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上》 第一章 清晨中茫茫的晨雾缓缓散去,殷红刺眼的血珠,则顺着光滑的剑身缓慢淌下。 一夜血战过后,纪非站在别庄的小院中,无声地凝视着那柄自家暗卫遗留下来的佩剑,以及遍地没来得及掩去的血迹。 就在昨儿个夜里,朝中隶属二皇子旗下的刺客倾巢而出,突袭她纪家并未登记在册的这幢小别庄,事前没来得及接获示警的暗卫们,在敌方刺客来袭时,只能将她与两名老仆强押进别庄的地窖,不顾她的反对强行挂上了门闩。 接下来的夜色里,纪非就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中,彻夜聆听看外头的厮杀,直至清晨来临,由她父亲派来的大批救援人马这才姗姗来迟地赶至,接手外头早已定下的残局,并将她自地窖中领了出来。而这时,院里已不见昨夜那十来名护着她的暗卫,更不见那一拨刺客的踪影,只留下遍地的鲜血证明昨夜的一切并非是场噩梦。 她的名字叫纪非,本朝户部尚书之女,当今皇后则是她的姑母,听说她出生后钦天监曾算过她的生辰八字,说她命中注定贵不可言。 而这谣传,不知怎地也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当时朝廷正分成三大派,分别拥护太子与另两名过继给皇室的异姓王皇子,因太子自小体弱,性情也太过仁厚,皇后深怕太子日后恐将会在朝中失势,因此极力拉拢外戚为太子立下靠山,很不幸的,她纪家,则正是皇后的直系血亲。 在她五岁那一年,皇后即为她与太子定下了娃娃亲,但朝中拥立另两名皇子的两派人马,则不希望她纪家再与皇室亲上加亲,故自她满五岁起,便时常派人在她身边制造些人为的意外,或是干脆直接派出杀手暗杀她这名未来的太子妃。 为了让她这名尚年幼的太子妃能平安长大,她大伯的一对孪生女儿,也就是她的亲堂妹们,自她六岁起就被养在她的家中当成了她的替身,而她这名堂堂纪氏大小姐,则隐姓埋名避居至别庄,陪伴在她身边照看着的,只有一个春嬷嬷与兰总管…… “小姐,老爷来信。”跟在她身边已有七年的兰总管,在处理完前院的大小事后,恭谨地站在她身后道。 “说。” “老爷信上说,三皇子派依旧怀疑堂小姐的身份,因此老爷决定,今后若非必要,将断绝与小姐的往来,以免朝中之人起疑。” “大堂妹她可还好?”既然远在别庄的她都遭袭,那身为替身的大堂妹岂不是遭人识破了身份? “堂小姐日前已由夫人带回娘家省亲,眼下安全无虞。” 她蹙着柳眉,“那昨夜是?” “老爷信上说,昨夜只是试探,堂小姐的身份并未遭到拆穿,请小姐放心。” 明显松了口气的她一手抚着胸坎,“那昨夜暗卫的伤亡数为何?之后的事我爹又打算如何处理?” 兰总管高大的身子僵了僵,他紧握着两拳,朝她低下了头。 “兰?” 他音调低哑地道:“前一拨暗卫……已死尽。” 纪非一怔,没料到昨夜竟是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一下一拨的何时派来?”她强忍下心痛,逼自个儿面无表情地再问。 “老爷说,纪府将不再派暗卫以免他人起疑。”兰总管同情地看着年仅十三岁的她,此时在她娇俏的面容上,早已不见孩童的天真模样。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春嬷嬷,听了后不禁深深抽了口气,而纪非却是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模样。 “知道了。” “小姐……”春嬷嬷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惶然失色地看着她。 “我明白,我爹他这么做是对的。”纪非淡然地说着,音调并没有什么起伏,“愈是派人来保护我,也就愈启人疑窦,既是如此,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来得安全。” 春嬷嬷不甘地问:“那今后……” “今后咱们的小命,就由咱们自个儿揣着吧。” “……这与自生自灭有何不同?”有人保护时,他们都已活在腥风血雨里头了,若是撤了防卫,那日后……老爷他可还记得被他流放在外头的这位小姐,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纪非没时间在腹里堆积那无谓的闲愁,她仅只是拍拍春嬷嬷的肩以示安慰,接着她转过身。 “兰。” “老奴在。” “待会儿咱们就搬家,收拾几样衣物就成了。”她很快即拿定主意,“待到安全地点再同我爹报个平安,至于地点,就别捎上了。” 兰总管略略皱眉,“为何?” “他人既然能由着我爹这条线找着我,那么若是连我爹也找不着我,岂不是更能确保咱们的安全?” “是。”虽然觉得冒险,但兰总管也认同她这作法。 “小姐……”春嬷嬷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却见她摆摆手。 “都去收拾东西吧。” “是……” 在他俩走后,纪非嗅着院里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儿,仰首望着初秋一望无垠的晴空,她试图在那湛蓝一片的天际里追寻半点过往的痕迹,可她单薄的记忆,除了能给她几张熟悉的面孔,和小时候的片段回忆外,却不能再给她更多。 这么多年了,她老早就忘了家庭温暖是怎么回事,和那些血浓于水的亲情又是怎么回事,她所记得的,就只有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重责大任,与他人为她所做的牺牲…… 她倏然抽起那柄插在地上的宝剑,横空奋力一划,院中的一块大石在剑光过后,整齐被劈成两半。 在日后,或许不只是她的这位大堂妹,就连她的二堂妹,都将可能会因她而死。 就在那不远的未来。 打从火速搬家,与所有人断了联系,纪非携着两名老仆,自温暖的南方千里迢迢来到这处偏北之地,买下了这座远在小山上的宅子后,这一住,也有一个月了。 这儿与南方的天候很不同,方入冬,大雪已迫不及待地遍铺大地,凛冽的北风刮得人面颊生疼。这日子再往隆冬走点,不似南方迷濛如雨般的细雪,这儿的雪势像是深怕他们这些外来客不知这儿天寒似的,鹅毛般的大雪下得是盛大又壮烈,三不五时如暴雨般落下就算了,时不时还成日漫住了整座小山,将山顶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纪非抹去了沾在她眼睫上的雪花,再拍了拍微有僵意的面颊,本想今日的雪势较缓了些,窝在房里望雪兴叹的她,总算是能出门活动活动筋骨了,岂料一入院里,她就两脚踩进软绵绵的雪堆里动弹不得。这下甭说是想练练剑了,依她看,这雪要是再多落个两日,她的这个小院子恐怕就会被埋在雪堆里看不见。 搁下手中的宝剑改去寻来铲子,纪非认分地在雪地中铲出一条出入的雪道,当她就快整理好这座小院时,自她顶上忽地传来一阵羽翅拍打的声响,接着在她身边的一株老松,便自上头落下一块又一块累积在松叶上的积雪,随着雪块重重落地,一抹黑色的身影也跟着落在她的脚边。 她放下手中的铲子,低首细瞧,眼前这一团黑的东西是只鸟儿,又或许该说是只已成年的黑鹰,眼下浑身染血的它正紧闭着双目,奄奄一息地倒在她的脚边。 “小姐,这是……”听见院中动静的兰总管,微喘着气赶到院里来。 她蹲在黑鹰的身边轻问:“这附近可有猎户?” “记得应该是没有的……”这座小山上因长年来都没什么猎物,大多数的猎户都是住在邻山那边才是。 “你可知这是什么造成的伤?”她小心地拨开黑鹰的羽翅,指着它血湿的胸口问。 “老奴不知。”也蹲下来查看的兰总管,自怀中掏出了帕子就往还冒着血珠的伤处按压。 “春姨,你将伤药和纱布拿到我房里去。”纪非弯身抱起失去知觉的黑鹰,配合着兰总管的脚步,两人一步步往她的院子移动。 “这就去!” 将黑鹰挪回房中,并紧急地替它救治了后,纪非望着一动也不动的黑鹰问。 “如何?” “一边的翅膀骨断了。”兰总管在桌边的水盆里洗去了两手的血,“也不知它在断翅的情况下是如何飞来的。” 她再看向负责包扎的春嬷嬷,“还有别的伤吗?” “只剩胸口那处伤。” 一直昏迷着的黑鹰,在他们打算将它自桌子上移下来时,突然睁开了双眼,一对金色的眸子直对上了纪非的两眼,它看了看四下,有些防备地瑟缩起身子。 “很疼吧?别害怕,再歇一会儿,我们不会伤害你的。”纪非伸手止住它的乱动,“春姨,你去杂物间找个竹篮子,顺道再找些碎布来。” “小姐,你这是要养它?” “嗯,它这伤不治好可不成。” 春嬷嬷忙想阻止,“小姐不可,这鹰是野物,也不知它伤不伤人,若是它野性凶猛一一” 原本犹躺着的黑鹰,在她话未说完前,已奋力拍着另一只未受伤的翅膀勉力站起,摇摇晃晃地走至桌边来到纪非的面前,将一只翅膀悄声搭在她的手上,金黄色的眼珠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瞧。 “你可会伤人?”纪非瞧了瞧它的举动,微笑地看进它的眼底。 黑鹰下一刻即有模有样地对她摇首。 “那你乖乖留在这儿养伤可好?”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聪慧的黑鹰再朝她点头。 纪非笑笑地看着另两人,“喏,它都这么说了。” “小姐,这鹰……听得懂人话?”开了眼界的兰总管,有些好奇地想上前摸摸它的翅膀,却被它不客气地拍开。 她一手抚着下颔,“看样子似乎是。” 通体漆黑的猎鹰,先是瞧了瞧又担心又害怕的春嬷嬷,再看看脸上虽在笑眼睛却没笑的兰总管,它歪着头似是想了想,最终踩着蹒跚的脚步走至纪非的身边,抬起爪子往纪非的手臂上踩,在纪非的配合下爬上她的肩头,选择老老实实站在她的肩上不动。 对于黑鹰的举动,纪非有些愕然,半扶半推地协助它站上她的肩头后,原本她还担心它的利爪会抓伤自个儿,却没想,黑鹰却主动地放松了爪子的力道,光是靠着摆动两翅来保持平衡,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比她还怕她会受伤似的。 “黑鹰留在我这,这事就这么定了。”为了它的体贴,纪非朝两名犹错愣着的忠仆道。 既然决定好黑鹰的去处了,一只装有碎布的竹篮很快就被送进纪非的闺房里,就近搁在纪非床边的小桌上,担心伤势不轻的黑鹰会被这天候冻着,兰总管还贴心地在小桌旁添了一只小火盆。 当夜里纪非在书房处理完公事回到房里时,她本以为早该窝在篮里歇息养伤的黑鹰,却一反白日里的听话温驯,时不时就拍打着伤翅想自竹篮里跳出来。打算上床就寝的纪非拦了它几回,却怎么也阻拦不了它离篮的决心,迫不得已,她只好将它给抱出来搁在床边,哪想着地理位置黑鹰仍是不满意,一心就是想跳下床往门边去,这让累了一日的纪非不禁觉得有些疲惫。 “你这是怎了?都快子时了,你不好好歇着还折腾些什么?”她抱住挣扎不休的黑鹰,以为它是不喜欢篮子,所以打算将它抱进被窝内。 遭制住的黑鹰张大了嘴,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叫声,只是一迳地想逃离被窝与她。 第二章 “睡不着?”她抱起它,低首看着它骨碌碌似会说话的双眼,猜测地问。 它瞪了她半晌,闭上了嘴扭过头去。 她想了想,莞尔一笑,“该不会是觉得别扭吧?” 这回黑鹰连理都懒得理她。 “……或是你怕羞?”她继续猜测。 它直接抬起没受伤的翅膀掩住她的嘴。 “我说你一只鹰羞什么羞?”纪非直接把它这反应当作是默认,一手将它抱紧并拖进被窝里,“快睡,天很冷。” 厚实的锦被遮天盖地的自上头盖了下来,阻去了黑鹰逃跑的去路,同时也将它困囿在纪非温暖的怀抱中。纪非小心地避开它的伤翅,一手按住不时乱动的黑鹰,过了许久,不仅是昏昏欲睡的她倦极了,就连被她体温熏得暖烘烘的黑鹰也困了。 方入梦境未久,丝丝寒意就像是穿透了暖和的锦被,渗进了被里也渗进了纪非的梦里,长年来时时保持警觉的她随即醒来,接着她便明显地僵住了身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她之所以会莫名夜半醒来,不只是因全身冰凉凉的,还因她两手似正抱着一具光滑的身子,且那触感……还挺不错的。 小心确认包围浑身的凉意是由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后,纪非缓缓抬起水眸,两眼紧紧锁住近在眼前的那一张俊容。 “……你是何人?”好不容易,她这才自喉间挤出声音。 有着一双冷目的男子没搭理她,眼中寒意甚是冻人。 “你是那只鹰?”她也只能这么推论了,毕竟她可没有夜半梦游出门去逮个美裸男回家陪睡的好习惯。 他仍旧没吭声,目光专注地打量着她,像是非在她面上看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你究竟是什么?”既然对方不说话,那她也只能主动点往下问了。 “修啰。”皇甫迟淡淡轻应,“可以放开我了吗?” 修啰? 虽不知那是什么,但以这偏凉的体温来看,总归不会是人就是。 “我无敌意。”感到他的推拒,她两手紧紧环抱住他结实的背后,以免下一刻会被他不怜香惜玉的推下床去。 “放手。”皇甫迟在她两手在他身上打结,怎么也拨不开时,俊容上终于出现了些许恼意。 “我其实也没那么怕冷……”她的两脚紧缠住他修长的双腿,免得即使受了伤气力还是比她大的他会两脚将她给踹下床。 他没好气的问:“那还搂得这么紧?” “我怕一放开会瞧见不该瞧见的东西。”冤枉啊,难道他忘了他现下是浑身光溜溜的吗? “……” 感觉他停止了抗拒推攘,纪非总算是稍稍放下心。她试着挪动被他压得有些发麻的右臂,他也配合地将身子往床里头挪,可这一挪一动,乍现的春光,即大开大敞地出现在她的视野内地供她欣赏,迫使她不得不再度将身子贴回他的胸坎前,主动替他遮掩住无限春光。 “……”她真的不是故意占他便宜吗? 紧抱着他好半晌,觉得这景况怪异得紧的她,清了清她的嗓子打破他俩之间的僵局。 “你一到夜半就会变成这副模样?”怪不得方才睡前他说什么都不肯让她抱进被窝。 皇甫迟轻声更正,“是原本就这副模样。” 她抬起小脸,美好的黛眉往上挑了挑,明澈的大眼中盛满了好奇。 “我中了咒。”他有些不耐地解释,“解咒前,夜半会恢复原身,天一亮则变成鹰。” “何时可解咒?”她微微抖了抖,总觉得源源不绝的凉意,正透过他们交缠的肢体缓缓传至她的身上。 他冷眼一扫,“总之不会是现下。” “那咱俩得继续抱多久?”虽说眼前人再赏心悦目不过,但老抱着跟冰块似的身子,也挺让人吃不消的。 “你只要把眼闭上让我去寻套衣裳就成。”这话她早问不就得了? 她气定神闲地再问:“你哪来的衣裳?”捡到那只黑鹰时,她可没见鹰的身上有穿什么衣服来着。 “……”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动了动就快僵硬的身子,并在抬起头来时顺道问了他一句,“你听过狮吼功吗?” 一脸疑惑的皇甫迟尚不知她为何突然问他这个时,她已直起上半身,以惊人的音量朝门外大喊。 “兰!” 被她洪亮的叫唤声吼得两耳嗡嗡作响的皇甫迟,怔愕了片刻,在回过神来时,她已又安安分分窝回他的胸前,并拉高锦被牢牢遮住他俩的身子。 “小姐!”以为她又遭遇什么不测,就睡在邻房的春嬷嬷,闻声不顾衣衫不整,十万火急地拍开房门冲进来。 纪非悠悠哉哉地应着,“在这候着呢。” 定睛瞧清楚房里的状况后,春嬷嬷登时膛大了眼,结结巴巴地开口。 “小姐,你、你……”她房里怎会有个男人? “你没看错,你家小姐正轻薄着美男子。” “小姐。”同样也闻讯赶来的兰总管,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不知你唤老奴来是……”这是要阻止她的非礼之举呢,还是助她一臂之力? “快去捞几套你的衣裳来吧,咱们家的贵客眼下正不着片缕。”她很大方地与他们分享贵客的窘况。 什、么? 春嬷嬷霎时白了一张脸,抬起一手,颤颤地指着她那张若无其事的小脸,而兰总管则甚感兴味地挑高了两眉,站在门边动也不动。等得不耐烦的纪非在他俩迟迟都不吭个一声时,慢条斯理再对他们添上一句。 “倘若你们不介意待会儿他光着屁股在你们面前晃荡的话。” “小姐!”终于被吓回神的春嬷嬷,当下被她有失闺仪的举止气得快背过气去。 “小姐稍候片刻,老奴这就去。”兰总管微微轻叹,转过身就以轻功飞掠出院子,准备为自家小姐救火。 没过一会儿,办事效率素来甚高的兰总管,捧来几套他自个儿干净的衣裳,还顺手捎来了男用的鞋袜,恭恭谨谨地站在床边有请贵客着衣。 “你们还不出去?”纪非看着他们还赖在原地生根的两脚,“或者你们想参观一下他是如何更衣?” “小姐呢?”春嬷嬷使劲扭绞看手中的绣帕,仿佛那绣帕就是她的颈子似的。 她无辜地眨眨眼,“我也得出去吗?” 始终被他们主仆三人视为无物的皇甫迟,总算是逮着机会可以出声了。 “出去。”她摸也摸够了吧? “小姐,恕老奴失礼了。”兰总管面上噙着一抹笑意,朝纪非微微躬身,接着出手如闪电地一手将纪非给拎出被窝,一手飞快地将锦被给盖回贵客的身上。 遭自家忠仆一路给拎出门外的纪非,两脚才在地上站定,一抬首就见两张黑压压的脸庞直朝她压过来。 “小姐……”眼瞳里明显盛着两把怒火的春嬷嬷,边整理她凌乱的衣裳边瞪向她。 “小姐,不知房里的那位贵客是……”兰总管的笑意宛如沐人的三月春风,可她怎么瞧着就怎么觉得背后阵阵生寒。 纪非一手掩着嘴,秀气地打了个呵欠,“咱们救的那只鹰。” “妖、妖怪……”春嬷嬷一愣,汹涌的火气迅即散去,颤魏魏地将两眼瞥向紧闭的房门。 “非也。”纪非好整以暇地伪造贵客来历,“是神仙大人。” 已换好衣裳的皇甫迟,在打开房门听见她这说法时,颇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神仙?”兰总管有些纳闷地瞥向眼前虽是披头散发,但也还勉强算是人模人样的贵客。 纪非镇定自若地看向皇甫迟,“对吧?” 虽是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但也没觉得她怀有什么恶意,因此皇甫迟并没有反对地朝他们点点头。 “不知神仙大人怎会……”对于这名凭空出现又来历不明的贵客,兰总管还是有些不放心。 纪非很快即接过他话尾,“他一时大意被仇家暗算。” “神仙也有仇家?”原本都快躲到纪非身后的春嬷嬷,听了后好奇地自她身后探出头来。 “自然有。”纪非气定神闲地一笑,拖着两名老仆一块儿进去房内,省得大伙儿在外头挨冷风吹。 将人都给拖进屋里后,纪非三两下便说明完皇甫迟中咒之事,唬得他俩一愣一愣之余,她再把已盘算好的话顺势托出。 “若没别的问题的话,那么计划照旧,在他伤愈前就继续住在咱们家。” 春嬷嬷与兰总管不语地看着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的皇甫迟,冷不防的,正巧被皇甫迟也正打量着他们的眼神给撞上,登时他俩不约而同地浑身泛过一阵寒颤,总觉得……他那眼神,冷冽得跟刀锋似的,仿佛被他瞧上几眼就会被划伤…… “都别杵在这儿发愣了。”纪非起身拍拍两掌,“春姨你去拿伤药过来给他换药,我瞧他臂上的纱布都渗血了;兰你去烧些热水,待会给他擦洗擦洗身子,瞧他身上脏的。” “是。” 打发走他们后,她招手要皇甫迟在她身边坐下,待他一坐定,她就压低了音量细声问:“介不介意我说你被仇家追杀?” 皇甫迟无所谓地摇首,“反正与事实相去不远。” “之所以说你是神仙,是因他们胆子小禁不得吓,你莫见怪。”若是让人知道她家有个能变鹰又变人的贵客在,少不了会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虽是不知修罗究竟是什么,为求万一,还是瞒着点较为妥当。 “嗯。” 等到兰总管端了盆热水,大致为皇甫迟擦洗过脸与身子,也让春嬷嬷重新上好伤药后,无事可做的四人,又再次坐在房内面面相觑。 稍事梳洗后的皇甫迟,一改先前灰头土脸的模样,清俊的脸庞配上被兰总管梳理好的一头青丝,再加上身上那一袭雪白的衣裳,猛一看还挺像是仙貌飘飘的世外仙人,若不是他的那双眼生得太过锐利太过不染人气,还真让人想就地拈上几炷香拜上一拜。 “你们还有什么事?”皇甫迟用尚完好的一手掩着隐隐作疼的胸口,不明白这些人怎都不出去,尽是坐在这儿打扰他的歇息。 纪非以指轻敲着桌面,“你方才说,天亮时你会变成鹰?” “那又如何?” “想瞧瞧。”她坦坦迎上他不善的目光,对他笑得再理所当然不过,而坐在一边的另两人,也同意地频频颔首称是。 “……随你们。” 当远方山峦处的晨曦染红了天际时,伴着他们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的皇甫迟忽地站起身,在屋内三人的目光下,修长优美的身躯剧烈地颤了颤,下一刻,本好端端穿在他身上的衣裳成套坠地,接着一只眼熟的黑鹰自地上成堆的衣裳里冒出头来。 “太无耻了……”春嬷嬷面色微绯地以绣帕掩着半边的脸。 兰总管徐徐呷了口热茶,“可不是?” 又再次变成黑鹰的皇甫迟,站在地上不解地看了看他们,眼中明明白白的写着:你们在说啥? “就是礼义廉耻。”纪非伸手将黑鹰抱上桌来,拿过准备好的竹篮,将黑鹰给放进舒适的篮中,“他们的意思是,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脱光了的举动太不检点了些。” 黑鹰的小脑袋歪了一边,“礼义廉耻?” “嗯。”她感慨不已地看着这只会说人话的黑鹰,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她太累之余所生的幻象,又或者是没有睡饱下的产物。 第三章 岂料皇甫迟的下一句话,马上就让她的感慨全都扔到天边去。 “那是什么?” “……” 春嬷嬷表情木然地转过头去看兰总管,兰总管僵着笑脸不语地看向自家小姐,而纪非则与上方的房梁来个无奈对望。 “不知神仙大人您是打哪儿来的?”过了一会儿,纪非在两名老仆的请求目光下,问出了眼下他们最想知道的问题。 皇甫迟想了想,然后隐喻地以爪指了指上头。 她揉揉眉心,“从没人教过你凡间的这些?” 黑鹰不负众望地再次摇首,“没有。”素来就是独来独往的他,哪曾习过这些? “……”很好,这下他们有得麻烦了。 如同纪非所说,他是遭仇家所追杀,这话可半点没掺假,只是这仇家的身份…… “被自家人所伤?”纪非讶异地看着蹲在篮里的黑鹰。 “嗯。” 打从答应了子问之后,即在各界流浪了数千年的皇甫迟,就在前阵子,总算是在人间被修罗道的那几张老面孔给堵上了。 原本是打算拎他回须弥山的无色与无相,本以为这个年纪最小、素来最不合群的修啰,这几千年就只是玩心太大,所以就像风筝似的一界逛过一界,哪儿也不定根也迟迟不肯归家。 当他俩找着皇甫迟时,他已在人间里待上了千年,并时不时地救灾济民,一副俨然守护人间的模样,大大悖离了他修罗的本分不说,他甚至还向他们坦言,他连修罗道和修罗这身份也都不要了。 想要讨个原由,偏偏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再加上他俩又改变不了皇甫迟那坚定不改的意志,无色与无相气炸之余,一个按捺不住本性,就冲动地与皇甫迟动上了手,打算就这么把这顽固的小子给捆回修罗道去再说。只是,一直流浪在外的皇甫迟,这些年来,在术法与身手各方面,也不是都没有半点收获的…… 使出了各界术法这才将无相打趴在地,皇甫迟才正想下狠手以绝后患时,善咒的无色即在那当头对他下了咒,硬是将他这名修罗给变成了只凡间的黑鹰,他虽负伤侥幸逃过无色的毒手,可却避不开他俩日夜不息的联手追杀。 变成黑鹰这副模样,虽是没给皇甫迟带来太大的困扰,可无色似是在那咒文里又添了些什么,诡异地将他的法力给封在鹰身之内,令他半点也动用不得,唯有在夜半恢复人身时,这才能稍稍夺回些许堪用的法力。 就在那一日,他运气不佳地又再次遇上了穷追不舍的无色,无法回击的他胸口遭无色一掌重创,还被剑风伤了一边的羽翅,他忍痛逃了出来,却也再无力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这才会巧合地掉到纪非她家的院子里来…… 在醒来后,他发现纪非所提供的庇护与疗伤,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因此从不曾与凡人接触过的他,难得地放下了身段,接受了她的提议,决定就暂时在她这儿避避风头,顺道也正好可躲过无色与无相的追捕,只是他没想到,他才落脚不久,就被她捅破了他身份的这张纸。 见眼前的黑鹰一个劲地发呆,纪非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你是不是对他们做了什么,所以这才结上仇?”以他这冷飕飕的性子来看,横竖他得罪人的机会比较大。 皇甫迟不以为然,“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她这才想起她一直都忘了问这回事。 “皇甫迟。” “你中的咒何时才能解?”虽然他这副黑鹰模样也挺好看又逗趣的,不过老是这样日日夜夜变来变去也不是个正事。 “需炼丹才能解。”皇甫迟老早就想对她说这回事了,“不知能否借府上丹炉一用?” “……丹炉?”她拖拉着音调。 “嗯。” 纪非一手抚着额,“你以为那玩意儿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吗?” “不是吗?” “……”神仙大人果然不是凡人啊。 以往她还想着,这位神仙大人既是出现在这座人间,那么好歹他也该认识点凡间的寻常知识,没想到他认识归认识,可识得的全都是些偏门的东西,反而正经的凡间事却是一问三不知。 她叹了口气,“凡人不会术法,当然更不会炼丹。” 见黑鹰一副张大了嘴错愕的模样,纪非笑着揉揉他的头,把顶上的鸟毛给揉得一团乱。 “今儿夜里你把丹炉的详细造法画下来,明儿个我叫兰想法子去弄一个回来。”也好,就当送佛送上西,也顺道让他们这些凡人长长眼。 皇甫迟点点头,见她伸长了一臂邀他跳上她的肩头,他很小心的不让尖锐的爪子抓伤她。 “走吧,咱们有正事得做。”她边说边合上房间的门扇,带着他往书房的方向走。 “正事?” “为你普及人间知识。”此乃首要之务。“……”不就是不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吗? 接下来的两日,皇甫迟和纪非全都一块儿耗在书房了,兰总管和春嬷嬷虽是很担心自家小姐的安危,可纪非一心要留客,他们这些做下仆的也不能奈她如何,于是他们俩就只能无言以对的站在书房的窗外,看着里头的一人一魔各自发愤用功。 纪非停下了手中正书写策论的动作,含笑地看着黑鹰站在书案上,正拿爪子小心翻动书页,见他埋首在书堆里看得聚精会神,有时翅膀还会受惊似的震动一下,还有那对黄澄澄的眼珠,时而会诡异地眯成一条直线,时而又会变得瞪眼圆圆,这让她不禁觉得一只黑鹰歪头看书的模样甚是可爱。 “皇甫兄。” 黑鹰的翅膀抖了抖,觉得她这称呼怪别扭的。 “不然,皇甫大叔?”以他年近三十的模样来看,她这豆蔻少女应当是能这么叫上一声。 皇甫迟转首迎上她调侃的目光,闷闷地与她对看了一会儿,有些没好气地挪开了眼。也不知怎地,他老拿这个少女很没辙,而她也和他所见过的凡人都来得不同,知道他的来历,也知道他可能不会是什么善类,她却既不害怕也不怯弱,照样胆大地收留了他,一点也不像窗外那两个成日提心吊胆的人。 他懒得应付人间的那套虚礼,“就皇甫吧。” “吃点吧,这都看上一个时辰了,该歇歇了。”纪非将方才春嬷嬷送来的一盘甜糕推至他的面前。 皇甫迟看也没看那盘甜糕一眼,兀自费劲地继续翻动书页。 她愈看愈觉得不对,接着恍然忆起,打从他来到这儿后,她似乎……还没见过他吃过半点东西。 “你不吃东西?”“没必要。” “不睡觉?”除了初时的昏迷与被她拖进被窝的那一回,他似乎根本就没合眼睡过。 “也不是很必要。”皇甫迟淡淡应着,在听到外头传来的抽气声时,神色不解地看向窗外。她就看他所看的方向望过去,“怎么瞪着他们瞧?” “他们的表情很奇怪。”皇甫迟盯着外头一男一女的脸。 “哪儿怪了?” 黑鹰又把头歪成一个不解的角度,“一个成日都在笑,一个动不动就抖着身子,两眼还时不时就漫着水气。” “他们是人间的凡人,会这样是正常的。”纪非闷住腹里升上来的笑意,“凡人就是这样,开心的时候就会笑,难过伤心或害怕时就要哭。”“……怎么哭?”他在修罗道时可没见过眼泪那玩意儿。 站在窗外光明正大偷窥的兰总管,听了后不禁用手掩着脸,而春嬷嬷则是很认真的低头在数地上的蚂蚁。 “咕噜--” 不太微弱的腹鸣声,忽地在安静的书房内响起,皇甫迟循声在房里找了半天,后来才赫然发现这声音是自他肚里传出来的。 “……那是什么声音?”黑鹰张大了一双金灿灿的眼睛要求她解惑。 她伸手指向他的腹部,“你的肚子饿了。” “我不曾饿过。”皇甫迟不信地摇了摇头,说得十分断然。 她想了想,“会不会是因你白日换了个身子的缘故,所以身子的知觉也跟着改变了?” “……有可能。” 纪非转首朝窗外叫唤,“春姨一一” “午饭待会儿就做好!” 没过多久,头一回上饭桌吃饭的黑鹰,又再次歪着脖子,摆出令人不得不忍着笑的可爱姿势。 皇甫迟看了看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的筷子,再低首瞧了瞧自个儿的两爪,他先是拿爪子拨了拨筷子,发现拿不起来后,他以爪子碰了碰纪非摆在他面前小盘里的饭菜,很快地又因为爪上油腻的感觉,放弃以爪进食这项动作。 见他似乎极度不愿用爪子进食,纪非另外取来一双干净的竹筷,挑了块撕碎的鸡肉夹至他的面前。 “来,张嘴。” 皇甫迟不语地瞪着她这喂食的举动。 她没把筷子挪开,“中了咒就认分点,或者你比较喜欢饿着肚子?” 又是咕噜一声,甚是会挑拣时辰的腹鸣声再度自皇甫迟的腹内响起,嗅着眼前勾惹人口水的食物香气,皇甫迟只坚持了一会儿,很快即被腹内的饥饿感给打败。 袖手旁观的兰总管,在他们一人喂食一鹰使劲吃了好半会儿后,有些不舍地打断眼前这难得一见的景况。 “小姐……” “嗯?”纪非漫不经心地应着。 “你快撑死神仙大人了。”黑鹰也就这么点大,又不是饕餮投胎的,她还连连喂他吃了大半只鸡? 纪非这才回过神,而根本就不懂得吃饭得适可而止的皇甫迟,在她终于停下筷子时,已撑得受不住地往桌上一躺,没过一会儿,吃得过饱的他,终于抛开了矜持在饭桌上大刺刺地躺平,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接着便是动也不动了。 纪非有些愧疚地道:“抱歉,我头一回喂鹰……” “没事,我也头一回吃饭……” 兰总管颇有风度的转过身去观察花瓶的花色,而春嬷嬷则是掩着帕子,蹲靠在饭厅一角诡异地抖耸着两肩。 “兰,叫你办的事办得如何?”纪非清了清嗓子,脸上还有些不自在。 “回小姐,丹炉已造好,摆在西厢的空房里。” “很好。”她转首问向还躺在饭桌上的黑鹰,“听到了?” 皇甫迟的声音有些模模糊糊的,“待我寻来药材我就开始炼丹……”“不急,先把你的伤养好来,那些事就交给兰去办吧。”她伸手替他揉着软软的肚子好替他消消食,而他则没抵抗半分,舒适地闭上了眼睛。 这般替他揉着,纪非发现,当皇甫迟变成黑鹰时,他就很好说话也很乐意她的亲近,哪怕是摸摸头、揉揉肚子这等的亲密举动也都没问题。可每回夜里当他一变回原样,别说是想碰碰他了,一靠近他,那眼神冷得足以将他们所有人冻上三尺冰霜。 又过了几日,皇甫迟身上的伤况明显好了些,只剩下他胸口的那处伤,也不知是怎地就是没什么进展。 这一日,总是浓云蔽日的天际难得出现了冬阳,好久没晒日的纪非自书房里搬出了一张椅子,就坐在院里边罗着融融的冬阳边读兵书,春嬷嬷则坐在不远的廊下缝衣裳。黑鹰蹲在纪非的肩上打盹,暖烘烘的阳光晒得他昏昏欲睡,在他打盹打得差点摔下她的肩头时,她把他抱下来放在膝上,这时他抬首看了她一眼。“睡吧。”她轻轻抚过黑鹰美丽的羽翅。 第四章 皇甫迟没有拒绝,因有伤在身,近来他一吃完饱饭眼皮就直直往下掉,他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后,两眼一合就梦周公去了。 当特意下山的兰总管,去采买完皇甫迟要炼丹所需的大半药材回来时,就看到一只羽毛黝黑油亮的黑鹰,躺在自家小姐的膝上睡得两爪朝天,不光是不远处的春嬷嬷闷声笑得都趴在廊上了不说,就连自家小姐也憋红了小脸,辛苦忍笑忍得浑身频频颤抖。 瞧瞧他们这些邪恶的凡人,究竟把天上的神仙给带坏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真是罪过太罪过…… 也不知是晒多了冬阳的缘故,还是饭吃太撑的关系,皇甫迟胸前的伤势在几日后总算是好些了,这天夜里子时一过,又再次变回原貌的他站在他打算用来炼丹的那间厢房房门处,看着那三双对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们……这是做什么?” 纪非笑咪咪的,“神仙大人炼丹呢。” “对呀对呀。”春嬷嬷也暂时忘记了害怕,好奇不已地杵站在房门处就是不动。 夜半不睡跑来凑热闹的兰总管也跟着点头。 皇甫迟一双耐看的剑眉微微往眉心靠拢。 “不能看?”纪非惋惜地问。 “不能。” “我们保证不会偷师。”不就是想开开眼界而已? “是会分心。”皇甫迟不讲情面地双手合上门扇。 七日后,一个形容憔悴的皇甫迟自房内走了出来,在白日里也没再变成黑鹰,依旧是夜里的原样。本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可又不敢擅自闯进房里一探究竟的三人,担心不已地走至他面前问。 “成了?” “嗯。” 纪非直盯着他消瘦的面颊,“虽是变回原样了,可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怎么跟个逃荒饥民似的?还她仙风道骨的神仙大人来。“我饿……”饿得两眼昏花的皇甫迟话一说完就眼冒金星的往前一倒,兰总管见状赶紧上前搀住他,这才没让他来个五体投地。急忙唤春嬷嬷去整治了一桌饭菜,纪非坐在饭桌边,看皇甫迟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奋力将那一桌饭菜给扫下腹,虽然他那筷子……拿得实在是有够乱七八糟的。“以往不是都不会饿的吗?”纪非边说边拿起了另一双筷子,教导他正确的拿法。 “兴许就是你说的,变成鹰后某些部分也跟着改变了。”皇甫迟模仿着她的姿势,一点就通,夹起菜来也顺手多了。 唯恐他这吃法会噎着,她顺手再替他盛了碗汤。 “人间之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皇甫迟也没讳言,“还有神鬼妖魔佛及修罗道。” “你来人间多久了?”纪非一手撑着小巧的下颔,打量着他仙人似的外貌,却很是纳闷他身上怎都没染上半点人味。“数不清多少年了。” “在这世上,有朋友吗?” “无。” “在来人间前,你可有亲朋好友?” “无。” 纪非愈问一颗心愈是往下沉,“你一直都是独个儿?” “嗯。”他老实地应着,对于她投过来的怜悯目光毫无所觉。 “不寂寞吗?” 他抬起头,“寂寞?!” 没想到他连这也不明白…… “你为何来这人间?”纪非在他总算吃饱喝足时,将一碗热茶递过去。 皇甫迟沉默了很久,那双眸子里似是酝酿着什么,又似想遗忘些什么,好半晌,他这才回答。 “为了一个承诺。” 纪非犹不及问他是什么承诺时,皇甫迟蓦地绷紧了身子,猛然一抬首。 “怎了?”她纳闷地问。 “雪崩。”他扔下一字便闪身出了屋外,一晃眼,天地间就没了他的身影。 雪崩? 大地在下一刻隐隐颤动,桌上杯盘因此而咯咯作响,纪非诧异地站起身。 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若是的话……她怔了怔,晚了一步这才想起山脚下还有小镇,她连忙扬声急唤。 “兰!” “小姐?”兰总管在外头险些撞上急急跑出门外的她。 她一手紧揪住他的臂膀,“你快出去宅子外瞧瞧,外头是不是雪崩了?” “是。”兰总管脸色骤变,转身就以轻功奔出宅子外。 与纪非一块儿等上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她们一心盼着的兰总管总算是回来了,但与他急奔出去时的模样不同,这回,他是拖着迟疑的脚步回来的。“兰?” “小姐,雪崩了……”兰总管花了好大的力气,这才说服自个儿方才所见着的并非是梦境。 纪非心焦地问:“那皇甫呢?山下的百姓呢?他们有没有事?” “神仙大人他……”兰总管定了定神,这才顺利的把所见的说出口,“他救了山下的百姓,镇上无损一人。” 什么? 纪非听了就扔下他快步跑出宅子外头,一路跑上了小山坡,站在最高处往旁边的两座大山瞧,就见入冬以来山顶堆积了不少厚雪的邻山,此刻山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白雪,日夜累积的积雪早已不见踪影。她再转首往就在下方的小镇看去,却见小镇仍旧是原来的小镇,半分无改,独独就是不见那些原本该因雪崩冲下山坡的积雪。 “皇甫是怎么办到的?” “老奴也不知。”兰总管不解地摇首,“神仙大人站在山脚下抬起一掌,就轻轻松松挡住了自山壁上滑落的雪堆,然后也不知他是施了什么术法,那些雪就都不见了……” 纪非站在原地吹了一会儿寒风,接看便一一话不说地返回宅子里一路往书房的方向跑,一进到书房里头便开始在墙边的书柜东找西翻。“小姐?”跟进来的兰总管一脸茫然地问着。 她记得,往年有些天灾,与今日的情况很是相似…… 纪非翻出那本藏在柜里的国土大事年监,翻开厚厚的书页细看,这才发现,数百年来发生过不少天灾人祸,可在冥冥中,却总有人在暗地里解救了百姓,助他们适时避开了巨祸,而部分获救的百姓曾传言,救他们之人,是个仙人似的年轻男子…… 莫不会是他? “小姐,你快来!” 春嬷嬷慌张的叫嚷声自外头传来,屋里的两人连忙搁下了书本往外头跑,一到院中,他们顺着春嬷嬷所指的方向看向天际,接着他们共同的表情便是瞠目结舌。 一手掩着胸口的皇甫迟乘云归来,缓缓自天际而降,当面色苍白的他落至地面上时,脚步似有些踉跄。 纪非幽幽地问:“数百年来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人,一直是你?” 不需要皇甫迟承认或否认,自山脚下传来人们闹哄哄的声响,和方才兰总管亲眼所见的事实,已代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听了纪非所说的话后,兰总管再次看向皇甫迟时,那目光里已彻彻底底换上了拜神的心态,而春嬷嬷则还是哆哆嗦嗦的站在纪非的身后,一脸崇敬地膜拜着眼前的天上仙。 “你所给的承诺是什么?”纪非有些不忍地瞧着他狼狈的模样,“守护这座人间?” 皇甫迟一怔,面上一闪而逝的讶然没能逃过她的眼,他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冷不防的喉间忽然一甜。 眼见他就生生地这么吐了口血,纪非大惊失色地快步上前扶住他前倾的身子,忍不住对他大骂。 “你这呆子,身上有伤你还逞什么强?”刚才威风凛凛的扮神去时,他把这身伤势都丢哪儿了? 皇甫迟眯着眼,看着眼前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庞都忙着朝他凑过来,她温暖的掌心柔柔地拂去了他额际的汗水,随后便是兰总管用强壮的臂膀搀住了他,为此,他大大地打了个寒颤,格外鲜明地感觉到由他们身上所透过来的暖和体温。 以往在修罗道时,他从不曾觉得自个儿的身子寒得冻人,毕竟他可从没被自个儿给冻着过,当他离开了修罗道来到了其他五界流浪,由于生性冷淡的关系,一直以来,他还是没怎么接触其他众生,所以他还是不觉得冷。直到误打误撞来到了这一家子这儿,接触过了他们身上透过来的温暖后,他这才发觉,自个儿的身子真是寒得可以。 被扶进房里的皇甫迟,因一时之间大量耗竭法力的关系,不但使得他受过重创的胸口再次疼得钻心刺骨,也令他困倦得睁不开眼。 “春姨,你要拜神改明儿个再拜,还不快去端两盆炭火过来,没瞧他脸色都白成那样了?!”昏昏欲睡时,耳边传来纪非不满的低语。 “小姐,我说你怎又抱上他了?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而这则是春嬷嬷明显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姐你别搂着他,这样我没法替神仙大人换下湿衣……”兰总管的音调听来依旧是不疾不徐。 在体力耗尽昏睡过去前,皇甫迟意识模模糊糊地想着,她的怀抱,热呼热呼的,有些烫,但那热意…… 简直就是舒服进了心坎里。 积雪深厚的院子里,在白雪静静反射着月光的子夜时分,传来患患率率的脚步声。 兰总管埋伏在院子一角,老早就等看这批夜半来客现身,武将出身的他提刀一跃,灿白的刀身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月虹般的瑰丽流光。 这一场雪地里的偷袭与埋伏,并没有想像中的刀刃相交声,多亏了来袭者低估了北方的严冬,没料到这儿的天候远比中原之处严峻,使得他们的身手失了往日的灵活,也多亏了兰总管抹人脖子这门技艺老早就练得如火纯青,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踏入院里的来袭者已安静俯卧在雪地。 “小姐。”待收抬完院里的一切后,兰总管无声地来到纪非的面前回报。 她不忘提醒,“外头还有几个把风的,记住别留活口。” “是。” 春嬷嬷皱着眉,“小姐你……” “就算这回他们是歪打正着瞎蒙到这儿的,咱们就是不为自个儿看想,也不能给他们机会去为难山下的百姓。”纪非对于她这种老是想对敌人仁慈的心态不予置评,可却不能不提醒她眼前的现实。 “小姐是怕他们……拿山下的百姓作为要胁?” “这不是他们一贯的拿手把戏吗?”打从六岁起就被追杀至今,她要是再不长点教训,岂不是白活了? “那……咱们可是又要搬家了?”春嬷嬷怎么也想不通这回又是如何走漏消息的,现下她只怕他们又得火速搬离这处没住多久的宅子了。 纪非拍拍她的手,“不急,我已叫兰去另布疑阵,咱们先瞧瞧日后的情况再说。” 这几日来一直都在客房养伤的皇甫迟,早在偏院的这场来的突然的敌袭开始前,就已注意到了异状,只是既然纪非他们有意要瞒他,他便装做什么都没察觉,天色一黑,他喝完了药就早早躺在床上歇息了。 可即使他无意要去看,空气中淡虽淡,却还是存在的血腥味,知觉远比凡人灵敏的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嗅着了,而他们方才刻意压低音量的低语,也一字不漏地都传到了他的耳里。 起身无声无息来到院中,他远远地瞧着犹站在雪地里的纪非,此刻的她,面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凌厉与认真。 “纪非?”他忍不住想探知这是否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女孩。 她一怔,有些僵硬地侧首看向他,“抱歉,吵醒你了吧?” “发生何事?” “没什么。”她一语带过,“夜深了,你快回房歇看吧。” 第五章 皇甫迟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启口道。 “再过几日,我该告辞了。” 纪非胸坎里那颗狂跳的心都尚未平定下来,猛然又听见他这话,她有些措手不及,面上霎时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胸口的伤好利索了?”她在暗地中反覆深吸几口气,再语气自然地问。 “大致好了。”皇甫迟微眯着眼,不想告诉她,方才他到底在这心态太过老成的少女身上看出了什么。 “术法能用了?” “足矣。” “那接下来你打算上哪儿?”她踩看绵软的细雪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替他拉妥身上没披妥的外袍。 “大江南北四处走走看看。”他低首看看她在月光下格外柔美的面容,感觉先前的那一张充满杀意的脸,仿佛只是他一时的错觉。 她偏首想了想,随即推论出他的目的,“你是想看看人间哪儿有天灾人祸,或是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嗯。”他没有否认,可暗地中却为了她的聪慧再次感到了讶异。 “一直都是如此?”倘若史上记载没错的话,他这傻子不就拯救了凡间的百姓数百年了? “嗯。” “你可曾停下来过?” “为何要停下?” “休息,或是找个落脚处。” 皇甫迟想也不想地摇首,“我不累,也从未想过。” “这样啊……”她垂下长长的眼睫,试图掩去眼底的黯然,“我明白了。” 不知何时已处理完外头琐事的兰总管,在纪非的话音一落,接着就马上跟看到。 “不知神仙大人除了救民之外能否保家卫宅?” 皇甫迟扬起剑眉,款款看向犹喘着大气的兰总管。 兰总管尽可能以云淡风轻的口吻再问:“是这样的,咱们家正缺个护院,倘若神仙大人您不急着走,能否请神仙大人暂且搁下远行之事,担任咱们家的护院一职?” “兰。”恍然间听懂了兰总管背后的话意,纪非反感地出声喝斥兰总管这擅作主张的行径。 “护院?”皇甫迟扫了扫浑身上下血腥味都还未散尽的他,“不是有你吗?”方才杀人不是杀得挺俐落的? 时常在脸上摆个笑脸的兰总管这时也不笑了,明知此举太过僭越的他将身子站得笔直,恳切地看着法力深不可测的神仙大人。 “很可惜单凭老奴一己之力尚不足以保护小姐。”不然他们也不会避居来此了,今夜之事,不过是侥幸而已。 “是类似今儿夜里的那些人吗?”从未问过纪非背景的他,始终不知他们主仆三人会住在这儿的原由。 “是的。” 纪非再也忍不住,“兰!” 遭到斤责的兰总管,即使再不甘心,也只能压低了脑袋,往后退了几步再不发一语。 “没事,你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纪非换上敷衍的笑容,很是希望皇甫迟别扯进她的私事之中。 某方面反骨起来八匹马也拉不住的某位修啰,冷冷一笑,当看她的面就唱反调似的蹦出一句令所有人愣在原地的话。“我留下。” 她不解,“为何?” “我改变心意了。”皇甫迟的语调还是一如往常的淡漠,“好歹这段日子你们也照顾我不少,就权当我是报恩吧。” “你不必如此。” “我执意如此。”不接受拒绝的皇甫迟一句话就打发她。 “神仙大人……”兰总管感动万分地瞅着他直瞧,发觉自家小姐的气势远落在他之下后,更是恨不能上前拉住他的手好生谢谢他,纪非想不到他的脑袋是如何拐弯的。“真暂时不走了?” “嗯。”皇甫迟抬高了下额,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怎么,你赶神仙?” 她有些没好气,“岂敢?” “你识趣就好。” “既然要留下,那么你就继续当你的贵客,别听兰的话去当什么护院,就当是留下来与我作个伴儿吧。”不得不退一步的她,在冷静了片刻后,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神态。 皇甫迟顿了顿,“作伴?” “嗯。”她点点头,有些不太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他忽变得神色肃然,眉间似有千千结的模样,“皇甫?” 皇甫迟不语地瞧看她,数千年来,除了子问那个蠢佛物,曾要求他做到一件难以达成的承诺外,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雪花再次自天际片片落下,大地在雪色中蜷缩看身子瑟瑟颤抖,当寒风吹袭过这座小小的山头,也吹扬起纪非的发丝时,他郑重地道。 “好。” 那夜过后,他们没人提起过雪夜里行刺之事,日子一日日地过看,也不知留下来的皇甫迟施了什么手段,这阵子下来,非但没预期中的下一波刺客来袭,就连半个携了点恶意的凡人也都没踏上这座山头过。 为此,兰总管与春嬷嬷崇敬神仙大人之心,已到达了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的地步,他俩就只差没在早晚为他上供三炷清香和点盏长明灯而已。 这一日大雪又再度漫山,被困在宅子里哪儿也没法去的众人,除了望雪兴叹外,也只能各自找事做打发时间。 “你这蠢鹰……”安静的书房里,突然冒出了纪非受不了的低喃。 皇甫迟搁下手中的书册,“哪蠢了?” 她一手扶着额,不敢置信的问:“就因为几千年前有个女人叫你守护人间,所以你就一直奉行你给的承诺,不止不息的一直守护着这座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的人间?” “是如此。” “可有报酬?” “无。” “那有没有人感激过你?” “也无。” “这差事要做到何时才能停止?” “不知。” 纪非一掌拍在书案上,“还说你不蠢?” 这个不苟言笑的修罗真真是个傻瓜,千年前光是凭三言两语就被人给卖了!瞧瞧他这不会讨价还价、不会偷斤减两、不会逃避责任的家伙都做了些什么?答应了人家,就真守着诺言傻傻地为这座人间付出,劳心劳神劳力的一味付出,也不管这世上是否会有人知道他这名守护者的存在。 皇甫迟耸耸肩,“我不在意那些。” “你还当什么修啰?不如当尊佛去普渡众生算了。”她再赏他一记白眼,抽走他手边的闲书改放上一本她近来才刚写完的国策。 皇甫迟翻了翻书页,在上头看到关于国事各方面的建言后,他怀疑地挪开书本,打量起眼前这名明明才十三岁的豆蔻少女。 “这玩意儿我打从七岁起就开始写了。”她光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读这有何用处?”他歪着头的姿势,模样与他还是黑鹰时非常相似。 她理所当然地瞥他一眼,“你不是说你的责任是守护这座人间?那怎能光是远远的瞧着而已?这与光说不练有何不同?” “不然呢?” “你得一同进去搅和搅和才成。” “搅和?”他攒着两眉,眼底尽是丛生的困惑,“该怎么做?” 纪非咧大了不怀好意的笑睑,“我教你。” 接下来的日子,兰总管就看他们家小姐也不知是好意还是坏心,打着让神仙大人彻底认识人间的藉口,大大方方的拖着神仙大人去做一些以往绝不会做之事。 “皇甫,你去后院菜园子帮我拔两根萝卜来!” 神仙大人顺从地来到了后院的菜园处,却不知萝卜老早就被厚雪覆住,遍寻不着萝卜的踪影后,他抬首看了看南方最远处还没披上白雪的层层山峰。 “哎,你拔的这是什么萝卜为什么,你不晓得萝卜生得是什么样?等等,这是人参哪,你是打哪儿拔来的?” “……”兰总管无言地去厨房捧走那几根少说也有上百年的老参,恭恭敬敬地奉在香案上早晚各三拜。 “皇甫,厨房的柴火快没了,你帮个忙去劈两捆来!” 神仙大人来到柴房外头,瞧着里边那些因雪天而有些受潮的柴火,然后,他为难地搔搔发。 “我记得我是叫你去劈柴火,可你这是想盖房还是建楼?好端端的你拉棵百年大树进我家院子做什么?” “……”兰总管沉默地走出院子,准备下山去联系镇上的木工前来打造全新家具。 “皇甫,菜刀钝了,你快来磨磨!” 神仙大人接过其貌不扬的人间凶器,对这件小差事显得十分有把握。 “我说菜刀只要够利就得了,你没事把它磨得跟纸一样薄,还在上头镶了九个铁环是想做啥?就算是武林盟主过江湖卖艺也没这般招摇的。” “……”兰总管木然地捧走神仙大人打造的神兵利器,决定就把它压在箱子的最底下,日后好当成小姐的嫁妆。 “皇甫,春姨的手扭着了,你快来帮忙揉面团……” 被拉进厨房的神仙大人,不语地挽起衣袖,眼底闪烁着雪耻的决心。 “你敲它、摔它、踩它统统都算了,我全当闭眼没见着,可你揍它做甚呢,这是咱们一家子今儿个的午饭,敢情您老当这是木桩练功吗?” 正直的兰总管再也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跳出来为一脸茫然的皇甫迟打抱不平。 “小姐,你就别再欺负神仙大人了……” 纪非挑挑黛眉,“我有吗?” “有。”哪有人似她这般,欺负这尊什么也不懂的天上神仙,硬是把他给拐来栽进家务里的? 皇甫迟一头雾水,“她欺负我?” “小姐她占你便宜。”兰总管同情地看着他一副连吃了亏也犹不知情的模样。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不甚在意地道。 “不打紧,我习惯了。”从一见面开始,她不就占足了他的便宜?反正他又不痛不痒,随她。 这习惯很要不得好吗? 兰总管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某位迟钝的神仙大人,想不通他们平时想要请这位神仙大人做些什么事,都还要先瞧瞧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仙大人他心情好或不好,乐意或不乐意,而他家小姐呢,则是从不挑时辰地贴和心情,爱怎么使唤这位神仙大人就怎么使唤,偏偏皇甫迟就是天生的一根筋,认定他家小姐对他好后,就事事都由着她去了。 说也奇怪,怎么对着他家小姐,神仙大人说纵容就是纵容,一句话全都赖到了习惯上头去,全都当没瞧见小姐的那些捉弄? 可对看其他人,他就是永远不变的冷冷淡淡,半点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面子也不看,偶尔还会甩上两记吓人的眼刀拒绝他人越雷池半步,甭说是笑容,就连个好脸色他老兄也欠奉……哪有人心偏成这样的? 他这性子究竟是算好还是不好? 还是有点怕皇甫迟的春嬷嬷,按照老规矩远远躲在纪非的身后跟着瞧他。 一身清冷气息,没半点人味儿,仿佛呼吸间也不透着热呼的气,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只有小姐看不见他身上那道冰做的墙似的,照样凑近他的身边也不畏冰霜覆面。 “怎么,还是怕他?”纪非向后问着,也搞不懂她究竟是怕他什么。 春嬷嬷咽了咽口水,“嗯。” “他又不咬人。” “可他冰人。” “就是,那眼神可冻着呢。”兰总管不禁也要跟着抱怨。 纪非忍不住笑了,“呃,形容得很具体。” 就这么堂而皇之遭人打量还妄自擅加评语,皇甫迟懒懒地抬首,两记眼刀不客气地朝他们飕飕甩了过去,令春嬷嬷抖了抖身子,又再次缩到纪非的身后,就算定力较好的兰总管,两肩也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第六章 “行了,又不是在看面相,都别把眼珠子转来转去了。”看出他们困境的纪非,把厨房留给两名忠仆,拉着皇甫迟一块儿往厨房外头走,“我说你怎老是对他们这么凶?” 皇甫迟若无其事的问:“有吗?” “你心底有数。i她伸手推开书房的房门,“没空与你多聊,今日我忙得紧,你自个儿去做你的事吧。” “嗯。”他跟进书房里头,自顾自地去书柜上抽了本书,再找了个离她不远的地方落坐。 不大的书房内十分静谧,偶尔响起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响,午间露脸的日光镊足悄悄走进屋内,映照在坐在窗边伏案写摺子的纪非身上,皇甫迟自书页里抬起头,日光匀匀布在她的身上,她的衣衫她的发,莹萤耀眼,那张认真的容颜,轮廓线条柔软细腻格外动人。 皇甫迟静静地看着她,总是时时刻刻都压抑在他体内的那股戾气,此刻安静深沉,犹如一池沉沉睡去的湖水,他的心,从不曾觉得如此平和宁静过 身为修啰,他生来,就没得到过片刻的安宁,可只这一眼,他却恍然明白了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岁月中无法挽留住的明媚,与她飞扬的青春。 他不想挪开双眼。 若是可能的话,他想继续这么看着她,他想看着这名方才曾牵过他手的女孩,想看这名命中注定生在刀锋边缘却又不肯认命的女孩,他想看,她的未来…… 随着年节的脚步日渐接近,在山顶上安静的小宅邸,近来也忙碌了起来。 日日都窝在书房里的纪非,在兰总管含蓄的示意下,认分地拖着皇甫迟自书房出来一同栽进厨房,与春嬷嬷一块儿准备起过年的吃食。 不过由于春嬷嬷太过畏惧皇甫迟的关系,反而严重拖慢了手边的工作,纪非只好把神仙大人踢去与兰总管作伴。 收到烫山手芋的兰总管,战战兢兢地邀请神仙大人一块儿加入打扫宅邸的行列,但在皇甫迟手劲太大捅破了无数片窗纸、扫断了两支扫帚、擦破了半打花瓶后,欲哭无泪的兰总管只好恭请神仙大人移驾书房继续清闲度日,省得再为他这名心脏脆弱的苦命管家增添损失。 年三十那一夜,被人请来饭厅的皇甫迟怔怔地看着饭桌上丰盛的晚膳,然后微侧着头看向纪非。 “怎么了?是不是忘了如何用筷子?”她边问边替他挽起过长的衣袖,以免待会儿会妨碍他进食。 他看看她的动作,“……不是。” 温暖醉人的室内,浮动在空中的气息,仿佛早甩开了外头冰冽的寒意,皇甫迟揉揉眼,饭桌上各式大菜看得他有些眼花缭乱,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人间陪看凡人一块儿过他们口中的年节,才刚刚开了吃戒的他,也是首次见着这么多的山珍海昧,各种他所不知的食物在亮晃晃的烛光下似在朝他招手,很快就勾去了他大半的好奇心。 “神仙大人,您定是没吃过年节菜吧?”光看他那副揉合了困惑与讶异的样子,兰总管很快就摸出个来龙去脉。 “……嗯。” “来,您试试。”兰总管漾着笑,没等纪非亲自动手,就慇勤主动的替他布菜。 “好吃……”皇甫迟尝了一口,脸上冰冷的线条不禁松动了些许,素来的冰山脸颇有融化的趋势。 “您再尝尝这个……”兰总管看了他的表情随即被激励了一把,不厌其烦地替他一一介绍起桌上的菜色,甚至还拉上了春嬷嬷替他讲解这些菜是怎么做出来的。 纪非虽想提醒他们上回皇甫迟被撑饱的下场,不过看在过节的份上,她也就不出声去破坏这饭桌上难得的和谐了,她将春嬷嬷斟上的烈酒推至皇甫迟的面前,在他皱着眉嗅着那浓烈的酒香时对他说。 “这可是春姨三年前酿的,你正好赶上今年开坛。” 皇甫迟没有迟疑地举起酒杯,仰首就一饮而尽,然后他凉愕地张着眼直望着纪非。 “如何?” “……辣。” “一路热呼进了肚子里是吧?”曾偷喝过几回的纪非笑着问,很清楚在这大冷天来上一杯会有什么好处。 “嗯。”头一回体会烈酒带来的浑身热意,皇甫迟的表情有些古怪。 “喜欢不?” “喜欢。”他醺醺然地眯着眼,大掌拍抚着呼呼的肚子,“舒坦。” 每每见了皇甫迟就像耗子见了猫的春嬷嬷,难得被他那一副歪头眯眼样给逗笑了,当下她也忘了先前是怎么躲他的,一个劲地为他斟酒夹菜,巴不得把桌上大盆大盆的菜全都倒进他的肚子里,若不是有过经验的纪非在一边拦着,怕是她老早就把那坛会醉死人的烈酒都往他嘴里灌了。 兰总管夹了一些菜搁进纪非的碗中,“小姐你也用点菜,别忘了待会咱们还得下山到镇上贺年。” “这时辰?”她纳闷地蹙眉,往常拜年不都是天亮了大初一的事吗? 兰总管将打听来的风俗告诉她,“这儿的习惯与咱们南方不同,子时一过家家户户就开始拜年了,愈早些登门也就是愈给家主面子,家主也就愈高兴,所以咱们得趁早才行。” “也是,这些日子镇上的人也帮了咱们一家子不少……”纪非点点头,侧首瞄了喝得正专心的皇甫迟一眼,两眼忽地一亮,“等会儿你也陪咱们一块儿去。” 皇甫迟握住手中的酒杯不动,“我?” “就当是去开开眼界和领略一下人间的民俗风情吧。”比起老是偷偷摸摸的去拯救百姓,却又从不与他们有所接触,还不如正大光明打入百姓生活中来得实际。 “嗯。”他点头应看,目光却有些不舍地徘徊在那坛春嬷嬷亲酿的美酒上头。 “放心,就搁着,回来后不会短了你那一杯的。”她看也明白他在想啥,于是向春嬷嬷点头示意将酒坛给盖好收妥。 热热闹闹用完了晚膳后,除了压根就不怕冷的皇甫迟外,每个人皆换上春嬷嬷近来赶工出来的厚厚棉衣下山了。 走在积雪颇深的山道上,纪非回头看了走在最后头的皇甫迟一眼,就见他似提不起兴致懒洋洋的走着,为免他突然改变心意回山顶去,她索性拖抱住他的一臂,一路拉着神仙大爷往山下走。 一到了夜半时分却灯火亮如白昼的镇上,他们就像踏入一场瑰丽的盛宴中,镇上的人们,人人脸上盛满了开怀欢庆的笑意,伴随着此起彼落刺耳的爆竹声,在空中爆开的片片纸花,像是一瓣瓣红色花瓣,在街头巷尾不断地盛绽着。 在弥漫不散的硝烟被风吹跑后,皇甫迟回过头,就看见纪非站在一地鲜红有如红毯的炮屑堆里,顶着头上漫漫飘落的鹅毛大雪,对他亭亭的笑。 那一副雪白地红的光景,无意间在他脑海中印成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 即使日后过了再多年,他也从未忘记过。 兰总管在找着走丢的他俩后,便领着他们去登门拜年了。 只是在纪非看来,拜年也就是个由头,一家喝过一家才是众人最主要的目的,这不,才一脚踏进镇长家的门槛里,她就被里头冲天不散的酒气给醺得差点又退出门槛外头去,反倒是一开始兴趣缺缺的皇甫迟,在闻到各家不同的酒香味后,精神才略显得好了些。 只是没过一会儿,他身上又再散发出隆冬脂月夭的冷冽气息,而原因就出在他那一身太过出众的姿容上。 试想,在这座可说是藏在群山中的偏僻小镇,有谁见过风采耀眼迷人、仙骨飘飘还俊逸伟岸的年轻男子?因此当皇甫迟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镇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失了魂似地睁大了眼,看迷地盯着皇甫迟猛瞧,更别说是镇上那一家家没出阁的闺女们,个个都目光笔直地窜过去他的身上扎根,并在心底默默开出朵朵大红灿烂心花来。 可遗憾的是,皇甫迟很可能生性就是厌恶与人接触,因此打从进门起,他就一手牢牢地勾住纪非的臂膀不放,拿她当档箭牌似的,架着她避过大批上前打算与他攀谈的男男女女,而对于那些相准了都想朝他来的女人,皇甫迟看也不多看一眼,愣是将无数颗芳心给抛在地上踩了又踏,翻过来踏了又再踩。 即使是这样,抵档不住他一身魅力的少女们,不畏皇甫迟的冷脸,前仆后继地争相上前围住他向他敬酒,或许是天生的防心吧,他人敬的酒,皇甫迟不给面子地半口未沾,这下可苦了与他一同前来的纪非,一夜陪笑脸、道不是下来,她这被兰总管严令不许喝酒的孩子可代他喝了不少,最终没能撑到归家时分,她就已不胜酒力,半倚在皇甫迟的怀中懒得动弹。 皇甫迟看着屋里还在与镇上大人物们热切交流的兰总管,再往外边一看,春嬷嬷也还陪着那些村妇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磕牙中,他扶了扶脸上嫣红似抹了脂粉的纪非,见她半眯着眼频频打盹,于是他索性拉过她的两手,转身蹲在地上一把将她给背起,不打声招呼便离开了正热闹着的民家,将那些惋惜想留客的目光全都远远抛在脑后。 踩着一路的厚雪往山坡上爬,皇甫迟在纪非的两手揽住他颈项时,放缓了脚下的步子。 “纪非。i “嗯?”趴在他肩上打盹的她懒声应着。 “人间很热闹。”以往看着人间时还不觉得,等她拉着他走进了后,他才明白他对人间的认知有多贫乏,而始终置身事外的他,这些年来又是多么不将这座人间放在心上。 “呵。”纪非将脸贴向他的背后,感觉他光滑的发丝摩擦着她面颊的触感。 “人间的年节都是如此?” “不尽然。”听着他清冷的音调,她渐渐找回清醒,“这一年若是过得好些,岁未时节自然也就过得热闹些,若是收成差了,或是天灾人祸的,这年节过得也就没这么高兴热络了。” “喔。” 纪非环紧了他的颈项,语气中盛满了感激,“是你让他们在今夜都能笑得这么开怀的。” “是吗?” “你忘了?前阵子你还救过他们。”若不是有他在,那一大片堆积在山头上的积雪若崩了下去,只怕现下那个小镇只剩下鬼影幢幢。 或许雪崩那回事,对这镇上的人们来说,是件攸关镇民生死的命运大事,但在皇甫迟的眼中看来,那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而已。 长年以来类似的事他不知做过了多少回,对他而言,救人这事可有可无,做与不做都没有太大意义。若是撞上了,那就救,若是运气不好没能来得及……其实道镇上到底会死多少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无半点所谓更不关痛痒。 当年他是答应了子问他会守护这座人间没错,可他却从没说过,他也会尽心,虽然子问曾说,修罗的爱是一种永恒,但可笑的是,对于这座人间,别说是爱了,他就连点感觉也没有。 即使披上了行善的外衣,他的骨子里,仍旧是个天性热衷杀戮的修啰,始终没变。 “你该为此感到骄傲,而山下的镇民们,他们则该对你心存感激的。”不知他在想什么的纪非细声在他耳边说看,“为什么你要隐姓埋名的去行善?” “他们不必知道,而我也不需要他们的感谢。” 聆听着他冷淡的言语,纪非不语地趴在他的背上,回想起他那双总是无欲无求的眼眸,每回她在深深望进去后,所见看的,尽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寞。 第七章 可悲的是,他竟不知寂寞。 不知道这么长久以来,有没有人说过他就像积雪不化的千年雪峰?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他给捂热些?要如何做,才能让他看人时的目光少点凉气多冒点暖意?她很想温暖这个冷冰冰的修啰。 因她总觉得,他是个被人们遗忘的好人。 他不该活得这么孤单的。 她低声喃喃,“你这傻鹰……” “早就不是鹰了。”皇甫迟的脚步一顿,将快滑下去的她背稳一点,又继续往山顶爬。 “我就喜欢惦记着那只歪头鹰不成吗?” 他也不拦她,“随你。” 回到山顶上的宅子后,纪非被皇甫迟一路给背进了饭厅里,一块儿去寻找他最挂记的春嬷嬷特制烈酒,她点亮了一室的烛光,蹲在饭桌边翻找了一会儿后,在皇甫迟期待的目光下,又再多翻出两坛来。 她笑笑地拍着酒坛子,“瞧,春姨不只为你留了这一坛,为了你的捧场,她还为你备了两坛等着你赏识呢。” 皇甫迟在山下疏远又冷淡的模样,顷刻不见了,目光也在她的笑颜中柔和了不少,当她替他温好了酒,与他坐在一块儿喝着酒吃着桌上已凉的菜肴时,他忽地觉得这些冷菜吃来格外有滋昧。 或许他是醉了,醉在一片沁人的酒香中,也醉在将半个身子都偎在他胸坎前的纪非身上。 醉酒的纪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少了平日的狡黠,多了点迷糊,红润润的小脸蛋上始终都挂着憨憨的笑,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庞,那滑嫩细腻的触感令他怔忡了下,她却直接拉过他大掌贴在自个儿脸上,一个劲地对他傻笑。 皇甫迟揽住差点掉下椅子的她,她绵软温热的身子令他有些恍惚。在一路背她上山来时,他记得,背后的她,小小的身子好热,那热意,透过厚重的大衣渡到他的身上来,而此时与她如此紧紧贴近,他更是恍然以为……他也是温暖的。 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离开的念头给忘得一干二净,听着外头雪花落进院子里的声音,看着烛光下纪非美丽的睡脸,他在想,有她如此在人间与他作伴…… 这日子,似乎也不错。 一晃眼,皇甫迟已在她家住了两个年头了。 群山褪去了厚重的雪袍,换上了嫩绿亮眼的衫子,濛濛雨丝像美人断了线的珠泪,日日往大地浇洒。 这美人垂泪,初看时,甚美甚娇;连下了十来日,呃,美人虽有些闺怨,但那愁容仍是挺赏心悦目的;但若连下了快一个月……这美人都快变成人见就得绕道走的怨妇了! 往年是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春雨却像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地往人间拚命洒泼,淋得地上农民也都快泪湿衣襟。 “今年的春雨下过头了……”望着外头绵绵不断下得人都快发霉的雨丝,兰总管没拘住到了嘴边的长叹。 “下过头?”皇甫迟虽在人间待了多年,却从没花心思去了解过这人间的四季节气。 “嗯。”兰总管洋洋洒洒地同神仙大人开讲人间农业概要,“您不知道,春耕是需要雨水没错,可是下多了、过了时节还不停,过多的雨水会苗的根部腐烂……” 因雨日的缘故,没法出门只好待在大厅里练拳法的纪非,看着他俩站在窗边难得和谐的姿态,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听得认真,她两眼在皇甫迟的面容上溜过一圈,心底登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我懂了。”听明原委后,皇甫迟朝兰总管颔首,“我出去一会儿。” 兰总管都还没来得及问他究竟听懂了什么,本还在他面前的神仙大人就变戏法似的没了踪影,于是他一脸茫然地看向纪非。 “小姐,神仙大人他这是?” “八成是去想法子让雨停了……”她无奈地揉揉两际,“你啊,别老忘了他的身份,往后在他面前说话要格外留心些。”皇甫迟不像这些凡人,甭管老天赏赐的是狂风或暴雨,全都只能逆来顺受,他可不同,拥有一身术法和能力,他能在老爷眼皮底下翻出的花样可多了。 兰总管恍然大悟地点头,“是。” 过了半天的工夫,时常神出鬼没的皇甫迟又回到了大厅里,已经练完拳法改剑法的纪非搁下手中的长剑,走至他面前好奇地问。 “方才你上哪去了?” “找布雨的龙王商量些事。”皇甫迟的语气就像在说件家常小事似的。 纪非与兰总管对看一眼,然后指着他身上稍稍有些凌乱的衣衫问。 “只是商量吗?”龙王?她怎么不知道他这性子交过什么朋友? “嗯。”皇甫迟啜了口兰总管所沏的热茶,“就是用上了些手段。” 其实也不过就是打趴了那个多事龙王,再顺道挖出龙王腹内上千年的内丹嗑了当午饭而已。 “……”纪非与兰总管无奈地仰首望天,在心中恳切期望龙王爷可千万别因此而翻脸,明年不再对人间布施水了…… 春嬷嬷踩着杂乱无章的脚步,自回廊的另一边狂奔而来,厅内的三人讶然地瞧着难得失了仪态的她,在跑至厅门处时一手按着门扇直喘着气。 “小姐小姐,外头来了人……” “谁?” 春嬷嬷的眼中绽出光芒,“太子殿下!”太好了,在这穷乡僻壤躲了这些年后,小姐她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了。 然而纪非的一双杏眸却因此而黯淡几分,虽然她很就垂下眼睫掩住,却没逃过一旁皇甫迟锐利的眼眸。 就在一年前,总是与皇城方面联系的兰总管接获她父亲纪尚德的指示,要求告知他们的落脚处,并在信中言明,朝中局势已起了新变化,以及与纪非有着婚约的太子墨池,非常希望能够找机会与这多年未见的表妹见上一面。 对此纪非并没存着多少期待,毕竟墨池的身份并不一般,要想离开宫中本就属难事,更别说是翻山越岭来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了,所以她并没把这事给放在心上,再加上,她虽已及笄,但距离她成亲至少也还有两年之久,好不容易这日子安稳了一阵,她并不希望太早暴露她的行踪,再次让那些政敌对她小命的过分关注。 可她没想到,墨池竟真的找来了。 “兰,准备接驾。”她再次开口时已恢复平日神色若定,“春姨,去我房里准备衣裳,我要更衣。” “是。”兰总管领命后迅速离去。 纪非颇抱歉地看向身为局外人的皇甫迟。 “皇甫,能否请你出去外头逛一逛?”倒不是这神仙大人见不得人,也不是怕太子殿下会误些什么,她只是……不想把他给扯进她的事里来。 “成。”皇甫迟没为难她,搁下一个字后,转身就在厅内消失不见。 匆忙与春嬷嬷回房换上了套庄重又不失礼的衣裙后,这时兰总管也恭谨地领着远道而来的墨池进了大厅,不多久,在墨池的令下,负责保卫太子安危的大批皇卫与宫人等退出大厅,并合上厅门,只留下纪非与墨池两人单独详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当厅门再次敞开时,兰总管看见墨池像个邻家大哥哥般拍着纪非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道。 “快点长大吧,早些进宫来帮我,别忘了这个国家需要你。” 纪非低首敛眉,“是。” “我回宫了,你要保重些。” “谢殿下。”她嫋嫋朝他躬身,再对外头吩咐,“兰,你送送殿下。” 一如来时的匆匆,奉旨代皇帝北巡的太子墨池,已在皇卫与宫人的簇拥下,再次踏上了北巡之路,这次会晤短暂得像是没发生过似的,她也明白,这是墨池挖空心思才挤出的一点时间,若是再待久点,只怕他人也会起疑。 当皇甫迟的身影再次出现她在面前时,她淡淡地问。 “你看到了?” 皇甫迟没隐瞒,“他就是将来你要嫁之人?” “嗯。” “他是谁?”他并没记住那个身形瘦瘦弱弱的年轻人生得是啥模样。 她语气平板地道:“墨池,当今太子。” “你是何人?” “当今皇后是我姑母,太子是我表兄,家父是户部尚书,大伯是当朝宰相,小叔则是圣上亲赐的抚远将军。” “然后?”皇甫迟挑挑眉,一点也不觉得她集政权军于一身的家族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她像在背烂熟于心的公事,“为了太子,日后我将会成为太子妃,再进一步助他成为皇帝。” “助他?”不是等皇帝一驾鹤归西,那个太子就能登基子吗? 纪非摇首,“那个金銮宝座,不争不抢是得不到的。”若是简单就能登上大宝,那么他们这些有心之人又何须抢得头破血流? 身为太了,墨池日后继父业登上帝位,这点本该是理所当然,不过,可坏就坏在当今圣上子息艰难,多年仅有皇后所出这太子唯一血脉,偏太子又自小体弱,太医曾断言太子恐活不过十岁,因此十多年前圣上为以防万一,便先后将两名异姓王的子孙过继至皇家中,改姓后入了皇室玉牒成了皇子,前些年,圣上更是将这两名皇子分封为锐王与沁王。 站在墨国的立场上,部分的朝臣自然不希望皇家血脉断绝,或是将这片先人一手打下的河山拱手让给外姓人?但也有人认为,性格软弱无能的太了,无论是资质与天赋,皆无法与另两名王爷相较,因此在血脉正统与贤能适任之间,就有了各自的争执。 如今太子已安然成年,两名王爷亦在朝中经营数载,圣上再怎么想反悔,亦无法更改玉牒收回皇命。 再实际点来看,如今两名王爷羽翼已丰,在朝中结党扎根甚深,自然早已不是圣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代品,更别说两位王爷就有意取太子而代之,因此别说是圣上想剪除其羽翼,两党各自的靠山文武百官那一关也搁在那儿,时不时就有性命之忧的太子,眼下就连要保全自个儿都是个难题。 皇甫迟扳过她的小脸,非常不习惯她这等不容反抗的神色,更听不惯她麻木语调。 “为何要争?”既是不愿,她怎么不抽身离开? “对我来说,这是命。”纪非轻轻拉开他的手,“别忘了我的家族与我的性命都与太子拴在一块儿,今朝他若是翻了船,明日我纪氏一族也休想上得了岸。” “对别人来说呢?” “因为野心。”她深深看进他平静似水的眼眸,“六界里没有野心吗?” 皇甫迟想不通他们在僵持什么,“有,但解决的法子就明快多了,毕竟在生死之间,选择也就只有那么两种。”全都杀子,不就一了百了? “凡间的政局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纪非抽去发上过多的金簪,随手就扔在一边桌上,然后揉着自儿受罪的颈子。 皇甫迟盯着她面上淡淡的倦意,“倘若你的表兄日后将成为皇帝,你岂不是会成为皇后?” “嗯。” “皇后这身份,不适合你。”几根金簪和一些人事,就让她掩不去眼角的疲惫,等有朝一日她发髻上插上十二根金簪时该怎么办?到时她光要面对后宫之人就有三千,而在皇家屋檐之外,还有文武百官与成千万的百姓。 纪非像只被摘了两翅的蝴蝶,困囿在地上仰望着自由的晴苍。 “可是……没得选。” 说到底,每个人都只是为了活着。 第八章 无关背后利益、无关是非对错,更无关道德的那道坎,他们这些局中人在与生死擦肩而过多年后早摸出了门道,能喘口气,日后就是胜者,躺下了,那就是代表提早出局。 她并非草木,她也想活着。 自小风雨血腥在她身上淋过浇过,尸山也踏了数回,不麻痹自个儿的心志,她不认为这种日子她能熬得过来,当然,她更不曾指望一旦太子战胜两名王爷登上那个位子,一切贪婪与挣扎就能落幕,只要胸坎里的那颗心不能跳动,那么这条路就一日见不着漫漫尽头。 只是这两年来安逸的日子让她遗忘了,她原本就是那道上的人,今日见过那个她早已记不太清楚的墨池后,她才忆起,眼前这太平的日子,其实是个她细心掩藏装饰的假象,铺设在她面前的未来道路,前行的方向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她也仍旧一步步地在这道上走着,她只是欺人欺己,妄想贪求一点短暂的幸福而已。 见她一迳出神地凝视着窗外院子里如茵的绿草,两手无意识地绞着手中虽不浮艳华丽,却确确实实是由上等丝绸制成的衣裳,皇甫迟自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铜镜塞进她的手里。 “拿着吧,日后你用得上。” 没过几日,纪非就明白了铜镜的用途。 太子前脚一走,兰总管就收到了纪尚德的飞鸽传书,信上说,十几前她一直驻守在朝阳关附近的大哥纪良,已在锐王爷这监军的令下,被派上了与西戎国交战的战场最前线。 皇甫迟说这面铜镜叫雾镜,此镜能让她看见她想见之人,但一日只能看上三回,每回约莫一个时辰。 在镜中,只大她三岁的大哥纪良,奉命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可她知道,西戎国国力远胜于墨国,军员战备更是在墨国之上,多年来西戎国骚扰边境朝阳关已是常事,日子久了,边关守军的防备也跟着松懈了,于是上个月西戎国派出大军一举叩边时,朝阳关的守军在猝不及防下死伤甚惨。 这一回奉皇命率军退敌的锐王爷也知西戎国不好惹要想成功拿回朝阳关几是不可能之事,而纪良这回被调至最前线,不光是锐王清楚,她爹也明白,纪良将面对的不是九死一生,而是他不可能活着回来。 在第五日天方破晓的清晨里,雾镜镜中的战局有了变化,始终率员顽抗的纪良在粮草短缺及援军久候不至的情况之下,迫不得已颁令大队后撤,可一道由锐王所下的军令很快即抵达前线,言明怯战败逃回关者,不审即斩,硬生生掐断了纪良的唯一活路,不让他退回朝阳关。 于是镜外的纪非,只能无能为力的捧着铜镜,眼睁睁看着纪良被穷追不舍的敌军追上团团围困,新一波厮杀再起,身负重伤的纪良无力突围,敌将先是斩断他的双臂,再一刀捅进了纪良的心窝。 那一刻,镜外的纪非没有挪开眼。 漫飞开来的血花染红了整面铜镜,再看不见纪良的身影,过了许久,她轻声问向一直和她一块儿待在书房中的皇甫迟。“我大哥他还活着吗?” 皇甫迟不语,拨开她因过度施力而握得泛白的手指,拿过铜镜反手搁在书案上。 “是吗?”纪非深吸口气,“我知道了。” “纪非……”皇甫迟看不清此刻面无表情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两手覆上书房的门扉,皇甫迟一转身就见着了两张担忧焦急的面孔,他对老早就听到房内所言的他们摇了摇头,接着兰总管使劲握紧了双拳,春嬷嬷掩着帕子一路哭回了房里。 当天深夜里,当皇甫迟捧着兰总管送来的吃食进了书房时,纪非仍然保持着今早的姿势坐在书案前未动。 “你……可还好?” “嗯。” 搁下盛着吃食的托盘后,皇甫迟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身边,见她迟迟不动筷,他忽然想起了她以前喂鹰时的模样。 两年下来已学会用筷子的皇甫迟,夹起饭菜送至她的嘴边,纪非没说什么,只是配合地张口吃下,当他喂完这顿饭收拾好餐具准备拿回去给兰总管时,他听见她在他的身后说。 “我大哥之所以会死,是因死在政敌的手上,也是因我。” 皇甫迟旋过身,这才发现她的眼瞳中写满了哀伤,登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上他心头,不待他分清,他又再听她道。 “他等不到我长大进宫去帮他。” 她不该还这么小的,若是她已长大,在宫中身在其位,那么她定会奋力拖住锐王的后腿,不让他有机会将手伸至兵部里,更不会让他动纪良一根寒毛,哪怕是要嫁祸要诬陷甚至是毒杀,她相信她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只要她能保住纪良一命。 哀伤中又泛着杀意的眸光,不一会儿就自她的眼中散去,皇甫迟走回她的面前,一指挑起她的下颔问。 “别什么都往自个儿的身上揽,你才多大?再说得远点,凭你一己之力,你又能做些什么?” 纪非握住他的长指,拉开他的手掌将它摊开,轻抚着他冰凉的掌心,他皱着眉,感觉她的指尖像蓬温温又微弱的火焰,在他的掌心上缓缓曳过,他忍不住张开五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螓首,“你不记得前些年大年夜里你在镇上瞧见的那些笑脸吗?” “记得。” “让那些百姓年年都这么笑着,是我最大的心愿。”那曾据留在她心上的小小幸福,在她这两年间努力鞭策着自个儿时,一直都是她的动力。 皇甫迟的手紧了紧,“这事不能由别人来做吗?” “我倒希望这世上人人也都能似我这么想……”她扯动嘴角,笑得有些艰难。 “那你就别--”生性自私自利的修啰,想也不想地就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纪非却打断他,恢复澄净的阵子里,盛满了坚毅不可动摇的意志,“我活着,不求能得到什么,我只想让那片刻永恒的停留在百姓的身上。” “永恒究竟是什么?”这二字,子问说过,其他修罗也说过,可他就从没明白过这--字。 她伸出另一手按向他的心房。 “它就在这。” 当她小小的掌心触着胸口时,皇甫迟像是察觉了危险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它带来的东西来得太快,一转眼间就在里头落了地、生了根,与他饮春嬷嬷所酿的酒时感觉很像,阵阵烧灼灼感,来得猛烈可又舒坦醉人,一个不注意,就在他心底烙上痕迹。 纪良之死,确实是打击了纪非好一阵子。 但生活仍旧被日子推着走,悲伤也好愤怒也罢,日日痛过日日继续过,因此纪非并没有沉湎在这种伤怀的情绪里太久,在夜半无人时分将眼泪抹净后,她便积极接手由太子交托而来的诸多政务,并老是在忙得分不开身时叫皇甫迟去替她出远门。 站在宅邸大门处,远远恭送着皇甫迟再次乘云而去,兰总管一手虔诚地抚着胸口,再次深深觉得皇甫迟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大人。 一块儿住久了,这些年下来,宅子里的每个人都对皇甫迟的存在感到习惯了,无论是他古怪的问题,还是他那双带着疑问的无辜眼眸,都在昭示了,神仙大人,他是真的对这座人间不熟,因此就算他隔三差五地自嘴里冒出几句令人匪夷所思的问句,哪怕再突兀,他们都渐视为理所当然。 只是小姐最近又在教坏孩子了……呃,是神仙大人。 前些日子,她在书柜里翻出一本关于金石方面的矿书,于是她就推着神仙大人日日外出,替她去高山峻岭间查探矿脉,她甚至还在宅里帮皇甫迟修建了座炼丹房,好方便皇甫迟行事。 身为宅邸的总管,他问了小姐几回,可她也没把探脉的详细内情告诉他多少,反倒是皇甫迟较他干脆,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出门去替她这名凡人办事了,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纵容。 算了,不管小姐究竟想做什么,眼下只要能让小姐开心就好,因此甭管小姐又是如何大不敬地使唤神仙大人,他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就是。 只是没过几天,当神仙大人再次踩着祥云归家时,迎接他的,是纪非极度不悦的脸庞。 “这伤怎么来的?”平时腾云驾雾都不会乱根头发的仁兄,怎么这回三天不回家他就带了个战利品? “打架。”皇甫迟摸摸颊上的小伤,说得很轻描淡写。 “都几千岁了你还打架?当你是三岁的毛孩子吗?”她没好气地接过兰总管过来的湿巾替他擦脸,“同谁打的?”她才不相信他会找凡人做这种无聊事。 “几只龙子。” “又是龙?你怎么老找龙类的碴?” “它们挡了路。” 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在纪非给他的地图上所标记的那几座山山脚下,居然住了只被天帝通缉的龙子狴犴,率着一批小龙孙大刺刺地占山为王,死死霸着几座山不肯识相的滚开让他一探矿脉,加上他又素来对神界之兽特别没耐性,所以就不多废话直接收拾了它们。 擦净了他的脸顺道也检查过他的手脚一回后,纪非拿过伤药小心翼翼往他的脸上抹。 “往后受了伤了不要再置之不理,要学会爱惜自己。”她就不懂他为何那么傻,明明就无所不能却从不帮自个儿治治,好像他伤了病了都不会疼不会痛似的。 聆听着她叨叨絮絮的教训,皇甫迟冷不防地从口中蹦出了一句。 “你爱惜我吗?” “当然。”她以指弹了弹他光滑的额际。 “为何?”他眼中盛着浓得化不开的迷惑,仿佛她带给他的,是个千古不解之谜。 她想也不想就应道:“因我在乎你。” 在乎他? 生平头一回被人在乎,皇甫迟有些估摸不清此刻自个儿的心情。 独来独往数千年,他对众生的态度向来就是--杀,与不杀。而见过他的众生,不是想要他死,就是想将他大卸八块啃骨噬肉,独独从没有人担心过他是否又吃太撑。是否又不睡觉,还有脸上是不是添了道无关痛痒的小伤。 倘若她的这种心情就是在乎的话,那他呢? 他也在乎她吗?一想到在他空旷的心房里可能搁进了这二字后,就像是有人拿了根羽毛在他的心坎上搔呀搔的,他愈是不想去注意就闹得愈在意,愈是不想去想起,偏又深深镂刻进脑海里,最要命的是,他根本就不懂得她口中的在乎是什么,因他千百年来从未对任何人事物执着过。 因此纪非挑灯写摺子他看,纪非整理皇城往来书信时他瞧,纪非在院子里练剑时他瞅,在纪非都快因此而对他翻脸时,他还是两眼瞬也不瞬。 她两手叉着腰对他吼,“再看下去你就能在我身上戳出两个透光的洞了!” 充耳不闻的皇甫迟依然故我,不弄个明白不死心,让拿他没辙的纪非也只能由着他去看个尽兴。 三日后,总算看够的皇甫迟来到她的书房,正经八百的告诉她。 “我也在乎你。” 纪非手中的墨笔一顿,在摺子上滴下了大片的墨迹,她不可思议的问。 “就因为这,所以你就连连年看了我三日?” “还有三夜。”他不忘加注。 她黛眉一拧,“敢情夜里你还跑来偷瞧我睡觉?” “嗯。” “礼义廉耻呢?不是早塞你脑袋里了吗?”他不会又叫那四字搬家了吧? “忘了?”他老老实实地道。 第九章 窗外旁听的兰总管,面上完美的笑容已抽搐得有变形的趋势,春嬷嬷则是又开始在拧帕子,那表情似是想把帕子当成某人塞进嘴里再啃两下。 “罢罢罢……”纪非告饶地抚着额,摇摇螓首后去翻出几张地图,“总归一句,你这神仙就是不能闲着,我看你还是多做点正事,帮我再多跑几座山探探脉吧。” “这是?”皇甫迟注意到她在其中一张地图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是墨国的矿脉分布图,也是日后的财源。”她摊开那张图往上头拍了拍,“国家穷,百姓就穷,无论要做任何大事都得先有钱,光凭空口白话却不做事,是填不了嘴管不饱的。” 皇甫迟没想到她探脉的原因是为了日后挖矿,他原以为她这是女孩子家只是喜欢那些闪亮亮的石头而已。 她神色一敛,“觉不觉得我在利用你?” “不,你替我省了不少事。”生性比她更实际的皇甫迟对她摇了摇头。 “省事?” “至少日后我知道该怎么安顿怎么打发那些灾民了。”她要办事也总得要有人手吧?他手边什么不多,年年天灾人祸下来,出产的灾民特别多。 听了他的话,纪非心上那一道绷紧的弦,霎时松了,原本深怀着罪恶感的她,还打算着该怎么对他解释,可他就只轻松的一句省事,就让她深深埋压在心上的罪恶感消失得无影无影踪,许久没笑的她,为此不禁再次绽出笑靥。 皇甫迟抬起一手抚着她的脸,“很好看。” “什么?” “你的笑,笑起来好看。”打从那个纪良死后,她就没再这么笑过了。 她面上的笑意更盛,“成,你陪我吧。” “陪你?” “陪我一块儿笑,一个人笑太寂寞了。”她兴高采烈地看着他没有别样表情的俊容,“你这张老是结冰不化的冰山脸,偶尔换副模样也挺不错的,你说是不?” 见她难得这么开心,皇甫迟没多想,马上就按她的话照办,只不过…… 几千年来也没笑过一两回的他,才不熟练地微扬起嘴角让她开了眼界一会儿,就听见站在窗外偷窥的春嬷嬷直嚷嚷。 “小姐,我出门去收收惊!” “……”呃,有必要这样踩场子不赏面吗? 皇甫迟扭过头,“不笑了。” “别这样……”纪非讨好地拘着他的手把他拉回来,“春姨就是一时没习惯嘛,日后让她多练练胆子就成。”说实话,方才他那笑……是怪碜人的。 神仙大人不吃这套,“少哄我。” “没哄没哄,说真格的呢……”她陪着笑脸不断保证,还不忘对一旁看戏的兰总管投以求救的眼神。 兰总管在皇甫迟的眼也跟扫过来时,连忙抖落周身寒气,诚诚恳恳地道。“小姐说的是,这看啊看的,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因此神仙大人切莫介怀。”改明儿个他要问问春嬷嬷是上哪家寺庙收惊的才行。 可春嬷嬷虽是如兰总管所言,看是看惯了,但她去邻山收惊,这收呀收的,也渐渐收习惯了…… 这让好不容易才露出笑脸来的皇甫迟,脸上又再次阴了天,任凭纪非与兰总管再怎么哄骗讨好,她难再让貌美的神仙大人一展笑颜,照旧日日脸上布了暴风雪来招呼他们,只有偶尔在他心情极佳时,这才肯施舍他们这些凡人一会儿阳光,照耀这片被他冰封许久的大地。 受不了皇甫迟面上老是这样时阴时睛,纪非也叨念了春嬷嬷几回,可春嬷嬷她不知是吃错了哪门子药,对邻山的那座小庙反而愈走愈勤。因此在这日,一早就处理完书案上累积的政务后,纪非就顶着外头猛烈的艳阳,拉着皇甫迟一块儿去邻山探探深受春嬷嬷青睐的邻居。 “都端午了,你还捂得这么实?”走绿荫浓郁的山间小道上,纪非边拭着额际溜下的汗水,边看皇甫迟那一身四季不变的打扮。 “不热。” 她摸摸他的手,“也是,瞧你这手凉的。” 握着她软嫩的小手踩在一地杂草蔓生的山道上,皇甫迟的心情似是好了些,一路跟在后头的兰总管见状才想出声说个两句,后脑勺像长了眼的皇甫迟已转过头来横他一眼,当下让他未出口的规劝,全都按原路咕噜噜滚回肚子里去。 邻山山脚下,一间古老破旧的小庙宇俨然在望,本还漫不经心走着皇甫迟,倏然握紧了纪非的手,一把将她拖至身后。 “皇甫?” 飞快屈指算出对方来历后,皇甫迟缓了缓面上森冷的神色,松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我在这等,你进去吧。” “可是……”纪非还是觉得他有些古怪,可没等她把话说完,一句脆生生的问话已自她身后传来。 “姊姊,你是来找春姨的吗?” 她回过头,在小庙残破的木门边,站著名脑袋光溜溜的小孩,看上去约莫六七岁。 “你是……小百草?”据春嬷嬷所说,这座小庙里就住了一大一小的两名和尚而已,老的叫去雁大师,小的则是老和尚今年新收的弟子,叫百草。 “嗯。”因缺了两颗门牙的关系,小百草笑起来有点害羞。 “百草,外边日头太晒,带纪姑娘进来歇歇吧。” 纪非扭头看去,这老迈声音的主人,是个有着一对白眉的老和尚,眯着眼笑时,瞧上去就像尊和蔼的弥勒佛。 皇甫迟在纪非进了庙里后,这才缓缓抬首与那名老和尚四目对,而老和尚只看了一眼,并示多言,转身就进了庙里。 见到老和尚的当下,皇甫迟即不再隐藏自白日起,体内就开始不断狂乱奔窜的戾气。 修罗道中的修啰,天生就崇尚杀戮与血腥,身子里时常聚积了各种戾气,所以修罗们表面上看似杀戮为乐,实际上却是以杀戮为生,他们必须不断释放出身体里的戾气,才能保持一种稳定的状态,自他来到人间后,每当他体内累积的杀意升到顶点时,他便会避开人间改往他界,在其他五界纵出体内瓷意杀虐的渴望,并在放空了戾气之后再次回到人间。 可今日在瞧了这和尚一眼后,他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杀意,却像只不受控的野兽,撕开了他心底的栅栏逃了出来,害他那时差点就没忍住一身的杀意,在纪非的眼前大开杀戒。 “收下吧。”没等皇甫迟动手,去雁老和尚指着摆在矮墙上的两本破旧的册子。 皇甫迟横眉冷对,“那是什么?” “念在你救了无数百姓的一点心意。” 心意?皇甫迟往前走了几步,就着明亮的月光清楚的看见两本书册上的书名。 金刚印与七星大法? 伸出去的掌心在还未碰到两本书册前,一阵刺骨的痛感即自他的指尖传了过来,他扬首瞥老和尚。 明知他碰不得佛物还故意拿给他? “喝了它,你会舒服些的。”老和尚似早料到会是这样,指着另一边矮墙上的一只水碗道。 也不知老和尚在这碗水里头施了什么手法,皇甫迟在饮下后,一阵清凉舒适的感觉充实了他的胸臆,就连体内多年下来积攒着的暴戾之气也在瞬间消淡几近无踪,他再伸手去碰书册,这回不费半点力气,轻而易举就拿至了手中。 他想不通,“为何要给我这些?”这尊佛界之佛,管的这是哪门子的闲事? 去雁老和尚绽出慈祥的笑容,“因保卫人间是需要手段的。” “你就不怕我习会了之后用来对付他界?” 不意外听见他这么说的老和尚,背过身子跚跚踱向庙门,将话留在夏夜清凉的夜风里。 “我也想知道,日后,我会不会后悔……” 那年秋日袅袅来到深秋,秋风瑟瑟吹掠过山顶之时,纪非多年未见的大伯父纪尚恩来到了这山顶上的宅邸报讯。 身为她替身的大堂妹纪芙,被沁王派来的内间毒死了。 暗地里亲手葬了女儿的纪尚恩,连身上的素衣都没来得及换下,便风尘仆仆的路赶为为她报讯,同时还为她带来了太子密函。 站在抖落了一地枯叶的院里,纪非万般不舍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的这个伯爷,才年方四十而已,两鬓就已生出了白发,眼神沧桑荒凉得宛若死过一回,在将将自个儿的亲生女儿献出去作为替身后,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她有过半句怨怼,眼下的他只是紧抿着颤动的嘴唇,在她眼前极力隐藏住胸口的心碎,和那欲泪不能泪的难过。 “你不需急着回去,纪蓉已取代了纪芙的位子,在京中成为了你新的替身。” 纪非猛然抬起头来,眼眸剧烈地震动。 纪尚恩一手拍着她的肩头,“你放心,锐王与沁王皆不知我有一对双生女儿,他们什么都不会察觉的。” “伯父……”她一手紧捉住他的衣袖。 “我纪家不能有负皇上圣恩,既然皇上的圣意是太子,那么咱们就必须站在皇上的这边,不计任何代价。”他喃声说着,像在温习她的使命,又像是在说服他自个儿似的。 纪非颤声地打断他,“可您就只有两个女儿,您不能再让蓉儿--” “只要你能活着就好!” 嘶哑的低吼声徘徊在风中久久不散,刺痛了纪非的耳膜,也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里,放任鲜血淋漓。 纪尚恩两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浑然不知握疼了她,“为了纪家,为了皇上……你要活下去,知道吗?” 自纪非寄来的国策与她帮太子处理的政务中看来,这世上,再也无人比她更有资格站在太子的身边、助太子一臂之胃,唯有她的扶持,软弱的太子在未来才有可能战胜锐王与沁王,而身为开国元老的纪氏一族,则可逃过政争失败后满门抄斩的命运。 年纪尚小的她已是如此聪慧,待到她进宫了后将会是如何?深具城府的纪非,是值得他们纪家每个人好好保护着的,他很清楚,有资格活下去的,从来就不是资质平庸的女儿。 即使,他再心爱…… “伯父……”眼中不知不觉漫着泪的纪非,没能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好让他改变心意,下一刻,纪尚恩已转身大步离开了她,任由她一人被秋叶吞噬掩没。 一直陪她站在院里头的兰总管,在天色渐渐昏暗,咆咆呼啸的风势在山顶刮起时,低声在她身后道。 “小姐,起风了,回房吧。” 那晚,纪非一人在书房的孤灯下坐了很久很久,皇甫迟凝望着她那双死灰般的眸子,感觉似有什么正自她的身上逝去。 或许是天真的笑靥,又或许是她那双在无垠晴空下,总是显得灿亮无比的眼眸。 屋外黄叶片片迎风飞舞,前阵子才觉得天气转凉了些,今夜忽冷,大地草木就一夕变了颜色。 就像她的人生,一夜之间,也都改变了。 皇甫迟仿佛看见,她依照着命运的安排,日渐踏上了她该步上的路程,可她并没有挣扎,她只是安静顺从的路走下去。 “我的记性很好。”纪非凝视着摇曳的烛光,忽地在一室冷清中开了口。 合上渗进冷风的窗扇后,皇甫迟依照老习惯走至她的身边坐下。 “他人或许小时的事都不记得了,但我却能记住两岁左右的事。”她的眼中抹上了久远前的回忆,“其实我对大哥的印象不深,在五岁前,我一直和我那两个堂妹住在一块儿,她们一个叫纪芙一个叫纪蓉,与我生得很相似,可她们的性子却与我截然不同,一个文静,一个胆小……” 第十章 皇甫迟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插话,听着她说她那两个秀秀气气又害羞胆子小的堂妹,是如何喜欢与她手牵手玩在一块儿,听着她说她有多喜欢那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堂妹,以及她的伯父当年又是如何义无反顾答应了纪氏一族的要求,将疼爱的两个女儿送上了绝路。 “我在想,芙儿她死时,害不害怕?蓉儿她又是在什么心情下接下这替身的棒子?” 皇甫迟握住她的手,“你不是她们,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是不知道……”她低低的应着,在他手心底的冷意透过来时,她忽然握紧了他的手,拉着他一块儿走到书房外。 “外头冷。”皇甫迟在她寒风吹得不住发抖时,扳过她的肩想要带她回去书房里。 “云的上头有什么?”她动也不动,望着夜半黑漆漆的夜空问。 皇甫迟瞥了瞥浓云密布的天际,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这问题。 她软声央求,“带我上去瞧瞧好吗?” 他没说什么,只是回了书房去找来兰总管交代一定要给她披上的厚衣,将她裹紧才拦腰抱起她,召来云朵便往上一跃。 层叠缠卷的黑云中,挟带着刺骨寒意的风儿在云中向她袭来,感觉到了她的颤抖,皇甫迟拉开衣衫将她藏在胸前,一路冲出云朵后,这才停了下来。 呼啸刺耳的风声在耳边掠过,天际上方硕大圆满的明月光华四射,照亮了他们下方一排排浮飞的去朵,待风中密云全都散去,纪非低首俯看着人间这座美丽的河山。 月光下的山峦是暗黑色的,银白色的大河在秋季水势虽少了点,但依旧反射着月光粼粼闪烁,远方的场面镇压摇曳着点点灯炎,月下的人间静谧美丽得像一副画作,又像一声让人不忍触碰的梦。 “你看见了什么?” “天下。” “告诉我,你们的皇权那上头,又有什么?” “我不知道……”她茫茫地道:“我只知,成功是一条由枯骨所堆积出来的路途--” “争什么呢?”皇甫迟嘲弄的目光缓缓扫过人间,“繁华岁月,白驹过隙。那些坚持,那些欲 望,终究只是转眼间的尘埃而已。” 他不是凡人,在他漫无止境的生命长河中,那些最终都不会被留住。 她一愣,继而对他笑得苦涩。 “……你说得对。” 纪尚恩走后没几日,一拨始终都被锐王远派在外四处打探她消息的刺客,依循着纪尚恩走过的路线推敲,与沿路截下无数信鸽,终于打听到了纪非的居处,当他们找上门来时,皇甫迟正因出门救灾之故不在家中…… 素来都由皇甫迟一手护着的这座宅邸,时隔数年,再度迎来了不善之客。 “小姐!”春嬷嬷在将院门落闩时扭头对她大叫。 “去地窖里躲着别出来!”纪非提了柄剑匆匆奔出书房,边对她吼着边往外头跑。 一夫当关挡在大门处的兰总管,在二十来名刺客的齐攻之下,身上已受了不少刀伤,直到纪非赶到分散敌方之力时,这才有机会获得片刻的喘息,他一剑架住对方凶猛的番刀,另一手飞快抽出怀中的薄刀抹过对方的脖子。 “兰!”在一半刺客翻过围墙往书房去搜太子密函时,分 身乏术的纪非连忙出声提醒。 兰总管看了纪非一眼,觉得她应当是有法子解决那十人,于是当机立断纵身一跃,提气急追那些欲往书房去的刺客。 汹涌朝纪非而来的刺客们,个个身上都弥漫着杀气,她击开对准她面门的一刀,在那电光石火间,她闪身避过接踵朝她而来的刀光,堪堪被削去了她右脸旁的一缕发,纪非握紧了剑柄,虎口被震得发麻作疼,论蛮力,她一个女子怎么也不可能敌得过这些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不得不下狠手。 因此她不再一迳拆挡对方的刀势或只刺伤来者,她开始仿效兰总管,一剑封喉。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兰总管抹人脖子时,是这种感觉……其实也没费多大劲,只要顺着颈部的线条,相准穴脉割过去就成了,奔窜的血花自划破的伤口处飞喷而出,溅了她一头一面,对方就连句呻 吟也没有,就这么两手捂着颈子在她的面前倒下。 杀了一人后,一股寒意自她的心底冒了出来,所有的恐惧像退潮的海水般倏然自她的脑中远去,她手中的剑变得更稳更快,转动着掌腕,在错身而过时将剑锋划过他人的颈脉,受了数处伤的她浑然不觉身上疼,见来者一个接一个倒下时,她的心反倒是益加沉定,仿佛她杀的不是人,只是原上的草木。 当她一口气杀了院中的刺客们后,唯一一个还没断气的刺客趴在地上,一手紧握住她的脚踩,挣扎地抬首看向她。 “你……” 纪非抬起脚扯开他紧握的掌心,转身一剑狠快地刺向他的心口。 大摊的鲜血自他的背后流了出来,蔓延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染湿了她脚下的绣鞋,听着远处院子犹在作响的刀剑交击声,她本是想立刻赶过去的,但就在天顶的上方出现了一抹她熟悉的身影时,她顿住了脚步。 皇甫迟回来了。 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兰总管他们不会有事,即使接下来再有刺客进袭,他们所有人也都不会有事,因为一切杀戮都将结束…… 她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着地上大片大片的积血,她低首一看,地上已死的刺客们血流得比她想像的多,她都不知那些血液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就这么无边无际的漫流着,将她困在一地的血腥里不得动弹。 当皇甫迟左手拎着吓白脸的春嬷嬷、右手拎着伤势不重的兰总管从里头出来,让她亲眼确认他们没事后,他很快又将他们扔回屋里头去治伤,再皱着眉来到她的面前。 他低首看着一脸血湿的她,就这么站在血泊中,左颊边处有道长长的伤口正冒着血,她右耳边的发丝也被削去了一大截,身上那袭淡紫色的衣裳早被污血染得有如大红嫁裳……他握拳的双手不禁紧了紧。 纪非茫然的看着地上的死人,半晌,她抬起臻首哑声对他道。 “我得这么做。” “嗯。” “我还不能死。” “嗯。” 她红了眼角,“我不能死在这……” “我知道。”皇甫迟走上前拉开她握剑的手,在触碰到她时,他才发现她把剑攥握得死紧怎么也放不开,而她的身子也一直都紧紧地绷着。 她看着皇甫迟慢条斯理的将她手指一根根自剑柄上剥下来,把那柄染血的剑远远扔至一旁,再毫无顾忌地动手脱了她那身早染红的外衣外裙,脱下自个儿身上一袭干净的银袍替她穿上,然后把她冰凉的小手包握进他的掌心中。 “没事的,我很快就会习惯。”她低声说着,也不知是说给他或是自己听的。 皇甫迟不发一语地把她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她似吓了一跳,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却也没有挣开他的怀抱,反而在片刻过后深深地倚向他,紧扯住他背后的衣衫不肯放手。 看了看四下的狼藉,皇甫迟先是为整座山都设下结界,防止再有人来找她的麻烦,接着他拦腰将她抱起,带她离开这四处都是刺鼻血味的山顶。 待在他怀中的纪非很安静,只是一直微微地颤抖着,带着她来到山腰的林子里将她放下来后,皇甫迟看着怀中的她,不知怎地,他觉得心头堵得厉害,却怎么也没法形容这种感觉。 他搂紧她,“我不懂……” “不懂什么?” “现下我的感觉。”他抬起头,以指抚过她颊上的伤,“这感觉是什么?” 他的指尖,在走过她的面颊时留下一行灼烫的热意,她伸手摸了摸,发觉原本的伤口在他的法力治疗下已愈合收口,凝望着他那双带着迷茫的眼眸,她想了想,觉得这个总是淡漠处世的修罗似是有点变了。 “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可怜?” “嗯。” “是不是觉得……不想让我经历这些?”她迟疑地拖着音调。 “这是什么?” “心疼。” 皇甫迟瞠大了眼,“为何我会心疼?” “因你喜欢我吧。”她的眼中泛着淡淡的欢喜。 “喜欢?”他一脸错愕,总觉得她在说件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也不可能会发生之事。 纪非在他又开始歪着头时,扶正他的脸庞问。 “你喜不喜欢天上的浮云?”据对他的观察,他闲来无事时最爱待在屋顶上盯着天上的云瞧。 “喜欢。” “喜不喜欢春姨的烈酒?”记得每回过年,他都会把每个酒坛给喝空见底,然后叫春嬷嬷明年要再多酿一些。 “喜欢。” “那喜不喜欢我?” 他答得很顺当,“喜欢。” “瞧,这就是喜欢了。”她缓缓漾出笑,笑得真心实意,笑得纯粹。 皇甫迟不明白她在经历过方才之事后怎还笑得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笑,的确是他自来到了人间以后,所见过最美的笑意。 纪非不舍地看着他这副表情,“记住我这时的笑脸吧,或许往后我就再也没法这么笑了。” 他心房一紧,“为何?” “将来,我将会杀更多更多的人,我的双手不只会染上血腥而已,我会变得残忍,我还会变得麻木,我将再也不能这么温柔了。” 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既然那么不喜欢她的身份,以及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未来,她为什么不逃开呢?难道说人间的亲情比起自个儿还要重要?她将她自身置于何地? “皇甫。”纪非一手揪着他的衣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子开始大大地颤抖。 “嗯?” 她眼中盈满了泪水,“我难受……” 皇甫迟将她搅进怀里,聆听着她埋在他胸口的呜咽。 这时的她,感觉就像个女孩了,会害怕、会因杀了人而不知所措,她不必再勉强自个儿冷静面对那些残忍的现实,她不必那么快就提早长大,一心强迫自个儿成为所有人的期望,她可以不坚强的,她也能就这么待在他怀中放心的流泪。 “可以不放开我吗?”许久之后,当哭声歇了,她窝在他怀中闷闷地问。 皇甫迟思索片刻,“可以。” “可以这样站上一个时辰吗?”她不想动,更不想走,她还不要回去又当回那个纪氏一族的纪非。 “可以。” 她忍不住抬起头,“站上一宿?” “可以。”皇甫迟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残泪,语气还是很温和纵容。 “一辈子呢?” 他想了很久,最后实际地道。 “若你有空的话,可以。”只怕最先受不住的会是她。 她怔怔地,“我开玩笑的……” “可我向来都是认真的。” 相处这么久以来,深知他性子的纪非,也知道他是认真的。 尽管对于道座人间,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可他有颗实诚的心,他永远都是坦然的站在那儿,这个不会说谎的修啰,说的做的,比任何人都来得真诚。 他总是真的,从不掺假。 他是真的好奇,真的担心她,真的无所求的将她放在心底纵容,不像他人,总是利用与被利用,虽然他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但他胸口为她而生的这一点暖意,也是真的。 纪非将脸靠在他的胸坎上,感受着他久久才一回的呼吸,隔着他的胸膛,她听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的,在这深秋里,格外的悦耳动听。 第十一章 次年仲春,京中传来消息,纪蓉被杀了。 这回得手的还是沁王,纪非很确定她的身份已经暴露,因近来造访这座山头的刺客一日多过一日,虽然他们全都被皇甫迟的结界给挡在山下,始终不得其法上山。 “我借了她俩十一年的命,我得还。”纪非定定地道。 皇甫迟站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看着她,感觉她似乎又长大了点,不只是外表更像个青春正妍的少女,就连内在也变了些。 她没像上回杀了人时一样,噙着眼泪跟他说她难受,她只是沉默了一下午,就又把自个儿关进书房内,写了大批送往京中的密函,准备开始清除朝中政敌。 伸手抽走案上几封她已写好的密函,其中一封给太子的,里头写着几座铁矿盐矿这一季的获利,以及这一大笔钱又该如何运用在她所拟定的计划里。 在另一封她写给她爹的书信中,她回覆她爹该如何由沁王的门人下手,最好的法子就是前年的科举舞弊,因沁王前年这一捞可捞得不少,另外还可自沁王妻舅方面下手,那全仗着自家妹子是王妃的京中纨绔,几年前买了个小官,然后凭藉着沁王的声势一路爬进了朝堂里,去年,皇帝颁旨修堤时,他在沁王党的举荐下,进了户部负责编算修堤银款…… 一些他看不太懂的朝廷官名与罪名,在接下来的几张纸上反覆出现,皇甫迟将信搁回书案上,却见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已许久。 “是不是难以想像这是我会做之事?” 他摇首,“不,你仍是你。” “我得活着。”她收妥案上书信,洁白的指尖与以往并无二致,“我的性命很珍贵,因这是他人给的,我知道我该背负的责任是什么。” “人间之人都似你这般?”怎么他就不见其他凡人像她这样认命负责? “哪来这么好的事呢?若真有,这纪非还不早早让给他们当了?”她莞尔轻笑,“这座人间里,有人贪生怕死,有人贪图安逸,有人恬静过日,有人汲汲营营,为权为名也为利……凡人的心里盛载着各种贪欲与私心,这世上没有谁与谁是相同的。” “真麻烦。”以往他只管生死,可从没管过那些众生的头皮底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麻烦。”她点点头,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怎么办,我染黑了你……”经过这些年后,他不再像初时的一张白纸,怎么想她都觉得自个儿罪恶深重,可现在才说,会不会太迟了? 皇甫迟没当一回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早晚都会明白的。” “眼下你最不明白的是什么?” “七情六欲。”他想也不想就答出全修罗道都不懂的大问题。 她一点也不意外,“修罗道没有?”就连个喜欢也能难倒他,更别说那些更会让他头疼的了。 “无。”他一脸恳切,“告诉我,爱是什么?”打从那个子问提起后,这问题已经困扰他几千年了。 “当你懂得什么是割舍、什么是忍耐、什么是无怨无悔、什么是一生一世,你就明白什么是爱了。” 他直皱着眉,“我该如何才能懂?”以往她的答案不都很简单让他一听就明白吗?怎么这回模模糊糊的? “你得亲自走一遭。”她没给他捷径。 “……”太麻烦了。 纪非在他脸上明显写着不满时,来到书柜前开始进行打包的工作,边状似不经意地道。 “对了,三日后,我将离开此地。” 他不明所以,“上哪?” “回京。”她回过头看他,眼眸中无丝毫波澜,“皇上已下旨让我与太子提前成亲,我得进宫去谢恩。”不只是纪家,就连皇帝也再等不下去了。 她要嫁人了? 她不是……才十六吗? 皇甫迟脑中有片刻的空白,措手不及的离别,让他微张着嘴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 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表情还是平平淡淡,没有惊喜亦无激动,说得就像是件平日已安排好的工作似的。 可人间的凡人不是常说,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吗?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他弄不明白这是她一心所盼,还是又是所谓的义无反顾,只是,他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看见开心。 若是要嫁人,那么,她也不会继续留在这山顶上了,她那一大家子族人都望穿秋水地等着她回去,她当然会离开这儿回到需要她的族人身边,再也不需要他陪伴……也再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她就这样,把他扔在一边了? 心房好像突然被一只无名的手给攥紧了,一松一握间,有些疼,他一手抚着胸坎,思绪来回滚了好几翻,明明就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可他,怎么就是觉得不舒服呢? 或许是因为,她在说这话时,面上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不是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她已许了人吗?怎么今日忽然把这事提到他的面前,他就有种不是滋味,打从心底顽固地想要抗拒的感觉?而这抗拒的感觉一旦升起,它就像滔滔奔流的大江,怎么也克制不了。 但他甚至连个原因理由都没有,他凭什么拦着她不让她回去成亲?就算这件婚事其实是皇家与纪家的稳固结盟,而非一场单纯的婚事,他也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帮那个什么太子是不是? 那他这又是怎么了? 纪非不知他心底在剧烈翻涌些什么,在一边淡淡地道:“当然,前提是我要能活着回去。” 不只是她,锐王与沁王深知,这是他们下手的最后良机,因此她返京的路程注定了不会平稳,不过幸好纪家方面也有所准备,长年派驻在边关的小叔抚远将军纪尚义,早已请旨回京,大约会在三日后亲率一支阵容庞大的纪家私军,为她回京的路途护航。 三日后,听闻她要离开这儿回京,小镇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想要为他们送行,就连住在邻山的大小和尚也都到了。 派了一整支私军前来迎接纪非的纪尚义,手底下的人马将整座宅邸团团围了个严实,甭说是送行的人,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当然更不可能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纪非了,于是人们只好站在宅邸外边,隔着身形魁梧的军人们远远的看着。 当身着华服的纪非一手扶着春嬷嬷步出宅邸大门时,原本高声哗谈的人们倏地静了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几年前大年夜时醉酒的邻家女孩,是个气质雍容、神态凛然的少女,不是他们这等寻常百姓可轻易碰触的。 在纪非登上马车前,拖着去雁老和尚一块儿前来送行的小百草,站在人群里高声唤着她,说是要给她临别赠礼。 纪非看着那个虽是长大不少,但还是缺了两颗门牙的孩子,被兰总管领着来到她的面前,犹未听见他说些什么,一柄藏在他袖下的匕首倒是窜了出来,直刺向她的胸坎。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她没能来得及躲开,但其实也不需躲,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皇甫迟已一手握住那柄匕首,另一手化为手刀贯穿了小百草的胸口,毫无慈悲与犹豫。 皇甫迟抽回沾满鲜血的手,小百草便软软地瘫倒在地。“我也不想的……” 他的嘴角涎着鲜血,目光一如往日的清纯天真,“可我爹娘,在他们手里……” 纪非轻轻推开犹护在她面前的皇甫迟,并抬起一掌要一边见状奔来的纪尚义冷静点。 她低首看着血泊中的孩子,恐怕这孩子至死都不知道,她在春嬷嬷头一回告诉她,这孩子是突然来到邻山要求去雁老和尚收养他时,她就对他存有戒心了,只是她没有证据,也不想对个孩子做些什么,所以就一直容着他在邻山监视。 看来皇甫迟的结界,真的是让束手无策的锐王给伤透了脑筋,因此在她临走前,锐王说什么都要小百草拚命一搏。 她轻声说着,“放心走吧,你爹娘不会有事。” 小百草听后咧开了嘴角,满足地对她笑,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去雁老和尚,看着皇甫迟那还滴着血的指尖,眼中有阵掩不住的失望。 纪非再次抬起头来时,去雁老和尚已转过身子,衣袂飘飘地走了,她定眼细看,这才发现在璀璨洒落的日光下,她没见看老和尚他身后的影子。 身旁的军人开始驱赶围在四周的人群,深怕再有什么意外,纪尚义半点情面也不留,同时他转过身叫纪非快些上车起程。 “关于我的事,日后,你不要再出手。”纪非站在马车边,一手按着皇甫迟已拭净血迹的手,“既然你的承诺是守护这座人间,你就好好看着这座人间,救你该救之人、做你该做之事,朝廷中的政争不是你的责任,是我的。” 皇甫迟扶着她上车,“你也给过承诺?” “是的。” “你的承诺是什么?” “守护天下所有的百姓。”她笑了笑,任由兰总管走过来关上他俩之间的马车门扇。 一片小小的门扇,转眼间隔开了两个世界,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远远触不着对岸的鸿沟,皇甫迟伸出手,一时之间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是想替她拉上窗畔的车帘,还是想拆了这扇车门将她拉出车外。 车轮转动前,纪非深深凝视着他,“这些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纪非?” 马车车帘被里头的春嬷嬷放下,再看不见她的容颇,马车前四匹高大壮硕的马儿在马夫扬鞭后离开了宅邸前,在前头骑兵的开道下,一整队佩刀的军人,骑着马前后左右护在马车四周,按着计划往山下前行,留下大批民众,也留下了站在原地的皇甫迟。 当车队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时,皇甫迟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转身走回宅子,没过多久,正要下山的人们忽然听见疾行的马蹄声,回首一看,方才那名身着银袍的男子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飞快朝前头的车队急奔而去。 兰总管费了好大的功夫,这才让护送的纪大将军相信,这个十万火急追来,还一路阴魂不散跟在纪非车旁的神仙大人,真的不是哪家王爷派来的刺客,更不是什么小姐私定终身的情郎……虽然说,皇甫迟一直骑马跟在车边,两眼瞅着车里纪非侧脸不放的这个举动,看起来是挺让人误解的。 回京的路上,不出所料他们又遇袭了几回,且来者阵容比以往来得更加盛大,但在纪家军强势的武力镇压下,纪非一行人没动用到皇甫迟神奇的结界,在一个月后,平安地抵达了皇城。 马车笔直地驶进了纪非已经睽违多年的纪府里,没过多久,皇甫迟被纪将军与兰总管两人联手客气地请出了府门外。 皇甫迟站在纪府大门外头看着下了马车的纪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来亲昵地拉着他的手邀他一道进去,她甚至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她只是视他如路人般地转身而去,任由府门在她的身后重重掩上。 他不解地望着纪府高大的门扉,在门外家卫刺探的目光下,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离开。 这一路上,看着纪非面无表情的侧脸,看着他俩之间一下子隔出了好远的距离,皇甫迟察觉到,以往曾在她身上所获得的那些平静与安宁,开始逐渐崩毁剥落。 第十二章 在她背着他转过身去的那个瞬间,安栖在他心中一隅的那片小小天地,像是融化在朝阳下的薄薄初雪,再不复见,狂乱暴躁的心跳声,骤然在他耳边响起,而再次盘据在他身上的满腔杀意,则化为一股动力,逼得他必须得去做些什么。 可他该做些什么? 他就连这一路送她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记得几年前,她曾问过他,为何从不在人间找个地方停留? 是的,他从不落脚也不停留在何处,当年不意停泊在她的身畔后,他就一直忘了离开,他一直想不出他不离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与她作伴的感觉太好?也许是因为看着老被命运拨弄的她,他觉得心疼;又也许是他太过习惯与她两人一块儿关在书房里,因为那时专心致志处理公务的她,那眼睫垂落的角度,是最好看的。 某种经由沉积再酝酿而起的强烈风暴,在他心底窜动肆虐,却苦无一个出口,他寻不着可宣泄的理由,也找不着那么一个可大肆发作的地方。 他只能站在门外,冷眼看着她,变成另一个人。 数月之后,承元殿上,纪非跪在金阶之下叩首向皇帝谢恩。 殿上的文武百官神情各异。 锐王与沁王在朝中的党羽,难以相信在那一连串不止息的暗杀之下,准太子妃依旧尚在人间,并且容光焕发地来到殿上谢恩。 这名传闻中能助太子一臂之力稳固墨氏河山的纪家女儿,虽然年纪轻轻,但她却有张令人惊艳的柔美容颜,长长的眼睫下,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似灵动无比,微微翘起的嘴角,则似是无视着他们这一干大臣面上错愕的表情,更加无视于同在殿上的锐王与沁王。 与太子同样列位在殿上的锐王与沁王,面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就这么冷眼看着太子脸上掩不住得意的笑意,与皇帝那松了一口气后总算不再紧皱的两眉时,他们不禁同时在心底扼腕。 怎么她就是死不了? 沁王是在今日才得知,这些年来他排出大批潜伏在纪氏一族里的内奸,之所以会无功而返,问题全都出在当今宰相纪尚恩的身上。这深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纪尚恩还真狠得下心,居然亲手送自个儿的一双女儿去纪府做了替身,害得他大费周章在纪府白费功夫不说,还连杀了两回假的替身。 而那个从一开始就知道纪府派上了替身这回事的锐王,眼睁睁的看他去做无力之功,却从没出个声提醒他一下,锐王定是在心底笑他笑了很久吧? 实际上,此时的锐王,他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通,纪非究竟是怎么躲开那些刺客的? 据所派出去的门人与探子回报,纪非所居的那座小山,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理风水,也无任何特殊之处,可就是这么一座平凡无奇的小山,他所派去的人别说是想上山,就连山下的小径也踏不进去。 每回一到了山脚下,来得诡异的大雾即在他们眼前笼住了整座山头,在那张手不见十指的白雾里,似有面墙阻隔住了他们的脚步,阻止他们往前迈进一步,若是他们不信邪要硬闯,没多久他们便会发觉,当他们走出迷雾时,已经来到距离那座小山有着百里之遥的无名小城外。 关于这一点,据百草的回报是,住在那儿那么久,他每回上山从没遇见过什么迷雾,更别说是什么看不见的墙了。 如今已死的百草没能再给他另一个答案,而一直握在他手中的百草父母,前阵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居然就凭空消失在软禁他们的房子中,也没能给他另一个答案。 始终隐身站在殿上的皇甫迟,跟在纪非的身后,没有出声。 他静看着她在离开了承元殿后,来到了皇后所居的未央宫,去见她那个一手为她定下婚事的皇后姑母。 而这个风韵犹存的皇后,面对纪非,却一非皇甫迟先前所想,她甚是不假辞色,对纪非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严厉,可又深知太子此时必须借助纪家的家族势力,因此才不得不将这名侄女给迎进宫来。 这女人究竟是在不满纪非什么? 纪非不是都已经把自个儿卖进了皇家,去帮那个身子骨弱不禁风,日日都需要汤药伺候的太子了吗?听说那小子性格还挺软弱无能的,她这个皇后没为纪非拼着九死一生进到宫里来而感激涕零,她还对纪非摆个什么脸? 愈看愈是反感,皇甫迟使劲按下心中的杀意,转身跟着纪非离开的脚步,跟着她一块儿出了宫。 离宫回到了纪府里后,纪非在书房连连代太子下了几道太子令,接连处置了沁王的左右手后,再模仿了太子的字迹书完一道手谕,将它与已经集齐全的沁王罪证,一块儿都交给了兰总管。 “小姐?”兰总管两手捧着重重的摺子与名册,期待这日已是多年的他,眼底有着激动的热意。 纪非伸手推窗档,看着夏日午后天际一角逐渐飞来的黑云,缓缓挪进后,密密实实地笼罩住了皇城的土空,几道闪电横划过天际,同时亦照亮了她沉静的脸庞。 她低声道:“要变天了。” 轰隆的雷声盖去了她的低语,可站在她身边的皇甫迟却听得再清楚不过,他踱着无声的步子来到她的书案前,看着那支犹沾着墨汁的笔,回想着方才纪非在摺子里,为沁王安下的罪名,并非一开始时所拟定的科举舞弊,而是造反。 科举舞弊只是一团纠结线绳的尾端,掏空户部的存银与垄断国内的盐米才是最大罪证。 沁王藉由金钱堆累而成的欲 望,自一开始时的偷偷贪污政务上数目不大的款项,到赈灾所用的赈银,到买断盐场抬高盐价,到私建民仓暗中鲸吞朝廷官粮、令市场米价居高不下,再到科举舞弊大赚士子文人的银两…… 这些年来,沁王的欲 望变得深不见底,所谓的贪婪蒙蔽了他的双眼,进一步烘托出他站在九五之上的野心,为了金钱,他一年走得比一年远,伸入朝中的两手,一年伸得比一年长且深。 同样也是因为金钱,纪非寻着沁王一路所做的买卖,收买、囚禁了沁王旗下产业的掌事总管,逼他们吐出账册与沁王富得流油的家产,令他们托出盘根错结的商事脉络,同时亦将朝中与沁王交好的朝臣们的家底给查了个仔细,在将他们交给纪家之人逼供,折腾了他们的家族好阵子后,再策反那受不住折磨的朝臣们联表上书其罪证,然后,她为富可敌国的沁王,亲手安上了一个挟民生命脉准备日后造反的确实罪名。 当冬日来临时,朝中一如纪非所言的风云变色,停留在京中的抚远将军纪尚义,奉皇帝旨意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围了沁王府,然后宰相纪尚恩与太子带着一干大臣,来到了沁王府进行大规模的抄家。 春嬷嬷恭谨地站在纪非的面前向她请示。 “小姐,这些沁王的党羽该如何处置?” “太子有何旨意?”纪非闭眼揉着两际,提不起精神地问。 “太子的意思是,若无害,就别赶尽杀绝了。” “妇人之仁。”她缓缓睁开双眼,“除恶务尽,该死的一个都不可放过,没涉入其中的,就安个罪名全都流放到太子名下的那几座铁矿矿山去。” 春嬷嬷攒着眉,语气中有着不忍,“可……包括亲族,人数有数百人。” “将剩余之人送至东南盐场。” 春嬷嬷惶然地睁大了眼,在那些罪臣的亲族之中,有一半皆是老弱妇孺,而他们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之中,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就算是命磺点,他们又能撑过几年? “其心不诛,天下难平,造反不需理由更不需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尚存一心。”纪非决定将日后反叛的火苗自一开始就捻熄,“太子若问起,你就这么告诉他。” “……是。” “兰。” “小姐有何盼咐?”兰总管快步自门外走进来,差点就撞上隐身在室内,却一时分了心的皇甫迟。 “陪我走趟天牢。”算算日子,她也该去会一会那名财神爷投胎的沁王了。 “是。”兰总管虽不知她怎会突有这念头,但还是去准备联系太子的人手,事先打点好一切。 皇甫迟不语地走出书房,先一步来到了纪府外头,等着更衣后的纪非登上非官家的马车,避人耳目地前往天牢。 对于天牢的地理环境,与这儿又关了些什么人,初次踏进天牢的纪非完全不感兴趣,由兰总管领着来到了天牢最底层的黑牢之后,她站在牢栏外,看着里头在黑暗中待久了,因而一时难以适应火把丛丛火光的沁王,正一手半掩着脸,眯着眼看向她。 “是你……” “很意外?” 沁王冷冷哼了哼,“我只意外纪家竟能将你的小命看得这么牢。” 他不在乎他不明不白的输在她手上的原因,更不想知道她是怎么将他扳倒的? 皇甫迟两手环着胸,靠在墙上对那个诡异的凡人翻着白眼,颇想上前剖开他的脑袋,看着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 “你太小看纪氏一族也太小看我了。”纪非不以为杵,转身盼咐,“来人,看座。” “不知未来的太子妃今日怎会屈尊驾临?”沁王不解地看着她坐在兰总管找来的椅里,一副闲适的模样。 “我是来告诉你,你已不是沁王了。”她交握着十指,“另外,我有件私事找你。” “私事?” 她沉沉的眼阵中闪烁着恨意,“你杀了我的两个堂妹,你让我伯父子嗣一人不存。” “那又如何?咱们不过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沁王嗤声笑着,末了又狠狠地瞪着有如九命怪猫的她,“只是很显然,纪氏一族的手段在我之上,至少我事前就没料到她们竟然是双生替身,不然我也不需费劲连杀两回。” “来人,取鞭。”纪非弹指向一旁交代,“不要打死他,就慢慢的打,慢慢的折腾,我就是要他痛。” 兰总管愕然地张大了嘴,“小姐……” “打。” 站在牢栏外,看着狱卒在纪非的令下,挥扬着长长的棘鞭,一鞭一鞭地往沁王的身上招呼,一同跟来的太子手下忍不住转首看向纪非,在墙上一支火把的跳跃光影下,人人所见着的,皆是纪非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庞,唯有皇甫迟看见了,纪非她隐藏在心底哭不出的泪。 他知道,愧对纪尚恩与两名珍视的堂妹,是纪非一生也难以抹灭的憾恨,她永远也抚平不了纪尚恩心中之痛,她也弥补不起两名堂妹所为她牺牲的性命,她欠他们的……太多了,如不是他们,她活不到今日,可偏偏,她没法还。 因此她必须给纪尚恩一个交代。 最起码,这是她能给他的。 当背后鲜血淋漓鞭痕交错的沁王遭人自墙上解了下来,伏趴在地牢内阴暗的地面上时,纪非站起身来到牢栏前。 “方才忘了告诉你,我已送你一家三十七口上路。”以牙还牙的她面无表情地道:“这会儿,你可以好好体会体会我伯父当时丧女的心情了。” 勉力抬起头的沁王愤恨地瞪着她离去的背影,随着她的远去,晦暗不明的火把也一步步地离开了地牢,远远的,火光下只能瞧见她长长的裙摆翻飞,再然后,一切又逐渐没入了黑暗里。 第十三章 回程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一路上闭眼休息的纪非深吸了口气,对着只有她一人的车厢道。 “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 就近坐在她面前的皇甫迟讶然地抬起头。 她揉着抽疼的两际,“出来吧,你这傻鹰。” “怎么察觉的?”皇甫迟现了形,轻柔地拉开她的纤指,冰凉的掌心覆在她的额上,让久未休息的她舒服不少。 “气息。”只要有他在身边,她的四周就冷飕飕的,长年习惯下来,要她不发现也难。 困扰她多日的头疼总算舒缓些了后,纪非张开双眼,看着好一阵子不见的皇甫迟,他还是记忆中的仙人样,不苟言笑的冰山脸也都好端端地摆着,让她觉得安心,也让她更加难受。 皇甫迟淡淡指出她最不想承认的一点,“你明明不想杀沁王以外的人,更不想弄出个什么流刑。” 她微偏过芳颊,头一回没勇气直视他那双诚实的黑色眼瞳。 “我心中的想法,并不重要。”她说不想就能不做吗?按皇上的旨意,原本是全都要斩草除根的,流放至盐场与矿山两处,还是她积极争取来的。 皇甫迟握住她那生满了笔茧与刀剑武茧的右手,却发现它早已不再似从前冰凉颤抖,她不再是山顶那个因害怕而需要他提供安慰的女孩。 “花无百日红。”纪非张开了五指与他的紧紧相握,“皇甫,我不能永远不变,你亦是。” “非如此不可?” 她露出一丝苦笑,“这是我的路。”同样也是她这辈子永远都不能赎的罪,她既被推攘着向前,她就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皇甫迟沉默了很久,忽地收紧了掌心。 “我可带你走。” 她别开眼,“你很清楚我不能走的原因。” “你真要嫁给那个太子?” “嗯。”那是她的使命,她必须撑起整个皇室,击退那些有着不臣之心的异姓王,墨氏的江山不能落至外姓人的手里,百姓亦禁不起由政争而引发的烽火兵祸。 “你爱他?” “不爱,但那并不重要。”她摇首,说得没有一丝犹疑。 那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皇甫迟没法解释,此刻心中那股不阴不晴的不痛快感,那种极力想要抗拒的感觉,又开始使得他的脑袋发热,就像快燃烧起来。可她却一点都不帮他,任由他心烦意乱,独自困在圈子里来回打转,却又走不出这片因她构筑而成的迷宫。 他不想松手,不想放她走,更不想离开她的身边,任她去了另一个男人的世界里,就像从没遇见过他一样。 “你说过,你要我与你作伴。”他倾身健臂一搂,将她抱过来坐在他的腿上,一手揽紧了她的纤腰后,以指抬高她的下颌。 纪非轻叹,“如今已不再是从前了。” “我没变。” “可我却变了。” “撒谎。” “你要学会视而不见的美德。”她没好气。 “我又不是虚伪的凡人。”他一脸理所当然。 纪非颓然靠在他的肩上,深入四肢百骸的痕惫感向她袭来,而他身上的凉意正诱哄着她躲进从前山顶上的回忆里,以求能逃避一下眼前的现实,她忍不住合上眼,埋首在他的颈间,想自他的身上汲取一些支撑她的力量。 皇甫迟不忍地收紧了两臂,感觉怀抱中的她似比从前清瘦了许多,以往红润的小脸蛋都不见了,她的眼底下有着青色的暗影,下巴都瘦得削了尖。 连着好几个月看她都没什么睡,他不知她所说的心疼究竟可以让凡人疼到什么程度,他这修啰,就因她而疼得像被人撕开了胸口用力捶打他的心脏,让他有时夜里坐在她的床畔看着她,总是看着看着,他就想趁她犹睡着时,抱着她离开这处乌烟瘴气的皇城,回到那座小山顶上,好让她在清晨醒来,她就能见到她最喜欢的鸟儿,近站在窗外的技头上对她燎唱清歌。 他为什么不带她回去呢? 若是怕被找着,他大可带着她离开这座人间不是吗? 他又不是凡人,他学凡人忍耐个什么? “我带你走。”做了决定的皇甫迟,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纪非听了,当下所有睡意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她紧张地在他怀中坐起身,瞪视着他那一点也不似在开玩笑的眼眸。 “明晚,你来皇城东门外,抛下纪家、抛下那个太子,我带你走。”给她一个日夜的时间,够她收拾那些惹人心烦的人事物了吧? 她心慌意乱地摇首,“皇甫……” “我带你离开这座人人都想利用你的皇城,你不必嫁给那个一心只想利用你、好藉着你上位的太子,你不必把什么纪氏的责任都扛在肩头,天塌了也有比你高个儿的人顶着,一国存亡何时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不过都是推托之词,他们不过是不想两手沾血,担不起却又放不开往日的纪家荣光,更舍不下眼前的富贵荣华,不想负责就推诿给你--” “够了,真的够了。”她一手掩住他的唇阻止他再说下去,语调中有藏不住的哽咽,“你说的,我都知道,都知道……” 他深深将她拥入怀中,“那就听我的,什么都别想,我带你走,我带你去那些人永远都找不着你的地方。” 真有那个地方吗? 就算有,倘若就这么任性一走了之,那她,又该怎么偿还纪家这十六年来的恩情? 她要怎么面对死在前线的大哥纪良?她又要怎么还纪芙与纪蓉的年轻生命来?她怎么还她爹与她大伯两人一夜之间白了的发?她怎么还? 她还不起啊。 马车来到位在大道底的纪府,由侧边的小门驶进了府内,当马车已停妥,却始终没见纪非自车里探头出来时,兰总管站在车门外轻问。“小姐?” 皇甫迟用力紧抱了纪非一会儿,在分开彼此时,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我等你来。” 当皇甫迟的身影消失在车厢内,纪非原本充实的怀抱倏地空了,闭眼聆听着外头雪地里来来去去庞杂的足音,她颤抖地伸出双手,弯下身子,紧紧环抱住自个儿… 与纪非约定好的次日,洁白的雪花遍铺大地,整座皇城安静得像在雪中睡着了。 那一夜,大雪纷落势如暴雨,怀抱着一点点的期待,皇甫迟独自站在皇城外,等了又等,等了再等…一直至天明,直至另一个雪日与雪夜又再来临…… 可她,却没有来。 次年早春,枝上嫩绿的新芽在柔柔春风中招展时,纪非成亲了。 亲眼目送她步上花轿,一路看看那顶八人大红花轿,就这么抬进了太子的东宫里,看她穿着制工繁琐精致的太子妃冕服,伸出小手放在太子墨池等待的掌心中,与太子一块儿站在皇家太庙之外,在文武百官的观礼见证下,双双问天地君父叩首。 皇甫迟没再看下去。 乘看云朵,他回到了小山顶上他们以前所住的那间宅院。 当东风拂过那盏悬在屋檐下瓷作的风铃,铃声悦耳叮咚作响,灯下的皇甫迟会忆起,那日在太庙前手捧玉如意的她,那一双素手,往后将再也不需拿起比玉如意还重的东西。 她不需再窝在这儿的小厨房里,在半夜深更为腹鸣不已的他煮食夜宵,也不需再倚在桌边的灯下替他缝衣裳,她也再不会忍着笑,指使看他去拔什么萝卜,或是软声央求他,抱她去看看云朵上的月亮。 她走了,连着两回,她又丢下了他。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她。 他还是怀念从前的那段日子,他还是想听她用调侃的语调唤他傻魔。 她就像冬日里的鹅毛雪,看着轻飘飘又不冷,沾了身也不湿,等回到了暖和的屋子,才发现衣上的雪花早化成雪水湿进了衣衫里,冻得叫人发寒。 少了她在身边,他暴怒,他无法忍耐,焦躁不安的心情让他想掀了那座东宫,除去纪氏一族与那些姓墨的皇族这念头,日夜都在他的脑海里打转,只是一旦那么做,想必她定然会伤心,为了不再见到她眼中的泪,他说什么都得按下心中的那把屠刀。 他变得都有些认不得自己了。 回到这里后,睡在那张她曾睡过的床榻上,看看她曾经照料过的院中花草,走过她曾拉看他一块儿散步的庭院每处,他恍然觉得,她还在他身边,为此,他胸臆中的杀意少了些,心也不再时不时地作疼。 可他还是想她。 三日后,皇甫迟走出了纪非的小宅院,转身跃上天际。 那年夏季因积雪大量融化,两江泛滥,修筑百里的长堤一夕溃堤,当身在凤藻宫之中的纪非因此而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人间出现了神迹。 纪非愣看看书案上启奏灾情的摺子,与钦天监所送来的急报上,那一字字所书的文字里,他们所形容的那个救灾神仙。 那是个身着一袭银袍的年轻男子,面貌甚美,骑一白龙出现于东方,御龙退恶水,施法三个昼夜筑千里长堤,并于七日后出现于太庙之外,在皇帝与百姓眼前乘看祥云降世,高扬法刀滴血割肉化为数座大仓米粮,解救全国灾后遍地饥民,而后再次乘龙而去…… 白龙? 这回他又是去哪儿打压倒霉的龙类了? 他怎么就是看不惯那些长了四只脚的东西? 纪非一手抚看额,想不通以往都是在暗地里默默救民救灾的他,这回怎会改变心意变得如此高调,他之所以刻意做得这么张扬,甚至还有意让皇帝与百姓将他视为救世仙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接下来的次年,西北干旱,皇帝亲率百官至西北最大城筑起高台,命城民白衣素服跪迎仙人拯救百姓,当日黄昏,皇甫迟再次乘云而至,召来三头雨龙,细雨润泽荒地,解大地之旱及百姓之苦。 再次年,蝗祸、时疫纷至,皇甫迟再次现身于人间解灾除厄,临行乘云之际,皇帝代百姓恳请皇甫迟留下,并封皇甫迟为国师,恭迎其入主钟灵宫。 他就这么当官了? 纪非撇着嘴角,纤长匀净的五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 她满心不甘的想着,自个儿打从五岁起,就开始为了日后将接触朝中政务而刻苦用功,用功范围四书五经礼教财政兵法等等无所不包,一连读了十一年,她的双脚这才好好地在东宫的宫阶上站稳,而那位神仙大人呢,他总共不过只做了三件事而已。 还一年一件。 ……这算哪门子的公平? 隔窗远望看同在一座皇城内的钟灵宫,纪非自怀中掏出随身的雾镜,看看镜里那个大摇大摆搬进钟灵宫的神仙大人,眼下正一脸暴风雪,心情恶劣地想冻死那一干特意前来钟灵宫中,想要藉机拉拢或是讨好他的众位大臣。 纪非挑高了黛眉,以指轻抚着每日都会在镜中见上三回的那张脸庞。 连神仙都扮得道么不伦不类了,他会做人? 答案是当然不会。 我行我素数千年的新任国师大人,哪管底下到底站了哪家大臣,或又是朝中哪个党派还是什么三朝元老的,皇甫迟阴着一张想杀人的脸高坐在殿上,扬指轻轻一弹,一道凭空刮来的狂风,就将底下那些吵嚷献媚的人全都随风刮出钟灵宫外,殿上霎时一片干净。 站在暗地里的兰总管愧疚地以两手掩睑。 被纪非派来此地关心的他,根本就来不及去告诉那些被刮出去的大臣,这位国师大人,他最讨厌的就是人间这些惹他心烦的凡人。 第十四章 当然,他家小姐是唯一的例外。 自从昨日皇甫迟主动告诉皇帝,太子妃昔日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这回他就是看在太子妃的面上,这才愿意住进钟灵宫为墨国效劳的。 此话一出,转眼间不只是皇帝,全朝都知道国师大人与太子妃交好,是太子妃之友,脑子动得快的文武百官,一来二去间,很快就把国师大人的立场给琢磨清楚了。 自沁王被抄家退出争储之列后,锐王与太子妃这二雄,便分据了朝野各一方,既然太子妃身属东宫,那国师大人不就是表明了站在太子这一边,而没锐王的那一份了吗?听人说,皇帝还下旨要太子妃常来钟灵宫走动走动,与国师叙叙旧,看看国师大人住得可好,有无任何需要。 奉旨前来钟灵宫的纪非,远远的,见着了太子的仪仗队伍刚离开了钟灵宫的宫槛。 那个前脚刚走的太子,成亲后就没与她住在一块儿,他住他的东宫,她住她的凤藻宫,虽然都同在东宫的范围内,但她似乎已经有半年没见看他了。 “他待你不好。“皇甫迟在她还远望着太子的背影时,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我与他之间,只有兄妹之情……”被吓一跳的纪非低声道,“他是个好人,日后,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你……”他正想说些什么,她却以眼神向他示意,左右人多耳杂。 皇甫迟当下不快地皱眉,眼刀斜斜扫向那些跟在她身后的宫人,惧于他面罩寒霜的模样,不只是她自凤藻宫带来的人,就连钟灵宫殿内殿外的宫人们也都逃命似的跑个精光,让纪非边感慨着他驱人的功力多年如一日,边扶看他的手走进殿内。 “太子方才来这对你说了什么?”她大概猜得出来,大抵不过是希望国师大人能帮助东宫云云。 “我没留心。”意思就是他连听都懒得听。 听看他的声音似还有些气恼,她云淡风轻地道。 “你气他啥呢?” 皇甫迟想着想着,就想杀人放火,“你不嫌东宫太挤?” “你很在乎太子有很多女人?”这三年下来,屈指算算,东宫里那些由皇后所塞过来的侍妾,没两打也有十来个吧?再过不久太子的生辰就快到了,届时朝中大臣应当又会再送他几个绝色美人。 “他竟有了儿子。”皇甫迟最气不过的就是这一点,“两个!” 她没进宫前,那个太子叩菩萨拜仙女似的把她给求进了宫,现下东宫的脚步才刚站稳了点,他就急着纳新人进宫,还接连生了一箩筐的孩子,而最受太子宠爱的,就属那两个得来不易的皇孙。 纪非虽在外头的朝政上可替太子遮风档雨,但她好歹也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宫太子妃,那个贪心又不肯善待她的家伙,究竟把她置于何地? 纪非耸耸肩,“皇上他们担心皇家血脉不能存续下去嘛,多子多孙总是福气,不然每隔个二十年就要闹一次异姓王觊觎皇帝大位,那我多累?你当我掉个王爷就像拔根萝卜一样容易?” “那你怎么办?”怎么她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她拍拍自个儿的胸口,“放心,我的心好好的搁在这儿,永远也不会被他所伤。” “为什么?” “只要不爱,就不会被伤。”就算是表兄妹,那也没多少情分,再说到夫妻,他们照样各过各的桥与路,她只是打手,太子爷则是聘她的东家。 那你又何必嫁他?皇甫迟生生地忍住这句到了嘴边的话。 “别气了。”纪非拉过他,拍着他的背后要他站直,“站好,我瞧瞧。” “瞧什么?” 她看着他那张没有与岁月打过交道的俊容,“一点都没老嘛,该不会几千年就同样一张睑皮没变?” "嗯。"他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就近在咫尺的她。 她捏着自个儿的脸颊,“我倒是老了。” “你才二十。”皇甫迟拉开她的手,不忍看她弄疼自儿。 才二十吗? 怎么她却觉得,在与他分开这么久后,她就像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这三年来麻木的日子,让她都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 偏偏他,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难道三年前的雪夜,他都忘了吗? 他怎么可以当作她没有失约、没有嫁人,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一如以往的对待她?就算她曾救过他,他也老早就报完恩了,他可以再当回那个修啰,自由自在地在人间行走,东救救那边冒水灾的百姓,西挡挡山顶上崩下来的积雪,她都已经狠心丢下他两回了,他为什么还要走进她的生命里来? 她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叫自个儿要死心了。 “纪非?” 她的目光有些恍惚,“你为何要来?” “你要救这国家,我帮你;你要守着百姓,我帮你。” “你这是何苦?” “不苦。”他的眼底有着满足,“同样都是救苍生护天下,高调点与低调些,对我来说并无不同。” 看看她这副孤零零的模样,皇甫迟差点又把她教的那四个字给抛在脑后,想就这么拥她入怀,好让她不再那么孤单,可他也知道,这样只会为她带来麻烦,毕竟宫中的生活与民间不同,他可以不守人间的礼教,但她却得在这处金碧辉煌的宫檐下低头继续过日子。 他不在乎地位,也不在乎她是否已嫁人,只要能陪在她的身边就好,与其再也见不看她,他不如就融入这座人间,至少,他还能看见她。 所以他来了,他来陪伴她,过她过的日子,就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不要拒绝我。”皇甫迟的语气里带看讨好的意味。 “你容得凡人拒绝吗?”她马上拆穿他。 “不能。”本性如此。 “蠢鹰……” “我知道你喜欢歪头鹰。” 纪非被他给逗乐了,忍不住低声轻笑。皇甫迟贪婪地看看她面上得来不易的珍贵笑靥,怎么也想不起,这三年来,他是怎么度过没有她的日子的。 “倘若这是你决意走的唯一一条路,那么,我陪你。”他轻轻拉住她的手,见她没有反对,这才将它握紧。 她摇摇头,“你知道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什么吗?”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良善不伤害人的女孩了。 他不以为然,“知道,但那又如何?你以为你能让我怕些什么?” “我……” “我是修啰,不是人。”皇甫迟首次对她吐实,“修罗本就是六界中的杀神,从不论是非不谈道理,杀这一字,对修罗而言是本能也是天性,我手中的血腥,怕是你永远也无法想像。” 她眨看明亮的眼阵,“可你救了天下的百姓。” “那不过是承诺,并非我所愿。”杀归杀,救归救,这对他来说从来就没有冲突。 她看看他们两人交握的双手,忍不住低声长叹。 “我说过,我不要你牵扯进来……”怎么愈是要推他离开这池污水远点,他偏贴得愈近?那以往她刻意做的一切,岂不白费了? “可我已在这儿了。” “你可以走。”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对她说了这一句。 “我喜欢你。” 纪非惊愕地愣住眼睛,然后看他又歪看头,继续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你说过的,你说那就是喜欢,我没记错。”既然他没法解释他这三年来反常的行为,和一离开她,他就心痛得要命的感觉,那他也只有全都推那两个字上头。 原来……只是喜欢啊? “所以你就留在这陪我?”心被高高的提起却又再重重摔下,纪非的面上滑过一丝失落。 "我也不明白我为何要来。"他对她绽出练习了好久的笑容,"我只知,你在这儿,我就哪都不能走。" 望看他面上只为她一人而生的温暖笑容,纪非不知怎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犯病的皇帝近来始终缠绵病榻,太医院的太医却怎么也查不出,素来龙体康泰且年方过五十的皇帝,究竟是因何而病。 此事太医院查不出个所以然,皇后便直接命太子妃去查,过了几日,纪非很痛快地给了皇后一个答案。 锐王潜伏在宫中的手下,早在十年前就对皇帝下了慢性毒,如今不过是到了大功告成结实收果的时候而已。 她之所以能查得那么快,一方面是她始终都在暗地里注意看锐王的动静,自沁王抄家后,三年来安安静静的锐王可不是有了什么兔死狐悲的感触,锐王之所以能这么安分待在府中韬光养晦,是因他早有毒杀皇帝的这一手计划,另一方面,他还有条新的后路。 母家远亲本就是西戒人的锐王,两年前便与西戒国搭上了勾,锐王眼看太子自娶妃后在朝中势力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又有太子妃全力为太子周旋,一再让他拖太子下马的计划搁浅,于是锐王便早早放弃了与太子争储位,改由另一方面下手。 处心积虑与西戒国攀上关系,并耗了大笔时间与金钱打通了管道,联系上西戒国的上位者,在终于有了西戒国的全力支持后,锐王再也不想当什么墨国的太子,他想当在西戒国羽翼下的墨国新君。 尤其是在这两年来,纪非在朝中不断铲除他的党羽并使计削他王权后,他更是不得不加快篡国的脚步。 当皇后与太子得知皇帝因何而病,大受打击的皇后,在皇帝的寝宫内昏了几回,太子更是一蹶不振,而忙看去收抬锐王,恨不能一人分成两人用的纪非,百忙之余被他们两人召去未央宫,亲耳听皇后告诉她,希望她能去钟灵宫走上一遭,恳请国师看在她的情面上,出手救皇帝一命。 叫皇甫迟救他? 啧,那位国师大人,他可是巴不得墨氏一族最好全都死光好不再拖着她,指望他会有什么菩萨心肠?还要他去炼颗什么可以起死回生的仙丹给皇帝用?那还不如叫她去相信,皇甫迟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跑去欺负那些他老看不顺眼的龙类算了。 当纪非不抱期望地来到钟灵宫,转告皇后与太子的请求后,皇甫迟果然嘲弄地对她两手一摊,对她说:“是你不要我插手的,那个皇帝老头是生是死与我何关?” 她就知道…… 因锐王所用之毒太过凶狠,再加上皇甫迟的刻意袖手旁观,皇帝没能熬过这年的春日。 当宫中的丧钟敲响了整座皇城时,锐王亦突破了纪非所派去的重兵重重包围,逃出皇城后,锐王随即与西戒国联系好的人马接头,一举逃出墨国。 等待时机己久的西戒国,早已积聚了粮草和大军,准备随时进发两国国境,当纪非收到抚远将军纪尚义的急报,西戒国已发兵来至日暮关外。 很好。 现下她不是要拔掉一个王爷,而是要拔掉一个觊觎她墨国已久的国家?这锐皇可还真是会给她找事做。 墨国新皇墨池登基当日,亦是西戒国宣战之日,墨国上下全无欢庆新皇登基的心情,全国处处一片愁云惨雾。 听到这消息,新任的太后在未央宫内又昏了好几回,纪非则与墨池连夜召来百官急商,泰半的官员在考量过两国悬殊的军力,主张议和,偏偏西戎国开给他们的议和条件是,新皇退位,墨国纳入西戎国版图,改国号为西戒,届时西戒会为他们另派新主协治。 另一半不主张议和的官员,虽主战,但他们也同时提出良谏,若是墨军真敌不过西戒袭来的大军,不妨就割让领土,以免墨国覆亡在战火之下。 第十五章 吵嚷不休的承元殿上,皇后独排众议以战止战,且皇后愿披甲代夫亲征。 为此殿上一片震荡,百官虽知纪皇后是出了名的九命怪猫,但他们可不敢让长期就为皇帝掌舵朝政的皇后轻易远赴沙场冒险,就连新皇也不允许皇后离宫力挽狂澜。 可在这紧要关头,宰相纪尚恩与户部尚书纪尚德,纷纷上享支持皇后提议,朝中纪氏一党也紧接着人人跟进,转眼间,主导朝政多年的纪皇后,在皇帝不得不妥协的目光下,自皇帝手中接过了大军铜鱼。 “你疯了?”接获消息的皇甫迟,在她一回她的凤藻宫后,马上就隐身来到了她的寝宫里,并在外头布上了结界。 “我必须去,这是我身为皇后的责任。”她就知道他定会火冒三丈。 他讥嘲地问:“代皇帝去送死?”那个姓墨的怎么不自己去? “是去保卫百姓。”纪非无奈地望进他的眼中,“我所作所为,一直以来,都是为了百姓。” 皇甫迟不禁气结,“你非去不可?”她怎么能去?在他为她夜观天象,又替她卜算过她的安危后,他说什么都不让她去那一片血光之中拿她的小命冒险。 “嗯。” “那我陪你一道去。”深知她有多顽固,他也就不去想着他能说服她死了亲征的那条心。 纪非狐疑地扬高黛眉,“去做什么?” “帮你。”在墨国中她都有危险了,更何况是去那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的地方,他不去看着她不行。 “不需要。”她泼了他一盆冷水,“没事的话就去救你的百姓。”若让他去了,他是想去吓死那些凡人,还是让她胜之不武? “那些百姓现下是你的。” “学会狡辩了?”她撇着嘴角,发现让他接触那些会教坏他的百官,或许是个不妙的主意。 他朗眉一挑,“近墨者黑。” “总之这场战事不许你插手。”累了一整夜的纪非没精神与他闲唠咭,她瘫坐在大椅里,累得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为何?” “我说过,我不要你掺和到我的事里来,我既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更改。”她揉揉又开始犯疼的额头,“且一旦让敌军或百姓知道,我是靠你的术法才能拿下这场仗的话,今后皇家的威严该摆在哪儿?我军的血汗会不会遭人质疑是假?你要让人间的百姓日后全都只信神仙,而再不相信人心吗?” 哪来那么多麻烦…… 皇甫迟烦闷地走至她的身旁坐下,与她摆了副一模一样的姿势。 “那我只是去陪你。”他不情愿地道。 “其他什么都不做?”她歪过脑袋怀疑地看向身旁的他。 “嗯。”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喃喃抱怨。 “你少虚伪了。”他没跟她客气。 三日后,皇后颁布动兵铜鱼,亲率十万大军赶赴边境日暮关,国师皇甫迟以护法之名随行,皇帝与朝中文武百官一路送出京外三十里。 当大军开至开日暮关时,死守日暮关已久的抚远将军纪尚义没想到,来的竟会是纪非而不是皇帝,更让他意外的是,这名听说是神仙的国师也跟着一块来了。 原本在苦战下,军心涣散、士气低迷的日暮关众兵员,在听到国师皇甫迟也跟看来到边关时,霎时一片沸腾,因仙人般的国师,这三年来救灾救民的印象太过深植人心,全日暮关的人们见了他就似见了阳光与希望,再听到一手扶持太子登基为帝的纪皇后不但也来了,甚至还欲亲上沙场,一时之间,日暮关一扫先前低迷之风,士气大振。 出征的那日清晨,已整装待发的纪非站在行辕内,对着被她留在日暮关的皇甫迟交代。 “咱们说好的,你不许插手。”或许皇甫迟只要扬扬衣袖就能解决眼前军容壮盛的敌军,但她这皇后可不能因他而胜得不明不白的,她得赢得货真价实才成。 “嗯。”他什么都不多做,他只护看她总成吧?她很不放心,“别告诉我修罗不讲信义。” “本来就不讲。”他在嘴边嘀咕。 她危险地眯细了一双凤目,“皇甫……”他要敢玩阳奉阴讳那套,她绝对跟他没完。 皇甫迟没再惹她,“自个儿当心点。” 火红的凤旗在朝阳之下,一根根直指湛蓝的天际,城头下的战鼓已重重擂起,纪非身披一袭黑色战甲,与纪尚义双双领军出了日暮关,她回首看了高站在墙头上的皇甫迟一眼,而后她转过头,一手执缰绳,一手提看大刀策马冲向不远处的战场。 皇甫迟高站在城墙上,俯视看前头的战场。 可说是半个军人世家出身的纪非,执刀的姿势与纪尚义很是相似,她座下的马蹄扬起漫天烟尘,大刀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光,很快地,冲锋的前军与敌军的前军交会了,刀枪交击声刺耳地响起,同时战场上亦杀声震天,皇甫迟清楚地看见,纪非手持大刀,一刀将敌军的骑兵砍落马背,再将他斩于马下。 战场上的士兵们看着一马争先奋勇杀敌的皇后,个个不禁因此而热血沸腾更加勇往直前,他们深深相信,只要有皇后在,还有国师在此护法,他们墨国绝不会败。 开战后的次日,纪非所率领的中军将西戒军赶出日暮关外十里;五日后,赶出三十里,当绕道分头进击的纪尚义领着左右翼两军前来与她会合时,他们一举再将敌军赶出五十里外。 此时战前就已被纪非派出,负责绕至敌军腹背切断粮草供输的小队回报任务已成,纪非更是与纪尚义联手再次追击,一鼓作气将敌军赶出百里之外。 自开战以来一直显得很安分的皇甫迟,因不想惹毛纪非,所以他只能站在城墙上对远方的她动动手脚,在暗地里施法替她挡下无数刀箭,不敢明目张胆地追上去护着她。 可随着大军离日暮关愈来愈远,被困在关内的他也愈来愈不满。 被一堆官员与百姓围住多日后,他终于发现他上了当。 敢情她这是拿这些人来监视他?他分明都说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了。 皇甫迟隐忍着心中日益壮盛的怒气,面上也不再是一派温和无害的国师大人,他成日端着张阴恻侧的睑,站在城墙上冷冷地盯看远方,令那些原本还想继续围绕在他身边拜神的人,纷纷在强大的寒意下退避三舍。 四个月后,皇甫迟接获前线派来的消息,皇后中箭受伤,正在返回日暮关的路途上。 他的两眼也才离开了她身上多久,怎么她就受了伤? 被纪尚义将军派人十万火急送回来的皇后,不顾伤况,一下了马车随即找来守城的众将领议事,全然不理会国师与众人的反对。 行辕大帐中,坐在里头议事的纪非,左肩还包裹看厚重的纱布。听人说,她在战场上中了埋伏左肩受了一支兵箭,她像不会疼似的,中箭后镇定自若地下令大军左右翼乘胜追击,不让敌军获得休整的机会,更不让他们有机会卷土重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纪非的面容也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没有血色,早已压抑许久的皇甫迟再也忍不下去,干脆就施法让她昏倒在议桌桌案上,直接让她没法子再继续啰嗦下去。 接下来,皇甫迟施法做了个像她的式神代替她躺在她的帐内,他则搬走了因伤势而高烧不退的她回到了他的帐里。 莹莹烛光的照耀下,纪非的小睑苍白得像是褪了色的彩绸,服了他所炼的丹药,她曾张开眼看过他一眼,接着便昏睡了半日。皇甫迟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纠结的眉心,见她连在睡梦里也仍忍痛地蹙眉,阵阵痛楚,一下子袭上了他的心房。 他想搂她入怀,为她遮风避雨,他想将她藏起来,不让她在人前做别人仰望寄托还有依赖的对象。 他再也不想见她一身血湿,更不想见她没有生气地躺在那儿,她的肩膀就这么点大而已,她怎么能扛得住那么多的期待?她再能干再厉害,她也会垮的。 她应该像从前一样,笑着逗他、拐他、使唤他做些有的没的,和他一块儿坐下来吃饭,一块儿过年,一块儿读书,一块儿依偎…… 他想像从前一样。 人间太大,岁月太漫长。 指不定你何时能认识什么人,何时又会与人相逢不相识地擦肩而过,这一个不捉紧,或许就会错过了。 因此他不想放开她。 垂泪一夜的蜡烛就将烧至尽头时,纪非缓缓转醒。体内的热意退了不少,身子四周还有种清凉的感觉,她想都不需想,张开眼,果然就看到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皇甫迟。 “纪非。”他从不唤她太子妃或是皇后娘娘,在他心底,她永远就只是纪非。 她困倦地睁开眼,“嗯?” “你累吗?”皇甫迟小心地避过她的伤处,将她扶起揽进怀中,让她靠在他的胸前。 “累,很累……”她将睑颊贴至他的胸口,感觉到那熟悉的凉意时,她这才放松了始终都一直紧绷着的身子。 “你可以像这样一直依靠着我。”他顿了顿,仔细想想,“一辈子也可以。” 纪非一怔,好久好久,她才转身紧紧拥住他,没让他看见浮现在她眼底的泪光。 “傻鹰……” 墨国与西戒国交战一年半后,墨国皇后率大军一路打至西戒国大都,攻破大都城门当日,西戒皇帝派人出降,结束了两国间的这场漫长战役。 此战后,墨国非但没有如事前所料被西戒国倾灭,反倒是让来犯的西戒国付出了代价,割让了大半国土,日后还得年年岁贡。 当大军班师回朝,代夫亲征的皇后受到墨国全国百姓夹道热烈欢迎,人人称她为护国皇后,因这位姓纪的皇后,不但多年前在诸王之争中助太子守主了东宫之位,更在新皇登基后击退虎视耽耽已久的邻国,助新皇平定边关并扩大墨国版图。 这令太后很不满。 尤其是皇后返朝后,声势直盖过一直无所作为的皇帝。 不过纪非也没那闲工夫去理会太后又是如何对她不满,因去向太后请完安后,她就倒在凤藻宫了。 据太医所言,这一年半来,皇后太过劳累,劳心劳力又劳神,既要在外头打仗又要留心国内政局,身上所受的箭伤因前半年没好好治疗,也为她留下了病根,因此当她一返国,长期以来的疲累就一下子压垮了她。 对于自个儿来得突然的病,纪非没什么意外,宫中人人都为此悬着一张忧心的面孔时,她却反倒乐得关上凤藻宫的大门,以养伤养病为由,不去接见那些素来就只会在事后锦上添花的官员。 可自那时起,京中就时常出现奇怪之事。 一开始是听说有妖怪吃人,过了阵子,京中多户人家家中的家禽家畜大量暴毙,皇城内外许多人患了病,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文武百官日日都来到钟灵宫,恳求国师大人出手降妖伏魔,皇帝也亲临钟灵宫数回,但皇甫迟吭都不吭个一声,就是一副懒得搭理你。 直到气色仍不是很好的皇后亲自前来钟灵宫,国师大人这才不情不愿地为民挺身而出。 此事说来也挺简单的,之所以会有妖魔乱世,原因就是出在他这个国师身上。 前几年他为了能进钟灵宫,出手救了人间数回,且一救就是成百上千人,扰乱了天地间原有的秩序不说,也害得一直与人间巧妙共存的各界变得不平衡。 第十六章 比如鬼界,这些年下来该收的魂魄起码少了近万人,鬼后为此派出了不少鬼差前往人间,一探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国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他们什么也探不出来。 不知来历、不知根底,更不知这冒失鬼有什么能耐,他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霸占在人间的地盘上,大刺刺地干扰各界众生的好事。 鬼界之后,妖魔两界也前后派了几回的探子,得到的答案亦与鬼界相同,于是积怨许久的三界就索性联手,企图把这一心只护看人间百姓,却罔顾也界利益的碍事者给赶出人间。 站在皇城前远望看那群由三界众生所组成,浩浩荡荡前来找他碴的众生联军,皇甫迟在想,他究竟有多久没大开杀戒了? 身为修啰,他的确是不该忘本。 因太多年没有释放过戾气,所以皇甫迟一动起手来,很快就失了分寸。 或许是近来宫中的氛围让他很不快,也可能是因纪非始终都不能放下身份,像以往一样日日都陪在他的身边,又或许只是因为这皇家中的人,都在暗地里欺负着她…… 总之,他必须找个理由,一个可让他藉机大杀四方的理由,不然,他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毁了这座令他觉得日子太过难捱的人间。 血色的夕阳下,一直以来都以仙人之姿出现在百姓面前的国师大人,站在高垒的尸山中一身血湿,修长的十指指尖还不断滴看血,此时映在他身上,仿佛不是夕照,而是红艳的鲜血。 此事深深震撼了三界,亦让人间的凡人睦目结舌,事后,皇甫迟只管在京城与皇城内外都设下结界,然后将钟灵宫宫门一关,便再不管不理不看不听,随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之后纪非曾来看过他一回。 “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还以为他要继续在钟灵宫白吃白住。 “给你面子。” “其实你是想再多住几年吧?” “……”谁让她不离开这儿? 吓坏人间百姓的妖怪风波平定后,日子又再度平静了下来,只是宫中总有闲不住的人。 有监于以往墨国皇家子嗣长年来太过单薄,如今皇帝虽有皇后与三位贵妃,太后仍嫌不足,开春后即作主大选秀女入宫,于是上百个由全国各地送来的各色美人,一下子挤满了后宫,处处莺声燕语,花香春意盈满人间。 贤明的皇后对皇帝纳妃一事半点意见也无,她依旧独自住在她的凤藻宫,除了每日定时去向太后请安外,她就只是待在凤藻宫内代批皇帝送过来的奏摺,以及安分打理后宫的大小事。 为此,皇甫迟气得睑色发青,不久后太后莫名患了怪病,病得三个月都没法下榻,还挠花了一张睑。 “你干的?”纪非想到太后哭天抢地的模样就好笑。 “我又没剁了她。” “……”真仁慈真仁慈。 过了阵子,也不知怎地,太后知道了纪非与皇甫迟走得太近一事,对于此事,太后颇有微词,明里暗里刻意冲看纪非数落了好几回。 纪非睑色一沉,从此再也没去过钟灵宫,而身为国师,皇甫迟不得干政亦不能步入后宫半步,于是他就只能站在钟灵宫最高处的天台,远远望着时常灯火通明的凤藻宫。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甫迟时常将自个儿关在无人的寝宫内,不厌倦地看看手上铜镜里的纪非,他在她那张逐渐变得冷漠的睑上,没再找到泪水,也没再看见活力,倒是她处理国事的时间愈拖愈长,夜半时还可以看见她趴在书案上批阅摺子。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再看到她的笑了。 他的指尖一遍遍抚过镜中的人儿,感觉她就像是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在过日子,燃烧着光阴与生命,一心一意只想快些过完这无味的人生。 见不着纪非,因担忧她的安危又不敢擅自离开这座皇宫,皇甫迟不得不为自个儿找点事做。 他派出大量式神隐身至人间各角落,命它们定时汇报地方状况与天灾人祸,他开始仿效纪非,分出一半心力用来打理这座他一直都没细心守护的人间,比起以往闲暇时才管管人间之事,现下的他日日主动找事做,本就不怎么睡觉的他,寝殿里的烛光,夜夜都与凤藻宫的相互辉映。 他必须让自个儿忙碌,唯有如此,才能填满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心底无边无际的荒凉…… 某日,钟灵宫来了个熟面孔,且还是刻意挑在饭点时来的。 “兰?”皇甫迟没忘了他。 “国师大人。”奉皇后之命前来的兰总管,睑上依旧挂着完美的招牌笑容。 “她派你来有何要事?” 兰总管微微躬身,“回国师大人,今日起,兰就跟在您的身边伺候了。” “……这是她的意思?”他不是她的左膀右臂吗? “是。”谁让皇后娘娘看不惯他孤单?春么么胆子小不敢来,所以他就被一脚踹过来了。 皇甫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继续坐在饭桌前,对着看似美味的饭菜发呆。 以往还住在小山顶上时,他时常觉得肚饿,纪非夹给他的饭菜他总是吃得很香,如今坐在这一桌山珍海味前,他却味同嚼蜡食不下咽,若不是几日不吃会头昏脑胀,他还真想就此免了这件来到人间后的麻烦事。 “老奴斗胆的问……”兰总管站在饭桌旁小心翼翼地启口。 皇甫迟嫌恶地一瞥,“甭抖了。”少来宫中那套。 “不知老奴可否陪国师大人一块儿用饭?”兰总管的表情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 “……坐。” 当夜收到兰总管的回报,纪非淡淡叹了口气。 总算肯吃饭了…… 才一阵子没见他,他就不吃饭不睡觉,疯了似的想把国师一职在短时间内做到最好,天灾人祸他管,人间雨下得大了点他也管,揪着倒霉的布雨龙王胡子到处跑,日夜不息也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她都替他瞧得慌。 只是这样的日子,他又能忍耐多久? 春么么站在她身后小声地问:“娘娘,您还记得当年住在邻山山脚下的去雁老和尚吗?” “记得。” “当年他曾和奴她说过……” 她实在是太小看那个名叫燕吹笛的奶娃娃了…… 接连几日没睡饱,纪非的眼眶底下一片乌青色的暗影,就跟近来皇城内所有人的脸上一样。 那孩子怎那么会哭? 爱哭也就算了,还声声魔音传脑,哭声大得皇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得见,那个去雁老和尚究竟是给她挑了个什么孩子? “皇甫还治不了他?”纪非抚着额际,想着同样也没睡好的皇帝,今儿个定又会跑她这儿来告状了。 “娘娘……”被派去帮忙养孩子的春嬷嬷一脸苦相。 “不管,继续扔给他养。” “可燕儿成天都在哭……” “照养。”才刚开始而已,孩子哭个几日总是免不了的,一来二去他俩熟捻了后,就不会日日都这样了,她对那只外表凶恶内心温柔的修罗有信心。 “……”今晚又甭睡了。 钟灵宫里,皇甫迟两手抱着纪非派人送来指名要给他当徒弟的孩子,冷眼看着怀中的小娃娃,早已哭得天地变色,却还是没完没了。 “他还是哭。” 疲惫的兰总管强打起精神,“国师大人,您得再温柔点。” “……”他口中所说的温柔,到底是什么东西? 兰总管谆谆善诱,“您记得吗?老奴昨日才教过您的,要放松手劲轻点儿抱看……对,就是这样,再来您要柔声哄他,别忘了要有耐心……国师大人,您老绷着张脸是不成的。” “……”他是幼童?用得着这样手把手的教吗? 兰总管将脸一板,在他很明显走神时大声在他耳边提醒他。 “国师大人,再不松手燕儿就要被您闷死了!”到时候看他上哪儿找个燕儿来赔给皇后娘娘。 “……”行,他背后有靠山。 过了几个月,当纪非看着雾镜里的皇甫迟时,她吓了一跳。 “皇甫他这是怎么回事?看上去怎那么憔悴?” “回娘娘,国师大人抱看孩子三个日夜没撒手也没睡。”兰总管娓娓对她道出神迹。 纪非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是不是认错了隔邻的邻居。“他打哪儿生来的耐心?”这还是她认识的皇甫迟吗?那个我行我素、自大妄为、讨厌麻烦、厌恶凡人、三不五时就冷飕冰人的那个皇甫迟? “老奴也还在纳闷……”他比她更想知道好吗? “他的下巴又是怎么回事?”纪非指着雾镜中的皇甫迟,怎么瞧就是觉得今儿个他的脸看起来怪怪的。 兰总管的眉峰隐隐抽搐,“燕儿啃的。” “啃的?” “燕儿长牙了。”钟灵宫的噩梦才刚刚开始而已。 “……喔。”怪不得。 这一年也不知是怎地,自开春后就天灾人祸特别多,心系百姓的国师大人一直忙得像颗陀螺似的,隔三差五的就扔下爱哭的奶娃娃出门救灾,惹得特别爱黏在皇甫迟身上的某只娃娃,更是泪如春雨下个不停。 前阵子皇甫迟又出门救灾去了,钟灵宫全体上下,近来都被那只太会哭闹的孩子给哭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奈何还是没半个人能成功止住燕娃娃的哭声。 被皇甫迟下令得看好孩子的兰总管,这一日耷拉着脑袋,把哭闹不休的孩子抱来凤藻宫向皇后求援。 可惜兰总管没想到,皇后娘娘虽是打仗治国一把罩,但她却从没哄过孩子,且还是个只爱自家师父的孩子。 哭得快没力气的燕吹笛,张嘴就一口啃在皇后娘娘的鼻子上。 “……他哭累了就啃人?”纪非镇定地拉开只有四颗乳牙还敢张牙舞爪的小娃娃,终于明白以往皇甫迟脸上怎会到处都是这种痕迹了。 深受其害的兰总管与春嬷嬷使劲地点头。 她迟疑地问:“你们……” “都被啃过。”他俩纷纷挽起衣袖亮出身上光辉的战绩。 “那皇甫他……” 兰总管两眼弯弯的,笑得再惬意不过。 “燕儿拿他来磨牙。”那小子成天黏在皇甫迟的身上啃个没完,还最爱挑脸部这个地方下嘴。 “……”师父大人,您真是辛苦了。 好不容易终于盼到出宫去救灾的皇甫迟回来了,全钟灵宫在普天同庆之时,不忘速速把哭得天昏地暗的燕吹笛上呈给国师大人。 一回到皇甫迟的怀里,哭娃娃的哭声骤然止歇,燕吹笛眨了眨还悬着泪水的眼睫,一把抱住心爱的师父就死活不肯松手了。 皇甫迟还是老样子,养孩子就像养杂草般,对自家的徒儿仍旧是一派放任,哪怕燕儿行径再脱线再诡异他都全当没瞧见,由着燕儿像只猴子似的紧紧挂在他的身上,走到东就甩到东,走到西就甩到西,就是用力晃一晃,猴子也不会自他身上掉下来。 纪非总爱在夜里拿出雾镜,看灯下皇甫迟哄孩子睡觉的模样。 这个燕儿,爱哭爱黏又爱跟着心爱的师父大人,皇甫迟时常被他给闹得没法子,只得早早收拾完公务,上床陪孩子一块儿睡。 而燕儿睡哪儿不好,偏就是爱趴在皇甫迟的胸坎上睡,一整夜下来也不带翻身的,趴功稳如泰山,看得纪非又是好笑又是羡慕。 既然她不能时时陪在皇甫迟的身边,而那个明明很寂寞,却不知寂寞为何物的呆头鹰又不能没人陪着,那么她就找个人来陪伴他。 第十七章 去雁老和尚很聪明,知道皇甫迟就是天生的讨厌凡人,尤其是心怀不轨接近他的,所以老和尚就给她送来只只会哭和睡的奶娃娃,对她说这只专治皇甫迟的罩门,不要怕,扔给他就是了。 现下看来,这燕儿还真是把皇甫迟给治得妥妥帖帖的。 看着皇甫迟为了爱哭的燕儿手忙脚乱,看他小心翼翼又日夜寝食难安,在来人间多年后,皇甫迟的心上,终于悬了个她以外的人,再也不会是只有她一人的身影而已。 记得前阵子孩子病了,皇甫迟就傻傻的抱着孩子不睡不歇,非等燕儿退了热意睡着后,他这才放下孩子,偷偷揉着酸疼的两肩。 这个缺乏七情六欲的修啰,是在什么时候懂得温柔了? 不知道……他的温柔,这辈子有没有机会也分点给她? 在自家师父的照料下,燕儿又长大了些,小嘴里长了一排可爱的乳牙,每每一笑,皇甫迟素来冻人的目光也为之柔和不少。 但那不代表人人都会似纪非这般高兴。 “娘娘,国师大人是神仙不是凡人啊,他真的不会养孩子!”再也看不下去的春嬷嬷,一早就跑回凤藻宫跟她汇报。 纪非十分愉悦地道:“那很好啊。” “很好?” “得让他有机会学习嘛。”只是到时候不知道他会养出个什么样的孩子就是了。 春嬷嬷不死心地进谏,“娘娘,您就把燕儿抱回来吧,您瞧瞧燕儿多可怜……” “你不觉得皇甫把他养得不错吗?”燕儿脑袋瓜虽不怎么灵光,但身强体健,且只要有师父在,成天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不是吗? 春嬷嬷痛心疾首,“国师大人这哪是在养孩子?他那是养猴子!” “……”诚实其实是不道德的。 看过皇甫迟对待燕吹笛的态度后,纪非不得不承认,皇甫迟的育儿手法确实是挺……特殊的。 “师父师父……”刚学会爬的燕吹笛,那张小嘴里,成天就只会唤着这四个字。 皇甫迟坐在书案前,边处理着手中由式神送回来的各地汇报,边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皮球往前一扔。 “燕儿,去捡回来。” 一只猴子迅速爬走。 “师父师父……”没半会儿工夫,皮球回到了皇甫迟的脚边。 “去捡。”皇甫迟这回扔得更远了些。 小猴子在众人不忍卒睹的目光下再次爬走。 “师父师父……”小脸蛋红扑扑的燕吹笛,笑咪咪地回到皇甫迟的面前。 被他吵得烦不胜烦,皇甫迟这回拿着皮球起身走出书房,将皮球往钟灵宫顶上最高处的屋檐一扔。 “去捡吧。” “……”燕吹笛有点想哭。 这到底是在遛狗还是遛猴? 眼看燕吹笛就这样放牧似的满地乱窜乱爬,兰总管头疼地按着眉心。 而纪非则是在铜镜的另一端笑得花枝乱颤,并趁皇甫迟不在时,命人偷偷把燕吹笛给抱来凤藻宫,然后依着皇甫迟的手法,无良地照样做上一回。 看着坐在殿中玩猴子的纪非,兰总管的眼中不禁浮出笑意。 好久没见娘娘她这样笑了,也好久……没见她如此开怀了。 不知道,当初若是没让她下山来,也没让她与皇甫迟分开,一直过着这么快乐的日子? 守在她的身边这么多年,兰总管头一回在想,他们这些依赖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人,是不是太过愧对于地,也太对不起皇甫迟了? 随着燕吹笛的日渐长大,钟灵宫所有人的眉心,都打结得快成花卷了。 这一日天都还未亮,纪非就被远处的声音给扰得没了睡意,她坐起身子,揉着眼低喃。 “一大清早的……”到底在吵什么吵? “娘娘……”春嬷嬷喘着气,找人找到这边来的她,已经把凤藻宫上上下下全都找过一回了。 纪非不解地看着跑过来的她一脸疲累样,听到外头又再次传来阵阵吵嚷声后,她好奇地走到窗畔,打量着远处一派热闹非凡的钟灵宫。“钟灵宫那边是在做什么?” “找猴子。”春嬷嬷灌下一壶提神的浓茶,精神不济地应着。 “……”小皮猴又出门逛花果山了吗? 此时此刻,全钟灵宫上下都在找某只已经不见了整整一夜的小猴子,而皇甫迟的面上,正刮着狂风暴雨。 夜半睡醒,原本好端端趴在他胸坎上安睡的燕儿,睡着睡着就不见踪影了,大半夜起身将寝宫找过一回却还是没找着孩子后,皇甫迟不得不唤醒兰总管,拖着全钟灵宫所有被吵醒的宫人,一块儿找起那只近来实在是太会乱跑,还时不时就闹失踪的小皮猴。 “燕儿呢?” “还没找着……”兰总管也是又急又气。 皇甫迟将脸一板,十指按得咯咯作响,“这回找到他后,看本座不剥下他一层皮来!” 最好是如此…… 次次都听他这么说,但哪回见他曾狠下心过?不要以为他身为神仙就能随便欺骗凡人了! 兰总管很不屑地赏给他两记正大光明的白眼,转过身继续投入找猴子大业,没空理会身后那个就光只会在嘴皮子上说说的师父大人。 古灵精怪的燕吹笛,一岁半多了,会跑会蹦会爬屋顶…… 偶尔还会飞。 每回他只要大着胆子,不知死活地亲上皇甫迟的冰山脸,钟灵宫就会出现让人齐齐掩面的一幕--猴子飞过殿上直贴墙面,再软溜溜地滑下墙来。 造孽啊。 然而身子生来就特别勇健的燕吹笛,在皇甫迟摧残式的教养下,不但不怕皇甫迟,还无时无刻不想跟心爱的师父黏在一块儿,任由嫌他太烦人的自家师父大人再怎么又甩又拍又扔,他禁打耐摔的身子还是半点毛病也没有,成天欢乐无比地跟在皇甫迟的屁股后头跑,怎么看也不像个人间寻常的孩子。 只是皇甫迟向来都没什么感觉就是了。 或者又该说,仙人般的国师大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样才是正常的凡间孩子,他只管那只猴子是不是会吃会睡,还有是不是又跑去哪儿捣蛋了。 当朝阳冉冉升起时,钟灵宫一夜未睡的苦命宫人们,还在宫内四处搬假山、挖院子,爬上殿顶横梁左瞅瞅、趴在床底下右瞧瞧,池边的几个宫人已经下水摸猴子好半天了,偏偏就是到处都不见猴影,这让皇甫迟的脸色更是难看上几分,宫内的天候也因此更是凉上加凉。 “逮到了!”某个立下大功的侍卫,在宫门处兴奋地大声嚷嚷。 “还不快抓过来?”兰总管站在可眺望整座皇城的天台上,对着下头的人们急吼。 在众人算解脱的目光下,强壮的侍卫硬抱着拚命挣扎的燕吹笛走上天台,兰总管怒气冲冲地挽起两袖,走过去一把抱过燕吹笛将他按在膝上,扬手在他的小屁股上一阵辟里啪啦。 “跑啊你再跑!”他愈想愈气,“这双耳朵是生来招风的吗?都说过几百回不许四处乱跑,你这孩子都把话听哪儿去了?” 众人这看得是一个额手称庆啊、那个痛快无比啊,这皇城内是能乱逛的吗?要是不小心进到了后宫冲撞了太后或是哪个妃子,到时要出面扛责任收拾残局的,可是他们的国师大人。 总算被放下地后,燕吹笛两手捂着被打红的屁股,泪眼汪汪的去找自家师父诉苦兼告状。 “师父师父,兰爷爷欺负我……” 皇甫迟弯下身子,熟练地一把将他抱起,燕吹笛马上就把小脸蛋埋进他的怀中,一双小手也紧紧抱住他宽大又具安全感的胸膛。 “就会躲你师父怀里!”兰总管咬牙切齿地瞪着又找靠山的某猴,“下来!”有种就不要抱着那座会冰人的冰山。 皇甫迟抱着孩子,也不知方才的怒气全都跑哪儿去了,每回他都是,总是气急败坏的四处找孩子,可真的逮着了,他又舍不得下手。 “师父怕怕……”燕吹笛拉开他的衣襟想往里头钻。 皇甫迟拍抚着他的背,冷眸不疾不徐地往兰总管的方向飘了过去。 “兰。”孩子还那么小。 兰总管这回说什么都不跟恶势力低头,“国师大人,您不能再这么事事都由着他了,孩子惯不得啊!您也不瞧瞧这小子他都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皇甫迟将某人自他的怀里拔出来招供。 燕吹笛的小脑袋摇得好勤快,“没有!” “嗯?”皇甫迟朗眉一挑,音调也山雨欲来的低沉了些。 识相的燕吹笛赶紧自怀中掏出个宝贝递给他。 “这个送给师父。” “……哪拿的?”怎么他愈看愈像……御书房书案上的那颗传国玉玺? 燕吹笛天真地指着皇帝寝宫的方向,“那间房子里拿来的。” “你这只皮猴子!”兰总管气得想掐死他,赶紧扬手叫来狂冒着冷汗的宫人,“来人,快把玉玺送回元英殿去!记住,要偷偷摸摸的,千万别教人瞧见知道吗?”臭小子想害钟灵宫的人集体被砍头吗? “还有这个。”燕吹笛献宝似的再掏出一只药瓶,一手指着丹房的方向,“那间拿的。” 皇甫迟愈看这药瓶愈觉得眼熟。 “你拿这做啥?”这不是他炼来对付妖界那些老用貌美皮囊来引诱凡人的妖女,故特意自三界奇毒中淬炼出来会老化容貌的腐毒吗? 燕吹笛玩着自个儿的手指,“沾水画画。” “……画在哪儿了?”皇甫迟开始觉得后脑勺有些凉。 “老婆婆的脸上。” “哪个老婆婆?”谁这么倒霉? 燕吹笛指向太后的未央宫,“住在那边的花猫脸老婆婆。” “……”几年前他都让那老女人挠花脸了,再五颜六色还坑坑疤疤的丑下去,能见人吗? 不等在场所有人把满头如浆的冷汗抹完,一名守在钟灵宫外的侍卫,似背后有阎王爷追债般,十万火急地一路冲了过来。 “启禀国师大人,太后娘娘派人闯进宫里头来了!”是来踢馆的吗? 皇甫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打算拎着爱徒直接遁走,压根就不想负任何责任,于是他习惯性的两眼往旁边一瞥。 “兰?” 兰总管噙着泪,一脸悲愤。 “老奴想告老还乡……”他上辈子都做了什么啊? “记得打发了那老太婆再走。”皇甫迟抱着自家猴子,大摇大摆的乘着云朵出宫去避风头。 “国师大人!” 纪非在凤藻宫里笑岔了气,春嬷嬷边帮她拍着背边掩嘴直笑,过了一会儿,春嬷嬷这才万般不情愿地回去钟灵宫继续当探子,顺便看皇甫迟如何以诡异的育儿手法,培育自家天生就掉根筋的爱徒…… 即使皇甫迟养孩子像在放牧,燕儿又被他惯得太过自由奔放,这样一路磕磕绊绊下来,这对诡异的师徒俩,日子还是过得挺有滋味的。 皇甫迟时常在睡前,抱着燕吹笛登上天台,看月亮,也看凤藻宫。 “师父?”燕吹笛含着拇指,大惑不解地看着师父那眺望的模样。 “睡。”一掌将他按进怀里,皇甫迟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靠在师父冰凉凉的怀中,燕吹笛虽不解师父面上的神情,还是安静地陪着他看着凤藻宫,不久,燕吹笛就在这片温柔的胸膛上睡着了。 携着花香的夜风,在吹过天台顶上时,吹扬起皇甫迟身后的一头长发。 这样的日子很好,有她,有燕儿。 第十八章 即使见不到她,即使只能苦中作乐,还是……很好。 至少思念不会使他疯狂。 皇甫迟从没想过,他所养的徒儿并不是只猴子,而可能会是人间圣徒。 更令他头疼的是,他在三年前所收养的另一名新徒儿轩辕岳,也可能会是所谓的人间圣徒……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纪非给他的,另一个是去雁老和尚叫他去找来的。 通过水镜与火镜的占卜,以及这几年来,各界众生始终不断前来与他抢夺徒儿后,皇甫迟总算肯去承认,人间圣徒,真的就在他的这一龙一凤中,只是目前他仍没法得知,到底日后这圣徒一名会落到哪个徒儿的头上就是了。 就要满七岁的燕吹笛,无论在术法或是武艺方面,都令皇甫迟颇感欣慰,毕竟这只猴子曾在小时候误闯他的丹房,嗑完一屋子丹药,差点嗑掉了一条小命外,也嗑得脑子生出了些问题。 而那问题就是……脱线。 对,少根筋的燕儿,不只脑袋瓜脱线,他就连眼晴也脱线得离谱。 不然他也不会打从第一眼见到轩辕岳起,就硬把那小子给误认成女娃娃,还硬要叫人家师妹,且一叫就是三年多。 经过积极与消极的抵抗,却始终都没法子打败燕吹笛那无可救药的脑袋瓜后,皇甫迟再也不想去纠正燕吹笛眼中轩辕岳的性别,因他就是想纠正,也没法把猴子脑袋里的那条筋给拐回正道来,于是乎…… 一眼错,日日错,这么一路错下来,皇甫迟几乎都要认为,将错就错也是种人生美德了。 看着调皮捣蛋的燕儿又翻过墙去采鲜花,准备再去讨好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的岳儿,欲言又止的兰总管,实在是狠不下心告诉燕吹笛真相。 听国师大人说,轩辕岳之所以在抱来后会一直男扮女装地养着,是因轩辕岳幼时注定会有一劫,若要避劫避祸,也只能当成个女孩来养了。 再加上这两个孩子在日后有可能是人间圣徒,要想他们两人的小命能在长大前安然保住,对于六界众生的觊觎,他们还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有了两个孩子的钟灵宫,日日热闹非凡和乐融融,在皇甫迟细心的维护下,钟灵宫的所有人过了一段很是快乐的日子。 直到那一夜…… “她……有孕了?”皇甫迟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瞳,任由手中的茶碗坠在地上,茶水污了一地。 与皇帝成亲多年后,始终都形单影只住在凤藻宫中的纪非,终于怀孕了。 “是。”兰总管紧抿着唇,不忍去看皇甫迟震惊的模样。 是吗?她……将要成为人母了? 可她当年不是对他说过,她对那个皇帝,有的只是兄妹之情,她一点都不爱他,她的心在日后也不会被皇帝所伤…… 兰总管急急抬起头来,觉得他必须替自家小姐解释些什么。 “那夜皇上醉了,走错了地方……” 皇甫迟麻木地转过身子,将眼瞥向窗外。 何须对他解释?墨池是纪非明正言顺的夫君,他们夫妻是否宿在一块儿,是否有了孩子,他有什么资格去管?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只是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在她有孕后,会好好善待她吗?会不会又似以往一般,只管将堆如山的公务都推给纪非,却从来都不曾对她嘘寒问暖?皇帝是否还会继续流连在红粉之处,不把她的孤独寂寞给放在心上? 她是个女人,她需要的是爱与关怀。 尤其在她有了孩子后,不只皇帝不能再漠视她,纪非更是不能再逞强了,从来都闲不下来的地,会安分在凤藻宫中养胎吗?昨儿夜里凤藻宫的灯火还一夜通明,她怎么就是那么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她…… 皇甫迟紧握着窗棂的十指,在使劲得都泛白后,忽地松开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 学凡人自欺欺人? 明明在入主钟灵宫前,他即使知道纪非早已身为人妇,他还是见不得那个皇帝碰她一根寒毛,更不希望她会在日后怀有什么子嗣……没想到,他在入主钟灵宫并忍耐了这么多年后,思念虽是没让他发狂,可他的心,却变得一如凡人般虚伪丑陋。 心痛不可抑,一波波的戾气自身体深处涌了上来,皇甫迟紧握着两拳,试图驱散脑海中的那抹纤影,可她就是哪儿都不走,一迳地赖在他的心扉上对他巧笑倩兮。 方才在听见她有孕时,他其实是在想,这些年他似乎是太过靠近凡人,因此才学会了不少凡人的恶习,不然,他满腔的妒怨与痛苦,都是打哪儿来的?他甚至忍不住要埋怨起她来,埋怨她身为皇后的身份,恨她怎能离开他的胸膛,倚在另一人的怀里…… 打从认识她起,他就一直纵容着地,她可以伤他,丢下他,可是她不能让他这样痛,她不能的,她不能要求他去忍受这种被掠夺的痛楚,他做不到与他人共享。 “……国师大人?” “下去。”皇甫迟的语气甚是森寒。 即使再害怕,兰总管还是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国师大人,您不去看看娘娘?” 皇甫迟没有回首,“我答应过她。” 当年为了那个太后,纪非再也不来见他,也写信要求他,别再隐身去凤藻宫见她。 虽然她没有给他明确的理由,但她不说,他也明白她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既然这是她的心愿,那么,他答应,只要她的日子能过得好些。 兰总管不肯死心,“您忘了?娘娘当年受过箭伤,太医说,娘娘凤体甚差,眼下娘娘有了身子……” 皇甫迟听了倏然转身往外头疾走,“封锁钟灵宫,不许任何人出入。” “啊?”兰总管被他凝重的神色吓了一跳,“为、为何?” “本座要升坛祭天。”他是没法子面对怀有身孕的纪非,但……他还是希望她能平安,盼着她能在日后继续陪着他一块儿过日子。 即使这种日子……苦不堪言。 八个月过后,小公主在凤藻宫降生。 当晚凤藻宫中弥漫着沉沉的死气,接生的稳婆,一接触到方出生的小公主的右手,当场就被吸食了生气死在榻边,凤藻宫寝殿中,受到惊吓的宫人们纷纷四处奔逃。当昏死过去的纪非再次醒来时,她强忍着疼,指挥着满面泪水的春嬷嬷接手为她打理自个儿和孩子,这才没让母女两人都死在殿里。 春嬷嬷含泪将襁褓中的小公主抱至她的面前。 “娘娘……” 纪非看着生来不哭的女儿,以及就死在床榻边,身形干枯的稳婆,她硬咽地道:“本该是我的报应,没想到,却报应在我女儿身上……” 没过多久,寝殿外来了大批举着火把的宫人,皇帝颤魏魏地来到纪非的面前,瞧了一眼生来就有异能的女儿后,当下即下旨,将小公主抱至宫外由太后远亲扶养…… 不顾纪非的反对与哭求,当天夜里,大批心怀恐惧的宫人,害怕地抱走了纪非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孩子,乘上马车,奉旨连夜火速出宫。 无人愿对皇后伸出援手,因人人都明白,皇后的性命安危万万不可有误。 墨国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安稳,皇后功不可没,要想墨国永世其昌,那更不能少了贤明有为的皇后,因此牺牲一个公主…… 当收到消息的兰总管急急敲开了皇甫迟的房门,早已在镜中得知一切的皇甫迟,已携着满面杀意在里头等着。 他冷声地问:“孩子在哪?” “老奴派人去追了,可一出城就……”兰总管急得快哭出来。 “本座去追。” 不待兰总管看清,皇甫迟已跃出窗外乘云疾去。 呼啸划过皇甫迟面颊的风儿,似是长鞭,一下一下地鞭在他的面上以及他的心上,疼得他什么都无法思考。 他狠厉地派出十来头狼形式神,一鼓作气追上那带走纪非女儿的马车,式神们张亮着口中的白牙,发狠地咬死驾车的宫人与两旁负责护卫的大批侍卫。 皇甫迟一落地后,用力掀开马车车帘,一把揪出里头尖叫的宫女们扭断颈子,再一掌击毙抱着孩子的嬷嬷。 小小的孩子在他怀中嘤嘤啼哭,皇甫迟强忍着心中的不甘,拿出袖中准备好的黄符封住孩子右手会要人命的异能,待他静下心来后,他再细细探查,却发现以他身为修罗的修为,他无法除去那只手的能力。 算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当黎明的旭日缓缓升起,不管是守在皇城大门处的守卫们,还是早起的人们,全都看见了国师皇甫迟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手握着沾满血迹的圣旨,一路自城外走进城内,直走至宫中正在进行早朝的承元殿上。 殿上文武百官全都伸长了脖子,大惑不解地看着久违的国师大人,就这么抱着孩子一路走至金阶之下,而上头的皇帝,则哆哆嗦嗦地躲在椅后。 皇甫迟微眯起眼,将手中的圣旨扔在金阶之上,大声对皇帝道。 “这孩子,钟灵宫要了!” 殿上吵嚷阵阵,没人知道那孩子是打哪儿来的,皇帝又为何是那般恐惧,而说完话就返回钟灵宫的皇甫迟,亦没给他们答案。 “国师大人,求您去劝劝娘娘吧,她都一个日夜滴水没进了……”无计可施的春嬷嬷,跪在皇甫迟的面前不断掉泪。 “兰,去告诉她。”皇甫迟抱着手中已睡着的孩子,轻声地道:“小公主由本座来扶养,待小公主大了些,本座收小公主为徒保她一世平安。” 兰总管听了倏地抬起头,顿时就红了眼眶。 “有本座在,这孩子没事的。”皇甫迟一指轻轻抚过孩子苍白的小脸。 下一刻,兰总管疯了似的急奔出钟灵宫,春嬷嬷则跪坐在地上,一手紧揪着皇甫迟的衣摆放声痛哭。 “……娘娘,您听见了吗?” 赶至凤藻宫的兰总管,跪在纪非的病榻前,殷殷转述皇甫迟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那只傻鹰--虚弱的纪非闭上眼,人有眼泪断了线。 “如何?” 皇甫迟一手抱着在他怀中睡得安详的千夜,压低了音量小声问向刚自凤藻宫回来的兰总管。 兰总管沮丧地低垂着头。 “娘娘晚膳没用多少……”这几日来,不管他和春嬷嬷如何劝哄,躺在病床上的纪非就是不怎么吃也不怎么睡,整日就只是张着两眼,一迳木木地望着床顶的纱帐发呆。 “告诉她,小公主很好,又胖了些,本座将这孩子命名为千夜。”这孩子虽注定命不长,但他至少能让她安然活到二十。 兰总管迟疑地皱眉,“可皇上……” “他会答应的。”他不介意明早再上朝去给那个皇帝难堪。 衔命而去的兰总管又再次赶赴凤藻宫,当天色晚了时才回来,一踏进寝殿里,随即就迎上了皇甫迟等待的眼眸。 “如何?” 他摇摇头,“娘娘还是没什么精神……” “你没告诉她千夜长胖了些吗?” “说了……”虽然在听千夜的事时,娘娘的眼神会较亮些,可她还是不言不语,根本就不开口问上半句。 眼看刚生完孩子的纪非迅速消瘦下去,形容憔悴得有如一枝枯荷,掩不住心焦的皇甫迟怎么也没法子忍耐,他转身去床榻边抱起早已被他哄睡的千夜。 第十九章 “抱去给她看。”他将孩子递给兰总管。 “啊?”兰总管愣愣地接过,“可是……”不是说只要碰到了千夜的右手,就会被吸食什么生气吗?这么危险的孩子,怎么能让娘娘她…… “本座已暂时封住千夜的手,她可放心抱着孩子。”既然她想孩子,那他就让她看孩子。 兰总管面上绽出光彩,“是!” 纪非那颗始终都被皇甫迟捧在掌心中的芳心,虽因千夜几欲凋零,可在皇甫迟强势的维护下,又再次恢复了生机。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能维持太久。 千夜的异能似乎天生就与修罗有所抵触,皇甫迟只封了一阵子,就再也没法封住那能力了,为了纪非,也为了燕吹笛与轩辕岳的性命着想,皇甫迟不得不在钟灵宫旁另建了座小别宫,将千夜置在那儿独立扶养。 皇帝虽是答应了皇甫迟,将千夜交由皇甫迟来负责,可也下了严令,今后不许再让小公主靠近皇后一步。 亲耳听见皇帝这么说后,纪非目光空洞地望着皇帝,就像是失去了所有般,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将自个儿关在凤藻宫内不见任何人。 为此皇甫迟夜夜伴着一盏枯灯,在灯下守着铜镜,守着镜中总会在夜半泣不成声的纪非,夜夜心有如刀割般地疼。 他想告诉她,不要哭,无论发生何事,有他在,她永远都不需掉泪。 她并没有失去一切,她还有他陪着她,他对她的心永远都不会改变,不管冬日风雪多么凛冽,夏日暴雨如何洗擦大地,她还是有他,有他不变的等待,不变的守候,还有不变的……爱。 他这个修啰,不像各界众生都有着朝三暮四的心情,他是认准了就永不会改变,因此,在他眼底,不只是他,她也永远没变。 当年抱着黑鹰睡被窝的人是她、在大年夜站在雪花中漾着笑的人是她、抱着他喊难受的人也是她、当了皇后生了千夜的人都是她……这些加起来,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则不成,因为,都是她。 不管她是不是从前的那个少女,也甭理会她的性子她的处境她的态度是否改变了,就算她老了,模样与从前不同了,他都待她如初,从不言弃。 她不是他心上的一页风景而已。 住在他心坎上的纪非,幼时,很美,尤其她在灯影下低头读书,露出洁白颈子,那时候最是好看;她的脾气从小就不怎么好,有点淘,也有些坏心眼,一路长大了还学会凡人要不得的隐忍,不过没关系,他照单全收;她很讨厌承认她有弱点,装作没事样是她的拿手本事,每回想不出该怎么敷衍他,她就笑,笑得他眼底生花,两眼再也看不见其他,笑得他都忘了她是不是又兜着圈子在拐他…… 啊,他忘了,糊弄他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每回只要唬得他歪头楞脑,她就会憋笑得两颊生晕。 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时的她,模样有多俏丽可爱,而他要勉强自个儿装作上当又有多么困难,哄她开心对他来说,从不是件简单的事。 她老爱叨念着傻鹰傻鹰,有好几回,他都想回修罗道去探探当年曾对他下过咒的无色,问问那家伙,在他从黑魔恢复拟辟,马上就跑回修罗道卸悼无色的事,双手脚之后,无色到底有没有好好地再接回去?要不是那家伙,他道傻鹰也不会时常出现在她的嘴边…… 与她相处间的种种,似乎都能成为他心上最暖的一盏灯,最美丽的一片回忆,因此他很贪婪地搜集着她所曾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哪怕只是她的一个瞪眼或一个皱眉,他都虔心奉为上宾。 只是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她的泪。 为了不让她流泪,哪怕千夜那孩子不是她愿意怀上的,哪怕那孩子会吞食生气,只要她想,他都保都护,他会让千夜这没人愿意她活下去的孩子活着,他会照顾一生注定都得吸食他人生命的千夜,因那孩子是她血肉的一部分,那是她干辛万苦生下的。 皇甫迟以指轻抚着镜中人,甚想亲自替她拭去面上的泪。 站在他身后的兰总管,满心苦涩地看着他那副痴痴的模样。 “国师大人……” “你知道,本座并非凡人,更不是什么神仙。”望着镜中的纪非,他忽然不想再伪装下去。 冷不防听到他这话,兰总管虽是错愕,但很快就镇定地道。 “是。” “你很清楚本座对她不一般。” “……是。” “想明白了就滚出去。”他用力握着手中的铜镜。 兰总管使劲咽下喉际间的酸楚,扬首对他大声道。 “但那对老奴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皇甫迟缓缓回过头,看向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守在钟灵宫的他,没料到他这么多年来总是一板一眼地谨守礼教,却在这当头,竟一点都不在乎那人间所谓的道德伦常。 “国师大人只要是国师大人就成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兰总管的眼底布满凄凉,一手按着隐隐作疼的心房,“老奴相信,娘娘她也是这么想的……” “……是吗?” 她真这么想吗? 若她也在乎他,她怎能那么不爱惜自个儿? 她知不知道,她一心想挣脱出人间这个束缚,早日得到解脱,而他,则想挣脱出这片因她而编织成的情网…… 当你仅得什么是割舍、什么是忍耐、什么是无怨无悔,什么是一生一世,你就明白什么是爱了。 是啊,他是明白了,终于。 为了成全她的忠孝,他再不愿也让她进了宫,他始终都忍耐着,不去强行带她离开。为了她想要守护的百姓,他愿意被困在国师这位置上,与她一同守护天下百姓,哪怕他对这座人间根本就谈不上爱。 一生一世? 早在那年秋风中,他紧抱着那名在他怀中啜泣的女孩起,她就已是他的一生一世了。 皇甫迟喃喃地问:“现在才明白爱上了她……是不是太迟了?” 兰总管低首不语,只是眼角隐约闪烁着泪光。 她不是说过,她想要他与她作个伴吗?那么,他就只是伴着她,成不成? 就算在她有限的生命里,他就只能这么守着她……他也心甘情愿。 在爱上她后,他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坚持守护着这座人间了。 因为有她在。 原来他自数千前起,就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出现了…… 这几年,凤藻宫沉寂了不少。 自皇后诞下了安阳公主千夜后,皇后不再过问政事,将以往代为处理的政务全都还给了皇帝,太后在得知此事,还欣慰地来到皇家宗祠祭祖谢天,并很快地又再为皇帝纳了一批新的妃子。 对于这些,纪非置若罔闻,凤藻宫的宫门依旧深深紧闭,自从将主掌后宫之权交还给向她讨权的太后之后,她亦很少踏出凤藻宫,在这座皇城的后宫里,仿佛少了一个皇后的存在。 她一直过着一种安静的日子,白日里为千夜缝制些衣裳,或是与春嬷嬷一块儿去别宫远远的看一会儿千夜,夜里,她总是捧着皇甫迟给她的那面雾镜,看看千夜,瞧瞧皇甫迟,每每看累了,就抱着镜子入睡。 而皇甫迟,就像一道她的影子似的,时时刻刻留心着她,担心她又没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或怕她夜里又睡不好,她愈是沉默,他愈是心头难安,为了他的不安,兰总管日日都要跑上凤藻宫三四回,春嬷嬷每日也都得来向他回报纪非身边所有的大小事。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心慌。 因他没见过这样的纪非。 他见过她青春飞扬,也见过她的雄心壮志,可每回当她隐忍着什么时,他却总是不能看清她在想些什么,因此面对少了笑意,也不再落泪,反倒是沉静无波度日的她,他偶尔会感到不安,也感到害怕…… 这日一早,待在书房里的皇甫迟,意外地看兰总管气急败坏地冲进书房,向他禀报今儿早朝时承元殿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皇甫迟扔开手中之笔,“废后?” “是。” “又是太后的主意?”那老太婆打从纪非未进宫前就看她不顺眼了,纪非进宫后,那老太婆仗着太后之尊,这些年来从没少为难过纪非,这回她又想出什么新名堂了? “不,这回是皇上的意思。” 皇甫迟眯细了锐眸,“你说什么?” 纪非这皇后,就算不说早年前为墨国所立下的汗马功劳,还有她长年代不懂治国的墨池看管着一国繁琐朝政,身为皇后,她从未失德更没做过半件错事,墨池宠爱后宫三千,纪非亦不曾置喙过,现下她更是安安静静的关起门来过日子,墨池他凭什么剥夺她的后位? 兰总管极力压下心中的愤恨,“近年来皇上宠爱雪妃,前两个月雪妃为皇上诞下十皇子,皇上有意立十皇子为太子,所以……” 皇甫迟扬起头,嘲弄地笑了。 “所以那个雪妃就想叫纪非让出凤藻宫来?”玩母贫子贵那一套?这些凡人,还真是逗趣。 望着皇甫迟冷到骨子里的笑意,头一回,兰总管觉得这笑让人瞧得再顺眼不过。 那个皇帝……那个他们纪氏一族拼上血泪守护的皇帝,他就是匹白眼狼!安逸地过了这些年后,就全都忘了纪氏一族与他家小姐当年是如何为他牺牲的,若是没有小姐,今日这皇位他坐得上吗?若非小姐力挽狂澜,墨国不是早被异姓王给拿了去,就是被西戎国给灭了!可他非但不感佩小姐对墨国的贡献,不但知恩不报,他竟还想一脚踢开小姐。 皇甫迟以指轻敲着桌面,“百官们怎么说?” “文武大臣自然大部分都是反对的,可这回,皇上一意孤行……”那个什么政事都不懂的皇帝,这时他就懂得怎么耍弄皇帝的威严了? 皇甫迟一手撑着下颌,回想着当年纪非是怎么对他说的。 他是个好人,日后……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而这,就是她所说的好皇帝? 兰总管忿忿不平地问:“国师大人,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雪妃是吗?”隐忍到极点的皇甫迟,泰然自若地自椅里站起身,“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方下了朝的皇帝,此时正带着一干妃子来到未央宫向太后请安,并对太后提起今日早朝上他所下的决定。 忽地大殿上刮进一阵冷冽的寒风,强大的风势掀飞了殿上的桌椅、绣满彩凤的绸幔,狂风中,一抹银色的身影突现在大殿上,待到风止,躲避风势的人们相互扶持站起身,并睁开了被风吹眯的双眼时,皇甫迟已立在殿上,含笑地偏首看着他们。 扶抱着怀中心爱的雪妃,皇帝墨池惊讶地看着皇甫迟那张纵使经过多年,却依然年轻俊美的脸庞。 皇甫迟将他怀中的妃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过后,鄙夷地问。“这就是雪妃?” 一张脸白得跟面团似的,这就是令他心爱得不惜要废了纪非也想当上皇后的妃子? “国师你--”总算回过神来的墨池,对他轻佻的举止忍不住大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后宫!” 皇甫迟没理会他在叫嚣些什么,他噙着笑,一步步走近那个处心积虑的女人,在来到她面前时,他扬起一掌当空一抓,原本还在墨池怀中的雪妃身子即不由自主地被吸上前,下一刻,优雅纤细的颈子已在他的掌心之中。 第二十章 他问得好温柔,“你想要皇后的位子?” “皇、皇上……”雪妃抖索着身子,恐惧地唤着夜夜与她结发共枕的一国之君。 皇甫迟只稍稍使劲就捏碎了她的颈项,并在一殿的人都惊恐地瞠大了眼眸时,看似随意地扔开手中的雪妃,笑意可掬地看向墨池。 “你还想立谁为后?” “你……”事情来得太突然,心痛爱妃之死的墨池几乎难以成言,冷汗当下流遍了他的一身。 “她吗?”皇甫迟似也不想听他回答,随手挑了个花容失色的妃子,再次折断美人的颈项。 殿上被吓傻的众人,此刻总算是彻底醒过神,霎时殿上尖叫声四起,瘫软在地上的人们纷纷挣扎地想逃出殿外。 “还是她?”皇甫迟没理会逃出去的人有哪些,一双冷眸扫向另一个想爬向墨池的女人。 墨池的声音生生地凝结在喉际,愕然张大了嘴,看皇甫迟再次扔开手边的妃子后,不疾不徐地唤出两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黑狼,任凭那两匹涎着唾沫的黑狼跌至殿门外,凶猛地张口扑向那些想逃出殿外的妃子,以及循声赶来的大批侍卫。 皇甫迟像个没事的人,款款来到墨池的面前,凑至他耳边,低声道。 “敢动纪非与纪氏一根寒毛,我杀了墨氏一族。” “你……” 皇甫迟一字字地告诉他,“反正能当皇帝的人,天底下,多、得、是。” 浑身被冷汗淹没的墨池,再也控制不住打颤的双腿,颓然滑坐在地上,怎么也没法挪动自个儿半分。 “既然你总看她不顺眼,那就甭看了吧。”皇甫迟转身走向多年来总让纪非日子不好过的太后,抬手就摘了她一双眼珠子。 “呀--”满面鲜血的太后掩着脸痛叫。 殿上四处弥漫的寒意与血腥,令怔坐在地上的墨池不住地瑟瑟颤抖,他惶惶抬起眼,看皇甫迟将那一只沾满血的手朝他伸来。 “日后不许你再踏入凤藻宫半步。”皇甫迟慢条斯理地拿他身上的龙袍揩净手上的血迹,“本座嫌脏。” 当下墨池再也受不住近在咫尺的刺骨寒意,两眼一翻,昏死在大殿上。 兰总管收到消息急忙赶来时,皇甫迟无视身后男男女女的鬼哭狼嚎,慢悠悠地走出未央宫,兰总管见了连忙上前将他拦下。 “国师大人……”他疯了吗?他都做了些什么? 皇甫迟眼中的怒意尚未散去,“朝中赞同废后的都是些什么人?” 兰总管一怔,在这当头也不知该不该把那些人名奉上。 “天黑之前把名单拿来。”皇甫迟也不管他在忧心些什么,迳自把话撂了转身就走。 “……是。” 后宫之内发生惊天动地的血案,这事没半会儿工夫,就传遍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传进了纪非的耳里。 “娘娘……”春嬷嬷欲言又止地站在她身旁。 纪非没什么表情,“皇上怎么说?” “皇上他……”春嬷嬷委婉地道:“吓病了。” “太后现下如何?” “太后性命无碍……但太医说,太后失了双目……” 她冷漠应着,“这样啊。” “娘娘?”春嬷嬷不敢相信的看着她面上一派平静。 “就由皇甫去吧,总之不会翻了天的。”她能忍耐却不代表皇甫迟也需像她这般隐忍,想来,他这名被困在这座皇城里的修啰,的确是压抑太久了。 皇甫迟当然不会翻了这座由她辛苦打造出来的天地,他不过是在气疯了后,一时遏止不住满腔的杀意,所以……稍稍发泄了多年来满腔无处可泄的戾气而已。 所有曾在朝上联名上表赞同皇帝废后的大臣,次日清晨,被人发现一夜之间皆已亡故,死因不明。 当旭日高高攀上天际,所有枯等在承元殿上的文武百官,始终都等不到皇帝上朝,不久宫人来报,众官员在知悉昨日发生了何事,与今晨那些未到的官员又是因何未至后,随即满心惶恐地匆匆赶往钟灵宫。 无视于钟灵宫殿上因恐惧而面色苍白的官员们,坐在殿上的皇甫迟瞧了瞧外头,朝旁轻唤。 “兰。” “老奴在。” 他起身往殿内走,“时候不早了,该叫燕儿他们回宫吃午膳了。” “是。” 被留在殿上的官员们皆屏气凝神,无一敢抬头来,豆大的汗珠纷落在殿上,聆听着皇甫迟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他们这才总算是松懈下紧张的心神,边抚着犹在发颤的四肢边退出宫去。 原本该是一件震惊全国的血案,却在皇帝的授意与百官的充分配合下,轻巧巧的,一笔揭过,就像从没发生过此事似的,一如事前纪非所料。 对于皇甫迟的所作所为,纪非她其实不是不惊愕的,只是她亦明白皇甫迟之所以会进钟灵宫,之所以会做出这些事来,全都是为了她、故此,她没有理由没有立场去责备他什么,她这凡人,更是没自个束着他这名修啰,因此只要他还懂得分寸,她不拦。 只是在几日后,她将燕吹笛给召来了凤藻宫中。 已经十五岁的燕吹笛,神情有些扭捏地坐在纪非指定的位子上。 他怯怯地瞧了瞧身边已经微笑看了他很久的皇后,然后又赶紧回过头来,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满心不愿意承认,他其实还是有点怕这个看似庄重,可实际上在他小时候又很爱捉弄他的皇后。 “小皮猴。” “娘娘?” 她摸着他的头,“日后,倘若你师父做了什么错事,你一定要原谅他。” “为什么?”燕吹笛皱着眉,怎么也想不出自家爱民爱天下的师父能做出什么错事来。 “因他很呆,也很迟钝。”她带着浅浅的笑,似在回忆,“还时常把话都搁在心里不说出来。” “娘娘,您怎知道?” “因我比他自个儿还了解他。”早在那只傻鹰还不识得七情六欲时,她就一步看清她所喜欢上的究竟是什么修罗了。 燕吹笛揉揉发,“喔……”怎么他家师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等在凤藻宫外的轩辕岳,在燕吹笛愣头愣脑地自宫中走出来时,颇纳闷向来开朗乐天的自家师兄怎会出现这种表情。 “师兄,娘娘和你说了些什么?”瞧他两眉打结得跟什么似的。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皇后问了一堆关于皇甫迟的事而已……坏了,他今儿个来凤藻宫的事不会已经被师父知道了吧?啧,等会儿回去后,师父又要拉着他问皇后的事问上很久了。 轩辕岳好奇的问:“娘娘她认识师父很多年了?” “嗯。”多到打从他还是个娃娃起,就得夜夜陪师父一同吹冷风远眺凤藻宫,他都数不清他因此得过几场风寒了。 “听说他们是多年老友?” 燕吹笛很想翻白眼,“听说是……”倘若这种感情都只能算是老友而已,那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都是他亲生爹娘了! “那--” “甭问了,我有事先走。”燕吹笛不自在地推开凑上前的轩辕岳,有些消受不起那张美丽小脸蛋对他的影响。 “师兄,你要上哪?” “我与妖有约。”他随口应付。 轩辕岳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师兄,师父都说过不许咱们与那些众生走得太近的。” “交朋友又不是什么坏事……”燕吹笛扁着嘴,有些哀怨地看着才十一岁就显得老气横秋的小古板。 “可师父他说--” 燕吹笛撒腿就跑,“行了,我去去就回,记得千万别告诉师父啊!” “师兄!” 皇城里的日子依旧在过,经过数年,已没人再忆起当年太后是如何失去了一双眼,因备受百姓崇敬的皇甫迟,这些年来救苦救难的光辉形象太过深植民心,又或许是因为,尝过教训的皇帝,不敢将皇甫迟所说的话当作耳边风,百官亦不敢触怒时而救苍生时而杀苍生的国师大人。 燕吹笛自年满十六术法大成起,就被皇甫迟运派出宫外,代时常无暇离开钟灵宫的皇甫迟四处走动,探知各地灾情与百姓的需要。 三年后,轩辕岳亦加入了自家师兄的行列,但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留在钟灵宫内,代逐渐不再掌管宫务的皇甫迟主持大局。 “你说什么?”燕吹笛一骨碌地自椅上蹦了起来,“三界想攻打钟灵宫?” “此事千真万确。”方与他结识不久的茶妖,信誓旦旦地朝他颔首。 燕吹笛怎么也想不通,“钟灵宫里又没什么宝贝……”他家冰山师父又不好搜集什么,他们家哪值得那些三界众生这么惦记,还兴师动众的? “……但有人间圣徒。”茶妖小声地在嘴边说着,并不动声色地一瞥,但很快又垂下眼帘掩住兴奋的眸光。 人间圣徒? 这四字怎么听来这么耳熟? 在他的印象里,他似乎小时候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那时,他的身边还有师父在,然后师父伸出手在他的额际上…… 奇怪,怎么接下来的记不起来了? 燕吹笛烦躁地搔着发,“眼下那些众生在哪?” “日前他们就已经集结出发,前往人间皇城攻打钟灵--”茶妖的话还没说完,燕吹笛已如道旋风急急刮走。 那票呆子!他家师父是他们这些道行低微的妖魔鬼怪惹得起的吗?统统都不要小命了? 一心赶往钟灵宫的他,边跑边召出式神急向钟灵宫报讯,因此他并未瞧见在他身后目送的茶妖,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收到燕吹笛派来的鸟儿式神,兰总管步上天台,将手中叽喳跳跃的鸟儿交给皇甫迟。 “国师大人,燕儿来讯。” 小小的雀鸟一碰触到皇甫迟的掌心,随即化为一封书信,皇甫迟在看过信后,唇边扬起冷笑。 又是人间圣徒…… 都这么多年了,吃过那么多回苦头的三界众生,他们就是记不住教训,还天真的以为,只要他这个护着徒儿的师父不在了,他们就能吃了他们的燕儿? 攻打钟灵宫?真是异想天开。 “派出所有弟子加强钟灵宫戒备。”他转身吩咐,一会儿,又想起自个儿的另一名爱徒,“岳儿呢?” “岳儿还在西南赈灾。” “叫他不必急着回宫。”反正那小子就跟他师兄一样,都对其他众生下不了狠手,就算回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是。” 在兰总管退下后,天台上又只剩下了眺望着凤藻宫的皇甫迟。 连下了几日的大雪,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可此时斜斜挂在西边天际的夕日,却格外妖艳诡异,血红色的霞辉映在铺满厚雪的大地上,好似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正将十指探向宁静的人间。 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心跳得厉害,有股说不出的不安。 当天夜里,由三界众生所组成的联军,的确是朝皇城进发了,已然做足了准备的皇甫迟却万万没料想到,他们所进攻的方向,并非钟灵宫,而是凤藻宫。 因将旗下弟子都调来钟灵宫之故,大批妖魔轻易地就攻破防御薄弱的凤藻宫,当冲天的火光在凤藻宫燃起并染红天际时,被大批鬼魅包围困在钟灵宫前的皇甫迟这才惊觉中了计。 难以收拾的恐惧一下子跃进了他的脑海,紧紧勒住他的喉际令他不能呼吸,他想也不想地就释出七星大法突破重围,转身朝凤藻宫飞奔而去。 第二十一章 “纪非!” 冲进浓烟密布的凤藻宫大殿上,皇甫迟边大声唤着她的名字,边扬袖灭去殿上的火苗,当遮去视线的浓烟逐渐散去时,他首先看见的是被咬破了喉咙,静静躺在地上的春嬷嬷,当下他耳边轰隆隆的,心跳声大得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强迫自个儿迈开脚步往前,驱散了笼住大殿后座处的浓烟后,一只闯进来的血魔,便进入了他的视线里。 “纪--” 他的声音凝结在血魔那只自她胸腹间抽出来的手里,当血魔侧过身来看向他时,纪非两手掩着伤处,无力地坐在地上。 那一刻,皇甫迟只觉得他的天地已遭毁灭,再无来日。 不受控制的两记风刀,当下就朝血魔砍去,他冲上前保住已经软倒在地的纪非,大掌直按在她冒着血水的胸腹间,却怎么也止不住漫涌的血势。 他恨意无限地看着倒在近处的血魔,“为何……为何你们要找上她?” “她是你唯一的软肋……”自知已活不了的血魔,目光中有着张狂的讽刺,“谁让你不交出人间圣徒来呢?”他们三界既然尝不到人间圣徒这块肉,那他也休想! “你们……” “她的血我是要定了,你省省功夫--”血魔犹咧张着嘴笑着,随即横扫过去的另一记风刀止住了他未竟的话语。 “纪非……”皇甫迟心痛地看着自她体内流出的血液,正漫过他的五指,全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纪非一点也不觉得疼,她静看着皇甫迟那张慌张失措的脸庞,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 “我没想过我会这样走。”这日或许来得突然了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期待这日已经很久了。 “不会,你不会走的。”皇甫迟定了定神,按下奔跳得急的心房,强迫自个儿得镇定下来。 “好些年没见了,你好吗?”她像个没事的人似的,一点都不担心自个儿,两眼直望着眼前终于不再与她相隔着雾镜,真实存在她面前的修啰。 皇甫迟忙腾出一手想掩住她的嘴,阻止她浪费气力。 “别说话,别说话……” “我怕再不说,往后就没机会说了。”她拉开他的手,对他绽出久违多年的笑意。 低首看着眼前梦寐以求的笑容,仿佛预料到什么般,强烈的心慌让皇甫迟极力想要抵抗接下来他所要面对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纪非说得很坚定,“可我要走。” “我不许!”他愤声大吼,倾身紧紧搂住她的身子。 她挣扎地抬起一手,揉揉轻抚着他的面颊。 “傻鹰,我不要还魂。”虽然他早年就告知她,身为修罗的他拥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还魂能力,可她却从不考虑。 “为什--”皇甫迟一愣,正想说服她,却被她坚决的目光怔住。 “我要解脱。” 是的,她要解脱,自这个自小就拨弄着她命运的姓名中解脱离开。 这一生,她殚精竭虑,为她的国家、她的家族付出了一切,可她最想要得到的,却从来都不是这两者能给她的。 她只想要一个修啰! 只那么一个修啰,就够了。 可她只要是纪非一日,她就注定永远都得不到他。 她再不甘,再难受,今生她与他就只能相知相爱却不能厮守,这种只能在雾镜里看着他的岁月……实在是太痛苦太寂寞了。 她的千夜,明年就要满十三了,正是当年她遇见皇甫迟的年纪。 或许在遇见皇甫迟前,她一直很认同命运,也认定自个儿在将来,将会一心一意为纪氏为皇家效力,毫不犹豫地走在他人用宝贵性命替她换来的道路上,为所有人努力活下去,可是,她遇见了皇甫迟。 在有了他的陪伴后,她明白了生活中的快乐,明白什么是欢喜,在她的生命中,她也是可以拥有一点私心的。 于是,她渐渐变得再也不能安于被安排好的现况,透过皇甫迟清澈的双眼,她看到了在家族命运与皇室兴衰外的另一个世界,如同他这名冷眼看着人间的局外人所说的,这座人间里,那些坚持,那些欲 望,终究只是转眼间的尘埃而已。 她其实并不想争,也不想为了那些族人挺身而出,她并不想卷入野心与利益里翻滚挣扎,她只想在山顶上,安静地陪着她的傻鹰过日子而已。 为了亲人们的期待,终究,她还是被推着走进了那条追逐名与利的道路,在离开了那座小山顶后,她无一日不在后悔,却还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皇甫迟,盼他别再与她这个什么都不能给他的凡人纠缠,盼他别再继续引诱她那颗想要出走的心。 可他还是一路傻傻的追来了。 与他相识至今,已整整二十六个年头了,她的人生超过大半的时间都与他纠缠在一块儿,可她,却不能与他在一起…… 二十六年想爱却不能爱的岁月,足以让人刻骨体会爱这一字所带来的苦痛,那是生不如死,那是能磨尽最后一丝生命之火的无尽绝望。 “当我投胎转世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靠在他熟悉的怀抱里,她恍然觉得,多年来的空虚都被填满了,正因为太过满足,这令她再也不想动。 皇甫迟没发现他连声音都在颤抖,“纪非……” “无论如何,我只求你,守护好人间的百姓,还有照顾我的女儿。”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的性子是一旦承诺了就会做到,为免他这只傻鹰日后会想不开,即使卑鄙,她还是得想法子拖住他的脚步。 他抗拒地摇首,“你不能如此对我……” “我知道,太自私了。” “……为什么?” “还记得吗?你说过,你不懂爱恨,不明白什么是寂寞。”她不舍地看着他不变的容颜。“在我走后,你就会懂、会明白了。” “为何要让我懂那些?”若是早知会有今日,他情愿活得糊涂,他情愿他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修啰。 “因唯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像个人,也活得像个人。”她想焐热他啊,老让他独个儿冷清清的活着,她会舍不得的。 “我是个修啰。” “可你来了这座人间,你与我相遇了,我不能然你空手而回,我想让你拥有些什么,人间的感情,是种至高无上的礼物,七情六欲,则是最深的欢喜与伤痛,不尝过痛过,你就白来人间一回了,” 皇甫迟恐慌地抱着她愈来愈冷的身子,发现她的手心竟与他的一样冰凉。他恳求地道:“让我帮你还魂……”若是眼下注定留不住她,他至少可在她死后再把她带回来。 “不。”她微微一笑,潇洒的拒绝,“我再也不要当纪氏一族的纪非了,我要自由。” “纪非……”他抖颤着手,轻抚她面上的笑意。 “等你明白了什么是爱恨,我会回到你身边的。”她按着他的手贴向她的面颊,期待地望进他的眼里,“一定会的,因我舍不下你。” 皇甫迟不断摇首,一掌覆在她胸口的伤处上,试图为她灌注进他的生命力,但她却紧紧捉住他的掌心。 她努力张开愈来愈沉重的眼帘,“来世,我想好好爱一个修罗……” “别离开我……别走……”眼中盛满泪水的他收紧双臂,绝望地向她请求,“纪非,你不能再丢下我……” “好好活着,善待自个儿……等我……”敌不过如潮水般涌上的睡意,她无声地合上双眼。 “……纪非?” 久久回荡在殿上的沉默,逼落了那颗悬在皇甫迟眼角的泪,他这数千年来从不懂爱恨的修啰,生平第一次,为她落下了泪。 “可你没给我机会……”他嘶哑地道,不可挽救的心痛快逼疯他,“你只是让我明白而已,你却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去爱……” 闻讯赶来的兰总管,跪在他俩的身后,泪流满面久久不起。 怎么也感受不到怀中人儿的体温,皇甫迟动作轻缓地将纪非放在地上,颤抖地弯下身子,伏在她身上大声抽气,十指紧紧抓住地面,痛苦得甚想就这样刨出他的心陪她一道上路。 他应当已经死了吧?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被一并带走一切的他,应当也跟着不在这世上了吧? 可他怎还活着? 不都说这是爱吗?怎么他的爱没有令他舍生忘死,立刻追随着她一块儿去? 他不是修罗吗?不是只要动了心就是一生一世吗? 他的爱……不是一种永恒吗? 她怎能又再次丢下他走了…… “兰……”过了许久,他茫然站起身,“守着她,本座去去就来。” “是……” 皇甫迟转身走出大殿,两目空洞地来到殿外,在见着底下那群众生后,他的眼眸中覆上了炽热的杀意。 打碎他赖以为生的梦……就是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他是只嗜梦维生的修啰?而他的梦,千百年来就只系在她一人的身上而已? 为什么,他们要将她自他的身边夺走? 猛然爆发的修罗之气,宛如地狱最深处的恶鬼自他身上迸发出来,张牙裂嘴地直扑向袭向皇城的所有众生,皇甫迟凌空召来一剑,所经之处,残肢断臂纷纷飞向天际,洁白的雪地很快就遭温热的血液吞噬。 放纵杀意的皇甫迟什么都没想,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唯一真切的,就只有方才他怀中她那冰凉的身子而已。 当燕吹笛赶至凤藻宫时,所见着的,是场他从未见过的噩梦。 眼睁睁看着已崩溃的皇甫迟不留任何性命,就这么杀了他所认识甚至是交好的众生,皇甫迟根本就不分是否无辜、不论是非,一心只为泄恨而杀,就跟个刽子手似的,用一种高高在上主宰生命的姿态,--夺去眼前所见的性命,一股打心底泛起的寒意,令燕吹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师父?” 眼前的这人……是谁? 浑身散发着唯有修罗才会有的杀气,大杀四方毫不留情……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从小就宠着他惯着他的师父?这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温柔对待所有百姓的国师皇甫迟? 自钟灵宫赶来的大批鬼魅,纷纷自凤藻宫的两处宫门窜了进去,目标似是直指大殿,已经失去理智的皇甫迟见了,一转身就提着犹滴着鲜血的长剑追了上去,燕吹笛这时才醒过神来,紧张地追上像是想杀光一切的皇甫迟。 师父他想做什么?杀光这些众生,然后与三界为敌吗? 眼下这批鬼界的众生来数众多,若是一举歼灭了他们,必定会触怒素来护短闻名的鬼后,纵使皇甫迟的来历诡异修为也真的很高,可统御鬼界数千年的鬼后,又怎会是皇甫迟所能够匹敌的对象?“师父快住手!” 冲至大殿上的燕吹笛,硬着头皮代那些鬼魅接下一记威力凶猛的七星大法,自四肢百骸里冒出来的痛感,令燕吹笛昏了昏,他腾腾后退了几步,直至撞上殿墙这才抗住了七星大法所带来的冲击,可在这时,皇甫迟空茫的眼瞳中,却因此而出现了一丝理智。 遭七星大法击中的燕吹笛,胸前的衣襟被佛力烧毁了一大片,一道呼应着佛力的佛印,在他的胸前无声地反射着七彩佛光。 皇甫迟一鼓作气杀光了殿上的鬼魅后,松开手中之剑,任凭长剑当啷坠地,他一步步地走向燕吹笛,两手紧握着拳心,浑身频频颤抖,一种类似纪非死时的痛感,再次卷去了他所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 第二十二章 “你……”他怒不可遏地问:“你究竟是谁?” “师父?”还没自昏茫中回过神的燕吹笛没听清他说什么。 “是谁在你身上烙下了佛印?”怪不得……怪不得他总觉得燕吹笛不像个凡人,却怎么也查不出个原因,原来就是在他身上有个佛印盖去了魔族的徽记,使得那些魔力全都被隐藏了起来。 燕吹笛一头雾水,“佛印?” 皇甫迟像是想通了什么,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他们派来的?”他的孩子……他亲手养了十九年的孩子,竟与杀纪非的魔类源于同族? “师父,你在说什么?”燕吹笛不解地上前,一如以往地想靠近他的身边。 皇甫迟一掌挥开他,“滚!” “师父……” “不许叫我师父!” 燕吹笛无措地跪在地上,两手紧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师父,燕儿做错了什么……”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皇甫迟一脚狠狠地踢开他,眼中尽是难以言喻的痛,“你竟联合那些三界众生来对付纪非?” 难怪他送来的信上写的是钟灵宫而不是凤藻宫,削弱了凤藻宫的防护,全都集中到钟灵宫……他根本就与那些众生是一伙的! 没设防吃了这一脚的燕吹笛,倒在地上掩着受创的胸口,满脸茫然地对他摇首。 “我没有,师父我没有……”他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没有?”皇甫迟扬手将一记金刚印准确地打在他胸口的佛印上,“你怎不问问你体内的血是怎么说的?” 在金刚印的冲击下,失去法力的佛印再也藏不住真相,燕吹笛瞠大了眼低首看着自个儿胸坎上魔族特有的徽纹,震惊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是……什么?” “混血的异族,半人半魔。” “怎么可能……”燕吹笛呐呐几不成言,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身子里所有的力气。 “你居然是个魔子……”近二十年……没想到这个秘密竟瞒了他二十年。 “这不可能……”燕吹笛下意识地摇首,难以接受地哽声反驳,“师父,你知道我是凡人的!”哪会有这么荒唐的事,他是国师的徒儿,是师父引以为傲的爱徒…… 皇甫迟清冷地问:“你倒是说说,你何时起像过凡人?”难道他都忘了,他自小就与一般人间的孩子不同吗? 燕吹笛呆愣愣地看着他,知道他所问出的这句话,不但是钟灵宫中所有人心中深埋的疑问,亦是他自个儿自小即解不开的谜团……可尽管如此,自他懂事起,他还是尽力去忽略它,不想去挖掘这背后可能藏着的秘密。 “不会的,师父,我不会什么半人半魔的……”他眼中泛着泪,声音充满了乞求,“师父……” 极度痛过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心冷,皇甫迟看着燕吹笛极度需要有人来帮他否认的目光,冷冷地对他道。 “给本座滚出去。” “师父!” 一旁的兰总管也忍不住启口,“国师大人……” 皇甫迟头也不回走至纪非的身旁,蹲下身子将她抱起后,他像听不见背后燕吹笛的哭声般,抱着纪非离开了这座处处火光的凤藻宫。 “师父……” 燕吹笛哭着追出殿外,可阵阵吹袭而来的凛冽风雪,却掩去了皇甫迟一夜之间映成孤独的身影。 一夜大火后,次日清晨再度来临时,昔日巍峨的凤藻宫已被烧成一地断垣残壁,袅袅余烟不断扶摇直上天际。 站在一地灰烬之前,皇甫迟聆听着身后犹疑的脚步声并未回首,经由兰总管的禀报后,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脸,看向昨夜就已知发生何事,却拖拖拉拉直至现下才赶来的皇帝。 墨池闪避着皇甫迟阴鹫的眸光,战战兢兢地躲在户部尚书纪尚德的背后,小声地告诉皇甫迟,他希望国师大人能让他们带走皇后的尸首,好让他们在六日后为纪非举行国葬,而自他登基以来就开始修筑的皇陵,也已为这位已故的墨国皇后留下一席位子。 皇甫迟瞥他一眼,“你已经利用了她的一生,今后,你没资格再拥有她。” 当破晓的霞光投映在天际霓裳般的云朵上时,皇甫迟才头一回明白,其实,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修啰,在很久之前,他虽不明白什么是爱,却早就懂得了什么是恨,早在纪非嫁入这座皇宫之前,早在她死的那一刻……他不仅明白了什么是爱恨嗔痴,他更明白了什么是无能为力。 既然她的一生,都已彻底奉献了出去,什么都没能留下,那么,这些贪婪的凡人,再也不能利用她什么了吧? 他总算是……能够拥有她了吧? “国师……”已是满头花发的纪尚德含泪地启口。 皇甫迟抬起头,冷冽的目光像是要冻结他们的灵魂深处。“本座之所以仍留在这儿,是为她。今后你们这些凡人好自为之。”即使纪非已离开了,但他却无法置她的心愿不顾,她放不下的,始终都是那些百姓,与她心心念念的女儿。 “那皇后……” 无视于纪尚德恳求的目光,与皇帝躲避又恐惧的模样,无意交出纪非尸身的皇甫迟转身大步离开凤藻宫,以免他会在下一刻杀了这些纪非在乎过的人。 钟灵宫的寝宫内,兰总管以袖拭去泛在眼角的泪,想上前劝劝自回来后就一直伴着纪非一动也不动的皇甫迟,可看着皇甫迟那双与人前不同,此刻写满了悲痛与哀伤的眼眸,到了他嘴边的话,又再一次哽住了。 当坐在床畔的皇甫迟轻轻抚着纪非雪白的脸庞时,兰总管递上打湿的绫巾,让皇甫迟细心的为她拭去面上的烟尘与血渍。 “国师大人……” “纪非她……这辈子从没见过海是不?”他的目光来回滑过她紧闭的双眼。 兰总管怔了怔,薄薄的泪雾又再次飞快地在眼中积蓄,他强咽下喉际的酸涩。 “嗯……” “她也没见过大漠的风光。”他还记得她十三岁那年,她曾向往地挽着他的手臂说了一整夜的书上见闻。 “嗯。” “她说过,她对东海海上有没有仙山很好奇。”好像是十五岁吧,她说很想在日后陪着他走遍大江南北,看看东海上是不是真住了他讨厌的龙王。 “国--”兰总管哽着嗓,在接触到皇甫迟痛不欲生的目光时,他再也止不住滑落面颊的泪。 “本座带她去看。”皇甫迟爱怜地握住她冰凉的小手,“现下……她总算能离开这儿了,本座带她去,去她以往想去的地方,带她离开这座让她不快乐的皇城。” “……国师大人,您不将娘娘交给皇上或是纪大人他们?” “她已是我的了。”他弯身将她揽进怀中,闭上眼,面颊贴在她的额际上,“今后,再无人能自我手中抢手她。” 当天夜里,皇甫迟在兰总管的目送下,带着纪非离开了。 无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几日后他回来了,先是命轩辕岳返回钟灵宫,接着大张旗鼓杀了鬼子为千夜续命,丝毫不顾如此会与鬼后结下杀子之仇。为此,整座皇城人心惶惶,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约莫过了半年后,他忽然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样消失了几个月。 一去数月的他,在返回钟灵宫时,整个人瘦了整整一圈,形容枯槁得像是在下一刻就会撑不住,可他还是来到了一片焦土的凤藻宫,在站了一整夜之后,对身后担心不已的兰总管说。 “本座将她烧了,亲手撒入了大海。” 兰总管难忍地问:“您……真不帮娘娘还魂吗?” “她不肯。” “可是……”已逝者,或许是真的可一了百了,但活着的人呢?他家素来就比国师大人还更任性妄为的小姐有没有想过,她这是折磨皇甫迟啊。 “本座等她。”心如死水的皇甫迟,波澜不兴地道,“不管她何时才能投胎转世,不论她将来能否记得本座,只要这是她所愿,本座都成全她。” 兰总管鼻酸地别过脸,不去看晨风中形销骨立的皇甫迟,忽地一阵耳熟的轻响在他身后响起,他慌忙侧过身子,就见皇甫迟已召唤出十来头狼形式神奔窜向天际。 “国师大人……”他心中一跳,眸中血腥的预感跃上心头。 皇甫迟木然地看着天际,“那些杀了她的三界众生……该还。” 兰总管并不清楚那日的皇甫迟口中说的该还,究竟是该还到什么程度,他只知,自纪非死后,皇甫迟一夕之间变得甚是痛恨三界,以往总是只以吓阻手段击退三界众生的他,变得再也不是所熟识的那个国师大人,皇甫迟变本加厉地残杀胆敢侵害人间的众生,采取令人咋舌的手段保护人间,几乎可说是不择手段。 在兰总管的眼中看来,早已失了心的皇甫迟,他根本就是在过着一种行尸走肉的日子,仿佛唯有在报仇的时候,他的心才能不疼些,他才能不想纪非一些…… 一直以来,在这荒芜的岁月里,支撑着皇甫迟的,是他对纪非的爱,当连这一点点的爱意也遭到剥夺之后,他这被松开了栅栏的凶兽,就再也无法克制满心的杀意了。 在这漫漫无止境的生命里,皇甫迟有时会觉得,纪非她只是他数千年生命中的一场短暂的梦境而已,无论梦境再瑰丽、再绮丽,终都要落幕,每每醒来面对着朝阳,他倒是希望一头栽回梦中,永远都待在那梦里不要再清醒。 可她的里去并没有改变什么,日子依旧似水在流,他的脑中再怎么塞满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倩影,他仍旧是那个被她再次丢下的修啰,苦苦强忍着心痛与孤独,一心一意守在原地等着她,只盼望她能如她所言,在投胎转世后再回到他的身边来。 “……你何时才能回来我身边?” 每当月儿盈满,清辉似层银纱抚过大地时,皇甫迟总会站在天台上看着早已不复存在的凤藻宫。 投胎转世,她明白她选择了什么吗? 一旦她转世,那么将来就不在有纪非这个人,就算他侥幸能找着她,喝过孟婆汤的她将不会认得他,她不会再记得他们以往的种种……那么,就算她侥幸真能投胎,届时他怀抱着满满回忆该搁哪儿去?他该如何去面对已遗忘往事前尘的她? 而她,还会再唤他傻鹰吗? 他早该在他还不明白什么是爱时就牢牢捉住她的,他早该在当年就带着她远走天涯,不理会这见鬼的凡间俗事的,正因为他的什么都没有做,才让她落到了今日这等下场…… “回来。”他喃喃轻唤,“你回来……” 那夜过后,皇甫迟终于倒下了,按人间的说法,就是病了,这让时时都处在噩梦边缘的兰总管,差点为他急白了满头的发。 “兰爷爷……”闻讯赶回宫的轩辕岳,万没想到回来所见着的,就是躺在病榻上的师父。 兰总管对他摇摇头,拉着他到一边对他细声说出了这几个月来的骤变,并在轩辕岳难以置信时揽着他的肩,要他坚强起来,身代师职撑起整座失了主人的钟灵宫。 缠绵病榻的皇甫迟,时睡时醒,浑浑噩噩过了十几日,每日就只是在醒来后痴痴地捧着手中铜镜,看着已身在鬼界的纪非。 第二十三章 一蓬蓬摇曳的青焰色鬼火,在镜中闪闪烁烁,照亮了纪非的侧脸,也映亮了皇甫迟无声滑下的泪,就在这时,鬼后突然出现在镜里,朝他狰狞一笑,登时皇甫迟手中的雾镜碎裂成两半,断绝了他寻找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他再也见不着她了…… 自雾镜碎了后,皇甫迟病得更沉了,连着十来日也不睁眼,轩辕岳红着双眼,日日都守在病榻边不肯离去,后来在体力不支时,这才被兰总管派来的人架去歇息。 直至某日,始终守在榻旁的兰总管听见了阵嘶哑的低唤。 “兰……” “老奴在。”见他总算清醒,兰总管欣喜地凑上前。 皇甫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帘,却没见到那个一直在他的胸坎上睡到六岁,这才被兰总管揪着耳朵带走另睡一室的孩子。 “……燕儿呢?” 兰总管呼吸一窒,泪水顿时浮上了干涩的双眼。 犹不清醒的皇甫迟喃喃说着,“天色晚了,该叫那孩子回宫吃饭了……” 经他这么一说,始终坚强撑着的兰总管再也禁不住,噗咚跪在地上,面上老泪纵横。 “国师大人……”怎么会病成这样……这教他日后怎么去见皇后娘娘? “燕儿又出宫去玩了吗?” “出去玩了……”兰总管用力以袖拭去泪水,强打起精神哄着他,“燕儿带着岳儿出门去找龙王玩呢。” 皇甫迟不放心,“别教龙王给欺负了……” “不会不会,燕儿那么聪明……” 久久没再听见皇甫迟接下来的话音,兰总管低首一看,这才发现他又睡着了。 兰总管心痛地为他盖妥锦被,小心翼翼取走搁在床畔已碎裂的雾镜,一想起以前纪非也总是镜不离身,他两手掩着脸,将破碎的哭声埋进掌心里。 “娘娘……” 不远处案上的孤灯,焰花伴随着兰总管低低泣音,一同度过这清冷的长夜。 数日后,皇甫迟终于清醒了,兰总管自丹房里挖来一瓶又一瓶的丹药,天天往皇甫迟的嘴里灌,在轩辕岳期待的目光下,皇甫迟的身子也一日日地康复,轩辕岳总算能够放下主持钟灵宫的棒子,重新由皇甫迟接手。 钟灵宫重新步入正轨,该救百姓的依旧出门救百姓、该四处堪灾的依旧派出宫四处堪灾,只是无论他们再如何念想着往日,再怎么想回到皇后死前的时光,却再找不回那已经失去的。 少了隔邻的凤藻宫,也少了总是在钟灵宫中窜上跳下的燕吹笛,皇甫迟的目光不再有暖意,冰冷深沉得有如最漆黑的深夜,为此兰总管白了不少头发,思索了几日,最终还是忍不住想要为燕吹笛求情。 “国师大人,燕儿他……或许他真是无辜的。”那夜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且皇甫迟又几乎快杀光了前来的众生,现下追究起来,反而觉得处处皆是疑点。 皇甫迟并没忘了这一点,“那些众生是他所结识的朋友。” “燕儿或许是误交损友遭他们所骗,抑或是被他们利用了……”兰总管没法否认这点,但他还是皱着眉,“燕儿说他没有,应该就是没有,那孩子从不对您说谎的,您比谁都清楚燕儿那孩子的本性不是吗?您怎可以不相信他?” 相信? 在纪非走后,他什么都不信了,眼下他就连自个儿都不信。 “燕儿在哪?” “他……走了。”兰总管一顿,那夜他光忙着担心皇甫迟,也忘了燕儿那夜在殿上到底跪了多久,又是在何时离开的。 皇甫迟一脸平静,“既是走了,那就走吧。” 兰总管难以置信,“国师大人?”就……就这样?那不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吗?近二十年的感情难道就这样…… “本座累了。”皇甫迟垂下眼帘,转身欲往寝宫的方向走。 兰总管追在他的后头问:“国师大人,您所派出的式神还在外头,您不下令收回式神吗?” “式神?”皇甫迟一愣,“本座什么时候派出式神了?” “您忘了,就在……”兰总管急急收住了话尾改用别的代替,“就在数月前。” 数月前?脑中有段模模糊糊的记忆,始终都像片迷雾般无法吹散,皇甫迟回想了许久,总算忆起他在悲痛过度后究竟做了什么。只是,就算是忆起了,他也不想收回成命。 “就让它们去吧。” “可式神受了命……”没记错的话,那些式神是要杀尽当夜逃出凤藻宫的众生,不达目的,行动将不会止息。 “那些三界众生该还。”皇甫迟的脸上浮出一抹苍凉的笑意,“还血还肉,还她的命来。” “那燕儿……” 皇甫迟别过脸,“日后别在本座的面前提起他。” “国师大人……” “出去。” “是……” 皇甫迟站在窗前眺望着早已不存在的凤藻宫,浓密的绿荫遮去了他的视线,夏蝉声嘶力竭地在树梢卖力嘹唱,风中的热意远远驱散了回忆里那夜的风雪。 他抬起手,以指在空中画了个虚圆,圆中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雪花开始浮现在黑暗中,隐隐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几乎就要被雪花掩埋…… 当夜离开凤藻宫后,燕吹笛沿着雪地上的血迹直走出皇城,来到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映入他眼帘的,是遍地的尸首。在那其中,几张惊恐却死不瞑目的脸孔,是他认识的好友,几张身首异处的,是曾聊过几句或打过招呼的众生,更多张认识的、陌生的脸孔逐渐被堆积的白雪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盘旋在他脑海中,皇甫迟那悲痛欲绝的模样。 残杀完这些众生的式神,踩着沉重的步伐,准备追击犹在逃的众生,燕吹笛跪坐在雪地里动也不动,静静聆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一想起皇甫迟那份多年来只能藏在心底,却不能摊在日光下、始终都不能说出口的爱意,他的眼泪便不可自拔地往下掉。 他拿什么去偿还这些无辜被他师父杀死的生命?他又该拿什么去偿还皇甫迟那一段逝去的爱情? 而他,又怎会是什么魔子? 师父他……怎么就这样不要他了? 他颤抖地以掌掩住脸,也不知是在为皇甫迟还是为自己哭,寂静的雪地里,哭声很快即遭风雪卷走,再听不清。 刚调任的鬼卫一脸茫然。 他们鬼界……啥时起盖了这么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来着了? 眼前这座紧临鬼后居所忘魂殿的新皇宫,占地幅员广阔,外观雄宏气派,殿内雕梁画栋甚是堂皇富丽,他瞠目结舌地一路走进宫殿里头,没走几步路,接着又被眼前大殿上的景况给吓了一跳。 身在鬼界,本该不是一身血衣就是一身墨衣的众鬼差,些刻男的皆扮成人间皇宫中太监的模样,女清一色都打扮宫女,一个个齐跪在玉阶之下,哭丧着一张脸恳求着高坐在凤座上的女鬼。 到底是怎么回事? 懒懒斜倚在凤座之上的纪非,慢条斯理地扫了底下的鬼差们一眼。 “本宫要投胎。” 殿上顿时哭声四起,吵吵嚷嚷有高有低,“皇后娘娘、姑奶奶、我的祖宗,求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站在殿门边的鬼卫看得是一头雾水,他往旁一瞥,在眼角余光中扫到了守川人那张熟悉的脸庞,发现守川人正自殿柱后探出头来,偷偷摸摸地对他招手示意。 “你刚到任?”守川人光看他茫然的模样,也知道殿上的情况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溜过来与守川人一块儿躲在柱后鬼卫,迟疑地点点头。 “嗯,奉鬼后之命刚自寒冰地狱调过来,听说你们这边人手短缺……”怪,殿上那些鬼差好歹也有五六十个吧,人手还嫌不够? 她一手指向大殿,“看了后有什么感想?” “人间的皇后……都这么难搞?”来到鬼界后不安分的鬼他见多了,可他还真没见过这种胆敢在鬼界擅自称后,行事作派还如此嚣张招摇的女鬼。 “也并非全是这样。”守川人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愈想愈是感慨,“上回的那一个,成日就只会呆呆在记川里捞回忆,说来也挺安分的,哪像这尊……” 鬼卫再三瞧了瞧纪非那张皇后脸,很确定在几年前就见过她,只是他不明白的是…… “她都已待在这儿几年了,怎么还不去投胎?”没记错的话,有七年了吧?本身无大罪大恶的她,怎在鬼界一耽搁就那么久? “怎么投?”守川人白了他一眼,“上面不让投啊。” 鬼卫吓了一跳,“她得罪过鬼后?” “她倒是没有,但她男人有。”一想到那个让鬼后恨得牙痒痒的皇甫迟,守川人便觉得他们这些鬼辈的苦恐还要继续下去。 “她男人?”人间的皇帝这么厉害? 守川人幽幽一叹,“就那个挖了咱们鬼子心的人间国师皇甫迟。”这些年来,为了那位整得鬼界鸡飞狗跳的皇后娘娘,待在人间的皇甫迟因为记恨可杀了不少鬼界众生,那狠劲……简直就像故意要和鬼后作对似的。 什么,皇甫迟? “我看也这下永远也甭想投胎了……”大抵也听说过杀鬼子事件的鬼卫直摇着头。 一殿的哭号声中,一道清澈的女音成功地压制住壮盛的哭音。 “本宫有些渴了,来人,去把孟婆叫来,本宫要喝汤。” “娘娘,求您就别再为难咱们了……”奉命得日夜伺候她的鬼差哭丧着脸,甚是希望她能够早日打消喝孟婆汤或是投胎的妄想。 “还不快去?”她明眸一转,朝鬼差笑得甚是妩媚,“怎么,耳朵又不好使了?” “不……不敢……” 纪非优雅地起身,顺着玉阶缓缓踱下,“你在这鬼界待得挺舒服的是不?能够爬到今日这位子,想必是花了数百年的心血吧?” “你、你想做什么?”鬼差气息一窒,心中猛然敲响起阵阵警钟。 纪非嫣然一笑,“既然本宫过得不痛快,你们又怎么可快活呢?” 鬼差听了当下转身就跑,但下一刻,一柄疾射而来的大刀已自天而降,竖插在他的面前堵住他的去路,他颤巍巍地向四周,却不见任何同僚施予援手,反倒皆恐惧地对他退避三舍。 “认分去投胎吧。”纪非声音缓缓自他的身后响起。 “不要啊--”他侧过脸,害怕地发现熟悉的金光已朝他罩来,“我不要投胎!” “由得你选?”纪非扬起一指,指尖金光大盛,璀璨耀眼的光芒转瞬间即将他吞没。 刺目的光芒淡淡地在殿中消散,当其他的鬼差终于能睁眼时,不出他们所料,不只先前那位鬼差已不复在,就连稍微靠得近些的一些鬼差也一并遭受波及。 纪非数了数殿上的鬼差数,“来人,转告鬼后,本宫身边服待的人手又短缺了,叫她再派百名鬼差来。” “是……” 躲在柱后的鬼卫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你们不阻止她?”怪不得这尊皇后死后还能这么张狂。 “怎么阻止?”守川人懒懒抬了抬眼皮,“打也打不过她、骂又骂不过她,你也瞧见了,她还随时地就能让鬼投胎。” “怎可能打不过她?” “甭说打了,咱们连动她一根寒毛都不成。” “为何?” 守川人苦恼地摇叹,“你也见着,她那一身福泽,谁碰她谁就要受罪,谁碰她谁就会被福泽洗清罪孽强迫投胎。” 第二十四章 “当真?”这岂不是比那什么佛界圣徒还更强一些? “哪还有假?”守川人两手一摊,“谁让她生前致力救国救民救天下。” 鬼卫说什么也不信,“可普通的凡人无论再如何大慈大善,按理来说,也不可能有那么深的福泽啊。” “她身上的福泽,并不全然是她的,严格来说,她的只占了那么一点点。” “那大半是谁的?”他愈听愈陷入十里雾中。 “皇甫迟的!”守川人恨得直磨牙,“那家伙一知道这位皇后娘娘来到了鬼界后,深怕她会受到一丁点委屈,便二话不说把身上积攒的福泽全都捎给了她!” 鬼卫额上开始泛起阵阵冷汗,“倘若我若没记错的话,皇甫迟……好像救人间救了不只千年……吧?” “正是。”守川人一想到这事,就恨不得想去人间狠狠咬上皇甫迟两口,“就因他数千年来便一心救世且不求回报,连天地都不得不为他动容,赐给他的福泽深厚到不只足以让皇后娘娘庇荫来世,就连往后百世,她都只要躺着享清福就成了。” “……能让皇甫迟收回去吗?”有必要这么大方吗?他这是折腾谁呢? “你说呢?” 鬼卫激动地跳了起来,“这种烫手山芋鬼后还敢拦着她不让投胎?” “有什么法子?你也知鬼后最是记仇了,皇甫迟这七年多来残杀鬼界众生不说,他所干下的杀子之仇,鬼后更是永远也不可能忘得了,只要皇甫迟一日不低头道歉,鬼后说什么也不可能让纪皇后投胎转世。”鬼后虽是没法奈皇甫如何,但她却能够拘着皇后娘娘啊,按鬼后的意思,就是要皇甫迟与他的心上人永远生离,再不能聚首。 只是,鬼后的这么点小心眼,可苦了他们这些只想在鬼界安生过日的大批鬼差啊。 守川人至今仍忘不了,七年前这位初初来到鬼界的纪皇后,当时她面上的表情。 兴奋期待。 对,就是兴奋期待,这位刚死的纪皇后,全然不为自己身死而哀伤不说,成天快乐得像只小鸟般,她不时就跑去奈何桥那边探问,迫不及待等着想渡桥登上九转轮台投胎,全然没有半点环境适应不良的问题。 可当鬼后亲口告知她,她永世也甭想离开鬼界半步后,一切就都变了。 欢快的笑靥自纪非面上失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他望之都忍不住要颤抖的寒意。 数日后,生前早已习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娘娘,坐在她自鬼后忘魂殿那边抢来的凤座之上,扬着涂满红色蔻丹的纤纤玉指,吐气如兰地对他道。 “锦衣玉食的日子本宫也过腻了,正好拿你们鬼界来体验一下另一种不同的人生。”她漾出阴森的冷笑,“鬼后困本宫一日,本宫就尽其所能折磨你们一日,她若想困本宫十年百年那亦无妨,反正皇甫迟又不会老,本宫有的是时间同你们慢慢耗。”胆敢扣住她不让她投胎? 还没来得及接受她这转变的守川人有些怔愣,心底默默抱怨着横插一手的鬼后之余,也不免怀念起这位纪皇后刚来报到时的温婉可人。 纪非不疾不徐地道:“人,本宫生前斗过了,拔掉两个王爷、一个国家外加满朝文武百官;但鬼,这还是头一回。” 莫名强烈的不安感霎时窜上所有被派来看守她的鬼差的心头,在她凌厉冷冽的目光下,众鬼几乎不敢抬首与她对望。 “这样吧,不如咱们……一块儿试试?”纪非莲步轻移,走到一名鬼差面前,以指轻勾起他的下颔,并在下刻一直接送他投胎上路。 片刻过后,总算明白发生何事的众鬼差愕张着眼,心怀恐惧的他们,不可自抑地,个个身子抖颤得如筛糠般。 她微笑地望向众鬼差,“千万要好好挺下去,可别让本宫太失望。” 然后,一如娘娘她老人家所言,她真开始虐待他们了。 例如,娘娘她看厌了所有鬼差清一色惨白无表情的鬼面,干脆规定他们这个月一律都得在脸上挂着货真价实的笑脸,好不容易待他们熬过了笑得脸僵的这一个月,下个月,她又有意见了,说是笑脸看厌了,每个都得哭给她看,个个必须哭得泪流满面却不许哭出声,先连哭个一个月来给她瞅瞅。 什么,哭不出来也不想笑? 那行,你辛辛苦苦修行了数百年的修为也不必留着了,强制投胎去吧,皇后娘娘很乐意亲自送你一程,让你回到人间重新休验新的人生…… 沉湎在回忆里的守川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才想拉着鬼卫好好大吐苦水一番,就听到殿上皇后娘娘又开金口了。 “来人,摆驾,本宫要去记川打水漂儿。” 守川人原本就够白的脸登时变得更加惨白,浑身哆嗦的她两手抱着脑袋转身就跑。 鬼卫不明所以地一把拖回她,“喂喂,你跑什么?记川不是你负责照看的吗?” “不跑不行啊!” “不过是打打水漂儿,这有什么可躲的?”鬼卫把她拖回柱后,看着殿上大批人马正准备出宫移驾记川。 “有什么可躲的?”守川人急得想跳脚,“你知道她是用什么打的吗?她用的是鬼差的人头!她还专打水中怨女的回忆,搜集起来后便送过去忘魂殿,专让那些怨女去扰鬼后的耳根子清净!” 守川人永远也忘不了头一回这位纪皇后站在记川边的情景。 那一日,天色依旧是阴风狂啸、黑云低垂,来到记川边打算打漂儿玩玩打发时间的纪娘娘,她仪态万千地站在川边瞧了川中载浮载沉的回忆好一会儿,接着她转过头,不怀好意地盯着川边一大票守着她的鬼差,然后挽起衣袖,二话不说地抽起其中一名鬼差身上的佩刀,刀起刀落,在那颗被砍飞的人头滚落到她脚时,她拎起人头在手上掂了掂,笑靥如花地说了一句…… “这重量刚好称手。” 接下来,她就开始拿人头打水漂儿了。 ……这不是女人吗?这真的是女人吗? 长在皇宫大院里的女人,哪个不娇弱、哪个不如花儿般含羞带怯?且她还是个好吃好喝供在宫中二十来年的尊贵皇后! 梨花带泪?她笑得可舒心畅快了。 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她砍人娴熟利落得就像喝白水一样自然。 端庄持重、温良恭俭?她一日不找他们麻烦,她就觉得这日子没滋味! 那一日,她还叫身后那票等着被砍头的鬼差自觉点,自个儿把人头摘下来送到她面前,别劳烦她动手,搞得在场个个摘了人头的鬼差苦不堪言,前一刻好不容易才从水里捞回自已的头,下刻又忙着把头送至还未尽兴的娘娘面前,再苦哈哈的等着下水继续捞脑袋。 他们不是鬼差吗?来到这儿的冤魂哪个不被鬼差虐、哪个不是受不了折磨哭得死去活来日月无光的? 可这位皇后娘娘偏不,她过得十分惬意不说,她还如鱼得水、逍遥无比,而他们呢,打从这位皇后娘娘驾到之后,他们身上的衣裳就没一日干过! “……还有这招?”听完她抱怨的鬼卫嘴角频频抽搐。 “不只呢。”守川人娓娓道出其他同僚的遭遇,“牛头马面知道吧?前阵子皇后娘娘提着大刀大刺刺的闯进忘魂殿,当着鬼后的面割了牛头顶上的一双牛角不说,还把马面给生生揍成了张大圆脸。” “鬼后不拦?” 守川人哀怨得很想挠墙,“拦不住啊,她那一身的福泽就连鬼后也不敢碰,深怕会因此而坏了数千年来好不容易累积而成的修为……” “难道……难道咱们就这么任她把鬼界搞一团乌烟瘴气?”鬼卫有些颤抖了。 “不然呢?” 她早看破了,这尊皇后娘娘就是根鬼界的鸡肋!想送走这个大麻烦让她去投胎嘛,鬼后偏偏又不愿成全了皇甫迟的心愿,让他们再度重逢;不让她投胎嘛,鬼界天天鬼哭狼嚎凄风惨雨的,没一日安生。 对于这根鸡肋,后悔万分的鬼后,是梗在喉中咽不下、又不肯轻易吐出来,于是就只能这般将她给晾着,哪怕这令他们有苦有屈,也只能全都咽下,当作视而不见。 就连高傲的鬼后都憋屈地咬着牙忍受了,他们这些最底下看的鬼后脸色的鬼差又能如何?依样画葫芦,忍着呗。 鬼卫绞尽脑汁,“咱们何不把她关到鬼最深处的地狱,或是把她囚禁到--” “都说过不能碰了……”以为这点鬼后和他们都没想过吗? “术法?” “对她没效。”金光罩顶和刀枪不入这两大招他们看过太多遍了。 “武力?”几百个鬼差齐上去,总压得住她吧? 守川人晾着白眼,“她活着的时候可是护国皇后,那一手大刀耍得可威风了,砍人头切瓜似的。” “可……总不能再这样任她与鬼后比邻而居,日夜作威作福……”鬼卫突然觉得,数千年来鬼后盘岩如山般的地位,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动摇。 “谁让她就是说什么都不挪窝!”守川人暴躁地揪着发,“她成日就是等着折腾完隔壁的鬼后再回来折腾我们……” “那……不如咱们去劝劝鬼后让她去投胎?或者让鬼后别再对皇甫迟记恨?” “甭奢想了,鬼后不可能会低头的,那可是杀子之仇。”鬼后岂是那么好拿捏的?鬼后的性子就跟这个皇后一样倔,还压根就听不进劝! 鬼卫皱着眉,“这……” 一名去而复返的鬼差忽地跑回殿内,不客气地自柱后揪出想逃过一劫的守川人。 “守川人,娘娘要打水漂儿了,你还不快来跟前好生伺候着?” 守川人瞄了瞄这位一身宫女打扮的同僚,接着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往外走。 “你干嘛?”打算跟过去看热闹的鬼卫,盯着她含悲欲泪的模样。 她怨愤已,“娘娘她每回手边鬼差的脑袋用完了就会来借我的,还说我这颗脑袋长得好,丢起来最称手……” “你……保重。”鬼卫看她的目光登时寄予了无限同情。 谁说死后就一了百了的? 哪方神圣或是大罗神仙都好,快点把这尊皇后娘娘拎走吧,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等在记川旁的纪非微笑地看着姗姗来迟的守川人,两眼滑过她身后冲天不散的怨气。 “你又来晚了。”躲得过初一也避不过十五,这道理她怎还是不明白? “请娘娘恕罪……”守川人僵硬地给她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纪非随手接过一旁递上的人头,姿势熟练地往川面上一丢,飞至川面上的人头接连在水面上点七次的水波,再沉至川底,没过一会儿工夫,又有一名苦哈哈的鬼差下水去捞自个儿人头了。 “不知……”别告诉她这是天性就行了。 “被宠被惯出来的。” “……”到底是哪个罪魁祸首造就的?那家伙有种就不要死,全鬼界的鬼差到时统统排队等着轮流伺候! 纪非拍拍她掌心中的脑袋,“宠我的那名修啰,愿为我做任何事,惯我的那名修啰,全心全意的纵着我,我的欢喜就是他的欢喜,我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我的心,亦是他的心。” 这世上真有这种爱吗?守川人愈想就愈觉得这并不像是爱,反倒是像种牺牲自身所有私欲的奉献。 第二十五章 “知道他为何如此吗?” 守川人很干脆地拿着手中的人头左右摇了摇。 “因为爱。”她花了一辈子的光阴,总算才教会皇甫迟这个字。 她的那只傻鹰,这七年来,也不知过得如何…… 是不是时常呆站在天台上远眺着那座已不存在凤藻宫?是不是孤零零的守在钟灵宫,任凭满室的寂寞围绕着他也不肯离开?是否又不吃饭也不睡觉了?兰总管有没有按照她的交代照顾好他,不让他又不管不顾地虐待自个儿的身子? 在她死后,燕吹笛与轩辕岳有没有拉住皇甫迟,不让皇甫迟的那颗心往死里头走? “他还等着我回去与他团聚呢。”纪非的眼中浮上了一抹不舍,“一如以往,他还苦苦的忍着,傻傻的等着……” 守川人忍不住好奇,“既是如此,那您当年怎不就允了他让他为您还魂?您又何苦来鬼界走这一遭生生地与他分离?” 飒飒阴风吹指过川面,飘飞长发掩去了纪非的半边脸,几乎将她低喃吹散在风里。 “因为活不下去啊,活不下去。” 见过太多例子的守川人说得很实际,“可死了也不见得能解脱。” “总比活着受苦好。” “怎么说?” “不得所爱,虽生犹死。”纪非唇角微微一色,“故但求一死。” 与皇甫迟相识二十六年来,除了想爱不能爱,她还得到了什么? 愁城一座。 而他俩,一人在城里打转,一名修罗在城外徘徊,活得皆苦皆伤皆痛,可她,却又无力摆脱尘世所加之的束缚。 若是不死,哪来的新生? 只要能抛开这一世皇后身份,和她对纪氏一族的亏欠,哪怕是死,她都毅然而往,因二十六年来,她虽对得起纪氏、对得起全天下的百姓,可她却对不起那名已等她多年的修啰。 她再也不愿伤他的心了。 守川人诧异地看着她状似平静的面容,关于她与皇甫迟之间,全鬼界所知不多,也无鬼能明白她为何非要亲自死一回重新投胎不可,更让所有鬼差都摸不着头绪的是,那个老爱与鬼后作对的皇甫迟,怎那么轻易就放手让她来鬼界?不是听说皇甫迟爱她爱得不惜与三界为敌吗?那,他又怎么舍得让她为鬼界受苦? “可偏偏,却被你们给坏了事。”纪非缅怀的语气在下刻骤变。 守川人不住地打了个寒噤,满心的毛骨悚然挥之不去。 纪非笑吟吟的,“所以,这后果,自然是报应在你们身上了。” 他们苦、他们冤啊!明明作主不让她投胎的是鬼后,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干啥全都算到他们这些无辜的鬼差头上来? “很委屈?” 守川人手中的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纪非神色一凛,“再委屈也给本宫咽下去。” 谁让他们是鬼后的共犯呢……守川人不禁两眼含泪。 “地狱有好几层是吧?”纪非接过她的人头,缓缓道出她接下来的计划,“本宫决定,明日起,一月逛一层,能送多少鬼差上路投胎就送多少,若是全都逛完了,那就从头再逛一遍。” 守川人颤颤地伸出一指,“你、你……” 她很大方,“反正本宫福泽深厚,也不想享什么百世福报,余下的,就赏给你们吧。” 守川人犹不及开口,纪非已对准川水中那缕怨女的回忆将手中的人头丢了过去,再转身拍了拍守川人犹站在她身旁的身躯。 “不必谢恩了。” “师兄,我的背后有些冷。”走在前头的轩辕岳忽地顿住脚步,侧首朝后一瞪。 “着凉了?”跟屁虫似的燕吹笛,贪婪的目光还没自他的身上拔回来,当下即被抓了个现行。 “被你看的。” 燕吹笛揉揉鼻子,极力控制自己把两眼自轩辕岳的背后回来。 轩辕岳冷冷瞟了他一眼,再把头转回去专心在前方一眼望不尽的黄沙之上,可走着走着,没过半会儿工夫,他又开始觉得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活像缠人蜘蛛精似的,黏人黏得一刻也不放开。 轩辕岳忍抑地握紧了拳心,无数次在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他打一开始就不该心软的答应让这个大师兄陪他一块儿来西域,哪怕他哭得再怎么可怜! 不甘寂寞的燕吹笛在后头悄悄扯着他的衣袖,语调甚是讨好。 “师弟,牵牵手……” “不牵!”都多大了,要脸不? “那抱一抱……”燕某人再把目光滑过某师弟看似纤细的腰际,一根青筋浮上轩辕岳的额际,对于他每日这般的骚扰早已是烦不胜烦。 “你当我是师父抱猴子吗?”要抱找师父去。 “那、那不然同我说说话也好……”燕某人低声下气的继续退而求其次。 脾气日渐不佳的轩辕岳开始撩袖子,“昨晚是谁长舌得吵我一整夜没睡?” “师弟师弟,咱们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燕吹笛皮肉再粗厚也禁不起自家师弟的长期虐打,很有经验地速速跳离他三大步远。 “再啰嗦就滚回你的天问台去!” 一路上强忍着手痒的轩辕岳,烦躁地领着一个甩不开的大跟班,在霞辉染红了天际时,终于抵达了边境上的一座小城镇。 也不知镇上在过什么节日,在这返家时分镇上很是热闹,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是携家带眷的,一张张家庭温暖和乐的笑脸映至他们的眼度底,让正离家远走他乡的师兄弟俩,怔怔地站在大街上动也不动,突如其来被勾惹起的心潮,一时间各自在他们的胸臆中翻涌。 燕吹笛静看着一名汉子臂弯上所抱着的小孩。 在恍然间,他想起曾经有个师父,也曾像那名大汉这般抱着他穿过钟灵宫长长殿廊,天寒了便将他藏在怀里用衣袍盖得密密实实,下雨了便用衣袖挡在他的头顶上不沾半雨水,若是盛暑太热,师父凉凉的胸膛总是永远为他备着,就算是轩辕岳妒嫉地想要同他抢,也从没抢赢过他,仅仅只能捞到个大腿抱抱过干瘾…… 轩辕岳则是看着那一家子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当年师兄离开钟灵之后,师父一夕之间的改变,还有那座变了调的钟灵宫,再到千夜敌不过天命,即使服食了鬼子之心依旧死去…… 不知师父他……现下如何了? 还是孤单单的守在那座早已失了温暖的钟灵宫吗?还是……不想找他们师兄弟回去吗? 在师父心上,他们师兄弟无论再怎么做,也还是敌不过皇后一人吗? 登时全都没了逛街兴致的某对师兄弟,不发一语地离开了大街,随意找间客栈歇脚,还没入夜,两人便默契十足地各自关起客房房门安静休息。 当明月的银光洒满大漠时,收到式神来讯的轩辕岳点燃了烛火,没过多久,歇在邻房的燕吹笛也敲门进来。 “怎么回事?” “师父的情况不太好……”轩辕岳攒着两眉,有些难心置信地看着式神带来的讯息。 信上报告,皇帝于三个月前驾崩,年仅十三岁的十皇子,在身为舅舅的相国支持下,登基成为墨国新一任新皇。 可这位新皇,对身为国师的皇甫迟甚是愤恨,原因在于当年遭皇甫迟所杀的雪妃即为他的生母,为了替母妃复仇,新皇不只是想要串连百官将皇甫迟赶出庙堂,他甚至还找来了个不知底细的修道高人来与皇甫迟一决高下,意欲夺下钟灵宫取而代之。 姑且不看这杀母之仇,新皇以为他凭什么能将劳苦功高的皇甫迟给逐出庙堂与钟灵宫? 若无皇甫迟,早在皇后过世后,墨国早就被想收复失土的西戎国给攻陷了吧?当年是皇甫迟领着大批钟灵宫宫众与所有弟子,亲上国境保家卫国,是皇甫迟守住了皇后托给他的这个墨国,少了皇甫迟,墨国今日安在? 为了一个答应皇后的诺言,皇甫迟为这个国家奉献了所有的心力,以往天灾人祸全是由皇甫迟一肩扛起不说,近年来在先皇病重了后,皇甫迟更是不得不费心费力打理起国务,如今可好,新皇一登基就想翻脸不认人? 轩辕岳抬首看向静立在窗边的燕吹笛。 “师兄,你也收到消息了吧?” “……嗯。” “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师父?”看着他一副似要置身事外的模样,轩辕岳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 燕吹笛僵硬地扯着嘴角,“谁担心他了?” “你究竟要别扭到何时?”他才不信这个消息比他灵通的师兄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回房去睡了。” “师兄,真有这么拉不下脸来吗?那可是师父。”轩辕岳一把拖住转身就要走的他。 燕吹笛还是不改口,“那老头的事与我无关。” 拿他的倔脾气没法子,轩辕岳也只能长长一叹。 “算了,明日我就起程速返钟灵宫……”他家师兄可以装作不在意,他可办不到。 燕吹笛微愕,“不去西域圣城了?” 轩辕岳摇摇头,“先回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再说。”也不知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还先回去弄清楚才能安心。 燕吹笛拉长着脸,没法陪师弟一同去西域双宿双飞,他是有些憋闷,但又有些庆幸,好歹一心修道的师弟行程可缓缓了,说不定回去中原后,师弟会改变主意不再提修道这回事也说不定。 “师兄,你要不要一块儿回去钟灵宫?” 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不了。” “师兄,你和师父之间--”轩辕岳很见不得他与皇甫迟之间闹得那样僵,才想开口劝劝,就马上被他给堵了回去。 “别说了,我不想听。” “可师父这回--” 燕吹笛一手打开房门,“不是明日就要起程吗?早点歇着吧,明日我就回天问台,你办完了事就来天问台找我。” 次日清晨,满怀心事的师兄弟二人,不再如来时一路走马看花似的慢慢走,各自召出了式神全力赶回中原。 半途与燕吹笛分别后,轩辕岳便心急为燎地赶回了钟灵宫,而燕吹笛则是沉着脸,慢悠悠地回到时了天问台。 莫名其妙自灵山被燕某人的式神给拖至天问台后,藏冬始终搞不懂这对师兄弟又是怎么了,也不明白原本结伴去西域的他们,怎会临时变卦又回来,且轩辕岳居然还回去了钟灵宫。 两日过去后,再次看着燕吹笛一整个早上都烦闷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却又什么都不想说的模样,藏冬叹了口气。 “既然那么担心,那就回去看看嘛。” 岂料燕吹笛却像根一点就燃的炮仗,当下炸得老高,还恶声恶气的回吼。 “谁说我担心那老头来着了?” ……又没说他担心的是哪位,要不要老是这么不打自招啊? 藏冬翻了翻白眼,也不知喧嚣着几日焦躁无比的人是谁,有必要这么禁不得他人碰他心中的那个陈年师徒烂摊子吗? 一把拖过快把自家地板踩穿的燕某人,藏冬将他硬按在椅子上瞧他那双心虚的眼眸,决定就在今日解决那个老是害得一大堆子人倒霉的师徒问题。 “燕家小子,你家老爹是谁我知道了,但你家娘亲大人又是何人?”藏冬亲手为他斟了杯茶,状似随意地扯了个话题。 燕吹笛气息一窒,随即别过脸,“我不知道。” “那皇甫迟又怎会扶养你长大?”总不会是随地捡的吧? 第二十六章 他的眼眸黯了黯,“是皇后娘娘把我抱给他的……” “皇后?”哪位啊? “已死的前皇后,纪非。” “似乎有听过……”藏冬摸着下巴想了半晌,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兴冲冲地问:“难不成她就是那个世人称颂的护国皇后?”名人哪,原来这小子还是系出名门。 “嗯。”每每想起那个强势皇后,燕吹笛都觉得心中还有阴影。 探求八卦的藏冬两眼好不闪亮,“她与你家师父是何关系?”无关无系会送个孩子给皇甫迟养?这事说出去打死他都不信。 气息明显变得很不稳的燕吹笛握了握拳头,再颤抖地松开拳心。 “他爱她。” 不意间撕开了一道陈年伤疤,藏冬一顿,这才发现燕吹笛的神色不同以往,一扫以往毛躁的模样,染映在他面上的,也不知是懊悔不是负疚。 “那个听说爱是一种永恒的修啰,爱她。”燕吹笛低垂着头,落落寡欢地道,“在这世上,他就只爱纪皇后一人而已……” 藏冬聆听搁在他那似自责又幽怨的语气,心思当下再玲珑透明不过。 他大刺刺地摇首,“依我看,不止。” “什么?” “倘若修罗的爱是一种永恒,那么,得皇甫所爱之人,定不只那个死去的皇后一人。” 燕吹笛的眼中布满迷惘,“还有谁?” “当然是你这没良心的臭小子了。”藏冬不客气地以指顶上他的鼻尖,“别忘了,你可是皇甫迟亲手拉拔养大的。”虽是套上了个师徒之名,但他俩骨子里可是货真价实的养父子关系,他当这人世间的父子情那么容易斩断? 燕吹笛粗鲁地一把撩开他的手,“我都说过他早就不认--” 藏冬冷笑地问:“皇甫迟说的?亲口说的?” 素来为人坦荡的皇甫迟,的确是从没说过这样的话……经他这么一问,燕吹笛愣愣地想着。 “无论发生何事,这世上,会改变会负心的,始终都是众生与凡人,却永远不会是修啰。”想到修罗的天性,藏冬更是感慨无比,“所以说,被孤单单丢下的,也永远只会是修啰。”谁说修罗无情来着?依他来看,不管是哪界的众生,都没修罗来得长情。 他总是被丢下吗?燕吹笛不禁有些茫然。 自皇后起,到他们师兄弟还有千夜……皇甫迟身边的人,都先后一一离开了,然而自始到终都没有挪过步伐的,就只有一直都守在钟灵宫的皇甫迟而已…… “所以说,你觉得你委屈,我倒觉得皇甫可怜。”藏冬偷瞧了他的脸色一会儿,不动声色地继续再接再厉。 燕吹笛的声间有些沙哑,“……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可怜啰!”藏冬演技娴熟地吁长叹短,“可怜他一开始就没得选啊,傻傻的抱了个孩子就养了,养了就笨笨的爱了,就算明知你是只呆皮猴他还是养你护你,谁让你是他的孩子呢?” 燕吹笛听了心狠狠一坠,红着眼眶起身就赏他一脚。 “少在那胡说八道!” 无端端受了一脚后,藏冬呈大字状地平躺在地上,半晌,他一手缓缓抚上面颊火辣辣新出炉的脚印子。 “本神就不信没人能收拾你这坏脾气的臭小子……”脸皮有必要薄得一戳就透吗?局外神说说实话都不许啊? 拉不下脸皮,随意踹了神就跑的燕吹笛,一路横冲直撞地跑进自个儿的房里时,不意被脚下的门槛绊了绊,及时止住步伐没摔个大跤后,他喘了喘,而后缓回头看向那个自他三岁起,就不曾在钟灵宫内的门槛。 他记得……小时候,偌大的钟宫有许多殿、院、堂,还有更多的宫人所居的宅子和房间,宫中更是有许多弯弯曲曲的长廊,以及数也数不尽的门槛,还十来步就一个,常累得他想去找师父,都得连跑又带跳的才能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只是平日里跳跳门槛更还无妨,一到了冬日,钟灵宫的地板常被冻上了一层霜不说,手短脚短的他,还被裹上了厚厚的御寒衣裳,跑不快也跳不高,害得他总会因为冰点雪地滑而摔得鼻青脸肿,而皇甫迟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一手把他夹在腋下,带着他这只黏人精在宫内四处行走。 只是公务繁忙的皇甫迟,也不是时时都能陪在燕吹笛的身边的,于是因四处乱跑而跌得七荤八素的燕吹笛,时常哭着去书房找自家师父。 皇甫迟搁下手中的朱笔,起身快步走向又没能成功跨过门槛,一头栽倒在门槛处的小猴子,心疼地看他又把额头给磕得红红肿肿的。 “疼不疼?” “师父抱……”燕吹笛可怜兮兮地吸吸鼻子,扑进他怀里大诉委屈。 皇甫迟利落地抱起他,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老是害小猴子跌得十分惨烈的门槛。 次日收到宫人紧急来报后,兰总管怒气冲冲地一路直闯进皇甫迟办公的书房内,果不其然地发现,害全钟灵宫一夜之间所有门都没了门槛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舒舒服服的窝在皇甫迟的怀中啃着甜果子。 “敢问国师大人,咱们钟灵宫的门槛呢?”兰总管力持镇定地顺了顺胸口的闷火,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那对成天没事找事的师徒俩。 “拆了。” “钟灵宫年久失修了?” “燕儿腿短。” “……”就为这?他敢不敢再理所当然一点? 无视于兰总管黑压压的臭脸,皇甫迟泰然自若地拈起一颗进贡给皇帝的干果,直塞进一副嗷嗷待哺样的小猴子口中。 可即使全钟灵宫的门槛都给拆了,因畏寒而被皇甫迟给包成个小包子的燕吹笛,因手脚不灵便的缘故还是日日照跌不误,于是一整个冬日,就见他们师徒俩,时常一个在雪地上跑着跑着就摔个大跤,一个弃公务不顾,跟在后头适时的捞猴子入怀。 对于此景,早就见怪不怪的全钟灵宫宫人们,已是麻木再麻木,连扯扯嘴角都嫌懒怠,随他们师徒爱怎么折腾就怎么去,可兰总管还是十分不乐见皇甫迟那般没法没边的宠孩子态度。 兰总管气得牙痒痒,“国师大人,燕儿既没缺了手也没断了脚。”都三岁了,有必要成日这样形影不离的抱着吗? “他腿短,会跌。”皇甫迟牢牢抱稳在他怀中酣睡的孩子。 “又不是瓷做的,不跌不长记性,您别老惯着他了!”看这小子往后还敢不敢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宫中乱窜。 “他还小。”皇甫迟低首看着自家猴子可爱的睡脸。 兰总管不禁抚额,“敢问国师大人,燕儿要长到几岁才能算是不小? “十六吧。” “……”敢情您还想一路抱他抱到十六啊? 燕吹笛不语地看着那个钟灵宫没有的产物发怔,兰总管气得跳脚的模样还映在他的脑海里,皇甫迟宠孩子独断独行的态度他也还记得很清楚……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想起那些往事了?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头去面对那些亏欠了? 皇甫迟那张永远不老的脸庞,在岁月的无情下,也日渐在他的心中变得模糊了,倒是皇甫迟远眺凤藻宫的背影,却像铭刻一段,在他记忆最深处凿成了一座不见天日的深井,井中水波不兴,徒留的是浓郁得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爱与恨。 钟灵宫天台上,漫天的红霞将师父魁伟的身影拢入其中,在皇甫迟的身后,拉了一道长长寂寞的影子…… 他是体会不出皇甫迟当时远望凤藻宫的心情究竟如何,可他看得见。 在那一夜,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皇甫迟小心翼翼隐藏在冷漠的面容下,那一段不容世俗的秘恋,那一段师父心上绝不容许任何人涉入的爱情。 所以他很清楚,在失去皇后的那一刻,哪怕是红尘俗世中所有的牵绊,哪怕是师徒情深,都抵不过由皇后亲手在是父心上划过那狠狠一刀。 那一刀,是悲痛欲绝,是爱到了极点世上再无他人,那是生不如死。 他只是个徒儿,或许在皇甫迟心中确实占有一席之地,可,那又怎能比得上师父心中的深情? 他人或许不知,就如同轩辕岳永远都不明白师父为何夜夜都站在天台上远眺凤藻宫,可他与他人不同,他打小就明白,师父那一双怀念又求之不得的眼眸夜夜是如何看着远方的。 因此,对皇甫迟,他虽有怨,却也不置喙些什么,因皇后之死他的确是参与其中,他虽无心造成,可却确确实实是始作俑者其一。 就因他的无知,因他的不听劝告对众生不设防,才造成了师父此生心中最大的痛,他害得那本该被他师父捧在手中呵疼的皇后死于非命。 隐忍了二十来年的梦,却因他人而破碎得如一地琉璃,怎能不恨?倘若易地处之,他没自信,他不会像师父一样不为爱复仇,哪怕那凶手是他一手养大的嫡亲弟子。 于是这么多年了,至今,他还是没法笔直抑视皇甫迟那早已心如死灰的双目。 数不清道不尽的愧疚,在他心中由涓涓细流汇成一片汪洋,翻天滔浪中,他只能选择以遗忘来试着让自个儿好过一些,但他也知道,这处人间并无孟婆汤,那一夜的记忆永不会过去,皇甫迟痛彻心扉的模样不会自他的脑海中挪开,而皇甫迟毫不迟疑对他袭来的那一掌,那时皇甫迟眼中被诓骗后的绝望,也永不会消失。 皇甫迟为何残杀各界众生,他这徒儿再知底不过,那是泄恨,那是心生绝望,虽说当年那些刺杀皇后的三界众生早已死尽,可皇甫迟的怒火却无一日熄灭。 为赎己过,这些年来,他拚命救助那些无辜遭到皇甫迟牵连残杀的众生,他不能告诉他人他这么做的原因,他也不能视而不见,他说不出,那雪夜中,他曾让皇甫迟失去了什么。 他恨过皇甫迟的无情吗? 恨过,却在岁月的流逝中也深觉自个儿活该,虽说,悔之已晚矣。 他恨皇甫迟如杀神一般对待三界众生吗? 那倒没有,毕竟事端皆是三界先挑起的,皇甫迟的所作所为,仅只是失去所爱之后的复仇,只是杀孽毕竟还是杀孽,自家师父做错事,他这身为帮凶之一的徒儿就得去兜回来,他可以忍受误交损友后遭骗的痛苦,面对师父的责难,心中有愧的他也可一力承担,但他却不能容忍自个儿缩站在角落边袖手旁观。 所以他走得远远的,去救去助那些受皇甫迟所害的众生,替他家那个早失了心、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师父弥过,他知道,皇甫迟……原来不是那样的。 在都把心麻痹后的这些年来,看遍皇甫迟为保人间不惜以残酷杀戮对待三界的手段,不只是众生对皇甫迟嗜杀的印象已定,就连他,也几乎都要遗忘了他们师徒俩曾有过那么一段幸福时光。 如藏冬所言,除了皇后之外,皇甫迟给了他所有的爱,细心扶养他长在,视若己出的疼宠,无边无际的溺爱,任由他自由成长的百般纵容…那是一道皇甫迟再不会对人提起的伤,亦是他心中永无法愈合痛。 那真是段幸福的日子啊。 可惜的是…… 它永不会回来。 【豆豆提醒本书上集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