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今生要相爱》 楔子 【楔子】 瓦斯气爆的现场,浓烟密布,火焰窜烧,数十年的老房子颓危欲倒,消防车停在屋外,几个消防员握着喷水管灭火,路人们围在周遭指指点点看热闹。 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凝立于屋前,怔忡地望着这一切。她刚放学回到家,亲眼目睹家里发生爆炸意外,听邻居说,她的父母都在里头。 她当下便想冲进去,可是一群人阻止了她,他们说太危险,她爸妈肯定舍不得宝贝独生女跟着陪葬,要她乖乖在外面等。 等什么呢? 等她最亲最爱的家人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后,让消防员们抬出来,然后安慰她节哀顺变吗? 难道要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爸妈无助地死去吗? 一念及此,少女忽地发狂了,哭着、喊着,像头受伤的小兽拼命想往前冲,邻居们忙着拉住她。 她哭得心碎欲绝,哭得视线模糊,看不清眼前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太残酷了,若是老天还有一丝丝慈悲之心,不会用这种方式带走她的亲人。 她悲伤地哭着,噎着气,一声声地打嗝,有些苦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有些痛足以夺去人的呼吸。 当消防员抬出两具烧焦的屍体时,她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掀开那白布,那真的是她的父母吗? 不是的,不会是的,不可能是,只要她永远闭着眼睛不去看,她最亲爱的爸爸妈妈就依然活着。 只要她不看…… 她合落眼,往后晕厥,一双健壮的臂膀及时托住她虚软的身子。 那是属于男人的臂膀,一个相貌冷硬的青年,他横抱起她,低头凝视她苍白似雪的容颜。 天空飘落细雨,忧郁的灰色的雨,湿了她弯密的眼睫,与她颊畔的泪水静静地融合。 「是她吗?」另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尖嘴猴腮,一副鬼灵精样。 「对,是她。」青年缓缓地颔首,继续盯着怀中的女孩,她是那么纤细,那么柔弱,腰骨彷佛一折就断。他不觉稍稍加重抱她的手劲,看着她的墨瞳蕴着深沉如海的情感—— 「我终于找到你了,蝶儿,我的小雨蝶。」 青年带走了少女,将昏迷不醒的她交给一对和善的中年夫妇。 「现在开始,你们就是这个女孩的表舅跟表舅妈。」他吩咐,语声冷冽如冰,微挑的嘴角流露的不是笑意,更像是不容反抗的威胁。「千万照顾好她,要是她有一丁点闪失,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是,我们知道了。」中年夫妇戒慎恐惧地答应,接过他递来的一张支票,看清上头的数字后,不禁喜出望外。 青年来到卧房,俯视躺在床上的少女,她肤色白皙、五官秀致、羽睫弯弯,嘴唇透着淡淡的樱色,微微抿着,即便在梦里也惹人怜爱。 他专注地看着她,将一串嵌着彩晶蝴蝶的手链扣上她瘦弱的手腕,跟着挑起一束她乌亮柔细的发,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刀割下,藏进口袋。 他依依不舍地起身,临去前,才猛然想起,留下最后的嘱咐—— 「对了,她是『雨蝶』,雨中的小蝴蝶。从今以后,她只能叫这个名字。」 第一章 【第一章】 夏雨蝶,这是她的名字。 十四岁以前,她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的,那时候她有个更俗气的名,类似晓芳或玉兰之类的,究竟是哪两个字,她忘了。 或许该说她是故意记不得的,儿时的回忆对她而言太痛苦,点点滴滴,积沙成塔,造就了她在那天同时失去双亲的命运。 那天,世界下着绵绵阴雨,而她在一片雾茫茫中亲眼目睹惨痛的悲剧,她想像得到,那场悲剧是怎么发生的,早在数星期之前,她便曾在半夜偶然听闻父母商量着该怎么烧炭自杀。 父亲生意失败,在外头欠下钜额债务,母亲又罹患癌症,命不久长,两人都失去了求生意志,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她。 他们想死,又舍不得丢下她孤伶伶一个,于是百般犹豫,下不了决心。 那天,烟雨蒙蒙,她盯着眼前如恶魔般吞吐的火焰,知道爸妈终于还是作出了冷酷的决定。 他们,遗弃了她。 她伤心欲绝,哭到当场晕厥,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世界彷佛已扭曲。 她躺在一间布置得温馨甜美的卧房,面前站着一对笑盈盈的中年夫妇,自称是她的表舅和表舅妈,是她妈妈的远亲。 妈妈何时有这样的远亲了?年少的她茫然迷惘,刚从失怙失恃的打击中醒来,全然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两个成熟的大人为她安排一切。 他们收养了她,成为她的监护人,替她改了名字,还在她的户头存入一笔庞大的资金。 他们说,那是她的双亲留给她的保险金。 她想不到,那么贫穷落拓的家境,爸爸每天只能靠打零工挣点微薄零头,妈妈经常得到附近的餐厅厨房外捡拾人家不要的食材回来做饭加菜,哪来的闲钱交得起保费? 除非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筹钱买保险,然后安排一场意外了断生命,将所有的利益都留给她。 表舅跟表舅妈说,这体现了爸妈对她的爱。 但她宁愿不要这样的爱! 用自己至亲的性命换来的金钱,她想到就觉得恶心,反胃欲呕。 接下来几年,她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她搬了家,跟表舅表舅妈住在台北一栋漂亮的社区大厦里,考上明星女中,加入学校仪队,成为校刊编辑,在同侪间算是颇受欢迎的风云人物。 表舅跟表舅妈对她很好,她也表现出乖巧听话的模样,从外人的眼光看来,他们是个和乐融融的小家庭,她是个优秀认真的女学生,但她总觉得,这一切很虚假怪异。 他们就像被赶鸭子上架的三个演员,还来不及好好培养默契,便匆匆粉墨登台,唱着一出才刚刚背好台词的戏。 观众看着这表面上排得天衣无缝的戏,看不出个中的玄机,唯有他们自己清楚明白那复杂难辨的滋味。 虽然她并不讨厌这两位从天而降的长辈监护人,甚至满喜欢他们,但总是无法真正对他们敞开心房。 总觉得自己短暂的人生,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某个人安排她走上了岔路,但,会是谁呢? 每当夜深人静,窗外又下着雨时,夏雨蝶便会忍不住怔忡出神。她会听着那时而温柔时而激烈的雨声,困惑地盯着扣在自己左手腕的彩晶蝴蝶手链。 这手链,不知谁替她戴上的,记忆很破碎、很模糊,但她仍隐约记得父母去世那天,自己曾躺在一双阳刚有力的臂弯里。 似乎有某个男人抱着她,对她说了什么,那声音太遥远,她听不清,只依稀感觉到那是个温暖的怀抱。 那怀抱,令她有不可思议的安全感。 究竟是谁救了她呢? 听说这蝴蝶手链是救她的恩人留给她的礼物,她也很珍惜地收下了,只可惜没能见他一面,也没人能告诉她,他的来历。 她只能戴着这手链,继续过着似真似幻的生活,期盼着哪天能与那位只在她梦中游荡的恩人再相遇—— 正当夏雨蝶在雨夜辗转反侧时,在海洋的另一端,一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城市,如万花筒般炫目灿烂的赌场里,杜非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细长的领带显得帅气,但他左脸颊上那道深刻的伤疤仍让不少经过他身旁的绅士名媛受到轻微的惊吓。 他们本能地明白,这不是一个身处在与他们同个社交圈的男人,虽说他斜倚在墙边的姿态看起来很悠闲,似有几分懒洋洋,但那张刚硬的面容,以及那略显玩世不恭实则冷酷非常的眼神,在在说明他绝非出身豪门,不是个优雅贵公子。 更精确地形容,他像头猛兽,一个没教养的、虎视眈眈的浪人,就算一身文明的西装,仍掩不去他野蛮的本质。 对于旁人好奇却又不敢多看的目光,杜非满不在乎,一面以锐利的目光梭巡场内每一张赌桌,一面握着手机,聆听好友张凯成的越洋报告。 「嗯,前两天放榜,她考上了第一志愿,今年秋天开始,就是大学新鲜人了。」 「是吗?」杜非咀嚼这个消息,嘴角微微一挑,真心地笑了。「那很好。」 他一直遗憾自己没机会去体验那种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希望她能代替自己,尽情挥洒,别虚度了青春。 「她选了哪个科系?」他问。 「历史,不是什么将来会赚钱的专业。」张凯成有些嘲讽地评论。 「她不需要赚钱。」杜非淡淡指出。「她的吃穿用度,我自然会打点。」 张凯成沉默两秒,跟着叹息。「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傻,为了一个女孩,把所有积蓄都留给她了,自己两手空空从头开始。她还只是个丫头,你把那么多钱存在她的户头,她用得上吗?」 「那是我留给她的保险,万一我哪天出了事,总得有一笔钱保障她的生活。」杜非从容地解释,也许好友觉得他这么做很蠢,但他从不后悔。 「我不懂,那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你这样对她?」 没有人会懂。他与她的宿命因缘并非始自今生,早已经过数百年流转。 杜非自嘲地勾唇。「总之你帮我盯着她就对了,有什么事,随时通知我。」 「知道了。」张凯成颇无奈。「你现在人在哪里?」 「monte carlo。」 「你……该不会在赌场吧?」 「就是。」 「那里的赌场可是上流贵客出入的场所,你赚到足够的赌金了吗?」 「十万美金。」杜非伸手揣入口袋,捏着一张薄薄的支票。「足够我去赢得全世界了。」 「凭十万美金就想拿下整个世界?」张凯成笑。「我真佩服你,杜非,你真不是普通有自信。」 「我会做到的,等着瞧吧!」杜非语气坚定。 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对自己立誓,他会白手起家,建立一个王国,然后迎接她来做他的王后。 今生今世,她将是属于他的,这是命中注定。 为此,他将不惜与全世界对抗—— 杜非挂上电话,将手中的支票兑换成一盒重重的筹码,踌躇满志地启程,迈向他早已设定好的野心之路。 她恋爱了! 大一迎新会那晚,夏雨蝶在同学的捉弄下不慎掉入校园湖里,不会游泳的她差点溺水,幸好学长及时出手相救。 万佑星,这是学长的名字,当惊惶失措的她呛咳着吐水时,他轻拍她背脊,对她温柔地笑,而她霎时跌进那墨深无垠的眼潭里。 一见钟情,原来是这样的冲击,她感觉自己心跳瞬间停止,明明全身湿透了,很冷很冷,胸臆却灼灼滚烫着。 她十九岁,初嚐恋爱的滋味,生活顿时变得多采多姿,有了丰富的意义。 她不再如游魂般地活着,哭笑都出自真心,会撒娇、会吃醋,会对男友小小地耍任性发脾气。 第二章 交往一年后,她将男友带回家。他第一次到她家拜访,很紧张,捧来一篮昂贵的水果,礼貌而慎重。 她以为素来疼爱自己的表舅表舅妈一定会很欢迎他,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却是粗鲁而冷淡,几乎是将他驱逐离开。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男友离去后,她不满地抗议。「佑星做错了什么?」 「他配不上你。」表舅声称。 「有什么配不上的?他家虽然没什么钱,可也是清清白白的,他爸爸妈妈人很好,我都见过——」 「什么?你见过他家父母了?」表舅妈尖声打断她,表情惊骇。 「是啊。」 「为什么去他家?你们还都是学生,难道现在就要论及婚嫁了吗?」 「是没有要结婚啦。」她有些娇羞地解释。「只是学长毕业以后就要出国留学了,他想在那之前让我认识一下他爸妈。」 「认识他爸妈干么?你没必要认识!」表舅说话很冲。 「为什么?」 「因为你不可能跟他家扯上什么关系,你们必须马上分手!」 「什么?!」她愣住。 「跟他分手!你不能交男朋友!」 「为什么不能?因为我现在还在念大学吗?我们又没说马上要结婚,佑星会等我毕业——」 「总之你们必须马上分手!」 表舅跟表舅妈根本听不下她的澄清,一味执拗地要求。 她很不解,第一次对这两个照顾她的长辈感到生气,他们或许是她的监护人,但没有资格操控她的人生,决定她能不能与谁相爱—— 「我绝不跟他分手,我要跟他在一起!」 「你的家人不喜欢我。」 隔天,夏雨蝶与男友坐在湖畔,一同吃着她亲手为他准备的便当,谈起昨日造访她家受到的冷遇,万佑星不免有些埋怨。 「不是这样的。」夏雨蝶急着想安慰男友。「他们只是……嗯,第一次见到你太吃惊了,他们没想到我会这么早交男朋友。」 「你都要升大二了,这样算早吗?」 「对我表舅跟表舅妈来说,算早。他们……呃,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是吗?」万佑星歪头盯着她,几秒后,莞尔一笑。「你很不会说谎,雨蝶。」 她赧然。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挟起一块宫保鸡丁送进嘴里嚼。「不说这些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不出国了。」 「嗄?」她惊愕。「为什么不?你不是都申请到学校了?」 他重重叹息。「你也知道,我弟前阵子不小心开车撞到人,对方要求赔偿,我爸把本来留给我的学费都拿去垫付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办法缴学费?」 「别说学费了,在那边的生活费我也都拿不出来,一年要将近两百万吧,这些钱要我去哪里生出来?只好放弃了。」 就这么放弃?怎么可以?出国深造一向是他的梦想啊! 夏雨蝶凝视男友惆怅的神情,不禁冲口而出。「我可以借你!」 万佑星震住。「你说什么?」 「我说我有钱,我可以借你。」她微笑。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爸妈留给我一笔保险金,有五百万,应该够你去美国念几年书了,等你拿到学位,回来再慢慢还我。」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清甜的笑颜。「雨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垂敛羽睫,微微羞怯。「因为你是我爱的男人嘛。」 他看着她,心弦震颤,感动不已,伸手捧起她嫣红的脸蛋,轻轻地,吻她绵软芳香的樱唇。 「你说她做了什么?!」 地球的另一端,杜非站在一块突出的尖岩上,临空飘然独立,饱览鬼斧神工的峡谷风光。 正值心旷神怡之际,竟接到好友的电话,而对方报告的消息令他无法置信地怒吼。 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张凯成仍可清晰地感受到这句咆哮的声浪,他稍稍捏了下疼痛的耳朵。 「我说,她把你留给她的钱都拿去借给别的男人了。」 「借给谁?」 「一个叫万佑星的年轻人,是她的学长,也是她……男朋友。」说到最后一句,张凯成很识相地放低音量。 但这并无法阻止杜非排山倒海的怒意。「她交了男朋友?什么时候?为什么你没跟我提起过?」 「我就怕你会像这样发火啊。」张凯成心虚地咕哝。「我本来想这只是小孩子扮家家酒,过阵子就会闹分手的,没想到那丫头挺死心眼的,一谈起恋爱就昏了头了,连五百万都拿得出手。」 杜非沉默不语,努力压下胸臆奔腾的情绪,理智飞快地运转,评估这出乎他意料的情势。 那丫头……居然恋爱了?!他心爱的蝶儿,跟别的男人?光是想像她与异性耳鬓厮磨的亲密画面,他便嫉妒得快抓狂。 「shit!」他恶狠狠地出声诅咒。 张凯成很明白他的不悦。「你打算怎办?要赶回来吗?」 「你明知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杜非咬牙切齿。 他正s vegas,闻名世界的赌城,这里正举办一场扑克大赛,而他连连过关斩将,胜利可期。 如果能够顺利摘得世界赌王的桂冠,他便能赢得将近千万美金,他的事业成败,在此一举了。 「……至少还要三个礼拜的时间吧,我才能回去。」即便他再如何心急如焚,深怕自己的女人被抢走,也只能忍耐。 「好吧,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着那丫头的,不会让她落入别的男人手里。」张凯成慷慨地许下承诺。 「最好是这样。」杜非勉强应道。 挂电话后,他发现自己再无心思欣赏眼前的绝景风光,若是失去雨蝶,即便全世界都踩在他脚下,对他而言,也只是徒留憾恨。 一念及此,他不觉紧紧掐握拳头。 这样的错误,他绝不会犯! 杜非对自己一向有自信,但这回,他错了,错得离谱。 三个礼拜后,他赢得世界赌王的头衔,笑纳近千万奖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有了这笔资金,他的事业将更加风生水起,打造一个王国不是梦想。 他回到台湾,热烈地期盼与心中思念的女孩再相见,但等着他的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她不见了—— 「你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问开车前来机场迎接他的张凯成。「她跟那个男的私奔了吗?」 「不是那样的。」张凯成摇头。「那个男的十天前就出国了。」 「那她人呢?」 「你先冷静下来,慢慢听我说。」 要多冷静?他明明承诺会帮忙看着雨蝶,结果看到人失踪了,竟还敢要求他冷静?! 杜非瞠眸,狠狠瞪着坐在身旁驾驶座的好友,熊熊焚烧的目光若能灼人,张凯成恐怕已烧成灰烬。 张凯成感觉到他的暴怒,打个冷颤,撇嘴苦笑。「说真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那么仓促,我才离开台湾到香港出差两天而已——」 「到底怎么回事?」杜非嘶声质问,完全没耐心听无谓的解释。 「就是……唉,你知道那丫头她爸爸以前曾经欠高利贷上千万的债务吧?」 「那又怎样?」 「那些人找上门了。」 「什么?!」 「那些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丫头现在的住址,绑架她,那对夫妻刚好在路上发现了,赶忙开车去追,哪知车子在路上翻了,两人当场身受重伤。」 这么严重?杜非心沉下。「那雨蝶呢?」 「那些放高利贷的流氓发现自己闯了祸,担心闹出人命,也没心思要赎金了,开车躲进深山里,警方循线追查,人是逮捕了,可丫头却不见了。他们说是她自己趁夜逃走的,他们也不晓得她跑哪里去了。」 第三章 「警方没找到她吗?」 「没有。他们在山区搜索了几天,怀疑她可能是……」 「可能怎样?」 张凯成不敢回答,吞了好几口口水,偷觑好友铁青的脸孔。 杜非察觉他的心虚,心跳瞬停,嗓音粗嗄地自齿缝间迸落。「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她死了吧?」 张凯成闭闭眸,深吸口气。「……是有这个可能。」 「不可能!」杜非厉声打断好友,胸海波涛汹涌,激烈起伏。「不可能……」他咬紧牙,双手掐握成拳,指尖陷入肉里。 雨蝶不可能死了,她一定还活着,在不知名的某处,呼吸着、心跳着,只是需要他的救援。 她需要他,正在等待他。 「我要去找她,现在、马上!」 他命令好友载他前往那座隐密的山区,花钱雇用了几个当地人及专业的救难员,展开最精密的搜索,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 足足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几乎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了,仍是毫无所获。 他又再次失去她了吗? 日日夜夜,这样的疑问在心头盘旋,折磨着杜非,他心绪低落,逐渐消瘦。张凯成见他如斯憔悴,也不禁担忧,终于鼓起勇气,劝他放弃。 「不要再找了,杜非,那丫头……也许是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杜非猛然回头,瞬间清锐的眼神令张凯成一阵心惊。「没错,她应该不在这座山里了,我想她早就逃出去了。」 如果逃出去了,又怎会不跟家人或警方联络呢? 张凯成默默在心里加注,但就算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 可杜非捉着这微渺的一线希望不肯放,抬眸望向远方,山间云雾缭绕,他的视线亦迷茫。 「她肯定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我会找到她的,迟早会找到她……」 他喃喃低语,也不知是在说服别人,或是自己。 张凯成注视他,惊愕地发现,这个总是狂傲倔气、不肯对天下人低头的男人,眼角竟闪烁着泪光。 【第二章】 六百年前。 茂郁的桃花林,花雨纷飞,远方是蔚蓝天色,近处是碧绿的湖,一片斑斓景象,美不胜收。 男子斜倚软榻上,身旁围绕数个美女,莺声燕语,献酒摇扇,将男人侍奉得好不快活。 他微眯着眸,嘴里懒洋洋地咀嚼着鲜果,眼角余光却往树下一道娉婷倩影瞥去。 那是一名素衣女子,年约二十多岁,面貌清秀,全身上下毫无装饰,唯有乌黑的发际别着一支雅致的簪子,簪头栖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她是傅将军的夫人,闺名「雨蝶」。 昨日,为了因通敌之罪下狱的丈夫,她求见于他,盼他伸出援手,安排她与丈夫会上一面—— 「夫人傻了吗?你不晓得是谁带兵逮捕傅将军的吗?」他含笑讽刺。 「就是您,九王爷殿下。」她冷静应道,神色不变。 他反倒讶异,明知他就是在御前状告她丈夫通敌叛国之人,她怎还敢孤身闯入龙潭虎穴来找他? 她彷佛看出他的疑问,淡淡解释。「若是我夫君罪名定了,我们傅家肯定满门抄斩,终归是一死,不如前来向王爷讨个人情。」 「讨人情?」他冷笑。「本王倒不晓得我何时欠下夫人你人情了?」 「王爷还记得这个吗?」她玉手一摊,细嫩的掌心躺着一块龙纹玉佩,通体剔透,唯有龙尾部分缺了一角。 他见了玉佩,大吃一惊。 「这是王爷十年前落下的,当时您于野外狩猎,不慎受伤,一辆马车路过,车上的老人救了您,还有个年轻的小姑娘夜里照顾您。隔天您临走前,留下了这块玉佩,要老人和小姑娘到王府相寻,自有重金酬谢。」 她叙述玉佩的来由,凝望他的眼眸清清如水。 他脸色微变。「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是。」她颔首,水眸仍直勾勾地瞧着他,一瞬也不瞬。 他蓦地不悦,除了他那个身为当今圣上的皇兄,从没有人胆敢这样看他,遑论向喜怒无常的他讨救命之恩。 「十年前的事了,你以为本王如今还记得这件事吗?」 「王爷不似薄情寡义之人。」 好啊,拿话堵他呢!他就偏偏要薄情寡义,她能奈他何? 他凌厉地瞪她,若是寻常人,早就胆怯地回避他这眼神了,可她无惧相迎,樱唇紧抿,似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就为了见她那个草莽无知的丈夫一面,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傅长年那家伙,值得她这么做吗? 一股异样的情绪蓦地横梗胸臆,是气恼?敬佩?又或者,是某种厘不清的嫉妒? 「可以,本王让你和他见上一面,不过不是现在。」他傲慢地撂话。「三日后,我自会安排你们相见,但在那之前,你得留在本王府里。」 他称自己缺了一个侍女,本以为她听了要落荒而逃,不料她昂起下颔,接受了这提议。 好一个倔强的女子! 他收回思绪,掀唇冷笑,抬手朝她勾了勾食指。「你——过来替我斟酒!」 她闻言,盈盈行来,从别的侍女手中接过酒壶,轻巧地将酒杯斟了八分满,奉给他。 他却不接过,俊唇一挑。「喂我喝。」 她震了震,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没听懂吗?本王要你喂我喝酒。」说着,他大手一挥,逐退其他人。「你们都退下。」 「是,殿下。」 没人敢违逆,一听他令下,立即识相地离开,留下他俩独处。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仍是维持斜倚于榻上的姿态,她端着酒杯,凝立于榻前,进退两难。 「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还妄想本王施恩?」他讥讽。 她咬唇,深吸口气,轻移莲步,弯下上半身。 「这多累?坐着。」他示意她在软榻坐下。 她又稍稍迟疑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坐上榻沿。 他笑笑,倾身向她,她不得已,只好稍微躬身躲开与他身体相触,困难地将酒杯凑近他的唇。 他慢慢啜饮,慢得彷佛可以就此喝到天荒地老,分明有意折磨她,忽地,他动了动,她没意料到,手一滑,酒液洒了他胸前衣襟。 她慌得连忙握稳酒杯。「对不住,王爷……」 他突如其来地伸手扣住她纤细的皓腕,她怔住,话语于唇畔消逸。 他直视她,刻意靠她极近。 她敛眸,羽睫轻颤。 「替本王擦干净。」他命令。 「……是。」 她取出手绢,擦拭他衣襟,战战兢兢,不敢过分用力,为了避开他,身子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他斜睨她,倒想看看她能这样撑到什么时候? 但她竟撑住了,擦干他衣襟后,迫不及待地起身。 太迫不及待了,令他不由得有几分恼怒,厉声扬嗓。「再倒一杯酒来!」 她一震,扬眸望向他。 「本王要你继续喂酒,没听见吗?」 他注意到她握着酒壶的手逐渐掐紧,指节用力得泛白,那张柔软粉嫩的唇也让贝齿咬着,几乎咬出一道印子来。 生气了吗?也该是动怒的时候了。 他轻哼,看着她重新斟一杯酒,再度于榻沿坐下,敛眉低眸,将酒杯递向他的唇。 「抬起头来。」他想看她的眼睛。 此时的她,会有怎样的眼神?他发觉自己很想知道,若是有一日,她跪着向他求饶,那双清亮的美眸,会闪烁着泪花吗? 他想看她哭,她太倔了,寻常女子不该有这般的勇气与倨傲。 可当她扬起那肌肤细致的脸蛋,他失望了,她颊畔无泪,眼潭不见一丝迷蒙,相反地,焚烧着两簇灼亮的火焰。 第四章 那是明显的恨意,她恨他,好大的胆子! 他恼了,狂妄地擒住她纤肩,将她反身压倒于榻上,居高临下俯视她。 她明明慌了,容色刷白,却强硬地不愿示弱。「王爷,请您自重,妾身已嫁为人妻。」 自重?他心中没有这两个字! 他近乎残忍地撇撇嘴,五指掐握她脸蛋,眼神凝冰。「你以为你已嫁人,本王就不敢动你吗?我想要的女人,不可能抢不到手!」 语落,他俯下头,强悍地猎取她的唇—— 杜非从梦里醒来。 脑袋沉重,头隐隐地痛着,他抚揉着太阳穴,深深呼吸。 昨夜喝多了酒,果然又作了这个梦,遥远却异常清晰的梦境,他已不止沉沦一次、两次,从十四岁那年,他初尝男女之欢,便断断续续地梦见这些片段。 后来,他才逐渐弄明白,原来他梦见的便是自己的前世——他,一个狂肆浪荡的王爷,处心积虑想得到倔强清冷的她。 雨蝶啊雨蝶,在梦里,她早已身为人妻,心中住着个男人,只为了与夫君见上最后一面,不惜豁出一切。 她的前世,不属于他,可今生,他立誓得到她。 历尽一番艰辛,他总算找到了转世的她,她的容貌和梦中人一模一样,就不知脾气是否也一般倔冷? 他告诉自己,他必须在最适当的时机出现在她面前,当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当他洗脱了出身贫困的草莽流气,真正像个王者的时候,他会去迎接她,让她成为他的后,可没想到…… 杜非从沙发上坐起,恍惚地盯着前方,一束晨光透过窗帘,照亮了在空中飞舞的细尘。 六年过去了,自从她在深山里失踪后,他一直没能寻得她下落,她宛如一缕轻烟,在他的世界消失了。 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即便他坐拥数不尽的财富,又有什么意义? 他走下沙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同样材质的黑亮吧台上,一只咖啡壶正自动煮沸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缭绕。 他倒了一杯咖啡,一面发呆一面喝。空腹喝黑咖啡的习惯让他偶尔会有些胃痛,但他满不在乎,没想过要改。 他来到客厅落地窗外的阳台,凭着栏杆,眺望前方山峦起伏的美景。 这些年来,他靠着买卖古董及艺术品,拓展了很大一块事业版图,在澳门投资经营赌场,在亚洲其他国家也开了好几间连锁夜店及旅馆。 他眼光精准、决断明快,事业蒸蒸日上,钱滚钱,赚得不亦乐乎,外人看他,都羡慕他白手起家,是生意场上的幸运儿。 没人知道,他可是十岁不到就学会在社会最阴暗的底层挣扎求生了,人们永远只看到他人成功的那一面。 谁又知道,为了爬到今日的地位,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代价呢? 杜非摊开掌心,望着自己长着粗茧的手。这样一双手,大概不会受上流淑女的欢迎。 不过他也不在乎,女人,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 正嘲讽地思索着,一串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他定定神,剑眉微蹙。 这么早,会是谁呢? 他接起手机。「喂。」 「是我。」张凯成的声音传来。 他没好气。「这么早打来干么?」 「吵醒你了吗?抱歉。」话虽这么说,张凯成的语气明显听不出歉意。「只是想问问你,到底要在山上隐居到什么时候?也该回来了吧,公司需要你。」 「公司不是有你这个执行长坐镇吗?」 「唉,我算什么咖?那些大老板想见的是你!」张凯成夸张地叹气。「快回来吧,到手的鸭子可千万别让他们又飞了。」 好烦啊。杜非不耐地抿嘴。「知道了,我今天就下山。」 「那就等你回来喽。」 电话断线后,杜非将手机丢回沙发,将手中的咖啡一口气喝光,头痛不但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更痛了。他摸摸额头,微微发烫。 该不会发烧了吧? 他放下空杯,纵然觉得烦躁,仍是盥洗更衣,将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拿起车钥匙,开车下山。 黑色休旅车在山间行驶,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蓦地,杜非感觉有些呼吸急促,视线逐渐模糊。 他紧急踩煞车,却已来不及了,方向盘一转,撞上嶙峋山壁—— 「都是因为你,九王爷才染上风寒!若非为了救你,王爷也无须跳进深潭,他近日身子微恙,本就不舒服了,偏你还让他病上加病!」 「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如今你还来做什么?」 「我熬了汤药……」 「搁下吧!我来伺候王爷就行了,你出去吧,王爷不想见到你。」 谁说他不想? 他深呼吸,费尽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皮。 「这会儿是在吵吵嚷嚷什么……」 房内的两人听他发话,都吓了一跳,同时转头望他,管家忙不迭地走近榻边,殷勤陪笑。 「王爷,您醒了啊?身子如何?还好吗?要不我请御医再过来瞧瞧?」 「不必了。」他皱眉,挣扎地起身,只手撑住发热的脑门,鹰眸一扫,瞥见凝立于数尺之外的雨蝶。她仍是一身清雅素淡的打扮,托着汤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你退下吧。」他挥手逐开管家。 「可是……」管家犹豫。 「还得本王说第二遍吗?」他提高声调。 管家听了,急忙躬身领命。「是,小的这就出去,请王爷好好休养。」 确定房内只剩他们两人后,她轻移莲步走向他,停在榻前。 他冷冷觑她。「这汤药,是你亲自熬的?」 「是。」她轻轻颔首。 「为什么?」他语锋犀利。 她愣了愣,一时语窒,沉默片刻,细声细气地扬嗓。「王爷是因我染恙,我心下过意不去,所以……」 「你也会过意不去?」这话,明摆着是讽刺。 她似有几分无奈,水亮的美眸凝望他好一会儿。「殿下可否让我亲侍汤药?」 他咬咬牙,胸臆有一把郁郁之火待发,照理依他脾气,是可以当下给她一顿难堪的,可不知怎地,瞧她这依顺柔婉的模样,他竟心软了。 他一声不吭,她迟疑稍许,当他是默许了,温雅地欠身,在榻沿坐下,舀了一匙汤药,细心吹凉。 药汤极苦,他只喝了一口便眉宇纠结。「不喝了。」 她怔住,不解地眨眨眼。 「这药太苦,拿开。」他没好气。 她想了想,忽地领悟他是在闹孩子脾气,菱唇不禁微弯。「良药苦口,王爷,这药喝了您才能快点好起来。」 她说话的语气,很轻,很柔。 他震了震,心弦莫名牵紧。这几日,她对他说话总是冷冷淡淡的,这还是初次见到她唇畔有笑,眼神有情。 「你……不恨我吗?」他绷着脸问,嗓音沙哑。 她敛眸,羽睫轻颤,似是沉思着什么。 「你恨我吧?」他语声不觉变得尖锐。「若非本王意欲对你用强,你也无须为了躲我,宁愿投湖自尽。」 究竟那时,他为何会做出那般无赖的行止呢?他是习惯纵情于男女之欢,但从来不须强迫任何女子,她们总是乐于投怀送抱。 唯有对她,他把持不住,竟失去了理智…… 「感激王爷相救。」她终于扬起那双清澈眸子,定定地瞧着他。「您原本可以任由我自生自灭,却跳下去救我,因而染了风寒,是我欠了您这份人情。」 她居然谢他?这女人脑袋坏了吗?他赧然,故意恶狠狠地瞪她。 她察觉他严厉的目光,却没有退缩,勇敢迎视。「王爷再多喝几口汤药吧!总是得吃药,身子才会好。」 第五章 这是拿他当孩子在哄了吗? 他说不清心下是什么滋味。 她平日也是这样对待傅长年吗?不,她待他肯定更是温柔万分,毕竟他们是曾对天地立下盟约的夫妻。 思绪及此,他又嫉妒了,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热一会儿疼。 想她待自己好,却又气自己像个孩子盼着她的关怀呵护……可恨哪! 他悄悄握拳,嘶声自齿间迸落。「明天,我就让你见傅长年一面。」 她闻言,眼瞳乍亮,绽放喜悦的神采。「谢王爷!」 他不要她谢,只要……只要什么呢? 他怅然地盯着她的笑颜,那么甜美,如诗如梦,他想,他永远会记住这样的笑颜。 「先生、先生!你还好吧?」 有人在呼唤他。 杜非朦朦胧胧地听着,意识断成片段,飘零于前世与今生之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六百年前那个狂妄自大的王爷,而不是现在这个他。 他很想醒来,却醒不透,眼皮沉得掀不起来,只隐约听见细微的人声,两个女人在对话。 「芬姨,这人怎么会忽然倒在店门口?」 「我也不晓得,刚刚我走出来,就看他倒在这里了。」 「他额头上好像有伤?」 「对啊,肿肿红红的,是不是撞到头了?」 「嗯,芬姨,麻烦你帮我把他扶进来好吗?」 「喔,好啊。」 两人一左一右扶起他,拖着他走了一段路,似是进了屋里,合力将他搬上床。 「你要把他留在这里吗?」 「嗯,看他样子很不舒服,就让他躺一会儿好了。」说着,年轻女子伸手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烧得很厉害呢。」她低语,替他拉拢被子。 他痛楚地闭着眼,忍不住呻吟,舔了舔干燥异常的嘴唇。「我想……喝水。」 「好,马上来。」年轻女子斟了一杯温开水来,还体贴地准备了吸管,递进他唇间。 他勉力喝了几口,润了润唇,灼痛的喉咙也稍微舒服一点。 「先生,你是不是病了呢?哪里不舒服?要不我请医院派救护车来?」 「不用了,我只是……发烧,头痛。」他重重喘气,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冷汗涔涔的额头。 「那你就先在我这儿躺着休息吧!」年轻女子温声说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这里是我开的面包坊。」 他没想过她会是坏人,这世上,能比他坏的人恐怕不多。 他苦涩地扯扯唇,连道谢都觉得虚弱。 她似乎也没想听他说谢,径自起身去端了盆装了冰块的冷水来,坐在床边,用毛巾轻轻为他擦拭脸上及颈间的汗滴,然后做了个简单的冰袋,敷在他额头。 「你好好睡吧。」她轻声细语,跟着离开房间,掩上门,给他清静宁馨的空间。 他睡得断断续续,有时深沉,有时浅眠,有时又徘徊在梦与不梦的边境,在时光隧道里无望地追寻着一道清丽剪影。 这其间,他能隐约感觉到面包坊的女主人几次进房,为他重新换过毛巾,量量体温,或者喂他喝水。 这细致的照料令他有些受宠若惊。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为何对他如此友善呢?如果是他,绝对没有这种精力和耐心将时间浪费在一个路上捡到的病人身上。 她令他想起雨蝶,怀念着,犯着相思,心阵阵疼痛。 也不知睡了多久,慢慢地,他回复了气力,悠悠睁眸。 映入墨瞳的是一间坪数不大的卧房,收拾得很整洁,布置得很温馨,窗扇是木头做的,隔成一格一格,轻薄的白色窗纱滚着雅致不俗气的蕾丝边。 窗台上,坐着几盆小盆栽,开着几朵花,一对可爱的小人偶站在窗边。 杜非坐起上半身,一时恍惚。 他这是在哪里?这温暖甜馨的居家环境跟他平素住惯的华丽豪宅大不相同。 他怔怔地出神,直到有人轻推门扉,阴暗的房内,扬起一道清雅的声嗓。 「你醒了吗?」 他眨眨眼,恍然大悟。对了,自己在路上发生了小车祸,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昏迷在某间店门口,是这个女人救了他。 「看你的样子,烧应该退得差不多了,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话语才落,他空空的胃袋立即抗议地咕哝出声,他捧住肚子,霎时有些尴尬。 她听见了,轻声一笑,盈盈走过来,卷起窗帘扣在帘钩上。 「有刚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喔,很好吃的。」 她笑道,转身面对他,户外的光线透进来,映亮她白皙清秀的脸蛋。 他认清她的五官,悚然大惊,瞪圆眼,心跳如脱缰野马,狂野奔腾。 「怎么了?」她见他一副透不过气的模样,微微颦眉。「你还很不舒服吗?」 他没回答,全身颤栗,胸海卷起千堆雪,几乎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微张唇,吞吐几次,好不容易才逸出低哑的嗓音—— 「是你吗?雨蝶?」 【第三章】 「是你吗?雨蝶?」 夏雨蝶怔住,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他为何会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应该素不相识啊!难道…… 心韵瞬间乱了调,不祥的预感升起,她往后退,容色微微刷白,嗓音轻颤。「你……是谁?」 对她的反应,男人似乎很震惊,灼灼的目光倏地黯淡。「你害怕了吗?因为我脸上的刀疤?」 刀疤?她愣了愣,这才看清他左脸颊有道浮凸的疤痕,虽然算不上丑陋,但看来仍令人有几分心惊,忍不住要猜想那是在什么情况下留下的。 他说那是刀疤,这表示他曾经历过械斗吗? 一念及此,夏雨蝶更紧张了,本能地左右张望,寻找可以自我保护的工具,她瞥见一只陶瓷花瓶,立刻抓起来护在自己胸前。 「你说!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听她尖锐的质问,他的眼色更暗了,几乎称得上忧郁。他凝定她,许久许久,嘴角牵起一丝含着苦涩的微笑。 「你不记得我了。」 当然不记得!她凭什么记得他? 夏雨蝶用力咬牙,忍住惊声尖叫的冲动,阴森的画面于脑海里凌乱交错,她一直不愿回想的往事,如今正折磨着她。 「是他们……派你来的吗?到现在你们还不肯放过我吗?」 「什么?!」他愣住了。「你在说什么?谁派我来?谁不肯放过你?」 「别演了!」她嘶声喊,双手握住花瓶直指他。「六年前,你们绑架了我,害我的表舅跟表舅妈差点死于非命,六年后,你们还不放过我吗?我爸到底欠了你们多少钱?你说啊!我会还的,就算一辈子做牛做马,我都会努力还清的,求求你们别再打扰我跟我身边的人了……」 为什么?她都已经躲在这偏僻的乡间六年了,为何他们还是能找到她?这些年来,她隐姓埋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次绑架事件的阴影,但他们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雨蝶。」男人唤她的名字。 他凭什么这样唤她?好似对她很熟悉,好似他们之间有什么亲密关系! 男人下床走向她。每靠近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别过来,不然我要报警了!」 「你冷静点,雨蝶,冷静听我说……」 「走开!」她挥舞着花瓶,当成护身的武器。「不要靠近我!」 「好,我不靠近你。」他连忙止步,高举双手,表示自己并无伤害她的企图。「我只想跟你说我不是绑架犯,也不是来向你讨债的,你误会了。」 不是吗?她换口气,力持镇静。「那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第六章 「我是……你表舅的朋友。」 「什么?」这答案完全出乎她意料。 「我是你表舅的朋友。」他宣称,神态慈蔼,语声温和,就像一个耐心的父执辈哄着失控的小女孩。「他跟我提过你,给我看过你们一家人的照片,所以我才……认得你。」 他在说谎吗?夏雨蝶咬唇,戒备地打量男人——没错,他脸上有刀疤,五官也显得过分刚硬,但不知怎地,她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相反地,他看她的眼神太温柔,温柔到令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深深地凝视她,半晌,沙哑地扬嗓。「我是杜非。」 「杜……非?」她傻傻地重复这两个字。 「我跟你表舅是在美国认识的。」他低声解释。「你还记得有一年他跟团到美国旅行吗?我跟他碰过面,就是那时候他给我看的照片,你们一起在阳明山花钟前拍的,照片上的你还穿着高中制服。」 她想起来了,在她念高三那年,表舅曾跟几个老朋友到美国玩,当时表舅妈还表示吃味呢,说他有了朋友忘了老婆,而且他们一家人也的确在阳明山花钟前合照过。 这人连她在相片里穿的是高中制服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么说来—— 「你真的是我表舅的朋友?」 「虽然不算特别熟,不过我们的确认识。」他说道,嘴角淡淡噙笑。「如果你还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你表舅确认一下……」 「不!不要!」她慌忙阻止他。 「为什么?」他挑眉。 「因为……」她窘迫,难以启齿。「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 「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我听说你六年前被绑架了,生死未卜,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跟家人联络?」他紧盯她,像是想从她眼中看出端倪。 她敛眸,许久,苦涩地抿抿唇。「因为有某些特殊原因,可以请你不要问吗?也请你不要告诉他们我的行踪,我真的有苦衷。」 他看了她几秒,很爽快地答应。「好吧,我不告诉他们。」 夏雨蝶这才吐了口长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心韵也恢复正常速度,回想自己方才的激动,她不禁困窘。 「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失态了。」她自嘲地牵唇。「你一定吓到了吧?」 他摇摇头。「我没什么,倒是你——」 他顿住,微拢的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忧伤。 那是对她的同情吗? 夏雨蝶更不自在了,尴尬地笑笑。「你肚子饿了吧?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 语落,她匆匆旋身,几乎是飞也似地逃离杜非的视线。他目送她,怅然失神,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开了间面包坊。 在这山下的小镇,临着清澈的溪畔,她租了独栋的三层透天厝,一楼有个精致小巧的店面,和一间整洁干净的大厨房,二、三楼则是住家。 来店的客人并不多,她主要做的是网络贩卖,在网络上接订单,在当地两个大婶的协助下,每天辛勤地在厨房里烤面包,开发各样点心。 原来,她一直在这里。 杜非倚在墙边,透过玻璃窗,盯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夏雨蝶。她系着围裙,头戴白色厨师帽,将一头墨发藏在帽里,模样清秀,比少女时多了几分成熟风韵,以及恬静微冷的气质。 熟悉的疼痛倏地在心口郁结,他深深呼吸,努力压抑激烈波动的情绪。 她果然还活着,而他,终于找到她了! 六年来,他上天下海,无所不用其极地探索她的下落,孰料她竟藏身于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 他在山上有间度假别墅,而她,就在这山下小镇。 是命运捉弄吗?为何要他浪费六年的时间才与她重逢?这六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害怕吗?寂寞吗? 想起她将他误认为前来讨债的流氓时那副惊恐的神态,他便心痛不已,恨不得连赏自己几个重重的耳光。 若是他早点找到她就好了,若是在她最恐惧的时候,他便能将她纳入保护的羽翼,她心上的伤,或许不会那么痛,那么深刻。 当年绑架她的那些人,究竟做了什么?他不敢想象。 六年前,他请从前道上的弟兄帮忙,找到那三名歹徒,百般拷问,他们总算承认曾经试图强暴她,但并未成功,之后她便趁乱逃走了。 听见这番告白,他整个抓狂了,私刑伺候了三人一顿,将他们打得奄奄一息,才将他们用麻布袋捆起来,丢到警察局门口。 当时,他只能为她做这么多。 现在,他能为她做什么呢? 杜非怅惘地寻思,厨房里,夏雨蝶正在流理台上奋力揉捏着面团,抬眸与他视线相交,微微一笑。 她洗净手,盈盈走出来。「你好多了吗?」 他好多了,经过一日一夜的休息,烧其实差不多退了。 但他仍伸手揉揉太阳穴,假装头痛。「还有点不太舒服,头晕晕的。」 「是吗?」她蹙眉。「那要不要回床上躺一下?」 「不用了,我想起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那也好。」她笑着颔首,指了指屋外。「我这边外面风景还不错,有一条小溪,你可以去散散步。」 「嗯。」他应道,却一动也不动。 她讶异地挑眉,正欲问他还有什么事,一个大婶抱着一大袋面粉,气喘吁吁地走进来,一进门便急着丢下面粉,挥汗如雨。 「雨蝶啊,我真的不行了!」 「怎么了?芬姨。」 「那个送货的小子,我都快被他气死了,太懒了!明明要他今天中午以前就把面粉送来,结果到现在还不到,还得我亲自去催,亲自把面粉搬回来,累死我了,呼!」 「真是麻烦你了。」夏雨蝶很抱歉。「你应该跟我说的,我去一趟就好了。」 「唉,你去跟我去还不都一样吗?」芬姨叹息。「重点是我们真的该多请个人了,这样下去不行啦!」 由于在网络上闯出了名声,订单日益增多,三个女人渐渐地感到工作繁重,难以负荷,两位大婶不时催促夏雨蝶加聘人手,她也慎重考虑。 「最好是个年轻小伙子,你看怎样?」芬姨提议。「年轻人有力气,帮忙搬货送货什么的,应该可以减轻我们不少负担。」 「嗯,那倒也是。」夏雨蝶沉吟,还未来得及下结论,杜非抢先扬嗓。 「我来吧!」 「什么?」两个女人同时望向他。 「你们店里不是缺人手吗?雇用我吧!」他自告奋勇。「我……前阵子刚好失业了,正在找工作。」 夏雨蝶打量他,好片刻,才迟疑地开口。「杜先生,我不觉得你适合这份工作,你看起来……嗯,就是一副上班族菁英的样子,我们这间小店怕是请不起你,而且薪水又不多——」 「薪水只要合理就好了。」他打断她,幽默地眨眨左眼。「至少比领失业救济金好,对吧?」 她不吭声,显然不相信他是那种落魄到领救济金的失业族。 他的确不是,但为了能够正大光明地赖在她身边,他有必要扮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 一念及此,杜非刻意重重叹气。「是这样的,雨——夏小姐,你也知道最近经济不景气,我们公司大规模裁员,我想找别的工作,一时都没有什么好机会。老实说,我挺闷的,才会想说来乡下这里住,休息一阵子。」 「既然这样,又何必找工作?」夏雨蝶不解。「杜先生尽管好好休息度假就是了。」 「我呢,可能天生劳碌命吧,一闲下来反而更常胡思乱想。」杜非无奈似地摊摊双手。「所以我想,找点工作让自己分心,也许是好事。」 第七章 「你的意思是,你只想短期打工?」 「就这几个月,可以吗?」 夏雨蝶没回答,还考虑着,一旁的芬姨已迫不及待地相劝。 「我看你就答应他吧!雨蝶,这年轻人看起来挺结实的,面相也机灵,应该帮得上忙,现在这种时候,我们镇上家家户户都忙着采收花卉,要在这镇上招人也不容易,就先用他一下啦!」 「这个……」夏雨蝶依然犹豫。 杜非灵机一动,主动扛起地上的面粉袋,表现出勤奋干活的姿态。「这个要放到哪里?厨房吗?」 「放到仓库。」芬姨喜孜孜地应道。「跟我来,我带你去。」 「喂,你——」夏雨蝶试图阻止。 杜非不理会,径自跟随芬姨走向后院的仓库。他知道,当自己扛起面粉袋的这一刻,这场谈判,他已取得了优势。 她捡到了一个员工。 这种说法或许很怪异,但她的确是这样感觉的。某天,她在家门口「捡到」一个昏迷的男人,从此他便留下来成了供她使唤的左右手。 有点荒谬的情节。 不过,他确实是个很勤快的员工,捡到他的时候,他穿西装打领带,她以为他肯定不擅长搬货这种粗活,但后来发现,他做得很上手,几十公斤的重物轻易便能扛起。 他也很聪明,替她设计了一套程序,让她能更方便地处理繁复的网络订单,建立客户数据库,分析顾客群的特性,甚至依照他们的回馈开发新款的面包及甜点。 有他帮忙,这些杂务她几乎都不用烦恼了,只须专心地在厨房揉面团做面包。 芬姨跟三婶都说,他是上天赐给她们的救星,可喜欢他呢,空闲时便缠着他,听他讲在各国的游历。 他似乎是个很爱旅行的人,走遍世界各地,总有许多有趣的轶事可分享。 他也很会玩牌,有次,拿了一副新买的扑克牌,当场表演洗牌切牌的技术,手法利落神奇,看得两位大婶如痴如醉。他还教她们玩简单的魔术。 他将欢乐带进了这间面包坊。 自从他来了之后,店里的欢声笑语变多了,也来了不少好奇的客人,小镇流言蜚语传得快,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外地来的陌生人长什么模样。 当然,一开始有些人会吓到,他左脸上的刀疤不太好看,他们会窃窃私语,怀疑他是不是什么通缉要犯之类的,逼不得已才会躲到这乡下地方来。 但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他们便会改观,他是极富魅力的一个人,身上的浪荡气质更增添了一股神秘色彩,他幽默风趣,会说笑话,笑开了的时候眼睛很亮,带点调皮。 他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只是她总觉得,即便他极力展现出可亲的神态,本质上,他还是内敛深冷的,适当地保持距离。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仍弄不清楚他的来历,除了他是她表舅的朋友,在艺术相关领域工作,她对这个人所知不多。 但她本来就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她很了解,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都有不想外人看到的一面,所以每当芬姨跟三婶好奇地想追问他的背景时,她总会适时替他解围。 「你不想知道吗?」 这天傍晚,当芬姨跟三婶都下班回家后,她独自在厨房里做蛋糕。这是一个从台北来度假的家庭预订的,明天就要送到他们位于山上的别墅。 杜非慵懒地倚在墙边,一面看她巧手装饰蛋糕,一面低声问道。 「知道什么?」她微微弯身,仔细地在蛋糕边缘挤出细致的奶油花。 「我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住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年纪多大了?以前在哪里工作……我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了,你怎么都不问我?」 「为什么要问呢?」她很自然地反问。 他沉默两秒,嘲弄地扯扯唇。「这意思是你对我没兴趣?」 「不是有没有兴趣的问题。」她漫应。「我知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身分证号码多少,这样就够了,其他个人隐私,你没必要告诉我。」 「这样啊……」他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她听出他话里的怃然,扬眸望他。 他略微尴尬地耸耸肩。「我的意思是,你都不会觉得这样问都不问就答应让我留在这里,很危险吗?」 「我问了啊,我看过你的证件。」 「那又怎样?你不怕我是个坏人?就像有些镇民猜测的,我可能是个通缉要犯?」 「嗯,之前你突然叫出我的名字,我是有点怕,不过……」 「不过怎样?」 怎么说呢? 夏雨蝶停下手,凝神思索。 老实说,她自己也觉得颇讶异,自从那次绑架事件后,她对陌生男子便有种莫名的不信任感,但对同样素昧平生的他,为何不会呢? 「我不觉得你是个坏人。」想了片刻,她终于坦白地开口。 他眼眸一亮,闪烁异样神采。「为什么不?」 「因为……」她咬唇,有些羞于启齿。总不能跟他说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太温柔了吧,这也太羞了。 「因为你看起来就不像啊。」她草草给了个答案。 杜非虽不满意,也只能接受。「你大概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他自嘲。 「为什么?」她凝睇他。「很多人觉得你是坏人吗?」 如果她知道他从小便是在街头长大,说的都是些粗鄙的帮派语言,做的都是些偷拐抢骗的下流事,她便不会这样问了。 杜非笑笑,没说什么。 她却从他深邃的眼潭里看见隐约的忧郁与苦涩,心弦一牵。 「你要试试看吗?」她忽地轻快地问。 「试什么?」 「我新开发的玫瑰奶酪,昨天刚做好的。」她打开冰箱,取出一只冰透的玻璃杯,杯里,填着颜色漂亮的奶酪。「这材料用的玫瑰是我们镇上出产的喔,是有机的,保证新鲜天然。」 她将玻璃杯递给他,顺便给他一支小汤匙。「试试看,告诉我好不好吃?要甜一点还是淡一点?奶酪的比例会太浓吗?」 他其实不爱吃甜点,不过为了讨她欢心,他愿意尝尝。 杜非接过玻璃杯,舀了一口,玫瑰清淡的香气在唇间芬芳,奶酪的口感冰冰凉凉的,滋味浓郁。他闭上眸,珍惜地品尝。 「怎么样?好吃吗?」 他睁开眼,微笑。「很好吃,不过对我来说,有点太浓了。」 「太浓了?」她有些失望。 他连忙解释。「是我本身不习惯吃奶制品的关系吧,我想一般女孩子会很喜欢这样的口味。」 「是吗?」她取了另一根汤匙,也从他杯里舀一口来吃。「嗯,我觉得还好啊。」 「我就说吧,女生会喜欢的。」他笑看她品味自己做的甜点,粉嫩的菱唇沾上玫瑰酱,更显水润性感。 他心一动,眼看她很自然地又挖了一口吃,呼吸不觉有些急促起来。 她都不觉得这样与他共食一杯奶酪,有点太亲密了吗?又或者,她根本没把他当异性看? 一念及此,杜非不免感到颓丧。对她,他是早早便认定了今生唯一,但她对他,却是淡然处之。 先爱上的人,果然比较傻吗?从前世爱到今生,要等多久,才能得到她一个真情的微笑? 他想,他只能一直等下去…… 「天色晚了,你不回去吗?」 唉,在赶他走了呢。 杜非暗暗叹息,故意慢慢吃点心。「我把这杯吃完再走。」 「嗯。」她点点头,没再说话,继续专心装饰蛋糕。 他望着她认真工作的姿态,窗外洒进迷蒙的霞光,映亮她恬淡的侧颜,他悄悄地将这幅美丽的剪影收进心底。 第八章 如果可以,他真想能够留下来,吃她亲手做的晚餐,陪她度过寂静的夜晚,但不行,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孤男寡女在深夜共处一个屋檐下,是会招来闲言闲语的,他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杜非放下挖空的玻璃杯,认命地拿纸巾擦嘴。「那我走了。」 「嗯。」她送他到门口。「你开车小心一点。」 「我知道,你也别忘了锁上门。」他叮咛。 「我会的。」她朝他挥挥手,跟着按下门边的按钮,铁门慢慢卷下,一寸一寸没去她的倩影。 他不舍地看着,直到铁门完全降下,才转身离去,坐上他那辆送修回来的休旅车,往山上开去。 他骗她说,山上那栋别墅是他跟朋友租借来的,她也不疑有他,当他是普通上班族。 有时候,他真希望她能对他好奇一些,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何她都不问呢? 杜非懊恼,正想打开车内音响听摇滚乐时,手机铃音响起,他戴上耳机,接电话。 「我说老板、总裁大人,你什么时候才要回台北啊?!」来电的是张凯成,一听他说话的口气,便知他快急疯了。 「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就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客户,他们坚持要见你一面啊!」 「我不是说了,最近这段时间我都走不开吗?」 「我知道,你总算找到夏雨蝶了,我也很恭喜你,可你也不能为了把妹,就把公司的事都丢下不管啊!」 「什么把妹?」杜非不喜欢好友用这种词汇形容。「我对雨蝶可不是那种心思。」 「喔,抱歉。」张凯成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很识相地道歉。「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可以上台北一趟?就一天,行不行?」 杜非不耐地翻翻白眼。「好吧,我明天早上会进公司。」 「说定了喔?」 「说定了。」 挂电话后,杜非取下耳机,调转车头,往北上的方向开去。 车窗前方,天际缓缓地卷来几朵浓厚的乌云,衬着黄昏暮色,透着一抹难以描绘的凄艳。 天气即将发生剧烈的变化,可此刻的杜非,仍浑然不晓。 【第四章】 隔天早上,芬姨和三婶来上班,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迟迟没见到杜非,两人都觉得奇怪。 「阿非怎么还不来?平常他不都是第一个到的吗?」 「对啊,阿非呢?他出去办事了吗?」 「他说今天要请假。」夏雨蝶走进厨房,听见两人对话,扬声应道。「要回台北处理一些事情。」 「这样喔……」 两位大婶脸上都是一副失望的表情。 夏雨蝶看着,不禁有些莞尔。看来杜非果然魅力超群,很善于收买婆婆妈妈的心,才一天没出现,就有人挂心了。 「他要回台北多久?」芬姨问。 「这他倒没跟我说。」 「至少这几天都回不来了啦!」三婶插嘴,重重叹气。「台风就快来了,他哪回得来?」 「台风?」夏雨蝶愣了愣。 「嗯,你没看气象报告吗?今天晚上台风会登陆,而且还会带来豪雨。」芬姨解释。 「这样啊?」夏雨蝶直觉瞥向窗外,察看了下天色,云层虽厚了点,仍透出些许阳光,不像是风雨欲来的天气。 芬姨察觉她的举动,有些担忧。「晚上有台风来,你一个人住会不会害怕?要不要干脆到我家过夜?」 「对啊,我家也可以。」三婶热情地接口。「我儿子到高雄念大学了,房间空着,可以让你借住一晚。」 「不用了。」夏雨蝶微笑,感谢两位大婶关心。「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住得很习惯了,不怕的。」 「是啊,你很坚强,应该是不会怕。」芬姨喃喃,望向三婶,两人交换若有深意的一眼,接着,由她代表开口。「我说雨蝶啊,这话我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你总不当回事,不过你年纪也到了,就没想过找个好男人嫁了吗?」 又来了! 夏雨蝶无奈地听着芬姨提起这老掉牙的话题,赶忙拿起面棍,假装忙碌。 但两位大婶可没被她唬咔过,继续游说。 「对啊对啊,这镇上的年轻小伙子你都看不上,想想也是,他们跟你这么文雅的气质是不太搭,不过阿非呢?」 「杜非?」她一怔,手上动作凝住。 「对啊,就是阿非。」三婶紧盯她,眼神咄咄逼人,似乎想抓住她表情的变化。「这年轻人又勤奋又聪明,很好相处,对你也挺体贴的,我常常看见他偷偷看着你。」 「我也是。」芬姨抿嘴笑。「我瞧他八成对你有意思啦,雨蝶。」 夏雨蝶闻言,半嘲弄地弯唇。该说她不意外吗?这两位热爱东家长西家短的大婶怎么会放过任何编织粉红八卦的机会呢? 可惜她们找错对象了。 「杜非跟我不可能,他也对我没意思。」她完全否认两位大婶的推测。 「怎么不可能?你又知道他对你没意思?你都没感觉到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 是,有时她是察觉到几分异样,但—— 「不可能的,芬姨、三婶,你们别再说了。」她淡淡制止。 「为什么不可能啦?厚!」 因为她心里早已有个人了,而那人也即将回来娶她。 夏雨蝶悄悄寻思,垂敛着眸,墨睫翩翩如羽,樱粉的唇角勾起温婉清恬的微笑。 她不知道,这样的她看起来很美,像个幸福小女人。 杜非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若有所思地把玩。 这串钥匙连结着一个铜制钥匙圈,嵌着一段镶金丝的黑色中国结,细瞧之下,会发现那黑色的结里缠着一根根柔细黑发。 那是雨蝶的发。 在她十四岁那年,他离开她前,私自拿小刀断下的一束发,多年来,这束发他一直带在身上,彷佛她本人也贴近着他。 他便是如此浇灌自己渴望的相思,在一次又一次濒临枯竭的时候,再度振作自己。 他逼自己相信,她还活着,而他迟早能够与她再相会。 如今,他总算找到她了,而她也好好地活着…… 杜非蓦地捏紧手,将那串缠着细发的中国结护在掌心。直到现在,他仍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活着,他的小蝶儿,她还活着! 他不能不感谢上天的慈悲…… 「在想什么?」一道清朗的声嗓拉回杜非迷蒙的思绪。 他定定神,将钥匙收回口袋,抬头望向走进他私人办公室的好友,张凯成抱着一迭厚厚的卷宗,啪地丢在他办公桌上。 「干么?」 「还问?」张凯成翻白眼。「这些都需要总裁大人您的签名,我们底下人才好办事。」 他随手翻阅最上头几件。「这么多?」 「还说呢!你已经有多久撒手不管公司的事了你知道吗?」张凯成指责,好似他是那种不负责任的老板。 虽然他的确是。 杜非自嘲地撇唇。近来,他已经愈来愈无法从自己经营的这份跨国事业中找寻到乐趣,反而在那间小巧的面包坊做着平凡无奇的粗活时,他能感觉到某种小小的、确实的幸福。 或许是因为,在那儿,他可以天天见到她,毫无顾忌地用眼神吞噬她的姿影、她的一颦一笑。 「好了,我知道了,我签就是了。」杜非认命地拿起钢笔,开始审批文件。 「签完了,晚上还得跟人吃饭。」张凯成提醒。 杜非愣了愣。「不是早上才陪那些人打过高尔夫球吗?晚上还要吃饭?」 「吃饭的是另一批人。」张凯成没好气。「你以为你欠下多少应酬了?全世界的人都想见你,你知道吗?」 可他想见的,只有那个女人。 「我以为我今天晚上就能闪人了。」他叹息。 第九章 「别傻了!」张凯成冷笑。「就算没应酬,你也回不去啊!今天有台风。」 「台风?」杜非愕然。 「听说已经从中南部登陆了,你晚上回去会很危险。」 居然有台风—— 杜非皱眉,脊背微凉。不知怎地,他有种不祥预感,台风往往带来充沛的雨量,而山间常有土石流,或者溪水会暴涨。 她一个人待在那间屋子里,安全吗? 他蓦地合上活页夹。「我要走了。」 「什么?!」张凯成惊讶。「走去哪里?你文件都还没签完呢!」 「我要回去找她。」杜非起身,利落地穿上西装外套。「我怕她有危险。」 「什么危险啊?只是台风。你在这种天气开车上路才危险。」张凯成试图劝阻他,却遭他射来两道凌厉的眸刀。 「你到现在还不懂吗?」他嘶声撂话,面容有片刻扭曲,目光阴沉如猛兽,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也看得胆颤心惊—— 「我不能冒任何可能再失去她的风险,绝对不能!」 杜非急切地开车上路。 在高速公路上,他接到芬姨的来电,更焦灼了。 「阿非啊,你人在哪儿?还在台北吗?」 「我现在正要赶回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雨蝶啊,她下午的时候开车上山,送蛋糕给客人,结果风雨忽然间变大,她被困住了。」 「被困住了?」他急得声嗓变调。 「她打电话跟我说,路上有落石挡路,她可能没法下山了,要我们别担心,她自己会想办法找人求救,后来手机就断讯了。这种天气,山上收讯不好,我们一直联络不上她,好担心啊!」 他也担心。杜非咬牙,极力保持镇定。「现在风雨很大吗?」 「嗯,雨下得很大,风也慢慢变强了,你听听这声音。」芬姨稍稍拿开话筒,让他听屋外风吹雨打的狂啸声。 他更加焦躁。「我知道了,我会上山去找她。」 「可是这种天气上山,你自己也很危险……」 「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别担心,我会找到她的。」 挂电话后,杜非不假思索地踩下油门,加速奔驰,冲破前方的狂风暴雨。 看来她得在这山上过夜了。 夏雨蝶躲在车里,无奈地看窗外风雨交加,呼呼作响,颇有雷霆万钧之势,若是寻常女人肯定吓慌了,但她身处危难当中,依然冷静。 她曾经历过比这糟上百倍的处境,整整两天,蜷缩在山壁凹洞间,靠着雨水解渴,艰难地活下来,现在起码还有车子遮顶,待遇算不错了。 只是她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地步呢? 真不该逞强送蛋糕上山的,她没想到出门后风雨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更没想到会遭到落石挡住去路。 本想将车子往回开,向附近的民家求救,但一个闪神,后车轮便卡进山沟,这下可好,进退不得。 夏雨蝶自嘲地苦笑,调整椅背往后倒,闭上眸,试着让自己入眠。车外风强雨骤,偶尔车体会剧烈地摇晃。 她听着风声雨声,心神恍惚,游走于半梦半醒之间,这样的情况她很难睡得安稳,梦魇逐渐朝她伸出魔掌。 片段的画面于梦境里飞快地闪过,她看见一场大火,烧毁了她的家,看见父母蒙着白布的焦尸,身子霎时惊悚地痉挛。 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她,拯救了崩溃的她,然后,是一段平静却诡异的日常生活,她有了新的家人,他们细心地照料她,谈了恋爱,男孩怜惜地亲吻她…… 她又是一阵痉挛。 三个男人绑架了她,与她的表舅跟表舅妈展开一场飞车追逐,她眼睛蒙着黑布,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深夜,才偷听到他们惊慌的交谈。 表舅跟表舅妈的车子翻了,身受重伤,送医急救。 她担忧他们的伤势,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安,她很怕,好害怕。 「不要……不要碰我!」梦境里,无数双鬼影般的手侵犯她,撕扯着她的衣裳。「走开、走开……走开!」 夏雨蝶尖叫出声,蓦地惊醒。 她睁开眼,无神地瞪着车顶,气息破碎,鬓边冷汗涔涔。 过了好半晌,她才听见有人正急促地拍打车窗。 是谁?她惊惧地弓身,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往窗外望去,一张硬朗的脸孔在手电筒的光圈中若隐若现。 「雨蝶,是我!你没事吧?还好吧?雨蝶!」 是杜非。 她怔忡地望他,不敢相信。 他是专程来救她的吗? 夏雨蝶打开车门,迎进一帘风雨,也迎进担忧焦急的他。「你怎么会来?」 她傻傻地问,而他没有回答,倏然展臂,将她整个人圈揽入怀。他紧紧地抱着她,那么紧,那么迫切,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她呆住了。 他在风雨中用自己强壮的身躯保护她,将她带回附近一间独栋别墅,据说是那间他向朋友租借的屋子。 屋内停电了,他点燃蜡烛,将其中两盏放在浴室,要她好好泡个热水澡,舒缓紧张。 她听他的话,泡了澡,换上一件他准备的宽大呢绒格子衬衫,衬衫下摆很长,足够遮去她一半大腿。 衬衫洗得很干净,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似乎仍能隐约嗅到属于他的味道,很好闻的味道,这令她有些不自在,粉颊有片刻发热。 她用吹风机将秀发吹到半干,梳理整齐,一再确认衬衫下摆拉好了,才举着烛盏,缓缓走出浴室。 透过微弱的烛光,她打量室内装潢,地面铺的是昂贵的大理石,吧台和电视柜也是同样的材质,室内家具不是黑就是白,完全的冷色调。 这不是她喜欢的居家风格,太冰冷了,彷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够温馨。 不过她很喜欢挂在墙上几幅普普风的艺术画作,色彩鲜艳的视觉效果,为这室内增添几许缤纷,她停在一幅安迪.沃荷的作品前,研究着最底角大师的签名——这是真迹吗?如果是的话,可得花上一大笔钱呢! 「你喜欢那幅画吗?」 夏雨蝶怔了怔,望向朝她说话的男人,杜非倚在吧台边,正含笑望她,他也刚沐浴过,墨发微湿,几束发绺垂在额前,穿着很休闲的衬衫,袖口卷至手肘,看来不可思议地性感。 她心韵微乱,连忙收回视线,回到画作上。 「嗯,满喜欢的,这是真迹吗?」 「看起来像假的吗?」他开玩笑。 她摇摇头,有点尴尬。「我只是听说他的作品很贵。」 「是挺贵的。」他走过来,与她一同欣赏名画。「这是从富士比拍卖会买来的,是他年轻时候的作品,买进的人才花了几十块美金,拍卖价却是两百万。」 「两百万?」她倒抽口气。「是美金吗?」 「嗯哼。」 那不就约莫台币六千万?夏雨蝶咋舌。「没想到你朋友这么有钱。」 「嗄?」他愣了愣,两秒后,才耸耸肩。「对啊,他是挺有钱的。」 「他是做什么的?」她随口问,其实并没很想知道。 「艺术品中介。」他简洁地回答。 「难怪。」她沉吟地颔首,浏览墙上其他画作。「这么说这些作品全都是真迹喽?」 「嗯,全部都是。」 那岂不是将几亿台币都挂在墙上了?夏雨蝶赞叹。「这屋子里的保全系统肯定非常周全。」她幽默地说道。 他笑了,弯腰行个绅士礼。「你饿了吧?我煮了面,过来吃吧。」 语落,他接过她手上的烛盏,引领她到餐桌旁坐下。 桌上两碗面,除了q弹的面条以外,还加了许多料,青菜、豆腐、鸡蛋、新鲜的鱿鱼片,撒了葱花。 第十章 她深深地嗅了嗅食物香气,盈盈微笑。「看起来很好吃耶。」 「吃起来更好吃。」他拍胸脯保证,将筷子与汤匙递给她。「不信你试试。」 她举箸卷了面条,送进嘴里,又舀了口汤喝,细细品尝,出乎她意料之外,不仅面q,汤头也很鲜浓,滋味恰到好处。 「你的手艺不错嘛。」她赞美他,别看只是一碗家常面,要煮得好吃可不容易,这男人令她刮目相看。「这汤头是怎么弄的?」 「呵呵。」他笑,从吧台上拿起一个空空的罐头,晃了晃。 原来是买现成的!她又好气又好笑。 「别以为这是现成的就小看我,要买到也不容易,这是我——呃,我朋友特地请人从香港快递回来的。」 只是喝个汤也要特地从香港空运? 「你朋友好像很懂得享受生活。」她笑道。 「嗯。」他在她对面坐下,原本明亮的表情有瞬间稍稍黯淡。「因为他对自己发过誓。」 「发什么誓?」 「等他有一天赚大钱后,他一定要吃最好的、用最好的,绝对不苛待自己。」 为什么她觉得他话里藏着某种惆怅的意味? 夏雨蝶深深地凝睇眼前的男人,偶尔,她似乎会在他那深邃无垠的墨瞳里看到不可理解的忧郁,但总是一闪即逝,她常会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过他后来发现,就算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人生也得不到快乐。」 「为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追问。 「因为他最爱的人,不在身边。」他涩涩低语。 她眨眨眼,顿时感到些许迷惑。为何她会有种错觉,他似乎是在说他自己? 「快吃吧!」他转开话题。「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喔。」她敏感地察觉他并不想多说,不再追根究柢,低头吃面,他也陪她一起吃。 两人静静的,都不说话,烛光掩映,室内流转着宁馨的氛围。 吃完面,她主动起身收拾碗筷,他本想阻止她,她朝他半戏谑地摇摇手指。 「让我来吧!你煮面,我洗碗,很公平。」 「但是你是客人,我是主人。」 「你就别跟我抢了。」 「好吧,那我们一起洗。」他跟着她来到厨房流理台前。「你洗碗,我擦干。」 她朝他送去一朵微笑,她也许笑得漫不经心,但那瞬间绽放的灿烂,却深深震动了他胸膛。 他蓦地撇过头,不敢看她,但眼角余光仍难以克制地瞥向她裸露于衬衫下的修长美腿,曲线玲珑,肌肤莹润,勾惹他心弦。 他悄悄深呼吸,压下翻腾的男性欲望。幸亏他是那种自制力很强的男人,否则……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一边洗碗,一边突如其来地扬嗓。 他努力定神。「什么事?」 她将一只洗好的碗递给他。「为什么你要特地回来救我?你不知道这种天气开车上山很危险吗?」 他闻言,心跳乍停,忍不住望向她。「你担心我?」 她窒了窒,没立刻回答,水眸有些迷蒙。「我很感谢你。」 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杜非自嘲地勾勾唇。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他顿了顿。「我不是专程回来救你的,我本来就打算上山,刚好在路上看见你的车卡住了。」 「前面不是有落石挡路吗?你怎么走过来的?」 「就这么走过来喽。」 她蹙眉。「幸好你没被风吹走,太危险了!」 「你当我是林黛玉吗?那么容易被风吹走?我可是堂堂男子汉,别瞧不起我!」 他故作愤慨地抗议,她轻声笑了。 他贪恋地凝视她轻快的笑颜。「倒是你,刚刚被困在车子里,很害怕吧?」 「不会啊。」她否认。 「不会?」 「那又没什么。」 他讶异她的淡定。「你都不担心可能会发生什么状况?」 「最差的情况就是落石砸到车顶上,至少还有车子的外壳能保护我。」她淡淡地笑。 他瞪她,心口隐隐抽痛。 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不将台风夜受困山区当作一回事?她肯定吃过许多更难受的苦。 想着,杜非不禁心生怜惜,看她的眼神更加温柔,满蕴情感。 夏雨蝶察觉到了,呼吸一凝,直觉想逃避他过分炙烈的目光,她别过脸,芙颊隐约赧热。 其实她还想问,为何当她打开车门时,他会那么激动地抱住她?那个拥抱不似寻常,其中隐含的意味太强烈了,强烈得她无法忽视。 乍见到他那一刻,她承认,自己是有几分惊喜的,很感动有人记着她,不顾危险来救她。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一切自立自强,他的出现令她措手不及,而那个拥抱,更温暖得令她怦然心动。 果真如芬姨她们所说,他暗恋她吗? 但不成的,他不能喜欢她,她也不可能响应他,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只能是普通友谊。 夏雨蝶混乱地想着,洗完碗,擦干手,便急着走开。「我想睡了,客房在哪儿?」说着,她举起烛盏,一时分神,滚烫的蜡油便滴到手背,她吃痛,步履踉跄,身子摇晃一下。 杜非警醒地及时伸出一只手揽住她腰身。「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烫到手了。」 「烫到了?哪只手?」他急急拿开她手上的烛盏,检视她烫伤的手背,跟着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回到洗碗槽前,扭开水龙头用冷水冲。 他专注地替她处理烫伤,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右手还环在她腰上,而她整个人几乎是小鸟依人地偎着他胸怀。 可她注意到了。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如此贴近过一个男人,他坚实的胸膛以及身上的男性气息,冲击着她感官,而她惊觉自己竟不讨厌。 怎么会这样?她的心跳甚至加速了,狂野奔腾。 「好点了吗?」他低声问,气息暧昧地拂弄她发际,搔痒她圆润的耳垂。 她心韵更乱了,急忙抽回手,跳离他怀里。「我没事了,不痛了。」 天哪!她的脸好热。此刻夏雨蝶只能在心里偷偷感谢烛光朦胧,他应该看不清自己晕红的脸色。 他若有所思地望她,好一会儿,才拿起两盏蜡烛,领她到客房,放下其中一盏在床边小桌上。 「你好好休息,我会帮你反锁房门,你不用怕,我不会乘机对你怎样的。」 他沙哑地低语,也不知是真心或玩笑,但他关上门前,的确很君子地先行落了锁。 她坐在床边,盯着紧闭的门扉,有种奇特的预感。 今夜,她怕是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第五章】 「我来接你了。」 暗幽的甬道,她孤单地走着,出口的一线光亮彷佛就在前方,但她走了许久,就是看不到尽头,直到一道低沉的男性嗓音悠悠回响。 是谁?她茫然地左顾右盼。 「佑星,是你吗?」 「你答应过我,会等我的,所以我来了,雨蝶,来接你到我的身边。」 神秘的话语依然不知来处,她看不见说话的人。 但意外地,她并不觉得恐惧,只是彷徨。「你,是谁?」 「不记得我了吗?你怎能忘了?」 她该记得他吗?她连他是谁也看不清啊! 那人沉默了片刻,终于哑声扬嗓。「我是你最恨的人。」 「恨?」她愣住。「为什么?」 「因为我强迫你做了不愿做的事。」 「什么事?」她不懂。 「……你会明白的,有一天,你会想起来。」 他低语,字字句句宛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撞开圈圈涟漪,她如梦似幻地听着。 这算是某种魔咒吗?她发现自己止不住强烈的好奇,很想、很想看清楚那人的真面目。 第十一章 渐渐地,她似乎抓到一些身影了,虽然那影子很淡薄。 「答应我,你会想起来……」那人黯然落话后,急速往后退,消失于甬道尽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喂!你别消失啊,喂!」 她焦急地喊,却已唤不回他—— 夏雨蝶从梦中惊醒。 起初,她仍深深陷在那奇异的梦境里,坐起上半身,双手迷惘地摸索前方,试图抓到那道无法捉摸的影子。 喂。 梦中的他,没有名字,甚至没有脸,只是很淡薄很模糊的影子。 但那个影子显得如许真实,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彷佛主宰着她整个梦境,那阴暗遥远又透着一线光明的世界。 那人是谁?为什么她会作这样的梦?为何梦醒之际,她抚着心口,会觉得那里传来阵阵的痛楚? 除了当年绑架她的三个坏蛋,她不记得自己恨过谁,就连那三个绑架犯也随着岁月消磨,淡出她的人生。 可那人,却说他是她最恨的人,还说他是来接她的。 接她去哪儿? 夏雨蝶漫漫寻思,心神恍恍惚惚,凝坐于床上,如一座雕像,窗外雨势滂沱,狂风呼啸地席卷,房内,却是一片静寂无声。 慢慢地,她清醒了,回神了,恍然忆起自己正借宿于杜非朋友的别墅。 现在几点了? 她转头,借着室内些微的光线望向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时针指向八点四十分。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她吓一跳,平常自己可是清晨五点便起床的啊,今日怎会睡得这么迟? 她匆匆下床。 电还没来,外头仍笼罩于暴风圈中,天色阴暗,室内光线更黯淡。 杜非将收纳于橱柜里的蜡烛全拿出来,当时负责室内装潢的设计师买了许多装饰用的各色香氛烛,全被他嫌累赘,扫进柜子里了,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他将香氛烛错落摆置于屋内各处,一一点燃,烛光摇曳,吐绽芬芳,平添几许浪漫气息。 有了光照,他开始准备早餐,烧了壶开水,冲了两杯滤挂式咖啡,将火腿、洋葱和青椒切成段,煎成软嫩的蛋卷。 刚将成品端上桌,夏雨蝶也正好梳洗完毕走出来,仍穿着昨夜他借她的长衬衫,纤细的裸足踩在凉凉的地板上。 他尽量不去看她修长细致的美腿,将视线集中于她的脸,她伸手将鬓边发绺拨拢于耳后,看来有些局促不安。 是不习惯跟男人独处吗?或者,是不想与他独处? 杜非深吸口气,推开脑海不受欢迎的念头,轻快地扬嗓。「我弄了早餐,过来吃吧!」 「嗯。」她在餐桌旁坐下,看着他准备的色香味俱全的餐点,秀眉挑起。「你还会煎蛋卷?」 「很稀奇吗?」他笑睨她。 「嗯,这蛋卷能煎得这么漂亮,不简单呢。」她赞美。 他笑笑。「你肯定是觉得男人都是那种进不得厨房的生手吧!」 「我没这么说。」她顿了顿,想想,朝他嫣然一笑。「不过你真的令我满惊讶的。」 以后,他会更令她惊讶。 他默默地想,递给她咖啡。「我都喝黑咖啡,家里只有糖,没有鲜奶。」 「没关系的,那我加糖就好。」她从桌上的糖罐里舀了一匙糖,举杯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又加了一匙。 他旁观她的举动。「看来你喜欢吃甜的。」 「做面包的人,当然喜欢吃甜啊!」她笑道,拿叉子戳了一口蛋卷送进嘴里,掩唇赞叹。「嗯,这个好好吃!这蛋还半熟的,有蛋汁呢!」 她太讶异了,这男人的手艺完全出乎她意料。 她吃得满意,杜非也得意,一面吃早餐,一面偷偷欣赏她进食的模样。 他喜欢看她吃东西,不像某些女人会在男人面前做作、装优雅,她吃相很自然,想吃就大口吃,不特别粗鲁,却又给人清爽明朗的印象。 看她吃得如此尽兴,他忽然有股冲动,好想就这么一辈子为她下厨料理三餐,交换她亲手做的点心和面包。 她会同意吗?会愿意跟他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吗? 她彷佛察觉他眷恋的目光,蓦地扬眸望向他,与他视线相接时,似有些许羞涩。 「嗯,」她刻意转头望向窗外。「台风好像还是很强耶,怎么办?今天可能下不了山了。」 「别担心。」他接口。「我这边存粮很充足,应有尽有。」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她顿住,似乎察觉自己即将失言,连忙敛眸,继续进餐,借此掩饰心慌。 他看出她的窘迫,胸臆也横堵复杂滋味,有点酸,有点涩,又有几分异样的甜。 「你怕留在我这里无聊吧?」他刻意玩笑地问道,营造轻松的氛围。「要不要玩牌?」 「玩牌?」她愣了愣。「扑克牌吗?」 「嗯。」 「可是我只会玩一些很简单的,像是心脏病或捡红点。」 「我可以教你,德州扑克,有兴趣吗?」他诱惑她。 「就是电影里常演的那种职业赌徒玩的赌局吗?」 「嗯哼。」 她想了想,还在迟疑,他已不由分说地作了决定。 「我们就玩这个吧!」 他教她玩德州扑克,找出一个封着几百颗彩色弹珠的玻璃罐,将那些弹珠拿来当成筹码。 「这些弹珠哪来的?」 「是我小时候收集的。」 「你收集这种东西?」 「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夏雨蝶但笑不语。她想象不到像他这样的大男人也曾是个童心未泯的男孩。 两人靠着客厅那张昂贵的茶几,坐在地毯上,杜非拿给她一条薄毯,让她覆盖着遮住双腿,虽然私心觉得可惜,但他希望她能自在地放松坐姿。 他先教她一些基本规则,如何切牌发牌,什么时候摊牌,该怎么下注,五张公共牌和玩家自己的两张底牌可以怎么样进行组合。 「你知道什么叫同花顺,什么叫fullhouse吗?」 「嗯,大概知道。」她在一堆散牌里拣选了a、k、q、j、10五张不同花色的牌。「这是顺子,如果五张都是同样花色,就是同花顺。fullhouse就是分别有三张跟两张相同点数的牌。」 「对,就是这样。这么说一对、两对、三条、四条你也应该知道喽?」 「嗯。」 「你真的没玩过吗?」他取笑她。 「真的!」她也笑了。「我都是看电影学来的。」 「看来你是个聪明的学生。」他赞道,开始随意发牌。「德州扑克跟一般扑克不同的地方就是它可以在公共牌跟玩家自己的底牌中,任选五张做组合。比如说现在发牌人面前是这五张牌,而你手里是这两张,怎么样才能组成对你最有利的牌组呢?」 「嗯,应该是这样……」 他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学生,很快便掌握了基础要诀,也从每一次排列组合中得到乐趣。 一整个早上,两人都沉浸于牌局中,中午,夏雨蝶自告奋勇掌厨,做了奶油培根意大利面,吃过饭后,杜非煮了壶伯爵红茶,在清醇的茶香中,继续玩游戏。 他开始教她下注的要领,她也愈来愈勇于将那些彩色弹珠筹码一大把一大把地推出去。 「嘿,不要以为是玩假的,就下注得这么干脆啊!」他调侃。 「让我玩一次嘛,我很想试试『梭哈』是什么感觉。」说着,她将面前所有的筹码推出去。 「你确定要showhand?」 「嗯。」 「好,我跟!」他也很阿沙力。「摊牌吧!」 牌面现出,她是四条,他则是fullhouse。 「ya!我赢了!」她高举双手欢呼,笑容灿烂如花,像个小女孩般兴高采烈,丝毫没察觉自己在他面前几乎卸下了平日恬淡有礼的面具。 第十二章 可他却发现了,悄悄地,将这般活泼欢笑的她放进心房,锁进记忆库里最珍贵的那一格抽屉。 「你这些弹珠,全是我的了。」她笑谑地捧起一把把彩色弹珠,放回玻璃罐里。 他听着那清脆撞击的声韵,心弦悸动,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 「要不要跟我打赌?」 「赌什么?」 「我们玩二十局,只要你赢了其中一局,就算你赢了。」 二十局里赢一局就算她赢?他是对自己太有自信,或是太瞧不起她? 夏雨蝶眯眯眸,有些不服气。「赌什么?」 「如果你赢了,我替你做一件事;如果我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赢了再跟你说,你放心,不会是有违道义的事。」他笑着眨眼,带点男孩似的淘气。 她凝睇他,又是狐疑,又忍不住莞尔。 「怎么,不相信我吗?」他挑衅。 「好啊,来试试看。」她卷了卷衬衫衣袖,蓄势待发,就不相信自己连一局也赢不下来。 「好,你来发牌。」他将整副扑克牌交给她,表明自己并无作弊的意图。 她笨拙地洗牌、切牌、发牌,不知怎地,突然有些紧张,为了缓和气氛,她试着找话说。 「你到底是做哪一行的?怎么好像经常到处旅行?」 她是随口漫问,他听了,却是大感意外。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 「啊?」她不明所以。 他自嘲地扯扯唇。「我以为你对我没兴趣。」 为何这么说?她不喜欢他失落的语气,莫名地想澄清。「我只是不想探人隐私而已。」 「如果我说我是职业赌徒,你相信吗?」他直视她,墨瞳深邃无垠,宛若包含着无数秘密。 她霎时有些迷惘。「真的?」 他点头。 「好厉害。」她直觉赞叹。 「厉害?」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一般人听到的反应该是厌恶居多吧,尤其像她这么端庄守礼的女人。「你不觉得我很坏?」 「为什么要那样觉得?」她理所当然地反问。 他窒住。 「就算你是赌徒,你也没赌到倾家荡产啊!而且你现在不是很认真在我店里工作?」 他怔怔地看她,左手不知不觉抚上自己脸上的刀疤。 这道伤疤,很多人看了会介意,对他有所怀疑,可她从初次见到他便不曾将这疤放在眼里。 她说,他看来不像是个坏人,她不认为他坏。 天哪,他好想吻她!好想好想,将这可爱善良的女人拥进怀里,感受她的温暖芬芳…… 不行!他必须忍住。 杜非咬紧牙关,极力克制体内澎湃的渴求,他不能吓到她,这辈子他最不想做的,便是吓走他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她。 他要的,是她全心全意的信任,以及,爱。 他希望她能爱他,即便倾尽他此生所有,他都要设法得到她的心—— 傍晚,风雨渐歇,两人的赌局也有了结果。 0:20,夏雨蝶竟连一局都没赢下来。 她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杜非朗笑。「就跟你说了,我曾经是职业赌徒啊!」 她瞪他,微微嘟嘴。 他挑眉。「怎么?不认输?愿赌服输,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知道啦。」她哀怨地横他一眼。「好吧,你说,到底要我做什么事?」 「这个嘛……」杜非没立刻回答,利落地将散落的牌收拾好了,举起空空的茶壶。「要不要再喝点?」 她直觉他似乎要自己答应一件难办的事,警戒地蹙眉。「你说过了喔,是不违道义的事。」 他笑笑。「别担心,我说话算话。」 「那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了。」她催促。 「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他在她对面盘腿而坐,正经的姿态教她不禁也严肃起来,跟着端正坐姿。「我希望你坦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想让你表舅跟表舅妈知道,你还活着?」 「什么?」她怔住。 「为什么不回家,要一个人躲在这个乡下小镇?」他追问,显然是预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躲不过了吗?夏雨蝶苦笑,敛下眸。 「愿赌服输,你答应的事,可得要说到做到。」他提醒她。 「好吧,我说。」她长声叹息,无奈地坦白。「因为……是假的。」 「什么假的?」他不解。 她扬眸,眼潭氤氲,迷离而忧伤。「我表舅跟表舅妈,他们……并不是真的跟我有亲戚关系,是假的。」 他震慑,心韵错拍,两秒后,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那次绑架事件后,我其实有去医院看过他们,刚好偷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们在争论该不该再和我扯上关系,我这才知道他们并不是我真正的亲人,是假装的,有人请他们演戏。」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她摇头,神情黯然。「就是因为不晓得是谁,我才觉得可怕,好像自己是个傀儡,一直被人操纵着过日子……我从以前就隐约感觉我们一家三口很像舞台上的演员,很虚假。」 「所以你就逃了?」他喉咙发紧,嗓音微涩。 「嗯。」她低着头,手指在地毯上画圈圈。「那时候我心很乱,不知道在这世界上我还可以相信谁,也怕那些高利贷的人又找上门来,连累他们,再加上他们显然也不想再跟我有牵扯,与其当面说破,闹得大家不愉快,还不如我自己悄悄离开。」 原来如此。 杜非默默注视着夏雨蝶,心情也和她一般忧郁。 原来她害怕着那个于幕后导演这一切的藏镜人,害怕着那虚伪的亲戚关系,害怕被虚假的亲戚当面抛弃,就像当年她亲生父母抛弃她一样,所以才选择躲藏。 原来她……害怕他。 有一天,她若是知晓他就是那个命令那对夫妇假扮成她亲戚的人,会怎么想? 她会因此厌恶他吗? 寻思至此,杜非蓦地心乱如麻,他曾在最隐密的赌场包厢,和最高贵的上流人士对赌,数百万美金的筹码一次showhand,他眨都不眨眼,但想象着某一天她得知真相会如何对待他,他竟慌张了,鬓边隐隐渗出冷汗。 「我都告诉你了,请你不要跟他们说喔。」她细声细气地要求。 他暗暗掐握了握掌心。「你放心,既然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保守秘密。」 「谢谢。」她微微一笑。 他凝望她,在晕蒙的烛光掩映下,她小巧的脸蛋格外娇美,带些许羞涩,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清雅秀致。 他好想,能摸摸她…… 烛光倏地灭了,烛蕊落尽了最后一滴蜡油,沉静地凋萎。 室内一片幽暗,伸手不见五指,而户外,仍隐约有风声低吟。 「这是最后一枝蜡烛吗?」她轻声问。 「嗯。」 「那怎么办?有手电筒吗?」 「我放在柜子里,得去找一找。」他说,却动也不动。 「怎么了?」 「我在想,你好像一点也不怕黑。」 「为什么要怕?」她奇怪地反问。 他轻声笑,黑暗中,那笑声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况味。 「一个人撑起一家店不怕,台风被困在车里不怕,停电也不怕,你这女人也太坚强了,这会让男人很苦恼,你知道吗?」 「苦恼什么?」 「没能发挥护花使者的功用啊!你不知道男人天生喜欢保护柔弱女子吗?」 他这是在揶揄她吗? 「因为这样令你们觉得自己很威风?」 「你反对吗?」 她弯弯唇,笑而不语。 两人安静片刻,杜非突如其来地开口。「可以再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六年前,你被绑架那几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第十三章 夏雨蝶震住,笑意乍然消逸于唇畔。「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只是想知道而已。」相对于她尖锐的嗓音,他语气显得平和。「如果你不想说,没关系。」 她是不想说,为何要说呢?这些年来,她恨不得能将那些丑陋的记忆都埋进地底最深处,别说跟任何人吐露,就连她自己,也不愿回想。 她倔强地咬牙。「我不想说。」 「没关系,那就不要说。」他低语,声嗓很温柔很温柔,几乎逼出她的泪,他摸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去找手电筒。」 语落,他摸索地起身,才刚迈开步履,她忽地扬嗓。 「不要走。」 她声音很轻很细,几不可闻。 但他听见了,凝住身子。 「那天……我上课到很晚,回家的路上,他们突然出现,掳走了我,我表舅跟表舅妈刚好开车经过,看见了,就在后面追。他们在我眼前蒙上黑布,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坐回原处,静静地听她说。 「表舅跟表舅妈半路翻车,他们知道祸闯大了,很紧张,带我往山上逃,找到一间废弃的小屋躲起来。他们担心闹出人命,警方会追过来,也不敢要求赎金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听他们商量着该怎么办,其中有个人建议把我卖到东南亚——」 「什么?!」杜非震惊。「他们打算卖掉你?」 「对,他们是那样说的。」她语音沙哑,全身颤栗。「我听他们说,有那种人口贩子专门把年轻的女孩子卖到东南亚,还说凭我这样的姿色应该可以卖不少钱……」 该死!该死! 杜非磨牙,肌肉紧绷。那时候他应该对那三个绑架犯下手更狠的,他该打得他们找不着牙,这辈子活在无尽的后悔中!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也是下着雨,我整夜听着雨声,完全睡不着,就这么睁眼到天亮……」 别说了!他很想阻止她,实在不忍听下去,但不行,她必须将一切说出来,从那黑暗的深渊中解脱。 他必须冷静听她说。 「隔天早上,他们有两个人出去买吃的,留下一个看守我,我找到一块金属碎片,终于割断了绳子,我想逃,那人抓住了我,然后……」 她陡然顿住,他可以听见她呼吸变得急促,断断续续。 他好想抱她,双手迟疑地探出,却还是强迫自己收住。「然后怎样?那人是不是……想强暴你?」 她倒抽口气。「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涩涩抿唇。 夏雨蝶没接话,眼眸灼痛,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可她依稀看见了,看见那野兽般的男人朝自己伸出魔掌。 她倏地僵凝,身子阵阵冷颤。 他察觉到了,坐过来,轻轻拍抚她颤抖的背脊。「没事的,你现在很安全,没有人会对你怎样,没事的……告诉我,后来怎样了?」 她努力调匀呼吸,用一种冷冷幽幽的口气继续说道:「他说反正我也要被卖掉了,不如在卖掉以前,先让他用一用。我一直挣扎,拼命挣扎,对他又踢又咬,不停叫救命,可是没有人来救我,谁也没来救我……」 为什么她在叙述这件残酷的往事时,会显得这么冷漠疏离呢?不哭不怨,好似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愈是如此,杜非愈为她心痛,他再也忍不住了,展臂将她拥进怀里,大手轻抚她螓首,将她护在胸膛。 她木然地毫不抗拒,像整个灵魂与身体抽离。 「我拿石头拼命砸他,他的头被我砸破了,受伤流血,他很生气,咆哮着追过来,我一边跑,一边哭,后来绊倒了,顺着山坡滚下去……」她顿了顿,嘶哑地冷笑。「所以你懂了吗?我不但差点就被强暴,而且还差点杀了人,这就是那几天发生的事。」 为什么要这样嘲讽自己呢?为何她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哭哭啼啼地诉苦,寻求安慰? 为何她如此该死地坚强! 上天让他错失她六年,就是为了让她变得如此坚强吗?坚强到彷佛不需要他的保护…… 杜非胸口剧痛,不由自主地拥紧她。「别这样,雨蝶,别这么说话,你可以哭出来的,没有人会笑你软弱,任何人经历过那种事,都会害怕、会彷徨,你不用将所有的悲伤都藏在心底。」 夏雨蝶没反应,一动也不动。 她并不想哭,没必要哭,再多的磨难都挺过来了,又怎会为了回忆一段不堪的往事而懦弱哭泣? 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何自己会将保守多年的秘密对这个男人毫无保留地倾诉?就连对佑星,她也三缄其口的。 因为这片黑暗吗?因为在这风雨凄迷的夜晚,在这间宛如遗世独立的屋子,让她的心境产生某种奇异的变化吗? 将这秘密说出来后,她似乎舒服多了,坦然多了,有种从魔鬼的桎梏中解放的错觉…… 她眨眨干涩的眼。「真不好意思,要你听我诉苦,谢谢你。」 他闻言,身子僵了僵,良久,才哑声低语。「不要跟我道谢,你永远不需要跟我说这两个字,永远不要。」 为什么?她想问,言语却迟疑地卡在唇畔。 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听到他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心跳声,那么默契地唱和着。 气氛很暧昧,她这才警觉自己跟这男人靠得好近好近,几乎是胸贴着胸,而他性感的气息吹拂于她耳畔。 她心音乱了,呼吸停了,刚想躲开,他的唇已吻上了她。 吻着她的发,吻她额头,吻她轻颤的眼睫,她娇挺的鼻尖,然后,是她的唇。 他吻得很轻,很慢,与她四唇相接时,她觉得自己的心口似有蝴蝶拍翅,难以自持地悸动。 他轻轻咬她软软的唇瓣,慢条斯理地啄吻,他真的很懂得如何接吻,即使是这般轻微的挑逗,已足够令她强烈晕眩,全身酥麻。 他用舌尖舔她唇缘,引诱她分开唇,迎接他温柔的侵略,她不由自主地娇吟,几乎软倒在他怀里。 忽地,电来了,客厅灯光乍亮,刺痛两人的眼。 她恍然回神,霎时羞赧不已,仓皇跳起身。 「你在做什么?」她懊恼地质问他,这样的质问相当不具说服力。 他不说话,定定地望着她。 她更难堪了,芙颊羞得渲染霞色,正不知所措时,手机铃音适时响起,她急急去接。 「喂。」她语气很不自然,轻微发颤,听对方说几句话后,她怔忡,许久、许久,才逸出不敢相信的惊呼—— 「佑星!你回台湾了?!」 【第六章】 万佑星回台湾了。 原来这六年间,他和夏雨蝶一直保持联系,在美国修完博士学位后,他接到台北某间大学的聘书,立即整装回台,一到机场,第一个打电话通知的人便是她。 隔天傍晚,他便来到这间乡下面包坊,亲自接她去用餐。 芬姨和三婶这才知晓原来这位年轻老板娘有个在国外念书的男朋友,齐声抱怨为何夏雨蝶不早跟她们说,而她只是嫣然微笑。 杜非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盯着夏雨蝶盛装打扮,她难得穿了件粉彩碎花洋装,系着飘逸的丝巾,清淡的妆容显得格外娇美。 万佑星则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穿着略嫌呆板,但与她相偕而立,也颇有郎才女貌之态。 这是杜非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这个男人,在雨蝶还是个大学新鲜人的时候,窃取她的芳心,就是他,抢走了自己早早认定的女人。 就是这可恶的家伙…… 杜非目送两人离开,厘不清横梗于胸臆的是什么样复杂的滋味,是愤怒,或挫折?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嫉妒? 第十四章 唯一确定的是,他心烦如绞,向来明晰的脑袋完全当机,无法犀利地运转。 他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她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吧? 「阿非,你心情一定很不好。」 两位大婶似乎都察觉了他低落的情绪,不忍地望向他。 什么时候,他沦落到必须接受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婆婆妈妈的同情了? 他讥诮地撇撇唇,不发一语。 「唉,都怪雨蝶这丫头,藏得太好了,我们谁也没发觉原来她早就有了男朋友,而且感情还很好的样子。」 感情很好吗?杜非咬牙。 「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凭你这条件,不怕找不到好女人可以爱。」芬姨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试图安慰他。 她们根本不懂,在他眼里,除了雨蝶,没有第二个女人。 见他仍不说话,神色阴郁,两个大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互看一眼,同声叹息。 室内沉寂片刻,大婶们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八卦的本性。 「喂,你猜他们去哪儿吃饭?」 「咱们镇上还有哪家餐厅上得了台面?当然是『镜花水月』。」 「真的去那间?这下可不妙了。」 「为什么不妙?」杜非插嘴。 芬姨跟三婶看看他,很犹豫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正要说话,芬姨的手机响起。 她接电话。「喂,阿玲啊,什么事……你说雨蝶跟她男朋友到你们那边去了?啧,我就知道……什么……喔,好好,有什么最新进展随时打电话跟我说。」 她刚结束通话,三婶便迫不及待地问:「是阿玲打来的吗?她说什么?」 「她说那个万先生已经在那边订好位子了,而且还订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 「九百九十九朵?!」三婶惊叹。「难道真的要求婚?」 求婚!杜非震慑,望向两位婆妈。 芬姨这才跟他解释。「你知道我们小镇的另一边有个湖吧?湖畔有间民宿,里头的餐厅就盖在湖上,因为风景很好,这两年很出名,许多年轻人都特地来这边跟女朋友求婚。」 「他们都说,那间餐厅是『求婚圣地』。」三婶接口。 求婚圣地。 杜非咀嚼这四个字,眸光黯下,双手悄悄掐握成拳。 当夏雨蝶在餐厅临湖的户外平台上看见满满的各色玫瑰花,以及那一盏盏与潋滟湖光相互辉映的烛火,她的心弦霎时揪紧了,预料到接下来将会面临什么。 果然,吃过主菜,上点心的时候,一枚精致小巧的钻戒扣在冰淇淋盘上一朵巧克力玫瑰里,送到她面前。 「还记得我去年回来看你的时候,跟你许下的承诺吗?」万佑星笑睨她,神态温柔。「我说,等我拿到博士学位,我就娶你回家当我老婆。」 是的,他的确那样许诺过。 「现在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候了。」他笑容迷人,神采奕奕。 夏雨蝶心韵加速,看着男友拿起钻戒,接着捧起她柔荑。 「嫁给我吧!雨蝶,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让你幸福。」 她听着那温文恳切的求婚词,轻轻敛眸。 六年前,当她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国时,便一直盼着这天来临,他们说好要结婚,做这世上最教人欣羡的神仙美眷…… 我来接你了! 低沉浑厚的嗓音蓦地在她耳畔回响,她惊怔,身子瞬凝。 你答应过我,会等我的,所以我来了。 谁?是谁在她耳畔说话? 夏雨蝶慌张地左顾右盼,却谁也没看到,没有人对她说话,但那魔魅般的言语却是如此清晰果决。 「怎么了?雨蝶。」万佑星不解地望她。「你在找什么?」 她不知道。若是她能得知这呼唤她的嗓音是谁,便不会这般迷惘。 夏雨蝶怔怔地凝视男友,很奇特地,渐渐地有另一张男人的面容与他重迭,甚至盖过他的五官—— 那是,杜非的脸。 她知道他在等她吗? 她可知晓,他已等了她六百年,等她对他许下的生死之约有朝一日能实现?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杜非狂怒,忿忿地握拳,一次次地重击粗壮的树干。 他在面包坊外的溪边,等着夏雨蝶归来,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夜幕深沉,她却迟迟不归。 他跟百年老树斗着拳击,指节撞击到瘀青出血,狠狠地痛着,而他浑然不觉。 月光安静地洒落,草丛边流萤飞舞,波光粼粼,映着他孤寂的身影。 终于,路口亮起刺眼的车灯,车子缓缓前驶,停定于透天厝前。 万佑星下车,很绅士地为夏雨蝶开车门,两人于屋前道别。 「今天晚上我会在那间民宿过夜,明天再过来接你吃午餐。」他笑道。 「嗯。」她温顺地颔首。 两人相凝数秒,他俯下头,轻轻吻她的唇。 杜非瞠眼,干涩地瞪着这一幕。 万佑星吻着,渐渐地感到激情难抑,加重了力道,大手也不规矩地揽住夏雨蝶的腰,将她贴向自己下腹的勃起。 她察觉到了,紧张地推开他,芙颊生晕。 「雨蝶……」他沙哑地唤,掩不住渴切的欲望。 「不要这样,你快走吧,晚安。」她催促他离开。 他不情愿地叹气,只好挥挥手,坐回车里。 她伫立门前,目送车影淡去,消失于深浓的夜色中,正欲进屋,一道人影飞快地窜到她身前,她吓一跳,差点尖叫出声。 「是我。」杜非沉郁地表明身分。 她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在等你。」他回答得简洁,却意味深长。 她怔忡地望他。 「听说那个男人向你求婚了?」他开门见山。 她眨眨眼,迟疑未语。 「你真的要嫁给他?」这话,明明白白是质问了。 她微微颦眉。「是又怎样?」 「为什么是他?」他语锋凌锐,圈锁她的目光咄咄逼人。 她感到不舒服,语气变得防备。「当然是因为我爱他。我从进大学时,迎新晚会那天开始,就爱上他了,他跳下醉月湖,把差点溺水的我救起来。」 他瞪她。 她说万佑星救了她。 他也曾经救过她啊!潜进冰冷的潭水,将意图自尽的她捞起来——但她当然不记得了,只有他,还牵挂着前世的纠缠。 只有他在奈何桥前,坚持不喝那碗孟婆汤,六百年来,宁愿做阴曹地府里的孤魂野鬼,飘荡无依,受尽折磨,只求如果有来生,能与她再度相遇。 只有他,执着至此,痴情至此…… 「杜非,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她直视他阴郁的脸庞,墨睫轻颤,总是明透的眼眸此刻略显迷蒙。「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想法,我想请你明白,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这什么意思?她想对他说什么? 杜非咬牙,墨瞳瞬间迸出灼灼火焰。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敛眸。「你也知道,我男朋友回来了,他很爱吃醋的,如果他知道我店里有个男人,我想他会……不高兴。」 「这意思是要我走人,对吗?」一字一句从齿缝逼落,凌厉如刃。 她微微颤栗,有股莫名的急切想安抚他,她并不希望伤他自尊。「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呃,佑星希望我们赶在年底以前结婚,所以我也打算尽早结束这间面包坊——」 「我知道了。」他举起右手,止住她。「你不用这么为难,我会走。」 撂下话后,他转身就走,跳上车,以最快的速度疾驶奔驰。 她听着那尖锐呼啸的引擎声,彷佛听见他内心难以宣泄的愤慨与不满。 他干么那么生气? 第十五章 夏雨蝶恍惚地想着,心湖,悠悠地荡漾,浮起一抹奇异的酸楚,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那是什么。 「若是本王有办法找到证据,证明傅长年并未通敌叛国,将他从牢里营救出来,你愿意跟我吗?」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瞧着他。 这么讶异吗? 他撇撇嘴。「你听清楚了,本王要你,只要你跟着我,我保傅长年不死。」 她总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容颜刷白,比寒冬初雪更晶莹剔透。 「王爷,这太……」她颤着唇,似是思索着该如何响应这令她措手不及的要求。「我不能同意这样的交换条件。」 「为什么不?」他声嗓变得尖锐。 她直视他,眼眸清透如水。「因为我不是物品,不能这样买卖。」 谁说不是物品便不能买卖?他这王府里数百位奴仆,不都是买卖来的吗? 他阴狠地瞪她。「你倒倔气得很!不怕本王震怒吗?」 她抿唇不语,脊背挺直。 好个高傲的丫头!她真以为他不敢动她? 他怒了,且是近乎受伤的狂怒。她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何时这般忍让过一个女人? 「你以为,你还有说不的余地吗?」他倏地冷笑,擒握她纤细的手腕。「跟我来!」 「王爷!」她吃痛,蹙眉忍着。「您要上哪儿去?」 「本王不是答应了今日让你见傅长年一面吗?现下就跟我去见他,让你看清楚他成了什么样子!」 他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揽抱她上马,一路驰往刑部大牢。守卫们认得他身分,更认得他手上的令牌,不敢拦阻,一一让道。 大牢里,甬道阴森,墙面的火把燃烧着不祥的青焰,空中浮漫着某种血肉腥臭味,极是呛鼻。 「嗅到了吗?这是血的味道。」他语气阴沉。 她不觉打了个冷颤。 「睁开眼好好地看着,看这牢里的每一个人被折磨成什么模样。」 她不敢看,许多人双手缚着,半吊于空中,身上伤痕累累,萎靡不堪,其中有好几个明显曾遭受烙刑伺候,血肉模糊。 一直走到最后一间,她才从眼角余光瞥见了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一样被吊着,双手扣着铁环,长发凌乱纠结,下巴胡须未剃,生长若杂草,身上的囚服又脏又破,血迹斑斑。 更令她心生纠结的,是他正受着严厉拷问,两名酷吏一左一右,其中一个挥着长鞭往他身上招呼,另一个手上拿着烧红的烙铁。 他们在做什么? 「不要!住手!」她心痛地嘶喊,奔到牢房外,握着冰冷的铁栏杆。「年哥、年哥,是我啊,是我雨蝶!你听见了吗?」 傅长年没有回答,闭着眼,头颅无力地垂落,已陷入晕厥。 「把他叫醒。」他无情地下令。 「是,九王爷。」酷吏们领命,捧起水盆,朝傅长年脸上一泼。 傅长年震了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年哥,是我,雨蝶!」 傅长年看着她,又好似根本没瞧见她,双目苍茫无神。 她心急如焚,用力拍打铁栏杆。「让我进去,你们让我进去见我年哥一面,我是他的夫人,让我进去!」 酷吏们听闻她的恳求,却是满脸为难。 「王爷!」她只能转而央求他。「请您让他们开门,让我进去看看年哥。」 他一动也不动。 「王爷,就算我求您,请您开恩!」 总算肯求他了吗? 他讥讽地扯唇,眼神凝冰。「要本王开恩,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她震慑,全身颤栗,许久、许久,难以启唇。 「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对本王屈服吗?」他语气冷冽。 她苍白着脸,双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葱葱指尖几乎在掌心里掐出血来。好片刻,她终于喑哑地扬嗓。 「王爷可知,您这么做,我很可能恨您一生一世?」 他闻言,胸口一窒,差点断了呼吸,可他仍是倨傲地扬着下颔,嘴角噙着冷笑。「这世间憎恨本王、看不惯本王嚣张狂妄的人可多了,不差你一个。」 她倒抽口气,瞳眸氤氲。 他看不清那是泪水或是对他的迷离恨意—— 「就照王爷所说的做吧!」 「你打算这样喝到什么时候?」 一道不赞同的嗓音从空中降落,声量雄厚,砸痛杜非耳膜,让他原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更难受。 他懒洋洋地抬头,微眯着眼,迎向不速之客。「是你啊,凯成。」 「你以为还会有谁能够这样自由出入你家?」张凯成翻白眼。「也只有我这个好朋友了,你杜非『唯一』的朋友!」 「干么这样强调?」杜非嗤笑。「这意思是讽刺我没别的朋友吗?」 「你有吗?」张凯成不客气地反问。 杜非想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是没有。」语落,他又举起酒瓶,将剩下的液体一口喝干,辛辣的酒精灼烧着喉咙。 「还没喝够吗?」张凯成看看醉眼迷蒙的他,再看看客厅里一堆东倒西歪的酒瓶,摇头叹息。 他踢开碍事的空酒瓶,在杜非面前盘腿坐下,一脸庄严。 「干么?」杜非好笑。 「我认真的,这件事我早就想问清楚了。」张凯成紧盯好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在街头打架的时候,你照顾我,我掩护你,事情搞砸了老大不高兴,我们也是有难同当,一起受罚。」 「所以呢?你说这些干么?」 「我就不懂,这天下的女孩子这么多,你偏偏只挂念那个夏雨蝶?凭你这条件,主动勾勾手,哪个美女不自动投怀送抱,干么对她那么执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杜非皱眉,打了个酒嗝。 「我说,我看不下去了!」张凯成拉高嗓门。「我就不懂那丫头到底哪里好了?你为什么要这么中意她?她说要嫁给别人,你就整天买醉,将自己搞成这副颓废样——杜非!你还有没有一点男人的尊严?你是我认识的那个就算身上被砍了好几刀,还是不肯磕头求饶的杜非吗?好几次,你从鬼门关走一趟回来,哼都不哼一声,现在却为了个女人不思振作,我真不懂你!」 「你是不懂……」杜非讽嗤,嘴角自嘲地歪斜。 没人会懂他对雨蝶的执恋,烙印了六百年的相思,怎能轻易磨灭? 他只是不甘,为何从前世到今生,他总是迟了一步,总有另一个男人抢先得到她芳心? 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他喃喃,胸臆焚着火,灼灼闷烧。 「不甘心什么?」张凯成不解地问。 他没回答,举臂用力一掷,空酒瓶撞向墙面,铿锵作响,瓶颈登时破碎。 张凯成吓一跳,担心他脾气一来伤了自己,急急相劝。「杜非,你冷静一点!」 他不要冷静,为何冷静? 他已耐心守候几个世纪,还要他等多久? 杜非蓦地睁眸,目光犀利,咄咄逼人。「凯成,你帮我一件事。」连吐嘱也清晰,彷佛酒意尽褪。 怎么有人能那么快从酒醉中清醒? 张凯成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不得不佩服。「什么事,你说。」 「帮我调查万佑星。」 「万佑星?你是指夏雨蝶的男朋友?」 「没错。」他冷冷颔首。「调查清楚他的一切,他的家庭背景、在哪里工作,还有,他的弱点是什么。」 听闻他的嘱咐,张凯成聪颖地立刻醒悟。「你想对付他?」 杜非不答腔,眉宇不动,唯有深不见底的眼潭,隐隐浮掠残酷的冷光。 时光流转,经过六百年,他依然只能用同样卑鄙的手段强夺她。 或许,这是他的宿命—— 第十六章 【第七章】 玻璃墙内,纸醉金迷,天花板吊着豪华枝状水晶灯,映亮一群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 紫金色调的昂贵沙发上,或坐或倚,人们慵懒地交谈,打情骂俏,系着黑色领结的服务生穿梭于卡座间分送香槟及烈酒。 室内中央,几张赌桌错落摆置,赌客们玩着扑克、二十一点、百乐门等赌博游戏,桌上立着一迭迭各色筹码。 这间会员制的俱乐部隐身于台北山间某独栋豪宅,数百坪的空间,荟萃了世间百态。 隔着玻璃墙,杜非冷静地旁观。这小巧私密的浮华世界,正是由他一手建立,但几乎无人知晓他便是这间俱乐部的幕后老板。 「看到他了吗?」张凯成走进这间隐密的包厢,手上端了两杯加冰威士忌。 杜非从他手中接过其中一杯,好整以暇地啜饮。 「左边第二张沙发,看到没?」张凯成用手指了指方向。「他跟david坐在一起——」 「我看到了。」杜非打断好友。「那家伙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他了。」 万佑星,他终于还是主动走进了这精心为他布置的陷阱。 杜非冷冷一笑。「你说david跟他是大学同学?」 「没错。他们今天办同学会,散会后,david就把他往这里带了,本来他没有会员资格是进不来的,我可是吩咐了为他特别破例。」 「赌跟女色,这就是他两个弱点?」 「说弱点嘛,也还好,他不像有些人那么沉迷。」张凯成啜了口酒,解释他调查所得的资料。「他在美国读书时,认识了一群纨裤子弟,有时候会带着他一起玩,到赌场小赌几把之类的。还有,你也知道留学生生活挺无趣的,很多人都会跟同在异乡求学的异性上上床、打打炮,消磨时间,那家伙长得算挺帅的,满受女同学欢迎,据说这六年来,跟他上过床的女生起码有二、三十个吧。」 都有了雨蝶这样的女朋友,他还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杜非不悦地冷哼。 张凯成打量他不以为然的表情。「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杜非没立刻回答,喝干杯中酒,帅气地搁下玻璃杯。「就招待他好好在这里玩吧!吃的、喝的、赌博、女人,他想玩什么就给他什么。人性是脆弱的,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抵挡诱惑的能耐。」 「意思是……魔鬼的试炼吗?」张凯成机灵地问,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杜非不置可否,嘴角噙着冷冽的讥讽。 窗外又开始落雨。 每逢雨夜,她总觉得特别惆怅,胸口空空荡荡的,似是失落了什么。 究竟是少了什么呢? 这问题,她问自己不下千百次,从来不曾找到过答案。 夏雨蝶起身拉上窗帘,试着隔绝外头烟雨蒙蒙的世界,但淅沥沥的雨声仍是透过玻璃窗,隐约在她耳畔吟唱。 她幽幽叹息,出神片刻,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水晶收藏盒,盒子里,是一串彩晶蝴蝶手炼。 这手炼,是她十四岁那年一个陌生男子送给她的,她一直细心收着,偶尔在这样的雨夜,她会拿出来怔怔地玩赏。 将因父母去世而痛哭晕厥的她一把抱起,给她温暖的安全感,又留下这串蝴蝶手炼的恩人,是谁? 在幽蒙的梦中呼唤着她的名,说要接她走的男人,又是谁? 还有,为她安排了虚假的监护人,在背后操控她人生的人,是谁? 为何她会有种奇特的预感,这三个人,或许会是同一个人? 如果真的是的话…… 想着,夏雨蝶蓦地打了个冷颤,这背后重重的黑幕,令她害怕。 她急忙将手炼放回水晶盒里,关上抽屉,正欲起身离开卧房时,眼角瞥见搁在书桌上的一只玻璃罐。 罐子里,收着一颗颗彩色弹珠,是杜非「输」给她的礼物。 她不觉伸出手,捧起沉甸甸的玻璃罐,在灯光下,弹珠折射出一道道魔魅色彩,令人目眩神迷。 就像弹珠主人给她的感觉一样,是那么神秘、不可捉摸。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一切可好? 夏雨蝶迷蒙地想着,心弦顿时牵紧,隐隐地痛。 自从杜非离开后,她发现自己竟不时想起他,怀念着他幽默的玩笑、略微低沉的声嗓;他教她玩德州扑克时,星眸近乎淘气的闪光;他在台风夜里找到她时,那个焦心的拥抱;以及在那宁馨的黑暗里,他温柔缠绵的吻…… 不能再想了! 夏雨蝶严厉地制止自己,努力排开脑海纷乱的思绪,她有男朋友了,也已答应对方的求婚,这样思念另一个男人,是对佑星的背叛。 就因为意识到自己对他似乎产生了异样情愫,她才急急赶他离开,而他既然走了,从此以后便与她各不相干,只是陌生人。 不能想他,绝对不能想…… 她深深呼吸,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拿起手机,拨通熟悉的号码。 铃声响了好久好久,对方才不耐烦似地接起电话。 「喂,佑星吗?是我。」 「雨蝶?!」万佑星微哑的嗓音从另一端传来,听起来不可思议的遥远。「这么晚你打来干么?」 「没有,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有些窘迫。「你睡了吗?」 「还没,我在外面。」 她这才听清他说话时,有吵杂的背景音,似乎还有女人的笑声,笑得很娇,花枝乱颤。「……你那边好像很吵?」 「我跟朋友在一起。」他提高嗓门。 「什么朋友?」她试探地问。 「就几个很久没见的老同学。」他显然不想解释。「好了,我不能跟你多说了,你早点睡吧!晚安。」语落,他就要挂电话。 「等等!」她喊住他。「你应该还记得明天我们约好了一起吃饭吧?」 「我知道啊,明天我会开车下去找你,就这样,掰!」他迫不及待地切断线。 夏雨蝶怔忡地握着手机,听着那规律的、带着几分冷漠的嘟嘟声。 不知怎地,她感觉有点心寒。 万佑星觉得自己像梦游的艾丽斯,偶然穿越过兔子洞,踏进一个缤纷迷离的奇境。 在老同学的引荐下,他初次造访这间秘密俱乐部,疯狂一夜,留下了甜美的回忆,跟着更收到一份惊喜礼物。 俱乐部为了感谢vip会员,特别提供一张有效期限一个月的贵宾证,持有证件的人便能享受贵宾待遇,不仅能自由出入俱乐部,美酒佳肴无限制享用,每次还无偿奉上十万元的筹码,供贵宾赌博玩乐。 这等好事,简直美妙得不似真实,更美的是,他的好同学将这张贵宾证转送给他。 一个月的享乐人生啊! 万佑星惊喜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几乎每个晚上都来这间俱乐部报到,尽情欢乐。旁人不知他真实身分,还以为他也是名流人士,美女们见他长得帅,一副知识分子的气质,纷纷主动搭讪。 他自认不是柳下惠,没有坐怀不乱的定力,乐得接受她们投怀送抱。 就当是婚前的小小放纵吧! 他告诉自己,结婚以后,他便必须扮演传统世俗那种好丈夫、好爸爸的角色,不可能再如单身时随心所欲,所以此时不恣意狂欢,更待何时? 他以为自己很聪明,能够在欢愉的同时保持理智不越界,但魔鬼的试炼岂是如此轻易能抵挡?夜复一夜,他饮酒作乐,在赌桌上挥霍筹码,在沙发上与女人卿卿我我,渐渐地,迷上了这样的滋味,难以自拔。 为了一晌贪欢,他取消好几次跟雨蝶的约会,就连上周末,他们说好了一起回他东部老家,让她见见未来的公公婆婆,他都临时爽约。 第十七章 至少这一个月,他不想回到现实世界,没有人能阻止他在这奇境里梦游。 「老师,万教授~~」一道娇甜的嗓音往他耳边吹拂,跟着,一个窈窕美女腻坐在他怀里,藕臂暧昧地勾着他肩颈,两团豪乳更毫不害臊地直接往他胸膛推挤。「来玩嘛,光坐在这边喝酒多无聊,你上次不是说要教人家玩二十一点吗?到底要不要教我嘛!」 「教、教,当然教!」他喝得满脸通红,呵呵笑着,用力在美女唇上啄吻一下,不客气地吃豆腐。「不过我教会你以后,你打算怎么谢我?」 「这个嘛……」美女搧搧浓密性感的睫毛,凑向他耳朵,挑逗地低语几句。 他听了,呼吸乍凝,连耳根也变红。 「怎么?这样还不够吗?」美女娇嗔地睨他。 「够、够,很够了!」万佑星再次亲亲美女的唇,心满意足地叹息,浑然不觉自己正以光速堕落—— 他又失约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来万佑星第几次对自己失约了?夏雨蝶计算不清,只觉得这男人,似乎变了许多。 六年来,他们分隔两地,只靠着电话和电子邮件联系,对彼此的了解愈来愈少,彷佛还有些陌生。 时间和距离,果然是感情的杀手吗? 虽然他一回台湾就遵守诺言向她求婚,但总觉得彼此的情意渐渐淡了,或许是因为这六年来,他们各自成长,各有各的生活圈,再也回不去从前天真单纯的学生时代。 现在的他,她捉摸不定,尤其他一次次地爽约,又常常在晚上找不到人,她不禁狐疑,他只身在台北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某天,她甚至接到大学校方打来的电话,问他怎么没去上课?她吓一跳,急忙编个借口说他发烧生病了要请假。 后来,她连打好几通电话,他才懒散地接起,说是自己昨夜喝太多,早上醉到醒不来。 「你怎么会喝那么多?」她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心情不好吗?」 「没事,只是跟朋友聚餐,一时高兴就喝多了。」 「又跟朋友聚餐?」 最近他社交活动好似特别多,夜夜笙歌。 「总之我没事,就这样了,掰。」 接着,又是不耐烦地挂她电话。 即便夏雨蝶再怎么粗线条,也能察觉到不对劲,更何况她原就是个细心敏感的人。 她决定一探究竟。 这天,她搭高铁上台北,算准了他课堂时间,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来到教室门口,孰料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学生打闹玩乐。 「请问,现在不是应该是万教授的『高等微积分』课吗?」她问那些学生。 「是啊,不过教授今天请假。」 又请假?她愕然。「为什么?」 「教授生病了,他最近好像身体不好的样子,已经第三次调课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他到底搞什么?真的生病或者又喝醉晏起? 夏雨蝶离开校园,搭上公交车,来到未婚夫在台北租的房子。他租了间三房两厅的公寓,对这里的居住环境颇感满意,考虑直接买下来当成他们婚后的新居。 上回两人见面,他给了她一副钥匙,要她随时可以上台北找他。 夏雨蝶从包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室内一片凌乱,典型单身汉的窝,她里里外外地走动,空无人影。 他不在家。她拨打他的手机号码,也没人接听。 究竟上哪儿去了?夏雨蝶无奈叹息,在客厅里枯坐数分钟,实在看不惯眼前这一团乱,很自然地开始打扫。 临近黄昏,她总算收拾干净,屋内焕然一新,木质地板上了蜡,光可鉴人,每扇玻璃窗都闪闪发亮。 她再打手机,万佑星仍是犹如断了音讯的飞鸽。她苦笑,肚子也饿了,只得先出门用餐。 附近有家牛肉面店,远近驰名,许多客人慕名光顾,她经过时,看看刚好还有张空桌,便走进去,叫了碗清炖牛肉面。 吃到一半,老板娘忙忙地走过来,颇有歉意地问:「小姐,店里都满座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跟别的客人并桌?」 「嗯,好啊,没关系。」她友善地应允。 老板娘感激地笑,招呼一对中年夫妇。「两位请这边坐。」 「谢谢啊,小姐,真不好意思。」中年夫妇在她对面坐下,很客气地道谢。 夏雨蝶扬眸,嫣然一笑,笑意却在转瞬间消凝。 她怔怔地望着他们,而他们在认清她的五官后,比她更惊骇,尖呼出声—— 「雨蝶?!是你吗?」 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六年前,当夏雨蝶决定销声匿迹时,她便有觉悟,迟早有一天她必须面对这一刻。 与这对自称是她表舅和表舅妈的夫妇,面对面,将一切摊开来谈。 「你还活着?」他们很震惊。 她苦涩地敛眸。「对,我还活着。」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消失?我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是啊,为什么呢?夏雨蝶自眼睫下窥视两人,黯然沉思。 其实这六年来,她还是牵挂他们的,偶尔会来台北,悄悄探望他们的生活,她甚至知道去年他们搬了家,换了间更大更舒适的房子,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 这就是最令她讶异的地方,原来他们还有个儿子,但她从不知晓,她一直以为两人膝下无子,才会好心收养她。 经过一番打听,她才弄清原来他们的儿子之前在牢里服刑,前两年才出狱。 夫妇俩热烈地欢迎他回家,完全没向他提及她的存在。 也对,对他们来说,她只能算是人生意外的过客,既然收了钱,就配合演出她的亲戚,戏散了,便各不相干。 她感觉受伤,更感到心寒,好几次差点就站出来向他们追问真相,但最后总是隐忍作罢。 因为她怕,怕那幕后的缘由会是丑陋不堪。 经历过父母双亡的惨剧以及那场几乎撕裂她心神的绑架案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承受更可怕的事。 但现在,或许该是她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一念及此,夏雨蝶深吸口气,勇敢地扬眸,直视面前两位熟悉又陌生的长辈。「其实你们,不是我真正的表舅跟表舅妈,对吧?」 「嗄?!」两人面面相觑,神情看起来颇惊慌,过了好片刻,才由「表舅」代表开口问。「你怎么知道的?」 果真如此! 夏雨蝶表情漠然,已厘不清胸臆复杂的滋味,是苦,还是酸? 「到底是谁?」她强抑情绪,努力保持淡定。「是谁委托你们担任我的监护人?谁在幕后导演这场戏?」 「这个嘛……」夫妇俩你看我、我看你,面带犹豫,显然谁也不敢多嘴爆料。 夏雨蝶咬咬牙。两人愈是闪躲,她愈觉得情况不单纯,她豁出去了—— 「请你们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谁这样捉弄他?! 夜幕笼罩的台北,霓虹闪烁,道不尽的极致风华。 万佑星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步履踉跄,随波逐流。昨日的他,或许还会因周遭热闹的气氛感到兴奋不已,今日的他,只能深陷闇黑的绝望。 因为他中了仙人跳。 他喝得烂醉,跟某个绝色美女一夜风流,醒来发现自己被拍了裸照,美女与他的同伴勒索他交出千万赎金,否则就要在网络及校园里散发照片,到时他不仅名誉扫地,未来恐怕在学术界都难有立足之地。 说来可笑,堂堂高端知识分子竟会傻傻地跳入这种陷阱,谁会相信呢? 偏偏他就是中了计,困在这万丈深渊中,不知如何挣脱。 对方只给他三天的时间,可他要到哪里筹这笔钱呢? 第十八章 他才刚学成归国,连第一个月的薪水都还没拿到,一千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他可没脸回家要钱,就算要了,家里人也给不起。 该怎么办呢? 一整天,他在台北街头流浪,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彷徨失措,思绪凌乱如纠结的毛线团,理不出头绪。 直到夜深了,天空静静地飘落雨,一道突如其来的念头犹如闪电击中他脑海,他震住,眼眸蓦地绽出锐光。 也许,只有赌一赌了! 「他输了多少?」 私人包厢里,杜非懒懒地坐在沙发上,透过特制的玻璃墙,欣赏某个男人在赌桌上挣扎,一步一步往地狱堕落。 「已经两百万了。」张凯成回答。「还要继续借他钱吗?」 杜非比了个帅气的手势。「再借他一百万,我倒要看看他还有没有胆子继续玩下去?」 张凯成领命走出去,两小时后,他再度回到包厢。 「他输了五百万,他说,想见老板一面。」 「叫他进来吧!」 杜非沉声下令,理了理微乱的衣衫,好整以暇地起身。他盯着玻璃墙外,看着那濒临崩溃的男人如野狗般地嘶声嚎叫。 他冷冷一哂,嘴角锐利,眼神残酷无情。「万佑星,从今天起,你的命运可得掌握在我手里了。」 深夜,时钟滴滴答答,回旋着规律的音韵。 夏雨蝶坐在客厅沙发上,怔怔出神,晚风从落地窗外吹来,拂乱她鬓边发丝,遮盖了她眉眼,她浑然未觉,一动也不动。 室内幽寂,只开了一盏立灯,映在她身上,更衬得她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 她像是思考着,又好似什么也没想,不哭不笑,脸上毫无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终于传来声响。万佑星拿钥匙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进屋,见客厅昏暗,按下灯的开关。 室内光线乍亮,刺痛夏雨蝶双眸,她蓦地醒神。 「雨蝶、雨蝶!」万佑星见到她,像见到救星。「你真的在这里等我?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他踉跄地奔向她,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呛鼻的酒味袭来,夏雨蝶蹙眉,轻轻推开他。 一个小时前,她接到万佑星打来的电话,像个疯子似地哀嚎啜泣,恳求着见她一面。 于是,她重新回到他住的地方,默默等待。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质问。「你这一整天都上哪儿去了?学生说你又调课请假。」 「我……因为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所以……」他欲言又止,一副很难启齿的模样。「雨蝶,让我喝杯茶好吗?你倒杯茶给我。」 这算是缓兵之计吗? 夏雨蝶无奈,只好起身为他冲了杯热的花草茶,让他喝了能够宁定心神。 他坐在沙发上,像沙漠旅客得遇甘泉,饥渴地喝着茶,一面喝,身子仍颤抖不止。 看来事态的确不妙。 夏雨蝶在未婚夫对面坐下。「你冷静多了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万佑星深吸口气,很快地瞥望她一眼,又心虚地垂下眸。「其实我……欠了一千五百万。」 「一千五百万?」夏雨蝶愕然,不知该怎么消化这数字。「怎么欠的?为什么你会欠人家这么多钱?」 「因为我赌输了。」 「赌输了?你是说你欠的是赌债?」 「……嗯。」 「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是这样的……」万佑星沮丧地低着头,嗫嚅地吐露。「我有个朋友,给了我一张高级俱乐部的会员证,所以这阵子,我常到那边玩。」 「那是什么样的俱乐部?」夏雨蝶问得犀利。 「就……你知道的,」万佑星搓搓双手,显得局促不安。「那种专门提供上流社会人士玩乐的秘密俱乐部,有吃有喝,也开设各种赌局。」 原来如此。难怪最近他经常爽约,晚上也常常找不到人,原来是沉迷于如此花花世界。 夏雨蝶怏怏地盯着未婚夫。「你就因为这样每晚花天酒地,短短时间便欠了一千五百万赌债?」 「嗯,差不多就这样吧。」万佑星不敢告诉她关于自己中了仙人跳的事。「我也没想到自己怎么这么衰,一直想翻本,却翻不了本。」 当然啦,他是傻子吗?在赌场里哪有翻本这回事?寻常赌客只有被那些专业庄家玩弄的分。 夏雨蝶很失望。「你是大学副教授啊!万一让学生知道你沉迷赌博,你还怎么对他们立下榜样?」 万佑星闻言,全身震颤,她正好说破他内心最恐惧的忧虑。「所以只有请你帮帮我了,雨蝶,拜托你帮我!」 「你要我借你一千五百万吗?我没那么多钱,我现在户头里顶多也只有几十万——」 「不是的,我不是要跟你借钱,我只要你跟那男人赌一把!」 「跟谁赌一把?」夏雨蝶愣住。 万佑星没立刻回答,坐到她身旁,因残醉略显混浊的眼眸希冀地盯着她。「今天晚上我见过赌场老板了,他开出条件,只要你肯跟他玩一把,如果我们赢了,就把这一千五百万一笔勾销。」 天下哪有这种事?夏雨蝶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那如果他赢了呢?」她沉声问。 万佑星又是一震,很愧疚似地低下头。「就……一个月。」 「什么一个月?」 「把你借给他一个月。」 夏雨蝶倒抽口气,胸臆瞬间冰冷。「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意思啊!」万佑星再度抬眸,双手握住她纤肩,祈求地摇晃她。「雨蝶,你会帮我的,对吧?这件事关乎我的名誉啊!如果校方知道我在外头欠下这么大笔赌债,别说明年绝对不会再给我聘书了,之后我可能在整个学术圈都混不下去!你也不想看到你未来的老公走投无路,对吧?就帮帮我吧!雨蝶,求求你!」 他怎么有脸向她央求这种事?而她又为何冷静地坐在这里听他说? 夏雨蝶瞪着未婚夫,明眸澄透如水,看得万佑星惭愧不已。 但他仍鼓起勇气继续求她。「只要跟他玩一把,雨蝶,只要你赢了就好。」 「你没想过,万一我输了怎么办?」她语音清冷。 他咬咬牙。「那也只是……一个月而已。」 她直视他。「你刚刚说,你是我未来的老公,站在你的立场,你愿意把未来的老婆借给别的男人一个月?」 他听出她话里的指控之意,冷汗涔涔,软弱地为自己辩解。「我当然不愿意啊……但也没办法。」 「也就是说,你的名声、你的事业,还是比我重要?」 「话不能这么说,雨蝶,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帮帮我也很合理,对吧?你记不记得,我出国留学前,临时筹不到学费,也是你借给我五百万,我才能顺利成行。说真的我很感激你,我知道你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真的很感动!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很爱你,雨蝶,我爱你!」 他怎能一面提出这卑鄙的要求,一面又声称爱她?这男人……怎能令人如此齿冷? 夏雨蝶怔忡着,神智有片刻抽离,悠悠游荡。 今夜,她听到的太多了,那对假扮她亲戚的中年夫妇,以及面前这个男人,他们是说好了同时给她打击吗?是想看她被击垮吗? 「雨蝶,你说话啊!」万佑星察觉她心不在焉,焦急地想唤回她。「你会帮我吧?对吧?你说话,别这样吓我。」 她恍惚地看他。「如果这次我不帮你,我们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第十九章 万佑星面色刷白,激动地用力握紧她肩头,握得她发痛。「你不会这么残忍吧?雨蝶,我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拜托,救救我!你舍得我身败名裂吗?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这样吧,我跪下来求你……」 说着,他当场就要跪下。 「不要这样!」她尖锐地阻止他。 他吓一跳,抬头望她。「雨蝶?」 她蹙眉。「别这样,你站起来。」 他大喜,连忙起身。「那你是肯答应帮我?」 她没有回答,撇过脸蛋,那幽凝失神的侧颜令他有些胆颤心惊,一时不知所措。 许久,她才幽幽扬嗓。「为什么那男人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他认识我吗?」 「这个……」万佑星摇摇头。「这我就不晓得了,他很神秘,跟我说话时一直背对着我,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为何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夏雨蝶嘲讽地轻哼—— 「没关系,我想我知道他是谁。」 【第八章】 夏雨蝶想不到,在台北山区竟还能有如此遗世独立的一角,隐在蓊郁森林后,穿过弯曲的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栋巴洛克式的典雅建筑矗立眼前,庭园的设计也是纯欧风的,青葱的灌木丛修剪出各种花样,烘托着一个个石膏像,葡萄藤攀爬出两道绿色的圆拱隧道,左右对称。 当然,少不了一座艺术喷泉,位于庭园正中央,池面悠游着几尾石雕美人鱼,如浪的水花在阳光下晕染着灿烂虹彩。 这就是他的地盘。 在司机的引领下,夏雨蝶坐车来到豪宅门前,下了车,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已等着她。 「夏小姐,请跟我来。」 他在前方为她引路,越过浮雕精致的大门,来到挑高两层楼的大厅,气势庄严宏伟,豪华水晶吊灯,大理石铺成的旋转梯,以及墙上一幅幅错落挂置的名画。 怪不得佑星会沉迷于此,这里确实有股诱惑人心堕落的魔力,而她刚刚经过的,便是地狱之门。 接下来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 夏雨蝶闭了闭眸,悄悄深吸口气,虽然她在来以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想着即将面对那个男人,心下仍是起伏不定。 她必须保持冷静,唯有比他更冷静,在这场赌局才不会落居下风。 她一再如是告诫自己,但当她被带进一间隐密的包厢,发现里头有一面特殊设计的玻璃墙,能够透视墙外的一切,她的心,仍是不争气地乱了。 她可以想象,那个男人就是坐在这包厢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外头那些赌客花天酒地、挥霍人生,而他就是那引诱浮士德出卖灵魂的魔鬼,高高在上。 他凭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 怒意如火苗,在夏雨蝶胸臆中油然窜烧,在还没见到那个男人前,她已决定恨他。 「你来了。」一道森沉的嗓音在她身后落下。 她身躯冻凝,一动也不动。 「转过来,看着我。」他下令。 她咬咬牙,努力抹去脸上所有表情,缓缓旋身。 映入眼瞳的,果然是她心内设想的那个人,那个她曾觉得感激又对他有几分愧疚不舍的男人。 杜非。 她冷冷地瞪着他。 他挑眉,墨眸明灭不定,漫着阴郁。「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会见到我。」 「我知道是你。」她语音脆冷如冰。 「为什么?我以为万佑星并没认出我。」 「他不需要认出你,我知道只有你会这么做。」 他凛然不语,疑惑地盯着她。 「前两天,我见到我『表舅』跟『表舅妈』了,就在你对佑星提出条件的那天。」她不带感情地解释。 他懂了。 杜非咬牙,收在西装裤袋里的右手不觉握紧。原来她都知道了,知道他便是那个为她指定两个假亲戚的幕后主使者。 「今天,我不是为佑星来的。」她悠悠扬嗓。「我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他语音沙哑。 「是。」她直视他,清澄的眼眸一瞬也不瞬,没有任何闪躲或迟疑。「我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为何不喝?你可知倘若不喝这碗孟婆汤,便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在这地府里做孤魂野鬼?」 阴森无涯的闇黑里,有道声音回响,尖锐又凄厉,刺痛着他。 他觉得太阳穴阵阵抽疼,忍不住双手抱头。「可我……不想忘了她,我不能忘了她!」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这执念,只会伤了你自己。」那声音,很冷,很无情。 他睁大眸,却看不见眼前有任何形影。那声音是某种没有形体的鬼魂吗? 「没关系的,伤也好,痛也好,请你教教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忘记雨蝶?」他嘶声恳求,虚无的人生尽头,只想知道这件事。「什么办法能让我来世还有机会见到她?」 那声音没有回答,而他的魂魄,便在阴曹地府里,悠悠荡荡了五百年。 某日,那声音又出现了。「五百年了,你还不肯死心吗?」 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恨自己的魂魄不能干脆地于这世间粉碎消失,若是连神智也归入混沌,他便不会执着至此了吧…… 也不晓得对方是否对他终于有了一丝同情,竟提点他一条路。「这样吧,地府最近缺一名差役,你若是肯做百年穿越阴阳的镇魂使,我就答应你不必喝那碗孟婆汤,让你投胎,与她再续前缘。」 「好,我做!」他毫不犹豫。 「你可得想清楚,这镇魂使不是好当的,所有人临死前的痛苦与悲伤,都会转到你身上,你得跟着受苦受折磨,直到他们平静地合上双眼……很多镇魂使便是因为受不了这痛楚,最后心神崩溃。」 「我能承受的,我愿意承受!」 「好吧,那就给你一个机会,记住,你也只有这唯一的机会。」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得到她,或失去她,牌面一翻两瞪眼,没有转圜的余地。 杜非望着夏雨蝶,她隔着赌桌,与他相对而坐,包厢内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女侍送上咖啡后便识相地退下,门外守着一个专业发牌员,等候他吩咐。 为什么是我? 她如此问他,为何他会爱上她,执意要得到她? 杜非沉思许久,决定说实话。「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们前世有一份未了的情缘,延续到今生,你相信吗?」 前世今生? 夏雨蝶惊愕。「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他哑声低语。「前世的我,是个浪荡的王爷,而你是将军夫人,你的丈夫因叛国罪入狱,为了见他一面,你特地来求我……」 他幽幽地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她料想不到也毫无记忆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出古装连续剧,这不可能是现实。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看她,见她眯着眼,唇角似笑非笑地噙着抹不以为然,呼吸霎时中断。 「你不相信。」他自嘲地扯扯唇。 「你认为这种事,会有人相信吗?」她嘲弄地反问。 不会。杜非黯然寻思。所以他才从不告诉任何人,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张凯成,也认为他对她的感情莫名其妙。 「所以你是说,为了得到那个将军夫人,你拿替将军开罪当作交换条件,硬逼着她成为你的小妾吗?」 她说「那个」将军夫人,彷佛这故事的主角完全跟自己无关。 杜非暗暗掐握拳头。「没错,就是这样。」 「她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你的所作所为很卑鄙。」她毫不留情地批判。 他心颤了一下,数秒后,嘴角牵起苦笑。「没错,是很卑鄙。」 第二十章 就如同他现在对她所做的一样。 他蒙眬地看着她,没有说破自己的心思,但她已从他话里聪慧地听出弦外之音。 有一瞬间,她微颤着唇,看来像是想追问他故事的后续,然而那美丽剔透的双眸很快又冷凝如冰。 他胸口闷痛。」你不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呢?」她耸耸肩。「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没有感觉。杜非震颤,面色登时刷白。 好狠的女人!她真的够狠,言语如刃,刀刀划过他心坎,血淋淋。 「我只想问你,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有权力操控我的人生,打造一个舞台,请来两个演员骗我演这出戏?我爸妈过世,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不该为我安排假的监护人,六年后,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来接近我,然后是现在,只为了阻止我跟佑星在一起,你就那样玩弄一个老实男人?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他的人生?你凭什么把别人的人生当作儿戏?凭什么?!」 她质问他,字字句句,都是对他最严厉的控诉。 如果他是一般男人,怕是早就痛得血肉模糊了,但他不是,他是杜非,他习惯了忍受痛楚,习惯了他人的鄙夷与奚落。 「你在台风夜那天不顾安危来救我,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心机这么卑劣。」 她继续指责他、鞭笞他。 他不在乎,若是连这小小苦痛也承受不住,他哪来的筹码与她赌这一把? 杜非冷笑,笑这世间,更笑他自己。是啊,他是卑劣,她完全说对了! 「之前在你面前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他傲然宣示,星眸敛去所有的温情,只余野兽的斗争与残酷。「这一路,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在刀口下讨生活,走私艺术品,投资赌场……我就是这么一个坏事做尽的男人,否则你以为我今天怎么能拥有这巨大的财富?」 她颤栗,水漾双瞳惊骇地睇着他。 怕了吗?是该怕的。杜非讥诮地冷哼。 可她不愧是个倔傲的女人,就算怕了,心慌了,仍是极有骨气地扬起下颔,与他分庭抗礼。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我们前世真的有不解之缘,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我对前世没有任何记忆,对你没有任何记忆——在我的今生,你只是个陌生人,你没资格操控我的命运,夺取我的人生。」 「我……没资格?」 「对,你没资格。」 心,痛得不能再痛了,痛到他已无法整合破碎的理智。杜非觉得自己即将发狂了,体内沸腾着兽的血,很想用兽牙撕裂什么、吞噬什么,想将整个天地都毁灭——若是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就让全世界都来陪葬吧!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有没有资格,赌过这一局就知道了。」他冷酷地撂话,正想按铃叫进发牌员,夏雨蝶蓦地扬嗓。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她语音沙哑,凝望他的瞳神如迷离烟雨。 他怔了怔。 「你引诱一个平凡的男人堕落,让他不得不昧着自己的良心,求他的未婚妻去卖身,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认清,佑星是多么软弱又靠不住的男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做了这种事,我会不恨你吗?」苍白的唇吐着哀怨。 他震慑。 「你觉得一个女人被她的男人要求去卖身,她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杜非牙关微颤,胸海波涛汹涌。 这不是他愿意深思的问题,他顾不了这许多,即便他很清楚—— 「你一定很受伤。」 「受伤吗?」她稍稍别过眸,羽睫颤着,眼眶微红,隐隐流转泪光。「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那时候的我,应该跟他大哭大闹的,如果他令我那么痛,我应该会的,可是我……什么也没做,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怔忡地望她。「为什么?」 「为什么呢?」她喃喃细语,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那么透明,那么纯净无瑕,宛如初雪的夜晚,枝头上结晶的冰珠。「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她看起来……好脆弱,脆弱得令他六神无主。 六年后与她重逢,她不寻常的冷静与坚强总是令他又迷惑又佩服,但现在的她…… 她伤得那么重吗?爱那个男人如此之深吗? 「不用赌了,再玩二十局我也一样会输给你,就一个月吧!」她随手拈起一枚筹码,弹到他面前,菱唇微微地弯着,他看不懂那是讽刺或纯粹的冷漠—— 「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你在我人生里最后的一个月。」 这会是他在她人生里最后一个月。 她撂下狠话,那么坚定,那么决绝。 为何他会觉得,这场赌局还未结束,他已然全盘皆输了?纵使他手中还握着筹码,似乎也是徒劳? 她太强了,是他此生遇过最强的对手,在她面前,他找不到自己的优势,无法泰然自若。 难道真要一败涂地了吗? 杜非凝立于窗前,怅然沉思,有时情绪激动如沸,有时寥落空虚,似枯竭的沙漠。 有人叩响办公室的门。 他定定神,推门走进来的是张凯成,这次他没有像从前在公司见到他时,总是抓着他签一大堆文件,只是端来两杯烈酒。 「要喝吗?」 「嗯。」他接过酒杯,握在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 「都那么晚了,你还不下班?」 「几点了?」 「十点多了。」 他点点头,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你会急着回家。」张凯成凝视面容阴郁的他,似是想从他表情看出一丝端倪。「你不是说,从今天起,夏雨蝶会搬来跟你一起住吗?」 「……嗯。」 「既然这样,你还留在这里干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他闻言,震了震,凌锐的眸刀砍向好友。 「我说错了吗?」张凯成没被他吓到。「你向她提出那种赌注,不就是为了让她成为你的女人吗?」 是没错。杜非凛然,下颔微微抽动。 「那你还犹豫什么?」 他也不明白。若是他能知晓自己为何迟疑,为何宁愿留在这办公室里独自落寞,也不敢回去面对她,或许情况会变得比较简单。 一念及此,杜非自嘲一哂,举杯啜酒。 张凯成看出他心情忧郁,忍不住叹息。「我说,你也太笨了吧?怎么会向她提出那种赌注?干么让她知道陷害她未婚夫的人就是你呢?你这么做,不但不能赢得她的心,还可能让她恨你!」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干么还这么做?」 他笑笑,眸光黯沉。「因为我不想再欺骗她了,我要她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了得到她,我就是会使出这么无耻的手段,她必须了解。」 「哪有人像你这样的啊?」张凯成拍拍额头,为这个好麻吉着急。「别人追女生,都是想尽办法让她看到自己好的一面,怎么你居然刻意在人家面前装坏?!」 他不是装坏,是真的坏。杜非无声地笑。 若是不坏,他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将她收揽于自己羽翼之下,不许任何男人觊觎她,只有他才能亲近。 「你说买断她一个月,一个月后,如果她还是不愿意跟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放她走。」 「什么?!」 杜非摇摇酒杯,仰头,将杯中物一口喝干,任那辛辣的液体灼痛着喉,灼痛他心口。 「她跟我说,就算我爱着她,不表示她非得回报我,更不表示我可以随意操控她的人生。」 「她这么跟你说?」张凯成咋舌。「还……满有个性的嘛。」 确实有个性。杜非惘然寻思。她远比他想象的更坚强,更令他心折,而那颗纯净的泪珠,亦令他心痛不已。 第二十一章 自从那件绑架案后,她不曾哭泣过,是他逼出她的眼泪,伤了她的心。 或许,他真的做错了…… 「如果一个月后,她依然不能爱我,我会还给她自由,永远、永远不再打扰她。」他涩涩地声明。 张凯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你呢?她自由了,你怎么办?」 问得好。 一个月后,若是他全盘皆输,手中连最后一枚筹码也握不住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杜非望向窗外,夜色深沉,如黑暗的甬道无尽地往前延伸,而他,看不到出口的一丝光亮。 答案,也许就在那里。 【第九章】 夏雨蝶原本以为,杜非会将她当成金丝雀,豢养在他奢华矜贵的牢笼里,没想到他却是带她出走,离开台湾,到国外旅行。 经过十几小时的飞行,首先抵达美国最着名的赌城,拉斯韦加斯。 这座城市位于沙漠中,夜晚比白天更迷人,霓虹灿烂,火花四射,犹如深夜中闪闪辉亮的宝石。 主道路上,赌场与度假旅馆林立,一栋比一栋造型特异,金碧辉煌,为了招揽观光客一掷千金,每家旅馆更都卯足了劲,举行花招百出的表演秀。 马戏团、康康舞、音乐剧、魔术表演,诸如此类的大型歌舞秀每晚在各家旅馆的室内舞台轮番上演,缤纷热闹,目不暇给。 户外的表演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勇猛的海盗于船上相互搏斗,最后海盗船沉没海底;火山爆发、熔浆四溢,飞旋的火球一路滚到观众脚前;流光璀璨的水舞,每隔一个小时,便随着音乐喷高,迷眩游客的感官。 这是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城市,也是罪恶与堕落之城。 「如果我说,我在这里举办的世界扑克大赛,击败众多赌客,得到赌王头衔,你相信吗?」他笑笑地问道。 她没反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别过眸,自顾自地浏览周遭风光。 她打定了主意对他冷淡,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在饭店办理check-in手续后,便殷勤地带她四处游览。 此时正值夜幕初降,才走出饭店,音乐声便响起,饭店前的喷泉水瀑飞溅,气势磅礡。 夏雨蝶凝步,静静欣赏这场绚丽的水舞秀,不一会儿,杜非递给她一台崭新的数字相机,桃红色的外壳,十分漂亮。 「送你的礼物。」他说。「在这趟旅程上,你可以把所有自己觉得美丽的、特别的景物拍下,以后会成为很好的纪念。」 纪念?有啥好纪念的?她无声地轻哼。 杜非看出她的不屑,淡淡地笑。「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想带你走遍每一个我到过的地方,吃所有好吃的东西,玩所有的新鲜玩意儿,领略各国的奇妙风光。」 他想,竭尽所能地宠爱她。 但他知道,她不会想听最后这句话,很识相地收埋在心底,只是深情地望着她,似笑非笑地宣称—— 「敢不敢跟我打赌?这或许是我在你人生里最后一个月,但将会是你最难忘的一个月。」 谁要跟他打赌?她心韵纷乱,一时把持不住情绪,急急撇过头,举起相机,借着拍摄水舞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慌。 她让眼眸的焦点集中于相机的屏幕,不敢多看身旁的男人一眼。 他太怪了,她本以为他会待她强势霸道,甚至如野兽般地趁黑夜占有她,但他竟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姿态,又变回那个在她面包坊工作的男人,开朗幽默,偶尔调侃她几句。 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她看不懂。 「别想这么多。」他彷佛看出她的迷惑,俯在她耳畔,低哑地说道。「放轻松点。」 她一惊,几乎是弹跳般地往后退,避开他的接触。「你想干么?」 这充满防备的举动令他自嘲地勾勾唇。「只是想告诉你,尽情玩乐就是了,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真的不会吗?夏雨蝶很怀疑,心存戒慎。 接下来几天,他果然一直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不碰她,不强迫她,唯独坚持晚上要与她同睡一张床。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知哪来的自制力,很规矩地与她分据床榻两侧,绝不越过楚河汉界。 这份定力,不是任何男人能做到的,就连万佑星也肯定克制不住情欲,但他做到了。 她不得不佩服他。 或许就是因为他的表现实在太君子了,她逐渐放下戒心,真正开始在多采多姿的旅程中找到乐趣。 这还是她这辈子初次出国旅游,而且纯粹是以一个观光客的身分,没人会催促她走马看花,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悠哉地消磨光阴,恣意享乐。 她不需要担心旅费的问题,吃住都有他会安排,他带她住最舒适的饭店,品尝各种美食,他们租用直升机,在日落时分飞越鬼斧神工的大峡谷,彩霞满天,景色如梦似幻。 来到美国西岸,他们漫步于海滩,舔着口味甜腻的冰淇淋,他教她冲浪,她在冲浪板上跌跌撞撞一下午,终于成功地乘上浪头,迎风飞跃。 接着他租了一辆车,沿着海岸线开往旧金山,从他们住的饭店落地窗往外望,能看见横跨海湾的金门大桥。 他们跳上沿着轨道缓缓爬坡的古董缆车,学当地人抓着把手,站在车门口,她将一只手往外张开,拂揽沁凉的空气,缆车爬到最高处,跟着俯冲急下,宛如云霄飞车的快感,令她不觉兴奋地尖叫出声。 跳下车后,她有些累了,他买了两杯新鲜果汁,两人闲适地坐在岸边,一面喝果汁,一面看海狮群笨拙地于水面上下活动。 她拿相机拍下那些丑陋却可爱的海狮,也拍四周人群来来往往,他忽地抢过相机,请某个经过的路人帮忙拍照,接着不客气地展臂搂她的肩。 「ok!要拍喽,说c。」路人鼓励地喊。 他立刻咧嘴笑了,她却是一时不知所措,很不自然地微弯嘴角。 拍完合照,他检查了下成果。「拍得还不错嘛,可惜你笑容有点僵。」 她抢回相机,不悦地瞪他。 「唉,无所谓吧?」他很无辜似地摊摊双手。「你要是不喜欢的话,顶多把它删掉就好了。」 「我会删的。」她傲然声称。 但她没有删。她告诉自己,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时间整理相片,所以才没来得及删,反正多放几天也无妨。 也许是因为不满自己连删张照片都再三迟疑,更可能是有意对他自作主张的行举给予小小的惩罚,当他嚷嚷着肚子饿了,要带她去附近一家很好吃的海鲜餐厅用餐时,她拒绝了。 「我还不饿。」 「你中午只吃了一个三明治,真的不饿?」 「嗯,我不饿。你自己去吃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闻言,略显无奈。「好吧,不吃就不吃,我们继续逛吧!」 「你可以去吃啊,我自己会逛。」她满不在乎地赶他。 他笑笑,没理会她的冷漠,陪她走进一家又一家琳琅满目的纪念品店,她像是故意拖延,每一家都慢慢逛,拿起每样小巧有趣的纪念品,好奇地玩赏。 她买了钥匙圈,买了几个动物造型的磁铁,仔细挑选风景明信片。 他很有耐心地陪着她,一句话也不多说,一句话都不抱怨。 足足过了大半个小时,她忽然瞥见他默默走向角落,伸手抚揉自己的上腹。 这动作,不是一次、两次,他似乎正强忍着某种不适。 她心念一动,等他走回她身畔后,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愣了愣。 第二十二章 「我看你一直在揉肚子。」她补充。 「喔,你看到了啊。」他扯扯唇,有些尴尬。「只是有点胃痛。」 「胃痛?」她微微拉高嗓音,转头看他。 「老毛病了,没什么。」他表情淡定。 反倒是她不淡定,他有胃痛的毛病为何不告诉她呢?她竟还狠心地刻意拖延吃饭时间,让他空着肚子等。 她太坏了。 夏雨蝶郁闷地咬咬牙,也没心情再挑明信片了,随手抓了几张到柜台买单。 「走吧,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 语落,她率先旋身,走出店门。 杜非注视她的背影,莞尔一笑。 虽然她表面装得很冷很高傲,但他知道,她是不忍他胃痛才主动表明要去用餐。 在倨傲的外表下,她其实是朵温婉可人的解语花。 所以,他才会如此钟爱她。 他们在港边的海鲜餐厅大快朵颐。 坐在户外平台上,临着波光潋滟的港湾,叫了满满一桌菜,光是一锅材料丰富的海鲜浓汤,就足够两人吃到撑。 这锅汤,包含了多样食材,虾、蟹、干贝、淡菜、鲜鱼,看卖相就令人食指大动。 夏雨蝶吃了很多海鲜,喝了很多汤,杜非还点了盘新鲜生蚝,以及两尾肉质弹嫩的缅因州龙虾,搭配顶级的香槟酒,滋味更加曼妙。 这顿晚餐,两人都吃得相当畅快淋漓,但回到饭店后不久,杜非便尝到放纵食欲的报应。 他吃坏了肚子,腹泻不止,足足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总算控制住,但他已然被折磨得面色苍白,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 夏雨蝶照料他,向饭店柜台要了些止泻药,喂他吃下,见他满身大汗,拿了条干毛巾为他擦汗。 「谢谢。」他闭眸低喃。 「你明知自己胃痛,不该吃这么多的。」她忍不住责备。「刚刚应该节制一下。」 「那么料多味美的一桌菜,全让给你吃岂不太可惜了?」他半戏谑。「我也想吃好料啊。」 「所以你现在吃出报应来啦!」她没好气。 他没回答,缓缓睁眸,凝望她。 墨深的眼潭反照出她关怀的神情,她看见了,蓦地感到慌张,借口去换条毛巾,起身离开。 他默默地目送她,也不知想些什么。 等她再回来后,他已坐起上半身,靠着床头。「我好渴,给我水。」像是孩子般耍赖的要求。 她点点头,斟来一杯温开水,递给他。 他接过,连喝几口,忽地轻声一笑。「你知道吗?我上次也是这样。」 「上次?」她不解地挑眉。「哪次?」 他将玻璃杯搁在床旁小几,对她笑道。「好几年前,我第一次来到旧金山,那时候我刚在赌场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很志得意满,我以为自己从此出头了,决定好好犒赏自己,就在刚刚带你去的同一家餐厅,一样叫了满满一桌菜。」 她听了,领会地接口。「结果也跟今天一样,拉肚子了吗?」 「那次可比今天还惨,我住的是一间又小又破的旅馆,没冷气没空调,空气很闷,连抽水马桶都不灵光,满屋子被我搞得臭气冲天,而且也没人帮我擦汗送水的,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行军床上呻吟。」 行军床?那睡起来岂不又硬又不舒服? 「原来你也有那么落魄的时候。」 「哈,我落魄的时候可多了。」他自嘲。「小时候吃不饱,我还会在菜市场偷摸肉包馒头之类的东西,常被小贩追着打。」 「你……偷东西?」她不敢相信。 他毫不掩饰地点头。「这下你更了解我了,我不仅曾经是个投机的赌徒,还是个顺手牵羊的小偷。」 她怔忡无语,心弦牵紧。看来这男人并非天生就是尊贵的王者,他是苦过来的,他经历过的苦痛,或许非她所能想象。 黑帮械斗、走私赌博,他还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呢?又是什么样的成长背景逼使他必须这样讨生活? 她发现自己很好奇。 可她,不该好奇,这个男人如何成长、有怎样的过去,关她什么事呢? 她一点都不在乎,也绝不同情…… 他忽地幽幽叹息,她震了震,莫名地望向他。 他也正看着她,眼神很深刻,很复杂,良久,方沙哑地扬嗓。「有时候我会想,该怎么对你才好呢?」 她气息一凝。「什么意思?」 他没解释,抬手抚摸她脸颊,那么轻柔、那么怜爱不舍。 她震颤,霎时心乱如麻,急急跳开。「别这样!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厉声质问,他默然不语。 他愈沉默,她愈心慌,也更加愤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装出一副你很绅士很有君子风度的样子?你明明就不是这种人!」 尖锐又犀利的指控似乎伤了他,面色微变。 「你真的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他哑声问。 她用力咬唇,恨恨地瞪他。 他在那美丽双瞳里看见灼灼焚烧的火焰,他咬咬牙,突如其来地扣住她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胸怀。 她惊骇,正欲挣扎,他如钢铁般的臂膀已紧紧箝制她。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尖声抗议。 「干么这么慌?」他在她耳畔吹吐灼热的气息。「怕了吗?」 「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扮演坏人吗?我只是如你所愿而已。」 什么?!她转头想瞪他,他顺势埋下脸,攫住她柔软的唇瓣。 「嗯……嗯……」她激烈地闪躲,却躲不过他野蛮的强吻。他不是个虚弱的病人吗?为何力气这么大、这么坚决? 她抵抗不了他,双手无助地抓着他衣襟,在他激情的索吻里感到晕眩,不能呼吸。是真的无法推开他吗?还是自己也沉醉在情欲里,软弱地不想推开?到后来,她已分不清了。 终于,他放缓了力道,不再那么蛮横地深吻,轻轻地亲着她遭他吻肿的唇,分出一只手,抚慰地勾梳她秀发。 她从惊涛骇浪的漩涡里,缓慢地逃脱,起先仍有几分恍惚,怔怔地任由他亲吻着,过了好片刻,方悚然回神。她挺直背脊,朝他赏去一记清脆的巴掌。 他吃痛,大掌抚着脸颊,既不生气,也毫无歉意。「你不觉得这个耳光,来得太晚了?」 他吊儿郎当的口气听来很轻薄,似谑非谑的神态更十足像个无行浪子。 她气结,又是愤慨,又是对自己感到懊恼,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栗。 这天晚上,她坚持不与他同床,他也不跟她争,将床铺让给她,自己睡沙发。 隔天,他们便收拾行李,离开旧金山,开车继续往北走。 两人都在赌气,谁也不跟谁说话,她矜持冷淡,他也不愿自讨没趣,这场冷战僵持了几天,沿途风景秀丽,美不胜收,都没能让两人心情好些。 这天,他们经过绮丽湖。这是个火口湖,湖水清澈湛蓝,如诗如梦,棱线起伏的山峰环绕着整座湖,峰顶点缀着长年不化的积雪,湖畔林木葱郁,迎风摇曳。 夏雨蝶下车,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拿起相机拍照。 杜非则倚在车边,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漠然盯着远方。 都来到这么美的地方了,他还要摆张臭脸吗? 夏雨蝶咬唇,好不容易舒缓的心情又沉闷了,她轻哼一声,撇过头不理他,自顾自地拍照。 拍着拍着,镜头竟不知不觉对准他,他斜倚的姿态颇有股潇洒的魅力,肩上搭着羊毛衣,衬衫钮扣随兴地打开两颗,隐约裸露一截古铜色的胸膛,单手插在裤袋里,更添性感。 他的侧面很好看,鼻梁挺俊,脸缘的线条阳刚有力,远远地看,那道刀疤一点也不可怕,反而有种令人心韵加速的野性。 第二十三章 她连拍好几张他的照片,待他漫然将视线投向这边,才恍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放下相机。 「拍够了没?可以走了吗?」他听起来颇不耐烦。 「急什么啊?我还想多看看。」她故意跟他唱反调。 「你肚子不饿吗?」他问。 「不——」她正想反驳,忽然想起他有胃痛的毛病,硬生生地改口。「嗯,是有点饿了。」 「那我们到下一个加油站用餐吧!」 两人重新上车,到加油站旁的快餐餐厅用过午餐,下午继续开车往波特兰,经过茂秀壮阔的哥伦比亚河谷。 此时,天色有些变了,乌云堆栈,雨丝静静地飘落。 开始降温了,夏雨蝶只穿了件短袖羊毛衫,手臂感到阵阵凉意,微起鸡皮疙瘩,可她依然不肯放弃拍照。 「你就这么坚持照相啊?」他嘲谑。「不怕冷吗?」 「你不是说过,要我拍下旅途中所有美好的景物吗?」她反唇相稽。「我只是照你说的做而已。」 他凝望她,眼眸闪过异样神采,跟着走向她。「没想到你这么听我的话。」 她冷哼,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忽地脱下身上的羊毛衣,披在她肩头。 「不用了。」她想拒绝。 「披着吧!你明明很冷。」 再冷,也没有跟他冷战令她心冷啊!她抿抿唇。 他彷佛感受到她的哀怨,轻声笑了,拾起毛衣两条袖子,在她胸前交叉打了个结。「这样会温暖一点的。」 那他自己怎么办?她不相信他不冷。 他看透她的思绪,微笑低语。「这种温度,我习惯了。」 骗人!她咬唇,几乎想出声指责他,他干么对她这么好?干么宁可自己着凉也要这般呵护她?他可知道,他愈是这么做,她便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好气他,更气自己,双眸隐隐酸楚着。 该不会是想哭了吧?不,她不会哭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她便不轻易掉眼泪了,她不会哭。 夏雨蝶深吸口气,轻启樱唇,嗓音是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沙哑。「我们走吧,我已经拍够了。」 入夜的波特兰城,雷电交加,下着激烈的雨。 两人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彷佛永不停歇的雨声,以及那震耳欲聋的雷鸣,偶尔会有闪电直接劈落,在阴暗的室内撕开一道光。 「你不怕吗?」 「怕什么?」 他指指窗外。 「为什么你老觉得我会怕?」她嘲讽。「怕冷、怕黑、怕台风、怕打雷?」 「所以你真的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是打雷闪电而已,我躲在山间凹壁,只能靠着喝雨水勉强果腹的那两天,比这些可怕多了。」 就因为曾经历过那样的恐惧,才造就今日如此坚毅冷傲的她吗? 杜非悄悄叹息,胸口闷痛。 忽地,又是一道闪电凌厉地撕裂,映亮两人的眸,跟着,是宛如天神怒吼的轰然巨响。 这声响太过剧烈了,即便夏雨蝶再倔强,也不禁吓一跳,直觉地伸手掩耳。 终究还是会慌的。 杜非察觉她的举动,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侧过身来,伸出手臂揽她。 「你干么?」她惊愕。 「嘘。」他哄慰她。「只是想抱抱你而已。」 「我不是说过我不怕了吗?不必你抱!」她语音尖锐。 他无声地微笑,更加靠近她。「不是你怕,怕的人是我,行了吧?」 她怔住,没想到他会这样开玩笑。 他调整姿势,一手护着她螓首,另一手环搂她纤腰,于是她柔软的娇驱便那么刚好地偎贴着他。 她气息微促,他亦呼吸浓浊。但她没有推开他,由他亲昵地抱着,恍惚中,他们都嗅到彼此身上的味道,那神秘诱人的体香。 他开始爱抚她,灼烫的方唇依恋地啄吻她细致的肌肤,慢慢地,他吻上她颈脖,右手不安分地隔着睡衣,搓揉浑圆椒乳。 她娇羞不已,难以自持地颤栗。 「你怎么不反抗?」他舔弄着她圆润如珠的耳垂,轻声问道。 她闻言,粉颊霎时在黑暗中晕染嫣红,可她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羞怯。「反正我……迟早也是要给你的,这是你赢得的赌注,不是吗?价值一千五百万的赌注。」 她这话说得太讽刺,刺得他胸臆疼痛不堪。 他无奈地沉默片刻,跟着亲亲她的唇。「对我来说这不是赌注,是奖赏,我多希望,你是心甘情愿地给我。」 她听出他话里的惆怅与焦躁,心弦揪紧。 为什么?当他这样抱着她、吻着她,这样在她耳畔絮絮低语时,她会觉得自己是备受疼爱的,他并没有凌虐她,给予她的,更像是无限的温柔与宠溺。 她几乎要醉在这亲密抚触里了…… 夏雨蝶迷惘着,忽地,她感觉到某种硬物抵在自己大腿间,身子瞬间僵凝。 「别怕。」他感到她的退缩,柔声安抚她。「我会让你很快乐的,你不会后悔。」 他许下承诺,也没有失言,给了她一个缠绵悱恻、高潮迭起的夜晚。 但愿,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夜浪漫。 【第十章】 暴风雨后,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溜进来,轻柔地碾过他五官分明的脸庞。 她坐在床上,静静地看他的睡颜,纤纤葱指虚浮于他脸上,随着光影移动,抚过那略显刚硬的线条,接着,停在那道在光阴流转中逐渐淡去的刀疤。 虽然淡了,但仍存在,暗示着这男人不寻常的过去。 你真的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曾如是嘲讽地问她。 是啊,她的确不了解。 他身上还有许多秘密,是她尚未挖掘的,她知道他并非在幸福家庭长大,有个辛苦的童年,在黑街挣扎求生,当过小偷,也曾是个赌徒,还走私过艺术品。 而在奋斗多年后,现在的他,拥有属于自己的王国,以及享用不尽的财富。 但,这就是全部吗? 她还知道他之所以近乎疯狂地执恋于她,是源自于前世一段不解的因缘,而她对那毫无记忆。 爱着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人,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说到底,他爱的人真的是她吗?或者该说只是追逐着前世那个得不到的恋人的形影,他爱的,其实只是一份执着不悔? 这样,能算是爱她吗? 思及此,夏雨蝶的心口不禁隐隐疼痛着,有种很闷、很焦躁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在跟某个不存在的女人吃醋。 他爱不爱、爱的是谁,她才……不在乎呢! 她告诉自己,却不自觉地拿起搁在床边的数字相机,悄悄将镜头对准身旁的男人,偷拍他的睡颜。 刚按下快门,他浓密的眼睫便颤动一下,她心韵瞬停,连忙将相机藏进被子里。 他睁开眸,蒙眬地望着她。「早安。」 「早安。」她有些尴尬地回应。 他微笑,像还没完全睡醒似的,傻傻地笑了一会儿,才孩子气地揉揉眼睛。「你醒来很久了吗?」 「有一阵子了。」 「喔。」他坐起身。 她直觉稍稍挪动身子,拉开与他的距离。 杜非察觉她的举动,眨眨眼,湛眸闪过淘气的光芒。「这不该是跟我亲热了整晚的女人的反应,害羞吗?」 他竟敢调戏她! 她瞪他,芳心却不争气地阵阵悸动。 他笑了,似乎没打算跟她玩忽冷忽热的暧昧游戏,直接伸手揽过她后颈,在她颊畔亲了亲。「我喜欢你这样。」 偷香过后,他翻身下床,留下粉颊烘热的她。 第二十四章 他进浴室梳洗,完毕后,习惯性地先煮一壶咖啡,她正在一旁整理行李,见他斟了一杯黑咖啡要喝,连忙扬声阻止。 「你不是胃不好吗?不要这样空肚子喝咖啡。」 他愣了愣,望向她。 她看他表情呆呆的,以为他没听清。「我说,不要空腹喝咖啡,先吃过早餐再说。」 他古怪地凝视她,两秒后,方唇缓缓咧开。「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她气息一凛。「谁、谁在关心你啊?我只是……不想等下又要照顾一个胃痛的人。」 她话说得倔,神情更倔,但听入杜非耳里,却更似女人家娇嗔。 「知道了,我不喝就是了。」他乖乖放下咖啡杯,胸窝流过一束暖意。 她继续收拾行李,走动之间,不意撞落他的随身背包,一串钥匙跌出来。她捡起钥匙,瞥见钥匙圈上系的中国结,甚是精致可爱。 「这个结打得好漂亮!」她忍不住赞叹。 他走过来,接过钥匙,若有所思地在手里把玩。「这结,是我请一个专家替我打的。」 她讶异地挑眉。「没想到你会对这种装饰小玩意儿有兴趣。」 「因为这个结里,打的是我的思念。」 思念?什么意思? 她茫然不解,他对她笑笑,拈起那串结,让她看清其中的千丝万缕。 「这里头,结的是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她惊愕,不敢相信。 「是那年我将你抱离火场后,偷偷割下的,我请人把那束发打进这个结里,跟我家钥匙圈在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她怔忡地望他。 「还不懂吗?」他似笑非笑,彷佛揶揄,却也夹带几分苦涩。 她看着那样复杂的笑容,蓦地领悟了。 用她的发结成的钥匙圈,是开启他家门的关键,对她的爱恋与相思,就是他回家的路。 这太令人难以承受了!夏雨蝶震颤,心乱如麻,她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这男人对她的爱,太深太沉,她承载不起…… 「我送给你的那条蝴蝶手炼呢?」他忽问。「为什么不戴在手上?」 她别过眸,故意尖刻地反驳。「为什么要戴?」 「你不会是把它丢了吧?」 「丢了又怎样?」 「不怎样。」 他这口气里,噙的是落寞吗? 夏雨蝶混乱地想,不敢确认他的表情,低头继续收拾行李,借此掩饰心慌。 其实她并没丢了手炼,一直好好地收在那个水晶盒里,也曾想过拆了它泄愤,但终归舍不得。 为何舍不得?她没敢深思。 自从那一夜缠绵后,杜非对夏雨蝶的举动更显亲密了,彷佛已将她当恋人看待,而她也觉得自己没必要假仙装矜持,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他们在西雅图共享一杯咖啡,手牵着手逛跳蚤市场,搭地铁时,她累了倦了,他便让她靠在他肩头打盹。 越过美加边境,他们开车玩落基山脉,在步道健行时,她扭到脚,他逮到机会,立刻背起她,发挥英雄本色,挽救落难美女。 她身子不轻,他却背得云淡风轻,一路快乐地哼歌。 「你好像很开心。」她伏在他背上,有些不情愿。 「嗯,任何时候只要能吃你豆腐,我都很开心。」他也不知是认真或玩笑,说话很贱。 她忍不住握起粉拳搥打他。 那夜,他们在溪边的营地搭帐篷,一起看星星,她睡着了,是他将她抱进帐篷里,偷偷亲吻她。 时间走着规律的步调,不论人们是厌倦或眷恋,它不会加速,也无法挽留。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在饭店大厅等待杜非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夏雨蝶打开手机wi-fi功能,接收e-mail。 这是温哥华市区一间五星级饭店,明天他们就要前往机场了,今晚是最后一夜。 过了今夜,一个月的期限就到了。 她不晓得杜非打算怎么做,回到台湾后,他会放过她吗?或者又会想出别的花招束缚她?而她,该如何应对呢? 一念及此,夏雨蝶胸口发闷。她实在不愿多想这些令人烦躁的问题,与他之间的关系,太复杂难解。 她点开信箱收件匣,快速浏览,其中有好几封是万佑星寄来的,八成是求她复合的,她看都懒得看,手指往下拨。 忽地,某个信件主旨吸引她的注意,她好奇地点阅,正欲读取内容时,杜非来到她身旁。 「办好了,走吧。」 「嗯。」她点头,收起手机。 他将一张房卡递给她。「这是你房间的钥匙。」 「我房间?」她愣住,愕然望他。他这意思是—— 「我们今天不住同一间房吗?」 「对,我会住另一家饭店。」 「为什么?」 他深深望她,许久,许久,嘴角浅浅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因为在上飞机以前,我不想知道你的答案。」 他给了她两张机票。 一张飞往台北,另一张目的地是巴黎,两架班机起飞的时间很接近,前后相距不到半小时。 「我会去巴黎。」他告诉她。「如果你愿意跟我坐同一班飞机,我会很高兴。」 他要她作个决定。 是要回台湾,彻彻底底地切断跟他的关系,或者,与他再续前缘? 不论她作哪个选择,他都会接受的,也只能接受。 她似乎不敢相信他的决断,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直到他送她回房,在房门口,她才哑声问他。 「到底为什么,你会对我如此执着?」 为什么呢? 杜非站在房内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天色由阒黑逐渐泛白,这一夜,他恍恍惚惚,思绪沉沦,纠葛于前世与今生之间。 她问他,为何对她执着?她不晓得,前世的她,也曾这样相问—— 那已是他垂死之际,经历了一场严酷战事,他受了重伤,却坚持快马奔回王府见她最后一面。 她在门口迎接他,娇容毫无血色。相信她早听说了,他作战的对象正是她前夫,在他为傅长年洗脱叛国嫌疑后,那厮便乘隙逃出国境,再度与敌国将领勾搭上,费了两年时间精心筹谋,挥军进犯自己的国家。 说到底,傅长年确实是个叛国贼,之前他并未冤枉他。 「王爷明知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当时为何还要这么做?」她颤声问他。 傻雨蝶!这有什么好问的? 他扯唇,痛苦地微笑。 这样的笑令她脸色益发苍白,将他揽在怀里,沉痛地低问:「为何对我如此执着?为何要这样……爱我?」 「本王要爱一个女人,何需理由?」他说得狂傲。 她听了,怔怔地含泪。 要哭了吗?可别哭,他舍不得她哭。 他勉力抬手,抚摸她冰凉的脸颊。「两年前,我强娶你回府,迫你侍奉于我,还得面对王府内一干女子争宠,为了折服你的傲气,甚至坐视王妃欺负你,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这样的日子每多过一天,你便恨我多一分。」 她不说话,泪光莹莹。 「我其实……很想对你好的。」他强忍伤口痛楚,喘气说道。「可每回见到你冷漠疏离的眼神,也不知怎地,我的性子也跟着……拗上来了,为何你总不愿臣服于我?为何你我不能亲近一些?」 「别说了,再说下去,你的伤会更痛。」她心酸地劝阻他。 他却不肯听劝。「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爱你,这辈子我从来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但雨蝶,我的小蝶儿,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不要说了!」她喃喃恳求,嗓音破碎。「大夫马上就来了,别说了……」 第二十五章 「让我说。」这是他最后表白的机会。「听我说,雨蝶,我知道你很恨我,可来生……」他剧烈地咳嗽一阵,好不容易凝聚力气。「如果、有来生,你可愿意……爱我一回?」 她没回答,忧伤地睇着他。 他的心好痛,眸光逐渐黯淡,似风中残烛,苟延着最后的火光。「你……不愿意?」 她再也忍不住满腔激动,忽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向自己的脸。「如果有来生,你来寻我吧!比任何人都先一步寻到我,我等着你,我会等你!」 她会等他,等他去接她,她答应了和他相爱。 他满足了,总算甘愿合上沉重的眼,临终前最后看到的,是她宛如雪珠般清澈透明的眼泪,那是她为他落下的,第一滴泪—— 杜非悠悠回神。 天亮了,该是他面对命运宣判的时候了。 他自嘲地微笑,眼角残泪在晨光下隐约闪烁。 这不公平! 他怎能就这样丢下两张机票,要她作出选择,他以为她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能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说他爱她,可他爱的,真的是她吗? 当他送她到房门前,向她道晚安,即将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终于对他抗议了—— 「你爱的不是现在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将军夫人,我是我!」 他震惊地盯着她,彷佛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你爱的是个幻影!」她嘶声喊,胸臆波涌着某种酸楚的情绪。「是你从前世梦到今生的幻影,不是我,你懂吗?!」 他愕然无语。 还不懂吗? 「这不是真爱!这种盲目的执着,不能算是爱!」 她用尽力气喊,不顾两人还站在房门口,不顾走廊的隔音可能很差,附近几间房的住客都能听到,她豁出去了,完完全全地失去冷静。 而他望着她,墨幽的眼潭那么深邃,那么温柔,像是沉淀着累积数百年的情感。 良久,他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彷佛抚摸着某种永远再也无法企及的宝贝。「你觉得这不是真爱,但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 他嗓音低哑,一字一句投入她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没有比爱着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人,更寂寞的爱了,但我没有后悔。」 他说,他不后悔。 不后悔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与她重逢的这天,再爱她一次。 他不后悔。 可她很后悔。 后悔那天在门口「捡起」他,后悔留他下来当员工,更后悔与他开始这为期一个月的赌局。 她好后悔—— 夏雨蝶坐在窗台,很用力很用力地咬着唇,咬到破了一道细细的口,微微渗血。她看着手机屏幕,视线逐渐变得迷蒙。那是张凯成写给她的信,希望她能放过他最好的朋友。 知道他为了你,做了些什么样的牺牲吗?知道你以前拿给万佑星的那五百万,其实是他假借保险金名义存进你的户头吗?那些都是他的血汗钱,每一块钱都是他出生入死搏命换来的,他省吃俭用,常常吃不饱穿不暖,硬是存下那些钱,结果全让你拿去资助他的情敌! 他跟你抱怨过一句吗?说过任何委屈吗?他没有! 当你在台湾用他赚的钱上学读书时,他在国外像条狗似地流浪,每天舔着自己伤口的血过日子,你以为他有今天的风光是幸运之神眷顾吗?你以为他怎能毫发无损地走到这一天?! 放过他吧!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女人,你配不上他! 张凯成在信里严厉地指控她,而她无法为自己辩驳。 他是为她安排了虚假的亲戚,暗中左右她的人生,但他也为她做了许多许多,给她许多许多。 她值得吗?值得吗? 泪水在夏雨蝶眼里泛滥成灾,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她哭了,哭得泣不成声,哭到胸口彷佛噎住了,气喘不过来,一再呛咳。 一整夜,她拿着相机,一遍又一遍重复观看每张自己拍下的照片,他说,要她将这趟旅行所有美好的景物都留在这相机里,而她发现,最美好的便是有他相伴。 这一路上,他带她去他以前曾去过的地方,带她去他梦想着和她一起去的地方,他说,这或许是他在她人生里的最后一个月,却绝对会是她最难忘的一个月。 他太可怕了,竟懂得用这种霸道又温柔的方式,一步一步侵略她的心…… 她爱上他了。 当天色渐白,第一道阳光射进窗台时,夏雨蝶恍然领悟。 她,爱上杜非了。 就算他是盲目的执着,就算他爱的是幻影,她也已经爱上他了,她的心里,已经有他了。 不知何时,他悄悄溜进她心房,霸占了一席之地,而她再也踢不走推不开了。 「无赖!」她哽咽地低语。「你这个……坏蛋,你好、无赖……」 闹铃清脆作响,惊醒她迷蒙的思绪。 她看看手机屏幕上显现的时间,差不多该去机场了,问题是,她该坐哪一班飞机?回台湾或去巴黎? 「夏雨蝶啊夏雨蝶,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喃喃自嘲,扬手拭泪。 一个小时后,她整装完毕,搭车前往机场,拖着行李来到柜台前,取出护照和机票。 地勤人员检查过护照,朝她微笑。「小姐行李是要直挂巴黎吗?」 「是。」她点头,取下墨镜。 地勤人员乍见她哭到浮肿的眼皮,有些惊讶,连忙礼貌地低下眸,替她办理登机证。 夏雨蝶等待着,忽然感觉心情很轻快,她决定去巴黎了,他在飞机上看到她,会不会很惊讶? 「请问有一位杜非先生,他也是坐这班飞机的,可以帮我跟他的位子划在一起吗?」 「是,我帮你查一下……嗯,这位杜先生还没来办理登机喔。」 他还没来? 夏雨蝶怔住。她以为他会比自己早来机场的,莫非他去她饭店接她了? 她取出手机,正欲拨打电话,铃声抢先响起,来电显示恰巧是他。 她悄悄弯唇,故意让铃声响了好几声才接起,故作冷淡的口吻。「有事吗?」 「小姐,请问你认识杜非先生吗?」传入耳畔的是出乎她意料的陌生嗓音,说着流利的英文。 她愣了两秒。「是,我认识他,请问你是……」 「这里是温哥华市立医院,我们是用杜先生的手机拨电话给你的,他发生车祸,情况很严重,请问你认识他的家人或朋友吗?可否请他们过来……」 接下来对方说些什么,夏雨蝶已全然听不清了,她茫然失神,有好片刻忘了呼吸。 他发生车祸,撞伤头部,手术过后,陷入昏迷。 医生说,很难判定他会不会醒来,即便清醒了,也可能有后遗症,比如说,失去记忆。 关于这问题,她不愿深思,坐在病床旁,分分秒秒地守护他,只要他平安醒来,她不介意他记不记得自己。 在过了将近四十八小时后,他苏醒了,颤颤地扬起眼眸。 他看着她,首先看见的是她眼里晶莹的泪光,以及唇畔那一抹喜悦的笑。 他直觉感到怜惜,想伸手替她拭泪,可惜全身虚软无力,不能动弹。 她察觉他的意图,主动牵握他的手,贴抚自己湿润的脸颊。 他深深地望着她,良久,沙哑地扬嗓。「你……是谁?」 她倏地震颤,泪珠纷然碎落,唇间逸出破碎的叹息,又似呜咽。「我是夏雨蝶。」 「夏……雨蝶?」他怔怔地念着。好美的名字。 「我是雨蝶。」她凝睇他,恬淡的笑颜勾勒着一种极温柔极甜美的幸福。「是你的未婚妻。」 她说着谎,一个珍贵的谎言,为了能够有理由留在这个遗忘她的男人身边,她学他小小地使坏。 爱着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她想,从今天开始,要由她来体验了。 而她乐于领受这样的「报应」。 尾声 【尾声】 六百年前。 山间古刹里,一个女子身穿素衣,青丝绾起,跪在坛前,伴着青灯古佛,虔诚地敲打木鱼。 她是九王爷的妾,自从王爷去世后,她便自请离开王府,带着一个贴身丫鬟长住于此。 她清心寡欲,每天只是吃斋礼佛,抄写经书。 偶尔,有人经过她身旁,会听见她除了念经之外,似乎还向神明请愿。 请什么愿呢?谁也听不清。 但那诚心祷语,经年累月,终于化成一缕清烟,上达缥缈的天听—— 天若有情,请让他忘了我吧,忘了今生所有的纷纷扰扰、恩怨情仇。 今生,他爱得太沉太苦,若有来世,由我主动去爱他。 这便是此生我最后的请求—— 后记 【后记 季可蔷】 大家好,我是季可蔷。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亲爱的读友们,好久不见!^-^ 刚从一趟旅行回来,在家懒洋洋地翻滚好几天后,才提起劲来写这篇后记。 话说有跟我fb的朋友应该都知道我上哪儿去了吧? 没错!就是那横跨欧亚大陆、曾经辉煌一时的俄罗斯帝国。 这次去俄罗斯,主要去了莫斯科及圣彼得堡两大城市,以及邻近莫斯科附近,俗称「金环」的三个小镇。 蔷在fb上分享了照片,有兴趣的人可以去瞧瞧喔! 虽然本人的照相技术不怎么样,但那些照片可也受到不少网友称赞呢,呵呵。 这趟俄罗斯之旅,我最爱的是某个金环小镇,suzdal。 那天清晨,吃过早餐后,我一个人到小镇的修道院附近散步,意外发现一处好风景。 有条蜿蜒的河,翠绿如茵的草地,远处有一座金色洋葱顶的教堂,近处则是修道院古朴的外墙。 天空蔚蓝,飘浮着朵朵白云,那色调,像极了我最爱的印象派画作。 走过小桥,来到河的另一岸,便能看见一间间可爱别致的乡村小屋,路上人烟稀少,很安静,我忍不住想,屋子里的人都正在做些什么? 那天下午,导游安排我们坐马车环绕小镇,不大,约莫半个小时就走完了,微风暖洋洋地吹来,令人昏昏欲睡,很舒服。 接着是自由时间,其他团友们很开心地去逛商店买纪念品去了,我则是拜访了一间咖啡馆,点了杯热热tte,一边喝,一边上网,和朋友们app。 忘不了那个美丽的早晨,忘不了那个悠闲的午后,也忘不了当天晚上,我和一同去旅行的好友打桥牌,喝了几杯修道院酿的蜂蜜酒,微醺。 至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又是不同的风情了。 我个人比较喜欢圣彼得堡,那是彼得大帝当年为了鼓励西化,刻意模仿欧洲风格建造的一座城市。 市内运河交错,有许多巴洛克风格的宫殿与建筑,以及具有独特俄罗斯风味的教堂。 走在广场上,临着运河畔,看彩色洋葱顶教堂,听毕业生们在一旁玩笑嬉闹。(六月是当地毕业季,很多名胜景点都可以看到一群群毕业生集体出游) 更妙的是,由于圣彼得堡邻近北极圈,夏季昼长夜短,到了深夜十一点多,天色依然微亮。 某天,由于白天下雨,天色阴暗,到了傍晚浓云散去,阳光灿烂,夜晚居然比白日更明亮~~呵,真不可思议! 对我而言,旅行有时候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只是纯粹想放松,看看当地的风土民情,对错身而过的路人笑一笑,偶遇便是有缘。 回到台湾,我又回到平凡的日常生活,但平凡也是另一种美妙滋味,这是我每趟旅行后,越发加深的体会。 我还是那句话——旅行,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预告爱主题书之一《预约一起结婚去》; 2、预告爱主题书之二《分手到今天为止》; 3、预告爱主题书之三《说好今生要相爱》。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