷退下,待堂中无人时,长孙绩方才再度开口。 「殿下,舍弟死得冤,可这内情……」他哼笑一声,「为了殿下您,我长孙家只能三缄其口,不敢多说一字。」 「哦?」赵非衣目光一转,轻笑道:「那在下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长孙绩浅浅一声嗤笑。 「之前出使大梁归回之际,我便同您说过,楚王萧邃手里握着您的把柄。」他道,「我与您同心同德,您的把柄,自然也就是我的把柄。为着这份儿把柄能不见天日,即便失了我最疼爱的弟弟,我也只能认命。」 赵非衣垂着眸,唇边带笑,默然良久。 他缓缓踱了几步,抬手抚上长孙真的棺木。 「萧邃手里,怎么会有我的把柄?」 这把声音,如幽谷之水,意静流深。 第44章 「这就要您自己去查了。」顿了顿,长孙绩继续道:「萧邃依仗着这份把柄,要了舍弟的命。这笔账,我今日可以不算,但来日,我希望您能帮我记着、帮我一并清算。」 片刻,赵非衣回身,一脸赞许地看向他。 「长孙兄果然是忠义之人——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他道:「尊驾大可放心,只要你的忠心不变,你的仇,便是我的仇。」 长孙绩深深一拜,「天长地久,但愿您能永记此言,莫让在下这一切代价,白白倾付了才好。」 镇安公主府。 赵非衣缓缓而归,在镇安殿外碰上了大丫鬟惜秋。 「驸马爷怎么才回来?」惜秋压着声音,说话间,不忘小心往内殿里觑上两眼。 一瞧这景,赵非衣心头恍然,哼笑道:「怎么,公主又发脾气了?」 自月前小产之后,公主殿下的脾气便大了许多,三日两头,但凡有些许不顺心,少不得便是一番雷霆震怒。宫人奴婢们,一个个小心敬事着,不敢有丝毫怠慢,饶是如此,发落问责的仍是不少,内院之中,说是杯弓蛇影人人自危也不为过。 惜秋促着驸马爷到一边,小声禀道:「宫中出了桩小事,公主头午往过折腾了一趟,赏了小皇后一顿杖子,这不才回来,如今正累着呢!」 说着,她举了举手里端着的托盘,接着道:「适才后厨进了盏老参汤,公主尝了口,直说苦,您看,碗都给砸了!」 赵非衣垂首一看,可不,上好的乌金釉给砸成了零碎,可见这是真用了大劲儿的。 「行了,你去吧。我陪陪她。」他浅笑道:「不得传唤,便不必进来侍奉了。」 惜秋领命下去了。 内室中,宇文芷君斜倚在美人榻上,一截柔弱的小臂撑在堆满了奏疏的案几上,赵非衣在落地花罩旁驻步许久,只见她手里折子翻得越来越快,眉间的蹙意,也跟着越来越深。 赶在她发怒前,他适时迈步过去,将她软凉的手掌一握,救下了正要被她掷出去的折子。 一见是他,她手上索性一个拐弯儿,提起手肘,狠狠在他肚子上一撞,这才算撒了气。 赵非衣假模假样地揉着肚子,在榻边一坐,手掌轻柔地握住她的小腿,笑道:「看你,近来身子不好,脾气也愈发的大,自家府里煞煞性子也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叫你亲自跑一趟帝宫,同那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 说起这事儿来,宇文芷君便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你当我乐意同她计较么?」扔开手里的朱笔,她幽幽往后靠去,嗤道:「哼,什么不长眼的东西,竟胆大包天,把主意打到我宇文氏的血脉身上了,我这会儿不教训她,还留着她过年么?」 闻言,他俊朗的眉目轻轻一挑。 「宇文氏的血脉啊……」噙着一抹浅笑,他将目光投放到她盖着薄毯的小腹上,徐徐奇道:「我的公主殿下既然这般在乎宇文氏的血脉,何以……却舍得自服滑胎药,送走自己个儿腹中的骨肉呢?」 宇文芷君神色未变,轻轻带出一抹嗤意。 「谁让它另一半血脉来历不清呢……」她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凤眸一抬,含笑望着他,「我不舍得也得舍得,你说是不是?」 赵非衣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叹道:「公主的疑心太重了。」 宇文芷君手撑在榻上,直起身来,与他凑近。 「是驸马自己没这个能耐,让本宫信任。」她道。 咫尺间的对视,片刻后,他蓦地往前一凑,一手捧着她的脸,衔起她的下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两人说了几回话,又将话头引到了宫里,赵非衣倒也挺好奇的,与她细问起那小皇后闯下的祸事。 说来仍是老生常谈,小皇帝宇文淮前些日子宠幸了一个采女,那女子倒也厉害,一次得幸,竟就怀了身孕。皇后听说此事,当即大发雷霆,竟叫人将那采女绑到了中宫,拿着榔头就要去捶她的肚子。 幸而宫人忌惮长公主,不敢眼看着惨案发生,这才一面拦着皇后,一面派人到公主府禀奏了此事。宇文芷君本就心情不好,这回更是将气儿都撒到了相盈怀身上。一到中宫,直接请了杖刑,四十大棍打下去,那丫头且有的日子养呢。 第45章 「这就是你手底下的人给我招回来的祸害!」她越说越生气,随手抄起团扇便往他身上扔,一面冷冷讽道:「千岁髑髅生齿牙,好的不学,尽学足了那些个无耻恶行,这也是梁国名门教养出来的千金贵女!」 赵非衣把玩着她的手,耐着性子哄她:「你不喜欢,让她出居别宫也罢,不值得动气伤身。」 宇文芷君哼笑一声。 「相盈怀不算什么。」她手中忽一使力,反扣住了他腕子。 赵非衣抬眼看向她,目光澄澈,仿佛毫无杂质。 她问:「可若是我不喜欢你手底下那些人,你也能这般大方,断了同他们的往来么?」 他佯作苦恼:「公主说的是谁?」 宇文芷君嗤笑,「你才从长孙府回来,会不知我说的是谁?」 赵非衣作恍然色,半晌,喟叹道:「公主这就小心眼儿了!遥想当年公主殿下选婿,我若无长孙氏门客这一重身份,只怕连选婿台的边儿都挨不上——吃水不忘挖井人么,就算是为着你我这一段姻缘,也请公主待长孙氏宽容一些。」 宽容? 一听这俩字,宇文芷君险些又要发火。 「本宫就是太宽容了,这才叫长孙真那个蠢货给我现眼现到梁国去了!」 赵非衣失笑。 他道:「看来,公主这是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问,「知道长孙真实为楚王萧邃所杀,还是知道长孙真不知死活地冒犯到了楚王妃头上,方才引火烧身,自食恶果?」 嗯,看来,这就是全都知道了。 他撩起她一缕青丝,疑惑道:「公主是怎么知道的呢?」 宇文芷君倒也无意瞒他,从枕下摸出一封书信,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非衣看清楚了,封口的火漆上,叩的是迎月奚氏的章。 他赞道:「奚家主真是得力,远在境外,竟也能如此通达。」 宇文芷君沉默地看了他半天,忽然说道:「奚楚暮是得力,长孙真走这一趟,搭上一条命之外,其余一无所获。可奚楚暮就不一样了。」 赵非衣看向她。 宇文芷君道:「那位楚王妃,过去只听说容貌上与裴瑶卮相似,可奚楚暮传回来的信儿上却说,如今梁国之中,以其肖裴后之说,愈发层出不穷了。尤其之前阳谱郡大火,她跟在萧邃身边,助其慰勉百姓,也算是小出了一把风头。现下不少人对她感恩戴德,都说……她会是第二个裴瑶卮呢。」 她说完,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赵非衣的深色表情。 「第二个裴瑶卮?」片刻,赵非衣却只是取笑道:「那就有意思了!我记得,当年萧邃弃绝裴瑶卮,用了一个季节的时间,却不知这一回楚王妃下堂,又需要多久呢?」 没有任何破绽。 许久的注视后,她眉目微微一紧,说不清是更放松了,还是更紧张了。 叹了口气,她道:「我可不希望这位楚王妃太早出局。」 「哦?」 宇文芷君淡淡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这么多年,我还真是挺想念裴瑶卮的。她做皇后那几年,与梁国对弈,才是真有意思。」 只可惜,那样的时日,再也不会有了。他想。 晚些时候用膳时,宇文芷君才想起来问了他一句:「长孙真之死,长孙绩为何不奏报真相?」 「奏了。」赵非衣将鸡髓笋挪到她面前,平静道:「奏给我了。」 宇文芷君闻言,迟迟没动筷,他抬首朝她看去,迎上她不悦的目光,便笑了。 「公主早知道此事,不是也没张扬吗?终归为着一句大局为重,我明知你会如何处置,又何必多说这一句,平白叫你操心呢。」 萧邃快马加鞭,就是为了赶在奚楚暮归周之前,将长孙真的遗体送回来。只要奚楚暮人还在大梁,宇文芷君就不可能为着长孙真这么个蠢货,置迎月奚氏家主的安危于不顾。 长孙真注定死得无声无息,但,她却不能容忍赵非衣在自己面前讳莫如深。 第46章 「本宫看重与驸马的夫妻情分,宁愿多操些心,也不愿见驸马背着本宫主事。」她冷冷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还望驸马以本宫心意为重,莫再自作主张。」 赵非衣含笑,殷殷道:「公主安心,为夫遵命。」 宇文芷君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夹起了一筷子鸡髓笋。 裴瑶卮与萧邃启程回京,温怜却是不曾随行。走之前,裴瑶卮问了她好几遍,她都说自己要暂留陵城,等宁王叔身体再好一些,方再还京。 话是这么说的,但裴瑶卮心知,她坚持要留下来,只怕还是记挂着曾于陵城附近出现过的温晏,有意寻起下落。只是温怜没说破,她也就没明知问,只再三嘱咐了她好生照顾自己,便与她暂时分别了。 回程之路,比起来时,平静了百倍不止,只在刚过阳谱郡之时,得了京中快马传来了一个消息。 彼时车马稍停,尉朝阳将瞬雨的书信递上来,萧邃看完,眉眼间却浮现出了一抹胸有成竹的浅笑。 裴瑶卮有些好奇,暗自往那书信上瞄了两眼,正想开口问他时,他却主动将信递到了她面前。 拿过来一看,她不禁微微一愣。 ——信上说,六月十一,司天台上表,请立长秋。时,百官附议,皆请以承徽宫贵妃潘氏为继后,正位中宫。 后位虚悬三年,潘贵妃有孕七月,有司请立长秋,合情合理。 裴瑶卮将书信收好,交还给萧邃。 萧邃问她:「潘氏继立为后之事,你有何看法?」 立新后是大事,绝非三两日间便能有定论的。楚王不日便将归都,可瞬雨却还特意命人跑了这一趟,将这刚露头的事呈报萧邃,裴瑶卮心知肚明,此事背后的推手,十有八九就是萧邃本人。 这样想着,她微微一笑,对他道:「无甚看法。殿下乐见其成,我便乐见其成。」 萧邃满目质疑地打量着她。 有了潘拟之事在前,裴瑶卮也知道,自己在萧邃那里恐怕没什么信用,想了想,她索性狠了狠心,竖起三指—— 「我……」 指天誓日的事,她不自觉便想说‘我裴瑶卮’,好在一个裴字尚未出口,便骤然间反应了过来。 萧邃疑道:「你什么?」 「我相蘅对天发誓,此番潘氏立后之事,我必与殿下同心同德,全您‘必固强之’之心,绝不生事。否则——」 她苦思了好半天,将一应恶毒之誓想了个遍,只觉都不够毒,终于,在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忽然有了主意。 她说:「否则,便叫我永生永世,皆为心上人所弃,不得善终。」 萧邃神色微动,默然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马车行出去许久,寂静的车厢里,他忽而没来由地问她:「你有心上人么?」 这可是个难题。裴瑶卮悠悠望了他好半天,挑着眉不答反问:「你猜?」 楚王殿下并不想猜。 行至京郊时,裴瑶卮惦记着移居京郊别馆养病的桓夫人,想着自成婚后,自己还一直未得机会探望,便同萧邃说起,请他允准,让自己拐道去看一看母亲。 母女天伦,人之常情,萧邃自然无异议。 「手中还有几件急务,我便不陪你过去了。」他说着,叫来了一元先生,「便让先生与你同去一趟吧。」 裴瑶卮心中微动,福身拜谢,「多谢殿下。」 翌日一早,两人便行分道,萧邃直接进城,裴瑶卮则由尉朝阳亲自卫从,带同一元先生,一起去了相氏在京郊的别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这一行却扑了个空。 「不在?」 「是。」别馆的管事禀道:「王妃娘娘容禀,桓氏老夫人那边不大好,夫人得了大人允准,已于半月前启程回了桓氏故里,探望老夫人去了!恐怕这一两月内都不会回来。」 是这样么…… 裴瑶卮心下暗忖,总觉得桓夫人的事,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47章 这种感觉,细思起来也不是这会儿才有的。别的不说,桓夫人那样疼相蘅,即便身上真有什么不好,难道就舍得不等着女儿归宁,便早早的挪到了别馆养病? ……还有一元先生。 想到这里,她侧目朝身边的人看去。 相韬原本对一元先生的医术很是敬畏,早前因斑斓蛙之毒,在相蘅成婚之前,相韬也一直念着,想请一元先生登门,给桓夫人搭一搭脉,以此安心。可怎么在相蘅成了正儿八经的楚王妃之后,相韬反倒不提此事,只急着将人送出来了? 不寻常。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她正想着,忽听一元先生道:「王妃,天色还早,若是此刻启程,应当能赶得及在城门落锁之前进京。」 沙哑的声音,细细听来,隐约可闻一丝急促。 裴瑶卮心头一动,转而泰然笑道:「先生倒是归心似箭。」 一元先生微微躬了躬身,不再说话了。 片刻,裴瑶卮作势一叹,道:「罢了!母亲既然不在,我多留也无益。只是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母亲的身子,原还想请一元先生为母亲搭一搭脉呢,这下却也不成了……」说着,她便与管事问起桓夫人的身体。 管事忙道:「王妃娘娘放心,夫人近来很好,否则,郡公自也不会同意让夫人受这车马劳顿之苦的!」 裴瑶卮点了点头。她回身,朝轻尘使了个眼色,轻尘会意,退出门去,不多时,带了个卫从,捧了只两尺见方的锦盒回来。 「这盒中是一方大石,磨碎了兑进安神汤中熬煮,有舒缓神思之效,乃是前些日子在陵城时,岐王妃所赠。」裴瑶卮拍了拍锦盒,与管事道:「我原打算借花献佛,孝敬给母亲的,此间便先留在此处吧,等何时母亲归回,再请管事看着处置。」 管事连忙应是,张罗了小厮上前去接。不料,就在两方交付之时,小厮许是没料到这大石如此之重,手上发虚,险些将东西直接扔在了地上。 关键之时,幸而一元先生出手托了一把。 「先——」 这一声短促细小的疾呼,传自裴瑶卮耳边。她微微偏头扫了一眼,就见轻尘一脸忧色,自知失言般的捂着自己的嘴。 裴瑶卮不动声色。 另一头,尉朝阳已上前托过锦盒,稳妥地搁在了桌子上,回头朝一元先生关切道:「先生没事吧?」 她心中泛疑——虽说这大石是挺沉,但对寻常成年男子而言,却没什么为难的,一元先生不过扶了一把,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紧张成了这样? 她近前问道:「先生有何不妥吗?」 尉朝阳正捏揉着一元先生的手臂,闻言,抬首与她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先生手臂上受过伤,拿不得重物的。」 拿不得重物? 如一记锣鼓点响在脑中,片刻后,她将一口堵在肺中多时的气,缓缓舒了出来。 拿不得重物就好,拿不得重物就好…… 回到楚王府头几日,萧邃那边果然很忙,她几乎都没见过他几面。 妧序得力,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府中中馈庶务交给这丫头照管,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她大致过了一遍,半点问题也没有,这头搁下了账册,却是越发无事可忙,好端端的,竟瞧着那白海棠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娘娘!」 忽的一声,将她思绪拽回,转眼一瞧,却是轻尘出府逛了半日,这会儿带着冰糖葫芦回来了。 「娘娘您尝尝,这家的冰糖葫芦可好吃了!」 轻尘说着,便往她手里塞去,一旁妧序见了,连忙过来拦,「这可使不得!外头的东西不干净,娘娘脾胃本就弱,吃不得的!」 裴瑶卮还没说话,轻尘便道:「哎呀,俗话都说了嘛,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且就偶尔这么一回,没关系的!」她一边说,又往妧序手里也塞了一支,「姐姐你也尝尝,好吃的!」 妧序瞅着冷不丁被塞过来的红果子,愣了一愣。 第48章 这时,裴瑶卮笑道:「好了,就这么一回两回,无碍的,你也尝尝,看着她多向着你,给你的这支,可比给我的还红还大呢!」 妧序无奈地看向轻尘,「谢谢轻尘啦,只是,下不为例。」 轻尘连连点头。 不多时,妧序去后头烹茶,轻尘就坐在裴瑶卮腿边,面前摆了方小案,抄她新给的《孟子》。 抄了一会儿,遇到不懂之处,她便拿了书想去问她,抬首却见主子支着下巴在那儿发呆,眉眼依稀可见愁,不知在烦恼什么。 轻尘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有何烦恼么?」 裴瑶卮摇了摇头。 也不是烦恼,就是,有点疑惑。 「想起立新后之事,倒是觉得挺有意思。」 轻尘蹙了蹙眉,不解道:「有什么意思?」 裴瑶卮便问她,潘贵妃成为新后人选的关键原因是什么。 「嗯……她姓潘,且还怀了小娃娃?」 裴瑶卮点点头。 她问轻尘:「你可听说过,仁懿皇后的事?」 「仁懿皇后?」轻尘神色一顿,眼中似有光影流动,「您是说您与仁懿皇后的渊源吗?」 她摇头笑道:「不是。我是说,帝宫内外盛传,说仁懿皇后在世时,为人悍妒,容不下宫妃嫔御有子之事。」 轻尘望着她,咬了咬嘴唇,一时未语。 裴瑶卮也没注意到她的反常,拂了拂衣袂,浅笑中带着些许嘲讽,「如今看来,这样的传闻倒也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如今潘贵妃这一胎便怀得很安稳啊!」 「不是的!」 轻尘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瑶卮一怔,愣愣地看向她。 小丫头站起来,固执地摇摇头,「娘娘,您别这么说,仁懿皇后不会是坏人的!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裴瑶卮这会儿是真吓着了,这丫头如此言之凿凿,弄得她一时之间都有些恍惚,心里想着,难不成前世时,自己与她也有什么渊源? 心中奇怪着,她作势左右看了看,回过头来同轻尘使了个噤声的动作,吓唬她道:「小声点,这样的话,以后可不敢在楚王府里说,若叫殿下听到了,没你好果子吃!」 轻尘不甚服气地低下了头,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裴瑶卮又问她:「不过,你这丫头倒是奇怪,难不成,你与仁懿皇后是旧相识啊?」 轻尘摇头。 「不是?」裴瑶卮追问,「那怎么这么容不得我说她坏话呢?」 轻尘不情不愿道:「娘娘,背后不可议论人家的是非——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裴瑶卮一噎,一时半刻,还真没话好说。 「不过奴婢是挺喜欢仁懿皇后的,」轻尘主动道:「不是说,相由心生么?娘娘您这么好,奴婢一见就喜欢,听说仁懿皇后与您很像,那自然也是差不了的。所以娘娘,您以后不要再那么说了,仁懿皇后一定不会是恶人的!」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最后,也只得点头应允道:「嗯,我知道了,再不说她坏话了。」 轻尘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不过,说起潘贵妃的孩子——」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凑过去鬼鬼祟祟道:「娘娘,今儿奴婢出去,可听到了不少新鲜事儿呢!」 先前梁太后因涉嫌加害潘贵妃腹中之子,故为李太后下旨,着于潘氏生产前,不得踏出敬慈宫一步。事后没过多久,便有敬慈宫的宫人出面认下了私藏红花的罪名。梁太后由是解禁。 「奴婢一早儿听瞬雨姐姐说,自从梁太后解禁之后,后宫里还接二连三生过几回‘意外’,全是奔着潘贵妃去的。只是那潘贵妃着实是好运气,竟都平安躲过去了!」 轻尘将打听回来的消息一一与裴瑶卮回禀。 「据说最严重的一次,潘贵妃在显粹宫附近滑了脚,跌了一跤,等太医到了,人都见红了,可饶是如此,到底那潘贵妃身子强健,孩子还是保住了——」说到这里,轻尘不由停了停,注意着主子的反应,小声道:「说起来,那一回,倘若潘贵妃的孩子真要是没保住,那贤妃娘娘那里,恐怕是有的嫌疑好沾呢……」 第49章 可不是么。但凡潘若徽有丝毫的不争气,保不下她自己的孩子……那便是潘氏之女失子,相氏之女涉嫌。裴瑶卮缓缓压下一丝冷笑,想来,这样一箭双雕的好法子,多半也只有英明的皇帝陛下方才下得了这个狠心,使得出来了。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问道:「此事之后,潘贵妃的胎便稳了?」 轻尘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她解释道:「此事发生不久,京中渐渐唱开了一曲童谣,奴婢算着日子,就是这童谣唱起来之后,潘贵妃那里便再没有什么不好的信儿了!」 「童谣?」她好奇道:「什么童谣?」 轻尘回忆了一下适才在外头听到的调子,半晌,悠悠与她唱来。 当听到那一句‘旧时堂前富贵女,九月十五复来归’时,裴瑶卮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忍住,恍然之际,不禁摇头叹笑起来。 「娘娘,您笑什么?」轻尘问道:「这童谣很好笑么?」 童谣不好笑。好笑的,是我自己。裴瑶卮心想。 她轻抚着衣裙上的花样,轻声喃道:「如今是六月,潘贵妃有孕七月,产期可不正好在九月……」 轻尘依着她的话想了想,忽然灵光一动,「啊!娘娘您是说,这童谣是指潘贵妃这一胎……将是贵女?」 「贵妃所出之女,自然是贵女。」裴瑶卮说着,神秘地冲她笑问:「旧时贵女复来归。你知道的这么多,不会不清楚九月十五,是谁的生辰吧?」 轻尘略一忖度,忽地,整个人惊了一惊。 「娘娘,您是说……」 裴瑶卮笑了笑。 「潘贵妃很聪明。」她道,「可怜仁懿皇后生前死后,都是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承徽宫。 入夜时落了雨,这会儿还淅沥未尽。翠绡端了安胎药进来,见窗户大开着,潘若徽就站在窗下,出神地看着外头黑黢黢的天色,她不由担心地直皱眉。 「娘娘,晚来风大,外头还下着下雨呢,您怎的站在这里!当心受了凉!」她将安胎药放下,就要去关窗,却被潘若徽拦了下来。 无法,翠绡只好去取了披风来,给她披上。 「不早了,娘娘喝了安胎药,早些安置吧!」 潘若徽托着腰身,轻轻抚在腹上,外头的雨声衬得黑夜愈发深静,叫她莫名起了一丝恐惧。 「陛下今夜宿在何处?」 闻言,翠绡脸色犯难,半晌才低声道:「圣驾已经在显粹宫了。」 话音落地,潘若徽眸光微微一凛。 翠绡连忙宽慰道:「娘娘别动气,您如今怀着龙胎,哪里是贤妃能比得了的?等来日平安诞下了皇嗣,身份便愈发贵重了,不值得与她们那些人计较!」 「平安诞下皇嗣……」潘若徽低低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的一笑,「说起这个,本宫还真是要好生感谢先皇后呢……」 自当年被文夫人送入宫中后,她从二品淑媛做起,步步为营,谨小慎微,梁贵妃被废后,她取而代之,裴瑶卮死后,她又开始摄六宫事。入宫这些年,潘若徽自认,早已摸清了萧逐的脾性。之前宫中那么多孩子,都未能平安降生,这其中的因由,她也一清二楚。 这一回轮到她自己了,为了保住自己与他的孩子,她特地编排了那曲童谣,让其传唱于市井,借用童谣预言,使萧逐相信,自己这一胎所怀的,乃是裴瑶卮的转生。果不其然,萧逐信了,也终于不再费心制造‘意外’,默许自己生下这孩子了。 潘若徽原以为,自己一早知道萧逐是什么样的人,陪在他身边,一步步小心筹谋着,将恩情算计到手中——这些都是她自己选的路,如今如愿以偿,本该高兴。 可眼下,这高兴的滋味,却也没那么痛快。 「有司请立长秋宫的折子,已经递上去数日了,陛下那里,却还一直没有答复……」她怔怔地问:「翠绡,你说,陛下会立本宫为后吗?」 第50章 「会的!一定会的!」翠绡道,「娘娘掏心掏肺,一门心思地为着陛下,人非草木,陛下又怎么舍得亏待娘娘呢?」 「那你说,他若当真立我为后,又为的是什么?」潘若徽恍惚地追问道:「究竟是为了这个孩子、为了我助他制衡母家的功劳,还是为了……情分?」 他待自己,会有情分吗? 潘若徽有些不确定了。 从前她一直相信,只要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只要能让萧逐相信,唯有自己,才能助他一统天下、稳坐江山,那样,萧逐便会打从心底里接受自己,完完全全地将自己视作他的妻子。 如今,她要做的,看似都快要做成了,可她心里,却愈发地发慌了。 倘若,她助他算计绝了潘氏,他却还是不信自己怎么办? 倘若,许了这中宫之位,他还是只念着裴瑶卮,怎么办? 倘若从头到尾,她所得到的,都是臆想中的情分,都是那心性狠绝之人的逢场作戏,都是假的,那又该怎么办? 翠绡看她神色有些不对,连忙握住她的手,「孕中多思,您好端端的,可不敢瞎想!若是伤了孩子,岂非得不偿失?」 她将窗户关上,扶着潘若徽回到内殿,守着她喝了安胎药。 「娘娘早些安睡吧!选立继后是大事,您如今月份渐渐大了,陛下那头没消息,说不定,只是担心您如今这身子,熬不起立后大典的辛苦,便想着等您生产之后,双喜临门呢?」 潘若徽痴痴地点了点头,差点就要被说服了。 「不对!」她忽然道,「子以母贵,若我生下这孩子时是妃妾,日后即便继立为后,这孩子的身份,也比正宗的嫡子矮了一截——便如同殷商之时,纣王为嗣,而微子不可立之旧事。就说先帝朝时,若非楚王生来便是嫡子,那当年立太子,也断然不会那般顺利!」 她抓紧翠绡的手,眼含恐慌:「倘若……倘若以后贤妃她们再有了儿子,那我这一胎即便是个男孩,与母族势力雄厚的庶子争位,也不会有多少优势……翠绡,若当真如你所言,陛下存的是先生子再立后的心思……那他,是否打的便是这个主意,算定了不想让我的孩子高人一等,继承他的大统?」 「娘娘……」 翠绡被她说的,也有些慌了,暗恨自己多嘴,好死不死地非提了这么一句。她正琢磨着如何安慰潘若徽,却见她倏地站起身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决绝。 「不行,立后之事,决不能耽搁下去!」潘若徽眸光微眯,右手攥紧了拳,端在身前,「本宫一定要让陛下尽快松口下旨,无论如何,也要为我的孩子争一个嫡出的身份!」 楚王府。 头午,裴瑶卮闲来无事,带丫鬟们去后园子里摘了些鲜花,打算回来做些饼饵点心。这会儿正在廊下整理筛选呢,刚好见妧序打面前过,便将她唤了过来。 「娘娘有何吩咐?」 裴瑶卮也不顾面前还有旁人,便与她道:「你去帮我备一份祭礼,过两日我要用。」 祭礼? 轻尘听到这话,倏地抬头看向她,却恐出言无状,一时未敢多问。 妧序是个稳妥话不多的,闻言,只福身领命,「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裴瑶卮点点头,回头接着摆弄手里这点东西,却见妧序迟迟未走,便道:「怎么,还有事?」 妧序面露些微的为难,片刻才道:「奴婢前些日子整理府中事务时,发现侧妃姜氏的生辰在七月,眼下已是六月末了。」 裴瑶卮恍然。 萧邃早年里,先后遣散过两回姬妾,在娶自己之前,府中只剩了一个侧妃姜氏,乃是姜轶的亲妹妹,当年萧逐刚登基时,由他以自己的名义做主赏的。 妧序这会儿说起来,应该是为了帮她顾及主母的身份,姜妃生辰在即,总要送上一份礼,才合礼数。只是没曾想,自己先提了祭礼之事,这一红一白放到一起说,多少是个冲撞。 裴瑶卮还记得姜氏。 第51章 昔年帝宫中匆匆一见,她记得她闺名唤作寂月,记得她人如其名,是个温顺沉默的美丽女子。 回过神来,她对妧序道:「备一份生辰礼,以我的名义送去临渊城,给姜妃。」 妧序福身领命,跟着便下去了。 四周静了片刻,裴瑶卮瞟了眼轻尘,突然出声道:「有话就说,别再给你憋坏了。」 轻尘一激灵,灵动的眼珠子来回转了两圈,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娘娘,您让妧序姐姐去备祭礼——可奴婢左思右想,也没想起来最近这些日子,是哪位故人的忌日?」 「那得看是谁的故人。」 她心说,你纵是将相蘅的认识这些人思量个遍,也别想琢磨出我要祭拜的是谁。 将篮子里的花瓣拢了拢,交到轻尘怀里,她吩咐道:「去小厨房将这花瓣蒸了。」 轻尘素来最抗不住好奇,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主子那里又点到即止,再不肯多说了,她没法子,只得恹恹地领了命去了。 夜幕微垂。 裴瑶卮吩咐小厨房做了几道精致的菜馔,掐着时辰,装好了带到浴光殿,邀萧邃一同用膳。 「用晚膳?」 书阁中,萧邃将眼前的卷册放下,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他哼笑道:「真新鲜,回来这几天,我手头事忙抽不开身,你也没说晨昏定省来浴光殿看看,怎么这会儿却忽然有了兴致,要与我同用晚膳了?」 裴瑶卮婉婉笑道:「我纵然天天有这份儿兴致,也不敢天天都来搅您的清静。次数多了,怕您烦我。」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松了松筋骨,起身朝她走来。 「你可以试试。」 经过她身边时,他这样说。 裴瑶卮咬了咬下唇,压下了唇边欲扬未扬的弧度。 两人同桌而食,没等裴瑶卮说话,萧邃便已经将左右侍奉的丫鬟都遣走了。 见他这般善解人意,她忍不住暗自一笑,正要去盛汤,却被他打了下手。 「做什么?」 他从容地望着她,悠悠道:「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话,说完了再吃。」 裴瑶卮沉吟片刻,望着他,目带恳切:「三日之后,便是六月二十三了。」 「六月二十三……」萧邃低喃着,微微颔首,淡然问道:「如何?你想替裴瑶卮拜祭齐公?」 她一愣,须臾,点了点头。 怀国齐公裴稀,薨于武耀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她心里记挂着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拜祭一番。 早前她也考虑过是否要背着萧邃行事,可转念再一想,既然萧邃一直以来,都十分纵容相蘅感怀裴瑶卮之事,那这替恩人祭拜先父的事,估计他也不会太过反对,不如索性与他直说了也就是了,否则,若然存心隐瞒,一旦被抓了现行,就更说不清楚了,实在犯不上冒这样的险。 得到她的承认之后,萧邃那里却是半天没有说话。裴瑶卮莫名有点紧张,轻声追问:「可以吗?」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语气平静,如同寻常说话,「齐公是重臣显宦,生辰死忌,得后人祭拜是理所应当。不光你要祭拜,我也是要祭拜的。」 裴瑶卮安心了,点头道:「殿下允准就好。」 话说完了,她随手去捉筷子。 「相蘅。」对面的人忽然问道:「未与我成婚之前,你也是这样吗?」 指尖明明已经碰到冰凉的筷身了,但却抽冷子往回一缩,又离开了。 这样意思的话,他过去并非从未提过,可这回……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萧邃这会儿的神色语气都太平常,听上去悠悠淡淡的,就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但裴瑶卮就是听得出来,他这短短的话语里,蕴藏着多少质疑。 ——真正上了心的质疑。 他能怀疑什么? 萧邃从不与玄门术士为伍,身边也从不养这样的人,过去、现在,她一直都觉得,他是并不信那些玄之又玄之事的。 第52章 难不成,他还能怀疑到真相上吗? 顷刻之间,她压下了心头的波澜,淡淡一笑,歪头问道:「什么样?」 萧邃笑了笑,没解释,只是片刻之后,忽然说道:「本王自问并非疑心深重之人。但娶王妃……」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慢声问道:「这样的大事,你觉得,我会不去了解她在闺中是何模样吗?」 自然不会。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半晌,徐徐道:「这江山易改……」 萧邃眉间一动,失笑着接上后半句:「本性难移?」 她摇摇头。 「我是说,为人处世,显露在外面的是江山,江山易改。」 他心有所悟,跟着道:「所以这后一句,你是想说,如今展现在本王面前的,才是你的本性?」 这个时候,她心里打鼓,也不知萧邃忽然提起这话,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还仅仅是觉得如今的自己,与过去的相蘅太过不同了。心里想着多说多错,话说到这儿,她也不再解释什么了。 「看来,殿下这是对我有疑心。不过无妨。」她从容笑道:「或者你可以把你我的婚娶,当作我的一次新生。」 「新生?」 裴瑶卮颔首,「成婚之后,我就是这个模样的,以后在你身边,我也一直会是这样的。至于之前,身为不受待见的庶女,为情势所逼,我究竟是个什么性情——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根本不必在乎。」 「毕竟,你也不会需要与她打交道了。」 萧邃默然片刻,忽然一笑。他一边拿起了筷子,一边对她道:「但愿,本王与过去的你,永不相见。」 承徽宫中,潘若徽正坐在窗下缝着小衣裳,忽听外头传来一声通报,萧逐来了。 她登时面露喜色,将针线篮子放到一边,刚往外迎了两步,萧逐便已进门了。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萧逐亲自将她扶起,眉眼带着浅浅的笑,「不是说了不必多礼吗。你这月份大了,跪来跪去的,仔细别伤了孩子。」 潘若徽招呼着他坐下,翠绡上了茶,便带着宫婢们都退下了。萧逐例行问了问她的身子,潘若徽只道一切都还,让他不必担心。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后怕似的与他说道:「说起来,前些日子在显粹宫附近摔得那一跤,可真是将臣妾吓坏了!生怕自己无福为陛下诞下这个孩子……好在,太医们医术高超,保得皇儿无恙,否则,臣妾便是万死,也难赎罪!」 萧逐呷了口茶,放下茶盏时,皱眉道:「好端端的,爱妃莫说这不吉利的话。」 潘若徽低低应了,半晌又问萧逐,更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萧逐淡淡一笑,落在她腹上的目光极是温柔。 「女孩吧。」他道,「女孩贴心,可人疼。」 短短的几个字,潘若徽听在耳中,心头恨得厉害,可脸上,却一味挂着笑意。 皇家最重子嗣,晏平帝登基数载,年近而立,膝下至今唯有一女,可如今他却说,他还是想要一个女儿。 潘若徽不愿意深想,他究竟因为童谣使然,想要一个裴瑶卮转生而来的女儿,还是因为这个孩子是自己所生,他不愿意要一个流着她血脉的儿子。 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只会让她难受。 「对了,朕此番过来,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臣妾洗耳恭听。」 萧逐与她说的,是选立新后的事。 「瑶卮走了三年了,有司请旨选立中宫填位,此事朕也在考虑。」他看向潘若徽,面带笑意,目光深远,「后宫诸人之中,论位份,最有资格继立为后的,便是爱妃了。更不消说,爱妃如今还怀着皇嗣。」 闻言,潘若徽急忙起身,站在他面前,垂首只说不敢。 「臣妾才疏德浅,哪里担当得起中宫之位?更何况,仁懿皇后虽仙逝多年,但臣妾自入宫起,便一直仰受先皇后恩德。如今臣妾位居贵妃,已是日夜忐忑,唯恐不能报答陛下隆恩,若说更近一步……臣妾实无此心,更不愿失了对先皇后的尊敬。」 第53章 萧逐安静地听他说完,沉默片刻,缓缓笑道:「若说为着尊敬先皇后,便不入中宫,这倒是大可不必。后位虚悬,也是于国无利之事。」 「是,臣妾失言了。」她抬眼,含着些许心疼之意,望了望萧逐,「后位自然不能长久虚悬,只是……臣妾知道,陛下是情深意重之人,在陛下心里,除了仁懿皇后,没有第二个妻子,臣妾……不愿让陛下为难,更不想伤了您与先皇后的夫妻情分。」 她这番话说完,萧逐神色虽没什么大的变化,但四周围的气氛,却隐隐松了许多。 「爱妃先坐吧。」他道。 潘若徽从命落座,半晌,他接着道:「其实这长久以来,爱妃对朕尽心,朕心里明白,以继后之位勉励之,也属应当。」 「臣妾生于大梁,是天子的臣民,自入宫后,更是陛下的女人,为陛下尽心,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她侧目,谨慎地看了看他,缓缓换了口气,接着道:「臣妾深知母族之不臣,这些年来,妾在陛下身边,一心只求于您有益,即便需要以生命去成全陛下所求,臣妾,亦在所不辞。」 萧逐将身边的女人望了许久。 久到,足够他回忆起昔年裴瑶卮在时,对这个女人的评价。 ——‘潘若徽是个聪明人。’ ——‘比你还聪明?’ 闻此一问,瑶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而后却说,是。 瑶卮说,潘若徽比她要聪明,因为—— ‘她第一个防着的人,就是她最爱的人。’ 萧逐收回目光,想喝一口茶,触碰到冰凉的茶盏,便又缩回了手。 他问潘若徽:「你最爱的人,是谁?」 没来由的一个问题,潘若徽却答得很快。 「自然是您。」她说,语气坚定无比。 萧逐笑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颔首道:「爱妃待朕之心,朕明白,岁月漫长,往后,朕亦会尽力,以此心回报爱妃。」 说罢,他向她伸出了手。潘若徽面上一喜,将自己的手递上去,与他握在一处。 这晚,萧逐就宿在了承徽宫。 灯火熹微,芙蓉暖帐里,潘若徽见他五指握拳,松松搭在额头上,睁着眼迟迟未睡,便知他心里有事。 心下忖度了片刻,她依偎在他身侧,轻声启口,问道:「陛下睡不着,却不知烦心之处,是家事,还是国事?」 「家事如何,国事又如何?」 潘若徽淡淡笑道:「若然为国事,臣妾自是不敢多言的,但若是为帝宫内外、皇室宗亲这些个家事,那臣妾还是敢问一问的。」 萧逐偏过头,朝她看来。 她笑道:「即便臣妾不能为陛下解忧,但也总比您一个人憋在心里烦闷要好些?」 片刻之后,他问道:「前些日子,你哥哥、妹妹在陵城之事,你可听说了?」 潘若徽心里有数了,「您是说……家兄欲将小妹潘拟献与楚王,不料最后非但未能成事,且舍妹还因犯错,为姑母宁王妃留下教导,家兄则匆忙启程,回返尘都的事?」顿了顿,觑着萧逐的脸色,她接着问:「陛下这般烦心,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些什么内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内情?哼,萧逐心头冷笑,那自然是大有特有的。 他沉吟片刻,蹙眉闭了闭眼,道:「朕这位三哥啊——!现而今,他身边,可真是水泼不进了!」 潘若徽心知肚明,这些年,因着姜轶那个嫁为楚王侧妃的妹妹不得力,萧逐这里,一直就没断了往萧邃身边送人的心思,奈何却总是无用。这回连像极了潘恬的潘拟都不能成事,大概是彻底将这条路走绝了。 她盘算了半晌,含笑道:「陛下不必如此烦心。」 萧逐眉头一动,睁眼朝她看去,「爱妃有办法?」 「陛下比臣妾清楚,凡事皆需时机,家兄这件事,做得不合时宜,落得个功败垂成的结果,也是自然。」 第54章 他皱眉沉思,「你是说……」 她笑道:「既然往楚王身边明着送人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那……不如想想楚王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 潘若徽点了下头,「臣妾记得,楚王殿下的表弟、母后皇太后的亲侄子、莽原侯李默言,如今已逾冠龄,却因着这些年一直追随在楚王身边做事,耽误了终身大事,至今尚未婚娶。」 「李寂?」这个名字,萧逐可是熟悉得很呢,他哼笑:「那可是他身边一等一的心腹呢……」 潘若徽见他有意,便趁热打铁,继续进言:「前些日子,淑妃姐姐遇疾,荆国公府的老太君入宫请安探望,臣妾见秦家有个姑娘生得极好,脾性也喜人,想来,若然由陛下开口,将其赐予莽原侯为配,定会是一段良缘!」 李寂,秦家的女儿…… 萧逐默默忖度了片刻,紧皱许久的眉眼,终于渐渐松开了。 六月二十三,萧邃带裴瑶卮去城外寺中拜祭了齐公,第二日才回来,谁知府门未进,便被母后皇太后派来的人给传进宫中了。 「太后这般急着叫他进宫,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裴瑶卮站在府门前,目送萧邃离开,心里犯疑,嘴上便嘟囔了这么一句,身边轻尘听见,却一本正经地出言纠正:「娘娘,您说错了!母后皇太后是殿下的娘亲,您是殿下的正妻,您该唤太后娘娘做母后的!」 裴瑶卮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你就会挑这没用的刺儿!」她又往萧邃离开的方向望了望,低低一叹,进了门。 萧邃一去大半日,都快日落了,方才回府。 他径直回了浴光殿,往书案后头一坐,周身笼着一袭冷气。 瞬雨奉茶进来,从旁观察了许久,方才小心开口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邃抬眼朝她望去,瞬雨一时不防,被他的目光看了个激灵。 「……殿下?」 半晌,他拿过茶盏,强压心绪,送出一口气。 「梁太后见了秦氏的姑娘,觉得不错,有意给默言赐婚。」 他话音落地,瞬雨脸色惊变,檀木托盘倏地从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弹了两弹。 「给表公子……赐婚?」 萧邃点点头,随之道:「梁太后将这个意思与母后说了,母后知其居心叵测,故将此事暂且压了下来,只推脱说,默言身上似乎已有婚约,这不,今日传我入宫,便是为了与我商量。」 瞬雨心里乱得很。 李寂身上自然是没有婚约的,但是没有婚约,便势必要娶秦氏的姑娘,否则拒了婚,不给秦氏脸面,便等同于与之交恶。秦氏与楚王府的关系原就微妙,若再添了这件事…… 「殿下,不能谎称表公子有婚约,先行将此事腾过去,往后再说吗?」瞬雨急着问。 萧邃摇摇头。 「秦氏那边是有意联姻的。若然为拒婚,而谎称有婚约,那来日秦氏知道了真相,也一样是交恶。为今之计,默言必须得成婚。区别只在娶谁。要么是秦氏的姑娘,要么,就得是一个足以让本王信赖的人。」 他定定地望着瞬雨,慢声道:「瞬雨,这个选择,本王交给你来做。」 将夜,合璧殿里正在传膳,轻尘从外头蹦跶回来,悄悄地将裴瑶卮叫到了内室。 「娘娘,奴婢打听清楚了!」她道:「母后皇太后今日传殿下进宫,是为了商量给莽原侯赐婚的事!」 莽原侯,李寂? 裴瑶卮心头微动,叫她细说,轻尘便三言两语,将圣母皇太后有意促成李寂与秦氏之女婚事的事与她说了。 她这头话音才落地,裴瑶卮正默默忖度着,便听外头下人传话,萧邃过来了。 她迎到门前,见萧邃脸色沉沉,便知轻尘所言八成都是真的。 「殿下。」 萧邃轻轻点了下头,此间晚膳已传罢,他一挥手,将殿内侍奉的人都打发下去了。 第55章 「殿下心情不太好啊!」两人落座,她面上带着轻松愉悦,只当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与他试探道:「适才母后传您进宫,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他看了她一会儿,满肚子怒气,竟渐渐缓和了下来。 就是这般没道理。 萧邃脸色松动了些,问她:「你不知何事?」 裴瑶卮低眸抬眉,装傻充愣地摇了摇头。 萧邃没爱追究她这答案的真假,只是耐着性子,将李寂的事告诉了她一遍。 「萧逐要往默言身边塞人——」他沉沉道,「此事,怕是躲不过去了。」 裴瑶卮皱了皱眉。 躲不过去? 她倒没料到,萧邃会这样说。 「此事……躲不过去么?」她问,「你这么为?」 萧邃知她所想,便与她解释道:「秦氏已经知晓此事,并且也有意结这门姻亲。除非默言现下当真能编排出一道婚约来,否则……」 裴瑶卮接过他的话尾:「便是与秦氏交恶。」 萧邃点点头。 「那,你不能找个人,先许了李寂吗?」 萧邃神色微动。 他当然找了,可唯一一个能让他放心送到李寂身边那个人,却不愿意。 「你不愿意?」 浴光殿里,瞬雨低着头思量了许久,再抬眼时,眼圈发红,目光,却坚定至极。 「是,奴婢……不愿意。」 「你心里,不是有表公子吗?」萧邃问,「怎么却还不愿意呢?」 瞬雨强颜一笑,面色惨然,「殿下知道为什么。」 殿中寂静许久。 她道:「殿下,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的命是您的,这一生都当为您尽忠。但请您答允——准奴婢终身不嫁,留在您身边尽忠侍奉。」 萧邃蹙着眉,「瞬雨……」 瞬雨猛地出言,急促地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我不能在他身边为您尽忠。」 他目色一深,没有再说话。 瞬雨提了提裙摆,跪在他面前,叩了三个头:「殿下,奴婢知道您是好主子,您是想成全奴婢的痴心妄想,但是,奴婢这辈子,总要先守好了这份儿忠,若然为此……不得不牺牲别的,奴婢……也心甘情愿。」 「但请您成全!」 瞬雨决绝的神色一点点远去,萧邃缓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盏,大大灌了一口。 「一时之间,找不到可靠之人。」他对她说:「秦氏的姑娘,李寂……非娶不可了。」 可靠的人…… 这话可以有两种解释。 其一,是萧邃担心所托非人,日后一旦露出风声去,萧逐那里,便可轻而易举地以此事离间楚王府与秦氏。 至于其二么,那他防的可就是…… 指尖微微一动,裴瑶卮倏地看向他,目光发深。 「若是秦氏有意结这门亲,而萧——」她及时住口,改了称呼,接着问:「皇帝也有意促成的话,那是不是说明,秦氏的立场已经偏向皇帝了?」 否则,萧逐又怎会主动将这亲近秦氏的机会给萧邃呢? 「这倒未必。」萧邃摇头,道:「母后那里说,这位秦家姑娘,近来与承徽宫走得颇近。」 「也就是说……」她道,「可能并非秦氏偏向皇帝,而是这位秦家姑娘自己个儿为人所用了?」 萧邃点点头。 「相家两个女儿,一个进了宫,一个嫁了我。如今秦氏也出了两个女儿,一个做萧逐的淑妃,一个,则要做我的弟媳——」他轻轻一声嗤笑,道:「同样的路数,秦氏应允联姻,倒也是无可厚非,大抵都是存着兄弟同难,必存其一的心思罢。」 世家大族,为长盛不衰,四处押宝也是寻常之事。可裴瑶卮此刻,却还有另一重担心。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道:「若当真如此倒还好些。」 萧邃看向她。 第56章 她问:「李寂当真不能不娶吗?」 他没回答,只问:「怎么说?」 凭高城秦氏,算是裴瑶卮颇为了解的一门世家。秦氏世袭荆国公,历代追随裴氏。举凡皇庭党争,一向都是裴氏怎么站队,秦氏便怎么站队。 然而,先帝末年,随着裴氏没落,秦氏当时的当家人、荆国庄公秦故也英年早逝,殁于战场,身后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秦故之后,上位的秦氏当家人,便是其同胞亲弟,今拜镇军大将军、加封祁国公的秦沥北。 秦沥北为人独来独往,如今的秦氏在他的执掌之下,一如他本人一般,不与众势力合流——至少,表面如此。 「秦氏立场不明,以潘氏要通过咏川图谋长治的筹划来看,这其中,最大的威胁,就是镇军大将军秦沥北,若我是潘贤,自当想方设法,将秦沥北笼络进自己麾下。」 裴瑶卮道:「这成败之间,非此即彼的事儿,若然秦氏当真与潘氏沆瀣一气,那李寂这一娶,来日,无疑会是加诸在你身上的嫌疑。加上咏川兵权是你玉成的,潘氏若倒了,皇帝下一个要对付你,那可就太名正言顺了。」 她这担心很有道理,但萧邃沉默片刻后,却只是问道:「这头和尾你都想到了,可你怎么不想想中间那一段?」 「中间?」 他道:「有朝一日,潘氏祸起,你觉得我会怎么做?作壁上观?」 要么作壁上观,看鹬蚌相争,要么亲自下场……这两种选择,都有得利的一面。裴瑶卮顺势思量了个遍,想着自己所担心的情况,却是只会发生在他置身事外的情况下,而若然楚王殿下亲自下场,平了这祸患,那自然不会再有瓜田李下的隐患,反而,潘氏一旦败了,那潘氏占据之地,便可扣在自己手里了…… 想到这里,她摇头自嘲一笑,暗骂自己思虑不全,「……是我杞人忧天了。」 「从祸起到平定,中间有的是机会让我解这一局,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萧邃垂眸看着杯盏上的花纹出神,眉间微蹙,「赐婚之事一出,我是生气萧逐再三往我身边打主意的念头。但我不想让默言娶秦氏之女,却并非是为着局势上的考量。」 「不为局势,」她随口玩笑道:「难道为情意?」 萧邃沉默了。 裴瑶卮一惊,自己这,还真猜着了? 「……还真是啊?」她好奇起来,探问道:「李寂……有心上人?」 萧邃没有回答她。 五日之后,圣母皇太后赐婚莽原侯与秦氏之女的懿旨便下来了。此时,李寂还在京外办事,未曾回来。 妧序打从外头回来,回话道:「娘娘,前头传话,说是司乐坊今年新送的乐妓到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司乐坊乃是皇族乐府,每岁皆会按时往各王公贵胄的府邸上送乐妓舞姬,这阵子事儿多,裴瑶卮也没心情关心这个,便只吩咐了妧序带人去安顿好了,逐一查查老底儿,无事也就罢了。 妧序领了命,又回禀道:「对了,娘娘,晨起镜影那边来信儿了。」 从陵城一回来,她便以牵挂母亲为由,将萧逐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镜影,打发去了桓氏故里,代自己探望病中的外祖母与母亲。镜影一走数日,这还是头回传信儿回来。 「如何?」喝了口茶,她问。 妧序道:「镜影信中说,她如今已到了桓府,也见过桓夫人、请过安了。」 裴瑶卮眉目微动,有意多问了一遍:「见过了?」 妧序点头,「见过了,镜影说,桓夫人如今身子还算康健,请您不必担心。」 裴瑶卮沉思片刻,微微一叹,「母女连心,自然是不能不担心的。」 「那,娘娘的意思是?」 她侧目看向妧序,「我放心不下母亲,还是得有个能叫我放心的妥当人,时刻代我在母亲身边侍奉方是正经。」 妧序会意,浅笑福身道:「是,奴婢明白了,这就给镜影传信,让她且在桓夫人身边侍候着,等何时桓家老夫人大安了,桓夫人启程回京,她再跟着一同回来也就是了。」 第57章 裴瑶卮满意地点了点头。 妧序领命出去做事,在门口同轻尘会了个错身。轻尘与她打了招呼,一路在自己身上翻翻找找地进了门。 裴瑶卮瞥了她一眼,随口问:「找什么呢?」 轻尘扁扁嘴,满脸写着不高兴,说自己身上的香囊找不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掉哪了……奴婢带了挺长时间了,估计没味儿了,今儿正好给您换香囊,想起来了,才发现不见了。」轻尘说着,将手上新做好的香囊捧给她,「……对了,这个!奴婢新给您做的,夏日里蚊虫多,您日常带着,好防一防!」 裴瑶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香囊接过,换下了身上那个旧的。 「诶,对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与轻尘好奇道:「你时常在府里走动,可曾听说过表公子的事?」 「表公子?」轻尘问道:「您是说李家公子与秦氏之女联姻的事儿?」 她点点头,一时怅然道:「说来,这也是我的不是。殿下一向看重默言,他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按说他的婚事,原该我这个做嫂子的上心才是,谁料却被圣母想在了前头!」说着,她叹了一声,「唉!也不知镇军大将军的那个小姑姑生得如何,这人品、模样,志趣、性情,若是不合默言的意,再委屈了彼此,那可就不好了!」 轻尘听罢,好一顿思索,继而道:「可奴婢听说,表公子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冷冰冰、沉默寡言的样子,府中人都说,除了殿下和殿下交付的差事外,表公子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呢……」 嗯? 裴瑶卮心头一动,难不成,他对楚王殿下很感兴趣? 轻尘那边又道:「表公子的父亲、母后皇太后的孪生弟弟果公去的早,听说果公去世那年,表公子才十岁出头,上头只有一个姐姐,聘给了靖国公。殿下便将表公子带在了身边,一路教养长大。许是因为年幼失怙,早年里数翻经历波折动荡的缘故,表公子的性情,一向不大合群,什么事都是自己闷着的。至于今次许婚秦氏之女……」 她想了想,啧了两声:「反正,奴婢是不大看好这门亲事……」 裴瑶卮原在追思之中,却被她最后一句小大人似的感叹给逗笑了,「你不大看好?你个小姑娘家家的,看过多少事?倒知道何谓佳侣,何谓怨侣?」 轻尘一听,连忙就要说话,却被裴瑶卮先一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诶,你若是敢拿我作比,我断你一个月点心!」 轻尘眼眉一耷拉,没话了。 裴瑶卮原本想打听打听李寂的心上人是谁,可这会儿看来,轻尘这里看来也没什么货给她,这就有些让人头疼了。 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晃晃头,不再多想,吩咐轻尘让门房派个人,去积阳郡公府传个话,自己三日后要回去探望父兄。 轻尘奉命而去,当晚,裴瑶卮便将这事儿同萧邃说了。 「你不是已经派人去郡公府传话了么?」萧邃翻了页书,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这会儿还来问我,先斩后奏么?」 她笑道:「我是想着,回娘家这样的事,殿下仁义之人,又岂会不允?」 「允,当然允。」他淡淡一笑,跟着,却说了一句叫她意料之外的话:「不止应允你回门,本王还要陪着你一同回去,王妃可愿意啊?」 「啊?」一惊之后,她连忙整理神色,「你也要去相府?」 「不愿意?」 「不。」她道,「不敢。」 三日后一早,裴瑶卮收拾停当,身边带了妧序,共萧邃同赴积阳郡公府。 临出门前,瞬雨过来回了句话,说是人已经送到和寿宫了,后头的事,母后皇太后让他放心。 闻听此言,萧邃只是点了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车轮转起,裴瑶卮琢磨了半天,没忍住好奇,与他问道:「殿下,适才瞬雨说的‘人’,是什么人呀?」 萧邃看了她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叫我什么?」 第58章 裴瑶卮一愣。 「‘殿下’呀!」她小心道:「有何不妥么?」 萧邃哼笑一声。 「用得着人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是恭敬殷勤的好话,等回头用不着了,便满嘴的‘你我’,恨不得一个敬称都不见。」他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唇边噙着讽刺的浅笑:「王妃还真是生得一张巧嘴啊!」 裴瑶卮讨了个没趣,收回探究的目光,低低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嘛,用得着特意损我一通儿么……」 那头,他缓缓阖眸,遮下明灭的笑意。 相韬不在府中,好在,裴瑶卮也不是奔着他来的。相婴与相垚在前堂迎接他们夫妻,简单几句寒暄过后,萧邃便先提出,想去后园赏枫。 相婴会意,便邀他一同去了隐园。 原来,萧邃是奔着相婴来的。裴瑶卮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心里正暗暗琢磨着,忽听耳边传来相垚的声音,为她此番回府,有何贵干。 她淡淡一笑,拂了拂衣袖道:「娘亲不在府中,我心里惦念六妹,还不能回来一看么?」 相垚半点不信,嗤笑道:「便是寻个借口,你好歹也走点心——芳时身边,父亲恨不能安排百八十个嬷嬷姑姑,事无巨细地日夜伺候,便是这积阳郡公府都没了,她也定当好端端的,不会伤了半分!」 裴瑶卮挑了挑眉,坦然喝了口茶,这时候,一边侍奉的存渔笑盈盈地过来缓和,说六姑娘就在后头玩儿呢,跟着,便亲自在前头给她引路,带她去看望芳时。 自从当时被她从相韬的剑下救下一命后,存渔待她便一直恭敬热络,看得相垚在一旁直翻白眼儿。 去南苑走了一趟,陪芳时玩了小半天,出门去西苑的路上,裴瑶卮问了句萧邃与相婴那里,存渔道,两人这会儿还在隐园呢,估计还没聊完呢! 裴瑶卮点点头,心下暗暗忖度着,不多时,抬首,便已到了西苑。 相垚在正堂里,一边翻书,一边等她。走近了,裴瑶卮注意到,他翻的是本兵书。 「看来父亲的做法,还是有成效的。」她说着,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二哥如今当真不翻医书,改翻兵书了?」 相垚没理她这茬,将书册往旁边一扔,开口直接问道:「一元先生那里,可是查出什么眉目了?」 裴瑶卮沉了一口气,道:「巢融之死,应当与一元先生无关。」 话音落地,便见相垚眉头一皱。 趁他说话前,她紧着又追了一句:「一元先生不会武功。」 这回,相垚倒是有些意外。 「他不会武?」 裴瑶卮颔首,「非但不会武,且一元先生早年,似乎受过相当严重的伤,手中连重物都提不得。你要说,巢融是死于毒药一类的东西,那往一元先生身上想,倒还可以一查,可这提剑生生刺死……一元先生还真没这本事。」 她说完,相垚面色愈见深沉。似是担心他心头还有疑虑,裴瑶卮轻嗤一声,道:「您那位师父可不是个善茬,寻常的练家子想动他都非易事,更别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了!」 相垚双手拄在膝上,深深地低着头,「我知道。」 对裴瑶卮来说,不是一元先生,她会松一口气,可对相垚来说…… 「一元先生医术超群,我亦不希望是他。」他道,「但是相蘅,不是他,我可就半点头绪都没有了!」 「你别发愁,这事儿既然发生了,总会有迹可循的。」她安慰道:「难道事后,你就没找到任何线索?」 相垚烦躁地摇了摇头,「你成婚那日,天降大雨,人流往来又极为频繁,便是有什么线索,也难存下。」 闻言,她便也沉默了。 半晌,相垚忽然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即便不是一元先生所为,但他那里……也一定还有内容。」 裴瑶卮抬头看向他。 他接着道:「那日他二人都去过南苑,以师父的性情,定是奔着一元先生去的。他们两个,难道就当真没碰过面?」 第59章 她心头猛地一动。 是夜,承徽宫偏殿,潘若徽看着地上口吐鲜血的挺尸,周身僵寒,后槽牙都在打颤。 她一手扶在翠绡手上,纤细的骨节都因用力太狠而突了出来,翠绡被她攥得痛极,却半点反应都不敢有。 头午,和寿宫的宋姑姑过来,说是奉母后皇太后之命,加赐一宫婢侍奉贵妃。潘若徽身边的另一个婢女胭缕,当时便一眼认了出来,这所谓的新宫婢,分明就是除夕夜时,昭业寺中,那个被自己出面买通,纵火加害相蘅的姑子! ——一个早该被潘府灭了口的人。 潘若徽惴惴不安地收下了人,嘴上自是千恩万谢,只让宋姑姑回去代自己向母后皇太后谢恩。 待宋姑姑那头刚一离开,她便亲自审起了人,这姑子是个贪生怕死的,不敢记得当日潘氏派人灭自己口的事,只顾与眼前的贵妃娘娘喊饶命,三两句话,便将自己被楚王的人救下来、日前又送到和寿宫中,最后被转赐与贵妃的种种全都吐了出来。 潘若徽听完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王这十有八九是知道了李寂的婚事,是自己在背后促成的,此时借母后皇太后的手,将这人送到了自己跟前儿,就是为震慑警告于她,叫她不敢再乱动心思。 弄清这些之后,潘若徽心里的惧意,一时倒淡了下来。须臾之间,她脑中便又合计出了一条毒计,想来若是用得好的,借此打压李太后,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想着,她便换了副颜色,直让翠绡亲自将人带下去安歇,好生照看着。那姑子自以为保全了性命,感恩戴德地便被带去了偏殿。 然而,潘若徽没有想到,自己的毒计生得再快,到底也没快过李太后的筹谋。 ——才刚入夜时,偏殿里传出一声惊叫,即刻便有宫人来回,说是母后皇太后今早刚赐下的那个婢女,出事了。 等潘若徽赶过来一看,人已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娘娘,要不要……要不要奴婢派人来查查?看是——」 「查什么查!」翠绡的话没说完,便被潘若徽厉声打断了。 她努力压制住心底的惊怒,冷声一笑,问翠绡:「你还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子事儿吗!」 翠绡慌急了,生怕自己说一句看不出来,便要被主子那双眼睛给瞪死。 好在潘若徽也没想听她的答案,半晌,只听贵妃娘娘咬着牙冷声道:「太后娘娘真是好手段,不愧为出身寒微,却能继立为后的人!」 她松开抓着翠绡的手,缓步上前,扶着肚子,艰难地蹲了下来——蹲在了姑子的尸体旁。 「娘娘……」翠绡在后头惊呼一声,虚虚往前去了一步。 潘若徽森然笑道:「我啊,原还以为是楚王母子蠢笨呢,虽是想警告我,但将这么个人送到我身边来,但凡我孕中有点闪失,再与此人有点什么关系,岂不是将母后皇太后装了进去?这样一个现成的机会,我若不用,都对不起他们呢……」 她说着,耀目的护甲伸了出去,在死人的唇角微微一划,沾上一道血迹。 不多时,银质的护甲,缓缓浮现出了一层黑色。 痴痴地笑了两声,她道:「可谁想到,还是母后皇太后棋高一着啊!」 「人送来之前,八成,她就已经防到了我这步,一早给这人喂了毒药,叫她来承徽宫点个卯,却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这下好了!母后皇太后所赐的宫人,头一天,便死在了我的宫里,我啊……还真是在劫难逃了!」 听到这里,翠绡腿一软,差点没跪下。 「娘娘……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潘若徽站起身来,轻抚着肚子。 「还能怎么办,明日一早,随我去和寿宫,负荆请罪!」 翌日午后,浴光殿。 瞬雨捧着茶进到书阁,从旁禀道:「殿下,宫里刚传出来的消息,今日一早,潘贵妃亲赴和寿宫请罪,说是母后皇太后所赐的宫婢,到承徽宫当夜,便突发急病暴毙了,是自己照管无方,故向母后皇太后请罚。太后娘娘明着宽慰,暗着震慑,三言两语将她打发了回去,看来,这承徽宫也能安分些时日了。」 第60章 萧邃却笑她想得天真。 「能安分的,怎么都会安分,不安分的,光是震慑,可震慑不出什么。」 瞬雨凝眉一叹,说了两句话,便带着旧茶下去了。 一出殿门,迎面遇到了回来复命的李寂。 瞬雨在廊下停了一会儿,才朝他走过去。 「表公子回来了!」她面上带笑,一如既往,还有心问他:「差事办得可还顺利吗?」 李寂定定望了她半晌,点了下头。 「很顺利。」他道。 「顺利就好。」瞬雨松了一口气,笑意晕开,愈发灵动了。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殿里看了一眼,与他道:「表公子回得迟了呢!连梁太后赐婚的懿旨都没来得及接!殿下替您收着呢,您快进去朝他讨去吧!」 她面含喜色,看不出丝毫破绽来。李寂丝毫不怀疑,再过一会儿,自己便能从她这张嘴里听到贺喜的话了。 「此事我已知道了。」他道:「适才在前头遇见朝阳,我问过他,他说,梁太后赐婚之前,姑母曾有意阻拦。」 听到这里,瞬雨身上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李寂接着道:「可最后,这懿旨还是下来了。」 沉静的目光疏疏密密地将她罩着,并不怎么有耐心地在等一个马脚。 然而,在她身上,他一无所获。 瞬雨叹了口气,操心道:「您这个岁数,也是该成家了。这些个适龄的名门闺秀里,秦氏的姑娘,总比旁人家的要合适些嘛!」 他步步紧逼:「潘贵妃有意促成之人,也合适吗?」 瞬雨眉间闪过些许的苦恼,最后道:「殿下也是没办法,秦氏有意联姻,不好推脱。」 不好推脱,不是不能推脱。 李寂心想。 不是殿下没办法,而是某人无心。 「我知道了。」片刻后,他点了下头,「你下去吧。」 四周围的剑拔弩张之气退散得彻底,而瞬雨却在这一刻才真正觉出了苦。 最苦涩处,是难言。 她福身道:「奴婢告退。」 两人错身而过,一个向里,一个向外。 殿门的开阖声,显得格外闷重。李寂一步踏入殿中,没发现大殿左边,一道人影缓缓挪了出来。 裴瑶卮头午来了趟浴光殿,掉了样东西,午后翻找不见,便亲自过来寻。却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撞见了这么一幕。 李寂同瞬雨么…… 白玉簪轻敲在虎口上,她默默地想,若然是瞬雨的话,萧邃怎么能说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呢? 难不成…… 她心里存下一份疑虑,来去无声,悄悄回到合璧殿。晚上萧邃过来与她一同用膳时,她还时不时出神,暗自琢磨着这件事。 「又合计什么呢?」一时搁了筷,他忽然问道。 裴瑶卮抬眸,见瞬雨正端了茶来,侍奉他漱口,她着意打量了这丫头一眼,继而摇了摇头,笑着敷衍过去了。 萧邃从来不是喜欢明着追根究底的人,见此,也不多问,话锋一转,道:「说起来,这两日,朝中生了桩大事,不知你听说没有。」 她一听,果然起了兴致,安静等着他话下。 萧邃便告诉她,日前,潘整因手下之人在闹市纵马滋事,被罢了卫将军的官,而今日圣旨下来,顶上这个缺儿的人,是相婴。 潘整交权了?! 乍一听,她便吃了一惊。 「卫将军啊……」片刻,只见她掐着手指,边算边笑道:「二十一岁的卫将军。当年潘整拜卫将军时,曾得举世称颂,都说他是大梁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卫将军。那时他二十三岁。如今,这记录可是又新了!」 萧邃见她脸上虽有笑意,但眉间却隐隐透着几缕愁绪。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这愁绪是为相婴而有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第61章 「怎么,担心啊?」 短短几个字,却是莫名地发冲。 裴瑶卮确实担心。 这样年轻的卫将军,又出身大族,少有令名,难免会遭人红眼,更不提以当朝天子的性情,但凡居高位之人,有几个不会成为他的肘腋之患? 只是萧邃问这话的语气……她脑子发懵,觉出不对,却没闹明白缘由,直愣愣地看着他,警惕的‘啊’了一声,满眼都在问,担心怎么了? 这模样愈发气人了,萧邃有意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词可说的,忿忿之下,便只斜了她一眼,侧过头去不说话。 疯了吗这是?她心中暗暗想道,但此刻,却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管他这没头没脑的反常。想了想,她问:「潘整被罢官时,是何态度?」 「有怨气,却还是交权了。」 「手下之人纵马滋事……」裴瑶卮嗤笑道:「潘世子治军,素性狠辣严厉,这卫将军一职,从晏平二年至今,他已把持了六年,这其中,皇帝不是没想过收回权柄,但却一直未能如愿,何以此番只因这点小事,便如此顺利?」 她说着,唇边笑意晕开,暗含深意的目光与他对上,缓缓道:「个中因由,殿下,应当看得明白吧?」 「潘氏的心思,本王自认看得明白。」他道:「可你,我就没那么明白了。」 ——相蘅,应该知道潘整如何治军吗? 她又会清楚,萧逐想不想收回卫将军之职吗? 有些东西,能以见地解释,可有些事情,非深入了解,而不能知晓。 谁给她的这份儿了解? 裴瑶卮被他的话弄得心头一激灵,刚想问什么,却听他转而提起了前话:「既然你这样关心你哥,我就再多告诉你一件事。」 她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相婴。 他道:「繁昌长公主已到嫁龄,萧逐忙着给她选婿呢。」 萧姈……配给相婴? 这个念头一出来,裴瑶卮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繁昌那丫头,人是好人,只是那性情,却从来不是她所喜欢的。真要是配给相婴,委屈的,绝对不是她。 再加上,相婴原本是她给清檀看好了的,虽说前头阴差阳错,清檀与他,此生多半是无缘了,但这会儿萧逐凭空冒出这么个意思……总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好似被人截了胡一般憋气。 而她思虑之间,低眸皱眉的模样,全被萧邃看在眼里。 没去深究心里那股子不自在的来由,他出口带了两分未觉的讽刺,问道:「对这位嫂嫂不满意么?」 裴瑶卮淡淡一笑,不答反问:「这个人选,只怕不满意的,是圣母皇太后吧?」 闻言,他嗤笑道:「圣母皇太后何时管得了萧逐?」 也是。她心说,梁太后若是左右得了萧逐,那这世上,怕也不会有业成公主,更不会有仁懿皇后了。 潘整罢官之事,出了不到半月,这天,裴瑶卮入宫请安,出了和寿宫,才到显粹宫不久,浅斟便急匆匆地进来回话,说是前朝传来消息,潘氏三老太爷病殁,莞郡公请命,携妻儿回乡奔丧。 这还真是半点不叫人意外呢。裴瑶卮默默想道。 「回乡奔丧?」相悯黛眉间一蹙,接着问:「那皇上那里是什么意思?准了?」 「陛下再三挽留,说莞郡公是国之栋梁,骤然离京,便是叫天子没了膀臂,不能安心。让莞郡公回去再好好想想,若能留下,在京中挂白守孝也是一样的。」 悯黛叹了口气,摆摆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浅斟奉命退下。 悯黛沉吟片刻,目含忧虑地看向她:「此事……」 裴瑶卮接过她的话来:「此事长姐不必担心。」 她道:「莞郡公必走,陛下留人不得。」 「可是潘氏一家老小,若趁着奔丧的机会,一去不复还呢?」 裴瑶卮笑了,「长姐可将那‘若’字儿去了。潘氏一族此去,纵然再想回来,怕也只能躺着回来了。」 第62章 悯黛一惊,手掌扶在小案上,护甲击出一丝响动。 「你的意思是,潘氏一族,此去会反?」 岂止潘氏一族此去会反,裴瑶卮暗暗道,想来,便是萧逐,怕也等着他反呢。否则,又哪来的名正言顺的机会除掉潘氏呢?至于拖延潘贤回乡的脚步,估摸着,他是在给自己留时间,以便做出应对准备吧…… 只是这些,不必让悯黛知道。 她安慰道:「长姐安心,诸事,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潘氏有算计,皇上也好、咱们相氏也好,亦不会没有准备的。」顿了顿,继续道:「长姐身处后宫,这一大摊子帝王家事便够让人头疼的了,其余的,便宽宽心,由着在其位的那些人折腾去吧!」 她提到帝王家事,悯黛便想起前日萧逐同自己提起过的事,一时之间,脸色不见更好,反而更差了。 「繁昌长公主选婿的事,你可听说了?」她问。 裴瑶卮点点头,「听说了。听说,陛下得意三哥,有意赐婚呢。」 她说完,见悯黛摇头叹了口气,便有意试探着问:「怎么,难道长姐不看好这门婚事?」 「不是我不看好。」悯黛道:「是长初自己,无意尚公主。」 这,倒是个意外的答案。 不是梁太后不允,不是萧姈无心,而是相婴自己……不愿意? 「看样子,长姐已经与三哥提过此事了?」她问,「是三哥自己说的,不愿意?」 话音落地,泪晴进内,福身禀道:「娘娘、王妃,世子到了!」 相悯黛命泪晴将相婴请到正殿去稍候片刻,回头答裴瑶卮前头的话,说自己尚未亲口问过相婴,至于他无意尚公主之事,则是他在皇上面前,亲口说的。 裴瑶卮愈发吃惊了。 悯黛道:「皇上说,前儿在凌云殿,他才同长初提了个话头,便被他三言两语给婉拒了,弄得皇上那里也不痛快。我呢,也不知这小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不,昨儿才派人传了话,让他今日过来一趟。偏巧,赶上你也进宫,便也随我一道去听听他怎么说罢!」 垂眸忖度了片刻,裴瑶卮不急着动身,先问道:「且不说三哥的想法,看长姐的意思……是愿意成就这门婚配的?」 悯黛叹了口气,「这愿意有愿意的打算,不愿意也有不愿意的说法。这事儿上,我倒是难以抉择了。」 偏相韬这几日又不在京中,不知父亲那里是个什么态度,她这头,也就只有尽量地将此事往后拖延了。 如今,最怕的就是相婴打定了主意不愿,而相韬,却乐见佳偶天成。 正殿中,相婴见两人前后进来,立时起身拜迎,唤了声‘阿姐’,又看了眼裴瑶卮,唤了声‘娘娘’。 悯黛一听他这称呼,乐了,「你这孩子,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怎的一句称呼,倒隔出亲疏内外来了?」 她只当相婴有意与相蘅疏远,这才依礼称呼,便装着严肃,与相婴说,要么都叫娘娘,要么,便都以姐妹称,否则他单单唤相蘅一声娘娘,难不成,还要她这做长姐的,也平白随他矮上一截么? 相婴不好与她分辩,只得唯唯应是。 那头,裴瑶卮适时出声,与他道了拜卫将军之喜,而后顺势便将话题从立业挪到了成家上。 「三哥如今年纪也不小了,适才我与长姐说起,长姐还为您的亲事头疼呢!却不知三哥自己是怎么想的?」 相婴知道悯黛今日传自己进宫,为的应当就是此事,故此心里一早便有了应对,此间只从容地抛出来了八个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悯黛一听,火气就上来了。 「匈奴?哪来的匈奴?」她问:「你这意思,难不成是说,内忧外患一日不平,风波一日未定,你便一日不娶妻成家?我怎么不记得你几时有了这般志向?」 相婴却很冷静。他抬首,接收到了裴瑶卮递来的一个眼神,原想出口的话便缓了缓,换上了一句更为柔和的,与悯黛道:「至少,也得等眼前之事过去了再说吧。」 第63章 悯黛微微一怔,明白了。 半晌,她问:「你是担心……此番潘氏的事……」 相婴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只能拿此事做筏子了。 他点了下头,对悯黛道:「目下大事近在眼前,虽说风浪之中,未必用得着我,但小弟多心,总得设想一个万一。如今……实在无心谈婚论嫁,至于陛下那头,还要请阿姐帮忙,哪怕是往后拖一拖,也是好的。」 他这理由,让悯黛没办法反驳。 「罢了。」悯黛叹道:「皇上那里,我尽力就是,剩下的事,等父亲回来再说罢!」 说了会子话,相婴与裴瑶卮便一同告辞。 「这潘氏之事啊,没那么凶险,且够不上以匈奴作比呢!」 出宫的路上,随从都远远地跟在后面,裴瑶卮含着轻笑,低声与他说道。 她侧目看向相婴,「你不想娶繁昌,可是……另有心上人的缘故?」 相婴目视着前方,顿了顿,没答她的话,只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道理我明白。但是娘娘,繁昌长公主,毕竟是今上的同胞亲妹。」 如此充满暗示意味的一句话,裴瑶卮登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萧姈,是萧逐的胞妹,而相婴,则是追随着自己的人。 她与萧逐,既定下了不死不休的局,那相婴又怎么会愿意娶敌人的至亲呢? 「我明白你的担心了。」片刻后,她道,「只是你也说了,繁昌,只是萧逐的妹妹而已。她不是萧逐。」 相婴皱眉,不确定道:「您这是……希望我娶?」 裴瑶卮笑了笑,摇摇头。 相婴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又听她道:「你娶与不娶之间,我没有任何倾向,全看你自己的心意。我只是希望,你在做选择时,看到的是这个选择本身,而不必受外物的影响。」 她想说,你可以否决繁昌,但这理由,最好不要是萧逐。 相婴有时候觉得,皇后娘娘是一个很单纯的人——说来也是有趣,聪明如她,按理说,早该与单纯无关才对。 这单纯之人,太黑白分明,便会与世人格格不入,便会枉顾人情世故,便会吃苦受罪,便会,伤情。 目光里晕开一抹浅淡的温柔,他颔首道:「我明白了,您不必担心。」 顿了顿,他有意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只是,这赐婚之事,目前也不过是皇上有心罢了,圣母皇太后那一关恐怕就过不去,倒也不必愁到这一步。」 裴瑶卮想起萧邃那句,梁太后何时管得了萧逐的话,默默一笑,未作他言。 快到宫门口时,她想起一事来,忽然问道:「对了,这几个月,相垚丁忧在家,一切可还平静?」 「并无何处不妥。」相婴思量道,「您莫不是担心二哥他……?」 自那日在积阳郡公府,见相垚在翻兵书之后,裴瑶卮心里便总觉得有些不对。 她那日注意到,相垚手中的那本兵书,一看就不新了,显然是常看常翻的,若向往日那些传言一般,相垚从军,都是被相韬所迫,其为人只一门心思都在医术上,那何以如今,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顺地撇开那些兵书了,他反倒翻得那般勤了? 想到这里,她心间默默叹了口气,想道:但愿是自己杞人忧天吧! 「没什么。」她随口与相婴玩笑道:「到底也算是我未来的侄女婿,难免多关心关心么!」 相婴一愣,许是这突然提起的辈分,叫人太过哭笑不得了,弄得他脸上也有了笑意,裴瑶卮趁势与他玩笑几句,出了宫门,便拜别分道了。 回府的路上,她想着潘家的事,不由犯起了嘀咕。 想是,潘氏近来种种所为,虽然大致目的都并不难猜,但她不解的是,之前在陵城,潘整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他自己亲笔写的自罪书,这会儿都还在温怜手里存着呢,这等情况之下,潘氏何以还敢如此心急,便要动作? 至少,也该将温怜手中的把柄料理好了再说吧? 第64章 还是说…… 已经料理好了? 想到这里,她手指突然一紧,不自觉地低低唤了一声:「怜怜……」 当夜,过了亥时,府中愈发静了下来。萧邃原只是想去合璧殿取样东西,谁料她竟还没睡。 书房里,一副舆图高高的挂在那里,她合着一身素白色的浴衣,发梢还沾着水汽,正握着笔杆子,杵在那里细细观瞧,是不是还会踱上两步。 走近了,他才看清这舆图上绘着的是哪里。 「……梁周边界?」 他突然这一出声,裴瑶卮事先半点防备都没有,猛地被吓了一个激灵,笔都扔了,脚下被过长的衣摆一拌,回身回到一半,便直接朝后栽了下去—— 萧邃轻而易举地将她接到怀里,在寂静的对视中,他蓦然一笑,低声打趣道:「心跳得好快啊……」 裴瑶卮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 「你还好意思说呢?」她退后几步,一手扶在书案上,控诉道:「不知是那只鬼吓得我!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她边说,抖意未散的指尖,也跟着一路从心口指到了喉头,很是后怕。 见她真的给吓着了,萧邃便也不逗她了,弯腰拾起她掉在地上的笔,本想给她塞回手里,却在拉过她手掌的瞬间,蹙起了眉? 「怎么这样凉?」他问:「生病了?」 边说,他便伸出手去,要探她的额温。 ——又被裴瑶卮给挥开了。 她没好气儿道:「病什么病?我身体好着呢!还不是你吓的?」 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罢了,算我错了,行不行?」 「不行,」她摇头,「就是你错了!」 「嗯,就是我错了。」他无奈一叹,转身出去给她倒了杯热茶来,陪她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你怎么想起来研究梁周边界了?……还圈了这几个周国世家?」 裴瑶卮往舆图上瞟了一眼,哼道:「不爱搭理你,明天再来问我!」 说罢,起身便要往内室去。 没走几步,却又被人从后头握住了一把青丝。 「嘶——」她气哼哼地回头,见他还没有松手的意思,不由讽道:「做了亏心事还敢上手啊?您可真是有出息!」 「不敢,论有出息,谁比得过王妃?」他就这么握着她的头发,一寸寸挪到她面前,挑眉含笑,低声道:「这才几个月,都敢同夫君发脾气了,看来,我还真是很会调教勇士,是不是?」 这已经不是萧邃第一次表达出对她的怀疑了。 裴瑶卮也很清楚,自己近来,在他面前的破绽太多——可以说,是越来越多。她明知自己该谨慎一些,许多时候,该装的无知一些,然而,她却也愈发不乐意伪装了。 如今与他的相处,带给她一种从未料想过的改变。这种改变,就仿佛是,一步步,回到少年时—— 那时,她还不是皇后,没有无能为力的苦痛,也还不是秦王妃,没有家破人亡的悲戚。 那时,她只是个闺中待嫁的少女,潇洒自在,无忧无虑。 眼下这般的改变,令人着迷,更让她明知是冒险,也不愿驻步。 柔滑的发,自他掌中徐徐流泻而下,裴瑶卮一改适才的嚣张,利落地换上一副痛心疾首之色,与他道:「真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你刚刚那么一吓,我之前想的什么,全都给吓忘了!我还不知找谁哭呢!」 萧邃失笑,未尝计较,起身过去,扳着她的双肩,叫她面向舆图。 「那就好好回忆回忆,何时想起来,与我说明白了,再去睡觉。」他道。 裴瑶卮背对着他,狠狠翻了个白眼儿。 「其实呢……自从在阳谱郡被劫之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片刻后,她正经起来,看向他道:「当时奚楚暮与长孙真找上潘拟,难道,当真是巧合运气吗?」 萧邃靠坐在书案上,闻言,神色一动。 繁京,镇安公主府。 第65章 公主的书房里,长年累月挑着一幅舆图,这会儿,深更漏夜,宇文芷君也正杵在那里,凝眉打量着图上的两国边境。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后,便见大丫鬟负春疾步而来——她身穿一袭夜行衣,手里还握着才扯下来的面罩,乍然一看,倒像是个俊俏的暗卫。 「公主!」负春长驱直入,见了宇文芷君,抱拳行礼。 宇文芷君目光未移,淡淡嗯了一声,随后道:「回来了。」 负春颔首起身,禀道:「北边的差事已经成了,公主尽可放心了!」 听到这一句,宇文芷君方才慢悠悠地转头朝她看来。 「成了?」她挑眉问。 负春道:「是,一切皆如您所料。潘氏之前还对与夔氏联盟的事心存疑虑,拿不定主意。但奚公子他们这么一闹之后,夔氏立刻拿住话把儿,来了招‘恶人先告状’,质疑潘氏联盟的诚意,直言要与其中断合作,一拍两散。潘贤那头一听就慌了,这下再不敢有疑虑,只顾着挽留了!」 宇文芷君略略有些失笑。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皆在她掌握之中,没什么好惊喜欢欣的。只是,想起潘贤来,她也禁不住感叹这时势造化,是何等有趣。 「可惜梁国那么些个簪缨鼎族,竟叫潘贤这一脉得意至今……」她叹了口气,听上去很是惋惜:「遥想当年摇芳裴氏,满门秀士,何等风光,若非时势不容,又哪里论得到这些幺麽小丑发迹猖狂……唉,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负春一笑,刚要说点什么,外头却想起了叩门声。 是惜秋来禀,说是驸马爷回府了。 宇文芷君将手里的烛台递给负春,随口吩咐了两句跟进的话,便随惜秋出门,回寝殿了。 裴瑶卮的话,也是萧邃曾上心多时的。 他沉思片刻,抬了抬下巴,朝舆图示意,「你圈这几门世家,是在怀疑什么?」 「也不是怀疑。」她道,「就是……听说了潘贤请旨携妻儿回乡奔丧之后,我有些地方,不大明白。」 萧邃挑了挑眉,让她说下去。 「潘氏这会儿要举家离京,为此,潘整甚至连京师防卫兵权都交了出去,可见,潘氏清楚自己没有直接把控京师的本事,他们要反,定然是要从自己个儿的老巢,一步步打过来的。」 她望向舆图,接着道:「从潘氏把住了咏川兵权来看,其图谋所在,十有八九,是南都长治一线——这也不难理解,南都地位尊崇,地势上,正好还能同潘氏的故里望尘城连通,对他们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我奇怪的是,南都以东地域狭窄,不出两郡,便与周国相邻。若照寻常推测,如今梁周交好,潘氏骤然反叛,他们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周国会不会打着助大梁平叛的由头,趁火打劫呢?」 萧邃目光深深,笑意浅浅,颔首道:「是啊,一旦周国当真出兵,对付了潘氏,再占地不还……那可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裴瑶卮笑道:「潘贤虽说这两年有些心浮气躁了,但到底是踩着亲哥上位的人,这点浅显的考量不会没有。然而,潘氏却还是要走、还是要反了。」 他点头,眸光一转,堪堪与她对视而去,「然而,潘氏却还是要走、还是要反了。」 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回手取过一只笔,蘸饱了墨,缓步朝她走来。 「这是为何呢?」对面而立,他问。 裴瑶卮看了看他手里的笔,往旁边让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邃一笑,提笔,一一将她所圈的几门周国世家都给勾了,最后唯余一门。 ——远雁夔氏。 裴瑶卮目光一动,显然惊讶:「夔氏……」 他随手将笔一扔,点头道:「嗯,远雁夔氏。周国西境第一世家,手里握着四十万大军的阀阅士族。」 「你是说……夔氏与潘氏,暗地里有勾结?」她问。 这会儿,裴瑶卮有些害怕。若是旁的士族也就罢了,但偏偏是夔氏。先不提夔氏在周国的地位,以及其手下的兵力,光是夔氏所在的位置,便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第66章 远雁夔氏,乃是她所圈出的这些世家里,地域所在,最靠近梁周边界、也最靠近潘氏故里望尘城的一门。若然这两家当真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那么一旦两族起兵,自然而然,便可结成抱团之势,互相倚仗,难以攻克。 萧邃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般真切的恐惧,一时间,心尖仿佛也被她这样的神情勾动,微微紧了一紧。 「这么担心么?」他说着,忽然伸手在她背上摩挲了两下。 原来还只是担心,这会儿,她倒是有些惊住了。 萧邃告诉她,几日前,自己的人已经查到了潘氏与夔氏暗中有往来,如今看来,这两家多半是已达成了合作,并行反叛,互为倚仗。 「那你还这般悠闲?」她愈发吃惊了,「一点都不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道,「潘氏一族反,那便只是大梁的麻烦。然夔氏之反,反的可不是大梁。」 裴瑶卮心头一动,怔了怔,回过味儿来了。 「你的意思是……要将此事告知周国?」 他颔首,给她拢了拢衣襟,「此事我已暗中安排了人告知萧逐,此刻。萧逐派去繁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裴瑶卮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头却并未因为他这些话,而完全放下。 有些担心,看上去是解决了,可是,奚楚暮与长孙真找上潘拟的事……却还是说不过去啊…… 话说到这里,早已过了子夜,萧邃便催促她去睡,两人并肩走了几步,她却猛然停住了脚步—— 「等等!」她眼中一凛,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臂,又道:「不对!」 他看了眼她扣在自己臂上的手,问:「什么不对?」 「夔氏……不会反。」 萧邃目光微动,声音沉了许多:「你说什么?」 她定定地与他对视,字斟句酌道:「我之前说的,关于奚楚暮与长孙真找上潘拟的事,你怎么解释?」 他蹙紧了眉,没说话。 裴瑶卮便道:「我想到一种解释,你听听?」 萧邃随着她重新回到书阁中,裴瑶卮手里还握着杆笔,她一边踱步,那笔杆子,也随之一下下轻敲在她虎口上。 她道:「夔氏与潘氏合作,彼此间,自然要更了解些,若是潘拟的下落,是夔氏暗中告知的奚楚暮呢?」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萧邃的脸色瞬间便变了。 须臾,他低低道了句:「周国诸臣,谁都可能反叛,奚氏不可能。」 对此,裴瑶卮没有异议。 她颔首道:「对,奚氏不可能。所以,若然当真是夔氏将潘拟的下落告知的奚楚暮,那么夔氏,也不会反。」 「为何?」他道:「潘拟无足轻重,何以入了周国人的眼?」 这一回,裴瑶卮沉吟良久。 她在想一个人——一个,她曾交手数次,不分胜负的人。 宇文芷君。 她问萧邃:「你了解宇文芷君吗?」 萧邃神色微动,不等他回答,裴瑶卮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又道:「凭我对镇安公主的了解,眼前种种,恐怕是一出连环计呢。」 她这话内容丰富,萧邃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先对哪一点上心。 片刻,他还是问:「如何连环?」 「一计累敌,一计攻敌,使其自累,以杀其势。」她说着,走回舆图前头,凝眉道:「夔氏所谓的反周、所谓的与潘氏抱团,若然,都只是为让潘氏自以为有了倚仗,便可毫不顾及地出兵反了呢?」 「潘氏一反,大梁当庭必定出兵平叛,到最后无论结果如何,损伤的,都是大梁的兵力——此为累敌。」她回头看向萧邃:「待大梁士气衰弱之际,周国再寻个由头,趁机出兵攻敌……你说,这仗该怎么打啊?哪边会占上风呢?」 「至于奚楚暮找上潘拟的事……我想,多半是之前,潘氏对夔氏尚有疑虑,结盟之心未定,宇文芷君便设计了这么一局,一旦夔氏掐着潘氏暗通奚氏的把柄,质疑其合作的诚意,威胁一拍两散,那潘贤那头,害怕之下,估计也顾不上再疑心夔氏了。」 第67章 萧邃盯着那舆图,默然良久,说道:「你的推测,似乎将一切说不过去的地方都给说通了。」 他问:「可是,这只是你的臆断吗?」 面对萧邃的质疑,裴瑶卮未加思索,便直接告诉他,自己这是推测,而非臆断。 「目下,他们找上潘拟的事,算是其中一个疑点,还有一点就是……」沉吟片刻,她道:「你可想过,奚楚暮二人,当时为何要将我劫持到周国去?」 说起这个来,萧邃对她还颇有几分歉意。 「若不是宇文芷君思念裴瑶卮成疾,欲图一见相似之人,聊以安慰的话——」他道,「那便多半是冲着我了。」 裴瑶卮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他们不杀我,也没有当即开出条件,要你去救我,反而甘冒奇险,打定了主意要带我回周国,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想通过我,来要挟您楚王殿下。」 「您与皇帝的关系,谁都知道,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若说,我怀疑周国有意与当庭再动兵戈,你不会反对吧?」 萧邃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裴瑶卮便继续道:「再说回镇安公主,你过去与周国作战,吃过她多少的亏?就算不了解她的心计,也应该了解她的性情吧?」她慢悠悠低吟道:「这四十万大军所托非人的错误,不像是她会犯的,不是吗?」 宇文芷君,一个逼死过亲叔叔、手刃过亲哥哥,先后扶植亲父、亲弟登临帝位的女人,这样的错误,确实不像是她会犯的。 更不提,如今她身边,还有那样一位驸马…… 默然片刻,萧邃别有深意地看向她,慢声道:「你还真是很了解她。」 习惯了他的质疑,她如今已是坦然,只道:「我知这个推测,说好听点叫大胆,说难听了,还是荒谬无稽,但……哪怕你还当我这是臆断呢,总归有万一的可能,我会猜中,不是吗?」她道,「国事之上,哪怕只有万一的忧患,也得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她言辞郑重地说着这些,而萧邃却不合时宜地想,她现而今是不是有些破罐破摔了? 明知自己怀疑她,却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些惹疑沾嫌的话,还真是愈发地像名勇士了! 「万全的准备——」半晌,他端过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看着她问道:「王妃有何想法?」 这应对的法子,她还来不及想,听他这么一问,思索了半天,才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找出两条路来。 「叫殿下失望了,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无妨。」他宽容道:「只管说来听听。」 裴瑶卮想到的两条路,一则,兵不血刃地解决潘氏之危,使宇文芷君削弱大梁军力的算盘落空;二则,便是弄假成真,让夔氏真的反了周国——哪怕不是夔氏也好,只要让周国也生出一场内忧来,使我弱之时敌亦弱,彼此谁也别占便宜、别吃亏,自然公平。 但这两条路,前者好说不好走,后者好走,却难免损阴德,毕竟内乱一起,必伤无辜,周国的人命,也是命。 她将自己的想法与他说了,顿了顿,苦恼道:「……我都说了,我这会儿脑子乱得很,根本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若想兵不血刃的解决潘氏,哪怕立刻开始筹谋,恐也是来不及的!」 话音落地,过了好久都不见他吭声,裴瑶卮心里有点着急,但看着他那深思熟虑的神色,却又不敢打扰,生怕乱了他的思绪。 直到她都有些站不住了,才听他忽然开口,说了句:「将计就计吧。」 裴瑶卮一下精神了。 她脚下不自觉地朝他走近了几步,追问要如何将计就计。等萧邃三言两语地将她点拨明白之后,她恍然之中,却还有一丝忧虑。 「这是上上策,但是……」她问道:「若然赢了,自会是一场大胜,但若是玩砸了……不能没有退路啊。」 「这你放心。」他淡淡一笑,胸有成竹,「海内存知己,退路,我一直看着呢。」 海内存知己?她灵光一动,萧邃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说,周国那里,他还有足以担当这条退路的谍者? 第68章 「那,皇帝派去繁京的人呢?」想了想,她将心头的狐疑暂且搁在一边,转而关心起了这件事。 萧邃不以为意,「仍旧派过去就是了,以后……说不定会有用处呢。」 这之后没过几日,萧逐便就潘氏奔丧之事下了圣旨,而这圣旨的内容,则让裴瑶卮少有地坐立不安起来。 「皇上起用二公子为钦使,持节领兵,护送潘氏一族还乡,并代天子致奠仪……」妧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亦是惊讶非常,「娘娘,皇上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 裴瑶卮默默蜷紧了手指。送还乡,说是护送,实为监视,这样的一份差事,非有能力的心腹而不能交托,萧逐特地起用了丁忧在家的相垚,那也就是说…… 她颤颤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微眯,「咱们家这位二公子,恐怕已经打算好了自己的前程啊……」 妧序领会到她这话内里的意思,不由打了个激灵。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同样想不明白的,还有积阳郡公府中的相婴。 「公子!世子来了!」 存渔的声音传进屋里,相垚动了动耳朵,将手头的兵书以搁,顿了顿,起身朝外迎去。 「哟,你今日倒消闲,这不早不晚的,怎么想起过来看我了?」相垚一边说,一边着人奉茶。 他神色自如,带着平常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 相婴却觉得他很陌生。 接过存渔奉上的茶,他不急不缓的呷了一口,含着浅淡笑意,对相垚道:「原是不消闲,只是,小弟心中有疑虑,非得问一问二哥不可。若是明日再来,只怕就见不到您了。」 相垚垂眸一笑,跟着挥了挥手,将左右都遣退了。 「有什么疑虑,说罢。」他道。 相婴深深看着他,半晌才道:「我一直以为,二哥一心都在医道上,从军,也是遵父命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你的想法没错呀。」相垚笑道,「若能自在选择,我确实不想与兵戈筹策为伍——那些东西,哪有草药脉息有意思!」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有些时候,路要如何走,不是光凭心之所愿便能选择的。就像你吧,长初,你若是愿意做这郡公世子、愿意担这家门的责任,那当年也就不会在仁懿皇后崩逝后,放弃大好前程,前去做个守陵人了。不是吗?」 相婴沉默半晌,淡淡一笑,问道:「那让二哥放弃心头好,转身投入这腌臜政局的,又是什么呢?」 相垚笑了笑,没有回答。 「二哥,一定要如此吗?」许久之后,相婴沉吟道,「心意不可改?道路,不可改?」 相垚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长初,你此来,究竟是想劝我什么?」他问,「你是想劝我从朝堂抽身,还是……你不愿见我效忠那个人?」 相婴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道:「二哥,您如今已与业成公主订立了婚约,就连父亲也不再坚持要你建功立业了。若能淡泊处世,远离朝堂纷扰,自能保全一生尊贵,你又为何非要往朝堂里掺和呢?」 他还是不明白,相垚既志不在此,又有什么非要出仕的理由? 相垚笑他:「这话,可不像是卫将军该说的。」 相婴皱了皱眉,没说话。 片刻之后,相垚似乎正经了些,缓缓与他道:「你若实在心有疑虑,就当我……是想着兄弟同难,必存其一吧。」 相婴眉目一动,刹那间,领会到了什么。 相垚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知道,你与长姐一般,因着与仁懿皇后的渊源,心中对皇上都有芥蒂。这几年,你又一向与楚王投契,谁都明白,这帝、王之间,迟早还有一争。长姐嫁了皇上,四妹嫁了楚王,我如今,也就是想补上你这对角上的一个缺儿,以保来日,无论结果如何,我相氏,都不至于一败涂地。」 他问:「长初,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第69章 无关满意不满意,相婴想,至少他的这个答案,让自己劝无可劝。 七月末,相垚奉天子诏令,持节领军,护送潘氏一族踏上了回返故里望尘的路。 他这一走,每过几日,宫中忽然传出母后皇太后遇疾的消息。 恰逢这几日,萧邃离京办事,不在府中,裴瑶卮闻讯,便马上带同一元先生进了宫。 到了和寿宫,李太后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甚无精神。裴瑶卮站在一旁,心里忐忑非常,直到一元先生搭了脉,告诉她,太后只是染了寻常时疾,并无不妥之后,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寻常时疾也就罢了,只要不是人为,那就一切都好说。 「先生看着,母后的病要紧吗?」她问。 一元先生提了笔,写完了方子,方才与她道:「王妃不必担心,这时疾素来好得慢些,但只要按时服药,好生将养,有个半个月也就无碍了。」 得了一元先生这句话,裴瑶卮便彻底放下了心来。 宋姑姑接过方子,亲自领着药童去御药房抓了药,回来又亲自在小厨房看着煎了。裴瑶卮坐在李太后床边,接过那苦药汤子,一勺勺耐心地服侍其喝下。 漱了口,李太后半靠在枕上,问道:「听说,邃儿这几日不在京中?」 裴瑶卮将一应杯帕交给宫婢,淡笑道:「是,殿下出京办事去了,若不然,听闻您遇疾,他又哪里坐得住?早亲自过来尝药侍膳了!」 李太后笑了两声,而后便吩咐她,自己生病的事,莫要告诉萧邃,「终究也不是什么大病,也省得耽误了他的事。」 「母后关心殿下,儿臣明白。」裴瑶卮道,「只是,您凤体不安,儿臣亦不放心,接下来这些时日,总得日日带同一元先生过来探侍,还望母后莫嫌儿臣碍眼才好!」 她如今见到李太后,便总能想起纺月那依旧鲜活的生命来。这感激之情催生出亲近之意,以往的诸多芥蒂,也如前尘幻梦般烟消云散了,说不得,倒还真有了些姑慈媳孝的味道。 李太后成日孤身一人在这帝宫中,左右除了宋姑姑,再无一个亲近之人,自然也愿意她常来常往。 午后,李太后午睡才起时,业成公主听闻其遇疾,前来探望了一回。裴瑶卮许久不见清檀,宫人来报时,她还欢喜呢,可见了清檀之后,却又开始担心。 「公主!」 清檀告退离去,走到和寿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唤。她驻步回身,便见楚王妃追了出来。 调整出一个微笑,待人近前,她唤了声:「蘅姐姐。」 裴瑶卮见她神色恹恹的,像是心里装着事儿,情绪不高,不由很是担心。拨开了侍从,将她拉到阴凉处,她问:「公主脸色不好,是身上不舒服,还是为何事不安心?」 清檀起初还有些犹豫,半天才试探着问道:「姐姐,公子垚持节送潘氏还乡的事,您可听说了?」 闻言,裴瑶卮微微一怔。 这丫头,这是在担心相垚么? 回了回神,她点点头,「二哥奉旨,已经启程数日了。」 裴瑶卮有意没多说什么,跟着,便见清檀犹疑了许久,有些话,徘徊于说与不说、问与不问之间,甚为踌躇。她心里有了分寸,这才又道:「公主这是在担心二哥吗?」 闻言,清檀不自觉便想反驳,可张了张嘴,最后,却又咬着唇,重重地点了下头。 承认的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她是轻松了,可裴瑶卮,却是糊涂了。 清檀与相垚,何时……这般熟稔了? 还是说,自己这个侄女,竟长成了一副懂得认命的心肠,这一纸婚约便也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心拴在了相垚身上? 她正这样想着,便听清檀叹了口气,道:「蘅姐姐,你恐怕不知道那姓潘的一家子有多可恶,相二公子这一去……若然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二公子是个不错的人,更何况,他还姓相呢!真若是有了个万一,那贤妃娘娘、姐姐您,还有——」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在倏然的急促之后,又倏然地停住了,顿了顿,话锋一转,垂眸忧切道:「相府上上下下,岂非要伤心了?」 第70章 这一番话下来,裴瑶卮面露恍然之色。 她想了想,进一步试探道:「看来,公主这是知道潘氏此番还乡,为的是什么了?」 清檀心头一动,抬眸与她对视,半晌,点了下头。 也是,裴瑶卮心想,她怎么会看不出呢?自己这侄女,从来都不是笨人,只是过去自己还在,许多丑陋不堪的事情,都能挡在她视线之外罢了。如今自己不在,又有谁还会为她遮风挡雨呢? ……来日,相垚会是哪个人吗? 心里像是塌了一块,又软又疼。 「公主放心吧,二哥此去很安全。」半晌,她捋了捋清檀的鬓发,告诉她:「他不会有事的。」 清檀微怔,分不清她这话是有据可依,还是,仅只是一种期盼。 裴瑶卮看出她所想,便笑道:「放心,我不是随口胡说的。咏川的军权,如今虽已归了潘氏的人,但军中,却还有相氏的势力。潘氏不敢激怒相氏的。二哥此去,真若是出了点什么事,于潘氏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二哥自己——最差也能得个全须全尾,稍稍争气些,功劳都是唾手可得的,实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呢!」 她说完,却见清檀似是怔住了,呆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在她的轻呼中回过神来。 「姐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好像……」 瑶卮一笑,「好像什么?」 好像姑姑。清檀心道。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握上裴瑶卮的手,道:「我只是没想到,您待我会如此推心置腹,连军国大事,都敢直言不讳。」 裴瑶卮拍拍她的手,「你安心了,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这厢正说着,清檀的侍女嘉染忽然凑过来提醒道:「公主、王妃,德妃娘娘过来了。」 闻言,两人齐齐转头看去,一副轿辇远远地行过来,坐上之人珠光宝气,在日头底下,刺得人尤其眼晕,可不正是德妃宇文柔! 那轿辇停在了和寿门前,两人福身见礼,宇文柔却还坐轿上,迟迟没有起身挪动的意思。 「听闻母后皇太后遇疾,本宫特来请安。看来,业成公主这是早到了?」说着,她转眼看向相蘅,目光不觉地带出一抹嫉恨与不屑,「楚王妃也来侍疾么?」 裴瑶卮淡淡一笑,「母后遇疾,王爷又不在京中,妾自当从旁侍奉,以尽孝道。」 「王妃还真是孝顺呢!」宇文柔讽然笑道,「只是……王妃这份孝心,送到母后皇太后面前,恐怕还不抵不送呢!」 她说着,随手一指清檀,「正巧,业成公主也在,王妃不如问问公主,过去仁懿皇后与母后皇太后是如何相处的?王妃自是仙姿玉貌,只是……若然这一眉一眼不幸地像错了人,那可就真是冤孽了!说不准,您这份尝药侍膳之心,倒要让太后娘娘愈发难见大安了呢!」 话音落地,轿辇上便传来女子一阵阵的轻笑。清檀见不惯她这副嘴脸,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楚王妃一步上前,抢了先。 「德妃娘娘所言,妾实在不解——不知娘娘这究竟是在诅咒母后皇太后凤体,还是……在对仁懿皇后大不敬?」裴瑶卮作势苦恼道:「妾是个糊涂人,又素来胆小,生怕沾嫌。有什么事,还是当下分明了好,若然娘娘不介意,不如同妾共走一趟凌云殿,请陛下圣躬裁决,如何?」 凤眸中狠色毕现,宇文柔一拍扶手,厉声道:「哼!你少拿陛下来压我!真当本宫怕了你,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么!」 「哦?娘娘知道?」她轻笑道:「妾自己倒是有些糊涂呢!既然娘娘心明眼亮,不若,便请您为妾释疑吧!」 宇文柔哪里容得下她如此嚣张,霍然起身,便要扑过来与她发难,清檀心里一紧,轻呼了一声‘姐姐’,随即,却见宇文柔没走出两步,便身形一晃,整个人向后栽去—— 「娘娘!」 一时间,和寿门外乱成了一团。 宋姑姑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出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当即着人将德妃抬回琼宣宫去,另外又派了人去请太医。 第71章 「王妃娘娘,您先进去侍奉太后吧!德妃娘娘这里,容奴婢——」 宋姑姑原想将她摘出这段是非,自己随着去一趟琼宣宫,帮着安顿,不料,话未说完,便被楚王妃含笑打断了。 「母后那里离不得姑姑,何况德妃娘娘在我面前骤然晕厥,我不跟去看看,总是放心不下。」她道,「姑姑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母后那边,就劳烦您了!」 人抬回琼宣宫不久,何太医便匆匆赶到了,这厢刚搭上脉,萧逐便也闻讯过来了。 免了众人行礼,萧逐走进内殿,向何太医问道:「德妃如何了?」 何太医品了半天的脉息,忽而脸上一喜,急急往萧逐面前一跪,拜道:「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德妃娘娘是喜脉,已然两月有余!」 喜脉。 又一个喜脉。 这两个字一出来,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还是德妃宫里的侍女率先回过神来,阖宫上下里外跪了满地,口中全是道喜的话,萧逐坐在那儿,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脸上却迟迟未见欢喜之意。 「陛下……」 一声虚弱娇柔的轻唤从床榻处传来,却是宇文柔正悠悠转醒。 柔若无骨的玉手探出帐,朝着萧逐伸来,他脸色柔和下来,起身来到宇文柔床边。 「爱妃醒了。」 宇文柔半睁着眼,乍一看真个像是大病未愈的模样,甚惹人怜。她问:「陛下,臣妾隐隐听得太医说恭喜,陛下,可是臣妾……」 萧逐浅浅笑着,在她额上轻轻拂了一拂,颔首道:「嗯,爱妃遇喜了,何太医说,已然两月有余。」 在此之前,宇文柔大概是当真不知自己已有身孕的事,乍闻此讯,先是难以置信般的怔了半晌,而后方才雀跃起来。 「陛下……陛下您是说真的吗?您不是诓臣妾呢吧?」她执意坐起身来,一手紧紧抓着萧逐的衣袖,另一只手,则护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臣妾真的遇喜了?臣妾真的有了陛下您的孩子?」 裴瑶卮远远地站在一旁,端着副置身事外的心态,默默地注意着萧逐的反应。 他面色温柔地安抚着宇文柔,一举一动,皆呵护备至。他耐着性子,一遍遍告诉她,爱妃有孕,朕心甚悦。 可是,他真的高兴吗? 裴瑶卮曾经见过他真正高兴的模样——登庸继位那日,而眼下,不与彼时同。 「……陛下,臣妾真是高兴,这么多年,总算上天垂怜,赐了臣妾这般福气……」宇文柔低低与他轻诉着,说话间,凤眸中流光一转,瞭了眼立在远处的人,「陛下,您都不知道,臣妾一早听说母后皇太后凤体不安,便想着去和寿宫请安问候,谁知,到那连和寿门都没进去,便领了楚王妃好大一番排场!」 她边说,边吸了吸鼻子,横一副泫然欲泣之态,「……您知道的,臣妾向来身子便弱,哪禁得住这般委屈!如今想想,还真后怕,幸而龙胎无恙,否则,臣妾便无颜以对陛下了!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萧逐柔声安慰她两句,转过头看向裴瑶卮时,俊朗的眉目微微蹙着。 裴瑶卮身有自知之明,未等萧逐出言相问,便主动上前一步,行礼言道:「陛下容禀,德妃娘娘所言甚是,妾也觉得,陛下当为这帝宫中的委屈之人做主。」 「哦?王妃也这样想?」萧逐挑了挑眉,回头看了眼宇文柔,接着道:「那也就是说,和寿门外,王妃确实曾对德妃不恭?」 她低眉顺眼,道:「德妃娘娘既如此说,妾自然不敢不认。只是,妾是蠢笨莽撞之人,实难判别究竟是哪句话招了祸,好在,妾唯一可取之处,便是记性好些——」 她说着,微微一提裙摆,跪地请旨:「敢情陛下应允,听妾将与德妃娘娘的对话重复一遍,再请陛下天恩,亲自指教了妾,也好让妾警醒,再不敢犯才是!」 宇文柔一听她这么说,当即就变了脸色,恶狠狠朝她看去:「你——」 许多上不得台面的话,当着萧逐,她不敢骂出来,是以,一时竟显得词穷。 第72章 萧逐淡淡看向她,出言道:「爱妃莫激动。」 宇文柔原想说点什么,却在对上他视线的刹那,噤了声。 ——她看得清楚,此刻天子的目光中,柔情淡去,唯余深不可测。 见宇文柔不再说话,萧逐方才道:「王妃但说便是。」 裴瑶卮就跪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将不久之前,和寿门外,宇文柔所说的每一个字,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萧逐平静地听她说完,顿了顿,起身,居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宇文柔。 「陛下,您……您别听她瞎说,臣妾没有!臣妾没有说过那些话!是她——是她编排臣妾!是她诬陷臣妾!」 这时候,在一边鸟悄地立了许久的裴清檀适时站了出来。 「姑父,清檀可为楚王妃作证,适才王妃所言,一字一句,皆与和寿门前无所出入。」她不屑一笑,看向宇文柔,「德妃娘娘,叫我猜一猜,您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与楚王妃狼狈为奸,一同构陷于您?」 她一边说,一边朝床边走近,「您是不是要说,楚王妃有我这个证人,您也有随行的宫婢侍从可以为证,证明您从未说过那些既诅咒了母后皇太后,又对我姑姑大不敬的言辞?」 说话间,她已站在了萧逐身边。宇文柔隐忍着恨意,目光不善地与她对视着。 「陛下……」宇文柔伸了伸手,要去够萧逐的衣裳,却什么都没碰到。 她心尖一抖,却还强撑着一口气,委屈地同他撒娇:「陛下,您看看业成,她这是还记恨着臣妾之前抓着她与相二公子私相授受的事,存心要与臣妾为难呢!」 萧逐似是一笑,并未说话,只默默朝清檀看去。 清檀与他一对视,便读懂了他的意思,胆气愈发足了。 「没关系,德妃娘娘想怎么说都成。您如今怀着龙裔,姑父若要护着您,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她放缓了语气,故作疑惑地弯下腰来,凑到宇文柔耳边,轻声问道:「德妃娘娘,那和寿门外站着的,可都是母后皇太后的戍卫,若然楚王妃因你构陷而获罪……啧啧,您说,母后皇太后对着既诅咒了自己,又加害了自己儿媳的人,还能有几分宽容呢?」 宇文柔抖了一抖。 锦被上,细白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青色,将一团团绣得精致的花样绞紧了。好半天,宇文柔抬起头来,一字一沉,与萧逐道:「陛下,是臣妾糊涂了,记错了,还请您恕罪,莫要与臣妾计较!」 清檀极轻地哼笑一声,退开了。 萧逐伸出手去,抬起宇文柔的头,眼中再度浮现出了温柔。 「爱妃伴驾多年,应当知晓朕最在意什么。」 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抚,激起她一片凉意。 他道:「朕在意皇嗣,也在意爱妃,朕希望,爱妃能为朕平安诞下一子,爱妃可别自己将这机会给糟蹋没了。」 宇文柔要紧了后槽牙,不情不愿地说,是,臣妾遵命,臣妾,不敢。 德妃有孕的消息,一阵风似的,旦夕间传遍了宫闱。 承徽宫庭中,潘若徽盯着眼前的缸瓮,已经许久了。 缸里的冰块,都化成了水。翠绡不安上前,低声唤:「娘娘……您别……」 「别?」潘若徽目光直愣愣地没动,唇边却冷冷一勾,「别什么?别担心?还是别动气?」 翠绡眉头紧锁,眼里的忧虑都快溢出来了,半天才蹲在她身边劝道:「娘娘,您宽宽心,宇文氏便是有孕了又能如何?她是周国人,陛下也从不看重她。这皇后之位一定是您的、只会是您的!」 「皇后之位,当然只会是我的。」潘若徽慢慢动了动,微微呼出一口气,问道:「但是翠绡啊……你说,德妃入宫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动静,怎么我这边刚有了,她那头,便也有了呢?」 闻言,翠绡不觉一怔。 「这生儿育女之事,哪里说得准呢?许是……许是巧合吧!」她这样劝着主子,自己心里却也没多少底气。 第73章 自从请立中宫的风刮起来之后,那天下女子的至尊之位,仿佛就在眼前了,可潘若徽的疑心,却也一日重过一日。 好半天,她忽然一笑,似是恍然,似是无奈,叹道:「果然呢,还是她有先见之明啊……!」 翠绡惊疑,「你说谁?」 还能说谁? 自然,是上一个正位中宫的人。 裴瑶卮,那个女人,曾是这寂寂深宫中,第一个看出她心之所向的人。 那时候,她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热闹似的提醒自己,爱上萧逐,恐怕难有好下场。 她说,爱上疑心深重的君王,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变成疑心深重的人。 她死后这几年,潘若徽曾无数次地设想,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以新后的身份,站在萧逐身边、站在她的灵前,告诉她,她错了。 潘若徽一直以为,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自己能骄傲地面对着裴瑶卮,告诉她,真正悲剧一生的人,唯有她自己而已。 可现在,她未登后位,却已幻梦成空。 「罢了。」她摇了摇头,眉眼一低,掩下诸多难言,起身扶着翠绡的手,往寝殿里走。 我能抓住的,也就只有实打实的东西了吧。她想。 翠绡在她身边,轻声安慰道:「娘娘,您放心,德妃那里,自然有贤妃这把刀去对付。从红花之事起,这一步步,咱们都安排得妥当极了,您如今只管好生养胎,待时机到了,由得她们斗个你死我活,娘娘便是这后宫中最有福气的女人!」 「嗯。」潘若徽点了下头,「本宫知道。」 翌日,裴瑶卮一早进宫,在和寿宫陪李太后说了一上午的话,待服侍其睡下午觉后,便抽空去了趟显粹宫。 暖阁里,悯黛将侍女都打发了下去,呷了口茶,问道:「昨儿个琼宣宫的事,没吓着吧?」 裴瑶卮一笑,正待说话,却听悯黛自己又道:「咳,也是!我这说得什么糊涂话呢!楚王妃伶牙俐齿,冰雪聪明,又有业成公主相帮,没将德妃气出个好歹就不错了!谁又能轻易吓得着你?」 瞧这语气…… 裴瑶卮心下暗叹,苦笑道:「长姐这是生我的气了?」 悯黛睨了她一眼。 「昨日的风波,也是突如其来,小妹事先亦无所料,牵累长姐担心,是我的不是。」她说着,起身告罪,「这就给长姐告罪了,还望长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悯黛撑了半天,哼了一声,叫她起身。 「别的也就罢了,本宫如今早已不担心你会吃亏了!只是,」她神色郑重,道:「蘅儿,你给我记住了,宫中行走,凡事还要谨慎,尤其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将业成公主牵扯进风波之中!」 裴瑶卮想告诉她,自己是这天底下最不愿意将清檀牵涉进风波之中的人。但打从清檀出生的一刻起,有些事情,便注定别无他法。 就好像梁太后、宇文柔之流对清檀的敌意一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她姓裴? 谁让,她偏偏是自己的侄女? 裴瑶卮沉吟片刻,本想如常一般安慰悯黛,叫她放心,给她承诺。但最后话出口时,她却禁不住问道:「业成公主,来日是要嫁给咱们家二公子的。长姐觉得,公主与风波,还割离得开吗?」 悯黛动作一顿。 裴瑶卮这样问她,也有试探的意思在,她想看看,对于萧逐与相垚的关系,悯黛究竟知道多少。她能看出来,自己这个问题,让悯黛害怕了。 许久之后,悯黛沉沉问道:「儁出之事……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笑了笑,淡淡道:「这事原也不难看清楚。二哥如今,应当深得陛下倚重,小妹只是好奇,当初赐婚业成公主,陛下究竟是一时之间的无奈之举,还是……顺水推舟,正合其意的安排?」 悯黛问她,两者有何区别,裴瑶卮就说,区别可太大了。 若为前者,那就说明,是在赐婚之后,萧逐才有意借着清檀的婚事拉拢,将相垚提拔成自己人的。但若为后者,那便代表,相垚打从许久之前,便已经私下里与萧逐有往来了。 第74章 说不定,是在姜轶腿伤之后? 又或者,是在相婴自请出宫,为仁懿皇后守陵之后,他知道相婴这辈子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忠于他,所以,才将目光锁定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 悯黛听她说完,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可她愁眉紧锁,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本宫不知。」她道。 裴瑶卮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不多时,浅斟匆匆进内,面色沉肃地禀道:「娘娘,敬慈宫派了人来,传王妃过去一趟。」 敬慈宫? 乍闻此言,裴瑶卮只觉心累,暗暗抱怨着,不知梁太后这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悯黛显然也是一样的担心,只怕梁太后这是想拿宇文柔的事做筏子,与相蘅为难。想了想,她特地吩咐了浅斟随行,再三嘱咐了她要小心行事,不可逾距,方才放了人去。 然而,到了敬慈宫,裴瑶卮才知,这回竟是她们自己杞人忧天了。 「哀家的一位亲人病重,太医去看过,却束手无策。哀家知道楚王府有能人异士,只是能人多古怪,没有主子的话,向来不与外人瞧病。」梁太后缓缓说道,「如今楚王不在京中,就不知楚王妃肯不肯给哀家这个薄面了?」 她还带着几分鼻音,眼眶亦有些发红,不知之前是不是已经哭过了。 裴瑶卮有些意外。 前世今生都算上,梁太后与她说话的语气,从未有过这般客气,也不知这是压了多少火在心底。更不知,她这是为谁,方才肯这般委屈求全。 心下默默忖着,她道:「圣母的意思,是要请一元先生为您族人施诊?」顿了顿,接着问:「却不知是哪位贵人?」 闻言,梁太后似是一哽,站在一边的宗姑姑见此,便出声代为说道:「是玉华真人。」 裴瑶卮愣住了。 玉华真人……那就是,梁烟雨了? 梁太后见她神色有异,只当她要落井下石,并不愿意答允,不由有些急了,「怎么,哀家亲自开口,王妃却还不愿意给哀家这个面子么?」 裴瑶卮收回思绪,道了声不敢,「圣母误会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圣母的亲人,想来一元先生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梁太后微微松了口气,追着同她确认道:「你答应了?」 「若然圣母信得过,妾愿意请一元先生前去施诊。」 梁太后点点头,脸上轻松了不少,隐隐透着喜意,宗姑姑便道:「王妃娘娘既然答允,那便劳娘娘玉驾,明日便带同先生,随圣母皇太后同赴一趟玉华观吧!」 「王妃娘娘,」 才一从敬慈门出来,浅斟便急着叫住了她。裴瑶卮一回头,就见她忧虑十足道:「娘娘真要随圣母皇太后同赴玉华观吗?」 裴瑶卮淡淡一笑,「适才在殿中,姐姐不是都听到了吗?」顿了顿,她问:「姐姐这是担心什么?」 「那玉华真人……」提到那人,浅斟脸色便不好看,好半天,叹了口气,道:「您应该听说过,在潘贵妃之前,原有一位梁贵妃的吧?」 她点点头。 「听说过,当今陛下的亲表妹、圣母皇太后的亲侄女,当年是秦王侧妃,皇上登基之后,便封了贵妃。」她浅浅笑道,「后又在晏平三年,因谋害仁懿皇后之事坐罪遭废,度道出居,号玉华真人。可是?」 浅斟没想到她知道得这般清楚,愣愣地点了点头,方才道:「娘娘既然知道她是因谋害仁懿皇后之事而坐罪遭废的,那您……您怎么还敢答应圣母皇太后,要与她同去呢?」 梁烟雨从小在梁太后身边长大,梁太后对她的疼爱倒是真的。如今能为她来求自己,裴瑶卮也相信,这里头是有真心实意的——但凡梁烟雨当真是重病难愈的话。 只是,她也明白,梁太后纵然要求一元先生去给梁烟雨施诊,但却不必非要她这个外人随行——尤其是,楚王妃还生得那么像仁懿皇后。除非梁太后是恨梁烟雨不死,这才非要让她看看这张脸,刺激刺激她。 第75章 这样想来,这件事,要么,是梁烟雨真病了,那梁太后便是既想治侄女的病,又想趁机对她这个楚王妃做点什么;要么,就是梁烟雨好得很,梁太后单纯就只想对她做点什么。 她对浅斟道:「圣母开口,又是治病救人的事,我不能不答应。若然不随行,我也担心若有万一,一元先生再出点什么事。」说着,她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好啦,横竖如今都已经应了,姐姐就别为我担心了,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就是了。」 她宽了宽浅斟的心,嘱咐她回去之后,替自己好好同长姐说说,让长姐也别为自己担心才是。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母后皇太后那里了,便不与姐姐同回显粹宫了。长姐那里,便有劳姐姐了!」 浅斟无可奈何,也只得应了,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裴瑶卮回到和寿宫时,李太后午睡早已醒了,这会儿,正在窗下插花。 「回来了?」 裴瑶卮含笑上前,接过了宋姑姑手里的活儿,帮她择选花草,「母后醒了多久了?可服过药了?」 李太后着意看了她一眼,玩笑般道:「你若是再晚些时候回来,便该十分哀家服晚上那碗药了。」 她笑着敷衍过去,没多说什么。 过了片刻,李太后忽然问道:「敬慈宫要请一元先生去玉华观?」 「是。」 「你也答应了?」 她笑道:「救人性命的事,若是不应,恐于殿下清议有损。」 李太后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同浅斟一样,也觉得相蘅没必要亲自走这一趟。 她问:「你可知道玉华观是什么人?」 裴瑶卮颔首道:「玉华真人梁氏,晏平朝的第一位贵妃。」 她说得自是没错,可李太后却只记得,那是个曾构陷过她的亲生儿子的女人。 她看了自己的儿媳几眼,想来想去,却终究没爱将那起子陈年旧事翻出来与她细说,「罢了,你既已应了,去便去吧。」 顿了顿,她唤了声:「移丰——」 宋姑姑闻声上前,李太后吩咐道:「明日你随王妃同去,眼光放亮些,别叫哀家没法同儿子交代!」 宋姑姑笑着应了,裴瑶卮忖了忖,也没多说什么,只向李太后道谢。 李太后叹道:「你自己要小心些。再有就是……你与那玉华真人,能不见就不见吧。免生祸端。」 裴瑶卮恭恭敬敬地领了命,李太后见她多一句话都没有,反倒有些好奇,问道:「你知道哀家为何这般嘱咐你?」 她便笑道:「玉华真人为贵妃时,与仁懿皇后不睦,且后来被废,也是因为仁懿皇后的缘故,这些事情,于宫内宫外皆不是什么秘密。儿臣有自知之明,明白母后的担心,也请母后不必劳神,儿臣会谨言慎行的。」 李太后点了点头,利落地剪掉一片嫩叶,徐徐道:「嗯,你知道便好。」 翌日,裴瑶卮早早进了宫,去和寿宫请了安之后,便带着一元先生,跟随圣母皇太后的凤驾出宫了。 玉华观位于京西的离宫——承阳宫内,从帝宫启程,行了半日,到时已近申时。 「娘娘,您怎么了?」轻尘跟在她身边,只觉愈近承阳宫,主子的神色便愈发沉重,不由十分担心。 裴瑶卮摇摇头,低声只说没事。梁太后那头着急,眼看都这个时辰了,却也不说稍歇,一到地方,便直奔了离宫西角的玉华观。宋姑姑原不赞成楚王妃随行,可裴瑶卮越是到了这会儿,却是越是想去看看观中的那个人。 玉华观位置冷僻,侍候的人却是不少。她跟在梁太后身后,一路长驱直入,进到寝室内,先是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急而重的咳嗽声。 看来,倒是真的重病了。 「……主子,主子醒醒,圣母皇太后带了大夫来看您了!」侍女伏在床边,低低的唤。 一截干瘪而苍白的手臂伸出床帐,纤长的手指还攥着一方帕子。 第76章 「……姑母,姑母,是您吗?是您来看烟雨了?」 没什么,比熟悉的声音更能叫人恍惚的了。 裴瑶卮微微发起了愣。 裴瑶卮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梁烟雨时,是武耀二十一年,暮春,一个烟雨朦胧的日子。 她在那年春天,被册为秦王妃,未几,当时还是德妃的梁太后,便好说歹说地求了先帝,将自己的侄女烟雨,封为秦王侧妃,塞进了潜邸之中。 从第一天见面起,裴瑶卮就知道,梁烟雨是嫉恨自己的。 说起来,当年,萧逐到了许婚的年纪,他的婚事,不似身为太子的萧邃一般,叫人费脑筋,先帝几乎是没怎么细想,便选了萧逐的亲表妹、梁烟雨的异母姐姐,那个闺名唤作烟霏的女孩,给他做正妃。 谁料祸福旦夕,大婚之前,梁烟霏忽得急病暴毙,萧逐的婚事,便也跟着搁置了许久。 裴瑶卮能理解梁烟雨对自己的敌意来源于何处。早在梁烟霏死后,梁太后便有意让梁烟雨顶上她姐姐的缺儿,做萧逐的嫡妻正妃。为此,她曾不止一次与先帝求肯,但那时候,夺嫡之争日盛,先帝根本无心应对她。直到后来…… 谁也不曾想到,时事会那样变化,说好的太子妃成了秦王妃,而梁烟雨所错过的,也并非仅仅是一个亲王嫡妃的位置,还有,中宫皇后之位。 萧逐登基之后,大封后宫,彼时梁烟雨虽说入侍时间尚短,论家世子嗣,也不敌出身凭高秦氏、且已为萧逐诞下独女奉阳公主的秦侧妃,但终究,她却还是倚仗着梁太后的坚持,得了四妃之首的贵妃之位。 开始时,萧逐待她,也是颇为宠爱的。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儿宠爱,才愈发纵了她那得陇望蜀之心,一个贵妃之位不够,还总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正位长秋,母仪天下。 裴瑶卮从来不是一个会为了争宠,而同其他女子勾心斗角的人。从秦王府、到长秋宫,面对萧逐的妃妾们,她总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冷眼旁观之人,看着那些如花美眷,在帝宫这座大戏台子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铆足了心思,朝着更高处、朝着她这个皇后所在的位置,穷其心力。来来去去,总也没什么新鲜出儿。 萧逐曾问她,为何从不在意其他女人的存在,不在乎她们的善、不在乎她们的恶,甚至连她们为了争宠而算计她,她也从来都不以为意。 「我为何要在乎她们?」那时,她反问萧逐,「我是同你过日子,不是同她们,不是吗?」 可惜,萧逐却从不觉得她这话说得有道理。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对梁烟雨、甚至是后来的潘若徽、宇文柔,都从未起过对付的心思。 除了,那一回。 「表哥,这人证物证俱在,您还不信么?」 晏平三年七月初,帝正寝崇天宫中,梁烟雨带着从昭业寺寻回来的‘证人’,站在萧逐与六宫面前,指证裴皇后与暗中私自回京的楚王幽会于昭业寺中,秽乱宫闱。 这不是梁烟雨第一次构陷她、谋害她,但这却是第一次,裴瑶卮看着她时,淡然的眉目中,迸现出了杀意。 ——她恨极了,恨极了有人敢拿萧邃与她说事,她恨极了梁烟雨提到萧邃。 许久之后,坐在高座上的萧逐忽然说了一句话,他问裴瑶卮:「皇后可有什么要辩白的?」 他的声音很慢,越到末尾,咬字越轻。 那一瞬间,裴瑶卮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辩白?」她侧目看向萧逐,与他定定地对望了片刻,忽而轻笑道:「你需要我辩白?」 萧逐看着她,没说话。 那就是需要了。 那就是,疑心了。 裴瑶卮起身之间,垂眸遮下了眼中的一抹自嘲。她走到萧逐面前,背脊挺直,不卑不亢,从容问:「贵妃适才说,人证物证俱在,这所谓的‘人证’,臣妾已经见到了,却不知物证是什么?」 萧逐眸光一深,她知道,他的怒意又浓重了些。 第77章 他问:「你还要问物证?」 「臣妾好奇啊!」裴瑶卮轻松笑道:「陛下,不会吝啬于予臣妾一看吧?」 大概是因为,她的举止语气都太过于平常了,萧逐并未从这其中看到她的问心无愧,反而他的妒火中烧,让他将这一切都看做了她的嚣张。 萧逐尚未说话,反而是站在后头的梁烟雨起了讥讽之言:「呵,皇后娘娘也太猖狂了!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您不说俯首认罪,乞求表哥的宽恕,反而还敢如此无视君威,做出这种种跋扈嚣张之态,您——」 「——啪!」 梁烟雨话没说完,便被裴瑶卮反手赏了一巴掌。 那大概是后宫妃嫔,第一次看到皇后娘娘发怒。第一次,她亲手便赏了贵妃一记巴掌。 那巴掌印儿留在梁烟雨脸上大半个月,方才彻底消失不见。 「裴瑶卮你——!」 梁烟雨被扇到了地上,她转回头,捂着肿起来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裴瑶卮,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扑到萧逐腿边,梨花带雨地让他给自己做主。 裴瑶卮吝啬地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云淡风轻之态,就好像那一巴掌根本就不是她扇的一样。 「皇后!」萧逐低声一喝,满眼都写着警告。 「物证。」裴瑶卮无所畏惧,只一心坚持着这一件事,「臣妾要看一看。」 萧逐不耐地推开身边的梁烟雨,大步朝她走来,「人证就站在这里,这几个姑子都亲眼见到有男子深夜潜入了皇后行在,皇后还非要看物证?就算朕给你看了,又能改变什么?」 裴瑶卮心想,是不能改变什么,这世上没有能治你疑心的灵丹妙药,你对我的态度,从来都取决于旁人,而不取决于我。 她轻轻一笑,艳丽无比的眼眉带出一道妩媚的风,「不能改变什么,」她凑近了萧逐,用仅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但若有能证明他身份的物证,我当然不舍得搁在别人手里,总得自己收藏着,才显珍重么……」 她话音未落,萧逐已经举起了手。 「皇上——!」 悯黛吓得不行,未加思索,便冲过来打算阻拦。 彼时尚是淑媛的潘若徽也从旁战战兢兢地劝和着,小心地为皇后说话。 裴瑶卮眼风一抬,看了眼萧逐那蓄满了力气,却迟迟未曾朝自己落下的手掌,半晌,轻蔑一笑。 「你生气?」她问:「想打我?」 萧逐双颊紧绷着,仿佛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看着她,眼里有愤怒,有失望,有隐忍,有恨,却唯独没有柔情。 裴瑶卮伸出手去,握上了他高举的手掌,一点点将之带落下来。 她动作温柔地拍了他的手,笑着告诉他:「其实不用。你的所作所为,早已予我遍体鳞伤——比这一巴掌可厉害多了。」 萧逐痛苦地笑了出来,「你是遍体鳞伤?那朕呢?」他握上她的腰,狠狠一用力,将她扣进怀中,贴在她耳畔问:「朕那般相信你,朕将圣主之权交托给你,可你是怎么做的?」 「你趁朕在病中,执意任用他为统帅,你给他兵权,你怎么不把朕的江山和你这个皇后也一并都给了他?啊?」 「现在怎么样?前线溃败,梁嵩全军覆没,舍身殉国,你的楚王,你的萧邃在哪儿?他竟然置前线军事于不顾,暗中回京,与你……与你……」 他呼吸沉重,迟迟说不出后话,不知是因为激动到了极致,还是实在羞于启齿。 裴瑶卮听着他的指摘,内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寒到极致,不静,也不可能了。 她轻轻点着头,似是在思量解决办法,最后道:「你既然觉得我如此不堪,不如,废后吧。」 萧逐一下子将她推开了——就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可裴瑶卮却不是在开玩笑的。 两人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沉默地对视了许久,萧逐从她平静无惧的目光中,看到了一股子坚韧、一股子决绝,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相横下心,也说一句,那就废后吧。但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再告诉他,不能说。 第78章 她不会觉得自己是置气。或许她正等着自己说那两个字——那两个字一说,自己与她,便万劫不复了。 「臣妾乏了,这便回宫了。」最终,还是她打破了僵局,淡淡道:「若是陛下何时改变心意——或是下旨、或是愿意将那物证给臣妾一观,便请遣人来告诉臣妾一声,否则……臣妾无事,就不出长秋宫了。省得一个不察,撞进您眼中,再惹您心烦。」 下旨?下什么旨? 哦,他想起来了,废后的旨。 裴瑶卮径自说完,便待同侍婢要往外走。梁烟雨见此,急忙跑到萧逐身边,「表哥!事情还没了结呢!您怎么能就这么放她回宫去!您要给烟雨做主啊!她——」 「够了!」 裴瑶卮走到殿门前时,听到了萧逐的厉喝之声。 这日之前,她或许还有心想看看,萧逐责骂梁烟雨的场景,可这日往后,这一切,都彻底与她无关了。 踏出崇天宫门的一刻,裴瑶卮的脸色沉了下来,脚步也快了起来。 她边走边吩咐:「纺月即刻去和寿宫,我一日不出长秋宫,你便一日守在那里,不必回来。」 纺月会意,道了声奴婢明白,便径直往和寿宫去了。 坐上凤辇,她利落道:「去业成殿。」 「主子,」绣星跟在她身边,走出去有一会儿,方才小心探问道:「楚王的事……可要奴婢去查查?」 「你去查?」裴瑶卮当即一声冷笑:「呵,这个时候,我身边的人能查出来什么?」 绣星一愣,想了想,可不是这么回事么!皇上疑心皇后,此刻,恐怕长秋宫上下都被盯上了,若然自己当真着手调查,且不说能否查出什么,光是这一举动,说不定都会加重皇上的疑心。 她眉头紧锁,低声道:「……奴婢糊涂了。」 裴瑶卮一下下转动着约指,缓缓道:「不急。」 她将裴清檀从业成殿接出来,回到长秋宫,当即便着人关了宫门,并吩咐自即日起,除崇天宫与显粹宫所派之人之外,自己谁都不见。 悠扬的曲调自廊下而起,徐徐浸染了整座宫苑,长秋宫阖门的第四天,风和日丽,裴瑶卮倚在廊下的美人榻上,一边翻书,一边听着清檀的箜篌声。 「错了。」蓦地,她突然淡淡道。 箜篌声停了下来。 「姑姑……」清檀歪靠在箜篌边上,扁着嘴,老大不乐意地望着裴瑶卮,可怜兮兮地问:「能不能不学了呀?」 裴瑶卮头都没抬,随口浅笑道:「我让你选一样丝管来学,你自己选的箜篌,现在却要半途而废么?」 清檀起身,来到她身边一委。 「那我选箜篌,是想让您来教我嘛!」说着,她想起什么来望向一边的纫雪,「嘻嘻,不是说纫雪姑姑教的不好意思!」 纫雪哼笑,不睬她这张蜜嘴。 「姑姑,您就亲自教教清檀嘛!清檀想跟您学!」清檀一边说,一边上了手去扯她,闹得裴瑶卮眼晕,书册都拿不稳了。 「我不弹。」任凭这丫头如何撒娇撒痴,裴瑶卮都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到后来,她沉沉吐了口气,将书一放,平摊出自己的两只手掌开始忽悠人:「我手指头不分瓣儿,以前你二叔就说我这俩爪子是鸭蹼,我弹不好的。」 清檀毫不气馁,正要再说话,可这是,长秋宫的宫门,却动了。 裴瑶卮给纫雪递了个颜色,纫雪便领着清檀,先进殿了。 不多时,只见绣星引着一人走进庭中,近前禀道:「主子,辛慈姑姑来了。」 来人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容貌端正,打扮得体,眉眼间总带着些许愁绪,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裴瑶卮直起身子,坐得端正了些。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裴瑶卮笑了笑,免她礼节,给她赐座。 「姑姑来得好快啊!」她喟然叹道:「我还以为,总得过个十天半个月,圣上气消了,您才能过来看我呢!」 第79章 「娘娘!」辛慈姑姑眉间一深,好半天,无奈叹了口气。 她是萧逐的乳母,从他降生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侍奉,萧逐尊敬她,与尊敬梁太后也无甚区别。而她了解萧逐,却比梁太后更甚百倍。 「奴婢从小照看陛下到大,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动怒的模样,怎么娘娘觉得,十天半个月,足够陛下消气么?」 裴瑶卮挑了挑眉,声音慢了些:「姑姑是来为兴师问罪的?」 「奴婢不敢!」辛慈姑姑欠身低头,片刻,苦口婆心道:「奴婢想娘娘与陛下和好如初。」 裴瑶卮点了点头。 「我相信。」她道:「这满宫上下,也就姑姑说这句话,是实打实的真心。」 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辛慈姑姑耐着性子苦劝:「皇后娘娘,陛下的性子,奴婢是最清楚的。陛下是在乎娘娘的——越是在乎,便越是紧张、越是容不得一丁点的错漏。否则,他也断不会只听贵妃挑唆两句,便同您动了这么大的火气啊!」 「娘娘,您听奴婢一句劝,就跟陛下服个软,早些将折页掀过去吧!雾华陵大败尚在眼前,梁将军也殉了国,陛下心里不好受啊!」 听到这里,裴瑶卮忽然笑了一声。 她淡声问:「姑姑,您的陛下当着六宫妃妾的面,质疑我与楚王私通,我就好受吗?」 「娘娘……」辛慈姑姑面上露出一丝心疼,想了半天,方才说道:「奴婢并非是想为陛下开脱,奴婢也相信,此事上,陛下是冤了娘娘的,只是凡事有果必有因……容奴婢说句不知身份的话,早前您起用楚王为帅之事,实在不妥啊!」 嗯,起用楚王,又是起用楚王之事。 年初萧逐重病,一纸诏令,将军机政务全权交托与她。彼时梁周起战逾年,前线僵持不下,日复一日,呈报到她眼前的,不是要钱要粮,便是死伤数目。 相韬、潘贤、秦沥北、姜轶,数线作战,愣是没一个人能有半点突破进展。长久下去,哪怕不是战败,也会被耗死。 她又何尝不知,起用萧邃,是何等冒险? ——不止是往自己身上揽不必要的嫌疑,更要紧的是,她在拿大梁的安危冒险。 但她还是力排众议,下了那道旨。 诏令传出之后的半个多月,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日日夜夜,不是在崇天宫守着萧逐,就是在凌云殿里坐立不安。她生怕萧邃不能入自己所愿,保家卫国。 她也怕萧邃会用她所给的军权,反过来为她挖一座坟墓。 无尽的焦躁忧心过后,前线传来的,是裂地关大捷,楚王殿下大败周军的消息。 萧邃收回了失去的土地,将边线前拓数百里,一直到打到了雾华陵。 也就是日前,雾华陵一战时,镇安公主临阵换将,任用驸马为帅,两军鏖战月余,梁军惨败。被萧逐安排去分萧邃军权的梁嵩,全军覆没。而萧邃…… 谁也不知道萧邃怎么了。 他身边的心腹近臣封锁了帅帐,不准任何人进内一步,前线一应监军、副将都算上,已经许久没有人见过萧邃了。 外头传言漫天,有人说楚王重伤,有人说他已身死,有人说他为周国所俘,还有人说,他正在暗中组织力量,打算趁机举兵谋反,逼宫夺位。 后宫里的女人,看不到千里外的家国大事。她们只知道,既然是无影无踪,便可能在任何地方。 梁烟雨抓住了这个机会,趁裴瑶卮赴昭业寺之际,构陷她与萧邃于寺中私会,人证不算,甚至,竟还有所谓的物证。 ……真的有物证吗? 裴瑶卮想到这里,目光微微发深。 那头,辛慈姑姑为萧逐亏心,不敢答她的话,只道:「陛下如今前线之事操心,奴婢想请娘娘多多体谅一二。等眼前的难关过了,奴婢定当好生劝说陛下,开释与您的误会!」 裴瑶卮却没怎么听进去她两句话。她一边思索着什么,一边低声道:「我与萧邃私通……」 第80章 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惹得辛慈姑姑心颤。 「娘娘……」 裴瑶卮转眼看向她,不顾她的惶恐,没头没脑地问道:「姑姑可知,陛下握在手里的物证,究竟是何物啊?」 辛慈姑姑一愣,半晌,也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可她却只能摇头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只知道陛下从昭业寺中得了那东西,之后便大为恼火,自己收着,谁都不让看。」 看来,倒是真有那么一样东西了。 片刻,裴瑶卮收回心神,与她笑道:「姑姑今日过来,说了这些劝和的话,我听着,也感念姑姑愿意信我。如今我这长秋宫风声鹤唳,想来宫中人一举一动,皆被陛下看在眼里。」 辛慈姑姑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当时便明白了。 她起身问道:「娘娘想让奴婢做什么?」 「绣星。」 绣星应了一声,不多时,便从书阁中取出一封信来,交予了辛慈姑姑。 裴瑶卮道:「我写了封信,请姑姑设法,尽快送到南境沈府——荣宣长公主手中。」 辛慈姑姑没有推脱。她深深地看了裴瑶卮一眼,临走时,留下一句让她放心的话。 「主子,这辛慈姑姑……」绣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忧心地问:「您是否太过信任她了?」 裴瑶卮只道:「她是萧逐身边,难得的明白人。」 说话间,她一回头,看绣星手里拿了张字条,便问:「这什么?」 绣星将字条呈上,「贤妃娘娘刚遣人送来了点心,奴婢一块块掰开,里头藏的。」 裴瑶卮匆匆看过,眉头发紧。 绣星小心道:「娘娘,不好么?」 她摇摇头。 「相氏的人也打听不出萧邃的消息。」 缓缓坐了下来,她揉着额角,阖眸道:「一个雾华陵之战,折了个梁嵩不足为惜,但萧邃到现在都不露面……」 绣星微微一惊,「您……您在为他担心?」 裴瑶卮摇摇头。 她面目沉重,心里揣满了不解:「这镇安驸马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什么人第一次上战场,便能交出这等答卷来?」 纺月自被派遣到和寿宫后,日日入夜前,都会排遣一名小宫女回长秋宫报一声平安。这日小宫女从长秋宫回来,教给她一张字条,说是绣星姐姐给的。 纺月走到僻静处,将字条打开一看,上头只写了三个字—— 「赵非衣……」 她将这个名字低低一喃,不日之后,小宫女再到长秋宫报平安时,绣星便收到了纺月从黎白那里打听回来的消息。 「镇安驸马赵非衣——」 书阁里,绣星握着纺月递回来的书信,一一与裴瑶卮禀道:「武耀二十一年——也便是周国光始元年年末,光始帝宇文景于京都设擂,为其女镇安公主宇文芷君选婿。其时,周国才俊咸集于繁京,四个月后,脱颖而出的,便是现今的这位镇安驸马。」 「赵非衣,据说原为长孙氏门客,出身平平,却容仪俊美,只是才学……」 绣星说到这里,看着手上的信笺,面露纠结。 裴瑶卮见她没了声音,便从案牍中抬头,问:「才学如何?」 绣星没有明着回答她的问题,只道:「雾华陵之战前,为着镇安公主执意起用驸马之事,满朝文武曾于光始帝寝宫外联合跪谏数日,更有许多反对镇安公主的势力,暗中蠢蠢欲动,意图趁此机会扳倒公主。」 她认真地看着裴瑶卮:「主子,这不只是私人恩怨,更在于此战之前,周国上下除了镇安公主,根本就无一人觉得镇安驸马能赢下这场仗。」 裴瑶卮眸色微深,缓缓松了松筋骨,往椅背上靠去。 「可他赢了。」她道。 绣星颔首,又追加一句:「而且他赢的人,是楚王。」 「赵非衣……」片刻后,裴瑶卮执笔,将这三个字落到了纸上,「这个名字……」 第81章 跟自己很有缘呢。她想。 她心里渐渐升起一种难以解释的感觉——希冀、恐惧、没着没落。 复杂极了。 忽然,她问绣星:「你说,他是武耀二十一年,宇文芷君选婿时,才开始现于人前的,那这之前呢?」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急着问:「出身平平,却也总知道是来自何方吧?容仪俊美……他到底长什么样?咱们手里总该有他的画像吧?」 绣星翻了翻纺月的信,道:「纺月信上说,这位驸马爷出身清贫小户,父亲是落第秀才,在小镇子里做私塾先生,家世底子倒是清白得很,没什么好查的。至于画像……纺月没提,估计也没问吧。」 绣星心里想着,雾华陵之战前,大概从周国到大梁,所有人都觉得,这位镇安驸马之所以能拜为驸马,只是因为他生了副叫镇安公主欢喜的好皮囊——毕竟选婿之时,无论文韬武略、琴棋书画,他都并非翘楚。真正让他脱颖而出的,只是最后关头,镇安公主于万人丛中的抬手一指。 这样的一个人,在周国中尚被认为是酒囊饭袋,黎白那些人,又怎么会花费心思为他造像呢。 谁料,世事变幻无常,这所谓的‘酒囊饭袋’,原来竟是虎度门中走出的,最妙的一名戏子。 想到这里,绣星叹了口气,半晌,试探道:「……主子,您莫不是觉得,这位驸马爷的出身有问题吧?」 裴瑶卮凝眉沉思着,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绣星便问,关于画像的事,要不要再让纺月去打听打听。 「不急在一时。」裴瑶卮回了回神,满是倦意道:「等眼前的事了结了再说罢。」 眼前的事…… 对啊,绣星脸色又黯了些,眼前,主子还担着嫌,于这一方天地里闭门不出呢。 裴瑶卮注意到她站在那里,迟迟未动,便问了一声,绣星抬头看向她,忖度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主子,奴婢有一事不明。」 裴瑶卮脑子一转,挑眉猜测道:「物证的事?」 绣星点点头。 她问:「若然真有物证,皇上为何不肯拿出来呢?就算在崇天宫时,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是保全您的面子,可之前辛慈姑姑来长秋宫的事,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他明知您如此执着于那物证,何不让辛慈姑姑带来与您一看呢?」 是啊,为什么呢? 裴瑶卮知道答案,所以听着绣星的话,她笑了。 「他怕我。」她目光微微发直,语气漠漠,「他怕萧邃。」 绣星眸光微动,疑惑未开。 她眨了眨眼,重新看向绣星,蓦然笑道:「他怕他的江山、他的皇位受到威胁。」 「奴婢……奴婢愚钝。」 裴瑶卮便问她:「雾华陵之战后,赵非衣又干什么了?」 又干了什么? 那可是太多了。 那位驸马爷将各处主将都换成了镇安公主的人。他以一己之力连通四方,运筹帷幄,不到半个月,已让相韬、潘贤、姜轶所部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在周军一鼓作气之时,梁军各部之间,竟被他生生割离开了,彼此之间无法相互施援,只能各自为政。 如今还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 绣星想到这里,竟是抖了一下。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前线大败,后方已无可用之人,而楚王……却迟迟不肯露面。 裴瑶卮注意着她的表情变化,这时候才道:「那日崇天宫中,他当着六宫,不敢将物证示人,不是因为他想保全我的颜面。而是因为物证拿出来,便是铁证如山。」 「裂地关大捷之后,萧邃在军中的威信又上了一个台阶,雾华陵惨败,正是军心不稳之时,萧邃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将士们怨他,却也只能将希望放在他身上,渴望他能扭转乾坤。皇上——」她垂眸笑了一声,「萧逐心里,巴不得能借此机会除掉萧邃,毁了他在军中的地位,可同时他也明白,眼下高于他与萧邃之间恩怨的,是大梁国祚。」 第82章 她说:「总得保全了国,他俩才有的好争。而眼下,可能为他保全这个国的人,只有萧邃。」 闻言,绣星双眉微瞪。 「至于私下里,他也不肯让我瞧一瞧那所谓的物证……」裴瑶卮道:「他留着那物证,是想留待来日——待来日萧邃没了前线上的利用价值后,他便会将那物证拿出来,与他秋后算账。」 「今次之事,他打从心里相信,萧邃确实回来过、他相信我在昭业寺时,确实与他私会有染。」 绣星面露不忍,低呼道:「主子……」 裴瑶卮却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她哼笑一声,似是自嘲,也似淡然,「因为相信这些,所以他认定我的心向着萧邃。既然如此,他又怎么敢将那物证拿给我呢?谁知道我拿到那物证之后,会不会为了保护萧邃,而将其毁掉呢?」 她的这番话,让绣星不知道该说什么。 劝吗? 怎么劝?向辛慈姑姑那样劝和,希望主子与皇上能和好如初? 绣星自问做不到。 谁的主子谁心疼。这会儿她心里对天子只有怨恨,开了口,只怕全是该诛九族的大逆之言。 「罢了,不说了。」没一会儿,裴瑶卮微微摇了下头,将手里的珠串一扔,轻声道了句:「没意思。」 太没意思了。 外头月上中天,乌云密布,多半将有一场大雨。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亦如此。 绣星扶她回寝殿安置时,问道:「主子,之后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她仍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着急。」 南境袭常城,沈府。 萧敏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手里握着封信,信纸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可怜极了。 外头传来房门开阖的声音,她却没听到,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冥思之中,心头踌躇,拿不定主意。 萧邃托着一身的伤痛,脚步比往常重了些,饶是如此,直至他整个人都站在萧敏身侧了,却也不见她有半点反应。 萧邃笑了,出口便是打趣:「公主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啊?」 这一出声不要紧,直接就将荣宣长公主吓了个激灵,整个人差点没从榻上蹦起来。 「臭小子!作死呢!」她回头见是他来,微微安心,不住的抚着心口顺气,白了他一眼之后,又操心地扯着他落座,「才稍稍见好,瞎走动什么?也不怕身上伤口裂开!」 萧邃苦笑,「阿姐,你这也太紧张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能那么没分寸么!」 萧敏才不听他这些,嘴里止不住的那话掩他,好在,她的教导,萧邃从小到大早已听惯了,这会儿倒也不觉得有多聒噪,甚至还能分出精力来,敷衍应和。 「都这个时辰了,阿姐怎么还不睡?」 萧敏一听,冷哼一声:「你也知道都这个时辰了?那你怎么还不睡?大晚上的还穷折腾,你是嫌自己命长是怎么着?」 「不敢!」他耐着性子与她好言道:「原本喝过药是要睡了,但见您这里还灯火通明的,想着大晚上的,姐姐说不定想着姐夫,难以入眠,而这夫妻两地之事,到底因我而起,我不来看看,宽慰几句,又怎好放心呢?」 若是换做平常,萧敏定是要好生管教管教他的这份口无遮拦的,可眼下,萧邃再如何打趣,也激不起她半点斗志了。 萧邃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反常。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到她手里的书信上时,他找到了让她深夜难眠的源头。 「姐夫来信了?」 萧敏摇摇头。 萧邃微微松了一口气。 日前,他领兵同赵非衣相遇雾华陵,苦战月余,大败,且重伤。 未免萧逐趁此机会对楚王府不利,在萧邃不省人事之际,其心腹近臣、奉极郡公顾子献便全权做主,对其重伤之讯秘而不宣,并暗中遣派弟弟顾子珺,领亲兵护送楚王殿下赴袭常城沈府、荣宣长公主处养伤。 第83章 顾子献在军中封锁了帅帐,严令不准任何人进出,对外只说楚王殿下需要独自研究对敌之策,不可受任何干扰。军中因此人心浮动,一时间流言纷纷。 就在萧邃养伤期间,周军势盛,前线接连溃败,漫说顾子献,便是相韬等人所部,亦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艰难。无奈,荣宣驸马、崇峻侯沈确只得奉妻命赶赴前线,以楚王名义藏身于帐中,暗中统战。 至今,沈确已去了大半个月了。前线战况稍见缓和,萧邃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不幸的消息传回来。 「前线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萧敏拿了席盖毯来,给他盖在腿上。她这阵子一对上萧邃,脸色就不大好,总是苦大仇深的,但动作却很小心。 萧邃任由她像照顾无法自理的孩子一般照顾自己,在她走开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萧敏一顿,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一元先生的话我都有听,天天按时服药,好生将养,姐,你别担心,再过几日我就好了。」他仰头看着她,十分确定地告诉她:「再过几日,我就能回去,把姐夫换下来了。」 萧敏默了片刻,随即忽然抬起手,在他脑门上重重拍了一下。 「你想都别想!」她忿忿道:「他在营中,至少还有个不敢露面的忌惮,只能日日躲在帐中运筹,大军不全军覆没,他便不会出事。可你要回去了,便是还要拿着刀剑去同那姓赵的拼命去!」 说话间,她找准他肩头的一处浅伤,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萧邃当即变了变脸色。 「嘶——!」 萧敏舒坦了,坐到一旁,冷笑道:「呵,就你如今这副死样子,拼命……上赶子给人家送命吧!」 萧邃叹了口气,一边揉肩,一边感慨:「您这张嘴啊!真难为姐夫这些年是怎么忍下来的。」 两人拌了几句嘴,室中又渐渐安静了下来。萧邃再度看向被她放在小案上的那封信,问道:「哪来的信啊?」 「……尘都。」 萧敏看了看他,又看向那皱巴巴的书信,好半天,才又说:「长秋宫。」 她清楚地注意到,长秋宫这三个字,让萧邃微微变了目光。 萧敏想说点什么,可又全然不知可以说什么,索性直接将书信推给了萧邃。 萧邃停顿了片刻,才伸出手去,将那封信拿了起来。 素白的信纸上,是他最熟悉的笔体,即便被团得发皱,也丝毫不影响那笔锋的俊俏。 自从悔婚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再见过她的字了。 不算长一封信,足够他顷刻之间,一目十行地看完,可等他将目光从信上移开时,已是一盏茶以后了。 「都找到您这儿来了……」他笑了笑,思忖片刻,问萧敏:「她担心什么?」 萧敏挑眉,反问:「你希望她担心什么?」 瑶卮的这封信,言简意赅,从头到尾只同她交代了一件事,那便是希望她这个做表姐的帮忙,弄清楚眼下萧邃那里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她担心什么……萧敏不大敢知道萧邃这话的意思,难道,他是在期待自己说一句,裴瑶卮是在担心他吗? 萧邃也没有回答萧敏的话。 半晌,萧敏低低一叹,道:「邃儿,帝宫中近来不太平。蘅蘅信里虽然没提自己的处境,但我听说,她的处境不大好。」 萧邃笑了,「她趁萧逐在病中时,起用我为帅,如今萧逐病好了,我却吃了败仗……她的处境怎么会好。」他看向萧敏,轻挑眉目,颔首道:「可想而知。」 不止这些。她的不好,不只是因为国事,还因为…… 萧敏满心的忧切,却没再深说什么。 纤长的手指点在案上的书信上,萧敏犹疑道:「有关你不露面的事……」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萧邃淡淡地打断了。 他说:「告诉她吧。」 「……什么?」 萧敏有些难以置信。 第84章 她白日里收到瑶卮的这封信,将这信握在手里,如同握着一块烫手山芋。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瑶卮真相——这并非是因为她不信任裴瑶卮,而是因为,她不觉得萧邃会信任她。 「真相。」萧邃慢声道:「告诉她,我重伤,几近不保,告诉她我现而今就藏在沈府养伤。」 「邃儿……」萧敏眉头紧皱,沉吟半天,才确认道:「你真的想好了?」 萧邃浅笑颔首,目光再度落在那人的信上—— 「她能力排众议给我这份信任,她当然值得我一句实话。」 他说:「阿姐,告诉她吧。」 十余日后,荣宣长公主以贺皇后千秋节为由,派了乳母公孙夫人,送贺礼入京,觐见长秋宫。 「千秋节?」裴瑶卮见到公孙夫人,欢喜之外,却也觉得表姐这理由实在找得糟糕,「我九月十五的生辰,眼见着还一个来月呢!真难为表姐这般胡诌了!」 公孙夫人将这长秋宫环视一遍,立在那儿神情肃穆,却无意与她玩笑。 「娘娘堂堂中宫,竟为流言所扰,困于一室之内,实在荒谬至极!」 公孙夫人原是先帝德孝皇后的侍女、裴氏一族的家生奴婢,年纪稍长时,得了德孝皇后的恩典,嫁人成婚,后来,又在皇后诞下了荣宣公主之后,再度回宫,成为公主的乳母。 荣宣长公主乃是先帝与德孝后唯一存世的女儿,身尊位贵,自不必说。公孙夫人得先帝与元后看重,在宫中地位不浅,哪怕是追随长公主赴南境日久,一时归来,却也威严不减。 裴瑶卮怕听教训,忙着与她打哈哈,三两句话强扭话锋,问道:「对了,表姐特意派了您过来,想必是我相托之事有了眉目?」 公孙夫人明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不敢耽误正事,紧着便将萧敏所嘱咐的话都与她说了。 「他在表姐那里?」裴瑶卮有些意外,可细想想,却又好像没什么可意外的。 重伤的话……对萧邃而言,秘而不宣,确实是利大于弊的。对周战场又在东南,去沈府养伤,倒也合情合理…… 公孙夫人道:「楚王殿下伤重,若非那位一元先生及时赶来,恐怕……」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又将沈确秘密赴前线统战等事,徐徐与她道来。 裴瑶卮沉默了好一会儿。 「萧……」一个她自觉不该问的问题,到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楚王的伤,怎么样了?」 公孙夫人望着她,眼中带着母亲般的安慰,和一些难言的意味,最后只告诉她:「会好的。」 裴瑶卮木然地点了点头,不知有几分相信。 「前线……」 公孙夫人道:「楚王殿下说,请您放心。」 裴瑶卮一愣,「……他说的?」 不是荣宣公主说,而是……楚王殿下说? 公孙夫人一怔,半晌,她领会到她这一问的含义,慢慢点了下头。 既知道了萧邃在萧敏那里,裴瑶卮悬在南境的心,便放下了不少。而公孙夫人这一来,显然在宫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后妃们都说,这八成是荣宣长公主听说了皇后在宫中的遭遇,方才特地派了心腹来,给皇后娘娘撑腰的。甚至是萧逐,在公孙夫人住进长秋宫偏殿之后,也都特意抽空过来了一趟。 「夫人此来,正好也帮朕劝劝皇后。」 长秋宫暖阁中,萧逐与裴瑶卮分坐在罗汉榻两边,公孙夫人赐座皇后下首,萧逐说话间,将目光转向裴瑶卮,半真半假地同公孙夫人抱怨:「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总为着丁点的事儿与朕置气,如今更是连宫门都不肯出了,哪有这样做一国之母的!」 裴瑶卮脸上挂着毫无波澜的微笑,心道:喜欢哪样的,找去啊,谁拦你了。 公孙夫人携着肃穆端庄的目光,将这夫妻二人来回打量了两圈后,忽然开口,同皇后娘娘道:「娘娘,陛下说得没错。」 此话一出,两人皆有些意外,裴瑶卮挑眉朝她看去。 第85章 公孙夫人稳稳地一拂衣摆,接着道:「您是正宫元嫡、是咱们大梁正正经经的主子,那些不长眼的贱妾若有不敬,托出宫门,乱棍打死也就是了,娘娘无谓因此与陛下置气。」 果然。 裴瑶卮微微一笑,意料之中般的点了下头。 萧逐脸色微变,正想说点什么,便听公孙夫人又道:「昔年德孝皇后在世时,便是太仁善了,对那起子犯上不敬的东西,常有宽纵,殊不知,瞎了心的玩意儿,又哪里懂得何为感激?得了赦,背后倒还要笑话做主子的胆小懦弱。奴婢如今回想起来,当年若非先帝爱重长秋,愿以雷霆手段惩治庶妾、震慑后宫、护着皇后,那皇后娘娘的一怀良善,还不知要让她受多少委屈呢!」 说着,她面带笑意,看向萧逐,恭敬地问:「陛下,您觉得呢?」 萧逐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 他浅浅一笑,颔首道:「夫人的话,有理。」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一 作者:淡甜点 02、《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二 作者:淡甜点 03、《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三 作者:淡甜点 04、《妖后的第二人生》卷四 作者:淡甜点 05、《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五 作者:淡甜点 06、《妖后的第二人生》卷六 作者:淡甜点 07、《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七 作者:淡甜点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