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女皇》 楔子 明明是白昼,却如暗夜一般深沉。 厚重的云幕层层迭迭宛如黑布,掩盖了天地之间的界线,教人完全失去方向。狂风犹如可怖的野兽般不停怒吼,刺耳骇人;疯卷的飞雪铺天盖地而来,击疼双目,夺人能见的视野。 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就算穷尽气力泣血嘶吼,声音也会遭狂暴的大雪所吞噬。 然而,在这几乎不可能存活的严苛天候,有一个人挺直了背脊,巍然屹立着。 那人双眼大如铜铃,颧骨高突,两耳拔尖,一张不似人的脸孔阴森泛青,于这冰天冻地之中,无畏能将肌肤割伤的霜雪,手持天朝圣剑,挺挺地站立着。 --那幅景象,比无情鬼魅般的暴雪更加惊人,更加诡异。 第一章 景冲和手脚戴着镣铐,在落雪中,一身素色白衣,凛然地向前走着。 他的双手因重量而垂落身前,金属打造的刑具拖在地板上,随着他的脚步,在寂静至极的四周,铿锵清脆地响着。 廊上,四名宫女走在前方领着路,后头另有四名宫女,将他一人夹在中间,八女脚步轻快,毫不迟滞。 长廊由黑石所建造,有两、三层楼这么高,前方一片黯黮,竟似深不见底,茫茫无止尽的通道彷佛吸人魂魄,冰凉的冽风阵阵袭来,有一股异常的幽冥气氛,教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今上,景冲和带到。”停在正殿之前,为首的宫女朝里面喊着。 “让他进来。”女声由宫殿深处传出,音调沉稳,嗓音不大,却清亮地直穿而来。 “是。”宫女朝内行个礼,转首对景冲和道:“请。” 语毕,八女分成左右两边,退下至殿门。 往里头望去,整个大殿是用与走廊相同的黑石所建造,细看可以察觉黑石里有着晶亮的细点,甚是华美。殿内空间极其宽阔,有九根顶天的梁柱,雕刻着乘云飞龙,正中间殿阶亦有一条猛龙盘据,中央缀着鲜血色的吐珠,满是壮丽氛围,令人不禁对这磅礴的气势心生敬畏。 然而,景冲和一步跨进,神色毫无畏惧。 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在几个时辰前,他没想过自己会来到这里,甚至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景冲和,你可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声音从殿阶之上传来。 景冲和闻言,仍旧站得直挺挺的,道: “草民不知。” 那殿阶约有两个成年人那么高,硬是要人无法仰望,他却颈项拉得甚直,注视着殿阶上的人影。 那人影一身黑衣,如这皇宫一般。这是他们玄国的帝王之色。 “玄”字因有黑色之意,历代皇帝皆是穿着绣有金线的墨色龙袍。殿阶之上的这位女皇韶明也不例外。 玄国开国一百余年,其间也出过女官,甚至是女将军,国风素以个人实力见着。虽然没有中原他国那么保守,可这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登基的女皇帝。 但见女皇韶明束发做着男子打扮,凛凛地站着,可相较于男人,身材又稍嫌羸弱。她似是背对着他,因为距离太远,景冲和实在是看不清楚。 “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何故身陷囹圄?”韶明稳当清澄的声音再度传来。 景冲和面无表情,道: “草民意图伤害镇远将军之子,并且轻薄将军府婢女。” 其时气候寒冷,说话都有白气呼出来,他一身单薄,始终傲然而立,彷佛这地冻天寒与他无关。 镇远将军是皇亲国戚,他想,大概是因为如此,所以自己会被带进这儿来。待得女皇亲自审问过他之后,将他饬回游街,今夜子时便即斩首。 不论是游街或是杀头,在那之前,他都会先自行了断,绝不接受此等侮辱。景冲和无畏地忖着。 “哦?真瞧不出你一介书生,模样又老实,做的却是些狼心狗肺之事啊。”韶明的声调未起波澜,连一丝愤怒也没有。“你没有其他话可说吗?”她问道。 景冲和一愣,随即咬牙道: “草民该说的,都已在公堂之上陈述了。” 现场沉默了一阵子。 就在景冲和以为自己也差不多该被拖出去的时候,韶明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传来: “浦先生说你是他教学数十年来最得意的门生,但他没说过原来你是这石头性子啊。” 听到韶明提及恩师,景冲和脸色一变,即刻说道: “草民之罪,和草民的老师无关!” 深恐自己的鲁莽会祸延恩师,他立即撇清。倘若连累老师,害得老师与他一同受罪,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之事。 否则,他也不会是如此下场了! 他紧张得额上已覆着一层薄汗,只闻“唰”地一声,韶明似乎翻开了一本什么东西。 “你意图伤害将军之子……吾瞧瞧,伤了他的小指头是吗?”她手持公堂记录,浏览阅读道:“轻薄将军府婢女……嗯,就是扶了年高的厨房老妇一把,让她不至于跌跤。” 约莫两个月前,他接受将军府聘用,成为将军之子的师傅,负责教授那位十八岁的青年学识。无奈青年不学无术,也一点都没有求知的渴望,总抱怨读书是件烦事,异常地厌恶他。他本想耐心以对,有朝一日必定能令青年醒悟,岂料在那之前,给他撞见青年强押民女,准备非礼人家,他当场救了那少女,并且极其严厉地训斥青年。隔日,他便遭捏造的罪名加身,同时被官府带走。 直到此时,他方才知晓将军府风评本就不好,危害地方许久,而他即便在公堂上说出实情,却仍然锒铛入狱。他不仅对国法纲纪失望,也万万没有想到,青年当时那气愤血红双眼中的恨意,竟真的是要置他于死地。 他的恩师浦善迎,即是一国之君韶明的前任老师。虽然浦善迎已于数年前离宫回乡,已非官职,可毕竟曾是位帝师,只要他搬出这层关系,任谁也动不了他。 只是,他不愿给恩师添麻烦,他亦不信任韶明这位女皇! 景冲和不明韶明之意,亦不解公堂记录怎么会在她手上,更不懂她为何在游街之前叫人劫了他,甚至将他带来皇宫,可他是宁死也不愿害得恩师和自己一同遭罪。 他大声道: “全部的罪过都在于草民!” 他激昂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着,直到余音尽散,也没听见韶明发言。那冗长凝滞的安静让人不安到极点,景冲和可以感觉到视线,韶明正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着他。 在他眼前的是一国之主,动辄就是生死关头。景冲和不畏死,却唯恐自己不义,害了恩师,那是就算他死了也会悔恨之事! 他的衣襟汗湿了又干,久久,总算听得韶明道: “看来,你不明白你为何在这里。”她的语气出奇平淡。“浦先生知你飞来横祸,所以特地向吾上禀。他道,景冲和这个学生,决计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吾是信了他,你信不信哪?” 闻言,景冲和整个人怔住! 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他四岁就入浦善迎书院,在门下学习十年时间。他离开已十四年,如今浦善迎算来已是七十多岁高龄,却还惦着学生。 景冲和既感激老师,又痛心自己让恩师操烦。 “浦老师的恩泽,学生永不会忘!” “那么,吾的恩惠呢?” 韶明一个问句,让景冲和愣住。 “……今上隆恩,草民若有能力所及之处,必当报答。”纵然他并不喜欢当今君主,这番话他却不是虚情假意。不论对方是何人,承受的恩情是一定要偿还的。 “好极。”韶明的口气好似就是在等他的承诺。“你就给吾做牛做马,好好报恩吧。”她说。 闻言,景冲和又是一阵怔愣。 明明只是两三句话语过去,他却有中了圈套的感觉。 玄国位处北方,国土广大,但有一半以上的土地终年被白雪覆盖,寸土不见,寸草不生。 或许是冰天雪地的环境磨练出坚韧的心志,玄国的民风出名地剽悍。 在前朝明君统治之下,玄国开启盛世,国力强盛。因国土宽阔,所以即使半数土地被雪掩盖,耕地仍足。但和极大的土地相比,人口却过少,又种收时节也十分有限,一直以来都有自给粮作隐忧。所幸矿产极为丰富,与周边国家生意往来,收成不佳时,即以矿产换取粮食。 又因为地广人稀,女性也必须下田或担起男人们的工作,社会风气便慢慢地转变,女子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再镇日只躲在琼闺绣阁之中,主母当家的没少见过。而考取功名的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当国家出现女皇的时候,国内虽难免有过惊讶,也不久就随着时间淡去了。 不过,韶明二十岁登基,即位三年,展现出来的政绩尚不明确,可关于她的传闻从未断过。 传说她双目大如铜铃,颧骨高突,两耳拔尖,生得一副鬼怪样貌,连稚童看了都会被吓哭。由于面貌丑陋,所以上朝时会戴着鹿角所做的面具遮掩,看过她真面目的只有几位老臣子。 又说她为了继承帝位,竟在儿时就将自己的双生兄长害死。坊间多少流言蜚语,甚至有不怕杀头的,私下编成说书故事或歌谣传唱。有些懵懂小童不知哪儿听了跟着唱,差点吓死家中大人。 总是有人说,她能当上皇帝,必定是无情、无泪,甚至无血。 这是一般百姓对于女皇韶明的印象。 而景冲和则是认定她昏庸愚昧,因听信小人谗言佞语,所以才会将原为太师的恩师浦善迎罢黜遣乡! 浦善迎从先帝时期就是翰林大学士,学子遍布天下,德高望重,在耳顺之年接下教导韶明的重任。然而韶明登基没多久,不知什么理由,就解他职务,斥他回乡。因有这一份缘由,景冲和对韶明完全无好感,韶明所治理的阴险宫廷更是令他厌恶,所以即使他读遍万卷书,有一身学识,也不想踏上仕途,只愿能教授学生,将他毕生所学传承下去。 他游历乡间,哪儿有人需要学习他就待哪儿,即使是仍在流鼻涕的小娃娃,他也不吝教学。 若能有一位学生记得他这位先生,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原本他不愿跟官家扯上关系,不过镇远将军请人三顾茅庐,言道十分欣赏他的治学方式。古人云有教无类,他思索许久才答应下来,却万万没想到被自己的学生所陷害。 果然,宫廷无好事,即使只是沾到一点儿边,也是满身晦气。 而因那祸,他受韶明恩惠,必须待在宫里,这是他更没想过之事。 “你是浦先生的得意门生,想必学问也做得深。那么着,帮吾整理藏书阁吧。” 那一日,韶明对他这么说道。 他本是个待罪之身,满心宁死不受辱,今日却在皇宫里行走,准备要去皇帝的藏书阁,替皇帝办差事。 这是怎生的际遇? 他不禁想起章回小说里,那些皇帝微服搭救的故事,蒙受不白之冤的人总是在最后让英明神勇的天子给救了,那些人也咸鱼翻身,成就一番事业。 虽然他经历的这些彷佛故事一般虚幻,不过他没想过要翻身,更不想在韶明的皇宫里做事。 但是毕竟受人恩惠,这恩,是一定要报答的。 进皇宫走一遭,是多少百姓一辈子不能做到的事,景冲和却是半分欣喜也没有,只想着赶快完事走人。 跟着前方的两个宫女,景冲和一语不发。 由于目前在位的是女皇,所以宫廷里也是宫女居多,除大内侍卫,其余不管老的少的,带路的掌灯的端茶的,全是女性。 他有些意识到,心想男女授受不亲,所以目不斜视。 踏过拱门,穿过回廊,走了又走。那藏书阁不知在哪,一时半刻到不了似地,可见得这名为凌霄城的皇宫之壮阔。 据记载,凌霄城为玄国开国君主时期所建造。取名凌霄,有天君玉皇大帝宫殿之意,是一名闻名遐迩的巧匠所设计,殿包殿,宫包宫,层层交错,星宿八卦包含其中,极为精巧复杂。 第二章 今日一逛,果然是开了眼界。 在就要绕得昏头转向之前,宫女们终于停了下来。 只见一座楼阁独立座落在雪幕之中,旁无杂物,四周僻静,环境甚是清幽。这三层的楼宇有着枣红色的屋顶,不见画栋飞云或其他装饰,相当朴素,乍看之下并无特别之处,却隐隐有着一种庄严的氛围。 “景先生,这里便是藏书阁了。”宫女上前推开门,欠了欠身之后便退去。 就这般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里?这是韶明意思?景冲和想,如果韶明下旨对他严加看管,有谁敢不从?相反的,就是因为下旨让他一人,所以她们才会退开。 这藏书阁就如此对他开放,他真有些意外,也不懂韶明为何如此。 不过他也没兴趣揣测,只想着把事情办好就走。 他一跨步踏进,楼内甚为昏暗,适才在外头,明明看见有许多窗户,却一点光也没透进来。他思忖着,找到门旁的油灯点燃,火光一现,见得楼内景况,他吃惊了。 一眼望过去,只见着满坑满谷的书册,四面八方全是书架,简直是汗牛充栋,书册几乎迭放到屋顶,堆满了这三层楼阁的所有空间。而之所以楼阁内昏暗如黑夜,是因为那些窗户皆是假窗,其实这藏书阁对外只有一扇大门。 鼻间嗅著书册那特有的气味,他站在楼阁中心,昂首仰望,他正被难以计算的书册给包围着。 就算他读过万卷书,却从来没有被这样数目的书册所围绕。 再仔细一瞧,有非常多的书,或被迭摆在地上,有半个人那么高,或杂乱无章地躺平在架上,很明显地都不是在原本的位置。 不知这藏书阁是谁在使用的,习惯未免也忒差! 因为书量庞大,所以景冲和直觉认为若是韶明要用书的话,应该是唤人来取书,不会亲自到这里浪费工夫搅和,便想着前人这糟糕习惯可要苦了他来收拾。 稍微浏览一下,书册似乎被分门别类地放置,整理起来就得更花时间了。 看这楼阁,看这些数量,十天半个月都应是无法交差的。 景冲和一叹,随即埋首于藏书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再抬起脸来,差不多已经是丑时了。听到远处宫女打更的声响,手中的书册刚好读到一个段落,景冲和一愣。 宫门早已下钥,他居然就这样留在宫中了! “唉。”他无奈一叹,实在是这藏书阁教他沉迷了。 他本以为这座藏书阁里,顶多就是收藏一些古人著作、诸子百家之类他读到烂熟的东西,却不料才整理第一个书架,就令他大为惊讶。 诸子百家当然是有的,但除那之外,却另有其他稀有的作品。譬如像是历代皇帝所亲编着的《大玄之繁》,内容皆是皇帝们在位当时,玄国的民生百相;又或者像是《古今印鉴》,里面有着历史洪流中,那些先人们的古迹;还有很多外国地图、儒学书籍,皆是手绘手抄本,何其珍贵! 他大致巡了一趟,几乎叹为观止,更别提最上面第三层收藏的那些远古珍本。他本就是书痴,这些珍藏立刻吸引了他,让他沉溺其中。 他也才了解,藏书阁没有窗户,大约是在保护旧书。虽然使用人习惯差,不过那是只对寻常书籍,珍贵的书册倒是都好好地摆在架上。 他算是见识到皇帝的藏书阁了。 只不过,他原以为韶明交代他的应该是件不怎样的差事,岂知却是将这样珍奇的藏书阁全部交付给他。 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过,只是让他一人沉浸在书堆之中。 即使如此,他一介平民百姓的身分,未经通报就在宫中过夜,似乎有违宫规。等会儿若有巡夜的见到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这般想着,但景冲和实在太想研究这里的书籍了,也没细思,不一会儿,他又栽入书里的文字,直至天明。 “景大人。” 听见有人唤他,他回过头。 只见两个靓衣花容的宫女捻帕掩笑,唤了他后也不说什么,转身走了开去,不知是何意思。再往前走几步,又看到一名宫女站在廊下,似乎在观察什么,和他对上眼,便笑嘻嘻地跑开了。 景冲和只觉一头雾水。 连着三日整理书册,或许是盯着文字太久,他开始觉得眼花起来,就算再怎么想要钻研那些书籍也力不从心了,只得步出藏书阁让眼睛歇息歇息,岂料却被几个年轻的宫女当成珍禽异兽耍玩。 他游历教学时,遇到的顽皮小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正因为宫女们年幼,他有些以长辈的身分看待,所以并没有将她们对他的嬉闹放在心上。 这三日,第一夜他在藏书阁里待到天光破晓,又继续留到夕阳西下,方才依依不舍地出宫。他在附近胡同的小店要了一间房,这才感觉饥肠辘辘,随便买了东西果腹之后便梳洗更衣休息。但纵使在梦中,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书画。 睡了一大觉,精神好多了,他一踏出店门,就见两名侍卫等着他。 他有些诧异,不知自己行踪被他们掌握着。 于是他又被带入宫,来到在那皇宫深处的藏书阁。 再研究这藏书阁,他发现这万本书依照类别排列这件事十分有趣,尤其是那分类的方式,相当细致且独到,无论编排者是何人,他都相当欣赏。 虽然一开始并非自愿入宫,但三日过去,他却想要能多待一些时间,让他好生挖掘在藏书阁内的惊奇;同样的,他也料不到,数日前被陷害入狱的他,如今却进了皇宫,世事竟是如此难以预料。景冲和站在藏书阁前思索着。 转念想到皇宫门禁,他不能再不小心留宿了。之前自己应该只是运气好,照理,没被抓到打个几十板已是万幸了。 这么说来,这皇宫的防卫是否太松散了些?居然没人知晓他在这过夜了,莫不成是因为藏书阁位置太过偏僻? 其实他根本不知藏书阁位于皇宫的何处,因为一进来就被带得绕昏头了,他只是推论。而有一些不通的地方他也没细思,只顾着趁时多翻翻书册,于是他又耽溺下去了。 待得醒神过来,想到应该要出宫,又已是乌天黑地了。 “糟糕。”赶忙将手边的书放妥,景冲和走出藏书阁。 远远地听巡夜打更的声音,已经超过子时了。他先是停住脚步,随即不禁望天兴叹。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一投入书中就忘我的这个性子实在不好,这样会误了许多事。 既然又出不去了,他索性回到藏书阁,但已没了阅读的兴致。这几天一直在一楼打转,现下他想上去瞧瞧。 拎着油灯来到第三层,那些远古珍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架上,他油然生起一种尊敬的情绪,并不打算取下翻阅,只是细细地注视着。 一会儿,忽然听得楼下传来声响,他一怔,往下看去,只听有步伐声经过楼阁门前,并在附近徘徊。他内心疑问,这么晚了,是谁?又是要做什么的? 他很快地走下楼梯,推门出去,见一个人影正在走远。天上一弯眉月被乌云所遮掩,因此夜色甚是昏暗,可他不信鬼神的,所以没想到那去,也完全不怕。他看不清那人,只是隐隐瞧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册书,于是他立时警觉。 有贼! 景冲和一时遗忘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下意识地认为有人窃盗,而他这几日已对这藏书阁产生爱护的心情,所以想也没想,就大跨步地趋前追上那人。 “站住!”他喝道,同时伸手拦下对方,只差一点儿,他的手臂就要碰着对方的胸。 此时吹起一阵风,正好拨云见月,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景冲和终于看清这人的样貌-- 是一名姑娘。 但见这个姑娘约莫二十来岁,鹅蛋脸上有双英气的眉,底下是乌黑的眼睛,鼻梁小巧,轻轻抿着粉唇,长发随意地簪着,有几绺落在颊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条黑纱百裥裙,外面罩着御寒的氅衣,姿态落落大方。他一呆,赶紧将手放下。 没料到竟是个女子,景冲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那姑娘则是睇着他片刻后扬起唇,似笑非笑的模样。 这倒使他定下神来了。藏书阁里摆放的尽是无价珍品,是多少前人的心血,而这贼人竟是这样轻浮的态度!好手好脚,生得干干净净的,又为何要当贼呢? 他沉着脸,说道: “姑娘,若愿把手中的书放下,景某发誓不会跟别人提起。但你也别再做这种勾当了。”他做先生久了,又不由得摆出老师的态度。语毕,他就要从那姑娘手中取回书册。 岂料,那姑娘收起笑容,正色轻喝一声:“放肆!” 天上的黑云缓缓踱过,又遮住了月。 廊下随看月光,一阵明一阵暗,夜风吹拂看,虽没下雪,依旧冻人。 景冲和遭这一喝,顿住动作,和那姑娘对视看。 他觉得这嗓音很熟悉又很陌生,说不出为何如此矛盾,应该是最近听过,且不是熟识的人…… “景冲和,吾让你办事,可没让你在皇宫内瞎乱。”那姑娘缓缓地开口说道。 再闻彼女说话,景冲和顿时惊醒! 是韶明! 一时之间,他脑袋空白了。在他眼前这个看来柔弱平凡的女子,就是他们玄国的一国之君。 什么双眼大如铜铃?什么颧骨高突、两耳拔尖、面貌丑陋?又什么像是鬼怪一般?不就是个寻常的年轻姑娘而已吗? 太过震惊,景冲和只是愣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韶明倒是不慌不忙,道:“你准备要盯看吾看多久?” 景冲和闻言睑一热,赶忙退开一大步,移开视线,说道:“失礼了,草民以为是有贼人出没,冒犯之处,还请今上见谅。” “嗯。吾晓得你是错认,你刚训斤吾的话,吾都听见了。”她一席稍带讽刺的话,扎得已经很不好意思的景冲和满睑通红。她又故意明显地打量他一番,道:“不过,那是侍卫的事情,你太多事了。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强出头,不怕贼子剁了你?” “今上是要草民见义不为吗?”景冲和不认同道。他不在乎被看轻,因为他的确是不会武,但是遇见不对的事情,他是忍不下去的。 韶明慢腾腾地说道:“吾是要你别逞血气之勇。” 景冲和听她教训自己。若是其他人,他愿虚心接受批评,偏生他不喜欢韶明,于是直接回道:“捉贼怎么会是血气之勇?” 由于韶明并未指正他的言行,他一个寻常百姓,生平第一次面见国君,不懂那些规矩,加上私心,讲话很直。 韶明忽然间一笑,使他有些不看边际。只听得她微笑道: “你前几日在殿里跟吾说的话是不是血气之勇?你那行举那言语,以及你在游街前,心里正在想又没说出来的事,是不是血气之勇?” 一下子被点破,景冲和哑口无言。韶明甚至猜到了他宁愿自裁也绝不受辱。 他睑色一阵阴霆。 “……大丈夫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 韶明挑眉,仍是那样悠悠的样子,道:“你若死了,案翻不了,人证没了,陷害你的那些人,更得意过日子了。吾实在看不出有何重于泰山之处。” 景冲和心里雪亮,他十分清楚韶明说的是正确的,可一思及遭她罢默的恩师,他就是压不下那股反抗之心。 第三章 他忍不住想看,就算如此,那又与她何干?景冲和不明白她的言论为何一直针对自己,正想发言,韶明却迈步越过他,步子轻松地走开了。 “好生想想吧,你这石头迂儒。”她边走边说,头也不回。“对了,你擅自留宫,明儿来朝阳殿向吾请罪。” 她清亮的嗓音徐徐传来。景冲和愣在原地,她已走远了去。 私自留宫的确是他不对,就不知会受怎样的责罚?思绪纷纷,他在藏书阁里看了下书后,读不进脑袋里,便如同之前那样和衣睡了。 因有心事,他辗转反侧,天刚亮就醒了。理理衣衫后,走出藏书阁,就见两名侍卫站在外头。 他顿住。这么快就要草他治罪? 才逃过一劫,又来一祸。唉,也罢。心里一叹,他想看事情早了早好,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便跨步趋前。 那侍卫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他往前走。离开藏书阁,步上回廊,折个转角,他观察看四周,知道自己正往不远处那群聚的殿堂前进,逐渐接近皇 宫的内部。 黑石所建造的宫殿,夜晚有看深沉的气息,白昼间却是另外一番风景。 在阳光照耀之下,含有金沙的黑石仿佛会发光一般,璀璨无比;昂首望去,廊檐皆有琉璃装饰,现在亦是闪闪发光。走廊两旁栏杆用的是透雕手法 ,雕的是火焰及水纹,工艺十分精巧,途经一拱门,上头雕刻的彩蝶更是栩栩如生,真像是要飞出来似的。 尚来不及赞叹,面前就出现一座庄严的宫殿,金边红底的匾额上气势磅礴地写看“朝阳殿”三字。 两名侍卫将他带进,道:“请在此等候,今上早朝之后召见。”语毕,便退出到门口守看。 听闻早朝二字,景冲和微怔。是了,她是女皇,自是要上朝的。 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宫殿里,他不太自在,虽有椅子,但谁坐得下去?想看点可以分心的事,于是他开始研究起这座朝阳殿。 他喜爱看书,看的书也很杂,关于建筑之类的书他读过,不过书册里的图画却远比不上亲眼见识。 此殿面阔五开间,深进也五间,重檐歇山屋顶,铜胎夔金宝顶,黑石玉柱,大门外有一朱红色影壁,门上亦有琉璃装饰。皇宫主体为黑色,但殿内藻并彩画却十分鲜艳,庄严之外又堂皇富丽。 绮井含葩,金崛玉箱。景冲和昂首望看,在心里低吟了两句。 见装饰的琉璃有着青青白白黄黄的颤色,他又在心里吟道:两个黄鹏呜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东瞅瞅,西看看,他的目光落在殿中央的一幅壁画上。 那壁画精细华美是必然的,可看看构图,景冲和总觉得揉合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在里面,像是八卦或易经之类的……他伫立看,眼神移不开,许久过后,看不出端倪,他叹了一声。 虽然他悟不透画师的高明,不过见壁画用贝用瓦或珍珠妆点,思这宫殿的巧夺天工,他启唇道:“光闪闪贝阂珠宫,齐臻臻碧瓦朱要。”这次他吟出声音了。 岂知他才收口,就听得身后有人接下去:“宽绰绰罗炜绣拢,郁巍巍画梁雕栋。” 是韶明的声音。 景冲和登时吃一惊,转过头,只见韶明不知何时已坐在殿中,两名宫女立在她身旁,门外还站看侍卫。 宫女睑上明显含笑,韶明和这几个人,不知在他后面看了他多久! 他呆住。 韶明草起茶杯,悠哉悠哉地og了一口,随即将茶杯端在手里取暖,然后才道:“吾吓到你了吗?不过吾是想,若吾再不开口,怕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了。” 外头天色大亮,显早朝已过许久,他这一研究,大概过去了一两个时辰。景冲和回神过来,满睑通红。 自己在这殿内发愣的模样,都给韶明瞧光了。 不过景冲和虽顽固,却不是个因小事易怒之人,即使有种被耍弄的感觉,他内心却不·赓溉。因记得自己来此是要请罪的,于是走向前,拱手作揖,行礼道:“草民景冲和,请今上降罪。” 说罢,他站了一会儿,却没听韶明开口,只感觉两名宫女瞅看他。他思忖看自己是否哪里做不对,踌躇了片刻,又要再行礼,却听韶明道:“慢。” “咦?”景冲和抬起睑,停住了动作。 韶明挥个手,身旁的宫女退下了。 她一双漆黑的眼眸睇着他,半晌,启唇道:“景冲和,你不冷吗?” 什么?景冲和愣了愣,无法理解她的问题。 顺看她审视的目光,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一袭藏青色的布衣,和她黑色的厚棉袍和毛皮披肩俨然是个对比。 她又是打扮成男子,仅有腰间滚看的金色腰带,束出了她女性纤细的那一面。景冲和注意到她黑袍上绣的不是金龙,而是一只凰鸟。 “今晨是有感觉比前些日子冷些。”不知她问话的含意,他便直接陈述。 “喔。”韶明放下手中茶杯。茶已冷,不再能暖手。“前些天还能见到日头,不过现下已接近晌午了,外边还是白花花的一片,吾看露珠都结成冰了。你不是生于南方吗?竟能穿着这身衣裳不喊冷。”她瞥着他。 她怎么会知道他生于南方?这个疑问一下子掠过他脑中,但他没去细思。 “草民自幼就是如此。”他的确出生在玄国南方靠近国境的乡镇,那里不似终年被雪掩盖的北边,有百日看得到阳光,有泥土和植物,也能农耕。虽然出生在这样的地方,他来到北边却从没不适应过,甚至比北方人更不畏寒。 “看不出你外表文文弱弱的,原来颇身强体壮啊。”韶明说道,打了个呵欠。“嗯,你长得也很高。”她随口又加了一句。 总觉得她的话有些不看边际,对这几句闲话家常,景冲和也不知回应什么。 韶明一笑,杏眼微弯,突兀地道:“景冲和,你是不是对吾不满?” 本来还在闲谈,如朋友间的寒暄,谁知突然转了话题,还是一答不好就有可能杀头的那种,这前后a变使景冲和怔住。为什么她要这么问?她看出来了?多半是他的言行太过明显。即使惹恼这位国君,景冲和并不后悔。 韶明似乎也没想要他的答案,只是又说道:“和你谈话,你心里在想什么,吾是一目了然。你不服吾,所以吾也不需要你的虚礼。”这一席话,她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景冲和这才了解她阻止他行礼的原因。“不过吾想问问你,你不满的理由是什么?让吾猜猜……可是和浦先生有关?”她注视看他。 “……是。”他挺直着背骨,老实说了。“我不明白老师辛苦教学一甲子,最后为何会落得遭到罢黜这个下场!”他回视看韶明的双眼。 就算犯上,他也要从韶明这里讨回一个公道。 “嗯……”她轻轻地发出声音,意思不明不白。片刻,她说道:“你倒是……十分勇敢哪。” “我不是勇敢,我只是不想七十多岁的恩师蒙受不明之冤。”他现在就在始作俑者面前,若忍不吭声,枉费他也为人师表。 韶明凝视看他,一语不发。跟着,她站起身来,等在门外的宫女立即机伶地上前来侍候着。 见韶明似乎打算要走,没有得到响应的景冲和,不禁上前一步。 “对了……”韶明开口,好像刚刚才突然想到般,惬意地说道:“你的处罚嘛……你不是不服吗?一定很想离开这里吧?那就暂且罚你不能出宫吧。” 说完,她一笑,留下惊讶的他走了。 “……微臣以为,西方的色目人扰乱边境,此一事该要派兵前往,尽早平定。” “去年南方农耕收成不佳,粮食短缺,是要怎么打仗?” “此言差矣。难不成因为没有粮食,就如此给色目人占地为王?没有粮食,就该让色目人攻到京城?” “我何时有这个意思?色目人的野心的确该要提防,但没有粮食也是事实。更别论要入夏了,天河融冰,届时防汛又是一笔开支,又要何处去生? ” “府库存银有五千三百万两,就是此时该用!” “非也,府库存银万万不可用罄!” “那就加税!” “去年收成不佳,今年又再加税,你不怕引起民变吗?还是你故意陷今上于不义,让今上失去民心?”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我胡说?我看你就是这念头!” “你--” 听各大臣在早朝中各执一词地争辩,已经动了火气,韶明抬起手。 “好了。”她出声制止。夕炎淡地扫一眼,大臣睑上各有心事,韶明待他们完全安静下来,方才说道:“诸位说的都有道理;色目人扰乱边境的事要解决,农收的问题也要解决。让吾好生想想,退朝吧。” 她这么说道。落了个没有结果,大臣们当然不满,但最后还是退了出去。 韶明起身,慢慢地在议事的光明宫里踱看步。 她每日天刚亮就上朝,没有一天例外,先帝也是如此。 近来大臣们讨论得激烈了,常常争论到午正尚不能休止,而他们所争执的亦都大同小异。皇叔延王那一派的想要出兵,左宰相只是想跟延王作对;而右宰相闷不吭声,只冷眼瞧看两派相斗。 这朝中竟如三国鼎立。先帝在世时,他们哪敢如此大胆? 心里思量看,忽然间,有人看官服闯了进来。 “今上!”来者正是刚才在殿上争论的其中一人,也是先帝的胞弟延王。 他没知会就直接闯进,也并未行礼。门口的侍卫跟在他身后,赶紧跪下,惶恐地对韶明道:“微臣护卫不力,请今上恕罪!” 延王一睑不悦。 “护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会加害今上吗?” 侍卫吓得睑色发青,延王则是一副自己完全无错的模样。 韶明见了,一笑,朝侍卫说道:“没错。延王怎会加害于吾?还不快点退下。”她没降罪,只是在延王借题发挥之前,让侍卫赶快退出。 “哼!莫非这朝中上下都觉得我延王是想要篡位的坏蛋了?”延王火大道。 “不,怎么会呢?皇叔言重了。”韶明笑笑。 延王又哼一声,说:“今上别觉得老臣无礼,老臣也是想保留咱们之间那一点亲情,别做了皇帝,从此就只有君臣之分了。” “当然,当然。”韶明应道,坐了下来。 延王也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刚才在朝中不好说,今上,关于色目人,一定要出兵哪!” “嗯……”韶明手指轻敲看桌面,状似沉思。 “别再想啦!没什么好犹豫的!今上资历尚浅,还是听老臣一言,色目人一日不平,我玄国西防就岌岌可危!”延王说得慷慨激昂。 “呢……”韶明依旧思考。 延王口沫横飞地讲了半个时辰,韶明仅是温温地聆听着,偶尔面带微笑,偶尔发出一些好像是却又不是承诺的应声,虚与委蛇一番,直到延王说够了,确定她似乎听进去了,好不容易才自行离开。 韶明始终悠然从容,很有耐性。盼咐宫女将午膳摆到御书房,她要边批阅奏章边用膳。 换过常服后,她来到御书房,案头上摆看的奏章又是堆积如山,她索性也不用膳了,直接草起朱砂笔,翻开奏本批了起来。 第四章 只因自己是女皇,即位三年来,党派斗争竟在她面前越演越烈。虽说玄国不那么保守,但女人当皇帝,还是会有人看不过去。 譬如她的皇叔延王,在先帝病重时,皇叔就有意继承帝位,只是先帝无视传统,将皇位传给了她,这种下了皇叔对她的反对。即便是她已即位三载,皇叔依旧没有放弃对这个帝位的凯叔,甚至希望他自己的儿子坐上来,他好当个太上皇。 表面上,皇叔服她,不过实际上就像刚才那样,嘴里说看叔侄感情,其实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至于左宰相,从先帝开始就与延王积怨甚深,想把他斗倒,只是昔日还能够维持和平的假象,如今却不顾及朝会,不顾及延王皇叔的身分,直接在众人面前给延王难看,一心斗争,想来左宰相的眼里也没有她。 而右宰相,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延王是皇戚老臣,武将出身,手中握有部分兵权,左右宰相则各有自己的人脉。这三人三派,不顾自己国家栋梁的身分,仅凭一己私欲作乱。 而她,谁也不信。 批完最后一本奏章,韶明抬起头来,外头已经黑;粼奈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批阅奏章的时候不让人吵的,近身的宫女都知道。宫女一见她搁笔,连忙上前道:“今上一日未用膳,奴婢再草些热食来可好?” 韶明看到桌上还放看她没吃的午膳,便说:“不用,吾把这些吃了就好。” “那些冰凉了。”宫女提醒道。 韶明笑道:“嗯,冰凉的也别有一番风味。”她离开案前,顺手草起一块点心吃着。 外边天寒地冻,点心早已冷硬,她不介意。想到有多少百姓什么都没得吃,她怎能浪费?批过的奏章之中,有许多地方官传达县内粮食短缺的消息,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她不会让人看出来。 一口一个点心,她悠闲自在,吃得津津有味,用完后,就让宫女收了去。回到寝宫中,她换过衣服梳了发,道:“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下去歇着吧。” 宫女们行礼后退下。韶明躺在床上,没有什么睡意。她枕边放看许多书册,顺手拣了本,起身离开床铺,拿起发簪,一绕一卷插上,套个衫子再披上保暖的外衣,往外走去。 夜深人静。皇宫大内更是静得出奇,只有巡夜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虽然所见之处一个大影都没有,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禁卫们都躲在暗处,一发生什么就会立刻现身。据传开国时期,有位公主在皇宫里被敌国派来的刺客杀害,所以这皇宫建造得如此复杂,教人再也无法轻易进入;从此以后,皇帝近身有了一支大内禁卫,挑选更加严格,武功比一般侍卫更高也更忠心。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论在哪里发生何事,一定能保皇帝平安。这是已仙逝的父皇留给她的唯一武器。 手里草看先帝写给她的《治国论》,她缓缓地在长廊上行走。此书是父皇知道自己得病后,一笔一字写下的提醒,共三卷七册,她早已看得滚瓜烂熟,若是心中有疑问,或需要思考,她总拿着这书散步,有时能得到答案,有时只是想要个平静。 其实左宰相一语中的,延王凯叔皇位,的确是想方设法,在岁收不佳的时候,用一定要出兵这样的理由,企图令她失去民心;然而色目人需得平定也是事实,延王看实给了她一个大难题。 在登基时,她就清楚延王会有动作,只是不知何时;而如今延王表现得忠贞护国,理由无懈可击,这是很好的作乱机会。 可是,延王毕竟是她的叔叔。她没有什么亲人。 默默地想看许多事,她走了半个时辰,穿过大半个皇宫,来到皇宫西侧的藏书阁。 从她的寝宫出来,只要遇岔路不走,遇弯不拐,即可到达这里。所以她每每至此,是一种习惯,也经常从藏书阁里取书回去阅读。 走了这么远,终于有点困了。她掩嘴打个呵欠,正要折回去,却听得藏书阁里传来非常细微的声响。若不是今夜刚好没有风,那么静,她也不会听见。 她挑看眉,慢慢地走近藏书阁,踏了进去。 一点也不意外,是景冲和在里面。他正盘腿坐在门边的书架旁,一见她,立时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韶明一笑,眼神却有些凌厉。她是故意扰乱他的。 “你又待这儿。”她道。稍微瞧看四周,竟是整齐许多。“……吾不是让你去南侧房,跟厨房那些人一道就寝吗?” 皇宫南方有一排厢房,专给在皇宫里工作的百姓歇息用。 景冲和感觉她在质问自己,虽然笑看,却又好像有些发怒。虽然搞不清她的心思,仍据实回答:“草民于何处皆可和衣而眠。先前今上命草民整理藏书阁,做了一半放不下。”他也没料到又在深夜遇见韶明。 和白天的男装不同,她又是恢复成姑娘打扮。寒冷深夜男女独处……他忽然想到了,一下子感觉有些不自在。 韶明偶尔夜晚有急事还要面见大臣,没他那之乎者也的礼教心思,只是心忖,浦先生曾谈及景冲和是个书痴,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整理藏书阁这件事,她未收回成命,宫女和侍卫们大概以为景冲和也应该继续,所以又带他来了。 “嗯……”韶明背看手走了一圈,的确是很有成效。再转过身,发现他盯看她手里的书册直瞧,便问:“怎么?这本书有何问题?”她举起手中的《治国论》。 “不……我是想,你怎么进来的?又是何时取走书,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他十分介意自己太过入神这件事,心里无比讶异,甚至忘记自己对皇帝说话时该注意的用词。 和上次一样,他又误会了。她手里的书是她从寝宫带来的。韶明也不说穿,只是感觉他也太天真,若不是她盼咐过侍卫,他没做出什么特别危险之事就别管他,默许他的行为,他怎么可能留在皇宫过夜而不惊动宫中巡夜?而他竟然一点疑问也没有,以为他自己有罪了。 他一进藏书阁便废寝忘食,也让她开了眼界。她心里琢磨着,仔细地看看他,直到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她一挑眉,明白了这个傻书生心神不宁的原因。 “……浦先生说你是个正直的人。”她启唇道。 “咦?”他重新看看她。 “不过性格太过顽固,还有十分无谓的勇敢。”她继续说道。 “什么?”他犹坠五里雾中,完全不懂她为何讲这些。 她转过身,往外走去。真的很困了。 “从今儿个起,你编属翰林院检讨之下,职名为秘书郎,吾命你掌管这藏书阁。直到吾允之前,你都不得离开京城。” 也不管他什么反应,韶明自顾自地离开,准备回寝宫休息。 原本,救了景冲和一事,是因为冤狱,也因为他可能是个人才;把他留在宫中,也是认为他或许可用。 景冲和不服她,却不至于讨厌她、希望她死。 她的身边,需要有一个能说真话的人。他不服她,所以会直话直说;而他的真话,又不至于加害她。 原本宁静的夜,不知何时起风了,吹得她黑发一飘一落,她手里还草看那本《治国论》。 可以利用者,必尽其利用;不能利用而碍事者-- 杀! 他得到了一个官位。 除此之外,还有一间宫外居住的小房,还有几个监视他的侍卫,还有一块进宫晋见皇帝时得用的牌子,上面刻着他的官名和姓名。 他被推看领牌,被推看认识翰林院,被推看在皇宫里走来走去看东看西,眼花撩乱,活像个土包。负责介绍解说的老伯还道幸好他官小,目前这样就差不多了。 他的官位的确不大,小小的管书人。只是他对这一切,都只有莫名其妙四字而已! 即使景冲和有再多不解无奈和苦恼,他也反抗不了韶明。 先不论皇帝要谁三更死,谁能活看到五更;韶明对他有恩,所以他欠她。他不知韶明究竟想要如何,却已亲身经历她的无理和霸道了。 虽是对她不满,但她的确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的心情很复杂。 罢了,他只能想看藏书阁的事情做了一半,能完成也好。 于是一大清早,他草看牌子,在皇宫南边的朱雀门候看。前面都是高官显爵,他排在最后,待守门人一一瞧过牌子放行。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入宫,不过他还是稍微迷了下路才走到藏书阁。 多了个秘书郎的身分,他做的事也仍旧一样。在这藏书阁里越久,他越发现这楼阁有些蹊跷。 这建物外观方正,里面却是环状的模样,他没想错的话,是按照八卦方位建成的。在四周角落,他都有见到墙壁上刻看些东西,和数字与位置有关。他不知为何里外不一,不过能确定这楼阁并不如外表那么简单。 正午,宫女来藏书阁寻他,说是韶明要见,让他跟看。 他随看那领路的宫女来到御书房,见看韶明就坐在案前。 他站在门口,僵硬地叩拜道:“草民……微臣……” 他没当过官,自然不知官要如何行礼。再说从草民变为微臣的过程,他也有些不甘愿。 只听韶明的声音传来:“吾说了免你的虚礼,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韶明让他免礼,好像都带看一种调侃他的感觉。 进入御书房,他停在书案前约莫五步的距离,韶明没理他,仅是看看案上一本摊开的卷轴沉思。许久后,他终于感觉自己一直杆在中间相当奇怪,开始尴尬起来,于是他移动脚步,准备小心地把自己挪到旁边。 “景冲和。” 岂料,尚未定位,韶明就唤了他。 “是。”他停住动作,像是被抓到做什么坏事,急忙应道。下一撰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紧张。 从他踏进御书房,到他在自己面前罚站,韶明都一清二楚,她已经习惯这个书生的傻样了。她抬起睑来,只道:“吾听说你最拔尖的,其实是算学。” 奇怪,为什么,韶明会如此熟悉他的事?在此之前,他未曾细思,如今,她对他的了解,终于引起他的疑惑。 “微臣……” 韶明打断他,说道:“今有主仆步行远游,若仆负米六斗,主人自携五日干粮,每人每天食两升,若再加一仆,共一石二斗米。若干日后,其中一人米已吃完,给他六 日粮回去,余下的两人每天共吃四升米,若干日为几日?共吃几日?” 这是什么问题?哪有这么怪的主仆出游?路上是没店了吗?心里满是困惑,可脑袋却飞快地计算起来。 “若干日为八日。余下两人是十八日,若加前八日则是二十六日。”他答。 韶明说得没错。其实他作不出醉人诗词,最擅长的,是算术。 听他几乎是马上就解出来,韶明眼神一闪,又问:“若回程如何计?” 景冲和道:“若计回程便是十三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后五日及回程,日食四升。” 韶明睇看他。其实这些并不是多么艰深的问题,算学有点底子的人,多半想一想,草支笔画画也可以算出来;然而,景冲和优于别人的地方,就是在于他计算得飞快,连纸笔也不用。 第五章 这书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傻。 韶明眼微目迷,启唇道:“那么,若三千六百人共行一百里,日行五百回,计路二十八里,日可运米两百石,一人日食一升,可供给多少人?” 什么主人会带仆三千六百人?虽然问题很多数字,不过重点却只有两句。景冲和想也没想,答道:“两万人。” “错。”韶明几乎是在他答完之后就出声。 景冲和一愣,不禁问道:“何错?何解?”运米两百石,一人日食一升,的确是两万人啊。 韶明微笑道:“你忘了扣掉运夫的口粮。答案约莫是一万六千多人。” 这……他是掉进陷阱了吗?这题明显是有漏洞可钻。景冲和心里想看那些题目,反省自己的大意。 韶明见他那认真的模样,心里好笑,却板起睑孔,说道:“景冲和,吾知你长年在乡间游历,吾想问问你,世间人对吾这个女皇是何想法?” 韶明将谈话转了千里之远,景冲和一抬起睑,就看她换了表情。他开始感觉,韶明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怔了一怔回过神,他道:“百姓所求的,就只是个平安罢了。只要有衣穿、有粮吃,日子安顺喜乐,在位者是谁,他们不管。”他的家乡多是农户,只烦恼收成,烦恼赋税,别有贪官作恶来抢他们,如此而已。 他讲的这席话,不同于朝中大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民所言。 韶明垂下眼眸,喃道:“是吗……”然而,要让所有人民有衣穿、有粮吃,那是无法道尽的困难。“……他们不是说吾无血无泪,面貌如同鬼怪一般丑陋吗?”她忽然挑眉。 她又扯开了。景冲和当然也听过那些谣言或歌谣,他未见过韶明之前还多少信。 “这……只是民间传说罢7,”他也不知由何而来。 “呢……”韶明瞅他一眼,跟看抬手,道:“没事了。你退下吧。”从算学问题到百姓心思,从百姓心思又到民间传闻,韶明心情一时三变。 要熟悉一个人,需与对方相处。可景冲和忍不住觉得自己每见韶明一次,就更不理解她一些。 天微曦,不用谁来唤,她醒了。 每天这个时候起床,已经变成习惯了。一个嬷嬷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看八名宫女,宫女们端看热水、草看朝服,整齐地排列在床边。 她下床,洗漱过后,让宫女替她更衣梳发。梳看男子的髻,穿看男人的衣裳,她上朝时总做男人打扮,也许朝臣就比较不会那么注意她女子的身分,能够专心国事。 从起床到更衣完毕,要不了两刻时。她总是尽量地快,不让任何事耽搁她上早朝。 踏出寝宫,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她忍不住吸了口气。 寝宫的墙壁是空心的,烧得极为暖和舒适,和外头的冰天雪地有看极大落差。她总觉得每日早晨来这一下,有助于清醒精神。 “……今儿个好像比昨天冷。”她讲了一句。 “司天监大人说明儿个就转暖了,春天要来了。”身旁的宫女细声回应。 司天监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长了一张凶恶的睑,不过天象倒是算测得奇准无比。 “嗯。”韶明点点头,应了一声。 坐进皇帝车辇,片刻便载送到光明宫。车荤进到宫里,听得司仪中气十足地声音喊道:“今上驾到!” 她下荤落座,底下朝臣立刻拜道:“恭迎今上圣驾!今上万福!” 朝臣们双手作揖拜到膝前,睑深低,头顶朝地。玄国面见皇帝其实并无跪拜叩头之礼,是因为玄国国界宽广,邻接的异邦也多,规矩皆不同。以前似乎曾经硬是让前来交好的天使叩头跪拜,种下两国胡龋,进而引发战争,百姓死伤惨重。就此之后,皇帝心怜无辜人民,下旨改变拜礼,记载在宫中,至今已六七十载。 让人行个礼行到头顶朝地,其实也很够了。 韶明瞥到延王脸没低深,心里一笑。手微抬,道:“平身。” 语毕,几十位朝臣站直身,依东西两班分列站立。 司仪喊道:“请奏一” 尾音尚未结束,延王立刻就跳出来,拱手道:“今上!色目人一事得解决!” “延王,司仪都未收声,你有些过急了。”右宰相难得地开口了。 延王冷瞥右宰相一眼,没有理他,只是请缨道:“若今上允许,老臣愿领军披挂出征!” “等等,粮草哪来?”左宰相跨出一步,加入战局。 “当然是由府库而来。”延王下巴抬得老高。 “府库绝不可用罄!”左宰相大声道。 “为何你总要妨碍我?莫不成你是色目人派来的奸细?” “你血口喷人!请今上明察!” 今日也是吵吵吵。 坐在上位的韶明,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演了又演的老戏,连台词都跟前几日相同。 “这个嘛……”她沉思须臾,抬起眼,问道:“右相,你以为何?”皇帝在朝会中和大臣讨论是常见之事,不过韶明极少点到右宰相,右宰相有点冷不防,迟了一下,方才踏出来,拱手道:“启享今上,微臣以为,府库对国家甚为重要,断不能轻易挥霍,今年亦不应加税,色目人的问题能拖则拖。” 很好,什么也没讲。 韶明眼底一沉,却微笑道:“所言甚是。”她脸一转,对看朝臣,开始说:“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于战争中,瑙重甚为重要,可掌握胜败关键。吾粗浅试算了下,若一士卒配一民夫,所携之粮约莫可走十八日;若一士卒配两民夫,所携之粮可走二十六日,尚且未计回程。众臣了解了吗?” 底下臣子互看一眼,接看,她又娓娓续道:“这是以人力运量的状况。当然还有马或驼、或骡。从这里到西边边境,共是一万五千多里,中间有十三个军粮仓。首先粮草必须到位,接看是行军,士卒一日快约可走四十里,慢则三十里。再说府库与赋税,府库目前约有四千九百万两,西线兑州有十万驻军,十万军一月要耗三十万两白银,这还不含军饷。我大玄人民户数有记载的,今年为两千一百多万户,人口共七千九百多万人,已开垦的农作之地却仅有可开垦的五成,一亩税收两斗。然去年收成不佳,要入春了,希望各位一起祈求上天,盼秋收丰富。” 她这一席长论说得不疾不徐,没有停顿,最后结在一个无关痛痒的地方。那么一大堆数字连串兜头撒下,听得懂的朝臣自然明白目前西征的困难之处,听不懂的朝臣也因为听不懂而无法多言。 见底下一片静默,韶明微微扬起嘴角。 “退朝!” 摆平早朝,韶明片刻不歇,直往御书房批阅奏章。 全国各地写来的奏本,有的状告贪官,有的上报民情,还有与各国的边境纷扰,一半以上都是报忧报愁。该罚的罚,该开仓济民的开,奏本批过一本又一本,幸好也是有报喜的。批到东方海上岛国所强占的领土已收复,韶明心中甚慰,旨意犒赏有功之将。 天色暗了,宫女们悄悄地增加照明用的蜡烛,她直到最后一本奏章批完才放下笔。最后,她又打开之前看的卷轴沉思,卷轴里画的是玄国的国土,她支颐睇看图上和玄国邻接的异邦,许久之后,她写下一封密件,命人快马送出。 回到寝宫,她更衣沐浴,在惯用的香木澡盆里洗去一身疲惫,舒服地躺上床。大概是早朝时的情绪尚未完全消减,她没太多睡意,又一直想着国事。 翻看床头的书,她披上外衣,又走出寝宫。 这右宰相今日的表现耐人寻味,其实她大约知晓这几人都有点利害关系。 刑部里有左宰相的人,而延王的儿子镇远将军,在地方上作乱不是一朝一夕,刑部多半压了下来;换句话说,左宰相手中有延王的把柄,所以于朝中处处针锋相对,因为他一点也不怕延王。至于右宰相,前朝左右两人底下暗斗,左宰相曾吃过小亏,所以有些忌讳右宰相,右宰相则又不擅长面对延王的气焰。 这还真像斗兽棋。 虽然延王短期不会再强逼西征色目人一事,那也只到秋收时期而已,她己从西线十万大军调派两万兵士,保护边防百姓。她并不是在纵容色目人,也并非害怕战争,只是西征兹事体大,战争劳民伤财,万不能草率,粮草的运输一定得仔细安排,路途遥远之外,还有天候的问题。是不是一定得出兵也值得商榷。她一直在想,一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长廊已到尽头,脚下踩看雪地。韶明抬起脸,不知不觉,她又走到藏书阁了。 门未锁,她当然推门进去。睇见角落放看棉被,昂首在二楼处望见景冲和,她道:“你打算以此为家了吗?” 听见声响,景冲和将正照看墙壁的油灯移动,看着下面。 “今上。”看见韶明,他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今上也未就寝?”他僵硬地问。其实他前两日都有回家,只是不知为何这么不巧,或说这么巧,留下来时皆被她抓到。 “吾今日好兴致,便散散步……你别下来,待上面做你自个儿的事成了。”韶明找个台阶坐了。 往下望看她弯腰落坐在阶梯上,景冲和有点后悔今夜没有出宫回去睡了。不管他要做什么,她的存在都令他无法专心。 不过,不用下去也好,他不善于面对韶明。正确说来,是根本不知如何跟韶明相处。 韶明扫一眼四周,一楼各架上的书册排列得整整齐齐,书列中还多了几块牌子。她伸长手取了最近的一块来看,上面毛笔字写看更为详细的分类目别。 还真有心思。她微勾唇,放了回去。 出来散步是找睡意的,如今精神却那么好。韶明抬起头,对看上面的景冲和道:“总听你书看得多,吾想试试你,你就当游戏好了。” “什么?”游戏?景冲和停住动作。到底是谁告诉她,他书看得多的? 韶明不假思索,吟道:“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 听她仅吟一半,景冲和想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接下去道:“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这是诗。 韶明又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这是词。 “兴亡千古繁华梦。” “诗眼倦天涯。”变成曲了。 无论诗词曲,他都能听上句接下句。他吟完后,听韶明似乎轻轻地哼了一声。 “……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 “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这不是诗词曲了,是《战国策》。 韶明续道:“乡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曰?” 这是《论语》中的一段。景冲和回道:“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她总说他书看得多,其实她也不少不是吗?前面几句诗词曲,感觉是随兴想到就读的,后面这两段,提到为君和为人之论,不知为何,景冲和有种韶明在暗喻自己的感慨。 下面没有声音了,他想韶明应是不想玩了。眼睛注视看墙上刻有的东西,他犹豫了下,开口道:“这藏书阁有点古怪……”往下看去,韶明身体倚靠看栏杆,模样放松地闭看双眸,竟是睡着了。 原本想要询问韶明的,他住了口。 第六章 他不晓得该怎么办。她睡在这里严重不妥,但是唤醒她似乎也不妥。 无奈地走下楼,景冲和只能杵在她面前,默默地自己烦恼着。她睡看的神情十分柔和,怎么看都只是个平常的年轻姑娘,哪里是权倾天下的女皇? 而且还是个无理霸道、喜怒无常,又让人烦恼的姑娘。 思及姑娘二字,他移开了眼不再看她。 感觉到门口灌进冰冷的夜风,男女共处一室已是大大不该,他无法关门,只得草起角落的棉被,轻轻地给她盖上。 韶明却在他盖上被时忽然张开了眼,让他吃了一惊,双颊顿时发热。 她瞅住他泛红的睑,说道:“据闻这座藏书阁里头有机关,吾允你找找看。”语罢,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你若帮吾盖被时不是单纯的好心,此刻你已人头落地了。” 她笑一笑,和善地对他说道。 好像又要下雪了。 韶明望看窗外。虽然已迈入春天,不过还是会下雪,要到真正暖和,那得等入夏;而有时即便入夏了,地上的雪也不会消融。 这就是玄国。邻接的异邦,曾取了“北之雪国”如此一个美丽又冰冷的名字。 要想看见泥土,只有往南走了。 一想到南方,她脑中就浮出景冲和的脸。 那个……出身南方却老是穿得那么单薄的书生。韶明端起小方几上的热茶,啜了一口,感觉全身通透舒畅。 今日,难得好好地用了顿午膳,案头搁看的奏本也少,她在御书房里休息着。 或许待会儿可以练练字,好久没练字了,不知景冲和的字写得怎么样?前几夜他好心帮她盖被,结果被她抓到的那个表情,也未免太害羞了,真是脸皮跟衣衫一样薄。 还有,他居然通过她的考试了,下次再想些东西难难他。 这几日早朝也没什么争吵,本以为终于能静下心,却被不速之客给扰了。 “今上,右宰相请见。”宫女在御书房门口传达着。 “嗯。”韶明点头。 片刻,右宰相出现在门口,行礼拜道:“拜见今上,今上万福。” 韶明微抬手,道:“免礼。”她睇看右宰相,他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念一转,也不睬他,让他尽情去摆那难开口的表情,到他感觉不对劲了,方才启唇问道:“右相今日有何事?” 右宰相终于等到这句,不过还是继续吞吞吐吐:“这……微臣实在不好说。” 不好说就甭说了。韶明心里冷冷一笑,就想看他搞些什么。 “有话请直言,吾不会怪你。” “今上英明!”右宰相又拱手拜下,询问道:“能否让微臣在门外等看的几位后生进来?” “何妨。”韶明允了。 只见四名年轻男子进入御书房,排列站在韶明面前。 她又啜了口茶,微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右宰相将头拜得老低,拱手谏言:“今上已年届二十三,却未成婚,甚至无一子嗣。为了大玄,微臣冒死恳请今上留下血脉,立储君!”……呢,就是要让她像只母猪,快点生下皇太子,连播种的都找了四个来。她扫一眼那四人,睑皮一个比一个还美,比之女人,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还没有什么,最诡异的是散发出来的气质,简直是妖气冲天。 她微微地笑问:“你是让吾养一群面首或拥个后宫吗?就像男人当的皇帝一样。” 右宰相头未曾抬起,只道:“太祖先帝皆有难孕之事,为了大玄着想,微臣冒死也要进言!” 这一席话,令本来还能当作笑话看看的韶明,眼底彻底黯了下来。 他说的并没错,后宫无数殡妃,太祖却只有两个儿子,这还是在补过无数良方的状况之下。而先帝也是只在五十岁生下一胞龙凤胎,她的双生哥哥,在出生十天之后便夭折,自此之后,没有其他孩子。 所以她当上了女皇。 右宰相很聪明,此事的确得冒死,而他先取得免罪符才发言,这番建言也是正确且无法反驳的。 身为一国之君,她需要生出后代。若没有储君,她一旦有不测,国家便会大乱。 玄国女子多半十七八岁就嫁人,二十三已属晚了,那是因为适合出嫁的那些年,她正在学习要如何当一个好国君。当上女皇后,她每日勤政,再没有空闲想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她或许会婚嫁,会有丈夫,不过,对象绝不会是这些妖孽。这几个人,多半是右宰相的门客,右宰相是让这些男子耍狐媚之术,或是控制她,都是妄想。 “……吾会好生想想。”她仅这么说。 “微臣恳请今上留他们在宫中。”右宰相请求。 是打算要跟她培养感情吗?韶明勾起嘴角,说:“吾宫中不留无能之人。” 右宰相状似回想,道:“今上不是留了一位书生,似乎已成为秘书郎……” 听他暗示知道景冲和的事,韶明眼神一冷。这右相,真的是有备而来的。 她毫不动摇,仍徐徐温和道:“是啊。他书读得不少,吾看他是个人才。” 右宰相立刻道:“请今上放心,此四人绝不逊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真是滴水不漏。韶明道:“那好吧。” 达成目的,右宰相再一拱手,示意其他四人也拜道:“谢今上隆恩。” 待得他们全部退出,韶明手按看方几,站了起来。 她没生气,真的。 但是,虽然她不生气,总可以发泄一下吧! 韶明对着暗处吩咐道:“吾要出宫!” 京城。 作为玄国的京华之都,此城的繁荣广胜,自是大玄之最。 全城对称布局,规划整齐严密,分成东市与西市,城内街道如棋盘纵横交错,皇帝居住的凌霄城就在北面,于城内任何一处都能见着那恢宏的高墙。 天子脚下,官多商也多,人更是多得不得了,那些异邦的商人也会来此做生意,除繁华之外,什么最新的最旧的、最怪奇的最有趣的、最前所未见的,全部都聚集在这里。 这回才走过一间一百多年的老店,招牌古色古香,前面就是家新开张的铺子,摆着新鲜的糕点。街土吃的卖的,有常见的更有少见的。玄国幅员辽阔,有多少家乡地方上独特的东西,再加上商人们从异邦带进来的新奇货品,整个京城简直是琳琅满目,教人眼花撩乱。 景冲和对逛大街没有太大兴趣,不过京城里的书铺子,古书新册都十分齐全,他也想添些笔墨。 买齐了东西,他踏出店铺。远远地睇见前头回家之路有些骚动,他没想太多,走了过去。 “这小兔崽子,人模人样的,竟不学好!” “是呀!还带看妹子干坏事呢!” 经过人墙外围的景冲和,听闻似乎是两个小孩子的事,转身就挤进人群。只见身看粗布衣衫的一对孩子跪在地上,哥哥手里草看把破扇子,妹妹怀中抱看把二胡,似乎是以卖唱为生的。 一个看起来像是酒楼老板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声嚷嚷:“人啊,要有骨气!看你两个娃儿出来卖唱,赚顿饱饭,我本来也是好生敬佩,怎么知道原来你两个娃儿居然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大家瞧瞧啊!”他摊开手掌,掌心有个元宝。 “那不是我偷的,是人家给的!”那男孩明显有点怕,却仍是硬看颈子驳斥。 酒楼老板又痛心大喊:“你们听听这什么话!只是卖唱,顶多有几枚铜钱,运好或有点碎银,你说挣得一个这样的元宝,可能吗?你这小子说谎也不睑红!” 玄国天寒地冻,民间习惯喝酒取暖,所以卖酒的生意特好,利润也奇高,无论是酿酒的卖酒的都得朝廷发牌子管理,酒家若是招待到出手阔绰的富豪,一天能赚几个元宝几张银票也不稀奇。相较之下,卖唱的有元宝的确比较不可信。 妹妹已经哭了,眼泪汪汪地,委屈地说:“咱们真的没有偷,是一个好心人给的……” 酒楼老板越说越激动:“好心人?我怎么就没遇见这种好心人,每天还得辛苦开店做生意?你两个娃儿别要再说谎,这一事,我看你俩可怜,也就算了,不草你们上衙门 了。”摆摆手,他叹息一声,转身欲走回酒楼内,在场群众还纷纷赞他宽宏大量。 景冲和见那男孩气得浑身发抖,心知那孩子忍耐不住,就要犯事,想着得把他们带到旁边安抚。 正跨出一步,眼角余光掠过一个身影,比他更快,站得更前面。带笑的声音对老板挑衅地说道:“就算去衙门又怎么的?” 听到这嗓音,景冲和几乎傻了。他定睛望去,那人身看湖水绿衣裙,长发随意用根簪子挽住,正是韶明! 那眼、那声、嘴角那抹笑,教他连怀疑自己看错的机会都没有。 她怎么不在皇宫里?为何是在大街上?皇帝怎么会逛大街?景冲和心里惊讶不已,思绪纷杂,已经混乱得乱七八糟。 无法再细想,他赶忙冲出去,横档在她和两个孩子前面。 韶明一见他,便挑眉:“景冲和?” 景冲和实在是无法分神响应她。众人的目光停在他们身上,酒楼老板也已回过头,眼睛睁得铜铃大。 “这位姑娘,是非已分,你莫要强出头。”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仿佛观世音大发慈悲。 拉起两个孩子,韶明笑笑,说道:“是吗?那锭元宝是我给的。你说是非,在哪儿分的?这天子脚下,岂容你颠倒黑白?” 景冲和闻言,这才知酒楼老板恶行。只见酒楼老板右边睑颊一抖,还是那副我佛如来的样子。 “我知弥想维护那两个小娃儿,所以扯谎,不怪你,我其实也不忍心啊!” 韶明将景冲和推开,往前站一步。 “你再说下去,我看菩萨都要哭了。”她眼一眯,说道:“而且,我明明是把剩下的两个元宝全给了这孩子,为什么只剩一个呢?你快还来。” “他揣在怀里!”那男孩大喊道。“好心人,我刚有见着,他从妹妹那里抢了弥给的元宝后,把一个藏在怀里了。”他对韶明说。 “原来如此。”韶明朝男孩点点头,向酒楼老板道:“你敢不敢拉开兜儿,让大家瞧瞧你是不是藏了元宝。” 事情要闹翻了,景冲和此时却意外地镇定下来。他谨慎地注视酒楼老板,以防对方上前动手。 围观的开始叫唤老板证明自己的清白,给他们一大两小难看,殊不知酒楼老板正满心后悔自己为何要将其中一个元宝顺手放进怀中。 “我真的不会跟你们计较,走吧!”他还在假慈悲。 那男孩已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先踢了酒楼老板的小腿一脚,然后用力扯开他的衣襟,一枚银元宝当场掉了出来。 全场一片哗然! “唉哟!”酒楼老板小腿骨被踢,痛得跳脚,眼见东窗事发,恼羞成怒,吆喝看酒楼平常请来对付白吃醉汉的打手,吼道:“还不给我教训这个小驴蛋!” 景冲和很快伸臂护住身后的两个孩子,同时想要拉住韶明。酒楼老板边吼边不忘地上的元宝,正要弯腰去捡,韶明竟挥手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笑道:“你才是大驴蛋呢!” 这一乱,场面整个炸了。 第七章 景冲和被突然间躁动的人群一下子推离了两三个人远,混乱中只见韶明飞快夺回两个元宝塞给小兄妹,然后推他们逃走,而她自己则往反方向跑。群众则是强悍地挡住好几个为虎作伥的打手,不过还是有两三个追了过去。酒楼老板捂看鼻子,看看那早已跑不见的小兄妹,有看看打手追着的韶明,随即满脸怒气地也跟看打手追去了。 景冲和好不容易奋力挤出乱烘烘的群众,韶明已经不见人影,他还是赶紧朝那个方向跟了过去。 流看鼻血的酒楼老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一条死胡同中,看到韶明站在里面,他满肚子火,不知自己雇来的打手怎么不见了,只晓得他要揍死这个坏事的姑娘! 他大步上前,拳头抡得老高,韶明却不躲不闪,睑上只是好整以暇地含看一抹微笑。 然后,她眼底一寒。 “……哼。” 她冷哼的同时,响起了“喀答”的一声。 酒楼老板不晓得是怎么发生的,在拳头快要打上她的睑时,他亲耳听到,也亲眼见到自己的手骨断了。 “啊--”他痛得杀猪般地叫着,抱住自己扭曲的手跪了下来。 小巷内不知何时多了数名打扮成百姓的禁卫。韶明居高临下地看看酒楼老板,笑盈盈地道:“在送去衙门前,把他另外一只手也折断。” 让禁卫去处理,她不管身后又传来更凄惨的吼叫,从容地走出那条胡同。 午膳时被那右宰相一搅和的不痛快,现下完全消散了。正想到处再逛逛,却见有人朝她直冲而来,正是刚才巧遇的景冲和。 还有追兵吗?怎么一睑严肃?仅见景冲和朝她越跑越近,完全没有准备停下的迹象,韶明一回神,赶紧低声喝道:“住手!”让禁卫别过来。 才收声,下一撰景冲和就奔至到她面前。他快速地一把捉起她的手,毫不迟疑地拉着她继续往前跑去。 “欸?”韶明困惑地给他拉着。 从小生长在深宫禁苑之内,父皇国事v忙,不是能常常见看,金枝玉叶的她,身旁围绕的是柔顺的宫女、是碰都不敢碰她的侍卫,出生至今,竟是头一回这样被人粗鲁地拉着跑,而且这人还没头没脑的。她注视看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景冲和拉着她,直冲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中才停下。背靠看墙,他气喘吁吁地看看外面,确定都没有人追来,安全了,终于松口气。 “景冲和,你名为冲和,是性情平和之意,可吾总见你十分冲动啊。”而且明明是个文弱书生,竟也敢来揽和。韶明同样喘看,不过感觉十分有趣一睑笑意地调侃他。 一点也不好笑!景冲和瞪着她。 “你……” “对了,你怎么在这里?”韶明问。 那才是他想问的!景冲和不禁有点生气,说道:“你贵为女皇,怎可没带侍卫便出宫,还如此乱来?”他真是不敢相信!刚才那场混乱里,要是受伤了怎办?所以他担心地追来。 她既然是女皇,怎么可能没带侍卫出宫?韶明知道他天真,也不解释,只说:“景冲和,你抓痛吾了。” “咦?”景冲和这才发现自己还捉着她的手,赶忙放了。“失礼了。”他脸红道歉。 韶明注视看他泛红的双颊,半晌,道:“你老是将吾看待成一个姑娘。”所以睑红害羞,接近她时表现得束手束脚。 闻言,景冲和更是面红耳赤,道:“你……你本来就是一个姑娘。”怎么也不可能变成公子。 他说的,是极单纯的一件事。可是对于身为女皇的韶明而言,她没有想过还有人会这样看她。 说不出是什么,韶明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于是岔开话题道:“你说吾乱来,吾见义勇为又怎么不对?难道你要吾见义不为?” 听她草他说过的话来反驳他,景冲和心里一叹,说道:“你跟我怎么会一样?不管怎么说,我是男人,被打了顶多贴几块膏药,你要是被那些壮汉抓了,那多危险!” 她明明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却要被这书生教训。她怎么可能被抓?那些人连她一根头发也碰不看。韶明自己不跟他解释清楚,却仅撇过头,道:“吾不讲了。” 听她有点赌气的意味,景冲和微怔。她不仅无理霸道、喜怒无常、让人烦恼,还十分任性。 忽然间,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其实降下的是细雪,但热闹的城中人多暖和,飘落时便化为水了。 他们刚好站在一段石檐下,可以躲躲雨,不过,走不了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景冲和心下叹息,想打破这无言的状态,便说道:“你为什么出宫?”先前的一番争论,已经让他忘记该称呼她为今上了。 韶明故意不讲话。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她才说道:“吾本就会微服出巡。老是坐在宫里,怎么能知真正民情?”虽然京城也不算全部民情就是了。 言下之意,这不是第一次了。听她先前跟酒楼老板说话时,流畅地转换自称,应该是很习惯了。景冲和心忖。 真是太危险了!他忍不住觉得乱来,可想一想,她出发点是好的。 “你做的是好事,你有善良的一面……”给那小兄妹元宝,站出来打抱不平,都是好的。救了他一命也是。 ……那又为什么要罢默好官呢? 韶明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吾善良?吾刚让人折断那酒楼老板的双手,眼也没眨过。” 说完,她见景冲和张大眼睛,有些讶异,随即又缓下来,对她道:“若真是如此……他欺善使恶,甚至追打你,你可以砍掉他的头,却仅折断他双手,也不是真的有多坏。”那酒楼老板触怒的是当今国君,怎么说也是杀头之罪。 韶明又不说话了。不知怎地,她心里又怪怪的了。 坐上帝位时,她早有觉悟。要做大事就不能怕人议论,即使大臣说她坏,她做的事是正确的就足矣。而就算帮助百姓 ,百姓也不会每个都喜欢她。 “…你不是不满吾?现在又称赞吾了。”她哼一声。 景冲和默然片刻,道:“你曾救过我一命,可能弥会做错,但是不坏。今天,我也是就事论事。” 韶明瞅看他。总觉得心里有些躁,不觉回嘴:“吾才不会做错。” 还说不是姑娘,现在不就像个姑娘跟他闹别扭?景冲和正欲开口,却忽然听得巷外传来声响,他以为是酒楼老板率人追来了,谨慎地“嘘”了一声,结果看见是只野猫翻倒路边木桶。 于是他回过头,想要跟韶明说,却不知韶明也跟看他探头看,这一转首,他的嘴唇便刚好触到她柔嫩的脸颊。 那一撰间,他愣住,无法再有动作。 韶明也是一怔。 “我……对不住。”景冲和低声道歉。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移开视线,于是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或许是雨变小,或许是心里在意,在那滴滴答答不成调的破碎奏响之中,韶明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她还注意到,他半边肩膀湿透了,只因把这短窄的石檐让给她,不教她也一起淋湿。 “咳。” 原本专心用朱砂笔批阅奏章的韶明,冷不防地低咳了一声。 虽然声音很轻很低,不过从小照顾她到大的苏嬷嬷耳尖听到了。 让宫女撤走晚膳 i苏嬷嬷走近韶明身边,关心道:“今上玉体违和,请太医来看看吧?” 别的宫女不敢在她批阅奏章的时候出声,但苏嬷嬷可不。韶明一笑,对这位情同亲娘的老嬷嬷说道:“不碍事,喝些热茶便好了。” “今上日理万机,老是忘了用膳,还得老嬷嬷来看看。这会儿又要老嬷嬷提醒看注意身体,老嬷嬷快入土为安了,这可怎么放心?”苏嬷嬷念看。 韶明的母后,在生龙凤胎时难产了,虽然最后孩子仍旧产出了,可身体伤害十分之大。当时硬是用上好的药拖了几天,不过在龙凤胎之一夭折时,终于也撑不住跟着走了。对韶明而言,这个奶娘,她是当作亲娘来尊重的。 知苏嬷嬷心疼她,韶明搁下笔,道:“胡说,嬷嬷会长命百岁的。吾年年都要吃嬷嬷做的年糕。”嬷嬷做的咸年糕弹牙又滋味十足,是嬷嬷家乡口味,她从小爱吃。 “这孩子,唉。”苏嬷嬷笑了笑,又叹息。说道:“嬷嬷希望你多吃、多玩,找个如意郎君嫁了,是个平凡的小姑娘……唉。” 苏嬷嬷不知道什么宫廷心机,也不晓得谁好谁坏。她的感慨,只是来自一个娘的真实心情。从小便带看疼看的孩子,那样天真活泼、聪慧过人,本应享受一切的美好,现下却日夜操劳,只一个劲儿的忙着国事,身旁也无良人。 生在帝王家,实在有太多身不由己了。待她老嬷嬷走了,谁来提醒她用膳歇息?谁来支持她? 韶明离开桌案,牵起苏嬷嬷的手,微笑道:“嬷嬷就是爱操心,吾吃得可多了,前两日还偷偷上街玩了一趟。嬷嬷开开心心的,吾就也开心,好吗?” “唉,你这娃儿。”苏嬷嬷对她贴心的举动和话语感动,知她是在安抚自己。 又不舍地和韶明说说话,她这才退下了。 韶明坐回案前,苏嬷嬷说的话,她都懂得;苏嬷嬷的关心,也令她感到温暖;只是,她已经永不会是单纯的小姑娘了。 想到如意郎君和良人,右相带来的那几个人,她以“宫中宫女甚多,不妥”为由,不让他们乱跑,暂时圈禁在宫中偏僻的某处,而她自己当然探都没去探过,总之就先这样了。 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比找如意郎君重要。譬如这本奏章里的,北方的粮食问题;又譬如那本写的,人头赋税的问题;还有许许多多的国事。 烛火微微晃动着,韶明的影子在墙上摇摆不定。她内心有些想法,很想找谁来讨论,只是那些大臣,有几个会想要和她好好谈? 不知何故,她想到景冲和。 莫名地,忽然有一种希望他在她身旁的心情。 这时候,他会在吧?不管了。她唤了宫女,让宫女去把景冲和找来。 不一会儿,景冲和来了,站在她的面前。 “景冲和,今日又留宫?”她问道。 “……不,微臣正准备离开。”景冲和低声说。他原本正要离开了,宫女跟他说韶明召见,他只好跟看来。 自从那个下雨天,两日过去了。那一瞬的微小接触,令他更不知该如何跟韶明相处了。 韶明觉得他有些不利落,但想他在自己面前经常如此,便无细思,只道:“吾有些事问你。” “……什么事?” 韶明起身,走至他身边,背着手,绕着他道:“吾今荷包羞涩,每月总不敷用,该怎生是好?” 听她不是要提那个下两天的事,景冲和放下心。但是她的问题,又教人匪夷所思莫名其妙。毕竟,哪个皇帝会荷包羞涩? 为何她总是问他如此奇怪的问题? “……不如,开源节流?”景冲和想一想。她绕着他走来走去,教他有些分心。“理财之道,不外乎如此。”他说。 “是吗?”韶明眼神微一闪,在他面前停住脚步,说道:“吾也是如此想的。那你一定也知,开源节流出自荀子的《富国》了。” 她的逼视令他无法直观,他只得眨了下眼掩饰。 “是啊……” 第八章 这反而引韶明注意了。虽然他平常总是不对劲,可今日的不对劲,比以前更不对劲些。身为一国之君,她必须要会洞悉人心,而她也的确时常揣测臣子们的心思。景冲和不是一个城府深的人,相反的,他十分透彻好了解,所以,他现在是怎么了呢? 韶明心忖着。睇看他的睑,她才发现,她好像没有仔细地看看他过。 他长得不难看。他不健壮,瘦且高,可并不会弱不禁风;他有张温和的容颜,举手投足让人感觉十分尔雅。 正确地说,他长得是好看的。 她突然觉得,跟右相送进来的那些妖孽比起来,他好太多了。 目光停留在他厚薄适中的双唇上,心蓦地一跳,她想起那日意外吻颊之事。 是了,他定是介意这个而表现如此,她当时也是像现在这样心跳了一下,但事后却不觉得应该在意,因为那只是个意外罢了,所以没让自己再去想,可这会儿又因他而忆起了。 她忽觉被他不小心吻到的地方有些热。当日回宫更衣时,她看见自己被他捉住的手腕,也留有淡谈的痕迹。 她心里有看莫名且无法掌握的动摇,而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韶明始终瞅看景冲和,而他已经因为她过久的盯视而不自在透了。 韶明为何要这样注视他?他不晓得,只是非常地不习惯。她是国君,可也是一个姑娘啊,他不曾跟姑娘家如此亲近过。 她无言的审视令他尴尬,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先出声打破这局面,无论如何比这状况好。正待开口,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细心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些异样。 韶明又觉得有点心浮了,终于撇开睑,说道:“你退下吧。” 虽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变脸,但她本就情绪不定,而他能离开,是再好不过了,可是有件事要先讲。景冲和道:“今上是否身体有恙?如果请太医看过了,便当我没说吧。”那睑色看起来像是稍微感染风寒了。对了,可能是如此,她才会有先前那奇怪的注视,病看的人总是有时会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微臣告退了。”在心里合理解释过后,他准备离开。 可他这一言,却教韶明又重新看看他。 ……为什么替自己淋雨的他没事,而自己却染风寒了呢?也不明白自己介意的究竟是什么,韶明不自觉地咬了下粉唇,在他踏出御书房前,将他叫住:“等等。” 景冲和停下,转过头,看见她哒起眼眸,跟看,又难以捉摸地笑了。 “景冲和,吾命你明日起,午后都到这儿来待一个时辰。” 她说。 景冲和不明白韶明在想些什么。 她的言语、行为,都没有一个可循的道理存在,令人无所适从。 午后,景冲和跟看宫女来到御书房,韶明坐在案前,他进入书房等候看,她却是头也没抬过,于是他只能杵着。左边的小方几上有看用过的午膳,那杯盘狼藉的样子像是被十分胡乱地吃过了。 他转动视线,发现韶明案上也相当杂乱,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大堆书册和奏本,险险地迭着。 “景冲和。” 景冲和正想,那乱,倒是有点像藏书阁一开始的模样时,韶明突然唤了他。 “是。”他回过神。 韶明依旧注视看摊在案上的本子,也没瞧他一眼,道:“你家乡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景冲和一怔。 “……比北方温暖,农耕时节总能见日,花草树木多,雪季不长。”他不知她要听什么,只拣简单的讲。 韶明又问:“你家也是以农为业的?” “是。”景冲和答。 “你家明明是农户,你却跑去做老师,这对还不对?” “我……” “吾猜,多半你从小是书痴,家人没办法,只得依了你。” 景冲和的口才向来没有脑袋灵活,他也不爱吵架,给她一阵抢白,便觉语塞。韶明猜的其实没错,他是从小就爱看书,不过,他的家人是十分支持他读书的。 他在心里这么说着,又听韶明问:“家里几人?” “……高堂加一兄一妹,连我共五人。” “赋税如何?” “……五口丁税,田赋一亩两斗。” “嗯。”韶明应一声。 景冲和不知是何意思,她不讲话,他就只能再站看。 一会儿,她又不看边际地开口:“对了,你饿吗?” “微臣不饿。”他每日午膳吃两个馒头,用过才来的。 “是吗?”韶明从头到尾没看他。“你可以退下了。”最后,她说。景冲和愣住,真的如坠五里雾中。默默地退出御书房,他不懂,韶明究竟要他来做什么?就问这些闲聊的话? 隔日,韶明却又不问了,只是丢给他一本书。 “吾想看你对那本书里一些段落的解释,写个简单的注本来瞧瞧。就在这儿写。”她悠然说道,赐他案座。 那本书是《大学》。翻开来,见到韶明用朱砂笔圈了几句。景冲和不明白她,只能做,幸好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难事。 认真地蘸墨书写着,他没留意到韶明终于将眼光放在他身上。雍容地写毕,他呈上给韶明。 韶明浏览一遍,对他说:“你对这格物致知的见解,倒是挺有趣的。” 《大学》一文中提及格物致知,却未在后面作出解释,所以许多儒学学者有自己一番看法,而直到今日也没个定论。韶明正好挑了这段,他只是写出自己所认为的。 “不足挂齿。”他一点也非谦虚,而是实话实说。和前人学者钻研一辈子比较起来,他真的不算什么。 韶明阖上书,对他说道:“天要暗了,你回府去吧。”她也没想到他会写这么久。 “什么?”景冲和愕然转首望看外头,真的是天暗了! 韶明见他那惊讶的样子,先是一怔,跟看禁不住地咯咯一笑。而这一笑,教景冲和也愣了。景冲和实在是个傻书痴。成为女皇后,韶明头一回这样畅笑,但她知自己不该如此,没一会儿便缓下,收起笑容,她调侃他说:“你埋首书中的专注,吾是叹为观止,不过也不稀奇了。” 那多半是笑他明明老这样,他自己却还那么惊讶,这点言下之意他还是听得懂的。景冲和脸一热,只能起身作揖:“微臣告退。” “景冲和。”韶明唤看他。他抬起眼来,见她已没笑容,且一脸冷淡。“你若是敢把刚才吾开怀笑了的事情说出去,吾就砍了你的脑袋。”她对自已的失误生气,但这不是迁怒,而是她给自己的警告,她在景冲和面前太松懈了。 而她警觉之后,故意发怒教他难以分辨。 明明前一刻还在说说笑笑,现在却又威胁要他的脑袋,景冲和真的困惑。 是否对权倾天下的君主来说,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不需要对谁解释,只要其他人完全听话就好? 他以为她有她的善良,现在却又领会着她的蛮横无理。对他而言,韶明太难懂了。 那么,干脆就别去懂吧。 之后,他仍是每天都到御书房,有时韶明跟他说些词句,有时找他算术,有时又会问他问题,或者又给他本书。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他都去应对、去回答,要他做什么就做,但是放空思考,再也不去深思韶明的用意及想法了。 敏锐如韶明,怎么会感觉不出他的变化,只是,她任由他,不上心也无所谓,他每日都有到御书房就好。 于是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孟春过去了,迎来仲春。 这日韶明上完朝,经过长廊,见天气不错,便赏身旁的宫女一起到花园吃茶点,轻松一下。毕竟她们跟看她,很难休息的。 几壶茶和数盘宫点就摆在花园石桌上。那些宫点用料简单,可手工极好,赏心悦目又细致,味道更是绝佳。韶明安坐亭中,始终带笑看,原本严谨的宫女们才敢慢慢放开了吃。 几个年轻女孩子害羞地在交谈着。韶明观察半晌,感觉有趣l唤她们过来,问问她们聊些什么。 “回今上,也没什么,就是……红纱日要到了,咱们说些女孩儿家的心事呢。”彼此看一看,手指绞看帕巾,她们一起红了脸。 韶明却注视着她们,好像第一次听说般,重复道:“红纱日?” 红纱日。 源自玄国东南方的一个小村庄。女孩儿在春季的一日,别上红色的纱巾,表示自己心有所属,且送心上人一朵花,借以表达爱意。 若男的也有心,便又会将那朵花送回女孩儿手中。 由于别看红纱,所以称作红纱日。 这个日子选在春天,因为春天总是喜气洋洋,用红纱也是相同理由,更喻有掀头盖之意。当日众人一起,怕羞的女孩也能鼓起勇气表示心意,若两 情相悦便是可喜可贺,可若是一厢情愿的情况,男的送回花,对象却不一定是原先给的那个,毕竟有的太羞,送花送得隐密不看痕迹,哪能确定是谁? 草到花的男子喜孜孜地递给自个儿钟情的另一位姑娘,互相无意的两方落空,还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算是有点考t男女双方是否合意。 如此残酷又如此美好。 其实景冲和也不知这日子,毕竟这是近年才流传开来的。他只是出宫想回家,不解为何大街上像过年那么热闹。 最怪异的是,到处都是男人,好些人还特别打扮过了,每个睑上的表情都喜不自胜。 店家、稗贩,也都趁人多来凑个热闹,处处可闻叫卖声,店小二还跑出来招客抢钱,因此人潮汹涌,已经很拥挤的街道更是水泄不通。景冲和想回府,却被四面八方的人潮推挤看,怎么也过不去,只有回去凌霄城的方向没什么人。 ……也罢。横竖以前也常留宫,不如把藏书阁二楼最后的部分给理了吧。 于是他又递牌子进去了。今日门口的侍卫也是有点心浮气躁的模样。 终于离开大街,更觉皇宫安静多了。 “景大人,你不是出宫了吗?还以为见不看你了。” 在要去藏书阁的途中,他遇见宫女。这几个宫女是他在宫里见过几次的,最年轻的那个,一开始还来藏书阁戏弄他。不过奇怪的是她们别看红色纱巾,手上的锦帕若有似无地遮看半睑,好像非常害羞似的。 他也不好问,仅点点头,说:“是出宫了。不过外头……”这怎么讲?他干脆简单道:“我还想回藏书阁去办些事。” “是吗?”宫女们彼此使看眼色,笑嘻嘻的。 景冲和想看藏书阁,不察她们的神情有别于平常。她们几人朝他福个身,准备越过他,有人却在擦肩之际飞快塞了东西在他手里。 “......呢”这暗算突袭太意外,景冲和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也没看到是其中哪一位做的,宫女们便嘻笑地快步走离了。 他不解,低头一看,手里是两朵纸做成的花。 ……什么? 他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什么新的戏弄吗?景冲和忖看,并没当一回事,只是心想这花也不能乱扔在廊上,便草着,寻思找哪个地方放着好。 于是他继续往藏书阁方向走看。日将落,天色微暗,虽已是春季,却不像他的家乡开始变暖;没有花草,也不见丝毫生气勃勃的模样,地板上仍是 有一层薄薄的雪,檐角结看冰晶,在宁静而黑暗的皇宫内,兀自一闪一闪的。 第九章 ……他已在这里待多少时日了? 犹记得他栓梏加身,被带领进宫的那个雪夜,如今他已有了官衔,轻易进出皇宫,还每天在御书房内和皇帝谈天论地。人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而他之所以会遭遇如此不可思议,全都是因为韶明。 想到她,景冲和心里一叹。 一开始,他因故而对她不满,可她又有恩于他,他不得不留在宫中;每回与她相处,就更不懂她,刚看到她好的一面,她又马上露出坏人的睑色。 他每天都得见她,又得让自己的内心别去理会她。对她的感觉,很是复杂,非三言两语能厘清。 一思一想中,他到了藏书阁。发现藏书阁门是半掩的,他吃了一惊。 自从他成为秘书郎掌管此阁之后,钥匙是在他这里的。每日皆是他亲手开关大门,他要离宫时确定是锁上了,现在怎么又会是开着的? 他推门进入,藏书阁内伸手不见五指,点起油灯之后方能视物。 “你不是出宫了吗?” 问句从上方穿来,带看些回音。景冲和一顿,拎着油灯抬起头,他见到韶明站在二楼栏杆处,灯火照不清她的睑,却将她的身影清楚地映在墙上,随看火光微微摇晃看。是了,韶明一定有另把钥匙可以进来。 他已经是第二次被问了。平常进出宫都没人会问,今日是怎么了? “是出去了,不过回不了家,又折回了。” 韶明“嗯”了声。 “回不了家是怎么回事?” 景冲和道:“不知何故,大街上都是人。』对宫女,他没花精神解释;可面对韶明,他还是多一份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日日在御书房里与她共处,和她说话是再习惯不过的事了。 虽然他尽量不去懂她,可是他渐渐感觉,他仍旧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像是,她勤政得令人吃惊。在御书房里,是他亲眼所见。 韶明安静了下,才道:“这么说,你不知今日是什么节日了?” “今日有过节?”他一顿,满是困惑。脑子里回想黄历上的日子,今日什么节也不是啊? 韶明似乎哼了一声,说:“无所谓。吾本也不知今日有过节。” 那么究竟是什么节?跟宫女们的红纱有关吧?他推论看,只想到或许是女孩儿的节日,便没有再多琢磨了。 “……今上怎么在这里?”他提出他的疑问。 韶明又沉默。 景冲和不解,忽然,听她道:“这里是皇宫,吾爱在哪儿就在哪儿。而且,宫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吾的……你手上那是宫女给你的是不?” “咦?”景冲和见藏书阁门是开看的,分了神,一时忘记将手里的花处置了。“……是。”他老实回答。 于是她哼了更大一声,像土匪一样说道:“包括宫女们的东西,也是吾的东西。” 身为皇帝,就算说天下都是她的也不能称错误,只是,她是什么原因表现如此强横?藏书阁太暗,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就算看得见,他也不会明白她在想什么。一回神,景冲和发现自己又被她扰得必须猜测她的心思了。 “今上说的是。”他不去想了,随她。 “这是什么意思?”韶明斥一声,说道:“别以为吾不知道,你最近老这样敷衍吾。你不怕杀头?” 她近来常草杀头威胁他。他当然不会以为她不知道他在敷衍,越跟她相处,他就越发现她的聪明才智不同于一般人。他只是累,她要怎样就怎样罢了。 依看她不行,不依她更不行,或许因为这里是藏书阁而不是御书房,所以他忘记她是女皇。对这个任性至极的姑娘没有办法,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晓得韶明是否听到,韶明只是在默然片刻后,开口道:“你上来。” 平日韶明常让他免礼,又两人经常在御书房共处,虽然现在没有宫女在一旁,可他没再像以前那般计较孤男寡女的礼节。他自己没察觉,很多地方他都已渐渐地因韶明而影响改变了。 拾阶而上,他踩上二楼,正欲走近她时,她命令道:“把油灯放在楼梯那里,别带过来。” 景冲和不懂,不过只能依言照做。放下油灯,他走至她面前几步距离停住。 因为灯火放得远,四周又太暗,他还是瞧不清她的睑,只隐隐见到轮廓,还有她一双水灵的眼眸。 像那冰晶,闪闪发亮。 “拿来。”她说,伸手要。 “……什么?”他一头雾水。 “那纸花。”她瞅看他。 这纸花怎么了?值得她如此在意?他无言递出。 她接下,说:“居然还是两朵。折得这么漂亮……你不过就是个傻书生而已吗?” 景冲和一个字也听不懂。 “呃……”该回什么好?还是别开口了。 只听她计较地说:“既然这是吾的东西,就表示是吾给你的。而你现在又给了吾……哼,罢了!”她忽然发脾气地说了一句,然后从头上和身上取了什么下来,接看 是一声清脆的声响。“这给你,修好了还给吾。”她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走了。 这转变太快了,景冲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下阶的脚步声毫不犹豫,他回神往下一看,她已经步出门口。 外头的月光,最后照到她飘乱的一头黑发。 景冲和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是一支折断的簪子。 簪子用红纱巾包看,一端刻看美丽的花。 这不是一件好事。 对寻常人来说,那或许值得喜悦;可是对她而言,是糟透了。 御书房里,景冲和正在写她给的算术。 而她注视着这样的景冲和。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会如此的,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察觉这一切,却完全制止不了。 她开始觉得他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她要移开视线,也会变得迟疑。他博雅高才,为人正直,所以,宫女会逗他、倾心于他。而她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她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她却无法控制。这不是很奇怪吗?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藏书阁里的那些行为,韶明心里又是一阵烦躁。 她不要想了一能说不想就不想就好了。 “……今上。”景冲和草看已写算好的卷子,站在她的案前。 韶明接过,只看一眼,说:“今有术、哀分术、均输术和盈不足术,居然没有一个难倒了你。” 他没吭声,仅是恭敬地站看。最近总这样,他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只是办好她交代的事。 其实她怎会不知晓。他因为不懂她,所以也不想懂了。 藏书阁那一夜,肯定又让他更胡涂了吧。 韶明表情淡淡的,又说:“你可知吾给你算的这些是什么?” 景冲和微顿,答:“似乎是和赋税有关的算术。”今天算的是人口,还有前几日的土地,以及更之前的粮食。 “嗯。”她点头,从桌后走出,缓慢地说:“国家终年冰雪,幸国土广阔,能耕之地亦大,可能够耕作的地方却有一半未开垦,自给粮食不足,已非一日之忧。单靠向异邦购买补足是不行的,如此命脉怎可掌握在别人手中?吾需想办法解决。” 他在御书房这么多日子,韶明从没跟他讲过国事。 “……是。”他不由得也认真起来。韶明说得很有道理,若有朝一日异邦不卖粮食或以此为要挟,都是大大危及他们大玄。 她在室内慢慢走着,续说:“吾以前也想过,干脆攻打南边国家,强占现成农地。不过,他们有个非常骆勇善战的大将军,不是能轻易动得的。” 因为是国君,所以要想的,要考虑的,绝不是单一方面的事。玄国开国一百余年,老百姓已经过了相当长的平和日子,战争很遥远了,尤其对生在温暖富庶的南方边境的景冲和来说。 她此一言,教他警惕明白自己国家的现状。大玄的地理位置并不是最好,也因此军民以剿悍而闻名,不受其他国家侵扰,虽有粮食之虑但有极丰富的矿产,所以能够生存一百多年仍不动摇,可这并不表示国家无隐忧。 “战争劳民伤财,那么,究竟该怎么解决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看:“于是吾想,就只能先朝赋税方面下手了。” 一开始不懂她为何好几个日子给他大量的算术问题,原来竟然是此一用意! 景冲和至此终于恍然大悟,震惊不已! “微臣……”他不知该如何说明心中那复杂的感觉。他以为韶明给他的作业根本没有意义,而今却又得知事实并非如此。 最令他错愕的是,她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分不清楚真与假。 她为什么要这样? “景冲和,你是个人才。可是,你不适合皇宫。”韶明转过身,注视着他,道:“你太直、太纯,心思太好猜侧。”若将他丢入朝中,不出三个月他肯定尸骨无存。 这些,并不是赞扬。景冲和心知,却不晓得她为何讲这些。 他既不适合,她又为何让他待在这里? “今上究竟何意?”他很久……没有去猜想她的心思了。 韶明微微一笑,只是不语。 他不禁望住她。她睑上的笑容是否真的在笑?他本来就无法分辨,而现在,满心生疑。 她凝视着他,许久许久。她细细地将他的样子描绘在自己脑中,然后她移开眼,启唇道:“你已经再也不会信吾了。”这不是猜测,而是断定。 她笑着说。那不知是真还假的笑容,莫名教景冲和心一紧。 “……若今上同我言明,我会信的。”像刚才那般,好好对他说明,他会相信她。 对于他的真心,她却是散漫地回道:“矣,吾不爱解释的。” 景冲和当下对她有些失望,可想一想,她不是一直都这样?此时此刻的她,有可能也因为什么原因而正假装不希罕他的承诺。 “那么,便不解释吧。千言万语,总有一句会是真的。”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说,可就是说出口了。 他虽然不懂她,却从来也没认为她骗自己。 韶明嘴角始终含笑,眼睛重新看看他,没有移开了。 “吾忘了,你是个顽固的石头性子。” 窗外的夕阳好凄艳,映衬看皑皑白雪,有种孤高的模样。韶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好像舍不得破坏这宁静。 景冲和耐心等看她。 待夕阳完全西沉,韶明似乎轻轻地吁一口气,说:“你知为什么你只能草到纸做的花吗?”不等他回答,她自己接下去说:“因为这冰雪皇宫寸草不生。皇宫内的花园,也是假山假石,或雕刻的花草树木,吾至今没有摸过一把泥土。吾在这里住久了,吾的心和血都冷了。” 景冲和想看这些话,低声道:“我……不那么认为。”那对受她帮助的小兄妹,还有她曾在他面前开怀畅笑,都是她有血有肉的事实。 她一笑。 “不讲这些了。景冲和,吾再问你,你可知你算的那些是什么?” 她又扯开话题,而他不明白她怎么又问一次。 “和赋税有关的。” “那你觉得吾从赋税下手可好?” “我……” 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讲,就见韶明脸色冰冷地举起手。一瞬间,他没反应过来,只是先听见“啪”的一声清脆声响,随即他感到自己的睑颊十分疼痛。 第十章 韶明用力一掌捆在他脸上。 周遭宁静得吓人。 景冲和不可置信地望看她,只见她辞色俱厉地大声道:“大胆奴才!吾看中你的才学将你留在宫中,你竟不知好歹,企图干政!” 干政!景冲和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只是单纯地回答韶明的问话,却变成干政! 门外的宫女听见声响,忙跑了进来;一干侍卫则已是将景冲和围住。 韶明一挥袖,喝道:“来人啊!将这奴才押下,送到大理寺问罪!” 圣命一下,侍卫反剪景冲和双手,押他跪下。景冲和膀臂一阵剧痛,只能跪在韶明面前。 没有多久前,韶明还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话,现在,却又拿他问罪。 她…… 景冲和心里一片混乱。 然而,韶明仅是冷冷地对他说:“你对吾已经没有用处了。不能利用而碍吾事之人,只有杀掉一途,这就是伴君如伴虎。” 他额际冒出大滴的汗珠,紧紧注视看韶明。 以往早朝都是在光明宫,可今日韶明却让人告知大臣们前往朝阳殿候看。 虽说皇帝要不要早朝或在哪里早朝无人可以置喙,可即位三载,天天在光明宫面见臣子的韶明,是头一次换了地方,所以多多少少还是引起朝臣的关注。 几位大臣陆续来到朝阳殿,到了才知被邀请的就这几人,寒暄过后便开始议论韶明的用意。 没一会儿,韶明来了。 无论对臣子宫女或侍卫,韶明总是按时的,不会让人候太久。她曾说过玄国天寒地冻,教人久候是折腾人的事,让一些人感到很窝心。 只见韶明身着常服,悠悠然地缓步进入。 “臣等拜见今上!今上万福!” “嗯。免礼了。”韶明微一抬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坐,而后盼咐下去道:“赐座,赐茶。” 一下子,宫仆们伶俐地搬进几张鹅项椅和小几放定,还添了热茶。几位大臣先是互看几眼,接看才拱手拜道:“谢今上隆恩!”纷纷坐下。韶明双手交迭,安放在腿上,温声道:“吾今日唤你们来,是有几件重要的国事想跟众卿讨论。在还没定下前,先问问大家的意见。” 所以不在朝会上提出,而是先与众臣面议看可行不可行。被皇帝认可是心腹大臣,在场诸位都不禁脸色发光。毕竟,这三年来,韶明都表现得似乎不曾特别偏爱哪个臣子过。 延王率先跳了起来。 “承蒙今上厚爱!尔等必赴汤蹈火!” 他虽是王爷,可自小不爱读书,打仗倒是不错,也因为武将出身,用词激烈了点。左宰相却白他一眼,仿佛在轻视他是个老粗。 韶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延王言重了,赴汤蹈火倒是不必,若诸位真有那份心,助吾一臂之力即可。”她端起茶,慢腾腾地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众人屏气凝神注视看她,她启唇:“关于粮食不足、府库,还有兵马粮草,吾想,得先从赋税下手。” 闻言,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延王一睑喜色,左宰相则是马上站起来反对。 “臣以为万万不可!” “左相别急,吾话还没说完。”她慢条斯理,道:“吾想,首先取消农户丁税,少了丁税,百姓便愿意生孩子。人口一多,家中劳力增加,生产就会变多。”玄国境内,还有一半的耕地可以开垦,增加人口需要时日,垦地也需要时日,因此眼光要放得长远,即使只是一小块地,只要可农耕,就绝不能浪费。 取消丁税!众臣子原以为韶明是要增加赋税,不料她却是想要改变税制!玄国的丁税和亩税两税制,行之有年,一下子说要改,改得这么大,谁也不敢轻易附和。 “今上此举,于百姓而言当然是皇恩浩荡,可……国家赋税减少,对府库是一伤害。”右宰相谨慎用词,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嗯。”韶明还是那样从容悠哉,启唇道:“吾刚才说的,是其一。其二,是增税。增酒商、盐商,以及海山往来买卖的关赋之税,府库缺少的部分,就由这里来补足。”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她说的这三者,众所皆知是玄国每年赚最多银两的巨富财库,可生意做得好,与官打交道就得更好!要赚银子,就要勾结官,勾得越紧越深,银子越多越好入袋。 官场的人脉加上满满的金银,这些商人的势力,还不比官小。 韶明此举是减平民税,增富人税。在此世道,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其中太多官商纠葛。 “禀今上!此举恐会引起不满。”一人勇敢地站起来,委婉地进言。 他说的,在场的臣子们都知道,韶明当然也知道。她一睇,讲话的人是户部尚书。 玄国设有左右宰相与六部,分别抗衡,不让权力过于集中。户部尚书此人不贪,可有些怕事,经常知情不报。 韶明微微一笑,道:“不满?你是说,那些偷鸡摸狗之徒会不满吗?” 大家一呆。 又有人站起,拱手道:“今上,他们都是些正当的生意人。” “正当?”韶明又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他们肥得流油!你以为吾不知道这些人为了少纳税给朝廷,每年在账面上做多少手脚?不提以前,就拿吾即位这三载来计,你要不要猜猜有多少万两银?” 闻言,众人皆心一凛!他们日日上早朝见韶明,她讲话温温慢慢,没有什么作为,只道她顶多是个不做不错的平庸国君,却是第一次发现她竟是如此不简单。 众臣岂想得到,她为何坚持每日亲自批阅百官奏本,里面有多少芝麻绿豆的小事,又有多少大事的蛛丝马迹,她若不能掌握这些,她如何管理国家? 就怕韶明下旨彻查,底下人收肮脏钱收不少的工部尚书看急地滚了出来。 “今上!此事兹事体大,请今上三思!” 韶明对他很反感,视线移开那张讨厌的脸,说:“你别担心,吾从头到尾只有说要取消农户丁税以及增加商税而已,此两事最是要紧。”她稍微安抚众臣,笑盈盈地道:“放心,待稳定后,吾也不会亏待他们。就当作把以前少给的给清,吾还不算他们利钱。如何?” 她一席恩威并施的话说得轻松写意,可谁都听出她隐藏在其中的威胁。若是不从她,也不用翻天覆地清查,只要稍微揽一块地方,那就够鸡飞狗跳了,而谁也不想当那个倒霉的,谁也不想被连累。 宫中近来传言,韶明身边终于出现一宠臣,据随侍她的宫女和侍卫所说,那人日日夜夜在御书房和她议事。然而,韶明大概是对他腻了,只因那人多嘴说了些话,便下旨降罪,将他流放到玄国极北。 没有人能活着到极北。被判此罪的人,几乎都是在半路就冻死,或被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前进的押解官兵杀死;即使当真走到那里,一定也是同样的下场。 明明相处过那么多日子,上一刻还带笑长谈,下一刻却掌掴降罪。她是笑看杀死她身边的宠臣的。 韶明的狠毒心肠,教人恐惧。本来对这传言还有所怀疑的大臣,此时此刻心里一阵冻寒。 朝阳殿这一行,居然是韶明设下的鸿门宴! 六部尚书互望一眼,一起作揖拜道:“今上圣明!尔等谨遵今上旨意!” 见六部尚书表态,左右宰相只得从善如流。而延王是最后低头的。 “好极。吾这里有一份新税的调度计算,众卿拿回去传阅看了,若有意见还可上奏给吾。退下吧。” “是。”领了薄册,个个眉头深锁。 这些人,现下要烦恼的,就是要怎么跟那些奸商说明,又怎么安抚他们。 而那不关韶明的事。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冷掉的茶,然后睇视看尚未走出殿门的延王,道:“皇叔,你留下来。” 韶明取消丁税一事,无疑是天大的恩惠,民心将会往她倾倒,而这是延王最不愿见到之事,所以他不高兴。延王站住脚步,转过了身,一如往常,私下就不行礼。 “……今上有何事?” “关于色目人一事,吾有话说。”韶明道。 “是吗?”延王凛凛地站着。“老臣洗耳恭听。” 韶明缓慢地道:“西南边有个沙漠之国,每年都需向外买水,因此和大玄有生意上的往来,他们与色目人是世仇。所谓敌之敌为吾之友,吾已派人和他们谈妥,取 得承诺与协议,一起灭了那群色目人。咱们这方,只需要派出三万士兵即可,如此一来,粮草也足够了,事半功倍。” 闻言,延王一睑震惊!他完全不知道此事! 她居然能够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之下,绵密地安排这许多而不走漏风声! 新帝登基那年加开恩科,所有榜上的进士,皆进宫由她一个一个亲自面见之后钦点,最小的官也有七品。三年过去了,她极是惜才,有功的绝对不吝赏赐,有一些人已经晋升到高处,而即便仍是个七品官,平日与她奏本往来也没少过。 当时朝官私下暗笑她无聊,个个都要面见,浪费工夫,岂知她心里的打算? 换句话说,她用自己的识人之慧,静静地布下属于她的人脉,培养了一批忠臣。 而之所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全是因为她有耐心。在棋子到位前,她不下棋,她只是笑看观看棋局,动也不动地注视棋盘上的胡搞,教人人以为她什么也不会做。 而当她等待到能动手之时,就绝不会留情。 这个孩子,太可怕了。延王好似今日才终于真正认识她般,震惊地望看她。 “今上……就明说了吧。”他不愧在宫廷内打滚数十载,纵然是个老粗,也有敏感的心思。 韶明手中端看茶碗,淡淡地道:“皇叔,你的马老了,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有用了,而吾,年年添购新马。你今日回去,若打算做你长久以来要做的那件事,吾请你想清楚。吾的性子,也不是皇叔原本想的那么软的。” 韶明意指他手上握有的是一批老兵,而若他动手篡位,她绝不容忍! 延王手中的兵权只是一部分,有威胁可并不足以赢过韶明。他本是想联合朝中大臣再下手,文攻武吓,可他和左右宰相一直不合,现在想来,或许韶明是故意放任他们不合,六部尚书如今也是给韶明抓看把柄。更重要的是,韶明并不如想象中无谋,此时肯定已是有把握才跟他撕破睑,若他背水一战,换来的很可能只有他全家被诛以及永世骂名,他想要坐上龙椅,已是不可能之事。 多年来的野心如今成为泡影。延王颤抖看手,抓起身旁的茶杯,低头望见茶水中自己苍老的睑庞,那些风霜与痕迹,他猛然惊觉,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勇猛的将军一他的黑龙大梦结束了! 延王沉默许久,最终,道:“老臣……明日即将帅印还交兵部。” 至此,韶明心中终于松口气!其实,她并不想要叔侄兵戎相见,能够劝退他,自是最好。 “皇叔,你还是吾的亲皇叔,这点永不会变。”韶明轻声说道。 即使她当上女皇,见到他,也总是尊称她一声皇叔。延王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还曾骑在他肩膀上玩……韶明既然是有心机之人,还能容忍他这个曾经想要篡位的叛臣吗? 第十一章 今日起,他将永远活在惊疑之中。 “……哈哈哈!”他昂首大笑三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老臣真的老了,不再能为今上效力了,恳求今上让老臣回家赡养天年。老臣将不再进宫!” “……准。” 得到韶明承诺,他深深一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拂袖,他走了。 偌大的朝阳殿内,只有韶明一人。 刚才险恶至极的暗潮汹涌好像不曾发生过一般,安安静静的。 韶明只是垂看眼眸,注视看手中冰凉的茶碗。 太祖常德和先帝清元皆是一代明君,只是两帝晚年,由于年事已高,体力不足,难免怠政,底下小人便趁隙而乱。清元登基时,将常德后期留下的贪官污吏洗整了一番。然清元晚年,尤其是清元三十一到三十七年,当时清元已七十来岁,很多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看,管不动了,却因传位的问题,迟迟无法退位。 虽然他最后仍是传给韶明,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对此事没有迟疑和考虑过。在他无法下决定的那六年间,朝政腐化,百弊丛生,韶明即位时,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整伤纲纪,削平乱事,这并非一蹴可几之事。于是她等,她忍,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待时机成熟,便是收成之时! 延王回去之后,积郁成病,他本就年事已高,没多久便去世了。 在他离世之后七天,她下旨捉草作恶多端的镇远将军及其子。此举虽为百姓除害,可朝中老臣都道她是冷血至极,赶尽杀绝,对她更加畏惧了。 税改之事,朝臣无异议,诏令已颁;税改只是节流,还有开源,这则要从玄国矿产采掘和异邦生意往来下手。 于是乎,韶明每日早朝后就直奔御书房处理政事,召见各臣商议,颁布诏令,批阅奏本,经常到寅时仍无法回到寝宫,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要朝会。睡得少,吃也是想到才随便吃,令苏嬷嬷很是担心她。 这夜,忙了很久的韶明,终究抵档不住苏嬷嬷的老泪,破天荒在子时就回到寝宫休息。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起身披上外衣,伸手抽出枕边的书册,她踱步出了寝宫。 该处理的问题正在解决,所有事情都按照计划在走,待这些完成,则要开始肃清贪官污吏,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得做,她责无旁货,因为她是玄国的女皇。 她想不想当这个皇帝,那并非最重要,父皇将皇位传给了她,将这片江山以及千千万万的人民交给她,便是她的责任,她只能坐稳、做好。 来到长廊的尽头,藏书阁矗立在眼前。她昂首静静望看,末了,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上前打开大门后走了进去。 这座藏书阁,是她父皇的私有物,不是玄国皇帝的,而是仅属于她父皇这个人的。里面皆是她父皇收集而来的书册,他并未全读完,却爱收为己有。 自小,她就喜欢到这儿找书看。 她很久没来了,自从下令将景冲和草住问罪之后。 书册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慢慢地走看,环视四周,每一处都整整齐齐。 每个地方,都有景冲和留下的痕迹。 她信手取出一块木牌,上面是景冲和写的书册简目,比之前的更详细也更方便查找。 他的字很好看,和他的人一样。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认知令她心一疼,手一松,那块木牌掉在地上,回声在楼阁内萦绕。 当一个皇帝,她不能让人看出心思,所以她说话前后没有一个道理可循,态度假假真真,这样就没人能知道她的真心。 当一个皇帝,也不能够有弱处。 她的父皇,有很多妻妾,好像每个都爱,又好像每个都不爱,那是因为他从没表现出哪个对他而言是特别的,而是全部都可有可无。 包括她的母后。 直到死,她的丈夫也不曾说过爱她,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自己也曾经认为父皇是不爱她的。忙于政事的父皇,在她记忆里,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纵使她去请安,父皇也总是一张严肃的脸。 父皇心里只有国家。 在父皇大行之后,她终于了解,父皇也许并不是不爱她,而是把爱藏得太深了。 《治国论》第一册第一页,写道:寡人,非寡德之人,实为孤寡之寡也! 不爱她,就不会挣扎该不该把皇位传给她。他非常清楚做一个皇帝所要牺牲的会是什么,而他不愿意让他唯一的女儿受罪。 可是弟弟不适合成为皇帝,其子也不成材。没有选择之下,他做了痛心的决定。 如果父皇还在,她想问问,她做得好吗?有没有让他放心了? 韶明走到二楼处停下。这是红纱日那晚,她所站的位置。 然而,景冲和已经不在了。 最初,她留下景冲和,真的只是因为他的才学,或许可以为她所利用。那日,在大街上,给他拉看跑,他抓看她的手,像是触碰她的心,被他误吻之后,她的心跳得快了。 生平第一次,她为一个男子所心跳。而那样的心情,那样一心想看他的心情,是什么时候萌芽的? 是要他到御书房那时开始的吧。她是个没有接触过情爱的人,所以当时,她并不知道心里的波动是什么,只是想看到他,想和他说话,想把他摆在身边,想每天和他相处。 即使他敷衍也没关系,她就只要他来,其他的,她不管。 直到红纱日那天,她终于明白,这样的自己是喜欢上景冲和了。 就像一个姑娘那样。 可她不是姑娘,是一个皇帝。 因此,她不能够有弱处。 只要杀了他,弱处就消失了。所以她在发现到自己对他的情意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韶明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二楼拦杆,她凝望看前面,景冲和却已不在那里了。 她独自伫立许久许久,仿佛终于能够开口,启唇道:“我……是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听见。 从大理寺离开已经是第二十夭了。虽然押解的官兵说是要将他流放到极北,可景冲和却感觉夭气越来越热,根本不像往北走。 “休息下呗!” 外头有人吆喝一声,囚车同时停了下来,一个黑脸汉子掀开车帷,笑嘻嘻地对他道:“吃点东西吧,哪。”递给他一个窝窝头。 景冲和双腕被木枷铐在一起,只能伸两手去拿。握在手里,他没马上吃,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车厢地板。 这台可疑的“囚车”,为木头所造,无窗,由两匹马拉看,只载了他一个人,从他被押到大理寺的那晚就出发,白日马不停蹄,大部分时间跑很快,有时也会慢下来走,在驿站换过几次马,夜晚一定野营休息。 押解他的两个官兵,也一样可疑。黑睑的总是笑嘻嘻的,高壮的那个则是可以整天不吭个声。他们虽然都穿看官服,姿态却一点也不像做官差的。 “怎不吃?还是累了?想歇久一会儿?”黑脸汉子关心地问道。 对了,就是这个特别奇怪。他们异常关切他的状况,好像很怕他会不小心死了一样,粮食和水没有少过,还有保暖的衣服及棉被,没事还要嘘寒问暖-番,他从未听说哪个囚犯有如此礼遇。 景冲和垂看眼眸半晌,方道:“现在几时?” “喔,差不多快未时啰。”黑睑汉子抬起头。晒了半天热死人,这日头怎么这么大。 闻言,景冲和道:“我们根本不是往北走!”他指看黑睑汉子脚下的影子。“影子方向是反的。”是往南! “欸?”黑睑汉子一呆,往地上一瞧,然后又嘿嘿笑了。“什么影子什么方向?老子可是看不懂。唉,这位……嗯……啊,夫子,别为难小的嘛。”似乎不知该称呼他为什么,黑脸汉子舌头打结了下。 “别跟他多说。”一旁的高壮汉子终于出声。他回过头看了景冲和一眼,跟看又埋头吃自己的东西。 景冲和在这二十天内,起疑无数次,询问却没有结果。一开始,两人都不跟他开口,约莫第五天,黑睑汉子似乎忍不住不说话,才跟他讲了两句。之后随着天数增加,黑睑汉子也越来越松懈,几次好像有什么要说溜嘴,高壮的汉子总是马上截断他。 “是是,不说不说。”黑睑汉子挤眉弄眼的,笑道:“横竖这差事,再要不了多久就结束啦!” 闻言,景冲和更是想要知道。 “什么?” 黑睑汉子一笑,露出不整齐的牙齿,说:“别急,再等等。” 马车又开始跑了,从土石路跑到石板路,喀答喀答的声响不绝于耳,显然是进了市镇。景冲和只能等。之后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车帷掀开,一阵阳光照射进车厢,又见黑睑汉子。 “嘿!这位客官,咱们到啦!” 景冲和怔愣。黑脸汉子解下他的镣铐,随即让开身。他迟疑了一下才走出马车。 温暖的日阳洒得满地金黄,外头天气正好,眼前便是个市集,叫卖声和哈喝声此起彼落,商店小贩到处林立,人潮拥挤,热闹非凡! 但见人们个个穿着薄衣,不少人卷着袖子工作还满头大汗,文人手里持看把扇子摇啊摇地好风雅,粗人大刺刺地脱了鞋子就当散热。 玄国国土极大,气候亦千差万别,而这标准是个南方城镇的景象,精神抖擞,朝气蓬勃! 景冲和愣在原地,耳朵听看黑脸汉子道:“这二十天来包容了!咱们表兄弟有个恩人,恩人说要把您稳稳当当安安全全地送到南方,掉一根头发也不行。恩人没让咱们多嘴,咱们不过两个粗人,请多见谅了。”说罢,取来一个包袱递给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景冲和无意识地接过,低头一瞧,见到几件干净崭新的衣物,还有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明显地装着银子。 他回过神,急忙问道:“你说恩人,是谁?” 高壮汉子正将马头调转,黑睑汉子闻言,笑得露出白牙,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恩人不让咱们多嘴!不过……” 他搔看头还想讲什么,只是高壮汉子喝止了他,于是他住了口,脚一挑,利落地上了马车。 见他们要走,景冲和看急上前几步。 “你们……” “来日方长,永远不见啦!”黑睑汉子挥个手,马车竟是眨眼就飞奔远走,说完事就真的毫不拖泥带水。 景冲和脑子一片混乱,连反应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目送他们离去。望着马车所卷起的沙尘,他只能长叹一声。眼下这情况,只能暂时先稳下来,再慢慢思考。 将锦囊塞进包袱里,他不打算用那银子。被押到大理寺时,不知怎地没搜他身,正确地说,他甚至都没进到大理寺,囚车就往南走了。景冲和沉默地垂下眼眸,饶是他再平民,再不了解宫廷,也知道这不是寻常的状况。 犹记得怀中尚有几枚铜钱,他伸手一掏,不意却触到某物。他一顿,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往街道走去。 稍微见识询问,景冲和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处了。这里无庸置疑是个南边的城镇,离他的家乡并不远。既然明白这是哪儿了,接下来便是要决定该如何做了。 第十二章 他没个方向地走看,步行到河边,渐渐地停了下来。河里几个小童玩水,好不开心,河水波光粼粼,清澈无比。不久前,他还在北方的冰雪皇宫之内,如今却恍如隔世。 他心里有结,缠死解不开。这二十天来,他不是什么都没想的,应该说,他什么都想了!想得太多了! 是谁劫他,是谁盼咐将他送到这来? 他隐隐有个答案,可却怎样都想不通是为了什么。既然要救他,又为何要治他的罪? 怔怔地望看河面,竟是到日落他才回神过来。两岸商家点起了灯,他一人伫立在黑压压的河边,良久方才移动步伐。 “客官,天黑了,喝个茶歇息呗?”途经一店,小二拦住他,堆看笑脸招客人。 站在河岸过去大半天,他不觉得饿,也不冷,更不累。可是确实想要歇息,他的脑袋满满的都是理不开的乱。 木然地跟看小二走进店内,上了一壶茶。他注视看杯上那袅袅热气,怔怔想起初进凌霄城的那个夜,稍微呼息都是白烟…… “我说这女皇,忒是心狠手辣啊!” 忽听有人提到韶明,景冲和身子一震,抬起脸来,见看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胖子,翘看二郎腿,手里端看旱烟筒,正大声嚷嚷着。 旁边几个员外,听他大声,吓了一跳,忙道:“您老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杀头的。”一人作势抹了把脖子。 “就大声说又怎地?”胖子哈看烟。“叔叔才刚死,就办堂哥堂侄,她的确是狠毒没错啊!”他摆手。 “小声点小声点。”几个员外忙着擦汗。 “再说她养了一群面首在宫里,这像不象话?咱们的女皇好不威风,民风开放到这个程度,吓坏人了!后世怕不写本厚厚的宫廷淫乱史?”胖子烟筒热腾腾的,白雾几乎盖住他的睑。“她成天在皇宫里饮酒作乐,有没有想过百姓?咱们也不过辛苦卖个酒,朝廷一声令下便要多收税,这还要不要人活?”他越说越激动,口水喷得到处都是,肥胖的脸几乎要流出油来。 店里不少人,都侧看耳朵听,那几个员外只求他收声别再讲了。 景冲和则是再也听不下去。他站起身来,走到那胖子面前,但见那胖子一身华服,指间几个玉戒金戒,根本没有他自己说的这么悲戚。 “女皇并没有成天在皇宫里饮酒作乐。”景冲和平平地道。他日日在御书房里陪伴韶明,没有一天见她饮酒,当然更没有作乐。“她每日午后处理国政,经常到夜晚也没歇息过。”那些随便吃过的膳食,杂乱的桌案,没有人会比日日陪着她的自已更加了解她的勤政。 至此,景冲和终于发现,自己每天这般注视看韶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她改了观感。所以那天,他说信她,那不是突然说出来的。 胖子被他这一堵,满睑莫名其妙。 “瞧瞧你说的,像是亲眼见识过似的!”他哈哈大笑。 景冲和点头。 “我是亲眼见识过了,所以我知你胡说!她也没有养面首。”她唯一接近的男色……说不定是他。思及此,他脸一热。 那富豪胖子怎容自己被个穷书生找麻烦,他讽刺道:“你这穷布衣多半是作梦!你亲眼见识?我还亲眼见识玉皇大帝的娘跟爹干那档事呢!” 听他说得下流,景冲和开始生怒。 “好,那我问你,你说她多收税,不要人活,她怎么多收税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胖子就发作:“她取消农人丁税!少的要我们这些酒商盐商多出!”太不合理啊! 那日在御书房,韶明问他家几口大,景冲和不解,而今听这胖子一席话,他瞬间明悟了。 “荀子的《富国》里写道:『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今上是实施政策,令民众富裕;人民富裕,才能费心耕作农田,粮食会更多,这是最要紧之事。而你们,穿金戴银,如今帮助国家,有何怨言?”胖子没有读过《富国》,怨言是满肚子,可是被景冲和这样一讲,现在变得不能说了。他们这些商人习惯搞鬼少缴税,一下子却又变得要付那么多,当然怨声载道,可这又更不能抖出来啊! 景冲和这一揽和,胖子头昏脑胀起来。 “你这个……你这个……”他的短胖手指抖抖抖。 景冲和不理会他,只是更怒。 “我再问你,她又怎样狠毒了?”他信韶明不会乱陷害人,对,就像他一样! 胖子赶快反击:“她将她堂哥堂侄罢为平民,就那镇远将军和他儿子嘛!” 事情居然是如此!景冲和心里无限感慨。 “……你可知此两人仗着自己身分,在地方上作恶多久!多少人被他们所害?”他道着,在和对方的一问一答之中,说不上是什么,他内心对韶明的感觉更深刻了。 她绝不是个会胡乱为之的人。 将他治罪,把他赶出宫,一定有什么意义。就跟他的老师一样。 那胖子恼得要炸了,正吸口气要吼叫,景冲和完全不察,只是陷入自己的思考中。 忽听得一苍老的声音道:“听了半盏茶时分,还想说是哪个冲动小童。原来是你啊,冲和。” 景冲和闻声,惊讶地转过身。 老者拄着拐杖,一袭青衣,不是恩师浦善迎是谁! 浦善迎教学多年,学子满布天下,又身为前帝师,有看不小的名望。听闻当地县令似乎也跟他有点关系,那高谈阔论的胖子多少还是识相的,便趁景冲和与他交谈之时,急忙地趁隙溜了。 景冲和乍见许久不见的恩师,心下甚是激动。他拱手一拜,拜得深也拜得长。 “不肖学生景冲和,拜见老师。老师别来无恙?” “呵呵。”老者一头白发扎得整整齐齐,蓄看长长的白胡子,精神好得不像七十高龄。“的确是很久不见。你出落成好青年了,可性子还是一样冲动。”浦善迎一笑。 店小二伶俐得紧,一旁没闲看,忙端看椅子给他们坐了,同时还奉上热茶。 景冲和慢慢地平静下来,道:“学生写了许多信给您,总没有回音,如今见得老师安好,这就放心了。”自知自己是被浦善迎所救之后,他便立刻写信谢师,当时人在皇宫,总 是等不到回音,但又想恩师四处游历,也许只是没收到或寄丢了。 “信,我是收到了。不过我是故意不回的。”浦善迎微笑看,说:“大抵你是不知,今上也有信给我,告诉我她要把你留在宫中磨练一番。于是我想,你信中提及有关今上的事,我不便多说,留给你自己去体会吧。”说罢,似乎感觉十分有趣,他昂首哈哈地笑了。他并不是一个严肃的老师,相反的,他的教学活泼,和他的个性有点关系。 景冲和完全不知道韶明有跟浦善迎通信!最先,韶明的确曾提及浦善迎告知冤狱之事,请韶明救他,可是并没提过他们之间仍继续有往来。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便讲得通了,为何韶明总是知道他的事,总是说听别人讲他如何如何,原来那个别人就是浦善迎! 他原以为韶明罢默浦善迎,两人师生情尽,日后虽曾想到韶明答应恩师救他,却认为也许是韶明一时兴起,毕竟她喜怒无常,行事总无可循之迹。可现在看来,果然自己一开始的想法是错的。 和韶明相处过的那些日子,终于在此时此刻让他所想的贯通起来。 他低声问道:“您……被罢默一事,是有什么原因的吗?” 浦善迎收起笑容,摸一把胡子,缓缓道:“今上心思细腻……或许说是太细了。在即位之前,她将我找了去。她说话向来迂回,但我知她的意思,她的皇位不会坐得太稳,朝中小人会有动作,她不能留我。”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像是回到当时的情景:“今上是为了护我,所以才有罢黜一事。” 从古到今,因政争而无辜惨死的忠臣不计其数,他是帝师,是韶明在朝中重要的人,只让他离宫是不够的,罢黜他,做出一场韶明对他厌了的戏,昭告他不再重要,才能防止有人寻去。 景冲和心中震荡不已。韶明用心良苦,对他亦是。 她为什么降他罪,为什么又连夜将他放走;她的那一巴掌,也是要打掉他的信任。 离得近的时候他不懂,现在远了,他却终于明白她玲珑剔透的心思。景冲和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我……”一时间,他内心翻腾,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浦善迎却似乎能感觉到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看着今上长大,关于当上国君的一切,皆是先帝教授给她的,因此,她行事也像极先帝。她会是个明君,可,明君又岂是那么好当的?她小时无邪无虑,极是聪明,可是渐渐地,她没了孩子那份纯真,只有越来越复杂的心思。”他非常感叹,说:“无论她做什么,你别怪她。”景冲和垂着眼眸。 “我不会的。”他怎么可能会怪她! 浦善迎感慨道:“我老了,没办法帮助今上什么了。为了不拖累她,也只好走。”又是一声叹息。接看,像是不愿再感伤下去,他问着景冲和的近况。 景冲和将被救到宫中之后的事简单地说了,但没提自己被韶明以降罪之计送来南方一事。浦善迎听看,时而捻须微笑,谈谈宫中的见解,又说说如何游历到此定居,然而景冲和始终心事重重。两壶茶喝完,夜深了,浦善迎走前邀景冲和到府上,景冲和应了。 翌日,景冲和到浦善迎府拜访,可是只站着,没准备坐下。 “老师,学生有要事,必须去了。改日必定和老师好好叙旧。” 浦善迎坐在厅中,没问他去哪。 “由此牵一匹马去吧。此一行又不知何日能相见,好生保重。” “是。谢谢老师。”景冲和又是一拜,随即头也不回,步伐坚定地走了。 浦善迎只是摸看胡子,轻轻地叹息:“上苍保佑。这两个孩子都是很顽固的啊……” 景冲和牵看马步出浦府,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根用红纱巾包看的断簪。 他紧紧握在手中,又小心地放回怀里。接着,他像是一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毫无犹豫地搭马背上马,调转马头。 向北! 初夏的凌霄城依旧下看细细的白雪。 那宁静美丽的雪景,和皇宫内肃杀的氛围形成强烈的对比。 税改濒布诏令之后,朝中和商人勾结的官员们,找来那些商家连连议事,摆看上好的酒菜,谈金论银,结果给杀出的钦差踢了场子,当场捉了个人赃俱获。本来还以为这不过是风头上的事,度过便好了,这才知税改之事只是个头,后面连着的茎与根,韶明都要拔得干干净净! 韶明指派钦差到各省捉贪,有贪赃枉法罪证确凿者,一律先打入大牢,缺乏证据的,则要等韶明看过参勃奏本再议。 而有与官员勾搭且从事不法、不当图利的商家,朝廷颁发的商令,如盐引及酒牌全都回收,三代再不得做生意,另等候官府发落罪责。 一时间,官商人人自危,朝中无处不风声鹤唳! 睇着跪在下头发抖的一名官员,韶明忍不住眯起眼睛。 “……求今上谅解,微臣也是不得已……不得已……” 第十三章 自从她开始清整官吏之后,这还是第一个来见她求情的。因为有罪的多半在牢里,可能有罪的则不敢见她,至于无罪的当然更不会过来。 不过无罪又胆小的,就成天怕自己无故中箭了。 “如吾所说,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吾是不会找麻烦的。下去吧。”世间人百百种,也是有这般胆小到自找事的官。看看那官抖抖抖地退出,韶明心下一阵好笑,又想自己在官员眼中,大概已经跟阎罗王差不多可怕了吧。 翻开批到一半的奏章,她阅读过后用朱砂笔下了指示,接看又看下一本,忽然头有些犯疼,她停住动作。她近来批阅的奏章是以前的两三倍,每天要写好几千字,有时批到后头,手都握不住笔了,眼花头晕也不是稀奇的事,多半休息之后会转好。 搁下笔,她不禁望了左边一眼。 那是景冲和从前在御书房里待看的地方。当然现在空无一人,一察觉到自己又看看那里,韶明就皱眉。 都已经多久过去了,她还改不掉,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这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她在心里乱发看脾气。 没多久,苏嬷嬷带看晚膳来了。韶明重新打起精神,在苏嬷嬷面前开心用膳,不让她老人家担心,好不容易说服苏嬷嬷走了。 坐回案前,奏章草起来没读两行,韶明就瞥见门外有个人正探头。她一瞪,说道:“进来吧!探头探脑像什么样。” 闻言,那人利落地走进来,竟是脚步无声。 他长长一拜道:“微臣朱远,拜见今上。” 此人身着官服,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圆圆的睑上有着黑豆似的眼,人中左右两边撇看八字胡,是个样貌身材都极寻常的中年男子,毫无引人注目之处。 “微臣知今上批阅奏章时不让人吵,所以等在外头看状况呢。”他恭敬地道。 韶明了解他这人,所以没和他闲聊,只问:“有什么事?” “没。微臣想问,今上真的不要禁卫添人?”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原来竟是掌管大内禁卫的人。 朱远是先帝时期的人了,人不起眼,言行也不张扬,但脑子里装的东西可没比她少。皇帝的近身禁卫是皇宫内最隐密的一群,多是些曾受皇恩之人,所以他们忠心,个个在危急时都能以生命护主,也因此,禁卫一心只能保护皇帝,要保护皇帝之外其他的什么人,是办不到的。 韶明秀眉一皱,说:“禁卫目前四十七人,有四十七个人能不问原因马上就为吾死,这还不够吗?”禁卫也多是族传,家里有些孩子根本还小,就要他们入宫训练也太为难,可朱远近来老是提这事。“你是要吾造多少孽?”她不悦。 “最近毕竟不比以前。”朱远含蓄地说。 韶明岂会不知他意指什么。最近这一阵肃清,惹恼多少人,希望她最好明儿个就得病暴毙的人大概可以排到边境了吧。 韶明果断地手一挥,没得商量道:“吾说不添人就不添人。此事别再问了。”她要处理的事情多看,没有这一件。 朱远也没什么反应,好像只是来随口问问,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 御书房内又只剩她一人。 她又盯看左边瞧了。一察觉,她再也看不下奏章了。 韶明忍不住伏身,用额头抵着桌上交迭的双手。 她是累了。身体累,心更累。 原以为眼不见心就净,却斩不断绵长的思念。到底要如何,还要过多久,她才能不再想起景冲和呢? 有脚步声,韶明抬起脸。 一人气喘吁吁地快步走了进来。她想,她一定是太累了,或者太思念了,不然怎么可能? 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她瞪大了双眸。 景冲和! 景冲和白日马不停蹄,赶回京城只花了十七天。 在凌霄城门,他却不得其门而入。 “景冲和?那是谁?我再说一次,没有官牌不给进l”门口的侍卫非常尽忠职守,生怕稍有不慎,严苛的女皇就会降罪。 他的官牌在他被送出宫时就给撤了,景冲和知侍卫没错,每日递牌进出官员几百人,他又不是什么大臣,哪能一一记看谁是谁。 从没想过皇宫竟然是如此难进,他在宫中没有熟识的官员,要怎样才能见到韶明?难不成要等韶明又上街而他又能巧遇的那一天? 伫在朱雀门旁,景冲和注视看宫殿,明明想见的人就已在眼前,却竟是如此困难!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停停。”一辆红顶马车从朱雀门出来,在经过他身旁时,里面传来叫停的声音,一名老妇掀开帘子,指着他说道:“咦?你不是那个……那个……那个谁来看?”是苏嬷嬷。 景冲和原本没注意,被苏嬷嬷指着时方才转过头,他见过苏嬷嬷,可顶多只是数面之缘,他们没有说过话。 “在下景冲和。”他对苏嬷嬷道。 “是了,我认得你的脸,你先前常跟今上在御书房里读书。”苏嬷嬷眼睛一亮,拉看他的袖,说:“你来见今上吗?好、好!快去见!” 苏嬷嬷人老,可心是雪亮的,她从小带大的孩子,有些什么,她多少还是看得出的。 可以跟韶明日日在御书房共处,那是从来没有人有过的,那点女儿家的小心思,她知道的,苏媳婕草韶明当亲生女儿看待,没想为何景冲和忽然不见了,只知自从景冲和消失之后,女儿每天不好好睡觉也不好好吃饭,很是心疼她最近国事繁忙累极了,而女儿的心上人来了,当然是要见上一见,最好还能让她歇息歇息。 “我……” 景冲和还来不及讲他没有官牌之事,一旁的侍卫便插嘴道:“不行!” “什么不行!”苏嬷嬷声音比他还大。“嬷嬷说行便行}有事我担看,你这小儿莫要阻挠月她中气十足地喝看,威严极了。 她在宫里服侍皇帝一家子数十载,从少女到白头,哪个敢跟她端资历?侍卫虽不认得景冲和,却识得她,有几次还见韶明亲送她出来。 再不敢不识相,侍卫让开身,低头行礼道:“奴才有眼无珠!” 苏嬷嬷这才睑色和蔼下来,转头对景冲和道:“好了,跟嬷嬷来!” 景冲和真不知是该跟这个老妇道谢,还是对侍卫致歉,他只能作揖行个礼,随看苏嬷嬷进宫。 可以见到韶明了!他的心跳得急,静不下来,他也不知为何如此,只是想快些见到她。 来到御书房前,苏嬷嬷命宫女退远一点,不要打扰,这才道:“你去吧。” “甚谢。”景冲和一拱手,快步地走过长廊,踏进御书房。 韶明坐在案前,晶莹的眼眸正注视看他。 仅只是几十天的分离,相同的景物,相同的人,可一切却是如此地不同。 景冲和喘着气,站定在她面前。 好像一切都静止下来了,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韶明离开桌案,缓慢地走近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脸,然后好细好细地,专注地看着他。 景冲和不知她什么意思,只是她的盯视教他无法移开眼,他也同样地看她,低声道:“我……回来了。” 这一言,让韶明猛地清醒过来,原来并不是她累到脑袋不清楚,也非太过思念而产生幻影。这是真的景冲和,活生生的,真的站在她的面前! 她简直大怒!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门她严厉气愤地质问。 虽然她如此生气,不过景冲和倒是静下心来了。 “……一言难尽。”他笼统地回答。 什么一言难尽(韶明气得七窍生烟,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暴露出真意过了,可现下她实在是忍不住。 她花了多少心思,下定决心,把他送走,越远越好,可他却又自己跑回来! “谁…谁来,快把他……”她气得话都说不好了。 景冲和看看她冒红的俏脸,道:“我不会走的,我要留在宫中,或者留在京城。” “你说什么?”韶明不可置信地瞪看他,可她不愧是韶明,虽然刚刚不小心爆发了,警觉之后,又硬是按捺下来。 暗暗吸几口气,她咬着牙,道:“你要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想了一下。 “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不过,你为护我,所做的这些,我不接受。”他很是诚实。 韶明一怔,他是怎么知道她的用意的?算了,那已不重要。 “我可没护你。”她不再以女皇的身分说话了。 他也没当自己在跟女皇交谈,他是在跟韶明这个倔强的姑娘讲话,景冲和点头道:“那好,我留在这里,想必你不会有意见。” 韶明从不觉得他可以如此伶牙俐齿! “你留在这里要做什么!”简直是要气死她! “我刚刚说了,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很担心你的安危。”他温和地看着她生气的脸。 “担……担心她?韶明让自己无情道:“即便是那样好了,你以为你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景冲和将此四字说得铿锵有力,跟着,他眼眸柔和,说:“可我就是没办法眼睁睁地离开。” 韶明向来坚强,习惯独自一人撑着,从不示弱。 但是望住他,他的这份心,与这样的温柔,令她眼眶一红。 他是真的关心她,可是,她就是不要他这样啊}就恨看她,不要再和她见面,才是对他最妥善安全的。 他这个……笨蛋! 见看他,她是开心的,可是,却又是不开心的,心里好矛盾,根本是一团乱,不知如何才好,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韶明只能指着门口斥喝:“你……你出去!” 景冲和退一步。 “好吧,我先告退了……今上若找我,我在藏书阁等你”等她心情缓下来一点,再说吧。 韶明硬是不瞧他,她不想自己又失态,她对此恼极了,只能先冷静下来,景冲和于是走了出去,先跟等在外头的苏嬷嬷道谢,苏嬷嬷不知为何眉开眼笑的,连连嘱咐他就先待在宫里,她苏嬷嬷会负责,然后苏嬷嬷便走了。 景冲和转身准备去藏书阁,在长廊上,忽听有人唤住他:“等等。” 景冲和回过身,一个黑豆眼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 他定了定心,问道:“阁下是……” 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说:“今上藏心甚深,我从没见今上如此激动过,你真是好大本事。” 景冲和认真地睇着他,稍后,他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叫朱远。 是负责保护韶明的人。 大内禁卫的武功十分高强。 不过,禁卫却不全都是会武的,朱远是个心思比棉絮更细之人,身为大内禁卫的头子,他本身武艺平凡,他有的是无人能及的谨慎,设想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他认为要保护皇帝,光只是有武功高强的人是绝对不够的。 譬如若有万一,有个愿意替皇帝死的替身也是极为重要的,这并不需要会武,甚至用会武之人是浪费的,替身只需要身形像皇帝,还有一颗至死忠诚的心。 所以他网罗愿意为皇帝献命之人,而且,他不会让皇帝知道详情,皇帝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知道的。 至少,韶明并不需要知道有多少人会如何当她的肉垫。 第十四章 朱远对朝政无感,因为他所关心的仅有一件事,而他也只对他关皇帝安危之人有兴趣,因此,他叫住景冲和。 景冲和当然不知他心里如此想法,只是对方是负责保护韶明的人,当对方提出带路到藏书阁的邀请时,他一心关心韶明的现况,所以也想知道对方会不会跟他说什么。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朱远就先道:“今上近来处理政务,惹恼许多狐鼠之徒,的确是令人有点担忧。”他暗示他已听到刚才两人的对话。 景冲和没察觉,只是想起那日店内遇上的酒商,不满她的人,正到处低毁她的名誉,他严肃沉默看。 朱远脚步一拐,转了弯。 “今上总说,要怕得罪人,那就别做事了。” 是很像她会讲的,景冲和既是佩服她的觉悟,又是关怀她的难处,他神色一沉,道:“她……是否真的会有危险?” 朱远脚下不停走看,默然须臾,道:“这个嘛……事情没有发生,谁也料不准,所以,防微社渐,备不虞也。” “防微杜渐……”景冲和忽然发现,他们并不是走在要去藏书阁的路上,这凌霄城如迷宫一般,可从御书房到藏书阁的路,他天天走,不会认错。 朱远虽目不斜视,却似乎察觉到他的困惑。 “景先生,我会将你带到藏书阁的,放心。” 景冲和一回神,说:“不,我不是担心那个,我只是在想,朱大人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他叫住自己,总有理由的。 说这个书生迟钝,他是迟钝,可又不是那么迟钝,朱远左眉不着痕迹地一挑,道:“刚才讲过的,今上近来令人担忧,让我头大了点。” 景冲和随着他,来到凌霄城边缘的一排厢房,中庭内,有几个人正走动看,景冲和一眼就瞧见当初押送他的黑脸汉子。 黑睑汉子本在练功,正稍微歇息看喝水,一和他四目相对,那口水便“噗”地一声喷了出来。他举起手臂抹抹嘴,赶紧回头吆喝,高壮汉子就走了出来。 “他们……”景冲和讶异。 朱远仅道:“他们还不成气候,得训练训练。” 可忠心足够了,是他搜罗来的替用人才。 景冲和大约明白是朱远的手下了,再往前走几步路,他竟然见到先前在大街上,韶明微服搭救的那对小兄妹!妹妹穿看韶明上街时穿的那套衣服,头发也随便簪着,哥哥则是正在练习武艺。 景冲和自然是不晓得那两兄妹在此的理由。 “这……” “景先生。”朱远径自走看,没有停留。“我六岁那年,家里给贼人剿了,几个贼子绑看我爹,当看我爹和我这六岁小娃儿的面前,奸淫我娘和我姊姊,跟看割喉放血,杀死了我全家,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先帝救了我,凌迟了那几个渣滓,于是我发了血誓忠于我大玄君主,当了禁卫,之后做了禁卫头子,先帝大行,我便忠于现在的主子,禁卫,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他想探探景冲和,然景冲和一睑正色,道:“你们都是大忠大义之人。” 他的反应令朱远一顿,说:“……我是说笑的,别当真。” “是吗?”景冲和也不生怒,只是松了口气。 “太好了。”这么悲惨的事情不是真的。 朱远习惯跟心思复杂的人相处,景冲和这种的,他很久没碰过了,见景冲和如此,他干脆直接道:“今上不能有丝毫差错,希望你能帮忙。”不要扯后腿。若有那万一,他会毫不犹豫杀了这个书生。 说罢,他停住脚步。景冲和举眸一看,绕看绕看,不知何时来到藏书阁了。 只见朱远一拱手,慢慢地踱离了。 景冲和思索着他的话,走近藏书阁门前,当然是锁上的,而他并没有钥匙。 韶明会不会来?他不晓得,但,就等看吧。 他踏着藏书阁周围那片薄薄的雪地。 自重新进入宫里,相较于之前待在这里的时候,自己的心绪变得沉稳了,那是因为如今已做了决定,有了决心。 韶明如此对他,他若不知感恩回报,枉他读那么多书。 虽然是这般想看,可景冲和心里对韶明的感觉,总是有些荡漾,那只是恩? 他毫不犹豫地策马奔回,只是单纯地因为恩情? 天气寒冷,他却胸怀一热。 他伫立在藏书阁旁,等看她,想看她,从白日到天黑,就跟那毫不迟疑许回的每个夜晚相同。 于是,韶明来了。 她从长廊的那端走过来,穿看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条黑纱百褶裙,就跟他们在这藏书阁初见时一样。 冷静下来后,她思量许久,终究还是过来了。 望着景冲和在冷夜中等她,她感动,却又讨厌这样,韶明在他面前几步之遥停住,看着他,启唇说:“今夜过后,你就走吧。 景冲和一顿。 “走去哪里?” 韶明淡淡地说:“随便你,哪里都好,总之别在这里。” “我并不想走。”景冲和道。 “那吾可以马上叫人再把你押走。” 听她口气变得冷漠,景冲和并不在意,他想了一想,说:“那么我便会再回来。” 韶明眯起眼眸。 “那吾就再把你押走。” 景冲和仍说:“那么我就再回来。” “你月原本打定主意要平心静气,可没几句话又微微动怒了。 韶明深吸一口气,气恼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疑视着她,景冲和道:“因为我想见你。 ”这是一句没有经过考虑就讲出来的话语,可却是最真实的,他只是这般想着,然后讲出口。 此言令韶明一怔,她望住他,许久,她硬声道:“想见吾?见吾要做什么?” 见她逞强,景冲和心中不禁泛起怜惜之情。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掌心大的小布袋,以及一样用红纱巾包看的物品递给她。 “我想把这个给你。 ”他说。 那红纱巾她认得,韶明将巾布解开,她折断的簪子,已经用细布条细心捆合了,至于那个小布袋,里面装的是一把泥土。 “活的花……我带不回来,但是泥土可以。”景冲和温声说道。 那支断簪,在回来的途中,每到夜里休息时他便拿出来修着,他的手拙,捆了好几次都不成,幸好最后还是成功了。 韶明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如此软弱,看见的那一瞬间,她的泪水真的差点掉了出来,可是她没有,忍住了。 但她却再也硬不下心拒绝。 “你……”她的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无言地挣扎了许久许久,她咬住唇。“明日起……你回到御书房来。” 最后,她终于松口这么说了。 她有很多事要做。 这些事会惹恼很多人,那些人若冲着她来,她能够笑看对付他。 因为她无牵无挂,没有痛处,所以不会畏惧。 她蛰伏三年,坐在殿阶之上,在朝中当个眼瞎耳聋口不语的皇帝,耐心等看手中的棋子到位。然而就要动作之际,出现了景冲和,这个她计划中唯一的意外。 于是,她把景冲和送走,这样她便不用担心谁,全无顾忌了,她毫不迟疑地做看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她以为这样就杀死了在她心里的他,可是没有,他好好地活看。 如今,他更是活生生地回到她的面前。 她的心,因他而轻易乱了。 “今上,用膳了。 ” 苏嬷嬷带看几个宫女,如往常一般地送膳过来,后面却跟看景冲和。 韶明瞧见,又把眼光移开。 “……嬷嬷。”她唤着苏嬷嬷,说道:“你就算不亲自送来,吾也是会吃的。” “骗人。”苏嬷嬷先命宫女摆膳,接着瞅住她,道:“嬷嬷还不知道吗?今上的『会吃』,还不就是膳食放了很久之后才胡乱吃个两口。” 她又瞧一眼旁边的景冲和,问:“小子,你说是不是?” 见识过韶明忙碌的景冲和,很诚实地应道:“是。” 虽然问话转到景冲和身上,可韶明还是不看他,苏嬷嬷自顾自地对她解释说:“我去厨子那边取膳的时候,看见这小子也在那儿,便将他一起带了过来。” 昨夜是她盼咐让景冲和去南边厢房那里的,她当然不会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韶明淡淡道:“是吗?” “唉,今上用膳吧,嬷嬷不吵你们了。”苏嬷嬷没有再多说,只是以前她会盯看韶明用完,今天却送膳过后直接退下了。 待苏嬷嬷和宫女退出御书房,景冲和遂看看韶明,可她就是低垂看眼睛不瞧他。 两人间一阵沉默。 怎么会如此别扭?韶明有生以来没感觉如此不自在过,心里又渐渐躁起来,却忽听到他温和的声音提醒道:“今上用膳吧。” “不了。”她转开脸,说:“吾还有事要做,做完再用。”奏本才开始看呢。 景冲和想看什么,婉转道:“苏嬷嬷交代我,要看着你吃完才行……” 韶明闻言,倒是一笑。 “你要跟个老嬷嬷一样,把吾当小孩念着吗?” 景冲和望看她,说:“不是,不过,今上是真的清减了。”他不过离开一个月余,再见到她,本就纤细的身形,又消瘦几分,是太忙了吧,他能理解苏嬷嬷为何如此关心她。 韶明一哼,道:“不用你操心,即便天下人都骂吾,吾也照样吃得好睡得好。” 景冲和一怔。 “天下人都骂你?” 韶明微笑,道:“因为吾是一个严苛冷血的人,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她终于把眼睛对上他,冷冷地说道:“吾杀了自己的叔叔,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 她的脸上罩看寒霜,表情如冰雪般冷漠。 回途中,他听闻百姓论她,说她如何又如何,和他所知道的她,总是十分相似又万分陌生,众人都只识她的一部分,而不是他所亲眼见过的完整的她。 他当然也听说她害死她的皇叔,是病的,是逼的,众说纷纭,虽然他不知其缘由,可若怀疑她,他就不会回来了。 他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因为他信她。景冲和认真地注视她。 “你是一个好皇帝。”他缓缓地温声说,“你会那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天下人不是每个都认识你,可是我认识。” 那句好皇帝,教韶明心中一软,她不禁安静了下,而后,她又尖锐地道:“你不也像天下人一般误解过吾?” “是。”景冲和点头。“幸好我有机会改正我的错误。”他道。 韶明眯起眼眸:“哼,只是说些好听话来应付吾罢了吧!” 她始终摆睑色,景冲和却是望看她,她为什么总要如此倔强?因为没有人可以让她依赖吧,他感觉到在这个年轻姑娘肩上的担子,实在是无法想象的重,心里突然一阵不舍,他不由得伸出手,轻轻地拍抚她纤细的肩头。 这个无意识的举动,使两人皆是一怔。 “你……你做什么?”韶明微恼地瞪看他。 她自己大概没发现,她无意中流露出女孩儿家的娇慎。景冲和却是因此心中一动,手心发热。 “这……是我失礼了,对不住。”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能收手认错。 两人又是很有默契地不语,无言对站看。 第十五章 景冲和觉得自己对于韶明的感觉越来越奇怪了,这并不是单纯的情义,而是更加私人的……他凝视看她,移不开视线。 韶明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晓得他是在思考,而且一直瞧看她,让她心里动摇甚深。 她不惯这种状况,眼角瞥见朱远又在探头,她立刻道:“进来!” 这一喝使景冲和回神过来,他转过脸,就见朱远屈着身,脚不沾地似地走进来。 “微臣朱远,拜见今上。” “你来得正好。”韶明睇着他,道:“吾有一事交付你。” “是。”朱远应看。 韶明抬起手,葱指指着景冲和,道:“此人交给你了。” 朱远闻言,停住动作,而景冲和则是略微讶异地望住韶明。 禁卫是保护皇帝的,是专属皇帝的血之护卫,他们无法为皇帝之外的人舍命,所以韶明不能下令他们保护景冲和,这是历代皇帝与禁卫间的原则。 可是即使如此,禁卫所在之处,仍旧是最安全的,他们不需要护卫景冲和,而是她要把景冲和摆在最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 只听朱远缓缓道:“景先生目前已身无官职,微臣正想替今上安排。”他十分贴心,似乎早就把事情想全了。 可韶明知晓他这样的贴心,一定有另外的用意,之前的景冲和已死在极北了,其实景冲和在御书房那段日子,她有意无意地避人耳目,他在时就不召见大臣,右宰相知晓景冲和的存在,于是她把身边所有的宫女都换过,眼下暂时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景冲和是谁。 虽然她和朱远的结论相同,但目的绝不可能是一样的,韶明揣测着朱远本来就欲带走景冲和的想法,准备讲些什么,可一转念,她秀眉紧蹙,最后启唇道:“景冲和,你听到了,跟他去。”她撇开了脸交代。 无论朱远想要做什么,目前只能先这样了。 因为是自己选择要留下来的,景冲和不能也不应该有意见,他只是对朱远点点头。 “麻烦朱大人了。”事实上,他也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朱远。 “不麻烦。”朱远笑着,却又是皮笑肉不笑。他朝韶明一拜,领看景冲和走了。 景冲和离去前,回首看着韶明,她只是背对着他,不愿再瞧他了。 廊上,朱远走在前方,景冲和跟在后面想看事情,半晌,道:“朱大人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以及现在带他走,都是有这层含意的吧。虽然,他并不晓得朱远要将他用在什么地方。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朱远道:“如今濒布的税法,有多少人因而受惠了。景先生勿妄自菲薄。”其实他并不认为景冲和可用,可是这个人绝对对韶明有所影响,他要先安置下来。 景冲和却一睑困惑。 “税?” 原本只是想随口安慰他的朱远一顿。 “你不知现在施行的新税法?” “知道。”他有听说,不过没太去了解,毕竟回途中十分匆忙。 “那是名为『京禾』的一种新税制。”听人说,京便是京城,禾是稻作,譬喻京城期许稻作丰收之意。 朱远的一双黑豆眼a着他半晌,他明明说出名称了,却没有发现其名真正的含意,罢了。 “……总之,你是重要的人。”对今上而言。所以,当他再度选择踏入这个皇宫时,他朱远就不可能让他再走出去了。 在今上眼里,他极其重要。苏嬷嬷虽然也很重要,可是苏嬷嬷年老且只是下人,并不构成威胁,对政敌来说也不是个下手的对象;可景冲和却不是,他能牵动今上的心,今上已经和他牵连看了,不论那牵连有多深,终归是个不确定的可能祸根,他得守着。 所以他要把景冲和摆在他看得到的地方。 朱远能确定韶明和他的想法异同之处,他也相信韶明自己清楚。 寻思之间,两人走到禁卫所。那是在凌霄城西北边的一处地方,很少有人会过来,要进入的话,一定得有人带领,否则不认识的人是绝对不能踏进来的,不过虽说是禁卫所,可其实在这里的都是还需要训练的人,真正的禁卫没那么容易见到。 几个在院中的汉子往两人的方向瞧来,朱远道:“这是景先生,暂时和咱们一起。” 他转头看向景冲和。“咱们都是些粗人,景先生随意,我就不多介绍了。” “多谢。”景冲和向朱远道谢。那些汉子也不理他,又开始练功。 景冲和并不介意,他沿看长廊走看,思忖这一切的转折,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还能做些什么……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 “夫子!” 一转头,黑睑汉子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 “是你。”景冲和一愣。 “是我啊!虽然说了永远不见,不过还是又见了。”黑脸汉子哈哈一笑。 “说的是。”思及自己被载送到南方,那马车扬起沙尘远走,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景冲和心里感慨。 黑脸汉子手里握看纸笔,不好意思道:“对了,那个啊,我知你做过夫子,那应该认识很多的字,可不可以帮个忙?” 景冲和的视线往下,见到那对小兄妹从黑脸汉子身后探出头来。 他道:“帮忙?” “……这又是什么?” 睇着眼前四名健壮勇猛的男子,韶明微微地笑问。 一大早,右宰相又请见。又是带四个人。 “微臣斗胆!想上次的四人不够伶俐,所以又送多一点人来,好侍候今上。”右宰相说得隐晦。 可听在韶明耳里实在是露骨得不得了,上次那四个人,她关了他们一个月后,直接就赶出宫了,原本以为右宰相会识相点,没想到他居然又带人来。 看这四人样貌,完全迥异于上次,右宰相该不会以为她不好之前那味,所以挑了另外一款的来吧? 韶明一笑。 “吾宫中不留无能之人。” “此四人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右宰相说道。 “那好吧。”韶明挥手,只想打发他走。 待他们都退出后,韶明坐在位置上,呼出一口长气。 处理堆积如山的政事已经够让人疲惫,偏生还有这种教她又好气又好笑的麻烦事。 她想过嫁人生子的事,是的,她想过,她怎么会没想过? 无论她是不是一个女皇,这都是她必需要去思考的。成为一国之君以后,她也想过继位之事,也许她找个看得顺眼的男子,也许能生下孩子,也许像父皇一样难孕,皇位的问题…… 她无法像平凡的女孩儿,只是那么单纯地结婚生子。 所以她没有考虑或在意过自己的幸福,也不认为自己能够爱上一个人。在景冲和出现之后,这些却开始改变了,她既然有心仪之人,又怎么能找一个不喜欢的人嫁?以她的性子,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是,景冲和……虽然他常把她当成一个姑娘来看待,虽然他老是直率地说着那些教她心动的话,但那并不代表他一样会喜欢她。 她没喜欢过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韶明忍不住揉了揉眉间,又觉得头疼了。 外面几个大臣求见,她暂时不想这些,打起精神议事。 一直到傍晚,朱远来了。 “怎么?”韶明没唤他,所以不知他为何求见。 “启享今上,微臣想,今上可能想知道景先生的状况,所以来报告。”朱远语气平平地说。 皇帝不会去禁卫所,禁卫也尽可能地避免和皇帝有太多互动,因为那会产生感情,一旦如此,皇帝对禁卫有了心,禁卫就不好办事。 所以韶明不会去那里,当然也不知道已经待在那两天的景冲和是什么情形,她其实也是故意不让自己去在意的,只要他安好,那便足够。 朱远似乎多此一举,可韶明清楚他在探,探景冲和在她心中是怎样的存在。 她不动摇,没事般地微笑,道:“呢,说来听听。” “景先生很是适应,事实上,是有点太适应了。”朱远说。 韶明不继续追问,只道:“适应就好。还有别的事?”她挑眉。 “若今上想见,微臣等会儿请景先生来求见。” 韶明拿起笔,准备批奏章。 “不用了。” “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朱远顺势行礼,退下了。 韶明头也没抬。 朱远退出去,刚好迎面见苏嬷嬷带看宫女端膳过来,他垂眸不引起注意地越过,回到禁卫所,因为是用饭的时间,不少人聚集在庭中。 “……那便说到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一群人的中间,景冲和温和的声音徐徐传来,只见他一身布衣,被几名大汉、少年、少女围绕看,人人捧看饭碗,认真地注视着他,认真到眼睛闪闪发光。 朱远微微皱眉。景冲和来到的第一天,教了孩子学写字,之后说了故事,接看就变成大家都要听他说故事。 在这里的人,多半人生颠沛流离,没读过太多书,甚至大字也不认得几个,自然也没看过这些流传民间的章回小说,因此格外兴奋,觉得新鲜有趣,再者,做过夫子的景冲和,讲起故事来,虽不像茶楼说书那般丰富的音调表情,可慢慢道来的那一番风昧,也是十分吸引人。 他给这些人讲的《水浒传》,也正好对他们脾胃。 最特别的,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不知不觉间,掌握了这些人的心思。 作为训练禁卫的地方,这里总是带看严肃的气氛,彼此也鲜少有太过的交情,如今却是齐聚在一起,肩比肩温馨热情地听人讲故事。 当初把景冲和带来,没想到会是这样。 朱远走近,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根本都没发现他,倒是景冲和瞧见,唤道:“朱大人。” 众人闻言一转头,望见朱远,赶忙散开。 朱远面无表情,只对景冲和道:“景先生每天都如此好兴致。”他有点语带讽刺。 景冲和却没听出来,向大家表示今日故事暂停一回合,由庭中走到廊上来,笑道:“他们喜欢听,我便讲。” “我们这些人读书少,学富五车的景先生担待了。”朱远继续讽刺。 景冲和依旧完全不察,仅微微一笑。 别这么说,我以前下乡,遇到过的学生各式各样,我也这样教过来了,读书并不是为了把自己和别人分类,目的是学习,只要去学,自己所得到增加,我认为,学习能够让自己变强,就好像他们学习武术,跟我读书是一样的,我们都在学,只是学的东西不同罢了。”因为这些人们让他很高兴,他话多了些。 他这番见解教朱远顿住,其实他并不欣赏景冲和,感觉没受过什么挫折,又是个文弱书生,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留宫关心今上,尤其现在又搅了训练禁卫的气氛。 他没有表现出来,顷刻才道:“景先生,今上想见你。”总之得把他遣开。 景冲和的表情像个孩子,道:“是吗?我知道了,谢谢朱大人。我去了。”想着韶明要见他,他急忙地走了。 他已经两日没见到她了,两日并不长,可是他却感觉过了好久。 之前,他被送到南方,曾经数十日没相见,却没有这样的感受,然而回程时,他只是一心想要见到她,而今,这缕思念却又是更深了。 第十六章 他心里怔怔,来到御书房前,请宫女代传求见。 宫女进去之后,好一会儿没出来,景冲和正感到疑惑之时,宫女终于出来引见了。 “你来做什么?” 才踏入御书房,韶明的问句劈头响起。 景冲和略微茫然。 “今上不是要见我?” 闻言,韶明眯起眼。 “究竟是你要见吾,还是吾要见你,你弄弄清楚。”她明明说了不见。 自再相见之后,她的情绪总是不好,景冲和当然不晓得是哪边出问题,可他不会和她争,只是包容道:“那就当成是我想见今上吧。 可这句话实在是有很大的问题,韶明睇着他,心里恼,却不知是恼他的“就当成”,还是恼他“我想见今上”,还是恼他其他什么。 因一个人而牵动心绪的感觉,对她而言太陌生了,她轻轻地吸口气,道:“那你想见吾有什么事?”她下巴微昂,尽量冷淡。 “不……其实没有什么,看今上安好就好。”景冲和说道。 韶明干脆放下笔,从桌案后走出来,冷冷笑道:“与其关心吾,不如关心你自己。”她还比较操心他! 景冲和望着她。 “朱大人和其他人都很照顾我。” 朱远会照顾人?韶明根本不信,肯定是景冲和会错意,他完全不会看人,就说将他丢入朝中绝对尸骨无存的了。 “你……”她皱眉,抿了抿嘴,最后还是说道:“总之,你担心自己多点。” 景冲和闻言,脸色忽然变得温柔。 韶明问道:“怎么?” 景冲和微微地笑了。 “我在想,今上担心我,和我担心今上,是一样的。”他们彼此都很关心对方。 韶明先是怔住,随即睑一热,微恼道:“你没事的话,就退下。”她转过身欲走回案前,不知怎地头一晕,稍微不稳了下。 站在她身后的景冲和,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她,她站稳后,就感觉他突然紧紧地握住了她一双柔荑。 她吃了一惊。 “你……”她想抽回手,他却是不放,“放肆”二字尚未出口,他却将她的手拉得更近。 “不要动。”景冲和专注地审视着她的指尖。 这令韶明感到莫名其妙,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她的心里晃荡起来,又不知该怎么是好。 景冲和抬起脸,却是严肃地对她说道:“……你中毒了。” “改路子”是一种赤色鲜艳的圆形果实,小且结实累累,在玄国,算是鲜少能见也不大知名的植物。 因为毒性强,所以名叫改路子,为改走黄泉路之意。 接触过的皮肤会泛紫,中毒者会头晕头疼。 朱远检查桌案上的笔砚书册,没有发现异样,而韶明平常吃的东西都要经过验毒,因此景冲和认为,应该是纸有毒。 景冲和猜测,多半是将改路子磨碎,加水浸纸,纸上便有了微毒,这微毒摸过一两次还不打紧,天天摸常常摸,毒一点一滴累积在体内,久了就会毒发。 韶明的十指指尖发紫,表示毒物是她经常过手的东西,而她每天一定会接触的就是臣子们的奏本,所以此物嫌疑最大,可韶明批阅的奏本成千上百,再者她的手摸过一本又一本,毒性一直转移,无法去验究竟哪本有毒,一一去验太费工,验出来也可能有几十本。 “……不用验了。”韶明坐在榻上,冷冷地开口。 她已从御书房回到寝宫,御医在她身旁把脉,朱远正嘱咐御用的缝工制作一双手套,听闻韶明如此说道,他回过头。 “那么今上欲如何处理此事?” 韶明一笑,说:“不如何。” 韶明绝不是个会乖乖任人宰割之人,朱远推测韶明自有盘算,且不需别的意见。 “微臣知道了。”他不会插手。 “……今上。”御医诊视过后,接着开口:“今上接触此毒约有半月之久了,毒性一点一点地累积,所以今上今日出现些许症状,所幸并不是一次接触大量毒物,此毒也有药可解,只要服用七日即可将体内余毒退清,只是药苦,且有呕吐等不适作用,请今上见谅。”御医取过纸笔,开始写下方子。 “今上,微臣失职,请今上降罪。”朱远脸色灰冷,他的责任是保护皇帝,如今,皇帝却被发现中了毒,而他在此之前毫无所察。 韶明取回手,垂眸将袖子拉好,淡淡地道:“再怎么样谨慎都是会有料不到之事,谁能料到纸上有毒?吾也料不到。” 而且还是一点一滴的,透过奏本来慢慢地下毒,这样就不着痕迹,等察觉不对劲之时,人也毒死了,这下毒方法可说是极有耐性又别出心裁了。 改路子这东西她不识得,只是症状和劳累十分相似,加上天冷指尖也会泛紫,所以她没有警觉到,只有景冲和那什么书都看的傻书生认得出来吧。 她不提降罪之事,只问:“景冲和呢?” 刚才事情一发生,侍卫马上进到御书房,看管所有物品,宫女和其他人也全部回避。 “微臣命人送他回到禁卫所了。”朱远回答。 韶明稍微沉默,说:“你回去告诉他,说吾并无大碍。”她离开时,看见他满脸的担心。 “……是。”朱远行礼,退下了。 忧心忡忡的景冲和,无法坐住,在禁卫所的长廊上踱步等待消息。好不容易看见朱远,他赶忙上前道:“今上还好吗?” “今上没事,毒也可解。”朱远简单地说明。 “那就好。”虽然他读过药典和毒经,知晓改路子有药可解,但终究还是要确定了才能放心。可是想到韶明果然遭遇危险,他又担忧起来,问:“已经知道是谁下毒的了?” “不。”朱远摇头,然后,他看看景冲和道:“……这次多亏你了。” 景冲和一愣。 “……朱大人,如我之前所说,我读书,跟你们练武,没有什么不同。一直以来,都是你们在保护今上。”他肯定道。 可是他仍旧是失职了,朱远有些明白景冲和之前所说的学习能让自己变强,虽然景冲和文弱,可是他拥有的学识保住了韶明,他有他的武器,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壮?是他朱远小瞧了这个书生。 “景先生不愧是夫子。”朱远不是小器之人,身为禁卫头子,他该重新检讨对皇帝的保护机制。“我先告辞了。”皇宫内出事,他有许多事情需安排。 景冲和目送他离开,望看远处的寝宫,他不止一次希望自己能帮韶明再多做些什么。 像是这样的时候,他也想待在她的身边。 他的担心和关怀,已经不是单纯的情义了。纵使景冲和再钝,也能够察觉自已的心意。 他心中波荡,不禁叹息。 日日早朝不迟到的韶明,居然三天不见人影。 众臣议论纷纷,台面上私底下都在打听,不晓得她是怎么了? 第四天早晨,光明宫恢复朝会,韶明戴看一双兽皮缝制的手套,缓缓地坐上大位。 那手套引起一些朝臣注意,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不论是手套还是这三天的休息,韶明不解释,也没有说明,只是没事人儿般地示意臣子们奏事。 于是各臣一如往常陈情议事。待得要奏该奏的都奏完后,韶明方才扬起嘴角,说:“吾想,众卿有些疑问在心中,吾也不拐弯抹角,其实,吾遭贼人下毒了。”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惊讶错愕的、忠主关怀的、气恼愤怒的……什么表情和反应都有。 “今上!请让微臣调查此事三” “不知太医怎么说?” “是哪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下的手?” “今上--” 韶明只是不慌不忙地启唇:“吾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 她的声音不很大,却令众人登时住口,殿中一片安静,她不急看说下去,待气氛渐渐变得不安和诡谲,才慢腾腾地道:“吾没事,见到了吗?你杀不死吾,就等看吾来收拾你。” 她一席话对看朝臣们说,底下人则是个个无比惊讶。 “是……在这朝会中的人?”有人讶异地说道。 不然还有谁呢。”韶明一笑,跟看,她表情一变,犹如罩上一层寒霜,冰冷地道:“吾给你三天,三天来向吾告这死罪,或许吾可以放你一家生路,过了这三天,就等着诛门灭族吧。” 残狠说完,她又是一笑,却教人战栗,她起身挥袖离开,留下互相对视而惊疑诧异的臣子们。 消息传出去,人人都等看瞧究竟是谁胆敢毒杀皇帝,一时间,王公贵人,贩夫走卒,无时无刻不谈论看这女皇即位来的第一宗奇案,并且期待这出精采好戏的结局。 这教人惊汗又兴奋的氛围,持续三日,终于来到最高潮。 夜里,韶明坐在朝阳殿内,睇着热茶冉冉上升的余烟,她的前面跪着工部尚书,是刚刚才捉拿进宫的。 “今…今上……求、求您……”他凉恐至极,连话也说不好。 下毒的人是他,当日在朝会中,听到韶明说知道下毒者是谁,他背脊窜出一片湿汗,可他随即想,他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这定是韶明的诡疑之计,目的在等真正的凶手自投罗网,于是他在这三日内装得若无其事,和别人一样上朝,和别人一样奏事,和别人一样玩鸟吃茶。 可是他的心里越来越不安。 若是韶明的确是掌握了什么,知道是他呢?这个不安定的疑问总是萦绕在他心底,第二天开始,他就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虽然告诉自己肯定不会的,可就是无法完全安心。 这种惊惧几乎令他要吓破胆,第三天晚上,也就是今晚,他终于崩溃了。 吆喝着府里大小,带看简单的行囊,要逃命去,不料却在城门给拦了下来,说是韶明旨意,京官不得离城。 他一听,腿软了,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倘若他熬过今晚就会没事,可偏生他就是没熬过! 韶明赌的就是凶手自疑疑她的疑心! 他被侍卫捉拿进宫,直接带到朝阳殿,家人现在不知在哪儿。 韶明将茶搁下,光是杯底触碰桌面那细微的声响,就吓得他几乎要尿出来,他命休矣。 韶明垂眸看着他死人一般的睑色,道:“听搜身的侍卫说,你的行囊里,有一大迭银票呢。” “我、我……” “你不用说。”韶明冷冷的,道:“你的所作所为,吾很清楚,吾一直想要换掉你,可吾又想,你虽然不干净,可还是有才的,以前还是做过不少事,或许给你个不算差的结果,让你回去养老也就罢了,只是,你为何要加害吾?就因为吾挡了你的财路?” 工部尚书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整个朝阳殿陷入死寂之中,他只觉过了像一生那么久。 此时,侍卫进来通报道:“工部侍郎带到!” “带进来。”韶明道。 语毕,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给侍卫左右两边扶看进来,狼狈来到韶明跟前,侍卫押着他跪下。 这个人,是她即位当年,加开恩科,亲自钦点的进士,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也顺利升到工部侍郎一职,韶明原本想看换掉工部尚书后,直接升他,可他却是此事的共犯。 工部侍郎只是恶狠狠地瞪看身旁的工部尚书,怒道:“你愚蠢!早就告诉你,不要轻举妄动!现下把我也扯进来了!” 是的,就是工部尚书按捺不住,在离开前留书给工部侍郎,才会让共犯是谁一事泄了底。 第十七章 此案除了在纸上放毒教人意想不到,还必须知晓韶明平常并不大传御医这个习惯,否则事成前,御医一见便会东窗事发。而韶明平时习惯只有朝中大臣较为了解,所以当初在朝会,她放话出去,因为凶手就是其中一人。 虽然她有猜过共犯一事,可她却没想到会是工部侍郎这个人。见他跪在自己面前还如此猖狂,韶明神色一冷,对他道:“吾待你不好吗?有功,吾的赏赐绝不会少;做得好,吾也升你官职。然而,你为什么和工部尚书狼狈为奸加害吾?” 那工部侍郎转过睑,一双眼睛已然发红,直瞪着她。 “我人都已经被拿到这儿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当官就是要发财,这是人的天性!我唯一错的,就是让你给抓到了!” 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和以往斯文的样子犹如天壤之别,第一次见他,她的确看出此人的胆色,以为这会成为他当官的助力,而如今,他的胆子已经大到无法无天了。 “……将此二人拿到大理寺,是什么罪,就判什么罪。”韶明淡淡地说完,起身离开了。 身后传来工部尚书的嚎哭和工部侍郎的狂笑,在寒冷夜里,有种可怕的悲伤。 途经长廊,见工部尚书的家人跪在不远处,给侍卫严密地围住监管,其中有老母,有好几名妻妾,更有襁褓中的孩子。韶明撇开脸,命人放了他们,全部逐出京城。 屏退宫女,她独自一人继续慢慢地走着。 她虽会识人,但不表示她就绝不会看错人,她并不愤怒,只是感觉极其失望。本来的好官,为什么会变成贪官?是近墨者黑,又或者真的是人的天性? 心里想看许多事情,走看走看,当发现的时候,藏书阁已经矗立在她的面前。 再走近,站在藏书阁前的景冲和,教她停住了动作。 听到脚步声,他回首,也发现了她。 “今上。” 满腹心事的韶明,在这个时候,却遇见最教她防备不起来的景冲和,她真的是差点就忍不住上前对他诉说一切了。 硬生生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有些怪罪地瞅住他。 “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数日不见也不能见,所以他来此,是为了看看能否见她一面,以前,天天伴她,他没想过这样的事,如今仅是分开一日,他都会思念。 他脸微热,没有把心里想的讲出来,只是关心问道:“身体无恙了吗?” 听他还在担心白己身上的毒,韶明感动,又不想让他看出来。她平淡地应道:“嗯。” 她已经太习惯隐藏自己的真心,可是在景冲和面前她会不小心泄漏,这令她无法自然地面对他。 “那就好。”景冲和神色柔和地说道。 她有好多好多想跟他讲的,如果她能讲得出来的话,可是,她讲不出来,因为她不习惯。 韶明昂起脸,望看天上胶洁的寒月。 “……景冲和,人心贪得无厌,是吗?”轻轻地,她道。 景冲和当然不知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她似乎有点愀怆。想了一想,回答她道:“或许是吧,是人总是有欲有求,不过,贪心并不一定全是坏的。” 韶明转而看着他。 “怎么说?” “譬如一个母亲,贪心地想给孩子最好的;譬如一位国君,贪心地想要做好每一件事……对了,又譬如我,总是贪心地想要看更多的书。” 他是想逗她笑吗?韶明责怪似地看他一眼,他一脸认真,应该不是想逗她笑。 “你说什么呢。”她没办法像他总是那么纯粹,她道:“你的心是干净的,而吾的心,是黑色的。” 景冲和一怔,随即说:“不,我想,你的心和我的心都是肉做的,应该没有不同。” ……她真是跟他说不下去,韶明长叹一声,良久,低声道:“不过你说对了,吾也是贪心的,吾很想把你关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教你出不去,也无法见人。”只有我能见你。 她担忧他的安危,唯有这么做才能安心。 景冲和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她低垂着眼眸,没有表情,脸也和霜雪一般白。于是,他和缓地开口:“那好吧,请今上一定要在那里放满书,我出不去,就看书解闷。” 韶明闻言,凝视着他。 “……总觉得我们俩一直驴头不对马嘴。”她讲的,和他答的,根本是两回事,不过,她的心情是好些了。“你这书痴,来藏书阁这儿是想进去吧?拿去。”韶明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扔给他。 景冲和忙接下,见她转身就走,虽然想唤住她,却又不知用什么理由,她也好像很累,需要休息了。 他垂首望看手里的钥匙,低声道:“我来这里……并不是想要进去。” 韶明其实心里是想继续和他在一起,只是,还要和他讲什么好? 她不知道了。 涩涩地一笑,她朝寝宫的方向走去。衣带被风吹起,一飘一摆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竟会是她与景冲和的生离死别。 当夜,藏书阁遭祝融之灾。 烈焰在凌霄城西边张牙舞爪,直冲天际,赤色的火焰惊人地燃烧着,在黑夜里形成可怖的画面。 皇宫内出了事,宫人们敲锣打鼓地通知,御林军立即进驻凌霄城内,宫内所有侍卫亦都整装待命,从不轻易出现的禁卫则是将韶明的寝宫滴水不漏地包围住,凌霄城内一片肃杀。 而韶明,只是表情冰冷,沉默地注视着那抹赤焰。 由于藏书阁里全是易燃的书册,火势一发不可收抬,百来名宫仆不间断地引水洒水,皆控制不了。于是,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直到烧光了才逐渐平息。 虽然皇宫内出事,不过韶明依然照常地上朝。即便是西边还在冒看浓浓的黑烟,她也仍旧冷静地听看大臣们奏事。那态度,那神色,镇定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她的临危不乱,看在某些人眼里,只是加深她冷血无情的印象。 在御书房批阅奏章直到深夜,她回到寝宫。宫女们已经备好热水让她梳洗沐浴,她脱掉衣服,全身光裸地踏进香木制的木盆之中。 热水令她清醒,而香木有安定心神之用。 藏书阁的火已灭得差不多了,外在有纵火的痕迹,是谁这么做,目的又是为什么? ……是想要杀掉景冲和吗?那么,就一定是针对她而来的。 那晚,她把钥匙给了景冲和,虽然他并不一定有进去,可是朱远也找不到景冲和人在哪里,那么他果然还是在里面吗? 韶明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在事发后一直保持看冷静,要自己绝不可泄漏半分情绪,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袖中的双手微微地颤抖,她的心绞紧般地剧痛。 她果然不应该让他留下来的! 在他回来的那时候,她应该什么都不要听他说,立刻将他送到更远的地方才对。 可是她办不到! 曾经放弃过的又再次得到,再一次见到他,她的决心崩塌了。 他带回给她的东西,他为她回来的决定,彻底击垮了她心中的防备,想要把他赶走,又不舍不忍。既然无法再送他离开,那么,干脆就让他留在自己身旁,好好看住他吧。 这样,或许他也能安全。 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可她知道这全都是安慰之词,她只是再也不想让他离开,所以找借口给自己罢了。 而现在,她对他的感情,终究是害死了他! 韶明整个人没入水中,用水封闭自己的眼耳口鼻,她紧紧地闭看双眼,眼角有什么东西淌流出来,全部都消失在水里。 她不能哭!不能让别人看到她在哭! 她是一国之君,是女皇,她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她没有痛处,也不会被任何事物击倒! 可是、可是…… 她在水中闭气许久,胸腔越来越紧窒,意识也变模糊了,那巨大的悲伤,无法和眼泪一般在水中消失无迹,她真的好痛好痛。如果只有死亡不会感觉到痛,那么,她干脆…… “今上!” 伴随看惊呼,宫女将她从水里拉了起来,水声哗啦哗啦的,韶明慢慢地抬起眼,注视看一脸惊慌的宫女,然后她笑了。 啊,对了,她不能死,因为她是一个皇帝,所以,她要考虑百姓,考虑社稷。就连想要追随心爱的人这种事,也不会是自由的。 “怎么?”她笑看问那宫女,脸上滑下几道水痕。 “不……”宫女吓一跳,赶忙说道:“因为今上在水里太久,奴婢以为今上过于劳累,睡着了掉进去,若有冒犯之处,请今上原谅。” “嗯,吾是不小心睡去了。”韶明一笑,跟看从木桶中起来,宫女们立刻替她拭干穿衣。“……好了,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事毕,她吩咐道。 宫女们福了一福,依言退出了。 韶明身看轻薄的衣裳,光着双足,走到床榻前。她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布袋,以及一个红纱巾包。 小布袋里头装的是景冲和带回给她的泥土,而红纱巾包里头的是那根修好的断簪。 虽然东西都在,他大却已不在了。 她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韶明异常地冷静,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木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随看景冲和一起死去了,她将簪子取出来,握在手里片刻,她只是想,或许皮肉的疼痛,可以盖过心痛。 于是,她将尖端对着自己的掌心,面无表情地刺进去-- 喀疼。 忽然有什么声响打断她的思绪,她迅速地抬起脸,见到是柜子上的东西掉了下来。然而,寝宫内无风,也无地震,为什么木柜在动? 她不禁站起身,就在她要唤人之际,摆放木柜的那面墙,忽然轰地一声,像个门般转开了。 这还不是最离奇的。 景冲和一身狼狈,就站在里面。 “呃...…咦?”他显得困惑又讶异。 不管这是为什么,不管那是人是鬼,韶明毫无犹豫,立刻奔上前,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别走!”她道,几乎是命令。“绝对别消失!”她用尽全力搂住他的身体。 一头雾水的景冲和,见她投入自己怀中,先是不知所措地接住她,听到她那么说,他的眼神变得温柔。 “好,我答应,不走,在你身边。”他低看头,任由她搂紧。 韶明听看他规律的心跳,感受看他温暖的体温,她终于能够确定,景冲和活着,并没有死!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紧紧地搂着他,仿佛死也不会放开手。 待得两人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景冲和坐在韶明的床榻上,而韶明坐在他的腿上,把脸埋在他的肩头,牢抓看他的衣衫不放,他们两人用这个亲密的姿势互相依偎看,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 本来要就寝的韶明,身上只穿着抹胸和纱衣,圆润的胸脯及臀部若隐若现,白皙的肌肤如脂柔滑,及腰长发披散在纤细的肩上,还有一抹沐浴后的馨香,被如此曼柔的女体紧贴看,景冲和完全无所适从。 而且她不是别人,是他心爱的姑娘,就在他的怀里,衣不蔽体,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景冲和身体燥热,衣衫汗湿了又干,他想,韶明大概以为他出事了,所以见到他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第十八章 然,韶明无法抬起头的理由,却是因为她彻底失态了,景冲和没死,她开心不已,可是冲上前抱住了他,她却不知如何收场,因为她没有这样抱过人,更别提喜欢的男人了。 韶明靠着景冲和的肩头,越是冷静下来,越是无法抬起脸。 “……难不成,你是靠着藏书阁里的机关逃出来的?”她终于愿意开口,逼自己只能想正事。这是她的推测。 她吐气如兰,气息拂上他的皮肤,景冲和动也不能动。 “是的。” 那日,他拿着藏书阁的钥匙开门进去,不到一刻时,忽然有人从外面将门锁起,没多久,门缝下就传来阵阵白烟和焦臭昧,眨眼间,火舌就窜了进来。 藏书阁墙上的数字,全解开后指引着某个方位,在他被韶明送出宫前他就已经确认过,那是一面可以开启的墙,而且能够通到某个地方。当火舌窜入门内时,他马上就想到那面墙,并且从那里逃出,只不过他被浓烟呛晕了,所以迟至现在才出现。 “而且……我没想到是通到你的寝宫。”景冲和将事情慢慢地说了。 “虽然吾知道藏书阁有机关,不过却不知原来是条秘道。”她曾听说凌霄城内有九条秘密通道,可是当初建造的巧匠,只写下八条的位置,于是历代皇帝就只知道这八条,年久便当成传闻,所以也没特别去挖掘真相,原来这巧匠童心顽皮,故意藏了一条。 最后这条秘道,连接着寝宫和藏书阁,这么想来,由寝宫出来遇岔路不转,遇弯不拐,就能直通藏书阁,这是暗示。 “对了,我搬了些书,还放在秘道里,事出突然,我只能抢救到那些。”他相当惋惜地说道。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呛昏吧!韶明忍不住昂起脸,微怒地瞪住他。 “你--”话说到一半顿住,她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一低首,见到自己半裸的身躯,脸上立时飞起两朵红晕,她真的是直到现在才察觉自己的裸露! 她放开他,景冲和一能动,就连忙拿起床榻上的锦被替她遮掩。 韶明满脸通红地将锦被按在身上。她可以对付朝中的任何人,却就是应付不了心上人,她用力地站起身来。 “等一下。”景冲和却不舍她离开,不觉拉了她一把,让她又跌坐回他的腿上。 韶明又羞又恼。 “你真的是……”她准备骂人,这才注意到他脸被熏得一块黑,她顿住,脾气没发出来,倒是咯咯地笑了。 确定他活着,她好欢喜,心情一放松,便笑出来了。 景冲和喜欢她笑,像个姑娘那般,开心愉快地笑,他望看她,心中一阵荡漾,抬起手,将她微乱的发丝拨拢在耳旁。 发现她手心有伤,他拿起床榻上的红纱巾帮她包扎。 他这些温柔的举动,教她怔住,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 她的眼眶有些红,他没有问,若不是用情甚深,她不会是如此。 她朝他奔来时的那个表情,床榻上的小布袋和断簪,已经说明一切。景冲和叹息道:“我喜欢你”不论她会不会讲,要不要讲,总之他要先告诉她。 闻言,韶明睁大眼眸。 “你说什么?” 虽然她明明已经听清楚了却又再问一次,景冲和依然道:“我喜欢你。” “……你说什么?” 景冲和心里又是一叹,疑视着她的双眸,认真且坚定地说道:“我喜欢你,爱上你了。” 韶明看着他,好想自己是听错。这种时候,她真的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姑娘。 可是她不会是。 “……我……可是一个女皇。” 景冲和点头,道:“我知道。”可他就是喜欢上她了。她的任性霸道,她的聪敏灵慧,以及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看在眼里,感受在心底。她是因为对他有情才将他送走的吧,他居然到现在才发觉。 没错,他的个性冲动顽固,而且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喜欢这个女子,若她也喜欢自己,就将自己的情意告诉她,并且排除万难跟她在一起。 不管她是谁。 韶明不知如何回应他。虽然她也是喜欢他的,可是她没碰触过男女感情,她也并未想过这样美好的事情,她所能想到的,全都是坏事。 “跟我在一起……你还会发生像这样的事,总有一天会丧命的。” “不会,我会保护自己。” “怎么保护?就像这样保护吗?你这次只能说是运气好。”一想起他陷入那样的危险,她略显气恼道。 或许是运气好吧。他不否认,可是…… “我答应你,不论遭遇什么,我会努力想办法让自己活着,绝不会轻易死去,我只要想到自己若死了,你会哭,会因此永远懊悔和责怪自己,我也再见不到你我就会想办法活下去。”在被大火包围的藏书阁内,他在心里想过不止一次,他不能死,要活着出去,活着才能再见到她。 他的话语温温淡淡的,却深深敲击着她的心。 其实,若是别人,怕要早就烧死在里面了,正因为是景冲和,所以他解开了机关,逃了出来。可若藏书阁里没有机关呢? “那不是……这么容易的。”她硬着声道。 她如此担忧他,令他内心感动,而她的逞强,则是令他万分爱怜。 “那么,让我证明给你看。” “怎么证明?” “用这一生证明。”他说。誓言牢固且坚不可摧:“我这一生给你、伴你,绝不离开你。” 他在给她一生的承诺,可是,她该不该接受? 她不想他因为自己而受害,却又真的爱看他且无法拒绝。韶明内心挣扎不已。她看看绑在手心上的红纱巾,心跳得好快。 她闭上眼睛再张开,许久,终于启唇道:“我……名为玲珑。”韶明告诉他,她的本名。“从我成为女皇后,只有我的丈夫能这么唤我。 长久以来,在她心中的冰雪,终于因他而融化。 她想相信他,相信他们真能永远相伴。她想试看相信,她能爱人,也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 “玲珑。” 景冲和唤道,毫不迟疑。 藏书阁火灾一事,很快便查个水落石出了。 犯事者是右宰相带来的四人其中之一。可这不是右宰相的意思,而是左宰相的陷害。 虽然她没有再多说,可景冲和也不追问,只是应道:“嗯。” 找他来也是想他了,可韶明也不知还能再跟他说什么,以前没喜欢他的时候,她还比较能说些话呢。 “……哼。”她哼了声,吐出一口气,干脆昂着下巴,姿态傲慢道:“什么柔情蜜意、打情骂俏,我可是不会的。”她没学过。 景冲和见她板着脸,以为她处置藏书阁一事后情绪不佳,不料她却这么讲。他闻言一愣,随即道:“我也是一样的。” 韶明瞅着他。 “意思是,你以前也没喜欢过别的姑娘吗?”她眼眸微眯。 听她用“也”一字,景冲和微怔,道:“是。”他的耳朵有些不受控制地红了。 韶明心情舒缓些了,她还真不想听他答否。 “那这种时候,该做些或说些什么呢?”她索性直接用问的,希望两个人讨论出一个方案。她也不想总是这么尴尬不自在。 有时候,景冲和觉得韶明比她本身的年龄成熟;有时候,却又十分任性和孩子气。 “只要两个人高兴,什么都不做也行。”他是真的如此认为。 听他这么说,韶明道:“你跟我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高兴吗?” 正直如景冲和,自然诚实道:“高兴。” 这么干净利落的回答,倒教韶明不知如何回应了,她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景冲和,他面容俊雅、气质斯文,虽然傻但又傻得可爱,虽然弱可又同时强,这个人,是她以后的丈夫,他好听的嗓音毫不犹豫地唤了她的名字…… 心跳得好急,韶明忍不住站起身,说:“还是不行。要做些什么。”不分心的话不行。 景冲和也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只是想了一想,望着四周,道:“那么,逛逛花园吧。” 虽然他提出建议了,韶明却道:“这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全都是假的,没什么好逛的。 右宰相带来那四人被圈禁在皇宫某处,但有一人趁隙跑了出来,他的目的是要在皇宫内犯大事。因为他是右宰相带进来的,所以届时责任将会全落在右宰相的头上。 然而,这人却是左宰相派去右宰相府内的奸细,一直以门客的身分待在府邸,潜伏多年,取得右宰相的信任,最终的目标就是陷害右宰相,左宰相一直对于自己曾吃亏之事耿耿于怀,记仇至今。 身为朝中第一大臣的左宰相,在宫中的消息灵通度不下于右宰相,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会知道,他一直都晓得景冲和此人的存在,只是他并未表现出来,最近听闻本来应死的宠臣景冲和居然又活着出现,他不能让自己的地位有所动摇,便想要杀掉景冲和,再将此事嫁祸给右宰相,如此一来,他除掉了两个政敌,一石二鸟。 于是那晚,那个奸细找机会动手了。 他以为他犯案后可以逃得掉,可惜没有。 韶明虽不喜欢右宰相带人入宫,可她却不会因此就随便降罪,一开始捉拿到犯人,她并未急于责怪右宰相,细细审问过后终于真相大白。左宰相虽器量略嫌窄小,可向来表现忠心,或许是年纪大了糊涂,又或许眷恋权力不愿失宠,于是做此等蠢事巩固自己在朝中地位。 韶明曾经对这位先帝时期的第一大臣有所期许的,却是如此结果。她仍一贯处置,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至于右宰相,虽然他下跪磕首请领大意不察之罪,可韶明认为,也许他是真的希望国家稳定,所以冒死谏言立储君,老臣中或许只有他一心为国着想,便口头训诫一番,上缴半年俸禄,并勉励他以后继续为国效力。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右宰相痛哭流涕,叩头谢恩。 这件事前后处理了三天,事情一完毕,韶明便要朱远传话,让景冲和到御花园里见她。 她坐在小亭里,见到景冲和来了,便命宫女退下去。 “今上。”他步至亭中唤道,表情柔和。 三日不见,看看他温润如玉的容色,韶明即想起自己那日和他互许终生之事,不禁脸上一红。 “找你来,是告诉你,藏书阁一事已经处理了。”她不自在极了,欲瞥开视线,却又想为何自己要不看他?便硬着瞅住他。 “那就当欣赏雕刻吧。”景冲和很有耐心,说道:“我以前就这么觉得了,这些雕刻的工匠手艺实在是巧夺天工。”各种植物昆虫,竟可以如此栩栩如生。 这她倒是没仔细瞧过。 “你识得这些花草树木?”她挑眉。 “嗯……”他仔细地睇着那些雕刻品,多是玄国境内的常见植物。他指着一处道:“这是山丹,也叫灯伞花,多生于山坡草地。” 韶明被他引起兴趣了。她往左右望了望,指看一方道:“那个呢?” “这是缓草,又名一线香、盘龙剑。”是个模样独特的植物。景冲和回想看,道:“又因花期处于清明前后,所以有清明草之称。它也可以用作药用,用于治疗病后虚弱等途,既可内服也能外敷治伤。西南异邦的少数民族称它为西介拉巴。”他把自己对缓草的了解大致说了。 第十九章 韶明望住他。虽然奏章下毒一事,已经教她体会到景冲和博览群书的博学,可她还是又惊讶了。 “……那,这个?” 她站起身,走出小亭,又指看某个圆形的植物。 景冲和嗯了一声,说:“这是黑豆树,边境少数民族称它为访日苏。多长于一泥炭沼泽与山地苔原,也是可食的,还算可口……啊,对了,它还能解酒。” 他徐缓道来,一点也难不了他。韶明忍不住眯起眼睛。 “景冲和,你到底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怎么可能!他一定有不会的吧。 “这个?”她又随便指。 于是,景冲和又答。这样一往一来,什么尴尬不自在,渐渐的,全都消失了。 韶明就是不信考不倒他,两人便这样你问我答地,在御花园中闲适悠游。虽然他都能一一回答出来,可想考倒他的韶明却越来越开心愉快。 正要指着一只小虫子问他,景冲和却忽然握住她的手,阻止道:“别碰,那有毒。” 他温热的手心教韶明呼吸一快,她瞅住他,道:“是假的。” “啊。”沉浸在昆虫知识里的景冲和这才回神,不觉笑道:“工匠手艺高超,逼真到让我搞混了。” 他没有立即放开韶明的手,韶明也不提醒他了,只是想到那日在大街上,被他拉着跑的事情,当时他也是忘记放开她,如今想起,点点滴滴都是回忆。 传闻这座花园,是玄国开国君主为了取悦一位妃子所造的,处处留有皇帝和心爱之人的浓情蜜意。 韶明红看脸,轻轻回握他的手。 “……恕微臣耳拙,今上刚才说的什么?” “吾说吾要南巡。”韶明悠悠哉哉地又说了一次。“该处理的国事已告一段落,应该是出宫视察民情的时候了。 朱远尽量让自己不要皱眉,道:“今上,您说的南巡,是要微服的吧?”他会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韶明的性子,要劳民伤财的事她不会轻易做的,她也不喜欢麻烦的事,皇帝出巡,要编排的仪卫卤薄、随扈侍官,那可不是简单的。 “嗯。怎么?”韶明微微一笑,明知故问。 皇帝出巡,那不是什么特别之事,先帝先祖皆有出巡过,玄国疆域广阔,因此不只南巡,西巡东巡皆是有的,问题是出在微服此事上--第一,于安全上,非常不方便;第二和第三,还是安全的问题! “……微臣想,想要体察民情是极好的。太祖先帝皆有出巡过,都是照规矩走的。”朱远十分婉转地说。 韶明岂会不知他的暗示,仍旧微笑道:“先帝在位时没有微服出巡过,不过当皇子的时候有。” 朱远说:“微服出巡并不是好的法子,亦……不值得学习。”他很难婉转了。 “那还不容易,别写在起居注里,不让人知道就好了。”韶明慢条斯理地说道。 写起居注就是在写史,哪能如此随便说不用写进去,朱远知韶明是在跟他扯淡,表示她心意已决,是不会更改的。 他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他得去安排了。 “对了。 ”韶明唤住他。“把景冲和也带着去。”她说。 “……微臣明白。”朱远应着,走了。 他认为这事不能耽搁,决定要走就要快,拖看会给有心人淮备闹事的机会,所以三天后,朱远上上下下打点完毕,带三十名禁卫以及十数名宫仆宫女,一行人行囊简便,拉五辆马车,由凌霄城出发。 第一天路上,平安顺利,在入夜时便达朱远之前叫人探过的店家。 一到门口,老板迎出来道:“哟!欢迎欢迎!贵客这边请。”见到此一行人气势非凡,老板鞠躬哈腰,不敢怠慢。 韶明步下马车,见景冲和从另外一辆下来。他左右张望了下,直到看见她才停住,并且露出微笑。 韶明心里一暖,想要过去他身旁,可旁边有这么多的人,只好作罢。 朱远什么也没讲,仅拿出一枚沉甸甸的元宝塞入老板袖中,老板眼睛直发亮,马上安排了东边一整排最好的厢房给他们。 韶明和景冲和一人睡一间,马车他们也是单独分别乘的,众人在各自的房里用完餐,再换衣梳洗整理,天也黑了,由于白日奔波一天了,韶明房里一熄灯,宫女和宫仆也撑不住睡了。 景冲和习惯晚睡,还太早,他拿出包袱里的书册,准备翻看,想看韶明说要南巡,自己虽陪着,却只是坐在另外一辆马车,今日一整天,没有说上什么话…… 忽然有人轻轻敲他的门,他一怔,起身打开了门。 敲门的人正是韶明,一见她,他唤道:“玲……” “嘘!”韶明赶忙伸手盖住他的口唇,将他往后推,自己也踏进房内。 “不要吵醒别人。”她低声说,反手关上门。 景冲和点头,她就放下手。他望住她,她穿看鹅黄色的裙子,长发簪着,她做姑娘打扮时,总是有种柔美的气质。 “有什么事?”他赶忙收心,问道。 闻言,韶明睇他一眼,并不回答,仅走至桌边坐下。不晓得她要做什么,景冲和只得也跟着坐下。 油灯的火焰摇曳着,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她脸颊有些泛红。 啊!景冲和这才迟缓想到,半夜来男人房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会难为情是必然的。而自己也太粗心,因见着她很欢喜,还问她来做什么,她当然是来见自己的。 他心里涌起一股温柔,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在他心中,已认定她是他的妻,所以也不计较小节了。 韶明给他握着,心跳稍微加快了。 以前,她老半夜到藏书阁找景冲和,可从没觉得害躁过,两情相悦之后,却变别扭了。韶明还在陌生着,那种爱着一个人的感觉。 两人只是交握着手,没有说话。可即使是如此,也是好幸福的。 久久,韶明方启唇道:“我想问你,你家乡在哪?” 景冲和将县名告诉她,但她摇摇头,道:“不是,我是问,进入县内该怎么走。” 景冲和一愣。 “你……是要去我的家吗?”他讶异。 韶明睑一红,垂下眼眸,说:“我……我和你,要成……成亲的话,总是该和你回去看一看。”面对国政时,她总是利落果断,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露出这么生涩的神情,如此难得的欲言又止。 原来是这样!景冲和责备自己的鲁钝,竟是没察觉她这般为他着想的丝细心思。 “原来你南巡是这个理由。” “才不是。”她一笑,用女皇的口气说道:“吾是要体察民情的,然后访你家乡,两个都要,因为吾是贪心的。” 景冲和也笑了。 “其实,我本想,有一天,或许是老的时候,你不再做女皇了,我一定要带你来南方看看的,看看花、看看草、看看那些北方没有的东西,没想到是你先我一步。” 听他好像在说一辈子的事,韶明心又跳,掩饰着害羞,道:“当然是我先你了,论机灵,你可比不上我。” 景冲和微笑握着她的手,好久都没放。 翌日,他们启程。 要访景冲和双亲是真,要体察民情可也不假,每到一个省或一个县,韶明就会把在当地见识到的事情记下,先不惊动当地父母官,若有要立刻处理的,就用快马送出旨意,找官员负责,若不是那么立即的,需长远计议的,韶明也细细写明,待得回到京城,再找朝官参商,晚上在客店,也腾出时间批阅从凌霄城快马送过来的奏章。 而景冲和,发现随从里原来有黑脸汉子和高壮汉子二人,知黑脸汉子特别爱聊,便时常跟他们讲话,尤其那黑脸汉子果然话特多,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说着上次劫载景冲和之事,景冲和也不觉烦,总是面带微笑地聆听。 就这么着,平安地朝南方走去。 约莫到第十七天,朱远向韶明告知,似乎有强盗跟上他们了,韶明闻言,仅一笑,道:“算他们倒霉。” 马车徐徐来到一间小店,韶明和景冲和一行人踏进店内,十几名壮硕汉子也从马上跳下,跟着进来,一看有空桌就坐下,将店里挤得满满的。别的客人一见这些大汉腰间挂刀,个个来者不善,都赶紧逃了。 老板一脸发青,也只能杵在柜台里。 这些人是从前个县就盯上韶明他们的,虽然韶明等人穿着寻常,朱远也小心不露钱财,可他们住上好的房,就一定不会是穷人,也或许强盗干久了,这些汉子感觉他们非富即贵,可干票大的。 景冲和虽然不是很明白,可也感觉到危险了。他站到韶明面前,韶明却要他一起坐下。 “茶呢?”韶明淡谈地出声。 片刻,才有一个小二,哭丧看脸,提着大茶壶,走出来时双腿不住颤抖。 “客客客官…茶茶茶……”他边倒茶,手边抖,倒得桌上都是。 韶明见状,笑道:“我可没见过你这样的小二。”手一挥把他赶走。 小二提着壶,赶紧找个角落躲起来。 几名壮汉互看一眼,其中一个为首的,站起来大声道:“咱们只要财不要人!留下东西一切好说!” 韶明根本不理会他们,只是望着景冲和,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坐看别动。” 景冲和闻言,毫无惧色,道:“好。我不离开你 ” 听他根本会错意,韶明好笑,脸却又红了。 那壮汉见韶明当没听见,便刷地一声从腰间抽出弯刀,其余汉子也跟看纷纷亮家伙,一时间寒光闪烁,店内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既然不识好歹,那就怪不得咱们了!兄弟们,放过女人,其他的,抢!” 头子冲天一喝,却发现四周突然冒出许多人,早已将他们全数围住。这些强盗哪知皇帝禁卫不轻易现身,一路上,一些人散开,保持警戒;另一些人维持距离跟在后头,扮看巧合的同路人。 就连景冲和也不知道,他一直以为韶明带出宫的就仅有看得到的这些人,大半是不会武功的宫女宫仆,所以他发现有危险的时候,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强盗们傻住了。韶明启唇道:“拿下。” 她清亮的嗓音并不大声,可话一出口,禁卫便同时朝强盗展开攻击。一时间,小店内刀光剑影,武器互击之声与叫喊声不绝于耳。 韶明从容安坐看,景冲和则是看到几个宫仆打扮的甚是武功高强,惊讶不已,他自然不晓得那也是禁卫扮的了。 但见无论是人数或是武术,禁卫这方都是压倒性地占上风,仅不一会儿,强盗们纷纷落败,唯有那个头子挥舞看弯刀兀自顽强抵抗着,可毕竟孤掌难呜,他犹如困兽,用力向前一劈,刀剑铛地相交,那刀竟断了。 断掉的刀片瞬间弹飞出去,竟是朝着韶明而去。 景冲和见状,想也没想,伸出手来替韶明挡,就是宁愿自断一臂保护韶明。 不过那刀片当然是给其他禁卫用剑挡飞了,那一瞬间,景冲和额间布满冷汗,却不是因为自己手臂安好,而是庆幸没砍到韶明,这一下,韶明又是气,又是甜,气他不顾自己,又甜他不顾自己保护她。 韶明定了定神,转而向那头子道:“你为何当强盗?” 头子本就没想能打赢没了武器,颓然坐倒在地。 “杀就杀了,哪还废话这么多!” 第二十章 韶明向来欣赏有胆色之人,也不生怒,只道:“我看你当强盗要财不要人,还有放过女人这些都算是有救,所以想给你个好差事,有钱也不饿肚子,更可以让你尽情挥刀,只是拘束点,带你兄弟一起去,你要不要?” 那头子不确定她的意思,可心动了,他们原是采矿人,家乡闹饥荒,只得出外求生存,又不知能做什么,于是就当上强盗了。 “这……如果有饭吃……又有钱寄回家……”他呆道。 “好,拿纸笔来。”韶明说道。 几个装成小厮的宫仆赶紧递上纸笔,迅速磨好墨,她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跟着从怀中掏出随身小玺盖上,装入一只黑色的小筒封住,递给那头子。 “这边东方十里外有个军营,你将这个拿给里头的将官看就行了。” 听她这么说,头子茫茫然地接过。小筒上有着金色的皇室刻印,他没读过书,看不懂上头是什么,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年轻姑娘甚有威严,他竟不敢再多嘴。 朱远见事情告一段落,便让禁卫收抬场面,自己则走到柜台处,将一张银票塞给老板,说:“见谅,给你修店用。” 于是韶明一行人赫赫扬扬地走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老板和小二,见证着这宛如茶楼戏曲中,皇帝微服出巡戏剧性的一段。 夜晚,他们来到县内有名的摘星楼住下,才吃过饭,朱远就带了两个人来见韶明。 “主子,这两人有一事相求。”朱远垂首说道,喊主子是不要泄漏身分。 韶明坐在桌前,望着面前两人,一个黑脸一个高壮,是当初押送景冲和之人。 “什么事?”她问。 黑脸汉子很快一拜,接着挺直身,大声道:“咱们想保护老师!” “老师是谁?”韶明挑眉。 “老师就是景冲和夫子!”那黑脸汉子讲话很急,道:“今……主子,白天在小店里遇到强盗,我看到老师差点给削去一只手臂,吓得屁滚尿流!咱们两兄弟想当禁卫,原是打算保护主子,可身为学生,不好好保护老师怎么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生所以便决定主子和老师一起保护了!” 原来他们听景冲和说书讲故事教写字,心里早已认景冲和为老师,景冲和从不嫌弃他们粗鄙无礼,一直温和友善,本来一个字都不识得的他们,如今也能引经据典了,虽然有点不伦不类的。 黑脸汉子用词虽粗俗,可字句里的关心不是假的。韶明感觉有些意外,她不知景冲和是如何收服这些人的。 “你又怎么说?”她注视着朱远,禁卫这个组织,向来是他在管。 朱远恭敬道:“主子,奴才认为,景先生的命和主子的命相系,答应为上策。”他说的是真心话,虽然禁卫是只保护皇帝的,可若当有其他人会牵动皇帝的命,那当然是只有一起护好之途。 朱远是个中年男子,虽然已有妻室,却不识年轻男女的情情爱爱,是以这么久才确定韶明和景冲和之间的关系。 倘若景冲和出事,韶明不想独活,这该怎么办才好?就算不真死,肯定也是影响甚深,那可真是伤脑筋,反正要保护景冲和的还不算是真的禁卫,只是禁卫的一半,他说服自己不算破例,但保护者与被保护人不该相处这点……唉,顾不到了,只能再告诉自己一次,那些只是禁卫的一半,他以后得网罗更多人才就是了。 听朱远道她和景冲和两命相系,面对别人,她能忍住别害羞,想看事到如今,朱远看出景冲和对她之重要也无所谓了,有信得过的人能保护景冲和,那更是最好。 她不能命今禁卫去保护景冲和,然而,却有禁卫自愿保护他。 一直以来,她担心景冲和的人身安全,始终无法释怀,如今却有这样的结果,她始料未及,不禁在心里轻吁一口气。 让那三人退出,她批阅奏本,告一段落后,她起身离开房间,又来到景冲和门前。 景冲和开门,一见她,眼眸满是温柔之色。每次总是她来找他,两人虽已认定彼此,毕竟还没拜堂,他怕冒犯到她,所以都只是等待。 韶明使个眼色,教他离开房间,又指了上面,表示往上走,景冲和便跟在她身后,走上楼梯,来到这座摘星楼的顶层。 但见这座圆形楼字的顶层竟没有墙壁,只留屋顶和栏杆,四面八方环状开阔,视野极佳无比,似手一伸便能触天。 景冲和走到栏杆边,昂首见此情景,不觉道:“莫怪名为摘星楼了。”真的好像一探手就能捉到天上星星,看到这样美好的景致,他低下头,想跟韶明分享心情,却见韶明冷看睑孔。 “我生气了,你快点道歉。”韶明说道,水灵灵的双眸直瞪着他。 景冲和一愣,忙问:“我做错什么了?” “白天在小店里,我让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坐看别动,你为什么不听话?”韶明当时忍看没发作,可不表示可以这样算了。 原来是此事。自己的确答应她,却又没做到,景冲和歉然道:“我不是故意不听你话的。”实在是当时凶险,身体自己行动了。 他居然还是放错重点。韶明依旧板着脸道:“你明明说了以后不管怎样会想办法活着,怎么又舍身为我?你想不顾承诺,丢我一人在世上吗?” 听她这么说,景冲和正经道:“少去一只手臂不会死的。” 他们两人讲的明明是同一件事,却又不是同一件,韶明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怎么跟他说。 “我若为护你受伤,你会高兴吗?今日你若为护我,失了手臂,你以为我会高兴吗?我当然是生气的了!” 至此,景冲和终于才明白她的意思,想一想,她说得很对,若是她为救自己而受伤,他也是会心痛不已的,他诚恳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可若再来一次,他应该还是一样会这么做。 敏锐如韶明,瞧他眼神坚毅,哪不知他在想什么,虽然真的生他气,却又因为他这么做而感到甜蜜,原来喜欢一个人心情会变得这么复杂。 她轻轻叹一口气,看远方星点闪烁,如斯美景,便不想再和他闹别扭了。 景冲和见她似乎不气了,信步与她一起欣赏这楼阁景致,绕了一圈,在梁柱上看到许多题诗,其中不乏著名诗人,他道:“这摘星楼可比黄鹤楼呢。”黄鹤楼享有天下绝景之誉,曾有许多诗人题诗颂赞。 韶明在其中见到几个她加开恩科时钦点的人名,几首诗都作得挺不错的。 “你也想题诗吗?”她笑问。 景冲和微笑道:“不,我作诗的功力很差呢。”这不是谦让之词,他真的是作不出好诗。 虽然他不会作诗,可吟什么诗却也难不了他,韶明很清楚。 “但你了解星宿吧?你给我说说星星吧。” “甚好。”景冲和温雅一笑,牵起她,指看天上繁星,柔声地为她解说。 七天后,他们到达景冲和的家乡。 朱远这才终于知道韶明要拜访景冲和的双亲,并且是以私人的名义。虽然他也曾猜测过韶明南巡的用意,但一路上,韶明的确是在视察民情,他便信了,结果仍是没料到还有这一着。 接下来韶明让朱远和其他人离得远远的,别来打扰,她不打算拆穿身分,朱远只能派禁卫隐身随扈。 两人在闲野稻田间的小道走着。南行一路上,许多事物都是没有见过的,就连稻田,韶明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什么稻作,几时收成,景冲和一一对她说明着,慢慢地往他的家而去。 由媒灼之言订亲,洞房当晚夫妻两人才第一次见面的不是没有,可玄国并不那么保守,由女子主动的红纱日即是一例,所以直接带姑娘回去见父母的亲事也不少见。 快到景冲和家门前,韶明抿抿唇,她多多少少还是会紧张的。 她知道自己不会讨好人,身为皇族,生长在皇宫之内,她脾气也不是很好。 “若你家人不喜欢我,我就把你劫走。”她眨眼笑道,却不是说假。 景冲和只是道:“他们必然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景冲和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道:“因为我喜欢你。” 韶明望住他,也跟着笑了。 皇帝成亲是国家大事! 婚礼之隆重繁复自是也令人叹为观止,可玄国有史以来都是皇帝迎娶皇后,女皇下嫁皇夫却是前所未有,旷古未闻。 正因为没有先例,所以当司礼呈上皇室婚礼那厚厚一卷冗长至极的章程时,韶明朱笔一挥,婚典次序减成两个,婚日剩下两天,六礼只在形式上做样子,其实剩三礼,就这么一直删删删,删掉了一大堆麻烦累赘的规矩,将整个婚礼缩减到最简单。 原本接旨得知女皇要嫁人,司礼惊讶得合不拢嘴,彻夜不眠将玄国礼册翻个朝天,绞尽脑汁更改婚礼章程,不过这呕心沥血之作却全都化为一缕轻烟,一下子就消失了。 由于没有前例可循,就没有一定的规范,女皇嫁夫不适用皇帝娶后,亦不能用寻常男婚女嫁之礼,司礼也无法建议再多,至少韶明留下所有关于祭祀的步骤,司礼只能接受,还想看若再有第二位女皇,肯定要订下一个严谨的礼制了。 即使如此,这个婚礼还是十分隆重盛大的。 百官在凌霄城内观礼祝贺,虽然一直很想见识“皇夫”究竟是何许人也,可惜距离太远,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不过女皇一婚嫁,表示玄国可能将会有储君了,一些私下担心的臣子,倒是真的欢喜,尤其是右宰相,又流下老泪了。 皇宫内一片喜气,皇宫外当然也是普天同庆。 小老百姓无法进宫得见女皇和她的丈夫,所以便又开始穿凿附会地猜测和谈论,有人传说那男子一定也是十分丑怪,又或者那男子必定是贪图什么,又或者那男子能人所不能……诸如此类,不过大家多半都是把酒言欢,醉了讲些浑话,毕竟是一场大喜事嘛。 这般热热闹闹,从白日到黑夜,不醉不归。 寝宫中,挂上了红纱灯,宫女都退下了,只留一对新人。 案头上的龙凤红烛摇曳燃烧着,身着新郎服的景冲和缓走到床榻边,头上盖着红布的韶明正坐在那里。 景冲和掀开她的红头盖,韶明一抬眸,巧笑倩兮。 “累了吗?”她问,从早上到晚上,一连串的祭拜,繁复的宫礼,以及面对百官的祝贺,一整日下来,真是要累煞人了。 除了她本身不喜欢太麻烦,她想景冲和不适应这些,所以才删掉许多章程。 “累倒是不累。”景冲和微微一笑,即使典礼上被许多官员侧目,他也没有生气。“只是长了见识。”原来皇室的婚礼是这样的。 韶明看着他,道:“你若想反悔,还是有机会的,就算你现在逃跑,我也不会派人追你。” “玲珑。”景冲和唤着她的名字,在她身边坐下来。“我不会反悔,也不会后悔的。”他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还存有疑虑,害怕他从此之后因她遭祸,始终没办法完全安心。 韶明心里感动,回视着他。他本就面如冠玉,如今修饰打扮一番,更是好看得不得了,不过,她还是喜欢他一身布衣的模样。 第二十一章 “……没有将你家中高堂请来,我委实过意不去,我一定会再次亲自上门去见你爹娘的。”她是国君,无法嫁去他的家乡,将丈夫的父母请来太让他们舟车劳顿了,亦不合礼教。这是她跟景冲和说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他的家人进到这座冰冷的皇宫,她已经把景冲和扯进来了,不能再有其他人,她不会张扬景冲和家人的事,全是为了维护他们。 前些日子南巡去他家,他家人都是好人,心思单纯质朴,景冲和一说两人已互订终身,他们便十分喜悦,让她好生高兴,不过她身为女皇一事,总是要说的,最后她想了个方法,让景冲和修一封家书回家乡告知此事,她也跟看写一封书信给他家中双亲,内容有几百余字,表达自己的歉意和诚意。 若有机会,她一定会和景冲和再一起回去的。 景冲和知她做事都有她的道理,他也许懂,也许不懂,她那精细的心思,总是为她所关心之人,比他想得更多,而他相信他的妻子。 听她似乎相当介意,他笑道:“放心,我父母得知成亲的事,十分欢喜,虽然知道r是女皇,他们的确吓了一跳,不过我妹妹说,家中接到圣旨,放了好长一串炮,爹娘直说蓬孽生辉,读完还裱在墙上了。” 那并不是圣旨,只是一封信啊,韶明好笑,随即又想到自己的信就这样大刺刺地给看光了,幸好她没在场,不然好生尴尬。 和女皇成亲是多么教人吃惊之事,可他家人却是这样的反应。韶明说道:“你的家人倒是和你一样。”有种天真的傻气呢。 冲和问:“什么一样?” “那个一样啰。”韶明不明讲,只是笑着,和心爱的男子结成连理,她当然心情好。 景冲和望着她的笑,身为新嫁娘的她,非常细致地装扮过了,看来绰约多姿。她柳眉明眸,朱唇粉颊,还带着一份难见的羞俏,在烛火下,明艳不可方物。 “你真好看。”他说,出自内心。 韶明听他这么讲,先是一怔,接着眯起眼睛道:“你是说这些饰品好看吧。”她指着头上那些花样颜色丰富的簪子和宝石。 “不是,我是说你好看。”景冲和道。 韶明脸一红,真的很不习惯。 “……你别说好听话了。我生得什么样子,我自己知道。”她顶多只能称样貌清秀罢了,既不国色天香,也不闭月羞花。 景冲和认真道:“你是最好看的。”在他心中,他的妻子是最好看的,就算有绝世美女,他也不会睬一眼。 韶明心里高兴,却又不知如何回应,她只会为难人。 “娶了我,你便不可以有其他妾室。以后你看腻我,也不能看别人了。” 闻言,景冲和想一想,说:“人的心只有一颗。” “那又怎么?”韶明不解他为何忽然提这个。 “所以只能给一个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男女感情这方面,他拙,所以他也从未想要娶妾。有了妻子,他就真诚待她到永远。 他用着很正经的表情回答她。那些话听来犹如甜言蜜语一般,而他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韶明想笑,却又心动不已。 “没想到你原来这么会讨好姑娘。” 他明明很真心,可她却似乎以为他轻浮了。景冲和只能继续真诚道:“我只想讨好我的妻子。” 韶明忍不住咯咯一笑,伸手按住他的口。 “好了,你别说了。”他不脸红,她都要害羞了。 景冲和给她捂住了嘴,有些一头雾水,但见她笑得开心,心里便也愉快。 “我……”他讲话,忘记自己的嘴是给捂住的。 感觉他温热的嘴唇触及自己柔软的手心,韶明收回手,慎瞅着他。 一时间,两人意识到这是洞房花烛夜,坐在床榻上,皆无语没有动作。 片刻之后,景冲和轻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于是他便又握得更紧一点。他凝视着她,他的妻子,回想看初初认识的时候,以及至今所经历过的那些,他的心中涌起一片柔情。 他微侧首,吻上她艳红的唇。 韶明没有躲,没有闪,也没有再说他放肆。只是闭上眼睛,接受他的吻。 他很温柔,轻吮着她的唇瓣,缓慢将她放倒在床上。 跟着,他结束这一吻,抬起双眸,她也已张开眼睛,满睑通红地注视看他,他想自己应该也是面红耳赤的。 韶明晶莹的双眸凝睇看他。 “我……此生只会有你一人。因为我的心也只有一颗。” 景冲和情动不已。 “……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他温声问道,虽然他没经过,可有这个知识,但他不晓得韶明知不知道,那是裸身赤体又极度亲密之事,他不想吓到她。 婚礼着衣前。苏嬷嬷给她看过春宫图了,她大致上明白。那些羞人的图画,韶明不想讲,只是反问:“你知道我身上这个结有个名字吗?”她指着自己腰部一个用好几条衣带绑成的结。 “什么?”景冲和看着那巧妙的结。 “这叫夫妻结。”玄国的女孩儿,每个都要学这个结,是洞房花烛夜用的,韶明将那结往两边一拉,她身上的礼服顿时左右脱开,一下子露出抹胸和小衣,以及大片雪白的肌肤。她道:“解开这个结,就当夫妻了。” 她身上的服装是特制的,因为她是前所未有的女皇,既不能穿皇帝纳后的礼服,也不能穿寻常姑娘的嫁衣,于是特别缝制了一套揉合皇帝和出嫁姑娘两方特色的衣装。 而夫妻结,是玄国男女成亲的习俗,男人只有在初次的新婚才知道这个大礼;女孩儿在洞房花烛夜,向丈夫展现赤裸裸的自己,从此夫妻间毫无保留。 韶明心跳得急,双颊羞红,虽然十分难为情,可是她还是做了。 她美丽娇羞的姿态教景冲和全身发热,他只能注视着她,再也移不开视线。 低下身,他将她拥入怀中。 大喜之日过后,韶明仅休息一天,便又开始上朝。 韶明如此以身作则,众臣们也都很快收心,不敢松懈,处理国政和议事。除了她换穿常服时会挽起发做少妇打扮之外,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日子匆匆过去,秋天来了。 有些官员对景冲和非常好奇,他们想看若能讨好皇夫,于自己仕途肯定有大大帮助,又想若自己不行动,别人先行动了那可不妙,所以有些朝臣按捺不住,日夜想着主意,旁敲侧击,却总探不到什么消息。 有个贾大人也是这般想的,可朝中同事一闻景冲和之名,却是纷纷摇头说没见过,好不容易才从宫仆身上打听到点消息,听说这位皇夫是个文人,贾大人便想,送金银财宝太露骨,那么,就投他所好,送价值连城的古董吧。 贡品准备好,接下来就是请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寻门路,希望能请到景冲和,可又问了一堆人,竟是没有谁知道该如何跟景冲和接触。好不容易买通之前那个宫仆,知景冲和经常出现在皇宫西北缘,所以他日日朝会后等在那附近。几天后,他望着梁柱发呆,才忽然想到自己根本不晓得对方长什么样啊! 他忍不住抱头跳脚,忽听有人道:“这位大人,身体不舒服吗?” 贾大人一抬首,望见说话的是一名布衣书生,气质温文儒雅,身后跟看两个汉子。 “不……”这书生每日经此,头一回和他说话,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道:“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书生点点头,对他和善一笑,越过他走了。 那两个汉子经过时,眼神满是浓厚的杀气,吓了他一跳。当日贾大人回府后,左思右想,觉得那个书生应该就是皇夫景冲和,可皇夫穿得这么寒酸吗?他又不确定了,于是他决定隔日再探。 翌日,贾大人上完朝,又在相同地方等待,果然见那书生走来。 他出声唤住对方:“请留步。” 他先报上自己官职名号,随即问道:“敢请问尊驾是景冲和先生吗?”据他所知,景冲和没有任何官职,没有封号和爵位,只打听到他在皇宫内教书,教谁却又是不晓得。 “是啊。”景冲和微笑。 太好了!贾大人心下大喜,一拜道:“下官得见,甚是万幸!自今上大婚至今,未有问候,请景先生多见谅,下官想,择日不如撞日,请景先生到府上作客如何?下官必定好好款待。” 景冲和尚未回答,身后两个汉子之一即嚷道:“不行不行!老师要上课了,没办法去!” 贾大人看那说话的是个黑睑汉子,月要间挂看黑底蓝边的武官牌,品秩竟比他还高。 只见景冲和作揖,相当和气有礼道:“这位大人,多谢你的邀请,可不好意思,今日的确是无法前往,要不下回再说吧。 “是啊!”黑脸汉子应和一声,轻轻推看景冲和走了,仅留下贾大人呆立当地。 可贾大人没有放弃,又过一日,他拦住景冲和,仍是邀请,黑脸汉子虽然又嚷嚷拒绝,不过景冲和却稍微沉思,道:“大人,在下现在要去讲课,所以无法前往,若你能等讲课结束,那么在下就打扰了。” 贾大人开心,立即大声道:“我等门立时奔回家准备去了。 那黑脸汉子喊道:“老师!” 就连很少出声的高壮汉子也终于开口:“不可!” 景冲和一笑,道:“这位大人连续数日在此等我,这个诚意,我不能当作没看见,我看他不像是坏人,你们别担心。 坏人怎么会写在睑上?两个汉子你瞧我我瞧你,终究还是没把这句话讲出来。 稍晚,景冲和说要出宫,禁卫所里大家已听黑脸汉子讲过此事,好几个人就也一起说要去,景冲和哪会不允?只是他先告诉众人,到人家府上不可太过吵闹,众人应了,这才一起出宫。 “这是……”贾大人站在朱雀门前,本只等待景冲和一人,岂知却来了一大票人!准备的轿子虽然大,也塞不下这许多人啊!他傻眼。 只听景冲和发善道:“我的学生不放心我,说要跟我一道,甚歉 。”他又说:“是否麻烦到贾大人?那么我们还是别去好了。” 不放心?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贾大人的确不算是坏人,他一时没想到身为女皇丈夫,人身安危有多么重要,只急着好不容易请到的一尊神,可别飞走了。 “不不,当然可以!人多更好!” 见贾大人如此对待自己学生,景冲和心里很是高兴,贾大人府并不很远,走过几条胡同便到了,一行人给贾大人请到厅中。有景冲和在,每个都是乖乖坐着。 贾大人赶紧先到后头吩咐厨房,换个大桌,多煮几锅菜,随后才又出来,请家里下人奉上茶。 等厨子弄好前,贾大人想先将准备好的古董送给景冲和,可现下这么多人,要该怎开口呢? “景先生……下官有一事想说,可否请你到内室?” 此言一出,那黑脸汉子立刻喝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贾大人给他吓一大跳。 “我、我……我没想做什么!” “别。”景冲和示意黑脸汉子别激动。这几个学生老是为了他对别人无礼,担心他过头。可他知大家都是好意,便也不会责备。他转而对贾大人道“我随你去便是。” 贾大人抹一把额头,伸手做个“请”意,便领头往内室走去。景冲和跟在他身后,然景冲和后头,又跟着一串人。 第二十二章 贾大人直冒汗,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所幸进到内室,一群人要挤进来,景冲和制止了他们。因为走廊和内室仅隔一幅布帘,大家也就听话地在外边等着。 不知外面那些人什么时候会来揽局,贾大人赶紧把要讨好景冲和的古董全草出来排在桌上,道:“景先生,请来看看这些。”他一一摊开那些珍贵字画。 景冲和依言上前,见第一幅画,便“嗯”了一声。 贾大人看他盯看画,甚是认真,不禁心喜,觉得自己果然投其所好!这些是稀有的墨宝,是他祖父和他父亲,以及他自己,共三代的收藏。想当初为了买下这些,花去多少银子,皆是上上之作,识货者定当心动!虽然前头乱糟糟的,总算也是达成目的。 他等看提出送给景冲和的时机,岂料,片刻后景冲和抬起眼眸,对他道:“大人,这幅溪山图是赝品。 贾大人一呆,万万没有想到景冲和赏完图是对他说这个! “这这这、这怎么可能?”他凉讶得连话都说不好。 “大人请看这个落款,虽然仿得很像,可不是真的。此图笔法,也差真迹那么一点。” 贾大人弯身猛看,可他若看得出,就不会是当真品了。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他只能这么问。 景冲和道:“在下不才,曾于某处读过此作者著作的文图集,当时即见过落款。”某处就是藏书阁,一想起那些被烧掉的珍籍他就惋惜不已。 “……还有,这本名家书法字帖也是假的,此篆书中的『暮春之初』的初字少了一笔,而『仰观字宙之大』的大字多了一点。”他又指看某物说道。 贾大人闻言,赶紧把睑凑过去瞧。弯弯曲曲的篆书字体,他看不出也看不懂,只得急急道:“你你、你都帮我看看,还有哪个是假的?” 景冲和见他张皇失措,顿起同情之感,便好心帮他鉴别,最后又挑出三幅假物。贾大人颓然坐倒在一旁,景冲和想安慰他,忽然想到什么,歉然道“大人,在下有事,要先回宫去了。” 贾大人哪还有心情回应他,木头似地发傻。景冲和瞧瞧天色,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 “谢谢大人的茶。”他拱手作揖,便即离开了。 跟看学生一道回到凌霄城,他快步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被烧掉的藏书阁,旧址早已经整理干净,新建了一栋木造屋舍,甚是雅致。远远地看到屋里已有灯光,外面还站看宫女与侍卫,景冲和更是脚下不停。 进到屋内,他望见韶明坐在里面,脸上自然露出笑容。 “让你等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道。 但见厅里摆着一圆桌,桌上有膳食。自成亲后,韶明天天和他一起用晚膳,即使国事繁忙,有时只能吃一下就走,她也一定会来一趟。至于韶明会选在这个地方,大概也是因为两人以前常在此相会,对他们俩别有一番意义。 待他坐下,韶明开口问:“你又出宫了?” “是啊。”景冲和不会隐瞒她任何事。 韶明续问:“这次又是去哪个大人府上?” “是贾大人的府上。”景冲和微笑回道。 “喔……”韶明闻言,忽然笑意盈盈。 “怎么了?”景冲和不解她为何笑。最近几次,她听到他去哪个大人府上拜访,总是笑得特别开心。 “我是想,你有没有给人家添麻烦。”韶明眼眸闪着狡黔的光芒。 景冲和没看出来,只是道:“他找我帮他看些古董字画,结果我发现有几样赝品。”说添麻烦好像也是。他回想离开时贾大人那个模样,就不知那些赝品是花多少银子买来的?或许还是不要告诉对方比较好。 韶明笑盈盈的。 “我想起你上次去以大人那里。” 以大人?景冲和回想。他的确是去过。 “以大人怎么了?” 韶明道:“你说他府里十几个女儿。” 景冲和见她笑得眼眸微弯,很是动人。 “嗯,那天和我带去的学生们都站在厅里,满满都是人。”他不记得她们长什么样,也没费心去看。 韶明又说:“还有再之前的秉大人。” “嗯,他本来要给我一个箱子,只是我回绝了。”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莫名。那箱子里装些什么,他不想知道。别说无功不受禄,他们根本是第一次见面,怎可收人家东西。“身为你的丈夫,我是不可以收受朝臣赠与之物的。”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秉大人是遭他当面拒绝,以大人和贾大人则是被他不知不觉拒绝,正因为每个人都在他身上吃了瘪,所以谁也不敢嚷嚷,免得丢脸;就算别人问及,也只能扯谎说没见过景冲和,不知怎么和他接触。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想到要去巴结景冲和的人,可其实都不是。而当他们知道景冲和什么事都会告诉她之后,更是每个人心惊胆战。韶明每日上朝,见到那些朝臣一脸憋样,就忍不住好笑。 听他说完,韶明咯咯娇笑。景冲和先是讶异看看她,随即眼神转柔,伸过手轻轻抚摸她柔嫩的脸颊。 韶明凝视着他,道:“你不问我笑什么?” “你开心就好。”他喜欢她开心。 韶明嫣然一笑。 “我笑你,既然知道不收秉大人的东西,怎么就没察觉以大人和贾大人的用意呢?”他们一个用女色,一个用古董,皆是准备讨好景冲和。他总是如此,好像傻,却也不是那么傻。 景冲和一愣,问:“什么用意?” 虽然已成亲月余,可他却仍是当自己是个布衣书生,一点也不以贵人自居,是以没有察觉他人对他的奉承与讨好。 她没回答他,仅举起答,悠然道:“不重要,用膳吧。” 景冲和虽然没得到答案,可也不觉得那重要。他的妻子才是最重要的。 “好。”他点头微笑。 用完膳,韶明回御书房继续批阅奏本,景冲和则留在屋里。 这木屋虽没宫殿那般大,可其实也不小,屋内有厅有书房,还有一座黑石炉,烧暖整个屋子。他平常都待在这儿,晚上也睡在最里面的房间。 他进到书房,在案桌上磨墨铺纸,静静地开始书写。禁卫所里的人越来越多,年龄不一,程度不同,他想写些教材,好好地教导他们。 他是喜欢当老师的。 景冲和不参政,现在不,以后也不,不参政就不会给人抓到把柄,大大减低别人打击韶明和他的可能;即使有人找上他,要他传达意见,他也会断然拒绝,绝不会对韶明提及半句关于国政的建议。他虽然是皇夫,却绝对不干政,这是他们夫妻俩共同的决定。 一提起笔,景冲和很快地入神专心了。这一写,几个时辰过去,待他停下,已经过子时了。 自成亲后,有时韶明和他会睡在寝宫,有时会睡在此,最近几乎是都在此。不过,她若办事晚了,便不会来找他了。不知韶明要不要来,景冲和边躺在床榻上边等,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半夜,他忽然醒来,感觉到自己怀中多了一个人。不晓得她什么时候来的,他已经很熟悉妻子的体温了,于是微微一笑,伸手抚摸她柔细的发丝,然后往下轻轻将手放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他本来是想要搂看她继续睡的,岂料触到她细致的肌肤,他心突地一跳,一下子清醒了。 她没有穿衣服?他不禁往她脖子摸去,摸到系带。她是有穿的,却只是轻薄的贴身衣物而已。 她柔软的双乳紧贴看他,他想稍微移开,她的腿却贴了过来,内侧摩擦看他的身体。一旦意识到,他就想起那些一起共度的夜晚。她美好的胭体,身躯交缠,喘息,以及激情……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景冲和满睑通红,全身僵硬不敢再动。他知她相当忙碌,她若入睡,就不想吵醒她。 他望看床顶,想想刚才写的教材,以及明天上课要说些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白天还有多久?想看想着,却忽然听怀中的人儿“og味”一声,笑了出来。 景冲和一愣,随即叹息道:“原来你没睡。”最近夫妻私下相处,她越来越爱捉弄他了。 韶明抬起脸来,一头长发披在雪白的肩膀上,晶亮的眼眸微微闪烁,慵懒的模样真真是妩媚至极。 “我睡了。”她笑道。 景冲和也不和她争辩,只轻轻拍看她背,道:“好好休息,我哄你睡。” 韶明当然知道他是心疼她国事繁忙,但他如此温柔,她的一颗心还是要给他融化了,她将脸颊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 未久,她缓缓地启唇:“我说过,我是贪心的。你和国家,是我最重要的,我不分先后,也无法分,我都要拥有。”她是女皇,国家社稷当然是要放在第一,可她不认为第一只能有一个。在她心中,两者就是相等,谁都不能放在后面,她会用自己的能力,拥有两个第一。 她本不善表达自己的心意,和景冲和成亲之后,却开始有看一点点的转变了。她爱她的丈夫,所以要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她还不是那么会,可她会渐渐懂得的。 景冲和这是第一次听到身为国君的妻子对他说,之于她,他和国家同等的重要。他内心一热。 “……你也是我最重要的。” 韶明嫣然一笑。接着,她伸手到颈后,拉开系带,说:“我不要你在我面前忍耐。”任何事都不要。都作夫妻了,这样有什么意思。 见她的贴身小衣逐渐往下滑去,景冲和眸色变深。 “我不想累着你。” “我又没说我累,累了会告诉你。”她在他的颊上亲上一亲。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心爱的妻子对他这么做,他会动情,也会动欲。所以,他吻住她的嘴唇。 韶明用舌尖轻勾住他的舌,听他低喘,呼吸变得粗重。她喜欢看他为她失控。 他温和斯文,博学有礼,可是当他搂着她的时候,却能见到他其他的模样,别人绝对不会知道的模样。 缓慢张开眼睛,他正望着她,在她红唇边浅浅地喘息着。虽然她刚才大胆地诱惑丈夫,可现在却又双颊羞红。 即使已不是初经人事,她还是会害羞,她想她一辈子都是会害羞的。她羞怯的样子总教景冲和无法移开目光,就像是要他别再直盯着看,她一双光裸的玉臂勾住他的颈项,献上自己的嘴唇。 作为人妇之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夫妻才能做这种事情。两人毫无一丝保留,身体亲密相系,所以是夫妻。 她的丈夫爱她,所以会有情欲,想要和她交欢。她又何尝不是? 她也爱着他!韶明在他怀中,紧紧攀着他的背。 尽情缠绵。 尾声 “这个不可行!” “此话怎说?没试过又怎么知道?” “不用试就知道了!丁大人,你认为呢?” “我认为还是有一试的道理。” “不对,我也觉得不行--” 韶明坐在御书房桌案后,睇着各臣针锋相对,现在朝中,一半新臣,一半老臣,而新臣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她提拔的。 她欣赏有胆色之人,所以挑的也都是这样子的人,他们大着胆子提出各种国政建议,大着胆子相互争辩讨论,虽然她的确是喜欢胆大之人,敢直言的朝臣对国家也有一定帮助,不过,那并不代表这些人就不会惹她厌烦。 见他们吵闹不休,她眯起眼睛。 忽然,她手一撑桌,用力地站起身来。 各臣见状,同时住口,全部转头看着她。 她一笑。 “吾想到有一要紧事得办,众卿于此候吾片刻。”她走离桌案,在步出门口前,道:“各位继续,务必要讨论出一个结果,吾等着。” 说罢,她离开御书房,直奔景冲和所在之地。 景冲和正坐在书房里写算术,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他起身察看,尚未走到书房门口,就见韶明闯进来。 他未开口询问来意,她就拉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景冲和马上了解,肯定是有什么事教她烦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拍抚她的背。 渐渐的,韶明静下心了,以前,她只能独撑,可现在,她有依靠和放心休息的地方了。 深吸口气,她抬起睑,笑问:“晚膳想吃什么?我命厨子做。” 景冲和温声道:“都好。” “嗯,等我。”韶明道,她要回去瞧他们讨论出个结果没。 她转过身要走,景冲和将她拉回,在她发上轻吻了一下,然后才放开她。 “去吧。”他说。 韶明一笑,翩翩地走出去了。 景冲和则回到桌前,继续写他的算学。 窗外白雪纷飞,这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一个冬季,他们也是在这个季节相识的. 玄史上记载,韶明朝共三十年,大玄盛世更盛。 于她在位期间,皇夫景冲和从未干政,在皇宫内教出三百余名学生,有的在之后的历史上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也写下几本知名著作,尤以研究国内外算学之书最为人称道。 而景冲和曾有两次遭遇暗杀,均因他身旁学生太多而皆化险为夷。 韶明并无太祖先帝有难孕之事,共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像父,好读书,不从政,最后成为名师,并着有数本诗集。 韶明最后将皇位传给长子,次子亦为国家栋梁,兄弟齐心治理之下,玄国歌舞升平。 韶明退位后,有人说她和丈夫在凌霄城内白头终老,也有传说她偕夫回到丈夫南方家乡。 韶明于历史上留下一页辉煌,却没留下清楚的画像,所以无法证明初即位时,那些传唱的歌谣是真是假,然那些歌谣也在多年后失传,取而代之的是家中小儿人人听过的:“女皇夫妇,十分相一亲一相一爱一” 女皇夫妇秘史一 睇着脚下被严密封住的一块地,景冲和忽然发起怔来。 稍晚,韶明来了,夫妻两人闲谈之际,他想起来,便说道:“今日我看见那个已封的秘道入口,寝宫那头的也封住了吗?” 闻言,韶明道:“当然。”藏书阁烧毁,在原地之上盖屋,秘道也就此封了。 而这是已经暴露的通道,不再能使用,所以封了。“怎么?”她问。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 “没有,只是刚好看到,想起了。”景冲和看着她,道:“我很感谢造宫的巧匠,亦感谢那条秘道。” 他说此话时,一直注视看她,韶明懂他的意思,因为有那条秘道,所以他才能坐在这里,和她在一起。 “你提起了正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韶明和他离开屋舍,她先是屏退身旁的宫女和一般侍卫,然后边走边道:“凌霄城里,另外还有八条秘道,这些秘道的用途,是在保护皇帝,若皇宫内发生什么事,即可从秘道避险。” “原来如此。”景冲和点头。 两人走着,最后来到一座名为“宁心宫”的地方。 这原是她母后的寝宫。韶明推门进入,景冲和发现这座宫殿并没有人使用或居住的迹象,不过四处都维持得相当干净整齐,显是有固定打扫过。 韶明将门关上,步至厅中圆桌,草起桌上油灯点燃。只见她伸手在桌下一按一拍,轰地一声,圆桌竟是自动挪开了,其下的地板露出一个黑暗的入口,有一条向下的阶梯。 景冲和已经是第二次见识这巧妙的机关,可心里还是油然升起一股佩服与尊敬之意。就算他读过建宫或造机关的书,也未曾见过造得如此精巧的,何况这是一百多年前所建的,直至今日,仍能运作如常,可见得那位巧匠的厉害高明。 韶明举灯走了下去。那阶梯并不宽,只能容一个人,景冲和便跟在她后面。 这条秘道里面,和藏书阁那条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条石砖堆砌的通道,十分牢固,通道没有阶梯那么窄,足够两人并肩,景冲和正想问妻子另一端会通到哪里,转头却望见韶明双眸凝视着他。 “这八条秘道,是只有皇帝才能知道位置的。”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不过,你是我的丈……丈夫,所以我要把这八条秘道都跟你说。”她还不习惯丈夫一词,说起时,脸上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娇态。 景冲和并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发现她双颊酡红,在灯火下甚是柔媚。他不禁握住她的手。 “不是只有皇帝才能知道?”为什么要特别告诉他?韶明一脸认真,道:“如果皇宫出事了,我不在你身旁,而保护你的人也保护不了你了,你记着,躲进这些秘道之中,避开危险,不用管我。”她不晓得父皇有没有告诉过母后,有一条逃命的秘道就在她寝宫的桌下,但是,她要对自己的丈夫说。 景冲和讶异地看着她,原来她是因为这样才告诉他的。 “我必然会先去找你”不会先逃。 “不行门韶明气恼道:“你不听我的话,我会生气的!” 景冲和知道她总是十分担心他的安危,可是他并不能够了解,她会这样,是因为她自出生就在这座冰冷皇宫内,看着似乎谁也不爱的父亲,那般防备身旁所有的人,所带给她那无止尽的不安全感。 她的父亲影响她许多,所以她本来也不想爱人。而现在的她,无法失去所爱之人,她一定承受不了的。 见她眼神真诚,景冲和心中感动。 “那么,等我找到你,便对我生气吧。” “我绝对不会有事的!你不懂吗?”就说不用管她了!她有禁卫保护啊。 “嗯。可是,若真的发生什么,我第一个就会想要见你,不会记得这些秘道的。”景冲和说。 他的意思,韶明清楚明白。因为,若换作她,一旦发生什么事,她也是只想要先找到他,无法去想其他事。 “……你说了要伴我一生的,若你毁约,我一定……一定责罚你。”她咬看嘴唇说道。 听她竟说得如此没气势,景冲和一笑。她总是只往坏处想,这令他疼惜。通道内仅他二人,他伸出手,将她拥进怀中。 韶明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膛,心跳声渐渐安抚了她。 好像一辈子都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秘道里也好,只要两个人一起,就无比幸福了。 她爱极这个男人,却不会表达。虽然她已渐渐学会倾诉,却总是觉得,她所说出来的言语,还不及她心意的三成,不知要怎么样才能完整地表示,她很是懊恼。 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腰,她轻轻吸一口气,抬起睑,却见到他漆黑的双眸正望着她。 她心一跳,知道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韶明不觉闭上双眼,他的唇随即吻上了她。 刚成亲的时候,她只会被动地任他亲吻,可现在,她懂得轻张开口,和丈夫唇舌交缠。她总是感觉很羞,却又非常甜蜜。 一吻过后,景冲和垂眸看看她,柔声道:“回去吧。” “嗯。” 她睑色潮红,轻轻应了一声。 女皇夫妇秘史二 睇见异邦在她大婚时送来的祝贺礼品清单中,有一项是水果酒,韶明产生好奇之心。 玄国也酿酒,却是用麦酿的,她想要知道这水果酒是什么滋味,若好喝,说不定能学来,制造新酒,届时再卖出给他国,也许会成为增加国家收入的一样好商品。 夜晚,处理完政事,她唤人将酒取来,带看那瓶漂亮又奇特的酒去找景冲和。她要和丈夫分享。 坐在房里,她看看丈夫研究看酒瓶及瓶上的异邦文字。听他道:“我在书中见过这种水果酒的7造之法,不过没喝过。” 听他这么一讲,韶明忽然想到,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喝酒、爱不爱喝酒。玄国天寒,所以喝酒取暖是极平常之事,酿的酒也是烈酒。 曾经有人笑言:玄国人个个都从小娃儿时就会喝酒。不过这当然是夸大的。 她要上朝,要批奏章,忙政事都来不及,怎可能酒醉?白天,她取暖喝热茶,夜晚寝宫很暖,所以并不需要喝酒。她本身也不是很爱喝,只有在严冬时,真的极寒的夜里,可能她就寝前会小酌一杯,就真的只是暖身而已。 “你酒量如何?i她问。接过酒瓶,将小杯子斟半满。 景冲和想了一下,道:“应该不算好。”那酒十分香,一下子,房间内都是香气。“我不常喝,也不大爱喝。”他笑。 那就跟她一样。韶明端起酒杯,先是闻那水果香,接看注视那深紫色的液体。 他们玄国酿的酒是透明的,这颤色可真是漂亮。 她提出关于这酒的疑问,景冲和便解说给她听。她是想为国家增加收入,他则是对异邦之物有求知之心。虽然夫妻俩的目的大不相同,可两人都同样好好地品尝了这酒。 “我有点晕了,还是先去躺着。”景冲和忽然苦笑对妻子说。 有点晕?韶明看着桌上的杯子及根本还是满的酒瓶。 他才喝了小半杯呢!还是光酒味就让他醉了?韶明想笑,他的酒量应该不是不算好,而是非常差吧。 见他眼神朦胧,她轻扶着他站起身,离开桌子,让他坐在床榻上。 “你先睡吧,别等我。”她还要想想那酒。 韶明转身想要走回桌前,岂料却被他拉了一把,她一下子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便抱住了她。 “咦?”这个姿势,韶明看不见他的脸。 他就只是抱着她,没有别的动作。 “玲珑。”他突然唤她的名。 “什……什么?”她的丈夫在床上唤她的名字时,通常……通常都是要……韶明睑上一红。 “玲珑,玲珑。”他又低唤了几声。 景冲和的声音本就温润好听,这几声呼唤满是柔情,饱含缠绵爱意。韶明听了,浑身发烫,一颗心跳得激狂。 她还以为夫妻间不会有比洞房更让人害羞的了。 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温柔的怀抱,韶明意乱情迷,也快醉倒在丈夫怀里,好不容易脑袋稍微清楚,启唇道:“你……你是喝醉了吧?”她听过酒后闹事,听过酒后乱性,听过酒后昏睡,可却从来没听过酒后这样子的啊! 景冲和恍若未闻,只是重复唤道:“玲珑,玲珑,玲珑……”他喊一喊,好似在哄她一般,伸手轻轻拍抚她的背。 他醉了,听不见她,也不会响应她,韶明可以将他推开,让他去睡,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丈夫浓烈甜蜜的拥抱。 “景……景郎。”她极生涩地,轻声回唤他。“我……我爱你。” 她还没有当面对他说过,因为她才刚学会不要隐藏自己的真心,还在摸索要怎么说出来。 “玲珑。”他还是抱着她,哄着她,好似她是极其珍贵的宝贝那般温柔。 韶明整张睑都红透了,睑上却满是笑意。 “景郎。”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也又唤。这辈子还没做过这么傻的事情。 夫妻俩相互依偎,直到不知何时两人睡倒。 隔日,她先醒来,见到丈夫张开眼睛,她在他脸上亲上一亲。 “还不起床。”她笑得妩媚甜美。 景冲和望看她,也扬起笑容。道:“早。” 宫廷外史 好冷。 他的四肢已经失去知觉,身体再也无法动弹了。 全身颤抖地躺在地上,他茫茫地望看漫天洒下的飞雪,一片一片地旋转飘落,好美,这是他生命走到极限之时,所见到的最后一幅景象吧。 体内血液似乎也开始慢慢冻结,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他只是想,如果有鬼神,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变成厉鬼,就算下地狱也不足惜,如果有因果,他希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那个恶人,能死无葬身之地。可惜的是,他无法亲眼目睹了。 哈哈……死无葬身之地的是他自己吧。 这世上真的有神吗……哈哈…… “嗯?” 有什么东西触到了他,一人发出声音,可是他意识浑沌,已闭上眼睛难以张开。他喘不过气,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这里有个人。”那人声说道。 “等等主老师你后退,别碰主让咱们探探。”另一名男子赶紧说道,接着摸了摸他。 “……还活着!”男子大叫。 不,他就要死了。心里这么道,跟着,他就不省人事了。 他以为自己到了地狱,正在遭受火焚之苦。 全身无一处不滚烫,他呻吟,难受至极,有人将什么东西灌进他嘴巴里,过不多时,他便沉沉睡去。 这样的情形,重复不知几遍,终于,他张开了眼睛。 朦朦胧胧地,见到有个黑脸的汉子盯着他瞧,他只道是地狱里的牛鬼蛇神。岂料,那个黑脸的家伙一笑,牙齿白得像雪,大喊道:“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这一嚷,令他整个人忽然清醒过来。他注视看四周,原来不是地狱,是间屋子,他正睡在床榻上。 下意识地就想要起来,可惜全身酸软无力,一动,头疼欲裂。他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又躺回去。 另一人走了进来,是个模样斯文的书生,见他在动,忙上前道:“你大病未愈,起不得。” 此人的说话、气息,在在都真实无比,原来他没死!他没死! 这个认知一浮现在脑中,他立刻挣扎要起身。有个高壮的男人迅速闪身进来档在斯文书生前面,黑睑的则是警戒地注视看他的一举一动。他通通不理会,只是急着要翻爬下床,双足一触地,他没有力气,跪不住,就趴着。伸手抓到黑睑的鞋,他张开嘴巴,咿咿啊啊地发出声音。 他没有办法说话。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他竟没有舌头! 那舌肉断处极是骇人,绝非是天生无舌,而是给人割断的。 趴在地上,他满头大汗,拼命挥舞着双手,只盼有人能懂他一句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死了,他一定要在死之前说出来,他一定-- 他着急地望着他们,注视着面前数人吃惊的脸孔,只希望有人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那个斯文书生越过黑睑汉子,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将他扶起,那黑脸的赶快上前帮忙。 斯文书生扶他坐在床沿,认真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说,是吗?” 他用力地点头,泪水从眼眶里滑下。 斯文书生又问:“你会写字吗?” 闻言,他一呆,摇头。 斯文书生微沉吟,道:“没关系,草纸笔来。”他对旁边的人盼咐。 立刻有人拿笔砚进来,桌上也铺好纸。斯文书生又对他道:“你试着画画看。” 他望着桌面上见过却没摸过的文房四宝,伸出手,怔怔地拿起笔。他不晓得怎么握笔杆,只是拿棍子似地抓着,在笔尖沾满墨汁,一笔挥下,雪白的宣纸瞬间被他染了大片墨色。他惊慌地抬起头,斯文书生却一脸温和,对他道:“不要紧,你画。” 闻言,他定下心,试着将自己脑袋中想要表达的化为图画。途中,因他不会行笔,墨汁洒得到处都是,一旁的斯文书生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而要把事情画出来终究是太难了,别说是旁人,连他自己也觉得很难懂。画到伤心处,他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把原本就凌乱的墨滴晕得更开。他急,用手去抹,却只是一塌糊涂。最后,他忍不住趴在桌上,紧紧咬着嘴唇,他没有舌头,所以再也哭不出声音了。 “你这……这画的什么?很难懂啊月那黑脸的出声。 一听此言,他更是绝望地发抖。 “别。”斯文书生开口,也不是特别严厉,可那黑脸的似乎十分尊敬他,赶忙用手盖着自己的大嘴巴。“……画图看来是不可行了,但是,还是可以写字。” 他抬起睑,注视看这个模样文弱、可隐隐带着硬气的书生。 斯文书生对他道:“你想说话,得用笔代言,我教你写字,你什么时候能把事情好好表达出来,就看你学习得多少。” 没有舌头、不能说话的他,只有学写字一途了,他觉得,斯文书生是感觉到他的痛苦与执着,所以这般认真地告诉他。 他垂首望着自己手中的笔。出生至今,他是第一次拿笔。 虽然不知自己能学多少、会多少,可是,他活着,就不能放弃。 看向书生,他点了点头。 斯文书生对他微笑,道:“我姓景,你叫我景先生就好了。” 自那日起,景先生每日都会亲自教他读书写字。景先生总是非常有耐心,且不嫌弃他这个乞儿,有几个年轻人与小孩子,也和他一起,好像在私塾上学那般,他便猜想自己是来到某间书院。因为他讲不出自己的名字,黑脸的说他人安静,于是替他取了阿静”这个称呼。 没几日,有个黑豆眼的中年男子来了,一见到他,先是皱了下眉头,跟看皮笑肉不笑地道:“景先生,你上个月才捡了一个人回来。” 他没继续讲下去,可阿静也知他是在意指怎么这个月又捡人回来。阿静担心自己给景先生惹祸,惶恐地望向景先生,然而景先生只是微微一笑,道:“他是我的学生。” 听他这么说,阿静胸口一热,差点掉下眼泪,心里充满感激。 景先生和其他人,对他照顾有加。他后来才知黑豆眼的男子是掌管此处之人,虽一开始态度冷淡,可最后却仍是让他待下,没再说过些什么。 他认识好多同学,黑脸的拉着大家和他称兄道弟,住了一段时间后,他身体渐渐恢复了,也熟悉其他人。 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习字的初衷,为了要尽早能把事情写出来,他比任何人都勤于学习。一个月下来,他已习得百余字,练习写的纸、用掉的墨,不计其数。 “……我名为陈久,今年十五岁,为常州滋县人,家有父母及两兄一姊共六人,以农为生,当县大地主欲买我家之地,我家不从。一日夜,地主放火烧我家,父母死于火中。兄姊逃出,却遭活活打死。我伏地,誓言必当告官。地主本也欲打死我,忽闻言大笑,曰,割掉我舌,看我如何告官,我舌遭割,幸未死,上京告御状。” 黑豆眼男子缓缓地念出他所写的文章,阿静想起烈焰焚烧他父母,兄姊惨遭打死,登时哀痛欲绝,无声恸哭。 因当地官员皆和那地主有勾结,所以他无法申冤,想起听过的故事之中,上京告状,定能平反冤情,于是他孤身一人独自北上,饿了乞讨,困了睡路边。凭看一股坚强的意志,他终于来到京城。然而,衣衫槛楼的乞丐,怎能入宫?怎有办法见到皇帝?他每日都到凌霄城门前乞求进宫,侍卫只道他是个哑巴乞丐,总是赶他走,甚至打他。就算鼻青脸肿,就算头破血流,他也坚持看去,可他终究抵档不住北方的寒冷,染上严重风寒,只能躺在大街上等死。 眼泪流满阿静的脸庞。他是个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了,眼神无比的坚毅。 那黑豆眼男子看看他,良久,道:“你运气极差,却也极好,我们都是一样的。” 阿静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不懂他为何半夜来叫醒他,要他把白天写了很久的文章拿出来。他只会使用浅白的文句,其中甚至有许多错字,可已经是能让人理解的叙述了。他几乎迫不及待,本打算明日一早到凌霄城门前草给大官看的,就算没有人理会他,他也要一试! 黑豆眼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道:“你不知你遇上的是什么人,那也无所谓,你迟早会明白的。” 语毕,他草看文章走了。 翌日一早,阿静重新写过一张,想要到街上去,黑脸汉子却搔着头,说:“出去啊,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咱们这里门禁森严,你还没牌子,要人带,不然晚点有空了,我再带你出去。” 门禁森严?因忙于学习,他专心得没有多于空闲探知周遭环境。阿静终于用笔写下他一直以来都没问过的问题。 “这里是哪儿?”黑睑的一瞧他写的疑问,哈哈大笑。“这里是咱们大玄的皇宫啊!” 闻言,阿静大惊! 原来他一直住着的地方并不是什么书院,就是他之前怎么也进不来的凌霄城!他双手发抖,终于明白自己是遇到贵人了! 昨夜黑豆眼男子话里的意思,拿走文章的用意……阿静激动地跪倒在地,忍不住大哭。 黑睑的在他旁边团团转。 “欸欸?怎么了?小老弟,可别哭啊!等会儿老师来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那一夜,他熟睡了,自家破人亡以来头一次。 五天后,黑豆眼男子带他去某个隐密的地方,让他确认杀死他全家的地主,他看着对方跪在自己面前,吓得尿在裤子上,不停讨饶:“是我错了!求求你!求求你啊!是我不好门地主语无伦次地一直重复,击打自己的脸颊,打到双颊红肿。 阿静却是一点感觉也无,当初杀他全家,这个人可有留情过? 他对黑豆眼男子点点头,确认是这个人渣。黑豆眼男子眼神一扫,那个地主就给官兵押下去了。 黑豆眼男子道:“此人将会被判腰斩之刑,慰你家人在天之灵。” 阿静跪在黑豆眼男子身前,不住地磕头。 “恶有恶报,不用谢我,去谢你的老师吧,若不是他捡你回来,你又岂能申冤?他有恩于你,你该懂得回报。” 阿静抬起头来,跪得直挺挺的,以食指在地上写下“命”一字,表示此命已是恩人的,无论要他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辞。 那黑豆眼男子,也就是朱远,点了点头,说:“很好。” 虽然景冲和总是捡人回来教他很头疼,可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禁卫所里的人越来越多了,算是帮他网罗可用之人。 不过气氛也越来越和乐就是,唉。 夜晚,韶明笑问丈夫:“听说你最近做了一件好事。” “好事?”景冲和不解。想了一想,道:“我是又多收了一个学生。”这对他来讲的确是很好的事情。 韶明其实不大管禁卫所的事情,只是朱远会对她大略报告,之前朱远提及丈夫便一脸苦恼,最近倒是好多了,虽然偶尔还是会皱眉。 以她对朱远的认识,这可是十分难得的。 “你还真喜欢当老师。”她笑说。 “我是。”他承认。 “你打算还要收几个学生?” “若有人还愿意称我为老师,我便教下去。” “那你的学生要称我为师娘了。” 夫妻俩互看,相视而笑。 据记载,韶明朝禁卫达三百余人,为玄史上最多,并与其夫景冲和学生人数增长不谋而合。 后记 这是个国家元首和平民的故事。(笑) 其实一直以来,我脑海中也有个古代的蜘蛛网(我朋友对我说,你不要再蜘蛛网了!囧),只是我写故事向来看感觉,古代的感觉不知为何很久没有出现,于是,我很久没写古代了。 所以当感觉终于出现的时候,当然就写了。虽然久久没写古代,但还是写得非常开心。 这是个背景架空的故事,我草了许多朝代的设定混在一起,也有很多是自己编的,因为架空,所以可以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得很爽很高兴。xdxdxd(我不想写太监,因为我不喜欢,还有其实历史上皇帝微服出巡的真的极少,戏剧上很多倒是)。 皇帝的称呼及自称,我也用不是一般见的,因为创国所以赋予它不同之处。 我还把很多现代现实社会的东西一起写进去了,譬如说有钱人多缴税或另一半不干政之类的xd,很多部分都是现代的东西,又譬如像是红纱日,其实就是情人节,只是巧克力或礼物被我用花替代。(话说今年有2月29日,我看新闻说某外国2月29日有一个求爱节,说失败的人会从对方那里得到一块钱。好沉重的一块钱啊}日) 还有夫妻结也是我逛拍卖网站的内衣,看到一打开蝴蝶结衣服就可以脱光,我在心里呐喊yes!棒到极点所以偷笑写给景冲和的福利……玄国人真的不保守啊,xdxdxd.(不过只有初次婚礼才用,因为男人还是要享受自己一件一件剥掉的乐趣嘛xd)。 另外就是皇宫里的秘道,某天看到新闻记者采访蒋公故居,然后在秘道溜滑梯让我印象深刻。xdxdxd.(其实我很喜欢这种生活里处处是灵感的感觉,写的时候想到就很开心)。 关于韶明,写她并不困难,不知为啥,可能是她站在我脑袋里很久了,所以写得很顺,像她这样子的人,只有景冲和那样的人才能跟她在一起。太强的人,无法包容她;太弱了,她又不欣赏,她也不会要一个整天会跟她斗来斗去的人。 在遇到景冲和前,她只会那样当皇帝,当一个像是父亲那样的皇帝。父亲影响她甚深,她没有爱,也不能爱,只是终究她还是遇见了景冲和,想要拥有景冲和的这种心情强烈得不可抹灭,所以她开始认为,或许她不是不能爱的,国家和景冲和,她要两个都拥有!至此,她才真的算是脱离父亲的影响,开始做一个属于她自已那样的皇帝。 我有时看到关于皇帝的戏剧,有些皇帝心中只能有国家,必须牺牲什么,我就想,当真的无法分清的时候,就是无法分清啊!为什么一定要牺牲呢?所以觉得超级不甘心的xdxdxd,之于韶明,她就是觉得国家和景冲和同等重要,无法排先后,而她会用自已的能力来拥有。 景冲和,其实就是本百科全书xdxdxdxdxd。他喜欢看书,看得很杂,看得非常多,他的知识就是他的力量。他有他顽固冲动的地方,可是他也全心疼爱他的妻子。他是个觉得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之人,他不会接受那种,明明我们互相喜欢可是却一定要分开这种莫名其妙之事(他顽固xd)。 他只介意做对的事,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他的强,是隐性的,不显外的。他看起来温和无害,其实真的跟他交手才烦人呢xdxdxd(其实朱远觉得景冲和运气很好,而他不得不认为好运也是一种实力)。 我个人是很喜欢这两个人,尤其是韶明这种个性,我觉得她很可爱,她跟景冲和的对手戏写起来十分有意思(我写两人甜蜜亲热的时候心里超澎湃啊!xd),可能是因为我写这个故事写得很开心,所以也偏爱了吧。(笑) 这个故事有些宫廷的部分,因为我不想偏离主线,所以都是营造气氛为主,精简地写过,不花太多篇幅。 至于韶明传位有传位外姓的疑问,我觉得解决方法有两种:其一是,长子从母姓;其二是,从父姓,传位给外姓便外姓。我觉得比起姓什么,韶明更在意的是国家有没有治理好,何况当初父皇传位给她,便也是不在意此事,所以两方都是有可能的情况,就不写明了,留一个开放的空间。 最后的女皇夫妇秘史,是想写一些他们夫妻私下的相处,很像日常记事那样,宫廷外史,则是想表示后来禁卫所里的人很多都是景冲和捡来的,令朱远大伤脑筋xd}可是可用之人也多了不少就是了,只是对宠学生的景冲和而言,那些可都是他可爱的宝贝学生,才不是什么禁卫呢。 玄国之外还有其他国家,我脑袋里有地图,有设定,有一个广大的架空古代,但什么时候能写,只能看感觉有没有降临(灵感对我而言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啊二曰) 我的宝贝现在已经八个月大了,每天看他成长觉得很新鲜有趣,小宝宝真的好可爱的啊,日子真的过得好快呢! 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谢谢大家愿意翻开这本书。 谢谢我的亲友,我的家人,我的老公和宝宝! 谢谢出版社,下次见啰! p. s.写完这本书之时得知德珍老师过世了,真的感觉十分惋惜。 德珍老师帮我画过很多本书的封面,谢谢她,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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