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怨偶红娘》 第一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 大茶馆里头那个白发苍苍的茶博士嘴才一开,所有客人霎时精神抖擞,全来劲儿了。 “话说天上有个天外天,天外天里有座无上殿,无上殿内有金銮,金銮宝座上坐着的便是玉皇大帝真君也。”茶博士俐落地一甩扇子,朝天一比,继续道:“这玉帝和王母娘娘虽是天界无上仙人,却是伉俪情深,令人艳羡,膝下诞有皇子公主十数名,皇子们或高大英伟或俊美潇洒,公主们由一排行至七,有的温柔婉约,有的清丽动人,却个个均是才德兼备、慈悲无双……” “瞧你这茶博士说得恁般活灵活现,好似亲眼见了不是?”有客人忍不住笑了。 一记闪电眼瞪得客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茶博士才收回目光,满眼笑意。“来来来,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旁的不提,咱们今儿宣古扬善的故事正角儿,嘻当!正是那位名声响亮的织女公主。” 昨儿茶博士说的是热血沸腾、大乱斗的“封神榜”,不想今儿风格一转,还能说起那缠绵悱恻、可歌可泣的“牛郎织女传奇”,惹得众人不禁欢呼鼓噪了起来。 “快快快!小虎子,快去叫你娘来听牛郎织女的故事,她可爱听了呢!”九桌的老妇人一拍小孙子的头,兴奋地催促道。 “唔,好……”小虎子嘴里含着糖块儿,满脸黏呼呼的就这么得令去了。等小虎子迈着小短腿穿街走户地把自家老娘唤来听“七夕传奇”之时,里头都已经说完一大段了。 但见大厅里跷着腿摇着扇子掮风的茶博士,说到了精采处,不忘停下来环顾那一张张听得入迷、殷切等待的脸庞,还故意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待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后,这才继续往下说。 “玉帝龙颜大怒,说道一声:‘要是赦免了你们,这天条规矩何在?’话声方落,织女泪如雨下,身畔夫君牛郎紧紧拥着她,满脸情深坚定不移,噙着泪大喊一声:‘我甘愿领罚,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只求玉帝饶了织女!’”甫到的妇人还顾不得喘,拉过小虎子蹭了角落边坐下,听见这话已是心上一酸,席间更隐约传来有人吸鼻子啜泣声。 四周人人揪心难当,有个老婆子红着眼眶,不禁喃喃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可怜了这对痴心的小儿女了……” “唉,可不是嘛!”茶博士长吁短叹的,摇了摇头。“想这玉帝心也是肉做的啊,眼见牛郎待织女这般深情,岂能不动容?可天规在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得心那么一横,开了金口:‘牛郎、织女听着!罚你们二人从今尔后,天各一方两两相望,只可人间一年七夕一会……’” “呜呜呜……莫怪这七夕总是落下一阵绵绵细雨,想是织女哭了。”五号桌客人浑忘自己是个大男人,感动得鼻子都红了。 “玉帝罚完了这对小夫妻,陡然想起,哼!要论认真追究起来,牛郎和织女私奔,都是那多嘴多舌的信鸟喜鹊主的谋、闯的祸,还有那一干从犯,忠牛、天兵、天将,个个都跑不了!”茶博士手中扇子一敲桌面,状似怒不可遏。“玉帝神目一扫,见那喜鹊早吓得伏倒在地告罪求饶,忠牛沉默不能开口,只是垂首认错,还有一向深受器重的天兵与天将,双膝铁石般重重落地的模样……” “哎哟,万万可不能罚重了,他们也是心疼那对小夫妻呀!”小虎子的娘脱口而出。 “是啊是啊,就是说嘛!”众人七嘴八舌,点头称是。 “玉帝的尊严脸面都被这四个不成材的东西给扫了,岂能善罢甘休?”茶博士叹了一口气,“登时颁下御令:‘来呀,立刻将喜鹊、忠牛、天兵、天将打下凡尘历劫去,未能将功赎罪、未到刑满,不得回天!’” “这可太惨啦……” “唉,谁让他们私自叫唆人家小夫妻私奔呢?玉帝这么判法,也实属应该呀!” “他们不也是为了成全这桩千古美事吗?” “说得对!爱情是无罪的!” 大厅内众人议论不绝,有的同情,有的赞成,可更多的是为那四名热心实意的首脑从犯打抱不平。 在茶馆二楼雅座里,有一名身材娇小丰润,发黑如云,可爱小圆脸、圆圆眼的红裳俏媒婆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已经憋了很久很久了。 招……谁惹谁……她这又是招谁惹谁啦?! 想她今儿好不容易才哄诱——其实是拐骗——一对青年男女前来相亲,可两人才一坐下来,茶都还未喝上一口,连相互打量抛媚眼的时间也无,一楼厅里那坏人好事的茶博士就开始讲古论今。 搞得两个主角尽顾趴在栏杆上听得津津有味,谁理她这个红娘媒婆还巴巴儿地坐在这里,准备好的双方姓名身家背景兴趣嗜好等等,全卡在喉头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九十一……我的第九十一对啊啊啊……”她趴倒在桌上,不住哀号,只差没口吐白沫。 都已经过了六世……整整六世…… 这一世是她的第七世,要是在这一世还未能集满一百对良缘佳偶,她这辈子——不对,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的每一辈子,都回不了天庭啦! 是的,没错,好死不死的,她正是一楼大厅那茶博士口中古记儿主角之一的——喜鸦。 喜鹊没精打彩地走出大茶馆,掖在腰间那条象征媒婆的红手绢,随着她沉重的步伐也有气无力地微晃着。 为什么说亲道媒变得越来越难了呀? 虽然一开始难过被打入浊世,可喜鹊初到人间的当儿,依然满怀雄心壮士心。 她谁呀?她可是吃了太上老君金丹——其实是药渣——的信鸟喜鹊耶!虽然说是误打误撞误食药渣,可那神奇功效却让她原本钝钝的脑子和心眼长得越发齐全,连带口舌都益发灵巧了,所以要将功赎罪,在人间牵成一百对佳偶的任务,定是小菜一碟。 没准儿还毋须三年五载,她就已将功抵过,堂堂正正踩进南天门了。 可万万没想到,第一世她才说成二十对的姻缘,后来就翻脸了十九对半,剩下的半对江湖儿女,还是看在她因为扑身上前阻止他们刀剑相向,被生生捅了一刀一剑,半死不活的份上,答应了她“临终前”的恳求—— 拜托你们……再相处看看嘛……我真的不能业绩挂蛋地撒手人寰,我会死不瞑目的啊…… 就看在她因劝架而亡的“面子”上,那对江湖儿女果然凭着一句义气,没有和离。 但是喜鹊的第一世,以惨烈收场。 接下来的几世,已不敢再小瞧凡人智慧的喜鹊战战兢兢,饭不敢多吃,话倒是多说了好几大箩筐,总算在第六世结束前,牵成了五十对良缘佳偶。 而这一世,也就是第七世,打从出生以来就能量惊人,才刚呱呱落地就懂得小小左手牵住爹,小小右手握住娘,把一对原本吵翻了天的夫妻拿捏得心都软了,自此破镜重圆,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接下来更是一鼓作气,从还没开始会讲话起就四处作媒,自邻家大哥哥到村家大姊姊,只要一对上她甜甜的小嘴和弯弯的笑眼,原本只有三成意愿也成了十分愿意。 所以这第七世她可谓实力满满,不到十七岁便成就了四十对佳偶,现在就只等完成最后十对夫妻的金玉良缘,便可功德圆满,不日飞升,回返天庭覆命。 可、是——她就知道不能那么快放松戒备。 光是去年底到今年初,她这十对怎么配就是配不对盘,不是相看两厌的,就是郎有情妹无意,要是有情有义的,偏偏就遇到棒打鸳鸯两分飞!这这这……这都是怎么了?难道玉帝大人气还未消,故意折腾得她团团转不成?想起昨晚睡大觉时做的梦,她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她梦见了土地爷爷抚着胡须,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地对她说—— “小喜鹊啊,玉帝发令下来,说。祂老人家已经忍了妹很久了,眼看忠牛和天兵天将都已经有型有款、有模有样了,光是叫你作个一百对的媒,还在这儿一辈子又一辈子的瞎混。玉帝发话了,今年若是过了七夕,妹还未能集满这一百对良缘佳偶,就罪罚你魂飞魄散、三界之内无可容身。唉,你、你就多保重吧!” 一想起土地爷爷代传的那番旨意内容,她浑身掠过了阵阵冷颤,脊梁骨都凉透了。 魂飞魄散、三界之内无可容身……有没有这么惨啊? 这明摆着就是柿子拣软的捏,不对,简直是欺压忠良……可仔细想想,犯错受罚也属天公地道—— 私奔事件的的确确就是她教唆的呀! 本已借了熊心豹子胆怒上心头起的喜鹊,又立刻被一盆理智冷水浇清醒7,恢复愁眉苦脸的垂头丧气样。 “不过在这儿哭爹喊娘又能抵什么用?”她抬头挺胸,脸上绽放战斗光芒,紧握拳头。“缅怀过去不如放眼未来,对!是时候开发新对象了,最后十对,最后十对,我来啦!” 就在此时,像是嫌她还不够倒霉落难似的,头顶上方蓦然轰隆隆响起了一记落雷怒吼— “媒——婆——子!” 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喜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霎时全消失无踪,连头也不敢抬,不争气的膝盖自动打起了摆子,脑门儿更是突突痛了起来。 就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就只有一个人—— 范雷霆! 头衔:皇城十万御林禁卫军总教头。 年庚:恰满三十。 外表。抬高大威猛,粗犷阳刚。 长处:武功盖世,一手愤雷刀法出神入化,无人能敌。 嗜好:忠君报国,保卫皇城。 身家:金满盆银满钵。 备注:手握兵马重权,同时是皇城范门十八代单传唯一嫡子。 对像:是女的,好用就好。 目标:为子嗣单薄的范家开枝散叶,六男六女为好。 姑且不论前头几项,光是看后面两项要求,喜鹊第一个浮上脑海的念头就是:总教头大人,小的帮您配只母猪可好? 不过这种掉脑袋的话,她自然是不敢畅然抒怀的。 吞了口口水,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已是满面堆欢,樱桃小嘴往上弯。“哟!什么风把公务繁忙的禁卫军总教头吹来啦?”膝盖稳住……稳住,别抖啊! “你,在耍我吗?”一双蹙得紧紧的浓眉和愤怒目光直直逼得她老近,几乎与她鼻尖对鼻尖。 对上那沉沉压迫震摄感惊人的脸庞和灼热气息,喜鹊本能的屏住呼吸,如果可以的话,还真希望心脏可以暂时喊停一下,免得跳得太大声给他听见,又该惹得他越发怒火冲天了。 “耍你?大人啊!冤枉啊!小的纵有一百颗熊胆也不敢耍总教头大人你啊!”虽然尚且分不清青红皂白,不过冤还是先喊了再说。 范雷霆勉强自己弯下腰来,直视着这名个头仅有自己胸口高的小媒婆,古铜色大手紧握,微微发出筋动骨震的喀喀声。 他像是在忍,并且强迫自己不要一把捏断她该死的小脖子! 喜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冤?”他突然笑了。 喜鹊脚底板突然间寒气直直往上冒,她尝试着回了一个颤抖的微笑。 “给你条活路,回答爷一个问题。”他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幽深得极为不祥。 “大、大人请问。”她吞吞口水。 “今天,本该是什么日子?” 今天? 第二章 喜鹊一愣,疑惑地回道:“今天是十五,月圆,宜建灶上梁出行嫁娶……咦?范大人,今儿不是你娶新媳妇儿的大好吉日吗?瞧你这一身喜袍,不在府中迎接新娘子喜轿,倒跑来这儿做什么?” “是啊,爷不在府中迎接新娘喜轿,倒跑来这儿做甚?”他的语气很淡很淡,却听得她又是一阵心惊。 “难、难不成……”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难得有张嘴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嗯?”范雷霆森森然哼了一声,像是相询,更像是等着看她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新娘子‘又’逃婚了?”她脸色发青,眼前阵阵发黑。 “好一个‘又’字。”他盯着她,冷笑。 “我的玉帝大人啊!”她都快晕死过去了,忽地心念一动,突然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瞪大眼睛,气急败坏地吼道:“所以你亲又结不成了对不对?对不对?第九十对,你是我的第九十对啊,我好不容易才办完第九十对——”她不要再从九字头变回八字头啊啊啊! 范雷霆万万没想到这个矮不隆咚的小女人竟敢当街揪住他不放,非但一双雪白得像馒头的小手紧抓着他的衣衫,连胸前两团柔软圆润的……也紧贴在他胸膛下方处,霎时,有股软热幽香隔着薄薄春衣透肤而来。 他尚且来不及感觉到浑身冒出的燥热感是什么,一个擒拿手就将娇小的她翻转身子压制住了。 “啊啊啊……”喜鹊被反扭的胳臂险险断掉,痛得豆大泪珠直冒,惨叫连连。“痛痛痛!” 他一惊,闪电般松开了对她的禁箍,心下掠过了一丝懊恼。 他范雷霆这辈子杀敌制夷绝不手软,可从不打女人的。 没料今日却对个头还不及自己肩头的小女子动上了手,虽只是轻轻一记擒拿,可她通身上下软嫩得像枚包子似的,又怎生受得了他习武之人的粗手大脚? “对——”他僵硬尴尬地开口。 原本硬着头皮想道歉,可抬眼见到她哀怨地揉着胳臂,嘴里还兀自气愤地隐念有词,什么“到底有没有诚意成亲啊?”、“老娘多年信誉都毁在你手里”、“还让不让人活了”……范雷霆心底那丝愧疚感霎时一扫而空。 究竟是谁令他堂堂十万御林禁卫军总教头的颜面一次又一次尽扫落地的? 他浓眉倒竖,粗犷脸庞又是一沉。 喜鹊嘴里原还念念叨叨着,眼角余光一猫见那黑得像锅底的盛怒脸色,刹那间吓得话全吞回了肚子里。 糟了!她小命休矣! 偌大的总教头军府中,门楣梁柱犹张灯结彩喜洋洋,四下却静悄悄得鸦雀无声,所有前来道贺的文武百官早识趣地摸摸鼻子溜了,颇有“理当如此,见怪不怪”的经验,周遭大院屋邸圜子里,剩下数十名原该雄赳赳气昂昂,如今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护卫在站岗。“今日,必须给爷一个交代!” 范雷霆面无表情,眸含杀气,双手抱臂稳稳坐在她面前。 喜鹊下意识摸了摸发冷的后颈,感觉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怕归怕,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本就天经地义,做了七世的媒婆红娘,她这点职业道德还是有的。 “这个这个……”她吸气吐气,忙又挂上甜心小媒婆的谄媚笑脸。“敢问总教头大人,你这次和京城首富周千金的婚事不是早已铁板钉钉,十足真金了吗?怎么临到头,新娘子又"又说不嫁了呢?可否把其中内情说与小的闻知二一,说不定是双方有什么误会了。” 当初周家一听到男方便是那手握重权的十万御林禁卫军范总教头,明明高兴了个险些倒仰,忙不迭就点头答应把千金闺女嫁入总教头军府中,就连交换庚帖和三媒六聘时,还满意得多塞了封大红包给她,怎么现在又搞成这步田地? 不问还好,她话一问出口,范雷霆对她露出一抹凛冽如冰的狞笑,一字一顿的问:“你、说、呢?” 喜鹊强抑下打颤的牙关,有些不服气的回道:“总教头真是说笑了,小的心下便是不清楚你的明白,这才不耻下问,大人这么爱卖关子,莫不是故意刁难小的来着?” 他双眸危险地眯了起来,看得她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不管怎样,红口白牙,先解释了再说。 “哪哪哪,大人若是在气怪小的今日没有善尽媒婆之责,自周府一路随行新娘子陪亲到府上拜堂完婚,那大人可就错怪小的了,是周府说他们南方规矩,陪亲的媒人素来是由娘家婶婶当的,要小的今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一所以今日缺席婚礼不是小的没有职业道德,请大人明鉴。”“听来像是冤枉你了。” “本来就是。”她嘟起小嘴,小小声的埋怨在瞥见他杀人似的目光时,慌忙咽了回去,可憋了半晌,终究忍不住道:“这有话该说,有错当认,若是小的哪儿冒犯了总教头和您的未婚夫人,您也大人有大量的给小的提个醒儿,小的好认罪忏悔去,帮着把这婚事再给圆了回来,如此一来,岂不比您一直坐在这儿瞪着小的强?” “好一张刁嘴。”范雷霆放下双臂,指节匀称修长的大手改而搭在座椅扶手上,缓缓敲起了紫檀扶手。 一下、两下、三下……敲得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奇怪,他身上明明是一袭喜气的新郎袍,可不知怎的,恍惚间喜鹊竟有种错觉,仿似眼前威猛如狮的男人正身着杀气腾腾的寒铁战袍,凌厉幽光的盔甲还反射着点点腥红血色。 她不由大大打了个冷颤,气势瞬间蔫了。“有……有事……好商量……” “周家千金只捎来一句话。”他黑眸牢牢地盯着她。 “是跟、跟小的有关的吗?”她试图陪笑。 “她说,”范雷霆眼底煞气陡现,声音冷硬到了极点。“妾身弱质蒲柳,恐无福服侍大人,望乞见谅。” “什么?”她登时满脸雾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满地撇了撇小嘴。“没头没尾的,这周家千金随便讲讲,可又有哪个字跟我喜鹊扯得上干系了?总教头大人千万莫要冤枉好人才好。” 咦?难不成就因为他前两回成亲不遂,所以连带第三回的婚事泡汤也顺便扣到她头上了? “我命人打听过了。”他眼角微微抽搐,咬牙切齿道:“周府奶娘说,是你今早到府内为周小姐梳发时,说了爷我、我……” 咦?就算再怎么生气,他的脸也用不着红成这样啊? 喜鹊满脸困惑盯着他,自己一天到晚哇啦哇啦说出口的话没有成斤也有上担,一时间还真记不起自个儿说了什么,茫然了半晌后,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周府千金闺房内,她笑咪咪地梳着新娘子一头丰厚黑发,嘴里念叨着:“一梳梳到头,鸳鸯同心到白首;二梳梳到顺,吉祥如意好福分。,三梳梳到底,夫妻恩爱日日喜……”待梳完象征十全十美的第十梳,她贴心地说了句:“总教头高大威猛过人,洞房花烛夜新娘子肯定生受不住,可万万得忍着些,待忍过那死去活来的疼,将来便是苦尽甘来了。” 哎呀! 在“事主”面前想起这媒婆专业用语,她小脸蓦地一红,可仔细想来倒也不觉自己说错什么了,于是理直气壮地挺胸道:“我没说错话呀!”“你!”他顿时气结。 “总教头大人的确高大威猛,想必也天赋异禀、资质过人。”她虽是处子清白之身,好歹也当了七世媒婆,说起这些话来可头头是道。“小的叮嘱新娘子两句,分属应当,大人还要怪我也太过分了。” 范雷霆瞪着她,厚实胸膛狂怒得上下剧烈起伏,真是、真是……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油嘴滑舌、厚颜忘耻、胆大妄言的、的…… “你到底是不是女的?”他气得咆哮。 喜鹊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波涛汹涌的丰满酥胸,还伸手检查了两下。“我是啊!” 那双“邪佞小手”居然还当场摸给他看。 啪地一声,范雷霆脑中仅存的理智瞬间寸寸折断了。 “你!”他猛然大喝一声,“把手伸出来…” “什么?”她疑惑满心,却还是不敢不从地乖乖伸手过去。“大人要做什么?” “伸直。”他黑眸危险地微眯。 喜鹊吞了吞口水,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听话照做。 那个……是要打板子吗? 就在她慌得头皮开始阵阵发麻之时,突然间,两手掌心里突然多出了两枚红通通的面制喜桃。 “手贱是吧,爷就让你摸个够!”他冷冷一笑,“几时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再放手。” “大人——”她的小嘴微微抖了起来。 见那张圆脸上满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之色,不知怎的,范雷霆登时心绪大好,狂炽沸腾许久的火气也消褪了一大半。 “哼!”他起身抖了抖衣袍,环顾着这悬挂绣球红灯笼的寝房外间,伸手三两下便全数抓了下来扔一旁,然后随意在书案上抽了一本书卷,在她对面的紫檀榻上坐了下来,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起了兵书。 喜鹊眼巴巴儿地看着他一副存心跟她耗上了的模样,心底涌现一丝不安。 “那个……”她舔了舔发干的唇瓣,试图陪笑脸。 “想好自己错在哪儿了吗?”他目光落在兵书上,眼抬也不抬一下。 “当然当然,千错万错都是小的的错,是小的嘴贱,搞砸了婚事,冒犯了大人。”她低声下气地赔礼。 “请大人再给小的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好不?” “你压根没弄明白自己错在哪儿,爷又是在气什么。”他冷哼一声,翻过兵书下一页。“再想。” 都认错赔罪了还不行吗? 喜鹊本来也有些上火了,可一想到今日原是他洞房花烛的大喜之日,就因为她多嘴饶舌的缘故,害得新娘子跑了,婚事也黄了。思及此,她心口那一丁点窜出头的火气就全没了。 “是。”她叹了一口气,认分地继续伸臂摊手捧着两颗喜桃受罚。 话说回来,若不是为了婚事,那他到底在气什么呀? 四周一片静悄悄,只听见他时不时翻过书页的声音。 喜鹊双手已经抖得几乎拿不住喜桃了,满头大汗,小脸越来越苦。 突然间,手上的两颗喜桃不见了,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手放下吧。”一个低沉浑厚又略显无奈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又惊又喜地抬头,望着他有些傻眼了。“总教头大人?” “姑娘家要自爱些,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范雷霆脸庞闪过一丝奇异的不自在,随即浓眉又蹙了起来,“不过你既承揽了爷的婚事,就得负责到底。” “一定一定!”喜鹊如释重负地抹了抹汗,小脸仰望着他,笑得好不谄媚灿烂。“大人的婚事包在小的身上,下次一定给您找一个又年轻又漂亮又聪明又可人意的好对象,呵呵呵。” 他的回答只是一声重重的闷哼,显然是没有太大的信心。 不得不说,凡人还真的没有她想像中的简单。 喜鹊苦恼至极地撑着下巴,望着院子里初开的那一树桃花发大呆。 桌上堆满的都是男方女方花名册,有求亲的,续弦的,还有要纳妾或单纯找张饭票子的,起码百来份,却是东配西配,怎么也搭不上红线。 第三章 距离七夕,只剩三个月又十四天。 还有十对……不是,还有十一对未配成佳偶,她就算再乐天滑头爱耍嘴炮,也掩盖不了心底深处那份隐隐袭来的巨大恐惧。 魂飞魄散,三界之内无可容身。 真正的“死掉”会是什么感觉? 她很害怕,因为七世历劫投胎转世以来,她见识到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种种苦楚,每一世的记忆都积累在脑海,偏偏不是生魂死魄就不能讨那碗孟婆汤,于是她只能一直记着、记着。 她也怕这一生再也回不了天庭,再也见不着玉帝大人、王母娘娘、太上老君爷爷,还有她最喜欢的织女公主;就连往常见了嫌冷心冷面的天兵天将,现在也成了她想念的源头之一。 “织女公主,您现在和牛郎过得好吗?” 她心一酸,鼻头不争气地红了。 应该很好……一定很好的……人间一年,天上一日,他们这对痴情小夫妻终于能够永远长相厮守了,又怎能不好? “若是这样,那也就够啦。”她吸吸鼻子,用袖子抹去眼泪,喃喃自语。“只要织女公主幸福就好了,就算回不去天庭,就算……魂飞魄散,那也是我愿意的。” 以前织女公主待她那么好,得了蟠桃也分她吃,还轻手轻脚地替她梳羽毛,最最难过的时候总捧着她哭,彷徨无依的时候总会问她:“小喜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织女公主是她的主,她的天,为了织女公主,哪怕她受再多苦楚磨难都甘愿。 “对!”她深吸了一口气,紧握拳头。“现在不是意志消沉的时候,首要解决的天大麻烦,就是非得把那个绝世棘手的总教头‘嫁’出去才行!” 当初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在她千方百计拿到了这位手握重兵、身份金贵的范总教头的全权委托婚帖过后不久,这才知道为什么其他媒婆都对她报以同情的眼光了。 唉,总归一句,他大老爷原则多如牛毛,她好不容易万中挑一说来的亲事,屡屡换来他轻蔑冰冷地一撇唇:“这就是你能寻来最好的?” 后来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说成了一门他也首肯的亲事,对象是“福家酒庄”的千金。谁晓得新娘子坐轿太紧张,要她这随轿的媒人陪着说说话,喜鹊才兴致勃勃地提起了几桩她准夫君的丰功伟业,什么某年某月某日杀敌无数,又是砍瓜切菜,又是血流成河的,然后就听到新娘子一迭连声尖嚷着:“轿子回头回头,我要回家,我不嫁了!” 范总教头第一次成亲记,宣告完蛋。 第二次喜鹊痛定思痛,谨记血淋淋的教训,在押轿的过程中话不多说一句,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直到轿子总算到了总教头军府,气势威猛的总教头大步而来,前来接轿,她这媒人婆屁颠屁颠地掀开了轿帘,正想搀扶新娘子落轿,怎知轿帘一开—— 新娘子许是晕轿,早不知几时口吐白沫昏了过去,霞帔上还沾了呕出的秽物,狼狈得不堪入目。 喜鹊笑脸霎时僵住,急中生智,忙小脸堆欢地挤出了一句:“这新娘子提前害喜,想是入门不久就能帮总教头添子添丁添福气罗,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四周陷入一片尴尬的静默,所有人都瞪着她。 喜鹊还没反应过来,新娘子好死不死悠悠转醒过来,闻言登时哇地嚎啕痛哭了起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羞愤欲死的绸缎大王千金又坐了回头轿,含恨而归。 那次,她慌张焦急地对自始至终冷冷盯着自己的范雷霆解释,自个儿话里的原意不是咒他戴绿帽、当乌龟的。 范雷霆脸色铁青,最后只丢下四个字:好自为之。 意思就是一下回自己给爷看着办! 结果…… “真是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喜鹊越是细想越是悲摧。“俺着实命好苦哇……” 御林禁卫军校练场。 身为戍守帝王及皇城安危的御林禁卫军,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乃首要配备,冷静的脑袋和矫健的体格更是众军种里最一等一的。 这十万名响当当的好汉子好男儿,以命相投、誓死守护的是当今帝君清皇,而最最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却是他们的头儿范雷霆。 只要头儿一句话,上天入地,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不过今天在校练场上,在十万御林禁卫军中又属最精良、最剽悍的这支千人虎军,却是个个如临大敌,铁铸一般的膝盖不自禁颤抖了起来。 他们畏惧的目光全都投向同一个方向—— 身着黑衣滚红边御林禁卫总教头军服,看起来高大伟岸又凶猛的范雷霆。 他们的头儿,今日脸色比往常更为铁青、铁青、铁青…… 听说昨天头儿的婚事又告吹了,大伙今儿皮可得绷紧一点,免得待会一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在长长地、压迫感浓重的窒息气氛里,突然—— “死了人吗?” 啊? 众人一凛,不约而同地望向头儿。 浑身透着慑人寒意的范雷霆身边,有一左一右贴身护卫,也是他麾下的副统领——寒兵和铁戢,听见头儿冷冷问出的话时,不禁抑下一声憋住的轻咳。他迅速抛去了一眼杀气。这两个家伙是在忍笑吗? 寒兵和铁戢收到头儿那记凌厉眼刀,连忙收神敛眉,腰杆子挺得笔直。 “没死人,”他冷哼一声,“就统统给爷收掉那副如丧考妣的蠢相!” “是!头儿。”众人轰然应道,个个都是赤胆忠肝、唯天可表的热血款。 范雷霆目光如炬,铁臂环胸。“虎军听令。” “虎军在!”众将士应声如雷。 “蛙跳五百圈,”他微挑浓眉,“现在。” 不…… 众将士险些哀号出声,可情知军令如山,头儿的话比圣旨还恐怖,二话不说立刻分成三大行列,一前一中一后开始蹲下来蛙跳,心中不忘暗暗祈祷——希望跳完五百圈后,头儿气就会消了吧? 寒兵和铁戢则是绷紧了神经,一动也不动地侍立在范雷霆两侧,生怕呼吸稍稍大了点,就会惹来头儿的注意。 “皇城东、西、南、北门岗哨今日起两个时辰换防一次,口令也换掉。”范雷霆收回盯视全场的目光,“一个月后礼亲王自藩地回朝面圣,这一个月内,不论日夜,命縻军和鹗军不定时演练攻防,我要皇城内外针插不入、水拨不进!” “是!”寒兵和铁戢慨然应道。 他点点头,高大身躯沐浴在炽热阳光下,那双黑眸却是越发深幽不见底。 就在此时,皇上身边心腹黄公公远远就哈腰而来,一走近他跟前五步,便笑吟吟地行了个礼。“给范大人请安。” “黄公公客气了。” “奴才奉皇上口谕,请大人前往御书房。”黄公公笑咪咪开口,低声提示了一句“皇上心疼大人昨儿又受委屈了。” 范雷霆浓眉微蹙,“有劳公公提醒。” 继上次问他是绸缎千金美还是酒庄小姐娇之后,这次皇上又想打听什么? 入夜,京师华灯初上,散发出晕黄色光芒的灯笼挂满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一个高大身形骑着骏马出了宫门,马蹄声不疾不徐,清脆响泻在石板子大路上。 一向随侍在侧的寒兵和铁戢被范雷霆打发回去了,他懒得看他俩那一脸想安慰却欲言又止的呆样,扭捏得跟娘儿们似的,简直不像是他范雷霆的属下。 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可越想就越别气。 不过就是桩婚事,竟能搞得这么鸡飞狗跳的不得安生,总归一句,都是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媒婆子惹出来的。 锐利眸光蓦地瞥见了一个娇小的熟悉身影,他勒住了马,脸色莫测高深地盯着那坐在总教头军府大门口的小女人。 喜鹊一见着他回来了,立刻满脸堆欢。“总教头,您回来啦!” 啧!还真是说人人到。 范雷霆视而不见地绕过她,眼皮子连抬也未抬一下,矫健俐落跃下马来,对着两名戍守大门、朝自己恭敬行礼的护卫淡淡交代了一句:“帮行雷多添些黄豆子马料。” “是,头儿。”一名护卫接过缰绳。 “今日府中可有旁事?”他大步就跨进敞开的大门。 另一名护卫立刻禀道:“回头儿的话,府中无事……呃,若说有,就是喜姑娘求见。” “喜姑娘?”对这陌生称谓,他微微诧然。 “就是小的我呀!”喜鹊在三个高耸挺拔得跟柱子没两样的大男人中,娇小身段全然没有一丁点存在感,好不容易觑着了个空子钻了进来,对着他甜甜地笑。 “媒婆子就媒婆子,混充什么喜姑娘。”他的目光总算落到她身上,“换了名就当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吗?” 谢天谢地,他总算肯同她说话了。 喜鹊松了口气,赶忙把握住这难得的好机会。“小的今儿就是来履行承诺,负责到底,将功赎罪的!” “这么快?”他闷哼一声,摆明不信。 “真的!真的!”她怕他不听完话就抬脚走人,斗胆地揪住他的衣角,粉嫩圆脸上满是热切祈盼。“小的彻彻底底反省了一天一夜,深觉总教头大人对小的是恩重如山,小的若未能帮大人觅得一门金玉良缘的好亲事,许您一个好终身,那小的怎么对得起大人的殷殷期许,又有何颜面当得起‘京师首席红娘’一职呢?” 首席红娘?自封的吧?亏她还真敢讲。 范雷霆直盯着她,不发一语,却也没挥袖就走。 “所以小的为大人量身打造了一个保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专属黄金方案。”她兴奋得双眼放光,小脸泛红。“就从明儿开始,由小的负责当您的贴身长随,自您早上睁眼起床至夜晚上床睡觉的这段活动时间里,贴身随行记录您的食衣住行兴趣嗜好习惯种种,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投其所好,如此一来,小的肯定能真正帮大人选中个百分百符合您所有条件的贤妻良配……如何?”四周一片安静,连在一旁偷看热闹的护卫都忍不住掉了下巴。 这这这……这喜姑娘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竟敢要求贴身随侍在头儿身侧?难道她不知道光是这总教头军府之中,连只苍蝇也是公的吗? “说完了?”范雷霆淡淡开口。 “呃,差不多。”她眨了眨眼,奇怪,他不是应该要大受感动吗? “你脑袋瓜里到底装些什么东西?牛粪吗?”他讽刺地问。 “大人此言差矣,小的又不属牛。”她不悦地撇撇嘴。忠牛那家伙才有牛粪呢,她若有也是鸟粪才对…… 呸呸呸,谁脑袋装大便啊?: “脑袋空空,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爷还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居然答应你全权处置爷的婚事。”他说得咬牙切齿,显然也是极为悔恨当初的一时不察。 “大、人!”她也有些火了,两手叉腰,仰起头瞪着他道:“你可以嫌我喜鹊个儿不够高,嘴巴不够甜,生得不够漂亮,就是不能侮辱我不聪明!” “你聪明?你哪儿聪明了?”范雷霆上下打量她,目光掩不住满满的嫌恶。“口口声声小的小的,还想做爷的长随,爷怀疑你根本就是以男充女,出来骗吃骗喝的——” 他底下的话在下一瞬间全消失了。 “要不你检查啊!”因为喜鹊一时气疯了,想也不想抓起他的手就贴在自己胸口上,还怒冲冲地挺身向前,逼迫他亲自感觉掌下触手柔软的诱人浑圆,“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第四章 一旁的护卫睁圆了眼睛,倒抽了口气。 范雷霆脑中一片空白,下一瞬,脑门轰地炸开了硝烟滚滚的灼热震惊感。 掌心之下,沉沉托着的是满盈丰润……震愕的思绪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指已自有意识地骚动,衡量似地微微探索、摩挲了起来。 好软,纵然隔着春衫也能感觉到凝脂般细滑丰美,指尖不经意碰触到了某个倏然挺立起的小豆,他下腹蓦然涌现一股灼热,所有此时此刻最不该有的男性反应全体凶猛涌现! “是……女的。”他喉音低沉压抑嘶哑。 “看吧!”喜鹊本想得意洋洋地反斥,可怒火消退后理智陡现,忽尔察觉到自己身子怎么莫名酥麻得发烫,尤其被他大掌贴抚着的胸口,竟阵阵又痒又热了起来。 咦? “啊啊啊——”她顺着他的手低头一看,登时尖叫得花容失色。 范雷霆震惊得急急缩回手,仿佛烫着了般,古铜脸庞霎时尴尬得红透了。“失、失礼了!” 那名护卫早八百年见机不对,识相地溜了,要不亲眼见了头儿对人家姑娘家“这个那个”,哪还有命留啊? 偌大的总教头军府门口,只剩下一个脸红如枣的大男人和一个背过身去发抖的小女人,夜晚春凉里透着令人脸红心跳又羞窘欲昏的暧昧氛围。 紧紧揪衣护胸的喜鹊欲哭无泪,半晌后,身后响起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爷每日起早贪黑,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她一呆,顾不得羞愧懊恼发脾气,急急转过头来。“大人是答应了?你真答应了?” 见她脸上不可思议的欢然惊喜,他心下一揪,有丝陌生的歉疚感悄悄上了胸口。 说到底,不都是为了他的婚事张罗奔波吗? 一个身量还不到他肩头的小人儿,恁是油嘴滑舌的厉害,可仔细一看,她小脸稚气犹存,肌肤赛雪,像是个才抽芽长大不久的小姑娘。 和一个小姑娘强耗着争意气,他好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越想深处去,范雷霆越觉尴尬不安,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明早在家候着,爷命人去接你。” “谢大人成全!”喜鹊高兴得一双晶莹圆眼闪闪发光,“嘻嘻嘻!” “咳,晚了误爷进宫的时辰,自己看着办。”他瞪了她一眼。 “大人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小的省得。” 范雷霆黑眸微眯,突又想起一事。“记着打扮成小厮。” 她才想问,眼珠骨碌碌一转,登时了然。“是,小的遵命。” 总教头大人身为皇城御林禁卫军首领,自然日日都得进宫当差,她若是一身姑娘家打扮,跟着进宫有违禁令的。 不过她一个平民老百姓,就这样一身布衣大剌剌进皇宫不要紧吗? “爷自会向皇上先禀一声。”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哼道。 “大人真了不起,怎么知道小的在想什么?”她满眼崇拜之色。 “咳。”颧骨上微微红晕褪去,范雷霆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天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要紧、不要紧,小的走惯了夜路,自个儿回去就成。”她笑嘻嘻地道,心情大好。“大人早点歇息啊,小的明儿就来伺候您。” 见她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就往街上走去,他不自觉皱紧一双浓眉。 喜鹊简直乐坏了,没想到这难搞的总教头竟然答允了她的计划,正所谓好的开始便是成功的一半,说不定不到十天半个月就能来个“货物出清”,岂不妙哉? 那“七夕一过,魂飞魄散”的威胁感好似也离她越来越遥远了。 喜鹊一路快乐得不得了,全然没有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地跟在她后头,直到见她哼着小曲儿进了“万年红娘居”里,反手掩门上了闩,这才放心掉头往回走。 “就她那豆点儿大心眼,还好意思自封京师首席红娘?”范雷霆咕哝。 云散去,十六的月亮终于露脸,悄悄地铺就得满大街上淡淡银光……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才濛濛亮,一身小厮童子打扮的喜鹊一本正经地站在他房门口,手里捧着铜水盆,等待大人传唤。 媒人做到这么服务到府的,古往今来,她也算是第一人了。 门呀地一声开了,她立刻举起手中的铜水盆,恭敬道:“大人请用。” “你这是让爷洗还是让爷喝的?”范雷霆低头看着她,一大早脸就很臭。 敢情是起床气来着? 真不可爱。 她的笑脸僵了一瞬,随即能屈能伸地跟在他屁股后头跨了进去,“大人昨晚睡得可饱?要不要先洗把脸、用青盐漱漱?府上的燕管家说大人早上惯喝小米粥配馒头,小的马上帮您端去?” “吵死了。”他阴沉着脸抓过屏风上的玄色劲袍套上,再将特制的银链软剑束腰成带,浓密长发尚未梳束。 “这由小的来吧。”一个清脆的甜声在他背后响起。 喜鹊本来看傻了眼,见他动作俐落熟练,想是平常皆亲力亲为,从不唤人伺候的,可是她好歹也是他的贴身小厮,主子什么都做完了,她还贴身个鬼啊? 她另一番暗存的心思却是——若是服务得不好,让范雷霆觉得她的存在压根可有可无,把她给撵出府怎么办? 范雷霆倒没有她这么多迂回念头,只是因她突如其来的要求,微愣了一下。 “大人,你可以先坐下来吗?”她拿着梳子和玄色发带,脸色有一丝为难。“你太高了,小的攀构不上。” 他皱起眉,可见她那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圆脸,心一软,这才直板板地坐了下来。 “随意绑绑,别给爷弄成娘娘腔的。”他凶蛮地警告她一声。 “知道了。”她脸色有些异样,最终还是没憋住。“总教头大人,小的不敢夸自个儿本就生了颗七巧玲珑心,可也不是那等没眼色的,像大人这么高大威猛、雄壮昂藏的款儿,就算梳了飞燕髻、穿了石榴裙往那大街上一摆,也没人会说您不是男人的呀!” 范雷霆险些呛到,浓眉倒竖地回头怒瞪她。“你这是说爷像人妖?” 喜鹊瑟缩了下,赶紧笑得娇甜又谄媚。“哪儿的话呢?小的是夸大人浑身上下阳刚伟岸得十足十,任谁瞧见了都会竖起大拇指赞声‘是条真汉子!’” “闭嘴!梳头。”他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将她按在腿上狼狠痛打一顿屁股。 明明字字句句像是赞美,可由她的小嘴里说出来,就怎么听怎么别扭恼人。 喜鹊见他脸色铁青,虽不知自个儿又哪儿出错,还是战战兢兢地专心梳头,纤纤小手轻柔地穿过他乌黑长发之间,细细梳顺了,然后凭记忆中平素他的模样,将左右两侧的发丝束到脑后,以玄色发带系紧了。 “好啦,大功告成。”看着铜镜里的男性粗犷阳刚脸庞,不知怎的,她心底微微荡漾、浮动了一下。 认真瞧来,范总教头真的很好看,不是那等翩翩风采的俊美迷人样,可通身上下满盈的男子气概,却是更加强烈得令人心跳加快。 她吞了口口水,突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这是怎么了?她早上起床明明灌了三大碗豆浆才出门的呀,现下口渴个什么劲儿? “你为什么冲着爷流口水?”他狐疑地盯着她。 “流口水?没啊,小的只觉口干……”她话说到一半,连忙咽了回去,慌忙用袖子抹了抹嘴边。“没事,小的自小恍神就会流口水,老毛病、老毛病。” “什么怪癖?”他瞪了她一眼。 进宫点卯的时辰快到了,范雷霆没那等空闲心思去搞清楚这媒婆子脑袋瓜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草料,自顾梳洗完后大步往外走去。 喜鹊腿短走不快,赶紧小跑步跟上。 虽然身为手掌皇城十万御林禁卫军权的大人物,范雷霆私下却极为低调,出入不坐轿不乘车,总是自行策马来去,至多是左右两名护卫随行。 可是今日却别有不同,高大身影后方,多了个骑着牡马的瘦小童子。那童子便是女扮男装成小厮的喜鹊,为了不露痕迹,她甚至用布条将丰满双乳捆了个严严实实。唉,姑娘家太有料,也是件苦事啊! 幸亏范雷霆临出门前,命人在府中寻了匹性情最温驯的牡马给她,否则依她这三脚猫的骑术,恐怕沿途都得在上马、摔马、上马又摔马……当中度过7。 寒兵和铁歌虽然一早便得了头儿的命令,可仍旧时不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暗暗打量这名媒婆。 若非事有蹊跷,就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头儿那钢浇铁铸的性子,怎么会容许一个女人“随侍在侧”? 看来咱们得替头儿多盯着点。寒兵瞥了铁戢一眼,同生共死数载,早已默契十足。 嗯……铁戢锐利眸光微闪。 喜鹊恰巧伸手抓有些发痒的背,偶一回头,瞄着了两名气势轩昂却冰冷危险的护卫。 哟!看来雷霆大人身边极品不少,尽是好货。 一个身长玉立,笑意如凌厉剑光,一个却是黝黑寡言,冷眼沉稳如泰山。 她媒人的职业本能瞬间冒了出来,对着他俩乐不可支地咧嘴笑了起来。 看在寒兵和铁戢眼底,均是心下一惊,有些寒毛直立了起来。 这小媒婆子,怎么盯着男人看得活似想剥掉人衣衫? 他们三人之间的一切异状,又怎能逃出范雷霆如炬目光。 他不动声色,只是微松缰绳缓下马速,冷冷地道:“喜子!” “什么?”喜鹊目光茫然地四下张望,这才知道范雷霆是在叫自己。“哦,喜子在。” “口水擦干净!”他眯起眼,警告地横了这个厚颜的小女人一记。“再让爷瞧见你对着旁人流口水,爷灭了你!” 她打了个机伶,想张口辩解几句,却被他森冷目光瞪得全跑光光,缩了缩脖子,只得闷应道:“小的遵命。” 寒兵和铁戢二人不由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目光。 头儿这是……在吃醋吗? “还有你们两个!”范雷霆虎眸扫来,两人陡然一震。“闲得发慌了吗?” 寒兵和铁歌头摇得跟博浪鼓没两样。 “待会入宫,蛙跳一千。” “是。” 见两名极品护卫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的表情,喜鹊虽不十分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想帮着说两句话。 “咳——” “你也想陪他俩受罚?”他冷冷问。 “嗓子痒,嗓子痒。”她吓得立刻见风转舵,煞有介事咳了两声。“咳咳。” 真是没义气…… 寒兵和铁戢以一种看屎壳螂的鄙夷眼神横了她一眼。 小命在前,义气闪边,抱歉啦! 她对着他俩无奈的摊摊手,耸了耸肩。 不知怎的,看着他们三个默契一流的“眉来眼去”,范雷霆脸色更黑了。 接下来气氛一路紧绷到皇城侧门,终于“逃出生天”的寒兵和铁戢迫不及待匆匆告退而去,认分到校练场蛙跳去了。 喜鹊则是由范雷霆亲自带领着,先到西门的禁卫处登记,画了头像,领了腰牌,这才能真正进入皇宫。 待离了禁卫处,憋了好久的喜鹊终于忍不住问了:“雷霆大人,请问为什么进宫还要绘像啊?” 他睨了她一眼,回道:“登记在册,若你犯了案,立刻就能发下全国海捕公文。” 第五章 喜鹊倒抽了一口气,不会吧,搞得比进南天门还严苛? 见她目瞪口呆,难得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范雷霆不知怎的,憋了一早上的闷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进了宫,口要严实,眼要精明,学着点。”他破天荒提点了一句。 “呃,是。”她心下有些发寒,要是一不小心在皇宫里出了什么错,给人砍了鸟头,提前驾鹤西归可就糟了。 他低头看着她,正要开口,倏地敏锐地感觉到危险,浑身肌肉一僵,立刻护在喜鹊身前。 “沐将军。”他目光望向不远处缓步而来的男人,淡然道。 谁? 喜鹊本想探出头看,可他浑身散发出的紧绷气息却不容抗拒,顿时乖乖地躲在他身后装隐形人。 “范总教头,今日怎么晚了?”那声音听来虽然在笑,却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尖刻嘲讽感。“你平时不是五更天还不到,就进宫服侍皇上了吗?” “谢沐将军关心。”范雷霆波纹不动,平静地道:“若将军无事,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范总教头急什么?难不成连招呼个雨句,都不给本将军这个面子吗?”沐将军阴阳怪气地笑了。 那阵怪笑听得喜鹊一肚子火。啧,连句委婉的拒绝都听不懂,还将军咧。 “不敢。”范雷霆察觉到身后的小女人动了动,浓眉蹙紧,沉声道:“沐将军,在下尚有要务向皇上禀告,不能耽搁。失礼之处,还请将军见谅。喜子,走吧!” “是,大人。”她也不笨,忙压粗了嗓音应道,跟上去。 纵然离了很远,还是可以感觉得到背后那道恨不得把人烧出个大洞的愤然目光,害得她颈后寒毛直直竖了起来。 “以后,”他低沉浑厚嗓音响起,“跟紧爷,寸步不离。” 喜鹊怔住,心下一暖,随即重重地点头。“嗯,小的遵命。” 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的喜鹊,一整天就跟着范雷霆“上山下海”……呃,是看着他手下的御林禁卫军们上山下海,经历重重锻炼考验,然后她还未能真正从亲眼看到的一场场触目惊心的肉搏血汗战景象中还魂过来,又被他拎着到了高高的校阅台上,叫她担任拿靶的靶手,让底下鹰军轮番射箭。 “还习惯吗?”半天始终保持钢铁脸的他,突然问。“雷、雷霆大人,小的打赌你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吧?”她吓得腿肚子都打颤了。 “你要融入大家。”他双手抱臂,深沉眸光盯着底下的縻军。 “我、我是当你的贴身小厮,又不是来新兵训练的。”她都快哭了。 “给你找点事做,免得给人起疑心。” “那大人可以叫我帮你槌背、捏臂、倒茶的嘛!”她一边跟他哀怨哭诉,还得一面注意听下令的鼓点子,换另外一支高高的大靶。 呜呜呜……她这媒婆也当得太命苦了。 范雷霆嘴角微微一抽,又抿唇忍住了。“你不是想了解爷的日常活动?” 她愣了下,只得含泪认命。“也对啦。” 可是这跟他想选的新娘子对像有什么关系啊? 范雷霆仿佛有读心术,状若不经意地道:“爷的妻子,要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最重要的是,也能把爷的这票兄弟当作自己的亲兄弟。” “明白了。”喜鹊恍然大悟,心下那唉唉叫的委屈感登时烟消云散。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好不容易结束了射箭练习后,他命魔军继续做轻功突击练习,然后半扶半拎地将她带下了校阅台。 小命终于得救了…… 喜鹊累得浑身虚软,再顾不得形象地整个人五体投地趴下来亲吻大地。 一只修长好看却布满粗茧的古铜色大手递过一碗水来。“谢谢,我正渴死了……”她努力爬了起来,接过大碗,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 “喝慢些,没人跟你抢。”范雷霆有些哭笑不得。 这小媒婆子,刚刚看她在校阅台上吓得好像三魂七魄都快跑光了,那支支朝她而来的飞箭力道惊人,屡屡震得靶心嗡动,可是尽管她那张圆脸惨白发青,双腿打颤,却还是咬牙紧紧抱住靶子,说不松手就不松手。 她看起来那么怕死,却又胆识过人…… 他眸光有些柔软下来。 喜鹊一鼓作气把碗里的水喝得涓滴不剩,长长吁了一口气,小脸总算恢复了些许血色。 “再半个时辰就用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 她那双圆眼蓦地亮了起来,“饭!” 他嘴角又有些往上抽动,故意道:“不过一票大男人的吃食,恐怕你一个女人家吃不惯。” “行的行的,小的什么都吃!”她连忙腼颜巴结道,“小的很随和的。” “冷馒头,五花肉,凉井水,吃吗?” “皇城御林禁卫军的伙食这么差……”她闻言瞠目结舌,“我们朝廷有这么穷?” 见他脸色一沉,还没说话,喜鹊急忙捂自己嘴巴,一个劲儿干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 接下来她不敢再多嘴饶舌,乖乖跟在范雷霆身边,看着他果断的指挥着手下精兵悍将。 喜鹊看着看着,不禁偷偷望着身畔高大剽悍的男人,突然觉得…… 雷霆大人真是帅呆了! 像这等铁铮铮、英气勃勃的好汉子,若未能遇得良配,那实在是太太太可惜啦?! “雷霆大人,你放心,喜鹊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的。”她握紧拳头,暗暗立誓。 声音细微不可闻,那原本目光专注在校练场上的范雷霆,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了些许。 当天晚上,万年红娘居的寝房里,喜鹊浑身上下贴满了狗皮膏药,尽管累得都快散架了,还是努力地在烛光下振笔直书。 雷霆大人,每日早起有起床气,但喜欢人帮他梳头发,浓密的睫毛会舒服地闭上,就像被顺着毛皮梳的老虎,喉咙会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若在深夜听,该是多么销魂蚀骨的诱人啊,尤其自衣襟不经意露出的一抹古铜色肩颈,看起来简直…… “停停停!”她脸红心跳地抚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怎么写着写着成淫书了?” 不行,她好歹是专业的媒婆子,且前身还是九天之上的小鹊仙,怎么能到人间历劫几世之后,脑子里就尽装一些坑蒙拐骗、奸淫掳掠的邪念呢? “给我认真点!”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痛得微微发麻也顾不得了,勉强提振精神后,继续写下去。早饭惯吃小米粥和馒头,极为朴实简约,午饭与手下同甘共苦,吃的是大锅饭,伙食不错,老米饭加两碟青蔬和一大碗酱牛肉,酱牛肉很好吃,非常下饭,光是我自己就扒了三大碗……她心虚地停了笔,有些不安地咕哝:“不知道他会不会嫌我吃太多了?不行,明天不管伙食再好,我都要节制点,免得他以为我真是去蹭吃蹭喝的。”记完了今日观察到的点点滴滴,待合上本子前,她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渍,这才将本子收好。 吹灭了烛火,屋内陷入一片幽暗,当终于可以把酸痛不堪的身体平放在床上时,喜鹊感动得几乎喜极而泣。 半推开的绦纱窗外,春天的晚风轻轻吹拂而来,十七的月影莹然如华,点点洒落在地,夜晚里隐约有虫鸣蛙叫。 原以为自己会累到头一沾枕就睡着了,可也不知是不是错过了困头,喜鹊躺在床上,身子累瘫,脑子里却半点睡意也无。 她在想……雷霆大人和他无缘的三桩婚事……想还没牵成的另外十对佳偶……想织女公主和驸马……玉帝大人……忠牛和天兵天将…… 尤其是受她所累的忠牛和天兵、天将,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可完成任务了吗? “他们一定恨死我了吧?”在昏暗的夜色里,她乌黑晶亮的圆眼泪光微闪,胸口拴得好紧好疼的,是满满的内疚。 要是当初她自己一肩挑起就好了,不要牵扯、连累到他们,那么玉帝大人也就不会雷霆震怒,一并罚他们坠入凡间受苦了。 “都是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翻身将脸埋进绣枕里,低微呜咽不成声。“都是我害的啦……” 晚风静静,月光皎皎,苍穹之上,天亦无语。 皇宫禁卫总处里,戒备森严。 范雷霆本坐在书案后看着一早呈报上来的内城军机卷,目光却总是时不时被杵在不远处的小女人干扰。 坦白说,她压根动也没动,小嘴更像是给上了官府封条似的,哼都没哼一声。 就是因为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才令他感觉怪异不自在。 难不成昨儿吓傻了,到今日还未回神? 亏她还口口声声说自己随和至极,吃什么都成、干什么都行,没想到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娇滴滴姑娘家。 他眉毛纠结了起来,心下竟有一丝失望。 罢了,不就又一言而无信、娇生惯养的女子吗?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范雷霆索性不管不顾地低下头继续阅卷,一边等待着她自己开口告饶、知难而退。 “雷霆大人……”好半晌后,终于那头响起了幽幽一声。 “嗯?”他握住笔的手指一紧,头也不抬。 已想好怎么推掉替他说亲的这份苦差事了吗? “如果有人干了蠢事,把你拖下水,你会不会很痛恨这个人?” 四周静默了好一会儿,久到喜鹊以为这个问题蠢到连雷霆大人都不屑回答。 “你要跟爷说的是这个?”他目光有一丝古怪。 她反倒被他问懵了。“不然小的应该问雷霆大人哪个?” “没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否认,可心情却没来由地好了起来。 她狐疑地看着他。刚刚他的反应明明很奇怪,好像有点惊讶,又好像如释重负……算了,这不是重点。 “雷霆大人,如果说有人干了蠢事——”她忍不住又重复了一次。 他难得将手中的军机卷搁在一旁,往后靠坐在椅背上,一脸宽宏大量地微笑,“你这是在跟爷道歉吗?” “欸?”喜鹊一愣,小脸随即尴尬地通红了。“哎哟!不是啦,我说的不是大人你,我是说……呃,不过也对啦,总而言之,大人,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样?” “就是如果说有人干了蠢事——”她又开始无助地扳起手指头。 “行了,爷没痴呆。”他捂着额头,强忍住莞尔的冲动。“用不着再说第三遍了。” 她脸色有些讪然。 “那要看是无心还是有意的。”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无心便如何?有意又怎样?”她紧张地问。 “人非圣贤,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偶然无心为之,可以原谅。假若有意,自该为自己闯下的祸一力承担,无可抵赖。”“我是啊……”她叹了一口气,神情落寞。 “旁人不知,可若是爷,纵使遭受连累,只要那人事后真心倾力弥补,爷还是会原谅他的。”他看着她,语气不禁放缓了些。 难道她还在苦苦自疚于他前三次砸锅的婚事? 范雷霆有些歉然了起来,沉吟片刻后,略微迟疑地唤:“喜子。” “嗳?”她有气无力地抬头。 “爷真的不怪你了。”他低声道。 喜鹊一震,刹那间从郁郁然的心绪中清醒过来,圆圆眼儿傻傻地望着他,胸口升起了股温暖的感动。 “雷霆大人……”真是大好人。 第六章 他被她满眼发光的崇拜盯得有一丝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是,倏地站了起来。 “练兵时辰到了。” 范雷霆背影略嫌僵硬地大步往外走,喜鹊却是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地跟了上去,清脆嗓音呱啦呱啦不断。 “雷霆大人,你刚刚是怕小的难过对不对?你是心疼小的不是?是不是嘛?是不是嘛?不要害羞呀,心里有感觉就要说出来呀!” “再喳呼爷灭了你!” “……” 可待这日黄昏出了宫门,范雷霆习惯性地先送她回到万年红娘居门口,见着她下马,娇小的身子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阶后,他就要驱策胯下骏马往回府的方向,却听见她一声叫唤。 “等等。” 范雷霆回头,落日霞光在他发际"肩头和阳刚的脸庞渲染上了点点光晕,周身威猛霸气仿佛也因此柔和了许多。 “怎么了?” 喜鹊一时看得失了神,半晌后才腼覜地小小声道:“谢谢你。” 他微怔,还来不及说点什么,那小巧身影便一溜烟地钻进了门里。 范雷霆看着那扇急急合上的柳木门,良久后,嘴角露出了一抹笑。 原来,她也是会害羞的…… 这天一早,喜鹊才捧了水盆入内,就看见范雷霆已经全身穿戴齐整,一头浓密长发也已梳束好了,高大魁梧身段沉静地坐在那儿,一双灼灼黑眸盯得她心儿没来由地一跳。 “雷、雷霆大人早啊!”她第一个念头便是低头检查自己是不是衣衫没穿好。 “换了它。”他指着搁在黑木桌上的暗色衣饰道。 喜鹊有些迷惑,却还是放下水盆,取起了颇有点眼熟的衣饰看着。“雷霆大人,这是?” “爷命人连夜缝制的。”他伸手捧水泼上了古铜色脸庞,自顾梳洗,边淡然道:“今日要进内苑,你一身小厮装扮有违禁律。” “真好玩。”她抖开了那一套黑色银边禁卫军衣,不禁大感新鲜,笑了起来。“雷霆大人怎么知道小的的尺寸?” 范雷霆正用浓茶漱口,闻言一口茶险些喷了出去。 “咳咳……爷猜的。”他抹去了嘴边的茶水,脸色有些尴尬。 他是习武之人,素来眼神利,可……怎好承认自己最近常盯着人家姑娘家的身形看得入神? “雷霆大人好厉害。”她再度投以敬仰的目光,随即高高兴兴地抱着往屏风后头去了。 然后便是那窸窸窣窣褪下衣裳,引人无限遐想的声音。 他蓦然觉得喉头干得紧,连连灌了一杯又一杯冷茶,转瞬间整壶茶水全喝得一空。 “还没好?”他声音有丝紧绷,因为手里已经没有冷茶可浇凉自喉头一路窜烧到下腹部的莫名燥热感了。 “快好了快好了。”她不得不走出屏风后,小手还在跟那难缠的腰带奋斗。 范雷霆盯着她,不发一言。 气氛沉默太久,喜鹊忍不住疑惑地抬头,却发现他肩头微微耸动,嘴角可疑地紧抿成了一条线。 他这是在憋笑吗? “看起来是挺滑稽的。”她脸上有一丝无奈,摊了摊手,手上还拿着那条腰带。“可小的也没法子啊!” 特小号禁卫军衣是恰恰好合身没错,可原本英气的军衣穿在她身上全变了个样,好似缝给布娃娃的戏衣,怎么看都只有可爱二字可形容。 喜鹊困扰地挠了挠头,穿成这样进宫真的有比较好吗? “挺好的。展臂。”他拿过她手上的软钢缠丝腰带,动作轻缓的环过那不盈一握的小小腰肢,不轻不重地扣住,灵活熟练地打起结来,低声道:“这是上好缅钢制成,若遇危险,可供作武器之用。” “嗯。”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觉得他靠得自己太近、太近…… 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浑厚的男人气息,有点灼热,有点危险,却又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心;可她的心又为什么跳得这么快、这么急? 她双颊绯红得像艳放的桃花,屏住呼吸,憋得胸口都隐隐生疼了。 他也有些覜然起来,努力眼观鼻,鼻观心,只专心一意替她装束好,可是鼻端闻见的都是她淡淡的、像桃子的甜香,到后来,他手上的动作都有些异样地笨拙了起来。 “头儿,时辰差不多了。” 门外响起两声轻敲,惊醒了这片如雾飞花的暧昧。 范雷霆像烫着般迅速缩回手,喜鹊也倒退了一大步,边喘着气边脸红,头低低的不敢看他。 刚、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啊?中邪了不成? “呃,”他清了清喉咙,嗓音有些沙哑,“这样差不多行了,走吧!” “是……”她娇羞的轻哼了声,陡觉不对,险些被自己肉麻的嗲声吓得鸡皮疙瘩掉满地。“咳,我是说,小的遵命。” 他眼底飞进了一抹笑意。 接下来谁都没有再提起方才于寝房中发生的“怪异情致”,直到入了宫,应了卯,就这么匆匆地过了一个上午。 用午饭之时,喜鹊端着盘子下意识地躲得他老远,宁愿去跟新进禁卫军闲磕牙也不敢凑近他跟前。 惹得范雷霆一阵不爽,她一口老米饭还没扒进嘴里,又生生地被拎了回去。 “陪爷吃。”他霸道命令。 “是。”她只得屈服于大人虎威之下,乖乖坐在他面前扒饭、吃菜。 “吃。”他面无表情地将一只卤鸡腿放进她的饭碗。 “欸?小的有了 “瞧你全身上下除了……以外没二两肉,”他有些不自然地盯着自己碗里的饭,“爷叫你吃就吃。” “谢谢雷霆大人。”虽然不是很听得懂他的意思,但是香喷喷的五香卤鸡腿谁不爱,喜鹊略一犹豫后,便高高兴兴地啃了起来。 看着她吃得欢的满足小脸,范雷霆心下也颇为欢喜。“待会吃饱,随爷入内苑巡检。”他顿了顿,有些严肃地叮咛,“内苑乃后宫妃嫔之所,记着谨言慎行。” 油腻腻小嘴还咬着鸡腿,但她闻言忙不迭点头。“唔,小的知道,小的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之人,不会给爷闯祸的。” 想她当年好歹也是玉帝大人跟前的信鸟,见惯了大场面,安啦! “明白就好。”他眼神一柔,“吃吧。” 进入内苑,喜鹊很老实地站在距离皇帝上书房一丈外的岗哨里,默默等待着他晋见完皇上归来。 所有御林禁卫军都知道头儿身边多了一个贴身小厮,人人都好奇得要命,却谁也不敢多嘴问一句内幕。 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这位喜子绝绝对对是头儿罩的。 见她伫立在岗哨内,目光频频望向上书房,一名禁卫军想了想,斟了一碗茶递上前去。 “喝茶吗?” “谢谢。”喜鹊朝他感激一笑,突然眼睛一亮。“敢问大哥怎么称呼?” 那名禁卫军被她热烈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赵、赵冬。” “原来是赵大哥。”她笑弯了一双眼,慇勤地问:“不知赵大哥娶亲了没有?” “还、还没。”赵冬下意识后退一步。 “哎呀!那太好了,我们真是有缘哪!”她高兴得险些打翻了手上茶碗,索性先搁一旁,热切地牵起赵冬的手。“正所谓拣日不如撞日,今儿赵大哥几时下工?家住何处?有没有空和姑娘家喝杯茶?交个朋友?认识认识?”“这这这……”赵冬慌得努力想抽回手。 “不要害羞嘛,是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啊啊——”她的身子突然被人拎了起来,热情笑容全成了惊声尖叫。 喜鹊一回头,但见范雷霆脸色铁青地瞪着她,大手牢牢抓着她的后颈衣领。 “爷要你在这儿候着,不是让你招蜂引蝶的。”他咬牙切齿的挤出话,额上青筋直冒。 她吞了口口水,还未开口,一旁的赵冬慌忙摆手以示清白。 “头儿,不是我不是我……” 范雷霆冷冷瞥了他一眼。“你——” 赵冬霎时冷汗狂飙。 “不是他的错!”喜鹊虽然也很怕,但不希望连累旁人,圆圆眼儿里满是恳求。“是我自己一头热想帮他介绍姑娘,他什么都没说,都是我逼他的,大人你别怪他好不好?好不好嘛?” 说到后头,甜甜嗓音不自禁拉长了,范雷霆古铜色脸庞浮现一缕异样的微红,胸膛灼烧的闷气顿时平抚了不少。 “以后再敢动手动脚试试!”他哼了一声,面色稍霁,轻轻将她放回地面。“要走了吗?” “小的能跟赵大哥要个联络方式吗?”她的话在他杀气陡现的目光下,越来越小声。“小的也知道利用上工时段兼差是不太好,可是难得有这个机会……” 他瞪着她,半晌后突然一声吼:“赵冬!” “属下在。”赵冬单膝跪下,握拳在胸口行仪。“头儿有令,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 “把生辰八字给喜子,她几时安排好,你就几时去相亲。” “……属下遵命。” 喜鹊满眼尽是崇拜,欢喜的笑容都快咧到耳朵边了,“雷霆大人真是盖世英雄——” 范雷霆有一丝尴尬,板起脸孔狠狠瞪了她一眼。“下不为例。” “什么?”她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她还以为自己的任务终于可以轻松完成了说。 他手下有十万禁卫军,只要一声令下,随随便便都可以凑成最后那十对姻缘的嘛! “爷的事都没办妥一还好意思啰哩叭唆?”仿佛看穿了她心下暗暗打好的算盘,他冷冷哼道。 “那如果小的把大人的婚事办妥了,您是不是就可以——” “看心情。” “那小的帮大人槌槌背可好?捏捏腿也行啊,再不陪你摸个八圈也行哪——”她那张圆脸满满都是谄媚。 范雷霆不理会她,自顾自大步而行,任身后那个哈腰陪笑讨好的小人儿屁颠屁颠地追着,看得禁卫军们眼都直了。 这这这……这是他们高大威猛、铁血剽悍、沉默寡言的头儿吗? 行经御花圜时,喜鹊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得拚命努力迈动小短腿,试图跟上那高大魁梧的大老爷。 就在此时,范雷霆脚步倏停,害后头的喜鹊一个煞不住势子,朝那坚硬的铁背撞了上去。 “噢。”她捂住痛得飙泪的鼻子,本想抗议,却发现有别人在。 那是一名高贵典雅的盛装女子,云鬓柳眉芙蓉面,飞燕髻上缀着莹亮珍珠和翡翠络子,雪白额际贴着小小花钿,绦红色宫裳飘逸生姿,正对着范雷霆吟吟笑着。 两旁还有两名侍女随行,侍女们见了范雷霆忙欠身一福。 “奴婢给大人请安。” 范雷霆点点头,神色淡然地朝盛装女子抱拳行礼。“见过凤华小姐。” “许久未见,大人还是英姿飒爽如昔。”凤华吐气如兰,婉转好听的嗓音带着三分娇羞。“今日凤华得蒙太妃召见入宫请安,太妃说了,要凤华不忙回相府,在御花园中好生逛逛,如若大人无旁事,不知可否相护凤华到清荷池一游?” 喜鹊_大了滚圆的眼儿,万分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幕景象,忍不住伸指戳了戳他的背,对上他投来的纳闷目光拚命挤眉弄眼。 嗳嗳嗳,这个不错耶。 范雷霆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待抬眼望向凤华时,已恢复面无表情。 第七章 “谢凤华小姐盛情。在下尚有职务在身,恕先行告退。” “大人请留步!”凤华有些急了。 他神情漠然地回过头,浓眉微挑,“凤华小姐还有事吩咐吗?” “不,不是吩咐。”凤华一张小脸渐渐红了,轻声细语道:“不知大人能否屏退左右?凤华有话要说。” 给她说!听她说!这是大好机会啊! 喜鹊死命对他又是挥手又是比画,要不是碍于身份,早就抓住他的肩头猛力摇晃了。 范雷霆回她一记足以冻得她浑身结冰的至寒眸光。“方才圣上命在下巡视内宫守卫,在下不敢有所耽搁,请凤华小姐见谅。”话毕,他大手一抓,把搞不清楚状况的喜鹊拖了就走。 憋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终于出了宫的那一刹那,喜鹊再也忍不住大爆发了。 “雷霆大人,你压根在耍我是吧?” 范雷霆没有说话,只是莫测高深地瞥了寒兵和铁戢一眼,他俩立刻识相地告退,一拍马便跑了不见影儿。 “爷饿了。”他一夹马腹,策马往热闹大街上行去。 “喂,你——”她气得牙痒痒,却也只得跟了过去。 半盏茶辰光后。 在全京师最高贵的“一品酒楼”静谧厢房里,喜鹊气呼呼地瞪着面前自顾大杯酒大块肉的大男人。 是怎样?别以为带她来这家贵死人的高级酒楼吃饭,她就会吃人嘴软地放他一马! “喂,你到底是吃饱了没有?” 他豪迈地干了一大碗热辣带劲的白干,痛快地吁了一口气,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继续大快朵颐。 喜鹊看着他吃得像是狂风扫落叶,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索性心一横,抓起筷子就飞象过河地抢走了他面前的干烧虾球,一口塞进嘴里,下一刻,眼睛亮了起来。 “好——好——吃——喔!”她差点感动到涕泪纵横,筷子迫不及待又往下一道菜夹去。 高级酒楼就是高级酒楼啊,想她平时为了赚几两媒人费镇日奔波,哪舍得到这么豪奢的馆子吃饭,每每听人说这一品酒楼里的一百零八道菜样样皆是人间美味,她也就只有心向往之兼流口水的份。 真没想到这位总教头平时看起来简朴,上酒楼点起菜来还挺大方的嘛! 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有干烧虾球、白灼干贝、五味凤凰烩、油淋鸭、葱柳鱼,还有一笼又一笼的包子和烧卖,光看就令人食指大动,更何况吃进嘴里的丰腴鲜美滋味,她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了。 她嘴里塞得满满,筷子还贪恋地戳了一颗炸肉丸,鼻子又嗅闻到了那一阵阵飘来的酒香,她囫囵吞枣地咽下满口菜,舔了舔唇瓣。“那个好喝吗?”“嗯。”他难得应了声。 喜鹊冲动地夺过他斟满的一大碗,学着他仰头灌了大半,范雷霆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她快乐的表情登时苦成了一团,拚命吐舌猛握。“好辣好辣……”她呛到泪花直冒。“咳咳咳……” “女孩子家学人喝什么酒?”他脸上闪过啼笑皆非之色,伸掌拍了拍她的背。“喝不惯也好。” 喜鹊只觉得酒全化作火焰自喉头直直窜烧进了胃里,可是不一会儿浑身暖烘烘晕陶陶了起来,她打了个小小的嗝,唇齿间尽是酒香四溢。 “还不错耶……”她傻笑地望着那半碗清如水却烈如刀的白干。 “不准再喝了。”他眉头一皱,闪电般伸手抄回那碗酒。 “再一口就好。”她粉嫩的小圆脸被酒意烘托得娇艳欲滴,有些口齿不清地央求道:“一口嘛,就一口,不然半口?三分之二口?二又二分之一口?” “你醉了。”他叹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她酒量如此之差,不过半碗白干就立刻见效。 “我才没醉,我谁啊,我喜鹊耶……”她一拍胸口,无比光荣地炫耀了起来。 “想当年我啊……算了,总之一句话,嗝!真是龙困浅滩遭虾戏……呜呜呜……” 还真醉傻了。 “起来,爷送你回去。”他伸手要扶她。 “我不回去……”她突然一把揪住了他胸前衣襟,泪汪汪地望着他,“忠牛,我们回不去了,对不对?” 谁又是忠牛了? 他再度抑下叹气的冲动,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跟她呕气……咦? 范雷霆有一瞬的惊疑不定,他刚刚是在跟她呕气吗?可是又为了什么呕的气? “为……嗝!什么你要耍我咧?”一股酒气上涌,迷迷濛濛间,喜鹊依稀又认出他是谁了,喃喃埋怨道:“明明那个美人儿小姐就是喜欢你,你还骗我说没有对象,还……还要我跑断了两只脚四处帮你找,你、你当我喜鹊好欺负啊?” 他想笑,又有些没好气,“谁说爷有对象了?相府千金又干爷什么事?” 范雷霆终于想起自己刚刚在不高兴什么了。 瞧她在宫中那副迫不及待想将他一脚踹进相府千金怀里的慇勤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说没有!”她玉葱似的手指都快戳到他鼻子上了,愤慨不已地道:“人家漂亮温柔有气质,出身又好……嗝!又哪一点配不上你了?” “她漂亮温柔有气质出身好跟爷又有什么狗屁关系”范雷霆火冒二一丈吼道,见她瑟缩成一团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禁放缓了声音。“况且身为皇上近身精兵统领,不可与朝中各方势力结交、联姻,此乃大忌,也是铁律。” 他也不知道为何跟她解释这些,可心里就是不想她误会自己。 喜鹊眨着水亮的眼儿望着他,酒意蒸腾下,好似有些听明白了,又好似没有。 “难怪那些王公贵族的庚帖你看也不看……难怪啊……” “不说了。”他摇摇头。“爷送你回家歇着。” 看着她醉得东倒西歪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不顾她口齿含糊的抗议,打横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一出酒楼,已是月上柳梢时分,喜鹊被春夜凉风一吹,不由打了个机伶,偎入那火炉似的温暖强壮怀里。“冷……” 范雷霆眼神浮现一抹温柔,胸口泛过了阵阵陌生奇异的暖流,一双铁臂不禁将她环拥得更紧了。 这么小,这么轻的一个小人儿,究竟哪来那么多旺盛精力哇啦哇啦追着他跑? “……今天有月亮吗?”怀里酒意浓重、睡意朦胧的小女人呢哝。 他抬头望着天际一轮明月,微微一笑。“有。” “嫦娥仙子也不知在不在家……”她迷濛地抬起眼,脸蛋浮现一抹怅然想念。 范雷霆当她醉言醉语糊涂了。“你倦了,闭上眼先睡一会儿,睁开眼就到家了。” “那要会飞啊……”她圆圆眼儿笼罩着一层轻雾,眼角隐约泪光闪烁,“可是……喜鹊已经很久很久都不会飞了……” “你想飞吗?”他心微一揪疼,轻声问着。 “嗯。”她点点头,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地低声道:“可是不行,飞不了了……” “爷带着你,爷说能飞就能飞。”坚定的承诺在她耳畔落下。 喜鹊红着鼻头,恍惚迷茫地望着他,下一瞬间,身子突然腾空,但闻耳际风声簌簌如疾,她环紧了他的颈项,酒意消散了三分。 “我在飞……”她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又哭又笑。 “我又会飞了耶……”范雷霆抱着她,宛若大鹏鸟般掠过了高耸的屋瓦飞檐,在温柔的春夜晚风中,只闻她清脆欢喜如银铃的笑声。 在这一刻,他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只要她开心,他完全不介意就这么整夜都在京城上空飞来飞去。 这样全然不似他平时风格的柔软心绪,就这样一直地荡漾浮翩到第二天大清早一 喜鹊拖着因严重宿醉、半死不活的沉重脚步及恨不得剖成两半的疼痛脑袋瓜,终于“龟爬”到总教头军府,见着他明显透着一丝关怀之色的脸时,张嘴就忍不住呱啦呱啦地抱怨了起来。 “雷霆大人,你怎么冲着小的傻笑咧……等等,大人别以为这样小的就会忘记你昨儿个是怎么戏耍我的,大人明明就有相府千金这样百年不遇的好对象了,还故意挑三捡四的寻我这媒婆子开心,做人可要厚道些,像大人你这样浪费民间资源是最不可取的行为了,您知道小的手头上还有多少待销的旷男怨女吗?” 她没发觉他的脸色逐渐地变黑了。 很好,一醉醒来之后就给爷全忘光光了是吧? “来人,打桶井水叫她灌!”下一刻,范雷霆抓狂大暴走,“没喝完不准出府!” “大人饶命啊,小的下次再也不敢啦! 接下来的半个月,范雷霆完全不给好脸色,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最好皮绷紧点别惹爷发疯”的火爆表情。 慌得喜鹊日日战战兢兢地百般讨好,饭不敢多吃一口,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乖乖跟在他身边当个没嘴葫芦地只管做记录。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他心情依然没有转好的趋势,惹得喜鹊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被他炒了这份贴身长随的工作。 可饶是前一天才吼得她抱头鼠窜,第二天早上时辰一到,只要她稍稍晚起,自家寝房外就会出现总教头军府的某个护卫敲她窗户,“喜姑娘,头儿说你若误了他应卯的时辰,就让你提头来见。” 吓得喜鹊立刻自床上跳起来,好几次因为这样一头撞在床架上,还害窗外的护卫误以为她要自尽以谢天下。 “嗳嗳嗳,这雷霆大人肯定是欲求不满,给憋的。” 这天早上,喜鹊哀怨地揉着红肿的额头,忍不住嘀咕道,“不行,我得积极点把这几日配好的对象呈报上去,先让他挑上一挑,说不准这其中某一个就是他的金玉良缘——再不济给他消消气也好哇。” 于是乎,在晌午用饭休息的当儿,她随手抓了颗馒头就到军帐里,在看见寒兵和铁戢又像影子似的守在范雷霆身边时,弯弯眉儿不禁紧皱了起来。 “又干嘛呢?”范雷霆边用饭边看训练成果评核册,一抬眼就瞥见她打结的眉头。 “雷霆大人,小的有要事相商。”喜鹊陪笑地搓着手,圆圆眼儿不忘冲着寒兵和铁戢频使眼色。“是‘很重要’的事。” 可惜他俩像左右门神似的,假装视而不见。 啧,怎么这么不配合啊? “噗嘶!噗嘶!”她拚命暗示他们非礼勿听,眼睛都快抽筋了,偏偏这两人好像故意同她打擂台,硬是寸步不动,甚至站得更挺了。 喜鹊正急着,可范雷霆一见她对自己的副将那副“眉来眼去”的暧昧样,胸口又是一阵窒气难当。 好你个媒婆子,眼里还有他这个爷在吗? 他冷冷挑眉,“不说你现在就可以走人了。” 喜鹊倒抽了一口凉气,“雷霆大人,小的可是一片丹心为主,此情唯天可表,大人怎能还没过河就拆了桥呢?” 他闻言嘴角抖动了一瞬,忽然记起自己仍在不爽中,不给好脸色地道:“还贫嘴,爷是你可以胡话瞎混的吗?” “冤枉啊大人!”她一边喊冤,一边狠狠瞪了他身后那两尊肩头可疑地颤动着、明显在幸灾乐祸的“门神”一眼,在勉强收回眼刀后,一脸极度苦情地望着范雷霆,“小的只是想要跟大人商量一下你的婚事对象,不想现场有‘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第八章 路人甲和路人乙相觑一眼,彼此都有些火大——头儿的事就是他们的事,谁说不相干了? 可是头儿在,他们谁也没敢冒然抗议。 范雷霆则是在听到她说了寒兵和铁戢乃是“不相干的路人”之后,心下一乐。 嗯,这话听来还算顺耳。不过—— 他清了清喉咙,装作浑不在意地淡淡问:“你们三个有什么嫌隙不成?”不问还好,他一问,喜鹊憋着的一口气涌了上来,本想告状,还是强自忍住了。 谁会知道这两家伙皮相长得好,可性情却是那么讨人厌哪? 前两天她也不过是旁敲侧击一下两位副统领娶亲了没,谁知道他们两个竟然连同她打声官腔都懒,直接就冷冷甩了一句:“有头儿那样的前车之监,换作是你,你敢吗?” 是怎样?不过是失误了那么一两次、两三次,谁都可以来打落水狗了不是? 范雷霆察觉到他们三人之间瞪来瞪去,已明显升化成剑拔弩张的紧绷火爆状态,突然有点想笑……是小孩子吵架不成? 思及此,他心念一动,凝阵盯向小脸鼓鼓、愤慨不平的喜鹊。 唉,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年轻轻的小人儿,酒后忘了前事也是情有可原;反倒他一个大男人足足生了半个月的闲气,未免也太气量狭窄了。 他那张黝黑脸庞掠过一抹讪然,闷了良久的心情顿时松缓了许多。“寒兵,铁戢,你们也去用饭吧。”再望着她时,范雷霆的眼神已是正常了些。“喜子,你留下来,不过爷只有一盏茶辰光可以听你说。讲重点,别又废话一堆。” 果然大人一言,抵得过千军万马,现场立刻清空,只剩下左手拿着颗馒头,右手握着画轴的喜鹊,和一脸“好吧,爷倒要听听你怎么说”的范雷霆。 “是这样的,雷霆大人,小的这次又帮你精挑细选了几家美貌才情一等一的小姐,应该会非常符合你的需求。”她满脸热切地走上前来,随手把馒头丢一旁,也没等他同意就把画轴往桌上一放,自顾自地紧挨在他身边细细介绍起来。“你瞧,这一号曹小姐出自书香世家,饱读诗书,善音律,温柔婉约,长得极为可人意儿—” 这家伙,还给爷来真的。 “下一个。”他冷哼了声,极为不给面子。 “为什么?”她脸上满是错愕。“你再多看几眼嘛,我觉得挺不错的。”“爷要的是女人,不是豆腐。”他冷冷地道,“赌她禁不起爷一声吼就口吐白沫,昏厥倒地。信不信?” 喜鹊哑口无言,然后默默地换过另外一张画卷。 没关系,雷霆大人牙口好,吃硬不吃软。 “那大人看看这二号武家小姐,出身京城第一镖局,自小习鸳鸯刀、百节棍、八卦掌,浓眉大眼英姿焕发——”她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打断。 “下一个。”他像赶苍蝇似地大手一挥。 好你个范——喜鹊强迫自己咽下问候人祖宗十八代的不良冲动,努力挤出了一朵不耻下问的灿烂笑容。“敢问雷霆大人,您又有何见教呀?” “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爷成日看得还少了吗?她又如何当得起一家主母?”他不悦地道:“况且爷不是刘备,娶什么孙尚香?” 雷霆大人软硬不吃,是个有原则的。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吁出后,继续换过第三张画卷。 “京师礼教坊主家妹,自幼读女诫,习妇德,举凡古今南北礼制规矩,无不熟稔于心、成竹在胸,容貌清傲若兰花之姿,身段纤秀——” “下一个。”他皱眉,不耐地道。 “好你个这次一定要给我说清楚——”喜鹊差点失控从他头上“猫”下去,最后总算及时悬崖勒马,努力维持住一丝理智。“小的意思是——您又、哪、儿、不、满、意、了?” “咬文嚼字的,规矩那么多。”他看起来也很不高兴。“没准爷脱了衣衫要上,她还让爷先去焚香净身,顺道再背两篇礼训。再不做到一半,突然想给爷讲番夫妻敦伦之道来听听,谁受得了?” “所以雷霆大人喜欢食不言、寝不语的?”她眼角微微抽搐。“用叫的可以。”他倒是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随即提出精辟的释义。 她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大逆不道地痛扁了十万御林禁卫军总教头一顿,然后睁开眼,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很甜很甜的笑脸。“那么,我们可以换下一张了吗?” 他耸了耸肩。 真是十足考验她这七世以来的修行…… “好的,让我们再来看一下这张,当当!”喜鹊献宝炫耀地打开画卷,用胜利的眼神看向他。“美呆了吧?京城第一红牌小清倌,外号‘纯情小百合’,长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虽是清清白白的处子之身,然而在绝代老猜雀姨的调教之下,熟练玉女十八招、翻云覆雨二十一式,还有——” 她未完的话全断在一阵骇人凶猛的腾腾杀气里! 而且他就只是那么冷冷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要这种的,爷早八百年前娶了,还用得着付你媒婆钱?” “大爷我错了。”她立刻幡然醒悟、痛哭流涕、痛心悔改。 “下一个。”他很满意她良好的犯后态度,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 喜鹊接下来小心翼翼、几乎是百般讨好地掀开了最后一张画卷。“来来来,您看看您看看,这位出身小家碧玉的郝姑娘保证是温良恭俭让的民间代表,性情贤德纯良吃苦耐劳勤俭持家……” “看着就闷。”他撇了撇嘴,“下一个。” ……很好,老娘已经气到不想讲话了。 “怎么?没有下一个了?”范雷霆眼底有一丝幸灾乐祸。 喜鹊嘴角微微抽搐,索性豁出去了,小手用力拍了下桌面。“雷霆大人!” “嗯?”他盯着那张狰狞着逼近自己眼前的小圆脸。 不知她有没有发觉自己生起气来,粉嫩的脸蛋会红得如熟透的果子,杏眼圆睁的黑溜溜眼珠,闪亮如星…… 他心脏没来由跳快了一拍,目光热烈而复杂了起来。 喜鹊满肚子的火气忽然被他直盯盯的专注眸光审视得七零八落,脑门嗡嗡然,双颊更是没来由的热得发烫。 下一瞬,她这才醒悟到自己靠得他有多近,若是他长臂一舒,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圈进怀里了。 而且、而且他干嘛一直这么专心地看着她? “欸,那个……”她结结巴巴的开口,“其实……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啦……” “喜子。”他盯着她唤道。 “什、什么事?”她呐呐的应了声,被他瞅得浑身莫名发烫,背脊窜过一阵奇异的栗然。 “你……”那压低的嗓音分外低沉沙哑,勾得人心痒痒。 “我……”她又舔了舔唇,小脸绯红灼热,好像连换气都不太记得。 “难道是故意的?” “耶?”她脑中空白了一刹那。 “想方设法气跑爷的新娘子,一心一意缠着当爷的贴身长随,由早至晚亦步亦趋……”范雷霆摸摸下巴,面露思索。“莫非是看上爷了?” 什么?! 喜鹊差点一头栽在泥地上。 “其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略微迟疑,颧骨可疑地泛红。“如果是你的话……” ……爷也是可以的。 “才没有!”喜鹊脑子乱哄哄的,压根没听见他接下来说了些什么,满面通红、羞窘欲死地便冲着他耳朵大吼一声,然后转身拔腿就跑了。 军帐之内静得连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久久…… “所以——是没有吗?”他喃喃自语。 不知怎的,这个答案令他好不容易松开的胸口又开始一点一点地绞紧了起来。 所以原来是一场误会。 范雷霆眸底热烈的明亮光彩瞬间消失无踪,木然半晌后,他默默拿过早冷透了的午饭,大口咬下方才吃了一半的馒头。 以前为何从来没有发觉宫里的馒头竟然这么干、这么涩…… 哎哟喂呀,真真吓死她了! 喜鹊小心肝卜通卜通乱跳着,躲到了校练场边的一株大树底下,一屁股跌坐在凉爽的树荫里,双手紧捂着的脸颊兀自发烫不已。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啊?雷霆大人以为她在对他示爱吗? 还是他是在对她示爱? “呸呸呸!想什么呢!”她用力甩甩头,自言自语道:“再说我可是媒婆,媒婆啊!像那种吃窝边草的事我怎能做呢?况且我也不是专程下凡来嫁人的,又怎么可能会一会对他有意思?” 她这都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呀? “都是雷霆大人啦,没头没脑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怎能把人家的好意曲解成那样呢?”她懊恼至极。“难道嫌人家命还不够苦,事还不够多,脑子还不够乱吗?” “哦,雷霆大人都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一个慢条斯理的温润嗓音飘了过来。 “就是说我看上——喝!你哪位啊?”喜鹊愕然地瞪着不知几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惊得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眼前的年轻男子俊美倜傥得好不妖孽,桃花眼笑得别弯的,修长身段懒洋洋地斜依在树干上,一举手一投足,眼波流转,仿佛能把人的魂儿都勾去了。 娘呀,哪儿来的千年妖冶九尾狐? 她正惊疑不定的当儿,那男子笑吟吟地一甩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不对,眼前的这男人虽然也属于那种魅惑众生、红颜祸水款的,可他眸光很清澈,跟她在天上见过的千年狐妖们不太一样。 “公子又是谁谁谁啊?我干嘛要回答你的问题?而且刚刚那些话纯属个人隐私,公子随意听了已是不该,怎么还能追问人家呢?这样有辱斯文的你知道不知道?” “你这小妮子倒有意思。”妖艳美男子笑得好不灿烂。“说话一箩筐一箩筐用倒的,你那位雷霆大人受得住吗?” “我……咳,小的不是女子,你看错了。”喜鹊这才想起自己仍身在宫中,心下一惊,连忙压粗了嗓音说话。“况且口齿伶俐是本钱,我家大人就从没嫌过我——呃,大部分时间没嫌过,所以就不劳公子费心了,哼。”“噗!”妖艳美男子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她被笑得莫名其妙,可是头皮微微发麻了起来,直觉该离这人越远越好。 “公子有事您忙,小的还要去做事呢,就先行告退了。” “你真是跟雷霆来的?” 喜鹊脚步一顿,讶然回头看着他。“公子也认识雷霆大人?” 嗳,笨哦,雷霆大人乃堂堂十万御林禁卫军总教头,这皇城之内又有谁不识得他? “嗯,认识,很熟。”妖艳美男子眨了眨桃花眼,笑容可掬。“我们以前常常同榻而眠。” “原来如此——”她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拔尖了起来:“同榻而眠。” 难道这就是他挑三捡四、姻缘不顺的最大原因——高大威猛力拔山河的十万禁军总教头居然是个兔二爷?: 刹那间青天霹雳、雷电交加,她心口隐约有什么乒哩乓啷地碎了一地。 “是秘密。”妖艳美男子嘴角弯弯,笑得好不春波荡漾,白皙修长手指搁在唇畔,“千万别说出去。” 你自己不就是随随便便跟别人讲了吗?这还算哪门子秘密啊! 第九章 喜鹊骇然地瞪着他,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好半天后才气急败坏地挤出了一句话— “乱讲,你乱讲!” “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找他求证呀!”他闲闲地看着自己修饰得洁净完美的指甲。“我们同榻而眠也不是三年五年的事呢,对了,他后颈有个小小暗青色的星状胎记,极是特殊,你可瞧见过?” 还不只三年五年……小小暗青色的星状胎记…… 她闻言险些晕死过去。 那胎记她自然瞧见过了,她每天早上帮他梳发,有时衣领稍松了些,就可见到他颈后那小小的星状胎记。 不——现实何其太残酷啊啊啊! “那、那你也不能随便讲出口。”她气若游丝,勉强撑着一口气。 “我也没到处跟人说呀!”他一脸无辜。 哪、没、有?! 喜鹊眼前金星乱冒,好不容易才抑下失控痛扁陌生男子的冲动,咬牙切齿的警告道:“总之,雷霆大人的形象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你是真心待他好,就得顾全他的立场,尤其是千万不能让这种话传到皇上耳里,听到没有?” “你这么顾全他的立场,在乎他的形象啊!”妖艳美男子一脸恍然大悟,“你该不会也喜欢上他了吧?” “我才没有!”她小脸涨红了,嚷嚷。 “也对。”他上下打量她娇小如豆苗的个头,沉吟道:“你俩确实是不太般配。” 不知为何,喜鹊听了这话忽然有种强烈想杀人的欲望。“不跟你说了!”她气呼呼跑了,忽地又停住脚,回头握着小拳头狠狠威胁道:“要是再让我听到哪儿有这种传言,我就找你算帐——抓你去浸猪笼!” 妖艳美男子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好半晌后,嘴角缓缓地往上扬。 “小麻雀护着大老虎,有意思,真有意思。” 连续三天,范雷霆都没有再见到那个吱吱喳喳的小人儿出现。 清晨,他高大伟岸的身躯默默坐在床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却始终没有等到。 原来会出现在门外的清脆扰人嗓音没有了,每日会轻轻巧巧、细细为他梳发的那双白嫩小手也不在了,就连在校阅台上时,他都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是他把她吓跑了吗? 他的心沉得像是压了三山五岳,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 “头儿。”门外响起轻敲,寒兵露面,小心翼翼唤着。 范雷霆缓慢地抬起头来,“嗯?” “听说喜姑娘病了。” 话声未落,只觉一阵旋风狂猛而至,寒兵已经被一双铁掌箍住了胳臂,大力摇晃起来。 “她病了?几时病的?严不严重?请了大夫没有?喝没喝药?为什么现在才回报?”范雷霆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咬牙切齿了。 “头儿你、你冷静点,冷静点。”一向沉默寡言的铁戢开口安抚,一边努力将被摇晕了的寒兵拖出头儿的“魔爪”之下。“刚刚属下请了大夫了,现在应该在诊治喜姑娘——” 眼前一花,那状若疯狮的大男人已经不见了。 铁戢顿时呆若木鸡。 寒兵终于幽幽转醒,抖着唇瓣说了一句:“完了。” “你是说……”铁戢还没回过神来。 “有那种夫人,将来咱们还有好日子过吗?”寒兵欲哭无泪。 早晚会被乱点鸳鸯谱,霸王硬上弓,捆了扔给某个如狼似虎的…… 呜。 “现在申请外调来得及吗?”铁戢也抖了两下。 “你说呢?”寒兵哀怨地白了他一眼。 他们生是头儿的人,死是头儿的鬼,还能外调到哪儿去? 就在两名副统领怨嗟悲叹终身不保的当儿,在万年红娘居里,因遭受重大精神打击而卧病在床的喜鹊才刚刚送走了大夫,有气无力地爬回床榻上。 砰地一声,房门碎成了一地碎片。 她惊吓地回过头来,还未看清楚眼前是怎么回事,已被紧紧拥入了一具强壮温热的胸怀里。 许是她病昏头了,怎么觉得这气息好熟悉、好好闻、好…… 吓! “雷霆大——”她三魂瞬间吓飞了七魄。“人?:” 此时此刻牢牢将她搂在怀里的,不是范雷霆还有谁?“你病了?几时病的?严不严重?请了大夫没有?喝没喝药?”他的吼声嘶哑惊痛。 震得她发热昏胀的耳际一阵轰轰然,只觉得又打雷了,可是为什么这吼得她耳朵发痛的雷声,却又令人感到出奇的温暖,刹那间,满胸的惶然无措全蒸发无踪。 连带平抚治愈的,还有她这一颗三天来,揪疼不安的心啊…… “哪儿难受,倒是跟爷说一声……”怀里的柔软身子烫得似火炉,范雷霆一个心焦,手忙脚乱地急急将她推回床上,“爷去请大夫!” 倏地衣角一紧,他低下头看着紧紧攒住自己的白嫩小手,“喜子?”“大夫来过了。”她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病还是因羞,脑子乱糟糟成了团浆糊,可这点印象还是有的。“说配了药,待会儿就送来。” 他松了一口气,黑眸布满关切之色。“怎么病了?” 听见他的问话,喜鹊泛红的脸变得有些苍白,内心交战不已地咬着下唇。 总不能承认说是自己急怒攻心,这才病倒的吧? 话说回来,这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就……就是有特殊癖好的,为何还总爱对她手来脚来,做出一些令人胡思乱想的暧昧举止? 一想到这儿,她又开始懊恼沮丧嗟叹了起来。“唉。” “是因为爷的事让你累病了吗?”他守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得清楚明白,喜鹊嗫嚅了半晌,想问些什么,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心情沉重地摇头。 对这男人,她真是越来越不懂,也越来越迷茫了…… “对不起。”一声叹息低低响起。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你刚说啥?” “爷不该误会,令你难做,”范雷霆心一绞痛,强迫自己硬挤出这剐心的话,“以后不会了。” 虽然道歉这种话自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自动从天上掉下来还稀罕难得,可是她在万分感动之余,还是搞不懂他后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欸? 喜鹊怎么有种感觉,好像她和雷霆大人始终线头没搭到一块儿,谁都不了解谁的明白啊? ……不行了不行了,她的脑袋早被高烧折腾得头晕脑胀,又见到他忧医的脸庞在面前晃动着,揪得她一颗心古怪得难受,突然有股冲动想将他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 她脑子烧坏了不成?! “唉……小的可以先睡一觉吗?”她闭了闭眼,越想脑子越混沌。“睡醒了兴许就有力气回大人的话了……” “嗯,好。”胸口纠结着陌生无解的闷痛拉扯,吐不出也吞不下,他只能默默地颔首,就要识相起身离开。 陡然间,他的大掌被一只微烫的小手抓紧。 范雷霆诧然回头,黑眸跃现了不敢置信的惊喜,看着她因高烧而通红的小脸蛋。 “别走。”她小小声道。 再顾不得深思细忖些什么,就是本能地不想他离开自己身边…… “嗯,不走。”他坐回床边,大手坚定地裹握住她的小手。“爷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喜鹊脸上浮起一抹欢喜,嘴角弯弯微翘,这才安心地靠着他的手掌,闭上眼,沉沉睡去。 他就这样稳稳地守着她,护着她,三天三夜来折磨了个天翻地覆的苦楚,在这一瞬间,云散天青。 凝视着她充满信任的、甜甜酣睡的圆脸,尽管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没两样,呼吸声也因生病而粗浊浓重得似打铁的风箱,可他还是仿佛听见了自己左胸处,一颗心直直失速沦落、深陷到底的声音。 总归一句,这就是命啊! 喜鹊这一病,足足在床上又躺了五天。 其实她喝了两天的药之后,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已是感觉好多了,可偏偏范雷霆见着她想下床的动作,又是一阵横眉竖目的暴吼,她为了避免自己往后得在耳聋的情况下过日子,只好乖乖躺回床上当饭来张嘴、茶来开口的废柴。 这几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连晚上睡觉都是靠在床沿闭目养神就打发过去了。 五天后,她脸色红润了许多,他却是满面于思、疲惫憔悴了不少,然而那双黑眸依然炯炯有神,每每盯得她小心肝卜通卜通乱跳、慌乱不知所措。嗳嗳嗳,这都是怎么了? “雷霆大人,你这五天怎么没进宫当差?”在苦着脸喝完十全大补药汤之后,她突然想起,抬头问道。 “爷已向皇上告假了。”范雷霆轻描淡写地回道,把准备好的仙楂果塞进她愕然张大的小嘴里。“咬着,甜个口。” 仙楂酸甜滋味在唇齿间弥漫了开来,冲淡了苦涩的药味,她满足地唔了一声,可咬没两下,又觉不对。 “你这样告假,不要紧吗?” “还好。”他替她拿过了喝残的药碗放到花几上,又立刻回来守在她床边。 “还什么好啊?”见他这副不干己事的淡然神态,喜鹊不禁有些焦急跳脚。“你是十万御林禁卫军的总教头,没在皇城里守着,要是被言官参上一本一或是教有心人趁机钻了空子该怎么办?还有还有,我听说那个沐将军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早想取你的位子而代之——” “你怎会知晓这等朝政之事?”他有些诧异,随即脸色一沉,“寒兵那个碎嘴的。” 她脸色一僵,有些心虚尴尬地嘿嘿干笑了两声。“就,大家也是关心大人你,多聊了两句嘛!” 说也奇怪,那两尊门神最近也是有事没事就往她的万年红娘居跑,而且都还是趁他稍稍离开去煎药或洗沐时,突然咻地飞进来跟她哈啦个几句。 喜鹊忽然觉得这几天生病的好像不只有她。 “不碍事的。” “耶?”她迷惘地瞅望着他。 范雷霆手上拧妥一方干净帕子,自然地帮她擦擦嘴边,对摺后再仔细帮她拭手,语气再平静不过地道:“该吩咐叮嘱的,爷都交代好了,至于沐将军,更不用理他。”“可是……” “你先养好病再说。”他凝视着她,“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闻言,小圆脸瞬间红透了。哎哟,干嘛又天外飞来这么一句教人浮想联翩的话呀? 话说回来,雷霆大人为什么最近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总对她这么好,这么体贴入微?难道他是要和她…… 姊妹相亲?! “咳咳咳……”喜鹊活像喉头卡了颗卤蛋,一时气窒,呛得连连猛咳起来。 范雷霆面色一紧,焦急地替她拍背。“怎么了?难道刚刚的药吃错了不是?” 你他姥姥的才吃错药咧! 她咳得脸色激动涨红,气急败坏地恨恨白了他一眼。 可是见他一个高大汉子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满脸关怀忧心,所有在喉头排队准备轮番飙出口的狠话,全又给咽回了肚子里。 “唉。”她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人爱成天伤春悲秋、长吁短叹了。 当这个世界演变成你看不懂也问不得的尴尬矛盾伤神纠结局面时,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叹气而已啊。 唉,君本英雄也,奈何做美人兮? 那他的这门亲事,她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你的表情很奇怪。”他突觉一阵心惊肉跳。 “再奇怪也没你的奇怪。”她抛去了一个极度哀怨的眼神。“唉,算了,只要你总教头高兴就好。” 第十章 范雷霆一脸纳闷,却也不知该从哪儿释疑起。 “我已经没事了,明日就可以照旧随大人进宫当差了。”幽怨归幽怨,她还是忍不住为他的差事着想。 “以后你好好在家安心将养身子,不用再做爷的贴身长随。” “你——”她又是一个倒噎险险岔气。 难道他当真决定要放弃回归正道之途,彻底断袖断到底了吗?: “想什么呢,脸这么发青?”他摸摸她的头,柔声道:“爷不是不信你,不让你跟在爷身边,而是礼亲王爷不日回返京城,朝中琐事繁杂,爷无法分神看顾,怕你会受什么委屈。” 讲得那么好听,还不是新人娶进门,媒人踢过墙……不对,他甚至连娶都还没娶哪! 一想起威猛剽悍、英气昂藏的范雷霆怀里拥着那妖艳美男子的情景,喜鹊心口就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气苦闷疼怨愤。 这是什么世界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不跟就不跟,有什么了不起! 根本就是从头到尾戏耍她一场,害她一片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喜鹊气得索性把范雷霆的庚帖塞进漆金钿花柜里最深处,压在几个恶名远播的淫员外庚帖底下。 “哼,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我不会自己转哪?”她气呼呼地抓过许久未搭理的那一叠委亲庚帖,“求人不如求己,老娘就不信凭我七世以来累积的功力,这两个半月内会做不成十一桩亲事?” 歪瓜还有烂枣来配呢,就算不是金玉良缘,反正只要王八看绿豆对得上眼的,愿意拜堂成亲就算了事,就算到时不合规格,玉帝大人不承认,那她也认了! 这就叫迟到总比不到好吧。 她将这一叠男女双方庚帖搂在怀里,略整了整衣衫,把她的所向无敌小红帕朝襟边一掖,大步流星就走出万年红娘居。 喜鹊费了好一番唇舌,总算说动了隔壁家的老王愿意和对街的刘姊儿相亲,甚至还特意打听了今儿说书的茶博士不在,这才兴致冲冲地帮两人安排在茶馆二楼的雅座里。 “这儿茶品好,点心佳,风景一流,是最适合俊男美女吃茶聊天谈心联络感情的了。” 她眉开眼笑地热切招呼着,不忘偷偷用力捏了一把用帕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刘姊儿。“这街坊邻居一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认真说来老王也算是自己人,刘姊儿你就用不着这么害羞了,多跟人家聊聊嘛!” 刘姊儿羞答答地唤了一声,“不知王哥儿平时有什么嗜好呀?” “杀猪。”老王肉腾腾地挖着鼻孔。 喜鹊笑脸一僵,忙接下话去,“说起老王这一手刀法可真是出神入化,古人说游刃有余就是在说他。瞧刘姊儿这纤纤弱柳的身子,要是有福气做了王家媳妇儿,保管日后顿顿有肉滋补,指不定很快就能养上个胖娃娃,给婆家开枝散叶,老王你说是不是?” 老王却是不解风情,小气巴拉得坦坦荡荡。“可俺杀的猪是要卖钱的。”眼见刘姊儿满脸春情被怒火取代,喜鹊心下叫糟,正要圆话,突然包厢门响起了一阵急促猛敲。 “谁啊?没看到这儿正忙着吗?”她咬牙憋住火气,小脸绷得紧紧的走去开了门。“小二哥,你这么死命地敲门是为哪桩啊?”“喜姑娘,你莫见怪,小的不也是急了吗?”店小二搓着手,神色尴尬。“实在是有贵客上门,偏偏所有的包厢全满了,这不,掌柜的命小的来跟喜姑娘商量一声,能不能把位儿让让,今日的茶水点心权收半价就好。” 真是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能呛着牙缝! “小二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人说先来后到,你们开门做生意的怎能大小眼,为了贵客就撵了熟客,教我们这些熟客寒心不寒心哪?往后还能对你们茶馆有消费信心吗?”她也火了,嘴角挂着笑意,可字字都是绵里针。“小的知道喜姑娘是咱们茶馆的老客了,见熟三分情嘛,这才好意思来跟你商量商量,要是换作其他不懂得体贴商家的客人,我们还懒待开口求人呢!”小二哥也是有练过的,那脸色说多谄媚就多谄媚,一番话堵得人连想说个“不”字都不好意思了。 可她谁啊?她可是信鸟喜鹊耶,论耍嘴皮子,要她认了第二也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喜鹊索性一挽袖,笑咪咪地斜靠在门边,“哟,小二哥这嘴真是越来越巧了,被您这么一说,我若不让座倒是我的不是了。”“多谢喜姑娘——”店小二大喜。 “慢。”她圆脸上眉儿弯弯,笑意甜甜。“要让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们才刚刚坐下,屁股都还没坐热呢,连茶水也都还未喝上一口,既然小一一哥这般好声好气的求着我们让,那等我们吃完了点心喝完了茶商量完了婚事看完了风景赏完了月色之后,我们就让了,好不?” 店小二差点惊急攻心、口吐白沫。这这这……现下还没到晌午,等她看完了月色都什么什么时辰了? “小二哥下楼仔细当心,待会晚上结帐见。”她回过身去,对看傻了眼的老王、刘姊儿淡淡一笑。“咱们刚刚说到哪儿啦?” 就在此时,一个凶霸蛮横的声音怒腾腾地出现在门口。 “店小二,你干什么吃的?本将军让你清个座带位,你躲懒瞎混到哪里去了?” 这声音……这阴阳怪气的尖刻语气…… 喜鹊脸上闪过了一抹惊心——不会吧?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她一回头,就发现自己直直对上了一身锦袍衣饰、张扬跋扈的沐将军。 “你?”沐将军见着面前这一张颇为面熟的小圆脸,有些微怔,随即瞪大了眼睛。“你是女的?” “这位大爷,我们认识吗?”她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练得不错,脸不红气不喘。 相较之下,老王和刘姊儿被这一连串变故弄得眼花撩乱,再加上一听是个将军来了,登时抖缩了起来。 “喜、喜姑娘……要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刘姊儿毫无义气地立马夺门而出。 老王则是吞了口口水,一辈子从没这么反应灵敏俐落过。“你们忙、你们忙,俺回家煮下水去——” 瞬间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就剩被堵在包厢里出不去的喜鹊,还有大剌剌堵在门口不让她出去的沐将军。 “原来你是女的。”他那张阴沉的脸庞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意里满是轻蔑不屑。“瞧范雷霆平时一副大义凛凛道貌岸然的模样,没想到偷起色来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个女人都敢公开带进带出、白日宣淫,果然也是个人面兽心的——娘的!你竟敢泼本将军茶!” “对啊一我也觉得这杯茶拿来泼将军的尊容还真是糟蹋了。”她皮笑肉不笑,慢吞吞地将空杯子往桌上一放。“不过能怎么办呢?将军就是一副欠人泼的样子,我怎能驳了您的面子呢?” 他骂谁都行,就是不准侮辱她的雷霆大人! “你这不知死活的小泼妇——”沐将军勃然大怒,扬手重重甩了她一个巴掌。 喜鹊万万没想到他堂堂大将军说动手就动手,小脸被打得一歪,身子也踉跄朝后跌了去,哗啦啦地撞倒了满桌杯碗。 她只觉脸蛋火辣辣的剧痛窜烧了开来,脑际嗡嗡然,眼前更是一阵一阵地发黑。 可尽管头疼欲呕,喜鹊依然咬牙撑起了身子,呸出了一口咸腥鲜血,怒目而视。 “将军不去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却来打一个女人,你还真好意思。” “别以为有范雷霆给你撑腰,本将军就不敢杀了你!”沐将军陡然变色,眼底杀气乍起。 “将军当然敢。”她脸颊肿起来,却还是抬头挺胸,夷然不惧地道:“只不过惹出了这般大阵仗,楼上楼下想必人人都听见了将军您是在和一个小女子争座,若是待会再见着我尸横当场,呵,这天子脚下流言可传得最快了……” 她底下的话还未说完,沐将军已听明白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顿时有些骑虎难下。 可同时,他眼底也不禁掠过了一抹不情愿的激赏。 范雷霆的女人,还真是个胆大的。 喜鹊头痛得像快炸开了,小手摸着剧痛难当的肿胀脸颊,突然也生气了起来——这一巴掌掴得她变成了猪头似的,接下来十天半个月的教她还怎么出门见人? 可恶,回家后她一定要翻翻黄历,看她今年是不是犯了太岁星君,忘了祭煞酬神,不然怎么会从初一倒霉到十五还没完哪? “哼,看在你个丫头片子还挺有种的份上,本将军今天就饶过你这冲撞朝廷重臣的大罪!”沐将军重重一哼,拂袖扬长而去。 果然官字两个口,爱怎么说都可以。 喜鹊双手捧着晕眩疼痛的脑袋瓜,一步一步地蹭出雅座包厢,在心底将沐将军给痛骂了个八百遍。 喜鹊一路上都用红帕子捂着头脸,生怕给左右邻居见了指指点点、徒增笑柄。 出师不利,还外带了个猪头脸回家,如果今天事情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她应该也会觉得很好笑吧! 喜鹊忍痛汲了桶冰凉的井水倒进盆子里,边打湿帕子敷脸边咕哝。 “你的脸怎么了?!”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宛如雷声隆隆劈下来。 她敷脸的手一僵,突然发现今天的霉运原来还没过完。 为什么在睽违了“漫长”的三天之后,终于又出现在她面前的剽悍英伟大男人,会如此恰恰好地遇上她变身天蓬元帅的凄惨落魄相,不知现在假装是隔壁家的来借酱油还来不来得及? “你的脸,是谁伤了你?”范雷霆修长大手轻柔怜惜地想碰触她红肿瘀紫的脸颊,却又怕弄疼了她,可下一瞬他就怒火狂飙,气得想杀人。“告诉爷,爷乱刀剁了他!” 她闻言骇笑,却又心下一热,不知怎的鼻头就酸了起来。方才被掴都没哭,可现在一股灼热泪意夺眶而出,豆大的泪珠啪答啪答地掉了下来。 吓死她了,刚刚在茶馆里,她有一度以为自己会没命,若不是嘴巴一向比脑袋快,一张口那些话就哇啦哇啦自动滚了出来,说不定她早被那个暴虐将军就地正法了。 喜鹊这么一哭,范雷霆纵然身为十万禁卫军总教头,素有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弹指间强虏灰飞烟灭之能,顿时也慌了个唇白面青、手忙脚乱。 “不、不哭了,咱不哭了。”他心慌意乱地将她扣入怀里,只觉胸口绞拧得紧。“等你好些了,想说再说——爷不逼你。” 她在他温暖厚实的胸膛前尽情痛哭了一场,半晌后才大雨变小雨,小雨变间歇的抽噎、吸鼻子。 “没人打我,我自己摔的。”她把鼻涕眼泪全糊在他的衣服上,小脸清爽了不少,仅剩鼻头和肿胀的脸颊犹通红,闷闷地道。 “当爷眼珠子安假的?看不出你颊上的五指痕?”他又是心痛又是愤慨,“说,是谁?” 她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闷声不吭。 怎么说那个嚣张跋扈讨人厌的沐将军也是个大官,又和他同为一殿之臣,要是雷霆大人当真为了她和对方杠上、彻底撕破脸,演变成腥风血雨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时候她祸就闹大了。 一想到他可能会面临到性命堪忧的危险,她的心瞬间高高地悬到了嘴边,什么委屈什么难受什么气愤统统都不当一回事了。 她只要他好好的,毫发无伤地站在他面前就好。 第十一章 “怎么没见寒副统领和铁副统领?”喜鹊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先回答爷的问题。”他微眯起眸子,刚毅嘴角抿成了一直线。 “今儿天气真不错啊。”她索性含混到底。 “你——”范雷霆脸色沉郁,可见她红肿可怜的小脸,心下又是一疼,只得暂且先将千刀万剐复仇这件事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往屋内走。“寒兵和铁戢当职,今日不会出宫。” 话说回来几日不见,为何她开口“关怀问候”的却是他们二人? 他心里满满不是滋味,可又惦挂着她的伤势,待扶她入厅里坐好后,自怀中取出一只黑色小罐,旋开盖子挖了一大坨上好治伤灵药,轻手轻脚地为她抹上肿胀瘀血的面颊,手势之轻柔,生怕一不小心又会碰疼了她。她傻傻坐着,屏气凝神地感受着他怜惜的抚触,心底又是欢喜又是茫然,浑然不知此时此刻澎湃荡漾在全身上下的酸甜忐忑恍惚感,究竟都是怎么了?雷霆大人为什么连为她上个药,都要用上这么热烈又心疼的目光盯着她? 他这么做就不怕她心生误解,误以为他是对她——对她—— 唉!他对她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姊妹相亲”吗? 思及此,喜鹊心念一动,忽然有些冲动想问他和那妖艳美男子究竟怎么结下的孽缘,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若是捅破了这层薄纸,惹得他恼羞成怒,说不定往后就再也不愿见她了。 她呼吸一窒,一颗心紧紧绞疼了起来。 不行不行,再怎么搞不清楚状况也不能冒此大险,姊妹相亲就姊妹相亲好了,总比往后再也见不到他强。 喜鹊一颗心颠三倒四翻来覆去,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叹息。 可她始终忘了弄清楚最关键的一件事—— 自己究竟为何为此失魂落魄至斯?难道是她打从心底一点都不想他只是拿自己做姊妹相待吗? “还是弄疼你了吗?”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有些不安。 “不是的。”她低垂粉颈,也不知为什么有些郁郁寡欢。 范雷霆还以为她是在记怪自己这几日都未来看她,不由微感歉然,解释道:“王爷后日到京,这阵子宫廷内戍务繁重,恐要等王爷一个月后回返藩地,方能好些。” “大人不用解释,小的明白的。”她又叹了一口气,忍了半晌,最终还是半真半假地试探道:“那这一个月,大人不就没空相亲了?” 他脸上歉疚之色瞬间僵凝。 她久等不到回答,不由奇怪地抬眸朝他望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登时寒毛一炸,久违了的心惊胆战再度翻江倒海般当头没顶而来。 他他他又变脸了,又变脸了啊啊啊! 喜鹊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可是一时之间又能逃到哪里去?幸亏范雷霆在一番恨恨得咬牙切齿,全身骨骼发出愤怒的辟哩啪啦骇人不祥响声后,凶猛目光瞥见那肿得像馒头的楚楚小脸,心下抽紧,所有滔天怒气霎时消散无形。 “别说胡话了。”他缓缓舒出一口憋闷良久的长气,无奈地道,“有心思想着旁的闲事,不如好好将养身子。” 喜鹊眨了眨眼,小嘴诧异地张大了。“嗄?” “饿不饿?”他面色又恢复如常。 “有一点。” “到一品酒楼如何?”他记得她很爱吃那儿的菜。“好——”她突觉不对,连忙改口,闷闷不乐地道:“不好,我现在这猪头三的蠢样,才不要出去招摇过市徒增笑料。” 他抑下笑声,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那回总教头军府吃?” “贵府厨子手艺好吗?” 他想了想。“圣上赐下的前大内御厨,应当不错。” 她眼儿亮了起来。“我要吃我要吃!” 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模样,范雷霆心情顿时也大好了起来。“爷的行雷就在门外。” “那还等什么?”一时乐过头的喜鹊主动拉了他的手就朝外走,边叨叨絮絮。“虽然小的现在嘴也破牙也软胃也疼,可喝点山珍海味熬的粥粥水水什么的总行吧?走走走,喝汤了喝汤了,我饿死了。” 他的眸光落在那紧紧抓着他的雪白嫩手上,嘴角满足的微笑逐渐变化成了傻笑。 不过,该办的事他绝不会忘记。 两日后的黄昏,禁卫军赵冬乖乖到万年红娘居报到,并且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总教头大人昨天半夜三更时分,只身一人前去砸了沐将军府,并且把沐将军揍趴在地,让其断了三根肋骨、碎了两颗牙还折了一只胳臂。 此事惊动朝野,言官弹劾的奏摺如雪片般飞抵皇上龙案前,要求圣明天子重惩本该戍守皇城安危、却反倒带头作恶的禁卫军总教头范雷霆。 “然后呢?然后呢?”喜鹊惊得一把掐抓住赵冬的手臂,疼得他皱起了眉。“他要不要紧?他要不要紧?” “喜姑娘莫担心,头儿乃皇上股肱重臣,地位无可动摇,至多只是受斥罚俸三个月,其他不要紧的。”赵冬连忙解释,边暗自抽回惨遭踝躏的手。 “都是我害的……”她脸上的五指痕已消,但瘀青的脸依然令人不忍卒睹,此刻听见这大变故,心下又是焦灼担忧又是自责,眼圈儿立时红了起来。“可我什么都没说,他是怎么知道沐将军打了我一巴掌的?” “天下没什么事是瞒得过头儿的。”赵冬骄傲地一挺胸膛。 喜鹊满心满怀矛盾不已,既是有些欢喜他为了帮自己出口气,甚至不惜大闹将军府,可又想到他是为了自己才做下那等大错来,惹来朝臣议论抨击,连皇上都给惊动了,她就内疚难过到极点。 如果他也和忠牛、天兵天将一样,因为她而蒙受大祸,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谏自己的! 晶莹泪珠在眼眶隐隐滚动,她呐呐地问:“那他现在呢?他现在在哪里?我、我可以见他吗?” “头儿现在……”赵冬眼神有一丝闪烁。 喜鹊一颗心沉了下去,眼泪就这样哗地流了下来。 “哎呀!喜姑娘,你、你别哭呀!”赵冬一时慌了,“头儿没什么事,真的,既没缺胳臂也没少腿的……” “你用不着骗我了。”她鼻头一酸,哽咽之声更浓重了。“他肯定被皇上下令打罚了对不对?是不是拶手指滚钉板还被鞭刑了?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有没有找大夫医治?你——你倒是说呀!” 赵冬被她那含悲带愤痛哭流涕搞得措手不及,反应都反应不过来了,何况是回话? “那你们寒副统领呢?铁副统领呢?他们在哪儿?”她抬起泪汪汪的小脸,一脸凶恶迫切地道:“你不肯说,那我亲自去问他们——” 赵冬急了,只得冒着泄漏“军机”之罪,冲口而出:“喜姑娘,属下没有骗你,头儿他真的一点事都没有,这不,今天晚上还蒙受皇上荣宠钦点,奉旨受邀参加礼亲王爷召开的盛宴呢!”啊? 喜鹊满脸断线珍珠就这样僵硬尴尬地挂在半途中—— 那她刚刚到底是在嚎丧个鬼啊! 七世投胎以来的第一次,她忽然强烈怀疑起,当初吞进腹里的仙丹药渣是不是已然消化殆尽、半点药效都不存了? 要不,她怎么会有脑袋越来越蠢到家的迹象…… 这是一场华丽丽的盛大欢宴。 地点选在礼亲王于京城近郊购下的宽阔庄园子内,此圜靠近南山,蓊郁绿林青翠,高山流水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赴宴而来的都是朝中极具影响力的文武官员,各方势力齐聚一堂,不过是各有盘算、各怀鬼胎。 诸如此类的场合,范雷霆向来是不露面的,所以今晚他一出现,立刻引起宾客惊讶哗然。 惊讶的是礼亲王竟有此份量请得动皇上身边头号重臣参宴,哗然的便是这位重臣今早才被言官弹劾,说他目中无人、欺陵朝中大臣。 但见礼亲王亲自出迎,一张国字脸笑得眯了眼,就可知道范雷霆的参宴对他而言意义有多重大了。 “睽违一年未见,本王着实好生想念。雷霆啊,你果然还是这么英姿焕发,我见犹怜啊,哈哈哈!”礼亲王欢喜到话都说不全了,“来来来,本王今日一定要与你痛饮百杯,不醉不归!”“王爷客气了。”范雷霆淡淡开口。 走入大厅后,礼亲王就硬拖着他上了主桌,扬袖一挥,命令道:“来啊,上酒,开宴!” 丝竹声起,献舞美人曼妙而出,一时间酒香菜香胭脂香,乐声笑声喧哗声交织成了一片热闹哄哄。 正上到第四道“百鸟朝凤戏明珠”的当儿,但见礼亲王对某处使了个眼色,丝竹声歇,美人欠身行仪而退,文武官员们尚酒酣耳热欢聊不绝,范雷霆握着杯子的手略微一紧,神色虽淡然,却已是进入戒备状态。 就在此时,轻纱帘幕缓缓拉起,在悠然的古琴声中,一个窈窕优雅的身影惊若翩鸿、踏足若莲花冉冉盛开般地款款而来。 刹那间气氛一静,所有官员皆忘了吃喝聊笑,神魂全被这宛若洛神仙子般的动人娇影吸引住了。 范雷霆瞥了那眼熟的芳姿一眼,随即眸光低垂,平静地喝完了杯里的酒。着一袭杏黄色云裳的丽人来到跟前,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欠身福了一福。“给父王请安,见过诸位大人。范大人,自去年一别至今,甚为惦念,不知大人别来无恙否?” 所有的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全投向了范雷霆。 “有劳郡主挂记,微臣愧不敢当。”他神色有礼而疏淡,依旧不卑不亢。郡主娇若牡丹的娇容浮起红晕,眸光如醉,想说些什么,又害羞地望向礼亲王。 “呵呵呵,此乃本王的掌上明珠,也是皇上金口赐封的‘福容郡主’。”礼亲王朗声笑道,一脸宠溺地牵过女儿的手拍了拍。“诸位有所不知,本王这宝贝女儿跟范总教头可真是有缘,去年本王返京为皇上贺寿,居然有那不长眼的贼子刺客胆敢在半路对本王车马下手,幸亏范总教头及时现身救了郡主和本王,这才没教那等可恶逆贼得逞。雷霆啊,这份天大功劳,本王一直记在心里呢!” 众官员对去年王爷受刺之事略有耳闻,可怎么也没想到救了王爷和郡主的,正是戍守皇城保卫天子安危的范雷霆,一时间,众人也赞叹吹捧了范雷霆一番。 “这本是下官职守分内之事,不足挂齿。”他见礼亲王把注目的焦点全引到了自己身上,不禁有些头疼。 他又如何不知礼亲王心底打的是什么样算盘? 看来就算是奉命而来,此地依然不宜久留。范雷霆心念甫动,就要藉辞告退,礼亲王已是挥了挥手,一份金瓯玉盏已被恭恭敬敬送了上来,由福容郡主亲自执壶,巧笑倩兮。 “虽说范总教头始终坚不受礼,可本王和郡主又岂是受恩不报之人?”礼亲王笑吟吟道:“来来来,咱旁的客套话就莫说了,郡主亲手致谢的这一杯酒,雷霆,你总不好不赏脸吧?” “谢范大人相救之恩,仅以此薄酒一杯,敬谢大人。”福容郡主声若黄莺,眸光婉转,一旁的人光是听着都要醉了。 见众人妒羡到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范雷霆却是脸色越来越紧绷,可也不能当众扫了王爷和郡主这个面子。 喝酒倒不怕,怕只怕今日这酒一喝,将来流言四起、后患无穷。 第十二章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这杯酒若不接不饮,也会落得了个“失礼妄为、冲撞皇亲”之嫌。 两相权衡之下,他还是只得伸手接过了郡主敬的这杯酒。 “谢王爷、郡主‘赏酒’。”他刻意加重了那二字,弦外之意不言可喻。 就是一个纯粹赏酒,一个纯粹喝酒便罢。 礼亲王脸上笑容有一丝尴尬略僵,却是一闪而逝,又复和颜悦色。 范雷霆将手中美酒一仰而尽,有礼地将空杯放了回去,随即低垂目光,不再多言。 “好!”礼亲王抚掌大笑,“这才是恩怨分明、慷慨磊落的好男儿!” 福容郡主却是眸光喜悦中又有一些幽怨,好似十分失望他连话都未再跟自己多说一句,可酒都敬完了,她也只得怅然若失地退回父王身边,礼亲王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本王今日好开心,大家继续喝,谁都不准逃席啊,哈哈哈哈!” 悦耳的丝竹声再度欢然响起,福容郡主在丫鬟搀扶下退入内间,另一拨娇美舞伎鱼贯而入,清歌曼舞,如蝶翩翩,场面瞬间又热闹沸腾了起来。 热、很热…… 范雷霆只觉头昏昏沉沉,却仍死命想维持住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可体外一股明火,体内一股暗火熊熊窜烧成了漫天烈焰,他汗流浃背,大掌狠狠地掐握住床沿,用力之大几乎碎断了那上好坚硬的紫檀木这里是哪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范雷霆极力睁眼,眼前隐隐约约见到的是绦纱绣帐,鼻端嗅闻的是幽香扑鼻,这、这是女子的闺房…… 浑身热血沸腾,不知几时狂烧的欲火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理智,想运功挣扎排出自那口酒液入胃后,便狂野释放的古怪灼热和酥软感。 可恶,他被下药了! 早就知道礼亲王老奸巨猾心怀不轨,可他提防了一整晚,最终还是败在那一杯福容郡主的酒上。 他嗅闻得出酒无毒,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下的竟是无色无味的春药! 堂堂一国王爷……居然使出这下三滥的青楼招数…… 他恨得几乎咬碎牙关,可就算是得一掌拍死自己,也胜过被礼亲王和郡主奸计得逞。 “范大人。”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个温柔羞涩的嗓音怯怜怜地响起,“请莫怪容儿不知羞,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 不,滚!滚开! 他锐利的双眸被激 情 欲 望烧红了,身下阳刚火热债起肿胀如铁,敏锐地警觉到那女子幽然香气袭来,他大口大口喘息着,热汗自额际落下,胸前的衣襟早已扯开了好透透气,可狂野叫嚣的欲 望却越来越猛。 电光石火间,迷濛昏沉的脑中闪现了一张笑咪咪的小圆脸,范雷霆大大一震,心神有刹那的清晰空明—— 爷的小喜鹊。 他狠狠咬破了舌头,尝到了满口的咸腥血气,在那阵足以暂时驱散迷雾的剧烈痛楚消褪之前,高大身子猛地破窗而出,将那一声愕然惊呼远远地甩在身后。 “范大人——” 逃!无论如何一定得尽速逃离礼亲王的势力范围!“什么人一”王府护卫被惊动了,可他们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划破长空而去,快得就像是自己的错觉。 范雷霆勉力提振着最后一口真气,施展轻功箭般射出了王府别院,足尖一落在院外,冷汗热汗狂流,他颤抖着吹了一记哨声,在众多尚未离席的车马中,飞奔出一匹浑身玄黑的高大骏马,正是他的坐骑行雷。 行雷极有灵性,默契十足地在他跃上马背之后,全然不用驱策地狂撒四蹄,闪电般消失在往京城方向的沉沉夜色中。 一人一骑总算赶在城门夜关时奔进了东城门,骑在马背上的范雷霆以内力压住药效,在半昏半沉的恍惚之间,依然警觉到身后那阵追赶的蹄声逼近。该死!难不成还想抓他回去逼亲洞房不可! 豆大的汗珠直流,早已湿透了衣衫,下腹激烈的痛楚渴望和满心满怀的怒火交融成了一片狂愤—— 绝、对、不、能、失、身! “行雷……到喜儿那里……”迷迷濛濛之间,他想也不想地低 吼 一 声。 行雷昂首嘶鸣,狂奔过京城大街,将后头隐隐可见的追兵甩开了一大段距离。 万年红娘居里,寝房依然燃着烛火,有个娇小身影苦恼地叼着根毛笔,呆呆地对着窗外月亮发呆。 她真的应该开始帮刘姊儿和老王拟定相亲相爱作战计划了…… 可是打从磨好了墨,摊开了纸,拿稳了毛笔之后,她已经这样发呆了两个时辰,满脑子装的不是作战计划内容,而是那个为她砸了将军府、揍了沐浑球的那个“他”。 喜鹊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苦恼中夹杂着欢喜,忧心里又盛开着感动,忐忑不安和春情荡漾交错、纠缠得难分难解,真是一字记之是乱啊! “雷霆大人不知道怎么样了?”她索性把笔一扔,双手撑着下巴,开始对月叹息。 就在此时,砰地一声,房门忽然被一股力道震开。 她大吃一惊回过头去,小脸瞬间焦灼得变色了。 “雷霆大人?!你怎么了?” 喜鹊从来没有看过他这般发散衣乱狼狈不堪的惨状过,二话不说赶紧跑去扶他。 “离……离爷远点……”范雷霆呕出了一口鲜血,呼吸灼热急促,那熟悉的甜香绕鼻而来,几乎击溃了他好不容易维持住的薄弱自制。“去、去打井水来……浇在爷身上!” “你说什么傻话啊?又叫谁离你远一点?”她心焦如焚又难过不舍,努力撑扶起他高大沉重的身子,急得开口骂道:“你都成这副模样了还浇什么凉井水,不要命了吗?想我担心死吗?” 她冲口而出的话令范雷霆心底一阵翻腾悸动,有种强烈得要命、却无关乎欲火的幸福感淹没了他。 刹那间,他再也抑制不住澎湃如狂涛的疯狂渴念,低头攫住了她的丰润小嘴! “雷——唔——”她的嘴被堵了个严实,小脸惊羞得涨红了起来。 怎么回事?雷霆大人怎么会……会吻她,而且还是这么、这么…… 他不是只喜欢男人的吗?! 恍恍惚惚间,喜鹊小脸越来越红,脑子越来越糊涂,只觉得被他猛烈火热的吻给吻得透不过气来。 “雷霆……大……嗯唔……” 她颤抖喘息的轻吟逸出,听在他耳里恍如雷鸣电击,狂沸滚炽的失控欲火陡然稍退,下一刻胸口塞满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喜儿,对不起……”他强迫自己松手推开她,让汗水濡湿的黑发落在颊畔,脸庞痛苦得微微扭曲,脸色是烧得赤红着,可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眸却依然清亮得那般深刻而怜惜。“爷不该……我……马上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见他这样,喜鹊心下一疼,两只手紧紧抓住了他。 “王爷……”他胸口一阵灼烧翻涌,下腹热胀得悸痛不已,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勉强挤出话来,“对我下药……” 什么药?喜鹊脑中浮现这三个字,可见他热汗直流的痛苦表情,登时什么都懂了。 “什么?那个王爷竟然对你下春药要迷奸你?!”她倒抽一口凉气,火冒三丈。“那个老不羞的死兔子!这么丧尽天良下流缺德的事也干得出来!” 竟然敢对她崇拜的雷霆大人下手……还什么王爷?根本就是个王八蛋的兔二爷啦! 尽管欲火焚烧得昏沉,范雷霆闻言还是想笑,可还没笑出声,又是一阵猛烈的火热上涌,不由喘了一口气。 看他这么难受的模样,喜鹊心都快碎了,满心满脑都是“剽悍伟岸帅气的英雄雷霆大人被个老兔子陷害折磨成这样实在太可怜了”,心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甜揪扯、怜爱不舍情愫全翻涌而出,在理智出动前,她冲动地一把抱住了他。 “就我来吧!”反正一时之间这里也找不到别的男人,况且她一点也不想别的男人碰他! “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还以为自己被春药燃起的欲火烧过头,出现幻听了。 “就算失身给我也不可以失给那个老兔子!”她大义凛然地仰头直视着他,一脸慷慨激昂。“雷霆大人,小的知道委屈你了,虽然小的也不知道实际步骤该怎么做,但小的会慢慢来,也会尽量对你温柔一点的!” 范雷霆瞪着她,一时间还真不知该笑着将她紧拥入怀,还是气到一把掐死她好。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还是热汗狂流,呼吸粗喘,却死死地盯着她。 “我想想啊。”她思索着第一步似乎应该先剥掉对方的衣服,小手立刻照做,一把拉开了他玄黑色绣淡金麒麟的袍子,露出了一大片布满汗水的强壮胸肌,自言自语:“然后脱掉衣服之后是不是要再扯掉裤子——唔!” 蠢头笨脑的小喜鹊果然不大聪明啊,“义气冲昏头,主动来放火”的下场就是被这头狂猛的大老虎压将上来,赤裸裸地、火热热地吃得一干二净…… 在这激烈狂暴又疯狂缠绵的一夜…… …… 喜鹊完全下不了床。 雪嫩的肌肤从颈项以下布满了点点吻痕和红红青青的瘀紫,四肢都快散了,腰酸背痛不说,双腿之间的羞处更是肿痛得像火烧一般,稍稍一动就疼得她龇牙咧嘴想杀人。 反观那个整夜“逞凶”的大男人,完完全全是钢铁打出的身体,经过那么疯狂的一夜后,非但没有半点要精尽人亡的迹象,反而全身上下神清气爽,活力十足,连那张粗犷阳刚的脸庞都在发光。 天理何在啊啊啊? 下次她再要对他“仗义相助”之前,一定会好好记住这个血淋淋的惨痛教训! “喜儿,爷会负责的。”范雷霆在进宫应卯前,体贴地替她拭净了身子换妥衣衫,大掌怜爱地轻抚着她的头。 “不用了不用了,您忙您忙。”她小脸羞得红透,索性一头钻进了锦被里……呜呜,无颜见人啦! 他浓眉一拧,脸色瞬间一沉。“爷岂是那种始乱终弃之人?相识至今,难道还不值得你有一丝信心?” “再说啦,再说啦。”躲在锦被下的脸蛋烧得滚红,喜鹊只想赶紧将他打发走,好静下来歇口气,再仔仔细细理清这一团炸了锅的天大乱七八糟。 “喜儿!”他低沉的嗓音里已带三分怒火。 “呵,好累哦……有什么事等睡醒再说好不好?真的累死了……”锦被底下传来模糊的喃喃。 范雷霆胸膛剧烈起伏着,既感气愤又深深无奈,默默地盯着那团包得紧紧的锦被,半晌后,只得叹了一口气。“爷先进宫,你好好歇着,晚上我们再谈。” 锦被团一动也不动,想是铁了心不再多说什么了。 “谢谢你。”他眼底浮现一抹温柔,低声道,“不是你,昨夜,爷不会允自己活着。” 若是中王爷计,搭上了自己的终身,毁了皇上的大局,以他性子,必当一死以谢皇恩。 锦被团微微一震。 他静静起身,转头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 直到再听不到半丝声响,喜鹊迟疑地钻出了被子,红通通的小脸上满是庆幸之色。 幸好昨夜他有来找她,真是谢天谢地。 “雷霆大人,只要是你的事,喜儿什么都愿意做。” 第十三章 金銮殿上,一身明黄绣金龙袍的当今天子清皇居高临下地坐在龙座之上,令人就算远远仰望着,也全然看不清楚帝王的龙颜喜怒。 可今日殿上气氛却无比凝重,文武百官汗流浃背,惊惶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出大事了,方才一上早朝,就见位高权重的礼亲王怒气冲冲而来,劈头就要皇上给个交代,说是昨夜邀宴官员,御林禁卫军总教头范大人竟酒后失德,玷污了福容郡主。 “皇上,本王好歹也是皇室宗亲,更是您的亲堂叔,没料想这范雷霆好大的胆子,若是与郡主有情,也该请皇上指婚,三媒六聘正正式式地向本王提亲,可万万没想到……哼!”礼亲王气得脸红脖子粗,跳脚不已。 “可他就这么‘始乱终弃’、一走了之,当本王是死人吗?他置皇室与圣上威仪于何处?这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朝廷王法?” 群臣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就怕这等皇族内廷丑事祸延到自己身上来。 一边是当朝权贵王爷,一边是天子重臣心腹,他们无论站哪边都不对啊! 尤其日前范雷霆砸烂了沐将军府,打趴了沐将军,皇上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罚俸三个月”就了事,这份圣眷荣宠放眼天下,恐怕也再无第二人了。 礼亲王告状完之后,殿上一片安静……安静…… 良久,总算听见清皇缓慢地、颇带一丝怒气地哼了声:“这范雷霆,胆子真肥了。” 礼亲王眼底闪过一抹喜悦的满意之色,面上仍做忿忿不平地道:“皇上英明。不过范总教头毕竟是皇上甚为倚重的臣子,平素又是尽忠职守功大于过,去年还在剌客手中救了本王和郡主……罢了罢了,本王也不是那等不懂圆融变通之人,索性就抬一抬手,成全了他们这一双小儿女便是。” 场景自轰隆隆的打雷闪电急转直下,瞬间云散天开春意盎然,百官们脸上表情还来不及转变,个个都成了哭笑不得的尴尬窘脸。 所以现在是怎样跟怎样? 清皇默然半晌,才开口:“来人,宣范雷霆进殿!” “皇上有旨,宣禁军总教头范雷霆晋见——” 在大大的殿门口,一个高大伟岸的剽悍身影踏着灿灿金光而来,众官员屏气凝神,怔怔地看着犹如战神般稳步踏入金銮殿的范雷霆。 “臣范雷霆叩见吾皇万岁。”他单膝跪下,抱拳朗声。“爱卿啊爱卿,你真是让朕失望啊!”清皇不冷不热的嗓音响起,所有人瞬间一凛。 听这语调,皇上生气了,生气了…… 范雷霆脸色微变,随即沉着镇静地道:“皇上圣明,臣自问从未做出有负圣恩之举,请皇上明察。” “朕的皇叔都来告御状了,说你昨日赴宴多喝了两杯,竟然胆大包天地侮辱了福容郡主。”清皇眸光冰冷。“你该当何罪?” 他心一沉,瞥了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礼亲王,怒气几乎夺胸而出,声音紧绷如弦。 “回皇上,臣没有。” “没有?难道朕的皇叔会冤枉了你不成?朕的皇叔会不惜拿自己掌上明珠的清白来污蔑你,逼婚予你不成?”清皇的口气越发严峻森森。 范雷霆还未说话,其他官员早就拚命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告罪谢恩,认娶了福容郡主就是。 反正事到如今,就算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此时此刻在万年红娘居里—— 喜鹊还趴在床上呈假死状态,浑身酸痛不堪,一颗心更是乱糟糟的,满脑子都熬成浆糊了。 “这可怎么办啊?”她捂着小脸,唉声惨叫。“昨儿个这样私自交配,要是给玉帝大人知道了,祂老人家会不会一气之下就干脆提前让我魂飞魄散、以敬效尤?可人家还不想死,人家还没完成任务,人家还要回天庭看织女公主,人家、人家……呜呜呜,怎么办怎么办?” 理智一回笼,所有昨晚到今早应该想的、来不及想的,刹那间全如雨后春笋般地狂冒出来了。 剩下一个月不到,便是七夕了,她眼下还缺了十一对佳偶——又不能混水摸鱼地把自己和雷霆大人认作是一对——偏偏又是困难重重,思来想去,她好像都只有死路一条。 还有雷霆大人的婚事……他不是有龙阳之癖喜好男风吗?昨晚失身于她,一时“羞愧”之下便说要对她负责任,可她怎么能让他负责?他又能对她负什么责?她可是七夕一到,若不是回归天庭就是魂飞魄散之人,她——她根本就不能答应他什么呀! 不知怎的,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像是被谁拧住了一般,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雷霆大人……”她的眼眶没来由地一热,泪珠下一刻便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想到要离开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为什么她竟有万箭钻心的感觉?难道…… 她喜欢上雷霆大人了? 喜鹊那张小圆脸倏地羞红,可旋即又变得苍白。 “不,我怎么能喜欢他呢?我们仙凡两隔,是注定没有结果的……”她轻颤的嗓音碎裂在悚然而惊的痛苦里。“老天!” 她竟然走上了织女公主的老路子,爱上了凡人?! 可是、可是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织女公主是玉帝的心肝宝贝,又有王母娘娘的护佑说情,再加上太上老君爷爷事后也跟她说了,织女公主和驸马乃是缘定七世的夫妻,就算几经波折磨难考验,最后还是能在一起的。 “可是我和雷霆大人没有七世夫妻之缘,我们是怎么也不能走到一块儿的……”她心痛如绞,“更何况他喜欢的不是女子,不是我……” 就算是,可她能爱吗?明知道没有结果,明知道到最后只会带给他无止无境的痛苦,她又怎能这样待他?“喜姑娘不好了!” 对,她不好了,真的真的太不好了,以后恐怕都不会好了……喜鹊泪眼模糊,只觉心都绞拧成千千万万片,怎么凑也凑不全了。 “喜姑娘——”脸色焦急的寒兵一愣,“喜姑娘,你、你怎么了?” “眼睛痛啦!”喜鹊这才惊觉房里多了一个人,慌张地抹了抹泪水,红通通的小圆脸怒瞪着他。“我家大门是做假的呀?干嘛一个个都自己跳进院子阆进我房间来?我屋子是供开放观赏的吗?我好歹是个姑娘家,麻烦你们也尊重一点好不好?” 寒兵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愧悔地头低低,可终究还是焦急战胜了一切。“喜姑娘,擅闯你的闺房是寒兵之过,往后你要打要罚还是要挖了我的眼珠子都行,可请你先去救救头儿——” 她愀然变色,“他怎么了一—” “礼亲王爷咄咄逼人,指称头儿昨夜酒后色心大起,玷污了福容郡主一皇上勃然大怒——”寒兵话还未说完,手臂已是一紧,被个娇小身子拖了就跑。 “带我进宫!我要进宫!” 寒兵凭着御林禁卫军副统领的身份和腰牌,一路带着喜鹊“杀”进皇宫,终于赶到金銮殿外的大门,心急如焚的铁戢已在那儿等待着,对戍守殿门的御林禁卫军们挥挥手,命他们不可阻拦。 “禀皇上,范大人有证人到!”铁戢和寒兵异口同声大喊。 本想直接冲进去救人的喜鹊在他俩的示意下,只得勉强定了定神,气喘吁吁地捂着跑到发痛的肚子,强捺下汹涌翻腾的满心忧虑,等候皇帝宣进。 “皇上有旨,宣证人进殿。”终于,里头的公公大声传旨。 喜鹊顾不得自己跑到一头汗,发也乱了,衣服也皱得跟诚菜干似的,大步地踏进这人间的金銮宝殿。 情景有点相像,她神思有些恍惚了一下,好似自己又回到了九天之上,正要晋见玉帝大人,等候宣判。 喜鹊方才那股气势逃逸无踪,掌心沁出了冷汗,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惊惶,直到她慌乱如受惊小鸟的目光接触到了一脸震惊,却又无比炽热深刻凝视着自己的范雷霆。 他的眼神,清澈温柔沉稳如泰山,带给她无比安定的力量。 喜鹊恐惧的心恢复了稳定的跳动,她只看着他,眼里也只有他,脚下直直朝着那个有他的方向前去。 雷霆大人,我来了,喜鹊陪着你,今日你活我就活,你死,我陪你死。 范雷霆屏息地迎接着她流露着千言万语的眸光,大手自有意识地伸向她,在终于握到了那柔软小巧的手时,他狂躁紊乱的心在这一刻宁静柔软了下来。爷的喜儿,来了。 在金龙宝座之上的清皇看着这一切,脸色莫测高深,看不出是何意味,只有那一双晶光溢彩的眸子,若有所思。 “皇上万岁,民女是万年红娘居的媒婆喜鹊,昨晚雷霆大人的清白是毁在民女手上,与旁人无关!”喜鹊一开口,全场百官倒了一大片。 “咳!”范雷霆呛到。 礼亲王惊怒不已地指着她的鼻头,一个“你你你”了半天。 在场的只有龙座之上的皇帝,真乃不愧是天子,真龙之身,闻言还可以稳稳地坐得文风不动,气势恢宏如故。 “哦,你这么说,可有凭据?”清皇好整以暇的问。 “凭据……”一想到昨晚的颠鸾倒凤,若真要字字句句解说得清清楚楚,她脸皮再厚如城墙,也忍不住娇羞答答地吞吞吐吐了起来。 “真的要说吗?这么私密的事,总不能、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吧?民女会不好意思的,而且民女往后还要做人哪!” 这种事在说出刚刚那一番话前,就应该要想到了吧?! 百官们脸一阵红一阵青,啼笑皆非,却没人敢多吭一声。 瞧总教头大人将这位姑娘的手握得紧紧的,平素冷硬般的脸庞尽是柔情,就算瞎子也看出范大人对她心仪至深,岂容得旁人多嘴多事。 “哪儿来的大胆妖女,恬不知耻,竟敢当着皇上的面淫言秽语,信口雌黄!”礼亲王见势不对,怒气冲冲地道:“来人啊,把这妖女给本王拉下去砍了——” “谁敢?!”范总教头终于雷霆震怒了,一声大吼。 这一声暴吼仿若雷鸣虎啸,震得金銮殿内嗡嗡作响,有几个年老的文官抵受不住,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礼亲王吞了口口水,心跳得老快,“你你你——大胆!” “大胆的是王爷,不是下官。”他大手紧攒着喜鹊的小手,虎眸杀气闪现。“此乃皇上的金銮殿,我等是皇上的臣子,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要打要杀要罚,只有吾皇万岁有此权力,恐怕还容不得王爷作主。” 他如凌厉刀锋剑刃般的弦外之音不言可喻,字字句句都戳中了礼亲王暗藏的心思。 礼亲王脸色发白,随即恼羞成怒黑了脸,火气更盛。“你——好你个范雷霆,本王本着爱才之心,就算你狗胆包天地玷污了王女,却还是处处维护你,欲将本王爱女下嫁予你,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恩将仇报,污蔑本王——” “他没有玷污王女!”一个充满怒气的清脆娇声截断了礼亲王的话。 “你算哪根葱?胆敢顶撞本王爷?!”礼亲王暴跳如雷。“反了反了!” “是你这个王爷为老不尊,非但不懂得爱护皇上的臣子,甚至还贼心未尽色心又起,公然在雷霆大人的酒里下了春药,想要趁他无力的时候把他吃干抹净——”喜鹊也气到不行,手叉腰道:“我说王爷,民女在民间看过的老兔子不少,可还没像你‘兔’得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民女今日还真是长见识了!” 第十四章 “你——你——”礼亲王被气到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文武百官全看傻眼了,还有人低头死命憋住笑声。 老兔子?没想到威风凛凛的王爷居然有这等断袖之癖,真是一大爆料啊! 金龙宝座上的清皇握拳抵在嘴边,肩头可疑地颤抖。 范雷霆好气又好笑,眼神无比温柔怜爱地瞅着她,“喜儿,王爷毕竟是贵人,你这么直言不讳,王爷颜面何存?还不快向王爷赔礼。” 他的话乍听之下似乎是在斥责心爱姑娘,可实际上却明明白白地钉死了王爷就是个老兔子的“事实”。 礼亲王险些气个翻眼倒仰过去,“你们……你们竟敢这般辱没本王,本王今日定要将你们挫骨扬灰——” “雷霆大人,王爷这样算不算是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呢?!”喜鹊仰头望着他,小圆脸看起来好似很害怕。 “别怕,王爷是同你说笑。”范雷霆柔声回道。 “是这样呀。”她叹了一口气,随即眉开眼笑地拍了拍胸口,“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见他们小俩口这么一搭一唱,把个礼亲王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众人简直是大开眼界。 “皇上!”礼亲王面上杀气毕露,大声地喊道:“若是皇上不肯给本王一个公道,杖毙这两个目无王法的贼子,就算本王忍得,跟随本王多年的二十万兵马恐怕也忍不得了!” 这下子公开撕破了脸,是要图穷匕现了。 范雷霆眼神一冷。 喜鹊心下一惊,万分懊悔自己为何要逞一时之快,又臭嘴巴地闯出了这场弥天大祸来?! 万一逼得王爷兴兵造反,让人间生灵涂炭,她喜鹊就万死莫赎了…… 察觉到身侧小女人的发抖,范雷霆心疼不已,不顾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圈环在臂湾之中。 “放心,有爷在呢。” 她仰望着他,眼圈儿已经红透了,嗫嚅道:“对不起,又是我……” “此事跟你无关。”他坚定的眸光里尽是柔情。 “可是——” “皇上,本王还在等您回句话呢!”礼亲王张狂地一笑。 “嗯,这倒是个问题。”清皇摩挲下巴,面露深思。 “皇上英明。”礼亲王重新掌握大局,脸上赤红怒色被一抹志得意满取代,“本王要的只是个脸面,相信皇上为了天下安定,也不会不给本王这个面子。容本王斗胆说一句,当今局势还是维持如旧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上,您说是吗?” “那倒是,二十万军马,很有点麻烦呢!”清皇突然跷起了二郎腿。 喜鹊先是迷惑地望着殿上天子,总觉得有点熟悉,这说话、这口气……当她一见到清皇那副吊儿郎当样,脑子嗡地一震,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居然是他?!那个千年妖冶九尾狐——不不不,是妖艳美男子,他他他……竟然是当今天子万岁爷? 因为震惊太甚,喜鹊下巴差点掉了下来。 范雷霆感觉到她的异状,可还顾不得多问,就听到清皇点了他的名。 “爱卿啊,不如你给王爷说说,这二十万军马咱们是怎生盘算的呀?” “是!”他定了定神,目光炯炯地盯视着礼亲王,“沐将军手中虎符掌五万,相府大公子亦掌五万,另有藩地十万军马在王爷手中。不过沐将军的虎符,日前臣已趁机自将军府中取回上缴皇上,相府大公子的五万军马麾下的一百七十名副将,已上呈血书誓死效忠皇上,如今五万精兵由御林禁卫军副统领铁戢全权接管。” “嗯,不错,静如泰山,动若雷霆,朕的爱卿果然不负其名,真是了不得哪!”清皇笑吟吟的点头,“皇叔这些年来明示暗示地拚命想拉拢朕的范爱卿到您阵营之中,甚至不惜连亲生女儿的清白都给搭上了,啧啧啧,您,果然好眼光啊。” 群臣震惊不已,面面相觑,却也难掩敬畏钦服之色。 谈笑弹指间,就已削去了向来拥兵自重的礼亲王手下一半兵马,剩下的十万,若真要生事,恐怕也是自寻死路。 礼亲王霎时面色惨白,身子摇晃了两下,再也抑不住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清皇神情状若殷切关怀,“哎呀!朕的皇叔身子不舒服了,快来人,把皇叔抬回王府之中,好生‘照料’。” “臣遵旨。”范雷霆眸光一扫,寒兵和铁戢亲自进殿来抬人,还顺手点了礼亲王的昏穴,让王爷“一路好睡”。 好、好厉害……喜鹊整个人完全看呆了。 可是在恍恍惚惚间,望着身畔始终从容淡定的男人,她脑中窜过了一个剌心的念头—— 原来他砸了将军府,打了沐将军,根本就不单单只是在为她出气而已? 金銮殿之上鸦雀无声,静得像是落下一根针都清晰可闻。 没有人开口说话,因为所有人都在等清皇发言,范雷霆却是一贯地沉静,可不知怎的,却感觉右手掌心紧握住的小手异常的冰凉了起来,他难掩忧心地低头瞥了她一眼。 喜鹊面色苍白,神色平静,可心口却是波涛汹涌,脑子乱哄哄如万马奔腾,始终惊疑不定。 她在回想,在害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是真的、什么事是假的? 会不会他的亲事也是假,他的百般刁难也是假,甚至他对她的万般温柔呵护疼宠……统统都是假? 就连昨夜……昨夜…… 她无法呼吸,心僵冷拧缩成了一团。 傻子,喜鹊,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就算这只是一个局,一场戏,那便又如何?没有人欠了你什么,该了你什么,说到底,你根本不能跟他天长地久,又何必在乎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她心下愁肠寸断百转千回,虽只短短片刻,已是飞闪过了千百个念头。 不管痛不痛苦,难不难过,这就是命,是她下凡历劫七世来的宿命。 因为,她是祸首,是她欠了所有人的……她认。 “喜儿?”范雷霆语气迷惘中带有一丝无名的恐惧。 为什么明明她就好好地在自己身边,却又仿佛离得他很遥远? 喜鹊没有回答,所有的力气全用来防堵胸口那渐渐崩裂的痛苦,小圆脸勉强对着他挤出了笑,那笑却比哭还令人心痛。 他脸色顿时变了。“怎么了?哪儿疼吗?” 心……很疼。 她摇了摇头,小手想挣脱开他的掌握,却被他握得更紧。 “喜儿—” 就在此时,清皇终于开口了。“嗯咳,既然这位喜鹊姑娘和朕的爱卿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朕再舍不得,也得有成人之美的气量。”他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随即笑咪咪道:“爱卿。” “臣在!”范雷霆强抑下心头的慌乱,深吸了一口气正色应道。 “朕今日就为你作主赐婚,允你和喜鹊姑娘共结鸾盟,大婚之日订于下个月七夕,这七夕乃情人之夜,愿你二人佳偶天成、白首偕老。”清皇顿了一顿,自我感觉极为良好地叹道:“朕如此体贴臣心,真不愧是当世明君哪!” 百官们见轮到他们说话的机会来了,默契十足地行礼跪拜,“吾皇乃圣明仁心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范雷霆难忍心中喜悦,揽着喜鹊的小小肩头伏身就要谢礼。“谢皇上赐婚——” “民女不愿意!”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清皇和范雷霆也不例外,均感愕然地瞪着她。 “什么?”脱口问出的是清皇。 范雷霆不发一语,却是直勾勾地盯视着她,目光焚烧着不可思议的震惊与悲愤。 “民女喜鹊,不愿意高攀范雷霆大人。”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开口。 大殿内氛围酷寒如隆冬,浑似冰渣子冷冷地封住了每个人的呼吸,因为每个人目光都望向那个万载玄冰的源头—— 范雷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喜儿,你在生爷的气吗?”他轻启口,声音很沉很低。 喜鹊微微一僵,随即一点一点地抽回了手。“大人,您误会了,自始至终,喜鹊不过是您的媒婆,负责帮大人寻亲作媒。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一个如此而已。” 他定定望了她许久,仿佛要从她脸上发掘出任何一丝丝情感的蛛丝马迹,可她却是淡然地回望,眼中没有笑,没有激动,什么都没有。 他强咽下满口腥苦,涩然问:“那么,昨夜呢?” “昨夜,不过是义气。” “喜儿,别把爷当傻瓜!”他所有的自制几乎崩溃,嘶哑低吼了起来。她深深地望着他,好似想将他这一刻的容颜、所有的一切,全部烙刻进脑海里。 昨夜缠绵,花盛开了,可今早,风雨一来,才知不过是如梦一场。 原来妩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雷霆大人,我们从来都不是同路人,以前不是,以后也永远不是。所以,我不想、不能也不会嫁给你的。”喜鹊缓缓起身,对着金銮殿之上的清皇锭放了一朵很甜很甜的笑容。“皇上,您放心,他是你的人。永远都是你的。” 清皇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来想说点什么时,喜鹊已经恭恭敬敬地欠身一福,娇小身子自顾扬长而去。 范雷霆依然僵直着,无力动弹,高大挺拔身形在这一刹竟有说不出的孤独脆弱悲伤。 他的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 茶馆依旧人声鼎沸,说书的茶博士在告假了一个月后,再度在众人热烈掌声中上场。 楼上雅座里,喜鹊呆呆地坐着,全然不管不顾两个相亲的男女正尴尬得没话可说,纷纷求助地望着她。 “喜鹊姑娘……”男方清了清喉咙,惊骇地瞪着突然流泪的她。“你、你怎么了?” 喜鹊摇了摇头,忙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老毛病,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女方欲言又止,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若是不舒服的话,你要不要先回去歇着,我们自己来就成了?” “没关系。”她还是摇了摇头,小圆脸又是泪意隐隐,低道:“你们就当我不在吧,继续。” 问题是她就大剌剌地坐在这边掉眼泪,旁人哪还有心思联络感情啊? 相亲男女相觑了一眼,屁股都有些坐不住了,很快地藉词匆匆离开。 喜鹊没有阻止,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郁郁地望着窗外。 反正就这样了,至多七夕一到,魂飞魄散,她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自那日当殿拒婚之后,她已经半个月没有再见过他了。 “当然理该如此啊。”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落寞一笑。“堂堂总教头被个女人当殿拒婚,面子里子全没了,他肯定恨死我了。没有来找我算帐,就已经是顾念最后一丝昔日的情分了。” 就恨吧,恨得越重越好,这样他就可以把曾经发生在彼此之间的一切一不管是好的是坏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是有情的或是无意的,统统忘得干干净净。 两个人里,只要有一个人痛就好了。 “欸,媒人婆,今天没作媒呀?”一个苍老却笑嘻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喜鹊怔怔地抬眼,看着白发苍苍却骚包依旧的茶博士。“老爷子,今儿没说书啊?” 第十五章 “怎没有?你刚刚没听到底下掌声如雷、群众狂吼‘再一次!再一次!’吗?”茶博士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不请自来地晃到她面前坐下,自碟里拣了颗五香花生扔进嘴里,嚼得满口香。“唔,真好吃……我说媒人婆,老夫看你印堂发白、脸色发青却眼睛发红,哎呀,不妙啊,这明显是中了桃花瘴,要不要费个一两七钱银子请老夫帮你化解化解?” “什么桃花瘴,什么化解不化解的,你不是说书的茶博士吗?怎么搞得好像是街上摆摊的半仙似的。”她心情不好,懒待和他斗嘴。“你何不去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喘口气,下午不还有一场吗?” “你这小妮子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茶博士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惋惜表情,然后自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来,给你瞧瞧老夫可是专业的。”她没精打彩地接过那张名刺,瞬间瞪大了圆圆眼儿,“啥?” 上头墨字龙飞凤舞地写着:黄半仙,专长卜卦、紫微斗数、铁板神算,专攻夫妻姻缘、家庭事业、消灾解厄等等…… “怎么样?够专业吧?”茶博士得意洋洋地抚着长须,“这年头没有个三五招,怎么出来行走江湖?” “茶博士,你还真忙,到底一天要兼几个差呀?”饶是心绪不佳,她还是有些啼笑皆非。 “唉,这你就别问了,总归是能者多劳,活脱脱一本江湖奋斗血泪史啊!”茶博士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 喜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想起悬宕在心底深处很久的一个疑问,小圆脸严肃了起来。 “对了,茶博士,你说的那些古记传奇,都是打哪儿听来的?上回听你说牛郎织女的故事,好像还听你提到过……天上的信鸟喜鹊、忠牛、天兵天将什么什么的……” 她越说越小声越忐忑,滚圆的眼儿却是牢牢地紧盯着茶博士,仿佛想看出他老泼皮的外表底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茶博士……该不会是京师的土地爷爷扮的吧? 噫,不对,土地爷爷哪可能这般牺牲色相抛头露面来说书?再说了,他上次说的那些都是天机,既是神祇,就更不会泄漏天机了。 这茶博士到底是谁? “其实老夫本是不能说的,”茶博士单手握拳抵在额头上,做一脸沉思样。“不过看在阁下聪明伶俐,骨骼清奇,乃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媒婆奇才份上,老夫就跟你分享这个秘密。附耳过来!” 她心跳得好快,立刻倾身过去。 “费用一两七钱银子拿来先。” 喜鹊随即火大,坐直了身子,要不是出于敬老尊贤的礼貌,早一根青葱玉指戳到茶博士鼻头上去了。“敢情您老是蓄意来坑蒙拐骗我这善良无辜好孩子的血汗钱的吧?” “老夫释疑解惑不要钱啊?就大夫出诊都还有诊金收呢。”茶博士咄了一声,睁大眼睛,怀疑地瞪着她。“难不成你个小丫头片子连老人家的钱都要苛扣?” 她抬手捂住脑袋瓜,头已经够痛的了,这茶博士又来添乱。 “好好好,那打个折,一两五钱银子,不能再少了,老夫这可是业务机密……”茶博士哀怨地叨叨絮絮。 “好,我给。”她叹气,自绣花荷包里拿出了一两七钱银子塞进茶博士的手里。 “小姑娘果然爽快!”茶博士老脸一亮,眼睛立时笑眯了。“其实啊,事情是这样的,老夫晚上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梦见有一仙人来同老夫对弈,我俩棋艺相当,常常杀得不相上下,若老夫胜了,那仙人便说些天界上的秘辛供老夫做说书题材之用,赚点零用花花,若是那仙人胜了,老夫便得说些人间的秘辛给仙人当笑话听,以供娱乐。” 她听得一愣一愣,迷茫地张大了嘴。“什么?” 谁啊?哪位仙人啊?这么没职业道德的事也做得出来? 难道是太上老君爷爷因为气她偷吃了药渣,所以故意泄她的底细来着?可老君爷爷不像是这么口无遮拦的神仙啊,老是爱跟她抢蟠桃吃的天蓬元帅倒还有三分可能。 喜鹊陷入深思。 “这不,像昨儿晚上老夫输棋,便说了近日听来的有趣流言。”茶博士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听说啊,沐将军暗恋相府千金凤华小姐,可凤华小姐倾心于范公雷霆总教头,所以沐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投入礼亲王的阵营,还三天两头寻总教头麻烦,结果……嘿嘿,到最后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人生如梦啊!” “连这种宫廷秘辛你都知道?:”她惊骇地瞪着茶博士。“啐,老夫敢出来混,当然得有点真功夫,不然怎么在江湖和说书界立足?”茶博士撇了撇唇。“老夫还知道范总教头日前遭受严重打击,如今已是卧病在床不起很久了,唉,铁铮铮铁打的一个好汉子……不过究竟是怎样的打击,老夫至今还未查出来以供说书之用,唉,真是太可惜了。” “什么?他、他病了?”她脸色变得惨白。 “可不是嘛,老夫在猜想呀,说不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茶博士正感叹,却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人在呀? 欸?人呢? 他卧床不起,他病了,他卧床不起了,病了…… 喜鹊满脑子回荡的都是这两句,脚下自有意识地往总教头军府奔去,可是当终于来到军府对面街口的老槐树底下,她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 紧紧盯着那熟悉的铸铁玄黑大门,她忍不住泪眼模糊。 就算知道他病了,就算心焦如焚,那又怎样呢?她还能怎样呢? 再半个月后,她不是回返天上,就是魂飞魄散,如今再出现他面前纠纠缠缠,不过是将痛苦延长罢了。 可是不管理智如何鞭笞,她的双脚还是犹如钉在了地上,赶都赶不走。 她痴痴看着总教头军府那扇紧闭的大门,看着那两名虎背熊腰的御林禁卫军,心下翻腾不已的都是“我想见他、我要见他”的冲动。 就算不能见,可"可她总该可以问问那两名御林禁卫军,打探看看他现在病有没有好些了,有没有寻个好大夫医治,药有没有按时服用…… 心念激荡之下,她抬脚就要跨出,可一想到她日前殿上拒婚,害得他们的头儿打击之下卧病不起,十万御林禁卫军恐怕都恨不得砍了她了事,好替自己的头儿出气,他们若是见了她,怎么还会跟她说他的消息呢? 她黯然地再度躲在槐树后,眼圈儿又红了。 可,她多想再见他一面,她想告诉他,她会拒婚并不是他不够好,而是他太好了,好到就算对她不是男女之情,可那些温柔,点点滴滴,都是她这七世以来最真实的幸福。 不能嫁给他,全都是她的问题。 喜鹊几欲冲动地想上门求见,可是理智和情感不断在脑中争战不休,她迷茫失措,完全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她就这样在老槐树下整整站了一个下午。 直到黄昏夕阳霞光染红了大半个天空,她幽幽低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转身就想走。 可是突然传来马蹄声响,她回过头去,心瞬间痛缩成了一团! 茶博士不是说他大受打击卧病不起吗?那现在这一幕又算什么? 范雷霆,一身剽悍英气,没有半点病容,身着玄黑镶红军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怀里偎着的是楚楚可怜的……相府千金?! 她呆呆地看着他拥着佳人,策马停在总教头军府大门前,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扶着佳人,温柔得像是怕弄疼了人家,就这样要进门—— 那一声痛苦心碎的低微呜咽是从哪儿传来的?喜鹊恍恍惚惚间,这才发现原来是从自己紧咬住的牙关里偷偷逸出的。 够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定是他气她当殿拒婚损了他的面子,所以记恨在心,干脆放出自己卧病不起的风声,免得她又来纠缠他……坏了他和相府千金的好事! 胸口像是快碎了,剧痛得她颤抖了起来,小手紧紧揪住左胸处的衣襟,试图阻止有什么自里头哗啦啦地流淌出来。 喜鹊转身就跑,模糊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要离开这儿,她要远远地离开这儿,她—— 下一瞬间,她被用力地拥进了一个温暖宽大的胸膛里! “你想跑哪去?” 她浑身一震,泪水几乎溃堤而出。 “为什么要跑?”范雷霆紧紧地箍拥着她的腰,仿佛怕稍稍松开一些,她又会立刻消失在他眼前。“爷在问你话,为什么见了爷要跑?” 这炽热坚实的怀抱,他低吼嘶哑的声音,还有他身上阳刚好闻的气息,一切熟悉得就像是日日夜夜的幻想成真…… 她身子瘫软了一瞬,随即又僵硬挺直了起来,眨去眼底的灼热泪水,冷冷地道:“小的是路过的,现在要回去了,还请总教头高抬贵手。” “爷不放。”他好不容易才又将这魂牵梦萦的小女人抓在怀里,又怎么肯放。“放了,你又跟爷赌气甩手就走,爷怎么办?” 她心一热,随即一阵酸楚泪意又涌上了鼻头。“大人……请自重。”半个月来没音没讯的,刚刚还拥着佳人“一脸”心满意足意气风发的模样,现在又来对她甜言蜜语搂搂抱抱的,当她傻子啊?随便给人骗都信啊? 喜鹊知道自己无理取闹,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当放不放,纠缠未休,可她就是忍不住怨慰,忍不住醋意,忍不住……想哭。 范雷霆慌得急急解释:“爷就知道你误会了,方才是爷回来的路上,凤华小姐半路拦住,说是要请爷向皇上为相府求个情,然后她说着说着便晕厥了过去,爷一时没法子,这——” “大人何必跟我这些?”她打断了他的话,小圆脸苍白而紧绷。“我又不是大人什么人。” “再说这种话,爷打你屁股!”他呼吸急促浓重,咬牙道:“爷忍了半个月没去找你说个清楚,就是想你冷静些,好好细想明白咱们相识以来的这些日子,爷待你究竟是何心思。皇上说了,你兴许误会了爷和他有暧昧一可在你眼里,爷是那样的人吗?” 所以那个卧病不起的风声不是他放出去的?那是茶博士骗了她?可茶博士干嘛吃撑了没事蒙骗她? 等等,现在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和皇上—— “你……他……你们没有?”喜鹊呆住了,一时忘了挣扎。“可他——皇上明明对我说,你们同榻而眠不只三五年了,是他亲口说的。” 什么误会不误会,暧昧不暧昧,他都说到那份上了,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我们同榻——”他恼火了,二话不说将她转了过来,强迫迎视自己炽烈的怒眸。“皇上随便说说你就信?难道你都不追问清楚的?所谓同榻而眠,不过就早年同在帝师底下读书,两个毛孩子书读累了趴在同张榻上睡觉,就这么过了五年,直到先帝改而调派爷入军队学习练兵之道——就是如此而已!” 耶?什么? 她小嘴吃惊地张得大大的,简直可以吞下三颗卤蛋了! “你就为了这个生爷的气?甚至当殿抗旨拒婚?你让爷生不如死足足心痛了半个月,如今还好意思见了爷就跑?”范雷霆想越生气,吼完索性一把将她扛上肩带走。 第十六章 “喂!放我下来!”她倒栽葱挂在他坚硬的肩上,又晕又惊又恼。“我、我又没说我是因为吃醋拒婚的——范、雷"霆!放我下来!” “胆子肥了,连爷的名讳都敢直呼了?”他凶猛狂悍地吼,可黑眸却是闪动着久违的明亮笑意。 这小媒婆子,折磨得他这半个月来几乎断气,现在总算又回到他身边,他说什么都不会再放手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做错事,你、你自始至终都在蒙我、骗我——哎哟!”她被晃到快吐出来了。 “闭嘴!”他恫喝一声。“再吵爷就当街吻你!” 喜鹊吓得立刻紧闭小嘴,却是满心愤慨气恼难平。 这个土霸王,野蛮人,讲不讲道理啊…… 范雷霆气势凶狠,大步流星地扛着她往总教头军府大门走去,两名禁卫军一见到喜鹊均是又惊又喜,可凤华那美丽脸庞上却满是震惊。 “凤华小姐,既然你没事了,就早些回相府休息,多保重。”他锐利目光瞥了身畔禁卫军一眼,“护送小姐回相府。” “是。”两名禁卫军大声应道。 太好了太好了,头儿终于一扫这半个月来落寞哀伤的忧郁小生像,又恢复往昔威武摄人的剽悍气势了! “范大人——”凤华有一丝凄厉地唤道。 他高大身形微微一顿。 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凤华哀哀戚戚道:“如果……凤华今日不是相府千金,与你没有利害关系,你、你可会喜欢我?” “对不起,不会。”范雷霆毫不犹豫地回道,肃然眸光落在肩上扛着的小人儿身上,见她身子突然有些僵硬,明显是在侧耳偷听,他的眼神霎时变得温柔似水,平静地道:“兰花虽美,可我偏偏喜欢吱吱喳喳闹枝的喜鹊儿。爷认了。” 凤华低声啜泣,他轻轻喟叹,却不觉有所愧歉。 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本就清清楚楚,直截了当。 话说完,范雷霆毫不犹豫地抬步就走,扛着心爱的女子消失在总教头军府之内—— 那里,是凤华一生都无法触及、踏足的。 就算她贵为娴太妃嫡亲孙女,就算她爹是当朝宰相……她就是走不进去他的心底。 凤华泪水纷纷,再难抑止。 喜鹊感动得要命。 雷霆大人居然当着人的面,大声承认、宣告他喜欢的就是她这个吱吱喳喳闹枝的喜鹊,还说是前生注定,说他认了——虽然这个“认了”一词听起来让人有点不大爽,但总的来说,她还是被他感动得乱七八糟,刹那间完全忘了自己所有的原意初衷一 他俩有缘无分,仙凡两隔,多相爱也是没有结果的。 也许她是记得的,可在这么情深悸动的当儿,她下意识地选择不去记起,至少在此时此刻,她只想感受在他身边的温暖、满足和幸福感。 就算只有片刻也好。 再一下下,允许自己再贪恋一下下就好…… “傻丫头,哭什么?”修长大手带着布满老茧的触感,可为她拭去颊上泪水时却是那么地轻柔,仿佛她是无比娇贵脆弱的珍宝,他的宝贝。 “我……感动……”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嘛一直哭,就是忍不住,小圆脸泪湿了,鼻头也红了。 “可爷舍不得你哭。”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眸底满是心疼。“你瘦了。” “你没有。”她吸吸鼻子,哀哀怨怨地小声指控。“爷的消瘦不在脸上,在这里。”他拉起她的手紧贴在左胸处,那底下是为她而跳的心,“瘦了一大圈,几乎瘦没了。” 喜鹊破啼为笑,但旋即又泪眼濛濛了。“骗人。” “爷谁都骗,就是不骗你。” “才不是,你谁都不骗,就骗我——”她顿了顿,忍不住又加了另一个倒霉鬼,“还有那个老兔子王爷。” 他几乎忍俊不住,叹息笑看着她。“你怎么拿自己同王爷相比?” “还说没有,是谁成天对着人家吼来吼去,百般刁难人家挑的相亲对像一打了沐将军、砸了将军府,害人家又感动又担心,后来才知道你压根是趁机去找虎符的,还有——”她越说小嘴翘得越高,越发理直气壮。 还有他不是骗去了人家的一颗纯真火热的少女芳心吗?这个可就赖不掉了吧? “等等,爷先声明!打了那浑球,砸了他的将军府,本就是惩戒他竟然胆欺负爷心爱的姑娘,并且为你出一口恶气。”范雷霆浓眉打结,忍不住插嘴,“而虎符不过是砸着砸着,砸到一半瞧见了,顺手捎回去给皇上的。这你可不能冤枉爷。” “嗄?”她眨了眨眼,呆住。 敢情这全都是她自己小鼻子小眼睛小心眼儿,瞎气的?“是,爷承认,一开始是气愤你每回都搞砸了爷的婚事,可后来,爷心里就只有你,自然看那些庸脂俗粉花花草草不入眼,偏偏你“心要把爷往别的女人怀里推,甚至还想把爷扔给皇上——”他的火气也不遑多让,一想起便是恨得牙痒痒的。“在你眼里,爷是可以随随便便就打包送人的吗?” 她一怔,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还笑?”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可终归还是舍不得,抬手轻抚她的脸,放柔了声音,“爷都快被你气死了,这辈子从没这么窝囊过。”她笑着笑着,心下忽又是一阵酸楚揪疼了起来。 “怎么了?”他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脸上微微变色。“哪儿疼吗?还是饿了?” “没有,都不是。”她勉强一笑,圆圆眼儿微闪水光,“雷霆大人,你对我这么好,喜鹊没法报答你——” “傻子,爷喜欢你,又何须你的报答?”他松了口气,大手拍了拍她的头。“往后你好好儿的,让爷照顾你,宠爱你,这就足够了。” “可是我不能嫁给你……”她说着说着又想掉泪了。 范雷霆气息一窒,脸色铁青。“又说傻话,既然你心底也是喜欢爷的,咱们两情相悦,哪有不能谈婚论嫁的?” 她摇着头,玉藕双臂紧紧环住他的颈项,小脸埋进他温暖的肩窝里,不发一语,泪水却是怎么也管不住地奔流,濡湿了他的衣衫。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饮泣惹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连连相问哄慰了许久,还是不得其法,最后只得将她圈拥在怀里,默默任她哭个痛快。 兴许是这半个月来紧绷忧乱心伤的情绪溃堤,又是在这熟悉安心的温暖怀抱里,喜鹊哭着哭着,哭累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范雷霆自始至终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脸色却是越来越深沉。 究竟是谁胆敢阻拦、不允他的喜儿下嫁? 自那日起,喜鹊就再也没回万年红娘居了。 说是她贪心也好,自私也行,可距七夕已不到十数天,她就只剩下这十几天的日子能和他在一起了。 喜鹊知道自己笨,不争气,而且对他不公平到了极点,可是……可是就容她再贪恋这十几日的幸福吧,在七夕的前一日,她一定会同他说清楚,她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他明白,她好爱好爱他,可他俩仙凡两隔,是注定不能结为夫妻,白首偕老的。 待七夕过后,就请他彻底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就当她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生命中一样。 这夜,喜鹊抱膝坐在总教头军府中花园里的一方大石上,正是方沐浴过后,一头半湿未干的青丝披散在肩后,怔怔地仰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玉帝大人,祢说得对,我就是祸头子,就是个任性鬼,我为满足自己一时的痛快,不顾后果,伤人害己……”她喃喃轻语,苍白的脸上尽是心酸痛楚。“我本该让他恨透了我,这样就算我走了,他日后也不会太难过。可我就是猪油蒙了心,我就是……舍不得连最后这几日温存都不留,就此魂飞魄散,生生世世再见不到他……” 想到这里,她的手紧紧拧着胸口,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一双熟悉臂弯将她揽入宽大怀里,范雷霆低沉的嗓音透着紧张和心疼,在她耳畔轻响起。 “喜儿,怎么又难过了?爷不是对你保证过,万事都有我吗?就算天塌了,爷也帮你撑着。” “我、我不难过。”她极力眨去泪光,咽下难过,回过身来一头钻进了他怀里。 真好闻,真暖和,真……幸福。 尽管这样的幸福,只剩短短的十二三日不到,可至少在这些时日之内,这个怀抱还是她的…… 喜鹊,你真是个没心没肺、彻头彻尾的自私鬼。 “骗人。”他轻抚着她微湿的发,心下一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往寝房方向冲。“怎么头发也没擦干便出来了?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见他把自己稳稳放在床榻上,先是用条锦被将她包了起来,然后又去寻来干布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起头发,喜鹊又是欢喜又是心如刀绞。 偏生现在还不能跟他说实话,只得满腔珠泪暗暗往肚里吞。 “别忙了,我很好,头发也都干了。”她微凉小手轻搭在他手腕上,强颜欢笑,“你就坐着和我说说话好不?” 他总算没那么手忙脚乱紧张兮兮了,可仍旧不忘捞起她丰厚的长长青丝,确定了已干得差不多了,这才放心地坐了下来,顺手又将她捞进自己怀里,稳稳安置在腿上。 “你愿意跟爷说,为何你这几天心绪郁结,愁眉不展了吗?”他凝视着她,正色问。 喜鹊一时哑然,片刻后才低低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惦挂红娘居的生意,手头上还有些对像没得择人匹配呢。” 范雷霆释然地吁了口气,随即笑了。“爷当是什么难事呢,作媒很伤神吗?凑数儿就成吧?别犯难,爷身边的、麾下的,你爱挑哪个去配人就挑哪个,谁若不肯,爷灭了他!” “雷霆大人——”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又惊又喜,“真、真的?” “只要是爷答允你的,板上钉钉,千金不换。”他柔声道。 太好了!太好了!他有十万御林禁卫军,随随便便总能配出个十数对吧? 她简直乐歪了,圆圆眼儿里又出现了久违的晶光闪闪、眉开眼笑。 终于可以完成任务,有脸回去见玉帝大人和她的织女公主啦…… 喜鹊欢天喜地的咧嘴傻笑着,可笑着笑着,笑容又僵住了。 就算功德圆满,不用魂飞魄散,可是她依然还是得离开他。 那,又有什么好欢喜的? “喜儿,你怎么了?”本来还笑得那般开心一可怎么一忽儿又哭了? “我开心。喜极而泣。”她泪汪汪地看着他。 “撒谎。”他又怎会看不出她是欢喜还是难过得掉泪? “雷霆大人,我可以明儿就选人来配吗?”她顾左右而言他。 范雷霆本想追究问个明白,可见她含泪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一疼,只得什么都依了她。 可第二天,趁带着喜鹊入宫“挑选”的当儿,他吩咐了寒兵和铁戢全程护卫着她,无论她选中了谁来配对,都得从命,接着便离开了校阅台,转身往上书房去。 有些事,该是请皇帝给个“交代”的时候了。 十万精兵,爱怎么挑就怎么挑,果然人多好办事,短短十日不到,进展神速,相亲百对里就看顺眼了九对,再加上她“垂涎”已久的寒兵、铁歌,嘿嘿嘿!十一对佳偶圆满完婚,指日可待啊! 第十七章 喜鹊这些时日总算恢复了过去的雀跃欢快精神,尤其是每天指使着一堆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男人,跟全城含羞带怯的未嫁姑娘轮番相亲,还不能对她说个“不”字,就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一时之间,京城桃花朵朵,春色无边,所有待字闺中的怀春姑娘全拿她当偶像崇拜,只差没帮她供个长生牌位了。 在最后两三日里,她更是连哄带骗把寒兵和铁戢两名副统领“推入火坑”,各自配了个特别又有趣的姑娘。 媒人逼进门,修行在个人,婚后,管他们爱怎么翻腾就怎么翻腾,反正奉命娶了亲,想逃也没那么容易。 “夫人,你完全是公报私仇一故意的!” 在婚礼上,一身新郎倌打扮、显得高一俊美的寒兵敢怒不敢反抗,只能逮着了机会咬牙切齿地迸了一句。 “哎哟!我好怕啊!”她搂着范雷霆,对寒兵扮了个鬼脸。“别乱喊,谁是夫人啊,我是媒婆,你真正的夫人正站那儿等着你拜堂呢!” 另外一个在同一天同场出清的铁戢,极为明智、隐忍、认命地牵着那个自己连脸都没见过的新娘,低叹了一口气。 连他们铁血剽悍的头儿都是满眼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句“别淘气,专心看戏”,所以他们不认命又能怎的? 可喜鹊虽是白天闹得御林禁卫军“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一到晚上,她也不忘紧紧抓住这越来越见少的幸福辰光,逮着机会就压上范雷霆,翻来覆去的这个又那个,把威风凛凛盖世大英雄撩拨得理智尽失,形象全无。 正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已经是豁出去了! 终于,到了七夕的前一夜…… 在畅快淋漓的一番云雨过后,喜鹊发乱汗湿地蜷缩在他强壮赤裸的怀里,娇喘未歇,粉嫩指尖轻轻地在他胸口画圈圈。 范雷霆倒抽了一口气,大掌蓦地抓住了她作乱的小手,翻身压在她身上。“是你来招惹爷的,待会儿再求饶也不放过你了——” “等等,等等!”她浑身上下无一不酸痛虚软,真的是怕极了,“饶了人家吧,我有说要说。” “先做完再说。”他黑眸越发深幽发亮。 “明儿我就走了。”她情急之下,冲口而出。 这话如巨雷狠狠劈中了他脑门,范雷霆脸色剧变,火热欲 望刹那间全被深深的恐惧取代。 “你说什么?”他猛地坐起身来,双臂牢牢地紧抱着她。“给爷说清楚,什么叫作明天就走了?你要走去哪里?爷不准!” 她痴痴地望着他,眸里盛满了愁肠百转的怅惘和心痛。 “我也舍不得你,可是……”她心一酸,几乎抑不住夺眶泪水,低声道:“我本就不是凡界之人,而是天上受了罚降生历劫的喜鹊,玉帝罚我人间七世,得聚满一百对良缘佳偶才能回返天庭,明日七夕,我就得回去了。” “你胡说些什么?”他脸色变了,气恼地瞪着她,“你就这么不想嫁给爷,连这等荒诞之言都掰得出?” “不是掰的,是真的。”她一急,又是眼泪汪汪了。 他看得既心疼又焦虑,可终是气愤填膺地忿忿难平。“爷若是做错了什么,教你伤心,你只管说,往后爷永不再犯,可你就是不能拿这样的虚言妄语来吓唬爷……难道爷的真心,你还是半点也没瞧见吗?当真要爷剐出这颗心给你看,你才愿意相信爷心里只有你吗?” “瞧见的,”喜鹊赶紧搂住他的颈项,哽咽道:“我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知道你的心,你也知道我的心,所以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你?” “喜儿,”他心口一痛。“既然如此,就不要说这样的话,教爷伤心。” “我……我真没有骗你……” 她把脸紧紧偎靠在他肩窝,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当初是如何见织女公主和驸马肝肠寸断,如何想方设法鼓吹他二人私奔,然后玉帝震怒,将她这主脑和从犯全数打下凡尘历劫的种种,全数和盘托出,半点无保留。 范雷霆沉默地听她呜咽说完,粗扩脸庞越发冷硬僵凝。 教他如何相信她的话? 玉皇大帝,牛郎织女,太上老君,喜鹊忠牛天兵天将,这全都是神话传奇,是民间信仰流传的故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真的?而且传说里的喜鹊,又怎么是他眼前这个此生唯一钟情的心爱姑娘? 荒谬,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相信?怎么愿意相信? 若心底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去信了,那么不就代表他得承认她和自己仙凡两隔,明日过后,终将天上人间永不相见? 不,他不信。死都不能信。 “你若有苦衷,尽可告诉爷,又何必用这样荒谬的藉口来搪塞?”他眼底盛满了被她深深伤害、欺骗的痛楚,嗓音冰冷了起来。“雷霆—” “不管是谁不允你嫁给我,总之,放眼天下,谁人大得过当今天子?”他霸道蛮横地道,“爷已求请皇上赐亲,明日七夕之夜拜堂完婚,爷倒要看看这天下有谁阻止得了爷娶你?” 她内心激荡不已地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 他为了自己,进宫求皇上赐婚? 这份似海深情,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又教她如何回报得了? 范雷霆仿佛看穿她内心所想,面色变得温柔,语气和缓道:“喜儿,若你心底当真有我,明日就穿上凤冠霞帔,欢欢喜喜做爷的新娘,好吗?” 听着他说到最后那两个字,却是藏抑不住微微的轻颤,她心一抽紧,那个“不好”又怎么舍得说出口? “好。”她哭了,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想也不顾了。 只要能够穿上凤冠霞帔坐上花轿成为他的新娘,就算只有一瞬间,就算玉帝将来要千般折磨百般惩罚,她也无怨无悔。 这是,她今生离世前所能送给他的最后宿愿。 总教头军府里彩灯高高悬挂,端的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自一早起便有前来送礼套亲近乎的文武官员,挤得偌大军府水泄不通,光是流水席便开了百来桌,自中午至傍晚,好酒好菜点心名茶轮番供应,吃得那个叫宾主尽欢哪! 就连皇帝都龙心大悦,非但赏赐下奇珍异宝一百一一十抬给新娘子添妆,就连范雷霆那儿都得了一对十尺高的珍贵朱红珊瑚树,华丽丽地摆在拜堂大厅之上增添福气。 喜鹊被妆点得娇艳美貌异常,珍珠凤冠金线霞帔喜服一穿上身,就是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的新娘子。 因为清皇还无立后,是以本想好人做到底、宠臣宠全套的清皇只得改为指派其他朝廷命妇,替喜鹊梳发点绦唇,后来是寒兵家的夫人和铁战家的娘子自告奋勇,接此重任。 寒兵家的年轻夫人长得极为可爱,常常还未开口就先脸红,而铁戢家的娘子虽只是相貌清秀,然而温柔婉约,谈吐娴静极为可人。 虽然今天是新娘子,但是喜鹊一见着她俩就忍不住媒婆上身,打探起她们俩的洞房花烛夜幸不幸福、新郎倌有没有卖力做人? “夫人,”寒兵家的夫人脸蛋红透了,结巴地道:“那个、那个今天你才是主角,就、就不谈我们了。” 铁歌家的娘子浅浅一笑,温和眸光里也微带告饶之色。“好吧好吧,就不为难你们了。”喜鹊拍了拍她们俩的肩头,娇俏的脸上笑意吟吟,把所有的恐慌不安,全数压抑在那笑得异样灿烂的笑容里。 今夜已是七夕,弯弯弦月初上,方才外头应景地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沾裳未湿即歇止。 她,还有多少辰光? 喜鹊怔怔望着窗外,暗自祈求玉帝大人再给她一整夜的时间,好让她能圆满了雷霆大人终能和美娇娘拜堂完婚、洞房花烛的心愿。 她搞砸了雷霆大人前三次的亲事,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得赔还给他。 玉帝大人,这是喜鹊欠了他的,请祢成全。她在心中默祷,眼底泪光微闪。 终于,吉时已到。 凤冠上盖的不是红帕,而是镶嵌在冠畔的一串串莹华珍珠帘,这是范雷霆特地命人打造的,他说就算是拜堂,也要这样一直、一直看着她的容颜。 喜鹊闻言,心下又是欢喜又是备感酸楚,其实她也想永远能像这样一直望着他,直到地老天荒。 在锣鼓丝竹喧天震响声中,明艳不可方物的新娘在媒人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向那高大伟岸阳刚英挺的新郎。 隔着珍珠帘,她依旧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明亮如星、温柔的双眸。 他的眼底,只有她一人。而她,亦如是。 天上地下,仙界凡间,唯有彼此,日月为监。 终于,他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她微颤的小手,稳稳地牵着她,在清皇的亲自见证之下,行拜堂大礼。 “一拜天地。” “二拜吾皇!”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礼成!” 在最后这一声欢喜高喊声中,新娘子的身子陡地一软,瘫倒在一脸惊恐的新郎怀里。 “喜儿——”撕心裂肺的吼声里充满了悲苦。 烟波渺渺,日月同存,鼻端嗅闻到的尽是熟悉的馥郁百花香,微风清凉地拂过了眉梢发端衣角。 隐隐约约有仙乐飘飘,亲切得就像前生曾听过的一样…… 当喜鹊眼睛睁开时,突然被眼前凑近而来的玉帝脸庞给吓得尖叫一声! “啊啊啊——” 玉帝不悦地皱起银眉,“啧,好大的狗胆,去了一趟凡间历劫,旁的没学到,这凡人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坏毛病倒是学了十足十。” “玉帝,小喜鹊才刚回来,尚未回神也是情有可原的。”美丽雍容的王母娘娘微微一笑。 呜……娘娘,祢果然是天上地下第一大善心美人儿! 喜鹊感动得趴在王母娘娘面前。“娘娘,喜鹊好想娘娘啊……” “此次历劫,可辛苦你了。”王母温柔地慰问道。 “呜呜呜,可不是嘛——”她正要诉苦,突然接触到玉帝威严的目光,立时识相地把话全吞回了肚子里。“喜鹊不苦。只要能够将功赎罪,要喜鹊再下凡一百次,喜鹊都甘之如饴。” “哼!”玉帝微挑银眉,“喜鹊,这七世历劫以来,你可知悔改了?” “悔改了悔改了,以后喜鹊再也不敢胡乱闯祸,冒犯天条,触怒天颜了。”她恢复了原本真身面目,一双翅膀拚命拍着,可爱圆圆小鸟头频点如捣蒜。 玉帝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这一百对佳偶良缘已命月老替你记在仙功录上,往后你修仙造化之路上,当可助益你更上层楼。” “谢玉帝……”她感动不已,可是耳际隐隐约约像是听见了什么。 咦,有人在唤她? 她回头一看,但见天界祥云朵朵,五彩霞光流转,除了玉帝、王母与她之外,哪还有人在? 听错了。 她甩了甩小脑袋,抬起翅膀抚了抚脑袋瓜上的羽毛,就要告退前去找织女公主。 喜儿,回来! 她一震,左胸处蓦然剧痛了起来,像是被什么紧紧掐拧住了一般,连飞都无力再振翅飞起。 “有人在叫我……”她喃喃。 喜儿,求你回到爷身边,求你! 那声嘶力竭的狂喊,字字泣血,耳熟得令她心惊。 不要回天上,不要丢下爷,不要……忘了我。 她痛楚地闭上了眼,混沌的脑际阵阵闪光而过,辟哩啪啦如雷公电母在她脑子里重重敲击,刹那间,凡间记忆涌现—— 终章 有那么一个人,一开始总是对她吼,后来总是对她笑,会亲昵地摸摸她的头唤她“小媒婆子”,还有在月光下抱着她飞,总怕她肚子饿,担心她哪儿疼,永远张开宽大温暖的臂弯,紧紧将她拥入怀中……“雷、雷霆大人?”她嘴唇轻颤着吐出了这一个名字。 刹那间,仿佛灵咒乍现,所有遗忘的欢愁喜悦全都回来了,统统汇集成了一张粗犷阳刚剽悍却深情无匹的脸庞——范雷霆,堂堂皇城十万御林禁卫军总教头。 她的夫君。 “玉帝大人……王母娘娘……我得回去……我要回去……”她泪眼婆娑,祈望着严肃不悦的玉帝和悲悯叹息的王母娘娘,坚定万分地道:“他在等我。他在等我。” “大胆!”玉帝天颜震怒,瞬间四周五彩祥云变得漆黑阴郁如魅,天空中雷闪电劈。“仙凡两隔,不得通婚,你要本帝跟你说过多少遍!” “我要回去。”她害怕得心惊胆战,泪如泉涌,可嘴里翻来覆去还是同样两句话。“我要回去。他在等我。” “唉,小喜鹊,你千年修行何等难得,再过三百年,即可成为正式的喜鹊仙,掌管天下万鸟。”王母娘娘轻叹,“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为一不到百年之岁的凡人,值得吗?” “娘娘,可是他在等我,我要回去。”她跪在王母娘娘面前,已化作人身,拚命磕头,即使磕出了血来也不觉丝毫痛楚,她的痛,在胸口,在心里。“娘娘,求求祢跟玉帝说说情,千年道行我不要了,当喜鹊仙我也不要了,我只要回到他身边,他在等我,他在等我。” “这……”王母娘娘为难地瞥了暴跳如雷的玉帝一眼。 “你,太令本帝失望了!”玉帝冷厉地狠狠扫了她一记。 “对不起,玉帝大人,喜鹊这千年来觉得最幸福的一件事,便是得以服侍玉帝大人和王母娘娘,以及织女公主……可是如今喜鹊凡心已动,生生世世,千年万载,幸福只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了。我要随他一样,纵然仅有数十年寿命,也生死相随,无怨无悔。”她不断磕头,磕得鲜血淋漓。“我不能负他,他在等我,我要回去。” “好!既是你自己求的,就如你所愿!”玉帝沉默良久,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大袖一挥—— 刹那间喜鹊只觉眼前一阵金光万丈,闪得她眼花目茫,再接着就人事不知7。 过了很久、很久…… 王母娘娘突然噗哧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玉帝板着脸横了她一眼。 “臣妾心底很是欢喜呢,所以就忍不住笑了。”王母娘娘笑吟吟的,“咱们玉帝大人刀子口豆腐心,明明有心成全,偏偏还要搞那一套‘几经重重波澜考验,终于得以开花结果,永结鸳盟百年好合’的小儿女戏码,咱们织女祢也是这样,现在连喜鹊也是这样,心若弱一些的,怕不给一次就吓停了呢!” “咳咳……哪有?”玉帝严肃脸庞闪过了一丝可疑的红晕。“正所谓天规条条——” “是呀,可缘分是命定,法不外乎真情哪!”王母娘娘忍笑,“别以为臣妾不知道祢还客串了一下说书的,下凡去穿针引线——”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玉帝双手紧捂住耳朵,自顾自走开了。“没听到,没听到,啦啦啦……” 乌云散去一彩云东来,美丽霞光万丈,遍照天上人间。 他们都说,她死了。 整整七天七夜,范雷霆疯了般紧紧抱着喜鹊冰冷的身子不放,无论任何人来劝都被他的咆哮声吼走,阳刚脸庞已然樵悴不堪,胡碴满面,消瘦惨白得比怀里的人儿还更像个断气之人。 “喜儿,回来,求你回到爷身边……”他气息昏乱,嘴唇干裂,声音瘠哑得令人闻之心碎,可他就是不肯放弃,他不相信喜鹊死了,她只是睡着了,她回了天庭……她会回来的。“爷在这儿等你,爷一直等着,等你回来。” 寝室外的众人默默垂泪,连寒兵和铁戢都满眼红肿,已不知陪头儿掉了多少次眼泪。 皇帝也亲自来关心了好几回,甚至天天派太医来号脉施针,拿已然仙去的喜鹊当在世病人看待。 可七天以来,喜鹊身子虽然没有败坏,却依然杳无气息冰冷如故。 “头儿,夫人在天之灵也会舍不得您这样伤心糟蹋自己……”寒兵才说到一半,已是哽住了。 “她没有死,她会回来的,她不会舍下我。”范雷霆低哑破碎地喃喃,双手将怀里的爱妻拥得更紧。“喜儿,你身子好冷,爷帮你暖暖,等身子暖和了你就能醒来了,别怕,爷在你身边,咱们不怕。” 听着他痴情温柔的字字句句,寒兵和铁戢及其他在门边守着的人,忍不住热泪滚滚。 “……冷。”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一片低泣声中幽幽响起。 刹那间,门外所有人浑身寒毛一炸,吓得忘了哭——炸、炸尸了吗?唯有范雷霆惊喜万分,不敢置信地盯着怀里呻 吟出声的小女人,狂喜得几乎说不出来。 “喜儿?喜儿?你真的回来了?你真的回到爷身边了?” 喜鹊惨白泛青的小圆脸渐渐浮现一点点嫣色,然后慢慢地恢复成红润,在他温暖的体温熨贴之下,像是睡了长长一觉醒来般地,打了个呵欠,缓缓睁开眼睛。 “吓——夫君,你怎么满脸胡碴?多久没刮面洗脸了?”她不是回天界连半炷香时辰都不到吗?他胡子怎么冒这么快? “夫人?”门边所有人先是不可思议像活见鬼了,下一刹那响起欢声雷动,“夫人活过来了!太好了,夫人真的活过来了!” “快、快去禀告皇上这个好消息……还有咱们那十万兄弟们……”门外骚动热闹了起来。 就在外头闹哄哄奔相走告这天大喜事的当儿,寝室内的两人却是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彼此,仿佛分别了千年未见。“你真的回来了?” “嚼,我回来了。” “不会再走了吗?!” “不走了,我要永远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范雷霆苍白憔悴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眸光炽热的紧紧地盯着她,还在发抖的大手怜惜地碰触她的脸颊,细致而温暖,无比真实。 “喜儿……”热泪陡然滚落了,他猛然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喜鹊抬起双手牢牢环拥着他的颈项,满心欢喜地迎上他的深情热吻…… 番外篇 【番外篇】 呵,回家真好。 主谋者自白书:我们如何帮助牛郎织女私奔 准备好了吗?可以开始了吗?光打亮了没? 嗯咳,开始一 我叫喜鹊,住在九天之上的天外天,平常的工作便是担任玉帝大人祢和七位公主的信鸟,在祢们忙碌无暇的时候,负责提供联络感情或交换情报(八卦)及讲悄悄话的管道。 其实我以前是很老实的,不像现在这么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看车爆胎,所以只要玉帝大人要我去跟公主们转达什么,我就转达什么,保证语气口吻音调唯妙唯肖,气都不多换一次,字也不少讲一个,所以我还有个外号叫作:屎密必达一就是只要一点点鼻屎大的机密都必定忠实转达。 所以天上的众神仙只要一看到我,都很喜欢拍拍我的头,笑容灿烂地喊一声:“小屎!”要是我抗议,他们就改唤:“阿达!”说是要取我光荣无比头衔的前一字或后一字作小名,这样才有亲切感。 我老是觉得怪怪的,不过因为神仙们都是修行千年以上、慈悲良善、清净无尘的天人,所以他们应该不会是故意在恶整我的吧?每次想到这里,我那驿动的心就会渐渐平息,并且对于自己竟然如此小鸟小肚肠感到十分惭愧。 然后日子就这样天一天的过,正所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转眼间我在天上也好多好多年过去了,原以为可以这样混着混着,在无功无过却好歹能领个全勤奖的状态下,有朝一曰终能升作真正的鹊仙,统领世上千千万万鹊鸟,在一年一度的天上杯鹊桥造型大赛中发挥巧思、光荣夺冠,以获得由王母娘娘所提供的五星级奖礼:香甜多汁又强身健体的美味千年蟠桃一颗。 可就在天上杯鹊桥造型大赛之前,发生了那件震惊天上人间的大事件一 天庭最最可爱俏皮、天真无邪的织女公主居然恋上了人间偷衣痴汉一一啊,不是,是温润如玉、善良纯良的好青年牛郎,并且偷偷下凡谱出了一段甜蜜缠绵感人又可歌可泣的爱情。 他们的恋情我一开始来不及参与,但是后来的每一个桥段都一定有我,我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可织女公主是我的主子,平时那么疼我爱我宠我,我喜鹊就算豁出了这条鸟命也一定要护得她周全! 然后,玉帝大人,祢在知道了织女公主和牛郎的事后,天颜震怒,说什么都要他们俩慧剑斩情丝,天上人间两离分。 织女公主伤心欲绝,牛郎也伤心欲绝,我在一旁急得掉眼泪,可这颗愣呆呆的脑袋瓜里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帮助他们。 正在我急得团团转之时,突然太上老君爷爷跑来说他的仙童请假,要我去帮忙打扫一下他的炼丹炉,我吸着鼻涕红着眼眶去了,可扫着扫着,突然发现了炼丹炉里没有金丹,可有一堆药渣,旁边还贴了张纸条一吃我吃我! 祢也知道的,小的就是个老实头,仙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所以我便乖乖的照吃了,没想到这么一吃一当当! 在一阵金光闪闪外加烟雾满满的大变身之后,从此,我的脑子灵光了,心眼儿开了,嘴巴也巧了,胆子也肥了……啊,没有没有,没有肥,没有肥,所以像那种“主动”帮织女公主和牛郎驸马规画出一个足以惊天动地的绝地大反攻之私奔计划的这种事呀,单凭我小喜鹊一只自然是做不出来的。 我真的顶多只有被动的……嗯,稍微的……欸,少许的……顺水推舟了一点点而已,还请玉帝大人明察。 啥?祢不信?怎么会不信呢?祢看我小喜鹊这双纯真无辜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左眼闪的是“玉帝万岁”,右眼闪的是“我最忠心”,两眼一起闪还能闪出“爱祢千秋万载,一桶浆糊”的华丽丽告白,瞧瞧,小的对祢的一片忠诚之心是何等光辉、何等灿烂啊……什么?口供时间不得巴结贿赂抱大腿,要中间广告吃茶时间才可以?(……小的了,小的了。) 咳,总之呢,一开始真的只是个意外中的意外呀,不然像人家如此忠心耿耿、真诚不二的信鸟,身受玉帝大人祢的大恩,又怎么可能说忽悠祢就忽悠祢呢? 实在是因为小的我那天下午金丹药渣嗑太多、精神太好睡不着,半夜晃呀晃地就晃到了南天门,看到天兵一号正在那儿守卫,然后小的就多叹了那么一口气,多自言自语了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然后那个心又软、嘴又钝、眼神又太认真、脑袋又太天兵的天兵,便开始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问我,公主和驸马可好?玉帝大人可否有网开一面之意?事虽至此,可有转圜余地? 祢看看,祢看看,这不明摆着是在勾引小的做点什么什么吗? 这也就罢了,偏偏又来了那一位天外天里百大美男榜上赫赫有名的天将,他一瞧见小的便是眸光一黯,欲言又止,轻叹一声,给小的来了个十足十颠倒众生魅惑人心的忧郁眼神。 大王哪,小的虽然是只鸟,可被那等目光寸寸折磨的、也是肉做的心哪! 最可恶的就是那头忠牛啦,没事也出现在我们这群看似半夜无聊要打马吊(麻将)的三缺一阵容里,用那双温厚眼睛看着我,泪光闪闪。 然后也不知怎么的,小的就非自愿性地和他们蹲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小圈圈,交头接耳窃窃商量起来,起先小的是抱持着“敌动我不动,沉默是美德”的中立精神,直到他们开始出了一堆又一堆完全是害死鸟不偿命的馊主意,七嘴八舌叽哩呱啦的搞到最后,只差没猜拳掷骰子定输赢。 在一场嗡嗡嗡嗡吵得耳膜震动、眼花撩乱、精神崩溃之下,小的终于发飙 “一边去!我来!” ……玉帝大人,祢说说、祢说说,这不就是活脱脱、血淋淋的一出处心积虑、恶毒万分、步步惊心之连环计吗?他们根本是成心拐小的充当这只被抢打的出头鸟,陷害小的去选举……呃,是去出谋划策,当这个犯案首脑吗? 可恨哪可恨!如今想起来,当初小的真是太傻太天真……鸣鸣鸣! 于是小的便在热血充脑、一时不察的状况之下,先行跑去勘察了地形和跑路路线图,出口锁定南天门,因为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绝对没有人料想得到他们会大摇大摆地从南天门走出去。 再来,我对织女公主和牛郎驸马晓以大义,极力说服他们爱情与自由之美好,绝对值得他们趁年轻轰轰烈烈拚一次。在我的舌粲莲花之下,他们边听边收拾,在花不到半灶香的时间就已经款好包被了,眼见说服成功,小的便继续进行我那伟大的推波助澜幸福计划。 私奔落跑当然得有良好的交通工具,我一只小喜鹊是没法拎着织女公主和驸马走,尤其我还要负责断后,所以这时自然就该那头忠牛上场一耍嘴炮不行,出主意也不行,跑跑腿总行了吧? 好了,交通工具准备完毕,再来还要两名可以负责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共犯一派出的自然是深夜疑似打马吊四人组之二的天兵和天将了。 一个天兵负责声东击西。 一个天将负责调虎离山。 于是在部署完毕后,我们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施行这个私奔大计划! 途中当然不是一路顺畅,在经过无数个紧张危急的关卡之后,我们终于出了南天门外的第二百五朵云之处,眼见身后无追兵,眼前是人间……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因“奸计得逞”正要仰天大笑的当儿,忽然之间,轰隆隆的雷声大起,电母娘娘手中的打光不要钱似地拚命照在我们身上,接着二郎神也来了,啸天犬也来了,连孙行者都看热闹地来凑一脚。 最后,我们就统统被拎到了玉帝大人祢的面前。 小的永远记得当看着玉帝大人称那一脸丰神俊朗、却铁青无比的脸色时,我抖到不行的脑袋瓜只闪过了一个念头一 偶的玉帝大人啊……俺下次再也不敢啦啊啊啊…… 以上,便是小的诚心诚意认罪知错悔过自白,请大人明察。 ……啥?什么?什么什么?玉帝大人,祢说忠牛、天兵、天将的详细版本不是这样的?可我们明明不是已经套好了……欸?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事没事……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七巧劫喜鹊篇《万年怨偶红娘》; 02、七巧劫忠牛篇《闷骚古板总管》; 03、七巧劫天兵篇《骗个好人夫君》; 04、七巧劫天将篇《调戏正直将军》;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