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医娘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三月春光明媚。 京都西郊的一处破庙外却有老百姓排起队伍,热闹但不失秩序。 破庙门口,左侧一面旗帜,上头分明的写着「义诊」二字,中间则整齐摆放着一张旧桌子、两把旧椅子。椅子分放在桌子两侧,里侧似乎坐着一位清秀少年。 少年正在埋头写药方,手执毛笔,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未几时,他抬头,显出一张精致的面庞,眉目如画,唇红齿白。 「一天一剂,三煎三服。」 「须得暂时忌口一些寒凉的食物,其他可以照常,不必太过担心。」 他开口,声音温柔,语调柔和,十足的温雅有礼。 拿到药方的妇人连连称谢,少年嘴角微翘:「若吃得不好,您再来找我。」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小厮打扮的人气喘吁吁跑向破庙。小厮一路到得少年面前,顾不上歇息忙不迭道:「老爷夫人正找您呢,萧家的小少爷回京都了,这会子在府里喝茶……」 少年听言便是面上一惊,霍然起身:「你说谁回京都了?!」 「萧家的二少爷。」小厮顿一顿,喘着粗气,「所以老爷夫人着急找您。」 「春雨,帮我把东西收拾好。」 少年扭头吩咐过一声,复看向小厮,「我这便随你回府。」 秋杏、春雨两个丫鬟听到小厮天冬的话,心里无不诧异这么一个消息。晓得事情轻重,得到吩咐,春雨自然耐心向仍在排队的其他老百姓解释:「抱歉,我家公子今天有急事,不能帮大家看诊了。」 少年没有在意这些。 他跟着来递消息的小厮,匆匆忙忙离开破庙。 ☆☆☆ 萧衍回来了! 从跟着小厮天冬离开破庙、坐上回府的马车,一直到回了傅家,傅新桃脑海里反复浮现的依然是这么一句话。四年,足足四年的时间,她都没有见过萧衍! 还好。 还好他回来了。 傅新桃掩不住嘴边笑意,始终翘着嘴角。 回到傅家,她恨不得直奔正厅,被秋杏拦下:「小姐要这般过去?」 低头瞧见自己穿着一身宝蓝暗竹节纹长衫,仍是一派小官人打扮,傅新桃意识到不妥。这么多年不见,总不能像这个样子去见萧衍。她必须好好打扮一番才行。 心绪稍稍平复,傅新桃扭头去往了闺房。 甫一踏进自己的院子,她便吩咐丫鬟婆子准备热水帮自己梳洗梳妆。 长衫亦换下,穿上今年新裁的一袭银红春衫。 傅新桃坐在闺房梳妆台前,秋杏一双巧手,铜镜里逐渐映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俏丽面容,一双眸子秋水无尘。她对着铜镜复细细的看一看,心下满意,不觉莞尔。 秋杏在旁边抿着唇笑:「小姐今天也很美。」 傅新桃提裙起身,脸上笑意渐浓,心情十分愉悦:「走,去正厅。」 「是。」 秋杏含笑答应一声,紧跟上自家小姐的步伐。 傅新桃从西郊回来得有些迟,回来之后又耽误了些时间,待她到得正厅外,恰巧听见里面一道低沉声音告辞的话语。这道声音毫无疑问是萧衍的,她想一想,没有进去正厅,转身离开了。 萧家和傅家的宅子是紧挨着的。 傅新桃离开正厅后,到萧家庭院里耐心等待萧衍。 在她十二岁的那一年,边关战事起,萧衍的父亲和大哥都上战场去了,孰料马革裹尸,牺牲在边关。萧衍的母亲本就早早病逝,在那之后,萧衍变得孤身一人。 父兄相继战死于沙场之后,萧衍亦向皇帝陛下请命,奔赴边关。 那一年,萧衍十六岁。 傅新桃记得自己也是在这庭院里见的他最后一面。 彼时两个人相对无言,临到分别,萧衍只留下两个字给她——「保重。」 萧衍不在京都,萧家老仆日复一日守着宅子,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经年过去,这座庭院在春日一如既往的花木扶疏,几棵杏子树枝头沉甸甸的粉白花朵。 傅新桃盯着杏子树发起愣。 萧衍小时候其实也是调皮的性子,喜欢带着她一块玩,甚至带着她去爬树。 她同样喜欢跟在萧衍身后,无论玩什么都很高兴。 傅新桃还记得,有一次两个人也去爬树,是一颗李子树。结果她脚下不稳,从树上摔了下来,摔狠了,大哭不止。萧衍很歉疚,不停哄她,还要把李子树砍了。 她那会儿人小,才六七岁,什么都不懂,一心惦记着树砍了就没有李子吃。 于是怎么都不答应萧衍让人砍树。 怕他偷偷做这件事,她强迫萧衍答应两个人以后一起来摘李子。 拉过钩也就这么被哄好了。 第2章 那么多记忆、那么多相伴长大的时光,傅新桃不信只剩下她还记得。 哪怕他离开京都多年,他们到底有好好说话的情谊罢。 久久不见萧衍回府来。 傅新桃站得累了,索性绕着杏树一圈一圈慢慢走。 萧衍回府,沿着长廊走得几步,远远便瞧见杏树底下的小娘子。他脚下步子一时微顿,忽而间一阵风过,枝头杏花如雨飘落,只见站在树下的人诧异中抬起头。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萧衍依旧看清楚那张莹白的小脸孔上浮现几分欢喜。 如记忆里别无二致的甜美笑容。 住步半晌,萧衍继续抬脚往前走去。 当他出现在长廊尽头,傅新桃注意到他的存在,提裙小跑向他。 起初树木掩映,傅新桃依稀瞧见萧衍的身影。 到得近前,视线落在萧衍的脸上,她禁不住怔了一下。 身量修长、器宇不凡的年轻男人身穿大红织金飞鱼服、腰间佩着绣春刀,曾经的稚气已化作如今的冷酷淡漠。乍一看,确实让傅新桃生出一种陌生遥远的感觉。 京都早已传遍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极为年轻的消息。 但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无人敢反对。 傅新桃知道锦衣卫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段时日,比起那些,她心里更惦记萧衍终于要回京都了。 此时照面,不妨萧衍竟戴着半张银质面具,只露出半张脸。面具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眼底无波无澜,十分冷淡。他此时面无表情,下颌线条也透着一股冷硬。 傅新桃一怔,非常在意他戴着面具这件事,因为这是他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他的脸……怎么了? 「傅小姐。」 萧衍低沉的声音使得傅新桃从呆愣中回过神。 傅新桃忽然有一种猜测—— 萧衍大约遇到什么事,或许是艰难且轻易无法对外人启齿的事。 她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是一种直觉而已。 但这份直觉,让她心神稍定。 心下自有计较,傅新桃按捺住情绪,莞尔一笑:「萧大人。」 「好久不见。」 稀松平常的一声招呼落在萧衍耳中,竟令他心生恍惚。 他差点儿便再听不到这样一句话。 恍惚之余,萧衍淡淡道:「好久不见。」 傅新桃望他一眼,迟疑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你的脸怎么了?」 萧衍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冷漠:「无事。」 傅新桃自然不信。 他生得那样清隽好看的一个人,何苦非要戴半张面具? 便是在战场上受伤破相亦不至于如此啊。 总归有原因。 这原因他不提恐怕是因为不普通,否则若是小事,有什么不能够告诉她? 但到底过得太多年不见,他们如今都又长大不少,已经不似当年了。 傅新桃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待他。 思索片刻,傅新桃对萧衍说:「我现在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夫。如果对我的医术不放心,我师父的医术你也晓得……我可以陪你去让他老人家帮忙看诊。」 她小心翼翼,斟酌措辞,怕说错话。 萧衍听明白傅新桃话里的意思,却仍语气淡淡:「多谢,不过不必了。」 这人好似变得油盐不进。 意识到这一点,傅新桃顿时鼓一鼓脸颊,觉得束手无策。 她不想逼他。 既然萧衍不想谈论这些,她暂时把这个话题略过。 傅新桃冲萧衍伸出手。 见他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她弯一弯嘴角:「衍哥哥,答应我的礼物呢?」 一句话,时间似乎被拉回许多年前。 那时得知他要去边关,她哭得一双眼睛通红,鼻子也红红的,异常可怜。为了安慰她,他许下承诺,回来定会给她带好吃的和好玩的,她才勉强忍住眼泪。 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还记得这个约定。 也是,她一向记性很好,小时候,那么厚的一本《证类本草》也都背了下来。 萧衍望着傅新桃细白如葱根、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耳边听她轻声说起两个人有过的约定,恍然还在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 但没有变的人只可能是她。 他早已不复从前。 「苍术。」 萧衍喊得一声小厮,淡声吩咐,「去将我房里那个匣子取来。」 傅新桃闻言,心下一动,眼底几分讶然看着眼前的人。 第3章 她原本没有抱希望,只是为了转移话题,半开玩笑将这件事提起…… 然而萧衍当真记得这个约定,当真有所准备。 一瞬间,傅新桃掌心有汗冒出来,她垂下眼,悄悄收回手。 从萧府出来,傅新桃一直翘着嘴角。 手里抱着的匣子沉甸甸的,让人忍不住心生期待,心情也变得雀跃。 虽然不曾有机会对萧衍表露深埋心底的一些小女儿心事,但是关于她喜欢萧衍这件事,这些年,傅新桃自己非常清楚明了——即使他们两个人分开了这么多年。 初初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 那时萧家生变,萧衍心思沉沉,她便按捺住不用这些去烦扰他。 萧衍去到边关之后,傅新桃每个月都会给他写信。只山长路远,起初两年,断断续续能收到萧衍的一两封回信,到得后来,她也不确定萧衍是否收到她的信笺。 回信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可……往后她是要寻个合适的时机问一问萧衍这事的。 说来倒也奇怪。 方才乍一下瞧见萧衍,她确实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不似从前。 然而,待两个人说得几句话,即便萧衍称呼她为「傅小姐」,即便他言语听不出情绪、脸上无什么表情,她却感觉他仍似当年。对着她,他总是不会有不耐烦。 小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那种熟悉的感觉悄无声息冒出来。 无须特别分辨和判断。 喊他一声「萧大人」无非是顺着他罢了。 何况这个称呼对她也不是不新奇,同样提醒着她,萧衍现下的身份。 锦衣卫指挥使。 哪怕是她一样晓得,这是一个非常不一般的职位。 但不得不说,萧衍今天穿的那身飞鱼服实在英俊得紧。 他原本就仪表堂堂、身姿挺拔,穿上这样一身袍服,更是意气风发。 若没有戴那半截面具…… 只怕京都不少小娘子都得被萧衍的那张脸迷得七荤八素罢? 想象萧衍走在大街上被小娘子围住的场景,再想一想这个人会是什么反应,傅新桃扑哧一笑。她心情很好回沁芳院放好萧衍给的匣子,又往正院去见自个爹娘。 ☆☆☆ 去萧府前,傅新桃让丫鬟秋杏留下。 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爹娘问起她人在哪时无人回话。 是以,当她从萧府回来,傅诚和徐氏已经晓得她去见过萧衍了。 这会儿他们亦正好在商量和萧衍有关的事情。 傅新桃走进里间,两位长辈一时间噤声。 徐氏含笑招呼女儿过去,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秋杏说你去了见衍哥儿?」 「嗯,去见过了。」 傅新桃点头,「聊过一会儿便回来了,衍哥哥还送了我礼物。」 徐氏见女儿额头薄薄一层汗珠,倒一杯茶递过去,又掏出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汗:「还有许多新鲜吃食呢,都是在京都也少见的,衍哥儿有心,惦记着咱们家。」 傅新桃乖觉接过徐氏递来的茶杯,小口小口的喝起水。 她喝得半杯水,搁下杯盏:「其实我都以为衍哥哥忘了呢……竟还记得。」 「心里反而有一点过意不去。」 「他在边关那么辛苦,还要惦记这些小事。」 徐氏伸手轻抚女儿的鬓发,微微叹气:「衍哥儿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辈。」 傅新桃笑一笑:「我觉得衍哥哥还和小时候一样呢。」 「虽然比小时候沉默了些、冷淡了些,但也没有太大不同。」 「只是,爹娘可知他为何要戴着面具?」 徐氏摇摇头:「方才他上门拜访,倒问过,可他没解释,总不好追着问。」 「就是看着叫人有些不放心。」 果然是这样。 傅新桃抿一抿唇,越发怀疑萧衍有秘密。 「我方才也问过这件事,但衍哥哥什么都不说。我告诉他,可以找我的师傅帮他看一看,他也道是不必……若不是怕他会不喜,当真想直接揭他面具看一看。」 徐氏失笑:「愿意说的时候想来会说的,急吼吼做这种事没得把人吓着。」 傅新桃抱住徐氏手臂撒着娇道:「我想一想而已嘛。」 「何况他现在是萧大人,甚至是锦衣卫指挥使那么大的官……」 「我哪儿敢随随便便冒犯他?」 坐在一旁半晌没说话的傅诚,听言道:「陛下亲自任命,让衍哥儿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往后终究须得事事小心。我们傅家也决计不能给他添麻烦。」 第4章 「无论衍哥儿日后会怎么对待傅家,都体谅一二分。」 「这些年,他一个孩子,定然不容易。」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只需要向皇帝陛下负责。 他们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连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京都官员无不对锦衣卫闻风丧胆。 萧衍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身份很不一样,更难以避免诸多纠葛。 他这次回来京都,虽然亲自登门、上傅家拜访,但往后两家能否像从前那样亲近尚且无法确定。和傅家走得太近终究容易落人口舌,会不会闹出麻烦亦未可知。 萧衍算是傅诚看着长大的,他也希望萧衍好。 傅新桃明白自个爹爹这一份心思,颔首应道:「爹爹放心,女儿省得。」 ☆☆☆ 傅新桃离开,萧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今天一早进城之后便直接进宫面圣去了,从宫里出来,直奔傅家,连萧府的大门都没进。直到此时,才算得了两分清闲。 萧家老仆这些年守着这宅子,几乎什么都舍不得改动。 于是处处如旧,处处熟悉。 他的房间也是一样。 当年走的时候什么布置、什么摆设,到如今依然是这样的。 萧衍视线扫过,目光在拔步床上挂着的一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顿住。 这是他十五岁那年,傅新桃送给他的生辰礼。 彼时父兄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京都,他夜夜不得好眠。 她便送了他这个香囊,香囊里装着的是她亲手配制、能使人安睡的香料。 虽则她或许不知,这并没有使得他安睡。 但是…… 静默中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他又一寸一寸仔细审视这房间里的一切。 经年再看,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以前的记忆。 萧衍将小厮苍术喊进房间。 他淡声吩咐道:「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苍术听言,看一看,躬身询问:「二爷,这屋里的东西全都要收起来吗?」 萧衍没有立刻回答。 抬眼又瞧见那一只安安静静的葡萄花鸟纹香囊。 沉默片刻,他抿唇道:「罢了,让人送热水进来,我要沐浴。」 「是。」 苍术应得一声,很快退出房间。 昨天夜里忙着赶路,几乎没有休息,沐浴过后,萧衍便和衣躺在床榻上。 闭上眼,脑海浮现的却是傅新桃的身影。 若见不到人也就罢了。 现下与这个人重逢见面,有些心思竟再遏制不住。 可惜这么多年都不在她的身边。 何况,她未必……这不是什么小事,他不想妄动把她给吓着了。 更不提他这张脸。 恐怕是当真会把她吓到的。 萧衍扯一扯嘴角,唇边泛起笑意,却似含着几分苦涩。 收敛起心思,未几时,他闭眼沉沉睡去。 ☆☆☆ 萧衍甫一回京便被皇帝陛下任命为锦衣卫指挥使,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打听到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无婚约在身,不出几日,便有一个又一个媒婆上萧府说亲。 京都怕锦衣卫的官员不在少数。 愿意和锦衣卫攀交的同样大有人在,勿论萧衍这般身份。 他年轻有为,家中世代清白,父兄为国捐躯,是平定边关的大功臣。萧家在皇帝陛下面前也是有份量的,会动心思想同萧家、同他结亲的人势必只多不少。 萧家和傅家仅隔一道墙,有什么动静很容易知道。 连续数日不少媒婆在萧家进进出出,消息免不了传到傅新桃的耳中。 「这些媒婆个个像饿狼扑食,萧大人才回京都几天时间,便都这么急吼吼的、恨不得马上帮人定下终身大事了。」春雨一脸的好笑,「幸得萧大人没有理会。」 她和秋杏都是自六岁前就跟在傅新桃的身边。 小时候是玩伴,长大是丫鬟,一直都贴身服侍傅新桃。 傅新桃打小便常常会和萧衍凑到一处玩。 她们对小时候的萧衍亦不陌生,而自家小姐的一些心思,她们同样有数。 自家小姐这些年从不考虑婚事怎么看怎么像在等某个人…… 好不容易人回来了,怎容得了旁人捷足先登? 春雨是气愤的。 但说到底,萧大人既无婚约在身,媒婆按规矩上门说媒也挑不出太多的错。 秋杏和春雨一般心思。 她附和道:「可不是么?从没见过这么心急的。」 第5章 傅新桃坐在罗汉床上执着瓷勺慢条斯理吃一碗杏仁酪。 听见春雨和春杏的话,她抬头笑一笑:「你们瞧着倒比谁都着急。」 「也犯不着为这点闲事置气。」 「萧大人倘若想娶哪家的小娘子,咱们难道拦得住么?」 春雨和秋杏对视一眼:「这……」 傅新桃又说:「强扭的瓜不甜,我求的从来是那颗真心,没有便不要了。」 这话算得上直白。 两个丫鬟不敢多言,乖乖应是。 一碗杏仁酪下肚,傅新桃净手之后倚在罗汉床上翻看医书。才看得两页,徐氏身边的大丫鬟红莺疾步走进里间,脸上一团喜气:「小姐,沈家找人来说媒了。」 傅新桃一怔:「沈家?」 红莺走近傅新桃的身边,压低声音:「英国公府的那个沈家。」 「沈家的六少爷?」 红莺颔首,傅新桃一阵头疼,「他怎么又来了?」 大约半年以前,英国公府的六少爷沈慕得到一匹烈马。结果在试骑的时候,出现一点意外,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当时傅新桃正好在附近,便帮沈慕处理伤口。 自此,有些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位沈家六少爷仿佛缠上她,恨不得她每次出门都要带人围堵。 她常常在外义诊,他便从旁嘘寒问暖,寸步不离。 沈慕彼时用的借口是为报答她出手相救。 然而,这份过头的热情,很难让人相信他单纯是为了「报恩」。 仔细论起来,沈慕也是个颇有「名声」的人。 作为英国公府的小少爷,沈慕打小便备受长辈宠爱,免不了养出几分无法无天的性格。他平素在外,行事亦不见拘束,久而久之自然也变成京都纨绔的一份子。 傅新桃早早已认得他。 这不影响她救人,只是没有想到,后来变成这样。 沈慕殷勤,却几无逾矩举动,但傅新桃一拒再拒,他不为所动、我行我素。 因而此事一度让傅新桃倍感烦扰。 尽管沈慕表现得殷勤,却不曾直白透露过所谓报恩之外的任何心思。 如此,有些话说得浅显了,容易落个自作多情的口实。 傅新桃不想撒谎,索性直言自己感觉到困扰。 好歹叫沈慕消停下来。 那件事距离现在有几个月时间。 傅新桃以为沈慕已然失去新鲜、忘记过去种种,怎料会有今天这么一出。 红莺不是不知道这些事。这会儿瞧见傅新桃的表情,晓得她心里头抗拒,劝道:「小姐,既能请人上门说亲,想来沈六少爷是有真心的,不妨再看一看。」 傅新桃叹气:「与这倒是无关。」 撇开乱七八糟的心思,她问红莺:「是娘亲找我么?」 红莺点一点头。 傅新桃将医书收起来,下得罗汉床道:「晓得了,我待会便过去。」 「是。」 红莺告退,先行离开沁芳院回徐氏身边服侍。 待到略迟一些,傅新桃去见徐氏,前来说媒的人已经离开。 徐氏也刚从正厅回到正院。 「娘。」 傅新桃走进里间,甜甜喊过徐氏一声,也不拘礼,径自走到罗汉床边坐下。 徐氏拉一拉女儿的手:「红莺可是同你说过了?」 「说过了。」傅新桃答应一句,复道,「女儿现下不想考虑这些。」 徐氏默一默,道:「沈家请动荣王妃上门来说这事的。」 「荣王妃?」傅新桃怔住,这实在出乎意料。 荣王是与皇帝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想而知,荣王妃的身份如何尊贵。英国公府却能说动荣王妃亲到傅家来为沈慕说媒……荣王妃的面子总是不那么好驳的。 「女儿放心,娘已经帮你婉拒了。」徐氏抬手替傅新桃将颊边碎发别至耳后,「虽则或许会得罪了荣王府和英国公府,但如何也不能够在婚事上委屈你。」 「只要你不喜欢,爹娘便不会强逼你。」 「不过,也容娘亲说一句,在这些事情上面,你万莫要钻牛角尖。」 徐氏疼惜的看着女儿:「君若无心,该放手时要放手,往后自会有懂得你珍惜你的人。若为了一个不在乎你的人白白浪费光阴、浪费心力,才是当真不值得。」 「女儿知道。」徐氏苦口薄心,傅新桃语气乖巧。 她对徐氏承诺道:「我心中所想倘若不成,决计不会固执到底……」 「现下不是还不清楚么?」傅新桃笑一笑,撒着娇说,「爹娘教过我,评判一个人、一件事,不可先入为主、武断臆测,要实事求是,我始终记在心里的呢。」 第6章 傅新桃知道,自己那些女儿家心事,她的娘亲都清楚。 她其实不避讳谈这些,但徐氏却从不说破,反而帮她将小秘密藏得妥帖。 萧衍从前什么品性,她的爹娘点点滴滴一一看在眼里、没有不明白。傅新桃从不觉得要在这上面下功夫,唯一是萧衍的态度以及他现在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即便喜欢萧衍,傅新桃一样慎重。 她得确定,这个人当真仍旧是她当初喜欢着的那个人才行。 傅新桃对自个娘亲承诺:「娘,我保证不会乱来,也不会巴巴的凑上去。」 「要是我不小心犯错,您和爹爹只管骂我揍我就是!」 小姑娘用一双无辜的眸子眼巴巴瞧着自己,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徐氏伸手轻点她额头,笑容无奈:「你呀。」 傅新桃笑嘻嘻,不担心被责怪。 她把一盘点心端到徐氏面前,讨好道:「娘,尝尝今天新做的桃花糕。」 ☆☆☆ 沈家请动荣王妃上傅家帮忙说亲,同时吩咐仆人抬了许多东西上门,将傅家正厅外的一整个庭院的空地几乎堆满。是以荣王妃离开,这些又被沈家仆从抬回去。 数十个沈家仆从相继抬着大箱笼从傅家出来,乍一眼,颇有些壮观。 萧衍在北镇抚司审了一夜犯人,回府正撞上这样一幕。 小厮苍术从府中迎出来,接过萧衍递来的马鞭又命人牵马下去。见萧衍目光扫过傅家的方向,他低声道:「这是英国公府请荣王妃上傅家为六少爷沈慕说亲。」 萧衍听言,瞥他一眼。 苍术感受到这记眼神中的凌厉,心觉不妙,连忙低头:「小的多嘴了。」 「无妨。」 萧衍脸上表情纹丝不动,淡淡说得一句,迈步走进萧府。 二爷其实在意傅家小姐的事情? 脑海闪过这般猜测,苍术微怔,他稍稍放下心,疾步跟上萧衍。 另一边。 不出半个时辰,身在英国公府的沈慕已然得知自己被傅家给婉拒了。 从傅家归来的小厮前来回话,他脸上却不见失望。 挥退小厮,沈慕倚在罗汉床上闲闲喝一口茶。 此时,一道娇俏的声音传进他耳中:「六哥,你现在倒还有闲心喝茶!」 来的人是沈慕的庶出妹妹沈珍。 沈珍虽为姨娘所出,但她出生时生母难产、生下她便撒手而去,沈珍便是一直养在沈夫人膝下。沈夫人有三个儿子却无女儿,对沈珍也多几分稀罕,视若己出。 沈珍是被沈夫人当成嫡女来养的。 有这一层缘故,她和沈慕关系素来不错,说话做事都不大拘谨。 十六岁的少女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一双水润眼眸蕴着淡淡讥讽,轻启檀口:「要上傅家说亲也罢,偏偏叫人家拒绝了,回头国公府不晓得怎么被笑话。」 沈慕斜眼轻哂:「你懂什么?」 「六哥,我是不懂。」沈珍蹙眉,「但何必呢?」 「你当真这样喜欢那位傅家小姐不成?」 「竟央母亲请动荣王妃……」 尽管沈慕纨绔之名在外,却无碍他生得一副好皮相,眉眼愈显风流倜傥。 他挑一挑眉,不以为意:「所以我说你并不懂。」 「请人上傅家说亲是为诚意。」 「成与不成是其次。」 沈珍无法理解,按捺不住追问:「为什么?」 然而沈慕没有回答,只轻轻笑了一声,又继续面上一派闲适喝起茶。 他已有数月不曾出现在傅新桃面前。 傅新桃定然以为他放弃了。 突然上门说亲纵然可能吓到她,却能让她明白他的心。 沈慕想得很明白,让傅新桃明白他一片真心,这是最为重要的。 被拒又如何? 正所谓烈女怕缠郎,只要他不放手,总有一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现下不急,待迟一些,他上傅新桃面前装一回可怜,难保小娘子不心软。 傅新桃过意不去、自会待他好,这事慢慢的也就成了。 沈珍半晌等不到沈慕开口解释,同样不知他在想什么,竟然一脸美滋滋。她左右看一眼房间里正听候吩咐的丫鬟随从,示意他们退下,方才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六哥,你不觉得傅家的这位小姐很不淑女么?」 「满京都看一看,哪有这样跑去学医又成天扮做儿郎抛头露脸的闺秀?」 「我是不晓得你喜欢她什么。」 沈珍鼓一鼓脸颊,「偏偏她还不识趣,不领情。」 第7章 沈慕笑笑:「我就喜欢她不大家闺秀。」 「你口中这些大家闺秀都一个样,且个个无趣,没意思得紧。」 沈珍被沈慕说得一噎。 沈慕复道:「再则,她去学医是为了救自个的娘亲,说明她纯真善良。」 当初派人去打听傅新桃,沈慕便晓得她一身好医术是怎么来的了—— 傅新桃九岁那一年,傅夫人病重,药石无用。后来遇一神医,神医却不要银钱不要珠宝,只道若傅新桃能在三天之内背下《证类草本》,便愿意考虑救人。 《证类草本》记载着一千七百多种药物。 要在三天之内背下来谈何容易? 九岁的傅新桃做到了。 神医大喜过望,又提出要收她为徒,否则不治病,傅新桃这才会去学医。 她似乎确实是一块学医的好料子。 才十七岁,已然医术了得,可以治病救人了。 「外头虽那么传,但不见得是那么一回事。」沈珍一副不相信的语气,「都说医者仁心,哪儿有那等子大夫,逼着别人随他学医,否则就不治病救人的?」 沈慕翻了个白眼:「你没见过不等于没有。」 「你来我这儿就为了说这个?」他终于不耐烦,「要这样,你可以走了。」 沈慕一面喝茶,一面下逐客令。 恼自己好心被当驴肝肺,沈珍跺一跺脚,气咻咻离开。 沈慕不在意。 他懒懒躺在罗汉床上,想到自己美好的将来,勾一勾嘴角。 ☆☆☆ 傅诚放衙回府时已是傍晚。 见他迈步走进里间,徐氏迎上去,红莺行礼之后带着其他丫鬟婆子退下。 徐氏接过傅诚脱下来的官帽又帮他脱下官袍,说:「老爷,今天荣王妃登门了。」她取过一件常服,一面帮傅诚穿戴一面继续道,「是来帮英国公府说亲的。」 傅诚拧眉:「为了沈家的六少爷?」 「是。」徐氏颔首说,「这位六少爷名声在外,我是舍不得的……」 「所以,便是荣王妃上门,我也没有松口。」 「就是心里不踏实。」 思索之间,傅诚引着徐氏在椅子上坐下。 自己的夫人在这件事上心里有什么顾虑,他不是不明白。 为徐氏和自己各倒了杯茶,傅诚问:「荣王妃可曾说过什么?」 「倒没有。」徐氏柳眉紧蹙,「只拒了这婚事,怕荣王妃面子上挂不住。」 「便是荣王妃上门说亲也没有就要人答应的道理。」傅诚沉吟道,「既然不曾说过旁的什么,夫人姑且宽一宽心,莫自己吓唬自己,待看一看怎么回事再说。」 徐氏介怀的是上门的人是荣王妃。 如若单单一个媒婆,那拒了便也是拒了,怎么偏偏是荣王妃呢? 纵是忧心忡忡也无法。 徐氏叹气:「现下唯有这般了。」 三月十九。 又是傅新桃到京都城郊义诊的日子。 临近晌午时分,傅新桃帮最后一位前来看诊的老人开完药方。送走老人,他们准备收拾好东西回府,在她对面姑且空置下来的一张破旧椅子却又叫人占据。 正收拾药箱的傅新桃抬一抬眼,看见了沈慕。 准确一点来说,是满脸疲惫、面色颓唐的沈家六少爷。 他们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三个月以前。 拿不准沈慕要做什么,傅新桃没有率先开口,继续低头收拾自己的药箱。 「大夫,我难受。」 沉默片刻,沈慕不得不主动出声,语气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沮丧。 傅新桃看他一眼:「英国公府的六少爷还缺大夫看病么?」 沈慕:「……」 「缺!」 他默一默,盯着傅新桃,「盖因此病,非一人不可治,不寻她是不成的。」 傅新桃佯作不懂,摇头笑一笑:「那我定也无能为力。」 「六少爷恐怕须得另请高明。」 「你都没有帮我诊脉,你怎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沈慕不敢对傅新桃大声,可怜巴巴伸出手说,「傅小大夫,你起码也先帮我号个脉试一试,再做判断?」 傅新桃将收拾好的药箱合上,俯身看着沈慕:「六少爷昨晚宿在哪儿?」 「可曾酗酒?几时睡的?」 沈慕瞪着眼,越发委屈:「有美一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这些日子,我念她、想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企图醉酒麻痹,却依旧日夜伤心。」 「傅小大夫当真不帮我瞧一瞧么?」 第8章 他干脆手捂着胸口,「我当真难受得快要死过去了!」 傅新桃:「……」 沈慕演得并不好,即便有说亲的事在前,她也没有把沈慕的话当真。 这个人虽然性情谈不上坏,但确实不大正经、油腔滑调。 他们至多做朋友。 傅新桃正要回沈慕的话,听见春雨在旁边小声喊她,便抬了头。 不远处,一群身穿交领大襟曳撒的年轻男人正朝她所在的破庙大步走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是萧衍。 她微微皱眉,沉吟中视线在沈慕眼下的乌青停留一瞬。 沈慕注意到傅新桃的举动,跟着回头看一眼。瞧见锦衣卫走近,他收起对着傅新桃时的可怜模样,换做了严肃神色,站起身的同时一把洒金川扇在手心敲了敲。 「萧大人来这儿办公务?」 沈慕认出萧衍,笑着甩开手中折扇,一派淡定、不紧不慢地摇一摇。 萧衍仍旧戴着半张银质面具,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眼神锐利,神色漠然。 傅新桃嘴角微翘,和他打了个招呼:「萧大人。」 萧衍几不可见的颔首。 萧、傅两家的关系,锦衣卫都已清清楚楚,对此并不奇怪。 傅新桃视线随即落在他后边的人身上,笑道:「陆大人。」 被唤作「陆大人」的陆逊拱一拱手,客客气气回答一句:「傅小娘子。」 傅新桃虽作小官人打扮,但在锦衣卫的面前终究藏不住女儿身。 她不介意,微笑着点点头。 陆逊比萧衍年长几岁。 他是靠着家中荫庇才成了锦衣卫,不久之前刚升任百户。 傅新桃和陆逊认识是因为曾帮他的母亲看病。那是个顽疾,根治起来不易,为此傅新桃曾往陆家去过不少趟,一来二去,时不时会见面,她和陆逊也就脸熟了。 她为陆母治病期间,有人曾劝她不要趟浑水。 那人倒是好心,怕陆母万一出事,陆逊这个锦衣卫蛮横起来要她以命换命。 不少人对锦衣卫都是这个印象——蛮横、无理、凶残。只是傅新桃想着,锦衣卫也是人,是人便分好坏,再则病人无辜。她单纯负责治病,其他的事与她无关。 陆逊确实并不是什么坏人。 她帮陆母治好病,陆逊十分感激,亲自登门道谢,还送了许多谢礼。 沈慕的视线在萧衍和陆逊身上打了个转。 他手中扇子继续摇一摇,见傅新桃对他们态度甚为温和,心情不大爽利。 这种不爽利使得沈慕想挫一挫这些锦衣卫的锐气。 却被人先一步截断未出口的话。 陆逊看着沈慕:「沈六少爷,我们指挥使有话问你。」 听言,打开的洒金川扇被重新收起,沈慕淡定挑眉反问:「什么意思?」 陆逊道:「六少爷昨天在何处过夜的?」 沈慕一噎,看一眼傅新桃,没说话。 陆逊仿若不知,继续问:「六少爷昨晚是不是一直在醉香楼?」 醉香楼乃是烟柳之地,京都的纨绔子弟们平日大多都爱去那里寻欢作乐。 发现傅新桃此时看向了自己,沈慕:「……」 不应该是他在傅新桃面前挫一挫这些锦衣卫的锐气吗? 怎么变成了锦衣卫反将他一军? 「既然诸位大人与沈公子有正事要谈,那小女子便先告退了。」沈慕沉默无言的当口,傅新桃垂眼与众人一福身,偏头示意春雨提上自己的药箱,领着春雨、秋杏一起离开破庙。 沈慕想挽留傅新桃却寻不到挽留的借口。 想追着去,他又被锦衣卫拦下,被堵在这处破庙,半步离不开。 傅新桃的身影渐渐远去,格外不痛快的沈慕失去耐心。 他冲陆逊不耐烦道:「在醉香楼过夜又怎么了?触犯王法?要抓我不成?」 「自然不是。」 陆逊哂笑,「只是昨夜同六少爷一桌吃酒的李大人没了,总得查一查。」 李大人……没了? 沈慕大吃一惊,骇然问:「你是说,刑部郎中李永大人?」 陆逊挑眉:「怎么?六少爷还不知道?」 沈慕想起数个时辰之前两个人把酒言欢的场景,煞白着一张脸。 陆逊见沈慕这般反应,望向萧衍。 萧衍辨不清神色,对沈慕冷声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辰?」 ☆☆☆ 顺利摆脱沈慕,回到傅家,梳洗过后,傅新桃坐在窗棂下休息。 第9章 回想起不久前的场景,她止不住笑。 秋杏将一碗桂花藕粉、一碟红豆饼用托盘送到傅新桃面前。把吃食搁在罗汉床榻桌上,见自家小姐笑盈盈,摸不准因由,她也笑着问:「小姐怎生这般高兴?」 傅新桃接过春雨递来的瓷勺。 她嘴角微翘道:「没什么,天气好,心情不错。」 秋杏下意识瞥向窗外。 春日阳光落在院中几株桃树上,枝头如粉色云霞的花朵好似被度上一层金光,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今儿天气确实好。 秋杏又笑:「今天瞧着是个做桃花酿的好日子。」 傅新桃吃得两口藕粉,听见秋杏的话,一时停下动作。 略想一想,她吩咐春雨一声:「将我前年做的桃花酿新取一坛子出来。」 「是,小姐。」春雨应声去了。 秋杏立在傅新桃身边,好奇发问:「小姐要送人么?」 「萧大人还没尝过呢。」 傅新桃语气平静,「他方才帮我解围,我向他道一声谢是应该的。」 秋杏听懂了,抿着唇笑:「是。」停顿几息时间,她又说,「那奴婢去让小丫鬟采新鲜桃花回来,再让厨房准备好一应什物,预备着将今年的桃花酿也制上。」 「去吧。」 傅新桃点一点头,秋杏福身退下,她翘着嘴角夹一块红豆饼吃。 ☆☆☆ 刑部的郎中李永一夜之间暴毙于醉香楼,而异常巧合的是,他近日正协助刑部侍郎在彻查一桩贪污案。事情发生得蹊跷,锦衣卫得到命令负责查明李永的死因。 萧衍自接到旨意,便忙碌于此事。 他回到萧府已是夜深之际,夜风微凉,漆黑的天幕上几点星子闪烁。 穿过庭院时,路过几株杏树,只见树下杏花悄然落了满地。 萧衍忽而想起白天在那一处破庙遇见傅新桃。 傅家有女初长成。 她小时候便生得玉雪可爱,讨人喜欢,现下长大,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有人喜欢她、想要追求她再正常也不过。 这些年不在京都,同她有关的许多事情,他终究无法一一了解。 萧衍一时之间在长廊驻足,沉思中,却敏锐觉察到不远处一点异常响动。 跟在萧衍身边的小厮苍术同样注意到了。 苍术问:「二爷,小的去瞧瞧?」 萧衍转身,抬眸朝着响动传来的方向扫过去两眼,离得远,什么都瞧不见。 他当下没说话,径自抬脚走过去。 走到长廊尽头便瞧见此时在墙头上趴着的人。 她手里举着一把小弹弓,在瞥见他身影的同时将小弹弓放下去。 傅新桃趴在墙头上冲他笑:「萧大人。」 她率先开口,落落大方的口吻对萧衍说,「今日在西郊,谢谢了。」 跟在萧衍身后的苍术,见状识趣退到远处去。 萧衍略略仰头看着高处的傅新桃,沉声:「夜已深,傅小姐怎还未休息?」 「在等你呢。」 傅新桃微微而笑,「不道谢,心里头便惦记着这事。」 话音落下,她将一个小竹篮从墙头上小心翼翼地用粗绳吊下来。 萧衍望向竹篮,发现里面似乎是一坛酒。 傅新桃动作十分的谨慎,是以费了会儿时间,那小竹篮才稳稳落到地上。 墙头上的人终于轻吁一口气,笑得眉眼弯弯。 「萧大人,一坛我自个做的桃花酿作为谢礼,请勿嫌弃。多谢萧大人及时出现让我得以脱身。」她复从秋杏手里接过食盒,用之前的方式,让食盒亦稳稳落地。 「是鸡丝鲜笋拌面、凉拌青笋和白切牛肉。」 傅新桃压低一点声音,「吃过宵夜,萧大人也早点儿休息,多注意身体。」 似乎不想听到萧衍的拒绝,墙头上眼含笑意的人转瞬消失不见。 唯有墙根下的东西证明她出现过。 萧衍步步走上前去,弯腰抱起那一坛桃花酿,提起食盒。沉甸甸的份量在臂弯里,他在墙根,听见隔着一堵墙传来极熟悉的声音:「我和沈慕,什么也没有。」 不出三日,刑部郎中李永的死因被查明。 谋害李永性命的是涉及近日贪污一案的官员孙方庭,他企图以此警告刑部。 这人实在是太过嚣张。 但朝中官员心知,他这样嚣张从来不是没有原因。 孙方庭此人乃朝中首辅张拱的得意学生之一。张首辅门生众多,在官员之中颇具威望,没有人敢直接得罪他。孙方庭深受张首辅器重,这些人同样畏惧他。 第10章 其实,嘉平帝异常介怀张首辅在朝中威望太重,与张首辅多有龃龉。 这件事朝中官员心里都十分清楚。 然而碍于张首辅的身份、地位和他当年辅佐嘉平帝继位的从龙之功,饶是天子,亦诸事必然顾及张拱的面子。过去有许多案子,无不是因为这个最终稀里糊涂结案。时至今日,张首辅一系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想扳倒他们谈何容易? 有着这样一层因由,朝堂上下不大敢触张首辅及其党羽的霉头。 私下如何骂,面上总是客客气气、避之不及。 萧衍却带着锦衣卫夜闯孙家,将人抓回北镇抚司连夜审问。 其后不过数日时间,锦衣卫证据确凿的结案,连张首辅都噤声,不置一词。 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一阵波澜。要知道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不乏有曾得罪于张首辅的因由,而萧衍这个年轻的新任指挥使竟毫不在意,依旧对张首辅不留情面。 有人最终把萧衍的表现归结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否则,到底会有几分忌惮。 萧衍能做到这一步,他们心里自然支持,却拿不准这个人可以坚持多久。 是以,他们暂且只选择观望,而无旁的举动。 傅新桃在这件事之前,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孙方庭这个名字。 孙方庭往日没有少做欺男霸女之事,在老百姓中名声极差,大家私下多有抱怨,她便有所耳闻。 她问起过自己爹爹孙方庭这个人,那时晓得孙方庭不是个好对付的。 晓得归晓得,朝堂上的许多事情都复杂,她的父亲是礼部官员,对这些多少无能为力。 如今孙方庭入昭狱、被定罪,说不出的大快人心。 不过,傅新桃也在意萧衍。 他回到京都甚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往后盯着他的人只会更多……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平安回来的人,傅新桃不希望他在京都反而出事。 但能帮到他什么? 傅新桃站在书房的窗户前,望着窗外的一丛翠竹陷入沉思。 片刻,书房外响起秋杏有些着急的声音。 她急切道:「小姐,宫里头来人了,说要接您进宫。」 傅新桃从沉思之中回过神。 反应过来秋杏的话,她走过去打开书房的门问:「怎么回事?」 秋杏面有忧色,摇头:「不清楚,只是府里来了一位公公,说皇后娘娘派他来请您进宫,帮宝阳公主诊个脉。夫人正陪那位公公喝茶,马车就在府门口候着。」 宫里头那么多太医、御医,医术都极好,怎会非要她去帮公主诊脉? 可既是皇后娘娘有令,她便得遵从。 傅新桃心下思量,对秋杏道:「让人去准备热水,我要梳妆。」 「动作快一些。」 秋杏当即福身道:「是。」 她离开书房,先去吩咐丫鬟婆子做准备。 ☆☆☆ 傅新桃梳洗过后,换过一身衣裳,这才去往正厅。 秋杏和春雨背着药箱跟在她身后。 吕皇后派来接傅新桃的太监名叫蔡和庆,一见到傅新桃,他立刻笑脸起身,却也不端着,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傅小娘子,皇后娘娘吩咐奴才来接您去宫里。」 傅新桃回以一礼:「劳烦公公了。」 蔡和庆笑:「折煞奴才了,只这时辰已不早,傅小娘子不若即刻出发?」 徐氏放心不下,一路送傅新桃到府门口。清楚自个娘亲不安,她柔声安抚徐氏:「娘,我今天一早便惦记起你做的木莲豆腐,等我回来,一起吃这个好不好?」 女儿说想要吃木莲豆腐,徐氏立刻答应:「好,待会儿娘亲就先准备着。」 傅新桃含笑拉一拉徐氏的手,转身上得马车。 马车一路稳稳地驶向皇宫。 傅新桃背靠车壁,脸上表情严肃,思索着今天这一出意外。 虽然她的父亲是礼部侍郎,但种种原因,她从未真正融入过京都的贵女圈子。她在这些贵女眼里是无足轻重的存在,没有多少交好的人,也没有得罪过谁。 皇后娘娘本不应该会注意到她。 极可能是有人特地在皇后娘娘提起她,且这个人说话是有些份量的。 傅新桃想起不久之前上傅家为沈慕说亲的荣王妃。 若是荣王妃,便说得通了。 不过,皇后娘娘派人接她去宫里为宝阳公主看诊,即便束手无策,当不至于会要降罪于她。或许这仅仅是一个下马威抑或小小的惩戒,为她的不识趣和不识相。 但若是如此…… 第11章 荣王妃有万千手段能轻易治得了她,何必非绕个大圈子呢? 傅新桃心中胡乱猜测。 后来马车平稳停在宫门外,蔡公公请她下来换乘轿辇。 傅新桃趁此机会,褪下手上戴着的金镶玉镯子,塞给蔡和庆:「公公,实不相瞒,这是我头一回进宫,心里头有些打鼓,只想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镯子用的是上等羊脂白玉,白玉环以赤金轴相连,拿在手里颇有分量。 蔡和庆认得这只金镶玉镯子是好物,脸上愈堆笑。 皇后娘娘召傅新桃入宫这件事确实突然,小娘子没有准备,免不了心中忐忑,而那些倒也不是不能说。蔡和庆收下镯子,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回答傅新桃的话。 「宝阳公主近来食欲不振,整日恹恹提不起精神,太医院试了许多法子却依旧不见好转。皇后娘娘担忧公主身体,近来正为此发愁。荣王妃今天进宫与皇后娘娘请安,向皇后娘娘提起傅小娘子的医术了得,皇后娘娘便想让傅小娘子为宝阳公主诊脉,瞧一瞧是怎么了。」 果真是荣王妃么? 傅新桃心下叹气,面上抿唇而笑:「多谢公公。」 蔡和庆也笑:「傅小娘子客气。」 话说罢,不再耽误,他躬身示意傅新桃换乘轿辇:「请。」 ☆☆☆ 宫人抬着轿辇,直奔宝阳公主的碧霄宫。 春雨和秋杏两个丫鬟,都被傅新桃留在宫门处,没有让她们跟进来。 约莫过得两刻钟,软轿停在碧霄宫的正殿外。 傅新桃背着药箱下来,抬眼瞧见廊下有一位头戴凤冠、雍容华贵的妇人。 心神一凛,她上前行礼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吕皇后见傅新桃,脸上笑容亲和:「傅小娘子免礼。」 大宫女上前扶着傅新桃站起身。吕皇后又道:「实在是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且听闻傅小娘子医术甚好,才派人去请的。望傅小娘子体谅我爱女心切,勿见怪。」 傅新桃垂首,只说不敢当。 吕皇后不再赘言,转而与殿内的人说:「宝阳,让傅小娘子帮你诊个脉?」 碧霄宫正殿的门紧闭,似乎在说里边的人此刻谁也不想见。 宝阳公主这般任性举动却并不让吕皇后着恼。 嘉平帝自二十五岁继位起,至今已有二十二年的时间。吕皇后虽是嘉平帝仍在潜邸时的枕边人,但直到嘉平帝二十八岁,他们才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为如今的太子殿下赵祐景。复过得三年,又有了宝阳公主赵淑媛。 皇帝陛下子嗣单薄,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的,只有一儿一女。 作为小女儿的宝阳公主,自然被嘉平帝和吕皇后双双疼得跟眼珠子一样。 吕皇后是当真忧心自个女儿的身体。 片刻不曾得到宝阳公主回应,她又一次柔声开口。 「你这样天天不吃不喝怎么能行?」 「让傅小娘子帮你瞧一瞧,兴许便治好这病症了呢?」 这时,殿内终于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母后从哪儿找来的傅小娘子?」 吕皇后见女儿有些兴趣,笑道:「是礼部侍郎傅大人的女儿。」 殿内的人没有回应吕皇后的话。 然而过得半晌,宝阳公主从里边打开门,视线直直落在傅新桃身上。她眼底蕴藏笑意,嘴角弯弯望向吕皇后,乖巧说:「母后,我要傅小娘子帮我诊脉。」 傅新桃能觉察到宝阳公主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一种别样的感觉。 仿佛是……早就认得她了。 「傅小娘子进来罢。」 话音落下,宝阳公主自顾自转身往殿内走去。 吕皇后温声对傅新桃说:「去吧。」 傅新桃颔首应是,背着自个的药箱迈步走进碧霄宫正殿。 宝阳公主将里间的宫人悉数遣退到外间,单独留下傅新桃一个。 她神色从容,不着急看诊,一双眼睛来回打量傅新桃,叫人辨不清心思。 「你爹是礼部傅大人?」 赵淑媛开口,问起的却是这些事,傅新桃镇静回答她:「是。」 「奇怪,我怎么觉得你瞧着眼熟?」话音落下,赵淑媛略略沉吟,偏偏想不通为什么觉得眼熟,于是又看一看傅新桃,「算了,左右我确实第一次见你。」 「傅小娘子,问你一个问题。」 她冲傅新桃眨眨眼,「你觉得陆逊这个人如何?」 赵淑媛虽然是这么问的,但语气听不出恶意与针锋相对。 她似乎单纯好奇,想要知道答案。 第12章 真正见到人,傅新桃同样发现,宝阳公主面色红润、说话底气十足,大约并不存在异常严重的厌食问题,应也没有真的不吃不喝。皇后娘娘或许是关心则乱了。 莫怪御医们束手无策。 对着一个没有生病的人,要怎么治? 说要她看诊的宝阳公主却不关心看病的事,反而提起陆逊,意外之余,傅新桃规规矩矩回答:「臣女与陆大人仅仅是点头之交,不敢妄言陆大人的人品。」 赵淑媛斜睨一眼傅新桃,老神在在说:「我记得之前有一段时间,陆逊的母亲身体欠恙,是你去帮忙看诊的。后来你帮陆大人的母亲治好顽疾,他还特地上傅家登门道谢,是不是?」 这事确实谈不上秘密,亦不稀罕。 关键在于,宝阳公主竟都晓得,这就稀罕了。 大约是已上心陆大人多时? 连带在陆大人身边出现过的人都一一了解掌握,其中因由么…… 傅新桃不得不想,好在她同陆大人没有什么。 否则兴许浑无所觉中,便被这般身份尊贵的人敌视了,也怕是无妄之灾。 心中坦坦荡荡,傅新桃再开口,少几分拘谨,回答赵淑媛:「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也是因为当时帮陆大人的母亲治好病,我才同陆大人有这么一点交集。」 赵淑媛肯定的点一点头。 她单手托腮,怨念冒出来一句:「陆大人不喜欢我。」 过于直白的话语令傅新桃愣住。 赵淑媛自顾自说:「只我后来认真想一想,陆大人的话不无道理。」 回过神来,傅新桃低声问:「陆大人说过什么?」 赵淑媛闻言撇一撇嘴,却没有解释。 她心里自然是清楚的。 陆逊说他们不合适、说他们身份悬殊、说他承受不起她的偏爱。 初初觉得恼火,冷静下来便对他多两分理解。 但这不妨碍她心里不痛快。 没错。 她出身皇家,她是宝阳公主,是整个大齐唯一的公主殿下。 父皇和母后对她无限宠爱。 她的嫡亲哥哥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将来必定继承大统。 她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 可以说,她这一生注定荣华富贵,几乎无人可比。 而陆逊是一个堪堪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 甚至他年龄也比她大上不少,她才十六岁,他却已经二十四了。 要论这些,他们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但又如何呢? 这世上身份地位能越过她去的人本就没有几个,介怀这些有意义么? 大八岁也谈不上夸张,毕竟不是十八、二十八、三十八。 赵淑媛不觉得这些是问题。 哪怕她理解陆逊的那些话、知道那些不是敷衍,依然这么认为。 问题是陆逊介怀。 她不想逼迫谁,那样多无趣,但如此,岂不变成一个死结? 安静片刻,赵淑媛眼巴巴望向傅新桃:「你知不知道陆逊喜欢些什么?」 傅新桃诚实摇头。 赵淑媛眨巴眨巴眼睛,语气恳切说:「你和萧大人不是青梅竹马吗?陆逊和萧大人同样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你和陆逊又多少认识……帮帮我,好不好?」 她恨不得抓住傅新桃的手哀求一番。虽然明白她小小心思,但傅新桃没有应承,而是说:「殿下,臣女斗胆一问。若陆大人送您一把路边的野花,您会收吗?」 赵淑媛想也不想回答:「收啊,当然要收。」 「陆大人送我的为什么不收?就算是野花也是最好看的野花!」 傅新桃笑:「那便是了。因为是陆大人送的,哪怕不过一把路边的野花,分文不值,殿下一样喜欢、一样高兴。如果换一个人,殿下未必会有这样的心情。」 赵淑媛琢磨了一下傅新桃的话:「所以陆逊喜欢什么其实不重要?」 「若他心里有我,我送什么也都高兴?」 傅新桃点头。 赵淑媛却懊恼道:「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不喜欢我啊。」 要是陆逊喜欢她事情还不简单了么?赵淑媛低垂着脑袋,默默叹气,心想傅新桃是对的,陆逊并不喜欢她,哪怕送的是他喜欢的东西,他也根本不会高兴。 傅新桃笑一笑:「这得看殿下看重的是什么了。」 「什么意思?」赵淑媛没听明白。 傅新桃说:「一对璧人若要成婚,定然得两个人、两家都同意才行……但一个人心仪另一个人,却是无须任何人同意的,尤其是当另一个人无婚约在身、无心仪之人的情况下。」 第13章 赵淑媛顺着傅新桃的话沉思,半晌恍然顿悟—— 陆逊喜欢不喜欢她,是陆逊的事,而她喜欢陆逊,这也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不至于逼着陆逊做她的驸马,无非陆逊现下无婚约在身又似乎没有心仪的小娘子,她觉得这件事有戏。 何况,她这么漂亮可爱,陆逊凭什么不喜欢她?! 赵淑媛暗地里气鼓鼓的想。 「我明白了。」宝阳公主握拳,下了个决心:凡事从来锦上添花不难,雪中送炭不易,她要做就做能为陆逊雪中送碳的那个人,不信陆逊一直这么冷冰冰。 既然赵淑媛说自己明白,傅新桃安安静静不多言。 片刻,她开口:「皇后娘娘让臣女来帮殿下看诊,不知殿下哪儿不舒服?」 赵淑媛记起自己答应母后让傅新桃帮她诊脉。 这也算正事一件。 赵淑媛不打算为难傅新桃。 她大大方方伸出手道:「你帮我瞧一瞧吧。」 傅新桃为赵淑媛诊脉,确认她脉象平稳,身体无恙。 但皇后娘娘似乎说…… 诊过脉,傅新桃问:「皇后娘娘说殿下近来不吃不喝,可是食欲不振?」 「抑或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你看我像不吃不喝的样子吗?」赵淑媛自己很快嘟着嘴否认,「是我不高兴母后说要快点儿帮我找驸马,故意闹脾气……最近休息得不算好倒是真的。」 原是存在其他的因由。 傅新桃终于领悟——皇后娘娘并非关心则乱,是清楚公主殿下为何会这般。 母女两个闹了一点小矛盾,于疼爱宝阳公主的皇后娘娘而言,是得想办法把人哄好才行。只是没有想到,宝阳公主会对她一个初初见面的人敞开心扉,或者其实也是为了找个台阶下? 心思稍敛,傅新桃问:「殿下休息得不好么?是难以入睡还是容易惊醒?」 赵淑媛细细和傅新桃说一说自己的情况。 傅新桃想得片刻,开出药方,笑道:「」这药煎出来倒不苦。」 「殿下歇寝前服用便可。」 「若吃得不好、吃得没有效果,您随时谴人去找臣女。」 赵淑媛颔首,态度和善,却多少漫不经心。御医的安神汤她吃了许多,吃到腻烦,可实际上效用不大,这会儿让傅新桃开药方多少是为着能向她母后有个交代。 「殿下现下倘若觉得疲累,想要小憩,臣女亦可为殿下施针。」 「约莫是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赵淑媛眨眨眼:「疼吗?」 傅新桃微笑摇摇头:「不疼的,殿下安心。」 「好!」 赵淑媛立刻答应,「听你的,待我睡下,母后也好回去休息。」 她招了大宫女进来,叮嘱过几句。 大宫女应声出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一些赵淑媛爱吃的小点。 傅新桃打开自己随身的药箱,取出一副银针。 赵淑媛凑上前看一眼,禁不住怀疑傅新桃之前的话:「当真不会疼么?」 「施针讲究的是循经选穴,施针之前须得知晓经络循行时存在的异常,如此方可‘对症下药’。只要掌握病人的情况,施针手法得当,病人不至于觉得难受。」 赵淑媛听不太懂这些话里的意思。 但傅新桃这么说,她也就信了,认真点一点头:「好吧,我信你。」 ☆☆☆ 赵淑媛睡下之后,傅新桃才从殿内出来。 她向吕皇后回禀完宝阳公主的情况,将将一一交待清楚,又听得小太监一声通禀说太子殿下来了。她退至一旁,垂首行礼,瞥见一片玄色衣角从眼前飘过。 太子赵祐景脚下生风,行至吕皇后的面前:「母后。」 吕皇后含笑问:「太子怎得有空过来?」 赵祐景答:「这会儿正巧得闲,听闻宝阳仍是身体不适,过来瞧一瞧。」 抬眼看一看紧闭的门,他又问:「是歇下了么?」 「听闻礼部侍郎傅大人家的小娘子医术了得,今日特地派蔡公公去请进宫来帮宝阳看诊。方才傅小娘子帮宝阳诊过脉、开了药方,宝阳吃了些东西,便睡下了。」吕皇后说,「你特地来看她,倒是她不争气。」 「是我来得不凑巧。」 赵祐景好脾气笑了笑,「那就不进去打扰她休息了。」 他脑海中想着吕皇后提及的礼部侍郎傅诚和傅诚家的小娘子……傅诚和他夫人只有一个女儿,且这个女儿因着一些缘故自小便去了学医,他此前倒也曾听说过。 傅大人是个做人做事都清正的。 赵祐景一面想,视线一面扫过四周,随即落在一抹俏丽身影上。 第14章 「傅小娘子。」 他开口,磁性声线透出温和之意,「孤的妹妹情况如何?」 「回殿下的话,宝阳公主的情况尚可,仔细调理一阵子便无什么大碍。因是公主说近来休息得不太好,臣女方才替公主施过针,如此可以睡得安稳一些。」 「这一觉应能睡得两个时辰。」 傅新桃微微抬头,规规矩矩说道,「太子殿下无须太过担心。」 这些话都是之前回禀过吕皇后的。 现下无非再重复一遍。 然而赵祐景望着傅新桃的脸,表情有一瞬的凝滞。面上的失态转眼化为平静,他暗地里却是心潮翻涌,震惊无比,垂在身侧的手,为克制情绪,悄悄紧握成拳。 傅新桃浑无所觉。 赵祐景压一压嗓音:「那便劳烦傅小娘子这些日子多往宫里走一走了。」 「殿下言重。」 傅新桃垂眉敛目,低声应得一句。 离开碧霄宫,傅新桃再一次坐上软轿,于沉默中往宫门的方向去。比起入宫时候心底难掩的忐忑,她整个人稍微放松下来,才算有心情去细细欣赏宫里的景致。 目光所及,一座座宫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 烂漫春光照在琉璃瓦上,跃动点点金光。盛放的粉白海棠花枝如美人羞赧螓首低垂,枝头鸟鸣啾啾,花枝掩映的朱红宫墙亦仿佛染上几分勃勃的生机。 春深似海。 正是人间好时节。 欣赏片刻宫中春日美景,傅新桃放下轿帘,收回手,又想她今天竟然一气儿见到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宝阳公主。好在处处规规矩矩,应没有犯下什么错。 太子殿下说让她这些日子多往宫里走一走…… 当时不觉得,回想起来,傅新桃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却无法准确捕捉。 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么? 所以话说得如此客气? 太子殿下既然发话,她便不得不遵从,往后是还得来宫里才行。 不过待宝阳公主吃得几幅药、看一看效果再说罢。 傅新桃这一去足有大半日时间。 春雨和秋杏等在宫门外,等得越久越是心中不安,待见到小太监恭恭敬敬把傅新桃送出来,两个人皆快步迎了上去,确认过自家小姐平安无事便欣喜不已。 「回去吧。」 傅新桃没有多说什么,将药箱交给春雨之后,上得傅家的马车。 从宫里出来方称得上心弦放松。 坐上马车,不多会儿,傅新桃感觉到一阵的疲累,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春雨和秋杏见状互相交换一个眼神。 她们都不出声,一路安静,免得打扰傅新桃休息。 马车走得十分平稳,傅新桃不觉间睡着过去。 待回到傅家,马车在府门口停下,她恍惚有所觉的迷迷糊糊中睁眼醒来。 「小姐,回府了。」春雨低声提醒一句。 傅新桃揉一揉眼睛,低低「嗯」得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整理好仪容,没有睡醒,一个人有半个还在发懵,她被春雨和秋杏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却不妨双脚刚刚落地,偏头瞧见走在他们后边、此时坐在马背上的萧衍。 傅新桃脸上几分懵懂仰头望向他。 那个全无准备的瞬间,她和萧衍对视一眼,对方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脸上。 也许是错觉。 傅新桃觉得萧衍的目光带着某种温柔,想去捕捉,萧衍却已别开眼。 可是这让她顷刻心情大好。 她冲萧衍甜甜一笑,因睡得一会,声音低哑:「萧大人。」 萧衍眸光微闪,顿一顿问:「嗓子怎么了?」 闻言,傅新桃脸上甜甜笑容显出两分憨态,她眉眼弯弯说:「没事的。」 两个人说得两句话,原本骑马走在萧衍身后的陆逊已跳下马背。 他皱眉,大步走向傅新桃:「傅小娘子还好吗?」 傅新桃听陆逊语气急切,又是这么个问题,心下奇怪。 她不解道:「陆大人怎么这么问?」 陆逊脚下一顿,认真打量两眼傅新桃,确认她在宫里应未被为难,便意识到自己武断。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方才听说傅小娘子被请进宫帮宝阳公主看诊。」 傅新桃明白过来。 只是,细想想刚刚陆逊的反应以及宝阳公主那些话,她不自觉抿了一下唇。 因为她被请过去帮宝阳公主看诊,便觉得她可能出事么? 陆大人会否对宝阳公主有一些偏见? 第15章 却不太清楚发生过什么事。 也许有其他因由,总不能因此而擅专责怪陆大人。 诸种想法在心底转一转,傅新桃含笑开口:「确实是因为宝阳公主身体欠恙,皇后娘娘才派蔡公公来傅家请我入宫去为殿下看诊的。殿下性子和软,因而一切都顺顺利利。」 「陆大人,公主殿下不曾为难我。」 她把话说得含蓄,「且十分愿意相信我的医术。」 宝阳公主不是为了刁难傅新桃才非要让她进宫看诊的?回想起赵淑媛种种任性举动,陆逊心底颇有些意外,紧拧的眉松开,只道:「傅小娘子无事便好。」 傅新桃笑一笑,客客气气:「多谢陆大人关心。」 确认过她平安的陆逊没有多留,很快抱拳告辞,骑马而去。 萧衍早已从马背上下来,此时负手立在傅新桃的面前。 见她眼底好奇朝自己看过来,他眉眼不动,淡淡出声:「怎么了?」 傅新桃咬了下唇,往前迈得一步,压低声音:「陆大人和宝阳公主是怎么回事?我今天虽第一次见宝阳公主,但不觉得宝阳公主是不讲理的人,却不知陆大人为何怕我被为难。」 萧衍问:「宝阳公主同你提起过他么?」 傅新桃点一点头,他又说:「便是这么一回事。」 「嗯?」反应不及的傅新桃懵了懵,随即明白过来萧衍话里的意思。她轻轻叹气,知道这些事不是她能插手的,低声道,「过得一阵子还得进宫,太子殿下说,让我这些日子多往宫里走一走。」 萧衍眉眼沉沉:「你见过太子殿下了?」 「正巧太子殿下到碧霄宫探病。」傅新桃眨眨眼,「是有什么问题吗?」 萧衍看一看她:「没有。」 两个人话说到此处,傅新桃身后传来徐氏的声音:「年年回来了。」 年年是傅新桃的小名。 十七年前的一个大年初一,她呱呱坠地,从此拥有了这个小名。 小时候,她和萧衍一块儿去钓鱼,每每收获颇丰。 萧衍常常看着她傻乎乎费劲提着装满肥鱼的木桶,笑道:「年年又有鱼了。」 多冷的笑话。 傅新桃却总是被逗得笑得肚子疼,要多捧场有多捧场。 然而这样的笑话,后来再从萧衍口中听不见。 他是再也没有说过了。 傅新桃回身望见自个娘亲,快步迎上去:「娘!」 徐氏拉着傅新桃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确认她无事方笑道:「回来就好。」 萧衍缓步上前,和徐氏打招呼。 一心惦记女儿是否安好,徐氏这会儿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却当即热情说:「衍哥儿也在的呢。今天家里做了木莲豆腐,是你往日喜欢的,要不要进来吃一些?」 傅新桃扭头去看萧衍。 一时间,她想到他之前数年在边关,恐怕很难吃得上这些东西。 何况回府萧衍多半又得一个人用膳。 傅新桃故意甜甜笑:「衍哥哥,一起吃晚饭啊。」 徐氏也笑:「今晚便在我们家吃饭罢,难得婶婶下厨,衍哥儿赏个光。」 长辈这般开口,萧衍再难拒绝。 他此时唯有应承下来,颔首道:「叨扰了。」 ☆☆☆ 徐氏下厨,做的都是傅新桃爱吃的菜式,摆上满满的一桌。 用过晚膳以后,丫鬟婆子撤下碗碟,将傅新桃心心念念的木莲豆腐端上来。 木莲豆腐一向是夏天吃得多一些。 冰镇过的木莲豆腐浇上红糖水,便是入口清凉香甜,十分解暑。 现下仍是春天,容易受不住那份凉,徐氏没有叫底下的人将做好的木莲豆腐拿去冰镇,免得不小心吃坏肚子。但味道仍是极好的,尤其萧衍已许多年不曾尝过这般滋味,他吃得认真。 傅新桃坐在萧衍的左手边。 一碗木莲豆腐下肚,今天吃得极为满足的她缓一缓,和爹娘说起宫里的事。 熟悉的温软声音响在萧衍的耳边,他不动声色却字字句句听得仔细。 傅新桃也不把他当外人,并不刻意避讳。 「我从蔡公公那儿打听到,说是荣王妃对皇后娘娘提起我,皇后娘娘才派蔡公公来接我进宫去为宝阳公主看诊的。其实我不是很明白……即便我医术不佳,治不好宝阳公主的病症,皇后娘娘也不至于降罪于我……」 总不可能是为了抬举她,所以在吕皇后的面前提起她。 想不明白,傅新桃甚至不禁怀疑:「会不会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了?」 萧衍已敏锐觉察到其中的问题。 第16章 他心里有些猜测,只是现下尚未确认,不便多言。 傅诚亦不认为荣王妃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带着多少善意。 那么,多半有所目的。 凝神沉思片刻,他叮嘱女儿道:「无论是何原因,既要为宝阳公主治病便要用心,不可敷衍,先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其他的事情,为父会多留心的。」 傅新桃更在意的却是别的:「这些事会不会给爹爹带来麻烦?」 「年年不必自责。」傅诚宽慰女儿,「一家之主,合该为妻儿遮风挡雨。」 傅新桃勉力一笑:「好在宝阳公主愿意让我帮她看诊。」 「我必定尽心尽力,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谈及这些,气氛总不那么轻松。 萧衍等到傅新桃把今天在宫里的事说得七七八八,才起身告辞。 离开傅家回到萧府,他招来心腹缇骑,交待下去一点事情。 之后,萧衍在书房等到子时,终于等到人回来了。 一幅画卷在他的面前展开。 画上身穿粉色宫装的少女亭亭玉立,手里捏着一枝桃花,乌发雪肤、笑容甜美,乍一眼看过去,与傅新桃有几分相像。但画卷上的这个人显然不是傅新桃。 「宫女雪晴,大约五年前忽然间急病去了。」 「在此之前宫里有些她的传言,都与太子殿下有关。」 萧衍视线从画卷上移开:「什么传言?」 几息静默,缇骑回答萧衍的问题:「太子殿下对宫女雪晴动了心。」 夜已深,一场忽来的春雨无声无息。 赵祐景站在摇光阁顶层外廊下,压着眉眼盯住茫茫夜色,一动不动,任由细细密密的雨丝扑面。 晴风吹暖枝头雪,露华香沁庭中月。 被他教会念这一句诗的人,恍惚间已经去了那么久了。 但谁预想得到,傅家小娘子竟同她长得如此相像。 赵祐景回忆起白天的那一张脸,一双清澈眼眸盛着满满当当的灵动可爱。 却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念头闪过,赵祐景微微仰头望向漆黑天幕,嘴唇近乎抿成一条直线。 小太监福安此时恭恭敬敬站在两步外,心里不是不着急。 太子殿下已经一言不发在这个地方站得近一个时辰,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殿下……」眼瞧着雨势渐大,怕赵祐景受凉的福安硬着头皮上前,躬身语气轻柔说,「殿下,已经子时了,外头这场雨似乎下得又大了一些,您当心身子。」 赵祐景依旧沉默。 他望向远处星星点点灯火,半晌声音低哑道:「已经五年了。」 福安浑身一震,不敢接话。 赵祐景嘴边泛起冷笑:「五年了,你们以为孤全都忘了,是不是?」 「殿下息怒!」 一众宫人连同福安顷刻间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赵祐景只是觉得无趣。 他懒懒转过身,抬脚往前,越过一众宫人,阔步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 傅新桃开的药方,赵淑媛吃得数日,一日比一日夜里安睡。 陆逊对她态度冷淡这事,她也不再心里闷堵。 那一天傅新桃说过的许多话,赵淑媛暗地里来回细想,慢慢生出新的主意。 她自不会轻易服输,定要叫陆逊做她的裙下之臣不可。 赵淑媛信誓旦旦。 然而傅新桃又一次入宫为她看诊,见到的却是她在软塌上精神不振的样子。 「殿下脸色怎么这么差?是药方吃得不好么?」行礼请安之后,傅新桃被赵淑媛招至近前,她观察宝阳公主的脸色,实在是差,又问,「殿下有哪儿不舒服?」 赵淑媛声音虚弱:「没有,之前的药方吃得挺好的。」 大宫女搬来椅子请傅新桃坐在软塌旁,她顺势坐下,随即帮赵淑媛把脉。 片刻,傅新桃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 只她仍旧觉得奇怪:「殿下小日子不舒服,不曾叫太医看一看么?」 赵淑媛哼哼两声,没说话。 大宫女在一旁悄声道:「是看过的……但那汤药实在苦得叫人难以下咽。」 自然是赵淑媛觉得太苦吃不下。 她若不愿意用药,没有人能强逼得了她,怕是因此才一直耽搁。 傅新桃朝赵淑媛的大宫女看去一眼。大宫女立刻会意,而后开口消除她心中疑虑,解释道:「傅小娘子开的药不苦,殿下每天睡觉前都是好好喝完了的。」 赵淑媛懒在软塌上哼哼唧唧:「他们开的那药我光闻着都犯恶心。」 第17章 傅新桃叹气:「良药苦口,殿下应以身体康健为上。」 不过,好歹不至于一点苦味儿都受不得。 她略略沉吟,问赵淑媛的大宫女:「当时的药方可还在?」 「留了一份的。」 大宫女应声去取药方来给傅新桃看。 傅新桃便趁着这个间隙,又仔细查看和询问赵淑媛的情况。 赵淑媛说自己腰部会胀痛不适,严重时剧痛不止,且常常畏寒怕冷,心神疲惫,而她方才把脉,亦注意到赵淑媛的脉象沉弦,观其气色,舌苔有暗红薄白之相,是为肝郁气滞,冲任虚寒。 「待会儿还是先帮殿下施针,缓一缓腰腹疼痛。」 傅新桃对赵淑媛道,「大约留针两刻钟,比上次时间短一些。」 上一次已经见识过傅新桃的医术,这一次不免多几分信任,也多几分顺从。 赵淑媛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异议。 十七椎下,三阴交,太冲,傅新桃为赵淑媛施针。 两刻钟后,赵淑媛感觉整个人舒服不少。 大宫女将药方取过来交给傅新桃。 傅新桃复交待她,取牛皮水囊灌满热水,拿给宝阳公主捂肚子。 身上难受的感觉缓和下来,赵淑媛人变得比之前精神些,说话也有力气了。用早膳时,因为难受,只随便吃了两口,此时肚里空空,她便吩咐宫人送热乎乎的饭食进来。 傅新桃在桌边埋头认认真真开药方。 赵淑媛半坐在软塌上,慢条斯理吃着一碗鲅鱼小馄饨。 其实宫里的御医、太医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相比之下,赵淑媛便是觉得傅新桃更合她胃口,更让她舒服自在。 她重新打量一番不远处的傅新桃。 乌发如瀑、肤如凝脂,水灵灵的眼睛……有谁见了美人不爱呢? 不说傅小娘子的医术很好,单单这幅皮相,她也是很难不喜欢这个人的。 何况这是个实诚人儿。 平时里恭维奉承的话听得多了一样叫人烦躁。傅新桃说话却只让她觉得诚心实在,这个人不会为了避免惹上麻烦,故意拿些假话来糊弄。譬如为她施针开药方,不会因为发现她怕疼怕苦便收手。 「下次我若是身体有不舒服,还让人去请你来帮我看诊可好?」 眼见傅新桃搁下笔,吃饱喝足的赵淑媛悠然出声。 傅新桃含笑道:「蒙殿下不弃,看得上臣女这点儿医术。」 「我觉得你很好呢。」赵淑媛也笑,「那这件事你我之间就算说定了。」 为医者,没有无端挑剔病人身份的道理,傅新桃不甚在意这些。 不提皇后娘娘和宝阳公主的赏赐都十分丰厚。 有了这些赏赐,便能为更多穷苦的百姓免费治病。 她冲赵淑媛福一福身:「是。」 得到傅新桃的允诺,赵淑媛变得安心,复请她坐,再吩咐宫人奉茶。看诊结束,两个人才算能闲聊几句,赵淑媛对傅新桃有许多好奇:「你怎的会跑去学医?」 「也是误打误撞。」傅新桃语气平和解释道,「当年我出生得艰难,娘亲亦因为我而落下病根,不但从此无法生育,且身体状况时时糟糕。到得我九岁那年,娘亲身体尤为不好,家中请了许多大夫来看,却无不摇头叹气,只道是束手无策。」 「后来遇到我的师傅……师傅说,须得我三日内背下《证类草本》才考虑救治我娘。那会儿其实不晓得师傅厉害,不过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丝希望。我咬牙熬了几宿,将《证类草本》背下来了,师傅高兴,又要收我为徒,这才尽心医治我娘。」 「爹娘怜惜我年纪小,本不愿意我去外头吃苦受累。但亲眼见过自个娘亲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我对学医这事并没有什么抗拒。若我吃些苦,能换来爹娘从此身体康健,也是万分值得的,便想法子说服了他们。」 赵淑媛如何晓得里头还存在这样的因由? 她努力想一想自己九岁时的模样,不免感到羞愧。 那是她最无法无天的年纪,整日在宫里闹腾,没有个消停。 同样九岁,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赵淑媛发自内心的感慨:「你真厉害!」 不经意抬眼却瞧见赵祐景,她笑着扬声道:「皇兄,你怎么来啦?」 赵祐景迈步进来。 「上次来看你,正巧你睡下了,没见着人,今天得空便又过来瞧一眼。」 他是临时打个主意来碧霄宫看赵淑媛的。 傅家的小娘子在这里必定是巧合。 却偏偏是这样巧。 第18章 得知她在,他鬼使神差不让宫人先一步禀报,以致听见那样一番话。 傅新桃在听见赵淑媛一声「皇兄」时已然站起身。 她离坐规规矩矩与赵祐景福身行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给殿下请安。」 赵祐景视线落在傅新桃身上,很快移开,不冷不淡免了她的礼。 傅新桃谢过恩典,乖觉退至一旁。 赵淑媛和赵祐景关系好,见他惦记自己心中高兴,便笑嘻嘻道:「皇兄,傅小娘子医术好,开的药方我吃得也好。我现在身体已没有大碍,你不必这般挂心。」 「我瞧你也不像个病恹恹的模样。」 赵祐景笑,偏头看一眼傅新桃,又说,「辛苦傅小娘子。」 傅新桃低着头,莞尔道:「太子殿下言重。」 「是因为公主殿下好好吃药,才能好得这样快的,臣女不敢居功。」 突然被夸奖的赵淑媛,十分满意傅新桃的话。她故作正经,配上得意笑容,颔首认同:「确实如此,若我不肯好好吃药,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快便无恙。」 赵祐景挑眉:「你倒是还得意起来了。」 赵淑媛调皮的吐舌做了个鬼脸:「明明我们说的都是大实话。」 说得几句,赵祐景的贴身太监步履匆匆的进来:「太子殿下,出事了。」 赵祐景见他表情严肃,知道定不是小事。 赵淑媛一贯对朝堂上的事不好奇。 她直接催赵祐景:「皇兄既然有事便先去忙罢,耽误正事倒是我的罪过。」 赵祐景没有推拒,点点头:「你自己好好休息。」 赵淑媛让大宫女代自己去送一送。 赵祐景转身往外面走,大约询问贴身太监发生什么事。 傅新桃凝神听见小太监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荣王府走水了……」 荣王府走水,这确实是件大事。 傅新桃从宫里出来,在回傅家的路上便又听说了许多。 荣王府今日走水的是南平郡主赵淑娴的院子。当时南平郡主正当午后小憩,这火不知怎么烧起来的,而底下的人竟都不曾觉察,直到火势越来越大,方被发现。 附近的锦衣卫闻讯赶去,将被这场大火困在房间里的南平郡主救了出来。 再后来,大火被王府仆从和锦衣卫联手扑灭。 荣王府因何走水,傅新桃无从得知,只是锦衣卫出手,她不由惦记起萧衍。 也不知他有没有去荣王府。 但即便去了,人应当是平安无事的。 倘若有什么旁的情况,此时她必定听说了,不会毫无消息。 傅新桃自顾自这般琢磨着,听见马车外面传来长街的热闹动静。 她收起心思,掀开帘子往外面看去一眼。 瞧见马上要路过她平日里喜欢的那间点心铺子,又记起这间铺子近日似乎出了些新鲜样式的糕点,傅新桃有心想尝一尝,索性让车夫暂且在附近先停一停。 傅新桃自个下得马车,去铺子里挑了好几样想尝试的新式点心,又顺便买了些往常爱吃的酥油鲍螺、杏仁饼、桔红糕……原本只打算买这些,想一想,她又要了千层牛肉酥饼、香酥肉饼和松黄饼。 这些都是萧衍曾经爱吃的。 也不知如今他身边的人能不能将他照顾得妥帖,清不清楚他的口味。 傅新桃想着,待会儿将糕点交给萧家的仆从便是。 谁知从店里出来,准备乘马车回府时,马车里却竟多出一个人。 马车车厢里一片静默。 瞧见深深蹙眉靠坐车壁的萧衍,傅新桃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不对劲。 萧衍的情况不对。 示意春雨和秋杏两个丫鬟守在马车外面,傅新桃兀自上得马车。 离得近些,便嗅到空气里淡淡血腥气息。 傅新桃立刻反应过来萧衍受伤了,她目光从萧衍身上扫过,落在他腰腹处。 「衍哥哥?」轻声喊得萧衍一声,傅新桃隔着衣袖握住萧衍手腕,将他的手臂挪开些,于是瞧见一片衣料被鲜血浸染得黯淡。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掌心轻颤。 伤势不轻,且全无防备、事关萧衍,傅新桃不甚淡定。 但她终究并不是第一次为旁人处理伤口,几息时间已经稍稍镇静了下来。 吩咐车夫重新上路、快一些回去,傅新桃取过自己的药箱,先取出一把剪子,将伤口这一片的衣料剪开。然而,一眼之下,她发现新的问题——伤口附近一圈外翻的皮肉和血迹颜色都不对劲。 萧衍中毒了? 念头自脑海闪电般飞速掠过,傅新桃瞬间红了眼。 第19章 才几天时间……他回来京都才几天? 却已遭遇这样的危险。 傅新桃咬唇,将心疼的情绪强行压下去,低声说:「忍一忍。」抬眼再看,萧衍明显意识涣散,她犹豫一刹,从药箱里翻找出一个瓷瓶,打开便散出一股酒味。 瓷瓶里面装着的是酒服麻沸散。 萧衍吞下这药,待会儿她处理伤口就感觉不到疼。 傅新桃抬手掰开萧衍的唇。 萧衍在半昏迷半醒之间,顺从吞下傅新桃喂给他的东西,没有抗拒。 之后,傅新桃取来一把锋利匕首。 她皱着眉,动作麻利剜去萧衍腰腹伤口周围一圈烂肉,又撒上止血的药粉。 萧衍额头冒了冷汗,嘴唇逐渐失去血色,泛着一层白。 傅新桃从怀里摸出帕子,小心为他擦去汗珠。 马车很快回到傅家。正在照顾萧衍的傅新桃坐在马车里,没有下去。听见马车外丫鬟的话,她一面吩咐车夫将马车驶进萧家,一面吩咐春雨回府去帮她取东西。 萧衍受伤却不声不响出现在她的马车里,想来是因为不想声张。 懂得这一点,她自然将事情处理得妥帖。 片刻,马车停在萧府垂花门外,苍术领着人抬了春凳过来,一众仆从七手八脚把昏迷的萧衍抬回房间。傅新桃背着药箱沉默跟在后面,待到得萧衍房间,指挥他们把人抬上床,又吩咐送热水和干净的衣服进来。 其他仆从很快退出去。 留下的苍术在傅新桃的示意之下,剥下萧衍身上染了血污的墨绿地曳撒。 数年征战沙场的人身材精瘦,身上有难掩的累累伤痕。 每道伤痕都诉说着他曾遇到怎样的危险。 或深或浅的伤疤静静映入傅新桃眼帘,她无声看着,眼睛又红了一圈。哪怕知道刀枪无眼、难以避免受伤,看到萧衍身上的这一道道疤痕,她依然是心疼,尤其这个人现下又受伤了。 底下的人很快送进来热水和巾帕。 傅新桃帮萧衍重新仔细清理伤口、上药和包扎,之后,苍术帮萧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春雨按照傅新桃的吩咐,把她要的东西送到萧家。 那是她师傅亲手调配的解毒丸,很不易得,她拢共也只有三粒。 傅新桃拿到解毒丸便立刻喂萧衍吃下了。 但她刚刚诊脉,却探不明白萧衍中的是什么毒,现下唯有先看一看情况。 「萧大人受伤的消息不可外传,你打理好府里的人。」 傅新桃认真叮嘱苍术,「一切事宜都等他醒来,听他的吩咐。」 之前已领会到萧衍看重傅新桃的心思,又知道傅新桃这是在为萧衍打算,苍术没有任何质疑应下她的话。傅新桃沉默瞧一瞧陷入昏睡的萧衍,复道:「我先回一趟傅家,晚些再过来,之后直到萧大人醒过来,我都会守在这里。」 苍术听言躬身道:「要劳烦傅小姐了。」 「不碍事。」傅新桃摇一摇头,站起身说,「你先在这儿守好他。」 ☆☆☆ 傅新桃是坐马车离开萧家,回到傅家的。 帮萧衍处理伤口时,她身上的衣服亦沾染血污,回到沁芳院索性沐浴梳洗。 浴间水汽氤氲。 傅新桃在一片雾茫茫中,趴在浴桶的边缘发起呆。 萧衍受伤,伤他的人特地在刀剑上淬了毒,是恨不能取他性命。 他身在这样一个位置,明枪暗箭,往后恐怕愈发艰难。 今日受伤是因着什么? 不久之前李大人的那个案子吗? 她能不能为萧衍做一点什么?有没有什么是她可以帮得到他的地方? 想到这里,脑海空白的傅新桃默默叹一口气。 萧衍腰腹的伤,虽未伤及要害,但伤口也不浅,须得多加小心。 傅新桃没有把事情完全瞒着自己娘亲。 她和萧衍是青梅竹马不假,她十七岁,萧衍二十岁,或许须得避嫌也不假。 只是现下,她是大夫,萧衍是伤患,更不假。 如果治病救人还总要顾虑性别、身份之类的东西,那她这么多年的医,也算是白学了。好在这一点,她的爹娘可以体谅理解,否则恐怕连在外义诊都不会答应。 往前甚至有过有人夜里急急求上门,请傅新桃帮忙看诊的情况。是以,傅新桃和徐氏说自己需要去出诊,不知几时回府,徐氏没有多想,只叮嘱她多加小心,看完诊后早些回来。 傅新桃不提是要去哪儿看诊,徐氏便不多问。 她交待春雨和秋杏照顾好傅新桃,让她们带上些糕点,免得傅新桃饿肚子。 第20章 见徐氏放心,傅新桃才又出门了。 从她离开到回来萧衍身边已过去半个时辰,床榻上的人依旧在昏睡。 傅新桃问苍术:「我不在的这会儿,萧大人醒来过么?」 苍术摇头:「不曾。」 傅新桃颔首,将秋杏按她开好的药方拣回来的药交到苍术手里。她吩咐苍术说:「煎药这事务必你自己盯着,我对旁人皆不放心,你应也晓得其中利害轻重。」 「小的明白。」 苍术对萧衍忠心耿耿,不可能拿与萧衍性命攸关的事情开玩笑。 接过药包,片刻不敢耽误,苍术立刻去煎药。 傅新桃在床榻旁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复替萧衍探了一回脉,稍微安心。 解毒丸和伤药渐渐发挥出效用,萧衍双唇不复之前苍白,脸色亦有所好转。收回手,扯好锦被又为萧衍掖好被角,看着他脸上的半截银质面具,傅新桃怔一怔。 他现在暂时失去意识。 即便她揭开面具,一探面具下的容貌,他也无法觉察反抗。 傅新桃很想知道他的脸怎么了。 看一看又如何呢?哪怕他容貌俱毁,她一样不会在意。 若是萧衍不希望她知道…… 哪怕今日当真知道了,她亦可以装作不知,不会在他面前泄露半分。 傅新桃扭头瞥向春雨和秋杏说:「你们先去外面守一守。」 春雨和秋杏齐齐福身:「是。」 两个丫鬟出去了,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傅新桃视线落回萧衍的脸上,静默半晌,她伸出手,手指触碰到银质面具。 指腹传来微凉的触感。 她轻轻掌住面具,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预备将萧衍脸上的面具揭开。 但下一刻,仍旧停下动作。 萧衍相信她,才会把受伤的自己「交给」她。 脑海清晰浮现此念头,傅新桃默默叹气,放弃之前的想法。 然而,在她准备收回手的一刻,宽大的手掌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腕。 傅新桃顿时一惊,胸腔里一颗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以为自己被抓个正着,傅新桃悄悄掀了眼帘去看,发现萧衍并未睁开眼。 仍在昏睡中的人口中低低冒出几句呓语。 傅新桃俯下身,侧耳凑上前去,试图听清楚梦中的萧衍在说些什么。 然而,她努力辨认也未能顺利捕捉只言片语。 只是萧衍掌下愈发的用力。 一个瞬间,傅新桃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腕会就这样被他轻易捏碎。 萧衍眉峰紧蹙,似乎被梦境魇住了。 傅新桃将另一只手的掌心覆在他的手背,轻声喊他:「衍哥哥……」 声音大约传入萧衍的耳中。他牢牢握住傅新桃手腕的手掌迟疑松开,傅新桃趁机抽回手,与此同时不忘继续低声安抚:「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你好好休息。」 一声声抚慰话语入耳。 在傅新桃手指拂过萧衍眉心的一刻间,他深深皱着的眉渐渐舒展了。 须臾,萧衍变得安静、继续昏睡。 傅新桃在床榻旁守着,一时不敢有其他的动作,确定他睡过去才松一口气。 差点以为她想要做坏事结果被萧衍逮了个正着…… 坏事是没来及做,自己把自己吓一大跳。 傅新桃什么小心思都歇了,对萧衍银质面具下的那半张脸失去好奇。 终究是得等到他自己愿意开口才好。 但那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即便她有足够的耐心,也希望这一天可以早一点到来。 萧衍呼吸变得平稳,傅新桃守在床榻旁默不作声。 一整个房间静悄悄的。 她终于分出几分心神去打量萧衍的房间,立刻发现近在眼前的一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这是她送给萧衍的东西,她一眼认了出来,心下诧异之余,站起身。 送给他的十五岁生辰礼…… 已然过去这么多年,依旧完好无损。 这个小小的发现让傅新桃禁不住心底一阵的雀跃。 她低头去看床榻上的人,翘了翘嘴角,视线又移开,转向房间的其他物什。 虽然和萧衍自小相熟,但起居的房间毕竟是私密之地,傅新桃其实一直都没有怎么见识过。往前的那一次,至少是七、八年前了。只是今日再看,好像与记忆里的一切没有太大不同,仍是陈设简单,处处都收拾得干净整洁。 打量过整个房间,傅新桃重新在床榻旁坐下。 她单手托腮,肆无忌惮盯着萧衍,一分一分看得仔仔细细。 第21章 平日里,哪怕见到萧衍,还是晓得要矜持一些,不可能直勾勾盯住他瞧个不停不休。这会儿倒算她强行占了一回便宜,不管看多少眼都不必有任何的负担。 这张脸于她而言,总是百看不厌的。 傅新桃就这么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看着萧衍。 视线一寸一寸不停往下,扫过他的额头、眼睫、鼻子、嘴巴…… 直到春雨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傅新桃才收起眼底的贪恋。将将煎好、冒着热气的汤药被送进里间,她从春雨手中端过药碗,亲自一点一点的喂萧衍喝药。 抬手间,衣袖不经意滑落,露出手腕上一片红痕。 傅新桃并未上心。 立在旁边的春雨和秋杏几乎同时注意到。 秋杏担心的上前一步,低声问:「小姐,你的手怎么了?」 听见秋杏的话,傅新桃先喂萧衍喝下一匙汤药,才分神看一眼自己的手腕。 竟是有些红肿……大概是之前被萧衍那一下给抓伤的。 「没什么,待会擦点药便无事了。」 傅新桃目光从手腕移开,没有在意这点小伤,继续喂萧衍喝药。 现下是不宜多嘴。 秋杏和春雨都暂且噤声,想着晚一些必须记得帮自家小姐擦药才行。 ☆☆☆ 萧衍醒来已是深夜,人却是混沌的,头疼得厉害。 除此之外,腰腹伤口隐隐作疼,手足心热,四肢软绵绵的,身上一阵难受。 房间里虽然留了两盏灯,但光线依旧昏暗。 他拧眉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一面想一面头疼欲裂。 人不清醒,反应也迟钝。 萧衍想喊苍术进来,发现嗓子哑了,微微偏头,才发现床沿趴着一个人。 傅新桃就这么在床榻旁睡着了。 她此时双眸紧闭,卷翘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睡得正沉,细长手指却仍松松捏着一块巾帕。 萧衍记起来白天他受伤之后,发现刀刃有毒,本想强撑回府,却力有不逮。幸得在长街遇见傅家的马车,认出车夫是常跟着傅新桃出门的那一个,又知道她今日去宫里……便上了马车避一避。 现下只依稀记得傅新桃在路上为他清理伤口。 一时间头疼得更厉害,萧衍皱眉,闭一闭眼,趴在床沿的人却迷糊醒来。 傅新桃睁开眼后,目光触及锦被上的花纹,立刻变得清醒。 她坐直身子,去看床榻上的人。 和萧衍四目相对的瞬间,傅新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醒了。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的样子多半被萧衍瞧个明明白白,她禁不住脸上一红,耳根跟着变得发烫。 「烧还没退……」 傅新桃故作一本正经,拿手背去试萧衍额头的温度,「你别勉强。」 「嗓子是不是不舒服?」 「我帮你倒水,你别着急说话,先把水喝了,润润嗓子。」 话音落下,傅新桃径自起身离开床边,不给萧衍留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的一瞬,她暗暗松下一口气又庆幸光线足够暗,不至于叫萧衍轻易发觉她的别扭心思。 萧衍目光一直追随傅新桃而去。 他看着她走到桌边,又看着她端水回来,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好。 「来。」 傅新桃之前让春雨准备一柄干净的瓷勺,便是为了萧衍醒来好喂他喝水。 瓷勺递到唇边,萧衍垂下眼。这样喝水其实很慢,傅新桃需要不停喂他,自然辛苦,但正难受的他不必特地起身。明白这样是为了他舒服一些,他顺从张开嘴。 这么一勺又一勺的,一杯水喝得片刻终于喝完了。 对萧衍的配合十分满意的傅新桃搁下瓷勺说:「我去喊苍术进来。」 苍术一直守在房门外。 见傅新桃打开房门,他疾步上前:「傅小娘子有何吩咐?」 「萧大人醒了。」 傅新桃说,「大约有事交待你,你进去吧。」 苍术面上一喜:「二爷醒了?」 顿一顿,他又笑着道,「小的这便进去见二爷。」 「去吧。」傅新桃颔首,见苍术往房间里走,忍不住叮嘱,「余毒未清,烧也没有退,萧大人身子还弱,别留太久,快一些说完正事,好让萧大人继续休息。」 「是。」 苍术答应一声,快步走进萧衍房间。 萧衍多半要和苍术说些要紧事,傅新桃自觉留在廊下。 夜风拂面,空气里氤氲着潮湿微凉的气息,叫人越发神思清明。 第22章 秋杏拿了一件褙子过来,轻声问:「小姐加一件衣服吗?」傅新桃闻声回头,没拒绝,秋杏上前帮她将褙子穿好,复低声的劝,「现下既无事,小姐用点儿宵夜?您今天晚膳都没有吃多少东西。」 肚子忽然配合的叫了两声。 傅新桃无奈笑一笑:「好,就吃点儿宵夜。」 ☆☆☆ 白天回傅家那一趟,徐氏特地吩咐过春雨和秋杏带上些糕点,她们便把今天新买的点心捎上了。因是已经夜深,不想萧家仆从折腾,傅新桃将就着吃了些点心。 她吃得快,苍术出来得同样快。 临了灌下一杯冷茶,傅新桃回到房间里面去。 萧衍靠着一个大引枕半坐在床榻上。 傅新桃皱眉:「怎么起来了?」她疾步走上前,扶着萧衍重新躺好。 许身上有伤、人在病中,回到京都之后常常一脸淡漠、威仪凛凛的萧大人,此时看起来并不怎么凶。傅新桃被萧衍一双眼睛无声望住,她却止不住笑一笑。 萧大人难得这般,一副好像可以任她摆布的模样。 此时此刻,在傅新桃的眼里,这个人哪儿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的威严? 萧衍见她忽然笑得开怀,默一默问:「笑什么?」 傅新桃听言,咬唇止住笑意:「没有。」 萧衍复看一看她,心中有所觉,不再追问,只说:「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这府里头有得是能用的人。」 傅新桃明白萧衍是意思。 是不希望她继续在这里熬着守着,没得把自己累着了。 「萧大人,你现在是一个伤患。」 傅新桃正儿八经的语气,说,「而我,现在是一个大夫。」 「你身上还烧得厉害,我不能走。」她替萧衍掖一掖被角,低声道,「等你的烧退了,我自会回去休息,但现下只能守着你。即便换作其他病人,也是如此。」 萧衍不语,定定地看着傅新桃。 傅新桃又笑一笑,伸手覆上他的眼睛:「好了,你该休息了。」 「萧大人,要谨遵医嘱。」 「至少这个时候,你要听傅小大夫的话。」 手指的娇柔触感清晰传来,鼻尖甚至能嗅到淡淡的药草味。 萧衍微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看似镇定,实则艰难答应一声:「嗯。」 萧衍又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傅新桃不在房间里。 身上已经不似昨天夜里那么难受,萧衍勉强坐起身,苍术听到动静,立刻进来说:「二爷清早退了烧,傅小姐便先回去休息,临走说晚些再过来为二爷诊脉。」 萧衍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苍术又问:「灶上热着素粥,汤药也煎好了,二爷可是洗漱用饭用药?」 得到萧衍的同意,苍术立刻出去安排底下的人送热水进来。回到京都的这些日子,不管是洗漱梳洗还是沐浴,萧衍从不要丫鬟小厮伺候,即便今日受伤亦如此。 苍术从来不忤逆萧衍,顺从退到外面去候着。 萧衍待底下的人都退出去之后,才摘下脸上的面具,平静的自顾自梳洗。 水中模糊映出一张属于年轻男人的面庞。然而上半张脸却似青筋暴起,乍一眼,格外狞狰可怖,巾帕擦过,亦无任何的变化,更与下半张脸形成鲜明对比。 萧衍显然早已习惯这一切。 他面不改色梳洗妥当,之后重新将面具戴好。 过得片刻,苍术复领着丫鬟婆子们进来。 底下的人一面撤下铜盆巾帕,一面送上清粥小菜和汤药。 「交待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丫鬟婆子都退下,萧衍靠坐在床头,端起粥碗问苍术。 被问起,苍术立刻一一向萧衍回禀起来。 待萧衍将汤药一气儿喝完,苍术也已回禀完毕,他淡淡道:「办得不错。」 苍术低着头回:「谢二爷夸奖。」 萧衍没有继续多说什么,转而问:「傅小姐什么时辰离开的?」 苍术说:「大约是卯时三刻。」 见萧衍搁下药碗,苍术倒了杯水递过去:「二爷漱漱口。」 接过茶杯,萧衍继续问:「她一直都守在这儿?」 「昨儿下午,傅小姐将二爷送回府,便亲自帮二爷清理伤口。等到二爷情况好转了些,方回去一趟傅家。约莫过得半个时辰,傅小姐又回来了,之后是一直守在二爷床边,今儿清早回去休息的。」 苍术说得仔细,萧衍却皱眉问:「她在萧家用的晚膳?吃的什么?」 第23章 一愣之下,苍术报上了昨夜府里准备的吃食。 晚膳准备得用心,萧衍没有说什么。 只是,想到傅新桃整夜在这里,他多问一句:「宵夜呢?」 这个是没有吩咐厨房准备的。 意识到疏忽,苍术连忙告罪:「是小的招待傅小姐不周,请二爷责罚。」 萧衍瞥一眼眼前的人,见他慌乱,知是无心,不是故意要傅新桃难堪。沉默半晌,他对苍术道:「哪怕请来的大夫,亦没有怠慢的道理,何况她这样的身份。」 虽是因心思都在萧衍的安危上,才会如此,但苍术自知无什么可辩驳的。 他埋着头说:「是小的怠慢了傅小姐,小的愿意认罚。」 「我罚你有什么用?」 萧衍冷冷道,「回头自个去和傅小姐告罪。」 「是。」 苍术当即应了一声,这一次,是千万不敢怠慢了。 ☆☆☆ 守得一夜,萧衍终于退烧。 傅新桃说待他烧退自会回去休息,定然不是什么假话。 清早,她从萧家回到傅家,人已困得熬不住。 草草用过早膳、梳洗一番便上床睡觉,几乎脑袋刚沾上软枕,她睡着过去。 傅新桃睡得安稳,这一觉直睡到晌午附近才醒来。 不想睁眼瞧见徐氏守在床边,她笑一笑,懒懒喊一句:「娘。」 徐氏过来沁芳院已经有一会儿了。 得知女儿早上才回府,她坐不住过来看一看。 「那病人的情况这样严重么?」徐氏怜爱摸一摸傅新桃的脑袋,「我听底下的人说,你在外头熬了一宿,清早才回来的。」 「确实严重,烧了一整夜,这人烧若不退,情况便会恶化,是以一直守到他退烧我才回府休息。」傅新桃犯懒不想起,索性抱着被子继续赖在床上,脸上几分歉意看着徐氏,「又让娘亲担心了。」 「倒不是这个。」 徐氏轻轻叹一口气,「我是担心像这么熬夜,你身体受不住。」 傅新桃想起自己不小心趴在萧衍床边睡着了的事。 她笑着冲徐氏撒娇:「没事的,当真困,还能不睡么?打个盹是可以的。」 「现在还要睡么?」 徐氏瞧着傅新桃,笑一笑,「要是不困了,正好起来陪娘用午膳。」 「不睡了。」 惦记萧衍,傅新桃摇一摇头,「晚些还得出门复诊。」 徐氏听言冲女儿伸出手:「那起来罢。」 扶着傅新桃坐起身,她扭头吩咐红莺:「去让人送热水进来。」 陪徐氏用过午饭,傅新桃没有多留,背着药箱回萧府。苍术特地在府门口候着,她瞧见人,心下有些奇怪:「苍术,你怎么等在这儿?难道是萧大人怎么了?」 由于苍术脸上不见焦急之色,傅新桃不怎么确定。 苍术随傅新桃往府里去,跟在她的身后道:「萧大人无碍,正在休息。」 「只昨日有些招待不周道的地方,还请傅小姐原谅。」傅新桃听言停下脚步,回头看苍术,苍术冲她深深鞠一躬,说,「劳烦傅小姐帮二爷看诊,竟怠慢了傅小姐,实是小人罪过。往后傅小姐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当定尽力尽力,绝无二话。」 傅新桃略想一想便差不多想明白了。 若非萧衍发话,苍术今日见到她大约不至于如此。 她好奇:「萧大人怎么和你说的?」 苍术一顿,回答:「二爷今早问得两句,傅小姐昨天在府里吃的什么。」 傅新桃点一点头,明白了。 她实则没有半分怪罪苍术的心思,现下苍术特地来告罪,自然好言好语。 「是,连个宵夜都不准备,确实有些怠慢,但我不怪你。」傅新桃含笑,看着苍术闲闲说,「为什么呢?因为晓得你是心思都在萧大人身上,才忽略这些。于我而言,你只消能把萧大人伺候好,这些便都只是小事,懂吗?」 这话含蓄,却又清楚明了。 苍术脸上显出一抹笑:「傅小姐宽厚体谅,小人必全心全意伺候好二爷。」 把事情说开,傅新桃便不赘言。 她一颔首,转身抬脚继续往萧衍的房间走去。 傅新桃到的时候,萧衍正在用午饭。 房间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自己靠在床头慢条斯理的喝粥。 抬眼瞧见傅新桃进来,萧衍欲搁下粥碗,先听见她说:「慢慢吃,不急。」 萧衍仍停下动作,问:「吃过了?」 「嗯。」傅新桃微笑走到床边,将药箱搁在小几上,一面自顾自拖过一张玫瑰椅坐下,一面认真瞧一瞧萧衍的脸色,「休息得不错,今天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第24章 她心知是自个师傅给的解毒丸发挥效用。 若非萧衍身上的毒解了,不至于能好得这么快,而腰腹的伤唯有慢慢将养。 见萧衍不动作,傅新桃提醒:「你先吃饭,待会儿我帮你把个脉。」 于是,在傅新桃的注视下,萧衍把余下的半碗粥喝完。 煎好的汤药搁在一旁。 在萧衍再次放下粥碗的同时,那碗汤药被傅新桃捧到他的面前。 傅新桃笑:「能自己喝粥,应当也不用我喂药?」 萧衍默一默,说:「看来傅小大夫不担心我事事亲力亲为会牵动伤口。」 他不是开玩笑的口吻,一本正经,反而叫傅新桃扑哧一笑:「是我这个做大夫的疏忽了,对不住萧大人。」当萧衍伸手来接药碗,她收回手,语气认真,「确实不能累着病人,来,我喂你。豆,豆,网。」 傅新桃笑着扭头去找汤匙。 萧衍却不敢叫她喂,趁此间隙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将药喝罢。 「哎……你慢点儿……」傅新桃无奈,瞧见旁边摆着一碟蜜饯,索性顺手往萧衍嘴巴里塞了一颗,「吃颗蜜饯,去去苦味。」转身又去倒水,将茶杯递给萧衍。 蜜饯的味道已在舌尖散开。 且不知为何,傅新桃塞过来的这一颗,格外甜到腻人。 萧衍喝下半杯水,蜜饯甜腻的味道和汤药的苦味便一并冲散了。 半晌,傅新桃为他重新诊一次脉。 房间里寂静无声。 在这种无言的静默之中,傅新桃垂着眼,提及苍术向她告罪的事情。 「你昨天又是受伤又是中毒,任哪个关心你的看了都得吓一跳。何况我交待他打理好府里上下,不要走漏你受伤的消息,事情这么多,有些顾不上是难免的。」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怠慢我、叫我难堪,是以不会介怀于心。」 「萧大人也无须太责怪。」 萧衍字字句句听罢,开口说:「终归是他办事不周。」 「是。」傅新桃轻抬眼帘,望住萧衍,「我哪怕去农户家帮忙看诊,倘若留的时间长,准备的饭蔬精致不精致不提,都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被怠慢的。可是萧大人,我不甚明白,你怪罪他,究竟是太把我当自己人,还是太不把我当自己人?」 即便都是责怪苍术办事不周道,意义却大不一样。 不想见她受委屈,和把她看成外人、在意礼数到不到位,怎么会是一回事? 这个问题,萧衍心里是有数的。 然而,此时面对傅新桃,他尚无法给出答案。 一番话冒出来,意识到自己言语中不自觉带上几分逼问的意思,傅新桃缓一口气,不准备等萧衍的一个答案。她兀自一笑:「萧大人,我是想说,我不在意。」 「便是冲着我们小时候的交情,也不会在意的。」 傅新桃移开视线,从药箱取出一个瓷瓶,抓过萧衍的手,倒出一粒解毒丸。 「你身上余毒未清,把这个吃了。」 收回手,傅新桃想一想,说,「待会还是让苍术进来帮你换药罢。」 傅新桃没有生气,同样没有不高兴。 她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件事去和萧衍置气,甚至特地不帮他换药。 萧衍也知道傅新桃没有生气。 可瞧见她这样,晓得她仍旧是小时候的性子,常常为旁人考虑许多。 之前他人昏迷着的时候,她不假手于人,亲自帮他换药,是不必顾忌什么。 现下他清醒着,再要她亲自动手,她或许惦记担心他会不自在。 但事实上,他自己一样会拒绝。 旁的不论……当真如此,于他到底不会好过。昨夜她那样一个看似小小的动作,他便是已经发现了,多少的自制力,在她身上都不够用。 即便她现下不可能晓得这些事。 结果却不无不同。 苍术进来之后,傅新桃交待过一番,从药箱里取出伤药,暂且避去廊下。 待到苍术帮萧衍换好药,她才折回房间。 这一次,傅新桃和萧衍提的是后面的一些事。 她对萧衍说:「你按时吃药,身上的余毒很快能清出去。」 「但腰上的伤,你自己想必知道,得慢慢将养才行。若你执意不在府中休养,我拦不住你,也就不多说这些无用的话。只是,假如出现什么异样,一定要马上差人去我家知会我。这一阵子,我隔天入夜后会过来帮你把脉,再瞧一瞧伤口愈合的情况,其余时间便尽量不过来,免得引人怀疑。」 傅新桃知道萧衍有许多事可忙。 如果他不肯乖乖待在萧府,怕是谁都拦不住他,那么多说无益。 第25章 她索性不去唠叨。 左右这个人比她年长三岁,又不是不经事,不会全无分寸。 至于萧衍为什么会受伤、会中毒,傅新桃考虑过后,决定不问萧衍。 这些多半涉及到朝堂上的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再则,未必好告诉她。 纵然她知道了,亦什么都做不了、帮不上忙。 听罢傅新桃的话,萧衍道:「底下自有人伺候,你不用太过挂心。」于此一刻,后知后觉,他恍惚几息时间,忽而问傅新桃,「昨天是不是也把你给吓着了?」 对傅新桃的信任以及情况的紧急让他对这些有所忽视。 倘若细细想,她不过一个芳龄十七的小娘子。 纵然全不似旁的千金娇气,可终究也是被爹爹娘亲宠爱着长大的小娘子。 萧衍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 不应该忽视这一点,更加不应该,一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 傅新桃却不曾错过眼前的人眼底转瞬闪过的歉意。她弯一弯嘴角,以一种顽皮的口吻回答萧衍:「萧大人,老实说,很难不惊吓,可是在此之外,同样高兴。」 「我想你是对我有足够的信任,才会愿意把一个伤重的自己交到我的手里。萧大人不单单相信我的为人,也相信我的医术……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肯定。所以在确定你性命无虞之后,比起惊吓,更多的,是高兴。」 更有甚者,还有两分隐秘的感激。 逐渐失去联系的这些年,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与事,而萧衍仍愿信她。 多好啊。 傅新桃只是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又拉近一些,少了隔阂与陌生。 流露出欢喜的话语令萧衍心底一荡。 他目光灼灼望向傅新桃,认真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不妨萧衍冒出这样一句话。 微愣之下,傅新桃莞尔,依旧调皮回应他:「被萧大人信任是我的荣幸。」 ☆☆☆ 自从被萧衍、陆逊等人在傅新桃面前下了脸,沈慕心里一直不大痛快。然而,担心出现在傅新桃面前,要叫她惦记起他去醉香楼的事,他又不得不暂且避一避。 两相之下,沈慕越心中憋闷,怎么都不爽利。 他那一帮酒肉朋友见他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干脆将他架到醉香楼去。 沈慕的这些朋友大多是醉香楼常客。 醉香楼上下都对他们熟悉得紧,也一向处处伺候得妥帖。 瞧出沈慕心情不好,醉香楼的老鸨特地挑了几个身段娇软的小娘子,嘱咐她们把沈慕这位英国公府的小爷伺候高兴。但沈慕现下全无那等子心思,这些人涌上来只有叫他愈发烦躁的。 「滚开!」 喝退一个恨不得往他怀里钻的小娘子,坐不住的沈慕站起身,想要离开。 「哎,沈兄别走啊,再坐一会儿嘛。」广安伯府的四少爷王志泉伸手拽住沈慕的胳膊,将他摁回座位上,「这些小娘子不喜欢,让她们退下便是,何必要走?」 「罢了罢了,你们都下去,别在这儿碍我沈兄的眼。」 挥退包厢里的美人,王志泉执起酒壶倒两杯酒,一杯递给沈慕。 王志泉冲沈慕举起另一杯酒,道:「沈兄,你我相识多年,我是不知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我见你这般整日愁眉不展,心里一样不痛快,只盼着你早日开心才好。无论如何,有能帮你解忧的地方,沈兄只管开口,千万别同我客气。」 沈慕并不想在这个地方谈起傅新桃。 王志泉多少看破他的心思,笑一笑:「若不然,咱们换一个地方?」 「不如去悦来酒楼?」 「那儿新来的江南厨子手艺不错,酒向来好喝,适合谈正事。」 席间其他人俱都看向沈慕。 正愁闷不堪的沈慕,确实需要一个宣泄之法,终究点头:「听王兄的。」 于是在醉香楼的众人转战悦来酒楼。 他们要了个雅间、点上一大桌子丰盛菜肴,又叫来几大坛子的美酒。 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沈慕打开话匣,向王志泉倾诉心中苦闷。虽然醉得厉害,但沈慕保有一丝理智,没有将傅新桃的名字、身份说出口,仅用一个「小娘子」的称呼代替。 王志泉一面陪沈慕喝着,一面认认真真的听。 但在他看来,这些却谈不上大事,说到底不就是一个女人罢了? 「天下美娇娘这样多,沈兄何苦将心挂在她身上?」王志泉好笑的劝沈慕。 沈慕又摆手又摇头:「不、不一样,她就是最好的!」 王志泉听得直笑,心下不以为然。 第26章 沈慕想一想,大着舌头认真道:「这么漂亮、善良、有趣的小娘子……再无……再无……第二个……」 魔怔,当真魔怔。 王志泉难以认同,但乐意为沈慕出主意:「沈兄,我有一计。」 沈慕醉眼蒙眬,扭头去看王志泉,眼中满是不解。 王志泉笑,故意卖了个关子:「待时机成熟,你自然晓得怎么一回事。」 「你可……可别乱来……王兄……」 醉意和困意齐齐上头的沈慕,睡过去之前,留下这么一句。 王志泉看着已经趴倒在酒桌上的沈慕,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沈兄,会有你谢我的时候。」过得片刻,他招来沈慕的随从,打听过一点想要知道的消息,便交待他们送沈慕回府,自己则同其他人回了醉香楼去。 一夜宿醉,翌日醒来,沈慕头疼得厉害。 回忆起昨夜种种,不知自己酒后是否说过胡话,他找了一回王志泉。 沈慕问王志泉:「我可曾要你帮做什么混账事?」 王志泉有心帮他,笑笑反问:「沈兄这话,既是混账事,我怎得会去做?」 沈慕不确定的追问:「当真没有?」 「没有。」王志泉拍一拍他的肩膀,「沈兄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 「那就好。」 沈慕放心下来,昨夜这茬,他只当是过去了。 何曾想—— 过得三日,出了大事。 彼时沈慕被他父亲提溜到书房去考课,挨了灰头土脸的一通骂,从书房出来,又见自己的随从脸上满是慌张害怕。沈慕没好气道:「你这什么表情?哭丧呢?」 「少爷,出大事了!」 小厮跟在沈慕的身后,一面压低声音一面说,「傅小娘子出事了!」 沈慕一怔之下,霍然转身:「谁?!」 「你是说谁出事了?」他不可置信,疾步走到小厮面前,「怎么回事?!」 小厮忙道:「广安伯府四少爷身边的人来递的消息,说是瞧见傅小娘子今日乘马车回府时,叫一伙贼人给劫了马车。现下恐傅小娘子身陷囹圄,生死未卜……」 沈慕一个激灵,拔腿往外面走:「快!把我的剑取来!让人备马!」走得几步,反应过来广安伯府的四少爷是王志泉,他发觉不大对劲,细细琢磨,却是气血上涌,胸口压不住一腔怒气。 不提傅新桃是否当真遇到危险,怎么偏偏是王志泉的人来通风报信? 他们瞧见了,为何不拦下那些贼人,竟叫贼人得逞?! 沈慕怀疑王志泉之前哄骗了他。 以王志泉的性子……这人不做混账事才奇怪! 无论如何都是他疏忽。 哪怕他不曾对王志泉提及傅新桃,不代表王志泉打听不到。 也是他掉以轻心,以为王志泉不会做什么,以为那些酒醉的话不会被当真。 结果闹出这么一桩事情来! 往后他是当真没有脸面去见傅新桃了! 无限懊悔中,又担心小娘子有事,沈慕比之前更加着急。走到府门口时,仆从已经将他的枣红大马牵来,他急急从小厮手里夺过长剑,翻身上马,去找傅新桃。 京郊一处隐蔽的破旧茅草屋。 傅新桃缓缓醒来,仍有几分头晕目眩,视线所及的一切唤醒昏迷前的记忆。 被人围堵、被敲晕、被绑到这个地方…… 她来不及多捋一捋思绪,有人一脚踢开门,闯了进来。 逆着光,傅新桃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那抹身影。 诧异至呆愣之间,一身玄衣的萧衍已迈步走向她,如修罗,如鬼魅。 傅新桃被强行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尚没有遭受什么虐待,人是平安无事的。但毕竟预料不到这么快有人来救她,甚至来救她的人会是萧衍。这个人严肃起来原是这般模样,肃杀、冷酷、不近人情,周身散发着一种佛来斩佛的气势。 这是萧衍身上傅新桃极陌生的一面。 然而,这个样子的萧衍,并不叫她心惊害怕。 外面忽然间响起一阵嘈杂响动,这一方天地却莫名沉寂。 在这样的沉寂中,傅新桃看着萧衍手中握着绣春刀,大步走向她。他一言不发,挥刀果决且精准地斩断束缚她四肢的粗绳,取下堵住她嘴巴的布团,而后手掌托住她手臂,扶着她站起身。 萧衍哑声问:「有没有受伤?」 「没有……」傅新桃双腿有些麻,却好歹站得住,「我没事,你别着急。」 「嗯。」 萧衍飞快打量几眼,确认傅新桃不像受了伤才扶着她出去。 第27章 缇骑已经将那伙「贼人」俘获。 傅新桃看一看,发现这些劫持她的人大多年轻,为首的倒是个中年男人。 此时落到锦衣卫的手里,他们个个面色颓败。 瞧见被萧衍单手扶住的傅新桃,有人暗暗骂起粗口,直言晦气。 傅新桃却不知道自己得罪过什么人,甚至想出用这种法子治她。她目光从这帮人身上扫过,随即在那个中年男人身上略略停顿,抬脚想走过去问他话,萧衍却先一步拉住她胳膊。 「萧大人?」 傅新桃不解看向萧衍,不明白他为什么阻拦自己。 萧衍没有解释,而在这个时候,傅新桃注意到缇骑复押着几个人出现了。 其中一人,不大面生。 她隐约记得中间那个是广安伯府的少爷。 难不成……这些人受他指使?可是,她和他似乎无冤无仇。 王志泉同样觉得晦气得很。 好好的计划和安排,硬是被这帮锦衣卫给搅合了。 这也罢了。 他们竟然敢随随便便抓他?!这帮人是不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萧衍,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心里不痛快的王志泉一见萧衍立刻怒道,「你今天敢这么对我,除非你叫我死在这儿,否则来日我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种威胁的话,对萧衍来说并无任何杀伤力。 他冷淡瞥一眼王志泉:「您随意。」 王志泉最讨厌萧衍这种处处都让他感觉被轻蔑的态度。心下越发恼火,他仗着广安伯府四少爷的身份挣脱缇骑钳制,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又被人从身后攀住肩。 恼火回头,却看见沈慕,王志泉来不及高兴,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拳。 他顿时眼冒金星,身子朝地上歪了过去。 因为毫无防备,沈慕下手又重,王志泉身形不稳,倒在地上。沈慕却似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冲上去把王志泉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揍,直把王志泉打得鼻青脸肿。 萧衍有意冷眼旁观,示意其他缇骑不要插手。 傅新桃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何况锦衣卫全无行动,她亦做不了什么。 王志泉起初被沈慕揍懵了。 回过神后,他好歹从沈慕的拳头底下逃脱,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沈慕你他娘的疯了?!」一面和沈慕保持距离,王志泉一面吐了口血沫,骂骂咧咧,「老子今天要不是为了你,也不会这么倒霉,你又在这里犯的什么病?」 听言,沈慕警觉看一看傅新桃。 他驳斥王志泉:「我几时求你做这种事情了?你能不能不要胡说?」 「你是没有求我做,但你不是想博她欢心么?」王志泉冷笑,「你我既然是朋友,我自然是要帮你一把,为你解愁的。那天在酒楼,你不是说我这主意甚好?」 不记得那天夜里自己说过些什么胡话的沈慕脸上一白。 他双手紧握成拳,一时间没有说话,瞥见萧衍把傅新桃送上马车,反应过来,他连忙拔脚追上去。不能让傅新桃当真误会他,否则这件事,从此是说不清楚了。 傅新桃刚上得马车坐好,沈慕便追过来。 他掀开马车帘子,气喘吁吁说:「我当真没有让他帮我做这种事!」 「傅小姐,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这样对你的。」从傅新桃的脸上看不到半分的信任,沈慕越发急得团团转,连毒誓都搬出来了,「今天的事若是我授意,那我沈慕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傅新桃:「……」 她确实不太清楚该不该信沈慕。 毕竟,往日王志泉这个人是常常和他一起鬼混的。 垂眼思索半晌,傅新桃问:「沈公子,今天的事,同你半分关系也无么?」 沈慕:「……」 沈慕确实不敢说和他毫无关系。 至少,若非他心悦傅新桃,王志泉未必会干出这种混账事情来。 从府里出来时,他异常生气愤怒,恨不得砍了王志泉。 可是那样又有什么用? 他若不和王志泉这种人混在一起,从一开始便什么都不会发生。 在傅新桃的眼里,他和王志泉或许没有不同。 作为英国公府六少爷的沈慕很少有这样觉得无力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他不晓得要怎么和傅新桃解释,也不晓得如何她才能相信他。 「我……」 沈慕张一张嘴,吐出这么个字,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傅新桃看出沈慕的语塞。 默了默,她说:「沈公子,我该回去了,否则我爹娘是要担心的。」 第28章 沈慕自觉不该继续留傅新桃在这里,却同样不想误会延续。 纠结之下,他心一横,索性将前些时候的事情,一一二二说给傅新桃听。 从醉香楼到悦来酒楼的事,只要他记得便不隐瞒。 酒醒后去见王志泉一并提了提。 信与不信都没有办法。 沈慕头一回觉得自己活该,如果不喝那顿酒,怎么会有这些事? 倘若傅新桃今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一旦变成最糟糕的情况,总归他是不可能逃脱得了干系。 沈慕一口气把经过说给傅新桃听,最后道:「傅小姐,我知你今日定然受到许多的惊吓,我也十分后悔。你愿意怎么叫我补偿都行,我绝无半句推辞和怨言。」 傅新桃起初是不想信沈慕。 然而在他说过那么仔细的前因后果之后,她勉强愿意信一信他。 只是她不需要沈慕的任何补偿。 念头一转,傅新桃道:「沈公子若有心悔过,不如将四书五经背一背?」 「啊?」 沈慕听得发懵,来不及多问,缇骑已上前请他离开马车。 他立在原地,看着马车驶离这个地方,回想傅新桃留下的那么一句话,不敢置信的伸手掐一把自己的脸。不是吧?不会吧?难不成当真要他背书才能得到原谅? 这和永远不原谅他有什么区别? ☆☆☆ 萧衍没有跟着傅新桃上马车,而是骑马护送她回傅家。 已经清楚怎么一回事,并且恢复镇定的傅新桃,当下最在意的是他的身体。 本该好好养伤的人忽然出现来救她。 傅新桃担心起萧衍身上的伤,倘若伤口开裂……他又要受折磨。 先时,她以为北镇抚司事务繁多,萧衍说不定不肯好好养伤,却好在他心里有数,没有乱来,这些日子都安生待在府里。结果今天遇到这么一档子事,要是萧衍身上的伤因此变得严重…… 越想越坐不住。 待马车回到城里,傅新桃打定主意要先去萧府查看萧衍的伤势再说。 彼时王志泉找来的人劫持傅新桃,把车夫、春雨、秋杏几个人给赶了下去。之后这伙人直接驾着傅家的马车把傅新桃带走。是以,傅新桃回来时,坐的是傅家的马车,她的药箱也仍在马车上。 当马车在傅家门口停下时,傅新桃立马背着药箱下来。 她仰头去看坐在马背上的萧衍,固执道:「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暗了下来。 廊下虽然挂着灯笼,但光线黯淡,傅新桃无法判断萧衍此时脸上气色如何。 萧衍没有依她,哑着声说:「傅大人和傅夫人都在府里等你。」 「你平安回府,他们才能安心。」 傅新桃倔强望着萧衍,不说话。 但她心里不是不知道萧衍这话说得很对。 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她的爹爹娘亲必定吓坏了,正在等她平安回去。春雨和秋杏两个丫鬟想来也要被吓破胆,她晚回去一刻,她们担惊受怕,无疑多一分煎熬。 「我一会过去看你。」 傅新桃最终还是退让一步,顿一顿,又说,「衍哥哥,谢谢你来救我。」 萧衍低声说:「无妨,回去吧。」 直到傅新桃进得傅家的大门,萧衍方才骑马回萧家去。 傅诚和徐氏的确都吓惨了。 仆从匆匆通报说傅新桃被萧衍护送回府,他们当即迎出来。 傅新桃在去正院的路上遇到的自己爹娘。 徐氏远远瞧见女儿,红着眼睛快步上前,甫一走近又抱住傅新桃哭。 从听说女儿出事便止不住泪的徐氏,此时见女儿无事,心弦一松,越发克制不住情绪。因是如此,傅新桃费了好些功夫安抚她。春雨和秋杏两个丫鬟同样哭着跪下来请罪,皆被她一一扶起身。 安抚过自个爹娘,叫他们放心后,惦记萧衍伤势的傅新桃没有休息。 她直接背上医药箱去萧府。 傅新桃到的萧衍房间时,苍术正在帮萧衍清理伤口。 那伤口本是刚结痂,现下开裂又流了许多血,将包扎伤口用的白布染红。 「我来。」 傅新桃疾步走到床榻旁,一面放下药箱一面对苍术说道。 苍术退至一旁问:「可需要小的做些什么?」 「萧大人用饭了吗?」傅新桃头也不抬,叹一口气,「叫人送饭来吧。」 苍术出去了。 傅新桃沉默的帮萧衍上伤药、包扎伤口,萧衍也不说话。 第29章 待到处理好萧衍腰腹的伤,傅新桃抬一抬眼,准备帮他将衣裳穿好时,萧衍避了避,自己动手整理。傅新桃倒不介意,只是这么一来,两个人又相对无言片刻。 萧衍身上的伤,伤口开裂却好在不算太严重。 但傅新桃是很矛盾的。 萧衍愿意在意她的安危,她怎么可能不高兴、不喜欢? 然而他有伤在身,她便舍不得他去冒这种自己可能伤得更重的危险。 至于萧衍为什么会来救她,她心里有数。 一片安静中,傅新桃低低出声:「这伤,又得重新养了。」 萧衍没有接她的话。 傅新桃又说:「秋杏跑来找你求助的,是不是?」 「明知你是一个正在养伤的人,偏偏跑来折腾你,即便她是在我身边伺候这么多年的丫鬟,也没有不罚的道理。何况你如今的身份,实在不该为这种事出头。」 秋杏的确来了找他。 却也不全是因为秋杏来找他,他才会去救傅新桃。 事实上,早在秋杏来向他求助之前,他已收到消息说她的马车被歹人劫持。 那会儿还以为是他牵累到她了。 从他接任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的那一刻起,注定得罪许多人。 他不得不考虑关系亲近一些的人也可能被报复的情况。 包括她、包括傅家。 即便这不意味着他打算放弃什么,却提醒他必须慎之又慎。 心思在别处,萧衍有点儿走神。 辨不清楚他想法的傅新桃复出声道:「她向你求助,你也可以拒绝的。」 「才几日以前的事,你没有对我见死不救,我又怎能对你陷入危险视而不见?」萧衍难得多说了两句话,「你那丫鬟没有做错什么,你也犯不上非和她较劲。」 其实知道她不是想和丫鬟较劲,是故意激他。 她何曾是会故意刁难丫鬟的性子? 可论起来,不如叫傅新桃以为是秋杏报信的原因。 萧衍没有多解释。 傅新桃却很容易知足。 听见萧衍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她笑了笑:「我哪儿就和她较劲了?」 闲聊几句,记起萧衍把王志泉还有那一帮人都抓了起来,定一定心神,傅新桃主动问:「那些人,你准备怎么处理?其中还有广安伯府的那位四少爷……」 「虽说是他有错在先,也不知广安伯府怎么个说法。」 「我实在不想你为了我得罪谁,前几日的事情,更不想你再遭遇。」 「你不必操心这些。」 萧衍对傅新桃说,「今天你也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这个人怎么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傅新桃不满,可无法强求,便鼓一鼓脸颊:「等你吃过饭、喝过药我再回去。」 ☆☆☆ 入夜时分,一封密函被送至东宫。 太监福安悄然入得正殿,将火漆封印的密函呈到赵祐景的面前。 赵祐景年龄渐长,嘉平帝慢慢把许多事宜交给他去做,譬如一些不紧急的奏折都会先让赵祐景这个太子批阅。此时赵祐景正坐在桌案前看折子,瞥见福安进来,随口问:「什么事?」 「殿下,是宫外送来的一封密函。」 福安恭谨回话,双手向赵祐景呈上新收到的信笺。 赵祐景看一眼福安手中的东西:「搁下罢。」 福安会意,把密函妥帖搁置在书案的一角,又悄然退到殿外去。 这信,赵祐景只消一眼便晓得是与傅新桃有关系。 福安出去之后,他伸手取过密函,取出信纸,来回扫了两遍信上的内容。 傅新桃已经平安无事,赵祐景自然心绪平静。 他甚至颇有闲心,一一研究起沈慕、王志泉、萧衍几个人。 赵祐景很快把整件事情的经过捋顺。 想着王志泉挨得沈慕的一顿揍,他扬眉,轻笑了一声。 该说巧,还是不巧? 赵祐景视线落在之前他特地挑出来的两封与广安伯府有关的奏折上。 怕只是…… 广安伯府到这一支,确实气数已尽。 暗忖间,赵祐景拿起那两封奏折又看过一遍,想一想,扬声将福安喊进来,吩咐道:「备轿,孤有事要去见父皇。」福安连忙应声,便出去吩咐宫人准备轿辇。 在去面见嘉平帝的路上,赵祐景思索起萧衍这个人物。 他对萧家、萧衍都并不陌生,萧衍接任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他也支持。 但这个人和傅新桃的关系似乎格外不同。 第30章 这倒是有趣了,不过,也是好事,至少说明这个人,还是有软肋的。 ☆☆☆ 广安伯府的四少爷收买地痞流氓劫持礼部侍郎之女,论起来,不能说是小事。然而,这样一件事,终究比不上翌日皇帝陛下亲自下旨,派出锦衣卫前去抓捕广安伯来得惊骇。 下得早朝,傅诚心思沉沉。 广安伯被下诏狱是因牵扯进一桩案子,案子与此前出事的孙方庭亦有牵扯。 据说是广安伯曾勾结孙方庭陷害过朝中数名官员。 孙方庭谋害刑部郎中李永李大人的那个案子就是萧衍办的。 现今广安伯府出事,会不会同他有关系? 下午放衙,因整日心里头都揣着这件事,傅诚思来想去,准备去见见萧衍,和他谈谈。马车平稳停在傅府大门外,傅诚从马车上下来,却是径自抬脚走向萧府。 本以为萧衍未必在府里,不想人是在的。 甚至,连傅新桃都在这儿。 「爹。」 傅新桃不让萧衍下床,自己去见正厅傅诚,也坦白,「衍哥哥他受伤了。」 起初看到女儿,傅诚很是诧异,听闻萧衍受伤,自然明了,女儿多半是过来帮萧衍看伤的。傅诚记得这一阵子傅新桃便说去帮人看诊……难不成就是萧衍? 「衍哥儿他受伤了?」 惊讶中,傅诚走向傅新桃问,「怎么回事?」 傅新桃道:「说来话长……」顿一顿,她对傅诚解释,「爹爹,他现下最好不要下床,所以……得您屈尊去他房里见他才行。」广安伯府的事情她已经听说,自己爹爹是为什么而来,她心里大约有猜测,可还是得让萧衍自己和她爹爹谈才行。 其实,听说广安伯出事的时候,傅新桃第一反应也是和萧衍有关系。 因为不希望萧衍公报私仇,她自然会和他提。 萧衍否认,傅新桃不质疑。 但不是萧衍暗中出手,会不会太过巧合? 这边王志泉才胡闹过一场,那边广安伯府就陷入危机? 另一方面,如果是萧衍暗中出手所致,傅新桃觉得,自己恐怕又会感到震惊。因为这意味着萧衍已经强大到她无法想象,否则怎么能随随便便将一个伯府扳倒? 傅新桃一样有万千的心思。 陪着傅诚从正厅到萧衍的房间后,她企图留下来,听一听他们聊天的内容。 萧衍却压根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他直接开口说:「傅小姐,得委屈你暂避一会。」 闻言,傅新桃瞪大眼睛看着萧衍,试图挣扎,想办法留下。 结果傅诚也说:「年年,若不然你先回府?」 傅新桃:「……」 失去挣扎的余地,她不得不离开,出去时还顺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 房间里剩下萧衍和傅诚。 没有马上提起广安伯府的事,傅诚先关心萧衍:「你身上的伤可还好?」 萧衍客气回应:「现下已无大碍,多谢傅大人关心。」 傅新桃出事,哪怕有伤在身,萧衍立刻带人去救她……思及此,傅诚眉心微动:「你有伤在身,应当早说,昨天实不该让你去犯险,免得身上的伤又更严重。」 「傅大人不必介怀。」 萧衍语气平静道,「她救我在先,一报还一报而已。」 刚刚傅新桃陪傅诚从正厅过来的时候,已经把萧衍之前受伤的事告诉他。 傅新桃之前帮萧衍隐瞒,现下又告诉傅诚,自然是萧衍的意思。 萧衍说一报还一报,傅诚听得明白。 他实际上也没有纠结这些,毕竟重要的是萧衍人没事。 「衍哥儿,你已经长大了,那些道理定然都懂。」傅诚说,「虽然不晓得你想做什么,但凭着我同你父亲的交情,凭着我看着你长大,都不希望你走上歧路。」 萧衍垂下眼,淡淡道:「我明白。」 傅诚长叹一口气:「那你坦白告诉我,广安伯府的事情,同你有关么?」 「没有。」 萧衍摇头否认,「近些日子我因受伤皆在府中休养,分不出心神。」 原本是会有些关系的。 想不到,竟然被人「捷足先登」。 傅诚看着萧衍,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 只是,傅诚亦不认为萧衍回京都才短短时日,便已能轻易掌控朝堂局势。 最终还是相信萧衍的话。 傅诚拧眉,沉沉道:「看来,这次的事只是巧合而已。」 萧衍抬眼看着傅诚,却忽然否认:「不是。」 第31章 傅诚听言一怔,复听得萧衍补充了一句:「至少,应当不完全是巧合。」 「衍哥儿……」 这话里的意思太过严重,傅诚肃然问,「此话怎讲?」 萧衍不解释,转而问:「不知傅大人可曾听闻一件同太子殿下有关的事?」 傅诚越是一脸肃然看着萧衍:「何事?」 「数年以前,宫中有传言,太子殿下对一名宫女动过心。」 「后来,那名宫女急病去了。」 傅诚隐约有印象,当年似乎因为这件事,太子与陛下闹过别扭。 可是,这与广安伯府有什么关系? 萧衍见傅诚不是对此一无所知,方徐徐道:「据我所知,那名宫女,与傅小姐有些相像,而傅小姐前些时日入宫为宝阳公主看诊时,同太子殿下见过面。」 傅诚终于明了萧衍的意思。 他难掩惊讶,又实在难以置信,悚然:「这……你的意思是说……」 傅诚从萧衍的房间出来,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广安伯府出事,难道和太子殿下有关?这实在超乎傅诚的想象。 何况,依着萧衍的意思…… 太子殿下总不会是因为那个宫女,对他的女儿生出想法? 整件事情往前推一推。 他的女儿会进宫去为宝阳公主看诊、会见到太子殿下,是因为荣王妃有心向皇后娘娘举荐。那个时候,他们都想不大明白荣王妃毫无缘由的举动目的何在。 难不成竟是为了这个? 若如此,荣王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但是在此之外呢?她是抱着什么心思去做这件事的? 讨好太子殿下,抑或其实有其他的目的? 只可惜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叫傅诚高兴得起来,唯有满腔忧心忡忡。 乍知晓这么大的一件事,傅诚心情沉重,傅新桃亦发现自己爹爹情绪不对。她有心想问一问他们聊过什么,可是连连喊得几声都未得到傅诚回应,不得不噤声。 父女两个从萧家回到傅家。 往正院去、穿过庭院时,傅诚忽然停下脚步,遣退左右。 傅新桃也停下脚步,好奇看着自己爹爹。 看一看女儿,傅诚心下叹气,肃然问:「年年,你见过太子殿下几次?」 好端端的问起来这个? 傅新桃无须细想,回答:「两次,都是在宝阳公主那儿见的。」 傅诚又问:「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没有啊……」傅新桃摇头,眨一眨眼,「爹爹,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知道女儿一向聪慧,自己这般盘问,她难免会觉察到一些什么。 即便如此,傅诚依然不打算将那些和盘托出。 「年年,爹娘都不希望你将来入宫。」傅诚语气沉重对傅新桃说,「只是有时候,有些事情,或许会脱离了控制,一不小心就变得身不由己,变得没有办法。」 傅诚的话使得傅新桃有点犯懵。 这实在太过突然,然而,她终究不至于听不明白。 是担心有些超出预期、他们无法左右的事情会发生么? 确实,倘若太子殿下莫名其妙相中她,一道旨意,她便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种事在傅新桃眼里颇为离谱,她不曾多想。 现下被自己爹爹提出来,她又觉得,多考虑几分也无妨。 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 傅新桃垂眼,思索半晌,复抬眼看着傅诚:「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见傅诚面有难色,不希望他为难的傅新桃转而道:「倘若爹爹觉得不告诉我为好,女儿便不多问了。女儿明白爹爹的意思,只现下未有那些端倪,想来无碍。」 「后来再去宫里为宝阳公主看病,却不曾再见到太子殿下。之前见面,太子殿下亦没有同我说过几句话,所以我想,爹爹无须多虑,没得自己把自己困扰住。」 傅诚又是暗暗叹气,点点头道:「许是我杞人忧天。」 「爹爹莫要发愁。」傅新桃上前晃晃傅诚胳膊,「哪儿容易发生这种事?」 傅诚宽慰一笑:「去见你娘罢。」 「好。」傅新桃答应一声,父女两个继续往正院走去。 ☆☆☆ 广安伯府与孙方庭勾结陷害朝堂重臣的案子,过得一阵子便被锦衣卫查明。因证据确凿,且有皇帝陛下亲自过问,最终是陛下下旨,广安伯被剥夺爵位,整个伯府的人被流放边关,丫鬟仆从皆充作官奴。锦衣卫抄家时,抬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出来,引得许多百姓围观。 第32章 这么大的事,傅新桃不可能不听说。 倘若单单是这样,她或许并不会想得那么多,只会以为是凑巧。 王志泉买通地痞流氓劫持她的事刚发生,广安伯府便出了事,王志泉本人亦再也不是什么伯府少爷,甚至被流放边关。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锦衣玉食,转眼成为了过眼云烟。这么两件事,不是巧合才可怕。 偏偏她爹爹之前同她说过一些看似全无缘由的话。 那些话怎么可能当真没有缘由? 但总不会是因为…… 这些天,傅新桃的脑海里始终存在某一种猜测,却越觉得匪夷所思。 她和太子殿下不是才见过两面么? 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两句,如何会变成这样? 只傅新桃清楚,她的爹爹不会无缘无故在她面前提起太子殿下。 同样不会无缘无故说不希望她将来入宫之类的话。 至少,肯定是有什么事情。那件事,虽然她不清楚,但定然性质严重,导致她的爹爹生出许多的担忧,甚至怕会保护不好、保护不了她,也忍不住提醒她。 回想起来,当时她的爹爹是去见过萧衍之后说出那些话的。 萧衍十之八九知道那一番话背后发生的事情。 要不要去问他? 去问他,他就会愿意告诉她吗? 养得一阵子伤的萧衍已经回北镇抚司做事,他作为指挥使不能一直不出现。 这些日子,她亦没有特地到萧家去查看他的伤势。 傅新桃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本医书,却是根本无心细看。脑海万千思绪,她双手托腮,幽幽叹一口气,发过半天愣,最终将书册子合上,起身走出书房。 春雨守在门口,见傅新桃出来,迎上前问:「小姐有何吩咐?」 傅新桃说:「我随便走走,不用跟着。」 听起来像只在府里,不去别处。 春雨应得一声「是」便退下,没有跟着傅新桃去。 傅新桃原本确实打算在府里随便转一转。 然则心里惦记那些事,这么转着转着,一不小心转到了大门外。 多走几步便是萧家。 却不知道萧衍这会儿在不在府里,若是在……是不是好当面去问一问他? 傅新桃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犯了犹豫。 大约是如若她猜得不假,真相太过可怕。 正迟疑犹豫,想要拔脚回书房去的时候,傅新桃一抬眼,瞧见回府的萧衍。 许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他今天是坐马车回来的。 傅新桃立在原地看着萧衍从马车上下来。 她正考虑是否上前打招呼时,萧衍已经先主动走到她面前。 傅新桃看着萧衍,笑一笑:「萧大人今天放衙真早。」 面对寒暄,萧衍不置可否。 「正巧有事找你。」 萧衍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往萧府去,「随我来。」 傅新桃惊了惊——萧大人竟然有事找她? 眼瞧萧衍背影消失在萧府大门,她拍拍胸口,连忙快步追上去。 ☆☆☆ 傅新桃跟着萧衍到得他的书房。 书房窗户洞开着。 他们进来时,正巧一阵风吹进屋里,吹得书案上摊开的宣纸飘了飘。 「你现在不要吹风得好。」 下意识会在意这些事,傅新桃一面说,一面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萧衍走到书案后,信手取来镇纸将宣纸压住。 「知道了。」他垂眼应一声,语气从容道:「下次会注意些。」 府门口的一句话轻易勾起傅新桃的好奇。 她此时眼巴巴望向萧衍,抿着唇笑:「萧大人竟然有事找我?好稀奇。」 萧衍默不作声,却不知从哪儿取出来一个雕花匣子,搁在书案一角。 「谢礼。」 自然是为之前麻烦过傅新桃而道谢。 傅新桃瞥一眼那匣子,义正辞严:「我可不是图这个才帮你。」 萧衍不咸不淡说:「我知道。」 「但劳你费心,不道谢总归是不应该。」他抬眼看向傅新桃问,「不收?」 怎么可能不收…… 傅新桃暗暗嘀咕一句,口中说:「自不能辜负萧大人的一番好意。」 她走上前,木匣子拿在手里,颇有些份量,不由好奇里头装着什么东西。 萧衍看出她心思,比她坦然:「打开看看?」 傅新桃仿佛眼睛一亮:「可以吗?」 第33章 萧衍颔首,她止不住笑也点着头说:「那我打开看一眼。」 傅新桃满心期待,眼睛一眨不眨盯住手里的匣子。 待看清楚里面装着的东西,她嘴边一抹笑不自觉变得僵硬。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由定睛再看,确实没有看错,匣子里是两块墨锭。 虽辨别得出来匣子里的是两块上好的墨锭,但说破天也仅仅是墨锭。 难怪这样沉。 其实墨锭也挺好的啊。 傅新桃安慰自己,起码时时能用得上呢。 萧衍将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 傅新桃看到礼物时的反应实在太过可爱,他禁不住嘴角弯了弯。 但当她眼帘轻抬,再一次看向他,萧衍已收起笑,脸上徒留平静与镇定。他甚至可以语气异常淡定开口:「不清楚你喜欢什么,想着你如今时常要开药方,便选的这个,多少能派得上用场。」 傅新桃:「……」 她觉得自己确实不能要求萧衍太多。 「肯定派得上用场。」 傅新桃将匣子合上,笑说,「我会好好珍惜的。」 之前萧衍回来京都不是没有给她带礼物,那一匣子东西她都好好收起来了。 可是到底不一样。 何况那些都是小物件小玩意而已。 不能说萧衍没有用心,但傅新桃看着那匣子东西,总觉得像哄小孩。 墨锭就墨锭,多实用。 傅新桃心情一好,又觉得萧衍心情不错,惦记起自己在意的那件事。 「萧大人。」 记起心里头的困惑,傅新桃开口,「有件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 萧衍几不可察扬了下眉:「什么事?」 傅新桃默了默,说:「我爹前几日过来这儿,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萧衍凝眸,几分不近人情道:「傅大人没有告诉你,便是不希望你打听。」 「可我想知道。」傅新桃咬唇,「我不想被蒙在鼓里。」 她不由得靠近书案,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萧衍,压低声音:「广安伯府出事,和太子殿下有关系么?太子殿下是不是晓得王志泉买通地痞劫持我的事情?还有……殿下为何如此?」 萧衍的书房随着傅新桃话音落下而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两个人沉默的互相对峙着。 确实,萧衍是有意要傅新桃知道这些同她有所牵扯的事情。 只是不得已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太子现下虽未接近傅新桃,但广安伯府的事过后,已显出一丝迹象。 他的人大约已经出现在傅新桃身边。 既是如此,赵祐景这样别有目的接近她,她倘若毫无防备,以她的性子,届时这事未必会变成什么样。他总不能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她直直往坑里面跳。 傅新桃抿唇不再说话,势必要等萧衍先开口。 半晌不语,瞧出她一股执拗架势,萧衍淡淡出声:「你想听什么回答?」 「我要听真话。」 即便晓得萧衍不是当真在询问她的意思,傅新桃依然装傻充愣。 萧衍道:「傅大人不说,我也不该说。」 「我爹不说,你也可以说的。」傅新桃忽而俯身,靠近萧衍,「不是吗?」 她一双眼睛定定瞧着萧衍。 精致小巧的脸孔毫无征兆凑到近前,反叫萧衍不太敢看她。 不动声色移开视线,萧衍问:「哪怕谈不上是好事?」 傅新桃被问得鼓一鼓脸颊,她小声抱怨:「我可没想过会是好事。」 「哪怕不是好事,我也想知道啊。」 她站直身子,老神在在的语气,「毕竟我长大了,得自己学会面对承担。」 「你告诉我罢?」 「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拿到我爹面前去说,就揣在心里,谁都不告诉。」 「萧大人……」 傅新桃双手合十,眼底满满的恳求:「好不好?」 萧衍看她一眼:「绝对不去傅大人面前提?」 「绝不!」傅新桃觉察到有戏,满口答应,「萧大人,你可以相信我的。」 萧衍沉默了片刻,丢出一串对傅新桃而言格外震撼的话:「你长得有些像一个叫雪晴的宫女,这个宫女数年前已经不在人世,而宫里曾经有过传言,说太子殿下对宫女雪晴动过心。」 每一个字,傅新桃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当它们萧衍从口中冒出来之后,却叫她头脑空空、反应不及。 「怎么会……」傅新桃艰难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随即深吸两口气,努力找回些许的理智,傻愣愣替萧衍把余下的话补上,「不久之前……太子殿下无意间在宫里见到我,也许已经误把我当做那个叫雪晴的宫女?抑或是,有意把我当做那个宫女的替代?」 第34章 萧衍没有接话。 在此时的傅新桃眼中,这种态度自然属于某一种默认。 她伸手不轻不重掐一把自己的脸,愈发醒神,又拍一拍胸口,惊魂甫定说:「以为话本里面才会有这样的事,竟然当真叫我撞上了么?这未免也太过……」 傅新桃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听到的这些,索性放弃。 悄悄望向萧衍,她小声:「事情我了解了,可萧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衍:「……」 难道要告诉她是因为荣王妃向吕皇后举荐她,而他对这件事上心了? 得不到萧衍的解释,傅新桃以为是不好多说。 毕竟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知道一些秘辛,其实不奇怪。 「不方便说就不说了。」 傅新桃自觉贴心的帮萧衍找台阶下,又道,「不过我当真被吓了一跳。」 「没想到太子殿下有那样的过去。」 「更加没有想到,那么高高在上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晓得因由,傅新桃便能理解自己爹爹的担心从何而来。太子若把她当成那位宫女的替身,若偏执想要得到她这个「替身」,不得不说,情况复杂,会格外棘手。 回想和太子的两次见面,她未曾发觉任何不对劲。 也不知是对方将情绪掩藏得太好,还是她自己犯了迟钝。 恢复镇静的傅新桃叹一口气:「突然觉得太子殿下有些可怜。」 「若要从旁人身上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很辛苦吧。」 萧衍听傅新桃感慨,眉心跳了跳。 随即耳朵里又传来她的自我否认:「但他是太子殿下,不需要我来怜悯。」 傅新桃想,更何况,一个不好,她是要吃苦头的。 她在这儿可怜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朝一日,谁来可怜她呢? 「好在你告诉我这些。」 忍下再次叹气的冲动,傅新桃看一看萧衍,「萧大人,这也是谢礼吗?」 萧衍:「……」 有意顺着她的想法,他便说:「我本不该告诉你的。」 「告诉也无妨。」傅新桃勉强冲萧衍笑笑,「我知道,是因为我之前帮过你,你现在才会背着我爹同我讲这些事情。左右我回去绝对不会和我爹提,那就从这一刻开始,当我什么都没问过,你也什么都没说过,这样行吧?」 萧衍仿佛迟疑般的点点头。 傅新桃抿唇,偏头看一看窗外说:「既然这样,我也不打扰你了。」 揣上「沉甸甸」的谢礼,傅新桃从萧衍的书房出来,萧衍起身送她。两个人先后走到廊下,苍术正等在外面,在他身后还有两个丫鬟,丫鬟手里都抱着大攒盒。 傅新桃好奇瞧过去。 耳边响起萧衍的声音:「是一些在你喜欢的那间铺子新买的糕点。」 萧衍不必多解释,傅新桃立时明白他的用意。 那天,她是停下来特地去买点心吃,结果回到马车发现受伤的他…… 他或许觉得,她什么事都耽误了。 所以这些不能叫谢礼,而是对她的一点小小补偿。 傅新桃欣喜中扭头去看萧衍,笑问:「萧大人竟然晓得我的口味?」 萧衍只道:「各式点心都让他们买了些,你捡喜欢的吃。」 「好。」 傅新桃不在意他这么说,眉眼弯弯承诺,「我一定都吃完,半点不浪费。」 ☆☆☆ 见过萧衍一面,心情起落几次。 傅新桃最终还是喜笑颜开回到傅家,回到沁芳院。 装着各式各样点心的攒盒摆在罗汉床榻桌上,她美滋滋享用着这些新出炉的糕点,而从萧衍口中得知太子赵祐景那些事情时的种种情绪已然被抚平,再无波澜。 当然,这里边也有傅新桃一向看得开的原因。 事情她晓得了,自会留心眼,却不想自寻烦恼、整日提心吊胆的过。 应对之策,倒不能说没有。 马上把亲事定下来,抑或马上出嫁,说不定能避得开。 但傅新桃不会这么做。 不说萧大人愿不愿意帮她「脱困」,哪怕萧大人愿意,她也得考虑一二。 定亲、成亲都是人生大事。 她不想为了一件不确定是否会发生的事情匆匆做决定。 细细回想,莫怪那时初初和宝阳公主见面,宝阳公主会觉得她眼熟。 宝阳公主却不曾记起来雪晴那么个人物。 皇后娘娘见到她,不见惊诧,之后亦看不出来在意她是否与太子殿下有所接触……倘若数年之前宫里容不下那个小宫女,今时今日恐怕一样容不下太子殿下将她看做那小宫女的替代。 第35章 若确有其事,兴许有人比她更着急。 傅新桃冷静下来分析一番,考虑过好的、坏的情况后,反而不心慌气短。 她闲闲吃得半天点心,复灌下几杯热茶,吃饱喝足,甚为惬意。 秋杏从外边里面,笑着说:「小姐,有您的信。」 「谁寄来的?」 傅新桃坐直身子,一面问一面接过小丫鬟递来的帕子擦手。 秋杏答:「是杨公子寄来的信。」 「师兄?」傅新桃有些惊喜,又道,「说起来好些日子没有师兄的消息。」 「快拿过来我瞧瞧。」 擦过手,将帕子递回给小丫鬟,傅新桃伸手从秋杏手里接过那封信。 一封信足足有八页信纸,是她师兄一惯爱唠叨的风格。信上大多是寒暄之语,傅新桃没有细看,飞快扫一遍,看到最后笑着抬头:「师兄说这个月会回京都。」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也有小半年时间没见了。」 「只怕他医术又已精进许多。」 傅新桃九岁开始跟着她师傅学医,那时认得的杨正安。 她的这位师兄性子有些温吞,却也是十成十的心细如发、踏实勤恳。 根据她那位脾气古怪的师傅所说,原本是不怎么满意她的师兄。 之所以收了徒,不过是看她这位师兄医德很好,学成后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确实如此。 杨正安这些年云游四方,却每到一处都会不收分文为穷苦百姓看病。 她的师兄平日里一样对她多有照顾。 杨正安是孤儿,而傅新桃感觉得出来,他是真心把她当妹妹看。 学医不可能不辛苦,甚至她小小年纪,便常常被她师傅要求去山里采药。 她的师兄每每都陪她一起,顺便教她识别遇到的药草。 除此之外,亲自下厨为她做好吃的、改善伙食,也是常有的事。 其余种种更不必多提。 两个人已经近半年没有见,杨正安又无其他亲友在京都,接风洗尘这件事理所当然落到傅新桃的肩上。傅诚和徐氏认得傅新桃这位待她很好的师兄,往前得知他是孤儿又见他为人良善,也一向待和和气气。 「我去和娘亲说一声。」 看罢信,傅新桃将信纸塞回信封,让秋杏收好,自顾自下得罗汉床。 只是—— 尚未等到杨正安回京都,傅新桃却先等到跑来见她的沈慕。 这一天,她和以往那样在京都西郊义诊。 沈慕骑马到得庙前,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张口便开始背书。 背的是四书里的《大学》。 沈慕用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气儿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在止于至善」背到「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背完一长篇书,他语气变得可怜巴巴,小声问:「傅小姐能原谅我了吗?」 傅新桃:「……」 王志泉那次的事情过后,傅新桃没有再见过沈慕。 因着她被劫持多少和沈慕有关系,不必见这个人对她来说反而舒心。 广安伯府迅速出事,在京都引起过一阵骚动。 之后王志泉被流放边关,继续介怀这件事没有太大意义,她也就忘在脑后。 直到此时,沈慕当着她的面背起书,傅新桃的记忆被勾了起来。 她恍然醒悟这个人在做什么。 傅新桃垂眸想一想,复抬眼,好整以暇望向沈慕:「沈公子遇到难处了?」 沈慕愣住:「你怎么……知道?」 傅新桃抿唇轻轻笑了下,没有解释,只道:「有话不妨直说。」 她如此坦然,似乎不计前嫌,沈慕反而犹豫。 其实便是在这几天,傅新桃听闻过英国公府的一些事。 是前来看诊的一位大娘无意间提到的。 会来傅新桃这儿免费看诊的,基本上是普通老百姓,里头不乏有亲戚朋友在京都各个府宅当丫鬟婆子或者小厮仆从的。他们有时候便能晓得些旁人不大清楚的。 不过大多都是些小事琐事。 傅新桃通常听过也就罢了,不怎么往心里去。 英国公府的那一桩,她是从一位有关系亲近的姊妹在英国公府做事的大娘口中听说的。那位大娘说沈家的少夫人生产之后一直卧床不起,且病得越来越严重,底下的人都猜这样迟早要撑不住。 今天沈慕突然出现,又是道歉又是不好开口,只差没把有心事写在脸上。 她既有所耳闻,便免不了会将两件事联系到一处。 第36章 傅新桃耐心等待沈慕把话说清楚。 至于沈慕,他今天确实是为他的大嫂前来求医的。 不是在特地寻借口见傅新桃,他是诚心诚意希望傅新桃能帮他的大嫂看病。府里无疑已经请过不少大夫来医治,偏偏越治越严重,他大嫂的病情根本不见好转。 傅新桃虽然也不见得有法子,但他知道,她背后还有一个十分厉害的师傅。 沈慕必须得承认自己有一些小心思。 正因如此,站在她面前,愈觉得无颜见她,愈无法开口。 甚至觉得不如再背一遍《大学》。 「沈公子?」 好半天等不到沈慕出声,又瞧出他想回避,傅新桃不得不问,「怎么了?」 艰难横下心,沈慕鼓起勇气看向傅新桃。 他低声又问一遍:「之前的那件事,傅小姐还生气吗?」 傅新桃笑:「沈公子,你这样问,那么我应该说生气还是不生气?」 「我生气不生气有那么重要吗?」 沈慕立刻犯怂:「对不起……」 「我知道是我不对,也没脸来见你。」他羞愧难当,「但是我没法子。」 傅新桃上下打量沈慕几眼,沉吟中道:「沈公子,那天我说你若有心悔过,不如将四书五经背一背,算是气话,却也不完全是气话。读书到底是件正经事,沈公子愿意好好读书,我便愿意相信你说的后悔是真的。」 他纨绔之名在外不假,但这样的人愿意沉下心背书,足以表明认错的诚意。 傅新桃想看的也无非是他这份诚意。 说到底,她不原谅沈慕又如何? 以英国公府的地位,未必把他们一个小小的傅家放在眼里。 沈慕总不能是怕她报复才跑来又是背书又是求原谅的。 他能放下身段做这些事,说明他没有是非不分,说明他没有那么嚣张傲慢。 亦说明他和王志泉不一样。 今天的沈慕也没有往常那副油腔滑调的嘴脸。 「那件事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我生气不生气也已经不重要了。」傅新桃说,「倒是沈公子能否从那样一场于我而言的无妄之灾里吃到教训,会更要紧些。」 沈慕至少听懂了傅新桃不怨恨他。 他心头一暖,握拳郑重道:「傅小姐,我已知错,定然好好改过自新!」 傅新桃微笑:「期待沈公子早日脱胎换骨。」眼见沈慕表情有所缓和,不似之前紧绷着,她把话题绕回来,「所以,沈公子现在能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 话说到这一步,沈慕终于对傅新桃坦白,「是我的大嫂近来病得严重。」 沈慕解释的,和傅新桃之前听说的那些大差不差。 他的大嫂不久之前生了个女儿,但身体每况愈下,最近更下不得床。 「瞧过许多大夫、吃得许多药仍不见好转,又越来越严重,我大哥为此日日忧虑。我实在不希望我那刚出生的侄女儿没了亲娘……唯有厚着脸皮来求你。」 「傅小姐,可否随我走一趟英国公府,帮我大嫂瞧一瞧?」 沈慕恳求傅新桃,「这份恩情,我定铭记于心。」 傅新桃想了想问:「沈公子为何这么相信我的医术?」 沈慕被问得一时噤声。 但他知道傅新桃其实十分聪明。 这样的一个聪明人未必觉察不到他的那些小心思。 不敢撒谎和隐瞒,沈慕小声开口:「因为,倘若你和你师傅都没有法子,旁的大夫多半一样要束手无策。假使你愿意救我大嫂,至少还能向你师傅求教。」 傅新桃相信沈慕是诚心诚意了。 否则怎么会连这些心思都一并在她面前和盘托出? 她倒不介意他有这些想法。 毕竟,只要沈慕提,她就会答应,并且她一样存了自己的心思。 三月份的时候,由于沈慕做事全无章法,且不知怎么说动的家中长辈,以致英国公府请动荣王妃上傅家说亲。这么大阵仗也罢,偏偏竟还遭到傅家的拒绝。 哪怕直到今天亦不见英国公府计较这事,却总归给两家的关系埋下隐患。 她若能治好少夫人的病,往日这些自可以被化解。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英国公府都不可能再拿出来针对傅家。 他们若那么做,自然他们不占理。 如果沈慕今天不来找她,她不会巴巴往上凑。 但现下,沈慕已经来找她、已经提出这么一个请求,她便不会错过。 傅新桃问一声春雨什么时辰,得到回答,她方才对沈慕说:「我随你去。」 第37章 沈慕顿时大喜过望:「傅小姐,多谢!」 ☆☆☆ 沈慕仍是骑马。 他一路跟随在傅新桃的马车左右,送她回过一趟傅家,又送她到英国公府。 马车停在沈家的垂花门外。 傅新桃从马车上下来,春雨帮她背着药箱,从马背上下来的沈慕上前领路。 一行人直奔沈慕大嫂住的院子。 忽然来了不少人,免不了有些动静,传到屋子里的人耳中。 自从大嫂叶氏病得越来越严重,沈珍每日都会抽空过来陪她说说话。 今日也没有例外。 院子里突然变得闹哄哄,无疑打扰叶氏休息,沈珍皱眉望向丫鬟,不悦问:「外边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大动静?」丫鬟快步走出去看一看,回来禀报道,「是六少爷带着傅家的小姐过来了。」 还能是哪个傅家小姐? 沈珍几乎一下子想到傅新桃,她站起身往外走,和进来的沈慕撞了个对脸。 「六哥?」 见沈慕急匆匆的,沈珍喊得他一声,抬眼又瞧见跟在后头的傅新桃。 傅新桃平静与沈珍打了个招呼:「沈小姐。」 沈珍只得颔首道:「傅小姐。」 必定是自己六哥去找傅新桃来给大嫂看病的。这却让沈珍心有不满,平日里其他事情也就罢了,关系到大嫂身体这么大的事,她六哥怎么还是非要去找傅新桃? 沈慕哪里顾得上沈珍心里有什么想法。 他回头看一眼傅新桃:「傅小姐,这边走。」便把人领到里间去了。 叶氏躺在床上,见沈慕进来,想要起身,被制止。 沈慕道:「大嫂别见外,我找了傅家的小娘子来帮你看病,她也是大夫。」 傅新桃和沈珍虽然不相熟,但好歹彼此都晓得这么个人。 眼前这位沈慕的大嫂,她却是第一次见。 此时床上躺着的人脸上不施粉黛,又生病了,看起来颇为憔悴。但即便人在病中,她的目光依旧十分温和,眼角眉梢透着一股温柔,应当是一个性子柔和的人。 除此之外,她明显气力不济,喘气都费劲,莫怪有人觉得她撑不了多久。 傅新桃在床边坐下来:「少夫人,我先帮您诊个脉。」 「谢谢。」 叶氏勉力柔柔一笑,「劳烦小娘子了。」 傅新桃也笑:「不碍事。」 她将脉枕搁好,叶氏便主动将手递过来,之后开始诊脉,房间里逐渐安静。 过得片刻,傅新桃收回手,有些迟疑,同样有些为难。 叶氏的脉象颇为古怪,而且…… 傅新桃记得自己曾听她师傅提起,古籍上记载过一位神医帮一位夫人看病,发现那位夫人生病的原因是腹中有死胎未下。这种情况极为稀罕,她师傅也从未遇见过,她更加不敢断言。 「少夫人之前有身孕期间,可有大夫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斟酌过后,傅新桃只这么问得一句。 叶氏说不得太多话,亦无法帮傅新桃回忆太多,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回话的。 那丫鬟问:「不知傅小姐指的是什么?」 「什么都可以。」 傅新桃说,「有印象的,一一说来听一听。」 叶氏的大丫鬟依着她的话努力回想。片刻,她重又开口:「其他的似乎没什么,倒是有个大夫断言我家少夫人怀的是双生胎。但之前少夫人生产,只得一位千金,可见是瞎说。」 傅新桃听言,默了默。 她没有告诉叶氏自己的猜测,单单交代:「我须得先去见我师傅一面。」 傅新桃想赶一赶时间。 从英国公府出来,回得一趟傅家,交待过一声,她便骑马去找自己师傅。 前两年,她师傅吴洪觉得自己会的东西已教她教得差不多,索性让她回家,告诉她不必继续跟在他身边。那之后,傅新桃回到傅家,整日陪在父母身边,而吴洪依旧待在深山里。 一来是因为山林清净。 二来,这些年他痴迷于研究延年益寿的丹药,山林里草药繁多,图个方便。 傅新桃无法左右她师傅的想法。 不过有两个小僮陪着,外加一个婆子一个丫鬟照顾起居,也不必太担心。 沈慕大嫂的情况恐怕一日要比一日来得严重。 能否请她师傅露面又是未知,傅新桃才想着越早去见师傅越好。 未想甫一出城便遇到萧衍。 行人远远瞧见锦衣卫纷纷避让开去,她这个赶时间、不躲不闪的难免扎眼。 第38章 心思扑在赶路上,已然和萧衍擦肩而过,傅新桃方慢一拍反应过来是他。她现下穿着斗篷、戴着兜帽,这么匆匆一个照面……她想着,萧衍只怕不曾认出她来。 傅新桃转瞬打消回头去和萧衍打招呼的心思。 左右错过了,她仍策马前行,按照之前想法埋头赶路。 过得一小会儿时间,身后传来几声马匹嘶鸣的声音,但傅新桃没有在意。 未想是有人忽然骑马追上来,和她并骑而行。 觉察身旁多出来一个人,傅新桃扭头看一眼,发现是萧衍,愣了愣。 萧衍皱着眉问:「这是要去哪?」 她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傅新桃也不知道萧衍怎么认出她来的。 光认出她不算,甚至追上来,问她要去做什么…… 这无疑是在关心她罢? 又惊又喜的傅新桃索性勒停身下的雪白大马,停在路边和萧衍说话。 萧衍随她一起停在了路边。 傅新桃摘下兜帽,脸颊红扑扑的,告诉萧衍:「我去见师傅。」 萧衍又问:「什么事这么急?」 「有个病人病得古怪且严重,」傅新桃说,「想去问一问师傅的看法。」 萧衍知道她的师傅吴洪喜欢住在深山老林。 她现下匆忙出城,多半是她的师傅现下依旧住得偏僻。 他同样知道沈慕今天去找过她。 后来她去了趟英国公府,那么她去见吴洪多半是为沈家那位生病的少夫人。 看一看跟在傅新桃身后的小厮天冬,不甚放心,萧衍道:「我陪你去。」 突然的话令傅新桃彻底愣住:「你……得闲吗?」 萧衍很快颔首。 傅新桃只觉得更懵了,萧衍见状又问傅新桃:「不方便?」 怎么会不方便?她师傅也认得他的。 反应过来的傅新桃傻傻一笑说:「没有,不会不方便,那我们一起走。」 ☆☆☆ 两个人重新上路。 着急赶路,之后的一路上,傅新桃和萧衍基本上没有任何交流。 然而傅新桃心里有许多小九九。 她自顾自悄悄琢磨,没准见到她师傅,她师傅可以瞧出萧衍的脸怎么了。 萧衍愿意陪着她一道去,她定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她这点儿心思轻易不能让萧衍知道,没得一不小心惹他不高兴。 犹记得当初萧衍回来京都,她跑去萧府见他,那时发现他戴着面具,她说可以帮他看诊或者请她师傅帮他看诊,这个人却冷冷淡淡回答她「多谢」和「不必」。 可见他不希望她插手他的这些事。 道理都懂,可是……又究竟要怎么不去关心和在意?她唯有小心翼翼试探。 萧衍和傅新桃赶得半个多时辰的路终于到了地方。 他们在院门外翻身下马,傅新桃快步上前,敲过门,院子里很快有人应声。 里边的人开得一条门缝往外瞧两眼,意识到来的人是傅新桃,方才欢欢喜喜将门打开,脸上笑意盈盈:「原来是小娘子来了,差点儿以为大娘我耳朵出了毛病,吴老午睡刚醒,快进来快进来。」 「大娘,好久不见。」傅新桃笑吟吟打招呼,「身体可还好?」 刘大娘乐呵呵应话:「吃得香睡得香,好着呢。」 傅新桃一面寒暄一面领着萧衍走进院子。 即便常年跟随吴洪住在深山,刘大娘却一样迅速认出萧衍身上的飞鱼服。 刘大娘惊诧,抬头不小心对上萧衍的一双眼又是一吓。 「这是同我一块儿长大的萧大人。」傅新桃笑,「大娘不是见过他么?」 「我往前仍在这里跟着师傅学医的时候,他来看过我好几次。」 「每次都会给我带许多好吃的。」 刘大娘逐渐回忆起傅新桃提起的许多事。 她悄悄多打量几眼萧衍,脸上堆笑:「瞧我这个记性,原来是萧公子。」 「快请进,快请进。」刘大娘领着傅新桃和萧衍往正屋去,「小娘子和萧公子且坐一坐,我去告诉吴老一声你们来了,再去泡壶热茶、洗些今天新摘的果子。」 刘大娘走出正屋去忙。 傅新桃不是外人,在这些事情上没有那么多计较,安安心心的坐着。 偏头见萧衍望着自己,傅新桃笑:「大娘只是没有想到,当年的小少爷,如今这么了不得,一时没有认出来,萧大人别往心里去。我和爹娘都觉得你和小时候一样呢,没有多少的不同。」 锦衣卫确实叫人闻风丧胆。 第39章 这些日子,无论是傅新桃所见还是所闻皆越发深深领略这一点。 她擅自认为萧衍心里并不喜欢被人这么看待。 但在此之外,她可以肯定一点,萧衍身在这个位置,便需要旁人这么看他。 失去震慑、失去威严,办起公事必定会处处艰难。 与其如此,不如被人「怕一怕」。 方才的一番话谈不上有意安抚抑或安慰。 傅新桃是希望萧衍晓得,不是人人都会用那种眼光看他的。 萧衍却问:「我来看过你好几次?」 傅新桃:「……」 「两次,也不少了。」 被戳破的傅新桃轻哼一声,「你当初不来看我,现在还非要挑我的话。」 「不过看在你那时忙着努力练武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何况带许多吃的总不是假的。」 她嘴巴上说得理直气壮,实则心虚不已。 尤其萧衍把那些记得清清楚楚,一针见血当着她的面指出。 萧衍其实只在她初初来这个地方以及他打算离开京都时来过两次,但刘大娘对他的确不算陌生,因为常常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个人,听说他们小时候的一些趣事。 只是这些不能让萧衍知道。 否则她今天肯定得直接羞死在这个人的面前。 怕萧衍继续追问下去,傅新桃默默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别处。 看穿她想法,萧衍弯一弯嘴角,厚道的噤声。 大年初一那一天,傅新桃和往年一样来给自个师傅拜年了。 但到现在也有几个月的时间。 正屋里的人沉默相对。 傅新桃无聊中四下随便看一看,发现屋子新修葺过,家具换上一些新的。 她记得往前有人和她师傅提出修葺房舍、换家具之类的建议,无一不被她师傅骂回去。不知今年这是怎么了……也不晓得是哪个能人说服她师傅的,实在佩服。 傅新桃正当神游,一道粗重浑厚的声音在正屋外响起。 「你师兄不是马上要回京都了?」 「你个小丫头怎么不等你着师兄到时候一起过来,没得浪费我两天时间。」 萧衍在发觉有脚步声时已收敛心神。 听见吴洪张口提起傅新桃的那位师兄杨正安,他眼眸微眯。 没有注意到这些的傅新桃径自站起身,走得两步便瞧见自个的师傅。 她迎上前,笑着说:「看来师傅也收到了师兄的信。」 吴洪已是古来稀的年纪,但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并不显老态。他穿着一身直领大襟道袍,斑白的头发利落束起,粗粗一眼望过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师兄不知几时才能到长安,我没法多等。」 傅新桃开门见山向吴洪谈及今天的正事,「徒儿遇到一个棘手的病人。」 「怎么棘手,说来听听?」 清楚寻常小病傅新桃不会来麻烦他,吴洪闲闲问道,视线却落在萧衍身上。 萧衍脸上的银质面具引起他的注意,也惹起他的兴趣。 相比之前刘大娘的反应,吴洪俨然并不怎么在乎萧衍锦衣卫的身份。 「师傅,这是同我一块儿长大的萧衍。」傅新桃不忘介绍一句。 吴洪随意颔首,迈步走到上首处的椅子坐下。 傅新桃跟着上前,细细解释:「我今天去见的那个病人,她的脉象和病症叫我想起以前师傅提到过的一种稀罕病例,却又有所不同……师傅提到古籍上记载的那例,是双胎伤胎,起初只下了一个死胎,因而那位夫人看似下了死胎,病情却日渐加重。」 「可我今日见到的这位夫人,她已诞下一位千金,便是更加古怪。」 「怕诊断错了,是以想请师傅去看看。」 刘大娘端着热茶和新鲜果子进来,恰好听见傅新桃一番话,忍不住说:「遇到这种事,那位夫人可当真是作孽哟,好好的双胎,硬是没了一个,那得多难过。」 「大娘,说不好是我弄错了。」 傅新桃没有十足的把握,「即便没有弄错,我也不知能否医治得好她。」 刘大娘麻利为三个人斟好热茶。 吴洪接过茶盏,懒懒道:「能不能医治得好,也得试过再说。」 「我如今年纪大了,没那么多心力,正巧你遇上了,当是锻炼锻炼自己。」 「小丫头,你现在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夫。」 傅新桃未想会被直截了当拒绝,又问:「师傅不打算去看一看么?」 吴洪依旧无情:「不去。」 第40章 「倒是你的这位青梅竹马……」 他斜睨萧衍,轻笑一声,「我十分乐意帮他好好瞧一瞧。」 傅新桃虽然抱着她的师傅可以帮萧衍诊个脉、探一探情况的心思,但根本没有想到她师傅会主动提出来。这在傅新桃的眼里根本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甚至在刹那间令她心惊肉跳。 谁让她师傅这些年,只对疑难杂症感兴趣…… 傅新桃被吴洪的反应弄得紧张起来。 萧衍的情况很不好么? 已经不好到让她师傅很感兴趣、甚至想要试试手? 看一看萧衍又看一看自己师傅,按捺住重重心思,傅新桃克制着情绪问:「师傅瞧出什么了?我之前也曾帮他诊过脉,可是脉象平稳,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 吴洪笑笑:「你从来没机会见,我也没教过你,瞧不出来猫腻很正常。」 傅新桃还想追问,萧衍抬眼望向吴洪:「吴老这么自信?」 到底是做了傅新桃这么多年师傅的,吴洪心里清楚自己这徒弟很紧张萧衍。这会儿同样觉察出萧衍态度里不希望他当着傅新桃的面揭穿的意思,吴洪笑眯眯:「老头子我也就这点本事。」 傅新桃也认为萧衍不对劲,如果她师傅说得不对,他只怕不会在意。 然而他开口似乎有意阻止她师傅继续说下去。 是因为她也在这里吗? 萧衍不想她知道他的这些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一瞬之间,傅新桃生出许多想法。 所有的想法却都抵不过她的师傅愿意帮萧衍好好瞧一瞧。 假如萧衍当真有难处,而她帮不上忙,她不介意晚一点再知道萧衍的脸究竟是怎么了,甚至哪怕永远不知道——只要她的师傅愿意帮萧衍医治,也只要萧衍可以被医治好,那么这些事便都不重要。 「我师傅很厉害,你不妨听一听他怎么说。」 傅新桃冲萧衍小声道,复看向吴洪问,「师傅,若不然您帮他诊个脉?」 「左右今天人来了,师傅又对他的情况感兴趣。」 「正好我得先去师傅的书房找找那本医书,查一查那桩病症。」 有心避让,傅新桃话音落下,人已站起身往外走。 她一面走一面道:「师傅,待会儿翻过书还有疑问,我再回来请教您。」 吴洪默许傅新桃暂且离开。 待到她走出正屋,和萧衍无言半晌,吴洪嗤笑:「小丫头知道又怎么了?」 萧衍眸光沉沉,声音冷淡:「没必要让她知道。」 「怕她伤心?」漫不经心理着衣袖,吴洪示意萧衍上前,「手伸出来。」 「她好歹也是个大夫,生老病死之类的事都注定要看淡。」 「用不着小瞧她,不就是蛊毒吗?」 吴洪轻描淡写般的语气,好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余光瞥向萧衍,眼神变得玩味,企图从萧衍的脸上见到一些不一样的表情,萧衍却不动怒,依旧淡漠。 萧衍自然不会是因为小瞧傅新桃才不想让她知道。 但吴洪这么说,他也不开口反驳。 此时此刻,即使对方要求他上前去诊脉,萧衍亦不为所动。 吴洪等得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被无视了。 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 他嘿然出声:「小兔崽子,我好心帮你看病,你倒是在那干坐着?」 「吴老的好意晚辈心领。」 萧衍无波无澜道,「只是不必麻烦,晚辈身体没有大碍。」 听言,吴洪眼珠子转一转,明白过来这个人确实不想要他帮忙看病。 这就难办了。 行医数十年时间,从来是病人和病人的亲友求着他救命,从来没有他求着病人让他帮忙医治的。他一贯的原则也是病人自己不想看诊,他这个大夫绝对不强迫。 但是眼前这个小兔崽子中的蛊毒十分稀罕,能够把这毒压制住也很厉害。 吴洪越想越感到心痒难耐,多么有挑战性的一个病人呐。 蛊毒这种东西,他活了一辈子还没亲眼见过。 过了这个村上哪找这个店? 「你当真不要我帮你看一看?」 改变策略,吴洪说,「那小丫头的心思你不会不懂,何必非让她担心?」 萧衍镇定应道:「不会让她担心。」 「呵!是吗?」吴洪挑语气变得挑衅,「你不怕自己哪一日突然毒发?」 萧衍看一眼吴洪,不说话。 吴洪却清楚,这个人是自信蛊毒不会在傅新桃面前发作,可怎么做到的? 第41章 难办,当真难办。 挑衅失败,吴洪终于再次变换语气和口吻:「你想不想多活几年?」 萧衍不理。 他兀自说下去:「我至少能保证你有时间和我那小徒弟多生几个小徒孙。」 「帮你治病我可以分文不取。」 「你认真想一想,这交易是不是特别划算特别值得?」 「你虽暂时将蛊毒强行压制下去,但能压制到何时,恐怕你自己也不清楚,这对你来说无疑不是好事,你还这么年轻呐。」吴洪和萧衍有商有量,「况且生病也好中毒也罢,自然早治早好。」 「多耽误一日,你身上的蛊毒多拖一日,毒性只会越来越强。」 「你身体再好又能扛到什么时候?」 吴洪说得好长一段话,萧衍眉眼不动,面色如旧。 他还是之前的态度:「多谢吴老的一番好意,晚辈心领。」 吴洪:「……」 「嘿!你这小兔崽子!」他恨不得撸袖子揍人,「走走走,你赶紧走!」 「冥顽不灵!别在这碍我的眼!」 吴洪恨恨想,他恐怕得帮自个徒弟好好看一看眼睛才行。 不是眼瘸会看上这种人么? ☆☆☆ 书房里的傅新桃突然打了个喷嚏。 坐在书桌前的她揉一揉鼻子,继续低头抄书。 到得她师傅书房后,她凭着记忆将那本医书翻找出来,又小心寻到自己想查阅的内容。待细细读过一遍,索性找来纸和笔,把医书上记载的病机、治法、药方一字一句誊抄。 按照此医书所言,腹中留有死胎,仍要如生产一般将死胎产下才行。如若那具死胎留存于腹中的时日已过长,除去针刺、汤药等诸种手段,须得命人以手探之。 光瞧着这些文字记载,傅新桃都能想象得到那种痛苦。 思及叶氏已十分虚弱的身子,她估计届时还得提前做一些其他准备。 傅新桃东西抄到半途,刘大娘敲一敲书房门:「小娘子?」她应得一声,刘大娘推门走进书房,脸上一抹笑,「小娘子在忙呢?我会不会打扰了小娘子做事?」 「不碍事。」傅新桃摇摇头,搁下笔问,「大娘怎么?」 刘大娘眼神闪了闪,压低声音道:「小娘子和萧公子……现在如何了?」 傅新桃微愣,不太明白。 刘大娘支吾两下,声音更低:「没想到萧公子会变成锦衣卫。」 「有些事小娘子还是得多多考虑。」 「小时候是小时候,如今你和萧公子都长大了,那么多年,人是会变的。」 话说得如何隐晦又含蓄,傅新桃也不是听不明白。 刘大娘关心她,同样偏见锦衣卫身份的萧衍,这却又多少怪不得刘大娘。 「我觉得萧大人挺好的。」 傅新桃笑一笑说,「这些我都懂,不过没关系,他不是什么坏人。」 说这些虽是因为关心傅新桃,但晓得多嘴要惹人不喜。 刘大娘也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小娘子今天留下吗?」刘大娘问起别的,「还是晚点便回城去?」 傅新桃道:「有事要忙,待会就走了。」 「哎,好。」得到准确的话,刘大娘立时间张罗起来,「那我帮小娘子准备些咱们自己种的新鲜蔬果带走,种得太多都吃不赢呢。药草什么的有没有需要的?」 傅新桃含笑说得一声谢谢,不客气的指明几样想要的东西。 刘大娘没有多留,应下她的话从书房出去了。 回想刘大娘那句「人都是会变的」,傅新桃坐在书桌前略发一会呆。 片刻,她重新提笔,誊抄没抄完的那些内容。 忙完这件事,傅新桃走出书房,一眼望见萧衍站在院子里的木棉花树下。 种在山间的木棉树四月天依旧开得灿烂。 身穿绯红飞鱼服站在一树橙红下的萧衍,莫名有几分的不真实。傅新桃视线落在他身上,日光从天幕照下来,透过枝桠也落在他身上,令她一瞬心神恍惚。 不舍得这一幕消失,傅新桃在廊下驻足。 庭院里的萧衍却仿佛有所觉的立刻朝她看了过来。 两个人隔着距离对视几息时间。 安静之中,傅新桃遥遥冲萧衍笑一笑,随即迈步走向他。 「师傅帮你诊过脉了吗?」 她开口,努力语气平静,像单纯在和他讨论明天天气会不会好。 萧衍低头看着傅新桃:「我没事。」 这个回答分明是在说她走之后,她师傅没有帮他诊脉,傅新桃一时拧眉。 第42章 「我师傅方才不是说想帮你瞧一瞧吗?」也许不是她师傅不乐意而是萧衍自己不想,反应过来这个的傅新桃有些丧气,面上却维持着一份平静,「那下次吧。」 冲萧衍晃一晃手里的东西,傅新桃说:「我差不多好了。」 「待会问问师傅有没有什么建议。」 萧衍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傅新桃也颔首,应得一声,准备往正屋去,却先见自个师傅快步走出来。 吴洪疾步走到萧衍和傅新桃面前,上来直接冲萧衍吹胡子瞪眼:「你当真不要我帮你看看?我帮你看看怎么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到底能不能让我帮你号个脉?」 萧衍平静出声问:「吴老这是做什么?」 「你说呢?!」吴洪恼火道,「不是在求你让我帮你看病吗?」 萧衍:「……」 傅新桃:「……」 萧衍不松口,始终没有同意吴洪为他诊脉,气得吴洪直接把他们赶了出来。 傅新桃自觉无辜,却被迁怒得厉害。 好在临走之前她赶着把想请教的问题都请教过一遍她师傅。 两个人又如来时那般骑马回去。 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城,时间多少有些紧迫,傅新桃来不及在路上多盘问萧衍究竟和自己师傅单独聊了些什么,亦没来得及仔细问一问自己师傅萧衍是什么情况。 其实问也不代表她能得到答案。 尤其她师傅没帮萧衍诊脉,按照她师傅的性子,这种时候通常不会多说。 至于连她师傅都完全没辙的萧衍,更加难办。 想要这个人松口当真不是容易的事。 但这一趟勉强可以说有意外收获。 萧衍既不乐意她师傅看诊,她便很难不生出他是专程陪她走一趟的想法。 一方面,傅新桃因为萧衍在意她而高兴。另一方面她自己醒过神,恐怕是因为她出门只带上一个天冬,而王志泉那件事刚过不久,还有太子的事掺杂其中……萧衍方才说出陪她一起的话。 傅新桃能理解萧衍不放心。 但她单单带天冬出门也并非粗心大意、不知警醒。 却不知萧衍能否明白。 她和京都官宦家的小娘子们最大的不同,便是她常常需要出门、需要抛头露面。她不可能每次、每天都浩浩荡荡带上一大群人出去,天冬已经是她身边得用的人里面武功最好的那一个了。 胡思乱想中,傅新桃又记起自己师傅谈论萧衍时说过的那句—— 「你从来没机会见,我也没教过你。」 她没有机会见,也没有被她师傅教过…… 这是生病?还是中毒? 傅新桃一时间想,即使没有人告诉她,不等于她不可以自己查。 这世上的医书那么多,总不会没有只言片语的记录。沈慕大嫂那样罕见的情况,一样有医书记载着类似病例,她师傅认得出来,说明萧衍的病或毒也不是绝无仅有、仅此一例,只要她查阅的医书够多,定能弄明白一二。 无论萧衍是生病还是中毒,都不可能没有症状、不留任何痕迹。 她肯定可以发现那些不一样的,也必须发现。 忽然想通关于萧衍的这个重要问题,傅新桃思绪变得清明。 萧衍既不想说,那就不说,她自己另辟蹊径,一样能找出真相、得到答案。 回到京都,傅新桃没有回傅家而是直接奔向英国公府。 萧衍依然送她过去,待她入得英国公府,他才自己骑马回萧府。 傅新桃返回沈家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叶氏开好药方。 叶氏的大丫鬟陪在她旁边,待迟一些接过药方看一看,那丫鬟很是犯懵。 「傅小姐,这药方……」 她不敢说自己懂医术,只是叶氏临盆前吃的那些药都过了她的手。至少她知道,傅新桃开的药里,当归、川穹两样皆有活血化瘀、润胎催生之效,现下吃这个? 傅新桃回到英国公府之后,沈慕和沈珍也都又过来叶氏的院子。 早已放衙回府的沈慕大哥、叶氏的丈夫沈彬也在。 瞧见丫鬟脸上的表情,沈彬不由得问:「药方怎么了?」 沈慕和沈珍亦齐齐朝那丫鬟看过来。 丫鬟当即回答:「少夫人之前快要生小小姐的时候,大夫开过的那些药方里,同样有当归和川穹两味药。奴婢确实有些不理解,为何傅小姐此时开的药方里也有这两样……」 这个丫鬟的话使得一路从她师傅那儿赶回来的傅新桃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向众人说明叶氏的情况。她索性肯定丫鬟的想法说:「这是催生的方子。」 第43章 沈彬、沈慕和沈珍皆一愣。 回过神,沈珍脸上几分怒意:「你给我大嫂开这种药是什么意思?」 虽然对傅新桃不熟悉,但对她的父亲傅诚有所了解,沈彬相信傅新桃不会乱说。他偏头看向沈珍,低声斥责:「珍姐儿什么语气?傅小娘子可是来帮我们的。」 被自己大哥训斥的沈珍扁一扁嘴巴,没说话。 只是她音量陡然拔高,引得里间的叶氏也听见动静,特让丫鬟出来看一看。 沈彬冲那丫鬟摆摆手:「没什么事,让少夫人安心休息。」 丫鬟福一福身,折回里间。 沈彬又看向傅新桃,压低声音:「傅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 傅新桃听言冲沈彬点点头,一众人于是移步沈彬书房。 ☆☆☆ 傅新桃清楚自己接下来的一番话对他们而言会十分冲击, 但无论是为了叶氏还是为了她自己,她都不打算隐瞒他们半句叶氏的病情。 沈彬、沈慕和沈珍沉默听傅新桃的解释。 沈彬的书房里面好半天只有傅新桃一个人的声音回荡。 他们越听越沉默,越听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觉得这些都不想信、不敢信。 「这……怎么会……」从错愕中回过神,沈彬艰难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 沈珍喃喃问:「不会是弄错了吗?」 唯有沈慕始终闭口不言,未发表任何的看法。他明白自己大哥和妹妹的心情,也相信这么重大的事傅新桃不会乱说,何况她去见过她师傅,弄错的可能性不大。 「这种病症确实非常少见,许多大夫哪怕碰见了也未必敢下判断。」 「只是,少夫人的病不能再拖,否则会将身子拖垮。」 傅新桃告诉沈彬:「以少夫人现下的情况,越早治疗越好,且须得先将死胎排出来,所以我开了催产的药方。催产的药这几日先服用着,另外要提前请产婆。」 「少夫人身体已有些虚弱,到时未必能靠自己排出死胎,便需产婆帮忙。」 「若不想事情往外传,记得找一个嘴巴严实的。」 对傅新桃这些话,沈彬偏于相信,良久颔首,算是应下。 沈珍却不愿意轻信拒绝她六哥的这个人,因而问:「如果不是呢?」 「如果你诊断错了又打算怎么办?」 「你也晓得我大嫂如今身体经不起折腾,要是被你折磨一场病却没好呢?」 沈珍的针对不加掩饰,傅新桃倒未觉得如何。 在外义诊的时候,哪怕对方被医治好了也不是没有故意闹事的。 「既然少夫人是我的病人,治疗期间出事自然是我负责。」傅新桃坦然一笑,「同理,若我将少夫人治好了,希望沈小姐能为自己今天的态度向我道歉。」 傅新桃说出这样在她意料之外的话,沈珍一噎。豆,豆,网。 不打算认输,她索性点头:「好!」 「大哥六哥都在,帮你我做一个见证。」 沈珍对傅新桃许下承诺,「如果你治好我大嫂,我向你道歉。」 傅新桃仍笑:「沈小姐爽快。」之后她说,「那么,现在暂时还是得听我的,先用我开的药方,我每天都会来看少夫人,为她行针,你们也要提前找好产婆。」 两边好歹是把治病的事说定了。 发觉差一刻便要到戌时,傅新桃与沈慕几个人告辞,准备回府。 天黑多时,不甚放心的沈慕主动护送傅新桃。 把人送回傅家门口,他方才说:「今天辛苦了也麻烦了,傅小姐,谢谢。」 「没事的。」 傅新桃摇摇头,「夜已深,沈公子请回罢。」 沈慕颔首,迟疑之间,他又对傅新桃道:「哪怕你没有医治好我大嫂,我也知道不能怪你。傅小姐,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绝对不会让你白白受累辛苦。」 「傅小姐进去吧,好好休息。」 怕自己的话让傅新桃觉得尴尬为难,沈慕催了她一句。 正当这个时候,萧府门口传来一阵动静。 傅新桃循声看过去一眼,便见一身玄衣的萧衍从府里出来。 仆从已经将他的马牵到府门口。 萧衍接过递来的马鞭,动作迅速翻身上马,俨然是有急事需要出门。 骑马经过傅新桃身边的时候,他略停一停问:「回来了?」 傅新桃仰头看他:「这么晚出门?」 「陛下急召。」 萧衍稍微解释过一句复对傅新桃说,「记得用晚膳。」 不等傅新桃回话,萧衍没有多留,策马而去。 沈慕目光从萧衍的背影移开,惊愕看向傅新桃:「傅小姐原不曾用晚膳?」 第44章 傅新桃说:「一时忙起来忘记了而已,不碍事。」 沈慕立刻歉疚不已:「是我不好,竟然连这个都疏忽,叫你饿着肚子。」 「我回来得迟,也当真不饿,忙起来忘记了而已。若是觉得饿,我不会不提,没得让你们为难。」傅新桃对沈慕笑一笑道,「何况这饭等少夫人身体大好再吃也不迟是不是?所以沈公子不必介怀。时辰已晚,沈公子请回罢,路上小心。」 她催过沈慕一声便先回傅家了。 仍旧站在原地的沈慕一面感慨傅新桃真好一面傻不愣登挥挥手。 回沈家的路上,沈慕既懊恼没发现傅新桃饿着肚子,又感觉哪里不太对。 直至他回到英国公府,躺倒在自己的拔步床上,幡然醒悟。 沈慕终于想明白有哪里不太对—— 连他都不清楚傅新桃没有用晚膳,萧衍是怎么知道的? 锦衣卫难道连这个都要管? 一整天忙碌过后,傅新桃回到傅家已是满身疲惫。 她在春雨、秋杏的服侍下沐浴梳洗过,吃得一碗鲜笋鸡丝面,便睡下了。 翌日清早。 傅新桃正陪爹娘用早膳的时候,有仆从递消息到跟前,说是户部的一位钱侍郎于昨天夜里被锦衣卫抓了。她立时想起昨晚从沈家回来,在府门口偶遇被皇帝陛下急召入宫的萧衍。 短短的时日,已不知是第几个落在锦衣卫手里的朝廷官员。 锦衣卫这些动静确实很大。 那些风声鹤唳的官员为了自保定会有所动作。 即便为陛下做事,首当其冲的却必然有萧衍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一如之前那次他受伤中毒,对方恨不能取他性命。 恐怕弹劾他的折子也早堆满陛下的龙案。 萧衍是年少将军,不是傻子,这些情况在更早之前他应该有所预料。如果不存在特别的原因,他根本不必如此,萧家的家底、他自己立下的战功,都足以保证他往后余生能安心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但他偏偏愿意、偏偏要做到这一步,几乎是不顾一切。 无论如何,他今后都会保护好自己吧?他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吧? 可惜也许他们谁都无法控制这些。 傅新桃禁不住暗暗叹一口气,人有些出神的想事。 徐氏见女儿发愣,夹了块枣糕到她碟子,问:「年年怎么突然发起呆?」 被拉回思绪的傅新桃不好意思笑笑,没解释,继续用早膳。 最近朝堂上变动繁多。 傅诚心里莫名不怎么的踏实,虽自己无什么把柄可捉,但有些事与此无关。 用罢早膳,他叮嘱过妻女近来出门做事都要小心一些方去衙署。 傅新桃今日要去英国公府为沈慕的大嫂行针。 是以,和徐氏一起送走自己爹爹后,她回院子收拾过一番也乘马车出门。 沈家的人从叶氏到沈彬都愿意配合医治,这为傅新桃提供不少方便。连续数日,叶氏皆按时服用她开好的催生汤药,她也每天都到沈家为叶氏下针,针合谷、三阴交,同样是为帮助叶氏产下死胎。 如是到得第三日下午。 叶氏午睡醒来用了些吃食又准备用药时,忽然间腹痛难忍。 傅新桃本便只给叶氏开了三天的药。 她预计这一天晚上会有动静,特地留下,准备看一看情况,因而正好在场。 叶氏此前诞下一位千金,心里明白将要生产时的感觉,同样晓得需要保留体力,疼到极点也不敢大声的喊叫发泄。傅新桃一面让丫鬟去请产婆,一面再次为叶氏行针,缓解她的疼痛。 有仆从赶去衙署将叶氏的情况告知沈彬。 沈彬匆匆回到府里,想要进去屋子里看看自己夫人,倒有婆子上前来拦。 傅新桃正巧出来交待一点事情,见状道:「大少爷也进来帮个忙。」 她知道有些人格外避讳这些,觉得血腥污秽,不吉利。 可是又到底有什么不吉利? 真正受苦受累的是那些夫人娘子,在有些人眼里却活似苦了少爷相公们。 傅新桃自然不信那样的话。 她往前听自己爹娘说,她出生的时候,她爹爹就陪在她娘亲身边。便是跟着她师傅学医那么多年,也没听过那些说法,反倒她师傅痛骂过那种人个个都是蠢人。 寻常生产不提。 叶氏迟些若当真下了死胎,情绪恐怕控制不住,有沈彬相陪好歹是个安慰。 沈彬跟在傅新桃的身后走进叶氏的房间。 望见自己夫人惨白一张脸、整个人像泡在水里,他惊骇中快步上前。 第45章 傅新桃对沈彬说:「少夫人有些撑不住,大少爷多鼓励她,熬过这一下就好了。」说着她回头示意丫鬟端来汤药,沈彬自觉伸手接过,小心喂叶氏喝下,产婆便又走到床边查看叶氏情况。 沈慕和沈珍一如既往的过来了。 但他们和沈彬不同,被拦在院子里,不被允许进房间。 这两个人,一个少爷一个小姐,底下的人不敢怠慢,泡好热茶准备好点心鲜果,请他们到正厅去坐着等。只两个人都无那样坐下来喝茶的心情,便谁都没有走。 探不清叶氏的情况,唯有看着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沈慕和沈珍越来越焦心。 他们一直干等近两个时辰,才得到消息说死胎下来了。 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沈珍目瞪口呆,立在院子里望着叶氏的屋子久久不能回神。 不过,愿赌服输。 傅新桃的诊断没有问题,她该道歉的也不会故意赖账。 沈慕却单纯高兴自己大嫂有救。 诊断无误,说明找对了病根,待细细调理,他大嫂身体会恢复康健。 去求傅新桃帮忙果然很对。 暗自庆幸的同时,沈慕又觉得她实在厉害,自己这个样子……着实配不上。 ☆☆☆ 和之前傅新桃判断的一样,死胎在叶氏身体里留得太久,她身体虚弱,靠自己没办法将死胎产下,最后是靠的产婆帮忙。虽说出来的是死胎,但依然瞧得出来是一具女婴,浑身黑紫,一尺来长,四肢都已长成。 沈彬纵为男子,亦不忍心细看,想到本该是自己女儿,更红了眼眶。 性子温柔的叶氏哪里经受得住这种事,立时大哭不止。 幸得有沈彬在旁边安抚她。 由于体力透支厉害,悲恸下的叶氏慢慢在沈彬怀里睡着了。 死胎既下,病根拔除,此后好好吃药调理,应无大碍。 将养身子吃的药和之前的自然不同,傅新桃为叶氏重新开好药方交给丫鬟。 需要忌口、注意的,除去交待丫鬟以外,傅新桃也交待过一遍沈彬。她看在眼里,觉得沈彬是个心疼叶氏的,想来会上心这些,这是好事。尤其这一场病很容易对叶氏造成打击,有亲友陪伴会更容易想开。 交待完该交待的,无其他事,傅新桃从房间里退出来。 廊下的沈慕瞧见她出来,一个箭步上前。 「晚膳已经备下了,傅小姐就在府里吃晚饭吧,迟些我送你回去。」 他眼巴巴看着傅新桃说,「今天也辛苦了。」 沈慕这个样子,很难叫人不领悟到他仍介意上一次让傅新桃饿着肚子从英国公府回去的事。傅新桃听懂了,想着不依他一回,这件事难以过去,干脆点头:「麻烦沈公子。」 闻言,沈慕顿时笑起来:「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到这会儿,站在几步外的沈珍也走到他们面前,抬眼看一看傅新桃。 心里想得再坦然,从不曾这般向人道歉的沈珍依然非常不自在。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口:「傅小娘子,对不起……」 「之前质疑你、对你不信任,是我太过浅薄无知,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谢谢你帮我大嫂治病。」 沈珍主动道歉,当得上一句言而有信,傅新桃不至于揪着不放。她笑一笑,对沈珍说:「沈小姐的道歉我收下了,希望我们都能让该过去的过去,友好相处。」 傅新桃能肯定自己不会计较。 却不晓得沈珍会否因为今天的道歉耿耿于怀。 只希望她是诚心诚意。 傅新桃想,倘若和沈珍生出龃龉,有任何事,只能让沈慕去解决了。 等叶氏睡得安稳一些,沈彬也从房间里出来和傅新桃道谢一番。几个人都一样没有用晚膳,于是一起移步饭厅,简单吃过一顿。之后,沈彬回去陪叶氏,沈慕送傅新桃回府。 其后一阵子,傅新桃每天会到沈家为叶氏诊脉,看看她恢复得如何。 有需要调整药方的地方便略作调整。 那具已经成形的死胎,沈彬重金请来道士做过法事,好生厚葬。后来叶氏身体逐渐好转,兼之女儿日渐长大,越显得玲珑可爱,让她得到几分慰藉、走出阴影。 不久,英国公府的人又一次上傅家来了。 和此前上门说亲不同,这回他们是专程上门道谢,同样备下丰厚的礼品。 从吃穿用度到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无一不全。 有些是叶氏从自己小库房挑的,有些是沈家其他人添的,皆为心意。 傅新桃收下一些,其余的退回沈家。收下的部分是她心里认为合理的报酬,没有照单全收,纯粹是因为他们准备的谢礼实在太多太贵重……她不好意思太贪心。 第46章 在外义诊常常要补贴银钱进去,不能次次都要她爹娘买账。 所以,但凡家境不错的,傅新桃都会收报酬,勿论英国公府这样的人家。 何况有了这笔报酬,她可以很久不必发愁银钱的问题。 不可能不收。 忙完沈家的事,傅新桃终于能好好休息。 给自己师傅写信交待清楚以后,她丢开这些,歇过两天,陪徐氏去上香。 端午临近,傅新桃惦记着赶在过节之前去帮萧衍求一枚平安符。 届时可以和长命缕一起送给萧衍,不容易被拒绝。 盘龙寺坐落京都东郊的盘龙山。 傅新桃和徐氏乘马车过去,却不赶巧的被堵在山道上。 仆从去打听一番才晓得是锦衣卫正押着要犯下山,前面是在为锦衣卫让道。 进退不能,母女两个坐在马车里等。 不知过得多久,秋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夫人,小姐,萧大人来了。」 傅新桃和徐氏皆微怔。 悄悄掀开马车帘子,果真看到马背上的萧衍。 傅新桃眨眨眼,一时没有说话。 萧衍知徐氏在马车里,向长辈打过招呼,方问得一句:「去上香?」 傅新桃点点头:「马上就是端午节,来求个平安顺意。」 萧衍道:「犯人已经抓了,盘龙寺现下很安全。」 傅新桃继续点头,他却忽然又冒出来一句,「你师兄在京都。」 师兄要来京都,这是傅新桃一早便知道的事。 但萧衍这句话听起来分明指的是她师兄已经到京都了。 而她却什么都不清楚。 傅新桃压根没收到过她师兄抵达京都的消息。 想问一问萧衍是不是在哪儿偶遇杨正安,对方却因仍有要事在身,不待她追问,骑马而去。傅新桃一面觉得她师兄在京都不会不找她,一面觉得萧衍不会骗她,一面又觉得……也许师兄有其他的事情要忙。 徐氏同样听见萧衍的话,好奇问:「正安回来了吗?」 「娘,我也不知道。」傅新桃幽幽说,「连衍哥哥好像都比我更清楚。」 女儿言语中隐约的怨念让徐氏忍不住笑。 她伸手摸一摸傅新桃的脑袋:「许是有事要忙,忙完自会来找你。」 最好是这样。 傅新桃暗地里嘀咕一声,嘴上应和徐氏道:「应该是吧。」 见过萧衍,她们又在马车里多等上两刻钟,去盘龙寺的山道终于恢复通畅。 后来一路顺利,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傅新桃和徐氏到达盘龙寺之后,她送徐氏去听大师讲禅,自己则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去求得一枚平安符,且特地找寺里的大师开了光。她们午膳是在寺里用的,母女两个在盘龙寺留到下午才回傅家。 只是,傅新桃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她师兄杨正安已经在傅家等着她了。 马车停稳以后,傅新桃自己从马车上下来又去扶徐氏。这边徐氏脚刚落地,那边管家快步走到她们面前:「夫人,小姐,杨公子来了,现下在正厅吃茶。」 怔一怔,傅新桃看向管家,问:「我师兄来了多久?」 管家回答:「杨公子大约一刻钟以前到的。」 所以萧衍的确在京都偶遇过她师兄? 傅新桃追问管家:「我师兄是刚到京都?是带着行李来的吗?」 管家又答:「杨公子没有带行李,但捎了礼品上门。」 没带行李…… 那定然不是才到京都。 萧衍果真不会骗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师兄真见外。」傅新桃抿一抿唇,「我还让人收拾了个院子出来的。」 杨正安特地等安顿好了才上傅家,光凭这个徐氏心里便有计较。 算起来,他今年应二十有三,这般年纪,是该成家了,有些事难免不方便。 不过此时徐氏未将自己的推断说给傅新桃听。 到底待会儿就能见到人,是否确有其事自然能见分晓。 「虽然你们关系好,但他也可以有自己的安排,不是非要住在傅家的。」徐氏劝过女儿一句,又说,「快回去梳洗一番,早些过去正厅见你师兄才是正经的。」 理是这个理。 傅新桃不敢反驳,乖乖应话:「女儿这就回沁芳院。」 ☆☆☆ 天气渐热,出门一趟身上多少出了些汗。傅新桃领着春雨秋杏回到沁芳院,自个将平安符收好,丫鬟送温水和巾帕进来,她梳洗妥当,换过一身衣服便去正厅。 第47章 杨正安耐心喝得两盏茶,捕捉到外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立时起身往外走。 一见傅新桃,他脸上浮现温和笑意:「师妹!」 「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说话之间,傅新桃含笑打量杨正安几眼,「人瘦了,黑了,也精神了。」 趁杨正安没有警惕的这一刻,她伸手,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臂。 随即手指按在他腕上,一副为他诊脉的架势。 杨正安反应过来也不反抗,老老实实伸出手任由这个师妹帮他把脉。 他笑意不减,过得半晌问:「探出什么了?」 杨正安身体十分康健,能探出什么? 傅新桃收回手,挑一挑眉轻哼:「探出师兄不诚实。」 杨正安笑:「这怎么说?」 「师兄几时回来的?」傅新桃看着杨正安,「可去见过师傅?」 杨正安似乎感到新奇:「师妹怎么晓得我早就到了?」他又说,「倒还不曾去见师傅,准备过两日再去。我得花些时间做好准备,聆听师傅的‘教导’。」 和傅新桃不一样,杨正安在吴洪身边学医的时候就常常被吴洪训话。即便后来出师他没有留在京都、一年难见吴洪一回,但每逢从外地回来去拜见师傅,他依旧难以避免,次次要领一顿师傅教训。 不过杨正安从不为此生气。 有师妹做对比,他认为自己进步确实太慢,师傅训他是为他好。 这是傅新桃最佩服她师兄的地方。 仿佛永远好脾气,无论被怎么对待他都是温和有礼的,不把人往坏处想。 「师傅这些年除去年龄长了,什么都没变。」 傅新桃笑一笑,请杨正安进正厅坐,复盘问起他在外面的有趣经历。 师妹想听,作为师兄的杨正安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怎么被追问都不见不耐烦。 两个人都行医,聊的也大多是这方面的事情。 傅新桃听杨正安说起他为旁人治病的桩桩件件听得津津有味,无比认真。 不知不觉天暗了下来。 丫鬟进来点灯,两个人后知后觉意识到时辰已经不早。 「师兄的故事实在有趣,我都听入迷了。」傅新桃歉然,又对杨正安说,「左右这个时辰,师兄干脆留下用晚膳?也正好让我为你接风洗尘,欢迎师兄回来。」 「不了。」 杨正安却拒绝傅新桃的提议,「今日还有事,下次请师妹到我那儿去。」 傅新桃「咦」一声:「师兄这是买了宅子?」 「这次回来大约不会走。」杨正安说,「所以买下一处宅子落脚。」 「是在东梁河附近一处二进的宅子,那户人家着急用银钱,开的价比别的便宜不少。那宅子除去年岁长了些,处处都不错,等好好修葺一番再请师妹来喝茶。」 杨正安和傅新桃简单解释过几句,又微微而笑说:「倘若这次当真在京都安稳住下来,我打算开一间医馆。仔细想一想,安定下来能做的事也不少,离得近,届时还能和师妹多多切磋医术。」 傅新桃听自个师兄大概打定主意,便不赘言。 她调皮一笑:「杨公子请放心,在京都自有师妹罩你,万事不难。」 一句话叫气氛变得无比轻松。 杨正安故作认真冲傅新桃行了个礼。 他连语气也像正正经经的:「那师兄就在这里先谢过师妹了。」 傅诚已放衙回府。 傅新桃陪着杨正安去和两位长辈问过好,复又亲自送他到垂花门外。 杨正安离开后,傅新桃折回徐氏的院子。 丫鬟婆子布膳期间,她和自己爹娘谈及杨正安有在京都安定下来的打算。 「虽说不清楚师兄为何改变想法愿意留在京都,但总归喜事一桩。」傅新桃对徐氏道,「师兄还说安定下来以后考虑开一间医馆,这样真好,往后我若遇到棘手的病症也算有个人能商量,不必跑去麻烦师傅。」 女儿在婚嫁之事仍有些不上心,乍一下难免想不到那上头。 徐氏有意提醒傅新桃,问她:「年年可还记得你师兄如今是什么年纪?」 「嗯?算一算应该是……」 傅新桃在心里略略盘算,回答徐氏,「师兄今年应是二十三。」 徐氏说:「这便对了。」 在傅新桃听来没头没脑的话,不免叫她疑惑:「娘亲指什么?」 「二十三岁,放在有的人家连娃娃都能满地跑了,正安却尚未娶妻。」徐氏帮傅新桃稍作分析道,「他这一次回来便打定主意留在京都,也许是有成家的想法,抑或是……已有心仪的小娘子了。」 第48章 傅新桃几乎瞬间被自个娘亲的三言两语点醒。 如此,她师兄不来找她、不去见师傅,反而率先找好宅子,格外说得通。 「这可真是……」 倍感奇妙的傅新桃笑逐颜开,「这可真是喜事一件,师傅定也会高兴。」 「师兄说迟一些请我去他的新家喝茶。」 她变得兴奋,笑嘻嘻道,「没准可以见一见陪师兄回来京都的小娘子。」 傅新桃着实好奇。 她也着实想象不出来她师兄喜欢的小娘子会是什么样的。 正因对这个人太过熟悉,才越觉得无法想象。 但这一天终究出现了,她的好奇心即将得到满足,很难叫她不期待。 徐氏很想趁机问一问她和萧衍。 却又担心会羞到女儿,终究没有开口,想着以后有机会慢慢提。 「瞧你高兴的。」 徐氏捏捏傅新桃的脸,「好了,先去用饭,用过饭今天早些回去休息。」 ☆☆☆ 杨正安可能将要成家这件事让傅新桃莫名振奋。 她虽然没有一直在想这些,但又的的确确激动亢奋,以致根本无法入眠。 秋雨和春杏都已在外间安然入睡。 辗转半日、全无睡意的傅新桃睁着眼睛,索性开始默背药草集。 直至从半开的窗户飞进来一块小石头闹出动静,她思绪被打断,心神一凛,警醒中正准备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防身的东西,复听见用树叶吹出的哨声——傅新桃终于晓得外面不是别人,而是萧衍。 这个人怎么又知道了?怎么就知道她还没睡? 傅新桃微恼,悄悄下床,穿戴齐整,方移步窗边,发现搁在窗沿的东西。 借着月光,她认出那是一个桃子。大半夜的做什么啊……以为萧衍已经离开,傅新桃小声嘟囔,伸手要去取那桃子,却被守在外头的人抢先动作,愣是失手了。 傅新桃一惊,却见萧衍出现在她视线中。 惊吓之余心神稍定,她拍拍胸口嗔怒:「萧大人何故大半夜出来吓人?」 沐浴着月光的人并不介意傅新桃的不满,甚至意外的语气温和。 「月色不错,出来看看?」 傅新桃猜不出他心思,鼓一鼓脸颊斜眼:「这么好兴致?」 萧衍弯了弯唇,伸出手:「去吗?」 傅新桃垂眼看着萧衍摊开的手心,感受他似乎诚心诚意的邀请。 半晌,她理直气壮开口:「去!」 弯月如钩,夜风徐徐。 夜深之际的京都失却白天的热闹,沉寂如同酣睡猛兽,醒来便可翻天搅地。 傅新桃坐在屋脊上,欣赏京都夜色的同时啃着一个香甜大桃子。 萧衍在她身旁,似在看景,余光却将她模样尽收眼底。 再大的桃子也费不了多久时间便吃完了。 甜腻汁水不觉间流得满手,傅新桃想找帕子,萧衍已经拧开随身携带的水囊,示意她伸手。他们脚下是萧衍的屋子,她便不客气的让萧衍「伺候」她洗手,再找出帕子擦去指尖残留水珠。 「你这桃子哪儿来的?怎么这样好吃?」 傅新桃在京都几乎没有吃过味道这么好的大桃子,索性没话找话问萧衍。 重新收起水囊,萧衍语气平静:「陛下赏赐的。」傅新桃迟钝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贡品,又听见萧衍说,「喜欢我让苍术明天将剩下的那些都送去给你。」 傅新桃看一看萧衍:「都送给我,那你呢?」 萧衍不以为意:「东西放不久,我不常在府里,留着也不得闲吃这些。」 这个人确实常常在外头忙。 思索几息时间,傅新桃说:「可以做成果脯,这样不容易坏。」 「我会做,我来做,左右我近来无事。」她兴致勃勃,摩拳擦掌,立刻开始细细盘算,「届时可以少放些糖,这样做出来不容易腻人,不喜甜也能吃得满意。」 萧衍却说:「太麻烦,你歇着罢。」 「不麻烦。」傅新桃自觉把这句话理解成不想累到她,笑一笑,「怎么也不会比有的人大半夜不睡觉,特地喊我出来对着星星月亮吃桃子麻烦,是不是?」 以为「有的人」会反驳她的话,未曾想萧衍只无奈摇摇头:「那随你。」 傅新桃:「……」 「所以当真只是喊我出来吃桃子?」 傅新桃震惊。 若非记得自己在房顶,她恨不得去晃一晃萧衍的脑袋,听一听有没有水声。 震惊之余,她又问萧衍说,「你怎么知道我还没睡?」 第49章 「不知道。」 萧衍压下笑意,淡定出声,「怕你睡不着而已。」 傅新桃怀疑的小眼神盯住他:「好端端的为什么怕我睡不着?」 「你师兄来见你了吗?」萧衍似乎有意转移话题。 傅新桃点头:「从盘龙寺回来便见到了,师兄说打算在京都安定下来。」 萧衍看她一眼,又问:「一个人?」 傅新桃当下正对她师兄究竟几个人回的京都好奇不已,萧衍这么三个字,仿佛道尽一个大秘密,叫她瞬间领悟。傅新桃两眼放光,激动抓着萧衍手臂:「你是不是瞧见了?我师兄是不是和别的小娘子一起回来的?」 萧衍垂下眼,视线落在傅新桃攥紧他衣袖的指尖。 傅新桃被他的平静拉回理智,愣一愣,讪讪收回手:「抱歉,我激动了。」 「无妨。」萧衍似乎笑了笑,「只是本以为你会难过。」 傅新桃又是一愣,万分不解:「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我为什么……」 话说到半途顿住。 电光石火之间,萧衍一系列看似全无缘由的行为和话语串联在一起。 难不成这个人以为她对她师兄有那些心思?! 甚至因此认为发现她师兄回来京都却不告诉她,她会伤心难过、寝食难安? 所以萧衍半夜揣着御赐的桃子来寻她,带她欣赏月色?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傅新桃再一次震惊到有些崩溃。 然而,定一定心神,她觉察到一处说不通的地方—— 如若萧衍偶遇她师兄和别的小娘子在一起,并且担心她晓得以后会难过,白天在山道上何必特意向她提起她师兄在京都?偏就那会儿不怕她要伤心要难过? 傅新桃抿唇,在脑海里重新捋一遍萧衍的种种言行,最后默默挪一挪位置,离萧衍远了点儿。她看一看正瞧着她的人,目测过距离,又挪了挪位置离萧衍更远。 萧衍也瞧了个迷糊:「这是在做什么?」 「与你无关。」傅新桃气鼓鼓,「你戏弄我,我才懒得理你。」 小姑娘轻哼一声别开脸,十成十生气的模样。 萧衍失笑:「不是说桃子好吃?」 「这是两码事。」傅新桃斜眼看他,「你刚刚说什么以为我会难过,就是在戏弄我,你根本没有这么想,也没有怕我睡不着。你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萧衍好整以暇问:「为什么这么肯定我戏弄你?」 傅新桃哼了哼却不接话茬,他沉吟中道,「记得你们以前关系一直很好。」 「那个时候,每次你从你师傅那儿回来京都,在家人面前喜欢聊你师兄,在我面前也是。你和你师兄一起学医的许多事,我还记得一二,都是你说给我听的。」 傅新桃:「……」 「有吗?」她蹙眉回忆,不敢相信,「我以前很喜欢在你们面前聊他?」 萧衍随便提起两件傅新桃学医时候和杨正安有关的事。 傅新桃:「……」 「我和师兄的关系不错是不错,但他把我当亲妹妹,我也只是把他当亲人、当大哥哥。」她小声辩解,「他有心仪的小娘子,他要成家,我自然会为他高兴。」 听她说罢,萧衍问:「那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傅新桃:「……」 「那你呢?」她把自己认定萧衍露馅的地方指出来,「既然以为我会难过,白天为什么告诉我说师兄在京都?你告诉我就不怕我伤心?萧大人,这说得通吗?」 萧衍问:「如何说不通?」 傅新桃无奈:「那萧大人且说一说这是怎么个道理。」 「有准备才不容易漏出马脚。」萧衍嘴角勾起,「万一哭出来怎么办?」 感觉又被萧衍戏弄了的傅新桃:「……」 她恨不得扑上去挠他! 傅新桃当然没有真的去挠萧衍,但却一个气恼,身形不稳,直直往下栽。 幸得萧衍眼疾手快,牢牢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回来。 从这房顶摔下去必定受伤。 傅新桃不可能不惊吓,坐稳以后索性趁机揪着萧衍的衣角不放。 看一看被揪住的那片衣角,复看一看天幕,月亮被云层遮挡住,不见踪影。 萧衍说:「太晚了,回去休息罢。」 难得有这样和萧衍惬意坐在一处,拌拌嘴、逗逗乐的机会,傅新桃不想走。 不管萧衍是因为什么找她出来,这种机会都不多。 萧衍看破她的不乐意,嘴角微翘,抬手揉揉她的发鬓:「乖,睡觉了。」 第50章 傅新桃:「……哦。」 ☆☆☆ 苍术第二天一大早便领着仆从送了两大框桃子到傅家。 萧衍将东西送过来了,傅新桃也如自己承诺的,将其中一部分做成桃脯。 桃脯要做得好吃,工序的确繁杂。 单论煮制这道工序就需要重复三遍,每一遍需要注意的地方也不尽相同。 不过,傅新桃有独门秘方。 是往前她帮忙治好病的一位老人家教给她的。 那位老人家家中贫寒,她治病却一个铜板都不肯收,老人家过意不去,便教给她可以做出好吃果脯的办法。傅新桃以前试过,做出来的东西确实好,但太磨人,这一次是做给萧衍吃她才乐意动手。 桃脯做好装在罐子里头,连同提前准备好的茶包交给苍术。 茶包里面是用金银花、杭菊、广藿香、淡竹叶、桑叶和薄荷制成的粗粉。 五月的日头越发毒辣,北镇抚司的人时常在外走动,往年总有人不留心中暑,提前备下防暑的凉茶茶包可以少些麻烦。这是萧衍向她讨要的,还付了好些银子。 一码归一码。 桃脯是她自己说要做给萧衍吃,何况桃子是萧衍得到的赏赐,当然不计较。 凉茶是萧衍提的,该收的报酬她不会多客气。 另一边。 师兄杨正安说等宅子整理妥当便请她去喝茶,傅新桃冷眼看着,急不来,耐心慢慢等,却直到端午前一日也没有收到邀请。反而因为其他的事,她和陪同杨正安来京都的那位小娘子提前见面。 五月初四这天,傅新桃出门去为一位相熟的病人看诊。 那户人家住得有些偏僻,附近邻居少,巷子里白日也没什么人。 看完诊,那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出门来送傅新桃,一路把她送到巷子口。却刚从巷子里出来,她意外看见萧衍,又撞见心惊肉跳的一幕——寂静无人的街道,一位戴面纱的小娘子举着匕首朝萧衍心口刺去。 这位小娘子显然会武,一招失败,又是杀招。 哪怕落了下风,她也没有半点收手的意思,似不取萧衍性命不罢休。 同一刻,四周冒出许多锦衣卫。 那位戴面纱的小娘子被他们轻松围堵拿下,押到了萧衍的面前。 送傅新桃到巷子口的一对夫妻都是普通百姓,何曾见过这种阵势,顿时被不远处这么多的锦衣卫吓得两股战战,知他们害怕,傅新桃便叮嘱他们赶紧回家。 那对夫妻急忙离开,傅新桃却上前两步。 这处巷子口有两株大柳树,她躲在树后藏匿起来。 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那位刺杀萧衍的小娘子身上,她没有被发现。 哪怕押到面前的是一位小娘子,萧衍亦不怜惜,直接命人扯下她脸上面纱。 小娘子对他破口大骂,出口的话不堪入耳,句句都是毒咒。 这些却并未能叫神色漠然的萧衍表情有丝毫变化。 见他如此,那位小娘子又骂起来。 「萧衍,你忘恩负义!」 「你对不起我的父亲,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弟兄!」 萧衍不为所动,语声淡淡发问:「邢丽春,你父亲那些旧部在哪?」 邢丽春气得狠狠啐他一口:「不要脸!」 萧衍声音冷了几分,吩咐缇骑:「把人押回去仔细审问。」 缇骑应诺,邢丽春这一次也被堵住了嘴。 一行人准备离开。 又有人不管不顾跑上前,傅新桃定睛一看,惊觉是自己师兄,心下大骇。 「萧大人,丽娘只是一时糊涂……」 杨正安开口便是为邢丽春求情,俨然和邢丽春十分相熟。 傅新桃心惊肉跳。 这般情况实在太过混乱,乍一下根本弄不明白。 却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想清楚。 怕杨正安乱来,惹得锦衣卫对他出手,傅新桃连忙从柳树后走出去。 萧衍抬一抬眼,不经意和傅新桃的视线对上。 他微怔,却很快恢复成面无表情,对杨正安说:「邢丽春想取我性命。」 杨正安口中的丽娘和萧衍口中的邢丽春自然是同一个人。 对于萧衍这句话,他无法反驳。 其实方才发生的那些事,杨正安远远瞧见了。打他们从到得京都后,他便发现丽娘有些古怪,虽知不妥,但更怕丽娘有事瞒着他,因而他今天一路跟着她出门。 丽娘的名字、她父母的事,杨正安多少知道。 他知道其父是沙场杀敌的将军,却被奸人所害,丢了性命。 第51章 他也知道,丽娘一门心思想要为父报仇,是以不辞辛苦,远上京都。 独独不知…… 丽娘心里认定的杀父仇人是萧衍。 纵使多年不见,纵使对方脸上戴着面具,杨正安仍旧认出了他。何况回到京都没两天时间,他便耳闻过萧衍的阎罗名号,清楚这个人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身份。 杨正安无心随便与萧衍攀交情,若非因为他的师妹,他们恐怕不会认识。 但他可怜邢丽春,不想看她轻易送了命。 邢丽春又哪里是当真认为自己可以取萧衍性命呢? 不过心知怎么样都是以卵击石,才会不管不顾,求一个你死我活的了断。 到底是人微言轻。 杨正安明白,求情也没有用,尤其丽娘先动手的事实摆在面前。 「萧大人……」他皱眉,原本想说些什么,终究放弃。 杨正安转而对邢丽春认真道,「丽娘,别怕,我会想办法的。」 邢丽春「呜咽」几声,似乎想回杨正安的话。 萧衍看一眼押着邢丽春的两名缇骑,示意他们让她开口。 捂住邢丽春嘴巴的缇骑松了手。 邢丽春立刻怒骂杨正安:「你这个笨蛋能想什么办法?我说过不要管我!」 「答应路上与你同行,是因为我没有盘缠。」 「杨正安,我就是在利用你而已,你看不出来吗?谁要同你成亲!」 一番话使得杨正安僵在原地,耷拉着肩膀,眉头皱得愈深。 邢丽春又冷笑:「管好你自己就行,少操闲心。」 杨正安表情变得严肃,出声喊得一声「丽娘」,想说的话便被邢丽春打断。 「我们很熟吗,杨公子?」她不留情面道,「不要乱攀交情。」 杨正安变得沉默。 邢丽春跟着别开脸去,不再多言。 萧衍见他们如此,淡淡道:「杨公子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倘若没有,我也该继续去办公务了。」 杨正安看一看不理会他的邢丽春,眸光黯淡。 萧衍没有和傅新桃打招呼,径自领着锦衣卫、押着邢丽春先走一步。 ☆☆☆ 起初担心杨正安冲动才从柳树后走出来的傅新桃,见自个师兄没有乱来,便没有继续上前。这样复杂的情况,她实在不宜随便掺和进去,尤其邢丽春来路不明。 傅新桃始终站在杨正安的后方,心思都在邢丽春身上的他未发现她的存在。 萧衍等人离开,他视线依旧追着邢丽春的身影去。 傅新桃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注意。 直至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熟悉的「师兄」,杨正安回过神。 「师妹?!」 杨正安脸上满是诧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傅新桃道:「正巧来附近出诊。」 杨正安后知后觉也许方才他师妹就在的,心下吃惊:「师妹是不是……」 明白他想说什么。 傅新桃颔首肯定杨正安的想法,又问:「师兄怎么认识那位小娘子的?」 杨正安想起邢丽春那些话,不无失落道:「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傅新桃看着他,「我们找个地方好好的聊一聊。」 两个人最后没去别处。 傅家的马车停在附近树下,傅新桃和杨正安上得马车,丫鬟仆从守在周围。 相对无言半晌,杨正安还是对他这位师妹说起邢丽春的事。 他认识邢丽春完全是因为一次偶然。 那时,杨正安初到眉州,人生地不熟,正在想办法找落脚的地方,无意撞见当地一位纨绔公子企图当街强抢民女。他本打算出手相助,邢丽春却先出现了。 初初照面,杨正安见识到邢丽春一身好功夫。 那位纨绔公子的打手、随从,统统不是邢丽春的对手。 十几个人一起上,依旧被她打了个落花流水。 杨正安十分的惊叹。 他虽然也会点儿拳脚功夫,但实在差得太远,尤其他发现这个人有伤在身。 作为一个大夫,见到一个好人有伤在身,如何能不帮忙医治? 杨正安想帮她看伤,可邢丽春很快不见踪影。 原想既然无缘无分不如就此算了。 结果,找到落脚的地方后,杨正安又一次见到邢丽春,且两个人做了邻居。 他还是帮邢丽春治好了伤。 一来二去,至少在杨正安的眼里,他们慢慢变得熟悉。 杨正安口中的邢丽春,和今天想杀萧衍的这位,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第52章 和这位邢小娘子的初次见面实在太过「惊险刺激」,一时之间,傅新桃也不知如何评判她,尤其加上她在面对萧衍时的那些话。 认定萧衍是杀父仇人,所以想要杀了萧衍报仇。 在邢丽春的立场上这或许理所当然。 选择白天动手,看似莽撞的背后又似有几分光明磊落,像不屑其他手段。 哪怕晓得,她赢不了萧衍。 邢丽春总不会以为可以在京都这般轻易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性命? 倒更像别无选择,是以明知会输,依然横下心这么做。 但傅新桃尚无法判断真相为何。 是萧衍当真做过对不起邢家的事情,抑或这些其实是一场误会? 记起杨正安之前对邢丽春说过他会想办法,傅新桃问:「师兄什么打算?」 「你说的想办法,是准备怎么做?」 杨正安被傅新桃问住了。 他哪有办法?哪怕想找人帮忙,在这京都也没有可找的人。 傅新桃和萧衍熟悉归熟悉,却不可能用这种事麻烦她,让她为难。 杨正安沉默半晌,说:「我确实无能。」 邢丽春当街刺杀萧衍的行为显然对杨正安造成不小的打击。只因她这么做,必然是没有考虑过别的,没有想过自己倘若出事,会有人伤心难过、不安害怕。 这个人并不太在乎他。 何况还有那么许多不留情面的话。 傅新桃感觉得出来杨正安情绪异常低落,便说:「换做别人遇到这种事就有办法了吗?是要闯去北镇抚司抢人,还是威逼利诱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把人交出来?」 「她与萧衍之间的事,我不明真相,暂不多言。」 「但是,她今天这般行径,无论如何都没有报仇成功的可能。」 顿一顿,傅新桃又说:「她若本就抱着不报仇不罢休的决心拼上性命,师兄哪怕有能力救得了她一次,她依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是不可能救得过来的。」 杨正安长叹一气:「丽娘是个可怜人。」 傅新桃垂眼,低声道:「师兄,你知道的,萧衍他也早就没有亲人了。」 ☆☆☆ 送杨正安回东梁河的宅子后,傅新桃方乘马车回傅家。 一路上,她因为邢丽春的事情心思沉沉,回府之后一个人闷在书房。 傅新桃并不打算去盘问萧衍什么。 如果只是误会,相信即使邢丽春今日有这些举动,萧衍亦不会记恨于心。 但又如果…… 这些事情不是误会呢?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事事叫人觉得乱糟糟。 也正因为这样,傅新桃想,在真相明朗之前,她不该武断认为萧衍错了。 师兄偏向邢丽春、可怜邢丽春,她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她不能也像她师兄一样。 傅新桃回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深夜,萧衍带她去看夜景、故意逗弄她,他们嬉嬉笑笑,像极小时候无忧无虑的两个人。抬眼之间,她瞥见书桌上萧衍送的墨锭。 心情忽而间变得平静下来。 傅新桃深吸一气,开始梳理脑海里堆着的这些事,一并梳理自己的心情。 从萧衍回来京都、他们重逢,一直到今天,所有的种种,她都一点一滴理顺。于此期间,一些被她多少忽视的事情和今天的事联系在一起,组成一种新的可能。 那种可能逐渐变得清晰,傅新桃亦心跳如鼓。 她感觉自己一不小心窥知到萧衍的秘密,也许是萧衍并不想叫她知道的事。 会不会呢…… 在萧衍回来京都的最初,她便怀疑过萧衍有秘密。 如今无端端冒出来一个认定萧衍是杀父仇人的邢丽春,却似乎佐证这一点。 假使,是邢丽春误会了、弄错了,谋害她父亲的人并不是萧衍。 这其中多半有人作梗。 萧衍会不会也在追查一些事情? 所以他选择接任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毕竟这个身份可以提供许多的方便。 还有他的脸。 如若是中毒所致,恐怕也一样为人所害。 思及此,傅新桃搭在书案上的手轻轻颤了颤。这和萧衍已经变成了奸恶之人近乎是两个极端,而那样一种可能的背后,意味着萧衍经历过不知凡几她不清楚、清楚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傅新桃只觉得不敢去想—— 假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连她也误会萧衍、不相信他,他该有多难过。 揣着心事,傅新桃一夜辗转,不得好眠。 第53章 天不亮早早醒来,她索性起床梳洗,准备去萧家试一试能不能围堵到萧衍。 在这种事情上,傅新桃的运气一向不错。萧府仆从个个认得她,她在萧家基本上可以随意出入,从门房那儿得知萧衍尚未出门,她没有避忌地奔往萧衍的院子。 今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 按照惯例,皇帝陛下将会去梁河看龙舟比赛。 锦衣卫须得为帝王出行提前做安排,萧衍这一阵子自然有得忙。 到得端午节更是如此。 他睡过两个时辰便起来了。 预备洗漱过后随便用些早饭就出门,不曾想傅新桃会这么早来萧家。 萧衍将将踏出房门,正巧撞见快步走到廊下的傅新桃。 他停下脚步,淡淡发问:「这么早有事吗?」 纵然萧衍说话的语气向来有些淡漠,然而,此时他开口,傅新桃便是觉察出和往常的不同。萧衍以前的那种冷淡,最多是不够热情,现下这般,却有两分仿佛为着什么事生气而没有好脾气的意思。 这是…… 难不成是以为她一大早为了她师兄,特地来为邢丽春求情? 傅新桃只能这么想。 否则,除去昨天邢丽春那件事,她想不到有别的事情能叫萧衍这样。 「左手。」 傅新桃看一看萧衍,重复一遍,「左手伸出来。」 萧衍没有动作。 傅新桃索性又上前两步,取出编好的长命缕:「喏,今天可是端午节。」 「这是我自己编的。」 「希望……」她努力语气轻松,小声说,「衍哥哥健健康康,岁岁平安。」 话说到这一步,萧衍依旧不伸手。 傅新桃等得片刻不见这人动作,抬一抬眼,不妨与他四目相对。 萧衍眼底似乎饱含着某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目光深邃,一眨不眨盯住她看,叫傅新桃几乎无法招架。 「一大早来就为了这个?」 良久,萧衍终于开口,询问般问得一声。 傅新桃垂着眼点一点头:「就是为了这个啊,不然呢?」这个人好像当真以为她是来为谁求情,想一想,她问萧衍,「所以,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来的?」 萧衍并没有回答傅新桃的问题。 静默半晌,他又道:「昨天的事,你什么都不想问?」 果真是为了那些。 傅新桃沉吟中摇摇头道:「只要你不想说,我就永远都不问。」 萧衍眸光微闪,似乎笑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傅新桃没有犹豫的回答,「至少现在还相信你。」 「昨天那位小娘子说的事情我不了解,也没有能了解的途径,但不管是怎么一回事,大概都很快会知道答案。」她说着嘴角弯弯看向萧衍,「我只要看你会怎么做就好了,此之所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萧衍语气和缓不少,却不放过她:「不怕对我失望?」 傅新桃斜眼:「怕就有用吗?要是有用,那么我一定怕,特别怕。」 最让她害怕的,不是他在身边,不是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而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是不清楚他能不能回来,这是真正的叫她不安又忐忑,无助又迷茫。 倘若他变成另一个人,无非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天人永隔,她根本无法深想一分。 「我会看着你,看你到底怎么做、做什么。」 停顿几息,傅新桃笑一笑,「就像小狗盯着肉骨头,轻易不放过。」 「所以……过节好?」她举一举手中长命缕。 萧衍终于伸手,傅新桃低下头,认真帮他把五色的长命缕系在他手腕上。 衣袖落下,将东西遮掩住。 傅新桃趁机把装着平安符的香囊也取出来,顺势挂在萧衍腰间。 萧衍看一眼:「这又是什么?」 「去盘龙寺的时候,顺道求的平安符。」傅新桃回答。 暗竹叶纹宝蓝香囊和萧衍今天一身蓝地妆花曳撒正正相配。 得偿所愿,傅新桃后退两步,背着手冲着萧衍笑。 「我今天也会去看龙舟比赛。」 「萧大人,回见。」 萧衍在廊下看傅新桃话音刚落便一溜烟儿不见踪影,心情很好的无声一笑。 他也没有在府中多留,很快出门了。 ☆☆☆ 五月初五,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菖蒲艾草。 傅家亦不例外。 回到府中,听闻自个爹娘已经起了,傅新桃直接往正院去。长命缕不是单给萧衍准备的,她爹娘都有份,是以一到正院,她便立刻也帮傅诚和徐氏都戴上。 第54章 傅家的厨娘里有一位是南方人。 厨娘循着他们当地的习俗,一大早做了鳝丝面、蒜泥黄瓜。 傅新桃陪爹娘用过早膳,红莺送进来一壶雄黄酒。 她也喝了一小杯,图个过节的气氛。 时辰尚早,要去看龙舟比赛也不必着急。 傅诚出门去衙署后,傅新桃离开正院到书房去看得一会儿医书。 这两天的天气闷热得厉害。 傅新桃若在书房,便会让丫鬟将窗户全部打开,方便透气,也能有风进来。 因而,当窗外闪过一道黑影时,她近乎立刻觉察到了。 傅新桃没有能看清楚是什么人。 只是她看向窗户的一刻,发现窗沿上多出一个锦盒,锦盒上搁着一封信。 没有惊动丫鬟,傅新桃起身走过去。 信封上的字迹熟悉,她认得出来是萧衍的字,顿时放下心。 拆开信,信上写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回礼。」傅新桃视线从信纸上移开,落到那个锦盒上,心底骤然生出的期待却在记起之前萧衍送的墨锭时,消失大半。 总不能还是纸墨笔砚? 傅新桃一面腹诽,一面把信收好,才去取被搁在窗沿上的锦盒。 她小心打开,非常意外的,瞧见里面躺着一支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莲花簪。 原来也不是只会送那些…… 傅新桃将簪子取出来仔细看一看,脸上笑意愈深。 不觉丫鬟在书房外敲敲门。 须臾,春雨扬声道:「小姐,粽子煮好了,夫人喊您过去呢。」 傅新桃愣一愣才回过神,答应一声:「知道了。」 她把簪子放回锦盒,收进书房的小柜子里,用铜锁锁好。 东西贵重,还是萧衍送的,去看龙舟比赛人多手杂,傅新桃不打算戴出门。 反正以后总会有机会戴给他看。 厨娘们每年都要把粽子做得口味丰富。甜馅儿有蜜枣的、豆沙的、莲子的、赤豆的,咸馅儿有板栗蛋黄的、板栗鲜肉的、蛋黄鲜肉的、火腿肉的……一应俱全。 也有什么馅料都不放的碱水粽子,蘸白糖吃。 傅新桃喜欢咸粽子多一点,偶尔也吃一两个碱水粽子。 徐氏提前帮傅新桃挑了个蛋黄鲜肉的,丫鬟帮忙剥开粽叶,搁在碟子里。她一从书房过来,徐氏便笑着招呼她:「年年快来,今年的鲜肉粽子味道格外不错。」 「哎,来了。」 傅新桃含笑答应一声,净过手,和徐氏一道坐在罗汉床上。 徐氏递给她筷子,她接过,立刻夹了口粽子往嘴巴里送,吃得香甜。 待到一整只粽子下肚,傅新桃才评价:「好吃!」 徐氏笑:「好吃那再吃一个。」 傅新桃点点头,但这次换了板栗鲜肉口味的。 徐氏看得女儿一会,想起什么,问:「衍哥儿喜欢咸粽子还是甜粽子?」 「待会好叫人送些过去。」 傅新桃想一想:「他好像不忌口,甜馅儿、咸馅儿都吃。」印象里,萧衍一点都不挑食,她自觉也不算挑食,只是有一些不爱吃的。然而萧衍不爱吃什么,她倒是真的说不上来。 「那就都要了。」 徐氏很快吩咐红莺,「让厨房各种馅儿的粽子都准备一些,装在攒盒里。」 傅新桃说:「他这会儿恐怕不在府里,要不晚些送过去?」 她征询徐氏意见,「等看过龙舟比赛之后?」 徐氏颔首,这一件事便说定了。 她们吃过粽子、喝过消暑的凉茶,见时辰差不多,于是乘马车出门。 ☆☆☆ 往年来看龙舟比赛的人便十分多。 今年依旧如此,河岸两旁挤满前来围观的百姓,远远的已停好许多的马车。 河岸边处处热闹无比。 机灵的小贩们正到处叫喊兜售李子、桃子、杏子、凉粉、炊饼。 见前面的路马车不好走,徐氏和傅新桃干脆从马车上下来。 她们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往提前吩咐底下的人备好的游船走去。 傅新桃生得美貌,又为应和端午的节日热闹而梳妆打扮过,一路往前,轻易吸引许多人向她投来或探究或惊艳的目光。快到傅家游船附近时,沈慕不知从哪儿杀出来,笑嘻嘻喊她:「傅小娘子!」 听见有人和自己打招呼,傅新桃难免循声看过去。 发现是沈慕,她礼貌的也打了个招呼说:「沈公子,过节好。」 「好,好。」沈慕其实早已注意徐氏的存在,但确认过傅新桃没有不想理会他,他才敢正经冲徐氏见礼,「夫人过节好,在下沈慕,是傅小娘子的朋友。」 第55章 徐氏笑着点头示意:「沈公子。」 她是认得沈慕身份的,沈家和傅家如今关系缓和,她便不拦着他们来往。 见沈慕似乎有话想和傅新桃说,她一个长辈杵在这儿,多少叫他们不自在。徐氏便先一步去往傅家游船,交待傅新桃一会儿过来。索性离得不远,又有丫鬟婆子们陪着傅新桃,也不必担心什么。 徐氏一走,沈慕果然两步上前问傅新桃:「要不要去我家游船上玩?」 「我那快要百天的侄女儿也来了,你还没见过她呢。」 沈慕说的是他大哥大嫂的女儿。 之前虽然频繁去英国公府为叶氏看病,但确实不曾见过沈家这位小小姐。 傅新桃想着,既然沈慕提出来了,她去见一见也无妨。 沈慕的大嫂大约也在,可以顺便看看叶氏身体恢复得如何。 心下如是计较,傅新桃同意沈慕的提议。 见她点头,沈慕异常欣喜,随即热情引着她往英国公府的游船走去。 嘉平帝出行,前来观看龙舟比赛,太子赵祐景自随侍左右。此时他坐在河岸边的凉亭里,手边一盏清茶,漫不经心看着外边来来往往的人。从他这儿一劲儿瞧过去,恰能瞧得见沈家游船。 是以沈慕伸手要扶傅新桃踩着木板上船的一幕,落到赵祐景的眼中。 他没有移开视线,直直望向他们两个人。 赵祐景看着傅新桃拒绝沈慕好意,径自提裙踩上木板,先沈慕一步登上船。 沈慕跟在她身后上去的,口中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赵祐景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未几时,傅新桃和沈慕的身影都消失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从沈慕如何认得的傅新桃,到荣王妃上傅家说亲,再到傅新桃入宫为宝阳治病、沈慕求傅新桃为自己大嫂治病,傅家和沈家的关系缓和……期间种种大大小小的事,赵祐景早已命人探得一清二楚。 傅新桃和沈慕之间是没有什么的,比朋友关系还要浅一些。 但另外一个人就不一定了。 心底这般想着,本已收回视线的赵祐景,复瞥向不远处站在自己父皇旁边、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萧衍。无论是出于小时候的情谊还是别的,萧衍确实看重傅新桃,而傅新桃呢? 只怕萧衍于傅新桃也非无足轻重的人物。 赵祐景想,到底不管怎么看,傅新桃始终是与她完全不一样的。 萧衍在赵祐景瞥向他时已注意到这位太子殿下的目光。 他目不斜视,心下却是一片清明。 太子殿下既盯着傅新桃,定然知悉他和傅新桃之间的一些事。 希望那些事情可以让这位太子殿下尽可能收敛,不会对傅新桃乱来。 ☆☆☆ 傅新桃随沈慕上得英国公府的游船,便见到了叶氏、沈珍和那位小娃娃。小孩儿被奶娘仔细抱在怀里,这会儿是醒着的,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无辜望向周围的人,不吵不闹,十分乖巧。 沈珍原本正笑嘻嘻在逗小侄女玩,见傅新桃和沈慕进来船舱,一时敛笑。 自从上一次向傅新桃道歉,再同这个人见面她都颇不自在。 沈珍略有些别扭的和傅新桃打了个招呼。 傅新桃微笑应得一声,叶氏又笑吟吟喊她到跟前坐:「傅小娘子来了。」 对于叶氏而言,便说傅新桃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热情。 「少夫人。」 傅新桃与叶氏福身见了个礼,含笑问,「近来身子感觉如何?」 叶氏失笑:「你是大夫,难道瞧不出来吗?」拉着傅新桃的手,引她坐下,又示意丫鬟倒茶,叶氏方徐徐道,「药还吃着,但自己也感觉精气神好了不少,不像往前那样整日恹恹。」 傅新桃仍旧是为叶氏把一回脉。 待收回手,她笑笑:「的确是好多了,往后也继续这般仔细调理便可。」 得这么一句话,叶氏愈发喜上眉梢,嘴边的笑意渐浓。这会儿,本乖巧待在奶娘怀里的小娃娃忽然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叶氏和傅新桃都看过去,奶娘连忙道:「小小姐是小解了。」 叶氏点头:「快带她去清理一下。」 奶娘连忙应声,小心的抱着小娃娃过去间壁。 看着奶娘把人抱走,让丫鬟过去看着一点,叶氏不紧不慢收回视线。 她重又望向傅新桃,顿一顿问:「傅小娘子来参加我女儿的百日宴可好?」 「过得一阵子便是。」 「其实请帖我已经准备好了,说不来我也是不依的。」 第56章 叶氏命丫鬟去把傅家的那份请帖取过来。 傅新桃见状,嘴角微翘,应下一声:「少夫人相邀,我便却之不恭了。」 稍微喝得一盏茶,傅新桃起身告辞。 沈慕依然如来时那般亲自送傅新桃过去傅家游船。 这么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沈慕倒是有诸多话可说。从他自己近来读的什么书、如何得到夫子的表扬夸奖,到端午节吃什么馅儿的粽子、晚点儿的龙舟比赛……什么样的话题都有。 傅新桃十分好脾气的听了一路。 直到走近傅家游船,她才对沈慕说:「沈公子如此,想必国公爷和夫人都会欣慰的,便是小小姐也会高兴自己有这样的一位叔叔。也多谢沈公子送我回来,我已经到了,沈公子请回罢。」 沈慕嘿嘿一笑,得意洋洋:「读书也没有那么难的。」 「待哪日,我考得功名回来……」 他说着像是忽然害羞,未将话说下去,反而殷殷切切盯着傅新桃看。 恍惚体会到其中深意的傅新桃:「……」 先前发生的一些事情,沈慕几乎自认配不上眼前的人。 但后来他想通了,只要他努力读书,将来一旦有功名傍身,兴许就成了。 即便傅新桃届时可能也变得比现在更好更厉害,可至少他不至于还是像现在这样,除去一个国公府六少爷的身份之外,什么都不是,至少不会觉得她那么遥远。 沈慕暗自决心,不管怎么样,都必须争下这口气。 傅新桃无从得知沈慕这许多心思。 她只能是说:「那就提前恭祝沈公子他日金榜题目、蟾宫折桂了。」 ☆☆☆ 端午龙舟比赛这样的热闹,宝阳公主赵淑媛难免也要凑上一凑。 尤其,今天必定可以见到陆逊。 她已经好些日子都寻不到好时机同这个人见面了。 正因如此,端午节越发不可能错过。 从宫里出来之后,赵淑媛确实如愿见到陆逊,却仅此而已。 连和陆逊说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赵淑媛闷闷坐在自己母后身边,遥遥看一眼远处烈日下的陆逊,光这般看着都觉得他肯定热得不行。只是父皇母后都在,便什么都不好做。正苦恼,恰荣王携王妃与女儿来向帝后请安,赵淑媛眼前一亮,很快寻到借口离开。 荣王爱女、南平郡主赵淑娴只比赵淑媛小上一岁。 她们年龄相仿,小时候常在一处玩,赵淑娴性子娇柔,对赵淑媛很是依赖。 哪怕不清楚要去做什么,但赵淑媛一提议,赵淑娴便乖顺点头。 于是,她便陪着赵淑媛离开凉亭。 「皇姐,我们去哪?」 发现赵淑媛似乎漫无目的,热得脸颊红扑扑的赵淑娴柔弱问得一声。 赵淑媛也不知道去哪才好。 思索半晌,她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傅新桃:「要不……去找傅小娘子?」 赵淑娴还不怎么认得傅新桃这号人物。 她不由愣了一下,歪歪脑袋:「谁是傅小娘子?」 赵淑媛笑:「记得和你提过,之前我身体不适,便是傅小娘子帮我看诊的。她是礼部傅大人的千金。我觉得你要是认识她,也定会喜欢她。所以,去吗?」 赵淑娴轻易被勾起好奇心。 她与赵淑媛颔首:「去,我也想见一见傅小娘子呢。」 要打听到傅家的游船在何处并不难。 赵淑媛和赵淑娴相携着过去,而仆人进船舱通禀时,傅新桃也才刚回来。 已经递到唇边的一碗凉茶又搁下。 徐氏和傅新桃迎出去。 走到甲板上,便见宝阳公主和南平郡主已经上船。 徐氏连忙领着傅新桃上前行礼,赵淑媛笑道:「傅夫人和傅小娘子免礼。」 「因为想找傅小娘子说说话,便寻过来了。」 「无什么要紧事,不必太过拘礼。」 话虽如此,却又哪敢怠慢宝阳公主、南平郡主这两尊大佛? 唯有客客气气请她们进船舱里面坐。 皇家的游船自不是寻常官宦人家可以比的,尤其远远谈不上高门显贵的傅家。赵淑媛觉得这船实在太小了些,不过因为初见,好歹有两分新奇。进得船舱,她四下随意看一看,不经意间注意到傅新桃没能来得及喝的那一碗凉茶。 碗里的汤水像药又不像药。 赵淑媛看向傅新桃,问:「是谁生病了吗?」 「没有。」傅新桃莞尔,解释说:「这是井水湃过的消暑凉茶。」 消暑茶?赵淑媛怔一怔,随即追问:「还有吗?」 第57章 傅新桃含笑说:「殿下若是想喝,我让丫鬟再送些进来。」 「这倒不是。」赵淑媛不好意思摸一摸鼻子。 「我在想,日头毒辣,他却一直在外面,是不是可以送点儿消暑茶过去。」 「万一中暑就不好办了。」 原来是惦记陆逊。 傅新桃听明白赵淑媛的意思,便说:「那也是有的。」 「好,那我叫人去准备水囊。」 赵淑媛笑嘻嘻,满意自己的安排,「装在水囊里,怎么都方便。」 赵淑娴听他们一来二去轻松把事情说定。 临到最后,她低声问:「我也和傅小娘子讨上一壶凉茶送人……可好?」 南平郡主也有想送消暑茶的人? 傅新桃心觉这一对姐妹真是同步,以她身份不便追问,只点头。 赵淑娴笑得温柔,客客气气:「谢谢傅小娘子。」 逮着机会的赵淑媛眨眨眼,嬉笑追问:「你打算送给谁?」 赵淑媛还真不清楚赵淑娴想给谁送这个。 难不成那个人和陆逊一样也正在日头底下晒着么? 「是……」 赵淑娴脸颊微红,嗫喏出声,「是之前把我从火海里面救出来的纪大人。」 傅新桃记得这件事。 彼时荣王府走水,南平郡主被困,是锦衣卫将她救出来的。 只是…… 赵淑娴说起「纪大人」,脸上几分小女儿羞态,好似在说明一些别的事。 不同于宝阳公主提到陆逊从来直呼其名,而非「陆大人」。 她称呼那位是大人,哪怕这个人的官职只不过是小小的正七品总旗。 近乎直觉,傅新桃觉察出赵淑娴的春心萌动。 堪堪及笄的十五岁倒正是这般年纪。 然而眼前的这两位,无论宝阳公主还是南平郡主,对于另二位而言,身份都太过高贵。她们生出这样的心思,又倘若付出真心,只怕是难以避免要遇到些坎坷。 傅新桃虽有这样的看法,但也晓得这些不必她多嘴,她同样没有那个资格。 何况,她亦尚且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赵淑媛不似傅新桃想得这么多。 「纪大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位是谁,便问,「叫什么名字?」 赵淑娴红着脸想一想:「好像叫纪云。」 她一边想一边补充,「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那个云。」 宝阳公主恍然,感觉自己从前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又好像没听过。 不过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没有怎么纠结。 「好,我去送凉茶,你也去,我们一块儿。」 赵淑媛偏头吩咐大宫女,「快去找两个干净的水囊过来,我们要用的。」 大宫女福身应诺,悄声走出船舱。 赵淑娴听着赵淑媛的话,隐隐发觉和自己想的似乎不一样。 她一着急,拉了下赵淑媛的胳膊:「我们一块做什么?我们自个去送吗?」 赵淑媛不明所以看着她:「对啊,不然呢?」 「不亲自去送,他们怎么感受得到我们的一片心意?」 「再则,」赵淑媛一本正经仔细分析,「让宫人去送,白白给他们拒绝的借口。我们亲自去送,他们难道还敢拒绝么?大不了便说是赏赐的,他们肯定收下。」 赵淑娴迟疑:「这样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被强迫?」 「给他们送消暑凉茶是为了他们好、担心他们中暑。」赵淑媛递给赵淑娴一个「你真傻」的眼神,「最重要的自然是他们喝下凉茶,如此,其他的都不要紧。」 赵淑娴听得直点头:「确实在理。」 俨然十分认同赵淑媛的话。 一旁把话句句听在耳中却不得不沉默的傅新桃:「……」 她好像突然明白,陆逊为什么会对宝阳公主的「关心」敬而远之了? ☆☆☆ 宫女按照赵淑媛的吩咐,取来两个干净的水囊,之后又在赵淑媛的指挥之下,往水囊里灌上消暑凉茶。末了,赵淑媛亲自检查,确定装得满满当当才满意。 「走!」 赵淑媛招呼赵淑娴,「去晚了这凉茶就不凉了。」 赵淑娴又犹豫:「若有旁人在怎么办?单给他们送么……」 「那怎么啦?」赵淑媛不认为这也不行,「难道还非得我给别人也送?」 赵淑娴总觉得这样不太妥。 过于张扬,太难为情,而且叫其他人眼巴巴看着有些不像样子。 傅新桃看出南平郡主的心思,想她大约觉得不好意思,便主动说:「凉茶倒是还有许多的,郡主若想慰劳一下其他大人,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丫鬟速速准备。」 第58章 赵淑娴面露欣喜,对赵淑媛说:「就这样好不好?也算师出有名。」 宝阳公主略略琢磨过,没有反对,点点头:「行吧。」 傅新桃让丫鬟去取了个大铜壶,另外准备一些干净的茶碗。 这之后,宝阳公主雄赳赳地和南平郡主离开。 傅新桃没有跟着她们两个人去。 和徐氏一起把人送下船,她们折回船舱里,对这些事都不多提。 陆逊和纪云在哪,傅新桃不太清楚。 可是萧衍此时跟在皇帝陛下身边,她不是不知道,即使想送也没有机会。 另一边。 陆逊和纪云今天正好分在一起行动,主要负责巡逻巡视,预防意外。 远远瞥见赵淑媛的身影,陆逊脸僵了僵。 但他公务在身,总不能见到宝阳公主立刻逃跑,万事不管。 于是,当宝阳公主和南平郡主到得近前,陆逊板着一张脸领着其他锦衣卫齐齐向她们行礼。赵淑媛一看竟然这么多人在,暗暗庆幸听从赵淑娴和傅新桃的建议。 「陆大人和诸位都辛苦。」 赵淑媛学着赵淑娴那一声「纪大人」,笑吟吟道,「喝点儿凉茶消消暑。」 她一个示意,宫女便提着铜壶、端着茶碗上前,给众人倒凉茶。 锦衣卫们纷纷谢恩,陆逊却依旧板着脸。 这会儿,赵淑媛走到陆逊面前,将另外准备的水囊递过去。 「喏,这是给你的。」 陆逊眉心跳了跳,垂眼望向赵淑媛手里的东西。 他硬邦邦道:「劳公主费心,微臣受之有愧。」并不伸手去接。 一眼看穿陆逊的不情愿,赵淑媛的耐心也轻易被耗光。 「你以为是什么?」她笑了笑,「我从傅小娘子那儿讨来的凉茶而已。」 「只是看现下外面日头晒才赏你的,别人都有。」 赵淑媛压低声音,问,「难道非要我命令你,你才肯收?」 陆逊:「……」 他收下水囊,抱拳道:「多谢公主殿下的赏赐。」 赵淑娴如赵淑媛一样寻到人堆里的纪云。 其他人见南平郡主找纪云,行过礼便识趣退到远处,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 纪云是现下锦衣卫里除去萧衍外年纪最小的。 他不似陆逊那般气质沉稳,也不似萧衍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沉寂。 面容稍显稚嫩的这个人,骨子里有掩不住的少年傲气。 好似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一往无前。 不比宝阳公主面对陆逊时的神气,此时站在纪云面前的赵淑娴极为羞怯。 她根本不敢去看纪云的眼睛,也不敢仔细看纪云的脸。 赵淑娴脸颊红晕一直没有消下去过:「纪大人喝点儿凉茶,可以消暑。」 「多谢之前纪大人救我。」 水囊递出去,她也紧张,怕纪云不肯接。 她一时忍不住想,要是不接怎么办?要用之前说的法子么? 谁知纪云非常爽快的收下,又说:「多谢郡主。」耳边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赵淑娴悄悄抬眼去看纪云,发现他仰着头,已经豪爽的灌下好几口凉茶。 发觉她在看他,纪云甚至咧嘴一笑。 赵淑娴一张脸顿时滚烫得厉害。 「纪大人喜欢便好。」 她软软开口,又说,「我要回去看龙舟比赛了。」 「恭送郡主。」 纪云目送着赵淑娴转身而去,掂一掂手里的水囊,嘴角翘一翘。 在陆逊那里没有讨到好,赵淑媛略有些郁闷。 但瞧见赵淑娴,她的注意力被赵淑娴红扑扑的脸吸引过去。 「脸怎么这么红?」 说着,赵淑媛摸一摸赵淑娴的脸,烫得吓人。 赵淑娴清楚是为什么,却没办法说。 她唯有道:「许是热着了,回去歇一会大概就会好的。」 「哎……咱们也该喝那凉茶的。」赵淑媛怕赵淑娴在外面继续待下去要中暑生病,连忙拉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走去,「回去了回去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 ☆☆☆ 两个人甫一各自回到父母身边,江面上龙舟比赛便开始了。 一时间水上水花翻飞、岸边锣鼓喧天,几艘龙舟利箭一般飞速掠过水面。 岸边、游船上、凉亭里……几乎每一处的人都被比赛吸引。 尤其是岸边的老百姓们,俱都兴致勃勃为自己喜欢的队伍喝彩助威。 今年比赛也异常激烈。 第59章 几艘龙舟谁都不输谁,几乎齐头并进,让人根本猜不出魁首会落到谁家。 嘉平帝一惯喜欢看赛龙舟,今年依然非常有兴致。 比赛开始之前,他拉着太子打了个赌,互相赌究竟哪一支队伍能赢。 当序号为三的龙舟队伍冲过终点、抢下彩旗,嘉平帝少见的激动站起身,抚掌大乐,得意的冲太子赵祐景道:「景哥儿,真不巧,父皇我今年又赌赢了。」 「是,父皇赌赢了。」 只当「彩衣娱亲」的赵祐景含笑应得一声,还想要说话,却是脸色骤变。 「父皇!」 上一刻正说说笑笑的嘉平帝忽然昏倒,赵祐景惊骇中人已扑了上去。 突来的意外使得凉亭陷入混乱。 吕皇后愣了半晌,回过神,马上指挥宫人请御医的请御医,备轿的备轿。 「宝阳,随母后护送你父皇回宫。」交待过赵淑媛,吕皇后看向赵祐景道,「原本往年陛下都会亲自嘉奖赢得魁首的龙舟队伍,现在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办了。」 嘉平帝已经无法露面,自然只能由太子顶上。 赵祐景心里明白,颔首道:「母后放心,儿臣心里有数。」 「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太子谨记。」 吕皇后扫向周围的一众宫人,「你们如若走漏半点消息,杀无赦!」 「萧大人。」 她最后去看凉亭里的萧衍,「劳烦萧大人多费心了。」 「皇后娘娘言重。」 萧衍淡淡道,「为陛下做事,臣责无旁贷。」 嘉平帝昏倒的消息被困在这座凉亭。 外人只知皇帝陛下身体不适,提前回宫,并无法得知更多消息。 这些消息传到傅新桃这儿也是差不多的。 她没有想那么多,看过龙舟比赛便和徐氏乘马车回了傅家。 皇帝昏倒的消息连荣王都不清楚。 赵淑娴随自己父母回荣王府,一路上心情都不错。 然而,当他们回到王府、从马车上下来,荣王说:「娴姐儿随我去书房。」 赵淑娴一怔,不解却仍旧乖巧点头:「是。」 只是,没有任何防备的,当她迈步走进荣王书房,面对的是荣王严肃的脸,和看似语气平静、实为质问的一句:「你今天特地去见过锦衣卫里那个纪云?」 赵淑娴被荣王一句话问得懵了片刻。 她向来畏惧自己这位父亲,小声的老实承认自己见过纪云。 荣王冷笑,目光凌厉追问:「还有呢?」 赵淑媛轻轻咬唇,垂着眼低声道:「去给纪大人送了消暑的凉茶。」 「纪大人?」荣王的语气十分不悦,「锦衣卫里区区一个小总旗也值得你一个郡主称呼他大人?你以为自己是那平头百姓家的小娘子吗?竟还特地去送凉茶。」 「爹爹,那是因为……」赵淑媛被迫换了个称呼,「纪云之前救过我。」 她辩解得无力,「所以女儿才这么做的……」 荣王盯着赵淑娴,半晌忽而一笑:「这些话,你自己信吗?」他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娴姐儿,你是郡主,纪云救你是职责所在,无须对他如此客气。」 「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明白吗?」 片刻没有听见赵淑娴的回答,荣王抬眼,见她红着眼,又笑,「怎么?」 赵淑娴被荣王笑得心里直发憷。 她摇摇头,声音软弱:「女儿明白了。」 自家小女儿那点儿心思,荣王怎么可能会不清楚? 却不认为谈得上是什么大事,他点醒她,她自会晓得自己错在何处。 「娴姐儿,你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荣王沉吟中又开口道,「你不笨,应当清楚,一个锦衣卫总旗对荣王府来说有多不值一提,荣王府想要取他性命,更是易如反掌。所以,有些傻事你千万做不得。」 赵淑娴听得懂自己父亲话里的威胁。 她却不敢反驳,不能反驳,唯有压下所有心思与情绪说:「女儿知道。」 从荣王的书房出来,赵淑娴一路忍耐回到自己的院子。 梳洗过后,她只说自己有些累了,想要睡一会儿,将丫鬟婆子悉数遣退。 房间里剩下赵淑娴一个人。 她躲在锦被里,悄悄将满腔的委屈情绪释放,呜咽着哭了一场。 ☆☆☆ 龙舟比赛结束,傅新桃和徐氏回到傅家。 因为疲惫,回到沁芳院之后,她睡得小半个时辰。 醒来仍是下午。 傅新桃估摸萧衍大约傍晚能回萧府,便在那会儿领上丫鬟去送粽子。 第60章 萧衍却未如猜想那般回府。 傅新桃在萧家等了他两刻钟,依旧不见人,唯有留下粽子先回去了。 如是又平静过得两日。 日上三竿,正在研磨药粉的傅新桃无端端收到一封来自她师兄杨正安的信。 杨正安人在京都,他们如今离得很近,偏叫人送信来。傅新桃疑惑中净过手、接过信,她起初拧眉认真去看信上的内容,字字句句看到最后,表情却变得古怪。 像在笑,又像是别的什么。 杨正安信里提的事,确实让傅新桃心情复杂。 幸好她师兄把事情说得明白,否则她非得马上赶过去仔细问问不可。 因为这封信里写着邢丽春从北镇抚司出来了。 自从那一日,邢丽春当街行刺并落到锦衣卫手里,后来被押去北镇抚司,杨正安便每天都要往北镇抚司跑。他做不了别的什么,索性在附近支起个义诊的摊子,一来找了个由头,二来也可以蹲守情况。 直到今天—— 等得越久心里越不安,睡不好觉,杨正安一日比一日醒来得早。 甚至今天天不亮,他人已经到了北镇抚司的门口。 令杨正安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么早,竟然会见到邢丽春。 人不知什么时候被锦衣卫送出来的,昏迷着靠在他平常支义诊摊子的树下。 那会儿已根本顾不上别的念头。杨正安一方面生怕邢丽春又被抓进去,一方面发现她身上有伤、伤势不明,害怕她情况不妙,连忙把人带回东梁河的宅子医治。 回去好好检查过一遍,他又发现,邢丽春伤得并不重。 起初瞧见的那些伤口乍看吓人,却只是皮肉伤,完全没有伤筋动骨。 他多少关心则乱。 否则彼时便该发现邢丽春呼吸、脉搏皆平稳,不似伤重。 邢丽春性命自然是无虞的,亦无中毒之类的迹象。 但这样反而奇怪。 显然,如若锦衣卫这几日是对邢丽春严刑拷打,她不可能会是这样的状态。 那么必然是邢丽春未曾被那样对待。 这是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杨正安十分意外。 他没有多想,便觉得需要把事情告诉傅新桃。只是还得照顾邢丽春抽不出身,杨正安去不了傅家当面说给傅新桃听,不得已选择写信,至少让傅新桃知道这些。 傅新桃同样诧异于杨正新信上写的内容。 萧衍这么做,是不是多少说明……她之前猜中了一些事情? 虽然哪怕当真如邢丽春所言,萧衍是她的杀父仇人,虽然以她的能力也撼动不了萧衍半分,但显然,没有谁会当真随随便便放过一个想要取自己性命的人。 这样无异于放虎归山。 傅新桃也不觉得,萧衍如今是那种盲目自信到自负的性子。 最有可能是邢丽春误会了。 在北镇抚司,说不定,萧衍已经和她把误会解除。 既然萧衍把邢丽春放出来,让杨正安直接把人带走,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话,他定是有十足把握可以把事情解决妥当。但,他打算怎么解决?毕竟邢丽春那天做的事,想要找个合适的理由说服旁人实在不易。 前几日给萧衍送粽子去也没见有个回信。 傅新桃想,邢丽春能被放出来,萧衍这会儿也许不忙? 她琢磨过半晌,往萧府走了一趟。 傅新桃没能逮到萧衍。 非但如此,她还从萧家仆从口中得知,这几日萧衍都未曾回府。 「从哪一日开始的?」 傅新桃追问,仆从回答:「端午那一日起二爷便未回来。」 端午那天开始就没有回过萧府。 多半不是因为邢丽春,而是因为……皇帝陛下么? 傅新桃本以为端午那一日,皇帝陛下是身体犯了小毛病,现下看来,许是没有那么轻松,否则萧衍不至于忽然忙到脚不沾地、家都不回。假使如此,事关重大,她是不该特意窥探的。 萧衍不在,继续留在萧家也无益。 他现下有更重要的事得忙,邢丽春的那一件,不妨以后慢慢问。 傅新桃如是想着,不打算留下等萧衍,也就直接回傅家。 穿过庭院时,原本阴沉沉的天忽然间下起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雨下又大又急,傅新桃连忙提裙走到廊下。 一场雨下得全无预兆。 萧家管家说去帮忙取伞来,她便在廊下等,眼睁睁瞧着外面雨越来越大。 待取来伞,天地已经变得白茫茫的一片。 第61章 这会儿雨下得这样大,哪怕有伞,回去也难以避免被淋湿。 管家改口劝:「若无急事,傅小姐不如喝两盏茶、等雨小一些再回去?」 「这雨实在太大……」 傅新桃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萧府的管家,耳朵里先传来一阵脚步声。 傅新桃不费吹灰之力认出是萧衍。 扭头去看,只见萧衍从长廊另一头朝她走来,头发、衣服都沾着些许水珠。 回府的路上遇到这么一场雨,萧衍俨然是多少被淋到了。傅新桃一面想他肯定是骑马回来的,一面也朝他走过去,距离愈拉近,愈看得清楚他脸上的疲惫之色。 下巴上大约没来得及清理的青色胡茬衬得此时的萧衍更加憔悴。 他开口,声音低哑:「有话要同我说?」 傅新桃便醒悟—— 萧衍其实很清楚她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萧家。 也对。 邢丽春既然是他授意放的,消息会传到她耳朵里,他恐怕早有预见。 同样不介意她来问。 「你才回府,路上又淋了雨,还是先去沐浴梳洗为好。」傅新桃对萧衍道,「也不是什么着急到必须现在同你说的话……等你下次得闲,我再找你也行。」 萧衍几不可见扬了下眉:「无妨,不必等下次。」 「就趁现在说吧。」他淡淡道,「说清楚了,你心里也好受。」 傅新桃微怔。 萧衍已遣退左右,定定立在她面前,低下头看她。 傅新桃却想嘟囔两声,想问一问什么叫「你心里也好受」。 她又没有觉得邢丽春如何。 「怎么不说话?」 片刻没有等到傅新桃开口,萧衍淡声问。 傅新桃抬眼,看一看他,轻轻抿唇:「邢小娘子被放出来了。她那日在大街上刺杀你,许多人都瞧见了,如今这么看似随便放过,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萧衍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有谁瞧见了?」 傅新桃愣一愣,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 寻常老百姓也罢,即便看见了也未必敢多嘴。 但当时那么多锦衣卫,哪怕这个略过不提,邢丽春可是进过北镇抚司的。 还是说…… 傅新桃想,是不是北镇抚司大部分已经在萧衍的掌握之中? 北镇抚司有那么多人,未必每个都真正听命于他。 而单论邢丽春的事也无须如此。 只要那天跟在萧衍身边、目睹过那件事的锦衣卫是忠心于从他便可。 事情想要圆过去不难。 所以,究竟是怎么圆的才敢就这么把人放了? 傅新桃拧眉:「便是谁都没瞧见,她被锦衣卫押进北镇抚司又怎么说?」 「邢丽春肖想我多年,图谋不成便因爱生恨,不但四处污蔑,甚至发疯,欲杀我后快。」萧衍平静道,「我知她觉得死在我手里都是解脱,不准备成全。」 「且她仍有些可以利用的价值,死了可惜。」 「倒不如‘物尽其用’。」 萧衍问:「这样的理由如何?」 怎么都想不到他会用这种感情纠葛来做文章,傅新桃:「……」 外面依旧是大雨滂沱。 雨水顺着瓦檐汇成一股股水流潺潺而下,周遭的静默衬得雨声多少喧嚣。 邢丽春肖想他。 肖想不成,因爱生恨,是以便污蔑他是杀父仇人、污蔑他忘恩负义。 当街刺杀他也是这么件事闹的,还含着其他目的。邢丽春父母双亡,又求萧衍而不得,心中无望,偏执想要死在萧衍手里,以求解脱于人世,萧衍偏不允。 「仍有些可以利用的价值」想必与她父亲有关系。 邢丽春父亲曾是军中将士,是被诬陷或不是被诬陷都总会牵扯到许多事。 萧衍的这些话等于在向她解释他已然准备好的一套说辞。 这套说辞并不完美,但那些似是而非的漏洞,纵然被质问亦能想办法圆回去。 说辞过于缜密也行不通。 毕竟这世上有太多根本没办法讲道理的事情。 傅新桃当真是惊呆了。 她好半天挤出一句:「萧大人不去写话本,真可惜。」 傅新桃说话的音量不高,半句话被淹没在雨声中。 萧衍却还是听清楚了。 「你不觉得这样太不顾及她的名声?」他别开眼,看着廊外大雨倾盆而落。 傅新桃却没有想到萧衍会这么说。 第62章 确实。 这个理由,也可以不像萧衍说的这么编。 换成萧衍辜负邢丽春,邢丽春才有种种针对萧衍的举动,一样像那么回事。 一样可以编得让人信又不信的。 但…… 傅新桃看着萧衍,笑了笑:「难道你的名声就不重要吗?」 于她而言,她总不会觉得一个完全陌生的邢丽春来得比萧衍更要紧。 邢丽春的名声重要,可萧衍的,也重要。 那一日见过面,傅新桃猜测邢丽春年纪应与她相近,或许会比她稍长一些,总之不会是才十二三岁、易犯迷糊的懵懂年纪。那么至少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彼时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邢丽春大概不是不清楚。 如果萧衍冒着风险救下她,没道理还非要萧衍赔上自己的名声。 傅新桃的话令萧衍眼底堆笑:「原是我还有名声可言。」 他一句话说得轻巧,傅新桃想起外头传的那些,抬眼看一看他,微微抿唇。 「还是有一点的罢。」 傅新桃佯作认真正经说,「至少在我这儿是这样的。」 「这倒是……」 萧衍嗓音低哑,言语中却似蕴着丝丝笑意,「我的荣幸。」 他并不怎么在意名声这一回事。 倘若在意,他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是不可能坐得住的。 他也本可以顾全邢丽春的名声,自己担恶名,但免不了留下许多闲言碎语。 而这些事情恐怕即便时隔多年依旧会被人翻出来。 今时今日虽仍未必说得准,但倘若将来有一日,得幸傅新桃同他成婚,这些闲言碎语未必会伤害她,却极可能令她遭受一些无妄非议。他不希望变成那样,也不希望她某一日需要承受这些,哪怕她不在乎。 如此,唯有现今痴心妄想一些,提前多做些打算。 免得以后只能够对她歉疚。 傅新桃只刹那记起自己对萧衍说过的一句:「被萧大人信任是我的荣幸。」 她怀疑萧衍在打趣她,尽管是时隔数月、突然的打趣。 真稀奇。 傅新桃也笑,认真点点头道:「确实,能得我这般信任的人不多。」 两个人说得会儿话,外面雨势变小。 傅新桃不多留,从萧家借了伞便回傅家去了,免得要耽误萧衍休息。 尽管从萧家回府的路不长,裙摆依然不小心沾上泥水。 回到沁芳院,傅新桃换过一身衣服,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慢慢喝一杯茶。 雨仍旧在下。 一会儿下得很大,一会儿又下得小。 庭院里的草木被雨水冲刷一新,炎炎夏日里的沉闷燥热也被冲刷得干净。傅新桃望着窗外雨景,细想萧衍的话,后知后觉他分明是把自己的计划和安排直接告诉她。没有防备,没有掩饰。 这似乎意味着……如今的萧衍多少对她敞开心扉? 放在初回京都那个时候,这个人恐怕不会舍得告诉她这些事情。 也算是有所进步?傅新桃捧着脸,凝神望住雨中庭院景色,想起萧衍那句「荣幸」,止不住嘴角弯了弯。罢了罢了,要彻底弄明白这个人的秘密,且早呢。 在那之前,无论萧衍做什么、说什么,她都要把持住。 绝对不能被这个人「勾引」、「诱惑」。 ☆☆☆ 邢丽春被杨正安带回东梁河的宅子后,虽性命无虞、伤得不重,但仍昏睡一整日方才醒来。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愣了半晌,准备起身看一看时,却见杨正安端着粥碗进得屋里。 「丽娘,你醒了?!」 杨正安快步走到床边,搁下粥碗,微笑道,「现在已经没事了,别怕。」 邢丽春看不得杨正安这幅样子。 她那样对他,她说过那么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介意、不难受吗? 这个人当真善良过头。 甚至善良得让她心里很是不痛快。 「我知道,你不喜欢也不想我管你的事情,但你现在受伤了,我是大夫,就不能不管。」杨正安看穿邢丽春的情绪,低声说,「至少先把伤养好,万事不急。」 邢丽春非常想冷脸对着杨正安,想骂他,想将他骂走,或者干脆不理他。 但她好像又被他救了一次。 哪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何况,她现在还在被他照顾、还在被他医治。 邢丽春没有应杨正安的话,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她的沉默使得房间里气氛变得尴尬,而杨正安偏似不觉得尴尬,又开口:「我让阿英进来帮你梳洗,晚点儿你喝点素粥,再吃药。」 第63章 话音落下,杨正安便准备出去。 邢丽春扭过脸,看着他:「为什么我在你这儿?」 本已转身的杨正安听见邢丽春的声音,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待下一刻转过身,他面容镇静,回答邢丽春:「昨天我正巧从北镇抚司门口路过,结果瞧见你靠坐在一棵大树下,走近发现你受了伤又昏迷过去,就把你带回来了。」 尽管杨正安这么解释,可邢丽春心里十分清楚,所谓正巧路过是编造的。 哪儿这么巧能路过北镇抚司门口,又偏偏发现她? 以这个人的脾性,指不定最近天天蹲在北镇抚司门口。 也说不好专门打着义诊的幌子。 邢丽春没有戳穿杨正安,她闭一闭眼,一时又嗓子不舒服,止不住咳嗽起来。杨正安见状,连忙去倒了杯水,折回床边想扶她起身喝水,又感觉不太妥当,于是招呼小丫鬟阿英进来。 「丽娘,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他示意阿英将邢丽春扶起来,接着将茶杯递过去,说,「我去看看药。」 交待阿英还要帮邢丽春梳洗、喂她喝粥,杨正安方才出去。 邢丽春松一口气,也不为难阿英一个小丫头,喝水、洗漱、喝粥一一配合。 阿英喂她喝完粥之后便拿着碗出去了。 邢丽春躺在床上,一个人在房间里,细细回想在北镇抚司发生的事。 雍州永登县。 当萧衍说出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弄错了什么。 这个地方是她父亲专门为她安排的藏身之处。 她在那里确实很安全,谁都不知道她,想找她的人也根本找不到那个地方。 萧衍却一清二楚。如若这个人当真是陷害她父亲的凶手,要么不该知道这个地方,要么不该明知她在那里却随便放过她……更可能她误会了,或是她被误导了。 邢丽春明白自己之前的举动太莽撞。 然而,如果是萧衍,她找不到对付这个人的法子,才做那样蠢不可及的事。 父亲被害,她苟且偷生,本已叫她无比难受。 更做不到明知杀害她父亲的人在何处,却什么都不做,任对方逍遥。 结果竟可能不是萧衍。 不但如此,还很可能她父亲其实对萧衍有万分的信任。 这与她之前所知大相庭径。 会是这样吗? 萧衍当真值得信任?会不会是这个人设下的圈套? 假使这个人可以信任,是否意味着萧衍过去、现在都在谋划些什么? 难道萧衍和自己一样在追查真相? 更有甚者…… 邢丽春深想两分,却头疼得厉害,令她无法继续思考。 这时,阿英又端着药进来,药碗正冒着热气:「邢小娘子,该吃药了。」 收起乱成一团的思绪,邢丽春起身接过药碗,不顾烫,三两口将药喝完。 把药碗递回去,她问:「杨公子在哪?」 阿英双手接过药碗,朝房门的方向看过去一眼。 邢丽春会意,想一想对阿英说:「麻烦你请他进来一趟。」 ☆☆☆ 纵然晓得邢丽春在自己师兄那儿,纵然可以去问问她和萧衍有关的一些事情,但傅新桃始终没有去找过杨正安抑或是邢丽春。同样觉得,实际上没有那个必要。 邢丽春若想告诉她一些什么,也许会自己来找她。毕竟还有一个师兄存在,她和萧衍两个人打小一块儿长大、那一天她在场,这些事情邢丽春都不难知道。 不过她猜邢丽春知道的也不多。 横看成岭侧成峰,未知全貌,一个不好便生新的误会。 若是这般,倒不如她自己慢慢观察琢磨。 宫里一直没有传出来过皇帝陛下身体欠恙的消息。 回头看看,傅新桃猜萧衍回府那时大约陛下的身体已经好转,是以无大碍。 京都仍是一片太平。 英国公府亦把小小姐的百日宴办得分外热闹。 端午那日,傅新桃已经收到请帖,到得百日宴这一天,自随徐氏上门拜贺。她没有准备什么特别的礼物,英国公府本就富贵,于她而言贵重的礼物,于沈家却未必,她便就不逞强了。 傅新桃准备的贺礼是一块赤金祥云瑞兽纹长命锁。 上面有「岁岁平安」的字样,下边缀着几个赤金的小铃铛。 她和徐氏去见过沈家众人,作为沈家小姐的沈珍便上前来招呼她,引着她去花厅闲坐喝茶。走到半路,一名小丫鬟气喘吁吁追上来,对沈珍说:「小姐,荣王妃和南平郡主来了,夫人说让您赶紧去见礼。」 第64章 沈珍有些诧异,却矜持颔首:「我晓得了。」 她复偏头对傅新桃道,「马上就要到花厅了,我先送你过去。」 「不碍事,沈小娘子去忙罢。」 傅新桃笑一笑,「左右不远,丫鬟领我过去是一样的。」 她心里却好奇荣王妃。 这个对她来说,往前印象不太深、后来有过数次叫她捉摸不透举动的人。 只不知—— 今日会不会同这位「贵人」见上面、说上话。 沈珍没有接受傅新桃的这个提议。 执着把傅新桃送到花厅,她才折回沈夫人那儿,去见荣王妃和南平郡主。 花厅已经有许多小娘子在。 只是傅新桃与她们都不怎么相熟,便自己坐在角落里喝茶赏花。 沈家这一处花厅临水。 隔着不远的距离是一池荷花,荷叶田田,荷花婀娜盛放,实在赏心悦目。 傅新桃坐得片刻,一群小丫鬟用木质托盘端着冰碗进来花厅,送给此时在花厅里的诸位小娘子们品尝。前些日子下过雨,最近天气却热得越发厉害,特地准备解暑好吃的冰碗也算有心了。 考虑到有的小娘子未必敢碰凉的,沈家亦另外准备了糖蒸酥酪。 小娘子们可以选自己想吃的,两样都选亦无不可。 傅新桃却没能有机会选上一选。 端着冰碗的小丫鬟朝她走过来,到得近前,却一个不留神自己将自己绊倒。 小丫鬟摔倒了,手里的托盘和冰碗也都摔了出去。离得太近,傅新桃反应不及,那些果藕、鲜莲子、鲜菱角、核桃仁、甜瓜块儿、蜜桃块儿悉数摔在她脚边,连同碎冰一起沾上她的裙摆。 忽然的动静闹得附近的小娘子们齐齐看过来。 摔倒在地的小丫鬟心知自己犯下错,吓得直接跪在地上向傅新桃赔罪求饶。 这丫鬟既不是故意为之,傅新桃不至于有意为难。她示意秋杏将人从地上扶起来,淡声道:「这儿一地碎瓷片,赶紧收拾一下,仔细些,别是收拾得不干净,晚些叫小娘子们不小心踩到了。」 有婆子听见动静赶过来查看情况,见状也立刻同傅新桃赔不是。 傅新桃说:「这位嬷嬷,劳您领个路,我想去更衣。」 裙摆已经脏了,她得先去换下这身衣服才行。幸得马车里常常备着一套干净的衣裙,原是为着有时出门看诊衣服不小心被弄脏有得换,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 那婆子连忙道:「傅小姐客气,老奴这便带您过去。」 傅新桃颔首,又交待婆子记得晚些为去了帮她取干净衣服的春雨指个路。 过得片刻的时间。 婆子将傅新桃领到一处院落,那院子说是供夫人、小娘子们休息的。 不多会儿,春雨也把衣裳送到这处院子。 傅新桃在秋杏的服侍下换下身上被弄脏的衣服,重新整理仪容。 收拾齐整之后,傅新桃和秋杏从房间里出来,准备回去花厅,却见一位小娘子被丫鬟扶着往这边来。那位小娘子面色发白,汗水将额前碎发浸湿,她手却捂住腹部,似那处疼痛难忍。 这一位小娘子身体不适再明显不过。 但即便傅新桃会医术,也没有逢人不舒服便凑上去的道理。 小娘子自有丫鬟好生服侍,该请大夫自会去请,实在不必她乱操闲心。然而不等走近,那位小娘子脚下步子不稳,小丫鬟没把人扶住,小娘子便栽到地上。 一直守着傅新桃、准备为她引路回花厅的婆子见状奔上前。 她和丫鬟一道把地上的人架起来,预备把人送到屋里的床榻上躺着。 期间,傅新桃观察这位小娘子的身形、体态,眼底闪过诧异。与此同时,她耳中复听见小丫鬟泣声哀求:「小姐,让奴婢去请大夫来罢,这样如何是好?」 那位小娘子虚弱至此,却仍旧拒绝丫鬟的话。 傅新桃愈怀疑自己的猜测,她站在原地思索几息时间,转身跟上去。 「春雨,快去帮我把药箱取来。」 她一面吩咐,一面改变想法去追那位小娘子。 跟在丫鬟婆子身后也进去房间,她们已经把那位小娘子扶到床榻上,傅新桃上前道:「不知小娘子是否认得我?我姓傅,我父亲在礼部任职,小娘子若不嫌,我会一些医术,可以帮你看诊。」 腹痛难忍的小娘子恍惚听见傅新桃的话,艰难睁开眼。 她声音很低:「多谢傅小娘子……但我不碍事,过得一会便好……」 又哪儿会轻易好转? 傅新桃扭头对床边的丫鬟和婆子道:「得送热水和巾帕进来。」 第65章 那丫鬟不大认得傅新桃,对她没有信任。沈家的婆子却清楚之前叶氏的病是傅新桃治好的,主动安抚那丫鬟:「傅小娘子医术极好,便按小娘子说的去办,到底你家小姐身体要紧。」 如果是一个不清楚底细的人说要帮郑家小娘子看诊,这婆子也不敢答应。 然而傅新桃到底不同。 医术摆在这儿,身份摆在这儿,人品也摆在这儿。 治好了沈家虽不沾光,却起码不招惹是非,若人在沈家出事,终究不妥当。 这婆子是英国公府的老人,心下有一番计较。 未几时,她劝着小丫鬟同她出去了。 秋杏亦被交待到门外守着。 傅新桃留在床边,压低声音对床榻上的人说:「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郑家小娘子本是意识有些迷糊,听见这话,立时瞪大眼。 随即她又听见傅新桃问:「那个人知道么?」 一句话,闹得郑小娘子泪如雨下,也相信傅新桃的确瞧出来了。 她当下说不出话,只是对着傅新桃摇头。 傅新桃握住郑小娘子的手:「没事的,我帮你治病。都会过去的,别怕,现在我先帮你诊脉看一看情况。你若执意不要大夫看诊,一旦严重,长辈那边压坐不住,索性趁早医治好。」 这些郑小娘子心里都明白。 但她束手无策,她不敢叫旁人知道,更不敢叫长辈知道。 那个姓潘的不知去向,翻遍京都也找不到人。 没有人帮她,消息一旦传出去,她往后是不必活了,岂敢泄露半分? 这腹痛之症是前两日出现的,她以为是自己夜里不小心着凉所致,特地喝了些暖身子的姜茶。本以为多少好转,未想今日在英国公府竟突然变得这般严重。 该如何是好? 她全无主意却不敢真的相信眼前这个陌生人。 傅新桃帮她把话说开:「我知你或许不怎么敢相信我,但你也无其他可信之人,否则不会落得这般狼狈。既如此,不如赌一把,信上我一回,万一治好了呢?」 郑小娘子艰难思考着傅新桃的话。 她回想傅新桃的身份,颤声问:「你是那位时常在外义诊的傅家小娘子?」 听起来,这位小娘子此前耳闻过她。 傅新桃微愣,点点头:「我有时会去西郊义诊。」 郑小娘子这一次没有拒绝。 她轻轻反握住傅新桃的手,声音极低:「麻烦傅小娘子了……」 好不容易得到应允,傅新桃松一口气。 「没事。」她一面说一面拉过郑小娘子的手臂,手指摁在对方的手腕上。 半晌,傅新桃收回手,暗暗叹气,垂眼看一看床榻上的人,又问得她几个问题,心中彻底有数。这位小娘子脉象滑,如珠走盘,观其病症,右下腹疼痛不止,有些恶寒发热,且口干、舌红苔黄腻。 此时已可以确定她之前判断无误。 郑小娘子已有数月身孕,且大约因情志不畅,湿热内蕴,以致染上肠痈。 欲治此病,应循清热利湿、通里攻下、行气活血之法,再辅以针灸。 小娘子身上的病不难医治,真正难医治的是心病。 尚未出嫁,已有身孕。 那一位公子或许不知情,或许知情后消失不见,总之大约是不准备负责的。 却要小娘子一个人承担这些……这也是傅新桃改变想法、多管闲事的原因,若是别的病便罢了,这样的事情,她不帮忙,不知这位小娘子要落得什么下场。 视若无睹,当真是变成见死不救了。 约莫一刻钟时间,丫鬟婆子送热水巾帕进来,春雨也把傅新桃的药箱取来。 她没有在房间里留人,让她们都守在门外,才帮郑小娘子解衣行针。 小娘子的肚子已有些显怀。 不知先时如何在那么多婆子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把事情瞒过去的。 但身孕之事,终究会有瞒不住的那一天。 哪怕今时今日生病也不看大夫,又到底能拖得了多久? 从一个大夫的身份来看,这样定然是叫胡闹。 然而这么大一件事要独自承担,那种害怕与无助是很容易叫人不知所措。 她不想苛责。 傅新桃从药箱取出自己的银针。 之后,她为郑小娘子行针,针刺阑尾穴、足三里,留针一刻钟。 待到起针,傅新桃复用巾帕帮郑小娘子擦了一遍身子。 她浑身都是汗,擦过身子起码能清爽一些,也不那么容易叫旁人看出不对。 第66章 「抱歉,累你做这样的事……」 郑小娘子心中歉疚,觉得对不住傅新桃。 「些许小事,不必介怀,还是我帮你好一些。」傅新桃说,「免得待会你丫鬟怕你身上不舒服,要帮你擦身子。现下无什么事,你睡一会,我去开药方。」 郑小娘子身体不适的消息没有不叫郑夫人知晓的道理。 听闻女儿有事,郑夫人匆匆赶过来。 傅新桃将将开好药方,发觉外边的动静,望一眼床榻上安睡的人,她起身行至门边,打开房门。却不等她开口,先听见郑夫人劈头盖脸骂:「你个不知廉耻的小蹄子也配为我女儿看病?」 傅家和郑家不相熟,傅新桃和郑小娘子、郑夫人更是如此。 但她不知道,在郑夫人那儿,她向来是一位很有一些「名声」的小娘子。 郑夫人前两年便知晓傅新桃学医、义诊、为寻常百姓治病之类的事。 每一样,也都是郑夫人所瞧不上的。 傅家好歹官宦人家,傅家的小娘子去做这些事,在她看来属实有失身份。郑夫人时不时会拿傅新桃作为反面例子教育女儿,让女儿看一看,「不知矜持、不知羞耻」是个什么下场—— 十七岁,还没定亲,更不说出嫁呢! 向来瞧不上傅新桃的郑夫人,也瞧不上她给自己女儿治病。 一个不好,没得叫她女儿「近墨者黑」。 何况今日明明是来参加英国公府宴席,这个傅家小娘子却无端端凑上来献殷勤,谁说得清楚是安的什么心?因而听闻傅新桃为她女儿看病,郑夫人立时间恼了。 哪怕当着傅新桃的面,也没有半点客气可言。 骂完傅新桃,她又指着小丫鬟鼻子骂:「什么人都敢随随便便让她帮你家小姐看病,不怕你家小姐被看出个好歹。我看你是欠收拾,才敢这样谋害主子!」 小丫鬟显然怕郑夫人怕得厉害。 眼见郑夫人生气,她连忙跪下来请罪:「奴婢不敢,请夫人息怒。」 傅新桃冷眼看着面前这一位郑夫人,也更明白郑小娘子为何这样害怕被旁人发现她有身孕。如果这位郑夫人知道郑小娘子的事……只怕会要她以死谢罪才罢休。 迈步走出厢房,傅新桃反手将门关上,自己站在门口,半是将房门堵住。 郑夫人见状,怒气冲冲:「你堵在门口是什么意思?!」 傅新桃平心静气道:「小娘子已经睡下了,此时不宜被打扰。」 郑夫人冷笑:「我看我女儿,算是哪门子打扰?」 见傅新桃不避不让,她脸上显出厌恶之色:「方才我说的话是很难听懂么?像你这种时常同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处、不知检点的,便是不配帮我女儿看病,看病我自会让人去请正经大夫!」 郑夫人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傅小娘子曾进宫为本公主看过诊。」 出声之人不疾不徐的语速配上平和的语调,丝毫也不咄咄逼人。 但出口的话却不客气。 「你莫不是觉得……」 「即便傅小娘子有资格为我这个公主看诊,也无资格为你家小娘子看诊?」 抬眼瞧见赵淑媛,意外之余,傅新桃没有急着行礼。 郑夫人果然被这番话激怒,恶狠狠道:「你又是什么人,轮得到你多嘴!」 一面说话一面回头的郑夫人慢一拍意识到这是宝阳公主,心下骇然。 她自知失言,然而话已出口,再懊悔也无法。 和赵淑媛一起出现的,还有南平郡主赵淑娴以及沈珍。 显而易见,这三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郑夫人都不敢随便恶言相向。 得罪不起也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郑夫人连忙行礼:「见过宝阳公主,见过南平郡主,给公主和郡主请安。」 早知宝阳公主会出现,她如何也不至于这个样子。 郑夫人心慌意乱,又觉察到自己多半跳进了傅新桃故意挖的坑。 她方才整个人背对公主和郡主,自无法立刻发觉。 但傅新桃并不是。 这个人既没有马上行礼请安也不出声,绝对是故意的! 郑夫人一时暗暗咬牙,没想到傅家小娘子小小年纪却如此恶毒,实在失策。 傅新桃没有立即和赵淑媛、赵淑娴见礼确实有意为之。 眼前的郑夫人既喜踩低捧高,今日又有此机会,不妨让她也踩一踩「高」。 郑夫人会怎么想,傅新桃不甚在意。 从照面起,这个人便毫不掩饰对她的恶意,她何必随便发善心提醒? 第67章 傅新桃不想自讨无趣。 她面色如常,同廊下众人一并与宝阳公主、南平郡主行礼。 目光落在傅新桃身上,赵淑媛的脸上有了笑意。 「傅小娘子快免礼。」 上前一步,伸手虚扶傅新桃起身,她含笑开口,「方才从沈珍那儿听说你今日也来了参加宴席,本是去花厅找你说事情,又得知你在这儿,干脆来寻你。」 赵淑媛出宫是找赵淑娴的。 只是没有提前打招呼,两人错过了,得知她在英国公府,赵淑媛也追过来。 因而她今日也出现在英国公府。 又好巧不巧,撞上傅新桃被人蹬鼻子上脸这一幕。 借着赵淑媛的动作,傅新桃顺势站起身:「不知殿下找臣女所为何事?」 赵淑媛道:「是为了……」 刚出声又止住话茬,看一眼仍维持行礼姿势的郑夫人,她一指长廊外的庭院,不留情面下令说:「你到那边去,不要杵在这儿碍本公主的眼,耽误我们说话。」 宝阳公主发话,郑夫人哪敢不从? 她忍下心底的不情愿,顶住自家丫鬟、别家婆子的目光,走到外面站好。 赵淑媛当下又斜眼望过去:「我方才与你免礼了吗?」 郑夫人闻言一噎,心里万分为难,可被赵淑媛盯着,不敢违逆。 一张老脸丢光却不得不恢复福身行礼的姿势。 她身上再无半分面对傅新桃时的那份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格外颓丧狼狈。 赵淑媛本便是有些骄纵的性子,看不上郑夫人这幅欺软怕硬的嘴脸,自不会留情面。哪怕郑夫人比她年长,她一样不惧什么,这做长辈的倒有长辈的样子? 帮傅新桃出过这口气,心中舒坦的宝阳公主拉住她的手,欢喜道:「过得几天,我们去畅春园玩,傅小娘子也来?那是避暑好去处,风景秀丽,你一定喜欢。」 压低声音,赵淑媛补充:「萧大人和陆大人他们负责守护我们的安全。」 「这么大好的机会,你千万帮一帮我。」 萧衍也会去? 傅新桃顺利捕捉到重要信息,笑道:「殿下盛情相邀,臣女却之不恭。」 见她答应,赵淑媛也笑:「太好啦!有你在,今年定比往年有趣!那就说定了!届时我会派人直接过去傅家接你,倒不用特别准备,畅春园其实什么都有呢。」 事情说定,赵淑媛身心舒畅,心情无比愉悦。 她脸上表情不加掩饰,傅新桃见她高兴,趁机道:「殿下可否帮个小忙?」 赵淑媛眨一眨眼,好奇:「什么?」 傅新桃微笑,凑到她耳边同她轻声耳语一番。 赵淑媛把傅新桃的话听明白了。 确实是一个「小忙」。 她略略颔首,过得片刻,方才对已经被日头晒得大汗淋漓的郑夫人说:「你家小娘子的病便让傅小娘子医治,明白么?假使傅小娘子医治不好,自有我担着。」 后一句是赵淑媛自己加的。 毕竟她冷眼看着,这人确实不敢把她怎么样,但换成对傅新桃就不一定了。 郑夫人原本被炎炎烈日晒得头昏脑胀,而赵淑媛的一句「我担着」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哪怕有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寻宝阳公主的不是啊!她活腻了不成? 郑夫人欲哭无泪。 「妾身不敢,都听公主殿下的。」 赵淑媛满意点一点头:「扶郑夫人去休息。」 她一声示下,立刻有丫鬟婆子上前,把郑夫人扶到其他房间去。 彻底搞定郑夫人,傅新桃与赵淑媛福身道:「多谢殿下。」 赵淑媛大方说:「小事一桩,不过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一起去畅春园玩。」 「是。」 傅新桃莞尔,「臣女定会记得。」 见到人、说完正事,因傅新桃要等郑小娘子睡醒,沈珍便先行陪宝阳公主和南平郡主回花厅喝茶吃点心。有了赵淑媛的话,她这一回总算是可以安心为郑小娘子看病,不用担心郑夫人会横插一手。 守得半个时辰,郑小娘子醒来了。 煎好的药一并送进房间,待亲自喂完药,傅新桃问:「这个孩子你想要?」 听言,郑小娘子身子轻颤。 她仰头看着傅新桃,眼眶泛红:「我没办法要他,对吗?」 ☆☆☆ 傅新桃往前听说过一些类似于郑小娘子的遭遇的事情。 那时只觉得被负心的小娘子可怜得紧,尤其许多人硬生生被逼上绝路。 真正见识到,才越觉得遇到这种事情的小娘子有多少难处。即使不留下孩子,也无法当什么都未曾发生,无法从头再来。偏偏世人眼光如同刽子手,能轻易取她们性命,叫她们付出巨大代价。 第68章 傅新桃也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减小这件事对郑小娘子的伤害。 然则,在这样的事情上,她终究想不出办法。 唯一能信任和求助的是自个娘亲。 回到傅家,傅新桃拉着徐氏两个人躲在房间里悄悄聊这个话题。 徐氏到底是长辈,对这种事算有些应对之策:「小娘子若已有身孕,要不要那孩子,都必然损伤身子,但关键之处却不在此,而是未婚生子容易引来流言,往后婚嫁不免要受影响。」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是以,与其战战兢兢躲躲藏藏,不若想个法子握住那负心汉的把柄。」 傅新桃不解问:「这是何意?」 「找旁人配合容易出纰漏。」徐氏说,「不如叫那负心汉也付出些代价。」 「有把柄在,他自然不敢胡言乱语,不提事情也牵扯到他自己。这个把柄最好大一些,若能大到逼得他入赘又更好,待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以后,一封和离书彻底做个了断,便也是了。」 「如此孩子名正言顺出生,往后再嫁抑或守着孩子不嫁,都有个说法。」 「运气好一些便是成为孀居,又省事许多。」 傅新桃听得恍然。 她不由对自己娘亲肃然起敬,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但不等傅新桃做些什么,此事又生转机。 是夜。 天边一轮明月被浮云遮蔽,天地似乎又变得黯淡两分。 子时已过,深夜的郑家处处安静。 守夜的仆从逐渐熬不住,倚着廊柱连连打起哈欠。 郑家老爷的书房这会儿却仍旧灯火通明。 书房里漏出些许光亮,窗棂上也依稀映照出一道高大身影。 此时此刻,站在书案后的郑兴冷汗涔涔,望着自己面前的一叠书信。 书信每一封都看得出来的厚实,却不知写着什么。 但比起这些东西,最重要的眼前这一位的身份……郑兴视线从书信上移开,定一定神,望向萧衍,止不住声音发抖:「不知萧大人深夜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锦衣卫突然出现在他书房,郑兴吓了一大跳,勿论来的还是这一位阎罗。 他实在想不明白萧衍打算做什么。 但这大半夜的,难道还能是什么好事吗?郑兴心中惴惴,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强行拿他开刀。脑海里闪过这种可能性,他忍不住抬手抹一把额头的汗珠。 萧衍负手站在郑兴的面前。 消磨过片刻此人心态,他轻抬下巴,开口道:「杭州知府彭友大常年横行乡里、欺压百姓,近两年更胆大包天、贪心不足,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倒卖起官盐,这里有他的全部罪证。」 郑兴在督察院任职,是佥都御史。 他平常的工作也会涉及监察弹劾之类的事宜。 督察院同样设有监察御史,专门从事十三道官吏的考察、举劾。 以彭友大杭州知府这一职位来说,应当归监察御史管。 现下,萧衍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却要求他去弹劾彭友大 这个彭友大,他记得是张首辅的人。 郑兴脸上犯难:「萧大人,这……」 「大理寺最近在复审一桩案子。」萧衍瞥他一眼,「彭友大之子杀妻案。」 郑兴听言,顿时心神一凛。 萧衍继续淡淡道:「那位夫人欲揭发彭家恶行,方落得如此下场。」 「大理寺已经查出来这些,查到更多不过早晚的事。」 「今时今日,没有人还能保得住彭家。」 郑兴听得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连忙伸手扶住书案,稳住身形。 他半晌回过神,深吸一气:「事关重大,萧大人不若……」 萧衍抬似笑非笑道:「郑大人怕什么?」 「弹劾官员也不过是你的职责所在,何须如此慌张?」 郑兴语塞。 他总不能和萧衍说,因为他怕死?他怕得罪张首辅一派会招来祸事? 见郑兴犹疑不定,萧衍忽然问:「你们那远房外甥可有消息?」 一句话,惊得郑兴跄踉后退两步。 「姓潘的我已经派人抓回来了,明日人就会回京都。」银质面具闪着寒光,萧衍嘴角勾起一抹泛着冷意的笑,知会郑兴,「人要不要交给你,端看你怎么做。」 郑兴当下愈发惊恐,瞠目结舌望住眼前的人。 不怪他怕一个比他年幼得多的萧衍,实在是……此人太过恐怖。 他那个姓潘的远房外甥,早在数月前骗得他们五百两银子后便消失不见。 第69章 萧衍竟然晓得他们家这档子事,甚至把人给抓回来了! 显而易见,萧衍有备而来,他们郑家,也一直被锦衣卫监视着。 他其实并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余地。 郑兴手指颤一颤,目光触及萧衍扔在书案上的那些书信。 一闭眼一咬牙,他点了头,答应萧衍的要求。 「后天下朝时间,人会送到郑家。」 话音落下,萧衍离开书房。 却过得好半天,郑兴才敢大着胆子四下看看。确定萧衍已经走了,其他锦衣卫也走了,他心弦猛一下放松,直接跌坐回了椅子里,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擦汗。 缓过神,再一次瞥见书案上的东西,郑兴又气又恼,狠狠锤了一下桌面。 这只出头鸟,他是不当也得当了。 ☆☆☆ 翌日,弹劾彭友大的折子被送到嘉平帝的龙案上。 复过得一日,嘉平帝在早朝上亲自过问大理寺近来审理的案子。 其中的一桩是彭友大之子的杀妻案。 于是那些弹劾彭友大的折子也被翻出来,摆到众人面前。 到得此时,众人心知肚明,皇帝陛下已知悉这些事,并且不打算轻轻放过。到底其中涉及盐政,倒卖官盐不是小问题,一旦罪名查实,彭家便擎等着抄家砍头。 彭家的这桩案子被嘉平帝要求重新彻查。 连同倒卖官盐之事一并查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将彭家的事情摆到明面上之后,连续数日,嘉平帝的龙案上都有弹劾张首辅的折子。彭家和张家有些七拐八绕的姻亲关系,有人怀疑张拱参与其中,谋求利益。 但这些折子悉数被嘉平帝摁下不表。 张首辅亦似平心静气、坦坦荡荡,如常同其他阁老一起议事、面见嘉平帝。 朝堂上的这些事情,傅新桃并不怎么清楚。 只是这日,她到郑家去为郑小娘子看诊,却见郑小娘子趴在床上痛哭不止。 本以为郑小娘子是被病痛折磨,待她疾步到得近前,对方瞧见是她,当即张嘴呜咽道:「傅小娘子,他回来了,那个人回来了!我爹娘……也晓得了……」 傅新桃有些吃惊。 郑小娘子口中说的那个「他」,无疑是那负心汉。 这人倒是还有脸回来? 但为什么……那负心汉回来了,她爹娘便忽然晓得这些? 傅新桃在床榻旁坐下,握住郑小娘子的手臂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最艰难的时候,有傅新桃站出来帮她,郑小娘子对她多少信任。 此时没有旁人可以倾诉,她一问,郑小娘子便将事情一一说给傅新桃听。 原来那个名叫潘泉的负心汉不是自己回来的。 不知是什么人将他抓回京都,直接五花大绑送到郑府门口。 潘泉离开京都时,曾经骗走郑家五百两银子,是以落回郑家手里,早已将那些钱挥霍一空的他十分害怕。说到底他是普通百姓,而郑家是官宦人家,要报复他实在太过容易,他没法不怕。 因是如此,为求自保,潘泉索性向长辈说出自己和郑小娘子的私情。 为了让他们相信,更大言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潘泉本为胡说,事情却是真的。 郑夫人亲眼瞧过自己女儿显怀的肚子,不信也得信,立时气得晕厥过去。 郑小娘子身上的秘密彻底瞒不住。 这两天,因为潘泉和郑小娘子的这些事情,郑家很是鸡飞狗跳。 傅新桃把事情捋顺了。 见郑小娘子伤心,她想起的,却是徐氏和她说的那些办法。 变成现在这样,无论做出什么选择,对郑小娘子而言都难免会受到伤害。 如此,忍痛做出一个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很有必要。 潘泉骗过郑家五百两银子自然算大把柄,他没有能力对抗郑家,如今无疑只能任由郑家拿捏,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除非郑家的人都傻了,非要将他给供起来。 这也算是瞌睡送枕头。 比起找不到人,现下无疑迎来转机,能把许多事妥善处理。 安抚过一番郑小娘子的情绪,待她止住泪,傅新桃才出声道:「你之前不是同我说,舍不得这个孩子么?那……如果我现在有个法子能让你保住这个孩子呢?」 郑小娘子怔住:「这样可以吗?」 「或许是可以的。」傅新桃略一沉吟,说,「便让潘泉入赘郑家。」 郑小娘子闻言大惊:「这……不,他凭什么?!」 傅新桃平静说:「凭他本该负起责任而非一走了之,凭他需要付出代价。」 第70章 「他骗走你们家五百两银子,你们提出要求,他没得选。待他入赘,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以光明正大的生下来,你也不必承受那小产之痛。待生下孩子,潘泉再无用处,自是由你们处置。」 郑小娘子愣愣的,好似在努力思考傅新桃说的这些话。 她自己是从未如此想过的。 让潘泉入赘?便是要她和潘泉成亲? 确实,这样起码孩子可以安安稳稳出生,她的名声也不必受累。 当初她最怕的,不正是事情传出去,没法活了么? 郑小娘子冷静下来,细细想一想,也知傅新桃提出的办法的确能解决问题。 「不知爹娘……会怎么说……」 她唯一不敢确定长辈是何种想法,尤其她娘亲被她气病了。 谁晓得郑夫人一直在门外偷听她们说话。 发觉女儿犹疑不定,她推门进来:「我们还能够怎么说?就该这么办!」 郑夫人怒不可遏:「那姓潘的小子骗了我五百两银子不提,竟还骗了我的女儿,落到我手里,往后他休想有好日子过!不叫他尝尝我的厉害,枉活三十几年!」 比起郑小娘子的优柔寡断,郑夫人属实「雷厉风行」。 离开女儿的房间,她找到被关在柴房里的潘泉,逼着他画押签字卖身郑家。 潘泉哪里想到会有这一出?他是想着,他那个傻表妹和他有私情,若有身孕,以后只能嫁给他,郑家对他这个准女婿岂能不客客气气?结果叫他签这样的契书! 他如何愿意签? 只是被饿了不知道多少天,身上早无什么力气,叫那仆从一摁,难以反抗。 郑夫人将潘泉的卖身契收好,心里踏实不少。 有了这契书,谅再借潘泉十个胆子,他也折腾不出朵花来。 「把人看牢了,给他一口饭吃。」 郑夫人居高临下看着饿昏在地的潘泉,「泉哥儿,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躺在地上的潘泉身子抽了抽。 郑夫人冷笑一声,甩甩衣袖趾高气昂的走出柴房。 郑夫人厉害起来果真厉害,对潘泉半点不留情,哪怕当初被他一口一个「姨母」哄得很是开心。她对自己的女儿出乎意料的护得紧,生气归生气,事已至此,没有多责怪,只想护全女儿名声。 傅新桃起初以为,按照郑夫人的性子,说不得要怎么逼自己的女儿。 如今也得承认自己错怪了。 即便她依然不喜欢郑夫人,却无碍郑夫人比她以为的疼爱郑小娘子。 至少这对郑小娘子来说是一件好事。 郑夫人和郑兴在对潘泉的处置上达成一致的意见。 为了女儿名声、为了那个孩子,他们要先留潘泉一条命,叫他入赘郑家。 起码得等那个孩子生下来再说。 对潘泉再多怨恨不满,抵不过女儿重要,左右潘泉在他们手里。 但他们没有打算对潘泉好声好气的。 郑夫人每天着郑家忠仆看守潘泉,将他困在一处院子,不允许他踏出半步。 潘泉在郑家自然无人相帮。 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只有乖乖认命的份,更不说锦衣卫暗地里在帮郑家盯着他——有一回,他差点逃走,结果两个锦衣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将他提溜回去。 长刀架在脖子上,执刀之人是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潘泉吓得差得尿裤子。 他还记得自己怎么被锦衣卫抓回来的,从此再也不敢生出二心。 留在郑家,起码小命能保得住! 潘泉变得老老实实的,郑小娘子解决心事,终于能够安心治病。 吃得几剂傅新桃开的药方,她的腹痛之症好转许多,唯一是胃口欠佳,但无什么大碍。其后,傅新桃根据她的情况,对药方略作调整,减轻大黄、赤芍的用量,又添上一味砂仁,让郑小娘子再吃得四剂,这病总算大好。 这边傅新桃帮郑小娘子治好病,那边约定去畅春园游玩的日子也临近了。 听说得小住一些时日,衣物难免要多收拾几套才妥当。 其他用惯了的东西需要准备的也有不少。 傅新桃列出清单,春雨、秋杏便帮她把该备下的一样不落备好。 丫鬟自然是可以带的。 虽然畅春园里有宫人服侍,但到底不如贴身丫鬟用得顺手。 傅新桃也不扭捏,打算把春雨和秋杏都带上。畅春园是皇家的避暑去处,这一次若非宝阳公主相邀,她是没有机会去的。她当自己去开眼,顺便让她们开开眼。 宝阳公主说会派人来接傅新桃,便信守承诺当真派人来接。 第71章 她们乘坐赵淑媛派来的马车,从傅家出发,去往位于皇城西面的畅春园。 有赵淑媛的人引路,她们乘坐的马车直接驶入畅春园。 傅新桃听到小太监说是要去凝春堂,接下来她们都会住在那边。 进入畅春园后,马车外便是崭新的秀丽景致。坐在马车车窗旁的傅新桃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园中山明水秀,绿树红花,幽雅别致的亭台楼阁错落湖边。夏风从湖面吹过,碧绿湖水泛起涟漪,于一片鸟语花香中,引人流连忘返。 光是这般景致,已令人心旷神怡。 傅新桃的兴致一下被吊起来了,尤其想到可以在这里见到萧衍。 回想起来,他们两个人有些日子不曾见面了。 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裙,她忽然觉得今天应该穿另外那条明丽些的裙子才是。 傅新桃出神之际,马车已稳稳停下。 小太监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傅小姐,凝春堂到了。」 傅新桃应得一声,春雨和秋杏先行下去,又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入眼是一处风格古朴的院子,院中有一株年岁已久的紫藤,可惜现下不是开花时节,此外还有两株玉兰,葡萄架上攀着翠绿的葡萄藤,藤蔓上挂着一串串碧绿饱满的葡萄。 几名宫女太监早早的守在廊下。 见小太监引着傅新桃过来,一行人齐齐行礼。 小太监板一板脸,吩咐他们说:「这是公主殿下请来畅春园游玩的傅小姐。傅小姐这些日子会住在这里,你们切记好生服侍。若是服侍不周,仔细殿下降罪。」 这些宫女太监低垂着头齐齐应喏。 小太监缓和表情,看向傅新桃道:「傅小姐稍事休息,殿下仍在路上。」 「待公主殿下晚些到了,奴才会来禀报您。」 傅新桃颔首,示意自己知道,微笑说:「公公辛苦。」 「皆是奴才分内之事,不敢道苦。」春雨塞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小太监笑一笑,躬着身子,「那奴才便先告退了,有什么事,傅小姐尽管吩咐他们。」 傅新桃点点头,小太监应声告退。 她转而对那几名宫女太监道:「这些日子要劳烦你们了。」 春雨和秋杏把提前准备好的「见面礼」送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收下了傅新桃给的荷包。 荷包里是一些碎银子,份量都是一样的。 这「见面礼」谈不上顶顶贵重,无非为着能够相处得愉快一些罢了。 几名宫女太监将荷包收下,气氛也变得融洽许多。傅新桃要来温水梳洗,又让他们帮着春雨秋杏一起将她的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送到房间里。他们办事麻利小心,迅速的便把这桩事情办好。 一路上过来,出得不少汗。 春雨服侍傅新桃梳洗过一番,她身上清爽不少,又换得件明丽些的夏衫。 宫女进来撤下铜盆巾帕,片刻之后,复送了冰镇酸梅汤、寒瓜、葡萄并如意卷、桂花山药、千丝卷饼等几样糕点进来。傅新桃尚不怎么饿,略用得一些便搁下筷子,闲来无事,坐在窗下看书。 自从和萧衍一起去过她师傅那里,回来之后她下定决心多搜集医书来看。 到现在,医书又看得不少。 既然是看医书,她不走马观花,别的收获定然是有的。 唯独没有寻到关于萧衍那般情况的蛛丝马迹。 傅新桃想过会不会是她努力的方向不对。 论起来,萧衍的情况特殊,寻常的医书难以找到她想知道的信息也正常。 但古籍难寻,她师傅那儿稀罕的医书也早就看过不知几遍,许多内容甚至可以背下来。倘若要去别处找,她没有好路子,只怕如同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傅新桃一时将手里的医书合上了。 垂眸思索过片刻,她吩咐秋杏去将外头的宫女太监请进来。 几人不知傅新桃这是要找他们做什么,甚为迷茫,听过她的话便都明白了。 其中一名小太监道:「这畅春园里确实有一处藏书阁。」 「傅小姐若想去,奴才可以为您引路。」 「离这凝春堂不怎么远,一刻钟也不必便到了。」 傅新桃迟疑:「我能去么?那藏书阁会否有什么避忌?」 「傅小姐若不放心,且问一问夏公公便是。」小太监笑着提醒她道。 夏公公是赵淑媛派去接傅新桃的那名小太监,大名叫夏冰。 傅新桃想一想,是这么回事,便去找夏冰问一问。 夏冰笑道:「公主殿下交待过傅小姐在这儿一切皆可自便,不必拘着自己。那藏书阁并没有什么避忌,傅小姐若想去瞧一瞧,奴才这便送您过去,也好交待一下那儿伺候的人认一认脸。」 第72章 傅新桃笑着点点头:「多谢公公。」 夏冰连称不敢,随即引着傅新桃过去藏书阁。 一如之前那名小太监所言,藏书阁离凝春堂很近。 只走得半刻钟,他们已经到达这清幽安静、翠竹环绕之所。 两名小太监听见动静迎出来。 认得夏冰,他们齐齐行礼,又得到夏冰的吩咐,把傅新桃迎了进去。 藏书阁一层摆满书架,书架之间隔着一段相同的距离。 书架上的书籍整理得整整齐齐。 里边光线有些昏暗,小太监特地掌了灯,对傅新桃道:「这儿的书,傅小姐有想看的,可以随意自取。若有想找却找不到的,也可以吩咐奴才们帮忙找一找。」 傅新桃问:「医书都摆放在哪儿?」 「医书是在这边。」小太监先指个方向,复抬脚走得过去。 傅新桃跟上去,走到书架前,从上边抽出一本书册子翻一翻,确实是医书。 她对那小太监莞尔道:「多谢公公,我先随便看看。」 小太监会意,识趣告退,不多打扰。 傅新桃转而开始专注的从书架上挑选出自己没看过的医书。 畅春园不愧隶属皇家,单单论这一处藏书阁,书籍之丰富,已经是别处轻易不能比的。傅新桃把自己想趁着这些时日认真看一看的医书挑出来,又一本一本交到跟随在她身后进来的秋杏手里。 傅新桃挑得仔细,一时半会,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 待她又将一本书递过去,想着是不是有些多,抬眼却望见另外一张面孔。 此时站在她斜后方的不是秋杏。 而是…… 一怔之下,傅新桃连忙矮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视线从赵祐景手里的医书掠过,她暗自咬唇,恼自己竟这般不警醒。 赵祐景却玩味翻了两下手里的书册子,淡淡道:「免礼。」 傅新桃谢过恩典,站直身子,因为这与太子独处的诡异氛围而莫名紧张。 她还记得之前的一些事情。 这个人,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将她看做另一位小娘子的替代。 只是此前并不知太子也会来畅春园。 早知道,傅新桃想,要是早知道,她今天多半是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赵祐景看破傅新桃紧绷的情绪,他以为是自己身份所致,将手里的医书交回傅新桃手里,道:「刚来这儿,何必非窝在这藏书阁,怎得不去四处逛一逛?」 傅新桃说:「公主殿下仍在路上。」 赵祐景轻笑一声:「也罢,那你等一等宝阳,孤取得几本书便走。」 赵祐景如他自己所说,取得几本书便离开了。 他似乎确实只是来藏书阁找书的。 但发生过这么一件小事之后,傅新桃没办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捎上几本医书,她也暂且先回去凝春堂。 后来傅新桃才知道,太子殿下是早就在这畅春园里住着的。和宝阳公主只是来游玩一阵子不同,赵祐景往年都至少会在畅春园住上一个月的时间。这地方离皇宫不远,倒不至于耽误正事。 可惜此前没有一个人提醒过她。 抑或是,都以为她和太子轻易不会见面,所以没有刻意说明过。 复过得小半个时辰。 赵淑媛和赵淑娴、沈珍一起乘着马车到达畅春园。 一排马车相继从青石板路上碾过,还有宫人以及丫鬟婆子跟随左右。 锦衣卫个个气势凛凛,负责护送宝阳公主和南平郡主。 畅春园里却只有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蹄声和细碎的脚步声。 那一份静谧丝毫没有因为来的人多而被破坏。 宝阳公主、南平郡主到畅春园之后,小太监夏冰便将消息递到傅新桃的面前。她自不敢托大,想着主动去与她们见礼,因而离开凝春堂去往赵淑媛住的春晖堂。 傅新桃刚到春晖堂不多时,赵淑媛她们便也到了。 只是对于傅新桃而言,此时翻身下马的萧衍总是要更惹眼一些。然而周围有那么多人在,她没法盯着萧衍看,唯有状似不经意的看上两眼,随即收回视线。 那一个雨天见到萧衍时,他脸上的憔悴疲惫,此时自然已消失不见。 他也不再是那副胡子拉碴的模样,恢复一贯的清隽俊秀。 傅新桃不知,她在打量萧衍,萧衍同样在打量她。 准确一点儿来说,尚未走近,注意到傅新桃在春晖堂时,萧衍便在看她了。 远远凭借身形认出傅新桃,到得近前,发现她今天似乎格外的漂亮。一袭银红夏衫衬得她愈发娇艳明媚,又如同夏日里最惊艳也最动人的花朵,引人采撷。 第73章 从马背上下来,萧衍方才收回视线。 他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一分一毫不泄露心中念想。 隔着些日子不见,对傅新桃而言这么看上几眼也是高兴的。 何况萧衍看起来精气神不错,可见最近不似往前忙,能够好好休息。 傅新桃垂眼,嘴角弯一弯。 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和萧衍打了个招呼:「萧大人。」 萧衍颔首道:「傅小姐。」也再无多余的话。 到得这会儿,赵淑媛几人相继被宫人或丫鬟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于是傅新桃上前两步,首先和赵淑媛、赵淑娴见礼,转而和沈珍打招呼。 沈珍回她一礼,依旧客客气气。 赵淑媛走到傅新桃面前,含笑说:「有点事情耽搁,是不是等得有些久?」 傅新桃摇摇头:「臣女也刚到不多时。」 「反正是都过来了。」 赵淑媛笑,「这畅春园里有趣的地方很多,这些日子你便好好玩。」 傅新桃看着她,点一点头:「是。」 宝阳公主的好心情写在脸上,人也瞧得出来精心打扮过。 赵淑媛今天穿一身穿花百蝶烟罗裙,梳着俏皮可爱的发髻,发间一支赤金嵌红宝石蝴蝶步摇,流苏轻轻晃动。她的裙摆下藏着一双精致的软绣鞋,鞋尖尖上分别缀着一颗硕大玉润的南珠,行走间若隐若现,越显得她整个人灵动俏丽。 傅新桃忆起自己之前想到要见萧衍的那点小心思。 原来任是宝阳公主,面对喜欢的人也难免会生出差不多的想法。 「我今天好看吗?」 见傅新桃在看她的裙衫,赵淑媛笑嘻嘻问,她一高兴,特地转了个圈圈。 裙摆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赵淑媛的小女儿心态也显露无遗。 傅新桃莞尔,诚恳回答:「公主殿下今天很美。」 赵淑媛一面偷笑一面得意说:「自然,我费了好些心思打扮的呢!」 要不是为着这个,她也不至于会来得这么迟。 说话之间,赵淑媛不动声色斜一眼站在稍远处的陆逊。 连陆大人今天瞧见她都愣了愣! 回忆彼时那一幕,赵淑媛忍不住想要翘尾巴。 但她必须矜持些才行。 压下心里满当当的高兴情绪,赵淑媛说:「外头晒,我们先进去里边罢。」 她抬脚往前走,其他人也都跟上去。 赵淑媛和赵淑娴同住春晖堂,宫人们相继从两辆马车上搬东西下来。 沈珍则是和傅新桃一起住在凝春堂。 想着多少需要打理,而沈珍又有些乏累,赵淑媛没有多留,让她先休息。 傅新桃也陪着沈珍过去了。 她们回到凝春堂,走在前面两步的沈珍骤然停下步子。 傅新桃看着她转过身。 沈珍也望向傅新桃,忽而一笑:「我六哥这些日子都在好好读书。」 傅新桃微怔,她继续道,「傅小娘子,我太佩服你了。」 要让她六哥那种不学无术的人沉下心读书,放在以前,沈珍想都不敢想。 可是傅新桃做到了,甚至这个人也没有特别去做什么。 沈珍原本冷眼看着自己六哥的行径,以为他无非一时上头,说不定哪天就放弃,谁想竟坚持一日又一日,愣是没有放弃的端倪。到得这一步,她再对傅新桃有偏见,必然是她拎不清。 傅新桃不意沈珍是要同她说这个。 她微笑道:「沈小姐说笑,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是沈公子自己愿意学。」 沈珍迅速反驳:「不,你有!」 傅新桃:「……」 沈珍又笑:「无论怎么样,都是好事一桩,多谢了。」 说罢,不待傅新桃回答她的话,沈珍已然往自己住的房间走去。 ☆☆☆ 赵淑媛洗漱过一番,喝得半碗酸梅汤,便过来找傅新桃和沈珍。 沈珍已经不小心睡着过去,她阻止了丫鬟叫起,让沈珍安心的睡上一觉。 「南平也说想要歇一歇,我带你四处转转?」 赵淑媛提议,「不然我们去看神龟?叫底下的人备些食物,我们去喂它!」 傅新桃好奇:「是前些年番邦进贡的那一头神龟么?」 她曾经听说过却无机会见一见。 据传这神龟身形极大,在水中如同小小岛屿,且活了百年以上,极具灵性。 没想到后来是一直养在这畅春园里。 赵淑媛颔首,肯定傅新桃的话,复压低声音偷偷道:「原本是养在宫里头,但它有时大半夜爬上岸,吓到不少人,父皇便下令将它送到这畅春园里头来养着。」 第74章 傅新桃想象着半夜忽然瞧见一个庞然大物的画面。 乍一下没认出来,会吓到也不稀奇。 傅新桃笑:「看来当真是一个大家伙。」 「对啊。」赵淑媛也笑,又招呼,「走,这就带你去瞧一瞧。」 畅春园内四处散落着湖泊,其中数前湖和后湖两处最大。 神龟是养在后湖。 不同于前湖的满池莲花,后湖只在湖水一角种了些,也是为了方便养神龟。 湖边有一座凉亭,是为鱼跃亭。 赵淑媛和傅新桃到得凉亭,宫人便立刻送来茶水点心。 片刻时间,又有宫人按照赵淑媛吩咐的,将用来喂神龟的食物送到。 这神龟已在畅春园养得不短时间,如今喂食起来颇为方便,不似最初须得费上许多劲。神龟也早习惯宫人的喂食,每一次都是在相同位置,它便很容易寻过来。 用来喂给神龟的食物是一些处理过的肉。 傅新桃粗粗看一眼,至少有鸡肉、彘肉、牛肉这几样。 喂食也是并不必她们亲自动手。 赵淑媛和傅新桃倚着栏杆、吹着凉风,看着宫人将大肉块扔进湖中。 湖面很快出现动静,像是有什么要破水而出。 须臾,神龟猛从水里钻出来,恰又通体深色,远眺如同一座小山丘。 傅新桃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个从湖底浮到水面上、又慢慢朝着凉亭方向游过来的大家伙。神龟很快到得凉亭附近,她认真估算,觉得单单那龟壳便能有半丈长,当真是个庞然大物。 倘若爬到地面上只怕更加叫人惊心。 偏偏它一副悠然惬意模样,慢条斯理享用宫人投喂给它的肉块。 见傅新桃看呆了,赵淑媛扑哧一笑说:「果真谁瞧见它都很难不惊奇。」 傅新桃回神,微笑道:「这样的神物着实稀罕。」 「托殿下的福,臣女今日才得以见上一见。」 「待他日回府见到我爹爹娘亲,总算有机会好好吹一吹牛了。」 赵淑媛说:「我第一次见到它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反应。」 「那会儿它不在水里,我便想上手摸摸看。」 傅新桃问:「殿下成功了么?」 「成功了。」赵淑媛想起那个画面,止不住笑意,「却也被恶心到了。」 「这么个大家伙,身上竟然臭臭的,而且黏黏腻腻!」赵淑媛一时气鼓鼓,「当时我伸手摸到它的龟壳,那个感觉实在太过可怕,结果被皇兄笑话叶龙好龙。」 「他要是也上手摸了,肯定和我一个反应。」 「怎么能说我叶公好龙呢?!」 无意中提起赵祐景,赵淑媛终于记起她皇兄就在这畅春园里头。 顿一顿,她扭头看着傅新桃:「我好像没告诉你,我皇兄也在这儿避暑?」 「臣女已经见过太子殿下。」 傅新桃略略沉吟,把事情告诉赵淑媛,「是在藏书阁遇到的。」 赵淑媛「咦」了一声。 傅新桃抬眼,状似无意问:「怎么了?」 「没事。」赵淑媛笑,「只是想着,皇兄住的瑞景轩离藏书阁是有些远的,他竟亲自过来了。不过皇兄有时候是这样,若有闲心,也会乐意自己走一趟。」 「我皇兄是早些时候来的畅春园。」 「他有自己的事要处理,近来多半也不得空跟我们一道游玩。」 所以今天单纯是巧遇? 如果只是这样,代表她多虑,那是再好不过。 无论如何,赵淑媛的这些话使得傅新桃稍微安心几分。 瑞景轩这个地方她也记住了,这些时日,能不去那一片附近便不去。 赵淑媛又问:「你怎么跑去藏书阁?是因为等得太久么?」 傅新桃只摇摇头回答:「只是听说有这么个地方,想去找一找医术书。」 赵淑媛颔首,却换上苦口薄心的语气:「难得我们一块来玩,你先把这些放一放不好吗?也不必时时都这么努力,对不对?」停顿几息时间,她问傅新桃,「明天我们去骑马射箭,好不好?」 「我想让陆大人教我……」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觉得陆大人会教我吗?」 傅新桃略微想一想,点了点头。 赵淑媛见状,轻拍胸口,像放下心,笑吟吟:「我也觉得没道理不教我。」 神龟吃饱之后潜回水里,不再卖脸赏光。 全程围观的傅新桃和赵淑媛也已在鱼跃亭里坐得多时。 眼见这会儿日头不似先前那么晒,瞧不见神龟、坐不住的赵淑媛,复带着傅新桃到前湖去泛舟摘新鲜的莲蓬。是以待傅新桃回凝春堂的时候,身后的丫鬟一个手里一捧鲜莲藕,一个手里一捧荷花。 第75章 沈珍已然醒来了。 傅新桃便去分一把莲蓬和一把荷花给她,莲蓬取鲜莲子吃,荷花用来插花。 赵淑媛说明天去骑马射箭的安排也一并告诉沈珍。听言,沈珍笑笑:「宝阳公主的骑射之术十分的厉害,连陛下都夸赞不已,傅小姐这次有机会见识见识了。」 傅新桃:「……?」 一时之间,她发觉有哪里不太对。 「陛下既如此欣赏,想来殿下的骑射之术非同一般。」 傅新桃面上不动声色笑道,「看来明日需要现学现卖的,只有我一个。」 沈珍安抚她:「我也只是会一点,说不定你现学都比我要强。」 「总之是图个高兴,傅小姐不必太有压力。」 「好。」 傅新桃点点头笑,「方才出得一身汗,我先回去了,沈小姐,明日见。」 从沈珍的房间里迈步而出,傅新桃脑海里想的,却是宝阳公主在鱼跃亭里同她说的那些话。比如那一句「陆大人会教我吗」,又比如那一句「没道理不教我」。 她忽而也有几分头疼。 彼时宝阳公主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以为对方是不擅长,谁曾想完全不是。 会点头也无非想着,公主殿下提出的要求,陆大人总不好拒绝。 毕竟这个要求谈不上如何过分。 陆大人想必清楚宝阳公主的情况罢?傅新桃当下又想象了一下这位公主殿下假装自己不懂得骑射的场景,禁不住笑一笑。虽然容易叫人苦恼,但也有几分可爱。 若非绞尽脑汁寻不到和陆大人拉近距离的法子,大约不必如此为难自己。 只不晓得,陆大人会作何想法? 傅新桃依旧没有要插手赵淑媛和陆逊这段感情的想法。 她和萧衍的感情之路尚「前途未卜」,实在不存在去管别人的资格。 很多事情,身处其中的人最为清楚,亦自有心思。 有些忙同样是旁人想帮也帮不上的。 傅新桃回来以后,沐浴梳洗过,秋杏用巾帕帮她擦干头发,她便一面吃着春雨剥好的鲜莲子,一面翻看医书。这些日子白天定无什么空闲,想看书只能抓紧晚上的时间,抑或早上早一些起来。 却并不是她非要这么努力。 但这么难得的机会,她不想白白错过和浪费。 傅新桃腾出一些休息的时间,夜里睡得比平常更晚,早上则如常早早起来。从藏书阁挑出来想要查阅的医书,她也没有仔仔细细去翻,几乎一目十行飞快浏览。 毕竟时间有限,而她目的明确,便集中精力,只去抓那点儿想要的。 但她将拿回来的医书悉数翻过一遍,却几乎没有收获。 这是傅新桃此前一直在面对的情况。 谈不上气馁或泄气,不过第二日起来后,她捎上这些医书又去了藏书阁。 这么一大早,遇到那一位贵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尽管傅新桃是这么想的,却在翻找医书时仍旧维持着一份警觉。 于是,萧衍甫一出现,她便发觉了。 偏头瞧见这个人,傅新桃略反应几息时间,微笑道:「萧大人早。」 口中这么说,她心里却在琢磨萧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藏书阁…… 难不成专门过来找她? 春雨秋杏在萧衍的示意下已经退到远一点的地方。 书架之间的这一方小天地,此时此刻唯有萧衍在傅新桃的近前。 她心底念头转过,萧衍已出声问她:「听说昨日在这儿遇到了太子殿下?」 傅新桃将手指捏着的那本医书从书架上抽出来,点一点头。 萧衍垂眼望向眼前的人,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傅新桃眼帘轻抬,压低声音不悦反问,「什么叫还有?」 萧衍不说话。 他忽而往前迈得一步,两个人距离变得极近。 傅新桃原本是微微仰头看着萧衍的,因为他这一举动,在他低头的一刻,她近乎怀疑自己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鼻尖也嗅到他身上如松如柏的气息……傅新桃悄悄别开眼,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萧衍立在她面前,跟着低声道:「抱歉,我是担心你被为难。」 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心,原因很浅显。 傅新桃又埋了埋脑袋回答:「没有……」 「太子殿下来取过几本书便离开了,话也只说得几句。」 说罢这么两句,没其他可说的,她姑且噤声。 萧衍眼底情绪不明,各自安静几息时间,转而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76章 傅新桃闻言一怔。 这样的事情……是需要特地告诉他的吗? 傅新桃下意识抬头去看萧衍,恰巧迎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她怔怔的,感受到他近在咫尺,高大身形仿佛一堵墙在她眼前。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人也跟着眩晕。 被萧衍深邃的一双眼瞧着,傅新桃莫名变得紧张,心口怦怦直跳,又有几分口干舌燥。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眸光微闪,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回答道。 萧衍却骤然俯身。 他一动不动看着傅新桃,过分亲密的距离使得彼此呼吸也似交缠在一起。 「为什么一大早来这儿翻医书?」 「其实不回答我也知道原因,但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事么?」 事关他,怎么可能不重要? 然而这个时候,傅新桃被萧衍问得嗓子哽住,心绪乱成一团,无法回答。 她实际上不怎么希望萧衍得知她在做这些事。 原因无他。 不过是不确定萧衍希不希望她这么做,不清楚萧衍会不会感到厌烦。 可是,萧衍仍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似早已知晓她背地里想要弄明白他的那些事。 傅新桃思绪混乱中,萧衍只重新拉开距离,站直身子。 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傅新桃头顶:「你若觉得这件事重要,那我也一样。」 也一样……指的什么? 难不成是,他刚刚问起的在藏书阁遇到太子的事? 傅新桃被萧衍的话闹得心神荡漾。 一刻间,她脸颊绯红,几乎控制不住想要问萧衍是不是同样在乎她。 左右傅新桃情绪的始作俑者,此时一盆冷水无情泼下。 萧衍说:「在你眼里,我是哥哥,我身体康健与否、遇到难处与否,你都想了解、想知道还想帮得上忙。既是如此,我便也希望你遇到难处能想到求助于我。」 「我虽不至于神通广大到事事都摆平,但想要护你周全总归不难。」 「你若不愿意,谁都不能逼迫你。」 从萧衍的那一句「哥哥」开始,傅新桃就听傻了。 她是偶尔故意喊他一声小时候的「衍哥哥」,可怎么就变成将他看作哥哥? 这个人…… 傅新桃什么汹涌情绪都在转瞬间平复,再也没有前一刻的心潮澎湃。 萧衍依然在说:「你出嫁,我定会祝福,却不希望你被勉强、不甘不愿。」 傅新桃:「……」 她至少是弄明白萧衍的意思了—— 想嫁给太子也可以,但若被太子强逼着嫁,他一定想办法帮她。 这当真是「好哥哥」。 傅新桃深吸一气,抿一抿唇,出声:「萧大人。」 萧衍轻轻挑眉,不言不语望向她。 「我爹娘膝下从来只我这么一个女儿。」她无情道,「我也没什么哥哥。」 「萧大人的一番好意,我心领。」 「不过,现下没有人逼迫我、为难我,还请萧大人放心。」 傅新桃简直待不下去。 她抱着医书,越过萧衍,气咻咻说:「我先回凝春堂了,您自便。」 被傅新桃晾在身后的人唇边却泛起淡淡笑意。萧衍目光追着连背影都像气呼呼的傅新桃,越看越止不住嘴角扬起,压着嗓子道:「还有骑马射箭一事……」 「我会!」 傅新桃笃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隐约的愤怒。 话音落下,她人也已走出藏书阁。 萧衍回味着傅新桃的表情,饶是向来自持,也多少绷不住轻笑两声。 不同于萧衍的好心情,傅新桃一路闷闷不乐回到凝春堂。 春雨和秋杏想问却又不敢多问,怕不小心说错话惹得自家小姐更加郁闷。 傅新桃回到房间,立刻给自己灌下两杯凉茶。 凉茶下肚,她缓一缓情绪,脑海自动回想萧衍无端冒出来的那些话。 这个人…… 难道会以为一句「衍哥哥」就等于把他看作哥哥? 不,萧衍不是这样的。 傅新桃再细细回想过一遍藏书阁的事,刹那醒悟,她多半是被萧衍耍了。 这个人方才绝对故意为之。 既然晓得她在乎他的一切,他又怎么可能如他所说那么想? 萧衍必然清楚,她从未将他看作过什么哥哥。 故意把话冠冕堂皇,装作不清楚,恐怕是有些乱七八糟的理由。 第77章 偏偏她反应不及,中了萧衍的「圈套诡计」。 思及此,傅新桃越发气鼓鼓,不就是装傻充愣么?谁还不会呢! 瞥一眼手边的医书,她揉一把脸,哼哼两声。 必须让萧衍后悔今天耍她! 傅新桃被萧衍激起的情绪,在看过两刻钟医书之后便压下去了。 只她想起要骑马射箭,又有些头疼。 纵然在藏书阁送给萧衍的一句「我会」格外神气,可是,她到底有多「会」,她自己心里十分清楚。骑马倒也罢了,射箭……以她的水平,那箭但凡能飞出两丈远都称得上奇迹。 追究起来,她小时候会去学骑马射箭和萧衍颇有渊源。 和她费劲才学会骑马不同,萧衍在这些事情上极其有天分,小小年纪便十分厉害。彼时看着萧衍坐在马背上的潇洒模样,且想和他一块玩,不想被落下,她缠着萧衍,非要萧衍教她。 萧衍教得很认真,只是她学得费劲,甚至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过两次。 幸运的是没有伤筋动骨,却也身上到处青青紫紫。 其中一次,她的手肘破了皮,伤口不深但流了不少血。 那会儿萧衍对她多好。 瞧见她受伤,哪怕不严重也着急得不行。 怕丫鬟笨手笨脚,他隔着帕子托住她的手臂,小心帮她清洗伤口和擦药。 即便如此,她自己不说放弃,萧衍便半个字都不劝她放弃。 于是,到后来还是把骑马给学会了。 骑马纵然学得勉强,可好歹努努力没有问题,学射箭纯粹不堪回首。 尽管它明明看起来比骑马简单。 那个时候,她尚未真正学会射箭却忽然间发生许多事。 此后的许多年,都再没有机会缠着萧衍教她。 总之,不管怎么说,当年的萧衍对她无疑特别有耐心,更说不出的温柔。 和今儿一早戏耍她的人完全不一样。 傅新桃回忆过一番当年,想起在藏书阁萧衍最后和她提起骑马射箭,又猜测这个人是不是原本打算帮她开个小灶。然而她头也不回离开了,没有听他多说。 「小姐……」 正当愣神,春雨悄然走到她身边,小声道,「萧大人在外面。」 傅新桃收回思绪,顿一顿,问:「萧大人来了?」 春雨点点头,窗下的傅新桃索性跪坐在罗汉床上,偷偷通过窗户往外看。 萧衍的确是过来了凝春堂。 他站在廊下,手里有一把比寻常弓箭略小巧的牛角弓。 傅新桃看得萧衍半晌,明明没有任何特殊举动,萧衍却仍旧发现她。廊下的人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视线顺便捕捉到她之后,没有犹豫抬脚大步走到窗边。 两个人隔着一扇窗户相对。 萧衍垂眸望向不再气鼓鼓的傅新桃,说:「寻了把牛角弓,要不要试试?」 之前果真打算帮她开小灶的吗? 傅新桃咬唇,眼帘轻抬,看一眼萧衍,随即重重点头。 怎么会不要试呢? 萧大人主动为她着想,这种好事她绝无可能错过。 之前那些就暂且不计较了。 来日方长,不信她没有机会讨回来。 ☆☆☆ 畅春园南边有一处狩猎场。 相比春狩、冬狩之所,这一处狩猎场不算大,但要供闲时小玩却已足够。 狩猎场的旁边还有一处演武厅。 萧衍直接带着傅新桃过来这个地方练习射箭。 再迟一些,宝阳公主、南平郡主和沈珍都会到这里来。 他们提前到这个地方也省得折腾了。 傅新桃跟在萧衍的身后走进演武厅,春雨秋杏却被守在门口的缇骑拦下。 见状,她看一看萧衍问:「她们不能跟进来吗?」 「也无妨。」 萧衍示意缇骑放行,春雨和秋杏连忙跟上傅新桃。 演武厅的小校场除去几名缇骑外没有什么人,这让傅新桃自在不少。 她看一看,发现小校场一头竖着一排用来练习射箭的箭靶。 萧衍在距离这排箭靶大约一丈远的地方站定。 缇骑送来箭筒,放在旁边,他转头望向傅新桃,把带来的牛角弓递给她。 傅新桃自觉伸手接过。 萧衍问:「我记得你当初也学过射箭,直接上手试试?」 其实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弓箭了。 不过萧衍这么说,傅新桃点点头同意他的建议,并未直接拒绝。 第78章 萧衍颔首,复从一旁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递给傅新桃。 同之前学习隔的时间虽有些长,但她仍记得那个时候萧衍教给她的技巧。 左手握弓,右手扶箭,弓弦拉满,箭头贴紧弓身,瞄准好箭靶,而后在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时机松开手——傅新桃一面回忆着当初萧衍的话,一面尝试着去做。 出乎意料的是,那支箭飞射出去竟正中箭靶的靶心。 即便这一箭没有钉在箭靶上,而是掉落在地,也无碍傅新桃的惊讶和惊喜。 在射箭这件事情上,她对自己要求不高。 一箭出去,只要没有直接栽到她脚尖就是胜利,何况射中箭靶? 手里的弓箭同样十分趁手。 她明白不是巧合,而是萧衍专门找来合适她的这一把弓,是花了心思的。 傅新桃笑吟吟回头去看萧衍:「萧大人,如何?」 「我可是许多年不曾练过了,还能有这样的水平,是不是很不错?」 萧衍迎着她几分得意的目光开口:「比当年有进步。」 傅新桃:「……」 这是夸奖吗?这算夸奖吗? 内心忍不住抓狂,傅新桃面上却瞥一眼萧衍:「原来萧大人没有失忆呀。」 「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以前那些都不记得了。」 「真叫人受宠若惊。」 她故意用一副冷冷淡淡的口吻说着这些。 萧衍听出她的负气,只语气温和道:「不是什么都能忘记的。」 一句话像是别有心思。 傅新桃最受不了萧衍这样,她想去猜又不敢猜,怕猜错了变成自作多情,不去猜又抑制不住另外那一种可能带来的欢喜。唔……不对,她不能再上萧衍的当了。 「该忘终究还是会忘的,萧大人。」 傅新桃对萧衍淡淡道,「所以我们还是练习射箭罢。」 她从箭筒里新取出一支箭后便背过身去。 萧衍当下没有应声,他沉默看着傅新桃的背影,若有所思。 ☆☆☆ 差两刻到巳时,赵淑媛、赵淑娴和沈珍姗姗来迟,到达狩猎场。 听说傅新桃在练习射箭,她们特地进来演武场看一看。 在萧衍的指点下练习过小半个时辰,傅新桃顺利找到手感,表现也比一开始好了许多。赵淑媛她们到的时候,她已经收手休息,但是尚未让人收拾,练习用的箭矢散落一地。 这个场景看得赵淑媛蠢蠢欲动。 她也想让陆大人教她! 赵淑媛扭头去看跟在她们身后的陆逊,含笑道:「听闻陆大人箭术极佳,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不知今日能否见识得到?最好是,能让我向陆大人请教一番。」 陆逊抱拳,公事公办的语气:「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赵淑媛仍是笑:「怎会是谬赞?陆大人箭术好,难道不是众所周知么?」 「公主殿下的箭术才真正叫臣甘拜下风。」陆逊继续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罗列起赵淑媛的事迹,「光是去年冬狩一场,殿下便凭自己精湛的骑射之术,猎得一头獐子、两头小鹿、三只野狐、十数只的野兔、野山鸡,陛下连连夸赞,臣亦万分佩服,绝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自托大。」 赵淑媛:「……?」 这个陆逊,到底怎么回事? 傅新桃也听得有些懵。 昨天沈珍提起宝阳公主的骑射之术非同一般,她没有什么实感。 现在听到陆逊这么一番话,傅新桃忽然有点儿怀疑…… 之前宝阳公主说,想要让陆大人教这些,会不会,其实是她听错了? 随着陆逊的话音落下,小校场陷入诡异沉寂。 唯有南平郡主似无所觉般出声道:「皇姐的骑射之术确实厉害得紧,陆大人既也那么厉害,不如我们直接去狩猎场,如此又能狩猎,又能切磋,岂不是很好?」 赵淑媛:「……」 没有人出声反驳赵淑娴的提议,是以一众人离开演武场,准备狩猎。 马匹皆提前备下,个个膘肥体壮,品相上佳。 傅新桃骑的一匹枣红大马,跟在队伍中间,奔往狩猎场。 进入山林后,赵淑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在这些人中间地位最高,说话自然最有分量,因而当她提议他们「兵分三路」、互相比赛,待到下午回来比一比打猎成果,赢了没有奖励,但输了要接受惩罚,无人反对。 队伍当然是赵淑媛自己分。 首先她和陆逊一队,其次萧衍和傅新桃认识,也应该放在一队,然后…… 赵淑媛随心所欲,指挥着把四支队伍都分好。 第79章 末了,她满意拍拍手:「好,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下午见。」 赵淑媛驱马先走一步,陆逊领着其他人迅速跟上。 之后赵淑娴、沈珍也各自带人走了。 萧衍驱使身下大马至傅新桃身旁,低声问:「走吗?」 傅新桃微微叹气:「我多半会拖后腿。」 她忧心不已,问萧衍:「输了会有什么惩罚?」 「公主殿下有分寸,不会玩得过火。」萧衍说,「何况也不见得会输。」 傅新桃眼巴巴看着他。 萧衍洞察她心思,喂她一颗定心丸:「不是还有我在么?」 「不是……」傅新桃眨眨眼,「我觉得,输赢可以随缘,如若输了,一起接受惩罚便是,但不管是输还是赢,我们都不要互相埋怨。萧大人,你觉得呢?」 主要是不希望萧衍埋怨她。 这句话哪怕不说出口,傅新桃认为萧衍一样知道。 萧衍确实知道。 他蓦然一笑:「如果没有输呢?若没有输,还望傅小姐答应我一件事。」 傅新桃想也不想追问:「什么事?」 「会告诉你的。」萧衍语声平静,却含着莫名的笃定。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有今天一大早萧衍的开小灶,加上运气不错,傅新桃争气猎到两只野山鸡。 即使对比萧衍这点猎物实在不算什么,但至少不必太心慌。 哪怕依然得拖后腿,她起码不是没有努力啊。 再到后来,他们每每发现猎物,萧衍总能将它们轻易收入囊中,傅新桃也意识到自己其实全无用武之地。萧大人出手总是又快又狠又准,她想一想,索性不给他添乱,安心当一个吉祥物。 小时候萧衍教她骑马射箭,不是没有提过以后可以一起去打猎之类的话。 虽然时隔这么多年才拥有这样的机会,但她也算得偿所愿。 傅新桃暗地里不停打量着萧衍。 他背脊挺直坐在马背上,搭箭拉弓射箭的动作干净利落,格外赏心悦目。 自然,于她而言,看这个人做什么都是一种享受。 甚至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是一样的。 只是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萧衍,身上流露过一种不同于往日沉寂收敛的自信与张扬,而萧衍本该是这样的。他也不过二十岁,正值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合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他们继续往山林深处去。 走得一段路,萧衍又发现了一只野兔,如之前那般瞄准它、一箭射出去。 傅新桃看着他却微微有一点儿出神。 于是,当萧衍猎完兔子,偏头正好瞧见傅新桃望着自己发愣的样子。 「是不是累了?」 萧衍有意出声,拉回傅新桃的思绪,「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回过神,意识到恐怕被萧衍发现自己在盯着他看,傅新桃不由脸颊微红。 她飞快移开视线点点头:「好啊,我们歇一会。」 缇骑说前边不远有溪流,他们干脆骑着马过去了。 现下收获尚可,又确实多少疲累,是以一行人在溪边稍事休整。 溪水潺潺,明净清澈。 又恰巧是晴空碧日,水面上便浮动着一层金灿灿的光。 傅新桃和萧衍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能瞧见水底有小小的鱼儿正在欢快游来游去。春雨和秋杏将提前准备的茶点送到他们面前,随之退到远处,不再打扰。 「这种酥饼很好吃,要不要尝尝?」 傅新桃将油纸包着的点心递到萧衍面前,「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找猎物。」 萧衍垂眸,看一看她手里的东西,取得一块:「谢谢。」 「不客气。」傅新桃微笑,也取了块酥饼,和萧衍一样安静的吃着。 两个人这么你一块酥饼我一块绿豆糕的吃得两刻钟,再灌下两杯冷茶,也算吃饱喝足。傅新桃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萧衍,自己用另外一块帕子擦过嘴,又跑到溪边去净过手,方才折回来。 「这儿风景真好呀。」 傅新桃坐在大石头上托腮看着远处的山明水秀、层峦叠翠,发出一声感慨。 萧衍粗粗环视一圈四周,站起身道:「还有更好看的。」 傅新桃仰头看他,他垂下眼,伸手示意她也起身,说:「跟我来。」 也不去别处,就在附近,萧衍没有让任何人跟着。 傅新桃好奇是要带她去看什么,又怕提前知道失去惊喜感,便憋着不说话。 她紧紧跟在萧衍身后,走出去一段路,渐渐离其他人远了。 第80章 过得半晌,在一处灌木丛前,萧衍忽然停下脚步,傅新桃跟着住步。 似乎是已经到了。 傅新桃迫不及待探头往前方看一看,视线越过灌木丛,刹那之间呆在原地。 溪边浅滩上,有几只孔雀或正闲闲散步或在溪边低头饮水,一身漂亮的羽毛在日光下闪着虹光。她第一次见孔雀,心情免不了激动,止不住想要尖叫出声。萧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连忙捂住嘴巴,眼睛眨巴眨巴,用力点点头。 傅新桃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篇《焦仲卿妻》。 这首诗里有一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曾引得她对孔雀生出兴趣。 仔细找一找,倒也找到些记载着孔雀的书籍画卷。 但亲眼见上一见是没有想过的,又怎料到这畅春园里就有? 怕会惊扰这些无比悠闲的漂亮精灵,傅新桃留在灌木丛后并未上前。稍稍平复过情绪,她松开捂住嘴巴的手,一双眼睛盛满亮闪闪的笑意,目光追随着孔雀去。 萧衍瞧见傅新桃这般小心翼翼又好奇不已的可爱模样,嘴角弯了弯。抬眼瞥向不远处的一只孔雀,觉察到什么,他眉心微动,伸手轻轻捂住傅新桃的眼睛。 萧衍突然的举动令傅新桃惊了惊。 她身体变得僵硬,感觉到他掌心温度,没敢动作,极小声问:「怎么了?」 「没事,稍微等一会儿。」 萧衍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卖了一个关子。 听言,傅新桃不再问,耐心的等。 只是越等越觉得脸颊发烫,她怕自己撑不住,在萧衍面前失态。 傅新桃紧紧闭着眼睛。 连呼吸都好似变得比平常谨慎。 好在没有等得太久,萧衍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低低的一声:「看。」 与此同时,萧衍将手掌从她眼前移开了。 傅新桃睁开眼,迷糊几息时间,重新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溪边一只孔雀开屏,长长的尾羽在它身后舒展开来,华丽优雅,美不胜收。 傅新桃看呆了。 萧衍视线落在她满是欣喜的脸上,捂过她眼睛的手不动声色背到了身后。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朱门医娘》卷一 作者:霜竹 02、《朱门医娘》卷二 作者:霜竹 03、《朱门医娘》卷三 作者:霜竹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