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私房菜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子时二刻,吴桂花将侧门开出一线,招招手,四个抬着板子,侍卫打扮的人悄然无声地走进去。 不一会儿,酣睡中的虎妹被平放在板子上,抬出了门,随后又被装进一辆小车中。宫墙上,小二黑喵嗷叫着,几个跳跃,随着几人渐渐去远。 吴桂花目送着几个人没入夜色之中,回了房却久久无法入睡。 这段时间,她跟虎妹相依为命,尽管她一开始什么都不懂,让吴桂花多费了很多心思跟她打交道,可这个懵懂的孩子也是自己在这座宫城孤岛中唯一可以卸下所有包袱的人。这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时日…… 辗转反侧间,吴桂花忽然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棂上,不一会儿就洇湿了窗纸。 夏天因为天气闷热,她靠床的这面窗户一向都是半开着。眼看雨越下越大,吴桂花赶紧起了床摘下窗棂,准备把窗户关上。 关窗之前,吴桂花抬头看了眼窗外:窗外对着的正是她新开出来小菜园的一角。东北角的甜瓜架子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她打眼看过去,甜瓜架子的另一头黑乎乎的,仿佛被风吹倒了一大片,窝成了一团黑影。 吴桂花心说糟糕,该不会架子被风吹倒了吧。 这甜瓜种子是江什长说,他那个姓罗的饭馆老板给她好不容易淘换来的。因为播种的季节不对,她原本只是随手种下,现在发了几个芽子,她前段时间还在想,要是到秋末结不出果子,把瓜叶子摘了,也能炒了当个青菜吃。可不能一场风就给她吹得连颗瓜殃都留不住,她现在吃口青菜难着呐。 这么一想,吴桂花着急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从箱子里翻出蓑衣拿起钥匙就要往后头跑。 只是这一小会儿,外头的雨就大得让人寸步难行。 吴桂花站在廊下迟疑了一会儿,还没想好要不要先回去换双草鞋,侧门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配着呜呜的风声,要不是她刚好出了门,还不一定听得清楚。 这大半夜的,黑乎乎地下这么大雨,外头还有人敲门…… 即使是吴桂花这种胆量不能以寻常女子来衡量的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谁,谁呀!」她举起放在廊下的笤帚,一时进退两难。 「姐,姐姐——」 外面人说话的声音让吴桂花大吃一惊,她再也顾不上其他,丢了笤帚奔出去开了门,一个壮硕的人影扑进来抱着她哇哇大哭:「姐姐!别丢下我!姐姐——」 吴桂花身上挂着这个大型挂件,气得直捶她:「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你!你是跟你哥哥出宫享福,还跑回来干什么?」 但这姑娘只顾着哭,身上又是泥又是水,不知道是跑得太急还是摔到了哪,人还死死勒着她:「我不走,我哪也不去!」 吴桂花把她搀进了房,听见她翻来覆去只说这两句话,没好气道:「你这样倒像是我在害你似的,你说你留在这有什么好处。天天跟我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到底好在哪?行了行了,给你烧水洗脸去,放心,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你自个儿把湿衣裳脱了吧,湿乎乎的别想往我床上蹭。」 吴桂花怎么也想不通,这丫头她是怎么半道上醒过来,还跑了回来的。但人既然回来了,她也没那个能耐再把她弄回去,只能先留着她,想来应卓等一会儿就会找过来,看他来了之后再想办法吧。 摸着黑引燃了灶火,吴桂花用点葱姜煮了水给虎妹喝下去让她祛寒。大约是到了安全的地方,虎妹喝了葱姜水,没一会儿眼皮就往下耷拉着说犯困想睡觉,却死活不答应自己一个人睡去隔壁房间,把她攥得紧紧的也不叫她走。 吴桂花没办法,只能答应把自己的床让一半出来给她,心里颇为郁闷:折腾半天,人不但没送走,这牛皮糖反而还黏得更紧了,她这是图啥啊? 她又担心那几个侍卫会摸黑找过来,不敢再接着睡,坐在床边坐了会儿,忽然想起来,她是要去后院看甜瓜的啊!现在雨下得这么大,甜瓜架子恐怕全倒在泥水里救不了了吧? 吴桂花一个着急,挣脱了虎妹的手往窗户那边看过去。那瓜架子果然在风雨中被吹得摇过去摆过来,可借着雨水的反光,瓜架子呈井字型,错落有致地靠在半面墙上,哪有团成一团的阴影? 吴桂花还待细看,这时虎妹却惊醒了,吓得大叫一声,人还没睁开眼睛,双手就又箍住了她,嘴里呜噜着「姐姐」,将她摁进了床里。 吴桂花:「……」这丫头怎么摁她跟摁小鸡崽似的? 不过还没等她郁闷完,侧门那又响起了敲门声。 吴桂花好说歹说,总算叫虎妹放了人来开门。 墙外果然站着那几个侍卫,侍卫们一脸焦急地说明事态,得知虎妹确实冒着大雨跑了回来,顿时松了口气。 第2章 一名侍卫道:「桂花姐,今天已是错过了时辰。小主子的事还要多劳您再担待两天,我这就去回我们主子去,看还能想什么办法。」 这几个侍卫都是吴桂花的熟脸,先前都以永安门侍卫的身份在她这照顾过生意。吴桂花对他们的品行也有个大概的估计,见这几人要走,她犹豫了片刻,叫住他们:「你们跟我去后院看看,我觉得后院好像有点不太对。」 几人忙细问究竟,吴桂花把甜瓜秧子的事说了,为首的那个神色严肃起来,示意吴桂花先回屋,留了一个人守在她们房间外面,另外三个人摸出腰刀,猫起腰小跑着朝后院去了。 吴桂花心情忐忑,回房见虎妹半坐在床上,看见她进门就要扑进来,叫吴桂花作了个动作止住,她自己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躲到那个窗户下面,虎妹有样学样,两个人见几条黑影蹿上墙壁,沿着后院四下移动着时隐时现。 忽然,院子的某个地方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仿佛又有几声清脆的交击声,之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屋里的两个女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吴桂花不知什么时候抱紧了虎妹,也不知道由谁开始,哆嗦成了一团:「外,外面有人。」虎妹说。 吴桂花差点哭出来:她能不知道吗?她向来睡眠好,雷打不醒的那种,要不是心里记挂着虎妹的事,今天说不定就要遭了外头那贼的毒手。本来只是保险起见,求那四个侍卫帮她检查一番,没想到运气就这么好……也不知道那几人有没有抓到外面那个人?难道外面那人是看她赚了钱来打劫的?这么高的宫墙,这人是怎么翻进来的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侍卫的说话声打断了吴桂花的胡思乱想。 她急忙打开房门,见为首的那名侍卫站在廊下,沮丧地摇摇头:「叫那人跑了。」 「跑了?那怎么办?」虎妹不知什么时候穿上衣服,也跑了出来。 吴桂花沮丧极了,有心想说两句话安慰,可事关自己的安全,她觉得,她自己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侍卫说:「那人身手不错,桂花姐——」他想叮嘱她注意安全,可她孤身一人,别人有心算无心,怎么叮嘱才能避免这种事发生? 最后他们几人商量了一下,留了两个人在外面守着,另外两个人飞奔着说是给应卓报信去了。 应卓是这天晚上戌末到的重华宫。 他来的时候,虎妹正在发烧。 这几天她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又淋了场大雨,再经过凌晨的那一场惊吓,几番打击下来,身体就撑不住,发起了高烧。 吴桂花下午时发现不对,脱了虎妹的衣裳,用高度酒给她擦着腋下降温,到应卓来的那会儿,她身上的温度总算降下去了一些。 应卓下午得到的消息,此时拎着药包上门,正好赶上给虎妹煎药。 这一天发生这么些事,两人都顾不上多说话,给虎妹熬了药送服下去,吴桂花才有空跟应卓说起虎妹的事:「你给的到底是什么药?怎么会让虎妹半道上醒了,还跑了回来?」 应卓按着虎妹的脉,过了一会儿才道:「虎妹的身体,恐怕与常人有些不同。」 吴桂花:「……」 应卓道:「虎妹这是头一回生病。」 吴桂花:「……」 「至少我从刘八珠那里得知,虎妹从小身体就健壮得不像个普通孩子。她不止从不生病,还力大如牛,所以,她一直觉得,虎妹是个怪物。可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照顾虎妹。」 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艰涩了不少。 吴桂花笑笑说:「都说不生病的孩子一生起病就很难好,我瞧虎妹病也不难治。这还不好?你瞧她烧得小脸红扑扑的,比之前——比之前……等等,你看她脸上的斑是不是淡了点?!」 她扒开虎妹的头发,失声叫了起来。 应卓身体一震,吴桂花索性拔下床边的烛台,伸出手摸摸虎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她脸上那凹凸不平的黄褐色条状胎记好像变得平缓了许多。 「虎妹出生后,你们有没有给她找大夫看过?」吴桂花转头,严肃地问道。 应卓的神色很茫然:「我不知道。我母亲没有说过这些,我得找人来看看她。」 他猛地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吴桂花把应卓拽了回来:「这个时辰,这个地方,你到哪去给虎妹找大夫?」 应卓叫她这一拉,神色清明了些许。 他接过烛台,细细看过虎妹的脸,又不确定地回身问吴桂花:「我瞧是浅了些,可会不会是在灯下,看不真切的原因?」 第3章 「等天亮再说!」吴桂花一锤定音。 她说完这话,远处钟楼的更鼓一快四慢,响了五声。 五更到了。 吴桂花看了眼天色,黑压压的,仍然不透一丝光。 像这样的雨,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三不五时就要下上一回,吴桂花也习惯了。只是免不了挂心其他的事:「天天这么下,农民们要遭罪了。」 应卓的视线从虎妹身上收回来,好奇道:「你如何得知?」 吴桂花道:「我有几天看天时,该是收稻谷的时节,要是这几天没收上来,稻子全烂在地里,农民们一年的收成不是全完了?」 应卓沉默片刻:「不错,今年湖广发了水患,前几日朝廷已派下了赈灾粮。」 吴桂花不懂这些,她想起年轻的时候,家乡有人逃荒的光景,问道:「下这么大的雨,粮食能不能及时到?」 应卓摇头道:「朝中大人们必有安排。」 吴桂花便不说话了。 一时待雨稍小些,吴桂花去厨房简单做了两个菜吃了,应卓也不提要走的话,她收拾了碗筷,想起自己前些天编到一半的蒲扇,去箱子里翻出来,就着窗边的一点天光编了起来。 应卓盯着她翻飞的手指,说:「吴贵妃出身虽然不高,却是商贾之家的嫡女,平生做过最重的活计只怕就是拈针拿线。」 「你说的是吴贵妃,跟我有什么关系?」吴桂花咬住麻线线头收了尾,睨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应卓便也笑了: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手上还有这么多事要做,可奇怪的,他放松了下来。 「那你是谁?」他摸摸虎妹的额头,起身给她换了块帕子。 「我不是早告诉了你吗?吴桂花啊。」吴桂花拎起风炉上滚开的铜壶,滴溜溜的水声落进白中带点黄的粗瓷碗中,「喝口水吧。我昨儿个在长信宫那找到了丛茉莉,长得可好了。我把它移到了前庭,你看到了么?」 应卓点点头,想起即使在那样的黑夜里也仿佛生出光晕的那簇小小白花,他有点好奇:为什么这种秘密被他亲口说出来,这女子也是这样闲适安然?她一直是这样的吗? 不,应卓心底很明白,不是的。 滚烫的茶水激出了一片浓郁的香氛,吴桂花乐呵呵地说:「我在碗里放了几片花瓣,你就当这是茉莉花茶给喝了吧。听说上好的茉莉花茶是茶和花放在一起九窨九制的,我也不懂,你尝尝看,尝尝看嘛。」 她仿佛有些羞涩地低头:「好喝你就多夸两句,不好喝,你少喝两口,不用跟我说了。」 柱子哥最喜欢喝茶,她给他发的那点零花钱,十有八九都被他到处跟人淘换了各种茶叶,不知道应卓是不是也是这样。 她巴巴地看着他,见他轻轻啜饮一口,微微绽开笑意:「很好喝。」 吴桂花便笑了。 她的笑容不像应卓,从来都是矜持而温文的,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每个毛孔都透出着快活,仿佛庭前的那丛茉莉,在暗室里也可以生出光。 「好喝就多喝点。」她巴巴地又倒了一碗。 应卓摇着头,也笑了。 如注的暴雨下了一整天,雨帘将整个天地隔成两个空间,仿佛整个宫室,整个皇城,只有这一小间静室是余下的宁馨秘地。 原本这一天吴桂花是有一场席面要做的,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了所有的预期。上午吃罢饭没多久,大顺子来了一趟,果然说要取消席面。 吴桂花那些早便准备好的食物便都便宜了两个人,她甚至还翻出那天请客时买的梅子酒,两人就着雨势坐在窗前小酌了两杯。 应卓也不说要走的话,吴桂花更不会撵他。两人一头闲谈,一头发呆,慢慢消磨着这多出来的一天时光,竟也不觉得腻烦。 偶而会有人敲门,除了大顺子之外,都是那些永安门侍卫给应卓带消息的。吴桂花从来不多问,他们在说什么,只在偶然起了聊天的兴致之后,跟他说一说天时,说一说家常,应卓含笑听着,到吴桂花催他说说自己的事时,他也说一说京城风物,再说一说野闻秩事,偶然说起家事,眼里才会有一点萧索。直到天色又暗下来,应卓方惊觉,他这一天竟什么事都没干,跟这个女子在这里呆了一天。 意识到这一点时,应卓紧绷了一瞬间,但在听见这女子惊喜的呼声:「哎哟,雨停了。我去园子里看看瓜秧,晚上咱们吃香菇鱼片怎么样?」 应卓不觉又笑了:「好,吃什么都好。」 第4章 这场雨是傍晚才停下来的。 当火烧云映透天边时,虎妹醒了过来。 一醒来,眼睛没睁开就喊肚子饿了。 吴桂花好笑又心疼:「你是闻着味儿醒的吧?别着急别着急,有你吃的,你在床上好好歇着,我给你端粥来。哎哟我的祖宗,不是叫你别着急了吗?你下来做什么?诶——怎么劲儿还这么大,一点都不像个病人的?」 虎妹可不管这些,她一屁股坐到两人中间,嗷嗷叫着饿盛了一大海碗的饭就埋着脑袋一通狂吃。 另外两个人可没她这么没心没肺。 吴桂花同应卓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了一口气:即使是在这澄色的天光下,也足以看得出,虎妹脸上的黑褐色斑纹褪成了土黄色,虽然仍然看着可怕,但不像先前那样,像鬼多过于像人。 吴桂花:你什么时候去找大夫给她瞧? 应卓皱起眉头:总要等她出宫吧? 吴桂花:那你有得等,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把她弄出宫的事吧。 「我哪也不去!」虎妹吃完一大碗饭,直起身子,瞪着眼睛看吴桂花。 吴桂花&应卓:我俩没说出声吧! 吴桂花莫名有点心虚地咳了一声:「行了行了,不出宫不出宫,你瞪我做啥?比咱俩谁眼睛大吗?」 虎妹忿忿起身:「反正我不出宫!」她皱起眉头,忽然大叫一声:「我要保护姐姐!」 她蹬蹬冲进厨房,抱着擀面杖挥舞几下:「有坏人!我保护姐姐!」 吴桂花:「……」我真谢谢你,我都快把这事忘了,你又逼我想了起来! 虎妹挥着擀面杖转向应卓,像看阶级敌人:「不要你,我保护姐姐!」 应卓:「……」我还什么都没说吧。 吴桂花只有先哄着她:「行行行,你不出宫不出宫,用不着嚷这么大声,我都知道了。」 吴桂花向来不骗孩子,虎妹紧张半天,终于得着她的承诺,满意地收了擀面杖,自己去厨房盛饭:「我吃得饱饱的,保护姐姐。」 乘这孩子离开的这会儿,吴桂花赶紧说:「你快拿个办法出来啊,不能叫她胡闹。」 这件事,应卓早在白天那会儿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白天的气氛实在太过安闲,他舍不得说这些事来打破那样美好的氛围。 「中秋节宫里将会有大宴,到时候所有的皇宫守卫力量都会集中在皇上那,我会请一名御医为虎妹诊治。」 「那你准备怎么做?」 应卓犹豫一下,低声道:「蕴秀宫的静太妃是我母亲的闺中密友,那天我会请她装病,召一名御医进来为她诊治,顺便为虎妹——」 「不行!」 吴桂花一听见「静太妃」这三个字,就想起那到现在都还说不清楚的瓣儿之死,她是绝不敢跟静太妃扯上什么关系的。 「为什么?」应卓疑惑道。 因为这里面关联着小章,她不能随便说出原因,只道:「你听我的,反正静太妃靠不住,你换个人选。」 见应卓不语,她又道:「虎妹的存在有多要紧,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能冒着让静太妃得知虎妹存在的危险,就只是为她治脸吗?」 应卓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虎妹的脸眼看有转机,他大惊大喜之下竟差点犯了错。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找机会让你们两个出宫了。」他缓缓道。 「出宫?」吴桂花想也不想:「可我是有正式籍薄在册的宫人,我无缘无故失踪的话,会连累很多跟我相关的人吧?」 「不,」应卓饮干茶,下定了决心:「我是说,中秋宴那天晚上,你们从西掖廷出宫,为虎妹治完脸之后再回来。」 这样也行?吴桂花的呼吸一下浊重起来。 应卓却以为她现在不说话,是因为还在犹豫不决,解释道:「只是一个晚上,如果安排得当的话,不会有什么人发现,你不必过于担心。」 吴桂花……吴桂花根本就没来得及担心,她满心满脑子里只在想一件事:她中秋节那天晚上可以出宫,也就是说,她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待在宫外!她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不用看见这方高到让人绝望的红墙,不用操心明天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这也……这也太棒了吧! 虎妹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说要保护姐姐,那就十成十是打算这么做的。 她烧退的当天晚上,就抱紧擀面杖,死活要守在东北角的甜瓜架子下边,说给她捉贼。 第5章 吴桂花跟她说,她哥哥已经安排人在附近保护她,她也不信,硬是蹲在田里不挪窝。 吴桂花哭笑不得,这孩子真犟起来,她是管不住的,只能随她去。结果最后她喂了一脑袋蚊子,灰溜溜自个儿回来了。 偏还觉得自个儿守着瓜田有多委屈,哭唧唧缠着吴桂花给她做了两天桃酥才放过她。 没错,吴桂花用她那个泥板垒的小烤炉折腾出了桃酥。 只要舍得放油放糖放鸡蛋,桃酥本身做法不复杂,但她来的那个年代,有很多比桃酥更好吃的东西,她家里的几个孙子孙女都吃腻了,根本不稀得吃桃酥,她才没想起来做这个。 也是中元节那天,她给那些客户们烤制祭祖用的面点时就手给虎妹烤了两块,虎妹这个没见识的立刻爱上了这酥脆甜香的小点心,她烤一炉出来,转个脸,就只剩下了点心渣。 看虎妹这么爱吃,她反而不乐意做了:孩子这么胖,再天天吃甜的,不得胖得更愁人? 幸好烤完桃酥的第二天,司苑局来了人,说皇帝已经从避暑山庄动身,宫里为了迎接皇帝的归来会进行大扫除,她现在每天除了常规的清扫宫道之外,还多了个擦拭清理宫室的任务。 要说她七月被劫的那次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她自此上了各宫,尤其是司苑局各位头头脑脑的关注名单。除了黄太监慰问那次,每回有个大事小情,都会有人来专门通知她,弄得吴桂花现在听上敲门声就开始心跳加速——在所有会上门寻她的人当中,只有司苑局众人跟她没有利益关系来往,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在老人家朴素的人际交往思维中,这种没有利益往来的关系是可以说翻脸就翻脸的。 也正是有这群人的存在,才让她忍住了跟着虎妹一道赖出宫的想法。 出宫的事,至少要等她这里的关注度降下去之后再说。 正因为知道自己短期内没法子脱离皇宫,吴桂花对中秋节出宫之行开始异常地期待。 至于虎妹,她因为上回差点被诓出宫,本来听见出宫这两个字就很抗拒,但听吴桂花说那天她也会跟着她出去之后,立刻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很快,中秋节正日子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侍卫们说,贼人已经被他们打伤的原因,这几天吴桂花没再感到异常。 她原本还因为担心虎妹的存在会随着贼人的逃脱而被曝露出来,后面应卓说他会加强这边防卫的人手,才让她的心放了半个下来。而数天过去,宫里好像也没有任何流言,就像那个贼人只是凭空生出,又凭空消失了一样让人困惑。 吴桂花一早应付完司苑局给她送月饼的宫人,再打发走来找她讨中秋糕饼的巧鹊,最后准备好给张太监的中秋宴,戌时过后,应卓的人终于来了。 为了今天的出宫之行,应卓前两天给吴桂花送来了一套太监的袍服。 她早早换上衣服,叫虎妹躺进车子,她推着车子,跟在那几个侍卫身后,朝西掖廷正定门的方向走去。走过长信宫没有多远,宫道的另一侧闪出个身形微胖的太监,为首的那名侍卫对她点点头,吴桂花便知道,这位应当就是将作监负责运送烟火的秦管事。侍卫指着她交代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她会跟着这位秦管事走完剩下的路。 中秋晚宴之后,宫中还会有大型的烟火大赏,这些烟火都是由将作监负责采购运送。而今晚推着车子出入宫门的人流不止他们两个,秦管事带着吴桂花排队时,特意将她压在后头一点,吴桂花就看排在她前面的,有说是御膳监的,有说是酒醋面局的,都推着车子排在他们前后,让吴桂花多出了很多安全感。 很快,检验轮到了秦管事。 吴桂花偷偷看过一圈:因为正定门侍卫们主要负责西掖廷内部的安防,这些守门的侍卫她一个都不认识。 检查的侍卫只是用枪尖拨了拨放在上面一层的烟花纸管,听秦管事赔笑说:「这些都是验过没有引线,或者略有破损的烟火,预备带出宫外焚毁。小兄弟可注意着些,这些烟火忌碰撞,可千万动作小一些,别引燃了。」后,就挥手放行了。 踏出正定门的那一瞬间,吴桂花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抬头,就被秦管事压低嗓子提醒道:「这位小大姐,侍卫还在后面看着我们,等会儿拐弯了您再抬头也不迟。」 吴桂花一顿:这人一句话没跟她说过,什么时候看出来她是女人的? 但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她急忙摒住呼吸,重新压下了脑袋,眼角睃着秦管事的衣摆,直到他再度停下来,推着车进了一个小院。 第6章 应卓就站在小院的正房门前,对她微笑着点头。 直到看见应卓穿着这身藏青的细布衣裳走下台阶,吴桂花才有了真切的感受:出宫了!她是真的出宫了! 「先去换衣服吧。」应卓道:「你和虎妹的衣服都在房里。」 「那,那我等会儿能不能——」吴桂花激动得声音都在哆嗦。 应卓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点头笑道:「群臣大宴一般会在亥时才结束,等会儿我们有一小会儿的时间,你想去哪逛逛?」 吴桂花哪知道啊,她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催着虎妹从车里坐起来,到厢房给两人换上衣裳,她还在摸索妆台上的胭脂怎么用,前院听见有人寒喧的声音。 她就知道,这是应卓请的大夫到了,急忙叫虎妹躺上床,不一会儿,一个提着药箱,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被应卓领了进来。 那老者先是看了看虎妹的面相,却不太惊讶,将手指搭在虎妹的脉上,大约盏茶之后,有了结论。 「不是大症候,」那老者刷刷写下几张方子,有些责怪地说:「原本只是有些胎毒,或许是孕妇在孕中吃了些不当吃的东西,才令这面疮看上去像黥纹。若是当时就治了,本不至于如此,何以到现在才想起来诊治?」 「是吗?那能治好她么?」应卓大喜之下,声音也高了起来。 老者不以为意,这样的病人家属他看得多了,答道:「现在调养的话,需要的时间更长,但配合我的用药,不会有多少问题。」 吴桂花一颗大石落下腹中,再看应卓,怔然片刻问道:「方才您说孕妇在孕中吃了些不当吃的东西,这是何意?您是说有人下毒给孕妇吗?」 「这……」老者捻须道:「一切都有可能,但我现在诊治的是这位姑娘,当年那位孕妇怎样,还需要面诊才可以进一步推断。」 「当年那位孕妇,她已经过逝了。」应卓失落地道。 「那这就没办法了。」老者道。 「连您也没有办法吗?」应卓问道。 老者摇摇头,笑了一声,道:「公子莫非以为老朽被世人奉上一顶神医的高帽便无所不知了?医者望闻问切,不可缺一。不要说那位孕妇已过世多年,她即使活着,我也无法隔空诊病。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种胎中带的疮毒,如果孕妇体质不是非常特殊的话,须得食用大量带有火毒的食物,甚至是药材才能造成。公子想查的话,不妨从这里开始。」 送走大夫之后,应卓又出去了很久,眼见时间快到亥时,吴桂花以为今天的出宫之行即将到此为止的时候,他走了进来。 「承天门的焰火快开始了,你们想不想去?」 吴桂花在现代社会早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焰火,别说她不稀奇,就是她真的想看,但她也本能地觉得,今天不是时候。即使应卓脸上的笑容很完美,可她就是知道,他心情很糟糕。 她刚要拒绝,虎妹已经欢呼着跳起来:「我想去我想去!姐姐也想去的,对不对,姐姐?」 虽然虎妹这段时间大有长进,知道刚刚的那名大夫在说她的病情,但对他的话仍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她对自己脸上胎记的困扰还不如他们两个,在她的记忆里,最大的心病一直是,刘八珠认为她是个怪物。所以,她才对吴桂花如此的珍视。 因为在她的眼里,这个孩子同其他人一样,再平常不过。 应卓看了吴桂花一眼,两个人平静地掠过她脸上那些骇人的黄斑,吴桂花给她戴上一顶帷帽,笑着拉住她:「别着急,想去这不就带你去了吗?把衣裳穿好穿整齐了,这才漂亮嘛。」 她温声安慰着急燥燥的小姑娘,将她的衣襟拉整齐,任她挽着自己的手,像头壮实的小象一样在她身边又跳又叫:「漂亮,姐姐我插那朵花漂不漂亮?」 「那你自己去插不就知道了吗?」 「不要,要姐姐给我插。」 「行了,给你插,不许装哭。多大的人了,再哭鼻子就不漂亮了……」 她絮叨着把突然爱俏的小姑娘推出门外没走两步,忽然转身问他:「你怎么不走?」 「就来。」应卓微笑着提步,在走出小院之前,鬼使神差地,他也回身看了一眼:月亮将地上两条细长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侧了侧肩头,悄悄站近半步,那两条细长的影子便倏忽一下,被合成了胖胖的一条。 吴桂花脚下站立的这座城市叫东京城,这是一座她所见过的,色彩最绚烂,最缤纷的城市。在转出小院所在的巷子,走入邻街街市的那一瞬间,吴桂花甚至无法形容她所看到的美丽。 第7章 街市里挤挤挨挨,到处是售卖河灯和小吃的地方。 诚然,吴桂花上辈子托儿女的福去过很多大城市,城市里随意一排霓虹灯,甚至一座广告灯牌都只会比这一排晕黄简陋的河灯斑斓美丽一百倍。 可那不是她的年代,那也不是她的城市。 她的年代是板板正正的刘胡兰头,是宽大肥厚的蓝灰大褂,是旧白色的劳保手套,最多一身红色的布拉吉。那身柱子哥送她的,说是花了一个月津贴的,艳艳的布拉吉,她只穿过一次就被收了起来,因为她是寡妇。山村里,寡妇穿得太艳,总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青春只有繁重的劳动,日渐粗糙的手掌和晒红发黑的皮肤,以及随同这些附赠而来的市侩精刮。 仙女做不了养大四个孩子的寡妇。 当她终于可以歇一口气,有足够的时间欣赏美丽的山河和城市时,她挺直的脊背早已打弯,她清澈俏丽的眼睛缩成了两粒黑色的小扣子,她光洁的皮肤和顺滑的黑色长头发跟柱子哥一样,永远留在了那张黑白的相片中。 她的美丽好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已经凋谢。 而现在,她穿着大红曳地的长裙子,头上簪着浅紫色的小菊花,左边是微笑的柱子哥,右边是小象一样欢实的虎妹,用这双流淌着活水的黑眼睛打开了对这个世界的新认识。 那边黄衣裳红绶带的是兔儿爷,这里淡樱色透橙光的是八个角的薄纱河灯,那儿还有个戴紫蝴蝶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不再因生出白翳而浑浊,她的灵魂不用被困在日渐老朽的身体里腐烂。这一刻,她,她找不到任何话来赞美生活给她的馈赠。 这是一座她从没见过的城市,这所有的景致她都只在古画里见过,而现在,它们却落在她的眼睛里,活了过来。 但很快,吴桂花原谅了自己语言的贫乏,她也原谅了飘来的那句:「哎呀,你看那个女人,她可真丑。」 年轻小姑娘的无知刻薄,在这一刻听上去也意外的可爱。 吴桂花没戴帷帽,她知道这身大红大紫俗得吓人,尤其配着她这副红里带黄的尊荣,简直是丑之集大成者,可她就是喜欢。她甚至也喜欢那两个小姑娘指指点点地笑话自己,见她们走过去还回头盯着自己窃笑,吴桂花对她们大方地点点头,反而把那两个小丫头给看得臊住了。 吴桂花便微笑起来:看,姜还是老的辣吧! 「姐姐,要吃。」虎妹忽然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一个小摊前面。 这小摊上架着两个油锅,一个圆胖胖裹着芝麻,仿佛炸的是元宵,另一个面扯成细长条,手一抖,像呼啦圈一样散开,好像炸的是馓子。 吴桂花站在摊子前边,跟虎妹一样,深深地吸一口气:太香了,闻着这个味儿就叫人流口水的香! 「老丈,这个怎么卖?」 「蜜馓十文一个,芝麻团儿五文一个。」 「一样来五个!」吴桂花爽快地报出数目:她现在可是身怀七十多两银子巨款的人,十文五文的,对她而言已经是小钱了。 吃东西还不怕花钱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吴桂花还没来得及体验,一锭碎银便已扔在案台上:「这一锅我们都要了。」 吴桂花抬头望去,见说这话的是个穿月白袍子,袍子下摆绣着仙鹤,年约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这少年浓眉大眼,原本也是俊俏的小郎君一个,但那抬起下巴,让人感觉这个人很难接近。 吴桂花看了看那人的衣裳:亮洒洒的,一看就很贵。 她去过宫里几个大人物的跟前,也勉强学会了分辨衣裳料子:比如就跟前这个小家伙,他这身衣裳搁到她上一世,怎么看怎么像印着仙鹤的窗帘布,说不定在这里就是哪里的织娘呕心沥血绣出来的绝版。 所以,她转过头去,决定等下一锅再说。 这少年很敏感,看见她的动作,立刻跟她对视了一眼,顿时被辣得眼皮一跳,忽然眼神一定:「徐侍卫,你怎么在这?大哥呢?」 「二弟,我在这。」应卓的声音从对面的小酒铺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那酒铺中,还点了一桌的小点。 吴桂花克制住强烈的好奇心,慢慢回头:应卓还有个弟弟?他从来没说过这事啊! 那少年跟炸馓子的老伯交代一声,笑着去跟应卓打招呼:「大哥你今天怎么到这来了?想不到啊,芸豆糕,红豆卷,还有四色蜜饯……大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吃甜食了?」 应卓看了吴桂花一眼,微微对她摇头。 第8章 吴桂花便明白,现在不是凑上去的时候,但应卓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弟弟让她对他好奇到了极点。 正好,酒铺外面是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子,吴桂花哄着虎妹,说给她捏个孙猴子(她前些日子为了让她出鬼母娘娘这个泥潭,给她讲了不少孙猴子),两个人站到了摊子跟前。 虎妹欢天喜地,一会儿说要给孙猴子一个红围兜,一会儿又说要给孙猴子加顶大斗笠,可忙坏了她和捏糖人的小贩。 吴桂花就站在一边,偷听那两兄弟说话。 应卓便又望了她一眼,很是无奈的样子。吴桂花厚着脸皮跟他笑了笑,应卓嘴角微微闪出个笑涡,笑问:「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今天中秋家宴,你不该同叔父在一起用膳吗?」 原来这是堂兄弟两个啊。吴桂花明白了。 窗帘布少年说:「本来是应该这样,可是宴席刚开始没多久,五弟说是吐了,父亲便丢下我们去看五弟去了。」 应卓顺势关心了几句窗帘布少年嘴里的「五弟」,吴桂花听来,这少年的父亲应该是个宗教极端份子,明明儿子病了该请医生才是,偏偏说是请了个什么道士要给儿子看病,这不是胡闹吗? 少年也觉得胡闹,他叫了一壶酒,给自己灌了一杯,道:「真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想的,五弟又不是四弟,偶然生一次病,也值得请仙师来为他称骨,不怕太过折他福份了吗?」 吴桂花:「……」你说啥! 应卓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道:「这话,你可不能随便说出去。」 少年道:「我知道,你以为我傻吗?我这不是看这是大哥你,才跟你抱怨两句吗?至于别人——」 他目光忽然一寒,左右扫视一圈,正要看到吴桂花的时候,虎妹突然叫了起来:「哇,姐姐,你看孙猴子是不是这样的?」 小贩的手上,一只穿杏黄衣裳,围着虎皮裙的猴子正手搭凉棚,冲两人做着鬼脸。 吴桂花顶着脊背心的寒意,煞有介事地点评:「你是不是忘了孙猴子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如意金箍棒啊。」吴桂花作了个耍棍的动作,笑着拉虎妹半转了个圈,避开了直面那个少年。 虎妹恍然大悟,又催着那小贩赶紧给孙猴子做了个棒子。 吴桂花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少年狐疑的眼神在两人身上交替来去,直到她作出猴相跟虎妹说笑,他才转回头去,压低声音,不知同应卓说了什么,应卓皱起了眉头。 熬到猴子做完,吴桂花再不敢站在摊子旁边,催着虎妹取了芝麻团儿和蜜馓,两人继续往前逛去。 吴桂花不担心安全问题,一来,她跟虎妹现在都长得安全得很,除非贼人瞎了,她们才会被劫,再者,她早就看到了,应卓出门时带的几个侍卫,有好几个都分散在她俩身边,跟着他们寸步不离。 她现在反而要担心自己一时脑抽带上的全部家产,免得不小心被哪家不开眼的小贼摸了去。 少了一个人,虎妹完全不觉得不对,她挎着吴桂花的手,一会儿吃这个,一会儿喝那个,玩得简直乐不思蜀了都。 直到远处的钟鼓楼响起鼓声,吴桂花方才惊觉:「都亥时了吗?」 随即,数声哨音中,一篷篷烟花在空中炸开。 街上的行人纷纷抬头看去,有人大声在问旁边的人:「那就是承天楼的烟花吗?真漂亮啊。」 「当然了,承天楼可是皇城的烟火,中秋节还不是最漂亮的,每年承天楼最好看的烟火都在上元夜,那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呢。」 「哇,姐姐,你听见了吗?我们上元节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这些烟花?」虎妹眼里映着那些烟火,眼睛瞪得大大的,舍不得眨一下。 「你想看还不简单,」吴桂花道:「今天晚上别跟我回去,这不就行了?」 这一回,虎妹没有急着反驳她。 她看了吴桂花一眼,眼里满是纠结:「可,我不回去的话,姐姐一个人在那,你不害怕吗?」 吴桂花正要答话,应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亥时已至,我们该回去了。」 虎妹最后还是留在了宫外。 这件事一开始当然不会顺利,但吴桂花让虎妹跟应卓带来的徐侍卫比了次武…… 虎妹是握着肉乎乎的拳头,抹着眼泪叫几个侍卫拽走的。 吴桂花被她充沛的眼泪打湿半个肩头,罕见地有了点欺负小孩子的愧疚。由着她黏乎乎跟自己到了西掖廷外头的广场,听她嘟嘟囔囔地哭:「姐姐,你等着,你可要等着我,等我学好本事,就进宫去保护你。」 第9章 「哎呀,哭什么。」吴桂花本想推开她,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背,笑了笑:「你不是要学本事吗?是学哭鼻子的本事吗?」 「哇!」虎妹嚎啕大哭:「姐,姐姐——」 吴桂花满头大汗。 被灌了一脑袋的魔音,吴桂花什么离别愁绪都没有了,只想把这个大号的喷头赶紧关上。 好在这段时间在虎妹心里建立的威权很有用,吴桂花花了番功夫,许出给她做桂花藕粉,蜜汁莲藕等美食为交换,总算将这哭唧唧的大孩子给哄走了。 至于为什么做的食物跟藕有关,因为吴桂花有一回半夜偷偷带着虎妹出门钓鱼时,虎妹还可惜那满池的荷花荷叶都开败,不能再吃她做的荷叶饭,喝荷叶茶了之后,吴桂花随口说了句:「没有荷叶饭,还有莲藕,到时候莲藕排骨汤,桂花藕粉……能吃的好吃的这么多,到时候你准保不会再想什么荷叶饭荷叶茶。」 就因为她随口报出的一大串藕菜,虎妹果然丢开那几片荷叶,每天简直要扳着指头过日子,恨不得河池里明天就长满一湖的藕。 当然,藕没那么快长出来,不过,倒叫这丫头意外学会了从一到三十的数目字——不学不行哪,因为吴桂花说过,得二十多天才到藕成熟的日子,她总不能每回算日子的时候,还要扳一回脚趾头吧? 吴桂花坐在虎妹住过的那间房里,想起这些趣事,不由笑出了声:这一刻,她跟前世那个年节盼着儿女回家的空巢老人一样,孩子在身边的时候嫌烦,不在了,又心里空落落地想得慌。 不错,虎妹只和她生活了几个月。可她把这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从那个黑乎乎的地窖拉了出来,其中付出的心力又是一两句话可以道尽?现在孩子走了—— 「咚咚咚」,前院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吴桂花现在可不敢贸贸然给人开门。 「是我。」 是应卓的声音,吴桂花赶紧给他开了门:「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应卓抱着一个小坛子,径自走到榕树下的石桌坐下,揭开泥封:「要喝一杯吗?」 吴桂花抽了抽鼻子,转身去厨房取碗:「你怎么知道我想喝酒?这是什么酒?」 「不知道,我……就是该知道。」应卓怔了怔,迟疑地道。 他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她喜欢有事没事喝两杯的,只有柱子哥……最近她总有种错觉,似乎柱子哥在这具身体里活了过来…… 吴桂花猛地回头,听他笑道:「你或许不记得,那次张太监办寿宴,你醉倒在宫道上,是我送你回来的。」 还以为他真的想起来什么了…… 吴桂花「哦」了一声,夹起一粒卤花生米放进嘴里,忽然不想说话了。 应卓带来的酒,吴桂花尝不出好坏,但味道很绵,口感略甜,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她不喜欢粮食酒呛人的味道,后来村头的梅子树结了果,柱子哥给她酿了两坛,没等酒启封,他人就已经不在了。再后来,她喜欢上了梅子酒那甜蜜蜜又香软软的滋味,有时候喝两杯,就像柱子哥在跟她说话一样。 应卓原本就不是个擅谈之人,吴桂花一不说话,整个院子里除了吃菜的咀嚼声,就只剩下了啾啾虫鸣。 哦,还有那在墙头上徘徊,却对她仍然有心理阴影,不敢下墙,急得不时喵喵叫的某条小黑猫。 「我一直都奇怪,小二黑那天给我丢的那块腰牌,是你们的人让它丢的吗?」吴桂花喝着酒,想起一切的开始——刘八珠的腰牌。 「不是。那几天正好我这里出了些事,没有及时发现刘八珠的事。黑虎,就是小二黑,你大约也猜出来了,是我把它放在这儿的。因为它是猫,不会引人注意,它大约发现了不对,是想让你去看看。」 「是误会啊。」吴桂花夹起一条煎干的小杂鱼,远远地丢给小二黑,又喝了一大口酒。 「是误会,可是我很感谢这个误会。」应卓望着眼前这双醉迷迷的眼睛,忽然不能确定,自己今天晚上带酒来,是不是好事了。 他捂住了酒碗:「慢点喝,这坛酒都是你的,不用这么着急。」 吴桂花用力盯着那只手,修长,有力,白得像新剥出来的笋白,又不是柱子哥那双小麦色的大手。 她粗鲁地扒开那只手,来了脾气:「你不是都说这些全是我的吗?我的酒,我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吴桂花不知怎么地,觉得特别委屈,委屈得眼圈都开始发热了:「你说你,没事跟柱子哥长得这么像干什么?你长得像就算了,还整天在我跟前晃。我又不是圣人,你天天在我面前晃,哪天勾得我犯了错误,可别怪我。」 第10章 「什么错误?像这样吗?」一个软软的东西忽然堵住了吴桂化的嘴巴。 吴桂花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离她越来越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 吴桂花有一点猜错了,皇帝回宫,对她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中秋节才过一天,她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田带班稀客啊,我听说您去东掖廷膳房高升去了,怎么今日有空到我这小地方来?」 吴桂花堵在门口,看着满脸是笑的田大壮。 田大壮笑得跟个中老年善财童子似的:「哪里哪里,我就是跟着陛下去了趟避暑山庄,这不陛下回来了,我自然还要回我的西掖廷来嘛。」 吴桂花对这几次买的高价菜很有意见,虽然状似田大壮去了东掖廷,管不到这边的事,但田大壮在西掖廷经营这么些年,他又不是犯了事,需要人避嫌,要是他有心关照自己,自己怎么也不用吃这些亏。 这死胖子向来不老实。 吴桂花似笑非笑道:「哦,那您来我这,是来看看我喽?行了,我人您已经看过,好好的也没有因为没菜吃就饿死,好走不送了啊。」 「哎哎哎,别啊。」田大壮急忙用身子顶着门板,向她赔笑:「那什么,桂花姐,我这不是从避暑山庄回来,给你带了些礼物吗?你总得让我进去把礼物给你放下吧?」 吴桂花略一迟疑,田大壮已经像块肥硕的油膏一样,滑进了门。 人既然进了门,吴桂花也懒得继续当恶人,看他一样样往石桌上放东西:「桂花姐,这是避暑山庄那特产的枣花蜜,我给你带了两大坛子,还有熏驴肉,你记得早点吃,这东西不能放久了,还有德胜斋的四色小点,我昨天下车时特意去街上买的……」 见吴桂花一直站在那不说话,田大壮有些不安地停了下来:「桂花姐,这些东西你都不喜欢吗?」 吴桂花脸红了红,她哪好意思说,她走神了,她刚刚在想昨天晚上跟应卓……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嘛! 不过,这家伙,给她送这么重的礼,要求她的事肯定不小。 吴桂花板着脸道:「你先说,你想让我干啥。」 「嘿嘿,」田大壮撮了撮手,胖脸上憋出两团红晕:「我就是想问问你,还知道猪肉有什么做法吗?你放心,只要你教给我,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这家伙,肯定是被东掖廷退回来了! 田大壮绝对不知道,他走的这段时间,吴桂花可没闲着,早把他的老底都打听出来了:他这家伙野心不小,当日东掖廷来借调他的时候,刘管带本想扣人不放,他是跟刘管带闹翻了才走的。 吴桂花推测,他做的粉蒸肉应该引起了皇帝的些许兴趣,但没有特别喜欢。调他去山庄的事,要么是他自己活动来的,要么是东掖廷为防万一才带他走的。 从他送的这些重礼来看,看来他也知道,这回再回西掖廷,重回刘管带手底下做事,日子怕不是要比以前难过不少倍。 他要是再没有新菜献上,只怕东掖廷很快也会把他抛之脑后。 盘算明白这些事后,吴桂花就更不怕他了,冷笑道:「可不敢劳烦田大带班,我在这过得挺好,也不缺什么东西,您还是拿走吧。」 不是她要为难田大壮,她跟这种人打交道打得多了。要是不趁他有求于你的时候压住他,往后他只会有什么事都可着劲地使唤你,一有机会就占你便宜。 所以,看用话打压得差不多,田大壮整个人都蔫达了下来之后,吴桂花顺势住了嘴,道:「要想我帮你,也不是不行。但是——」 「但是什么?」田大壮心里一咯噔。 「我这又缺锅又缺碗的,你想做的菜都难得很。要是材料不全,我还做什么?」 「那你说你需要什么?」 吴桂花咂咂嘴:「你先给我弄个小磨子来吧,能推细粮的那种。」 「啊?」田大壮还是有点常识的:「做猪肉用磨子干嘛?」 「你管我干嘛。秘方,懂不懂?」吴桂花挑眼道:「你就说,你弄不弄?」 田大壮脸色变幻,最终还是一跺脚:「弄,弄!我明天,哦不,我下午就给你弄来!」 吴桂花满意地笑了:不管田大壮这人怎么样,但这做事的态度还是让人挺喜欢的。 田大壮擦了擦汗:这姑奶奶也太难缠了,要求多不说,还软硬不吃,往后要是没什么事,还是少来招惹她吧。 吴桂花可不管他有什么意见,她心里满是干劲:有了磨子,给虎妹做桂花藕粉的事就能提上日程了! 第11章 九月的第一天,金波湖的莲藕挖了第一茬。 数着日子等挖藕的吴桂花傻了眼。 因为这藕不是她挖的。 来挖藕的还是个熟人,特意敲开重华宫的门就为了跟她说一声:「吴小妹,今天我们来挖藕,你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挑那好吃的大白藕送你?」 吴桂花认得他是那天跟着黄太监慰问她的人之一,是个姓白的管带,给她抱甜瓜的那个。 她都把这一湖白藕跟那一林子的竹笋一样,当成了她自己的后花园,现在你告诉她,这后花园它是有主的,开什么玩笑! 「你,你不是司苑局的吗?挖藕有你什么事啊!」吴桂花惊得说话都打起了结。 看在吴桂花神秘背景的份上,白管带对她是客气得不能再客气,笑道:「吴小妹有所不知,我司苑局何以称为‘苑’,因为除了扫洒除尘之外,我们还负责宫廷内瓜果草木疏间和供奉。每年金波湖的疏浚是我们做,这湖的莲藕自然也归了我们。」 吴桂花惊恐地看向自己宫门前已经开始打苞的桂花树:「这些桂花你们也要摘吗?」 幸好,白管带摇头笑了:「这一树的花都采了又值个什么?还不如留来给宫里的兄弟姐妹们打个牙祭。司苑局的人又不是闲的,要是真的每颗树都霸着不放,只怕我们立时就要成整个宫最讨嫌的人了。」 尽管白管带说话风趣,吴桂花还是决定,只要那些桂花一开,立刻想法子把它们全摘下来! 白管带这回带了十多个人,还从金波湖东头拖来了两艘乌蓬船。重华宫附近鲜少这么热闹,吴桂花这一天没啥事做,就跟白管带站在岸边看热闹,听他不时吆喝着来来回回。 白管带说:「东头种的都是霸王艳,小雁回,烂洒锦这些好看不中用的,后边这一小片才是能吃的。就是这藕吃着不面,不大好炖汤。好藕要是又面又甜的那种才是上品呢,可惜啊,像这种藕咱们京城产不出来,只有湖广,每年进上时,偶尔才从膳房里流一点出来,那滋味,真是……」 吴桂花自己种过荷,哪看不出这些? 她倒有些意外白管带对吃有点讲究,就说:「这怕什么,面藕有面藕的好,脆藕有脆藕的妙。面藕炖汤,脆藕凉拌快炒都不错,东西好不好吃,要看怎么做。就拿你们这丢在一边不要的藕带来说,好好拾掇,也是一碟开胃小菜呢。」 「哦?」白管带两眼放光,道:「那该怎么做?」 「这样吧,马上要到中午了,我拣几根去,等会儿做了请白管带你尝尝?」吴桂花多机灵哪,立刻就顺杆上了。 白管带一口答应,都不用吴桂花亲自去挑,直接点了一个人把那一堆藕带清理出来,给她抱到了厨房。 藕带加辣椒凉拌最好吃,因此,做藕带之前,吴桂花特意去菜园子看了一眼:她五月移栽的那几株辣椒倒是已经挂了果,可要熟的没熟的加一块,总共不超过十个果,她哪舍得摘呢?她打算全部留成种子,会侍弄的话,说不定冬天前还能再结一茬果子出来。 最后,她给白管带清炒了一盘,再配上前两天卤的花生米和他送来的鲢鱼,做成一鱼三吃,吃得白管带笑得合不拢嘴:「看不出来啊,吴小妹你还有庖丁之艺,这手艺,怎么就到了这呢?」 他这一副大好人才明珠暗投的模样看得吴桂花胃疼,赶紧指着那一湖荷叶问:「咱们这是皇宫,照说种的荷花好看才是第一要紧的,怎么会种这些藕?」 白管带说:「这事你要问别人,准保不知道。还是我白某人在宫里待得年头长,才知道一些。你知道咱们这西头的金波湖连着哪吗?」 「哪?」 「玉带河啊。」 玉带河是皇宫外环着的那条小小护城河,可金波湖在内宫,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吴桂花觉得白管带吹牛没边了。 白管带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要不是我刚进宫时通过那条水道,我也不能信。跟你说,就从这里下去,有个铁丝水网,拦着一长条的暗渠穿过宫外,通的就是玉带河。所以每年这条湖疏浚,这里是重中之重,若是这条暗渠被堵上,湖水出不去,万一溢出来,可不得把皇宫灌了?」 「那跟这湖藕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白管带说:「反正打我进宫那天起,金波湖的疏浚就是司苑局大难题。你知道的,这条暗渠穿过好几个宫室才到宫外,这么长,检查的难度又大,因此,每年说是按例疏浚,实际湖水的水面还是越来越高,慢慢成了宫里的大难题。」 第12章 「你是说有人磨洋工?那被人发现了,这些磨洋工的还能有好?」 「我就说你们这些小丫头不懂吧?」白管事有点得意地道:「金波湖每年只在秋天疏一次浚,秋天雨水少,通一次能看出个啥?等到了来年夏天,一年都快过去了,影响一片湖淤堵的情况这么多,谁知道今年湖堵了是怎么回事?」 「倒也是,那您快说是怎么解决的啊。」 白管事关子卖得差不多了,才说:「后面还是先帝孝恭皇后主持把西边这半湖的荷花拔了,改种成藕,金波湖的问题才彻底解决。」 吴桂花看着挖出来的半湖藕,以及随着藕一道拔出的湖泥,若有所思:「采藕的时候顺带一部分淤泥出来吗?」 「这是其一,」白管带说:「再有,孝恭皇后说了,这湖里的藕有多少算多少,都是咱们司苑局的,尤其这些疏浚的粗使太监,每个人都要拿大头。要不我一说采藕,就能招呼十来个人来呢?这么苦的活,没好处谁乐意来?」 「咱这不是皇宫么?」吴桂花说:「派到身上的活计,谁都不敢不干吧。」 「那不一样。疏浚湖道可是宫里最苦最危险的活,以前每年到这时候都要死好几个人的,要不怎么说,每年堵,怎么每年还只通一次呢?反正种荷种藕,对陛下没有什么不同,他往年赏荷只在东边,又不往这来。何况不过是改种半池的藕,能换来少死几个人,有什么不好?这可是仁政呢。当年我记得孝恭皇后拿的这个主意就连前廷大臣都上疏赞过好几回。」 「这么危险?」吴桂花咂舌道:「那这几个大哥……」 白管带挥挥手,道:「你别听风就是雨,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西边改种藕之后,咱们疏浚的活也没那么难做了,这都多少年没死过人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话虽这么说,吴桂花还是找个借口离湖边远了些:虽说哪个湖里没死过人,但通一次湖就死几个人,照她说,这湖风水不对,早该填了。 不过,管白管带这一顿饭,再陪他说一下午话,对吴桂花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到了下午收工时,白管带让人给她抬了一大捆莲藕,还有一大桶鱼,说是谢她中午的款待。 吴桂花说不收都不行,人家说了:「疏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明儿个还来,可要尝尝小妹你的凉拌藕丁,还有那鱼什么……」 「鱼松?那可不是一两天做得了的东西。何况那玩意儿要烤箱,您也见过了,我院子里那两块板子搭起来的土灶台,是能做鱼松的地方吗?」 「我就是问问,吴小妹你看着做,我吃什么都行,那咱明儿见吧。」 「明儿见。」 白管带给吴桂花送的这些藕,不仅叫她做了三罐子藕粉,还便宜了不少给兽苑的张太监他们。 不过那都是后头的事了,现下更妙的是,吴桂花得藕的那天晚上,侧门那的桂花树终于开了花。 吴桂花用三条小鱼干为报酬,换来小二黑的帮忙,在第二天上午收了一笸箩的桂花。 她拿这些鲜桂花去了蒂洗干净,稍微加点盐略腌,正好有田大壮送来的枣花蜜,就把晾干水的桂花用干净的罐子装起来,一层桂花一层蜜,桂花填满罐子再等七天就是虎妹最想吃的糖桂花了。 七天后,鲜磨的藕粉也全部晾成了干粉,挖两勺干粉一勺糖桂花,再加一碗开水冲一冲,端起来就是秋天的味道。 吴桂花突然发现,藕粉是个很妙的小东西,它能解决所有肚子饿了之后的问题。想吃甜的,有桂花藕粉,枣泥藕粉和芝麻藕粉,想吃咸的,有花生藕粉,鱼松肉松藕粉,还可以把咸蛋黄磨成粉,吃的时候加点碎葱花,拌在藕粉里一道冲泡,咸香美味,不可言述。不想吃冲泡的,干吃也很妙,还可以加些果干桂花做成藕粉糕,一罐小小的藕粉,竟然能开发出这么多吃法! 吴桂花每天都在打开的新世界里徜徉摸索,很快,白管带送她的白藕就折腾得差不多了。 就在她琢磨,到哪再弄点便宜好吃的鲜藕时,某天晚上,连着消失了大半月的某人来敲门了。 因为桂花开了,吴桂花想起桂花酒酿那酸甜如蜜的味道,感觉口水都快淹过了玉带河,于是在前两天托江什长找罗老板给她找来几块小曲酿起了醪糟。 应卓来的时候,吴桂花酿的醪糟正在开封。 经过几天温暖的发酵,拆下棉袄的时候,吴桂花闻着满屋子香甜的酒味,忍不住挖了一大勺放在嘴里:果然是又香又醉人,就是这个味儿! 太久没吃到这个味儿了,吴桂花吃完一勺,忍不住又挖了一勺,再一勺,再一勺,再…… 第13章 等听见敲门声,她去开门时,半盆子醪糟全进了肚子,吃复旦她头都有点晕了。 于是,应卓看到的,就是个醉眼迷蒙,满面酡红,扶着墙站都站不稳的醉猫吴桂花。 「你——」应卓就见她张开嘴只说了一个字,一大团酒气扑面而来。 应卓赶紧挽她一把,把她搀到石桌那边坐着,自己去厨房里冲了碗蜂蜜水。 吴桂花接过蜂蜜水,一仰脖咕咕喝下,就听应卓叹道:「我承认,那天是我孟浪了些,你若有什么委屈,只管向我来发,不必跟自己过不去,不是喝酒就是不吃饭。你——」 「咳咳咳咳!」吴桂花一口水呛得去了半条命,狂咳着还找虐:「你,你说啥?」 醪糟这点酒劲灌不醉人,吴桂花这是吃多了有些酒意,但远不到上头到听不懂别人说话的程度。 吴桂花顺过气,估计他是听人说,自己这几天不正经吃饭,光吃藕粉,不知道怎么传的,就成了她为了某人茶饭不思,成天醉倒酒乡,他难不成是当了真,特意来开解她的? 要搁着是旁人,吴桂花早支起小脚凳看热闹了,可这是自己,那天的事她正好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含糊两声,佯惊道:「是哦,你不说都没注意,你好些天没进宫了,怎么回事?」 这调子假得她都不好意思装下去了,应卓握拳抵住嘴唇,道:「这几日我不在宫里,是因为虎妹又烧了几日,我在家里守着她。」 她这反应实在不像是个为情所困,需要自虐才舒爽正常的德性。应卓意识到恐怕是自己弄错了,脸微微地红了。 吴桂花听见虎妹的病,却忘了尴尬,起身问道:「她怎么又发烧了?你不是说她从小到大病都不病一回的吗?」 应卓道:「大夫说她是积在身体内多年的火毒发出来,发这一回烧对她只有好处,你不用着急。」 「那就好。」吴桂花坐回凳子,自嘲一声:「她有你这个哥哥在,原也不必我操心。」 「不一样。」应卓认真道:「刚出宫的那几天,她天天晚上抱着你送她的糖人不撒手。前些天她接到你的桂花藕粉,恨不得一天三餐都只吃它。」 可见她是你教出来的了,就跟你现在这样一个样。 应卓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吴桂花丈八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埋怨道:「光吃藕粉咋能行?你也不说管管她,生着病怎么能由她胡闹?」 应卓就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吴桂花回过味来,吱唔两声:「那,那啥,我就是试试藕粉能不能做出啥新口味,你知道的,那不是罗老板那在问我有没有啥新鲜玩意儿吗?我就想光是藕粉也不是很新鲜的玩意儿,就想着,看能不能掺点……」 对着这张天然正气的脸,吴桂花声音越说越小。 其实她不是完全在说瞎话,自打她托江什长递信出去,说皮蛋往后会大规模产出后,罗老板立刻明白他皮蛋瘦肉粥的独门生意做不了了,百般来求,让吴桂花再给他想一回主意。 可像皮蛋瘦肉粥这样不需要手艺,架口锅,是个人就会煮的独门生意,哪是那么容易就寻得到的?吴桂花这两天吃着藕粉,做了两回肉松和鱼松,觉得还不错。可肉松鱼松做法复杂,而且原材料价格昂贵,不是罗老板那种小饭铺子消受得起的。 说白了,她其实是打着做事的借口堵自己这张馋嘴。但这事叫某个人拆穿,她的羞耻感一下就上来了。 应卓去厨房转了一圈,出来拎了两个坛子。吴桂花一看是她剩的半坛藕粉和糖桂花,赶紧来拦他:「别啊!我就剩这一点了。」 应卓从袖中摸出一袋碎银子给她:「想吃什么又不愿意做,去大膳房买也好,叫吴进他们从宫外带也好,也比成天吃藕粉,不正经吃饭的强。」 说罢,提着两只坛子就往外走。 吴桂花顿时急了,可这人身高腿长,几步就跨到了门边,她提起裙子一边追,急得叫了起来:「你给我站住!你站住听见没?我说我,我吃藕粉关你啥事,你跟我又没啥关系,管得咋这么宽呢!」 做饭多麻烦哪,她一个人住这没拘没束的,每顿吃点藕粉还碍人眼了不成? 摸上门环的那只手一顿。 吴桂花不知怎地,心头一紧,见他回过头,面上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一字一顿道:「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了,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吴桂花能感觉自己脸那一瞬间开始爆热:这人这时候突然说这个,他他他他想干啥! 「能,能有啥关系?我我我——」她越说越怯,却又生出了恼怒:是这人亲的她,她怯什么?要说怯,也是这个占人便宜没够的死鬼王八蛋该怯才对!就是!吴桂花,你没错,你不用害怕! 第14章 这样心里鼓着劲,她的胆气又渐渐壮了回来,说着说着,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你这样是想干嘛?想让我对你负责吗?」 应卓:「……」她这是……气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吴桂花越发来了气势,哼道:「那些藕粉你拿便拿走,拿走了我不就是再做一回吗?当谁不会是咋滴?」 而那人沉默着听她说完话,只说了一句:「桌上这些银子是我付的这个月饭钱。」 吴桂花一怔,听他接着道:「从今日起,每天我都会来重华宫用饭,你做饭时记得做我一份。」 这是什么转折? 直到这人重新拉开门环,吴桂花才想起来回石桌抓住那些银子作势要扔:「我才不做,把你的银子给我拿回去!」 回应她的,是一声「哐」的关门声。 吴桂花捧着满手的银子,扔也不是,收也不是,傻在了当场。 反正不管这天两人怎么闹的矛盾,到了第二天中午,应卓果真如前晚所说那般来敲门了。 他一向只有晚上才过来,敲门的时候,吴桂花以为是别人在找她。这几日她也心虚着,因为贪图藕粉方便,她有好几日没做饭,张太监自然也没了吃的,陈项专门为这事还来问过她一回,叫她用试新品的话打发了,可总是不做饭,肯定是交代不过去了。 因此,一听见敲门声,她赶紧去开了门。 没料到门外站着那个硬赖着要她管饭的人,见她抹了脸要拍上门,那人一只脚伸进来,手上提着一只油纸包在她眼前晃:「城北朱婆婆家的香酥鸡,吃不吃?」 这是中秋节那天,她见过的那家。当时她见排队的人多,只是多望了两眼就走开了,他怎么知道她想吃这家的鸡? 那人就趁吴桂花愣神的功夫挤了进来,自顾自找来碗盘摆好鸡,还给自己斟了杯茶,坐在石桌上挑眉望她,仿佛在问,你真的不吃吗? 一整只红亮红亮的炸鸡被解开层层包装搁在桌子上,那爆炸般散开的香味霸占地侵占了整个院子的空间。 吴桂花自问她不是特别贪吃,可她也真的是好久好久都没有吃鸡了。 现在,她鼻子里净是这道鸡霸道的香味,没出息地跺跺脚:「一盘野菜换一只鸡,这么划算的生意,傻子才不做!」 说是只做盘野菜,吴桂花手指在采好的几样野菜中滑过,坏心眼地选出了鱼腥草。 依她的经验,一般人都怕鱼腥草那股浓重的腥气,这人一看就是精养出来的大少爷,肯定也吃不惯。 想想人家毕竟给她带了只鸡,这么做好像是不大厚道,临出门前,她又切了盘咸蛋。 两个人三道菜,她偷偷望了眼对面的人。 看他第一筷果然是夹向鱼腥草,不禁抿住嘴,眼睛睁得大大得盯着他。 却见他筷子一拐,那一筷子的鱼腥草全进了她的碗:「先吃菜再吃鸡,垫垫胃。」 吴桂花盯着这几根菜,觉得这人和这菜都跟她相克。这菜她采三天了,为什么没吃,就是因为这味她也吃不惯哪! 她端起碗正要往嘴里不管不顾地扒下去,忽然发现他嘴角的笑涡闪了闪。 吴桂花福至心灵,趁那人没反应过来,赶紧叉起筷子,也夹起一大筷鱼腥草丢进他碗里,笑眯眯道:「你别光说我,你也吃啊。」 看着这人一张忽然严肃的脸,吴桂花心情很好地夹了一块鸡翅:她孙女给她发的那张表情包叫什么来着? 来啊,互相伤害啊。 没错,来啊,咱俩互相伤害啊。 老太太我啥没见过,我!不!怕! 哈哈哈哈。 再过几天,田大壮托人给吴桂花送了一大块猪肉。 宫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行吃起了猪肉,就连张太监都弄到过两块,托吴桂花给他做了回锅肉和红烧肉。张太监趁陈项出宫去巡察兽苑产业的时候,好好过了两顿嘴瘾。 吴桂花掂着那块猪肉,笑问来人:「想必你们带班近日又有了大喜事?」 那比萝卜丁只高一点的小太监喝着她新点出来的豆腐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来是跟姑姑说一声,我们带班要当管带了。」 「怎么?你们带班要升到东掖廷去了?」 小太监的豆腐脑就喝不动了:「不是,还在西掖廷,倒是我们的刘管带,要高升东掖廷去了。」 吴桂花奇道:「刘管带升职?怎么这么突然,说升就升了?」 自打她有钱之后,这些时日时常往来西掖廷大膳房采买菜品,对膳房的事也了解了一些。 第15章 像膳房这种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升迁尤其讲究论资排辈。膳房从最低等的粗使太监爬到最低级的管事级别,除了本身能力不差之外,正常升迁的速度也要二十来年,何况刘管带比管事还高两个级别,不出意外,他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何况宫里东西掖廷这种特殊的组织结构,东掖廷的人可以到西掖廷来做事,没有特殊缘由,西掖廷的人是很难升到东掖廷去的。 刘管带她见过,是个做事古板,性格严肃的人,看不出来,他竟有本事钻营到东掖廷。 来给吴桂花送肉的小家伙今年秋末才进宫,还不满九岁,不知哪叫田大壮看中,说是留他在身边看看,能不能做个衣钵传人,他哪说得出那些大人们争较的缘由? 吴桂花留他喝了一碗甜豆脑,就放他去了,她自己转去厨房开始剁馅。 这是块精瘦肉,搁着是别人,肯定嫌它没油水,但她上午在林子里找到一片秋荠,正好和着猪肉做馅包饺子。 晚上,应卓来时,果然吃到了这新嫩的荠菜饺子。今天正巧他带了一小瓶荣致斋的酱菜,一口酱菜一口汤,即使应卓这样从不喝面汤的人,也把这一大碗饺子面汤喝得涓滴不剩。 吴桂花看他喜欢,就说:「这是荠菜包的饺子,可惜我翻遍竹林就只找到这一点,你要喜欢,明儿给我带一把进来,正好这还有点猪肉,一道剁了再给你包一回。」 因为他时常来吃饭,除去一开始的火药味,两人这么处着处着,还有了些家常的默契。 应卓抬了下眉:「猪肉?」 吴桂花感到他情绪有些不对,不明所以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以后,少吃些猪肉吧。」应卓道:「宫里这段时日不知从哪传说,说半岁小猪吃着鲜嫩如膏,现在膳房收的猪肉都是不满半岁的幼猪肉,这样吃有伤天和。」 传说的源头吴桂花:「……」 她气得语无伦次:「谁这么歹毒胡说八道?我明明说的是春末找半岁的小猪阉了,养到年底出栏,肉质比不阉的猪鲜美,谁让他们直接吃半岁小猪的?不杀母猪,不吃小崽,能得他们!」 应卓:「……」默默给她夹了一筷清炒苦瓜。 吴桂花第二天去了西掖廷大膳房一趟。 田大壮果然满面的红光,一段时日不见,他又圆了一圈,听见是吴桂花找他,人来得还挺快的:「桂花姐,今天想来买个啥?」 自打吴桂花教给他的红烧肉说是得了上面人赏识之后,他对吴桂花的态度又殷勤了一大截。 吴桂花反而是保持着自己不好接近,古里古怪的挑剔嘴脸,随意择选两三样,问起了刘管带升职一事。 这是田大壮的得意之举,偏偏没个可靠的人一吐究竟,此时听见吴桂花问,当即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说我们刘管带,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么辛苦,半辈子了还是个西掖廷管带,我这个当下属的都替人着急……」 他罗里罗嗦半天说不到关窍,吴桂花却明白了重点:田大壮用向东掖廷大膳房总管献红烧肉方子为条件,换得刘管带被调任到东掖廷,而他自己则顺势递补一级,已经是新任的田管带了! 吴桂花问他:「你不是一直想去东掖廷吗?怎么这回舍得把机会让给刘管带?莫非你又改主意,不想去了?」 田大壮竟有点怅然的样子:「这怎么可能?东掖廷可是包含了御膳房,宫里宫外的能人那么多,本事稍微不扎实一点,就会叫人挤下来。我也想好了,与其成天巴望天上的月亮,还不如多捞点实在的。如今刘管带一走,这一排二十个灶眼都归我管,比起其他人,我也算衣锦还乡了。我师父混了一辈子,不也才是一个带班?还有一大堆徒子徒孙孝顺,日子过得比我还美呢。」 东掖廷的情况,吴桂花也知道一点,那里因为有御膳房,不能说一定是全大郑最好的厨子都在那,但那里是全大郑厨艺最顶尖的地方是肯定的。田大壮在东掖廷没有人脉,又是以一纸食方强挤进去的,要是本事也没有出挑的地方,被挤下来也正常。他现在用一张红烧肉的方子换来东掖廷大总管的庇护,算很聪明的做法了。 「大总管帮你这么大个忙,看来这张方子对他帮助不小啊。」吴桂花似笑非笑看着他。 田大壮现在一看见吴桂花这个表情,心里就开始发紧,忙赔笑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桂花姐肯帮忙,没您的帮忙也没我的今天哪。小顺子,给你桂花姑姑把我才做的鲭鱼籽的酱拿一坛子来。」又说:「大总管跟我说了,陛下最喜食这些肥甘浓酱的肉,下回若是再试出新方子,他有多少要多少。」 第16章 说完,再巴巴看着吴桂花。 吴桂花嗤他一声,道:「那你们弄这些猪肉菜出来,没那么多好猪肉怎么办?」 田大壮用「你傻了吧」的眼神看她:「桂花姐你不是头一回告诉过我吗?用半岁小猪啊,真别说,小猪的肉就是比大猪肉滑嫩。我听说,东掖廷那边还对比了一下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和半岁的小猪,得出结论,五个月的小猪比半岁的还嫩滑些。要不是乳猪太小,不然也可以试一试呢。」 「别!什么半岁小猪不半岁小猪的?跟我可没关系!」吴桂花皱眉道:「我从来没说过这话,你少拿我做幌子!」 田大壮弄不明白这女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但她不承认,功劳不都是自己的吗?「猪肉菜第一人」的名头,比田管带可是好听多了! 只是还巴望着她再做出好东西来便宜自己,方赔着笑忍了这女人忽阴忽阳的臭脾气。 吴桂花却在想,田大壮这人重利短视,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的好。 昨天她听应卓说,现在皇上每顿饭都要有猪肉,因为他特别喜欢肥肉,因此,膳房里只取猪肚子那一点三花五层的肉做了进上。再加上膳房在加班加点研究开发猪肉的各种吃法,每天宰杀的小猪少说有两头! 但人人都只取猪肚子上的那点肉,剩下的怎么处置?她一下就想到了张太监给她送来的那两块肉。 吴桂花听了就心里哆嗦,她听应卓说了,才知道哪里不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来着? 「《礼记》有云,‘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卵’,陛下再这么吃下吃,御史台该有人坐不住了。」 就是说,他们国家有一本当官的,当皇帝的都必须要遵守的书《礼记》说了,不能杀幼虫,幼兽,幼鸟,而现在皇帝干了,那肯定不行。应卓的意思是,皇帝干一回或许没什么,可如果他天天这么干,肯定有人要拿这件事来说话。到时候皇帝会不会有事不知道,但他们这些最开始带起这股潮流的必然会被绑上耻辱柱大加挞伐。 原因只要有一条就够了:带坏皇帝啊! 这罪名太重了,何况在这事上,吴桂花还想喊冤呢。她叫田大壮骟半岁的小猪,她以为他回去后照着办的,谁能想到这人为了图方便,直接宰小猪来试菜,不知道他宰了多少小猪,也不怕遭报应!哪怕他骟了养两个月再献方子呢,这么急功近利,他哪天倒霉了也是他活该! 她琢磨着,田大壮这里警告过,还得回头再跟陈项说一声。 这小子一向精明懂事,自己只要照应卓说的那样,把那什么记的话跟陈项背一遍,他肯定就能明白事情严重性,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置好。 幸好当时她为了卖方子,只跟陈项和田大壮两个人说过这个法子,宫里的猪肉也不好弄,她只做过这一回,不然这事肯定最后能追到她身上。现在么,不说最后一定跟她没关系,但出事的风险小了不少。 吴桂花顶着一脑袋的心思出了大膳房,走到教坊司那,听见乐器弹奏的声音,她忽然想起来,之前她还答应那个叫李英娥的小姑娘教给她推宫的手法,来来回回西掖廷这么多次,她次次都忘记,今天也该去把这事了结了。 教坊司的变化,吴桂花还没进门就感觉到了。 教坊司门口多了不少来去匆匆的小姑娘,她们三五一群,或提着篮子,或夹着包袱皮,挽着手说说笑笑地出了门。 这些小姑娘大部分穿着普通下等宫人穿的靛蓝,暗青等颜色的衣裳,间中夹着两三个穿灰布衣,包着葛巾,作女道士打扮的女孩。这些包葛巾的姑娘混在人堆里,像鸡群里的凤凰似的,昂首挺胸,即使面无表情,也看得出来其得意的姿态。 吴桂花看得新鲜,在头一回见到李英娥的大通铺那找到了她。 这丫头蒙着脸躺在床上,竟是大白天睡起了觉。 吴桂花揭开她被子,看她睫毛一颤一颤的,就知道她没睡着。没好气拍她起来: 「不是要跟我学推宫按摩吗?起来我教你。」 李英娥撑起身子,半死不活地打了个呵欠,任由吴桂花把她摆弄成了个横趴的螃蟹。 吴桂花就烦人青天白日,动不动就死气沉沉的样,也不管她受不受得了,举起拳头,从肾腧那开始,嗵嗵嗵下力气直朝屁股掐按过去,这丫头鬼哭狼嚎的:「啊啊啊啊,好痛……呜,呜……呼!」 李英娥舒出一口长气,整个人松了劲,从螃蟹变成了只软脚蟹。 直到吴桂花走到门口,才醒过神来,喊住她小声道了谢,又问她:「你急匆匆的去哪?」 第17章 吴桂花就说了教坊司门口,看不少人提包袱的事,想去打听是怎么个事。李英娥笑她:「你啊,这人好奇心也太重了些,什么热闹都要凑,也不怕哪天看到要命的热闹。」 吴桂花不服道:「你以为我是你,憨叽叽地分不清眼色?这么多人都去凑的热闹,能有什么要命的地方?那你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李英娥瞪她一眼,道:「也没什么,初十不是要放批老宫女归乡么?西掖廷也有不少人要回去,她们就弄了场置卖会,把不用的东西归置归置,若是有人需要,就买了去。」 这不就是旧货市场吗? 要搁在平时,吴桂花保准对这个最感兴趣。可现在她对李英娥说的另一件事更关心:「什么老宫女归乡?宫里收了人,还给放出去的?」 李英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底哪来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宫里不放人出去,这么多年纪大了,干不动活的老宫女留在这占位置吗?当然要放一批出去了。」 这就是一个人住的不便之处,明明该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吴桂花今天才头一回听说。她再三问过李英娥,原来这里跟她看过的宫斗剧有点不同,像她们这样的宫女一生中有两次放出宫的机会。一次是秋天,年满二十五岁,只要符合条件,向管事们申请之后,便可以出宫,再一回在春天,就是年满五十岁,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要主子没有开口,便必须出宫。第一次是恩典,另一次是清冗。 难怪她去过这么些地方,见过的宫女大多数都是皮肤紧致光洁的小女孩,便有年龄大些的,也是满头鸦发,连个躬腰驼背的都少。 这么说,吴桂花籍薄上登记的是十六岁,也就是只用再熬九年,便不用连累秦司薄,光明正大地离宫了! 原本遥遥无际的事情突然有了盼头,吴桂花看李英娥都顺眼了不少,叫她哼了一声:「我瞧你年龄不大,就算想二十五岁离宫,也有好些年呢。那时候宫外还有什么好郎君等着?」 像李英娥这样的罪奴,如果没有恩赦,此生都不可能离宫。 吴桂花守一辈子寡,也把日子活得有滋有味的,在她这样的老太太眼里,九年压根不是个事。她知道李英娥心里不舒服,不跟她斗嘴,哼着歌背上她的大背篓说:「你没被选上去道宫,用不着把气撒我头上,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万一碰到个不让人的,就你这小身板,吃亏的还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撒气!」 吴桂花在她面前,向来有啥说啥:「是不是撒气,我不跟你争,照我说,人家不选你才是对的。就你这脾气,真选了你,你是能伺候好那些道爷?还是能巴结好管事的太监女官?你啊,再干什么都直定定的不结善缘,谁戳就炸,哪天被人捅了阴刀子都说不定。」 李英娥强辩道:「在这宫里,与人为善又能怎么样?该下黑手还不是要被下黑手?像我这样,至少嘴痛快了。唉你去哪?」 吴桂花站门口冲她挥个手:「去淘宝贝啊,对了,还没多谢你跟我说这消息呢。我现在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好东西等着我。」 「有什么好逛的?都是当下奴的,又能有什么好东西?」李英娥不以为然。 吴桂花嗤笑:「瞧不出来,你眼光怪高。你自己不也是当下奴的?又不比谁高贵。」 「你!」李英娥脸涨得通红,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片刻后,一条手帕递过来:「连人说两句都忍不了,我说你不能往高了走吧?要是你在主子面前这么哭,早叫人拖下去打嘴板子教规矩了。」 李英娥抽答着用手帕使劲擤鼻涕:「你又不是主子,我哭哭又怎么了?」 「是啊,你得谢谢我不是主子,要我是主子,有你千百般难为,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在呢。哭完了吧?哭完了就跟我出去逛逛。」 「我不去!」这丫头傻倔傻倔的,叫吴桂花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心肠不坏,偏偏不会说好话,她凭白吃了多少亏,才修成了今天这个八面玲珑的佛系老太太? 她硬拽着她出了门:「说啥傻话?好不容易有一次拣便宜的机会,怎么能说不去?你是有金还是有银?怎么就不会过日子呢?唉对了小方呢?」 这丫头脸又拉长了:「那你怕是找不着她了,她前两天就去了道宫。」 「不回来了吗?我看这也有不少道姑,她们跟小方不是一路的吗?她怎么不回来?」 「这我哪知道。」李英娥缓了缓口气:「那天法事做完之后,她就没回来。掌事姑姑说,玉真道长有首新曲子,想留下她让她帮着编曲。」 第18章 吴桂花高兴起来:「那她不就能出宫了吗?这不是好事吗?」 李英娥眼神奇怪:「这怎么可能?你肯定又不知道,玉真道长不是上次给陛下写的青词引发了异象吗?陛下留他在留仙宫住下,说方便以后听道长讲经。」 留仙宫?那不是丽妃以前住的地方吗?吴桂花记得陈项说过,除了皇后住的凤宣宫,就数丽妃的留仙宫离皇帝的寝宫最近。 但就算再近,这座宫室也是后宫之一,现在叫一个道士住在那,这妥当吗? 这些事不是吴桂花该操心的,她瞎想一通,又想起皇宫这么大,以后怕是再见不到小方了,也不是该为她高兴,还是该在心里叹口气。 皇帝这么重视这个玉真大师,以后小方面圣的机会恐怕也少不了。但这里可是古代,万一哪里没做好,皇帝随便一句话,脑袋就掉了。就像她的前身吴贵妃,到现在她都不明白,吴贵妃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就她侧面打听的消息,当年吴贵妃可是独宠过很长一段时间,传闻中的六宫第一人,还不是说贬就贬,说死就死?那什么因为私窥帝踪被废为庶人的鬼话,谁信谁傻。 吴桂花真心觉得,那些敢在皇宫里奋勇争先,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宫女太监们,都是勇气可嘉的勇士。 「你说,我的性子真要改么?」 李英娥期期艾艾的问话打断了吴桂花的乱想,她随口道:「当然,张嘴就得罪人,没人帮你——哎,我们是不是走到地方了?」 不等李英娥说话,吴桂花拉着她冲进了人堆里。 这地方吴桂花来过一回,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每天早上都会开的正定门黑市,现在这里挤挤挨挨地堆满了人,仿佛整个西掖廷的宫女太监们都在这一天冲了出来解放自己的购物欲,买东西的,卖东西的,人流川涌不息,都快赶上故宫前门那的热闹了。 吴桂花原还担心,这么些人,轮到自己的肯定没啥好东西了。 等冲进去一看,心里有了数:那些摊位上是有不少旧货,但也夹着木盆,木桶,梳篦等一看就是新东西的小杂货。 跟那些零散摆放的旧物件不同,这些新物件一叠叠摞起来,大喇喇摆在一旁任人挑选。 「乖乖,这些人胆子也忒大了,不怕被人举报了吗?」吴桂花喃喃。 李英娥撇着嘴说:「这有什么,你没看见?这些卖东西的人里,谁的摊位上没有?谁没参与过这种事?谁要是敢举报,就是整个西掖廷的敌人,谁有这个胆子?」 「你不敢吗?」吴桂花笑话她一句,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她有自己的渠道,并不跟这些人争那几个新盆子新碗,她的目光主要放在旧物件当中。 这些摆摊的宫女们都是在宫里待了数年以上,她们临走前卖出来的东西,不说多值钱,但肯定有用。 等她满头大汗地再挤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砂锅,一柄竹制的痒痒挠,一个黄杨木做的旧盒子,里边放着些好多人看不上的破铜烂铁和几个放油盐的小罐子——宫里和她一样偷偷开小灶的人不少呢。 李英娥也有收获,她买了个梳篦,一串珠花,小半罐羊油膏子,逛得小脸都亮了。看见她手上的破铜烂铁,习惯性地撇嘴:「你就买了这些破烂回来?」 「你懂什么?我这里头宝贝可不少呢。」吴桂花宝贝般地把东西轻轻放进大背篓里,还用在膳房买到的菜遮了遮。 「我才不信,谁不知道这些都是人家用不着了才拿出来卖的,你能淘到什么宝贝?」 吴桂花笑得像偷了蜜的狐狸,留给她一个神秘的背影。 「难道?真叫她淘到了宝贝?」李英娥好奇心大起,追上去:「那你给我见识见识啊!」 吴桂花淘到的这个黄杨木盒子有半个枕头那么大,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代,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连木头都烂得起了霉斑。 打开一看,里头用砂纸和软布包着一小把整齐的细铁丝,一些碎木块,几张不知道是纸还是布的东西塞在边角,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李英娥实在没瞧出来这些破烂有什么值得吴桂花开心成这样,习惯性开嘲讽:「这些破烂我随时能给你找一筐出来,用得着当宝贝么?」 吴桂花白她一眼:「小毛丫头,你懂个啥。看见没?像这样的白铁丝可难找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品相这么好的铁丝,它们能做的东西多了。也是没想到,这些铁丝居然只在尚寝局才有。这么好的铁丝用来做假头发的绷子,可真是浪费啊。」 她要是正经上过学就该知道,古代冶铁工艺所限,铁器一般很少有这样的韧性,她手里的这把白铁丝是加入了一定比例的银才能做出这么细,曲度这么好,回弹性能又佳的好铁丝。她能淘到这把铁丝,的确是运气好。 第19章 李英娥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这里会有尚寝局的东西?尚寝局的人不是都在东掖廷吗?」 吴桂花早就打听明白了:「当然不是了,卖我东西的那个姐姐说,这是她同房一个从尚寝局退下来的老嬷嬷的遗物,她只是拿来卖的。」 「你听她的,不知道她是打哪偷的呢。」李英娥问她:「那你准备拿它们来干什么?」 「想知道啊?」吴桂花坏笑一声:「你来求我啊。」 「哼!」小姑娘傲娇地别过头。 没过一会儿,看见她地上摆弄的这些坛坛罐罐,没忍住又问:「你就淘到这一件宝贝?」 「怎么可能?」吴桂花揭开一个粗瓷细颈小瓶,喜滋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英娥探头过去,只见巴掌大的瓶身内结着一层黄黄白白的晶体,就像白糖不小心拌了几滴酱汁一样,卖相不好看倒罢了,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吴桂花这回不卖关子了:「这叫味精。卖我的那人说了,这是海带里放了点水,小火熬四个时辰才得出来的好东西。这可是皇上才有福气吃的调味料。」 李英娥觉得她在吹牛:「皇上吃的东西怎么可能落到西掖廷让人当街售卖?」 吴桂花自己尝过才有数,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卖我的那人说,她也是人家送给她的。」 用便宜价淘到了想要的东西,俩人都挺开心。同吴桂花道别后,李英娥还邀请她,让她往后到教坊司来找她玩。 吴桂花看得出来,她在教坊司的日子也不好过,寻思着有空来看她也不是不行。 两人道了别,她赶紧往重华宫走。 午时已过,今天若是应卓再来找她吃饭,恐怕要扑空了。不过昨天他既然来过,依她的经验判断,接下来的两到三天内,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除了九月份应卓每天都到,现在到了十月,近十一月,不知道是不是天气渐冷的关系,应卓来找她的次数也没有以前那样频密,时常两三天不见人。 她也不问他原因,反正他来了,有得吃就吃,没得吃,随便弄两口吃的,也能打发他。弄得吴桂花时不时怀疑,他的出身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么富贵,咋不挑嘴呢?而且有时候她看他,除了那头无法忽视的长发,这个人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柱子哥。 但如果他是柱子哥,怎么会对她偶尔说起的,关于两人以前在一起的事毫无反应呢?要是他是柱子哥,怎么可能舍得放她在宫里受这么长时间的苦,也不来理会她? 吴桂花向来藏不住心事,但在这件事上,她含糊着,犹豫着,始终没有问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而两人对这种提前过上老夫老妻的生活都异常地适应,她没有说出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应卓也没说过,他将会怎么处理两人的关系,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默契。 他这样的性格,跟柱子哥一个样。他们老一辈的男人很多都是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只有做了之后,才会淡淡地提上一句,更多时候,提都不会提。 也就是我了。他这样的性子,要换个人来,不知会平白跟人生出多少误会。 吴桂花得意得脚下发飘。她经常这样,会因为一点都说不出口的小事高兴得像中了彩票一样,旁人问她,她九成九说不出来原因。 人嘛,总有不得不独处的时候,她还有九年在重华宫一个人过呢,要保持着点自娱自乐的心态,才会越活越有劲头。 一路保持着高亢的情绪回了重华宫,门外的那束干草果然还别在原来的位置——大顺子和应卓他们中午果然都没来。 吴桂花搁了大背篓先去菜园子看过一遭,回来时,手上多了几根韭菜,又想起来前天下雨后采的地皮菜,弄了点鸡蛋打散,放锅里煎干再剁碎。想想心情这么好,干脆用韭菜,地皮菜和鸡蛋做顿三鲜饺子,那不是更要美上天了? 她的地三鲜饺子里,地皮菜才是主料,它和鸡蛋口感太软,韭菜只是零星加在地皮菜和鸡蛋里,起个调和口感的作用,只要地皮菜洗干净了,剁馅包饺子就不是个事。 吴桂花行动如风,一阵洗洗切切之后,二十来个饺子已经变成了肥肥胖胖的小元宝,卧在大碗里,盛了汤,淋上点老醋,再洒上几颗葱花,齐活! 吴桂花端着一大海碗饺子到了石桌那,一口饺子没进嘴,有人来了。 因为虎妹已经离开了重华宫,她这时常有人过来找,吴桂花有时候白天索性弄根条帚顶在门上,熟悉的人都知道,稍用力一下,一推就开了。 第20章 于是,应卓从门房那转过来,当先看到只比脑袋还大的海碗,某人举着那只海碗,正半张了嘴看他:「你咋来了?」 他从厨房里找来只空碗,从海碗里拨了一半的饺子出来,一口咬下,眯起了眼:「我来看看你。」 吃惯了她做的饭,再吃别人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 他想起刚刚那顿食不甘味的午膳,轻轻地吸了口气。 「敦」地一声,两个粗瓷碗放到石桌上。 「甘草茶,喝不喝?」吴桂花提着茶壶,笑得露出白牙。 「你怎么总有稀奇古怪的茶水?」应卓接了茶水,轻轻抿过一口,入口滑甘酸甜,应该还加了几颗酸梅熬煮。 「哪是稀奇古怪?」 吴桂花咕咕喝下好几口:「兽苑刘掌案那不是有批药材要换新的吗?我拣了几样常用的拿回来,万一哪天病了,不正用得上吗?这些药材里,甘草足有一两斤,我当茶喝都喝不完,不喝又浪费,不得想法子把它给消灭了?」 她这一说,应卓想起来:「前天给你的丸药可都吃了?」 吴桂花眨了下眼睛,不等说话,应卓脸都沉下来了:「都和你说了,宫里生不得病,万一叫人发现你感染了风寒,还想在这待下去吗?」 「我就是咳嗽了两声,喝点姜汤焐焐汗就好了……」吴桂花小小声。 看他沉着脸一语不发,她摸到刚放在脚下的黄杨木盒子,翻开来给他看自己这几天得的宝贝:「我今天去了正定门的小集市,秋里不是要放一批宫女回家吗?我才知道,今天整个西掖廷都在趁这几天搞旧物出清,你看我淘了什么宝贝回来?」 她取出那把细铁丝,笑道:「我还是第一回 在这看见这么细的铁丝,怎么就只在尚寝局才有卖呢?我回来一直在想,是用它做个漏勺呢,还是改个蛋散。但是,漏勺和蛋散都能用竹子编,这么珍贵的细铁丝不该这么浪费了,你觉得这些铁丝做什么好?」 她习惯了应卓的寡言,没人接话,一个人也能越说越开心,两只手一扭一转,铁丝结成几个环圈:「看这纹路像不像你们用的锁子甲?说起来,我没看你们穿过锁子甲,巡逻起来那种连片甲穿着不重吗?这铁丝多轻哪,要是编成锁子甲穿起来肯定又透气又不费力,要不做个弹簧捕鼠夹?可这铁丝太细了,只怕老鼠两口就能咬断。对了,昨晚上我又听见厨房里老鼠啃米袋子的声音,小二黑捉个耗子还是不错的,你明儿叫它别躲着我,不就是剃它一回毛吗?还跟我记了这么久的仇。你怎么把我的铁丝都拿走了?你好歹给我留两根哪。」 应卓最终给吴桂花留了一根铁丝,还给她丢下一句话:「这把铁丝换个小二黑,该是我亏了才对。」 吴桂花先是一怔,后来又一想:这家伙该不会跟她开了句玩笑吧? 可看看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吴桂花愣没敢问,看他走到了门口,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陛下打算在宫里盖一座道宫,侍奉太清道德天尊。」 往后宫里查邪信之事定会更为严苛,你再别弄些跟道教无关的邪祠回来惹了祸。 吴桂花压根没听出应卓的言外之意,想起广智那颗大光头,就是一乐:「皇上信了道,太皇太后信的佛。他俩要是互相传教,你猜谁能扳过谁?」 望着应卓那张突然黑沉的脸,吴桂花后知后觉:「该不会叫我说中了吧?」 皇宫里两大神仙的事离吴桂花太远,她问过一句,应卓没答,也就罢了。再问他打听广智,这他告诉给了她。 「广智两日前已辞别太皇太后,要去五台山参禅修行。」 「三天前走的?那不是我前儿个刚去看过他,他就走了吗?这和尚走前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做几个馒头送他当干粮啊!」 吴桂花可惜得很:「也不晓得,广智大师他这一走,往后我还见不见得到。那皇上的道宫准备建在哪?」 应卓摇头,眉峰微蹙:「朝中大人相争不下,不同意陛下兴建道宫。」 吴桂花就不说话了。 大臣不同意,太皇太后不同意,皇帝还要坚持去做,那肯定是铁了心啊!难怪连应卓这不相干的侍卫都愁成这样,上面的神仙心不齐,底下人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她头一回有了点政治敏感度:「这段时间,宫里怕是要不太平了吧。」 应卓只道:「这些时日,你在这好好待着,最好连兽苑都不要去。我怕会忙起来,有时照看不到你这里。你若有什么事,就吩咐吴进去办。记得我给你的保清丸不能忘了吃,这段时日是多事之秋,你莫要叫人抓住不是之处。」保清丸就是前几天应卓送她的治风邪的丸子,吴桂花原想留下来,哪天真病厉害了再吃。但应卓说得对,这段时间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第21章 见吴桂花正经应下,应卓这才放心离去。 吴桂花去厨房和水咽下那指肚大的丸药,被噎得不清:这些古代的药丸子不知道为什么,都做得又大又难吃,她这么硬核的老太太,说到吃药,也觉得头疼。 现在已是深秋农闲时分,她在鸣翠馆种的芋头和黄豆头前一段时间已经悄悄收了。收成像她预料的那样,因为时气不对,加上没有充分的肥力养地,收成聊胜于无。 但现在她这去了一员吃饭的大将,又拓展了自己弄到物资的渠道,对粮食的需求已经不再像刚来时那么迫切。那些黄豆和芋头除了小部分做种,剩下的她都准备拿来做菜用。 至于过冬的粮食,趁着秋收后粮价不高,她托陈项用兽苑运粮车给她运了两车粮食,她一个人,吃到明年夏收都吃不完。 现在陈项跟她合作了皮蛋和咸蛋,两人除了朋友更多了一层利益关系,对她的事,这机灵的小太监一向很上心。 吴桂花盘算着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还有什么可做的,想起应卓给她留的细铁丝,拿起来进了自己睡觉的厢房。 不一时,翻出那个紫檀木的小箱子,将铁丝捅进锁眼,小心地搅动起来。 她买那把细铁丝,除了上述理由,最最重要的,就是想起了这个得自吴贵妃手上的木头盒子。她知道铁丝可以捅锁眼,但只是年轻时村里喜欢她的癞头仔跟她炫耀过。她嫌溜门撬锁不正经,从来没上手试,要怎么做,还得她自己听着响动摸索看看了。 反正长日无聊,找点事打发时间也不错。就是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虽然吴桂花有司苑局发给她的冬装,但像她这样的低等宫人,就不要指望穿得多保暖了。 这里的皇宫又没有土炕,偏偏还临着大湖,冷得要命,吴桂花每天早上出门清扫宫道时,都能感到风从骨头缝里吹进来,那个冷劲,别提了。 应卓这一去,便是半个月没再来重华宫。其间,吴桂花吃过了冬至节的饺子,在小竹林里还收了几颗冬笋,都准备熏腊肉置办过年的物什了,应卓还是没见踪影。 幸好还有吴进日日来吃饭,偶尔两人避着人跟她交流交流应卓的消息,才叫吴桂花知道,那日从重华宫离开后,应卓就离开了京城。 不过,吴进只知道他这段时间在出外差,具体干了什么,也是一问三不知。 这一日,吴进给吴桂花捎来一大捆白细铁丝。 「桂花姐,你那个锁子甲怎么编的,能教教我吗?」 吴桂花讶道:「都半个多月过去了,你家统领还没弄明白吗?」 吴进道:「哪的话,我也是昨天才得知此事的。可我们统领只交待了两句话,留下这一小段环编的铁丝,叫我们有问题来找你。」 吴桂花惊喜:「你们家统领回来了?」 「那倒没有。这段铁丝是我们一个兄弟捎回来的,怎么样?桂花姐,咱现在就学吧。」 吴桂花反复拨弄着那两截铁丝,愁道:「可我也是在博……我也是只听说过有这个甲,不知道它怎么做的,这两截都是我随便扭出来的。」 她又取了两截铁丝,环成几环,道:「我研究一下吧,这铁丝跟羊毛线差不多粗细,我看看能不能用织毛衣的法子织出来。」这么一说,她倒想起个事:「你记得过两天给我弄点羊毛来,对了,还有两个棒针。算了算了,你肯定不知道棒针是什么,这样吧,你把羊毛给我纺成线带进来,我织个毛衣穿穿。」 锁子甲还没头绪,吴进又得着个任务,要羊毛好办,羊圈里剪两剪子就够了,可羊毛纺成线,这怎么弄?他愁眉苦脸地出了宫,看他哥等在宫门口,顿时头一疼:「哥,你怎么在这?」 他哥往他身后看了看:「让你带的东西呢?」 吴进脑门一拍:「哎哟,我忘了。」 他哥挂着脸就要拍他:「这你都能忘,你怎么没忘了吃饭?我看是主子走了,你皮松了想紧紧吧?」 吴进连跳几下,躲开他哥的魔爪,叫苦连天:「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小姑奶奶想要吃那位做的酸菜,又不是多难带的东西,我干嘛不给带?我是惦记着锁子甲的事才忘的,那位说有点麻烦,她不会做。」 他哥顿时也锁起了眉头:「她不会做?那你没把东西再带出来?我们再去找别人想想办法。」 吴进就把吴桂花的话转述一遍,感慨道:「那位也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当哥的一有空就往那头跑。当妹妹的,都出来这么久,吃了这么多好东西,还惦记着宫里的那一口酸菜疙瘩。」 他哥没听他说完,调头就走。 第22章 「哥,你去哪?」 「找羊毛去。」 吴进:「……」 吴桂花不知道她新认的小兄弟跟他哥因为她起的争执,虎妹虽不在宫里,但她的消息在她这没断过。 应卓在的时候,隔两天就跟她说一回,小丫头教她的棍法一遍就会,府里的侍卫们十个八个都不是敌手。但他给她请了个识字师父,到现在,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把师父的头发都愁白了好多根。小丫头还闹脾气:桂花姐姐都没逼她识字……不是,桂花姐姐都不识字,她为啥要识? 吴桂花:「……」我文盲也有错了?不是,我文盲我当年也上过扫盲班的! 最后,这事以吴桂花用她那苍蝇爬的毛笔字写了封信,骂了那小丫头一顿为终结。 再二天,吴进进宫来,问她要走了一坛子酸白菜,吴桂花的锁子甲也有了点形状。 她没有用织毛衣的法子,这样太费手劲了,而是拿一根竹棒针将铁丝一圈圈绕在棒针上,再抽出棒针,用棒槌把铁丝压扁,就像成了长串的铁环。再用同样的方法制出数枚铁环,最后数环相扣,一个简单的环圈锁子甲便做成了。 拿到成品时,吴进赞叹不已:「姐姐,可真有你的,真叫你做成了。可这么小的锁子甲能干嘛呢?」因为只是做个样品出来,吴桂花的成品只有半臂长,两掌宽,护胸环不住,护腰更不必提。 吴桂花将甲片围在他脖子上:「这不是正好吗?」 吴进是两眼冒着星星离开的重华宫。 走之前,吴桂花照例问了句:「你们统领回来没?」 吴进仍说没回,吴桂花就有点担心了:「这么久没回,是不是这回办的差事特别难?」从他现身,两人认识以来,这是头一回他离开这么久。 吴进仍是笑嘻嘻的,嘴上说:「以前统领也经常这样,您别担心。顺利的话,年前肯定就回来了。」 出了宫,吴进找到他哥:「把这东西快马加鞭给殿下送过去。殿下有什么事都喜欢冲在最前头,有了它,好歹多重保障。」 外面的风风雨雨,吴桂花是照例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那天听了应卓的话,老老实实在重华宫窝了两个多月,直到腊月宫里宫外过年,都开始办起年货了,她想起自己卤肉还差点香料,再有,广智走后,不知道司苑局是不是发现了她狐假虎威的真相,不再来人不说,配发的东西也开始缺斤短两。她这缺的其他东西都好说,主要是要想法子弄些碳来,便背起背篓去了西掖廷。 因为她跟柴碳局的裘管带有旧怨,便想用别的法子弄些炭火,想起她先前认识的大膳房管灶火的林管事,就先去了大膳房。 吴桂花万万没想到,她会得到这个消息:「你问田大壮?他啊,他早不在这了。」 「他去哪了?」 林管事一脸唏嘘:「好像,是去了你们司苑局吧。」 「那他去了司苑局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那些干苦活的地方问问,总少不过淘粪池,刷马桶,清河道也有可能。」 经过一个漫长的淡季,吴桂花做席面的生意又忙了起来。 时间越近腊月,来照顾她小饭点生意的人就越来越多。 别误会,时近腊月,宫里的事只会多不会少。也正因为时近腊月,想弄点好吃的,打打牙祭的人更会只多不少。 吴桂花歇过这两个月,骨头早酥软得就想多动弹几下了。好在这波汹涌而来的客户中,多数人对菜品都没有挑剔,只有单纯的一个要求:肉! 别看宫里人伺候皇帝听上去风光,可像她们这样远离皇权中心的低等宫奴,一年到头都未必吃得上一回肉。听说国朝初立时,皇宫的待遇不错,那时候逢年过节,宫里不管大小,都能吃上好的,还发二尺尺头,但发展到现在,一座兴庆宫就有逾万宫奴,尺头先不提,想让每个宫人都吃一口肉,这可是笔不小的开支。 听大顺子他们说,他们在兽苑干活的,那些畜牲们生老病死,尸体没法处置,总有他们一口肉吃,可在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 宫里人吃肉难,难不倒吴桂花。虽说田大壮出事后,她在大膳房买菜没有以前那么方便,但兽苑养的猛禽猛兽每个月有活禽鲜肉的配额,她跟陈项商量过,请他运那些禽肉进宫时多搭一点,也就能满足她小饭点的那一点子需求了。 吴桂花想起刚来那会儿,她盼着吃肉眼睛都盼绿了的那些天,微微叹口气,往卤汤里多加了两个鸡蛋。 卤肉的做法最简单,方便保存,又好掌握调味,只要汤汁调好,需要操心的地方就不多了。吴桂花将卤汤的火拨小,端了树墩子削的小杌子在门口坐下,取出篮子里的毛线,架起棒针开始织毛衣。 第23章 上回吴进那憨娃给她弄来一麻袋羊毛,说她想找人纺毛线,只有北边边境蛮人那有法子,中原人是不会的。但从北边到京城,一来一回要两个多月,那小子怕她急着要用,先给她送了一麻袋来。 这一麻袋的长短粗细不一的羊毛险没把吴桂花愁坏,她家乡不产羊,只知道羊毛能纺成线,可谁知道这线怎么纺? 这难题一直拖到前几天,她去慈安宫找春蚕,偷偷给她送两块卤好的香肉打牙祭。广智走后,她也没从小佛堂调出来,每天伺候那几个落了发的老宫女,还要跟她们一道吃素念佛,日子过得就别提了。 后头吴桂花无意中说起羊毛线这事,春蚕想起来,前几年北蛮给朝廷进贡了几块上好的羊毛毡毯,针工局试做过几块,虽说最后因为羊毛品质不如北境的好,做毡毯的事就此不了了之,但羊毛的纺织技术早被人家攻克了出来。 针工局做毡毯的时候,春蚕还在慈安宫针线房伺候,她自然不知道人家是怎么纺的线。吴桂花说动春蚕,请她想法子找人纺好线,自己把织毛线的技术教给她,她凭这个技术,再回针线房想必也不是难事。 有了羊毛线针法的胡萝卜吊在前头,春蚕办事顿时积极了起来:她原本就不是吃斋念佛,耐得住清苦的主子,要不然会为了一点好处就把自己许给了裘管事? 三天后,吴桂花送去的那一麻袋羊毛变成了三大卷米白的毛线。这就是在皇宫过日子的另一重好处了——只要有足够广的人脉,什么人才都能在这找到。 吴桂花用那点羊毛给自己织了个背褡,穿上的当天清早去扫宫道,前胸后背被护住的暖意让她开心得硬是在外头多蹦哒了一刻钟。 如今背褡织好,那点羊毛线还剩下一小半。她寻思着这一点线织不成大件,做双手套和一副耳笼子总是有的,这两天她手上一闲,就在插时间赶工做这个。 最后的一只指套收了线,炉子上滚开的卤肉香味也渐浓。吴桂花搁下活计,用筷子戳了戳,将卤好的香肉拣放在竹筲箕中,那两只先前卧下的卤蛋另用一个碗盛了,等卤肉放凉,拿菜刀分切成数块,分别用油纸包起来,再切点卤羊头肉,卤豆干放到搁卤蛋的碗里,堆成满尖一碗,再从中午吃剩的黍米饭里另盛一碗出来,再拿那黄杨木盒子装好,放到背篓里,再将那些香肉分别码好,再等一会儿便出了门。 大顺子和小章都背着背篓,等在竹林那头,果然到了有一会儿。 吴桂花把香肉给两人各分了一部分,交代大顺子:「还是那句话,申末就回来。如今天黑得早,宫里也不见得多太平,要是东西没送完,宁愿明天再跑一趟,也别趟黑叫人打了闷棍。」 宫里虽说福利没有以前好,但每年会多发半个月的月钱让宫奴们自在松乏,每到年根,西边经常发生落单的宫人被打劫的情况。吴桂花昨天还听大顺子说,蕴秀宫有个老宫女出门时连头上的绒花都叫人劫了去。 大顺子憨笑道:「放心吧桂花姐,我明白的,这一篓子香肉招人,我会把钱收好,不叫你操心。」 吴桂花就点点头,对小章道:「你今天还跟我一道。」 小章自打夏末遭了那一出活见鬼的事,在兽苑老实窝了好几个月,琢磨着事情过去了,又看大顺子每天跟着吴桂花跑前跑后赚钱,实在眼热,正好吴桂花年根底下忙,又把他收了过来。 只是不许他一个人单干,正好吴桂花一个女子也不敢单独在这时候走在外头,每回两人搭个伴送卤肉倒是不错。 三人走到了西掖廷开始分道扬镳,吴桂花领着小章子挨门挨户送完今天客户订的香肉,路过教坊司时,把李英娥喊出来,在门口塞给她几块卤肠打牙祭。 这丫头总算知道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是家母以前时常吃的秋梨膏,前些时日我才找齐药材配出来,你拿去吃吧。」 吴桂花老实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待到一圈转过,小章的背篓已经空了,吴桂花背篓里也只剩下那个黄杨木盒子。 小章忍不住好奇地问:「桂花姐,这盒子是给谁的?包得这么好,莫非是哪个管带,还是掌司问你订的?」 吴桂花却摇了摇头:「随我来。」 小章觑着吴桂花的神色,觉得她平静的神色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走了大半刻钟,他忍不住叫了起来:「桂花姐,不能再走,再走就快到正定门了。」 吴桂花脚步一拐,往最后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小章惊疑不定:这是最下等宫奴们干活的地方,桂花姐难道说—— 第24章 「你在外头等着我。」吴桂花看这附近人来人往,取下背篓交给小章,自己捧着那个黄杨木盒子走了进去。 小章大概猜到了吴桂花的目的,目送着她的背影叹口气点头:「桂花姐,你果真是个重情义的……」 尽管是十冬腊月,这处院子散发的臭味仍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吴桂花跟在管事太监身后,淌过污水横流的地,听那太监冲里面吆喝一声:「田大壮,有人找。」 要不是亲耳听见那太监喊人,吴桂花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皱皮躬腰,神情麻木的老头会和当日西掖廷大膳房风光一时的管带田大壮会是一个人。 管事太监收了吴桂花的银子,将人带到,知道人家有私话要说,便离开了。 吴桂花其实跟这人没话可说,两人本不是一路人。之所以来看他,一来是为着往时的那点生意情分,不忍见他过得太惨。他没供她出来,吴桂花也是念那点情的。 那日经应卓提醒,吴桂花才知道田大壮干的好事,当时便知不好,半月过后,这事果然发动。 好在大郑历代君主都颇有仁名,田大壮到底保住一命,被发配到司苑局肥水司当了个处置粪尿的粗使太监。 吴桂花还是走了白管带的路子才知道田大壮的现状。 田大壮感慨十分,道:「想不到,我老田来这这么久了,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果然是患难见真情,桂花姐,我以前真是想错你了。」 他一开口,那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 吴桂花将带来的饭食摆出来,觑着周围的人:「就在这吃吧。」 田大壮一看那饭,眼睛都绿了,两手端起饭碗,筷子都来不及拿,直朝嘴里扒:「好吃,好吃!」 饭菜吃了一大半,田大壮喊了一声:「小顺子!」 一道小小的身影从背后的棚子里扑出来,田大壮拿身子半挡着碗,把他拉到身前,先塞个卤蛋到他嘴里,小声:「吃,快吃!」 吴桂花没料到田大壮新认的这个小徒弟也在这,只见他原先就不大的身板更是只瘦得剩下了骨头架子,眼看着风一吹就要倒了。 不过小子身板看着弱,吃起饭来却不慢,将田大壮剩的那点饭三两口吃完,又将碗细细地舔了一遍。 田大壮为小顺子顺着气,还躬腰要再来谢她,叫吴桂花止住了,问他:「你往后还有什么打算。」 田大壮刚刚聚起的那点精神全散了:「都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打算?」他望着小顺子,眼里有了点慈爱:「我就是可惜,这孩子跟着我到了这,恐怕这辈子也完了。」 「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吴桂花皱眉。 「是我要跟着师父来的。」小顺子把头从碗里拔起来,说了这一句。 田大壮拍了拍他的背,眼圈有点红:「这小子,死心眼。司苑局领人时,硬是拽着我跟来的。」 吴桂花摸摸小孩支楞在肩头的大脑袋,又想叹气了。 「桂花姐,你可要再来啊。」临走时,田大壮还想来攀她的衣角求她。 吴桂花摆摆手,叫他爷儿俩回去,自己抱着盒子出了肥水司的大门。 一出门,她先愣了一下:小章他人呢? 吴桂花吓出一身冷汗。 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小章也会出事。 亏得老太太经的事多,定定神转身先去了肥水司最前头那排罩房,掏出一两银子,请掌事太监领着人找找。 也是小章运气好,要不是这几日卖卤肉,吴桂花手里也不会揣这么多银子。那太监虽说是一司主管,但肥水司这地方是整个宫最埋汰最让人嫌弃的地方,吴桂花一掏就是他半个月的工钱,还是叫朋友介绍来的,当即一声令下,把司里没出活的人都叫起来,吼着小章的名字到处找了起来。 吴桂花原想跟着一道去,叫那掌事的劝住了:「前天才领了年底的赏银,这附近乱着,你在门房里坐着,把门拴好,这附近我们人头熟。那小子这么大个活人,跑不到哪去,你放心等着吧。」 吴桂花着急归着急,但人家说得对,她还是一个带着银钱的弱女子,不敢托大,应了下来。 田大壮跟在人群后头,也说小顺子:「你在这陪着吴姑姑,我——」话没说完,小子呲溜一下钻出去跑了。 吴桂花一个人坐在门房里,约有一刻钟,忽然门外传来极大的喧嚣声。 她赶忙开了门,只见三四个人跑过来,叫道:「人找到了,快找热水来!」 第25章 吴桂花定睛看去,只见小章叫那四个人抬在中间,一身黄黄白白,臭得像在粪堆里滚回来一样,不禁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那个答道:「这位公公被人头朝下溺在了尿桶里,幸好我们去得早,再晚怕是命都没了。」 吴桂花大吃一惊:「埋在尿桶里?小章这是得罪谁了,让人这么整治?我让他在门口等着,我进门时,没看见哪有尿桶啊。」 「我们的尿桶都放在里头的棚子里,不知道这位公公是怎么到的那出了这档事。」 几人正对答着,正好小章醒了过来,说了句:「我,我是听有人跟我传话,说让我去那接你,才——」说着,头一歪,大吐特吐起来。 那几人忙喊说:「快把他衣裳都扒下来,抬炉子来先烤烤再说。」 吴桂花看这里自己实在帮不下忙,赶紧退了出来。 小顺子在门边上站着,吴桂花招手叫他过来:「你知道小章叔叔出事是在哪吗?」 小顺子点点头:「知道。我跑过去的时候,那个人正按着小章的头。」 吴桂花站直了身子:「是你发现小章叔叔的?」 看小顺子点头,她又问:「你怎么知道他在那?」 「我不知道。」小顺子吮吮手指:「前两天我跟我师父在那打扫时,差点被人敲了一棍子。我师父说,这一块儿净堆的粪桶,谁都不爱来,要是在这杀个把人剁碎了倒在尿桶里,说不定都不会给人发现。我就想,小章弄不好给人带到那去,你们俩一身的肉味,还没进来,我们就听人说,你们肯定是膳房来的阔人,我看好些人眼睛都绿了。」 这小孩说起杀人分尸的这么凶残的事,一脸平静,把吴桂花都吓到了:他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先两个月,也就是个普通中有些机灵的小孩啊。 她笑着夸他一句:「亏得你机灵,不然你小章叔叔这回就没命了。」 小顺子眼珠骨碌一转:「我救了小章叔叔,他能请我吃肉吗?」 小孩机灵归机灵,到底心思浅,两句话就露了相。 吴桂花摸摸他的大脑袋,温言道:「那自然是要请的,别说是请你吃肉。」她迟疑片刻:「你若是觉得在这过得辛苦,我叫小章想想办法,把你调出来。」 这孩子本来就是田大壮犯事后的搭头,等事情过后,想想办法把他调走,不是不成。 小顺子却摇摇头,低声道:「我不能走的。师父前两个月挨的打还没好利索,这里人都以为师父手上还有钱,想榨他的钱出来。我要是走了,那些人准保不会放过师父。」 田大壮被赶出大膳房,到肥水司之前还去慎刑司领了八十板子,吴桂花看见他时,他的腿还拐着。这里劳动繁重,活计又腌臜,即使他有钱买动了行刑的人,活了条命下来,但这是皇帝下旨要惩戒的人,别人想动手脚,也不敢太过。田大壮这顿打必然挨得有七成实,他能在这么重的刑中撑下来,吴桂花都觉得是个奇迹。 她本想说,你个小孩子,在不在这,人家要整你师父,你能有什么法子? 但叫这孩子殷殷看住,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一般,吴桂花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顿了半晌,也只说出一句:「我再想法子,给你师父寻些伤药来。」给他们别的东西,这师徒俩都保不住。 小孩顿时乐开了花,同她连连打躬。 吴桂花又问他,有没有看清那个杀小章的人是谁,他这回却说,那人穿的跟他们差不多,又是背对着他,叫他一喊,从棚子的另一头翻过去跑了。 后面掌事太监来后,吴桂花把他领到那掌事的身边又说了一回,拜托那太监帮忙把人找出来。他嗯嗯嗯答应得十分爽快,吴桂花就知道,这人必是在敷衍自己。 有心想再给他点银子,让他好看在银子的份上多出力,但想想自己时常来往西掖廷,刚刚一两银子就够招人了,再掏多银子出来,怕是今天都没法走出这里。 又等了一会儿,小章换洗完衣裳,就催着吴桂花要走。 吴桂花知道,他胆子一向不大,今日这一出事必是吓得他不轻,坚持把他送到兽苑,又交代大顺子从刘掌案那要点姜汤给他煮了去寒,方拢着手回了重华宫。 那一路上,吴桂花一直在琢磨,小章今天的事会不会还是夏天那事的延伸,但小章说,他怀里的银子全叫那人抢了去,连他刚托人从宫外带回来的,挂在脖子上的一个杂色玉坠子都叫那人扯了下来,感觉又像是单纯的谋财害命。 不管怎么说,小章出了这种事,吴桂花是不敢再喊他做事了的,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包一份厚厚的红封,叫他好好过了这年再说。 第26章 不想这回小章胆子变大了许多,拒绝了吴桂花的红包,只说连他都不安全,何况吴桂花,还是有个人跟着她,保护她才是。 吴桂花却不敢再叫他了,后来大顺子悄悄跟她说:「小章的老家今年遭了灾,她娘托人捎信到宫里来,说是他走之后,家里生的两个弟弟妹妹都饿死了。他要是不管,怕是一家子连这个冬天都挨不下去。桂花姐,他的月钱一文不少地带回了家乡,也就是在你这,他能找到点活钱。你是知道的,咱们在宫里过日子,手上没钱可是不行。」 吴桂花想起小章说过的家乡,质疑道:「我记得小章说过,他家离京城不远哪,政府,我是说,官府都不管的,放任人饿死吗?」 大顺子一脸愁色:「谁知道呢?小章家都这样了,我家还更远,我是发了水灾,爹娘把我交给人牙子,最后到了这,也不知道今年我家那边是怎么样?」 吴桂花安慰他两句,只好松了口:「那你还叫他明儿再过来帮我干点杂活,下午送肉时,你们两个结伴走,我就不去了。要是年前实在送不完,这生意就退了吧。」 大顺子还觉得可惜:「退了?这么好卖?一小片羊肉都能卖十文钱,退了可要折好大的利,何况还得罪人哩。」 吴桂花的香肉生意多为穷人光顾,她这回再卖就改了规矩,不再整件出售,而是分片卖。订得最多的,一斤卤羊肉切成五十片左右,一片卖十文钱,鸡肉鸭肉和豆干莲藕等素菜照同此理,因为一片肉还搭送一小勺酱汁,卖得红火极了。 吴桂花也觉得心疼,但她分得清轻重:「命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利?就这么说定了,要是有人难缠,你回来同我讲,我再想法子。」 大顺子跺脚道:「人家都怕没生意愁得慌,咱们却因为生意太好了发愁,这都是什么事啊。」 吴桂花想想也觉得好笑,打发他走后,回厨房就看见小二黑,爪子搭在搁卤肉的筲箕上,一副作案未遂的样子。 她没好气撵它下来:「越发出息了,跟你说盐吃多了仔细掉毛,你还吃,好不容易长回来的毛咋就不知道爱惜?莫非你真想变成个秃头猫?」 小二黑扫着尾巴,悻悻从案台上跳下来,突然眼睛一亮,吴桂花只觉黑影闪过,一只耗子已经从案台底下被抓了出来。 这货将耗子扔在她面前,毛爪子半搭着往上看她,尾巴一晃一晃的,得意得很。 吴桂花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只好切了块卤肠给它:「每回不给你吃,你就抓只耗子来领赏,我真怀疑你是故意在我这养了耗子。跟你说了,猫不能吃得这么口重,怎么就不听呢?」 但唠叨归唠叨,谁叫吴桂花跟它订了口头协议,它抓只耗子来,自己就要管它一顿肉吃呢? 这小东西精怪得很,要是自己不守诺,晚上就休想让它跳上床,为自己暖脚了。 冬日时辰短,吴桂花跟小二黑逗两句闷子,天就黑尽了。 她烧了热水泡了脚,临睡前将门窗都下了锁,小二黑已经窝在床脚上等着她了。 她将猫抱到怀里,吹熄了床头的羊角小宫灯。 临睡前,忽然想到,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那个人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腊月二十八的凌晨,大郑朝京城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五更鼓传遍皇城时,黑色的屋瓦上已积了层薄雪。 鼓声还没尽散,吴桂花就已经披衣而起。这些日子,她习惯了摸黑起床,看见窗纸上映着的那片白光,当即小吃了一惊。 待到推开门去,小二黑抢先从门缝溜出去,喵嗷叫着就要沿廊下木头柱子剥落的漆皮往上攀爬,不想,它从立柱往梁上跳跃时,脚下突然打滑,险些从梁上倒栽下去。 吴桂花放声大笑,看这蘸着糖霜的小东西呼哧着在立柱上留下几道爪痕,沿着屋脊几个跳跃跑远了。 她站在原地眺望了一会儿,下了大半晚上,这雪不止没停,反而拉丝扯絮地,越下越大。 大郑朝的京城位置偏南,听宫里的老人说,京师有时候几年都见不到一场雪,吴桂花还以为,今年怕会是她经历的,第一个没有雪的冬天,想不到头一回见到这儿的雪,就下得这么大。 她戴上昨天才织好的羊毛手套,扛起大扫帚,打开大门开始了一天一回的洒扫。 年关将近,听说从昨天开始,宫外的官衙已开始封印放假。这种好事当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在宫里苦熬的奴才。从正旦开始,宫里每日都有大宴。兴庆宫的九个门会挤满各方来皇宫请安,给两个神仙拜年的贵人们。因此,这几天宫里侍卫也加了双班,日夜巡守,严防贼盗火情,吴进前两日便同她讲过,这几天怕是侍卫们都不能来她这吃饭的话。 第27章 就连吴桂花这种偏远冷宫的小宫女都有司苑局的同仁们给她带话,要求她这段时间必须保持宫道洁净通畅,务必片叶不沾。 这场雪好看归好看,在做事的人眼里,也着实扰人。只是一晚上过去,地上星星点点已多了层薄冰。不一会儿,又被飘飘洒洒的新雪覆盖住。 吴桂花拄起扫帚将残雪扫到道旁,想起昨天大顺子说的事,也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会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里。 因为天灾而家破人亡的事,吴桂花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再听过见过,此时想到一宫之隔,不知有多少人还在为生存苦苦挣扎,不觉想得入了神。 直到小章和大顺子连袂前来,吴桂花方整理精神,吩咐小章说:「我昨天找刘掌案给田大壮讨了点伤药,你们今天顺道给他送去。」兽苑别的药不见得有,伤药一定是常备的。 小章不肯接:「桂花姐,伤药我也准备了,不需要用你的。小顺子救的是我,这恩该我来报,不该叫你出钱。」 吴桂花将药硬塞进他手里:「你能有几个钱买药给他们?给你你就拿着,他师徒俩在那种地方讨日子过,伤药这东西不会嫌多,这里除了伤药还有我先前熬的桐油萝卜,防冻伤的。再有,这里一小罐秋梨膏,叫小顺子用勺子化开了,一天喝一勺润肺化燥,他年纪小,万一冻出病可没处治。」 又说:「我昨天看见肥水司那堆积了些稻草,你们别忘去问管事的买两车来。要干净的,别弄那些沾了脏东西的回来。」 吴桂花经常要他们找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和大顺子两个都习惯了,答应下来,随后主动去了厨房生火剁肉。 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 因为前一日有言在先,今天份的卤肉准备完毕,吴桂花送走两个小太监,将大门上好锁,转身回了厨房,开始卤明天和她自己过年要吃的那一锅肉。 做完今日,她的小厨房到二十九就该关张。今年因为田大壮的事,各处都弄不到猪肉,吴桂花只好找来几副羊肠灌香肠,因为羊肠细小易断,而且臊腥味太重,她只灌了五节香肠,算是应个年景。 腊肉今年也只熏了五斤,够自己和张太监陈项三个人过完一个年便罢了。毕竟不是在外头,她想弄点柴禾来,有裘监工卡在柴碳司,费事得很。吴桂花不愿为了自己的事看人脸色,有些小小问题,能忍便忍了。 经过一上午的大雪,吴桂花回房时,雪已到了脚踝处。 幸好她早上将院内的小径都一并扫了出来,不然凭她穿的浅口棉布鞋,怕是走不到厢房,鞋就要全湿了。 一想起浅口棉布鞋,她手上的动作又加紧了几分:还剩的那点羊毛线可以先织双护脚脖子的袜筒。她这临着湖,又大开大敞的净兜西北风,早上扫那一会儿的雪,脚脖子就像被风刀子来回刮一般,再不注意保暖,怕裂口子都是轻的。 吴桂花做啥事手脚都快,她坐在门边,脚下搁个竹子编的烘笼子,加了两回炭,一只袜筒已经收了口子,而小二黑熟悉的喵嗷声也响了起来。 吴桂花一开门,它就蹿到她被褥里,只露出半只耳朵不动了。 她赶忙拿了毛巾把它轰起来先擦它的湿脚,再去厨房端来三个碟子,一碟黑的,是秋末做好的豆豉,另一碟白中带点黑点的,却是白糖里加了几颗炒熟碾碎的芝麻,再有一碟,就是她自己留下的,荦素搭配的卤菜了,最后,她从烘笼子里拨出几颗芋头。 经过一上午炭火的烘烤,这些芋头早就熟了。掰开来看,粉白的芋头肉外围着一圈焦黄的皮,蘸一下白糖咬上去,焦香中还透着丝绵绵甜意。 在下雪天能吃上烤一口芋头真是人间至高享受啊! 吴桂花快乐地再蘸一下剁碎的豆豉,这碟秋天才做好的豆豉叫她加了点磨细的茱萸,虽然没有辣椒的香辣冲口,但这种辛辣也颇有辣豆豉的真意了。 小二黑不屑吃芋头,卤肉却是不肯放过的。 吴桂花从端出这碟子肉开始,它就跳到了地上巴巴望着,不过变光头的教训太深,没有她的话,这小东西再急也不敢造次。 她摇头一笑,将特意用淡卤汤煮熟的几块羊肝拨到它的猫碗里,小东西快乐地动了动胡子,一头扎了进去。 雪下到申时末,总算变成了细小的雪粒子,此时天地茫茫一片,早上吴桂花扫出的小径也被重新掩住。她吃饱喝足,烤火烤得倦了,懒怠再去扫一遍,靠着门边打了会儿盹,被外头的响动惊动,深一脚浅一脚去了打开门一看,果然小章和大顺子都站在外边,躬腰缩背的,显然冻得不轻。 第28章 吴桂花赶忙把他们让进厢房,烤了好一时,兄弟俩才缓过气儿来。 一个叫:「娘也,冻死我了。」 另一个说:「我所有的衣裳都在身上,再冷下去,还叫我穿什么好?」 吴桂花让他们自己在烘笼子里找芋头,端着卤肉进门时,正听见这句话,便说:「既然这么冷,明天还是别出去了。」 「别啊!」这两个异口同声。 吴桂花瞪他们:「就这么怕回兽苑做活?」 小章笑嘻嘻地冲她拱手:「桂花姐,求你了,你也知道,我们在兽苑听人指挥看人脸色,活得多不爽利,还是跟着你好。你不凶我们,还有好吃的。」 大顺子也说:「桂花姐,陈哥都说我们两个你尽管使,我可早把我当成你的人了。」 吴桂花拿他们没法子,指着外头的雪道:「我是为你们好,明天这雪指定要冻硬,路滑难走,万一跌了跟头怎么办?」 「我们不怕!」两个家伙急着表态。 自从吴桂花答应他们,卤肉生意里给他们抽一成后,这两个做事比她积极多了。想想厨房里还堆了那么些卤肉,她一个人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卖一些出去也行,只好摇一摇头,扭身出了门。 小章赶紧搁了卤肉追出去:「桂花姐,你干什么?」 「我把这附近的雪扫一扫,省得你们明天来时不方便。」 「我来帮你。」大顺子三两口吃完嘴里的东西,也追了出去。 有了两个壮小伙的帮忙,天还没黑,从重华宫到小竹林的路就扫了出来,雪终于算停了。 吴桂花又指挥他们把弄来的两车稻草铺在路边的积雪和湖边。 小章不解道:「铺稻草干什么?」 「是啊,桂花姐,铺稻草多难看哪。万一你们司苑局的那什么掌司再巡到这里,找你麻烦怎么办?」大顺子也说。 大顺子说的是十月份金掌司身边的一个女史来重华宫检查卫生时,发现她鸣翠馆的小花坛,说她擅动宫中物品,要上告治她罪的事。 但那时候广智尚在宫中,人人都知道她时常去慈安宫听广智布道,再者她的黄豆和芋头也收了。她在布置这小花坛时又有所准备,正好她在花坛边种的牡丹种子抽了几片芽,她辨说自己种的就是花,那女史自然铩羽而归。 吴桂花解释说:「你们不是说从正旦到十五,整座皇宫的九门都要打开迎接来皇宫贺岁的王公权贵吗?我这不是防着有人从我负责的宫道上走滑倒了找我麻烦吗?」 大顺子就笑了:「桂花姐,你想多了,哪个人会没事跑到道旁的积雪上去?」 「人不跑,还有马车啊,万一拐一下弯,马车轮子滑到冰上歪倒了怎么办?」 小章一脸佩服:「还是桂花姐想得周全。」 吴桂花挥手笑:「小子少寒碜我,还有我说的湖边,记得也要铺。谁知道大节下的,有没有哪个贵人跑到湖边来玩,湖边这么湿滑,可比路边危险多了。」 她这回说的又是十一月份的某一天,深宫中的几个公主不知从哪听说这里有一片竹林,呼前拥后地来了一大串人,在林子玩了大半天的事。 那天她躲在重华宫里,硬是连火都没敢生,就怕引来了人。 两个小伙子表示明白,叉起一束稻草,扔到了积雪上。 吴桂花看他们干得有模有样的,视线不由转到了屋檐下的那串冰溜子上,望着连成一片的白雪,默默祷告: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二十九清晨,把小章兄弟俩要的卤肉包裹好,吴桂花挂上门锁,去了趟东掖廷。 夏天她头一回去东掖廷时,跟梅雪两人说好,她十天来一回重华宫,给秦司薄和小姐妹们带些吃食。但进腊月之后,梅雪也有很长时间没再到她这来。 不过她提前同吴桂花打过招呼,秦司簿负责内宫六局的禀赐文具出纳,年末需要进行大盘点,她作为秦司薄的心腹,自然也忙得脚不沾地。 这回再去,卤肉自然是要带的,只是不敢带多。即使她托那几个劫匪的福升为二等宫女,秦司薄也知道她现在做些过路生意,还同太皇太后宫中有些关系,想弄到这么些肉,也是很困难的。她要是知道吴桂花胆子这样大,连膳房的生意也敢抢,凭她这样刻板谨慎的性子,早将吴桂花骂过不知多少回了。 因此,吴桂花只给秦司薄带去半斤卤羊肉,半只风干鸡和两斤香肠,又用田大壮送给她的小磨磨出豆皮豆干豆腐若干,先炸后卤,这些豆制品足有不下十斤,都全弄到大包裹里包了起来,再加上几罐子腌萝卜和酸菜,最后是黄豆,芝麻,花生磨成粉炒香的热饮,杂七杂八加起来,包裹的巨大程度已经超越了她第一回 去东掖廷。 第29章 不过,走到慈安宫那,吴桂花卸了一回货:给春蚕送了一包炸黄豆,一包卤香干,一包炸蚕豆和一包香芋枣泥糕。 听说剩下的都是给她姑姑送去的,春蚕还假意愁道:「幸好这一包没叫我干娘看到,我今年只送她老人家一副护膝,叫她看见,准保会埋怨我小气。」 因为宫女太监都是没有正常家庭的人,特别注重乡党契子女,吴桂花有限的去东掖廷的几回,路遇盘查的军士,只要说是给她姑姑送吃的,十有八九就会被轻松放行。 吴桂花笑说:「你这回活动回针线房肯定也花了不少,冯嬷嬷哪里会不知道你手头紧?何况我不比你,一年难得见我姑姑几回,可不得多准备些东西孝敬她老人家?」 春蚕就来谢她:「要不是你教我针织的法子,我也不会织出羊毛垫子重新得到钟嬷嬷的赏识。对了,我还给你织了副护脖,你戴着玩吧。」钟嬷嬷是慈安宫针线房的一个小管事。 吴桂花找春蚕帮忙纺的那麻袋匀了一半给她,但因为吴进送进宫的羊毛没有经过筛选,整体毛质偏硬,她不能像吴桂花那样随便织成毛衣,便做了个羊毛线坐垫。 吴桂花也不跟她客气,笑着接过那护脖,应付完春蚕「那样的羊毛什么时候还会再有」等问题,背上背篓重新上路。 因为此时已近除夕,在外行走的宫女太监和侍卫都多了不少,在临近东掖廷的宫道上,吴桂花还遇到了五六抬青毡小轿,据说这是外廷大人们乘坐的出行工具。 因为东掖廷四监工作跟外廷有不少交接,这里时常会有外廷官员来往,不过,一次见到这么多小轿从她身边经过,吴桂花也是第一次。 有哪里不对。 吴桂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因为每回来都会给看门的小太监们带好吃的,那些人看见是她,只是略翻看两下就放行了。她熟门熟路找到梅雪的房间,等了半天,她才匆匆赶到,来不及翻看她的东西,有些歉意地道:「你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敬贵妃娘娘于今晨猝逝,尚宫局上下都忙翻了,我们司薄已经去了熹春宫帮忙,你这两日怕是见不到她了。」 宫里等级带「贵」字的都不可小视,吴桂花让她先坐下喘口气:「那你们能吃肉吗?我带了这么些肉来,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梅雪道:「不至于,你只要不在贵妃娘娘的灵前吃就没什么。不过宫里的事说不准,还是小心些,你带回去……算了算了,万一有人在你回去的路上生事也不好,我先去找个地方把肉藏起来再说。」 吴桂花看她也是一脑袋的事,帮着找个地方藏好肉,她连口热茶都来不及喝,包了那包香芋枣泥糕就要走:「我是抽空回来取东西的,待我哪日闲了再去重华宫找妹妹说话。正好一天没吃饭,这包点心我就捎去给司薄了。」 吴桂花背着腾空的大背篓走出老远还在纳闷,前面数月她打听出了皇帝后宫最值得注意的人物,可这个敬贵妃,她怎么像是从来没听说过呢?当今皇上才四十不到,这位敬贵妃年纪肯定也大不到哪去,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突然死了不说,还死在了年前。 她对这些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一向不感兴趣,回到重华宫后,看见门前摞放着两个筐子,便知道小章和大顺子已经回来过,看她不在,定是又自己走了。 明天就是除夕,明天晚上的除夕宴兽苑也有节目要上,这两个小子早上来时就说过,他们从明天开始,直到十五都不一定有时间再到她这帮忙干活了。 吴桂花就想到,宫里死了个大人物,也不知道原本定的这么些贺年活动会不会变。转念又一想,想这么多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么?在这种地方当宫女,估计就算皇帝死了也跟她没啥关系。 文盲吴老太太没听过蝴蝶效应。 即使只有一个人过年,吴桂花还是在二十九号早早躺下,为她来到这所皇宫,重获新生后过的第一个年开始养精蓄锐。 她去世的前几年,人人都在说量入为出,吃多少做多少,不要浪费粮食。 吴桂花在其他时候都是很同意的,除了过年。 在她这样的老辈人心里,过年的意义绝不等同于一桌子好菜,几挂鞭炮。但一桌子好菜和几挂鞭炮,就像过年贴春联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了这几样,她打心眼里觉得有哪不利索。 再不怎么说,她不乐意留在大城市过年呢?过年不放鞭,那叫个啥过年?她接受了很多新思想,却也有一部分固守在原地,不愿意做出改变。 她那几个孙男孙女是怎么说来着?仪式感,对,过年就是要有这种仪式感。 第30章 哪怕只有一个人过年,也要做出一桌子的热闹。 所以,三十一早,吴桂花仍然是鼓响即起。 简单吃了点早饭之后,她开始剁春卷馅。 春卷馅她用的是韭菜豆腐再加一点鱼糜,鱼糜加一点姜末除腥,和着韭菜豆腐剁碎,再加点盐和胡椒粉,静置滤水之后就是咸馅,甜馅她用的红豆和枣泥两种,这段时间她时常帮丽妃做这些细点料芯,早做熟了。 最难的是春卷皮。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前段时间叫陈项帮她带了个鏊子,春卷皮可以用鏊子抹,反正现在天气冷,她揪了小半斤饧好的面,足足做了四五十个春卷,才觉得手脚活动开了。 春卷包完了,前菜才开始。 架起油锅,炸猫耳朵,炸麻花,炸面果子,炸……等炸完这一溜点心,中午到了。 吴桂花揪了点面片,加点卤菜再加点豆豉,把中午饭对付过去。 吃完饭,正菜正式拉开架式。 早上的油锅再调旺火,挂了鸡蛋和面浆的大肉放下去,开始炸酥肉,炸油豆腐,炸鱼圆,炸肉圆,炸萝卜圆子! 虽然今年没有猪肉,做不出那么美味的肉圆子,但是用羊肉加点大葱也能勉强对付。一年到头的,怎么能不吃圆子呢?万一因为团年饭里没有圆子,明年团不了圆怎么办? 吴桂花抹抹额头的汗,开始杀鱼。 鱼要讲究连头带尾端上桌,她前些天在湖里捞了条红尾鲤鱼,放在盆子里养了好些天,就等着今天过年这一刀。这鱼高温过油之后再红烧,端上桌汤红鱼香,看上去—— 吴桂花觉得,她好像有点没胃口。 又做完两道硬菜,切了卤菜,连羊肉锅子都在风炉里鼓起了泡泡,吴桂花的精神却在满室的香气中被抽了出来。 「过年了。」她举起刚调的桂花蜜饮,对着一桌子菜咧嘴一笑。 砰砰砰! 听见敲门声时,吴桂花还以为她在做梦。 但很快,第二声敲门响了起来,伴着熟悉的声线:「开门了,姐姐!开门了!」 「虎妹?!」吴桂花不可置信望着门外的人:「你怎么来了?」 即使眼前这个孩子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红斑也消失得不见踪影,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曾经跟她朝夕相对的孩子? 那时候她以为,是自己陪着这个孩子,为她治愈成长中的伤害,她走之后,吴桂花才恍然发觉:虎妹何偿不是在疗慰着她的寂寞? 虎妹穿着金吾卫的红披风,神气活现地往里头走:「没想到吧,姐姐,我说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吴桂花眉开眼笑:「怎么会没想到呢?我的虎妹都长得这么漂亮了啊,你——」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 熟悉的桂花树下,站着个熟悉的人。 吴桂花顿了半晌,掩下翻涌的心绪,只说出了三个字:「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带着满身风尘,冲她疲惫地笑。 明明做了一桌子饭菜,再来十个人都不一定吃得完的吴桂花陷入了新的烦恼。 烦恼来自她旁边这个大号儿童。 她一手一根麻花,嘴里的猫耳朵还没咽完,呜呜噜噜地就来跟她哭委屈:「这个,这个,这个……姐姐都没给我做过。亏我天天想着姐姐,原来姐姐一个人偷偷躲在宫里吃好吃的!」 「不是……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过年哪!这些东西过年才有得吃呢。」 事实是她平时嫌这个耗油费事,以前她做得再多也没人乐意吃,要不是过年,又没有糖果巧克力的存在,她压根想不起这些点心的存在。 这孩子一向好打发,她说不出不对,将两条胳膊一抱一揽:「那这些我都要吃。」 吴桂花叫她逗得哈哈笑:「都给你,都给你。别着急,吃不完你都带走。」 虎妹大喜,蹦蹦跳跳去了厨房:「姐姐你说的啊,我这就去找东西来包了。」 吴桂花目送虎妹,转过头来,看见应卓刚刚收回的笑脸。 他向来寡言,只是今日尤其话少。 刚进门时,吴桂花给她打水洗脸时已经看过,他的脸像砂纸磨过一样,变粗糙了许多,气质也多了丝粗悍之气。不过,除了疲惫之外,没看出其他不适。 这个样貌,越来越像她记忆里,照片中的那个人了…… 「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应卓向来敏锐,停著问道。 第31章 她,虎妹和他三个人中,反而是他吃东西最斯文,她们两个女子都在用餐后点心,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喝汤。 吴桂花试探问道:「你好像很累,是今天才赶回来吗?」 应卓沉默片刻,道:「我不累。」 吴桂花「哦」了一声,忽然不知道怎么继续问下去。 她跟应卓的关系很奇怪,除去夏天那石破天惊的一吻之外,两人在这间宫室之内,像老夫老妻一般,充满了默契,他们甚至默契地知道对方的禁区。 出了宫室之外…… 就像吴桂花从不打听他的家事和他的工作一样,应卓也对她偶尔的失神和脱口而出的「柱子哥」三字充耳不闻,两个人都谨慎地守在雷池的这一边,轻易不敢跨出一步。 「我是心里乏。」他一口酒下肚,闷闷说道。 「能,能跟我讲讲吗?」 这句话,吴桂花问得很犹豫。她不怕应卓拒绝回答,她害怕的,是应卓的回答会将她带到的方向。 她曾经是个优秀的母亲和农妇,做起生意来,也自诩不输任何一个男人,但应卓的世界……她隐约明白,那是个遍步着华丽荆棘,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的世界。她不怕跟着他吃苦,她深深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困难,是吃再多苦也做不到的。她害怕应卓的世界,是她吃再多的苦也无法应对的世界。 她的身份,和她要做的事都不是一般的麻烦,这些她都不怕。她最怕的,是成为他的麻烦。 但应卓就像在等着她问这句话一般,当即道:「两月前,京畿道南路民乱,我这些时日去了那里平乱。」 京畿道南路?吴桂花突然想起一件事:「水泽县是不是在京畿道南路?」小章上次说过,他的家乡在京城附近的水泽县乡下。 见应卓点头,她眉头微皱:「小章说他家乡遭了灾,难道民乱是那些灾民们引起的?」 应卓又点头,吴桂花吸了口气:「连京城附近都有人造反,那咱这还安全吗?那,那些灾民们,你们都怎么处置的?」 她对历史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戏台子和宫斗电视剧,只知道发生民乱是件很不好的事,而且既然都民乱了,那肯定说明皇帝做得不好。不过皇帝连把道士留在宫里住这事都干出来了,能是什么好皇帝?但转念一想,他没为着大臣骂他的事杀田大壮,好像又不是那么坏…… 还好,没等吴桂花脑子打起架,应卓答道:「放心,民乱早就平了。我是留在那里处置些后续事宜,才拖到昨天回来的。」 应卓又看一眼吴桂花,低声道:「京城有金吾卫戍卫内城,一万禁军拱护外城,那些乱民们不可能打进京。何况贼匪首领已枭首示众,余者遣散归乡。」 吴桂花想起小章说的事,又问:「我听说他们那里是夏天旱了,没粮食,官府又不给赈灾安民。那现在怎么样?」 应卓仰头又是一杯酒。 从小到大,他耳边听见的,都是皇帝政通令和,大郑朝物阜民丰,治下黎庶安居乐业。今次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出京,民乱的情况,即使他早便有所猜测,也没有想到,大郑吏治会败坏到这个程度。 京畿道南路旱灾报上京不足一月,赈灾粮食户部秋初就已经拨付完全,仍旧激起民变只因赈济粮食一路克扣,最后到达灾民手上的,十不存一!不止是京畿道南路,前二年河东道西路,山西道北路……拔起萝卜带出泥,应卓手中握着证据,这些人足够死上十次! 昨日他押解那些向赈济粮伸过手的贪官上京面圣,只得一句朱批:发还吏部处置! 案子早就审得清清楚楚,所有证据都指向吏部尚书——敬贵妃的父亲敬忠元!他原以为凭他掌握的证据,此次必会引得朝纲大震,惹下大祸的敬忠元便不是全家抄斩,也将作为首恶被诛杀,以敬忠元为首的清流也会受到重挫。 结果呢?发还吏部重审?这不是说,皇帝已变相赦了敬忠元的罪? 直到今晨他得到消息,敬贵妃昨晚在熹春宫猝亡,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看在敬贵妃的份上,陛下饶了敬家一命。 也不知敬贵妃用了什么手段,叫陛下如此怜她?她也是够狠辣的,一条命说舍便舍了。 应卓眼神复杂,又看了一眼吴桂花。 吴桂花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起身为自己斟了杯酒,也跟着一仰脖喝下。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他喝酒。 但待她再要去斟酒时,应卓却伸手盖住了酒碗:「不要喝多了。」 第32章 吴桂花摇摇头,没等说话,虎妹笑哈哈地抱着一摞东西跑了一出来:「姐姐,你什么时候编了这个花篮,真好看,能不能给我?」 吴桂花探头看去,抽出她放在石桌下边的火钩,在那「花篮」里勾了勾,翻出一个焖熟的芋头,笑道:「傻孩子,你什么时候见过花篮里放火炭?这是烘笼子,我用来暖手的。」 虎妹大失所望,好在有这颗芋头,很快再开心起来:「那姐姐也给我编一个。」 应卓皱眉喝道:「你有暖手炉,还嫌不够吗?」 虎妹眼睛一亮,从脱下的披风里翻出一个铜制镂空的手炉,叫道:「那我用这个暖手炉跟姐姐换,怎么样?」 应卓就不说话了。 早在她进屋时,吴桂花就看见她手里这件黄铜小物被虎妹塞了个满手,只觉一股湿暖的烟气扑鼻而来。 那烟气不是真的有烟,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她好奇地旋开盖子,里头一块残炭幽幽发着红光,而这炭的形状很像只只有半边脸的虎脸。 手笼子里竟烧的兽形炭? 不期然地,某一天她跟林管事侃大山时吹的牛在脑中响起:「……宫里烧火的木头分三六九等,取暖的炭火更是如此。像我们烧的,都是最差的黑炭,炭中佳品银丝炭也只配那些低位嫔妃烧烧,真正的王公大臣,真正的主子,他们烧的炭都被雕成形状各异的猛兽瑞鸟,这种炭里加了秘制药材,烧起来不仅没有烟火味,还会有药香气,据说闻上一口可以治……」 吴桂花合上盖子扔还给虎妹,抱怨道:「劳什子这么重,我才不要,你把我的还给我,我的这个又大又轻,不比你的好多了?后院里还有些竹子,你去搬过来,左右还要守夜,我现在就给你搬。」 不等虎妹拍手大乐,她又补充一句:「要我给你编这个,我就擀不了饺子了。这面应当饧得差不多了,你们俩一人负责一摊,把饺子给我包了才许走!」 ☆☆☆ 除夕晚上闹到三更,第二天吴桂花起床时,早就过了卯时。 眼看日头升得老高,她穿完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就算过年,也不能有一天不扫地。 还好这几日天虽冷,没有再下雨下雪地折腾,吴桂花只是粗粗将地面上浮雪清扫干静,回去换了身衣裳,将背篓一背出了门。 她不知道宫里过年是什么规矩,但是在她这,年初一肯定是要出门拜年的。 正好兽苑说是昨晚上要去除夕宴上表演驯狮,她去给张太监拜年,若能听听新鲜也不错。还有蕴秀宫,好长时间没去了,也该去联络联络感情,就是不为有人做她生意,去探探消息,让耳目灵便一些也不是坏事。 吴桂花一路想着该先去谁那,后去谁那,很快到了金波湖边。 正要朝竹林子里走,忽然,不知道是湖的哪个方向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 有人在湖边哭! 这哭声似断似续,不知是不是离得远的缘故,似乎随时可被风声割断,并听不出男女老幼。 在宫里遇到啥怪事,一定不能急着往上凑。 不止一个老宫人跟吴桂花讲过这样的古:某人夜行宫中某地,听见草丛里有响动,凑近一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些说法未免有夸大失实之处,但都只有一个意思:在宫里一定不能多管闲事,遇到有琢磨不定的情况,把自己当个聋子瞎子,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大年初一的清早有人在湖边哭,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吴桂花犹豫再三,听得那哭声猛然尖利,化作一声极之骇然的尖叫! 这回她听得再清楚不过,那是个孩子的哭声。 吴桂花扔下手里捧的年礼,向着哭声的方向冲过去。 只见金波湖东北边的湖岸下悬着个穿白衣的小孩,那小孩两手扒住湖畔边缘的稻草,身子踢弹着不住往下坠,他的一只脚已经触到了湖面! 大约是看见吴桂花跑来,他奋力往上一挣,左手的稻草被揪下一大块,整个人小腿以下都沉了下去。 「孩子你别动,千万别动,我马上就过来!」吴桂花吓得呼吸一停,使出最快的速度飞扑过来。 在右手的稻草被扯下湖岸之前拉住那只小手,略一使力,将他拽了上来。 这孩子高不足三尺,也幸好冬季为枯水期,才能悬在岸边这么长时间都没掉下去。只是他一身衣裳在泥堆里滚了又滚,吴桂花只觉得这具小小身体入手超乎意料的沉实,扑到她怀里坠得她身体突地一个下沉,险些没站稳。 第33章 这一个动作吓得那孩子挺身直起,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脖子,哆嗦着,哇地哭出了声。 吴桂花抱着他,不住摩挲着他的背轻声安抚:「不怕不怕,乖乖不怕。」快步往重华宫的方向跑去。 这孩子在湖边滚了一遭,必须尽快脱掉湿衣服熬些祛寒药喝下。 回到重华宫,吴桂花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那孩子的衣服,将他往还发着热气儿的被窝里一塞,转头拨燃了风炉。 入秋之后,吴桂花这只得自刘太监手中的风炉就没断过火。 因为手里有银子,她索性托林太监给她弄了两大筐掺银丝的黑炭,专门用来烧风炉和烘笼子,现在炉子里就坐着半壶她起床时没用完的热水。 吴桂花拿开水壶,倒下一些热水,抱着那孩子起床,叫他喝了。接着,拿出些炭火去厨房将大灶引燃,熬了一盅生姜水端到那孩子面前,道:「张嘴把这喝了。」 那孩子歇过这一遭已是缓过神来,目光迟疑地望着这碗黄汤汤没动。 吴桂花看这孩子才两三岁,正是道理说不通,主意偏偏还不小的年纪,索性捏住他鼻子,趁他张嘴的时候,兜脸给他灌了一勺。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抹灰抹灰——」 好好的一碗姜汤叫他哭洒一半,好在总算喝完了。 吴桂花喂得汗都叫他逼下来:这孩子不比她先前养的那四个,不知道吃的什么,白白胖胖的,一张小脸胖得都变了形,小手小脚有劲得很,想摁住他好好喝药,可是费了不少工夫。 但她对付孩子向来有一手,药碗一搁,趁他开口嚎啕的那一瞬间,往他嘴里塞了块昨天叫虎妹缠着熬的搅搅糖。 那孩子拿舌头顶着下颌要往外吐,叫她捏住嘴巴没法动弹。搅搅糖用白糖简单熬制而成,粘性极强,吴桂花还没松开手,那孩子嘴巴已经张不开了。 他只能撇着小嘴,抽答着,好不委屈地努力吞咽那颗粘住他嘴巴的糖果,又要来踢她。 吴桂花轻松钳住他的手,趁机同他讲:「你好好把糖吃完,不跟我胡闹,我就带你去找你父母,明白吗?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跑到湖边来玩,你父母也敢放你出来!」 也不管那孩子看她就像看大魔王似的,想起他扔在地上的衣裳,准备用风炉给他烤烤。 衣裳拿起手才重新想起刚刚就想嘀咕的事:这孩子大过年的到宫里,全身都穿白的,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带孝? 没错,带孝! 这麻布料子的衣裳,腰带还是白麻绳,她们村里人死了爹妈也这么穿。 这……这—— 吴桂花将衣裳都搁在烘笼子和风炉上晾好,看看那孩子,满心费解:「你这孩子,是打哪来的?」 一边她又想,哪家的孩子带着孝会到皇宫来?而且还跑得这么偏。 说真的,要不是老太太接受唯物主义教育这么些年,在看到这些孝衣时,就该吓得半死了。 那孩子嚼完嘴里的那点糖倒是不哭了,不过正扭着身子,要去翻她的黄扬木盒子。 那盒子只松松盖着,被她放了些针线,叫那孩子小手一拨,便翻开了。 吴桂花赶紧来阻止:「这不能碰!」那孩子哪能听她的?又挣扎不出她的手掌心,张嘴又要哭…… 总之,吴桂花叫这孩子一通折腾,只想快些把他送出门外,什么内情都不想打探了。 话又说回来,这么小的孩子,谅他也说不出什么。 吴桂花拿好不容易拿几块小木头块儿哄住他,只能自认倒霉,盼着赶紧烤干衣服好送这小祖宗该去哪去哪。 好在这孩子只是裤子沾湿了一些,衣裳烤了约半个钟头左右,便干得差不多了。 这期间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发没发现,吴桂花一直没听见外头有人寻找的声音。 倒是这小祖宗,玩了会儿木头块儿,打翻了吴桂花那些好吃的,终于在她祭出万能的孙大圣后,安静了下来。 吴桂花一直不是个温柔的母亲,今天对着这个孩子,可是用尽了她所有的耐心。要这是自家娃敢这么折腾她,她早挥起大手啪啪揍上去了。 她趁机给孩子穿上衣服,摸摸他红扑扑的小脸,确认没有发热,拿夏天盖的薄被子将他严严包住,抱出了门外。 走到他落水的地方,吴桂花问那孩子:「你还记得你是从哪来的吗?」 「孙大圣!」那孩子「biubiu」叫着,还跟她搞武打练习呢! 第34章 叫她拍一下,老实归老实了,果然左右望望,最后嘻嘻笑着摇了摇头。 吴桂花就知道会是这样,好在她出门前捋了捋。她这往西走全是宫奴们住的,这孩子是个正常的小男孩儿,不可能打那来的。 她决定穿过竹林往东边走一段看看,再找不到就去问陈项想办法。 竹林的东边尽头是一座叫谨霞宫的宫殿,那宫殿据说前几年被一个叫洛嫔的,出身教坊司的嫔妃住着,后面一病死了,现在里边的主殿空着,只有配殿住着几个低等嫔妃。 吴桂花正因为知道这些,看见谨霞殿大门开着,才觉得有些不对:宫里主子等级不够,是不能开大门的。 难道说新年一到,就有贵人要入主谨霞殿了?也不知道这贵人是高升了还是被贬了? 吴桂花一走神,不小心叫那孩子使劲挣扎几下,跳下了她的肩膀,撒起脚丫子就往那门里跑。 吴桂花追了几步,只见那孩子一头扎进从门里出来的一个宫人打扮的中年妇女身上,欢叫道:「纪嬷嬷!」 那「纪嬷嬷」身边原本围着三四个跟她一式打扮的宫女,个个失魂落魄地在往外跑,被他这一叫,纪嬷嬷宛若注入了灵魂,死死回抱住那孩子,眼泪流得哗哗的:「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哪去了啊?可没把老奴吓死!」 那孩子不知跟纪嬷嬷说了什么,回身向吴桂花指了指。 纪嬷嬷抱着孩子站起来,一脸苦大仇深地看向她。 吴桂花心里觉得不太对,不及多想,纪嬷嬷挥了挥手,几个宫女围上来。她自己走近她,大声质问道:「兴哥儿,你认准了?就是她拐了你?」 那孩子笑开的小脸一怔,显然没听懂纪嬷嬷的话,有些迟疑地来回看了看她俩。 吴桂花却听得按捺不住,大骂道:「你这个死老婆子瞎说什么?我要是拐了你家孩子,还主动送他回来干什么?你少——」 那纪嬷嬷眉毛耷下,厉喝一声:「还等着做什么,这女人要拐走三殿下图谋不轨,你们还不把她拿下!」 吴桂花当头被打了下闷棍,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冷笑道:「别以为我是傻子!你这死老婆子弄丢了你们主人家的孩子,反而向我扣屎盆子妄想脱罪,真是好歹毒好算计!」 她呼呼甩起被那孩子挣脱的薄被,将围上来的几个人连抽带罩,蒙在棉被下面,拔腿就往竹林子里钻! 后面的人很快追了上来,但那些人哪里有她对竹林子熟悉? 她引着几个人越跑越远,自己左右拐带几下,将几人的方向带偏,饲机出了林子就朝兽苑的方向跑去。 她心里明白,这回叫那什么鸡嬷嬷鸭嬷嬷抓住的话,必然是活不成了的。她不怕跟人对质,但那纪嬷嬷若不想把事情闹大,一定会急着在外人得到消息前先弄死她作实她的罪名! 她必须赶在纪嬷嬷抓到她之前,找一个压得住她的靠山! 重华宫已经暴露,只有兽苑她足够熟悉,不会被门房拦住她盘问,就是不知道张太监会不会为她提供帮助…… 等等—— 在冲进兽苑大门的那一瞬间,吴桂花突然想到:那什么三殿下,皇帝的三儿子才叫三殿下吧? 吴贵妃,她生的那个儿子,他,他是行,行三没错吧? 吴桂花一阵腿软,闻讯赶来的陈项把她搀进罩房坐着:「遇到啥事了?慌脚鸡似的?」 对着陈项,吴桂花没什么好隐瞒的。 虽说她交出了皮蛋和咸蛋方子,可他想咸蛋出油,就得做出高度酒,而做高度酒的方子她交给了应卓。 老太太虽然不明白利益共同体啥意思,可她知道,只要自己有能耐掐着生意伙伴,对方天然就是她的盟友。 她简单将上午的经历讲了出来,大惑不解:「那老婆子说那孩子是三殿下,谨霞宫何时来了这么个祖宗?」 陈项呆了呆,万没料到吴桂花本事这么大,贵人刚来一晚上,她就得罪了人,跌足道:「这下可完了!昨日故敬贵妃灵堂才在谨霞宫安顿下来,你今天就跟她儿子的乳母起了争执,还让人反扣一盆黑水,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吴桂花委屈道:「这又不是我自己找上去的,那能怎么办?」 陈项没好气:「早跟你说过,在宫里只管把自个儿当个聋子瞎子,你怎么就这么会犯傻呢?」 「可那是个孩子,你让我对个孩子也当个聋子瞎子吗?」 陈项也知道,若三皇子真出了事,宫里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未免不会波及到他们兽苑,只是仍然恼怒:「那现在被人当成替罪羊,你开心了?」 第35章 吴桂花知道给他惹了大麻烦,软声道:「那现在怎么办?你可要帮帮我啊!」 陈项眉头紧锁,半晌道:「现在,你只能找丽妃去碰碰运气了。」 吴桂花怎么会不知道这道理?说来她这小半年跟丽妃宫里的人打过不少交道,夏天她做的凉茶,秋天的桂花藕粉都经由巧鹊给丽妃送了些上去。 这些倒不是丽妃要求她送的,只是吴桂花觉得,她既然在丽妃这挂了号,就得叫她知道她这人是什么水平。她知道自己茶饭在宫奴中很拿得出手,但跟丽妃吃过的那些肯定比不得,或有些新鲜菜式,做出来给丽妃送些过去,她吃也好送也好都随她。 她这里材料有限,绝活也就是那三板斧。吴桂花没啥敝帚自珍的想法,丽妃若想找人来学,她敞开来给教。丽妃人虽不好相处,但每回她送了东西,她或赏些珍贵药材,或者不打眼的金银锞子,出手很大方,这就够了。 如此,皆大欢喜。 但她生怕跟丽妃交道打多了,引得她哪天又改主意让自己去央华殿伺候,这段时日只去寻巧鹊,带夏天的那一回,她现在一共只见过丽妃两回。 见吴桂花不语,陈项以为她不愿意,劝道:「敬贵妃一向与丽妃不和,能看她笑话的事,想必丽妃不会拒绝。主要是我师父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不便直接出手庇护你。丽妃就不同了,她是主子,那些奴婢们不敢太过分,你该低头要低头。」 吴桂花却是忍不住疑惑,问道:「敬贵妃是谁?我想了又想,没听过这个人哪,你又是怎么知道她跟丽妃不合?你会不会记错了?」 陈项气结,敢情自己说这么多全白说的!忽又恍然道:「是了,月前陛下曾下旨,晋原来的惠妃为贵妃,恩许其以娘家姓氏为号,谁叫你天天窝在重华宫那乌龟壳里不出门,活该被人打上门还不知道敌人是谁。敬贵妃就是原来的惠妃,这你总听说过吧?」 这就对得上号了! 吴桂花跟人打听宫里情形时,曾着意留神过吴贵妃儿子的去向,知道他是被惠妃收养走了。这惠妃本身无子,生有二女,一女夭折,一女已出嫁,嫁去哪吴桂花没打听,皇帝看在惠妃曾经生育的份上,把三儿子交给了她抚养,如今已是一年有余。 说到惠妃和丽妃的矛盾,吴桂花心里立刻有了底。丽妃进宫时,惠妃曾仗着老人对她多有欺压,丽妃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凭着皇帝的宠爱,让惠妃也狠狠吃过几回亏,两人可以说水火不容,据说丽妃倒霉后,送她来蕴秀宫就有惠妃的主意。能看惠妃身边人倒霉,以丽妃这睚眦必报的性情,绝对不会放过。 她叫陈项给她多找几个人护身去蕴秀宫,又说:「你也要留神,说不得他们在重华宫找不到我,搜到你们这来了。」 陈项自然没有二话,让人把大顺子和小章找来,再给她多派了四个人,道:「我马上去找我师父,那纪氏恶妇虽然在贵人面前有脸面,可咱们是地头蛇,也不必多怕她。」 吴桂花点点头,领着六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出了门,直奔蕴秀宫而去。 刚出门没走多远,果然看见兽苑东北角的宫道边上有两个宫女在探头探脑,看见她,两个人鬼头鬼脑地跟了上来。 吴桂花不去理她们,径直到央华殿找到巧鹊,大哭着来跪她:「姐姐救命啊!」 巧鹊急来搀她:「妹妹这是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吴桂花便将这半日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泣道:「姐姐可一定要救我啊!」 巧鹊却道:「我知道妹妹的事紧急,可陛下除夕都没有遣人来问一句我们娘娘,我们娘娘心情不好,这个时候我怎么好上去给娘娘找事做?」 这半年她着意套交情,这令巧鹊对她的防心大降,连这等事都愿意跟她吐露一二。吴桂花心叫倒霉,尽量镇定心神,片刻有了主意:「不怕,我有主意,姐姐只管照我说的去禀了娘娘,包管娘娘会转怒为喜。」 巧鹊眼睛一亮,问也不问,只管道:「哦,敢问妹妹有何指教?」 巧鹊原本眼睛长在头顶上,为何独对吴桂花青眼有加?除了她偶然做出的新鲜菜品之外,就是此人虽然长得有碍观瞻,但心思机敏。有时巧鹊被丽妃为难,来跟她说说,她多半有主意化解危难。 吴桂花悄声道:「我听说敬贵妃是因触怒陛下畏罪而死,假如现在再曝出她手下人对小殿下不尽心,害他险些失足落水的事,你猜皇上会怎样?假如这件事还是由娘娘调查出来的……」剩下的话,不用她说,巧鹊也明白了。 只是还有一个疑问:「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桂花神秘道:「我前天去了一趟东掖廷。」 她同秦司薄的关系巧鹊知道,只以为她是从秦司薄那听到的。事实吴桂花知道个鬼,她只是看昨晚应卓心情不佳,特别会联想而已。她觉得,为了说动丽妃帮忙,给她壮个胆,正巧敬贵妃死得那么奇怪,不拿来作作文章简直浪费。 第36章 她却不会想到,她这一番操作,正是歪打正着。 吴桂花又同巧鹊耳语数句,她果然转忧为喜,快步去了央华殿。 片刻后,她回返过来,冲吴桂花招手:「娘娘有话要问你。」自己却在院子里大声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气势汹汹地朝宫外走去。 吴桂花知道她必是去找人捉纪嬷嬷,心下大定,开始琢磨着怎么感谢丽妃。 丽妃跟她见过的前两次一样,穿着洋红绉面绸的小袄,歪在榻上:「你再把你是怎么遇到三皇子的事说一遍。」 吴桂花行了礼,半垂了眼睛开始说话。只觉丽妃的眼神像针一样落在她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亏得她说话时不喜欢分神,否则丽妃这表现,迟早晚吓得她自己先乱了阵脚。 其实丽妃想得很简单:这女子也算个人才,要不是长得实在伤眼,不是不能将她带在身边,可惜了,这一脸的麻子,看多了真是不舒服。 巧鹊这半年忽然变得十分伶俐,她作为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略一试探,便知道后头有高人指点,只以为这丑丫头想通过巧鹊投靠她。她这里不缺机灵人,为何一直留巧鹊在身边?无非看在她最忠心的份上。 只是刚刚巧鹊说出的主意,丽妃觉得,或许,把这丫头收在身边也不错。 吴桂花虽然不安,但绝对想不到这位贵妇正对她「自作多情」,说完话见丽妃不说放她走,也不再说话,只得屏声低气站到旁边装起了树桩子。 不知过了多久,央华殿外有人来报:「娘娘,纪嬷嬷已被带到,正在殿下听候娘娘传唤。」 丽妃冷冷道:「这等恶妇有什么可见的?退下!」 又过了片刻,巧鹊进了殿,道:「娘娘,奴婢奉您的命,已将三殿下接了过来,您要不要——」 话未说完,丽妃已站了起来,满面春风道:「天气这么冷,怎么好留三殿下在殿外受冻?还不快带他进来?」 吴桂花暗暗纳罕:再没见过丽妃这样亲切和蔼,她这是怎么了? 她是不知道,刚刚巧鹊见丽妃时,除了按她教的话说过敬贵妃已见罪于皇上,还另有一番话:「如今小殿下正在娘娘附近,又失去护佑,这是天赐良机啊!若是娘娘能将殿下接来央华殿亲自看护,陛下看在儿子的份上也会多看顾央华殿一二,也迟早会看到娘娘慈心,届时娘娘再获圣宠不就简单了吗?」 吴桂花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个惊天巨坑,她只见刚刚还高贵冷艳的丽妃慈爱地伸手去摸三皇子的小脸,而那孩子看着丽妃尖尖的甲套,左右四顾,突然看到吴桂花,哇地大哭着向她伸出小手:「孙大圣!」 吴桂花跟这胖墩相处小半日,对付他早有自己的章程,当即拿出杀手锏,喝道:「孙大圣最不喜欢哭鼻子的小孩,你再哭,孙大圣准保不来跟你耍金箍棒。」 那小孩哭声一顿,吴桂花趁机拿袖子给他抹两下脸,顺手逗弄:「孙大圣最喜欢笑呵呵的小娃娃,来笑一笑。」 没说完,忽然做了个鬼脸,那孩子呆呆看她,「咭」地一声笑了。吴桂花捏捏他肉肉的鼻子,笑说:「这就对了,笑一笑多喜兴呐。来,再笑一个。」 说到这里,忽觉身周一派安静,见众人尤其是丽妃看她的目光意味不明,干笑一声:「那什么,这孩子我照顾了半天,他可能看我面善,才肯听我的话。」 不知道的时候倒罢了,一旦得知这孩子跟这具身体的关系,吴桂花越看就越亲切了。 丽妃轻哼一声,吩咐道:「你先好好照顾三殿下,巧鹊,车轿都准备好了吗?」 巧鹊精神焕发,脆声道:「都准备好了,娘娘,现在我们先去哪?」 「凤宣宫。」丽妃整衣而行。 吴桂花从把事情捅到丽妃面前开始,就有了这件事会闹大的觉悟。她倒不怎么害怕被认出来,毕竟她现在长了一脸的麻子不说,眉不修唇不涂,原本盛妆后的颜色已减了三分,再在太阳下面劳作几月,生活习惯和说话发音方式(吴贵妃据说来自南方吴语区,吴桂花则说一口偏硬的西南官话)更是天远地差,连傅女史那样跟吴贵妃朝夕相对的贴身宫女都没把她认出来,说明她从形象到气质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吴桂花有这个自信,那些人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能将她跟吴贵妃联系起来。 因而,一听见巧鹊的说话,她就像接到了信号的雷达一样,兴奋得头皮都是发麻的,将怀里的三皇子拍一拍,就跟着往外走。 恰巧巧鹊这会儿回了下头,看见吴桂花抱着三皇子跟上来,不由讶道:「你跟上来做什么?回去回去!」 第37章 吴桂花:「……我不跟上来我怎么跟你去做证哪?」 巧鹊道:「我们娘娘不是跟你说了,叫你留在这照顾三殿下吗?你不用跟去了。」 能够减少暴露风险,吴桂花当然乐意,可:「娘娘说让我照顾三殿下,没说让我留下来。再说,三殿下也是证人,不带着他去怎么做证那奶妈撒谎?」 「哎呀!」巧鹊跺了下脚:「你这时候怎么死心眼起来了?我们娘娘不让你去,自然有娘娘的道理,你听着就是了。对付这几个刁奴,还用不着这么大阵仗。」 吴桂花哪敢真的听着?自己的小命,她能放着让人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吗?她拉着巧鹊,不许她走:「什么道理你跟我说说,这事肯定绕不过我。万一有人来问我话,我不知道你们娘娘的布署,给她整坏事了怎么办?」 巧鹊想想也是,方半遮半掩地跟说了一句:「总之,三殿下不能去凤宣宫,这一去,他若是回不来,我们娘娘不就白费事了吗?」不等吴桂花追问,扯下她的手追上了大部队。 她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吴桂花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丽妃是想把这胖墩截留下来自己养! 她顿时有点心慌:丽妃脾气有多暴燥,她再清楚不过。这小半年来,或许因为皇帝的警告,没再出现虐待宫人的事,可回回她去,要么看见有人在殿外跪着受罚,要么听见丽妃厉声斥责的声音,甚至有一次,她还见到有太监被扒了裤子按在凳子上打。小胖墩这么小,经得起她这么折腾吗? 吴桂花越想越怕,她这人一向见不得人对孩子不好,尤其这孩子是原主的。她占了人家的身子,不说帮她处理好烂摊子,至少不能给人家添乱要做到吧? 忽然,她的头发一痛,小胖墩擦着她的耳朵,大叫一声:「邦邦邦!」 吴桂花知道,他又想听西游记了,只是心里有事,勉强给他讲了个「猪八戒娶媳妇」,自己当猪八戒,让他当孙悟空来捉自己,引着他跑了半天,等到这小胖墩跑倦了,她将孩子一抱,拍拍他的背,哼哼几句,这孩子总算挣扎着,睡了过去。 吴桂花松了口气,把孩子交给相熟的宫女抱着,借口说给三殿下找点好玩的东西,一溜烟出了央华殿,直奔兽苑而去问陈项讨主意。 陈项道:「三殿下的事,你这么操心干什么?你又管不着。」 吴桂花不好多说,只道:「我救下来的孩子,总不能看他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吧?你说说,这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好在他也不多问,知道她没真正经过宫廷倾轧,做事再老练也透着股天真,解释道:「你也不用多害怕,我师父说了,这回丽妃的念想只怕不能实现。」 兽苑这个张太监人老成精,他能料到丽妃的目的,吴桂花也不是很吃惊,认真听陈项道:「咱们陛下年近四十才有三个儿子,丽妃从未生育过,年纪又这么轻,何况,她又是因为那样的罪名被贬到蕴秀宫。宫里比丽妃合适抚养三皇子的嫔妃这么多,德行俱佳者也有几个,又不是非她不可。」 这话却不能令吴桂花安心,她反驳道:「你说的这些,丽妃难道不知道吗?她难道不会用些非常手段?」 陈项轻轻一笑:「比起三皇子,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人家大小是个主子,丽妃为什么要用心机留下他?无非是想着,三皇子在手里,陛下会看在儿子的份上对她多些关注。为着这个,她也不敢苛待三皇子。倒是你,今天又是哄孩子,又是给人出主意,也不怕叫人看中你这么能干,不放你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吴桂花心中一跳,强撑着说了句:「不至于吧?」 陈项轻哼一声:「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吴桂花心下发慌,想扯着他再问几句,陈项却端茶送了客:「你还是先回重华宫看看吧,我带着人赶到的时候,那几人已经闯了进去。要不是我,今天你的老巢都要叫人给抄了。」 吴桂花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大怒起身:「什么?那老婆子这么霸道?她当自己是慎刑司办案的吗?我当时就该打她几个嘴巴子再跑的!他们没抢我东西吧?」 「他们刚撞开门,我就带着人赶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进厢房。不过你厨房里那些蛋和肉被人翻过,你快回去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吴桂花再顾不得问别的事,急匆匆就要回重华宫。 她在宫里统共认识陈项这一个又聪明,又轻易不会站到她对立面的盟友,习惯了遇到困难就去找他,反倒将应卓说过的「遇到困难的话,让吴进给我带话,或者,去长信宫,到宫墙那说一声」忘到了九宵云外。 第38章 在她的印象里,应卓本事再大,也最多是皇帝的外臣,这种皇帝小妾争儿子的事,他掺和进来不好。 这也是她独立生活几十年的后遗症:什么事都只想着自己解决,依靠别人解决问题,永远是她思维里最次等的选择。 因此,当她走到竹林的尽头,看到应卓时,还惊异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大白天的你来这里,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已经知道,应卓是永安门的金吾卫副统领,像他这样的中等武官是不用在白天进宫执勤的,若是叫人发现他翘班在小竹林里私会宫女……说不定到时候她的这张脸会成为两个人的保命神器。 她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应卓:「……今天的事,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吴桂花还惊讶呢:「你都知道了?你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应卓没心思跟她扯闲篇,直接道:「丽妃是不是想留下三皇子?」 吴桂花:「……」她还什么都没说呢,这人就猜到了?还有张太监……她身边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聪明? 应卓见她不答,心知自己必然猜中,问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这一问,吴桂花想起自己的烦心事,烦恼道:「我能怎么打算?我就是个小宫女,我想干什么也干不成哪。陈项还说,我怕是这回要给丽妃看中,帮她奶孩子,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自身难保了都。」 应卓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 吴桂花叹道:「能怎么想?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落进丽妃手里什么都不管,要是皇帝能另外找一个妥善的人把这孩子养起来就好了。」 应卓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吴桂花一怔:「交给你来办什么?你准备怎么办?」 应卓认真道:「你觉得,这宫里谁最妥当?」 他的认真感染得吴桂花也认真想了想,道:「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哪知道呢?在我们那,要是亲爹娶了后娘,后娘太不是人的话,那只有孩子的爷爷奶奶伸手管一管了。奶奶,奶奶……太皇太后,你觉得怎么样?」 吴桂花眼睛大亮,只见应卓点了下头:「好,我明白了。只是这事需要时间,你若想就近照顾那孩子的话,只能委屈去丽妃那了。若是遇到事情的话,可以去蕴秀宫西殿找叶儿,她是我母亲密友静太妃的贴身宫女……」 严寒褪散,春风化冻,也就是一夜的时间。 吴桂花叫滴檐上滴水的声音扰醒时,跟她一屋的宫女冷雁已经起了身。而外头细碎的脚步说明,有人比她们起得更早。 吴桂花轻叹一声:以往她跟那些下等宫奴们结交,个个都羡慕这些能进贵人宫室,有主子庇护的奴才,岂不知,有了主子,规矩也就多了。 她在重华宫一个人住时,便是要清扫宫道,也只须五更鼓响起身,进了这蕴秀宫,反而起得比鸡还早。纵然巧鹊给她安排与冷雁同住,不需要跟这宫中大多的下等宫女一样挤大通铺,但冷雁跟她同为丽妃的贴身宫女,每天必须在丽妃起床之前为她安排好盥洗梳妆等事宜。弄得吴桂花跟她同住,即使不在丽妃身边伺候,也不敢太过惫懒。 冷雁听见身后的声音,悄声道:「三殿下不会那么早醒,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吴桂花把油灯拨亮了些,笑说:「昨天三殿下没什么胃口,我想早些起来,看能不能做点好吃的叫三殿下开开胃。」 冷雁知她在饮食烹调上颇有一手,闻言不再收束手上的动作,与平常一样,梳了个螺髻将门推开,门外果然已站了四个梳双平髻,年约十二到十四岁左右的小宫女。 假如没有巧鹊的关系,按吴桂花的等级,就该跟这些小宫女一道挤住在后罩房的大通铺里,不是像现在一样,住在央华殿旁边的两人间耳房。 她见冷雁挥了挥手,一行人悄没无声地朝着大殿的方向去了。吴桂花知道,她们去得这样早,也只能站在殿外,少说吹二刻钟,多则个把时辰的冷风,直到丽妃醒来,方能进门伺候。 直到这群人离开,吴桂花才喘了口气:幸好丽妃嫌弃她长得太过伤眼,即使许她伺候三殿下,也不愿意叫她近身伺候,她这才比旁人多了几分钟的时间喘息。 现在左右无人,她取下腰间的小荷包,从里头拿出一把花椒,摸了摸脸,将花椒一气儿塞进嘴,胡乱嚼几下,一口咽了下去。 她早发现了,假如她吃鲤鱼不清蒸,到第二天醒来时,脸上的麻子就会变得棕黑发亮,脸也会微微发胀。而若是她一连几天吃清热去火的菜品,这脸的麻子也会变淡一些。 第39章 能把麻子去掉,吴桂花肯定愿意,可现在这脸的麻子既是她的障眼纱,又是她的保命符,她恨不得多往脸上点几颗,哪还有主动去掉的道理?丽妃就是因为她的这脸麻子,才只是跟司苑局打招呼,将她借调到蕴秀宫,没彻底让自己变成她的人。万一她这麻子好了,三殿下也走了,丽妃不愿意放她,可怎么办? 那天吴桂花被陈项提醒,在厨房里找到一小口袋的花椒,她想到花椒性热,连吞了好几把,第二天脸上果然发了好几颗,才松了口气。 后面果然如巧鹊所说,原本三皇子丢失一事事起仓促,那纪嬷嬷想往吴桂花身上扣黑锅更是临时起意,她根本想不到一个在冷宫守冷灶的小宫女会请动妃级以上的主子。都不须动用慎刑司,皇后只派出身边的两个老嬷嬷分别审问那几个宫人,便问出了端地。 吴桂花事后接受了尚宫局女官的问询,并记录在案,这件事便算正式过去了。 吴桂花回忆着这些天的经历,待她赶到蕴秀宫大厨房时,厨房里十眼灶才亮了三眼,其中有两眼都是央华殿的。这丙眼灶中,一眼原先归丽妃和其他几个先帝的低等嫔妃使用,现在丽妃复宠有望,这眼灶她自然毫无愧意地都占了。另一眼则是懿贵太妃提出来,专门拨出来给三皇子用的。 蕴秀宫里多半住的是先帝遗孀,这些女子上面帝后俱亡。没有主子伺候,又失去了上进心,这几天正值化雪,谁愿意大冷天的起这么晚? 除了丽妃。 那日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皇帝答应将儿子暂时留在蕴秀宫,让她暂时照管。虽说因为正旦日群臣进宫拜年,皇帝忙着前朝的事没有来看她,但儿子在这,皇帝迟早会再来。 所以这几日央华殿的人都很紧张,她们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迎接过圣驾,生怕哪一天圣上来了,见到失礼之处。 吴桂花拨亮灶火,听见屋外嬷嬷训斥小宫女:「让你漆盘高举过顶,你自己瞧瞧,你举在哪?再叫我看见你这个样子,明天直接去浣衣局!」说着啪啪几下藤条抽人的声音。 那小宫女显然是被吓到了,抽答着求饶:「嬷嬷请轻些,我不敢了,不敢了!」 吴桂花知道有些老嬷嬷因为一辈子待在宫里,无儿无女,心里有问题的不少。这老嬷嬷姓余,也不是啥管事,因为资历长,手下分了个小宫女,平时只是洗菜劈柴,连烧火的活都轮不上,何况端盘子传菜?宫里最讲长幼辈份,要是吴桂花住在大通铺里,说不定这会儿也要受这些老人的蹉磨,但她跟巧鹊交好,又是三皇子身边人,故而,她虽是个一来就被丽妃扔在一边的空降,却没什么人敢直接来惹她。 吴桂花实在听不下去,扬声叫了声:「外头来个人,来帮我忙!」 不一会儿,那嬷嬷笑着进来了:「桂花姑娘有什么事?」 吴桂花指一指她身后的小宫女,笑道:「一点粗活怎么敢劳动嬷嬷?我是想叫她烧一锅热水给我。」 余嬷嬷见她为人和气,心底也受用,点点那丫头的额头,道:「桂花姑娘的话你都听见了?愣着做什么?」 说罢也不走,好奇地站在一边看吴桂花动作。 吴桂花三根筷子搅着蛋清打得飞快,也不怕她看。 皇帝虽说把孩子扔给丽妃略显不负责,但随后调来一个御医,还拨来鱼肉蛋菜不等,让小胖墩的伙食规格显得异常高。 先前不知道敬贵妃怎么养的他,小胖墩吃鱼嫌腥,吃肉不啃骨头,吃蛋嫌噎,吃菜更是要求爹爹告奶奶才肯用上一口。更糟的是,这几日他身边原先那些熟悉的人全部被换下来,又几次搬家,没生病都是好的,吃个饭挑三拣四,简直不是个事。 但这么下去不是长法,吴桂花看那御医愁得头发都快掉光,前天自告奋勇,把剩下的那点牛奶里加了点糖,用小火慢慢熨热,发酵出点酸奶引子,再拿这点引子用第二天送来的新鲜酸奶发酵了一整个白天,做出两碗老酸奶给那胖墩送过去,果真引得他胃口大开,才得到这眼小灶的使用权。 这种酸奶耗的就是时间,步骤说穿了其实跟发酵馒头有点像,当然,温度不能高过馒头。要不是操心小胖墩,吴桂花才懒得去做。想当年,她看村里老羊倌做得好吃,千方百计磨来方子试了两回。后头有了孩子,谁还有这闲心做这个?还是后面大闺女把外孙女送回村过暑假,她讨孙女的欢心做过几回。 小胖墩是有幸享受她吴氏酸奶的第二人。 所以,那些人请教她做法时,她立刻交了出来。一是她不耐得烦,再者,她也怕成了丽妃或小胖墩的专属厨娘。 第40章 但这胖墩就像专门给她出难题似的,有了酸奶,就只肯喝酸奶,其他食物碰得更少了。眼看着一天天瘦下来,引得丽妃宫里这几天雷火阵阵,吴桂花边都不敢挨央华殿一下。 她心里幸灾乐祸,现在知道孩子难养,后妈难当了吧,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能耐做成事就先揽上来。却也心疼孩子,不得不跟着想办法,让小胖墩再胖起来。 吴桂花现在也是小胖墩的负责人之一,他掉根头发自己说不定要跟着掉脑袋。 昨晚她琢磨半宿,只好把记忆里另一样食物搬了出来——鸡蛋糕,在北边也叫槽子糕。 小时候她爹进城做工给她带回来的半个鸡蛋糕,她记了一辈子。临死前就想吃一口,可还没等小儿子买回来,她就死到这来了。 将蛋清打发成白色,吴桂花把蛋黄,白糖,牛奶依次加进面粉里搅匀,最后放上打发的蛋白搅匀,再将面坯搁进蒸锅里隔水开始蒸。 鸡蛋糕的香味是非常浓郁的,小半个辰后,到出锅的那一刻,不大的厨房里到处飘着甜馥馥的香味,引得巧鹊都来看热闹:「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要不是这回有三皇子,你准备什么时候拿出来?」 吴桂花笑着推开她:「你少来,我那有什么你不知道?这种糕点跟酸奶一样,没有牛奶你叫我怎么做?」又问她:「今天看着这么高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巧鹊拿了两个熟鸡蛋,笑道:「刚刚皇后娘娘使人来传话,让我们娘娘抱着三皇子去凤宣宫请安。」 吴桂花知道,自打丽妃被贬到蕴秀宫,皇后也下旨让她在蕴秀宫自省,却没说让她自省到什么时候,丽妃算是被半软禁了。现在皇后让她去请安,也就是变相解了她的软禁。 吴桂花赶紧恭喜她,又有点忐忑:「那我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巧鹊迟疑片刻,吴桂花已知答案,心内暗喜,目露哀色,掩面道:「那我不误了姐姐的事,先行一步,去看三殿下有没有起床。」 巧鹊想起昨晚她睡在脚踏上,听娘娘对这丑婢多有不善,怕是因为三殿下只与她亲近,对她生了嫉意,不觉心生怜悯,伸出手来:「娘娘已令人将三殿下抱去了,你将东西交给我吧。这东西是要趁热吃吗?」 吴桂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蛋糕取出来横竖划几刀切成八块装进托盘交给她,正要道谢,又听巧鹊笑道:「认识你这么久,不知你出身如何,连牛乳都知道怎么吃,想必也不是小户人家吧?」 吴桂花心里一惊,这几日急着喂小胖墩,倒忘了从其他方面掩饰自己跟这里人不一样的地方,以后还要多加注意。 当下虚应几声,也不去小胖墩住的暖阁,远远拣根廊柱站了,看见丽妃的舆轿抬出宫外,方闪出门,回到她和冷雁的小耳房,拉下被子,好好补了个眠。 吴桂花这一觉睡得黑甜。从初一捡到小胖墩,到今天初五,事情一桩接一桩,都是在刀尖上起舞。即使以她这样强悍的神经,也有些倦了,更是有些怕了。她再没有比这几日更清晰的认知:这宫里的一切都不跟她相合,她必须离开这! 那一日应卓说事情交给他,快则七天,慢则一月,必有消息,吴桂花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很痛快就答应了。但她现在觉得,这第五天刚到,她就像过了五年一般,怕是再过两天,她白头发都要生出来了。 如今丽妃这座大山暂时移开,吴桂花偷得浮生半日闲,好生睡过一觉,听见外头鸣锣开道的声音,赶紧起身整理好衣裳发髻,站出门外,看丽妃车队迤逦而入,伴着那声震入耳的哭声:「母妃!我要母妃!」顿时头大如斗,恨不得一遁三丈远。 然而终是不能,吴桂花硬着头皮,待要挪上前去,只见殿里旋风般刮出一个人。那人穿一身秋香色缎面长袄,三两步抢上前,笑道:「娘娘,小殿下必是饿了,正巧风炉上小点还热着,不如奴婢将小殿下带去先用膳如何?」 小胖墩过了年就要满三岁,早到了断奶的时间。也因此,皇后这回只拨了两个老成的嬷嬷和一个女官来协助丽妃看护他。 说话的这个,正是没被丽妃带去凤宣宫的那个嬷嬷。 「去吧。」帘中漫应一声,挣扎不休的小胖墩被抱了下来。 胖墩的小脸露在冷风中,不一会儿就挣得通红。 吴桂花不由往前走了几步,叫那抱着小胖墩的嬷嬷看见,指着她命道:「吴氏,还不快去给小殿下备膳?」 吴桂花知道,这些人急着在小胖墩那站稳脚跟,知道小胖墩待自己有些特殊,这段时间都在有意无意地排挤自己。人各有志,她遇上这样的事,巴不得倒退一步,让别人尽早把小胖墩的事接过来,好放自己的清闲。 第41章 可是不能。 原本吴桂花悄悄站在边,叫那人一喝,小胖墩哭声一顿,循声看过来,腮上还挂着眼泪,就笑开了:「金箍棒!」 或许是至亲之间真有血脉天性,吴桂花这张脸很多大人头几次看都有心理障碍,像丽妃这样的,每次跟她说话都要偏脸,可想而知这脸对普通人的冲击力有多大了。只有这小胖墩。,了救他那回,他因为自己强灌他姜汤哭过一回,再见到她,不是张嘴就笑,就是只找她说话。偏偏他才三岁不到,话都说不囫囵,看在旁人眼中,如何不嫉恨生事? 吴桂花对他微微一笑,遥遥作个安抚的动作,自己擦着边朝西次间走。 小胖墩原本被安置在丽妃住的主殿东次间中,与他同卧,但……吴桂花行过礼,悄悄瞟一下呵欠打了半个,几乎将「我没睡好,我想找人出气」写在脸上的丽妃,赶紧垂下头来,小碎步退到西次间去了。 小胖墩身边伺候的,除了皇后拨来的三个人,还有原先在丽妃身边的宫女并太监共计三人,加上吴桂花,和懿贵太妃静太妃等蕴秀宫各院主位送来的人,共有十人之多。 吴桂花走过一圈,看小胖墩的饭菜都在案几上搁好,她先前传授出来的老酸奶也在其中,一名小宫女正打开蜂蜜罐子,往外舀蜂蜜。吴桂花走到旁边的五斗橱旁找了找,将昨日皇上使人送来的杏仁拿下来,取了个干净的碗,将杏仁用调羹碾成小片,加进酸奶中,又取了给小胖墩做零食的酸梅,杏脯,葡萄干,玫瑰卤子若干放进酸奶中。这么一调和,不说味道如何,这一碗白如膏脂的酸奶顿时变得五彩缤纷。 小孩子最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这碗大杂烩要是送到丽妃案上,她包准看也不看就撤出来,但放在三皇子这,必会讨他欢心。 一时间,留在房里诸人不约而同懊恼:我怎么就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吴桂花做这些事,完全来自于自己千年后的见识,在她心里,在酸奶里加点果干辅料很正常。她还在想,这里不比现代,冬天竟然没啥果子吃,即使像小胖墩这样金尊玉贵的皇子,每天也只有一个苹果,一只桔子的定额,害她有心做些水果罐头放在酸奶里让小胖墩吃也无法可想。 小胖墩这两日正对酸奶上瘾,被那嬷嬷抱进来,看见五彩斑斓的配色,小脸都亮了,欢呼着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抱着勺子呼噜呼噜地开吃,完全没看到这碗缤纷的酸奶中放了他平日闻一闻都皱眉毛的玫瑰卤子。 小胖墩嘴上挂着圈奶渍,直到干完一小碗酸奶,看到案几上的新鲜食物,伸手拿出一块。鸡蛋糕的卖相和气味是很唬人的,即使被这些人放在蒸锅里热了小半天,拿出来那股甜香甜香的味也招人的很。小胖墩还挺谨慎,他先闻一下,再舔一下,才嗷呜咬了一大口。 屋里数人齐齐松了口气:只要这小祖宗肯吃东西就好! 更有自诩跟吴桂花一样在烹调上有些成就的宫人暗暗盘算:看来小殿下喜欢奶制品,要是能想法子弄些奶来,我未必做不出更好的东西。 吴桂花不理这一屋的官司,看见小胖墩吃得欢,自己心里也开心。 眼看这一块鸡蛋糕叫他干掉四块,待要拿第五块时,被嬷嬷按住了手,笑劝道:「小主子,不能再吃了,这些都是甜食,吃多了不好,用些别的吧。」 另有一名宫人盛来一碗鱼儿面,笑道:「严御厨做了鱼儿面,小殿下最爱吃的,不吃一口吗?」 吴桂花知道,这鱼儿面跟后世的刀削面一样,只是用鸡骨熬清汤,再加鳝丝添味,和好面用刀飞面入水,尤其严御厨技艺高超,那面出水后如白鱼一般,与乌色的鳝丝和青白的葱段一道调味,那叫个滑爽细腻……好吧,小宫女哪来的福份吃御厨做的饭?这后面是吴桂花猜的。但那面看着真的好吃,也不知道小胖墩怎么就挑成这样。 看那两个人非不让他吃鸡蛋糕,小胖墩将面碗一推,摔了筷子就哭起来。 没嚎两声,正殿那有人就来问了:「又是怎么了?娘娘刚刚睡着,你们怎么惹着三殿下了?」 屋内几人相顾失色:大伙都知道丽妃被这小东西折磨得天天睡不着觉,今天好不容易补会儿眠,万一再叫这小祖宗吵醒,几人非吃挂落不可。 吴桂花也急了,也上前跟着安抚:「小殿下,你忘了我昨儿说的,要给你做根金箍棒的?你好好把饭吃了,一会儿咱们就来做。不然的话,我可不再理你啦。」 小胖墩果真好哄,听见「金箍棒」三个字,望了她一会儿,见她神情坚决,方不情不愿道:「不许骗我。」 吴桂花笑着跟他拉钩:「不骗你,骗你我是小狗。」心里不由想:看来头一回见面那碗姜汤给小胖墩立了不小的威,现在一宫的人里,也就是自己还能镇他一二。 第42章 吴桂花深知即使对小孩子也要说话算话的道理,趁小胖墩认真吃鱼面的功夫,就要退出门外,冷不丁一人说道:「吴氏,昨日同你说过,对着主子要自称奴婢,你又忘了吗?」 这人一身秋香色长袄,正是刚刚抢上前抱小胖墩回宫的老嬷嬷。 吴桂花心下大骂,刚刚就是你引得小胖墩闹事,他闹了事你p用没有,现在事情解决,你毛病也来了。只要有利可图,别说叫我冲皇子自称奴婢,就是朝你自称奴婢我都忍得。可叫我对这胖墩自称奴婢,你不看他受不受得起,也不怕折了他的福!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做文章,可老太太自幼受过封建迷信很长时间的熏陶,相当注重长幼传承,觉得这种事还是注意些好,谁知道老天爷有没有把小胖墩算成她的儿子?因此这几天遇到有人纠正,她都打马虎眼,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她几次三番被此人针对,这回怎么也忍不得了。 吴桂花从小到老,最不怕跟人干仗,自然也不缺跟人干仗的经验。她深深明白,干仗容易,但想干得成功,干得人服气,这就需要技巧了。 吴桂花怒归怒,面上认真道:「回嬷嬷,我有名字,我叫桂花。」 宫里奴婢们的鄙视链体现在方方面面,除了一看就明白的服饰颜色,样式,再就是这些称号,有职有品的称职司,比如裘监工,刘掌院,这些人是宫奴中的官宦阶级。而吴桂花的二等宫女就是职称,只要在宫里待得够久,都有评这职称的可能,严格说起来,她只算个中等宫女,亦即无职无品。她们这样无职无品的宫奴,名字就重要了。 这个年代的平民都没啥文化,起个名多起些猫儿狗儿,像刘八珠这样叫不出口的名字,因此,多数人进宫后会由教养嬷嬷另改个名,有人若获得主子的青睐,也有主子赐名,但宫里人这么多,总有人顶着同一个名字到老到死。一般这种人都是没有靠山,可以随意欺凌的。 这老嬷嬷自恃身份,又嫉恨吴桂花夺三殿下欢心,一向不屑叫她的名字,而是直呼其姓,这也是那些得到宫中老人赐名的宫奴对她这样「无依无靠,无人赐名」的小宫女隐形的歧视。 这嬷嬷是不知道,吴桂花是恰巧去年进宫的秀女中有一个叫吴桂花的因水土不服病死了,秦司薄叫她顶了这人的身份。原先秦司薄要给吴桂花起个名,但吴桂花听她说,她这起名的人也要随之登录籍薄道明来历后就断然拒绝她,坚持要叫自己原先的名字,怕她跟秦司薄的关系落到纸面上连累她。 秦司薄没跟她说过其中关窍,吴桂花后头结交的人也未曾深究,她虽想不透这嬷嬷叫个人姓氏罢了,如何叫得这么有优越感,但这不妨碍她做文章。 这嬷嬷轻蔑道:「怎么?你是不姓吴吗?我叫你吴氏莫不是叫错了?」 吴桂花仍是笑得没有脾气:「没有。不过这宫里姓吴的不少,我不是怕嬷嬷叫错了吗?」 「不可能,这殿里谁姓什么,我清清楚楚,只你一个吴氏,我如何会叫错?」 「嬷嬷错了,除我之外,殿中还有一人与吴氏有关,您不好乱叫的。」 那嬷嬷被她软顶几句,已是不耐之极:「不可能!」 吴桂花笑得更深:「嬷嬷莫非忘了?小殿下生母,已故吴贵妃也姓吴。您的吴氏,是称的哪个吴?」 一言诛心,举室皆静。 那嬷嬷脸色刷地白了。 宫里人是很善忘的,这些人被选到小胖墩身边,肯定通过各种手段打听过他的身世,但多数人都是听过便罢。毕竟小胖墩的养母敬贵妃因为皇帝下旨将她迁往谨霞宫这御极宫西侧小宫停灵,都有不少人私下猜测敬贵妃的圣眷已失,对她言语多有不恭,他这个在冷宫幽禁而死的亲娘又如何会被众人放在眼里? 但不管吴贵妃死前多凄凉,她也是正正经经的主子,是小皇子的生母。你当着小皇子的面直呼其母姓氏,就是犯讳的! 吴桂花捏住的就是这一点:你说我对主子不恭敬,你又恭敬在哪里?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那嬷嬷说话,轻轻一福礼,道声「借过」,扬长而去。 耳边依稀听见那嬷嬷骂了几声「贱婢」,却始终不敢追上来,便只当站在茅坑边上被熏了几下,拂拂袖一笑便过了。 她自己没当这一架有什么,但很快发现,原本围在三皇子身边的人都悄悄改了称呼,年长的叫她一声「桂花」,年幼的也开始叫她「桂花姐」。而她在小胖墩面前「我」来「我」去,也就这么含糊下来了。毕竟那些自忖资历长过她的,谁没当她面叫过她「吴氏」?而那些资历不如她的,又有谁敢找她的麻烦? 第43章 她镇住皇后送来的老嬷嬷是一回事,关键是,她把三殿下的心牢牢握在手中啊! 吴桂花也不要他们待自己多好,反正她一个过客,马上就能功成身退,因此,对现在的情况,她很满意。 也就是吴桂花乡野习气,以为不过争两句嘴的事,事情过去便过去了。她长日蜗居在蕴秀宫,身边无人点拨,否则不管陈项,还是应卓,都会提醒她小心有人报复,莫要太过得意。 闲事种种,不必细提。 在央华殿做事,有再多不好,有一样好处,却是否认不了的。 别看吴桂花去年在后宫发展她的违法小生意,好像人面很广,什么东西都能弄进宫一样,但这里毕竟不是现代,有很多现代社会很平常的食物,依这里的时令,她是见不到的。 因此,当看到厨房里的新鲜莼菜时,吴桂花非常惊喜:「今天怎么有这菜?是怎么来的?」 莼菜在现代社会被誉为山珍,因为多生于春天,又多分布在江南湖泊水洼处,在很多地方都只闻其名,但吴桂花对这种菜太熟悉了。 她家乡的山谷中有一处就生长着莼菜,而且她家乡的野生莼菜不知道是不是气候和海拔的不同,吃起来比普通水池培育的莼菜更为鲜美。只是莼菜多长在仲春时节,眼下新年刚过,也不知道是从哪得的。 「这是福王爷在京里的温泉庄子送来的,福王爷吃着好,就给陛下送了些来,陛下想到三殿下这几日不思饮食,特意赐了些来,说是留给丽妃和三殿下开胃。」 答话的是严御厨,他跟吴桂花原本算半个竞争对手,但央华殿小厨房一共十个灶眼,他们都占了两个,严御厨来后没多久,还遮遮掩掩地在灶眼上安了幅竹帘子,引得小厨房其他人都十分反感。 吴桂花做事不藏私,对严御厨有问必答,两人相反在这宫里算得上最说得上话的人了。有时候她来请教问题,严御厨也愿意解答一二。 吴桂花看着这一小把青翠的菜,问道:「那您想好怎么做了吗?」这年头,即使是皇宫,想在这个季节见到青菜,除了生长条件特殊的芹菜,也只有发些豆芽来吃。 严御厨道:「这一点菜要两人分食的话,怕是只能做汤。」说着,他磕了个鸡蛋,将蛋清和蛋白分开,开始搅打蛋白。 吴桂花问道:「这蛋白是要打到汤里吗?可莼菜本身就足够滑爽,再加蛋白会不会过于滑爽了吗?」 严御厨笑道:「此物在京城不常见,桂花姑娘也吃过吗?放心吧,我这蛋白不是做汤用的。」 吴桂花看严御厨将蛋白打得微微起泡,小心用滤网滤去打发的泡泡,又取下一块火腿,拿刀后身连斩三下,菜刀在案上一抹,如此数次重复,火腿肉终于剁成肉糜,被兑进蛋白和料酒继续搅拌。有时候用同样材料做出的同一道菜,大师和主妇做出来的一尝就知道不一样,差别就在材料的处理方法和火候上。 吴桂花时刻不忘为她出宫后的营生做准备,难得有观摩名厨做菜的机会,她怎么舍得错过?直到严御厨要唤人引燃柴灶之时,赶紧退了出去。 像他们这种名厨,做菜时都不喜欢有人站在身边,以防被人偷师。她能在这看人家剁肉剁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了。 但吴桂花没退两步,被身后一人疾步上前撞了一下,那人没顾上同吴桂花纠缠,跑到丽妃的那眼灶前,跟严御厨道:「陛下刚刚使人来传话,中午会到我们娘娘这里用膳。严掌案,你要好好准备。对了,我们娘娘说了,今天陛下赐下的莼菜你不要用宫宴的法子来做,换个新鲜的。」 严御厨听到前面还只是紧张,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失声道:「换个法子?怎么换娘娘可有指教?」 那人道:「这我哪知道?反正我们娘娘是这么说的,这是皇上头一回来蕴秀宫用膳,严掌案,你可要拿出你的绝活,就换个陛下以前没吃过的。」 严御厨目瞪口呆,连吴桂花都无话可说:换个新菜容易,随便做做就是了。可这个人是皇帝,那新菜肯定又要好吃又要足够新鲜,这不是为难人吗?任何新品的研究那不都需要时间吗? 但丽妃威名不是虚的,她身边人见她复宠有望,这些昔日的威风又重新抖了起来,如何肯听严御厨的解释?丢下几句狠话离开了厨房,留下一脸崩溃的严御厨。 忽然,他看到吴桂花快步走过的身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叫道:「桂花姑娘,留步!」 他飞奔出来,一把捉住吴桂花的手臂:「桂花姑娘,你吃过莼菜,一定有法子救我,对不对?」 吴桂花听见丽妃的要求就知道不好,可惜没跑过严御厨的脚程。丽妃生性苛厉,搁在平常都不好糊弄,何况这等要紧的时机?若是皇上此行与她和顺自不必说,若是稍有不顺,只怕就要怪到身边人身上。 第44章 一个年近半百的大男人这么哀求她也的确可怜,终于吐口道:「我是略知一二,但严掌案,咱们可说好了,这道菜奉上去,不管主子们说好,还是说不好,你都不能把我供出去,知道吗?」 严御厨不解道:「若是不好责任自然是我的,若是好的话,我岂不是误了你露脸?」 吴桂花只道:「反正我就是这个要求,行是不行,就看您了。」 严御厨赶紧道:「放心吧,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是有违此誓,叫我立时生出恶疾,此生都无法上灶!」 这誓够重,吴桂花满意点头:「好 ,咱们一言为定!」 午时,央华殿,天子如约而至。 他身着明黄常服,因为喜欢肥甘饫食,又终日高座于堂,才不到四十,已是腰圆膀阔,大腹便便,更添天子威严。 丽妃盛妆严服,亲自步行到门口相迎。 近半年的冷落,已令她清醒认识到,圣眷到底有多重要。 只可惜她被禁足数月,对宫中的许多消息已不再那么灵通,才没有来得及提前准备。 也不知那严御医有没有真本事……丽妃藏在袖中的手紧紧交握,娇靥如花:「陛下终于想起臣妾了?我还当陛下把臣妾忘了呢。」 天子神色微淡,问道:「兴哥儿呢?」兴哥儿是三皇子的乳名。 丽妃心中一沉,旋即绽开更灿烂的笑容:「因为天气寒冷,臣妾让小殿下在殿中等候。」 天子神色稍霁,略一点头:「走吧。」 时隔半年,第一次与皇帝单独相处,丽妃不敢造次,落后一步,跟在皇帝身后,缓步走进了央华殿。 天子看见自己数日不见的小儿站在大殿中央,捧着两只拳头,口称「父皇」,磕磕绊绊说着吉祥话,跪下给皇帝磕了三个头。 天子自始至终含笑看着,直到最后一个头磕完,不等他自行起身,天子一把将小儿扶起,惊喜道:「我儿是何时学会这些官礼?」 这却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典故了。 原来三皇子自敬贵妃成为他养母以来,一年里多次生病。天子和敬贵妃担心孩子身体,一向不对他多加约束,便是行礼也只是在年节哄着他简单磕两个头便罢。 天子还记得年前这孩子见了他,还只会呀呀叫几声父皇母妃,现在连「祝父皇福寿安康」这种复杂的句子都能口齿分明地表达出来,如何不让他惊喜? 三皇子实岁不满三周岁,他偎在父亲怀里,初时有些紧张,自然无法告诉父亲,他能这么做,全是有赖于那个叫吴桂花的宫婢,她同我讲故事,还说故事里的大唐天子跟儿子如何见礼,我都是照着学的。 吴桂花的确是担心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但她怎么能不明白,如果三皇子能讨好皇帝,就等于在宫里有了最大的一座靠山?因此,她一有时间就洗脑这小胖墩,见了皇帝该怎么做,见了后妃和太皇太后又怎么做。自己是没办法在他身边长留,但能在走之前为他铺点路,那自然要竭力为之。 天子转向丽妃,神色更是和蔼:「这段日子辛苦爱妃了。」 丽妃心下微喜,自谦一番。帝妃二人难得和气地叙谈片刻,丽妃抽个空,看见巧鹊在帷闱旁同她使眼色,起身笑说:「陛下,午膳已备好,不如先用膳吧?」 天子与三子几句对答,见他神色开朗许多,说话也不像平常三岁小儿一般,而是条理分明许多。再加上这孩子生得圆头圆脑,一张小嘴不笑却上扬,天生长得有种憨然的喜意。更要紧的是,许久不见,也不见他对自己生疏,不觉欢喜非常,竟一伸手,亲自抱起他,道:「走,三郎跟朕一道用饭!」 古人讲究抱子不抱孙,在三皇子记忆中从未被父皇抱过,此时父子天性,紧紧回抱住父亲,反而将此间主人丽妃给落在了一旁。 一家三口携手围座一席,天子一眼看过,这些呈上的菜品都是自己平日叫得上名字的,满心的兴致顿时减了三分。只听丽妃道:「此地离膳房有些远,臣妾准备不足,仓促间只操办出这些吃食,但望陛下不要嫌弃。」 天子这才想起,今日政务不多,自己批完奏折之后临时起意要来看看儿子,能在半个上午操办出这桌宴席,丽妃的确是很尽心了,当下温言道:「爱妃辛苦了。」 正要执筷用膳,却见丽妃笑道:「臣妾还没谢过陛下惦念,今日赐下莼菜,否则臣妾这席中无汤,就要贻笑大方了。」 几年前,皇帝因为身体过于肥胖,曾有御医建言,让皇帝注重养生,并提了若干建议,其中就有「饭前喝汤」这一条,使得天子听见「汤」这个字就打心眼里抵触:「这汤也不必每顿饭都喝,没有就没有罢。」 第45章 丽妃菀尔道:「陛下还是那么不爱喝汤。不过不必担心,臣妾的汤,跟其他人不同,包管陛下喝了会喜欢。」 丽妃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尤其天子生性体仁宽和,跟她性格相差极大,为何她能将皇帝的心拢住这么长时间?无非就是「玩」。被禁足以前的丽妃出身顶级世家,不仅爱玩,更是会玩。 天子兴致略提:「哦?爱妃有何好物献上?」 丽妃微微一笑,轻轻三击手。 天子凝目看去,只见一女子身穿灰色道袍,头戴黄冠,一副坤道打扮,从殿外走来。 她两手托住一块只刷清漆的木漆盘,而盘子上只放了一个严丝合盖的素瓷大碗。 那坤道扮相的女子在身侧两个小道童扮相的小太监帮助下,将素瓷大碗放进席面最中央的空档,向两位贵人只行了个揖礼,便退到了一边。 满宫人都知道,皇帝现在迷恋老庄之学,甚至还要在宫里建道宫,但敢把身边人打扮成道士,甚至将宴席的重头戏只用一只素瓷碗盛起来,以示简单自然,只有丽妃一个。 皇帝的兴致已被浓浓吊起,等丽妃起身,亲自揭起碗盖,他看清碗中物事,不觉惊异:「这是何物?」 丽妃为保宴席无失,在皇帝来之前,每样菜做完她是先品尝过一回的。但这菜做法特殊,而且事起仓促,成品她也是头一次看到,她也是心思灵敏之人,将惊异压回眼底,笑着执起汤勺:「这是何物,陛下一看便知。」 皇帝事先已经知道,丽妃如此浓墨重彩推出的只是一碗汤。但眼前这汤颜色一分为三,汤面上飘着几片翠绿的莼菜,莫非是莼菜羹?皇帝又觉得不像:因为除了绿色的莼菜之外,还有两色是汤的颜色。一色清汤上点着一枚白丸,而一色白汤上则是一枚黑丸,这构图像极了他这段时日常看到的阴阳鱼太极图。 还没吃,此菜构思之巧已让见多识广的皇帝啧啧称奇。若此菜用的是琼脂或米浆为底,不是不能做出相似的效果,但皇帝一看便知,这汤面凝厚软绵,不像是琼脂米浆为底汤。 不及多想,丽妃已盛起白色的那一面汤,并那一颗乌丸递给了皇帝。 皇帝的好奇心已到了极点,等试菜太监吃完,用金羹舀起汤汁放入口中,顿时一愣:这汤汁甜滑如膏,而且甜中微有些咸意,果然是他喜欢的口味。 皇帝可以肯定,这不是他吃过的任何一种食材! 再舀起那枚黑丸,只嚼两下,皇帝已尝出味道:「这是用桑耳包着芋泥,豆腐,还有澄米粉,不错,汤味甘香,汤料也有巧思!只是这汤是用什么做的?」 丽妃笑而不答,指指另一只碗:「陛下再尝尝这个。」 这一次,皇帝却尝出了汤底:「加了火腿高汤熬煮的莼菜汤,唔,这白丸是什么?吃着像鱼?鱼肉有这么筋道吗?」 而一旁的三皇子看到一连两碗汤,自己一碗都没吃到,顿时急得直扯皇帝的袖子:「父皇,父皇!」 皇帝揉揉儿子胖乎乎的小脑瓜,哈哈一笑,亲自舀起一勺白汤喂给他:「来,我儿也尝尝这阴阳鱼汤。」 丽妃顿时笑容如花:「多谢陛下为此汤赐名!」 皇帝这么喜欢这碗汤,想来以后会经常点来食用。每一次皇帝点菜,必然会想到,此菜首创于她丽妃宫中,由她亲自呈上,并被圣上喜爱! ☆☆☆ 皇帝大赞此汤的时候,吴桂花正在听严御厨传授她揉面的技巧。严御厨最擅白案,因为三皇子以前最爱吃他做的鱼儿面,才将他拨到丽妃宫中来伺候。 而吴桂花教给他的这道莼菜鱼丸汤,其中关键的白汤要添上打发的奶油,这可不是一般人随便能琢磨出来的。严御厨深知,此菜若放到外面随意一家酒楼都可以成为镇店大菜,自己只是央求两下,这女子便毫不藏私地交了出来,自己怎么能不感念其恩,而对她有所回报呢? 不错,刚刚得到皇帝赐名的阴阳鱼汤,它的清汤无甚出奇,但说穿了,它的白汤就是奶油蘑菇汤的变种——奶油莼菜鱼丸羹。 吴桂花以前吃的也没有这么复杂,她是知道皇帝的口味的,严御厨又催得这么急,她就想起了这道以前大闺女带她去京城大馆子里吃过的奶油莼菜鱼丸羹。 但是这菜她就是吃个新鲜,要不是严御厨求她,她还想不到这上头去。鱼丸她们村家家户户都会打,莼菜煮汤,更是不在话下,难的是奶油。 好在她那年给孙女用蒸锅蒸出一锅鸡蛋糕后,孙女对用中式锅碗做西式糕点产生了兴趣,在网上查了好多什么黄油奶酪奶油的做法,连带着吴桂花天天看都看会了。 第46章 但奶油味道偏厚,一般人吃两口就腻了,只是这一道菜端上去,怕也无法出彩。 严御厨不愧是能当御厨的人,他看到吴桂花打发的奶油,及试制出的成品,顿时想出了一个主意:能否把传统的莼菜羹与这奶油莼菜羹相合,做出更加精巧出色的菜品? 吴桂花受他启发,想起太极阴阳鱼图案,由严御厨将奶油放在素碗中,捏出一个黑白边界,又放在冰桶中冻了半个时辰,待到奶油冻硬,将用牛奶熬制的白汤和火腿鸡汤熬制的清汤和鱼丸素丸分别倒下去,这碗阴阳太极汤果然成功制出。 除了要端上便要开始食用之外,这碗汤无论是摆盘,还是颜色搭配,甚至是味道,都是完美! 严御厨尽管信心满满,但听见前面来人传话,说皇帝要见做菜人的时候,也不由得紧张失态:「陛下要见做汤的人,吴姑娘,不如你还是跟我一道去吧?」 吴桂花知道严御厨只是因为突然面圣而紧张,宽慰他两句,自己留在后厨等消息。 大约是因为数月前那桩吃幼猪肉的官司已经被吓过一次,离这具身体的丈夫这么近,吴桂花心情还挺平静。她这次是想了又想,确定自己做的这道菜没有犯讳之处,又有很大程度上会合乎皇帝的口味,才敢让严御厨拿出来献给皇帝。 皇帝喜欢吃肥肉,物有相通,那么莼菜滑软如胶的口感应该也不会讨厌。何况这是皇帝的叔叔献上来的,要不是对皇帝的口味有所了解,也不会巴巴只献这点野菜进宫。 先不说吴桂花对皇帝各种不靠谱的猜想,她在后厨等了约有一刻钟,果然看见严御厨面有喜色地回来了。 一进门他先对吴桂花拱手相谢:「唉呀,这回多亏了桂花姑娘你,不然,老夫这回可就悬了。」 吴桂花左右看一圈,这厨房人来人往,两人之前做菜窝在一起用竹帘子挡着,原本没几个人注意,但后头小太监传严御厨面圣时没避人,因此他一进门,众人都或明或暗地,都在看他。吴桂花笑着道:「我就是打了个下手,看严师父您,把我说得像大功臣似的,弄得大家都要笑话了。」 严御厨一点即明,当即改口道:「那也是桂花姑娘你下手打得好。」说罢,向她使个脸色,两人去到外面找了个清净地。 严御厨道:「我马上就要调回东掖庭为陛下做这鱼羹,桂花姑娘,大恩不言谢,你来日有用得到严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丽妃实在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严御厨能早日脱离苦海,哪怕不受到褒赏,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吴桂花跟他言谈投契,知道他并不像众人口中说的那样,是个敝帚自珍的小气人,也替他高兴:「大师言重了。我还没谢过你这几天教授我这么些做菜技巧,您若觉得不好意思,多教我两手就是了。」 严御厨摆手道:「只是一些处置菜品的技巧,桂花姑娘有心,哪里学不到?不过,桂花姑娘的救命之恩,老夫本该以绝学相授,但现在要赶着回东掖庭,只能等有机会再说了。」 吴桂花可惜了一会儿,想到严御厨那手本事,别的不说,就说在汤碗里同时平稳而快速注入两种鱼汤的能耐,就不是一时半刻都能学会的。若非他这手绝技,他千方百计冻硬的奶油立刻便会融化。还有他说的揉面的技巧,都是说来简单,需要下苦功来练的本事。 现在别说吴桂花没条件来练,就是有条件,她还不知道练多少年才出得了师。 这么一想,她心底的惋惜一扫而空。因为严御厨马上就要离开蕴秀宫,他抓紧时间同吴桂花传授了不少技巧,两人约好,若吴桂花再去东掖廷,一定要到膳房再去同他交流,方互道珍重告别。 吴桂花现在是想不到,她不过是随手为之的一道菜,后面严御厨将冻硬的奶油外面裹上一层糯米纸,使之遇热融化的速度变慢,又因为牛奶过腥,他在白汤那一面的牛奶一半兑换成米汤,更令其多了许多风味,味道做得越来越接近后世她吃到的口感,真正做到了浓厚而清淡,滑软而脆爽的奇妙结合。最后此菜入选宫宴大菜单,更是风光一时。 严御厨原本是从民间被征辟来的名厨,因此一进宫就可以独掌一处灶眼,成为副掌案。但像他这样不是出自御膳房内部体系的民间大师想要在内宫获得升迁很难。因为这道得到皇帝亲睐的独门绝艺,他在御膳房的官路也为之打开,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吴桂花不打算这时候用奶油去讨好小胖墩,一是她跟严御厨有过约定:至少一年内,奶油不能用到其他地方。除了这一点之外,她也有意收敛锋芒。像小胖墩这样,视满宫奴才于无物,只跟她玩,只听她话的情况,如果她有心更进一步当然是极大的优势,但以她这个见光死的身份,平平安安脱身对小胖墩最好。 第47章 做饭这事顺利挺过去,吴桂花现在最关心的,是丽妃复宠有没有希望。 丽妃脾气本来就难伺候,日子再不顺心,她只会比以前更难伺候一百倍。像吴桂花这样默默做事,因为长相碍她眼,从来不主动往前凑的小小宫女,前天中午都因为跟小胖墩讲故事逗得他太开心,笑得过于大声吵到她被打了五下手板子,何况其他人? 基于这一点,她是真心盼望丽妃谋划的事顺利一点,她们底下人的日子也可以好过一点。反正听陈项说,丽妃家族来头很大,上次出了这么严重的事,皇帝也只是将她迁宫,连位份都没贬,就不用指望她有跌落云头的一天了。说不定吴桂花都出宫了,她还好好在这杵在这给人添堵呢。 要不这一回,她也不会那样轻易答应帮严御厨。严御厨事情办砸,连累的绝对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吴桂花本想找巧鹊和冷雁侧面打听打听,但她俩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直到这天晚上,吴桂花才见到巧鹊。巧鹊只神神秘秘说了一句,她们在筹划一件大事,如果此事成功,丽妃绝对会成功复宠。 看她谈性不减,仿佛想接着曝猛料的样子,吴桂花急忙岔开了话题。这种机密是能随便听的吗?她还想不想回她的重华宫踏实种田了? 但尽管巧鹊信心很足,但直到元宵节过去,吴桂花也没看到皇帝再次登蕴秀宫的门。倒是小胖墩儿三皇子,皇帝好几次差人来抱他去紫宸宫,显得对他极为宠爱的样子。 这事惹得蕴秀宫又是好一阵热闹,那些平时只活在吴桂花八卦中的高位嫔妃也纷纷登门,向丽妃探听情况。 宫里人都不是傻子,三皇子生母被皇帝厌恶,养母死得那么蹊跷,皇帝不准她在自己生前起居的熹春宫停灵,还像流放似的把她扔到谨霞宫这种偏远地界,连上次驾临蕴秀宫,路过谨霞宫都没进去看一眼。怎么看怎么像三皇子的养母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受到了皇帝的厌恶。 这种情形下,其他人肯定要多想一想:比如,三皇子是不是也一同遭到了皇帝的厌恶? 正因这点顾虑,前些天丽妃出手争夺三皇子的临时监护权时,才只是略施手段就达成了心愿。 可她们怎么会知道,丽妃自己都搞不明白。小胖墩一共跟丽妃没相处过几刻钟,甚至宫里的其他人都不会知道,小胖墩被皇帝喜欢,只是因为他学会了一样技能:抱大腿。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抱大腿。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好玩,尤其现在是冬天,小胖墩穿得像个球一样,又是一副憨憨的长相,这样的小孩子做出童趣十足的动作是很招人的。吴桂花打听到皇帝前面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女儿最小的都在七岁,而小胖墩下面的小弟弟才一岁多些,走都走不稳当。皇帝本人多年为帝,龙威甚重,想也想得出来,他的身边,没有人敢不规规矩矩。 再严肃的人也不可能不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吴桂花便在守夜的晚上有意教导小胖墩作出一些可爱逗趣的动作,万一哪天有机会,就用上了呢? 小胖墩这几日听着故事,又有好吃的。虽说桂花姑姑有时候会管着他,这点会让他有时想起母妃,但他这样宽严相济的手段反而会让孩子更快知道规矩,懂得道理。懂事又可爱的孩子谁不喜欢?吴桂花不知道现代的育儿思想,但她会思考会观察,小孩子在有爱的环境下成长,自己也会变得可爱柔软。 要叫她那个文艺小青年外孙女来说,就是小胖墩会得到皇帝的喜爱,是因为他现在也有了多的爱分出去给别人。 吴桂花原本还担心,因为皇帝对小胖墩的另眼相看引起丽妃的忌惮,但明显她想多了。丽妃这几天心情明显不错,有一次看到吴桂花带着小胖墩在院子里溜弯,还和颜悦色地问了她两句话。 吴桂花是个有梯子绝对会顺杆爬的人,趁丽妃心情不错,她当即提出,说她到蕴秀宫有段时间了,想回去看看屋子和她的那些家伙什有没有问题。 丽妃很意外,但还是答应了她。 打开重华宫大门的那一瞬间,吴桂花大口吸着金波湖那新发柳芽的香气,开心得恨不得在院子里跳一支舞。 近半个月没回来,她的那些家伙什儿已经染上了一层薄灰,倒是因为天气寒冷,蔬果都只是略有脱水。 吴桂花引燃灶火烧了锅水,嘴里嚼着虎妹给她带来的糖,从厨房开始,把灶台锅碗都抹了一遍。还没抹到她住的厢房,墙头「喵」的一声,小二黑跑了进来。 吴桂花跟它打了声招呼,看见小二黑的肚子上用绳子绑了块黑布。 她噗地一声笑了:「你毛这么厚也怕冷?还学人穿肚兜了?你说你一个小小子学人家穿什么肚兜啊,该穿裹肚才对。」裹肚是这边太监们穿在里头的亵衣。 第48章 小二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伸爪子扒拉扒拉那黑布,从里头掏出一封信来。 吴桂花心里一个激动:「你主人给我写信了?写的啥我看看。明日午后,带三殿下到谨霞宫。什么意思?」 因为小胖墩是敬贵妃的养子,按道理他是要守灵至少到七七的。但小胖墩这么小,天气又冷,丽妃发了话,让他每天只用去一小会儿,跪着磕完三个头就够了,至于什么时候去,由他们自己决定。 近半个月的时间,吴桂花头一次有了他的消息,心底悬起的石头落下了一半,想起应卓的承诺,心里有了数,对小二黑道:「你让他放心,我明天中午一定去。」 虽然重华宫也不是好地方,但吴桂花回到这里,仍然有了回家的感觉。她打扫完房间,给自己做了顿晚饭,直到天色快要黑尽,宫门将要下钥时,才磨磨蹭蹭地往蕴秀宫走。 这个时候天黑得早,到吴桂花走到兽苑跟蕴秀宫交接的胡同口,天已经黑透了。 吴桂花摸摸怀里的擀面杖,正要拐出路口,忽然看见几条黑乎乎的人影沿着墙根快步走了过来。 她吓得差点叫出来,这时候天还不是很黑呢,那人影是怎么回事?再细一瞧,原来那是几个裹了黑斗篷的人! 她心里一跳,急忙闪身躲回去,默念着非礼勿视,悄悄往后退去。 吴桂花曾听说,蕴秀宫是整个皇宫中建筑面积前三的宫殿群。 在先帝嫔妃迁入蕴秀宫之前,为迎接这些帝国曾经最尊贵的女人们入住,此地曾有过一次大面积的扩建。使得蕴秀宫周围的宫道比其他地方的宫道起码窄了七成以上。妃嫔们若想摆出仪仗出行,必须先走出宫道才可以完全铺陈,因此,平时附近的宫人多谑称这蕴秀宫正门之外的几条宫道为织线胡同。 眼下,吴桂花就站在这条偏西的织线胡同与宫道的交界口,而月光下的三个人也在胡同里走了不到一半。 她听胡同里三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知道自己暂时没被他们发现,先松了口气,提起步子,快速地朝后退去。 这三人大约半炷香不到就会走出胡同,偏偏此处因为改建,连棵树都没有,吴桂花急退十数米,都无法找到藏身之处。算算时间,那三人即将走到胡同口,而自己……她的身体不自觉紧贴着墙壁,忽然背后腾空,整个人趔趄一下,「咚」地一声,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身不由己地往后栽去! 「娘娘,有人!」胡同里疾行的三个人猛然顿住。 「慌什么?你去看看。」为首那人沉声道。 片刻后,沙沙的脚步声向吴桂花之前走过的地方冲过来,很快又往回走。因此时风停树影歇,吴桂花缩在里头,也能听清外面人的说话声:「娘娘,那里没有人,兴许是我们听错了。」 「你进去看看,那人必是躲到那宫室里面去了。」 「啊?」先头禀报的那人怯懦道:「娘娘,那可是芙渠宫!」 「我知道那是哪,你是不愿去了?」 「不,不……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她嗫嚅着,似乎快要哭了出来。 吴桂花抿了下唇,心跳如擂鼓,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去摸怀里的擀面杖,难下决定:要是那人走了过来,她是给她一棒子,先把她敲晕过去,还是—— 「喵!」一声凄厉的猫叫突然响了起来! 「啊——」那人短促地叫了一声,仿佛又自己捂住了嘴,吸着气跑远了。 吴桂花只听那为首的人厌恶道:「晦气!原来是这该死的瘟猫,我们走!」 夜寒霜重,风渐渐起了。 吴桂花摸着黑又蹲了不知多久,确定那三人的确走远,而且不会再回来后,才活动着发麻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对蹲坐在墙头上的小二黑拱拱手,道:「二黑哥,多谢你了,今天救我一命。」 小二黑傲娇地扬起脑袋,喉咙里「呜噜」一声。 吴桂花听这声音就知道它是嘴馋想吃好吃的了,不由一笑:「好了,你知道我现在在哪,等我回重华宫,马上动手给你捉鱼,管饱的那种,怎么样?」 小二黑竖直的尾巴尖微微一抖,扭着屁股转身蹿到了地上,吴桂花暗暗一笑,捏着它的小爪子,好生作了番「君子之诺」。 几乎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吴桂花乍惊之下产生了一种很想找人的倾诉欲,然而小二黑显然不作此想,跟她拉完爪爪之后,当即冷酷无情地扭身过去,几下跳上墙头,没入了黑暗中,弄得吴桂花还怪失落的。 到她心情复杂地绕到蕴秀宫北门,用带来的银子贿赂守门太监开了门,回到了央华殿小门房,自己的居处。 第49章 隔床的冷雁不出她所料,又是不知所踪。 吴桂花脱下外衫,微微一哂:她刚刚趁天黑穿得鬼鬼祟祟地同丽妃一道出门,怎么可能只是闲逛一阵就回来呢? 没错,之前在芙渠宫时,冷雁和丽妃一说话,吴桂花就听了出来那两个穿黑斗篷的人是谁。 想起巧鹊说的,她们仿佛有什么九成九复宠成功的大计划,她想来想去,也只有可能这主仆几人忙活的就是这个,就是不知道她们做的事哪里见不得人,把自己包得一看就像电影里演的反派一样趁着夜黑才敢出门。 吴桂花腹诽不已,横竖这事不跟她相干,她很快决定尽快把今晚看到的东西都忘掉。 因为出了这桩意外,到她脱掉棉袄才发现,她揣在怀里的擀面杖不见了。她赶紧打开从重华宫带来的小包裹,把里面的东西都清点一遍,幸好她所有的随身物品中,只遗失了那根擀面杖。 几乎没有损失,这吴桂花就不慌了。她想来想去,她的擀面杖应该就是之前摔进去时从怀里掉下来的。 那芙渠宫吴桂花虽然因为离得太远没进去过,但它是跟重华宫一样,甚至比重华宫还荒凉的废弃宫室。吴进他们在这里狠闹过几回鬼,平时宫人走路都不敢往那去,要不冷雁怎么一听丽妃逼她进芙渠宫搜她出来,就吓得跟真见了鬼一样? 那宫室不知有多少年没被人光顾过,不然也不会吴桂花只是刚好靠上宫门,就差点把那破门靠倒,害得自己跌了一大跤,也因此躲过了丽妃主仆三人的搜检。 擀面杖丢在那里,吴桂花都不用担心有人拣走,她只要自己哪天路过时悄悄捡回去就够了。 吴桂花把心里的事都捋清,听见大殿那边巧鹊高声斥责:「你是怎么在做事?怎么又引得小殿下哭闹?」 吴桂花张大嘴巴:巧鹊竟然留在殿里,巧鹊怎么回留在殿里?!那么,之前她在胡同差点撞到的人中,第三个罩黑斗篷的人不是巧鹊,那是谁?! 吴桂花心里的疑惑一个接一个,不及多想,又一个一个被她强行打消:那第三个人不管是谁,都跟你没关系,不准再想了,赶紧的,上床睡觉! 然而,这一晚上注定不会叫她安宁。 吴桂花刚躺上床没多久,主殿那头小胖墩哭声复起,渐渐声嘶力竭,似乎嘴里还在呼喊着什么。她听了一会儿,心思不由烦乱不已,最后,披衣拨亮了油灯准备先去看看。 门刚打开,主殿廊道之中,一盏灯笼快速向她这个方向移进过来。巧鹊人未到声先至:「桂花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三殿下一整个下午都在找你,快随我去哄哄他!」 吴桂花被她拉到西次间,一路连穿数道门,那哭声越发的清晰得揪人。果然一屋的奴婢们中间围着的小胖墩闭着眼睛嚎得震天动地:「姑,姑——」 几个人看见她来,赶忙让出一条道,只剩下那日跟她起过冲突的秋香色长袄嬷嬷哼了一声,一动不动。 自从那天,吴桂花点出她叫自己的姓氏有犯讳之嫌,这嬷嬷虽然不敢再对她「吴氏」来「吴氏」去地大呼小叫,但平时有事,都是通过小宫女传话给她。若是有不得不对面交流说的话,只一口一个「你」字,绝不肯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叫她一声「桂花」。 吴桂花无所谓,反正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连这嬷嬷姓啥她都没记住。要不是她自己伸脸找她打,她才懒得扇她。 这嬷嬷携皇后之势,平时也极有脸面,吴桂花那天想顶便顶了,何况是今天?她也不坚持绕过这老婆子,面色忽而柔和下来,轻轻唤了声:「三殿下,三殿下这是怎么了?」 小胖墩就像加装了个暂停键一样,哭声立收,从那嬷嬷身后探出个小脸,刚刚绽出个笑容,忽而想起来什么,小嘴又狠狠嘟了起来。 吴桂花见状,连忙喝道:「你再哭,我马上就走!」 小胖墩一副哭相挂到一半,卡住了。 吴桂花冲他伸了下手,他就跟颗大汤圆似的,手脚并用地从榻上扑下来,抱住她的腿:「姑姑——」又撇着小嘴想哭了。 吴桂花无奈,将她抱起来,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你这孩子,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小胖墩儿收了几收,声音里还是有了哭腔:「姑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跟母妃一样,你不要我了。」 本来这孩子跟普通的三岁孩子一样,说话时有着吐字不清的毛病,但这一句话,他说得又长又清楚,怕不是在心里想了好久。 吴桂花不知怎地,心头狠狠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赶紧镇定心绪,同其他人道:「我来哄三殿下睡觉吧。」 第50章 她身份不高,不好直接命令这些人,这么说已是在委婉地撵人了。 但谁也不能硬挺着不走,毕竟小皇子除了这女子的话,谁的话都不听。很快,屋里人散了个干净。 吴桂花绝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她的那几个孩子都是在摔摔打打中长大的。好在孩子们都争气,虽然不是个个读书灵光,但打小都孝顺。她那时候下地挣工分,家里的两个大孩子就知道看着小孩子,还包揽家务活,喂鸡喂猪,不叫她为家里的事操半点心,成人后也都凭着自己的勤劳肯干闯出了一片天地。 她是直到大儿子和大儿媳因为要干酒楼,把刚出生的小孙子送到她那,请她帮着带时,才渐渐有心力,也有余力体味到把一个孩子从小小的一丁点,看他从自己的手心里,长到这么高,这么高,再这么高,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事。 而眼前的这个孩子竟让她体味到了跟当年一样的悲喜…… 吴桂花竟不敢骗他。 「谁跟你说的?」吴桂花只得顾作严厉。 小胖墩缩缩脖子,小小声:「嬷嬷说的。嬷嬷还说,三殿下,他克死了生母,又克死了养母,下一个,不知道是谁。」他奶声奶气地学着舌,天真地问:「姑姑,克死是什么意思?我会不会也克死你?」 吴桂花手心都是凉的:「哪个嬷嬷敢在你面前嚼这耳根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回暖,巳时刚过,温煦的阳光已将整个央华殿包裹住。 吴桂花给在外头跑了好几圈,一个劲喊热的小胖墩除了件小马甲,带着他在东次间外请巧鹊通禀:「奴婢侍奉三殿下去谨霞宫给敬贵妃尽孝,请娘娘训示。」 巧鹊让她稍后,入内禀过,出来告诉她:「娘娘让你等早去早回,好好伺候三殿下。」 吴桂花知道丽妃不待见她这张脸,除非必要,很少招她近前问话。她的寝殿,自己更是一次都没挨近过,听完巧鹊的转述,她同三皇子站在东次间外,一起施礼退出了大殿。 这一路上,她都控制着自己的好奇心,连头都没抬起来。 虽然吴桂花告诫了自己一晚上,但八卦精神已刻进了她的灵魂。即使没用心搜集,她昨天起一次夜,只站门口扫一眼,便知道了,至少够资格进大殿伺候的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各司其职,没有谁莫名其妙消失过,也就是说,丽妃昨天带在身边的人不是时常跟她亲近的人。 吴桂花调适着心态走出殿外,一群人围上来,笑着问吴桂花:「桂花姑娘,今日我们谁跟你一道去服侍三殿下?」 吴桂花知道因为央华殿狭小,这些人除了每晚留两个给小胖墩守夜,皇后赐来的三个人住在西次间旁边的梢间中,其他人都挤在殿后罩房的大通铺上,跟她的居住条件完全比不得,因此都特别盼望每天小胖墩出去磕头的那会儿透透风。 以往吴桂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都是任他们去争,但今天她突然说要陪小胖墩一起去,众人不自觉就以她为主。 吴桂花微笑道:「你们问我做什么?这些不都是丁女史在安排吗?连我也是经过丁女史同意才敢同丽妃娘娘禀报的。」 皇后派来的三人中,两个嬷嬷负责小胖墩的衣食,而出行礼仪就是丁女史负责。丁女史同另一个嬷嬷一样,虽然在他们面前也隐有优越感,但并不因为自己是皇后派来的就欺压众人,吴桂花就很愿意给她面子。 趁众人去求丁女史,吴桂花带着小胖墩走到前院,指着廊檐额枋上的画同他道:「这个是游龙惊凤,那个长长的是什么,三殿下知道吗?」 「是龙!」小胖墩最喜欢吴桂花这么考他,因为他都会答,回回答对,姑姑都会奖励他。父皇衣裳上的龙跟上面 吴桂花果真笑眯眯给他剥了一粒糖,这是虎妹从宫外带的百草糖,小胖墩没吃过,头一回吃新鲜得很。 吴桂花趁喂他糖的功夫,再一次小声提醒:「还记得待会儿要做什么?」 小胖墩「嗯嗯」连声:「要哭,要喊母妃,要使劲哭。姑姑,我回来了还要吃蒸豆腐盒。」 小胖墩这么小,丽妃不可能放他每天在灵堂里哭够一个时辰再回来。而小孩子忘性大,敬贵妃他头半个月倒是哭得多,这段时日接受了母妃哭闹不回来的现实后,慢慢恢复了正常,吃饭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犯愁。 由此,吴桂花才一找到机会就提醒他,为了不影响今天的事,连昨晚从小胖墩嘴里掏出来的话都暂时放到了一边。 吴桂花捏捏他的小脸,道:「给你做,今儿个给你做个枣泥玫瑰馅的,这可好了吧?」 第51章 小胖墩儿说的蒸豆腐盒是她家乡的传统菜,需要将老豆腐炸到定型后,掏出内芯,填进甜咸不同的馅,再放到蒸锅大火蒸五到十分钟,出锅之后淋上调好的料汁即成。 从严御厨走后,吴桂花挑起了给小胖墩儿做饭的重担。她原本最擅长腌齑熏卤这些方便保存的农家菜,但皇家讲究养生,她也不敢叫小孩儿吃得太重口,只能挖空心思从她会的那三板斧里挖掘创新,反而意外对了小胖墩的胃口。 他们这说完悄悄话,那头丁女史的人也选了出来。吴桂花扫过一眼,目光落到某个点时,微微眯了下眼,旋即牵起小胖墩的小手,道:「走吧。」 ☆☆☆ 谨霞宫因为多年没有主位,位置偏远,主殿横梁上的彩漆剥落了好几处,配着满殿的白麻藩布,使殿中孤零零的金漆棺椁反而显得更为凄凉。 生前煊赫荣宠,只在皇后之下的贵妃,死后也不过一具棺木。偌大的谨霞宫中,甚至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吴桂花站在空荡荡的灵堂前,怔了会儿才想起来:对了,是小胖墩那天突然出现在湖边,还差点失足淹死的事引得皇帝震怒,将这一宫的人都殉了。后面尚仪局的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再没派人过来,如今近一个月过去,贡桌和棺木上已落了一层不薄的灰。 吴桂花跪在小胖墩后边,跟着磕了三个头。看小胖墩傻傻的跟着她学,推了他一把,小胖墩「呜」地一声,开始哭了起来。 吴桂花意思意思地掉了两滴眼泪,同跪在她身前半步的丁女史小声道:「女史,这里有段时日没人打扫,不如我叫两个人来,把这抹一抹吧。」 丁女史皱了下眉,估计是嫌她多事,道:「等三殿下跪拜完毕再说。」 吴桂花心道,那你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她道:「我先去安排安排。」 丁女史望一眼不知何时挤到小胖墩身边开始哄他的嬷嬷,大约怕她们在外头闹事,点了点头。 吴桂花赶紧膝行着退出殿外,点了个小宫女并一个小太监,几人找住在偏殿的几个小嫔妃借来桶和抹布,打了三桶水。这时候天气再回暖,水也是凉的,路过厨房的时候,她又将他们刚烧开的一锅热水兑了进去,几人提着水桶赶紧回了正殿。 她看看时间,日头已经快移到最上头,午时接近了。她心里不由焦急,去叫小胖墩:「三殿下,贵妃娘娘住的房子落了灰,您先起身,我们来扫一扫吧。」 丁女史有些不高兴:「我不是说过,让殿下跪拜完再说吗?今日还没跪到半个时辰。」 小胖墩听不懂她们的交锋,抹着眼泪问她:「什么,打扫?我也要打扫。」 吴桂花没空跟丁女史解释,想想贵妃对小胖墩有养育之恩,他为她扫扫灵堂也是应该的。她拧干抹布塞给他,扶着他的小手示范几下,道:「很简单的,你看我做的。贵妃娘娘以前一定很爱干净吧?殿下要记得给娘娘擦擦干净,知道吗?」 小胖墩吸着鼻涕泡,神情少见的严肃,抹抹眼泪认真地擦了起来。 小皇子都亲自动手干活了,其他人怎么坐得住? 不用吴桂花吩咐,棺木,烛台,蒲团,立柱都有人跟着擦拭了起来。 丁女史倒没有学吴桂花一样干活,她拿起供桌上的拂尘,掸起了那些挂着的白藩布。 只剩下那嬷嬷,她冷笑一声,抱着手臂走了出去。 丁女史担忧地看了一眼,吴桂花却根本没有找事的想法。要是叫今天她要等的那个人她看到敬贵妃灵堂的惨况,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有变化。 而且敬贵妃这里这样凄凉,也的确不成样子。 吴桂花擦完自己这边,看小胖墩那边的供桌已经变成了大花脸。她也没指望小胖墩真的干活,再次包着他的手,道:「殿下跟我做就好。」 小胖墩是很喜欢新鲜事物的,但今天他一心一意地,仿佛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脸上没一分嘻闹之意,看着她:「姑姑,我擦完了,母妃就舒服了吗?」 吴桂花避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殿外那嬷嬷忽然惊呼一声:「文秀公主!奴婢唐氏给公主请安!」 吴桂花只感觉一阵脚步如急雨一般,一大群人极快地走进来,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人群中扑出来,抱住棺木就是一声悲号:「母妃!」 吴桂花轻轻吐了口气: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昨天应卓让小二黑给她带的信里写过,今天中午,敬贵妃唯一的女儿将从西北夫家赶回来奔丧,他已使人探过文秀公主的口风,公主似乎对为异母弟弟费心安顿这件事兴致不高,应卓的意思,是明天中午让小胖墩在文秀公主面前露个面。听说这公主在西北养老济幼,民望极高。若是小胖墩能勾起她的同情,这事会办得更加顺利。 第52章 要不是来的人是敬贵妃的亲生女儿,吴桂花也不会急着收拾她的灵堂。万一文秀公主来了,看见灵堂上 公主一哭,她随行的人自然也要跟着跪下一起哭,那连成片的哭声顿时吓到了小胖墩,也昂着脑袋哇地哭了起来。 吴桂花赶忙扯着小胖墩跪下来,悄悄往文秀公主那挪了挪。 文秀公主哭过一阵,缓过那股伤心,哭声渐渐小了一些。其他人也连忙把哭声往下压了压,而这时,就显出了小胖墩哭声异常的嘹亮呱噪。 文秀公主拭了拭眼泪,哽咽着向小胖墩伸出手:「这是三弟吧?来给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你。」 小胖墩有些怕生地朝吴桂花那缩了缩。 吴桂花把他抱起来,轻声道:「这是殿下的姐姐,殿下不要害怕。」将他塞到了公主的怀里。 小胖墩惊慌地往后退了一下,听文秀公主柔声道:「不错,三弟,我是你大姐姐,也是母妃的孩子,你不用怕我。」 文秀公主的声音很温柔,小胖墩渐渐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伸出来,仿佛想环住文秀公主的脖子。 吴桂花一口气不等出完,文秀公主忽然握住他的手,皱眉问道:「三弟,你手里这是什么?」 小胖墩的手里,赫然是块刚刚没来得及扔掉的抹布! 连续多日赶路,文秀公主的脸色已差到了极点。又因西北民风开放,她自从嫁到西北后,参知外务,不提成就如何,已有了其他人所不及的威仪。若非母丧,她如何会在众人面前这般失态? 公主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小胖墩带来的这些人,威严自现。 由此,她这贸然一问,吴桂花也摸不准她的喜怒,正在想如何组织语言,这一迟疑,另一人却按捺不住了,唐嬷嬷道:「禀公主,我们小殿下刚刚是在为娘娘打扫灵堂。」 吴桂花明白唐嬷嬷隐去她的目的:她不清楚文秀公主对小胖墩所为的态度,故此先说一半话试探公主。 而文秀公主默然片刻,问道:「阖宫奴才都不得用,打扫灵堂要用我三弟亲自动手?」 唐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与其他人跪在地上连道「不敢」,连忙道:「公主,奴婢们如何敢让殿下亲自劳动?殿下做这些事,都是叫这不知尊卑的奴婢怂恿的。」 吴桂花伏地而拜,能感受到文秀公主的目光在她身上那沉甸甸的份量。 唐嬷嬷说第一句话,她就明白了此人的目的,她没急着反驳。在她们村里,两家人打架,不一定会是吵赢了的那家人得了好处,关键的,是做中人调停的那个人怎么想。 文秀公主的沉默让唐嬷嬷以为得计,擦擦眼睛,哭道:「公主,这婢子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不止对三殿下呼来喝去,还敢在殿下面前直称‘你’‘我’,飞扬跋扈,目无纲常,奴婢们都不敢说她一句!」 她这一席话让吴桂花全明白了。 她就说嘛,为什么那天她跟唐嬷嬷吵架后,为何唐嬷嬷硬咽下这口气,没把事情捅到丽妃面前,原来是存了找机会拉丽妃下水的想法。也不知她这样做是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的指点,难为她忍了这么久。 能被皇后委以重任,远派到丽妃这里照料皇子,果然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丽妃脾气不好,而吴桂花又是丽妃找来伺候三皇子的,关键是喜怒无定,吃不准她的态度,众人都不愿意多事,那天她同唐嬷嬷的争执就这么瞒了下去。 「是这样吗?」文秀公主慢慢问道。 「回公主,桂花这段时日的确未曾对三殿下言辞有所不敬。」说话的,是丁女史。 而吴桂花也在飞速想着对策:唐嬷嬷这状的厉害就在于,她基于事实的基础上添的油加的醋,这些天她的确是「你」来「我」去地对三皇子说话,但吴桂花既然敢驳了她,自有自己的道理。只是这道理她有把握说服丽妃,在不知眼前人喜恶的时候,没把握也让她跟自己站在一边。而且,她还不能反告唐嬷嬷,说她犯了小胖墩生母的讳,文秀公主目前心思不在这上面,说了也是白说。即使这事捅到皇后面前,一个是皇后委派的老嬷嬷,一个是凄凉而死的罪妃,皇后该怎么取舍,不用想就知道。 关键公主没问她,她绝不能先开口,给公主留下一个「这人是真的一点礼数都不懂」的印象。 吴桂花趴伏在冰冷的地上,终于听见文秀公主道:「本公主自问处事一向公允,现在本公主给你机会,让你辩驳一回。」 吴桂花轻轻出了一口气,直起身子,视线落在地上:「回公主,贵妃娘娘灵堂的确是奴婢做主要擦拭的。三殿下与敬贵妃感情亲厚至极。听见奴婢说,擦拭灵堂可令娘娘感到如洗沐般的舒适后,坚持要随奴婢一起伺候娘娘。」 第53章 文秀公主非常聪明:「那你为何要选在今日擦拭灵堂?可是此处这些时日有人疏于照料?」她本想问,你知道我今天要回来?但想想不可能,她这次回来,并没有通过驿站传报,连父皇都没有料到她会回来这样早,这小小婢子又从何得知? 吴桂花感觉到,文秀公主问出这话,丁女史的呼吸节拍乱了一下。 现在她的精神高度紧绷,丁女史为何会紧张?她负责小皇子的出行,即使灵堂出了事,也怪不到她头上,既然不是她自己,那她这是为谁在……皇后!丁女史是皇后的人! 这段时间吴桂花在丽妃宫中也学了不少规矩,由皇后这条线想下去,后宫之事由皇后总摄,如果文秀公主因此事不满,向皇后发难,公主会没事,而把这事捅出来的自己绝对会得罪皇后。 吴桂花眼角瞥了下唐嬷嬷,果然看见了她眼底的冷笑。 谁都知道,吴桂花精明能干,不下于很多识了字的文化人,可以说,她认为,任何困境都难不倒她,可现在,她的嘴被牢牢粘住了。不能承认这个!至少这件事不能从她嘴里曝出来! 她刚刚临时起意,打算清扫敬贵妃灵堂时,从她小老百姓的角度,只想到了最朴素的一层,以为此事即使让公主看到,也只会感动小胖墩的孝顺懂事。但现在公主感没感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就像在走钢丝,歪一下就可能坠到深渊底下! 「说话!」文秀公主喝声中隐有悲意。 吴桂花一个激灵,突然福至心灵:「此事为奴婢自作主张,因为三殿下与贵妃娘娘母子情深,奴婢看他这些时日伤心哭泣,怕殿下因哀伤过度生病,便想借今日三殿下拜祭娘娘的时候为娘娘做些事,最好能令殿下参与其中,使殿下得以心安舒遣。为娘娘清扫灵堂便是奴婢的计划之一。」 借小胖墩的孝心为她的行为找到正当性,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的理由。 「那第二个问题呢?」 吴桂花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过去了。第二个问题太好回答了,她果断摇头道:「奴婢今日也是头一次来到灵堂,此前是怎么安排的,奴婢并不知情。」 文秀公主的目光终于从她头顶移开,开始问起丁女史。她问得很细,但丁女史不敢不答,若丁女史再推脱的话,文秀公主再笨也该猜到了内情。 吴桂花趁她询问丁女史和唐嬷嬷的时候,整理了一下思绪,再等文秀公主问她僭越一事,已有了定计。 「公主,奴婢从民间来,不懂得大道理。奴婢头一回见三殿下,逼着他喝了一碗姜汤,而第二回 ,奴婢看嬷嬷们跪在地上劝三殿下喝药,三殿下百般不肯,便大着胆子喝斥了他,三殿下畏惧奴婢便喝了。 奴婢想到,我们村以前有个孩子,她娘早死,爹娶了个后娘,没两年也死了,他同后娘和后娘的孩子一道生活。开始他后娘管他跟管亲儿子一样,但渐渐外人看到后就说,不愧是后娘,待孩子那样好,必是想早些把他折腾死,好叫自己的亲儿子继承家业。 后娘畏惧人言,叫那孩子看出来,要胁她再这么管他,就叫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真面目,又纠集亲娘家人来闹她,后娘终于怕了,放任那孩子逃学跟坏孩子混,不管他是赌钱还是打架,都任他去。直到十多年后,这孩子因口角杀了人被官府抓了去杀头,众人都叹息不已。 那孩子小时候见人就喊,又乖又听话,谁都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结局。奴婢就想,三殿下禀性再纯厚,年纪毕竟小,若是没人敢做这个恶人,怕时日久了,对他不好。殿下已经知道我们这些奴婢们是管不住他的,奴婢想起旧事,心底难安,才大着胆子僭越了些。」学着那些宫里人半文半白地说得费劲,她这回索性全程大白话,紧扣「忠心」二字,作完了答卷。 亏她说了这些话,文秀公主并没有打断她,反而她越说,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越淡,心里渐渐有了底气。 「你这奴婢,同公主说这些,是认为三殿下同寻常的村夫村妇一般糊涂不辨是非?」却是唐嬷嬷见事情将有转圜,急得忍不住跳了出来。 这回不用吴桂花上阵,文秀公主身边有人已喝道:「大胆,公主没让你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吗?」 文秀公主这才淡淡道:「左右,掌嘴十下。」 唐嬷嬷大惊道:「公主你不能打我,老奴是皇后的人!」 「你在我母妃灵堂上鼓动唇舌,高声咆哮,惊扰她的安寝,我没治你大不敬,已是看在母后的份上。难道把官司打到母后面前,你以为她会坦护你吗?再加十下!」 唐嬷嬷被拖出去后,文秀公主也不再说话。她揽着小胖墩给敬贵妃上完三炷香,又跪了约小半个时辰,直到小胖墩哼哼着腿麻,才起身道:「走吧。」 第54章 吴桂花跟在人群的最后,对小胖墩作了个安抚的动作。走到主殿台阶下,看见唐嬷嬷嘴角红肿,披头散发地跪在最下边,像只斗败的公鸡。 她一眼从人群中找到吴桂花,顿时向她射出愤恨不已的视线。 吴桂花心底连连冷笑:看这样,你还不想放过我是吧?你怕是不知道,我更不想放过你!说出那种诛心的话,还让小胖墩听到,要不是为了今天的事,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站在这? 她不知道唐嬷嬷那么说的目的在哪里,但她很清楚,她想找唐嬷嬷的麻烦绝不能以这件事为由。而且这件事能捂多久就要捂多久,要是这事捅出来,让文秀公主想到小胖墩「克亲」上头去,她相信了,再改了主意,或者,让自己为小胖墩物色的收养人相信这鬼话,自己可真就没地方哭去了。 吴桂花想着,自己哪天得再找机会跟应卓或陈项再见个面,只见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 文秀公主身边的侍女冲她招了招手,道:「你先跟着我们公主,帮公主照看三殿下。」 吴桂花:「……」等等,公主你这就要把小胖墩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程序?! 是夜,回京吊祭生母的文秀公主留宿慈安宫。 吴桂花到此时才知道,文秀公主出生才一个月就被抱给了太后抚养,十二岁后才回到母亲身边。因为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文秀公主从小深得皇帝母子喜爱。成年后,皇帝还允她自择夫婿,嫁给了镇北侯世子。 今次是文秀公主远嫁西北五年头一次回宫,因此,太后不顾她有孝在身,坚持将她留在身边伺候。 吴桂花想起祖孙见面的那一幕,觉得她应该明白了敬贵妃年老色衰,又只有这个女儿平安成人,还在后宫如此风光的缘故。 应卓信里对公主只有四字描述:知义识人。 由此,吴桂花收起那些讨好人的小花招,把自己办事的中心要点全部扣准「为三殿下好」这个基准点,果然挠准了公主的脉门。反正就这一点而论,她的确没有一点私心,不怕任何人查问。 只要小胖墩思念母妃属真,此事便有一半把握。另一半把握么,唐嬷嬷已经送给她了。 传闻公主御下极严,最恨底下人欺瞒唬弄,唐嬷嬷怕是以为公主还是昔年在后宫中处处以皇后为尊,凡事不敢擅专的小女孩,才敢一再犯了她的忌讳。终令她连丽妃都怨上,以为她放纵属下刁斗,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小胖墩一并带到了慈安宫。 这些事都是吴桂花私下琢磨出来的,现在该她做的都做了,来到慈安宫,小胖墩饮食住宿自有其他人接手,他现在已经度过那段失母的伤心期,饮食渐渐恢复正常,吴桂花只需要专心陪着他玩就是了。 眼下有了光明正大到处玩的机会,吴桂花自然不会放过。她带着小胖墩逛了一下午,除了太后寝殿和几个依附太后的昭德帝年间太妃没敢去,其他地方都跑了个遍。 而慈安宫内,正进行着一场对小胖墩兴哥儿至关重要的谈话。 听着远远的,孩童的欢笑声,文秀公主出了会儿神。直到上首呼噜声停下,方起身笑道:「孙女不在宫里叫祖母操心,祖母无事可做,越发疲懒了。」 这话,连皇帝都不敢说,太后听了却笑:「你还知道你就是个猴儿?那些年带着你,可把我这老骨头累得不清。」 「是啊,祖母时常追在我后头不叫我惹祸,反而因此气血充盈,以至疾厄少生。」 太后点着她,笑:「你啊你,还是那么会说话。」顿了顿,道:「我知你好意,怕我膝下空虚,幽居深宫无所排遣,但小四这孩子不同,哀家不能养他。哀家若是养了他,有的人该多想了。」 文秀公主何尝不知? 想起今日刚进灵堂时看到的那一幕,兴哥儿还不到桌子腿高,却踮着脚要去够那桌上的供盘。 公主初时以为他寄养在丽妃宫中,没被丽妃照顾好,他是饿得想吃桌上放的苹果,后头有唐嬷嬷捅出此事,她起了心思,想找母妃身边人问明情况,却是一个都找不到,一宫的奴婢全殉了!倒是打听到兴哥儿为母妃守灵头一晚,因奶嬷嬷担心前程,在他面前胡说了些话,引得兴哥儿不安,半夜偷偷跑出门,差点跌下金波湖夭折。而那群奴婢天快亮了发现不对,不思尽快禀报补过,反而按下消息还意图栽赃陷害! 公主此次回宫,早知母妃之死有蹊跷,偏偏皇帝对她避而不见,皇后只知搪塞敷衍她,她大感不妙。她向太后求助,除了对这小弟弟有一分怜爱之外,最要紧一条,是通过此事试探父皇对她的态度。 第55章 她约莫猜到,母妃如今的境遇没有父皇默许,是不可能到这一步的。尽管丁女史和唐嬷嬷在她面前百般狡赖,她只须叫亲信趁人不注意,回去在死角处摸一下便知道那些人没说实话,不知母妃犯了什么错,引得父皇连死后体面都不愿意给她? 文秀公主深知,这些事可以慢慢查。现在她唯一所虑,是父皇对她圣眷还剩多少,若是父皇因为母妃迁怒于她,她该怎么应对? 文秀公主的顾虑,吴桂花再过一辈子都不可能猜到。不过她就是知道了,也最多叹一句,要不怎么人家是公主,她是山野小民呢?可公主有公主的好,山野小民也有自己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嗯,没错,她想念重华宫,想念她重华宫的地了。 虽说她把房子托给大顺子和小章在照料,可她从年后到现在只回过一回重华宫,还有两天就是二月份,二月份一到,该春播了。 她好多种子还没着落,误农时了可怎么办呢? 她在慈安宫过了三天,只知道,这三天太后明知小胖墩就在她门外头玩耍,除了第一天见过他一回外,再没召见过他。 吴桂花心底再着急,也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她拿谁都没办法,只能尽量放宽心相信应卓的话。 对了,头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 丽妃把文秀公主从她这强行抱走三皇子的事向皇帝告了一状,引得皇帝来慈安宫一趟把公主训斥了一顿,但不知这里头是谁说了话,三皇子最终还是留在了慈安宫。 皇帝为了安抚丽妃,给她赐了一堆金银珠宝,最关键的,是念在她代管三皇子有功,蕴秀宫处地偏远,许她迁到南馆独居。 圣旨一下,别人的眼珠子吓没吓掉不知道,吴桂花的眼珠子反正掉地上差点捡不起来了。 她在蕴秀宫时,皇帝就来了那一回,底下人早传遍了,皇帝对丽妃很冷淡,差点在宫门口没给她昔日宠妃的面子。大家都猜测,丽妃也就是凭着三皇子在这,能偶得圣眷,但翻身很难。但这才过了多久,丽妃把吃瓜群众的脸都快打烂了。丽妃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啊,我的天! 吴桂花属于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的,但南馆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原先是给未成年皇子住的地方,等于内外廷交接处。的确比不上丽妃原来住的留仙宫,但那不是皇帝准备把留仙宫改建成道宫吗?(没错,在臣属的狂喷之下,皇帝退了一步,不再建道宫,而是将留仙宫改改将就用了)圣旨一下,金口玉言,丽妃自然只能另外找地方住。 一个后宫嫔妃住到原先皇子住的地方,连吴桂花都知道外面的言官肯定又开始忙了起来,但这回皇帝非常坚决,到她后面回重华宫种的黄瓜都搭了架子,丽妃还在南馆好好住着没挪窝。 不管怎么说,这祖宗终于搬到一个吴桂花这辈子没有意外永远去不了的地方,丽妃能不再祸害蕴秀宫,尤其是再祸害不到自己这,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到第四天上午,怀夏,就是她头一回来慈安宫领着她去见太后的那个女官。由于吴桂花后面时常跑慈安宫,巴结过她好几回,也送过她一些合口味的小吃食,她也愿意给她透些不紧要的消息。 「公主对三殿下的事很上心,太后很疼爱公主,必不愿使公主失望。」 怀夏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她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事情至少了有九成的希望,吴桂花顿时放下大半个心,连怀夏把小胖墩抱走,不让她进门都没放在心上。 反正她这张脸谁看谁知道,这些贵人们就连选个花花果果都要选个齐整的,何况她这天天吃花椒,又是疹子又是麻子的,谁看了不打哆嗦?也就是亲儿子不嫌弃了。 一想到「亲」儿子,吴桂花心里就有点不得劲。这回跟着小胖墩来太后宫中住的,只有她一个,都说她很大概率会被留在慈安宫继续伺候他。这样的话,她就必须想办法推了这差事了,要是叫小胖墩知道,也不知道他该有多伤心。 但显然吴桂花这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小胖墩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另一个太后的贴身女官春萱宣布了太后对小胖墩的安排:基本维持原班人马不变,除了吴桂花,她在懿旨出来之后必须即刻离开,重新发配回重华宫种田。 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原来的目的,还不用背负对小胖墩的愧疚感,吴桂花原本该非常高兴的,但自己想走,跟别人撵你走能一样吗?何况小胖墩,她走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么多陌生人,该怎么办? 吴桂花先前在慈安宫经营出来的人脉就起了作用,春蚕说,她一个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小姐妹说,太后本来看她忠心,想留着她的,但文秀公主却拦住了她,说吴桂花脸上那个样,谁知是不是有恶疾,叫她跟着小胖墩是权宜之计,现在小胖墩适应了慈安宫的生活,再叫这么个丑婢跟在身边,有损皇家威严。 第56章 打死吴桂花都想不到,文秀公主后面叫人去检查了灵堂,发现灵堂的确是临时清扫出来的,认为她们这些都是藏奸之人,没一个能用的。 换句话说,她被迁怒了。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往宽处想:至少目前来看,太后对这个孙子还是很上心的,至少派来的人中都是实心做事,没谁敢乱嚼耳根子,她可以对小胖墩以后的生活放心了。 太后还挺厚道,大约是觉得孙女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做得不体面,最后打发怀夏来赏了她两匹布料,一盒宫制小点,两个银锞子。 这点赏赐要是搁在以前,吴桂花要喜翻了天。但这半年经营,她身家颇丰,早看不上这点东西了。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随着小胖墩正式被太后收养而告一段落,没想到,十多天后,此事还有了下文。 她收到了一注重赏。 吴桂花万万想不到,给她重赏的,会是这么一个人。 意外的访客到达重华宫时,吴桂花正领着大顺子和小章两个人在芙渠宫找她的擀面杖。 她是正月底,差不多十二天前回的重华宫,现在已是二月中旬,照理说芙渠宫离她的住处远是远了点,也不至于她拖了十多天都没空去一趟。 还是小胖墩兴哥儿的事。 那天下午她骤然被发配回来,小胖墩因为那三天晚上都是由慈安宫的人陪夜,头一天晚上倒还好,第二天上午没看见餐桌上有以前常喝的酸奶,经常陪着他的姑姑也不在,就闹了起来。 其实刚到慈安宫的那三天,因为慈安宫规矩大,吴桂花连膳房都接近不了,小胖墩自然也喝不了酸奶。但那时候有她陪在小胖墩身边震着他,他不敢哭闹,这事先囫囵了过去。到第三天,因为文秀公主的意思,她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被撵了出去,酸奶的事就更不必提。 被小胖墩哭闹得没办法,慈宁宫膳房管事赵嬷嬷大清早的又把吴桂花弄回慈安宫,求她教那劳什子酸奶的做法。 但要做酸奶,若是有老酸奶引子倒罢了,没有引子,要先用糖和奶密封低温发酵,发酵时间少说也要一天。丽妃宫中她留了一点引子,但慈安宫人去南馆要的时候,丽妃说搬家时不知扔到了哪,他们只能自己做。 酸奶引子做法很复杂,温度变化和器皿不同都有可能导致失败,这回吴桂花连失败了两回,第三回 才做好。她以前做酸奶也是这样,十次里总要失败个三四次,已经习以为常了。 除了做这些点心,为了安抚小胖墩,她又在慈安宫逗留了三天。 但太后已经开口让她走,不可能才过两天又把她弄回来。慈安宫人就同她商量,让她白天来晚上走,顺便教教他们做鸡蛋糕。 吴桂花巴不得这样,但这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这么委屈的事她当然要哭一哭,这一哭引得赵嬷嬷很愧疚,在小厨房搜刮一番,把去年进上的秋油,什么干贝瑶柱等上不了主子席面的次等干货,上好白糖蜂蜜,太后很少吃,却存得不老少的熏鱼火腿,还有两袋子上好的白面等一堆东西都打包送给了她。 吴桂花心里乐开了花,东西一个不落地全部收下,还收获了膳房大小管事们的感激。 慈安宫里一大一小两个祖宗,老祖宗还能讲些道理,小祖宗可讲不通呢!要是因为小祖宗的事惹到了老祖宗的安宁,那他们这些人也不要过安宁日子了。 这三天里,吴桂花跟小胖墩好生讲过道理,又带他玩过几回,答应他,往后过两天就来看他,给他讲孙大圣,给他讲七侠五义(那时候他们家乡演社戏,十回有八回里都是包龙图),有一回她给小胖墩讲过一次,小胖墩比喜欢听西游记还喜欢听这个故事。 她跟小胖墩承诺这些时,慈安宫的人都在旁边听着,没人没眼色地阻止她。 文秀公主不可能在宫里住一辈子,何况小胖墩哄不好,促成太后养育小胖墩的她也讨不了好。待文秀公主走后,太后一向待人宽仁,何况她对吴桂花印象很好,让她伺候孙子,她就一心为孙子着想,让她走,她也二话不说,收拾完包袱一点不拖泥带水,并且从不借小胖墩的势欺压人。只要能对孙子好,她不可能反对。 如此,吴桂花算是半官方地成为了小胖墩的奶妈。不,这么说也不对,小胖墩现在没有奶妈,她应该算是慈安宫编外宫女,随时救火的那种。 她始终觉得,自己继承了吴贵妃的身体,帮她了结因果不敢说,但对小胖墩总有一份责任在。以前天高皇帝远,她看不见不去管说得通,可现在小胖墩就在她经营颇深的慈安宫,总要尽自己的力看顾一番,因此,她纵容了小胖墩对她的依赖,为的就是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身份。 第57章 就这样,三天后回宫,吴进给她又弄了好些不同作物的种子。吴桂花忙着补种施肥,中间还小小做了两单生意,直到早上她一时兴起要吃擀面条,想起去找自己的擀面杖,路过兽苑时,她叫上闲得快生病的大顺子和小章,三人组一起打开了芙渠宫尘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门。 一打开那门,三个人同时一怔。吴桂花还好,她半个多月摸黑去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 倒是小章有点腿肚子转筋:「这里蒿草这么深,会不会有蛇啊?」 叫大顺子拍他一下:「瞎说啥?这再破也是个宫,咋会有蛇?」 「小章说得对。春天到了长虫出洞,这里也不是不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吴桂花拿起在兽苑找到的一极木棍,对两人道:「你们站我后边,我来打打看。」 大顺子赶紧接过来,道:「有我们哥俩在,不用姐姐操心,姐姐站我后边就好。」 吴桂花不跟他争,站在后边,看大顺子提着棍子,左右点点听从她的指点,往她记忆中摔倒的地方走去。 这里比起长久无人料理的长信宫和风荷苑更加破败,看得吴桂花大惑不解,她是知道,这些废弃宫室都是前朝留下来的,但长信宫和风荷苑跟芙渠宫的破旧程度完全不在一个程度上。 她奇怪地问了出来。 「这我知道!」大顺子说起这些八卦,相当有兴致:「听说前朝戾帝有个宠妃曾经住在这,那时候还没有咱太祖爷爷呢。据说有天晚上,宠妃伺候完戾帝,不知道怎么发了疯,往井里下了药,把一宫的人包括戾帝都毒死了。这事——」 「哎呀,你快别瞎说了。戾帝明明是躺病床上病死的,你在哪听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瞎话?我跟你们讲,这个芙渠宫以前是有一个宠妃在这住,后来她因为一件事惹恼戾帝失了宠,想不开跳河死了。你们别看我,就是院后头的那个芙渠池,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扯远了,她死之后,她宫里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人,先是她的大宫女,后边是大太监。这宫里人都以为是宠妃的冤魂来报仇了,吓得好多人连夜搬了出去。但这宫里人就像被诅咒了一样,这些人搬出去还是要么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宠妃找到了戾帝头上,戾帝后边不是生了鬼面疮,还被记在史书上了吗?都说是那宠妃把戾帝的病带走的呢!你说出了这种事,谁还敢在这住下去?」 这小章,刚刚还怕得要死,现在讲鬼故事比谁都积极。 不过三个人一个接一个讲故事,吴桂花也凑趣说了个她家乡流传的经典鬼剃头,讲着讲着,三个人的胆渐渐壮了不少。 忽然,小章来了句:「哎呀,那有个黑影!」 大顺子首先笑他:「想吓唬谁呢?大白天的哪来的黑影?」 忽然手中一空,他的木棍已被吴桂花夺去,她挥着木棍,朝小章手指的方向狠狠砸过去! 一声闷响过后,她挑起木棍上的物事,笑着转头道:「太好了!走,回重华宫,今天姐请你们吃蛇!」 大顺子和小章一脸无语加崩溃:「姐姐,你还有什么是不吃的吗?」 吴桂花表示不屑:「一看你们就是没吃过大苦的,真到了荒年,别说是蛇了,蚂蚁和蜈蚣我都吃。看见没有,这是乌梢蛇,没毒的,又嫩又好吃,我们那有人专门养着做蛇羹的,你们真不吃?」 两人连连摇手,表示敬谢不敏:「姐姐,你留着自己吃吧。」非但死活不吃,小章甚至吓得脚软,硬是走不动了。 吴桂花也不勉强他们,随手摘了些新鲜荠菜,打算回去煎鸡蛋吃。荠菜煎鸡蛋,给个神仙都不换。一年里就数春天二月的荠菜又鲜又水嫩,她是怎么都不会放过的。 摘荠菜的时候,吴桂花找到了她的擀面杖。而大顺子和小章两个没用的,再看到第二条蛇后,都缩到了宫门口死活不进来了。 吴桂花点点今天的收成,再看院子朝里边还有一大堆没有收割的荠菜,决定明天她一个人再来一趟。 所有废弃宫室都是上天隐藏起来的宝贝啊! 拒绝了小章两个帮她背筐的要求,吴桂花回到重华宫时,就看见两个太监坐在她门口。 为首的太监她认识,是去年秋初来金波湖清过淤,还随黄太监来给她送过瓜的白太监。 吴桂花吓一跳:不会是她在西掖廷偷偷做生意的事被发现了吧?为了不惹麻烦,她每回都特意挑的其他局司呢! 再一看白太监的神色,满脸的笑,也不像是她犯了事,还对她拱了个手:「桂花姑娘,老夫恭喜你了啊,你高升了!」 他对吴桂花身后的背篓视而不见,笑着道:「怎么?你准备让我站门口来跟你说话?」 第58章 吴桂花一头雾水,一边开门,一边问:「我升迁了?白公公,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白公公板脸仰怒:「本公公有那么闲,专门来跟你开玩笑吗?」 他示意跟来的小太监掏出她的新腰牌,亲自递到她手上:「不信你看看?你现在是内人了。」 吴桂花摸了摸手上的铁牌子,上边该刻职衔的地方的确刻着「内人」两个字,她的确是升迁了。 而且跨过了三等宫女,升迁成为了皇宫中事务部门的最低等小领导,「内人」! 可这更让她摸不着头脑了:宫里的升迁何等艰难,尤其是从宫女到有点实权的内人,这相当于是后世的副科级待跟副科长的差别。她假如成了内人,手底下还能管着几个人! 皇宫中女官体系分为两种,一种是地位相对较高,纯由宫女组成的六大尚宫,主要负责宫中各处的仪礼衣食,相当于官员体系中的京官,而另一种就是他们这种宫女也有,太监也有,地位相对低,但因为天高皇帝远,管的也就没有那么严格的事务型局司,这有点像朝廷放在外边的外官。 在六大尚宫中做事,因为在各位主子眼皮子底下,升迁还可以保证相对公平,但像她这样没人管没人疼,孤清清一个撒在冷宫的小可怜,谁会没事给她弄个官当? 要知道,在宫里就算当女官,那也是有定额的!她当了官,别人就没份了。 白公公看她疑惑不是假的,笑着跟她道:「放心吧,你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跟我们黄公公打的招呼,我骗谁都不敢骗你啊。」即使在冷宫缩着,都能混个内人当当,这不是人才谁是人才? 吴桂花心说:难道是她那天在谨霞宫给皇后全了面子,皇后投桃报李,让她当了个官? 想不到唐嬷嬷那么讨厌,皇后倒是个大方人! 吴桂花开心又不乏担忧:「那我当了内人,局里是不是还要给我派几个人来帮我?」 内人是内宫中事务性局司女官的最低级官僚,而且,内人中也有上赞内人和内人之分。上赞内人先不说,只说吴桂花今天被封的「内人」。 按白太监给她的科普,她现在手底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定员的手下,她的管辖范围将包括但不限于以重华宫为中心的方圆两公里以内范围。 最关键的,司苑局除了负担一部分皇宫清洁之外,是要向宫里提供瓜果鲜花等果馔和装饰用的园木的。司苑局获取这些果品的渠道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宫外采买,再一种是皇庄栽种。还有一种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就是来自宫中的产出。 为什么说这部分来源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实际操作起来,这些果树果品未必都在司苑局名下,再有,这些果树不可能成片栽种,若是果子熟了,路过的人摘两个,你怎么管? 像她门外的竹林,原本是司苑局的产业,为何最后落到了兽苑手上?主要是兽苑养的有喜欢吃竹子竹笋等素食的野兽。每块竹林的产出有一个大致范围,但兽苑的野兽每月都会有添减,如果每次兽苑采伐竹林都要向司苑局报备,一来一回,事情就不要做了。因此,这块竹林最后就到了兽苑手里。 情况类同与此的,还有各宫在院内廊下以及道旁种植的果树,这些树就算名下属于司苑局,但凡好吃点的,早被各宫视为了囊中之物,你一个小小司苑局,是能跟各宫娘娘争,还是跟那些有势力的女官太监们争? 只有他们挑剩下的,才有司苑局伸手的份。 但这些顾虑,在吴桂花这里都不存在。很简单,她这里是冷宫。就算谁都知道她这里长满果子,谁会冒着撞鬼的风险跑来偷她的两个果子? 白太监是这么跟她解释的,照理她现在管辖范围扩大,这么大的土地范围,必然有适合栽种瓜果的地方,她可以向司苑局申领一批果树,经过上官批准,栽种在她认为合适的地方,待到果树成熟后,可以采摘后卖到司苑局。 如果她有培育出特别好的品种,也不失为一个非常好的晋升之道。 经过金掌司身边那个女史的揭发,白太监应该知道,她早在去年,就偷偷摸摸在鸣翠馆种了两垄「花圃」。这种没在司苑局备案的违章「建筑」按理是不被允许的,但那个女史来找她麻烦后,被她以自己想为皇上尽忠,伺育良种花的理由给击退回去。 毕竟司苑局的规定都是为皇帝服务的,她只违章弄了两条小花圃,那女史发现她的黄豆和芋头之前,她的收成都堆到了仓房里。她只要拿出自己是为皇帝尽忠的理由,多半也不会有人认真计较。真要认真计较,那些西掖廷后院种得到处都是的韭菜和姜,你真以为是大风刮来的种子么?何况我这里还真的都是花苗。 第59章 吴桂花当时能跟那个女史的争执能赢,除了极力表忠心外,就凭的这条光棍办法:你要是举报我,我出了事,我就把西掖廷所有违章开垦土地的都举报一遍,反正我不在西掖廷我不怕,我就看你怕不怕走夜路的时候被人套麻袋喽。 吴桂花两辈子都没当过官,对管人没啥兴趣,可以光明正大地种花种果树,这才是她最高兴的地方。 白太监宣完旨,时间也到了午时,吴桂花便极力邀请他留下来吃饭。白太监知道吴桂花于烹调很有一手,当即欣然落座。 吴桂花想起自己背篓里那条蛇,怕白太监不敢吃,做之前先问了一句,谁料白太监大喜道:「看来我今天是来对了,我还是少年时在家乡吃过一回。可惜那时候不懂烹调,捉到后只是就地取材,随便烤了烤就吃下了肚。即便如此,想起那鲜滑的味道,依然叫我回味无穷。」 厨子做饭最高兴的是什么?是遇到识货的老餮! 吴桂花顿时从竹筐里抽出那条蛇:「今天这条蛇肥得很,我看我一会儿做个两吃,公公」 倒是那小太监听着有些畏惧的样子,被吴桂花指指他脸上的青春痘,笑道:「小公公你是最不该害怕的,说不定你今天吃我这一顿蛇羹,明儿个脸上这些痘都消下去了。」 那小太监大喜:「真的?姑姑不骗我?」 吴桂花知道,宫里只有多干露脸的活,出头才会最快。既然要露脸,长得太磕碜的肯定不行,但像她和这小太监一样,脸上疤,痣,癣,粉刺太多也不行。这小太监满脸的痘,还能随着白太监来出外差,肯定是个特别机灵的孩子。 吴桂花所猜不错,接下来她做菜的时候,这个叫小福的小太监跟着她忙前跑后,给她打了不少下手。 半个时辰不到,四菜一锅加一汤端上了桌。 四个菜是荠菜煎鸡蛋,姜辣蛇,腌菜炒香肠丁和咸鸭蛋,锅是笋干为主的腊肉干锅,汤则是专门给小福做的金银花木耳蛇羹。 白太监不愧是老餮,菜刚上桌,他的筷子就直奔那盘姜辣蛇,一筷子叼进嘴,享受地眯起眼睛:「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味道,蛇肉滑凉,用姜温其性正好。吴内人,你这里的日子真是过得不错啊。」 吴桂花笑:「白公公真这么觉得?那赶明您也请调到我这啊。我跟你讲,我这不光有蛇,狐狸,刺猥,老鼠,野猫,野狗都不少,什么时候想吃了,出门打一条方便得很。」 白公公干笑两声:「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吗?我现在是真信了,内人你一个人在这能过好。连腊肉都有,你不错啊你。」 吴桂花连忙给他夹一筷子:「都是压箱底的东西,要不是白公公您来这,我可舍不得吃。」又拦着跃跃欲试的小福:「姜是发物,你不能吃。你吃这个,吃蛇羹,多吃点。」 她大孙子跟这孩子一样,十三四岁的时候脸上开始长这个,这孩子手欠,长一颗还爱挤,到十五六岁的时候脸上烂得没一块好皮。吴桂花后来托村里人去山里给她掏了一窝蛇,连着炖了个把月,脸上就好了。 这事也不一定,她们村另外一个孩子跟她大孙子一样,也吃了蛇肉,但该咋烂还是咋烂。 不管怎么说,吴桂花这手奉承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到白公公酒足饭饱,挺着肚子离开重华宫时,终于答应她:「放心,我回去一定跟掌印说,让你自己挑人。」又拉她到一边:「其实不挑也可以,你只要……」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吴桂花知道,他是想说,他们这可以给她做个假藉薄,就跟吃空饷一样,假装她这里有三个人,这样每个月她就可以支三人的薪,只要她往上打点到位就行。 可她哪敢哪? 别看吴桂花以前干过投机倒把的事,可那不是走投无路了吗?她现在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何必给自己找个把柄递到别人手上? 何况吴桂花是真认真想过,她负责的范围这么大,是得挑一两个助手来帮她分担一下了,否则凭她一个人,那不得从早扫到晚? 因此,她只笑着求白太监把她送黄太监的蜂蜜和卤牛肉带过去。 白太监是识货的人,听吴桂花说这蜂蜜是什么荔枝蜜,卤牛肉一看也是色如胭脂,不是凡品,就猜测这绝对是宫里哪个主子手指缝里漏出来的。 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赏的呢? 席间白太监百般试不出吴桂花的底细,又想起正月份听人说的一个事:丽妃专门派人打过招呼,把她借到自己宫里用一段时间。大伙都以为她要在丽妃宫里受苦,结果人家不但全须全尾地出来,还得了皇后的赏赐! 第60章 一个小小内人的升迁居然也能劳动皇后宫中大宫女亲自去司苑局说项,这谁听说过? 这个女人了不得啊! 吴桂花不知道,白太监给她脑补了一大堆的神秘背景。但她猜得出来,或许之前白太监对她的请求不当回事,但在她拿出来这些好东西之后,他肯定也要慎重对待。 太后小膳房里的东西,哪怕是次品,也绝对好过大多数宫妃,镇住一个太监还不容易?这些东西她拿出来心也疼呢,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但没办法,如果她直接拿银子贿赂白太监,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她这油水不少吗? 送走白太监,吴桂花去园子给她那几颗宝贝白菜饮了次水,时间就到了晚上。 酉时过后没多久,应卓来了。 大概新年刚过没什么事,她从慈安宫回来后,应卓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她这报道。 这人也好伺候,她切了几颗腌白菜,和着腊肉给他炒一碗花饭,他端起来就吃。而吴桂花自己把中午剩的那点菜热了热,就着白饭吃了。 他跟柱子哥在吃饭上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不吃剩饭,但好在,他不干涉吴桂花。 两人吃完晚饭,吴桂花把今天她升职的消息告诉他,问他:「你说我挑个什么人来帮我干活?」 应卓却给了她一个自己完全没想到的答案:「你不是有人帮你干活了吗?那两个小太监,你随便调一个过来,他们肯定愿意。」 吴桂花觉得可行,但有一个现实问题:「但大顺子他们是兽苑的,就算我能想办法让他们调给我当手下,可他们来了住哪呢?这一片可都是你弄出来的鬼屋。」 吴桂花开启了一个尴尬的话题。 结果是,应卓最后生着闷气走了,她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大顺子和小章跟她一道住在重华宫是不可能的,她跟她柱子哥处得好好的,干嘛多加个人进来给自己找不自在? 吴桂花把自己认识的人扒拉一遍,第二天提着一条腊羊腿去兽苑找到张太监。 一番讨价还价下来,张太监答应让大顺子跟着她,但要是她想叫大顺子还住在兽苑的话,每个月得给五十文的房租钱。 张太监不缺这个钱,但兽苑人手多,床铺也紧张,到现在都有不少粗使太监都住大通铺。大顺子以前是兽苑的人,住在这还好说。但若是他再调走的话,平白占人家一个铺位,那说出去肯定不好听,也落人话柄。 去一趟兽苑,事情解决了一半,司苑局那边,就看白太监那边肯不肯给她使力气。吴桂花寻思着,她哪天得去司苑局亲自跑一趟。 可惜西掖廷这边的最高领导金掌司不待见她,她为着那回扫了金掌司女史面子,又以为自己一个冷宫小宫女求不到她头上,也没用心巴结。 事到临头才知道拜佛,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卡她。 吴桂花想,说不好,这事还得求张太监帮我一把。 别看张太监在兽苑窝了一辈子,可他六岁进宫,今年虚岁七十二,实岁七十一岁,在宫里已经待了六十多年,说是见证过五代君王在这座大皇宫中威加四海。他是吴桂花所认识的,在宫里待得年限最久的老太监。平时别看老头不显山不露水,可吴桂花求他个什么事,他只要答应,就没有办不到的。 所以,今天他给自己退回来的腊肉,自己不光得好好做,还得再挖空心思做几顿好菜,让张太监吃好吃舒服了,才好开这个口。 照说吴桂花给张太监做这么多回饭,她有几下功夫,张太监早该明白了。后头他把洪太监扳倒,兽苑厨房不敢跟他做对,当天就改了菜单,给张太监做的饭全换成了容易消化,又清淡的食物。 张太监开始傲娇了一段日子,不肯理会他们。把那群帮厨的给吓得,当天把小章拨进了厨房,找小章来同她和陈项说情,吴桂花正好做席也忙了起来,没空每天专门给张太监做菜,张太监才就势放过他们。 所以吴桂花后头只有得了稀罕的食材,或者做了不容易做的大菜,才会叫大顺子他们给张太监带一份回去,不再每天另外给张太监备一份。 做什么呢? 吴桂花掂掂这一条上好的腊羊腿,想起了好久以前吃的肉夹馍。 她,当然是不会做的。而且最好吃的肉夹馍还是猪肉,牛羊肉不够肥,夹着白馍吃着有点柴,很多人不喜欢。 但不就是白馍夹个肉沫么?不会她可以学啊。正好她这从太后小膳房那拿的两大袋白面,就算还给吴进他们留饭,也够吃两三个月了。 第61章 从兽苑出来后,吴桂花顺路去了趟芙渠宫,把昨天就瞅好的荠菜给采了。 这两天她约略把前院走了走,发现这里除去长了些野荠菜,还有一大片芫荽,也就是香菜。香菜除了配羊肉那味还好点,配别的她都不爱吃。 想想那条肥得流油的腊羊腿,她顺道薅了一大把芫荽,也就是香菜,路上遇到几颗小小野葱,她本着燕过拔毛的原则,也毫不客气地全给收了。 摘完这些小菜,加那条羊腿,也不过装了半篓子。她有心再往里头走,但里头蒿草更深,她没带棍子,要是遇到乌梢蛇倒可以加餐,可万一遇到有毒的蛇被咬一口,就不美丽了。而且草叶割得手疼,只能哪天戴她的羊毛手套,再带个镰刀来把草割了再说。 没错,她打算清理芙渠宫了。 吴桂花再爱劳动,也不会没事找事。这不是昨天白太监说过吗?以后这附近方圆两公里宫道都归她管了吗?芙渠宫也在这两公里范围内。 当然,白太监说是宫内两公里的宫道,吴桂花就说他:「那这这么多宫道叫我一个人扫了,我当个内人,一月才一两银子的月钱,还过得这么苦,我这是为啥呀?」 白太监点拨她一句:「你傻啊?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可以跟局里申领果苗,你这这么多地方,随便哪里还不能种下几个果树?到时候收的果子不都是你的了吗?」 吴桂花算算,还是觉得自己亏:「一株果树种下去少说要长三五年,就是说,我少说得三四年才有收成,再说我总不能全种枣树吧,枣树种多了也不值钱了啊。」老话里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卖钱」,念起农民经,司苑局的人都未必有她精通。 白太监摇摇头:「谁说让你都种果树了?咱们司苑局又不是只能种果树,你不是每个月都要去趟司苑局领月钱吗?你去的时候到果子司看一看,再去种苗司看看,我不会坑你的。」 看白太监说得这么笃定,吴桂花心想,反正过两天就到了月中领月钱的时候,去看一看再回来把这宫的破瓦当烂砖头收拾了再说。 吴桂花怀疑,这座宫室至少荒废了百多年,额坊上长着蘑菇,连地砖都叫杂草拱破了,就算她不来修整,这宫迟早也要塌。 她起先问过,皇宫里为什么没事弄这么多荒弃的宫室?不光养蝙蝠老鼠,还不好看占地方,宫里还缺几个修房子的钱? 关于这些宫室的情况,皇宫里私下流言很多,有说是闹鬼不能盖,有说开国时请了大师测算过,掀了再盖会有祸。结果张太监说,因为太祖才得天下那会儿穷,没叫盖,还留了句话说,只有败家子才成天想着盖房子,前朝盖这么大宫殿,不还是叫他说掀就掀了?说明房子盖越多,家败得越快。太祖儿子那时候有了点钱,想着老爹的话,怕死了叫老爹在地下骂败家子,也不敢盖。后头一代代传下来,就成了定例。 吴桂花:「……」好吧,您活得长,我就信您说的。莫非皇帝要在宫里盖道宫,也是这个理由被大臣喷得改了主意? 这些冷宫的房子有不少烂了檩子,顶上的彩绘和漆迹都斑驳得不成样子,像长信宫,那门前的大榆树不知道怎么长的,伸到廊下,屋顶被顶破,瓦都叫它掀翻了一半。这些房子都是修不了,只能掀翻重新盖。 回回吴桂花路过那,想起应卓跟她说的,长信宫有他的人,她就想,这么破的房子,人可该怎么住。 不过应卓叫她没事别上那去,她还想,现在长信宫也给我了,我是听他的,还是听局里的? 吴桂花一边胡思乱想,回去厨房挽起了袖子开始做馍。她照着她做磨盘磨法子先和了个面团。磨盘馍要求面硬得要像磨盘一样,但白馍不一样,白馍要吃起来脆且松软。吴桂花调出三种软硬不同的面一一试过,选择了第二种温水发的面。 今天中午应卓没来,她一个人就着荠菜煎鸡蛋,再切盘来自太后小膳房的卤牛肉,美滋滋地用完了午饭。 下午没啥事,她想想明儿个还要去看小胖墩,烧热烤炉,给他做了几块桃酥,准备明天给他送过去。 也不知道虎妹爱吃的桃酥,小胖墩喜不喜欢。 桃酥烤完,下午才过了一半的时间。吴桂花把羊腿肉带皮切下一小块,放在蒸锅里先蒸小半个时辰,蒸出来的羊油搁一边,再拿出过年调制的老卤汤,搁羊腿进去小火慢慢卤,卤足两个时辰,满院飘香的时候,应卓来了。 他就像吴桂花昨天没得罪他似的,一来先去了厨房掀锅盖:「又做了什么?」 他不提更好,吴桂花戳戳羊肉,皮酥筋烂,几乎用筷子夹不住。吴桂花把他推出门外,神神秘秘道:「给你做个新鲜的,你保管没吃过。」 第62章 把羊肉扔到案板上等它凉的时候,吴桂花把白馍炕好。再摸摸昨天给小福摘剩下的柳芽尝个味,经过一天一晚上的浸泡,柳芽的苦味已经不剩什么了。 因为新鲜柳芽煮水也有消炎去痘的作用,昨天两个太监走的时候,她去金波湖给小福撸了一大堆,正巧她也老长时间没再吃过柳芽,顺便多摘一些,泡上个一整天,今天晚上就能吃上了。 那正好,玉米面合面粉加水调成糊,用籴水去味的柳芽加点盐和秋油调成菜糊摊煎饼,也是一道好吃的节令小食。 吴桂花大方地又切了一碟子卤牛肉,心想,天快热了,这锅卤汤不好再搁下去,后天领月钱时去大膳房买点豆干莲藕卤一卤,经放又好吃。 最后,羊肉切成丁,扮了点她新鲜摘的蒜苗夹在片好的白馍里,吴桂花忍着饥虫,先给应卓一大块,看他咬下去,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但在那一瞬间,吴桂花从他脸上看到了「你是不是想害我?」的委屈质问,她不信地自己咬了一口,顿时被熏羊肉特有的风味给迷住了:「又软又烂,好吃的呀,你为什么不吃?」 只见那家伙提起筷子,将拌在里边的蒜苗一颗颗挑了出来。 吴桂花:「……」忘了,这家伙不吃生蒜苗。 不过,这家伙真的很少有这样示弱的表情呢,她看得哈哈直乐。 应卓无奈摇摇头,夹一筷子卤牛肉堵住了她的嘴。 好在有柳芽煎饼和吴桂花为了补偿他,特意又切出来的一盘咸鸭蛋,这顿饭还算是满意结束地结束在了月亮挂在树梢上,慢慢往上攀爬的那一刻。 平心而论,吴桂花的肉夹馍肯定是没有正宗肉夹馍好吃的,而且这羊肉就是普通羊肉,还经过熏制,里面的油脂在熏制的时候已经被逼出了一部分,即使她的卤汤调制得再可口,煮得再酥烂,但肉中缺少足够的油份,吃起来的口感还是比肥瘦相宜的猪肉差一层的。 至于羊肉本身带的膻味很好解决,香菜和蒜苗都能可以祛膻。唯独羊肉本身的脂肪,如果不够丰富,浸入不到白馍的纹理中,一口咬下去,失去那种被油脂浸没的软嫩感,总觉得失去了灵魂。 要是这个泡馍是给她自己吃的,她保准什么意见都没有。可吴桂花知道张太监的口味,羊肉的膻味要是不完全压住,做得再软烂也不会得他的意。偏偏这种卤水煮出来的羊肉再加孜然,味道就完全不对了。 吴桂花一早起来,把从太后宫中得的,昨天泡了一晚上的风干麂子肉剁了点,加小葱和香菜分别拌两个肉馅,做了一帘麂子肉饺子上锅蒸,又磨了一小锅豆浆,给张太监提了过去。 她去的时候,看见陈项正从张太监房里出来。 她也是从陈项全面接手兽苑的事后才晓得,兽苑在宫里的这块地方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兽苑真正养动物的地方还在京郊一个足有几百顷地的山谷里。像兽苑逃汰出来的老兽和不容易存活的幼兽,以及主子们有可能不喜欢但又不能不备着的野兽都在那一块儿圈着,陈项现在三两天就要往那跑一趟。 虽说陈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忙养兽场的事,但只要他在宫里,伺候张太监的事就不会假手旁人。就凭这一点,吴桂花对跟他合作才保有基本的信心。 她站门边看陈项帮张太监把饭桌布置好,又倒一碟子调了秋油的芝麻酱,滴两滴香醋,观察了一会儿,冲他招招手。 「什么事?」陈项走出来问。 「你这两天什么时候出宫,帮我带样东西呗。」 「什么东西?」 「三四斤活虾,给你师父做个好吃的。」吴桂花道。 陈项似笑非笑:「我说你今天这么积极,又有事要求我师父了?」 「什么话……嘿嘿,你说你带不带吧。」 「不带。」在她追问之前,陈项道:「你知道三四斤活虾有多少吗?让我带进宫,万一被查出来,你也不怕连累我?」 「啧,怎么就连累你了?你们兽苑养那么些活鱼不吃虾吗?顺路带带呗。」 「我们的鱼吃的都是青皮小虾壳,最多只有指甲盖大。你要不嫌弃,要多少有多少,我明儿个就能给你带进来。可你要吗?」 「青皮小虾壳?那也行啊!」吴桂花勉强道:「实在不行,我熬点虾油出来看你家老爷子吃不吃这些。」 陈项没立刻答应:「看来,你这回要办的事不小。什么事?」 吴桂花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陈项皱眉道:「我师父年纪这么大,去一趟西掖廷多受累,不行,这主意你不用想,我不答应。」 第63章 吴桂花对这个大孝子没法子,只道:「答不答应你师父说了才算,你着什么急?」最后叹道:「要是有猪肉,我也就不用这么费事了。都怪田大壮,害得宫里现在一两猪肉都找不到了!」 陈项神色有一点不自在,吴桂花: 「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没什么,可能昨晚没睡好吧。」陈项垂下眼皮捋了捋衣襟。 吴桂花盯着他突然打结的手指,猛地道:「你在外边偷偷养了猪!」 陈项立刻道:「你想什么呢,没有。」 合作这么长时间,吴桂花哪能不知道这家伙的德性?他这副神态更令她肯定。 她呵呵连声:「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胡老板说他攒够了开酒楼的钱,打算招牌菜做我教他的蟹黄豆腐和蟹黄蚕豆,昨天托江什长问我买咸蛋方子呢。」 陈项:「……」 「呵呵。」 陈项:「好吧,我是养了点,可也才养没多久,没到出栏的时候,我就没跟你说。」 吴桂花抱起手臂:「你先给我送半扇进来。」 「……不是说了吗?没到出栏的时候,出栏了我再给你送。」 「你养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两三个月。」 吴桂花:「……」我信你个鬼! 陈项败下阵来:「好好好,姑奶奶,给你送给你送,我明天就给你送,一整头够不够?」 吴桂花翘起嘴巴,还说:「一整头就不用了。我只要半扇,记得把五花肉都给我。」 「你可真一点亏都不吃。」陈项一脸晦气看她。 这人偷偷摸摸用她提供的技术发财还好意思了! 吴桂花问他:「你说实话,你家猪场长最好的猪现在多少斤重?」 陈项不太想回答:「你问了干嘛?你一个人吃得了一头猪吗?」 吴桂花:「嗐,你这倒霉孩子。我能告诉你怎么骟猪,你觉得我会不会养猪?快着点,趁我没被你伤透心改主意。」 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立刻巴着她笑:「姐,亲姐!我那猪真没骗你,养的最大的也只有九十多斤,实在是拿不出手。」 「养多久了?」 「这……」 「你再磨磨唧唧地,我走了啊。」 「别,别。不长,也就养了四五个月吧。」 四个多月!那不是洪太监刚出事没多久,他拿到禁宫腰牌就办了这个养猪场吗?好家伙,瞒得够严实啊。 吴桂花狠狠一咬牙:「你答应我,以后我的猪肉你都给我包了,我再跟你说,我怎么养的猪。」 「……好吧。」陈项难得吃回亏,黑了半天脸。 吴桂花快乐地哼着歌,去兽苑叫大顺子和小章,准备和他两个再去对面看看。 小章情绪不高,他昨晚就知道大顺子被吴桂花要去司苑局,虽然大顺子还住这,每个月还要交五十文的床铺费,他也觉得跟被抛弃了似的。 吴桂花安慰他老半天,说他:「我不是看你在厨房里待着,比大顺子待的洒扫处好吗?定额里只给我一个男娃,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我还没说一定成呢,你着啥急啊。」 连哄带劝说半天,吴桂花最后给他放了一天假,才叫他开心起来。 看这家伙一副笑豁了牙的样子,吴桂花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装可怜来逃工的。 胆小鬼,哼! 这回去芙渠宫,还是大顺子打头,两人一人拿根长棍,拨拉着蒿草小心往前走。 时不时地,吴桂花看到有点用的野菜,比如刚冒尖的灰灰菜,荠菜,蕨菜都先采下来,蒲公英就不要了,今年桂花姐有钱,这苦不拉叽的野菜还是留给需要的小虫小动物吧。 又来一条蛇,蛇是必须要的! 吴桂花眉开眼笑,拉住大顺子:「不是跟你说了吗?别往屋里走啊!房子塌成这样,你进去是不想要命了吗?」 大顺子摸摸后脑勺:「姐,我们这都到这了,真不进去啊?万一里边有啥宝贝,咱——」 「咱什么咱?」吴桂花一巴掌糊他脑门上:「房子都烂成这样了,你还想里边有宝贝。也不想想,有什么宝贝能搁几百年不烂,还能叫你捡到宝?成天不干事净做美梦呢你!姐姐我忠告你一句,这种破房子里最喜欢藏什么蜘蛛蜈蚣蛇这种毒物,咬你一口,你直接投胎去吧你。跟我到后边看看。」 大顺子被她拽着还不死心:「那前朝皇帝宠妃住的地方,姐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第64章 吴桂花想想,芙渠宫里的宝贝不少,就说:「好奇也要准备齐全,哪能想进去就进去的?哪天我做点熏蛇熏蜈蚣的药再说。」 说着,两个拐过前院,到了后院。 后院已经完全看不出整个宫殿以前的样子。 只看见左右两边种着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桃树。 但这两颗树的情况也不太好,身上都缠满了绿色的藤子。 这藤子的顶端长着数颗稀落的白花,是吴桂花家乡很常见的毛毛茶。村里要是有小孩嘴巴长疔疮,肚子疼,可以采这藤子的叶子泡水喝。 除了这两棵几乎死了一半的树,还有就是一大圈完全挡住两人视线的芦苇。 没等吴桂花发问,大顺子先奇怪地问了出来:「这怎么有芦苇呢?」 吴桂花也奇怪,因为芦苇爱疯长,宫里有水的地方,这种草苇子是除得最快的。没见这有水啊…… 他薅开芦苇丛,两步跨了过去,几乎一人高的芦苇瞬即合拢。 吴桂花正要跟过去,就听见大顺子「啊」地大叫一声:「桂花姐,你小心点,这都是水,滑着呢!哎哟哎哟。」 吴桂花听他叫得惨,急忙挥起棍子,从芦苇丛里打出一条路,没走两步,顿时明白大顺子为什么说这滑了。 他们刚刚在外边,只看见老长的芦苇丛,到她走的时候,才感觉到脚下并不平整,而是一条极陡的坡地。 吴桂花赶紧用棍子定住身子,看大顺子跟个泥猴似的,从地上滚起来,环视一圈他刚躺的这个大坑。这坑里边缘是湿泥,中间一汪臭水,覆盖着恶绿色的苔藓。他还有心思惊叹:「小章还真没说错,这里头真的有一个芙渠池啊?」 回头看见吴桂花蹲在他刚刚摔倒的地方,他也忙跟着探头过去:「这地是豆腐做的吧?一踩一个坑。桂花姐,你猜这地下是什么?」 「我不用猜。」吴桂花黑着脸,把刚刚她探进坑里的棍子提出来,指着上面的淤泥,无语道:「大顺子,你能耐啊,一脚就把人家司苑局通淤的管道踩破了!」 「啊?!」 别看大顺子凭他那副凶相经常出门帮吴桂花要帐,跟人提刀拿枪都不怕,其实他小时候看他爹被衙门打板子被狠狠吓过,最怕人家跟他告状见官了。 吴桂花这话,简直是「我抓到你把柄,你别想跑,我这就去揭发你」的前奏。 大顺子差点没尿出来:「姐,姐。」 吴桂花拿棍子敲敲那坑的边缘,没两下哗啦啦几声,这小坑边缘的土块石头纷纷往下掉。原本被大顺子踩出来的小坑马上扩大了一圈。 大顺子差点给她跪下:「姐姐,别敲了,求您别敲了好不好?」 「紧张什么,我不是在找这坑是怎么出现的吗?」吴桂花拍拍手站起来。 「什么原因?不是,姐你意思是这坑不是我踩出来的?那可太好了。」大顺子顿时喜笑颜开。 叫吴桂花白他一眼:「是不是你踩出来的,你心里没数吗?看你这大脚印子,随便来个人你都抵赖不了。」 吴桂花拄着棍子,走到后殿两根抱柱下面,道:「我是说,你看见这上边缠的藤子没有?这是薜荔藤子,这玩意根最长了,还有这些芦苇,也最会钻地长。不知道多少年没人管,难怪连那么厚的石管都钻坏了。」 「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跟司苑局说说,这不是我踩的,是被这些藤子钻坏了?」 看吴桂花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不由沮丧道:「不行吗?」 吴桂花道:「你在宫里待这么些年不知道?司苑局每年只在秋天通一回淤,现在刚过年,你跟他们说通淤管子坏了,你猜他们是赏你二文钱谢你通风报信,还是揪着你问你的责,叫你赔他们管子?」 大顺子脸一白:宫里这些管事机构都这副媚上欺下的德性他能不清楚?管子破了要追究当事人责任,为什么通淤时没发现?检查是怎么在检查?石头管子是找谁铺的……最后一步可省,因为白太监说了,这是前朝时铺的管子。 皇宫事务局的这套问责制本意是为了责任到位分明,但吴桂花听梅雪说过,如今内宫各局上下贪污成风,执法不严,很多东西发展到现在,出了事就是各局司最下层执行人员背锅,因此只要出什么事,下面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先捂着找人背锅。 说了这么多,吴桂花就是知道,这事要是报上去,不是平白让司苑局那群人找个背锅侠?她刚刚决定把大顺子弄进司苑局,护不住人她折腾这些干什么? 吴桂花再用棍子在边缘拨了几下,大约明白了这地方会破损的原因。 第65章 这个池子应该是以前人工造出来,并没有引水装置,后边用了根稍细的管子跟金波湖通淤的管子连起来,上面应该做成了个荷叶大的地漏,方便池子上下水。大顺子踩破的就是这个地漏,顺便把底下那根稍细的管子给踩破了,底下管子的主体应该埋得更深,有没有问题,得检查这些藤萝的根系才会知道。 吴桂花拍拍手站起来,就手捋了两片苇叶,带着大顺子到前殿找到两个破瓦片,叫他拿好,说道:「你去问刘掌案多要点生石灰来,再到重华宫来找我。」 大顺子不敢耽搁,答应一声,脚下生风地跑了出去。 吴桂花回头看一眼这座完全被各种刺藤荒弃宫室,摘了几颗挂在雕栏上的不知名浆果放进嘴里,再拣几朵早开的野花采了,回身走了出去。 吴桂花回去的时候,大顺子已经在她重华宫外边转圈了。 看见她回来,差点哭出来:「我的姐姐,我的亲奶奶,你怎么才回来啊!」 「又不急在这一会儿两会儿,那地方起码百把年没人进去,你怕什么?」吴桂花去厨房拿了块她做豆腐用的石膏,交代他说:「石膏都砸碎了,越碎越好,再用那磨子磨细,要越细越好。」 趁大顺子砸石膏的时候,吴桂花去井台边把刚刚采的苇叶洗干净,坐在大顺子旁边,捋掉多余的叶子,将苇叶竿一缠一绕折起来,开始编制。 「你编啥呢姐?」大顺子磨石膏磨的没劲,开始东张西望。 「编个蚱蜢,下午给三殿下送去。」小胖墩那是有不少玩具,可吴桂花敢肯定,他没玩过自己这天然野趣的苇编蚱蜢。 她跟这两个小太监走这么近,他们都知道自己跟慈安宫的关系。 大顺子盯着她的手看了会儿,羡慕地道:「姐你手可真巧,啥都会做。对了,你让我磨石膏干嘛呢?」 「我不光叫你磨石膏,等会儿你还把瓦片都要给我一起磨了。」吴桂花抬头一看他,顿时一乐:「都磨好了?你小子也就是这把力气拿得出手了。」 她接过石膏,去厨房引燃柴火,等柴锅烧得微微发红,她才把石膏倒进锅里开始翻炒,等炒得石膏色泽变黄便盛起来,也不熄火,立刻开始做饭。 吃饭的时候,大顺子又问她:「姐,你做的什么?又是炒又是磨的?」 吴桂花道:「盖房子糊的那层泥巴知道吗?就是那个。」 「那个啊?那不是山上担两担土,随便加点水都能和吗?对了,咱可以这么做啊,只要把那个眼堵上就够了。姐,你看——」 「看什么看。」吴桂花道:「你那黄泥巴糊得住东西吗?别弄真把人家管子堵住了。跟你说,我这东西跟普通的黄泥巴不一样,那可是我们村里盖公,我是说村长家盖房子,特地问外边学来的手艺。」 大顺子羡慕地道:「姐,你们那村长可真好。他家盖房子,师父还带教手艺,完了你们村长还愿意把手艺传给你。」 吴桂花心虚地赶紧低头扒口饭:她能说这黄泥巴是那时候搞建设,他们公社发动社员盖食堂给知青盖宿舍,他们村里大队书记为了面子上好看,自己村里好多人住的茅草房,还特地去县里请技术员教的烧砖技术和糊砖的灰泥吗? 她那时候为了挣工分,硬要跟男人们干一样的活。别说现在只是叫她复制个灰泥,就是叫她建个砖窑烧砖,那也是不怵的。 她孙女说,有个叫高尔鸡的作家不是说了吗?苦难是最好的大学。 吴桂花觉着,她至少应该在这所大学里评个优秀毕业生! 吃完饭,吴桂花回房换身衣裳,把这两天她攒的好吃的,再带二十个咸鸭蛋,二十个皮蛋装进背篓里,跟大顺子打声招呼,背着篓子就去了慈安宫。 为着她来回方便,春萱给吴桂花弄了块牌子,吴桂花却根本用不上。 她一站在门房那亮相,那个她头一回来,死活进不去的小门就给她开了。现在慈安宫谁不知道,后殿的那位小祖宗天天念叨的桂花姑姑? 小胖墩现在就住在慈安宫主殿后边的一个小院子,吴桂花走到主殿,正要从主殿旁边的穿堂那走过去,主殿的门打开,文秀公主带着一大群人走了出来。 吴桂花连忙按规矩,跪下来避到道旁。眼角的余光却发现,一角香芋紫的裙角停在了她面前。 吴桂花有点紧张:文秀公主,她找她干什么? 一对金簪子塞到她手里:「桂花姑娘,我们公主念在你照料三殿下有功的份上赏你的。」 吴桂花握着手里那对镶红宝石的兽头金簪,望着文秀公主远去的背影:「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第66章 「你不知道,前两天皇后来给我们太后请安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听说你的事,说是你照顾了三殿下这么久,还这么忠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也该赏赏你,免得叫下边人看着寒了心。估计公主记在心里,今天正好看到你,就赏了你这对簪子吧。」春蚕艳羡地捧着簪子来回翻看。 「那这么说,我这个内人也是皇后因为这事赏我的?」 春蚕道:「那你以为还能为了什么?这话也就是我跟你说。」她压低声音:「听说这回公主一回来就跟皇后吵了一架,传得满宫风雨的,那皇后脸上能挂得住吗?你那天只收拾了两件衣裳就被那群势利眼撵出了宫,皇后肯定知道。她们两个拿你斗法,叫你捡了个大便宜。唉,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不高兴啊?」 「你都说我这是皇后拿我跟公主斗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万一哪天她们谁看我不顺眼,我不就倒霉了?」 春蚕一想,果然好事都不是白来的,顿时收起了满心的羡慕,安慰道:「你怕什么,明天公主就走了。公主一走,皇后跟你一个小宫女过不去干什么?再不济,你去跟太后求个情,让她把你调到慈安宫来,看在太后的份上,皇后肯定不会再为难你。」 听说公主会走,吴桂花就知道自己安全了。她一个小蝼蚁,皇后既然赏了她,怎么会自打脸再找她麻烦?除非有人在皇后面前编她的不是。 她应付春蚕几句,去慈安宫看了小胖墩,结果这小家伙中午吃饭后玩得忘形,现在正在自己的寝殿里睡大觉,她留下蚂蚱和桃酥,把给赵嬷嬷他们带的点心送到小膳房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重华宫,大顺子已经走了。 吴桂花等到晚上,跟下完值的应卓吃完晚饭,问他对这件事的意见,他果然也说,皇后一向待下宽厚,叫她不必再担心。她又说唐嬷嬷,怕她回去了在皇后面前说她坏话。 应卓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放心,她再不会了。」 见吴桂花放心地拍拍胸口,应卓低头饮下杯中的茶,什么也没说。 应卓办事,吴桂花一向放心,虽然他没说是怎么解决唐嬷嬷这个问题,但这不影响她一夜好眠,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找大顺子来把灰泥浆调好,去芙渠宫堵上了那个坑。 堵之前,她先用破瓦片垫了一层,再拿片刀把灰泥浆抹匀,扭几棵藤子一遮,这样,从外边就基本看不出什么了。 「不会再有事了吧?」大顺子问。 「不会了吧,我都用棍子探过,这块就只有这一处裂口,你记得千万别动它啊,等十来天完全干透再用层土盖上就没事了。」 在大顺子的奉承声中,吴桂花站起看了看天色:今天十五发饷,时间不早,也该去领月钱了。还有大顺子的事先试着办办,上次白太监说的果子司和种苗司,不能忘了去看看。 今天事不少呢,得加紧赶路啊! 吴桂花赶到西掖廷的时候,还没到午时,司苑局领饷的核计室外跟以前每一个月的十五号一样,挤满了各司来人。 吴桂花排在最后边,听前边人跟出来的人打招呼:「你领了多少?」 那人领了钱也愁眉苦脸的:「一千六百文,越发给得少了,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说。」 吴桂花看了下这人的腰牌,上赞内人,手下满额配给五个人。司苑局人手多,发饷日一般由手下的小领导代领俸禄。如果加这人在内,工钱只领到一千六百文,说明至少叫人贪墨了两百文。 真狠啊! 吴桂花是知道宫里上下这股恶风的,但或者她的「背景」让那几个敢伸手的人摸不清,她的月钱素来是足额发放,由此也没关注这些事。 那人走后,排在她前头的那个女人也开始唉声叹气。 吴桂花看她的铁制镶花叶的牌子上写着「种苗司上赞内人陈二妹」,拍拍她的肩头,低声问道:「这位姑姑,咱们局每个月的月钱都扣这么些吗?」这女人看面相有四十多岁,一脸的苦相,吴桂花叫她一声姑姑倒也合适。 那女人看她有些警惕:「怎么?你不是我们局的人吗?」 吴桂花给她看了自己的腰牌,说道:「我离得远,以前不知道这些规矩,想请教姑姑您,这钱是不是要主动拿出来给司里交上?」 那女人看她面相年轻,腰里佩的是内人的铁牌,不禁道:「你以前都没交过?按规矩,司里每个人都要交这份钱的。莫非,你拜了哪个有能耐的干娘?」 吴桂花懵然道:「没有啊。我也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盘算的,我真一回都没交过。今儿个要不是听姑姑们说这一嘴,我还不知道。」 第67章 那女人暗道,原来是个傻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运道,竟一回拔毛银都没交过。因此着意探问吴桂花的来路,不等队排完,就知道这丫头在东头蕴秀宫干活,有个在东掖廷当女官的姑姑…… 吴桂花看陈二妹陡然热情的神态,心道:在这宫里,还是莫太藏拙的好,适当给自己亮出一二个靠山,行事果然会方便许多。 于是,她再说她跟白管带饭友的交情,陈二妹就更热情了。反正她一副坦荡作派,就算她跟白管带关系好,只要看到她这张脸,她才不信有人还会再联想下去。 到两人领完饷钱,陈二妹已经一口一个「桂花妹子」地叫了起来,要拉吴桂花去种苗司坐坐。 吴桂花求之不得,面上还是那副傻大姐的神态,叫陈二妹拖到了种苗司。一路上只当不知道陈二妹的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往她身上打转。 刚刚她看到吴桂花在帐房,平日里金掌司身边那个眼睛从不正眼看人的女史谁不巴结着?可这傻丫头就敢莽里莽气地顶撞她,那死丫头被这莽丫头气得脸都紫了,不也没敢扣她一文钱吗? 不是有大本事的大靠山的人,敢这么做? 其实陈二妹误会了,吴桂花脾气坏是坏,但她是真的不是故意跟那女史顶起来。她主要心里装着大顺子的事,没看见往日发饷日都在西掖廷的金掌司出现,她便试探了两句,叫那一直记着仇的女史阴阳怪气好一顿讥讽。 吴桂花看她这德性,就知道自己肯定在金掌司面前凉透了。索性不再忍耐,指着这死丫头的鼻子一顿好骂之后出了门。 金掌司是司苑局在西掖廷最大的负责人,主要就是,她手里捏着帐房。而这女史应该在金掌司这里相当于她们那的领导对秘书,金掌司能把钱袋子交给这丫头发放,那绝对不是一般的信任。 她前世在企业当大经理的小闺女就说过,得罪老板的秘书,比得罪老板还严重。 吴桂花觉着,这道理套到她村里,也不是说不通。要不以前他们村会计他妈过个生日,全村人都拎着鸡鸭去吃席呢?村长都没他们家这排场,当然这跟人家村长不讲这个排场也有关系。 吴桂花来之前就合计过,金掌司这条路走不通,她不行还能去找白管带。 上回她请白管带吃一顿饭不是白请的,白管带半遮半掩地告诉她,自己是黄掌印放在西掖廷的人,黄掌印一向都很关照她。不过白管带只是司苑局中一个不入流的管带,金掌司比他职位高这么多,假如刻意要为难她吴桂花,白管带只怕也不好相帮。别看管带的职位高过带班,大小是个中等管事,但做不到掌司,在内宫这官僚体系中也是不入品,拿俸的时候只能说拿月钱,而不是真正的俸禄。 金掌司之所以在西掖廷的司苑局能横着走,除了她牢把帐房之外,就是因为她这个女官是朝廷亲封,有品级,有礼服冠带,还能享受朝廷供养。她是真正吃朝廷饭,拿朝廷俸禄,跟外廷同级官员在待遇上一样的内廷官员。 据说像金掌司这样的女官,以后就算出宫了,朝廷还会支付一笔养老银子。这比那些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临到老两手空空地作为冗员被踢出宫的多少太监宫女强多了。 吴桂花上回找张太监,听他话里没说死,就知道这事老头能办。倒是她,不能把她和大顺子的关系先说出来,免得横生变故。 她打定这主意,一路听着陈二妹露骨的奉承,到了种苗司。 种苗司离帐房有些远,陈二妹解释说:「我们那库房大,建在前头不方便外边人行走,妹妹只多走两排就到了。」 吴桂花有意跟她拉关系,陈二妹也有心奉承,两人一路上热热闹闹地说笑着到了地方。 到了地方吴桂花才知道,这地方建得有些偏僻,在西掖廷倒数第二排的那排排屋中。位置倒还靠前,只是种苗司的左边门口堆了不少牛车,驴车,里边放着放着成车的苹果,青枣,枇杷,还有些她也叫不出来的浆果。陈二妹说这些都是各地送上来的,还没入库的贡品。又指给她看另外一批,说那部分是择选出来,马上就会进上的。 吴桂花有些奇怪:「这些都烂了,也是那一堆的?你看这苹果的疤瘌,这么丑,怎么当贡品?」 陈二妹解释说:「你看那些烂果和丑果不也分开了吗?有的烂果只烂了一点,削削就能吃,主子瞧不上,可我们不嫌弃啊。还有那些丑的,不好看的,能存的都留下来年节发果子的时候发,不能存的,给各司各局的掌司们送一些,谁会不喜欢?」 吴桂花听了,心里顿时有点不爽:原来宫里年节除了发钱,还给发水果的?可她除了黄掌印给她升二等宫女那天吃过两个甜瓜,再没看见水果的边,也不知道她的那一份叫哪个没心肝的货给贪污了! 第68章 吴桂花犹自愤愤,陈二妹走到门口一个正在分拣橙子的太监面前,跟他交谈两句,拿了足有五六个橙子,走回来塞给她,笑道:「头一回见面,姐姐这没什么好吃的,只能送你两个果子。妹妹别嫌这果子丑,好吃着呢。」 吴桂花推辞不过,叫陈二妹瞅个空,把橙子塞到她的背篓里,又看有两个宫女从那堆水果面前走过,都挑了一二个果子,才放心收了下来。 她不由问道:「这些果子都是放这随挑随拣的吗?」 「怎么可能?」发觉自己语气不好,陈二妹忙又道:「要是妹妹来,说你姑姑要吃,那些抠门货肯定半个不字都不会说。」 吴桂花心道,我姑姑的名声可不是这么乱打的,不过现在知道这里有个能领水果的地方也不错。同陈二妹打听过,知道原来这些人都私下里偷卖些果子,她若是想吃,拿钱来买就是了。 陈二妹羡慕地道:「果子最不经存放,他们报损的时候多往上报个几斤,昧下来的都能赚好多了。」又指点她说:「你看那几个就是聪明的,送了这么多车,肯定有多的。那些多下来的,全是油水呢!」 吴桂花看过去,那些车里放的都是弥猴桃。除了第一车第二车个头匀称,而且每个都有拳头大,其他车上一看就没有头两车的好。而站在外头负责称秤的太监也眉开眼笑:「每年就是你小子懂事,里头没掺坏果吧?」 穿枣红团福袍子的中年男人笑着低头哈腰:「哪里哪里?公公尽管验看,贡品里敢掺坏果,小的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哪。就是咱们那离京城远,若是有一个二个,还望公公海涵……」说着,一个红封递过去…… 两人看了会儿热闹,陈二妹领着吴桂花到了自己做事的场子。 她这里有些类似中医院的配药房,进门就是一整扇墙那么高的大药柜,别说跟果子司门口的热闹比,就是跟她一路看到的种苗司其他部门都比不得。 陈二妹有些局促地请吴桂花坐:「姐姐这里什么都没有,妹妹可别嫌我怠慢。」招呼她随便看,没介绍两句,门外进来个人:「陈内人你回来了?月钱领回来了吗?」 陈二妹偷眼看了下吴桂花,见她似乎没注意这边,点头道:「你去把人都叫来。」 几个太监宫女没精打采走进来,陈二妹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桌子后边,给他们数铜板,道:「每个人都差不多,别嫌少,要不是有我给你们争,你们连这点都领不到。你们都得谢谢我知道吗?」 吴桂花:「……」好家伙,一转手就又贪墨一百文,你也好意思跟人说这话? 她又不由深深庆幸:幸好自己及时抱住了秦司薄的大腿,不然她那点月钱只会更加难拿到。 那边陈二妹发完俸,把人都轰出去,又凑到吴桂花旁边,笑道:「桂花妹子,这些都是要扔掉的种子。你要要的话,到这来,我这有些今年到的葡萄籽,出芽率很高的,我送你一些。」 「要扔掉的?为什么?」 「这种子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去年收上来凑数的。看这几颗都霉烂了,放在这也是占地方,不扔掉干什么?不是……难道桂花妹子你认识?」陈二妹盯着吴桂花忽然发亮的眼睛,回过了味。 吴桂花嘿嘿一笑。 种苗司的场地非常大,但最大的场地被树署占据,苗署次之,也有好大一片仓场,籽署地方最小。下边细分了果籽仓,花籽仓,园木草籽仓。其中果籽仓就是吴桂花所站立的这一间屋子,前后两间屋,带一个晾种子的小院子。 陈二妹说,现今的水果,用苗木种植最多,其次是扦插,她这放的种子,绝大部分是备用,只有少少一部分,如葡萄,甜瓜,西瓜等必须用种子种植的藤蔓植物和像凉瓜那样的根茎类植物才是值得保存的,但大郑国都位于南边多水地区,就算有些种子有用,像西瓜这样,不适合京城普遍种植的更多。 这一处果籽仓更像是个种子存放处。 吴桂花很奇怪:「这些事不应该是外边那些管事的衙门干的吗?」 陈二妹道:「衙门是衙门,我们是我们。这些种子又不是给外头的人准备的。」 「就我们宫里人用吗?」 「就我们宫里人用。哦对了,有的主子喜欢种些瓜果花木,万一哪天主子们问我们要,我们难不成还去现找?那谁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吴桂花咋舌,只为了几个主子可能的需要,就建了这么些种子库,这要占多大的地方和资源哪? 而且陈二妹说,她只是果籽仓负责守仓,种子保存,晾晒和清洁工作,也就说是,她只是个打杂的。果籽仓的其他人一般在皇庄,用这些搜集来的种籽专门培育果苗,果苗培育出来,或者上交到树署,或者是苗署。 第69章 吴桂花跟陈二妹聊过一回,觉着大长见识。中间去树署和苗署转了转,说起自己想领些果苗,那些人就说,这里的种苗都是有数的,让她回去后找她的上级批条来领,只有掌司批条,他们才能把东西给她。 陈二妹听得直撇嘴,回去跟她嚼舌根子,说那些人这么说是想让她给钱,要是她等着要,自己可以帮着去说项,让他们少收些。 吴桂花想想她眼也不眨就昧了底下人一百文月钱,心知她嘴里说的「说」项,必是要辛苦费的。再一想,自己种花种草是正经事,又不是种在她老吴家的地,最后还是皇宫得益,有必要偷偷摸摸地自掏腰包买种子吗? 遂说自己考虑考虑,答应陈二妹常来找她说话,转身出了种苗司的大门。 相比于略微冷清的种苗司,果子司门前的人比先前吴桂花来时少了一些,但仍有一小撮人将负责收果子的那一侧围得水泄不通。 吴桂花想想,来一趟不容易,再看另一侧那些挑剩下来的那一堆果子也很不错,便去问那打头的太监:「公公,您这些果子怎么卖?」 「这边潞州香梨十文一斤,金蜜枇杷八文,苹果三十文……」 果真是经放的果子贵些,不经放的便宜些 。吴桂花本着走过不放过的原则,每一样都挑几个,直到感觉加了总有十斤重,才不舍地收了手。 那个卖果的太监开心得直咧嘴:「姐姐再多挑一点,我免费送你几把枣子。」 吴桂花心说,还怪会做生意,摇手道:「下回再说吧,我住得远,再挑我该走不动了。」 两人正在算帐,忽然对面爆出一声大骂:「这些烂货也敢拿来当贡品,不要命了是吧?」 两个太监将一个穿蓝布短衫,电视剧上捕役打扮的男人从人群中架出来,一整筐果子扔在他身上:「说了你不合格,等着打板子杀头吧,傻子!」 吴桂花吓一跳,跟同样在伸脖子看热闹的卖果子太监道:「这怎么回事啊?我瞧那果子不是挺好的吗?」 那太监脸色一变,再看她手上拿的半钱银子,压下不快,道:「姐姐可别乱说话,你看那些果子,不是小的就是破的,还有那么些烂的,咱们果子司又不是贩水果的,就这种货色,谁敢呈上去?」 可吴桂花看来看去,那些果子虽然大小卖相不如前面贡果的品相,可这果子果皮非常薄,一踩就烂成一滩,有点像她以前在山里吃过的浆果。如果这些送贡品上京的地方离京城很远,保持这样的品相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这些烂果在她看来,绝大部分都是被刚刚那两个太监踩烂的。 但这是人家的地盘,自然是人家怎么说,吴桂花怎么听了。她看那边,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难受,道:「真要杀头吗?」 卖果子的太监像是这种事看多了,撇着嘴说:「吓唬他的。咱们大郑这么大,每年要收这么些贡品入京,不可能个个都不出事吧?咱们陛下待下宽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岂是吃人敲骨头的?只要理由正当,又不是年年都犯事,岂会真的丢命?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看他怎么做喽。」 吴桂花心道:杀不杀不都是你们说了算,可真把你们能耐的。 这卖果子的太监暗示得这么明显,她想装不知道都难:这些人,无非是嫌弃人家没给辛苦费,可至于做得这么绝,一筐果子都给人掀了吗? 吴桂花背起篓子离开的时候,就看见那男人被两个太监架起来,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一样,被人拖着往外走。 她看得心惊肉跳,不由道:「这是要把他交官下狱了?」 卖果子的太监嘿嘿一笑,幸灾乐祸道:「在里头住两天,这人保证乖得跟猫似的。」 吴桂花:「……」就算这人交钱免灾,可跟你一个卖果子的有什么关系?看人倒霉你就这么开心? 她想起来以前听的水浒里花石岗的事,看这老大一条汉子被几个小人折辱,不由心头沉重。 而那人一被拖走,就有人笑着在地上拣了好大一捧,放一个进嘴,笑着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果子,还怪好吃的,你们都来吃吃吧,反正是没主的东西。」 吴桂花:「……」她赶紧跟那人说:「公公,那地上果子我想都买了,你能做主吗?」 「这些果子都脏成这样了,你买它做什么?」 「这是我小时候在家乡吃的罗蛇果,如今在这里看到了,我想买回去再尝尝。」吴桂花胡乱扯了个理由。 那太监也不知信没信,看来说话怪顶事,吴桂花许了他两百文,他冲地上捡果子的小太监们吼一声,没一会儿掉了一地的果子大部分叫吴桂花收到了背篓里,她看自己的背篓不够放,那太监还大方地让她拿个烂筐装了起来。 第70章 装好东西,吴桂花赶紧往那人被拖走的方向走。 那人躺在离正定门不远的方向,叫两个小太监拳打脚踢:「快起来,别以为赖在这不走就没事了!」 吴桂花赶忙给那两个小太监一人塞一把铜钱,并两把果子,赔笑道:「两位哥哥,这人是我认识的,麻烦给个薄面,让我跟他说两句话好吗?」 两个小太监都是识趣的人,闻言退出几米,抓着果子边吃边好奇地朝这边看。而地上那个汉子听了这话,也吃惊地向她看来。 吴桂花冲他眨眨眼,道:「大哥,你果子我都给你捡回来了,快拿回去吧。你再想想办法,上贡的事可不是开玩笑。」她做了个银元宝的动作。 「不用了。」那人原本心灰意懒,见这素不相识的小宫女真心为他着急,冰冷的心不由微暖,见她不等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方道:「不是我不懂这里边的道理。我来之前,乡中父老凑了五十两银子,我和伴当一路上都不敢花钱,就为了上京后打通关系顺利交贡。结果快到京城时,我伴当身上钱被盗,我把剩下所有银子都拿来喂了京师衙门胥吏的嘴才走进这里,可是这些人张口就要十两,我如何变得出这笔银子?现在果子也叫那些人打烂——」 他长叹一声,道:「小姑娘,我知道你心善,可这事你管不了,我马上就要被递解到衙门待罪。你别待在这被我连累。大不了,我一条贱命赔给他们罢了。」 吴桂花不由急道:「大哥,没到那时候,你可别说这话。这样吧,你不说你还有个同伴在宫外吗?跟我说他在哪,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一把。」 一筐果子逼死一条人命,这事已经触到了她的底线。 那人一怔,吴桂花接着道:「若是贡品出了问题,你以为你一条命填上就没事了?还有负责贡品的这一串人,责任追究下来,你一个人扛得住吗?」 ☆☆☆ 「……董大哥说,以前贡品的事不归他们县负责。但不知道邻县的县令在府城里做了什么,今年就交给了他们。这罗蛇果原也不是他们的特产,他们县境内只有一座大山有产,因为产果子的地方不好找,原本也没多少人专门进山去采。今年贡品的名额下来后,县太爷不愿意劳动百姓,组织衙役们去山里采了几筐,采完连夜就往京城赶。但等到京城后,那几筐果子也已经烂得只剩下这一筐了。」 「看来,是有人要对付他们的县太爷,这人受了池鱼之殃。」应卓将橙子搁在石台的案板上,似乎在考虑怎么下刀。 「那你说,这人该不该帮?」吴桂花觉着自己挺会循循善诱的。 「你不是有那人给的地址,还给他塞了些碎银子吗?我明天叫人去刑部衙门一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吴桂花松了口气,又有些忐忑:「你……这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啊?」 「嗡」地一声,应卓抽出随身带的银刀,一刀破开橙子。 吴桂花又开始纠结:「要是给你添麻烦的话——」 「不会,」汁水丰沛的橙子被慢条斯理地分成八瓣,应卓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办的,委屈的事不同我说,我才会觉着麻烦。因为——」 他的动作定了一下:「我们定情许久,你一点小事都不愿寻我帮忙,我岂不是太过失败?」 「叮」,银刀在装盐的小碟子上抹过,雪白的盐粒捺在晶莹剔透的果肉上。 银刀如水,银月如水,而公子的蜜意亦如水:「吃吧。」 吴桂花:「……」 她的脸腾地红了。 「那……那什么,罗蛇果真的挺好吃,你别看它长得丑,它可甜可……」 吴桂花结结巴巴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恐怕自己都想不到,她这辈子,还会有这么没志气的一天。 唔……不对,她一下回忆起某几个羞耻的片段,企图将之慌乱地按回记忆深处。 上辈子也是这样,那天明明是她先看中的柱子哥,可真等到柱子哥在村口拦住她,说要上他们家提亲时,她吓得连刚采的板栗都扔了,柱子哥说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可那时候,他们才认识不到七天,她什么准备都没有。柱子哥说,他只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必须把她先定下来,她心又软了,想一想那时候村里姑娘谁不是见过几面就成亲,就……成亲以后她才知道,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他是蹦哒着回去的,回去就催着她妈给他做被面结婚…… 好像,这一次也是……两人没认识多久,他忽然就……后来他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吴桂花还暗自庆幸,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也没想到,原来,在他心里,他们两人定情许久了! 第71章 不对,好像他们古人里,亲一下很严重的……不是,在她吴桂花心里,亲一下难道不严重吗?不是,现在是想亲不亲的时候吗?不是……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吴桂花感觉,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糊辣汤,只有六个大字飘在正当中「我们定情许久」,她想当不存在都难! 应卓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瓣鲜橙抹上细盐,看她神色变幻,将笑意咽进唇间。 再爽利的女人遇到这种事也很难保持冷静。 应卓最不满意的,就是那天他吻了她,事后这女人居然还能跟他当没事一样相处。虽然这样的相处让他心情平静舒缓,可每每想起来,总是有些不甘。 他知道,她在自己身上寻找着某一个人的影子。有时候,他注视着她,思维也会被突然涌出来的记忆片段打断。他想,他或许就是她找的那个人,可是,现在的他又不是他……他愿意给她时间想清楚,可他绝不愿被动等待。 这一点,两辈子的他都是这样,待时而动,一击必中! 她果然没有否认。 应卓满意地拈起另外那盘洗得干干净净的罗蛇果。 这果子的外皮有些像树皮,还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褐斑,可是一碰即破,丑陋的外皮中包裹着嫩黄的果肉,像极了黄鹂鸟腹间的软毛。 这看着丑丑的果子,果然很甜,很甜。 吴桂花万万想不到,吃个果子,居然像打开了应卓身上的某个开关似的。他不再满足于跟她的君子之交,虽然那天之后,他再没有惊人之语,可他看她的目光…… 吴桂花每回看电视,都觉着电视里那些嘴里喊着爱去爱来的男男女女肉麻得叫人完全无法忍受,可轮到她自己,她感觉,那些男女主角形容被心上人一看就融化的感觉,她好像也有…… 要死了要死了,要烧死了…… 吴桂花拍拍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烫红的脸颊,手忙脚乱地拨小柴火,望着锅里一层厚厚的锅巴,苦笑着摇摇头:这几天自己都不像自己了,这人把她撩拨得无法释从,自己却消失了几天。 「咚咚咚咚」,三短一长的敲门声,是他。 这人还真不经念叨…… 吴桂花擦擦手去开了门。 「今晚吃什么?」 应卓说完这话,发现自己被瞪了一眼。 他摸摸鼻子,想起自己这两天办的事,觉着自己找到了被瞪的理由:「你不是让我去救那叫董强的捕头吗?他昨日已从刑部衙门被放出来,我派人了解了他的情况,发现他身上还有其他的麻烦之处。」 她不是怪他这个…… 吴桂花又瞪了他一眼,却没忍住好奇,问道:「是什么?」 「他来自西南的承安县,那里被数座大山包围,是有名的土地贫瘠且民风不开化之处。他说,原本山里的土人跟他们山下的人各自相安,但这几年,土人下山抢劫的次数变多了起来。而且……」 吴桂花果然听住了。 应卓微微一笑,说完承安县的情况,从袖袋中取出一对银镯:「他说,他们那太穷了,不是没想过上京城银子不够,来时带了很多土仪,沿路几乎都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这对镯子,我看跟我们中原这里有些不一样,便拿来给你玩玩。」 说完,握住她的手腕,吴桂花还沉浸在他诉说的西南风物中,这对绞着银丝的手镯已经套入了她的手腕。 套完镯子,应卓仿佛还有点不好意思:「头一回送你东西,本该郑重些。可这里毕竟是内宫,只有送你这对镯子不那么打眼,你先将就着戴,待往后你出宫——」 出宫?这是他头一回跟自己正经八百地说起出宫这事,他往日里不提,难道连这个他都有了计划? 吴桂花心中五味杂陈,他手心的温度热得烫人:「你真打算跟我在一起?那你知道,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吗?」 「吴贵妃的身份再危险,也只在内宫之中,」他略略一顿:「或许,我该先问一问你,知道我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吗?你,会不会怕?」 在应卓的瞳孔中,吴桂花看到了吃惊的自己。 ☆☆☆ 春无三日晴。 连下两天小雨,才晴一个上午,中午刚过,天上又飘起了牛毛细雨。 吴桂花穿过如织的雨帘冲回重华宫,将挡在头上的竹筐放回厨房,就手拨亮风炉留的火种,往里头添了两块炭,直到红通通的炭火将炉膛烘亮,才觉得回了一口气。 春寒冻死牛,她大清早看天气还行,去太后宫中看小胖墩一趟,回来时险些没淋个半死。 第72章 不过想起这一趟看到的,她又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二月份她去慈安宫时,给赵嬷嬷留了二十个咸蛋和二十个皮蛋,前些天她听赵嬷嬷说,老太后早饭特别爱咸蛋就粥喝,话里话外问她要方子。 吴桂花就说,这咸蛋是请人在宫外带的,若是太后喜欢,直接去宫外采办便是。 今天她去看了,太后的小厨房里已经堆了少说有五十个咸鸭蛋。 陈项说,他的咸鸭蛋或者是之前的思路定势不太对,做出来只在京城中下户平民中卖得开,他想打入富户人群没有成功。 吴桂花先给太后带鸭蛋时没想多的,主要就是自己拿了人家那么些东西,总该有些回礼。她这里其他东西都不稀罕,也就是咸蛋和皮蛋又新鲜又能存放。 没料到老太后什么没吃过的人,居然对她的咸蛋怪捧场。 皇室一向是京城流行的风向标。 老太后这里多了样叫咸蛋的新吃食估计早就传开,不然陈项二十一号给她递旬帐时,怎么会问她,她是不是做了什么,突然多了这么些大户人家来他这采办? 吴桂花那时还没想到太后那去,因为赵嬷嬷说,因为吴桂花先那一回走得急,没交代清楚,那皮蛋被剥开时,可怕的气味吓得她差点以为蛋里被人下了毒。待她下回来后,知道是虚惊一场,还好好说了吴桂花一顿。 吴桂花离得这么远,她哪知道后边发生什么事?直到赵嬷嬷用完那二十个咸鸭蛋,臊着脸问她做法时,才明白过来。 她心道,难怪陈项的旬帐交给她没两天,大顺子转到司苑局的手续就办下了。 张太监那老头,真真一点亏都不愿意先吃。 就手烤了两个芋头,蘸着豆瓣酱吃完,吴桂花看天色晴了些,提起锄头去了风荷苑。 她升上内人,风荷苑,长信宫和芙渠宫的宫道都在她的管辖下。 不过她找她的上司,也就是白管带,问他要宫门钥匙,说自己看里头能不能种些花啊草的,他很爽快地给了。 吴桂花就把找陈二妹要来的种子种在了风荷苑的小花坛里。 陈二妹不认识那把种子,她可太熟悉不过了——那不就是西瓜籽吗? 西瓜籽的母瓜打瓜是西瓜的一个变种,听说以前只在老远的西北边区有种,还是建国后才普及开的,难怪现在的皇宫人都不认识。 分地到户后,吴桂花家里分到两亩沙地,当时想种西瓜,又怕那时候人馋,没熟就被偷得差不多了。后边是她大闺女查了学校的农书,叫她种打瓜,到秋末收瓜籽,加点盐糖桂皮什么的炒一炒卤一卤,那时候瓜啊果的少,她放俩月赶大集炒了卖年货,卖得可好了,两毛一斤都有人抢着买! 那时候她就深深觉着,知识真是力量。往后过得再苦都不叫孩子不上学,大儿子那时候要跟她一道下地种田,硬是叫她脱了鞋一路打回学校的。 这种打瓜喜阳喜沙耐旱,因此吴桂花拿了种子没急着往地里种,而是几番考察,认为风荷苑的地条件最适合。她前几天把地翻出来先让它见见太阳,谁想到这些天整天下雨,吴桂花捏了捏地上的土坷垃:看来她育种的事要往后拖拖了。 站起身的时候,视线不经意落到腕上的那只绞丝缠蝶银镯上,吴桂花又想起那天他的表情,他沉默很久,吴桂花看得出来,他下了很大决心:「我的事宫里很多人都知道,你只稍微问人打听一声孝恭皇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孝恭皇后…… 吴桂花听着就肝颤,偏偏那家伙那天说完那席话之后,第二天托吴进带话,说又出去出差去了。 留下她一个人…… 她不得不承认,她,怯了。 如果说吴桂花对应卓的身份没有类似的猜测,那是不可能的。 他表现出的教养,见识,甚至是他在自己面前展示的能量,他从未掩饰过。他还曾经明白地告诉过她,静太妃是他母亲的密友。他在一步步向她展示自己同皇宫密切的关系,但这些都被她有意地忽视了。 那回她被丽妃强征去蕴秀宫,应卓知道她对静太妃有戒心,还特地点出,静太妃身边的大宫女叶儿是他母亲曾经的丫鬟,叶儿对他和他母亲的忠心毋庸置疑。但她出于瓣儿之死的顾虑,一直避免跟静太妃和她身边人的接触。当然,她也一直避免跟皇宫有更深层的关系。 什么身份的女人,她的贴身丫鬟会在内宫的一个太妃身边做大宫女? 吴桂花知道,她只要轻轻往前踏一步,只需要跟叶儿见一次面,或许什么都不用做,就会什么都明白。 第73章 可……她不承认也要承认,她害怕的。 吴桂花不怕跟人明火执仗地打生打死,可皇宫这种阴来阴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踏入陷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地方,她是打心眼里发怵。 别看那天她在文秀公主面前挫败唐嬷嬷威风,可午夜梦回时,她不止一次地惊醒过。她不比唐嬷嬷背后有靠山,出了事丽妃也绝对不会保她,若是那一次应对稍有失当,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不怕死,这种附毛钻骨,让人防不胜防的算计却让她坐卧不宁。 应对仅有的两次危机让她心力交瘁,她怕跟皇宫扯上更深的关系,所以,她对应卓数次的示意都胆小地回避了。 可现在,事情摊在她面前,容不得她再逃避。 放弃跟应卓在一起?放弃跟转世的柱子哥在一起? 不,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她喜欢了一辈子,现在是两辈子。这是她喜欢了两辈子的男人,她上辈子这么苦,也要养四个孩子为的什么?不就是怕他年轻轻的一个人死了,没个人继承香火,怕他死后孤单? 她不知道死后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心疼他,怀念他。 上一世,欢愉太短,现在有了天赐的第二世,有了还是这么喜欢她的柱子哥,嗯,他现在叫应卓。不管他叫什么,他是什么人,也是她,是她吴桂花用尽一世去爱的人。她怎么可能放弃?她怎么舍得放弃? 不能,死也不能! 吴桂花这几天一直在诘问自己,她内心的畏惧随着这一声声的诘问逐渐远去,她的内心慢慢坚定。 她已完全做好了准备:不管柱子哥的身世多复杂,她将要面临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他是她的,她也是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分开他们! 吴桂花杀气腾腾地想好一切,很有行动力地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一趟西掖廷,找白管带打听孝恭皇后。 照说张太监在宫里待这么久,知道的绝对不少,是个更好的人选,但老头太精,又太了解她,吴桂花觉着,这种事还是防一手的好,省得哪天被老头发觉了什么。 因为心里存着大事,吴桂花第二天起得特别早。 皇宫角楼的晨钟敲响没多久,她已经做完早饭,打算出门了。 开了门,大顺子果真已经挥着大扫帚,从芙渠宫扫到了鸣翠馆。 这孩子虽说小毛病有一些,但光凭勤快这一条,吴桂花就挺愿意用他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是鸡啼即起,每天不等吴桂花起床,这附近的宫道已经叫他扫得差不多了。 吴桂花开初那几天想帮他一把,还被他死活拦住,说以前多劳桂花姐照顾,只是碍于自己是兽苑的人,不好一天到晚来帮她干活,现在自己都是他的人了,那粗活重活怎么能让她个姑娘家都干了?死活摁着她不让她干活。 弄得吴桂花心里怪酸热的。 她拿出自己屋里的大扫帚,帮着大顺子把活干完,跟想来拦她的他说:「咱快点把活干完,吃完饭,晚了还去司苑局一趟拉果苗,我报告都打上去半个月,条子肯定批下来了。」 前边去种苗司一趟,当天回来吴桂花就着手准备向司苑局申领一批果苗,好把自己看中的地方都种上。白管带跟她说,这种条子一般要待十天半个月才能批复完全,她算着时间,今天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把两件事都办了。 大顺子「哎」地答应着,手下动作加快几分,扫完地又帮吴桂花打好一缸水才坐到石桌上准备吃饭。 一坐下,他先「咦」了一声:「桂花姐又做新菜了?」筷子直接伸向那碟被煎得两面金黄的饼。 只咬一口,大顺子的动作就顿住了:「这是什么?里边是肉吧?这什么肉,这么好吃?!」 说着筷子连动,连吃了两三块才满足地叹气:「每天扫这么点地,就能吃这么好的饭,我真是赚大发了。」 吴桂花直笑:「好吃就多吃点。这是腊肉馍馍,我用前些天薰的肥猪肉煎的。」 陈项二月份被她用话拿住,过两天给她送了大半扇猪进宫,还酸她,说这么多肉看她怎么吃。这可真小看了吴桂花,她从来只愁不够吃,什么时候怕过吃不完? 趁现在天气还冷着,吴桂花把猪肉里连精带肥的都熏成腊肉,屁股上肥肉厚的掺点瘦肉剁了,就用猪肠子做成香肠再一熏,吃到秋下都不怕坏。大肠猪肝这些内脏也不浪费,卤汤卤一卤,好几天早饭都有了,卤肠面条好吃着呢!至于猪皮,煮个三回去腥用小火加卤料慢慢熬,快卤好时撒葱花,放井里吊一晚上,晶亮q弹的猪皮冻,蘸上点蒜茸吃简直美得要上天好不好? 第74章 今天的腊肉馍馍就是吴桂花用新鲜做好的腊肉,切成半透明薄片,面粉调成的糊糊里一裹,再拿小火两面煎黄,透明泛黄的腊肉两边夹着薄薄的焦脆面片,咬一口,油脂都融在面片里,吃多少都不会腻。 大顺子就说:「难怪张爷爷这么爱吃猪肉,原来猪肉这么好吃的。姐姐,你明儿还做不?」 「做,我腊了不少,你要想吃,我明儿再管你够。对了,你说,这腊肉馍馍我给白管带送去,会不会不大体面?」 「怎么会?宫里想吃口油多难,姐姐你忘了,西掖廷伙食有多难吃吗?连那边一个院的首领监工都想咱们再卖点卤肉给解馋呢。对了,姐姐,你这些卤好的肉还卖吗?」 「先不卖吧。你忘了你陈哥说的,现在宫里那股禁吃猪肉的风还没过去,就算咱们吃的不是小猪肉,不是还怕别人借题发挥吗?就连白管带那,你也别漏了风,就是在宫外弄到的野味熏成的。」 大顺子认真记下,二人吃完饭,连碗筷都来不及收拾,便背起背篓往西掖廷去了。 幸好去得早,吴桂花到的时候,白管带正准备出门,看见她端出来的食盒,眼睛就转不动了,随手打发走身边人,将她让到屋里坐着,笑道:「今天早上没来得及吃饭,还以为要饿肚子,想来就是等你这一顿了。你是来拿果苗的吗?等会儿,小墩子,你去掌司那去看看,看条子批好了没。」 吴桂花赶紧打发大顺子一起去。 趁等单子的功夫,吴桂花就便坐下来,跟白管带开始东南西北地扯闲篇,话题渐渐扯到了孝恭皇后身上。 「我听您话音,孝恭皇后为咱们宫奴做了不少好事呢。管带您在宫里待的时间长,见没见过她老人家?她长啥样您知道吗?」 「当然了!我啊,还是刚进宫头两年远远在宫道上看见过她老人家一回,她老人家长得慈眉善目,就跟观世音菩萨下世似的……」白管带一阵乱吹,最后叹了口气:「可惜啊。」 「怎么了?」 白管带摇摇头,目露犹豫:「娘娘的事哪是我们下边人能随便乱说的。」 吴桂花急了:「别啊!白管带,你这说一半吐一半的不是故意招人吗?再说了,你看我是那样乱说话的人吗?我可是您手底下的人,您就不怕我什么事都不知道,往后万一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连累到您吗?」 听了她最后一句话,白管带才道:「你说得也是。娘娘这事有点年纪的老人都知道,但毕竟不是好事,我今天跟你说一说,你出门记得把嘴闭紧了,跟谁都不能再提一个字。」 吴桂花舔了舔嘴唇,不敢漏过白管带接下来的每个字:「要说孝恭皇后,那真是个大好人,她在的时候,咱们当宫奴的不止每年可以祭祀两回亲人,年节还能吃到几块肉。娘娘出身好,跟先帝也恩爱,可惜啊,成婚五年,肚子没有一点动静。一朝有妊,御医诊出龙凤双胎,先帝喜得两度大赦天下。结果,瓜熟蒂落,竟生下一个怪胎。」 「什么怪胎?」吴桂花声音发紧,想起了被囚在地屋里,十八年都无法见人的虎妹。假如她是孝恭皇后生下来的那个「怪胎」,那她藏在深宫中就更合理了。她看刘八珠那样子,也不像真心喜欢虎妹,还专门把她从永安门抱养到宫中。而且虎妹饭量这么大,以刘八珠那隔绝人世的性子,如果没有人暗中支持,怎么可能把她养这么大? 吴桂花刚来时所有的疑点都对上了!不错,只有这样,才是最完美的解释! 「这我哪里知道?有说全身长毛的,有说长尾巴的……你管他是什么,出了这种事,孝恭皇后再贤良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退位让贤?就连先帝都不得不下罪己诏向上天请罪。」 「至于这么严重吗?对了,你不是说娘娘怀的双胎吗?这两个孩子呢?」 「问题这么多……怪胎肯定处死了啊,另一个,他就是现在的祈王。」 「齐王?」 「不,不是齐王。是祈王,祈求上天原谅的祈,祈王。」 祈求上天原谅……连封号都是这个意思,这些年他过的日子怎样,可想而知。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愿意当面同她坦承自己如此不堪的过往? 吴桂花重重吐出一口气。 人真是复杂,恶的时候为一件小事能生死相搏,而善的时候,却能为着多吃了两块肉,记人一辈子恩。 或者是想起了身为底层宫奴那段艰难的生活,白管带一打开话匣子,话头就止不住了。在吴桂花有意之下,不仅将他所知的那点隐秘说出许多,话里话外,都是为孝恭皇后可惜,半点不为皇后生的「怪胎」而害怕她。 第75章 吴桂花问他:「你不是说,皇后生出怪胎是德行不足,是上天降罪吗?怎么又——」 白管带道:「什么德行足不足,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刚入宫那年,要不是有皇后吩咐,许我们在雪地里做下差的奴婢们凭牌子每人每天到膳房领一碗热姜汤,怕是我都熬不过那个冬天。不过,这事也说明了,人再好有什么用,老天爷不喜欢你,谁喜欢你,哪怕你万民归心都没用。」 一盅茶喝完,白管带知道的事吴桂花也掏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走的时候,白管带打着饱嗝还托她:「做得稠的醪糟能放好几天,你下回若有再做得多的,不必加水,给我送一碗干的来,我添些水就能在我房的风炉上煮着当早饭,就算我今天指点你,说这么多话的谢礼吧。」 吴桂花笑着摇了摇手。今天除去给白管带煎的这些腊肉馍馍,她还给他煮了碗稠稠的芋头丸子醪糟粥,不知是不是这碗醪糟中酒精起的作用,她想知道的事,都从白管带这得到了答案。 白管带说,先帝被众臣勒逼废后,事情未成,先帝便生了重病,没熬过年末便去逝了。先帝死后,皇后避居凤宣宫不出,未及三年孝满,也一病死了,只留下个克父克母,与怪胎一母同胞的祈王。 吴桂花一听便知不用再问下去了,为什么身为先帝唯一的儿子,既嫡又长,应卓却没有继承皇位?只是出生带着不吉一条已让人诟病,若再加克父克母这一条,能叫他保有现在的尊荣已是不错,至于皇位,想也不用再想。 何况先帝死时,应卓还不满一岁,难道真让个吃奶的娃娃当皇帝?万一娃娃皇帝没长大,这么大的王朝再折腾一遭选皇帝,是吃饱了撑着,嫌天下不够太平么? 她们村选回回选村长都要鸡飞狗跳一回,何况是选皇帝? 不过,还有一件事,便是连吴桂花这种心大的都觉得不对劲。 照理说,深宫里封锁消息很容易,皇后生了怪胎,不说别的,为免引起人心动荡,肯定要瞒着啊。 她隔壁嫂子生了个没有头盖骨的死婴都死死瞒着村里人多少年,毕竟这事谁也说不清,两家都有儿子姑娘要嫁要娶,事情传出去,谁还敢嫁给他们家人?要不是那天是吴桂花去他们灶下帮着烧水,都不可能知道这事。为了封她的嘴,隔壁大哥还在事后送了她一对鸭子当谢礼,听说接生的婆子还拿了一头猪苗堵嘴呢。村里人都明白的道理,不可能皇宫这些心眼子比蜂窝煤还多的人精们不明白吧? 吴桂花问他,这种事是怎么传出去的,这白太监就说不清楚了。 问明白了事,吴桂花反而更心疼应卓。往常总看他孤清清的不言语,也很少提及其他人,吴桂花还说他,人都是在世上过日子,总要有个朋友亲人,不能对谁都冷清清的不关心。 想不到原因这么叫人心疼:出生就被当成灾星,还有谁敢接近他?他能有现在的心态,知道为下边人说话,体谅穷人不容易,她现在生得这么丑,也不因为外貌取人,已经是很了不得,再要求他多的,不是为难人么? 吴桂花想来想去,就是没想过,祈王再是个灾星,也不是现在的她高攀得上的。因为吴桂花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应卓说他能解决,那就肯定没问题。 这是来自她两辈子的自信,对自己识人的自信,对爱人能力的自信! 从白管带那出门,走到种苗司的时候,吴桂花的心情已经平复过来。她在这有吃有喝的,比起应卓说的,那些遭了灾的灾民日子好到天上去了,这种好日子,还能憋死个大活人不成? 她越想心里越敞亮,快到路口时,吴桂花停下来,把单子交给大顺子,道:「我先去办个事,等会儿咱们在这见。你要取什么苗,都记住了吧?」 种苗司里有那个陈二妹在,她上回跟陈二妹说,她是蕴秀宫的人,不愿意这么快就戳穿身份,是以打算让大顺子进去跑一趟。种苗司跟田大壮在的肥水司只隔一排排屋,她打算去看看那师徒俩。 结果吴桂花拎着药去后,被告诉那师徒俩出活去了,她只能放下药,又回到那路口等大顺子。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大顺子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了,吴桂花看看车上的东西,摇摇头:「就这么点东西?这些人贪得嘴脸也太难看了吧?」 半个月前,她说要领果苗时,白管带就提醒过她,她的东西不可能足额足量发给她,总要给经手的人留些辛苦费。吴桂花料想就有这一出,只是今日见到实物,仍是让她对这些人的贪婪刷新认识。 她向司里申请了二十棵枣树,二十棵梨树,二十棵桃树,另有其他果树,花卉藤木数十捆,本就是狮子大开口,作好了被人至少砍下一半的打算,想不到这帮人更狠,这小小板车上,两棵枣树,两棵梨树,一棵桃树,以及些花卉果木枝条,连一半都没放下,这就是她领到的全部果苗。 第76章 再想想她那单子上被人随手一抹就是九成的「辛苦费」,要不是她老太太见识多心态稳,只怕现在就要抄刀子跟里面那群蛀虫拼了。 大顺子年轻人被气得不轻,还愁得不得了:「就这么些东西,万一上边查下来了,还不是我们背锅?」 这吴桂花不怕,她说:「我既然敢来领,就有办法。果木这种东西最好做手脚,多放两天晒死了,虫蛀坏了根,或者雨下多了,秧苗没挺过去……谁能追究得过来?就是若有事发那一天,我俩怕是要背个办事不利的名声受罚。」 大顺子脸色这才好看些:「只要这些被贪的果树不要咱背锅,受罚就受罚吧,咱就是个干苦力的,名声差点只要不影响发饷,随他们怎么着。」 吴桂花叫他逗得一笑,略翻翻最上边的果树:「是啊,东西这么少,这些剩下来的都是宝贝,可不能种坏了。我叫你好好检查,你都检查过了吧?」 大顺子拍胸脯道:「这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不是说过吗?我爹以前就是种树的好手,我照着我爹说的,都一一看过才敢放上车。那帮缺德冒烟的东西还把我当成棒槌,想把毛桃树当蟠桃树塞给我呢。」 这种事不适合到外边多说,发过两句牢骚,两人就开始埋头赶路,将将到午时,两人回到了重华宫。 吴桂花要留大顺子吃饭,叫他一口回绝了:「下午还挖坑种树呢,姐姐中午好好歇一歇,我早些回去兽苑,还能赶上吃饭。」 吴桂花问他:「你都不是兽苑的人了,谁还留你吃饭?」 大顺子嘿嘿一笑:「姐姐你忘了,小章那小子不是去了厨房吗?那小子一向嘴甜,不知道哪讨了大厨的欢喜,把分饭的活交给他。我去跟他说一说,他少了谁的饭,也不会少了我的啊。」 吴桂花笑着摇头,升上内人,打算趁春天万物发芽子的时候,把附近好生归置一番后,她就有意减了做席的活。现在半月过去,一共也才接了两单,都不是大活。小章跟大顺子一样闲不住,这才几天,就钻营出了一条新路子。 两人把车子推进门安顿好,吴桂花让大顺子把上午做的腊肉馍馍带几块回去给小章尝尝,约好下午见面种树的时间。她关门落锁进了厨房,预备就着上午的小点将就吃些,听见门被敲响了。 是应卓。 吴桂花开了门,如今知道他这样离奇的身世,不免要用另一种全新的眼光看他。 立刻叫应卓发觉了,他肯定地道:「你都知道了。」 吴桂花「嗯」了一声,活得长了有这一点不好,那些在年轻人眼里天塌地陷的大事,她老太太往脑子里捋一捋,便也只剩下了复杂和简单这两种。 应卓这事是难办,可老天爷虽然是个老王八蛋,但从来不把事做绝,就像她,上辈子都没敢发梦自己这辈子会再跟柱子哥在一起,可老天爷这老王八蛋悄没声地就送了她一份大礼。跟这份大礼相比,这老王八蛋干的其他操蛋事也不是不能忍一忍。 应卓则卷起袍子,如往常一样问她:「还要我帮着烧火吗?」 吴桂花好奇问道:「你就不问我是怎么想的?你不怕我不答应?」 应卓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道:「若你不愿意,我现在还能站在这?」 吴桂花失笑,再一看他,嘴角也微微噙着笑意,见她看过来,大大方方地向她展颜而笑。 刹那间,眼波互转,彼此心意已是了然。 吴桂花心中一动:「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说起正事,应卓便收了笑意:「我此次出门,便是为了你我的事。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先用了饭再说吧。」 应卓知道吴桂花的毛病,一向不怎么爱惜自己,若是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肯定是怎么简单怎么吃,因此不由分说,将她房梁上吊的腊肉和腌肉取下来,帮她刮去外头的腌渍,又提来水点亮灶火开始烧水,还去她发蘑菇的暗室摘了两朵蘑菇洗剥干净,样样做得井井有条。 吴桂花先跟他隔一层,不好相问,此时没有那许多顾忌,径直问道:「你们不是讲究男人不下厨房么?怎么我瞧你做得这样熟练?」 应卓搬个小杌子,坐在灶前往灶里添着柴:「这些都是我幼时学会的,那时候,我奶娘病了,我若不做,我们两个人都要饿死。」 他说得平常,吴桂花却听得心中一酸,暗道:也不知他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我往后要好生疼他一些,不叫他再受这等委屈,却是不忍再问他半个字。 许多人便是如此,再苦再难都不怕挨,若有半分艰难困顿加在自己亲人爱人身上,反而比自己吃苦受累难受百倍。 第77章 一时饭毕,吴桂花煮了两碗大麦茶,两人坐到石桌边,边饮着热乎乎的茶饮,边听应卓讲起此行的目的地西南山林。 「上回你不是救了个滇南路承安县的捕头吗?他放出刑部大狱后,我见了他一面。听他说起西南风物,注意到他说西南这几年土人频频下山劫掠,山下百姓种植的粮食被他们抢去许多,偏山高多险消息难通,加之蛮夷边地本就没几个汉人,是以我从没听朝堂上提起过此事。正巧此次陛下派我去邻州公干,我办完事绕了点路,去山上土人住的地方看了看,原来这两年土人原先种植的粮食不知为何,没到采收季节便大范围枯死不少,山上粮食不够吃,土人自然要下山去抢。我看,粮食问题若是不解决,两年之内,西南必有大乱。」 他饮了一口茶,坦然道:「我自出生以来便被视为灾星,这些年各地时有民乱,去年有人便在朝堂上说,把我这个灾星派去克制他们,说不定民乱可平。」 略一转头,见吴桂花抖着手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觉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事本由我的人促成。那些无关之人无论说什么,都伤不到我。何况这原本于我就是有好处的事,我不在意的。」 吴桂花却想起,那年她捡到她家大闺女时,她的叔婶是怎么撵到她门前,说若是她收养了这个克父克母的丧门星,包管活不过一年。直到多少年过去,她大闺女出嫁之后,有一回硬要依着她睡,听见她梦里还在哭「我不是丧门星」时,才知道这件事给她心里带来的伤一直没过去。甚至她怀疑,她大闺女上大学学的心理学,就是想治自己心上的伤。 她大闺女只被一家人伤已经如此,而应卓呢?他出生时妹妹顶着怪胎的名声,不到三年父母连丧,全大郑朝人都认定他是带着不吉的灾星,还认为他的不吉能克兵灾,他心里的伤该有多深?她不愿多提引他伤心,只是死死忍着不作声。 直到被应卓揽在怀中,吴桂花方想起一事:「这半年多来,你说出去办差,莫不都是去跟别人打仗?那我先前问你,你都没跟我说实话了?」 应卓心中一暖,道:「放心吧,我无碍的,我有你做的锁子甲,寻常兵器伤不到我。何况我被圈在京中十八年,若非我还有这点用处,恐怕这辈子都出不了京。」 不错,他虽从出生以来就被认定为灾星,毕竟是先帝唯一的孩子,若是谁当了皇帝,恐怕都不放心放他到处乱走。只是不知他又如何做到了永安门的侍卫统领,但吴桂花转念一想,恐怕又是他不知付出多少得来的,便不忍再问下去。 她早便听说,皇宫九门,除了正门为天子之门,属于八门之外另一门,为承天而造的承天门,其余八门仿阴阳八卦所造,各有职司和喻意,其中永安门和正定门地位最低,正定门守西掖廷掌贱先不说,永安门掌死,宫人发丧均由此门出,他堂堂皇子之尊,只能为发丧的宫人守门。此中事不能深想,再想下去吴桂花就要大逆不道了。 只是,她以为她的锁子甲只是为吴进他们做了件样品,再想不到起的是这个作用,不由大为后悔,责怪道:「既然那甲是你在用,怎么不早点说清楚?我只做了脖子一点,怎么够护的?」 「我原也不用亲身犯险,只是在中军指挥,乱民们伤不到我。何况我身上还有精良的铠甲,谁有事我都不会有事。你放心就是。」 话虽这样说,吴桂花却暗暗打定主意,改天就找吴进来,让他再给她弄多些那种白银铁丝,怎么说也要给他把要害都护住了才放心。又想那种铁丝太细,弄到手后得拿手撮成双股的再编。脑子里乱七八糟,一忽儿飘到不知有多少万里,直到听应卓说: 「若是西南有乱事,我会促成陛下让我出征蛮部——」 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吴桂花抖得厉害,不由道:「若非如此,我下面的计划无法展开。如今我既有了你,必会懂得保重自己。那些土人狠辣有余,却没有长性,只擅在自家地盘上作战,我不逼迫过甚,他们不会如北部蛮人那样悍不畏死,你不必如此担心。」 却是越说,越发现吴桂花越是颤抖,偏她将脸藏进应卓怀里,让他瞧不见表情,应卓有些着急来晃她:「桂花,桂花?」 半晌,才见她抬起雪白的脸庞,弱声道:「我知道的,你办的都是你认为该办的事,我不会阻止你。」他说得这样轻松,吴桂花怎么会不知道,平个小规模的民乱和出征西南完全不一样? 但是,跟上一世一样,她想:你想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止你。你在时,你是我的树,你走后,我自己长成树。我一辈子与人为善,心中一点志气不灭,不求人不怨人,老天爷负我一回,总不会负第二回 。 第78章 应卓见她眼神慢慢恢复神采,方放心了一些,道:「山地难战,土人蛮性重,且没有信义翻复无常,朝廷现在的状拖延不起长期战争。若我再找机会请镇西南平夷,必有极大的可能成功。到时候我再把你接到西南,山高皇帝远,还不是我们想怎样便怎样?」 吴桂花叫他这一说,神思不觉悠悠飞往那遥远的西南边境,耳边听他娓娓分析自己的办法,果真条理严密,的确有极大可能成功,不觉心思又定一分。 到他说完之后许久,才想起一件事,道:「你说了这么多,皇帝总不会放你一个人去西南吧?总要令你有所牵制,或者」她想起自己以前看过那些宫斗电视剧,顿时脑洞大开:「比如说,皇帝给你赐个老婆,让你老婆监视你,或者给你混几个奸细进来……」 应卓硬是被她逗笑了:「你说的这些,的确有可能。可我并无反意,他爱监视随便他监视。至于王妃……」他停了停,见吴桂花眼中浮起紧张之色,知道她真正想问的,只有这一句:「你大约不知道,我十五岁时定过一门亲,十七岁又定过一门——」他没再说下去。 「她们全都死了?!」吴桂花张大嘴:要真是这样,我滴个乖乖,柱子哥这辈子的命也太毒了吧,比天煞孤星还毒啊! 应卓见她只惊不怕,心中更是熨帖,将她搂得更紧些:「头一个一场风寒没了。这第二个么,听说要嫁给我,吓得当夜投了缳,叫人救下来,这回却是我不愿意,递了折子上去要退婚。陛下没同意,我又去京郊庙里住了半年要剃度,这婚事才退掉。我这种名声传出去,定是没人敢再嫁的。后边说太后曾动过心思要给我说门亲,但我请静太妃去慈安宫中劝过一回,结亲不是这样结的,万一再碰到意外,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吴桂花叫他这一波恨不得有十八折的婚事惊得目瞪口呆,见他说起这些事目光清澈,还轻松地调侃自己,便知这事的确没放在他心上,心头也轻松了许多。 见他提起静太妃,不由想起自己上午问白管带的那个问题:「当年你出生时,虎妹的情况是怎么传到满天下都知道的?按理说,这种事不该传出去的啊?」 应卓知道她想说什么,解释道:「当年我出生之后,过了一个时辰虎妹才出生。当时有几位大臣在父皇书房候着议事,听闻皇长子降生,都赶到凤宣宫,跪在凤宣宫门口恭贺父皇。到虎妹出生后,消息就堵不住了……」 吴桂花是知道,大郑朝的内外之别没有那么夸张,连太后的侄孙都能被留住在慈安宫,几位大臣赶到皇后宫外恭喜皇帝,肯定也不稀奇。 听上去似乎没有问题,吴桂花不愿意让应卓因为这事再伤神,赶紧打住这个话题,引着他说了些西南风物。 两人畅想一番若是出了皇宫远去西南该是怎样,吴桂花说,她要在家里弄个大菜园子,里头种些辣椒,甜瓜这些她爱吃的,还要搭两个瓜秧架子,花啊朵的也种一些,应卓含笑听着,再补充两句……不知不觉,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直到外头大顺子的敲门声传来,两人才恍然惊醒,该到做事的时间了啊! 咋两辈子都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怎么有这么多话说呢? 吴桂花隔着门扬声让大顺子稍待,赶紧摸摸头脸看自己有没有哪里不妥。摸着摸着,感觉自己怎么这么像电视剧里叫人捉奸在床的坏女人,不由好笑不已。 再抬头看应卓也站起来,面上倒还镇定,迈开步子似乎准备避到后院。 吴桂花盯着他红得几乎发紫的耳根子,突然恶作剧之心大起,转身去厨房,将里头的腊肉腊肠取了一兜子,捧出来要塞给他:「这些都是我新熏的腊肉,你拿回去给虎妹尝尝。」 以往吴桂花也曾让他带过东西,但这么不见外的时候,还是第一次。 应卓每回来见她,虽说穿的都是再低调不过的便服,可那也是宽袍大袖做工精良,一看就不便宜的好衣裳,若搭上这些乌突突黑麻麻的熏肉熏肠,想想就觉得傻得很。 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被塞上满手的腊肉腊肠酸菜,应卓赶紧后退几步,道:「我下午让吴进来一趟,你把东西交给他就是了。」说完不看她的表情,转身逃之夭夭。 吴桂花哪里会不知道,大白天的不好带东西?只是回回见他都是那样的神色表情,虽说自己能理解他的话,但这样的人么……她早忍不住想作弄他一番。 偏偏应卓也没想到这一层,吴桂花追到后院,正好看见他将放在后院的麻绳攀上那棵大槐树枝子,三两下便飘下了墙头。 飘得再优美,也掩盖不住这是逃跑。 第79章 吴桂花捂着嘴,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到她给大顺子开门,连这个一向粗枝大叶的家伙都瞧出了不对:「姐姐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病了?」 吴桂花挥开他的手,道:「我没事,可能是午睡吧,刚刚睡得太沉了。」 大顺子果然疑色尽去,还说:「要是知道姐姐睡觉,我该再晚些来的。那我们现在开始吗?」 「对,你不是说有些种子要浸吗?先浸种吧。」 大顺子家里以前有一片山林,他父亲会经营,除了山上种果树,种易成活的木材之外,还引了山泉水下山,在山下的林地里开了一片花田和药田。可惜伺弄得太好,他家这片林子引来当地豪强觊觎,勾结本地官府,将这片林子夺了去。他父亲叫衙门打了板子,又感染了风寒,治了近一年,家里的积蓄一耗而空,父亲也病死了,家道就此一落千丈。 大顺子进宫时年纪已经不算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他父亲的不少本事。 他说他原本就该分在司苑局做花匠,但不小心得罪了人,分地方时被人做手脚,踢到了兽苑,还以为这辈子都要跟那些臭烘烘的兽圈待在一起,万万想不到,还有再做老本行的一天。 因此,对吴桂花领到的这些花木,他比吴桂花还紧张。尤其因为三四月正是万物生发种树种花的好时节,也是种苗司备种备木最忙的时节,虽说种苗司坑了他们一大笔,可眼光是在的,这些叫大顺子拿到手的种子都是粒大饱满,湿润度高,成活率很高的优良种子。 倘若叫他们糟蹋了种子,只怕往后他们就更有话说了。 听吴桂花说要浸种,他当即把所有的种子挑出来,说种子和种子不一样,浸种时种液的调配,温度的掌控和水盘深浅都有不同,不能随便用冷水热水泡在里头。 吴桂花见他紧张兮兮的,自己站旁边看了看,见他取出按种子的种类从橱柜里拿出数目与之对应的菜盘,有的菜盘他里点一盘浅浅的水,有的放些细土,又掺些粉末,再往上边喷口水,这些粉末是什么,吴桂花除了石灰粉外,别的都没认出来,显然这些都是大顺子从他父亲那学到的本事。 除此之外,他还时不时皱眉苦思一番,专心到了极致。 吴桂花看了会儿,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多余,便悄悄退出门外,去后院取了锄头和铁铲,出门去了风荷苑。 风荷苑就是上次小二黑装鬼,被她发现端倪,逼得应卓不得不现身的地方。从吴桂花常进出的门出来,对面就是风荷苑的高墙。 这也是吴桂花接手的宫室中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栋。 除了瓦片残破一些,殿内外的彩漆剥落了一些,也没有其他大毛病。 为什么这么萧条,还是被周围这些破损得几乎毫无修整价值的邻居们连累的。 吴桂花之所以要往那去,是因为风荷苑种在前庭边缘的那棵老树已经死得都看不出原来的品种,得尽快换上新树。 就是不用新种这些果木,吴桂花也早早瞧上了那株老木。 那可是一堆上好的柴禾,只是以前她没有风荷苑的钥匙,只能干看着眼馋。 这株老树足有人的合抱粗,要不是有它挡在这庭院一角,使得头天下的雨迟迟不干,吴桂花也没有可能那么顺利就找到小二黑犯案的证据。 只是,当时这树给她帮了忙,现在她想把这树挪出来,就要吃苦头了。 吴桂花拍拍树干,树干发出「空空空」的声音,显然树干里头已经被虫鼠啃空了。若是不考虑美观,吴桂花大可以一斧子将这树给砍断拖回去,可皇宫里能留下这么难看的树墩子吗?叫金掌司她那女史狗腿子再发现她事情做得这么粗糙,吴桂花定是又要吃挂落。 为了不让人说嘴,她只能现在辛苦些,把这棵树连根刨起来,再用这原来的坑选取合适的果木栽种下去,才不算破坏风荷苑里原来的风水。 所幸除了几棵粗大的枝干之外,这株树再没有其他牵扯钩连的枝枝桠桠,她一个人若是做得顺利得话,说不定一个下午就能把它变成木材。到时候,只需要大顺子来把它拉走就行。 吴桂花小心地围着这树转了好几个圈,用削尖的木棍绕着这棵死树,作了个简单的支撑架,再另外选了一个地方,一锄头砸了下去。 单纯的种田砍树是很枯燥的,因此,吴桂花特别喜欢在做活的时候想些其他事。 刚刚同应卓将所有的话说开,此刻满腹绮思褪去,吴桂花不免想到了现实问题。 按照应卓的计划,若是西南大乱,他才有机会出镇作藩王,但本朝藩王出镇极少,一般都是被圈在京中,遥领一块封地,每年从封地上划出一部分税收作为花销,那些出镇的藩王无一不是手握重兵,驻守一方,承担守土重责的擅战之士。 第80章 皇帝敢放应卓出京,还准他握有兵权吗? 照应卓的说法,他的出生已经注定了,他是最不可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人,若是他再巧施些手段,此事成行的可能性非常高。 吴桂花决定信他,这个问题便不深想。就是再有一点,出镇之事想成功,必然需要动用大量的关系,要用关系就要用钱。他从小到大是这个名声,恐怕也没什么人愿意同他来往,他想做些什么只怕也是千难万难。而他想做事的话,怕是花钱的地方也多,不知道凭皇帝赏他的那仨瓜俩枣,能够几天用的。 虽然他从来没跟吴桂花说过钱的事,但她总想不让他那样耗神,想为他多分担一些。吴桂花想起前些天还在跟陈项说拿她的养猪技术换猪肉的事,不由后悔不迭:要是早知道有今天这一遭,她该拿技术参股的,现在只要他姓陈的几斤猪肉,他真便宜大发了! 也是当时吴桂花想得简单,她若在内宫中生活,少不了陈项和张太监的照应,每每涉及利益,她想着自己一个小宫女,拿着钱也花不了,就是往后有出宫的那一天,凭每年几百两银子的鸭蛋分红,即便在京城里也足够滋滋润润地过下去了。她便很自觉地只拿小头,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 此刻再后悔也是晚了,陈项不可能把吞进去的肉再吐出来,何况吴桂花也做不出出尔反而的事。 吴桂花只能挖空脑袋想,她还有没有别的赚钱的法子。 挖了有一两个时辰左右,看着树已经有些往下倾斜了吴桂花丢下锄头,把带来的竹节筒子饮了些水,靠在墙边休息了一会儿,发现这株树的树根走向有些奇怪。 一般的树,树根都是呈规律的散射状,往地底下扎根,可这棵树树根西北南都是正常的走向,偏偏是东边,也就是靠重华宫那一边的根,上边一米还好,越往下,那些树根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窝在中间,显得异常杂乱。 总不能是墙根把树根堵住了吧?照说墙和这棵树还有一两米的距离呢。 吴桂花歇足劲,拿起锄头往东头刮挖着探了两下。 「叮」——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后宫私房菜》卷一 作者:云天瑶 02、《后宫私房菜》卷二 作者:云天瑶 03、《后宫私房菜》卷三 作者:云天瑶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