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进东宫当宠妃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芳华宫前两株桃花树枯萎已久,细雪覆满枝头,在月色中散发淡光。 夜风轻轻吹拂,云散了又聚,半弯的月在其中若隐若现。 宫中只余打更声,后也没了余音。屋檐上似有瓦片轻响,惊起毗邻枝中一只寒鸦,扑棱着翅膀没入茫茫黑暗。 白妗一身黑色夜行衣,借一棵歪脖树下落,面前是一扇褪漆的朱门。 此处应当就是芳华宫之主的寝宫,此时宫门禁闭,被交叉贴上了封条。 芳华宫主陆贵妃故去多年。 陆贵妃陆惜玉,本是民间神秘组织青衣教首领之一,后背叛教会与一书生私奔。本脱离青衣教十余年,这期间踪迹一直被教会追查,只因她手中握有一个极有价值的绝密。 这女子狡猾至极,多年来青衣教对她行踪一无所获。 直到最近才接到消息,原来当年的玉夕露玉女,青衣教的前「明妃」,早已改名陆惜玉,遁入这深宫当中。 也万没想到,当年手无寸铁的书生,竟是微服私巡的当今圣上。 难怪说最危险之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青衣教与大昭皇室不共戴天,她此举真真是令人呕血,也令人万思不及。 然令人唏嘘的是,陆贵妃独宠多年临了色衰爱弛,死时封号被夺葬礼简陋,爱子不平起事,却被夺权下狱,芳华沦落大昭禁宫。 万幸,她手中的秘密尚没有落到皇族手里,消息称暂时下落不明,但极有可能仍藏匿于陆惜玉的故居之中。 白妗作为新近继任的青衣教「明妃」,自然有道理进宫来一探究竟。 若那物回到她的手中,定能重拾明妃在教一落千丈的地位,也能以此作为筹码,让那些人放出师父…… 白妗不准备破坏门上的封条,而是破窗入室,寝宫中陈设布局倒是典雅,没有落灰看来有人常来打扫。 从柜子暗格一一搜寻来,却一无所获。 无妨,芳华宫宽阔,不在此处许在它处。 轻轻合上窗扇,就在此时她听见了幽幽的笛声。似乎从院中传来,如泣如诉,幽怨而凄凉。 她心头一凛,转到声源处。 黑夜之中眼前场景便显得颇为诡谲。 膝盖高的神龛中点了两根香烛,散发着晕黄的光。铁盆中堆得错落的铜纸钱,熊熊燃烧,火光曜目。旁边洒了几张被风吹动,空中还有纸灰飞扬。 白妗盯着神龛前的身影,目光不定,竟有人在此祭拜! 且不说此处是宫中禁地,整个大昭皇宫,也是严禁私祭的。 神龛前那人身形极高,修长,迎风而立。显而易见便是吹笛者,正横笛在侧,指节细白却没有羸弱之感,反而说不出的精美细腻,像上好的玉器。 夜风俯冲过枯黄的草叶,向那人卷来,绀青色的披风被烈烈吹动,宽帽刹那掀下,露出一头如瀑青丝。 削肩长颈,从身形来看秀美匀称,大约是个女子。 莫非是陆贵妃的旧友? 香灰吹入眼中惹起痛意,白妗才发觉自己伫立过久。 就算是没有实质的目光,若对方是习武之人,且功夫不低,便很容易察觉,她怎会犯这种错误! 踮足屏息,从影壁拐角处匿身,背后一凉,什么破空而来擦过手臂,直直钉入廊柱入木三分!竟是一枚只有拇指大小的柳叶镖! 她惊投一眼,吹笛人不知何时回过了身,手中的笛子正正指向此处! 看来那不仅是吹奏的乐器,更是要人性命的暗器,这样精密的程度,恐怕排得上江湖兵器排行前十了吧! 手臂伤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距离尚远仍能感知那人视线,如月清而如雪凉,激得人心底发寒。 白妗一个顿卒,便知大事不好,四周,如鬼魅般的黑衣人轻飘飘落地,而那人也迈开步子向她走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飞檐走壁,轻功奔逃,无奈四面楚歌,处处有黑衣人拦路。 看来那吹笛人身份极高,不过是出门祭拜,便有众多护卫跟随。 既然如此,那她若贸然从芳华宫出,无异于暴露在皇宫禁卫军的势力范围,恐怕还没两步就会被射成个筛子。 她脚底生风,一边点住臂上经脉止血,一边挑最暗最隐蔽的路线。 路遇一宫门洞开,不及细想便扑入其中。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所,前辈的经验铭记于心。 以最快的速度褪下夜行衣,踢入榻下,屏风上扯过一片白,边行边打散长发,滑入榻中。 帷幔扬手便落,黑暗沉沉压下,只余少女肌肤莹润的光辉。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能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近,似乎只有那一个人走了进来。 偏偏有种闲庭信步的悠闲,这样安静而危机四伏的密室,他当散步一般连呼吸也轻轻浅浅,没有半分促意。 第2章 白妗却不敢动作过大,毕竟此时此刻,她是陷入被动的一方。 耳边声音忽顿,帷幔果然被一手拂开。 少女半跪于榻,风起而衣衫滑落,腰线流畅如弓,裸露的肩背如无暇美玉。 目光一滞,那人如被火烧般飞快别开脸去。 乌黑的长发盖住胳膊上的伤,白绢落地,其上血早已凝结干涸。 她仓皇回首的眼眸惊恐而含泪光。 真让人觉得是误闯某家小姐香闺了。 帷幔上的指骨紧攥,他闭着眼用了力,莫名的怒气隐隐。 白妗草莽出身,并不在乎什么女子清誉。 只在乎能否掌握主动权,就像现下,这人很显然从小受过孔孟圣人的熏陶,什么非礼勿视授受不亲,可笑被她牵着鼻子走。 只一件抹胸蔽体,她拉扯衣裙,作出慌忙遮掩的样子,手中绑缚的腕带中却滑出袖刃。 薄薄的刀刃露出一指,向那人心肺处滑去,他反应极快地轻松躲过,白妗冷笑,却是虚晃一招,翻腕向上,直向他眼珠剜去! 那人似也没料到上一刻还纤弱孱弱的少女,竟会使出如此恶毒的招数,一伸手,便将她腕死死捉在了掌心,尖锐的刀刃只离眼珠一毫之差。 他长睫一颤,待要扭开她腕,哪知却是又中了诡计!白色粉末直冲面上扬来,虽第一时间屏息难免有些许被吸入肺中。 顿时浑身酸软,意识到是软骨散,且多半药性极为强烈。 那少女见机近身逼来,直取命门,他脚步错乱地一再后退,身后忽然一空,如入云端般跌入重重锦被,而她也停顿不及向他扑来,顺势压在了他身。 帐顶轰然倒塌盖住二人。 白妗心口叹气,没想到潜入芳华的第一夜就如此兵荒马乱。不知是温度的寒冷,还是那人温热的呼吸,皮肤激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自小训练夜间视物,即便是狭窄黑暗的空间也是纤毫可见。 一路摩挲上去,单手擒住那已动弹无力的男子的脖颈,另一手持弯月形的刀刃紧贴,隔着薄薄一层肌肤,下面就是跳动的脉搏,隐见青色经络。 像一条蛇般将他寸寸围困,欲要置其于死地。他双手垂握在榻,这个时候还小心避免与她肌肤接触。 含着浓郁黑睫的眼角往下,轻红色的唇半抿,露出洁白的贝齿。 终于开了尊口,眉目带一丝淡淡的狠色:「束手就擒吧,你走不出皇宫。」声音好听得近乎分金断玉,立时显出富贵公子的风流意态,天生一副适合调情的嗓子。 白妗自小长在青衣教中,不曾遇过这样的人,一身男子英气,却一看便知,如闺秀女儿般被精心供养。 许是二人距离太近,而这情景又莫名旖旎,恶向胆边生,她掐着声音柔柔道:「阁下如此穷追不舍,到底是怀疑妾是刺客,」 「还是别有所图呢?」别有所图四个字,她刻意贴在他耳边,咬得暧昧。慢慢诱惑般说:「今夜你放过我,乖乖配合,来日,必当衔草结环以报。」 他不为所动,一语道破:「你想挟持我走出去?」 「不可能吗?」 他不说话,白妗忽觉一阵眩晕,手腕微抖。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 「毒。」喉结一滚,漫不经心地陈述,「你中的镖上有毒,称‘美人醉’,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观你武功上乘,想必不出五步便会醉倒。」 被赞美却没有任何愉悦,白妗冷冷地俯视他。 他淡淡说:「况且,就算你逃了孤也有办法找到你。」 白妗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一为镖上有毒,二为他的自称——整个皇宫能自称孤的有几个?莫非他就是东宫太子,那个素有明珠美称的姜与倦?他不是向来避而不出么?为何今夜会出现在此处?莫非皇室已经知道那东西的存在?今夜被人布局设计了? 一连串的问题抛炸在脑海,加上毒性发作体力不支,竟猛地软倒。 一时间气氛这样诡异地安静下来。 她咬牙伏在他的颈处,指尖刀刃仍不离,发顶蹭到他的下颌。 可能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轻声喘息,姜与倦有些僵硬。 她忽然说:「太子殿下。你我无冤无仇,我来此处也不过是缅怀娘娘。说起来还是你先动手,我所作所为不过为了自保。」 「不可能。」他轻声说。 「什么?」 一片黑暗,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准确地凝视着她,白妗有些慌,勉强稳下心神,再看时他已垂目,表情温顺柔和:「潜入皇宫,说明有内应,这样一身功夫也能伪装,想必来头不小。夜闯禁地,被发现后,第一时间不是外逃而是选择躲入这里,说明你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之前必定仔细勘测过。故而,你出现在此绝非口中所说的缅怀故人,而是,」 第3章 「别有所图。」 他将那四个字原封不动还了她。 白妗猛地直身,撞到他的下颌。 姜与倦轻吸一口凉气,闭眼,顿了顿。 「至于,你真正的目的,会有宗正寺替孤审问。」 好一个软硬不吃的铁面无私王八蛋! 虽试探出他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可也几乎忍无可忍地骂出声,白妗冷然威胁:「殿下,搞清楚,现在被刀抵着的可是你。」 手中配合话语用力,锋利的刀刃下血丝渗出。他似吃痛,眉宇轻蹙起。生死攸关,一分一秒都显得惊心动魄。 他忽然抬眸,静静地望进她的眼睛:「砧板鱼肉,孰知不会是你?」 不过瞬息功夫,局势马上翻了个个儿,白妗被他屈膝撂倒,手腕受制,先前他人夺命刃,却翻转过来,抵在了自己的颈项之上。 白妗骇怒地与他目光相接,之前的温顺不过伪装,原来他在拖延时间恢复元气! 姜与倦的神情依旧柔和,隐约一丝冰冷在眉梢浮动,「若你坦白,孤尚且饶你全尸。」 白妗眼眸瞪大,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黑影。 一声轻响,姜与倦的脑袋忽然垂下,整个人倒趴在了她的身上。 「走!」那侍卫打扮的人一掌劈晕了太子,对白妗吐出沉沉一个字。 看清他的脸,「师兄?」白妗有些讶异,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借他手站起。 「你怎么也来了。」 杨恣边走边抛给她那件夜行衣:「奉教主之命前来接应你。」 过了片刻才回头看她,表情隐约有点嫌弃:「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白妗正将发挽起,闻言,冲他妩媚一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未来大计。对了,教主有什么指令吗?」 「教主命我带你回去。」 白妗顿住,「不行,暂时还不行。」 「为什么?」 「还没拿到那个东西,」白妗神色有些凝重,「我不能无功而返。师父还在等着我们呢。」 说完仰头看他,「师兄,你不想救师父么?」 杨恣愣了愣,继而沉默了下来。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小心翼翼绕过外间巡视的护卫,正穿过一座假山,身后少女却停下了脚步。 杨恣回头。 「师兄。」白妗将手掌举起,五根手指如葱管纤白。 杨恣不解:「怎么?」 「我中毒了。」四个字说完,她便往后倒下,砰一声栽倒在枯草丛中。杨恣忙俯身去查看,只见少女美目半阖,面色酡红如桃花。 唇瓣微张,冲他吃吃地笑:「从小到大,我还没喝醉过呢。」 似乎想起什么,她眯起眼「呵」了一声,「听说,这毒名叫醉美人。你瞧我现下,像不像这名?」 见她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双颊绯红如朝霞晕染。 「挺像,」杨恣赞同地点点头,「猴儿屁股。」 「……」白妗觑着师兄冷峻的脸庞,忍不住捂着眼睛哀叹,教主怎么偏偏派了这货,若是其他分舵的弟子该多好呀!这木头眼里可只有师父一个,根本调戏不动,往后得少了多少乐趣啊。 「谁下的毒?」 「你劈晕的那个人,」白妗揉揉额头,「你可知那是谁?当今太子殿下。没想到他手中竟有‘咽欢’,改天弄到手玩玩。」 「咽欢?江湖排名第三的兵器,虽是笛子式样却暗藏机关,不是早已失传在十年前的动乱之中。」杨恣拉她起来,往她手中倒了一粒丹药,「这是教主赐的解毒丹,应该能延缓一些你体内的毒性。回去取点血给我,解药改日配给你。」 白妗咽下解毒丹,这才觉脸上热度褪去了些,眼睛不由得围着杨恣打转。杨恣冷睇她一眼,「别看了,教主只给了一粒。」 「这么小气。」 白妗嗤笑一声,停在一处阁楼前。但见飞甍黛瓦,红墙高阁。树下寒虫隐约,窸窸窣窣交织成一片。白妗摆了摆手。 「好了,到我住的地方了。」 「你在宫中是何身份?」 「司经局的掌典。」白妗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抽出一条青色佩巾,系在额前,「你瞧,是不是极具文人风流。」 杨恣对她的媚眼视若无睹,也直接忽视她的问话:「明日还要再去?」 白妗嘀咕一声「瞎子」,天真道:「不然呢?」 杨恣皱了皱眉,「你不用找了,丹书玉令不在芳华宫。」 「为何?」 「既然你我都能混入宫中,里边自然早就安插了潜伏的探子。贵妃薨逝以后,她的身份暴露不过在两日之间,这两日,难道就没有我们的人去搜查过么。既然没有任何消息,那便证明丹书玉令并不在芳华宫中,甚至不在陆贵妃手里。」 第4章 「那……」白妗讶异,「可若被大昭皇帝得到,必定有所风声。你说不在陆惜玉手里,又会在谁手中?」 「假如你有至为珍贵之物,而命不久矣,会将此物托付给何人呢?」 白妗:「你。」添上一句,「或师父。」 杨恣:「不错。」 白妗转过眼,却心说,才不会给任何人呢,留着在棺材里当个睡枕不好么。到了下面还能拿来贿赂一下阎王爷,换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 虽这样想也不影响正常思考,福至心灵脱口便道:「陆惜玉有个儿子。」 杨恣点头。 白妗不解,「可我听说他因犯事被他老爹关起来了。你确定会在他手里?那,究竟在何处?」 杨恣吐出两个字:「诏狱。」 诏狱,是为皇族关押罪大恶极的天潢贵胄之处,又有另一个名字——天字一号牢房。 俗称天牢。 白妗惊讶地挑了挑眉。 ☆☆☆ 寅时,东宫侍卫长挺剑下跪,正跪于青年脚边。 青年乌发披肩,衬托脸色愈发雪白,如镀一层寒霜。坐在榻上,望着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神色瞧不分明。 「太子殿下,属下来迟。」斩离请罪。 姜与倦垂目,后颈隐隐作痛。 他沉吟片刻,目光安抚,「无妨,今夜外出本就秘密,不宜引起骚动。你带人守在外面,做的没错。」 说起昨夜的刺客时,神色转冷,「此人于禁地来去自如,更有人里应外合,已成隐患,务必派幽均卫严查。」 斩离:「是。」 太子眼神静而冷,手中捏着一幅白绢,染点点血迹如红梅。 ☆☆☆ 日头正好,白妗抱出顶楼有些发霉的书卷,去往院中,置于铺好的青布上晾晒。 她一身深青色粗布衣,头系同色佩巾,寻常宫人打扮,却不知为何一举一动,皆有种别于他人的韵致,数位共事宫人与之擦肩而过,更显出她的不同来。 过路的掌事嬷嬷冲这少女看了几眼,样貌普通,无甚过人之处啊。偏偏背影瞧着,便觉这妮子腰这般软,身子这般细,骨肉匀称,行走端庄。 嬷嬷在宫里待了许多年,早就练就毒辣的目光,看人不会错,这不大像个干粗活的奴婢,许是家里落魄不得已才卖身入宫吧?心一动,一合计,扭身向屋里喝茶的司经局掌事询问去了。 白妗潜入宫中已有半月,顶的是个商家女的身份,她平日不喜与人往来,旁人都觉得她不大好相处,是以也不怎么搭理,她自个儿也乐得清闲。 做完活,想着去南边的膳房「讨」几块点心来吃,几个宫女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议论些什么,白妗装作路过,不太巧地耳力极好地听见了一切。 「太子殿下挑选初礼宫人?」这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 「何为初礼宫人?」 「就是那个,那个,」头戴一朵黄色绢花的少女红了脸,「教授殿下敦伦之礼的宫女啦。」 说着深深垂下了头,一朵小黄花在风中不胜娇羞。 正值芳龄的少女们纷纷脸红的脸红,捂唇的捂唇。偏偏雀斑姑娘胆子大,憧憬道:「太子殿下会亲自来挑选吗?」 旁边少女推推她:「听说殿下今日辰时便出宫剿匪去了,你别想了。」 其余女也垂头丧气。 太子殿下?白妗回想昨夜,那立于寒风中被她错认成女子的吹笛人,长得那样斯文秀气,放在江湖上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没想到肚里坏水还样多。自己还被他摆了一道,想到这白妗就觉得心头有股气梗着。 她冷笑一声,不小心踩碎脚下枯枝。 「谁?!」窃窃私语的少女们惊呼,作鸟兽散。 半个时辰后,白妗,雀斑姑娘,小黄花站在院子中吹着寒风面面相觑。还有两个不认识的,搓着袖子一脸惴惴不安。 相熟的姑娘们咬起了耳朵,白妗则冷脸蹙眉,房门吱呀一声,一个两鬓斑白,笑眉慈目的嬷嬷走了出来,她在五个姑娘前站定,清了清嗓子说:「今日起,你们会被调到通明殿伺候。待下月冠礼,殿下会从你们五个当中,亲自指定初礼宫人。」 身边一个富态可掬的公公忙以眼神示意:「哎哟,这可是你们天大的福气呀。还不快谢谢常嬷嬷?」 白妗错愕。 少女们醒过神来,或凝重或欣喜地纷纷行礼,白妗也规规矩矩福了福身,口中道:「谢常嬷嬷大恩,奴婢终身难忘。」 福气,真是天大的福气,让人消受不起。 嬷嬷笑眯眯地点头,领着五人出了司经局。 「进了通明殿,你们会先做一些普通宫人的活计。待殿下回宫,再由老身寻个机会,将你们引荐到殿下跟前。」 第5章 「这几日,皇后娘娘或许会来相看一二,万万记得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切莫乱了规矩,否则,老身也保不了诸位。」 她说话慢条斯理,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众人忙答「是。」 一路来到东华门。 东华门内便是东宫,大昭太子的居所。 常嬷嬷一路给她们说了些毓明太子的事迹,无非就是容貌好、性情好、文武双全,似乎天底下没有比她主子更好的男子了,白妗琢磨她许是毓明的奶娘吧,听说在自个膝下抚养长大的孩子都是这般,怎么看怎么好。 就像师父看她师兄。 「进了这道门,你们便离奴婢这个身份远了一步,相当于多了个当主子的机会。不过,切忌一朝飞上枝头,便把尾巴翘上天了去!殿下宽宏,也许不会计较,但老身,还有崔常侍都会时刻盯着你们。皇后娘娘对殿下也一向关注,时不时也会派人过来,你们的所作所为逃不过娘娘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皆是告诫,众女不由噤声。 「还望各位姑娘,谨记老身今日所言。」 常嬷嬷说着,向五位少女行了个礼,把她们吓了一跳,光是这副谦卑的态度,便很出乎意料了,怎还称起「姑娘」了呢。 连忙还礼。 白妗却觉得她说话很有方法,先把姿态放低,给足她们面子,却又把靠山端了出来。 纵是后面真有人被太子看上,想恃宠而骄,惦念着提携的恩情,还有她背后的皇后,约莫也不敢太过火。 威慑便很到位了。 「你们三人,既然是司经局出来的,便暂时在弘文馆领个差事罢。」弘文馆是东宫专属的书馆,偶尔殿下会到馆中读书,或是办公。常嬷嬷此言正是对白妗等人所说。 另两位出身司植,同样的安排到苑中照料花植。 翌日,一大早,白妗等人就被叫醒,常嬷嬷说为了早做准备,她们五个,这几天需得学习如何伺候主子。 第一天,学习脱靴、叠被、穿衣,其中还颇多讲究,比如为殿下脱靴时需得平跪,以双手捧足,脱袜时不得触碰到殿下肌肤,神色需时刻恭敬,眼睛不得乱瞟,以及穿衣时,要根据情况挑选玉带或是金带,殿下的书案要时常拂拭,殿下喝的茶必须七分烫,殿下起夜要随身侍候…… 白妗嘟哝一声:「是不是还得给他刷夜壶?」 旁边有人噗嗤笑了出来,是那个雀斑姑娘,见白妗看她,有点惴惴不安地低声说,「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白妗摇头,听她介绍自己姓杜,名相思,便也礼尚往来:「我……」 「白妗。」杜相思笑了笑,「我知道你,做什么都一个人,瞧着冷冰冰的,都不敢跟你说话。」小心地瞟了她一眼。 白妗露出一个笑容,轻声说,「我只是不太擅长与人相处。」 杜相思看白妗,惊讶她笑起来竟然有很浅的梨涡,为原本平凡的脸蛋增添了几分生动与甜美。 她偷偷观察过,这五个姑娘中,白妗的容色并非上乘,只身量与气质很是不俗——也许是她看走眼了。 杜相思一脸若有所思。 常嬷嬷示范完,便让几人学她模样做一遍。 白妗抖开一件天水青双莲云纹袖衫,手臂忽然被戒尺打了一下。 「方才老身是怎么说的?殿下平日里只穿素色常服!你这小蹄子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 「妾觉得这件好看。」白妗瞥了眼屏风上挂着的一排白衣,眼睛看着常嬷嬷说。 「妾」也是嬷嬷要求她们改换的自称。 「你觉得?你觉得就可以了吗?一切要以殿下喜好为先!」嬷嬷挥起戒尺,狠抽了白妗一下,神色尤其严厉。 充作衣架子的杜相思憋笑憋得花枝乱颤。 「是。」白妗忍气吞声,重新挑了一件雪色襕衫,披在相思身上,蹲下身,为她系带。 「好热闹啊,」此时一道明亮的女声传入耳中,「这是在做什么呢。」 嬷嬷往门口福了福身:「杜姑娘。」 那着红裙,戴南海明珠簪的少女倚门而立,抿唇笑道:「嬷嬷不必多礼。我到此处来,不过是奉姨母命,给殿下送及冠的贺礼。顺便来看看嬷嬷为殿下新选的侍婢。」 恐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常嬷嬷低眉顺目,应了声「是,」对白妗等人道:「这位是杜大人的千金,你们需得称一声‘姑娘’。」 杜茵闲步,走到屏风前,手指摩挲过件件细腻冰凉的白衣。 嬷嬷笑道:「这些都是殿下归置的旧衣,不碍事的。」 杜茵轻轻抚过那被白妗放回去的青色袖衫,「若我记得不错,这件乃是江南出任营造司监的姑父,在殿下十七诞辰之际,选用绣工最精细的绣女,连夜赶制,快马加鞭送至宫中的,」 第6章 「即便是旧物,也当珍重才是,嬷嬷难道不懂心意贵贱?被人随意触碰,有所损坏可怎么是好。」 她说着,眼光掠过五名宫女,特意在白妗身上停了停,又转开。 送衣者贵,着衣者贵,而抚衣者贱。 嬷嬷脸色微变。 白妗拿肩轻轻碰了下杜相思,「你本家?」 杜相思神色有些奇怪,摇了摇头。 说:「我们虽都姓杜,可那是御史大夫的嫡长女,皇室内定太子妃,何等尊贵的身份,我岂配与之相提并论。」 听出讽刺,白妗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妙。 复看向那红衣少女,她也看来,视线交接之时,杜茵启唇赞道:「不过你这奴才,眼光倒是不错。」 「叫什么名字?」 白妗一讶,见她唇角虽带笑,眼底浮动着凉意。将目一垂,细声道,「奴婢白妗。」 杜茵:「好名字,你我以后都是在殿下身边伺候的人,不必如此拘谨。我见你第一面,便觉得颇合眼缘,来,这是见面礼。」说着褪下了手里的镯子,二话不说要塞进白妗手中。 来自生人的触碰,让白妗下意识后退一步,余光一扫过众人。 全程被无视的嬷嬷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同伴三名少女,见到这样的场景,眼光也有异了起来。 此举何意昭然若揭,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看来这个内定太子妃不简单,一来就给了一个下马威,很不幸她成了靶子。 白妗使了些巧力,避过她。 杜茵不慎脱手,上好和田玉的手镯落在地上,碎成两截。 杜茵一愣。 白妗也二话不说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心爱的手镯被毁,仅仅错愕一瞬,这少女再开口时竟然一副歉疚的神情,和气得不得了:「唉,都是我不小心。没伤到妹妹吧?」 说着要去将白妗扶起来。 白妗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山中玩,在土里有一种虫子,喜欢爬到你的虎口上,软绵绵的很好欺负,可是冷不丁就会咬你一口。 跟这个杜茵给她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她借杜茵搀扶起身,仍是低着头,面容温顺而眸光闪动,惶恐得恰到好处。 嬷嬷打圆场道,「姑娘是贵人,这玉戴在您手上,不知浸染多少贵气,您要给,她还受不起呢。」 杜茵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也只是一番心意……可惜了……」转头,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将碎片收拾了,同常嬷嬷告辞。 常嬷嬷望着翩翩离去的红色背影,口中道,「你们瞧瞧。这宫中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许多,可做到极致的人少之又少。没有这一份功力,何德何能担得起未来国母的位子。」 她神色淡淡无波,话里话外听不出赞美还是贬斥。 白妗唇角微勾。 ☆☆☆ 宣和十年冬,毓明太子奉圣命剿灭盛京城外百里浮及山的匪徒,意外发现其中混有前朝余党。 这些人还有部分混入流民之中,意欲在几日后入京,太子率其暗卫幽均卫数十人,利用地形引蛇出洞,当场处死反贼十余人,将可能引发的暴乱扼杀在摇篮之中。 更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行动未伤一位流民性命,半月后,太子殿下回宫向陛下复命,亲自脱冠陈述,请求陛下在城外设立临时寨营,安置流民。陛下赞其仁德,有古君子之风。 为庆贺毓明太子得胜回来,宫中由皇后操持,于十五举办夜宴。 一时间宫里内外喜气洋洋。 少女着湘妃色衫裙,双髻缀缨红流苏,将美酒满倾了杯盏。 纤纤玉手,执起杯盏,姿态优雅给身边青年送去:「我听斩离说你受伤了?」 青年穿绯红软锦,领上一圈雪色懒狐毛,发束白玉冠,中嵌鹅卵石大小的明珠。 宴会设于宫宴,案几边花团锦簇,月辉清芒洒落,整个人如同坐于月下花海之中,姿容出尘绝伦。 正是毓明太子殿下姜与倦。 他转过脸,轻瞥少女,顿了顿,「皮肉之伤,不碍事。」 「那便是真的了,」少女柳眉一竖,将酒杯撤走,「伤患不能饮酒,不许喝!」说着身子一转,不知从哪个花坛边溜走了。 姜与倦从袖中伸指,揉了揉额头。 因是家宴,众人皆有些随意,这方刚走,又有一名少女在他身边落座,柔声道:「公主还是这般任性。」 杜茵。她今日也特地穿了一身水红,耳上宝石熠熠生辉。 她为他重新倒了杯酒。 「殿下的伤真不要紧么?」 姜与倦颌首,杜茵便举盏,吟吟道:「殿下,妾敬你。」盛京第一美人的容貌,以红裳相衬艳丽无匹。 第7章 饮过酒后,双颊也晕红起来,更添风姿,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偏偏最想吸引的人的目光竟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于案上,不知在出神什么,杜茵不由暗恼:「太子殿下……」 姜与倦握着酒盏的手迟迟不动,听到这一句唤,才抬目,将酒一饮而尽。 他起身,歉意道:「孤宫里还有卷宗,失陪。」 冬风夜来,月满如盘。 从宫苑传来的丝竹声隐约入耳,白妗转过翠竹林,拢了拢身上小袄,这是常嬷嬷特意向司衣局批下的,说是如今身份不同,需得体面些,便给她们添了件新衣。 今夜太子回宿东宫,众人皆知道意味着什么,五名婢女被勒令在房中好生准备。 白妗却偷偷溜了出来,她打算寻杨恣一趟,向他讨个东西。杨恣如今身份,是东华门守门的一个小侍卫,品阶过低,出入内廷多有不便。 远远地看见身穿玄色侍卫袍的杨恣,手里握着个什么发呆,暗紫色,大概是个香囊。 白妗绕后,习惯性地一拍他肩:「呀,师兄,这是与哪个好妹妹的定情信物?」 杨恣一低眉,便看见白妗凑过来的脸蛋,眼睛笑成月牙状,夸张而不怀好意,遂将香囊收入袖中。 带她走到墙壁暗处,杨恣这才低声责备:「莫要胡言。」 白妗眨眨眼,朝他伸手:「跟师兄讨一样东西,允了师妹,我就不把这件事告诉师父。」 杨恣:「……」 「你要什么?」 白妗悠悠吐出三个字。 「化元丹?」杨恣不解,「你要那东西干嘛?」 「有备无患。」 「听说你进了通明殿?」杨恣摸出袖袋,丹药一般都贴身放在其中,边问,「莫非你想从那太子身上下手?」 白妗:「说来话长,全是意外。」 神秘道:「也是天意。」 丹药到手后,白妗挥手道别,杨恣在她身后皱眉,嘀咕了几句。 白妗将化元丹含在唇齿之间,一股草木清香悠然散开,感觉到全身筋脉如泡在酒中酥软,她知道这是丹药起作用了。 想起杨恣交代的,此物的效用仅可维持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筋脉会恢复与平常无异。 不免蹙眉,教主不是向来自诩炼丹圣手?怎么制出来的成品都不怎么顶用。跟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也没差嘛。 这话要是被他们教主听着,估计得倒吊她抽上三十鞭。 幸好天高皇帝远。 白妗拣了近路走,蛋白色的月光下,积雪堆在路边仿似碎银。 却看见有个人站在树后,这棵梧桐树有二人合抱般粗,那人背靠树干,半倚着有些气力不支。 白妗目不斜视,就当自己没有看见,忽有些微的酒气传进鼻腔,气味极为诱人。 白妗摆过头,与人对视一瞬,愕然: 怎么是他? 不免叹了一声冤家路窄。 姜与倦眼神却恍惚,神色迷蒙。方才他饮下杜茵奉来那杯酒的一瞬间,就知不好。 毓明太子素日里酒量是不错的,可他独独碰不得一种名叫「杨花落尽」的美酒,于他而言,此酒入喉的后劲足以媲美烧刀子。 这致命弱点连斩离都不知道。 那杯酒,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看见白妗,姜与倦只当是个过路的宫婢,便招手道:「过来,扶我一把。」 白妗摸不准他此言是否有深意,但一想自己易了容,又服化元丹,有什么惧怕?现下倒是个接近他的好机会。 遂规矩地行个礼,向他步步靠近。 看清他一身绯色,领上一圈雪白狐毛掩在下巴处,轻扫来去。此时正垂着眸,低低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空中逸散。 温文尔雅的面容沾染绯红,一路染到耳垂。 他转过脸看她,眼波流睇,长睫扑闪。 白妗有点不是滋味,看着这张脸心情复杂,大概她以后都不敢吹嘘自己是「醉美人」了。 白妗垂下头,伸手去搀扶他,他身量比她高,几乎有种笼罩下来的压抑感。 她却心思急转,酒香混合花香,花的香气是梅花,他从哪里沾染? 只有宫苑种了梅树。那么,他是刚刚从宴会回来?可身边为何没有一个侍从? 如果太子醉成这副模样,也没人发觉,那只能是他自己不想让人发觉。 为什么? 姜与倦视线不明,嗅觉却灵敏,这宫婢身上的气息虽混杂着草木的清新,仍辨出些微的熟悉。 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遇过,于是稳了稳心神,借她的手站定。 第8章 仔细观察她半垂的侧面,耳垂软白干净,轮廓流畅柔美,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即便如此,仍有古怪感在心口盘桓。 他沉沉地盯着她。 白妗被他眼神看得发毛,小心翼翼托着他的衣袖,刚想说点什么,手臂忽然被拽住。 她不由得「嘶」了一声。 这只手臂真是多灾多难!又是毒镖,又是戒尺,就不能换个地方么? 哪知就是她这一声痛嘶,让姜与倦瞳孔一缩,立刻将她按在了树干上。 白妗背后一震,蹙眉。 姜与倦仍是有些不清醒的样子,竟然就势,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额头有些烫意,让白妗牙关一紧。 默默按回滑出袖口的月牙刃,这货虽看着醉了,但她才服下化元丹,功力尽散,必定不是他对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手指在她腕上停滞,似乎在探脉。 探了一会儿,神色掠过一丝古怪。 慢慢摩挲上来,触到她脖颈,那偏低的体温让正燥热的指一顿,却不多作停留,直接往她脸上抚去。 下巴,眼角,眉骨,不像在轻薄,似乎正摸索什么。 白妗瑟缩着自己,不意跟他对视一眼,立刻别开了去,像极了受惊的小鹿。 内心却冷笑,师父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自己可是她最有天赋的弟子。 ……不对。 姜与倦的手指顿在她眉边,呼吸轻轻扫过白妗的鬓发。 电光火石间,白妗立刻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可是晚了,她只来得及短暂地「呃」了一声。 才制的新衣报废,白妗几可想象常嬷嬷挥舞而来的戒尺。 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他留了力道,只撕开她半幅袖子。 白妗眼前发黑,往常只有她撕别人衣服的道理,今天竟然掉了个个儿,这算什么事! 姜与倦瞪大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截光洁的玉臂,肌理细腻,骨肉均匀,一点伤痕也不见。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可在这巨大的震惊席卷过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他心头狠狠一跳,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猛然闭目,手松开在半空,些微颤抖。 明明是他做的好事!她都没表示,他竟然脸红得比谁都快! 他结结巴巴地说:「抱抱、歉。」 白妗捂住支离破碎的衣袖,怒火一路窜烧到心口,强行按捺了下去。 易容之术可不仅改换容貌,小小一道伤疤也可抹去与平常无异。 他想靠这个揪出她来,做梦! 但是自己起码得给点表示。 寻常姑娘遭到这样的事,应该是个什么态度? 她琢磨着,酝酿未几,「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像猫儿一般咽噎的哭腔,眼睛紧紧地闭着,咬牙,泪水争先恐后从脸颊两边滑落。 只有自己知道掐大腿的手有多么用力。 千真万确、万分委屈。 姜与倦还捏着一块碎布,真是给她拢上也不是,扔了也不是。 尴尬万分,仍强压着,镇静地转移话题,「不要哭了,你,你是谁?」 她只抓着衣襟,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姜与倦全身都要烧起来了,只在心里骂自己禽兽、畜生,怎么可以这样为难一个女子? 白妗忽然摇头,泪眼朦胧地从贝齿间挤出三个字:「对不住。」 她接着拢住衣袖,单膝跪了下去,动作小心翼翼。 「妾罪该万死,冒犯了殿下。」像第一捧春雪融化,是特别温柔抚慰的声音。 姜与倦怔住。与记忆中那又媚又冷,咬字都带着狠毒的音色大相径庭。 白妗早就想过,夜闯芳华宫时她以真容示人,现下易了容,武功又被化元丹隐去,唯一的漏洞只会是声音。 改变声线,把控咬字的节奏,于她而言可是非常简单的事。 这少女先向他请罪,让姜与倦更加地觉得自己不是人。歉疚感一下子压过怀疑,俯下身,放轻了声音像怕惊扰她一般:「你怎知孤的身份?」 白妗低低地回:「玉带。只有储君才束玉带。」 姜与倦一顿,储君以外的王侯贵族,除非陛下隆恩,私佩玉带视同谋反。 他真是疯了。如果真是那夜的刺客,怎会如此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 可根据斩离传来的消息,这十五天内并无可疑人出宫。他相信斩离的侦察能力。 有人的脚步声,宫灯的亮光远远飘来,白妗忽然抬起眼,惊恐道:「妾这样,若被看见,会没命的!」 第9章 话音刚落,一件绯红外袍便披在肩,白妗被人虚搀而起,一只手隔着布料揽住她,轻轻圈进一个宽阔的怀中。 姜与倦带她双双转到树后。 一行巡夜的侍卫走过。 白妗从未与人距离如此近,浑身都不对劲,觉得特别憋屈。 但是她忍住了,想去掐他一把的手也紧紧握住,垂在身侧。 又是那股熟悉的气息。 姜与倦垂目。 白妗转了转脸,听见他心跳沉稳有力。 雪夜很安静,她有些冷,从长袍传来的温度很好地缓解了冷意。 云层中透出月光,雪堆反射,在树旁拉长二人影子。 俩人距离之近,像一对亲密情人。 白妗尖尖的下颌躲在狐狸毛下。她怯怯抬目,眼睫上残留泪光,细碎的闪,光晕动人。 姜与倦又怔。 白妗猛地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提着裙裾跑了。 身上挂着的绯袍像一片红蝶坠地。 他站在梧桐树下,枯叶簌簌飘落。 胸膛还停留着她伸手一推,软绵绵的触感。他的疑心分明还没有卸下,可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茫然地,眯起了眼睛。 ☆☆☆ 白妗回房换了衣,喝下一大壶茶才平定心神。有点咬牙切齿,咽下三个字。 姜与倦。 过了约莫半刻,门突然被推开,常嬷嬷站在门口一脸焦急。 「哎哟,方才到哪里去了?殿下的鹤轿就快到通明殿了,还不快随老身过去!」 闻言,白妗眼睛一暗。再抬眉,神情已是十分柔顺。 「知道了,嬷嬷。」 太子所乘车轿又称鹤轿,轿身绘有繁复花纹,以金丝点缀。 一只手拂开琉璃珠帘,青年修长身姿半弯,踩着脚踏下来。 崔常侍笑迎来:「殿下可算回来了,」说着引人进了内殿,为他取下外袍,置于青玉鱼纹的挂座之上。 通明殿内铺着懒狐毛毯,踩上去如同置身云端。 角落衔珠貔貅鼎中,旃檀香气四溢。因设地暖,室内融融一片如春暖花开。 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紫檀珊瑚松木纹折屏,将寝室隔成了内外双间。 屏风侧旁安放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铺设了崭新的寝具,被枕整齐,帐头悬垂谷纹双玉璧流苏。 对面地上设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铺着茵褥,中间一张案几,其余橱柜、箱笥各自靠墙而置,每隔三步便有青蟒金漆灯台,烛火通明。 姜与倦坐到案几旁,一身禅衣,袖子垂在茵褥之上。 崔常侍奉了茶道:「殿下舟车劳顿,本不该用这等小事叨扰。然则也不能不请示,因着下月殿下冠礼,按规矩,需得选出个初礼宫人。皇后娘娘将事儿交给了常嬷嬷,这不,人选给您挑出来了,需得您过过眼,才算敲定下来。」 姜与倦抬着茶盏,啼笑皆非,「我不是一向不问此事么?」抿茶,「既然是规矩,全权交给常姨便是。」 常侍赔笑:「殿下好歹也见见……万一不合您心意呢,就算您不计较,往后皇后娘娘也是要问小人罪的。」 姜与倦正翻开书卷,闻言,道:「那便见一见。」 常嬷嬷一早候在了门口,接到吩咐立时便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入,一齐跪在了太子跟前。 她又是问安,又是絮叨这几日东宫的大小事宜,姜与倦耐心听完,神色温和。 常嬷嬷直说到哪个宫女偷懒被罚,崔常侍一声轻咳她才反应过来,拍拍自己的嘴,「哎哟,老奴这张嘴,上下一碰就停不下来。您看,这会子也见了人,今夜,要不要留一个人侍候?」 姜与倦神色淡淡的,扫了一眼少女们,刚想说「不必」。 忽然一顿,发现个意料之外的人。 前不久,刚刚在宫苑外的小路边见过。 现下光线极好,模样能瞧得格外分明。 小脸,翘鼻,抬眼看人时,一对远山眉倒是温柔。 但她不笑,眼神有点冷冷的。 她穿着鹅黄色的衣裙,恭恭敬敬跪在最后面。所有人都不敢抬头,她却与他对视上了,虽只一霎便飞快垂下,却给人一种,掐准了时机的感觉。 姜与倦蹙眉。 他一向不喜欢太艳丽的颜色。 今日那身绯衣,还是常侍说是皇后娘娘一番心意,才穿在身上。 这少女的打扮,可以说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偏偏还在鬓边簪了茜红色的珠花,眼唇不知是否妆过,透出嫣红。 样样不合心意,他看得频频蹙眉。 却拿手一指:「就她吧。」 第10章 常嬷嬷领着其他宫女退下,崔常侍也顺路将门阖上。 白妗柔顺地跪着,长发扫在背部。 姜与倦走上前,站定。 「你的名字。」 「白妗。」 「哪个今?」 白妗抬眉看了他一眼,忽然握住他的手。 在他掌心里,以指尖作笔,一笔一划写出个「妗」字。 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轻颤的眼睫。他将手抽回,掌心微痒。 「妾失礼。」 她说着跪伏了下去:「先前,还未谢过殿下助妾。」 姜与倦饶有兴味地看她,轻声,「怎么这么巧呢。」 白妗道:「《摩诃止观》中说招果为因,缘名缘由,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妾与殿下,实属有缘相会。」 「你还读过佛经?」 「从前家慈喜欢念叨几句,」白妗柔声,「也因识得些字,才能进司经局做事。」 姜与倦默,转身往榻上走去:「孤要就寝了。」 「是。」白妗起身,慢步向前。 他坐在床边,神色有些倦怠。 白妗为他脱袜,她跪得工整,心中默念一切都是为了宝贝宝贝宝贝。 雪白的长袜褪去,露出莹白脚踝,形状精致的脚背,足弓,趾尖含着微红,像是滴露的玫瑰。 第一次见比女人还美的双足,白妗叹为观止。 却猝不及防,这美足轻抬起,踹在了她的胸口上。 平白无故挨了一脚,她重心不稳,跌坐,愣在了那里。 「常嬷嬷没跟你们说过,不能碰到孤么?」 他赤脚踩在毛毯上,居高临下地说。 白妗看见他的脚趾蜷缩在雪白的衣袍之下。 这是故意激怒她呢,看来,还是没有打消疑心。 她再一次认错。 「奴婢知罪。」 因是赤足的缘故,那一脚并不痛,她的头却疼了起来。 谁说他宽容和善,温文尔雅?! 分明是表里不一,死缠烂打。 「殿下,」再次进入,端着托盘的崔常侍见到这副场景,有些惊讶。 姜与倦望去:「何事?」 崔常侍眼观鼻鼻观心:「皇后娘娘赐下美酒,说为殿下助兴。」 「……」 姜与倦往托盘看去一眼,立刻就明白原来之前那杯「杨花落尽」也是他亲娘的手笔。 这是皇后赐下的酒。 太子可以不饮,白妗必须饮。她没什么犹豫,端着杯盏便入了口,抿唇,还嫌有些淡。 不过这话不能说,只能摆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谢了恩。 姜与倦做梦都没想到,一天之内会有第二次碰这酒。 他举盏饮下后,脸庞迅速红了起来。白妗再次叹为观止。 崔常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白妗为他更衣,他任由她动作,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她低眉顺眼,神色平静,观察不到异样,姜与倦于是去看她在衣带上摆弄的手。 很纤细,肤质白净光滑。 白妗垂眸,好在她并不用刀剑一类的兵器,手上并无茧。 姜与倦便别开目光。倦意浓浓袭来,他眼眸半睐,思绪尚且维持清醒。 穿上寝衣,他躺进榻中,盖上锦被,睡姿乖巧。 白妗取下珠钗,乌发如瀑披落。灯光下,少女容颜似玉,泛着柔和的暖色。她在榻边磨蹭着,想去掀那雪白暗绣的锦被。 掀不动,她暗暗用了力,还是不动。 原来他死死按住了被子。 一头乱发散在枕上,姜与倦睁着眼睛看她,唇半抿,满脸都写着拒绝。 白妗:「?」 你这样好像显得是我急不可耐? 她扯平了脸皮子,温柔又可怜地说,「殿下,是您亲口说留下妾的。」 他乌黑的眼珠静看着她,好像在努力理解她说的什么意思。半晌,从被子里慢吞吞伸出手,指了指矮榻。 要她睡那儿。 「……」 白妗恶毒地想:恐女症?不会是不行吧? 她形单影只地立在烛光下,默默将手攥紧:「妾不知,不知哪里惹了殿下不喜。」 她暗自垂泪,真的不像作假。 姜与倦将视线移开,半晌才慢吞吞说。 「孤,和你。还不熟嘛。」 他说着说着严肃了起来,「哪有刚认识,就睡作一堆的,这儿又不是花楼。」 白妗古怪。 第11章 他在别扭这个?可是抱都抱过了,要说睡,芳华宫四舍五入,也算是了。 本来她都做好心里建设,毓明这容色,放在江湖上也是采花大盗垂涎的头号人物呢。她不算亏? 男女之间的事儿,虽没亲身试过,但教中广为流传的那些话本子里不都有。她一个女儿家都不害臊,你堂堂太子,竟然搁这纯情起来了? 可事到如今,白妗不得不配合他:「是,妾知道了。」 到了半夜,室内温度有些偏低,白妗特别窝囊地蜷缩成一团,暗暗咬牙。 姜与倦,你可千万别栽到我手里。 翌日,常嬷嬷来问安。 姜与倦穿戴整齐,拿出一块染着点点血迹的白绢,白妗呆滞。 她反应非常快地羞涩道,「殿下威猛。」 常嬷嬷:「……」 姜与倦:「……」 他轻咳了咳,「好了,常姨你可以去交差了。」 常嬷嬷千恩万谢地走掉了。 「殿下是不是伤了自己了,妾心疼。」白妗捧起他的手,查找着伤口,满眼担忧。 姜与倦愣了几息,才道:「放肆。」 他摆起架子来了。 白妗被他一凶,又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眼巴巴地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头去。搓着袖子,很是不安。 姜与倦心头涌上无奈的情绪,不知怎么便说,「这宫里并不全是孤的人,言行举止,需得注意身份。」 说完就后悔。跟她解释什么? 白妗这才抿唇笑了笑。她看着他,满眼都倒映着他的影子。 白妗的脸微微泛红,仿似初绽的桃花般。那晶莹剔透的眼珠中,薄薄的冰层碎裂,透出盈盈的光彩来。 她的神色平和,直视着他,看进这青年清澈的眼眸深处。柔润的唇开合,将心里的话款款吐出:「妾未进宫前流离四方,曾从说书人口中听闻,毓明太子风华绝代。做了掌典,也常常听别人说起东宫。您在我们心中,是君子无双。妾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站在您的身边。」 晨光打在她未施粉黛的侧脸上,姜与倦甚至能看清那肌肤上细小的绒毛。她却不敢再与他对视,而是微微垂下头去,长发滑至胸前,脖颈弱白而纤细,像是一手就能握住。 她轻声地说:「妾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见识短薄,身无长处,可能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但在妾心里,进了通明殿,就是嫁给了您。您就是妾的夫君,是妾的天。」 「是殿下给了妾在身边伺候的福气,妾这一生都是属于您的。」 「愿妾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含情脉脉,语气缱绻。 红霞飞面,憋气憋得脸蛋通红。搜肠刮肚,才挤出两句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情话。 说着自己鸡皮疙瘩落一地。 姜与倦也鸡皮疙瘩掉一地。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表示:「哦,知道了。」 「……」这么冷淡?! 白妗不可置信,被他像赶什么一样赶走了,身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她愣了半天,才黑着脸走掉。 那扇门后,姜与倦自己重复了一遍,「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说到一半,就嗤笑出来。从没人对他说过这么大胆的话。 毓明太子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奉承与谄媚,像这样直白又羞怯的小女儿心思,压根没有机会接触。 有一瞬间,他被那种不加掩饰的纯粹击中,可也仅仅是一瞬间。 立刻就有种微妙的被蒙蔽的感觉。因为这个女子给他的直观感受实在过于矛盾。 说她是个普通的婢女,为何数次作出逾越之举而浑然不觉。 若说她不是,那又为何弱不禁风,没有半点武力,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实在是太过矛盾,矛盾到忍不住想探究,那究竟是不是一层面具。 ☆☆☆ 作为毓明太子的「启蒙」婢女,荣升「白内人」的白妗有幸被赐居通明殿偏殿。 过后,太子又赏赐了一套崭新的衣裙,附言「赔礼」。 简洁两字,惹人遐思。 衣裙遵循他的审美,上襦是毫无新意的米白色,点缀了羽毛绣纹。下裙则是淡青色,连裙底的绣花也规规矩矩。 送礼的常侍意味深长,乖乖,这么激烈连衣裙都搞坏了。 白妗看一眼兴味索然,却撑起个浅浅的笑,移步上前,将一早准备好的银锭子放进他手里。 「多谢崔常侍,劳烦常侍转告殿下,妾甚心喜。」说着抚过那套衣裙,回想那一日房中杜茵抚摸袖衫的神色,仿出了个类似的,侧颜温暖而明媚。 第12章 崔常侍见状,露出个欣慰的表情。 「她真这么说?」姜与倦转过脸来,笔上浓墨饱蘸,还未滴落。 常侍点头:「一开始见着小人,不咸不淡的,听说是殿下赐衣,立刻便上前了,我出来时回头看,那眉眼里都带着笑呢。」 姜与倦落笔:「你收了人多少银子?」 崔常侍哀嚎:「殿下,小人冤枉啊!实在是看白内人真情流露,才觉着应该说给殿下知道。殿下这么多年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上心,小人得小心对待不是。而且银子什么的,她还不算大头的,往常那些想巴结殿下的,那可是一出手就吓死人。所以呀殿下您想,小人有什么理由,帮着个小小内人蒙骗殿下呢。」 说罢狗腿一笑。 姜与倦斜睨一眼,有没有人来告诉孤,这家伙到底贪了多少钱?! 因太子素来对亲信十分宽纵,崔常侍与他一同长大,交情过命,这些话倒也不值得他在意。只是给了个眼神:「再这般没规没矩,就跟斩离换岗吧。」 幽均卫首领兼任东宫侍卫长的斩离,每日鸡鸣便会到演武场负重奔跑,再与人对擂数十回合。 崔常侍立刻:「小人知错!」 他赶紧上前乖觉地研磨,觑了眼殿下,他穿一身青灰色立领长衫,玛瑙扣子一路扣到最上,密不透风的。面容温文秀雅,许多时候却也挺严肃。 没想到私底下那么……狂放啊。 看来昨夜殿下很让人满意嘛,并没有他跟嬷嬷担心的那回事。 眼神瞟过来,一接触,姜与倦同为男人哪里不知道什么意思,立刻皱眉:「研墨就研磨,乱想些什么。」 崔常侍再次摇头,「小人不敢。」 嘴却咧着,欲盖弥彰。 姜与倦下颌线绷了绷,却默了,并不想解释什么。 他曾设想过。假如他的直觉是错的。这一次真的是他自负? 昨夜过于草率的决定,以后该如何收场。 想到包括崔常侍在内的人的反应,姜与倦深深蹙起了眉。 那少女,本是东宫外的人,司经局的差事比别处也清闲,半个文职,还算自由。 按照大昭规矩,二十五岁便可自赎出宫。可自被他选中,踏入通明殿起,就代表这一生都是东宫的人。 于情之一字上,毓明并无造诣,却也知一人心、不相离有多么难能可贵。 他尊重这样的情感,即便不能回应,也会报之以琼瑶。因他在深宫长大,见过太多白头宫女。 他想起前朝,太行皇室的开国皇帝。那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帝王,可他一生只有一位妻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百年之后同葬帝陵。而高祖在位期间,同样四海升平政治清明。 礼部尚书曾为帝师,从拜太子太傅以来,便与他说过许多太行高祖的事迹。 他从小就满怀憧憬,希望到自己继位,即便不借助裙带关系,也能创造一个开明盛世。 生来情感寡淡的毓明,向来觉得,身边只需一个人便够了。 杜茵很完美,不论是品貌、还是才情都符合贤妻的一切特质。 他与她一同长大,日积月累,看着她长成足以适配皇后之位的模样。 可一个人的出现,让二十年来的定数被打乱,虽是微末,却也令他惊讶。 但那个女子并无错,假如,她真的是她,不是别的什么人。 这样一想姜与倦的心里升出些歉意。 故才让崔常侍赠衣,给她安排了新的居所。在未确定之前,权且信她,暂时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罢。 但愿她,不会让他失望。 最后一笔划过,姜与倦将纸笺折好,装入信封中,以朱砂封口。 「你去一趟奉常寺,将这信转交给魏大人。」姜与倦淡道,「务必保密,此事决不能有第三者知道。」 崔常侍也凝重起来,郑重接过:「小人明白。」 姜与倦负手,心中算着冠礼的日子。窗前的桃花树卷起了花苞,这是二十年前,那位娘娘亲手种下。 春来得这样悄然。 但愿东府中那人能配合一些。他其实并不想太为难,毕竟是故人旧识,他并不愿故人在九泉之下寒心。 可事关国本,先公而后私,容不得他顾念。 姜与倦眉心微蹙,眸里如浓墨涌动。 另一边,常嬷嬷乐滋滋地向凤仪殿通报。 皇后听罢欣慰点头。 她深知儿子性情,从来不热衷男女情爱,倘若娶了正妻,在登基之前,恐怕是不可能纳妾的,光看他这整整二十年,身边从无安置侍妾便知。 外面人以各种名头送来的美女,都是拒了,或遣到别的宫里。 第13章 他从小都是个极有主意的,她很难改变,只能潜移默化。 杜茵虽是她亲自挑选的太子妃,可东宫的后院,也算是后宫的一个小小缩影,需得有个平衡。 若是光他们杜家占了大头,陛下就算一直放心着,几个御史参本上去,也该疑心了,到时给人钻了空子,才是真的大事不妙。 她让常嬷嬷挑选侍妾、又送杨花落尽,带人到太子跟前,选个可心人儿侍候,就是这个道理。 先挑几个家世清白,性情好的,服侍着太子。自古男子,谁不三妻四妾,更何况他可是未来的皇帝? 等杜茵嫁进来,新婚夜便不用太受苦。再因着这些侍妾身份不高,也好管束,决不会撼动她的地位。 到时再慢慢搭线一些世家女儿,多一些助力,以后登基,太子的日子也能顺些。 只不过,让皇后出乎意料的是,昨夜,才见一面,太子便选定了宫女侍寝,她还以为至少得劝上几日呢。 听常嬷嬷说,也不是个绝代佳人,中上之姿而已,太子仁厚,也许只是随手一指,不愿拂了娘娘好意。 什么时候儿子这么好打动了? 皇后一边讶异,一边对「白妗」这个名字上了心。 偏殿,杜相思给白妗端了红糖水来,脸红红地说,「我听宫里老人说,服侍人后都会体虚,要喝点糖水补补。」 「……」 「还是以前的房间住的惯,」白妗不爱甜的食物,她浅酌一口,便搁下碗, 看着杜相思认真道,「殿下没有碰我。」 「啊?」杜相思傻眼。 白妗别开脸,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昨晚才抱上,他就推开我,说……对我没有兴趣。」 说着捂住脸,语气像是要哭出来了,似是很难为情。 杜相思扫过她丰满的胸部,纤细的杨柳腰肢,还有因坐姿隐约勾勒出的长腿,大为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 「莫非殿下……」杜相思捂住嘴。 白妗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达到暗示太子「不行」的目的,让她身心舒畅。 于是喝了口茶,揶揄:「殿下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或许相思你更合心意呢。」 杜相思慌的摆手,「老天,这怎么可能!」 她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隐约还有些忧愁。看得出来杜相思是真的不愿服侍太子。而且,从那日她对那个杜小姐的态度来看,甚是奇怪,里面绝对有什么猫腻。 白妗猜测她进这东宫会不会与自己一样,是别有目的呢。于是瞧着杜相思的目光,渐渐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杜相思莫名其妙:「怎么了。红糖水不合口味吗?」 白妗微微一笑:「没有,我很喜欢,谢谢你相思。你是我入宫第一个朋友,等我飞黄腾达了,绝不会忘了你的。」 杜相思讪笑。 白妗以为至少还得交心试探几回,才能获知杜相思的秘密。哪知一入夜,不过是轻易的守株待兔,便成功了。 终于可以摆脱与人虚与委蛇的疲倦感,白妗十分欣喜,欣喜若狂。 今夜无月,几点星子散落天边。屋室外,有人偷偷摸摸,摆弄了几下门上挂着的铜锁,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一声轻笑飘入耳中,她一抖,霍地转身作势要逃。看见从暗处走出的人,愣在了那里。 白妗没什么表情地说:「不好意思,是我。」 杜相思退后几步,差点撞到门框发出声响。白妗眼疾手快拉住她,附近可是有巡逻的东宫卫,万一被发现俩人真是插翅难飞。 白妗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松开杜相思的衣袖,在手帕上撇了撇,杜相思看得无语,却不得不跟着她,一齐穿过灌木丛返回。 一路沉默。 许多年后,每每回想这一夜,杜相思都会非常沉痛地反思:她应该早一点认清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偏殿守夜的婢女被白妗点了睡穴,不会发觉一点异样。她关上门,有点激动。俗话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如今,终于可以拉到一个盟友了。 烛火昏黄,白妗脸色沉重。 她屈指,叩了叩桌面:「坦诚相待?」 杜相思嗫嚅,捏着裙带很是犹豫。 白妗绝倒,「那什么,我的意思是咱们都说实话吧。」 杜相思扭头:「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 「之前我们同室。你不肯说,难道是要我一五一十,把你夜里的行程,给你理一遍吗?」白妗奇怪地问。 「原来那些晚上你都没睡着!」杜相思惊恐,「你跟踪我!」 第14章 「没功夫,」白妗想翻白眼,「推断罢了。我睡眠极浅,自你第一晚起身出去,便已将我惊醒。到二更天,你回来时,又将我惊醒一次。」 她很记仇,语气有点凉凉的。 杜相思:「……」 白妗继续,「回时通身都很整洁,可是冬季潮湿,你的裙摆没能干透。东宫唯一有水流的那条路,在通明殿后方。」 「第二晚,你出去了很久,回来时有花香。我猜测你要么迷了路,要么到了培植花卉的暖阁周围。而第三晚,明显比前两次花的时间都短,也带花香,却淡了很多。」 「我猜测,你已经找到了要找的地方。此后,你没有再外出,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今夜,我果然押中,你找的,是太子殿下的书房。」 与暖阁距离最近,素日毓明常去之处。 「你总是半夜外出,绝对不是为了偶遇太子吧。」白妗托着下巴,看她,「让我想想,你是为了,拿到某样东西?」 「或者换个字,偷~」不知想到什么,白妗噗嗤一笑。 杜相思抿紧了唇。 「你要告发我?」 白妗撩起眼皮:「我何必?」 「其实你已经很谨慎,连鞋子上的泥土都清理干净。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她慢慢地说,「我在你之前,很早就摸清了东宫的地形。」 杜相思咬牙,讽刺:「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是一个婢女?」还是个失败的陪床婢女,后一句她没敢说。 「谁告诉你我是婢女?」白妗眨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弧形的阴影。 六个时辰已过,化元丹的效用失去,青衣教「明妃」可是江湖高手榜上为数不多的女常客。 「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白妗目光落到虚空,「实话告诉你,我进宫也是为了盗物,此物对我至关重要,可以救至亲性命。」 她复看向杜相思,「虽然我们所求不一,好歹也算一条道上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吧?也许我能助你一把。」 也许是白妗的和盘托出让她放下了警惕,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透澈,有种极强的穿透力。 杜相思终于缓缓道:「印鉴。我进宫来,是为了……借太子殿下的印鉴一用。」 她垂下了双眼:「当年,在江南道,一代大儒游历风光,救下路边一对行乞的母女,得知二人要上京投奔亲族,心有恻隐遂留下银钱与书信,信上有一枚印鉴佐证。」 「那位大儒,便是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沈仲丘。那枚印鉴,乃是太子殿下的私印,象征着威压与至高皇权。」 「到了盛京,我因水土不服留在客栈,母亲带着书信去找杜家,却被拒之门外。那书信被人换了,不知怎么变成一封告发信!通篇都是胡言乱语,母亲被那些人骂作疯子,被家丁们乱棍打出。我寻到尚书府,发现沈大人早已辞官云游。只好折返,想同母亲离开。天大地大,还没有我们母女容身之所么?……可母亲落下一身伤痛,不久便郁郁而终。」 杜相思忍住眼泪,平静道:「母亲从小送我去读书,故而识字,那封书信的字迹与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所以你想仿造一封,逼迫杜家承认你?」 「不!」杜相思厌恶道,「那样恶心的大家族,我死也不会愿意踏进。我娘本是农家一清清白白的女儿,就因为那个大人物贪图美色,轻诺寡信,害她因未婚先孕被赶出家门,乞讨为生,父母重病离世都不能尽孝床前。我怎愿把那种人叫爹?」 她抹了一把泪,「只是我娘一生飘零,她的遗愿便是入杜家祠堂,我一定要完成它!」 「你打算怎么做?」 「有了印鉴以后,我便去找大理寺作主,要杜家堂堂正正地,将我娘牌位迎入祖祠。」 白妗随口问:「你为何不直接向太子坦白?」 杜相思:「殿下与杜家大小姐关系匪浅。孰轻孰重,他绝不会帮我的。」 白妗却有点古怪地觉得:也许不一定呢?马上又否定了,是啊,杜家可是太子母族,谁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轻易折断自己的翅膀呢? 白妗没有什么正义感,权衡得失后才说:「我帮你偷到那枚印鉴,而你要帮我办一件事。」 杜相思不信:「你有那么能耐?」 白妗哼笑一声,响指一打,烛火应声而灭。 杜相思半天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你会武功?!」 她惊得失声半天,直到白妗重新将烛火点起,并摆正在二人之间。 少女神色平淡,抬眸间却有种别样的韵味,令杜相思有些恍惚。 「你要我办什么事?」她手指交叉,犹疑道。 第15章 白妗:「附耳过来。」 听罢,杜相思惊呼:「你这也太、太大胆了吧?」 白妗竖起一指,唇角微翘:「还有更大胆的。事成之后,我会给你安排自由身,助你脱离皇宫。」 杜相思睁大眼睛。 「宫中有我们的人,怎么样,这买卖划算吧?」 说罢,像是笃定对面会答应,站起了身往床榻走去,似乎准备就寝。 杜相思忍了又忍:「你不怕我告发你。」 白妗正将落进衣领的发,伸手一撩披在身后。 回眸,「你不敢。」 那其中轻飘飘的意味,又幽又冷,让杜相思打了个哆嗦。她忽然觉得这,恐怕才是这个人真正的样子。 轻蔑感情,只谈利益。 杜相思确实不敢。她在明,他们在暗,皇室与那些势力能平衡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既然白妗入宫只是为了盗宝,一个盗字便意味着会尽量避免正面冲突。那么与她合作,利大于弊。 「好。」她听见自己轻吐出一个字。 「三日后,子时二刻。」白妗打个呵欠,「你在书房后东南角下等我,击窗为号。」 ☆☆☆ 这几日太子都不在东宫,听说是宿在东华门外的府邸。不知该说白妗料事如神还是怎么,杜相思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好时机!月黑风高夜,白妗甚至不换夜行衣,就这么大摇大摆避过东宫卫的耳目,开锁进房。 也算她运气好,姜与倦离开一并带走了幽均卫,否则还得好一番折腾。 书房布局不如寝殿精美,却也典雅。桌面上有几幅毓明太子习字的字帖,边缘烫金,都说字如其人,这苍劲有力的小篆体,倒与他秀美的相貌不贴。角落放置的五彩珐琅花瓶,中间摆放几簇梅花,正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太子用来办公的印鉴绝不会只有一个,可私印却是独一无二,平日里不会随意使用,一定妥善保管在隐蔽处。杜相思描述那是一个青鸾图案,底角有「毓明」小字。 白妗翻到书架的暗格,在里面发现一些大小不一的锦盒,堆叠有秩,而那枚私印,则被收在一个黑色的锦盒中。 她取出印鉴,放入袖中。 忽然,门开的声音。 白妗心底一凉,霎那间在心口蹦出四个大字。 杨恣害我! 不是说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么! 这个角度,正对着门口,根本避无可避。 「你在干什么?」有人淡淡问。 那天生带着矜贵与散漫的声音,此时抹上了危险的意味。像一只漂亮的雄鹰,潜伏进了黑夜,那锐利的鹰爪在眼前寒芒一闪。 他向她走来,月光在他身后倾落入室,他的表情不明。她步步后退,退到无可再退,身后就是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 一个高官的机密几乎都会在书房,更何况身为万人之上的太子。也许值得觊觎的东西太多,反而会忽略最不起眼的。白妗笃定他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私印丢失,咬牙正想说话。 猛然看见破空而来的寒芒,脸色一变,白妗整个人扑到他身上将他抱住,直接翻转了位置,将他压在窗边,自己以背部迎上箭锋。 手里的东西,准确无误地从缝隙滑出去。 她吃痛,闷哼一声。 杜相思正倚在窗下,就着爬山虎的隐蔽打瞌睡,被东西砸到清醒过来,还好不曾发出声音。 她看到地上的印鉴,谨记白妗交代的,揣上就跑,有多快跑多快。 屋内,姜与倦接住怀里少女下坠的身体,浑身的肌肉还在僵硬着。他眼睫垂下,对闻讯而入的斩离吐出一个字:「查。」 斩离领命而去。 手臂挽住她单薄的肩膀,这是一尾常见的锥形箭,箭头正扎在肩胛骨处,衣服慢慢被血液浸湿,淅淅沥沥地淌满了手心。 姜与倦感受着指间的粘稠,看少女的脸色慢慢发白,双目紧闭,那嫣红的唇也死死地抿着,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盈在胸膛中,使得他沉默下来。 其实白妗也很不自在,陷在姜与倦的怀里,全身感觉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爬一样。从小她就抗拒陌生人的亲近,除了师父和师兄,对谁都是拒之千里,别说抱人了,主动触碰都很少。 可是肩上的剧痛,又无法令她作出推拒的举动。 她害怕得直颤抖,却为他挡下那一箭。 姜与倦忽然醒悟了一般,放声道:「来人!传太医!」在话的尾音中,几乎带了一抹厉色。 白妗想,到底不算白忙活一场。她将脸庞的角度轻微地一转,贴近他的胸口,离青年的心脏只余一层结实的皮肉。 第16章 听着那仍然稳健有力的心跳,她眉心仿佛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呢喃了一声「殿下?」 姜与倦抱她的手微微一紧。 白妗却努力地扬起脸,咬着牙气若游丝地问出一句:「殿下你……可有受伤?」 说完她便陷入了昏迷。 没有听见那心跳忽然停顿一个间隙,又猝然加快。 ☆☆☆ 再次睁眼的时候,透过账前长长的流苏,看见姜与倦就站在榻前。 他身姿修长,容颜俊美得像一座雕塑。好像才进来不久,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衣襟袖口都绣着青叶纹,浑身萦绕着淡淡的旃檀香气。衣装气韵,无一不透着清爽,神色也同往日一般温和,看不出什么异样。 见她醒转,便垂下眼来对她道:「孤先论公事,再问私事。」 一出口,便充分体现了他的本质有多么冷漠,无情。 白妗都想笑,这人,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别开眼睛,好像有点被伤到了,整个人淡漠得像一抔雪水。 「你到孤的书房做什么?」 白妗不说话,唇抿成一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去瞧着他。 姜与倦接着道,「而且,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冷笑,晦暗的光线下,唇角别上的这抹笑容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怕,是那种偏向阴郁的可怕——也许源于他相貌比较精致。 「孤的东宫卫,是聋了还是瞎了?」 他这一句话,使得他身后包括斩离在内的宫人全都跪了下来,屏风后乌压压的一片。白妗这才发现此处并不是普通的屋子,而是在通明殿,太子的寝殿。 白妗坐起身来,勉强向他跪下。 「殿下不要为难他们。」 姜与倦负手,俯视她,整个人的神色有点冷冷的。 「一切都是妾的错,」扯动伤口,白妗才发现肩膀处缠着纱布,而且只穿了一件中衣。 她不敢看他,而是盯着自己的衣袖,黑发半挽露出细白的脖颈。 「殿下这几日一直不在,妾辗转反复,实在是思念殿下,便想着殿下会不会突然回宫,想出去碰碰运气……」 姜与倦眉峰微拢,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 「那这锁怎么解释,」他重重将什么放到了崔常侍捧着的托盘中,哐当一声,赫然是书房的那把铜锁,白妗瑟缩了一下。 「难道它自己想开了?」说着他气笑了。 白妗咬牙。 「是这、这个,」摸到头发上,幸好还在。白妗将簪子拔出,青丝倾泻,抬起苍白的小脸,迎上姜与倦的眸光。 她面露羞愧,有点窘迫不安地说,「妾小的时候吃不饱饭……」 「便、便自己偷偷学了一手。」 「噗。」崔常侍忍不住笑出声,姜与倦看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妾、妾只是想借殿下墨宝睹物思人。殿下自从那夜起,便连续几日不曾回宫留宿,妾害怕,害怕是被殿下厌弃了,妾心里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铤而走险,想凭借此事吸引他的注意? 她攥着被子攥得骨节发白。 姜与倦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要看穿她说的是不是谎言。他阒黑的双目中折射不出一丝光线,侧颜犹如刀斧凿刻,浓睫在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 终于,他长出一口气。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说完,他停顿了许久,目光也在她身上落了许久。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是通明殿的人,做了错事更要罚。便罚俸一年罢。……暖阁洒扫的差事有缺,你便去接替吧。」 「……」白妗郁结于心。 却柔顺道:「妾遵命。多谢殿下。」 姜与倦瞥她一眼,终于坐到床头的杌子前。 「现在论私事。昨夜,你救了孤,为孤而受伤。想要什么赏赐?」 金银财宝? 华服美衣? 他甚至想, 哪怕她说要出宫,想要安然无恙地离开,他都可以应允。 白妗却摇摇头:「殿下可不可以,陪我一晚?」 她说完,她愣住。 姜与倦也愣住。 白妗愣住是因为她本来想说陪她吃个晚饭,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失血太多脑子打结,直接略过了饭的步骤。 估计又要觉得她饥渴难耐了吧? 好在白妗脸皮不薄,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举目望帐顶。 姜与倦似乎想到什么,回头,崔常侍非常知趣:「好的,小人回避,回避。」 最后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第17章 说那话的是她,箭在弦上了,白妗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她向他伸出手,试图随便指个什么转移注意力,却被姜与倦轻轻地握住。 她体温偏低,甫一接触他干燥温暖的肌肤,一哆嗦地想抽回,结果怎么也无法,他没用太多力气,就是让她挣脱不开。 可恶!竟然用内力压制她。白妗看着被五根修长手指包裹住的手,有点挫败。 「红了。」她扁扁嘴,看看他,又看看手腕。 姜与倦立刻松开。 她的肤质好像很容易留痕。 她捂着手腕,有点委屈,时不时小心地看他一眼。 远山眉温柔,带着小女儿的嗔态。 姜与倦忽然轻咳了一声。 「好好休息吧。」说完便起身迅速离开了,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似的。 白妗瞧得莫名其妙。 ☆☆☆ 伤养好的当日,白妗便去找杨恣算账。 哪知杨恣一看见她,开口就是正事:「你可知东府?」 白妗张了张口,茫然地摇头。 「东华门外有一府邸,是宣和三年通明殿大火所建,为与东宫区别,称为东府。」 白妗立刻反应:「通明殿曾经大火?」 「不错,似乎这火还与陆惜玉被废入冷宫有所关系。」 这时有人从旁边路过,对着二人吹了声口哨,一身侍卫打扮当是杨恣的同僚,正冲着杨恣挤眉弄眼,八卦兮兮地问:「这是你的……?」 「表弟。」 「表妹。」 互看一眼,杨恣:「不要闹。」 白妗柔声:「表哥~」 「……」 同僚也笑,「杨兄的表妹啊,真是个标致的姑娘,在哪里当差呢。」 白妗见他眉眼清俊,说话也不惹人厌烦,便行礼回道:「奴婢是通明殿的掌灯侍女,见过大人了。」 同僚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刘毅便好。」 「刘大哥。」白妗冲他一笑。 美人示好,刘毅心底乐开了花,却因有事在身不得不按捺亲近的心思:「你们先聊,我还要当值,改日再会,再会啊。」 说完乐呵呵地走了。 白妗目送那宽背蜂腰的背影远去,一回头,杨恣古怪地看她。 「掌灯侍女?豆,豆,网。」 「不然让我见人就说,我是太子殿下的洗脚婢?」白妗无语,「那还要不要嫁人了?」 「?」 「你不是已经消除了姜与倦的疑心?」杨恣问。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天你的箭就不能偏一下?疼死我了。」白妗抱怨。 「……」杨恣拧眉,嘀咕,「我控制力道了。」不过他担心暴露,很快便抽身离开,倒确实不知道她伤势如何。 不由得带点愧意道:「要不要给你点金疮药?」 「不必,」白妗立刻回,「多给点教主的丹药就行。」 「……」 白妗冲他笑了一下。 其实成为青衣教的明妃之前,她被迫闯过一个越灵山窟。 那里面阵法诡谲,暗箭难防,出来时浑身血洞没有一处完好。若非师父配制了药汤调理,还有教主赏赐的完颜丹,恐怕她早就是废人一个。 肩上那道箭伤,于她而言不过是皮肉之苦,用来博取太子信任,还能坑一把师兄,实在不亏。 杨恣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个小师妹脸生得多情,实际冷心冷肺,也许是因孤儿出身,缺乏亲情,后被青衣教收留,作为明妃候选人培养,从小成长环境便是尔虞我诈。 师父将她收入门下已十二,早已定了心性,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直到出过几次任务,师父又悉心照料,这几年与他们的关系才好了许多。 可对待外人,她永远都是利益为先。 若说师父是那百灵面和心善,白妗便是猫头鹰,看着娇憨本性凶残。 白妗自然不知道杨恣怎么腹诽自己。 「好了,说正事,」杨恣收起心思,正色道,「半个月前,东宫剿匪一事你想必有所耳闻。」 「对啊,怎么了。」 「正是那一次,青衣教有人擅自行动,害得全军覆没,其中就有一位颇有名望的前辈。论起来,应当是我们师叔。昨日我接到消息,他很有可能没死,而是落到太子手里被关了起来。经过这几日观察,我猜他极有可能在——东府。」 他脸色慢慢地沉肃:「教主有命,让我们合力救出那位师叔。」 一碗浓香四溢的鸽子汤,一枚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第18章 白妗大老远就捏着嗓子:「太子殿下~」 姜与倦提笔的腕一抖,墨洇透了宣纸。 他抬目看去。少女亭亭立在门前,巧笑倩兮,如清水芙蓉。衣着不再颜色鲜亮,而是那件他赏赐的衣裙。米白上襦,青色下裙,碧绿的丝绦在腰间成结,盈盈一束。 赏心悦目。 白妗眼尖,一下看见桌案上,摆着一把泼墨折扇。 半个时辰前,杜茵曾来过,送来一把自己绘制的折扇。她是盛京有名的才女,这精美的工艺品在她的笔墨加持下更为矜贵。 她熟练地为太子研墨,容色嫣然:「听说殿下处罚了一个宫女?」声音温柔若出谷黄莺,「罪名是……私入储君书房?」 杜茵有「小明珠」之称,一举一动堪称女子典范。 「虽说殿下不曾丢失什么,还是要以儆效尤,只罚去洒扫,会不会太轻了些。」 姜与倦专注写字,提腕仍然沉稳:「孤不觉有何不妥。」 「殿下决策,妾并不愿置喙什么,」她话锋一转,「可毕竟宫中规矩森严,若是不加以严惩,时日一长,人人争相效仿,恐怕风气不正。」 她说话极缓,并不会使人觉得有斥责或者埋怨的意味,仿佛就事论事一般,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 姜与倦终于搁下了笔。 他唇色很深,唇角微微地往上翘。看人时眸光微闪,渐渐地沉静下来,像一颗浸在水中的乌玉。 「那孤要如何惩治于她呢?用刑?世上刑罚,无非笞杖徒流四种。然人犯错,亦有小大之分。楚毒备至,不过是徒增冤怼罢了。」 按理说,这答案应当让人满意,可毓明太子何时又何需同人解释这样多?愈是认真,便愈是反常。 杜茵一向端庄优雅的面上有了怒气。 「殿下,不过就是个……侍寝婢女,连初礼的名头都不曾定下,殿下何必如此紧张?」 姜与倦微微眯了眯眼。 不曾临幸白妗一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同崔常侍说,自然也没有必要同杜茵说。 「这是孤自己宫中的事,」他神色淡漠,转脸看她,「不要把手伸得太长。」 他都知道! 杜茵研墨的手一僵。她确实派人混入暖阁之中打探虚实,却在几日前莫名其妙被遣离了。 有必要那么宝贝?她心口醋意翻涌,更多的是不甘,传言中清冷疏离的毓明太子也会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么!还是区区一个婢女! 「殿下!」她才说出这两个字就惊觉不妥,及时止住了后面的话。她是士族女,他是皇家子,天生就有君臣之别。倘若以臣女身份质问太子,那便是僭越,是大不敬。 更何况苦苦纠缠下去,只不过证明他对另一个人的另眼相待罢了。 可是杜茵从小众星拱月,从未在谁那里吃过亏受到冷遇,像现在这般受挫,内心早已十分不虞。见他不咸不淡更是大为光火,索性停下手里的动作,咬唇看向姜与倦。 他重新将毫笔握进手中,扼袖露腕,沉下眉目:「如果与杜家的一纸婚书还不能令卿放心,何不去求陛下即日赐婚?」 杜茵就像被雷击中般愣在了原地。 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贤良端庄的太子妃,一个与太子相配的身份,换成张茵李茵他也会娶。而作为姜与倦的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这个人。 她与他都是何等聪慧之人,不过一个不屑点明,一个装傻不知罢了。 可像方才,这么清晰地将真实剖开,不再维持表象的平和,这是他们七年交情来的头一遭! 怨他凉薄么?她怨,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早一步看清,早得太多了。 从她很小被领到太子读书的书馆,与那温文秀雅的少年相识之日起便注定他们,不会成为寻常的恋人。 他待她彬彬有礼,把握着分寸永不逾越那条线。她以为他本性疏离,对所有往前凑的女子都是如此,唯独待她几分悦色,便以为有所不同。 可现在仅仅因为一名宫女,他的所作所为便超过了纵容二字!而她因此乱了分寸,入宫质问到头来自取其辱! 她明知身份如此,最不该关情。她何必如此计较,反正太子妃的位置终究是她的!只要杜家不倒,皇后娘娘扶持于她,可终究有所不甘—— 为何这天下最尊贵的位置是她的,可最尊贵的人却不能是她的?她不甘心! 杜茵双眼通红地离开了。临走时碰倒花瓶也不曾停下,水渍铺满了相思方纹地板。 白妗隐在门后,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杜茵走出老远,才回头,用自制的弹弓把枝头一直咕咕咕叫的鸽子打了下来,带去小厨房,让人熬了碗新鲜的鸽子汤。 她一路端着汤进来,走进屋内,不慎踩到水渍脚下一滑。本来凭借习武之人绝妙的平衡力能够稳住身体,但姜与倦目光就落在这处,她不能掉以轻心。 第19章 索性借势摔倒,钗揺鬓散、娇呼连连之际,腰间被人虚扶一把,鸽子汤的汤盅被人稳稳地端在手心。 白妗愣愣地抬头,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您、您不烫么。」 姜与倦淡然地摇头,白妗「哦」了一声,用手帕包着接过汤盅,置于案上。 那青年却背过身,悄悄地摸摸耳垂,又朝手心哈了口气。 白妗发笑,装作浑然不觉。 她闻到脂粉香气,立刻有种不悦的情绪,像是碗里的肉被人叼起来咬了一口,神色也没那么热情了。 汤盅虽被他接住,方才还是洒落一些,导致案上一张图纸浸了油渍。 姜与倦看到此景脸色一变。 这是皇族围猎的地與图,他花费了两夜绘制,通宵达旦,耗费了许多心血。可现下,最中心的地带已经污染地看不清了。 他还没有说什么,却发现少女一语不发地跪在了地上,层叠的裙裾压在膝盖下。 其实这罪名已经很重,完全可以置她于死地。 他眉头紧锁。 她犯的错那样多了。他对杜茵说的话,若现在再看,好像也全然不作数了起来。 可是……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知道今天发生过何事,也没有人会知道那张纸是地與图。无非多耗费精神,再重制便是了。 姜与倦叹口气,想说话。 她猛地抬头,眼圈通红:「太子殿下。」 「求殿下给妾将功折过的机会,若妾不能……愿任由殿下处置。」 姜与倦心口重震,他看见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并不像前几次说落就落,却让他哑然,有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她咬唇看向他,饱满的红唇被牙齿啮出浅浅的痕迹。 他终于淡声道,「你要怎么将功折过?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若你知它会让你尸骨无存,还敢如此夸口么?」 「妾不知。」 「但妾愿一试。」 白妗起身,来到他的身旁,从他手中轻轻抽走狼毫笔,小指勾过他的掌心。铺陈开了宣纸,静静凝视宣纸的侧颜无辜。他视线下落,看见她耳上净白无物,一阵阵草木的清香钻入鼻中。她身上没有浓郁的脂粉香气,一向素净单薄,好像一株孤独的植物。 直到她将什么双手捧到她面前。姜与倦才回过神来。 宣纸上线条流畅,标注清晰。猎园、围场、险区无一遗漏。 她还原出了那一处,半点误差也无。 世间有人精音律,有人通政事,有人善佛法,有人深世故,有人过目不忘之能。 什么在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在迅速凝结。 终于能感受到姜与倦的目光变了,不再是那种对女子难缠的无奈感,而变成了一种真心想结交,或者说收归麾下的挚诚。 白妗深知,若二人一直存贵贱之别,有主仆名分,那么她就永远不可能拿下此人。 只有在更加接近的位置上对话,而不是一味的付出,才可能令他亮出真心。 真到那时,离她心想事成之日也不远了。 她有耐心,甚至可以比姜与倦更有耐心。 「请殿下过目。」她仍稳当地捧着宣纸,抬眸来,饱含期艾的眸光中,女子的倾慕与小心翼翼的期待展露无遗,融合成十分的柔情。 姜与倦细细看了几眼,才掩饰住惊讶,「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才能。」 「妾自小就对图画一类十分敏感,一旦看过便很难忘记。」白妗并不掩饰什么,而是直白地将自己的优势说出。 姜与倦目光微动。他虽也记忆超群,却也做不到只看一眼便能纤毫毕现的程度。没有异于常人的精准判断和运用丹青的能力,无法做到这一点。 「你未进宫前,都在什么地方……」是否经过专门的训练? 「妾的父亲曾痴迷丹青,妾也受到他的熏陶,喜欢自己在房中作画。能够还原只看过一眼的画面,也是妾无意间发现的,没有告知过他人。」 她知道事后姜与倦肯定会查她说话的真实性,但他会发现与她所说一模一样。因为白妗所顶的这个身份,在经商没落之前确是书香人家,家主也确实长于丹青,只是后来商船失利,男丁多葬身海难,家族散败,女儿不得不进宫卖身为奴罢了。想来闺阁女子不愿暴露一些长处,也并无什么。 姜与倦将她从地上扶起。他一向是礼贤下士,此时也不把她当成寻常的宫女奴婢,低声问:「你愿不愿意为孤做事?」 「妾愿意。」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脱口而出。姜与倦不禁想起她说的那一句「妾一生都是殿下的人」来。 那时她也是这般斩钉截铁,又含情脉脉。她的话语大胆而真挚,竟似乎永远不知掩饰,可表现得偏偏又那么羞怯,微蹙的远山眉中仿佛拢着无边的云霭,竟是他从未领略过的风情。 第20章 姜与倦觉得有点不好。他的心神有些动荡,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不曾产生太激烈的感情,唯一一次大悲是在那人逝世之时。在此之后,他的心绪一直平和而宁静,他规划好了一切,清晰知道以后的路是哪一条,每一步该怎么走。 可是她——这个小小的女子—— 姜与倦松开扶着她衣袖的手。在她有点不解地望着他的时候,他说道:「明日孤去奉觉寺礼佛,你可愿同行?」 奉觉寺。 白妗依旧柔和:「愿任由殿下差遣。」 据最近四处搜罗的消息,白妗了解到,不知何故,毓明太子曾在奉觉寺住过一段时日。那个时候是他刚刚册封太子不久,据说是钦天监为八岁的小太子演算,测出继续待在宫中将有一劫,为避祸,他被皇后送去城南山中的寺庙。 灾祸确实降临,只是时间迟了许多,毓明十六那年通明殿走水,紧接着就是陆惜玉失宠被废入冷宫。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 白妗对陆惜玉的过去没什么兴趣,对青灯古刹更是提不起劲来,但是她对姜与倦很有兴趣,因为这个人不像江湖中人鄙薄的那些权贵,仗着自己有钱有势便目中无人。他有原则、有气度、有礼数,脾气也属实温和。 这种不同吸引了她。 她甚至想挑战他的底线,与原则。 这种感觉,不是棋逢对手,也非剑场搏杀,这,更像一场捕猎。 只是,谁又是狩猎者,谁,又是猎物呢? 翌日,白妗穿了一身男装,颜色是朴素的淡蓝,只是有些宽大,她的鬓线过于柔美,很容易就看出与男子的不同,故以佩巾掩盖。 饱满的额被深蓝的佩巾衬托,更显白腻。 有些人天生适合中性一些的扮相,她身量纤细,虽不及姜与倦高挑,却胜在匀称有致,也不知怎么伪装,原本高耸的胸前平平,倒确实像个水灵灵的书童了。 见姜与倦一直看着自己,耳垂微微红,白妗冲他眨眼,浑然不知地一笑:「殿下怎么了?」她靠得有些近,密闭的车厢中两人几乎呼吸相间,她作出担忧的模样,用袖子给他揩去细汗。「殿下的精神头瞧着不大行。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姜与倦:「无妨,」头侧了侧,避开她正色道:「在外边莫要唤我殿下,你……」 「少爷?」忽然一声,把他叫愣了。 白妗柔柔道,「不知可不可以唤您少爷。」 书童,倒确实是富家公子的标配……他轻咳一声,「可以。」 「少爷,妾……」 「也不要自称妾了。」 「是。小人知道了。」 姜与倦闭目养神。身边许久没有动静,他睁眼看,不知何时白妗已半身蹲伏在地上,青葱的手指挑起一颗镂空的球形金属香托,里面装的是香,深冬梅花所制,点燃可以悬挂在车壁的银钩上,香气袅袅。她似乎正在车座下寻找火折子,半个肩膀都要探进去了,他的目光滑过,这衣服着实宽大,衣襟因为她的动作散开,里面的白色束胸都能看见,他连忙移开视线,简直是心惊肉跳。 他的那一面也要挂,白妗仿佛是忘了有他的存在,直接倾身去够那个银钩子。这时马车一个咯噔,她晃了一下压在他身上。膝盖上软软的触感,他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她不知怎么,有点痛苦地低吟一声,像小猫似的。 姜与倦立刻联想到方才所见,蹙眉,束那么紧,肯定…… 他蓦地顿住。 白妗撑手起来,马上就同他道歉:「妾笨手笨脚……」 他「嗯」了一声,默了默,才补充「无妨。」 而已经点燃的香洒落在地,将锦毯烧出了一个洞来,白妗惊叫一声,要从地上拾起香托,手伸出去的时候立刻被人拽住。 姜与倦轻声斥她:「不怕烫么?」 白妗转过脸来,神色里满是羞愧,「妾忘了……」 「不必管它,崔常侍会收拾。」 说着松开手。白妗下意识去捂,姜与倦这才发现她的手腕又红了,方才他没有控制力道。弱白的皮肤上,指痕留下的红色分外醒目。那一时间他竟想,除了手腕,其他的地方也会如此么。心底腾升起一种奇怪的燥意,还有不由自主的凌虐感。仅仅一瞬间,他就打住。 最近真的是太累了么,姜与倦揉了揉眉心。 白妗见状,掀开车帘问马夫,「还有多远的路程?」 「约莫半个时辰,贵人稍安。」那马夫回。 白妗便坐了回去,「殿……少爷,离奉觉寺还有好一段路呢,如果少爷觉得疲累,可以小憩片刻。」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为他慢慢揉捏起来。 姜与倦没有拒绝,浓密的长睫阖目,淡声道,「你不是读过佛经么?给孤诵一两句罢。」 第21章 白妗眨了眨眼,有些讶异,青衣教明妃所要学的,除了与大家闺秀同样的琴棋书画以外,武功兵法等都有涉猎。佛经,她自然会诵读一些。可,经文是用来静心。他为什么要静心? 他,心乱了么? 想到这,她的嗓音放轻,应了声「是」。神情充满着抚慰,回忆着那些枯燥乏味的经文,在唇齿间一一碾过。 明明是庄重严肃的诵经,却被她的声音染上柔旖的颜色,如溪流潺潺般流淌在他耳边。 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沥的雨声,与她低语交织,逐渐汇成一张绮丽的大网,严丝密缝地向他网来。 他动了动手指,想挣脱。 被她的手覆盖,柔韧又包容的力道。 于是黑暗沉沉席来,他不受控制地陷落,陷落。 姜与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白妗也熟睡着。 她枕在他的膝头,未施朱粉,少女的容色清丽甚至有些清淡。姜与倦见过许多美人,他自己也常常受到盛誉,诸如明珠曜世、容采冠绝。眼前这张,绝非一幅倾国倾城的容颜。 可他却凝视着,失神许久许久。 他想起做的那个梦。 山间泬寥,青竹耸立,雾气如舞女长袖,缠绕周身。他好似回到少年时,那一年他十六岁,该是端坐明堂中,听太傅教学,可不知何故竟到了此处。 这是他少时曾待过的庭山,奉常寺所在之地。他在竹林间看见了光亮,循着那光走去,看见一个僧人,他牵着一只白鹿,鹿角上挂着小小的宫灯,灯笼一般的红。 似乎有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梦里不知是梦,他惶惶然,仿佛重新回到迷失了的垂髫之年。 他朝那僧走去,想寻一个出离之法。 僧人却不见了,独留纤细的少年在原地。他绕着竹林慢慢地走着,听见了笛声。这是他常吹的曲子,雅名「空蝉」,是那人教他。 那是很小的时候,他坐在屏风前,她坐在屏风后。 「空蝉是什么?」 「是现世。」 他隐隐约约看见她露出的衣袖,那袖子上的一针一线是如此华美。可她却轻轻地叹了口气:「放入手中觉得轻飘飘的,稍微握紧一点儿就仿佛会破碎似的那般脆弱。蝉离开的壳就是这样的物件啊。」 她的叹息也是如此脆弱,只一刹那便消散,就像这一切只是他的幻觉、他还未长成,记忆出现的错误。 少年慢慢地停下脚步,雾气在身边褪去,出现一座宫殿。桃花树还未凋谢,一切败落之景尚未到来,所有的青春从腐朽中破土而出。 他隔着茫茫红雨,那无边的芳菲中,定格在一道撑伞的背影。 她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就好像只要他朝她奔过去,她就会转过身,对他张开拥抱,笑目明艳:「明珠儿又长高了。」 可是当他走上去,她又消失不见。 推开那扇朱红的宫门,花香四溢。他一步步地走过,这里寂静得像从未有人居住,又繁华若春。花瓣铺满了小径,尽头花树繁美像夜幕中盛放的烟火。 少女伫立在树下。 她打着一把伞,花屑如飞絮。 少女从伞下抬起头来,对他盈盈一笑。 「太子殿下。」 那瞬间,桃花全都开败了。 白妗醒来,就迎上姜与倦沉沉凝视的目光。她第一反应是自己露馅了。 直到他有点不自然地扭过脸去,白妗恍然大悟——这货不会被我睡姿倾倒,就爱上我了吧? 她甜甜一笑:「少爷,是不是奉常寺到了?」 颊边浅浅的梨涡。 姜与倦不说话,动了动膝盖,白妗这才懒洋洋地起身,他从马车下来,落地差点不稳,身体晃了一下,白妗无声一笑。 她赶忙后一步下,姜与倦淡然前行,他今日一身寻常锦袍,一贯的雪白色,衣襟袖口却有深蓝色的流云纹路。 腰着乌木梨花佩,发束水晶白珠冠。好个清风明月佳公子。 白妗上了前去,扯扯他的袖子。姜与倦轻斥一声:「成何体统。」眼睛却直视前方,看也不看她。 白妗暗笑,装无辜:「小人知错,小人以后再也不在马车上同少爷睡啦,害得少爷腿都麻了,要不小人给您揉揉?」 姜与倦差点跌倒。 路人侧目。啧啧啧,光天化日,伤风败俗。还是两个大男人! 姜与倦说:「别胡闹,今日还有正事。」 白妗:「少爷走得那么快,都不等等人家。」 还娇嗔,真是嫌热闹不够大。姜与倦无奈回头,让她牵上衣袖:「过几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最近来寺里上香的人极多,故而马车不便行走,我们便从此处上山,注意别走丢了。」 第22章 他脾气那么好,白妗都有些愣,下人逾矩,常理来说不是应该训斥一顿么? 如此没有威信,他的太子之位是怎么坐到今天的? 她心里迷惑,也就乖多了,乖乖地捏着他衣袖,亦步亦趋随他前进。 殊不知他们这样在他人眼里,哪里像个书童,简直就是纨绔子弟与他豢养的小倌! 这条通往奉常寺的路热闹非常,街边小贩人挤人,有卖香烛纸符的、有卖糖人炸串的、酒铺茶馆鳞次栉比,路过面摊,阳春面浓香侵人,金黄的大骨汤冒着热气,两把葱花在暖阳下勾人馋虫。 白妗拉着他的袖子,不肯走了。 姜与倦只觉袖口一紧,回头,那书童对着别人一碗面虎视眈眈。他有点无语,想到她出宫前的流离,终归还是拉过她的袖子,朝面摊走去,撩袍坐下,把「咽欢」那把笛子放在了桌上。 白妗看了一眼,有点手痒。 姜与倦:「勿碰。其上有机关,恐伤了人。」 白妗心思一转,「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笛子呀。」 「以内功送力于孔,从笛口可出刃。利刃淬毒,往后刃愈薄,毒愈强,可见血封喉。」他轻描淡写。 白妗微吓,手攥在一起。 却脸红:「是小人孤陋寡闻。」 面碗上了,白妗心神不宁地吃了两口。见姜与倦不动:「少爷,你是不是没吃过街上的吃食?」 他分开筷子,「不是,」长睫垂下,看着碗中鲜香汤面,「只是许久不来,也不知滋味同从前有无分别。」 白妗这才想起他从前是在奉常寺住过数年的,其间下山来,也不是不可能。都说佛前清苦,看来这小太子,倒并非一路锦衣玉食长大的嘛。 他明明吃相很优雅,半点汤汁也不曾溅到。她却从怀里摸出手绢,在他置筷后,要为他擦拭。他把她的手按住,轻声:「不合规矩。」 白妗将绢覆盖在他鬓边,「少爷都吃出汗了。」她细心地为他将细汗擦去,眼神里全是专注。 在她的眼中,除了他,还有背后攘动的人群,暖阳明媚,春柳澹澹。可是那些景色都褪了色。只有他是鲜明。 「今日小人是书童,您是少爷。书童照料少爷,有何不妥?」 她叠起手绢,要收进袖口。姜与倦蹙眉:「已脏了。」 他伸出手,显然是想同她要了去。 白妗确实嫌弃得不行,想她袖口一贯香风满盈,那里收过沾了汗的物件?还是个男人的。虽说这男人与邋遢沾不上边,白妗也半点不含糊地就给了他。反正那帕子也不是她的,而是她从杜相思那儿顺来的。 丝帕是淡黄色,绣着点点迎春,典型的女儿家的物件,姜与倦不知怎么觉得有点羞赧,迅速便收进了怀中。 有点像定情信物……直到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耳垂微微红。 春风十里,温柔抚慰。 姜与倦胸口放置丝帕的地方有些发热,她却不像先前拉着他的袖子走了,他刻意停了一停,还不见她伸过手来。他侧目一看,才发现人不见了。 白妗正站在不远处,同一个大胡子的异国人交谈。大部分都是那人在说,而她将眉微微蹙着,眼神有点冷。姜与倦见那人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粗糙宽大的指节捏住了浅蓝色的袖口,柔软的布料微皱,姜与倦觉得手指传来轻微的痛意,低头,咽欢被他握得很紧。 他心中一惊。卸掉手里的内力,将笛子重新别回腰间。 他唇角弧度轻微,上前。那大胡子操着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官话,见了他,磕磕巴巴地问:「你这,这小奴才多、多少金,」 白妗瞪他一眼:「反正比你轻。」 姜与倦:「……」 大胡子只是笑嘻嘻地:「不如,让、让给大爷我如何?」 他说着扯过旁边个绿色衣衫的青年,青年脸白腰软,眉眼含情,大胡子自顾自道:「或者我们换换,我这相好功夫不错,而且脸蛋也比你这个好了太多。」 绿衣青年锤了大胡子一下,嗔道:「死相!」却偷偷朝姜与倦抛了个媚眼。 白妗:「……」 大胡子又同姜与倦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白妗只能隐约从只言片语的官话中,得知这个大胡子乃是从一个叫边月的国家来的,而那个国家民风开放,且盛行男风。 姜与倦终于开口,他说的语言竟与那大胡子别无二致,且十分流利。这下不仅白妗,连绿衣青年也看呆了去。 他应对从容,一举一动莫不有礼得宜,再加上他出众的外貌,天生吸引他人的目光。此时此刻,才完全体现出大昭明珠从小培养的饱满自信力。 他与大胡子你来我往的,白妗有点懵,姜与倦又换成了大昭官话。 第23章 他吐字清晰,一字一言极郑重:「体谅客人远道而来,可身在我大昭境内,便应该守中原的规矩。大昭律例,并不流行以人易人,家中的奴仆,也并非主人能任意买卖,还是要过问他们自己的意愿。」 咦,还有这条,她怎么不知道? 大胡子听了却一脸若有所思。他从腰间取下沉甸甸的钱袋,塞给那油头粉面的绿衣青年,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 绿衣青年一脸不情愿地带着三两个随从走了,大胡子又跟姜与倦攀谈了几句,告知自己名叫赖噶若。 「赖嘎若?」 「边月语中,有太阳的意思,而太阳,则是他们国家的图腾,」姜与倦轻声向白妗解释道,沉吟,「看来此人在边月的地位不低。」 这样一来,姜与倦看向大胡子的神色便有些凝重,大胡子却好似全然不觉,眼睛总是在白妗身上打转。 不一会儿绿衣青年便回来了,只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束花,用绸带扎着,惹眼的大红色,芳香扑面几乎刺鼻。 大胡子哈哈一笑,将那束鲜花举到白妗面前:「不就是示爱么,拐弯抹角的,中原人就是麻烦。」 带露的花瓣几乎怼到脸上,白妗震惊得暂时失去了言语。 她过了好久才不可思议道。 「你倾慕我?……可是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大胡子仍固执地向她举花,一脸灿烂,白妗有点无语,咧了咧唇。 「那,你倒说说倾慕哪里。」 大胡子眼睛一亮:「你的嘴唇你的腰,你的长腿你的马赛克……」 懂了,馋我身子是吧。 白妗碰了碰花瓣,赞叹道:「很香,谢谢。」 大胡子一喜,她却作势依偎到姜与倦身边,抬高下巴。 「可你瞧瞧我家公子,难道不比一捧鲜花夺目吗。」 直到这一刻,赖噶若好似才正眼去看姜与倦的脸,「喔」了一声惊叹道:「果然是绝品。」 然后马上摇了摇头。 「可惜身体太硬,不喜欢。」 「……」 姜与倦蹙眉。 白妗倚靠在姜与倦肩头,幽幽道:「我对我家公子情根深种,恐怕只能拂了公子好意了。实在对不住,赖公子。」 赖噶若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 终于一摊手:「好吧,好吧,你们中原有句话我还是听过的。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便祝你们男男好合,天长地久了!」 说完豪气地一挥手,带着一众随从扬长而去,一身华服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那绿衣青年摇摇晃晃,还幽怨地一步三回头。 白妗自动与姜与倦拉开距离,让二人不至于那么亲密,有点咬牙切齿地说:「少爷,他实在是放肆。」 眯眼,「要不要小人给下面传个口信,好好整治此人一番?」 她一眯眼,些微冷媚颜色划过眼角。姜与倦看得心口一动,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分析:「不必。你想想他与我的身份,若被有心人拿来作文章,后患无穷。为一己私欲破坏两国和睦,实非明智之举。」 「意气之争,不必理会。」 已经破坏了怎么办…… 白妗瞧不起他这种退让,在她眼里,人若犯我,我必回敬十分。 却轻笑,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说,「少爷大度,小人倾佩。」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还真是一语成谶,在奉常寺的庙里,白妗又看见这个大胡子了。 只不过他的脸肿成了个猪头,还是那种吓人的猪肝紫,被随从搀扶着,呲牙咧嘴地指着寺里方丈破口大骂,周围香客都被吓退到了门外。 白妗立在门槛外,看得发笑,努力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呀,这不是那个赖噶若吗,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怪吓人的。」 姜与倦皱眉,此人症状明显是被人下毒,可看他身边随从,身形稳健脚步有力,一个个都是不俗的高手,怎会被人近身下毒?还是这种近乎戏弄的毒药? 赖噶若拍了拍腰包,鼓囊囊好几个,并且颜色不一。异国商人独身在外,难免不遭人觊觎,他却浑然不觉,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钱,贼有钱,操着一口奇怪口音大声说:「老子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大师,擅长医术,快叫他来给本大爷解毒!你要多少金,尽管开口,本大爷给得起!」 白妗霍地明白了,这就是个憨傻富二代。 方丈只是规劝:「佛门清修之地,施主请勿喧哗。」 见这秃驴油盐不进,赖噶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嚎:「大师,大师你在哪,快来救救本大爷,给本大爷解毒啊!」 第24章 方丈一迭声「阿弥陀佛」,皱眉看他撒泼打滚,「施主中的这是‘夜陀罗’,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毒药,等一刻钟便会自然消退,施主何必如此?」 赖噶若才不听,捂着满脸胡子,一直嚷好疼好痒,要死了要死了。白妗却想,这人御下倒是有些手段,方才,他的一个随从暗暗对着方丈拔了刀,这赖噶若不过一个眼风,便将人制止。 只这人哭声着实难听,既像青蛙呱呱呱又像鸭子嘎嘎嘎。 白妗扭过头问姜与倦,「少爷,这人虽然可恶,但这样,看起来也好可怜,我们要不要帮他?」 她眉心微蹙,一副隐隐担忧的模样。 姜与倦转过脸,看白妗一眼,便取出一个瓷瓶给她。 白妗走向赖噶若,倒出药丸,却在手里捏去了一半。她蹲在赖噶若面前,不无同情地说:「公子,疼么?」 他的随从怀疑地盯着她,又要拔刀。赖噶若却说:「缘分啊,我们又见面了。」 旺盛的毛发掩盖下皮肤紫肿,完好的地方却是小麦色,琥珀般的眼珠子中闪烁着光:「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来为我解忧的吗?」 他要来握她的手,白妗赶紧避开,偷眼看向门口的姜与倦,他却正走神,不知在想什么。 白妗便专心应付赖噶若:「我家公子略通医术,且为人宽容,不计较你之前的无礼之举,特给你赐下缓解的药物,只可惜出门匆匆,只带了一半。」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 随从接过瓷瓶,嗅了嗅,向赖噶若点头。 「这药丸不能全解,」白妗接着道,「不过可以辅佐以别的方法……」 她欲言又止。 赖噶若感动地看着她,「是什么,快说。」 白妗捂住唇,讷讷道:「需得以大力气,左扇八耳光,右扇十嘴巴,再倒立一柱香,一柱香后,便可浑身清爽,完全解毒啦。」 她神色很是认真,一副全心全意为赖噶若着想的样子。 赖噶若愣愣的听完,然后,有点僵硬呆滞地点了点头。 喜欢装,那你就装到底吧,白妗笑得更温柔了。 「公子一定要照做啊,否则毒不解,蔓延到全身……到时候满地打滚,有失你们边月男人的英俊威武啊。」 「……」 ☆☆☆ 奉常寺多植翠木,高林参天,阳光在绿叶上镀一层金光,鹅卵石的曲径通幽。 姜与倦忽然停步。他淡淡道, 「赖噶若的毒是怎么回事。」 白妗心虚,无辜地眨了眨眼:「小人不知晓啊。」 她将夜陀罗下到花瓣上,这种毒药极易挥发,却可以溶解于水,赖噶若距离最近,自然将未溶的粉末全数吸入口鼻之中,一柱香后发作……还敢自称太阳?夜叉还差不多! 而且她下的剂量很微,若非用特殊手段,根本无法察觉。 白妗可不信,姜与倦知道是她动的手脚,毕竟,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姜与倦仍不回头,削肩长身,黑发泼墨一般垂至腰际,水晶白珠冠剔透如冰。 白妗忍不住问,「不过殿下,您看到赖噶若那个样子,难道不觉得解气么?殿下又为何让妾送去解药?」 未免也太滥好人了吧? 姜与倦悠悠地举目,「他口中要找的擅医之人,正是从前照料孤的僧人。」 所以他让她去解毒,不过是为了给故人一个清净。 白妗恍然。 他忽然说,「这世间有可为之事,有不可为之事,过犹不及。白妗,若你再犯,孤决不轻饶。」 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唇齿间咬出的「白妗」,落玉坠珠般的声音,夹杂一种叹吟的口吻,令人心颤。 白妗猛地回神,姜与倦已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明显感觉到他态度疏离淡漠了许多。 僵在原地的白妗却十分悚然,难道当时,她对赖噶若说的话他全都…… 可距离那么远,她还故意把声线压低,那么嘈杂的环境,他怎么听见的? 她牙齿微微发冷。 毓明太子姜与倦…… 这个人,还真是……深不可测。 望着那舒朗挺拔,孑然独行于林间的背影,白妗心口翻涌。 二人终于停于一间清幽竹屋前,四周翠意盎然,只有扫地的沙沙声。 一小沙弥正在竹屋前握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碎石落叶。 姜与倦上前,有礼道:「小师父。善水大师可在?」 沙弥见了二人,先是对二人喊了一声佛号。 「这个时辰,家师正在瀑布下练功,不知二位可需小僧领路?」 第25章 姜与倦道,「无妨,我亲去寻他。多谢。」 白妗忙上前:「少爷,我也要同往么?」 姜与倦暼她,颌首。 路上,白妗有些心神不宁。从那小沙弥只言片语,瀑布,练功,那么,这个善水大师很有可能是一个武者。 若此人武功高过姜与倦,甚至更为强横,她还能伪装自己会武的事么?况且,她还有任务在身,得想个办法开溜。 索性一闭眼,拽住身前人的衣角。 「少爷,我有点不舒服。」 她摇摇欲坠,一手抚着小腹,满脸痛苦。姜与倦倒没怎么避嫌,直接转身,搀住了她的肩,「可是方才在马车上受凉了?孤看看,」 他语气温和,仿似之前那疏离冷漠都不复存在。 声音放低,「从前山中枯燥,曾同善水学过一些医术。虽是皮毛,或也能派上用场。」说着一边虚扶着她的背,便要去探脉。 白妗想起之前胡诌扯她家少爷略通医术……真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立刻讪笑着躲避,「殿下千金贵体,还是不劳烦了。」 补充:「妾忍一忍就好。」 她轻轻推开青年的身体,体贴道:「还是殿下的事要紧。」 姜与倦笑了笑,一抚她的头,白妗正半弯着身子装病,来不及躲,只感觉好似一片羽毛从头顶掠去,她有点呆,去看他,青年含笑的眼中有种近乎溺爱的亲昵,只是很快便消散无踪,好像是她的错觉。 足足有一刻钟,白妗默默地跟在姜与倦身后,还在满心思琢磨。 莫名其妙…… 从来也只有师父会摸她的头,没有一个男子对她做过这种举动,连师兄也不曾。 她可不相信毓明太子真对她动了心。像他这样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对一个,尚且没有摸清底细的女子倾心相许。突然转性,迷恋上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一个人无故向另一个人示好,会是什么原因呢?要么,他想得到什么。可她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觊觎的宝物吧? 要么,那就是一种安抚,或者说麻痹她的信号,想让她放下警惕。 再联系一会要见的人,整件事就很可疑了, 她一瞬间充满了危机感。 可姜与倦所想却大相径庭。他蜷了蜷手指,手心刚刚触碰过少女乌发,软软的手感很不错。方才怎么就上手了呢,他想,大概是见她垂着头,看似很好摸。便摸了摸。 然后,她眼睛瞪圆,不可置信的样子,倒是蛮可爱。 转过树丛,很快便听见水声。飞溅的水珠沾湿脸颊,白妗侧目,青年的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更显得阒黑。 似潇潇暮雨中,白衣公子踏石而来,袖口蓝纹如水波,他身边,蓝衣的少女并肩同行。 怪石嶙峋,一块银布飞泻而下。在这急湍之中,一僧人正在凸起的岩块上行走,他一身黛色袈裟,竹杖芒鞋,见到姜与倦二人,便自岩上远远地飞掠过来。 待他落地,一点水珠也不曾飞溅到二人身上,可见轻功卓绝。而他半阖目,神色平和,衣袖都是半湿,竟在几息之间,凭借自身的内力蒸干。 这僧人不可小觑! 白妗心头打鼓,只观他样貌,却不知年岁几何。 姜与倦颌首:「善水大师。」 那僧人听了,却笑道,「你我虽无师徒名分,但你那几招几式,却也由老衲亲自传授,何时生分至此!」 姜与倦只得道:「和尚,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僧人展眉,却啐道,「没大没小,好歹老衲也算是你长辈。」 姜与倦无奈,白妗扫去一眼,心说这和尚好得寸进尺,僧人恰巧也看向她,只是微微一笑:「这位施主是?」 姜与倦道:「她是白今,乃我府中门客。」 白妗没想到他会这样介绍自己,诧异,向善水一礼:「见过大师。」 「五里处有望远亭,可以看见庭山大部分景致,二位,先移步那处罢,」善水道,边走边同姜与倦攀谈,「午间闲来无事,与师弟手谈了一局,却遗憾未尽。不知如止可否赏脸,与老衲续那残局?」 「和尚既然盛情相邀,」姜与倦笑道,「如止却之不恭了。」 白妗低声:「如止?」 姜与倦道,「幼时在此处暂居时,方丈所赠之名。」 「心如止水,」善水亦笑,「一别近十年,不知你可还记得其中寓意?」 「自然记得,」姜与倦步入望远亭中,夕阳光辉遍洒大地,他的影子纤长而孤独。 目光所及之处,是青山绵延,而山下城郭比邻,茶酒旌旗若飞花,即便人头攒动,也渺小似蝼蚁。 第26章 「浩浩世途,是非同轨;齿牙相轧,波澜四起。风雨如晦,孰能求存?唯有心如止水,固守本心耳。」 他袖袍鼓动,掷地有声而铿锵,一贯清朗温润的面容上,染上一种近乎决然的艳色。 亭中一石桌,几石凳,桌上置一棋盘,黑白子皆寥落,而他拂袖,先自坐在了棋局之前。 善水入座对面,感叹:「十年光景弹指挥间。你终究不是从前的小子了。」 姜与倦垂目,「和尚,你却分毫未变。」 又看他:「何时还我四时锦绣图?」 善水落子道:「人越富越小气,可见这句话说得不错。那幅图,等老衲摹完便还你。还差最后一篇呢!」 「那是孤本。」 善水动了动嘴皮子就想耍赖。 姜与倦道:「斩离。」 正想找机会偷溜的白妗听到这一声,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转模作样看风景。 一身黑衣的斩离鬼魅般来到姜与倦身边,奉上一个匣子,其中纸笔俱全,还有一本封皮陈旧的书卷,正是四时锦绣图。 「你、你什么时候……」善水惊讶。 姜与倦示意白妗:「我这门客,正好长于丹青,你我对弈,她便来帮你完成这最后一篇。」 你迟迟不愿动笔的这一篇。 「……」懂了,她就是来充当画工的对吧,白妗认命,亭外有一个树桩,打磨得光滑无比,她索性抱着匣子,走到树桩那儿,开始铺纸动笔。 善水有些不解,姜与倦默默落下黑子,吃掉他零散的几颗白棋,「四时锦绣图,囊括大昭奇山异水、人文风情,如星罗密布。而最后一篇,乃是大昭最富丽堂皇之所——皇宫。」 「她要摹的,便是皇庭。」 「也是你,最不愿翻开,甚至回想之处。」 善水面色微变。 姜与倦突然转了话题,「和尚你可知丹书令玉?」 善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接过话,「丹书玉令,传说乃是三百年前,被大昭覆灭的太行皇室,所留下的最神秘的秘密,据传得之者得天下,或是绝世奇兵,或是惊天宝藏。」 说罢,又暗自摇头,「说到底,这‘丹书玉令’仅仅是一个传说罢了,从无人得到。」 「太行皇室国祚千年,也曾灿烂非凡,谁知不是真有其事呢。可,我与你说起此事,重点却不在此。丹书玉令虽名为令,真身却是一块玉。之前我口误,作丹书令玉,而你熟悉这个传说,下意识纠正了我。」 他说着说着,便将目光放到亭外那少女身上,瞳孔幽深不已。 「一个人总会遵循记忆做事。既然她的记图能力如此超绝,与和尚你对卦象的天赋一般无二,那么,是否会察觉出这其中的差别——甚至无意识地纠正呢?」 善水突然明白过来:「你在诈她。」 姜与倦不语, 他叹了口气,「不错,我在诈她。」 「为何?」 「半个月前芳华宫潜入刺客。那人功夫极高,性情狠辣,对皇宫极为熟悉。且有同党,武功不在你我之下。」 「然而,自那夜后,刺客便不知所踪,不曾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密令四门排查,亦未有任何发现。故而,孤怀疑此人,很可能还在皇宫之中。」 善水哈哈道:「凭借幽均卫的侦察能力,还能让小小一个刺客逃脱不成。」 抱着剑,正倚在亭栏上监视白妗的斩离闻言,扫了和尚一眼。 姜与倦淡淡一笑,「有句古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假如,和尚你是那人,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呢?」 善水从善如流,拈起一颗白子落下,将他围堵,高深莫测:「若老衲是那人,自然要精心伪装。要么,蛰伏不动。可若是时间紧迫,默默无闻便显得太不划算。不如大张旗鼓,又要洗清嫌疑,神不知鬼不觉达到目的。」 姜与倦颌首。 「所以,孤带她来见你。」 此时,白妗正绘到大昭有名的二宫一殿,伸手,将垂到脸颊的一绺发丝别到耳后,露出莹白的侧脸。 她着男装,这一举动倒显得弱柳扶风。 善水极通人体骨骼,早便看出白妗是女子。疑虑道:「瞧着不像。」 姜与倦沉吟,「准确来说,或许不是刺客。只因即便孤点明身份,那人也未下杀手,只想借我之手出逃。」 「陆娘娘身死后,留下了太多疑团。」 「那人出现于芳华宫,大约是为人、或为某物而来。」 善水再次打量白妗,「若她真如你所说,又怎会随你前来,坐以待毙?这世上不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一笑,「窃贼罢。」 第27章 「窃贼」二字,一语道破天机。 他有些促狭地看向姜与倦:「而且,凭你的能力,也没有办法分辨么。」 「我试不出来,」姜与倦坦然承认,目光清明。 亭外的白妗往此处看了一眼。 与姜与倦视线相撞,晚霞千里中,她明眸皓齿,望着他笑意如春。 「这姑娘似是倾慕于你。」 听到善水的这句话,姜与倦顿了顿,才说,「若她是贼。这份倾慕,便是居心叵测。」 善水暗暗挨近,语有深意:「假如你的判断失误了呢?」 姜与倦眯眼,白妗远望二人,神色不变,只嘴里咕哝了一句。 通过唇语解读,姜与倦脸色微僵。 她咕哝的是,「如此良景,正常男人,不该拥美同游么?竟跟一秃驴你侬我侬,好不解风情。」 言外之意,他姜与倦不是个正常男人。 再联想近些天,东宫那些欲语还休遮遮掩掩的流言,姜与倦的脸色有点黑。 可见不论是多冷情的男人,一旦被怀疑到那方面,都是很难容忍的。 善水见他额头青筋隐现,忙地转移话题:「近来桃花是不是开了,」他笑眯眯地说,「我记得芳华宫前有株桃花树。是从庭山山脚挖去种下的吧?宫中气候湿润,本以为不能成活。」 那锦绣图中,芳华宫前,一株桃树孑然而立,倒是开得烂漫喜人。 姜与倦:「宫中未必养人,养些花植却还不错。」又道,「有年她的生辰,家父从宫苑移栽了一株桃花,与原来那株两两相望,倒不显得孤寂。」 这个她,所指何人自然不必赘言。 善水惆怅。 既然提起这个话题,他也不想再回避,敲着棋子,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她……去时,可有留下什么话?」 「陆娘娘去时,很平静。不过……有一句话带给你。」 姜与倦忽然起身,朝他深深一揖。 「侯爷囿于朝堂多年,后又为青灯古佛所困。天地偌大,也有锦绣四时,何苦一生桎梏?不如成全自己,金戈铁马亦好,孤舟泛流也罢,君自保重,我亦解脱。」 他说罢叹道:「恕晚辈迟了多年,才告与侯爷。」 「她……当真这样说?」善水徐徐地半阖目,手将棋子虚虚握着,一抹颓然游弋在眉目之间。好似直到此刻,才真正抛却那青春人般的洒脱,流露出被岁月磋磨的沧桑来。 毕竟他真实的年岁,倒也不小了。 善水想起自己年少时,鲜衣怒马,出身武人世家难免轻狂,自认打遍天下,再难逢敌。 偶然一次市井交锋,却败于一人之手,还是个细竹竿样儿的小子,他极不服气,于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直到那一日,他追到医馆寻衅,小子将终日戴着的毡帽一摘,青丝如瀑、花容如玉。 她冲他挑眉的模样可恨,又可爱:「世子爷,再怎么苦苦纠缠,也是本姑娘的手下败将。堂堂大男人这般心胸狭隘,你丢不丢人?」 后来边关烽火起,他披甲上阵,荣耀归京之时,万人庆贺歌功颂德、战神之名威震四海,只有她关心那穿身的利箭,痛是不痛。 清苦药香染上少女的眉眼,纠结着深深的忧虑。她怜惜地看着他的伤痕,为他上药:「世子爷,即便你痛得涕泪交集,我也绝不会笑话你的。」 他刚要感动,下一秒她就挥着拳头阴森森威胁:「我只会封住你的哑穴,免得你嘎嘎乱叫,吓走姑娘我的病患!」 「……」 忆及往事,善水唇边噙起温暖的笑意。 只是情深缘浅,佳人已去,再难追寻。 姜与倦很快就打断他的回忆:「在来奉常寺的路上,孤遇到了边月的人。他们的目标是我。更准确地说,是我要来见的和尚你。」 前魏武侯魏晓,骁勇善战,破敌无数,曾与边月公主联姻,是边月名正言顺的驸马爷。 却在人生最辉煌之时,剃度出家,断绝红尘。 姜与倦用一种严厉的口吻说,「这些人甚至追至奉常寺中,和尚,我不信你不知道,他们的来意。」 「阿弥陀佛。老衲早已不涉朝堂中事。」 姜与倦并不拆穿他装模作样,只道,「边月曾是边陲小国,近十年来多与大昭通商,国力日渐强盛。它夹在东昭与西楚之间,与其说摇摆不定,不如道左右逢源。此次入京,如此大张旗鼓,营造声势,自会惹来上面的注意与忌惮。」 善水忍不住搭话:「你是说,他们准备对边月来使采取措施?」 姜与倦摇头,「不。恐怕他们忌惮的,是你。」 晚风卷过,激起淡淡冷意。 第28章 不过电光火石间,善水便想通其中的关联。他魏晓虽已遁入空门近十年,却也曾是朝廷股肱,掌握不少军机绝密。 若此次边月打定主意充当说客的角色,他身在奉常寺,便不可避免会与来人接触。 又有边月公主那一层关系,势必引起朝廷猜忌。 即便他对大昭忠心不二,甚至……以死明志。 最坏的结果,若负有战神之名的他身死,一旦消息被有心人放了出去,西楚蠢蠢欲动,边月亦能坐收渔翁之利! 届时他必然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生也不能,死亦有愧! 唯一的破解之法,只有趁阴谋尚未铺开之时,重返大昭朝堂,姜与倦也是如此同他说。 「不知侯爷‘尚能饭否’?」 善水却是长叹一声:「廉颇老矣!」 与你父亲十年前便土崩瓦解的信任,今时今日,难道还能奢求重建? 他郑重对他道:「太子殿下,如今的魏武侯不再是吾,而是吾的弟弟,你的挚友。」 以十六之龄,承袭爵位的小侯爷魏潜。此时,正带兵囤练即墨城中,与定羽王姜孟戍守边关保家卫国。 「既然如此,老衲即日便离开盛京。」善水终归是下定决心,「只是——」 姜与倦凝视善水,「侯爷戎马半生,还有何牵挂?想必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那卷四时锦绣图了罢。」 「我便将之转赠于你。」 「盛京是狼虎之地,家父年岁渐长,有些事,孤不得不接手。盛京城中,各方势力逐渐渗透,前朝余党、异国来客,接踵而至,风雨欲来。你是她在这京中最后牵挂的人。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这次轮到善水起身,向他长长一揖到底。 「白鹿早已归山,那座宫灯再不亮起。」 姜与倦也道:「孤以后不会再来。」 善水叹道:「殿下保重。」 姜与倦将他扶起,无意发现他额角皱纹已然很深。岁月不饶人。 他低声,「和尚,今夜便动身吧。就在后山,我安排好了车马人手,即使路遇不测,以你武功,自保绰绰有余。」 只愿这经年恩怨……你真的能够放下。 善水有所触动,「多谢。」 此时白妗图也作成。和尚一心一意惦记这个,姜与倦很快也踱步过来,只轻扫一眼,便看出了破绽。 原本中,芳华宫前只一株桃树,她却画了两株。原本的图册有些年月,笔墨实有斑驳,有些地方确实不够细致。 白妗擅忆图景,下笔时无意识地润色。也许因记忆深刻,不自觉便填补了细节。 这小小的细节,比之高墙朱楼,黛瓦飞甍,可以说微乎其微——却让她就此暴露,无所遁形! 大昭禁宫芳华,每五里便有重兵把守。 她一个初初进宫的通明殿侍女,如何知其全貌?! 姜与倦蓦地攥紧了拳。 幽均卫埋伏四处,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个少女……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妗忽然「咦」了一声。 她的脸贴近那未干的笔墨,嘟起唇,将什么轻轻吹去……原来是一根干枯的树枝。 缤纷褪色,形单影只。 没有了……连这唯一的破绽,也彻底消失。 姜与倦的手顿在半空。 白妗心底冷嗤。 在二人交谈的时候,她虽未近身,却通过唇语获知了一些内容。 推己及人,立刻猜到之前姜与倦为何能说出那番话——那句「决不轻饶」。 他定也懂唇语一道,且必定比她精通。 白妗何其冰雪之人,不由揣测他让她画这幅画的用意,笔尖便顿在了纸上。 大昭闻名的二宫一殿,凤仪、芳华、通明。 几乎是瞬间,手腕便不稳起来。 寒意席卷全身。 那人,好深的心思…… 回想一些细节。吃面时,他拿出咽欢,恐怕就是故意的,想要借此试探她的反应。……从那时他便存疑了。 ——不,或许更早,又或许,他从未放下疑虑。与她周旋,也是演戏,他早就看出她表里不一……呵,他何尝不是如此。 后来无意的亲昵,更是想让她放松警惕。 堂堂毓明太子,这般花心思来对待一个女子! 可白妗本意,却不是想让他花这种心思! 她心浮气躁,更多的则是以为胜券在握、忽然就被人反将一军的恼怒。 想来一出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她偏不让他如意! 她心底越恼恨,表现得越娇柔。故作担忧看向一言不发的姜与倦,盈盈下拜,自罪道:「妾技艺不精,未合殿下心意,还请殿下责罚。」 第29章 少女伏在他脚下,脊背瘦弱而卑怯,姜与倦满目漠然,脸色却变得讳莫如深。 善水看戏看得起劲,却惊讶于这丫头的自称,她——莫非知道被自己看破性别了? 姜与倦凝视她的身影:「何至于此,孤……并未不满。」 她却匍匐不肯起:「殿下,妾一直有疑问,只是憋在心里,不敢说。」 「哦?」 她霍地抬头,直直同姜与倦对视:「殿下是不是在找什么人?那个人与妾……有何相似之处?」 她说着,似乎觉得攻击性太强,把神色放柔了些,咽下哭腔,「从第一次与殿下相见,殿下就那样对妾……其实妾心里很不好受。可是,妾不曾怨过殿下,也不曾忤逆过殿下。」 「殿下,您能不能告诉妾,您在怀疑什么?妾该怎么做,才能让您信妾,相信妾的心意……」说完,她呜呜地哭泣。 相信她? 相信她不是那个可恶的刺客? 是啊,她们有何相似? 可以说全然不似。 想起与这少女初见,自己那孟浪无礼的举动,姜与倦热度上脸,紧接着,便见她似是难以自抑地哭倒在地,双肩耸动。 青丝凌乱,身染尘泥。 于是他蹲了下来,把她两肩轻轻抬起,白妗泪眼朦胧,梨花带雨地看着他,因激动而两颊晕红的脸,更显肌肤弱白。 善水干咳一声,转过头去。 姜与倦伸手,不发一语为她擦拭去,并不出言安慰。 指尖被液体一点点地润湿,在她脸颊上搁浅,他静静看着白妗,想看她能哭到哪种程度。 白妗眼睛都哭红,不住地哽咽,却还听不见一句安慰,偷偷看,这货反而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她一哽,简直气疯,各种情绪挤压着胸膛,泪水流得更加汹涌。 极力扼制疯长的杀意,浓黑的睫毛盖下,身体因哭恸与恼恨而微微颤抖。 姜与倦的手忽然滑过。 他按住她的后颈,将她勾近自己,一头黑发在他掌心滑如丝绸。 红润的嘴唇,虚虚擦过她泪湿的脸颊,一路贴到她的耳廓,慢慢地送去字句:「乖。随孤去一个地方,孤便相信你。」 白妗看不到他的神情,可那咫尺之间的温热吐息,还有低沉喑哑含着一丝莫名情绪的音色,都让她指尖微微泛麻。 直到片刻后,站在竹屋里,与秃驴面面相觑的白妗,才猛然发现自己竟中了那货的美男计! 善水好整以暇地向她伸出手:「施主,请让老衲为你测骨。」 他毫不掩饰地道出真实目的。 白妗打量他。将之杀死逃走,几成胜算? 「零。」善水非常自然地吐出一个字,翻转手掌,厚茧如一层薄纸般覆盖其上。 「施主不如配合老衲,也好向你主子交差不是?」他抬眸,眼睛始终温和。 白妗发现这对「师徒」还有些微相似之处,比如这眼神,明明温吞,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白妗心下暗恼,知道自己也跑不掉,索性一屁股坐在对面,半个身体都窝进了竹椅中。 她偏头看他,指尖划过唇角,轻按,神色有些凉:「喂,秃驴你今年贵庚,就敢自称老衲了?」 「阿弥陀佛。」善水很老实地回答,「不偏不倚,年长施主二十岁余。」 「保养得不错嘛。」白妗呵笑。 「少近荤腥,清淡饮食,每日多多晨练,自然越活越年轻。」善水随意答她,挥手却摸到她的头骨,白妗只觉一股雄浑内力在周围蓄积,激得周围空气都隐隐震荡,她一咬牙。 「慢。」 「不用测我的骨了,我直接告诉你,我就是他口中所说,芳华宫刺客。」 最后一句她看了眼门口,刻意压低音量,善水有点好笑,却绷着脸严肃地问:「目的?」 白妗红唇微翘。 「做贼呀——」 她故意拉长音调, 「偷香窃玉。」 玉倒是真的窃,香不过顺便偷。 白妗暗暗得意。善水则瞪大了眼睛。 她也学着像姜与倦一样叫他和尚。 「和尚,」她幽幽说,「其实我仰慕太子殿下已久。那夜,只为一览传说中的‘明珠’风姿。谁知竟被当成了刺客。」 她好怅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期间,虽有身份的欺瞒,可我对殿下这份心,如那枯木渴求露泽,蜂蝶亟待花期。他只一顾,我便心满意足。」 「你为何不坦白?」 「他不会信我。」 白妗别开脸,略伤感。 第30章 善水恍惚,似见故人。 白妗再次看他,动之以情:「和尚,你也曾是世俗人,也曾涉红尘。我不过是倾慕一人,怎么也罪不至死罢?」 似乎有点道理,善水沉吟,白妗正要松一口气,他忽然迈步,在她面前立定,念了一句佛号。 忽然定定地看着她:「姑娘。你可认识青衣教的玉、惜、露,玉氏?」 白妗大惊。 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青衣教,闻所未闻。」 她摆头,桌台上的一面铜镜纳入她的面容,额头上的佩巾有些歪了,索性伸手,解了下来,慢慢绑到手腕上,一边绑,一边思索, 这秃驴突然提起前明妃有何用意?难道他知道自己出身青衣教?这怎么可能!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方才测骨,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挨了一下她的头顶!没道理,这么就能窥破她的身份了吧? 难道,是在诈她? 善水却再没有开口,她的疑虑,自然便一直没有机会解除。 竹屋外,姜与倦立在梧桐树下。沙弥还在打扫,极有规律的沙沙声,像他的心跳一样平稳有力。门忽然推开,善水走出,手上带血,身后空无一人。 他一眨眼,一切又都消失。 姜与倦站了很久。 直到有人走到他面前,一声「殿下,」一副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的表情。 正是白妗。 她身后立着善水,向他摇了摇头。 姜与倦微怔,心口有什么缓缓落地。 哪知下一刻,白妗踮起脚尖,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用气音告状:「他摸我。」眼睛斜着,撩了一下善水。 「……」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善水心知不该同个小辈计较,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姜与倦倒是没什么反应,除了被她吹气的那只耳朵立刻泛红,神情几乎算得上正直了,转脸来,低斥她,「胡说。善水大师乃出家人。」 声音却很轻,根本算不上斥责,有点纵容的意味。 善水抽了抽嘴角。 白妗不满,「本来就是嘛。」 姜与倦忽然看见她手腕上,毫无章法缠绕着的布条,索性捉来她的手腕,一圈一圈解开,再细心为她戴回额上。 男子的气息包裹,白妗不自在蹙眉,他却低声「别动」,有种不动声色的强势。 他的专注落在她眼中,眉眼清俊,下巴的线条如画,唇珠微翘,泛着诱人的浅红色。 不知怎么有种亲上去的冲动。 白妗磨了磨牙。 修长的手指放在她太阳穴两边,扶正佩巾,干燥的指腹不小心擦过鬓角。 少女凝视他,眼底湿润,令他心中一悸。 她忽然从他手底下溜了出去,「小人……小人有些内急,」总算想起书童的身份来了,一蹦三尺高,「少爷,少爷先与大师叙旧吧!」 干笑两声,跑远了。 竹林之中,暮色四合。 善水同姜与倦缓步并行。 「你还有疑虑?」 姜与倦默了半晌:「愈是毫无破绽,便愈是可疑。这是老师教我的。」 「沈仲丘?」善水哼了一声,「那老东西心眼太多,所教你不过人心算计。如止啊如止,和尚劝你,人生在世,还是简单点好,多快活!」 姜与倦:「和尚,你便说,是或不是。」 善水顿住。 「是。」 姜与倦眸光骤暗。 「不过,还有一事我需得告知与你,」善水摇了摇头,语气惋惜,「也许是因幼时多舛,吃了太多的苦,又疏于调理……她恐怕,活不过双十年纪。」 姜与倦回过身来,一脸惊愕。 东华门坐落整座宫城最东方,门外置石狮坐镇。此处既是风水最佳的宫门,也是离东宫最近之处。 门前立着一座石碑,上面雕刻一轮日晷,痕迹深刻,硕大精致,取旭日东升之意。 白妗换了一身婢女服饰,向守门的侍卫福了福身。 侍卫左右一看,见无人注意此处,随她走到石碑后面。 白妗开门见山,「东西呢?」 杨恣从袖中取出一个酒囊,还有一张地形图,「时间匆促,有些地方会有不妥,你随机应变。」 做正事的时候白妗还是很严肃的,点点头接过,杨恣还有些不放心,「宫门就要下钥了,轮值的侍卫一柱香后便到。万事小心,我会在城外的杨树林里接应。」 「好。」 「杨兄,该换班了!」此时一道男声飞入二人之间,杨恣一惊,道:「是刘毅。他见过你。」 第31章 果然是那个俊秀的邻家刘大哥,他看见杨恣立刻就走了过来,「你在这干嘛呢,还不去领膳,晚了可没有白馍馍……」 他看见白妗。顿时不由自主地笑了:「表妹?」 白妗来不及将酒囊收好,只能把图纸牢牢攥在手心。刘毅却立刻注意到:「这不是杨兄的酒囊么,平日里都不让人碰的。」 杨恣神色微变,刚想说话,白妗抬眼,有些感伤地一笑:「是带给家父的药酒。今日主子恩许奴婢出宫,看望重病在家的父亲。」 她感伤地说起往事,「表哥自幼失怙,爹爹将我们俩兄妹抚养长大,含辛茹苦,我们进了宫,时刻挂念着爹爹,也不知他的病什么时候才好,有了表哥偷偷酿造的药酒,爹也许能好受一些……」 杨恣拧眉:幼年失怙? 白妗无辜:师父说的,不是我说的。 刘毅没怎注意二人的眉眼官司,自顾自道,「只听杨兄说过家中有长辈,却似乎不愿谈及的样子……原来如此。」 白妗微讶,长辈?她以为师兄对师父的心思昭然若揭了呢。 转眼,刘毅非常同情地对她说:「见到令尊,也替我捎一句伯父好,千万保重身体。」 拍拍杨恣的肩膀,很是热心,「以后,你们两兄妹在宫中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也不怪他敢说这样的话,前几天刘毅刚刚升迁,现下也是个侍卫长了,官儿虽小,可他年轻气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白妗一脸感动:「多谢刘大哥。我表哥这个人很难相处吧?之前多谢您对他的照拂,若不是有您这样的好人在,我们俩兄妹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的……」揉揉眼睛,挤了两滴泪出来。 杨恣:…… 刘毅害羞地挠头,「小事,都是小事,表妹可千万别哭。」见少女看她,忙脸色红红地补充:「杨恣是我兄弟,他的妹子,可不就是我刘毅的妹子嘛。哈哈。」 杨恣一直面瘫,简直要被师妹无双的演技折服了。活脱脱一个柔弱命苦的妙龄少女是怎么回事。 告别二人,白妗转过身,手心被她掐出一条红痕。 她体质敏感,只要有一点疼痛,眼泪都会不自主地往下掉,之前觉得麻烦,眼下倒是省事很多。 满不在乎地揉了揉,转进一条暗巷,至于之前那些秘密跟踪的幽均卫,早在半路被她甩了个干净。 褪下外衣衫裙,露出黑色的夜行衣。几个竹筐叠在墙角,挪开一个,她将衣裙叠得工整,跟出门时的男装放在一起。 翻过这面墙,就能进入东府的后花园。 根据图纸显示,整个东府的布局有些玄机,形似一个阵法,或许还设置了机关地牢,毕竟是太子拿来囚禁犯人的地方。然而白妗粗略勘测后,却跟普通的大院没什区别。 譬如花园里的两座水榭,简直就是为了迎合太极卦象而存在,白妗有点失望,又一个难点来了。既然这里处处普通,既没有牢狱又没有密道,而且大是真的大,房子也是这么多,太子会把一个如此重要的犯人,而且是秘密,关押在何处呢? 之前肯定有不少人闯过东府,都以失败告终。但是他们没有接触过太子,不了解姜与倦这个人。 诚然,白妗自认也不是太子肚子里的蛔虫,但要将他的心思揣摩上两分,还是可以做到的。 青衣教的人来,肯定直奔最昏暗,最隐蔽,最有可能是关押之地而去。 那么反其道而行之,那间最辉煌最不可能是牢室的屋子,会不会就恰好是目的地? 当她戳破窗纸,乐曲声伴随着透亮的光线洒落而来,看见一个摇着手鼓,跟侍女卿卿我我,不亦乐乎的胖子,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这一手至险至安比她还玩的纯熟! 任谁远远看了那满屋子的灯光、听到这热闹的动静,都会觉得这必定是太子寝宫,把守森严飞不进去一只苍蝇。 但姜与倦是个骄奢淫逸的人吗? 他贪图美色吗? 嗜酒如命? 不,他不是。 不仅不是,而且一点也不沾边,白妗微妙地发现,这个人好像浑身上下都是优点。 她不知怎么有点不快,这种不快在那胖子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似乎要去恭房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伸手一勒他脖子便转到旁边的假山,袖中月牙刃抵在他脉搏。白妗只字未语,胖子闭着眼,浑身肥肉乱颤,肚皮上的肉一层一层,像波纹一样抖开。 他吓得腿都软了:「不了解,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 纯熟得让人有点心疼。 白妗无语了一会儿:「睁眼,看看我是谁。」 胖子哪敢从?可那刀几乎威胁地一送,他只好冷汗涔涔地掀开眼皮,看见一张冷白皮的少女容颜,夜色中泛着幽诡。 第32章 按说他这样胖了,感官多少也有点该迟钝,却在瞬间,清晰感觉鸡皮疙瘩一路爬上了背。 就算易了容,这武功路数,还有语气,哪怕他化成灰了,也认得! 「白,白贤侄……」 整个青衣教谁没有听说过现任明妃白妗的厉害? 一看到她,立刻想起教中大摆擂台的那些日子,多少无辜教众被这个蝉联三年的擂主支配的恐惧……那年,这黄毛小丫头不过十四——奶奶的还不到十四啊! 就敢在教内一一挑战知名高手,甚至直逼四大门主,他还记得他被点名时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 要问为什么,因为前三个门主都给她打成重伤了!他还庆幸,以为同样负伤累累的白妗能歇歇了! 忐忑地上了擂台,还以为能混个平手?然而屈辱的是,他也输了,人搁床上哀嚎了半个月——是这女的太变态,真不是他太胖懒得练功啊! 细数历任明妃,她白妗不遑多让,绝对是最可恶最折腾人的一位了。 胖子心里翻江倒海,白妗将碰过他的那只手揩干净,笑出一对梨涡。 「玄武师叔,请恕晚辈无礼,此次奉教主之命,特来接应师叔。」 「是教主让贤侄来救我的吧!你看,我是十分乐意跟你走的,不知,可不可以放开师叔了呢?」玄武憨笑,点了点脖子上的刀。 白妗笑得温柔:「哦,教主还说,若教中事务有半分泄露,让我不必留情。」 玄武立刻否认:「我没有我绝对没有泄露任何机密!」 「真的吗?」胖子感觉背后的人化成了一条毒蛇。 「就,就说了一点丹心玉令的事……」 月牙刃紧贴皮肉,想到这可是教主亲制削铁如泥的暗器,他慌得直往后仰,忙改口,「可那些只要稍微有心去查就能获知!乃是天底下人人都能知晓的秘密!」 天底下人人都能知晓,无非就是那些关于前朝宝藏的传说,但姜与倦会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白妗沉吟,玄武哆哆嗦嗦地要哭了:「贤侄,有话稍后再叙,可不可以容师叔方个便先?」 白妗:…… 到底还是放了人,毕竟是师父的同门师兄,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 可她在外边站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白妗才不管什么男女有别,径直一掀草帘,玄武正蹲坑,回头一脸惊恐地捂住小菊花,看起来随时准备尖叫,被白妗一瞪,立刻露出非常羞愧的表情。 白妗放下草帘,手指攥得咯吱响。 「你在干嘛?」 「不好意思啊贤侄,蹲太久腿麻了。」 「……」白妗有点头晕,「那你怎么不喊人?」 「这不怕惊动守卫嘛……正想要不要喊嘿嘿。」 白妗气、炸、了。 半晌,玄武终于扶着墙出来了,觑了眼白妗的脸色小心说,「贤侄,不好意思哈,我被下了软骨散,行动不便。」 「御功抵挡啊!」 「唉,你不知道这药邪门得很,能让人暂时功力滞阻,每日都会有一两个时辰行动不能!还好今日那时辰已经过了,现下只是有些酸麻,又恰好遇到了贤侄。」 玄武笑眯眯地看着白妗,一脸快带我出去吧! 白妗避开咸猪手,才不信这世上有那种药的存在。连经过她提纯的软骨散,都没有如此恐怖的功效。 她不知道的是,那夜她在姜与倦身上的用量,已经足够他改良出更加精良的药物来。 白妗有心想见识,却不是好时候,望着高高的墙,又看看玄武叹了口气:「只能钻狗洞了。」 玄武有点心疼:「都是师叔不中用,唉!说来也怪他们,把饭菜做的那般美味,明明里面有药,却害我全然不觉,真是悔不当初,如今还连累了贤侄。」 他沉痛地想拍白妗肩膀,被白妗避开,少女的眼神很是体谅:「师叔不必挂心,晚辈会轻功哦。」 「……」 其实她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太子抓了人,不严刑拷打,反而好吃好喝,还令美人陪伴? 除开姜与倦脑子坏了一个情况,那就是想招安他? 白妗看玄武的眼神有点诡异。 想当年,前明妃脱离教会,说得委婉,其实就是背叛的意思,青衣教是最忌讳这个的,若非陆惜玉遁入皇室,了无踪迹多年,相信她的下场也不会比凄凉独死更好。 「贤侄,你不知道,我好辛苦!」玄武发觉情况不对抢先洗白道,看他满面的油光,白妗想翻白眼。 「我喝酒都不敢大碗大碗地喝,生怕饮醉了,就被套出什么话来!」玄武心有余悸,咂了咂嘴,「不过,那杨花落尽不愧是大昭第一名酒。真是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啊!」 第33章 他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不舍,「有个小厨子的厨艺,更是出神入化,大白米饭都能煮得有滋有味,粒粒分明,更别说那酱烧肘子,忒合老夫心意啊。」 玄武是个合格的老饕,说着说着口水都快滴了下来。 白妗简直想给他飞刀:要不是这货乃四大门主之一,地位显赫,她非再揍他满头包。 不过玄武所说,她不由得转了转思路。严罚酷刑也许能对待那些恶贯满盈、却又惜命如金之人,可这世上最难抵挡的是什么呢? 大概,就是诱惑了吧。 但仍然看不惯外边人为他奔波查探,他却在别人家里享乐还乐不思蜀的样子,白妗忍不住讽刺道:「不然趁着天色还早,去把那厨子打晕了一并带走?」 玄武讪讪:「哪能呢。」 白妗冷嗤。 这个时候的白妗肆意嘲笑,怎么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她也有机会领略个中滋味。 「走吧。」白妗不想再浪费时间,毕竟姜与倦还在庙里。 玄武却叫住了她:「你别看这里没有一个守卫,但其实进容易,出却难。你现在就像金丝雀妄图挣出铁笼,更何况带着我。」 什么破比喻。不过,这座东府布局确实有些玄妙,处处透着古怪。 故而白妗倒没怎么反驳,选择相信他的观察力,毕竟能当上门主的人怎么也有两把刷子。 玄武回到屋内,将侍女全都遣散了,白妗才悄悄进来,拿出先前的酒囊,耐心地将里面的东西倒满各个角落。 「这是?」 「药酒。」 胡说,这气味,明明是…… 白妗拍拍手,火折子一落地,整片帘子轰一声燃起,几乎是立刻便蔓延了开来。 玄武:「要调虎离山,也应该在别处点才是啊?你点我屋子算什么回事?」 白妗好脾气解释:「假如起火,你说他们第一时间会怎么做?」 「当然是——」 查看他在不在。 「哎,人呢?」玄武回头,发现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瞪着一双乌龟眼,没义气! 又惨叫起来! 烟熏胖子了! 果不其然,一时间涌进许多人,估计是躲在暗处的都现身了,众人都在灭火,玄武则暂时被遗忘在角落,人们进进出出,直到一个蓝衣少年慢悠悠踱步过去,倘若此时回头再看,哪里还有胖子的身影? 二人穿过花园,大摇大摆地从……狗洞钻了出来。白妗好人做到底,把师叔送到杨树林。 与杨恣碰头以后,玄武笑眯眯对白妗道,「我看贤侄如此尽心为我,便赠你一物!届时若有机缘,其义自见。」 说罢递来一个纸包,白妗收进袖中,忽然叫住他:「师叔,以我的武功,若闯天牢几成胜算?」 连杨恣也意外地看她一眼:「你这念头还没打消呢?那太子那边呢?」 「有备无患。」其实白妗是有点打退堂鼓,毕竟姜与倦确实不太好对付。她这人最怕麻烦了。 玄武却一直不说话,过于宽阔的背影,在夜色中甚至有几分沉重。 许久,他才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闯天牢有去无回。」 玄武回过身一脸凝重对她说:「大昭天牢每年秘密迁换,别说方位难于确定,内里更是机关重重,高手如云,惊险万分。绝非以人力可以突破。」 他回忆起来,「数十年前,青衣教与朝廷发生冲突,被那些狗官抓进去了十多个弟兄,难道我们这些人,没有闯过天牢么?可最终结果却是,我与南山主朱雀重伤捡回一命,而教中八大顶级高手,无人生还。」 「若用四个字形容当时境遇,无非——一败涂地。」 肥肉挤压着那狭窄的眯缝眼,白妗却从中看见血与火光、兵戈相见,还有对无谓牺牲的悲凉与嘲讽。 而后,玄武了解到白妗正潜伏于太子身边,一改神色,认真地劝她尽快脱身:「女娃娃,老夫识人无数,也是见过这‘大昭明珠’真容的。」 「此人是真君子,哪怕对待老夫这种别人眼中的阶下囚,他也以礼相待,不曾作践。」 「要知道,惹怒小人,不过遭受一时的报复。而惹怒君子,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君子,招致的后果,绝非你能承担的可怕。 那时夜风夕夕,她冰蓝的长袍在月色中蕴存光华,稚气未脱的面容带点无畏。 对于玄武的语重心长,她回应已一声轻笑:「晚辈受教。」 玄武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千言万语化为两个字:「保重。」 ☆☆☆ 回到奉常寺,夜幕完全降临。 第34章 白妗四处转了转,在路边看到斩离,随口询问姜与倦去向。 斩离指路佛堂,看她的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白妗走进佛堂,那道修长的身影果然立于高耸的佛像前,一身白衣仿似落雪般孤寂,不知站了多久。 她出声:「殿下也信佛?」 姜与倦未回头,而是静静注视那尊镀金身、坐莲花的佛陀神像。 徐徐道:「时信,时不信。」 「若吾为凡人,有所未知,自对神鬼怀敬畏之心。若吾为上位者,则不信神佛。」 他的臣民相信,那么他就不能信。 「妾不太明白。」 白妗似懂非懂地回他,跪在了蒲团之上,身边人侧影如玉,下巴与脖颈的线条流畅如勾勒。 影子被烛火拉长,覆盖了她的纤细。 他是毓明太子,这一生必定是上位者。 归根结底,答案是,不信。 永远也不会信。 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仰望,俯视,不跪, 甚至对这些神明进行摧毁与重塑,都在一念之间。 这样一个不惧神佛的人,第一次让她考虑起玄武话中的深意。 「切勿得罪君子。」 可一想来,不觉退缩,反而有种隐秘的兴奋。 她跃跃欲试。 所以,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殿下能成为凡人的日子很少。」 走向他,主动地来到他的面前,故作天真地接近,打破人与人之间能够形成隔阂的距离,不怕死地挑战他的忍耐限度, 懒懒地抬起眼皮,嘴唇离他的下巴只有一指,吐息轻盈而缓慢:「今日,殿下是凡人么?」 是肉体凡胎么?也会动贪嗔痴念么? 有没有动念白妗不知道,可姜与倦这样垂着眼,静静看着她,任由如花美眷入眼,也似空无一物的样子,像极了一尊自持完美的玉佛,总勾着她这样的凡人,大动亵渎之念。 想看他,跌出神龛,支离破碎。 金佛宝相庄严,俯瞰世间。 长桌供果,香火袅袅。 少女背着手,轻躬脊背,自下而上地与青年对视,形成一个高低差,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亲吻上去。 而青年身姿巍峨,面似好女,长睫垂落成小扇,玉冠下的乌发于肩滑落,衬得微微蜷握的手指尤其清瘦修长。 这是一场博弈。 ……因是在神佛之前么,所以故意挑弄于他? 姜与倦心知肚明,眼底落入她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心底有什么异样划过,配合地低头凑近,却见她唇开阖吐息,玫瑰一般娇艳,似邀人品尝。 他恍然,猛地停住所有动作。 唇,离她唇边仅仅一寸。 被诱惑了吗,绝不承认。 抬手拂过,拈起她鬓边一片叶子,他直起身来,泰然自若地问道:「方才去了什么地方?」 对上他含笑的双眼,还有指间孱弱的一片绿叶,白妗愕然发觉被戏耍,脑海里,却还不由自主回想着他氤氲的眼眸,干净的下颌以及微动的喉结—— 脸一热,被诱惑了? 刚想别开视线,就被他扳正,「怎么,是孤太纵容妗妗,以至于胆子大到连孤的话,都敢装作没听见?」 手指的热度激得白妗一激灵,连忙后退避开,被捏过的下巴处还在隐隐发麻,白妗罕见地结巴了起来,「妾,妾不敢。」 忽然又恼怒,干嘛自乱阵脚? 就听他轻笑一声,负手身后,悠悠地启唇道:「和尚说,你对孤倾心相许。如枯木求雨露,蜂蝶待花期,哪怕只得一个回顾,也心满意足。」 他说着微叹,斜睨而来:「孤竟不知,妗妗情深至此。」 自己说的时候不觉得,怎么他一念出来就觉得好羞耻?白妗牙齿发酸,红着脸:「殿下您,您别说了。」 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又结巴? 而且,他怎么老笑? 都怪那个老秃驴,她咬牙,嘀咕, 「还出家人,嘴把门真不严。」 姜与倦接过话,「可出家人,也不打诳语。」 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姜与倦有点太高,气势又说不出的压人,白妗忍不住后退,这一退,后背便抵上一根坚硬的柱子。 他自然步步紧逼,明亮的双眸中似笑非笑。 看来善水没说她的真实身份,否则,此时此刻,姜与倦哪还有闲心调戏于她。 没错,调、戏。 毓明太子竟然在佛堂公然调戏婢女,啊不,书童。 要不是被调戏的对象是自己,她都想抚掌大笑,千年难见啊铁树开花啊。 第35章 只见他越靠越近,半个身子都要靠了过来,眼角眉梢明晃晃的促狭,样貌俊美,竟有种色与魂授的风情,勾人心痒。 白妗落了下风,有点心慌慌,忽然,嗅到很细微的酒气。 自以为抓到对方错脚,她努力对上他的视线,强装镇定:「殿下可是饮酒了?」 姜与倦「咦」了一声,终于离开她到所能接受的安全距离,「还有吗?孤以为散得差不多了。」 白妗故意埋怨:「殿下,这可是在寺庙,您怎么能饮酒呢,岂不是坏了规矩。」 他揉揉眉心,消散那一丝疲惫,「与故人久别重逢,忆起许多旧事,便稍稍饮了两盏。」他说两盏,那就是真的两盏。 好的,他是真的不敬神佛。人在庙里,都敢撺掇着和尚,公然破戒饮酒了。 幸好不是杨花落尽。 否则下一刻他晕倒在她面前,要她把这货驮走回宫,那她绝对撂挑子不干的。 不过怎么还没人来? 白妗念起,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幽均卫闯了进来,按剑跪下,「殿下,属下失职!」 东府火起囚犯失踪,白妗真想看看姜与倦的脸色会有多精彩。 然而幽均卫报告的不是同一件事:「酉时至戌时三刻,属下跟踪那名边月商人。用过晚饭,他便进了一家福来赌场,期间未曾出去,因怕打草惊蛇,只有两人监视,属下守在外面接应,然而就是一转眼间,那人不知去向。」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上,竟是让太子赐死的意思。 姜与倦只扫了一眼便道,「去向斩离领罚。」便拂袖而出。 幽均卫贴地叩道,「多谢殿下!」 白妗惊讶,看来东宫幽均卫不同于一般的暗卫,这忠心程度,怕是连皇城禁卫军都拍马莫及。 也不知道那些跟踪她,却跟丢了的幽均卫会受到怎样的惩处呢——不过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白妗半点无愧地跟在姜与倦身后,一同走出寺庙山门,忽闻有声如吼,从东南方向烈焰滔天,巨响声中,天空丝状、潮状的无色乱云横飞,有大而黑的蘑菇、灵芝状云腾升而起。 刹那间天昏地暗,尘土、火光飞集,天崩地陷! 发生爆炸之处离奉常寺不远,震动波及,有木槛、鸳瓦飞溅,自空中坠下,白妗急呼一声,将身前的姜与倦推开,自己却摔倒在地,手上被划开一道口子。 血流如注,白妗不自觉咬牙,姜与倦将她抱入怀中,幽均卫迅速现身,挡在四周,游人们尖叫奔跑,斩离脸色发沉。 「殿下,爆炸发生地是东南角长安街道!」 姜与倦神色一变,正是福来赌场所在。 他接过纱布给白妗包扎,交给斩离一块令牌,命他进宫。 起身,却见东南天空浓烟滚滚,隐约还有烈焰撩起,映得天边如火烧云一般,家家户户都被惊动,喧嚣四起一阵骚乱。 至此,盛京衙门、京兆府、朝中六部、甚至后宫都被惊动。 到达现场,更是惨烈。 爆炸范围虽不算广,整个赌场以及附近店铺却几乎夷为平地,因爆炸主要发生在福来赌场,姜与倦带人率先走进,赌场后院带有一个四进的院子,里面有数十厢房,专门接待达官贵人。 然而现在被炸得满目疮痍,碎瓦焦木,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看到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人的断肢,白妗有点作呕。 京兆府尹与御史大夫是最先赶到的长官。 他们二人先前正聚家小酌,哪知忽然间地动山摇,还以为是出现了地震,忙得出来查看,便见黑云冲天、飞屑四溅。 京兆府尹心里咯噔一下,忙穿了官服匆匆来此,哪知竟遇到太子殿下! 他哆哆嗦嗦要下跪,姜与倦道:「免了。孤此次微服出访,不想惊动过多人等。府尹大人与其拜孤,不如好好想想,明日呈于御前的卷宗该怎么写吧!」 夜色中,青年面庞柔润,可微蹙的眉眼间已有不悦。 京兆府尹其实上任不满三载,资历尚轻,在他辖属的地盘,出现如此重大事故,他作为直系长官难辞其咎。 他面露愧悔:「殿下有何要求尽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事已至此,只能多做补救。 这时,御史大夫杜广也朝太子见礼。 想来他也算东宫未来岳丈,却不露半分骄态,举动谦逊礼数周到,不惑之年的他却没有一丝白发,面庞矍铄刚正。白妗却不由得想到杜相思与她那个被始乱终弃的娘亲……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殿下,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安抚民众,切勿让恐慌扩大,动摇民心啊。」 第36章 杜广与太子太傅沈仲丘乃是多年至交,姜与倦自然敬他,颌首:「杜大人说的是。孤已命人入宫秉明父皇,调动城内禁军,待局势稳定下来,孤会亲自现身,安抚百姓。」 此时,数名幽均卫与衙门仵作在满地狼藉中,刨出了几具焦尸。 仵作满头大汗:「还请殿下给小人一些时间。」 这些尸体的衣服都被火烧光,皮肤更是焦炭一般,完全无法通过肉眼辨别其身份。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键人物…… 姜与倦刚要应允。 「等一下。」 一抹低柔的声音划破夜色,从后方传来,姜与倦情不自禁看去,杜广也随即侧目。 蓝衣少年迎风独立,月光在他身后撒下清辉,他步步走来,两袖如笼清风,苍白的眉眼中浮动着冷艳。 是白妗。她捂住口鼻,走到一具面朝下的尸体旁,缠着纱布的手,轻轻捏起一块碎片。 这是附着在尸体腰间的,所以弄下来的时候沾了一些黑油。 仵作汗如雨下地看着这个清秀书童,还真是胆子大啊!常人看一眼都受不了,他竟然就敢直接上手了? 姜与倦无声看着白妗的动作,少女的表情无悲无喜,只是隐约透露着嫌弃。 她好像……从无恐惧这样的情感。 白妗捏着碎片,勉强能辨认这是布一类的东西,而且有模糊的纹路,大概材质比较特殊,所以没有完全被焚毁。 她向人要来纸笔,闭上眼,在脑海中还原纹路——重构针线,丝丝分明,逐步完整成图, 她心一定,笔下纹路毕现,乃是金琨如意菱花纹。 再观其上,有淡淡金粉,应当还曾镶嵌有金线。 这是赖噶若的钱囊碎片! 白妗抬头,口型无声。 姜与倦向仵作确认,果然是一具男尸,仔细观察,身形也对得上。 看来,这具尸体就是赖噶若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白妗,真是……绝妙的记忆与复原能力。 杜广等人也在暗暗猜测白妗的身份。 观他衣着,不是世家子弟,头戴佩巾,应当地位低贱,莫非是太子在外结识的新秀?一时间,人们心思各异。 白妗倒没怎么注意他们,她在思索,方才她靠近那些尸体,「赖噶若」上的火药味儿比其他尸体重,且重得很多。 如果这场事故不是意外,是一场蓄意谋杀,谋杀对象,极有可能正是赖噶若! 赖噶若的尸体又是在厢房被发现,联系之前幽均卫说的跟丢,不妨设想,或许是他发现自己被跟踪,想趁着人多眼杂逃走,却被人打晕了,锁在一间客房。 而凶手为了掩人耳目,在好几个地方放置了炸药,同时引燃这间房的炸药,将之炸死。 目的就是拖延时间,让人无法辨别其身份。 为何这样熟悉作案手法,因为她前不久刚刚做过类似的事啊。 白妗想通了关联,却并不与姜与倦分享她的结论。 因为她相信他很快也能判断出来。 对待毓明这样的男子,无需与之争辉,锦上添花,才是最妙。 果不其然,姜与倦道,「幕后之人,没有取走他的钱囊,可以判断是仇杀。」 他沉吟着,严肃的眉眼尤其动人, 「一个异国商人,初到盛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什么人,更何况结下死仇……」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那绿衣的小倌,难道是因为赖噶若要将他换人的言语,怀恨在心,所以施此毒计? 或是在与赖噶若相处的过程中结下仇怨,伺机报复? 虽然只对视了一瞬就互相别开,但他知道,她与他想到了一处。 姜与倦一怔,倒是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白妗却觉得棋逢对手。 向来自负思路敏捷的她,也不得不承认毓明的聪慧,不屈人下。 姜与倦只稍稍吩咐,京兆府尹便十分上道地大手一挥,带领下属去抓捕嫌犯。 白妗向他一笑:「殿下英明。」 某楼,赖噶若的姘头正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京兆府尹带人闯入,他抵死不认与爆炸案有关,从他房里也没有找到任何犯案证据。 经过手下提醒,府尹带人冲到后院,从一口井里打捞出一身衣服,上边还有未散去的火药味。 见无路可逃,此人遂对罪行供认不讳,原来他与一相好的赌徒合谋,对赖噶若下手,想借意外爆炸谋财害命。 不过两个时辰,这桩案子便大白于天下,连杜广都不由得侧目。 白妗却始终在纠结一个疑点。 钱囊碎片都能留下,可为什么…… 第37章 现场没有任何金银? 难道贼人特意将钱财倒走,却把同样价值不菲的钱囊留下。莫不是脑子有坑,露出那么大破绽,还是他觉得,大火足以烧毁一切? 说不出的矛盾。 要么就是,这钱囊里面根本没有钱财。 可赖噶若作为一个商人,之前还大张旗鼓地吹嘘自己腰缠万贯。 难道是,故意引人注意? 以及最最关键的一点, 赖噶若身死,他的随从呢? 京兆府尹府上,众人立于大厅,姜与倦手持镇纸,缓慢摩挲,脸色仍旧凝肃。 白妗则在一旁磨墨。 大厅中回响起姜与倦低沉的声音:「此案的重点不在赖噶若,而是,」 「那些火药。」 京兆府尹也沉吟着道:「火药以及军马、铁器等,大昭明令,禁止私自囤积。年关已过,民间的烟火炮竹坊早已悉数关闭,不再生产火药……既然如此,这些火药究竟来自何处?」 白妗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干嘛把姜与倦的话重复一遍,莫非是为了衬托领导的决策力? 此人,要么是过于藏拙,要么就是真拙。 姜与倦并不拘泥于此,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只能是三种情况,一有地下作坊仍无视禁令秘密运营,二有人从城外偷运进京,三就是京中的军火库存被人挪动。」 「第二种情况基本可以排除,这样大量的火药,想要避过层层盘查进入盛京城中,还不引起任何注意,难如登天。」杜广捋了捋胡须,也接过道。 而第三种情况,如若一个国家连存放军火的地方都能出现纰漏,那该是何等可怕之事! 姜与倦脸色罕见地有些阴沉,他是一国储君,这种大事竟然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怎么也不能无动于衷。 此次爆炸的范围虽不算大,可他的暗卫尚且不能生还,那么那些因爆炸、大火、坠物丧命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根据幽均卫搜查的情报,就在赌场附近,震动使得铁招牌掉落,一孩子头骨被当场砸裂……他还不满六岁。 拨弄风云诡谲,而视人命如草芥,幕后之人何其可恨! ☆☆☆ 姜与倦马上作出决断,密令幽均卫彻查盛京有无私营作坊。而要拿到军火库的搜查令,必须进宫请示陛下。修书一封与兵部尚书,令其连夜入宫奏明圣上。 随即在第一时间露面,安抚躁动不安的人群,并遣散围观众人。 收到消息的官员拜见过姜与倦后,一一确认死者身份,向刑部与户部备案。 这些动作都是同时间进行,白妗时不时打个下手,为他研墨铺纸,看他一封封地誊写密信,由幽均卫分别派送,始终镇定清醒,丝毫不乱。 不得不敬佩姜与倦为人处事的能力。 不说之前,他在百姓面前亮出身份时,从容优雅的言行举止,不自觉就让人心安,还有令人望尘莫及的机变能力, 就说要极快地动员这些朝廷官员,将命令一层层传达下去,并有条不紊地进行,若无极好的声望与强大的号召力,便如天方夜谭。 他尚未及冠,所谓从政经验,只是在去年陛下病重,监国了一年而已。 一个人,对于人心,以及时局的掌控,真的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吗。 白妗不知怎么竟然有点恐惧起来。 她……会不会真的玩不过这个人。 或者准确说,不是玩不过,而是玩不起。 毕竟他背后,可是整个大昭啊。 这, 好像在大昭边界哪个城,有青衣教的分舵来着? 或者实在不行,直接跑西楚去? 白妗手下的墨磨着磨着就不动了,全然没有意识到,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思考后路…… 见她走神,姜与倦刚想说什么,看到她手上的纱布,以为是手上疼痛的缘故,遂从她手里拿开了墨砚。 白妗两手空空,有些迷茫,「殿下,怎么了?」 姜与倦还算是个体贴的主子,看了眼滴漏,「亥时已过。你回房休息吧,府里的下人会领你过去。」 白妗乖乖地福身告退。 她心神不宁,也知道此时万万不宜再与这精似鬼的家伙独处。 她退下后不一会儿,有婢女叩门,道是东府来人,有事禀报。 此时御史大夫已经离开,只有京兆府尹与太子二人留在房中。 京兆府尹看向姜与倦道,「殿下今日劳累过度,不如也早些休息吧?剩下之事,不如等明日……」 姜与倦却摇头道,「多事之秋,孤还是得多加留意。蔟成,今日辛苦了,你先去吧。」 第38章 蔟成,是京兆府尹的字。姜与倦今日还当着御史大夫之面呵斥于他,此时却是一派温和,而宋蔟成也不见丝毫不满。可见二人关系匪浅。 他什么话也没多说,只道:「多谢殿下。」 想到什么,眼神落在砚台上,顿了顿:「此人……」 「孤有用她之意。」 一句话便打消了这位年轻府尹的疑虑。 宋蔟成心细如发,对白妗懂得隐避锋芒的行为看在眼中,深觉其进退得宜,又见识了她的能力,加上相信太子眼光,点点头便拱手告退。 姜与倦掩口,小小打了个哈欠,这才让婢女传东府侍从。 待那人陈情完毕,姜与倦立刻就有点怀疑自己了。 因为来人说:「东府大火,青衣教北门主玄武被劫。」 正好是,白妗离开奉常寺,幽均卫跟丢的那段时间。 ☆☆☆ 白妗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回到了芳华宫那夜,而被卡住脖子,动弹不得,压倒在榻上的变成了她。 她像溺水的人,想要挣扎而四肢无力;努力瞪大眼睛,却亲眼看着,自己的双手被人用布条一圈一圈地捆住,拉过头顶,绑在了床头;而那人慢条斯理,将她剥了干净。 奶奶个熊! 忍不住爆出江湖用语,白妗突然醒转,却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她察觉有人在旁边。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 白妗睡眠很浅, 感觉到那眼神毫无温度,一寸寸逡巡来去,就像一粒粒冰块在身体上碾过。 今夜春分。空气中有些幽幽的气息,是梅花香气。京兆尹府的花树并不多,离这间厢房也甚远,故而,只能是来人身上所带。 姜与倦。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这么看着她,用这种可怕到几乎凝结成实质的眼神。 看来他已经知道东府起火的事儿了。却不知,有没有怀疑于她呢。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杀了她?还是……将错就错,利用于她? 姜与倦在她的榻前,立了许久许久。 然后什么也没做地转身离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白妗攥紧手,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万一! 万一都不是,而是选择丢下她,独自回宫?她没有令牌无法出入宫廷,而任务失败后再想混进皇宫难上加难。 这不是最糟的结果吗? 她立刻睁眼,掀开被子跟出去,路过隔间,无意发现案几上摆着一架古琴,索性抱在了怀中。 姜与倦便听见吱呀一声。 他回过头, 白妗一手推开了门,她一身雪白的,近乎丝绸柔软的中衣,下着轻薄衬裙,肌肤在其中若隐若现。 抱着鸢尾古琴,黑而软的长发几乎垂至腿弯,包裹着纤细匀称的身躯, 而脸色苍白,隐隐含着泪光地瞧着他,欲语还休。 郎欲舍我去,我自抱琴留。 琴之峥峥意,似妾潋潋容。 她立在门槛那头,与他数步之遥。 她不肯靠近,哪怕再近一步,她与他就这样两两沉默地对望。 她身后是浓墨般的黑暗,桌椅器具全部都隐藏于此,好似下一刻,黑夜就要将孱弱的少女一口吞没。 于这无边的幽暗的光影中,看见在他眼中倒影的她自己,白妗就知道,这个人这一生,都忘不了她了。 至少,忘不了今夜的她了。 姜与倦的神情幽暗。 仙人耶?精魅耶? 是她先开口:「殿下……」 千言万语只用一个眼神就传达。 姜与倦终是接了她的话。 「嗯。」而后再无言。 白妗没法,对面唱戏的不肯接戏,只得硬着头皮自导自演:「妾……睡不着。」她说话声里有哽咽。 姜与倦又是瞧了她一会儿,修长的身姿在凉夜中如披霜负雪。 「妾做了一个梦。妾梦见,殿下要丢下妾……」 「殿下要弃了妾么?」 你要弃了我么?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如有一层薄雾,手指在古琴的琴面上扣得死紧,几乎痉挛。 白妗睡前将眼上的易容粉卸了去,所以此刻的眉眼是真实的。 她自己的眼睛形状略圆,眼睑宽,眼角微垂,给人可怜的无辜感。 那一颦一笑,对着铜镜精心演练过,褪去所有脂粉颜色的这张脸,是最本真的她。 至纯至妖。 第39章 深深唤起人保护的欲望。 又想事以摧毁。 姜与倦努力控制心里窜动的,那不对的、诡异的情感。他的手在袖子里攥紧,松开,又攥紧。已是微微汗湿。 可抬起眼,又是与平时无异的斯文柔和,隐隐有种无奈:「过来吧。」 白妗咬唇,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怯怯地看他。 她的神情,让姜与倦想起一只鹿,幼时那僧人牵来的鹿。 小小的他,伸出幼小的手,小心地摸了一摸。 孤单的孩子渴望陪伴,他多么希望僧人能留下这只鹿呀,可是僧告诉他,它只是受伤了,等伤好后,还是要回归深山的。 小孩想说,留下来,好不好。 可当鹿转过清澈漆黑的眼瞳看着他,带着天然的稚气与混沌,他便知道,它不能懂。 而他,也不能留。 所以,那不是他的。 幽幽琴声飘来。 白妗席地而坐,在他身旁弹响了古琴,一曲《有所思》在纤细的指下流泄而出。 十年前,东昭一位名满天下的才子之作,多有诉衷肠,挽留恋人之意。 寂静的夜如鬼魅,整个府邸、整个盛京都融化在了这寂静中,连更夫的打更声,也再听不见。 苍老的树发了新芽,月下洒落点点阴翳,倦鸟归巢,隐约有翅膀扑棱的声音。 一条鹅卵石的小径,通向沉默的树根。 爆炸后的余韵未消,吸一口空气,仿佛还嗅到稀薄的,焚毁后的气息。 月从薄雾中来,少女朦胧白衣,在树下盘坐。她抚琴,神色由寡淡,逐渐转向认真。 青年立于一旁,在延绵的,吞噬一般的阴暗中,俊美的脸庞上神思莫属。 白妗被乐曲主导了神思,倒是有些走神。 一曲尽了,她还在回想某个音,修长的手臂忽然从身后环了过来,她靠进一个结实的胸膛,发顶被肌肤磨蹭,姜与倦将下颌靠了过来。 他垂下的手,覆盖了她的手背。 整个人既是禁锢,又是包围。 白妗努力放松僵硬的脊背,他每一次吐息扫在她发顶,微微痒,听起来很平稳,没有一点异样。可是这种彼此看不见的状态,让她不由自主腾升起一丝焦虑。 不安,在扩大。 姜与倦静静地环抱着她。 少女的身躯软而温暖,伴随着草木清香。 多像一株植物,一只鹿。 如果能够圈养在身边…… 这个念头一出,就被轻描淡写地抹除。他知道,他必须保持清醒。 白妗觉得,姜与倦大约又要玩相同的花招了。与今天在奉常寺一样,故意展现出亲密,不过是想放松她的戒心。 果然,下一句话就让她浑身紧绷。 「白妗。告诉孤,今日离开奉常寺后,你去了何处?」 低沉的声音丝丝渗入耳中。 天生能蛊惑感官的声线,激起栗悸与酥麻。 只是那不能看见的背后,到底是甜蜜还是杀机。 他手带着薄茧,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手背,触感不算太糟糕,她却没有心思去体会。 白妗心如擂鼓。 第一次感到冷汗从脊柱,缓缓地流下,有些懊恼,不该把后背露给敌人。 「妾……」 吐出一个字便咬紧了牙关。 她动作隐蔽,从袖子里取出什么,隐隐一抹尖锐。 时间流逝得极其缓慢。 紧握成拳的手,忽然被一把抓住。 他有点失望地垂眼,感觉到她在他手心里颤。 姜与倦将她的手抬了起来。 却看见,那白皙的手心,躺着一根玉簪。 温润的白玉,雕成白鹤振翅的样式。质地算不得极品,却也是上佳的料子,款式格外素净。 他看着这根簪子,顿在了那里。 白妗这才开口。 猫儿一般的呢喃撞入耳廓,似羞涩:「过几日,是,是上巳节,也是……殿下的冠礼。妾,妾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在街上,看见了这个,就买了下来。想着,应该很衬殿下。」 他用内力压制着她,她在疼,五指不自然地张开,唇瓣都在发抖。咬字也是,慢慢地一字一顿,努力偏过脸,想要看看他的神情。 姜与倦忽然很想捂住她的眼睛。 仿佛被她看到了, 就无所遁形了一般。 可他没有。 他撤去了所有力道,沉默地坐于身后的石凳之上,而她放下古琴,起身,微微叹息着,俯下来搂住他的脖颈。 第40章 白妗贴近他,将脑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身体的重力倚靠向姜与倦,像是不经意打个盹,顺势坐进了他的怀中。 簪子握在手里摩挲。 男子的肩很是宽厚,精细的布料,与脸庞尤为熨帖。能看见分明的竹叶纹。 她侧目,打量那修长的颈项,与下巴连结的线条,勾勒一抹幽深的欲色。其间的凸起,又彰显着男女的不同。 她知道她的这个动作,是很危险的动作,他的手就在她的腰上,她的呼吸扫在他颈侧。 于她而言,身边人随时可能兽性大发。于他,则是脖颈随时会受到致命一击。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冲动, 就像僵持着了一样,白妗缓缓举起玉簪,指尖绕起他散落的长发,细心绾起。 ☆☆☆ 他信她么? 不,他丝毫不信。 和尚测骨之能,无人能及。她身怀武功,那个「是」字言犹在耳。她千真万确,就是那夜那个不择手段、狠毒狡诈的女子。 而且,极有可能与东府起火、与乱党余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最正确的做法,不是杀死她,更不是放过她。 而是将她投入刑部大牢,用无人能忍受的刑罚,逼问出她真正的企图。 可当那柔软的手捧起他的脸,与那双小鹿一般的,满含柔情的眼睛对视。 她双颊红晕、强忍着羞赧,连身体也因为靠近在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似带着甜香。 他又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问:「殿下可知,民间的夫妻是怎样的?」 「……夫妻?」他喉咙干涩。 「对殿下来说,是很陌生的词吧,」 白妗爱怜地看着他,就像这世上每个陷入情网的少女,控制不住泛滥的情思。 与此同时,她的意识又被抽离,冷冰冰地飘在半空,听「自己」吐出那些温情的话语。 「妾的爹娘,是民间一对普通的夫妻,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我很小的时候,总会看见爹爹为娘亲描眉。每当这个时候,娘亲就很是开心,她会朝爹爹笑,那笑容像桃花一样明媚。然后,她会为爹爹束发。」 「一直以来,妾很羡慕。」 假的,都是假的。 她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在青衣教长大,摸滚打爬,八岁以前,过的是弱肉强食的生活。学会讨好、乞怜,也学会阴谋、利用。 若没有师父,她到如今也不辨是非,只因从无人教她。 爹娘这两个字眼,于她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当作攻心的手段:「妾的娘亲告诉妾,」 姜与倦的发浓而长,撩在手里,滑如丝,真是养的一身好皮肉,她在心里轻叹,搂住青年的脖颈,在他耳边说:「夫君的发,只能由他的妻子亲自梳理。」 微热的气息撩过,姜与倦有点失神。 少女忽然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与他对视,眸里星光般的笑意,唇边梨涡浅浅, 「殿下喜欢妾送的礼物么?」 他高挺的鼻梁,几乎与她的长睫相碰。 这距离太近了,近到他为了不丢脸地盯着她的脸走神,必须分散出一些注意力。 他不由自主地,去想她问的问题。 喜欢?不喜欢? 换作以前,毓明太子绝对会觉得这样的问题,十分没有意义。 是手上待处理的卷宗不够多,还是演武场的弓箭不趁手,为什么要浪费光阴思考这些事呢? 可是少女的眼睛里像有一个巨大漩涡,凝聚着星光,又像幽深不见底的洞穴,藏匿着无数神秘。红唇翘着,看着他目不转睛,她是如此渴望一个答案, 就像渴望着他的心意。 青年的呼吸重了一些,不由自主地握紧白妗的手,直到她的手心渐渐暖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么冰冷。扫了一眼她的袖口,会不会太过单薄?他蹙起眉,将她抱得离自己紧了一点,伸手解下外袍,顺势披在她的身上,白妗却挡在身前,不让他动手,幽怨道:「殿下,你怎么不理一理妾。」 姜与倦不语,拿开她的手,为她细心地拢好外袍。 淡淡的梅花香气笼罩住她。 外衣是深色,罩住她整个肩头,体温的热度传来,脸庞回复了血色,也显得娇嫩许多。 周围全是男子的气息,无孔不入,甚至有种强烈的侵略性,白妗不自在地扭了扭,谁知他轻咳一声,手虚虚地掌住她的腰:「别乱动。」 白妗依言,索性攀住他的肩膀,懒懒在他怀里趴了一会儿。有点困,她压下睡意,强撑着打架的眼皮,依旧执着:「殿下,到底喜不喜欢嘛。」 姜与倦垂下眼睑,看着怀里的人儿。 第41章 他每一年生辰,都能收到许多东西,尽数放在东宫的库房之中。 每一样拿出来,都价值连城。 发间这根玉簪,绝对是再平凡不过的物件。 却也许,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倾其所有,才能付出的东西。 就在这一个辗转间, 姜与倦默认了她「奴婢」的身份, 他竟是要将错就错下去。 青年的眼瞳深不见底,神色慢慢转变得柔和。 白妗觉得多半是感动了,嗯,感动了就好,也省得她再添油加醋。这下多半是安抚成功了。 不过她决定再添一把火,谁让他半夜跑到她床前来吓她。 「哎,」向那玉白的耳廓里吹气,她故意压低嗓子说, 姜与倦的脸色忽然发红,一直红,红到了脖子根,他猛地转过脸瞪向她,眼角也是一片绮色,艳得惊心。 白妗早已忍着笑溜了。 修长的五指在腿边,紧握成了拳。 他额上青筋一根根出现,君子之态再也维持不住,脸色如同从沸水中捞出, 放肆。简直放肆! 红唇微张,声音几乎滴出蜜来。 「看来夫君更喜欢妾。」 夫君, 夫君…… 少女软甜的声音还在四周回荡,怎么也驱逐不去。 姜与倦躺在榻上发呆。 他牙齿咬合着,唇瓣微抿,阻止脸部肌肉不自然的上扬。 想到她含笑的眉眼,腮边垂的泪。扮可怜的表情,呆滞的,笑的、还有一边笑一边恨得咬牙的, 也不禁暗暗奇怪,她竟有那么多神色? 却慢慢与一抹模糊的身影重合。 当记忆摸索回去,一切都清晰起来,在脑海里一五一十地重现,却变成了蛇一般缠住他的少女,梨涡浅笑,暧昧喷洒的呼吸, 滑腻的肌肤,一闪而过的雪白。 还有帷幔落下后,露出的弓一般优美的脊背。 他的心重重一震。 霍然睁眼,起身。 瞬间又躺了回去,打消了要一盆凉水的念头。毕竟这是在自己的下属府上。 只得闭目凝神,口齿轻啮。 若细听来,就能听出他喃喃的,乃是佛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可是,愈是如此,她甜腻的声音愈是如影随形,细细地贴附在骨髓之中。 这一夜,青年辗转反侧, 心乱如麻。 与他不同的是,白妗睡得正香。 一个孤高清冷、又恪守礼法的君子,是绝不可能趁夜起意,对一个「柔弱」女子动手的。更何况这女子对他深情厚谊,怎忍辜负。 所以她的举动才会那样大胆,全无后顾之忧。 白妗和姜与倦最大的不同,就是她深知,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道理。 ☆☆☆ 关于赌场爆炸一案,经数日排查,军火库的火药并没有减少,城外神机营等储备处亦然。 而幽均卫果然不负众望,多日后,终于查办了一家非法私营炮竹坊。 这作坊似乎有人撑腰,已暗中运营了小半年。 户部通过账本以及涉案人员的供词顺藤摸瓜,深挖背后利益从属之人。 令人大吃一惊的是,种种线索竟然直指—— 大昭二皇子姜与明! 果然是,人在牢中坐,祸从天上来! 当此案宣布结果,二皇子私藏大量火葯,且长达半年之久,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是因贵妃之死,对陛下心怀怨恨,早有不臣之心。 朝野皆惊,陛下震怒,御史中丞杜广联名御史台连上十道折子,请求即日处死逆贼! 就算陛下念及父子之情,也得掂量掂量这些老臣的脑袋,有没有金銮殿的柱子硬了。 很快御旨颁下,二皇子勾结乱党,心怀不轨,谋逆罪等数罪齐发,定于十日后问斩! 就在太子冠礼前一天! 阴谋,绝对是阴谋,白妗在偏殿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杜相思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眼睛都要被晃花了,满脸困惑。 「这真的是!」白妗抓着自己的头发。 乱,乱透了! 杜相思瞠目结舌:「白内人,你这是怎么了?」 不是说她与太子出宫一趟,感情突飞猛进,已经好到随便偷印鉴都不会被责难的程度了吗? 而且就在刚刚,太子殿下赏赐了一大堆东西,还是崔常侍亲自送来,那狗腿的样子,她看着都觉得咋舌。 第42章 所谓一大堆东西,就是些女儿家喜欢的甜食。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棵千年老参,并几个灵芝,什么什么丸。 都是千金难买的补品,难道太子也觉得白内人很虚?那他该是何等生猛啊…… 别说,殿下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背影倒确实宽厚,还有那包裹得严实的大腿,瞧着也很修长有力嘛…… 杜相思神游天外,嘿嘿直笑,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好几个金丝蜜枣,白妗不喜欢吃甜食,全都摆到了她这边, 杜相思腮帮子鼓鼓,觉得自己再往白妗这跑,没几日就得胖成球了—— 猛地醒悟,那她到时候出了宫还嫁得出去嘛! 这导致,后来白妗再给她塞甜点,杜相思就用一种幽怨的小眼神瞅她,表示坚决拒绝! 白妗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见她一口也不吃,以为腻了,便随便把点心一收,打算回头扔火盆里去。 杜相思正喝茶,入口一股怪味。 一看,怎么有参片啊,她面如菜色:「为什么……昨天是枸杞,今天就是人参了?」 白妗也很困惑:「我也不知道。」 往杯子里看了眼,「这是殿下赏赐的,没办法拒绝。茶也是那些婢女主动泡的,我没拦着,」她也端起来喝了一口。 「味道还好啊。」 杜相思觉着挺诡异的,要补身子,也不是这个补法啊,搞得续命似的。 不过,她今日的来意,也不在于吃吃喝喝。 还是白妗先问起来:「对了,你的事怎么样了?」 「书信已经准备好,过几日就送到。」只不过,由原来的谴责、规劝,变成了一封匿名检举信。 大理寺卿素来有清廉刚正的美名,不会不管,更何况上面有太子印鉴。就算他找来东宫对证,她也不惧,因为信上字字属实。 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御史中丞乃是一个专管监察的职位,察人者必先自察,而且杜家是太子母族,肯定有许多人盯着,就盼着翻出点秘辛来。 到时为了杜家、为了皇室的声名,杜广也不得不低头。 杜相思没在怕的。就算拼死,她也要完成娘的遗愿。 她就是有些害怕出师未捷身先死,盗用太子私印被发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所以她刻意提了一下:「话说,那个,你准备什么时候放回去啊?」 她小声说,「这几日藏在枕头底下,像火药似的,就怕什么时候被人搜到了,害我觉都睡不安稳。」 不听还好,一听「火药」两个字,又让白妗愁了起来。 她有心从姜与倦下手,捞那二皇子一把,让他别那么早嗝屁。 还要靠丹书玉令救师父呢! 可难保,这案子不是太子自导自演…… 以他的手段,想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轻而易举。 毕竟夺嫡之争,自太行皇室起就不曾断绝。多少残忍诡计,兄弟相杀斩草除根,评书之中也有所耳闻。 这想法一出,白妗有点不寒而栗。 若真是毓明太子一手布局,那她,就必须重新审视这个人了! 杜相思自顾自咕哝了半天,白妗都不理她,她自己也挺不得趣的。 白妗喝了一口茶,忽然问:「相思,你说,要让一个男人疯狂迷恋上一个女人,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她自认重点很清楚,第一是迷恋,而且仅止于此,能让她尽快抽身的最好。 第二,最快,因为她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 杜相思瞟了她一眼:「你?」 随口道:「往那一脱谁受得了。」 白妗一口茶喷了出来。没想到一向软和拘谨的杜相思,竟会说出这种狼虎之词。 她半张着口,看向杜相思, 惊呆了。 杜相思却没什么异色,好像很自然一般,真没觉得自己有哪不对。 甚至还体贴地给白妗演示了一遍,比如那什么氛围到的时候,女子该说什么话,该用什么动作解开衣带,该触碰对方什么地方,她连什么姿势都知道! 白妗津津有味看了半天,撑着头,眼神复杂:「孩子,你受苦了。」 杜相思:? 「混蛋,你想哪儿去了!」她脸色涨红,一手绢子甩她身上,气鼓鼓地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了。 还真不是杜相思胡说的,她和娘以前都是小人物,在最底层摸滚打爬的,以前最难捱的时候,也给窑子啥的跑过腿,多少墙根子都给听了个遍,还能不晓得男人都爱哪种风骚。 换言之,与白妗这个「江湖儿女」一样,她没有正常的贞操观。真该是踏破铁鞋觅知音,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第43章 白妗自是取笑她的,甚至觉得杜相思说的倍儿得劲,比话本子上那些还要得劲。 只不过一想到要施展的对象,她就长长叹了口气。 杜相思却觉得不是个事儿:「天下乌鸦一般黑嘛,殿下那么喜欢你,你照我的做,我就不信他忍得了。」 「那不一样的。」而且,谁说姜与倦喜欢她了?最多就是看上她这张脸了。 纯的,素的,就是他的趣味。 她自信她能透过表面看到本质,姜与倦可是太子,什么妖娆风情没见过,可他收用吗? 没有,那是他有心无力?不见得,君子修身养性,可食色性也,他不动,只不过没有遇到合心意的。 皇帝皇后的身体都不太好,而他一力支撑朝政数年,性格应当有极为强势的一面,杜茵与他家世相当,本身的骄傲肯定不逊于他。 姜与倦对这样的女子动心吗?就冲他这么多年都没娶人家,还要等及冠,黄花菜都等凉了。 那次在书房还把人气成那样,他自己倒不痛不痒的。 所以总结起来,外柔内刚,温顺中又有反骨的女子,于他而言,才最具吸引力。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算准了。 只不过这张脸,是更好的筹码罢了。 一句话, 他毓明太子,就是青睐那种白莲花,一心一意只有他。 杜相思却笑了,看白妗这样子,恐怕不知道两人回来,而她独自走回偏殿的时候,太子就一直伫立着望着她的背影吧,那眼神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了。 亏她本人还一副苦思冥想,想找出太子软肋的模样! 杜相思有心坑这盟友一把:「不知你有没有与太子殿下一起用过膳?」 白妗睨她,不解。 杜相思笑得神秘非凡:「他不是僧侣,也不是道士,一日三餐肯定不会顿顿都素,」 「清汤寡水固然养身子,偶尔也得有点小辣椒调味啊。」 白妗一下子就懂了。她乐了:「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没有必要牺牲那么大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杜相思嚼着椰蓉红豆奶糕,说出了从古至今的真理,补充,「而且我觉得,你自个儿心里肯定有答案了,不然也不会琢磨那么久才问我。」 只不过想让我推你一把罢了。 白妗恍然大悟。 恍然过后,瞅着她,愈发觉得果然人不可貌相,自从被她揭发出进宫的目的,杜相思就像打通了什么经脉一样,慢慢都不给她来虚的了,人敞亮了很多,现在更是什么话都敢说。 白妗复杂地看着她,该说她开窍了呢,还是说暴露了本质。 「别这么看着我,」杜相思将什么塞她手里,「总之我给你排了忧解了难,上次还冒险给你偷灯油出去,你也得帮我善后呀。」 「……」 ☆☆☆ 再一次来到书房,青天白日,这书房重地也没上锁。 连巡逻的守卫也见不到一个,她大摇大摆走进里面,还没来得及搞事情,就有人的脚步声靠近,白妗这次眼疾手快,翻个身,跳出窗户躲了起来。 正是上次杜相思躲的位置,有爬山虎的隐蔽,听听墙角还是不错的。 果然就听见姜与倦低沉动听的声音:「只怕是引蛇出洞的诡计,让人先暂时潜伏,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暴露身份。需知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要想连根拔起,务必徐徐图之,切勿毁了孤这一盘棋……」 白妗听得云里雾里。他在说什么?莫非是二皇子的事? 谁知姜与倦话锋一转:「交给你办的那件事如何?」 斩离的声音仍是那样一板一眼:「回殿下,人抓到了。」 「带来,孤要亲审。」 「是。」 人?什么人? 白妗一时没注意,头顶传来咔哒一声。 姜与倦开窗透风, 然后她就被发现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 主要是她在发愣,而姜与倦闲适地靠在窗上,垂着眼看她,一脸「看你这次能有什么解释」。 白妗就冲他扬起笑脸,清了清嗓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殿下,妾想您。」 姜与倦把窗关上了。 过了好半晌,才又打开,朝她伸出手来。 「进来。」 大概他们的脑子都卡壳了,有门不走,非要爬窗。 白妗是还沉浸在太子关窗的举动中没反应过来。很奇妙。他堂堂太子,刚刚居然有种莫名的,闺阁少女的羞涩感。 呸,干嘛要把自己代入登徒子。 第44章 伸手过去,姜与倦将她的手一拉,顺势把她抱进了屋,修长有力的手指掌在腰间,像烙铁一样烫热。 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姜与倦就放开了。 带她转过一个屏风,白妗刚想说点什么,忽地就被推倒在了矮榻之上,裙摆翻起了边,如同雪浪。 这么快?还没准备好!他要是来强,该用软骨散还是夜陀罗? 她胡思乱想。 可人根本没挨她的身,自己整整衣袍,走出了屏风。 白妗:「……」 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耻脸红了。 这扇屏风正好挨着放印鉴的柜子,看姜与倦似乎没怎么注意这边,而是径直往案几走去, 白妗一不做二不休,偷偷找到暗格,把私印放回了盒子,恢复成原样,便准备找姜与倦调……调情去。 听见斩离的声音,她又立马顿住脚步,重新干回偷听的老本行。 透过朦朦胧胧的屏风,一个人被斩离推到姜与倦的脚边。 那人被双手反绑,脊背却挺得刚直,宁死不折的。白妗不可置信地半张了口,随着姜与倦一个举动,她更是惊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他居然拔出了一把剑! 主要是毓明太子这个人气质温润,与刀剑这样的血腥之物真不像能沾边的。 「铮」的一声,寒光凛冽,可见其刃锋利,连剑柄都装饰得华丽霸气,流苏血红,剑柄刻着狂乱的问君二字—— 这是问君剑,斩杀何人都无需请示,哪怕是龙子凤孙,勋贵侯爵。 一旁斩离微惊,陛下御赐的问君剑,一向挂在角落,彰显天威,从不示人。 竟然连审问也不必,就要杀了此人? 「殿下三思!此人或许是受人指使,殿下不如审问以后再作决定吧!」 他不禁单膝跪下,倘若东宫传出滥用私刑、肆意杀伐之事,毓明太子从前建立的名声岂不毁于一旦。 白妗也差点出声, 因为另外那个跪着的人,赫然便是她的师兄杨恣! 姜与倦要杀了杨恣?! 杨恣一直铁青着脸,却不发一语。 因着斩离的劝说,姜与倦也稍微缓和了些许。所谓缓和,不过是本来就平静的脸变得更加平静,莫名让人胆寒。 「好。那孤就听听,谁给你的胆子,敢对着大昭储君放箭。」 他甚至坐了下来,修长的手端起一盏茶,若不是另一只手握着问君剑,更像是在与人闲话家常般。 白妗不免皱眉,看来,姜与倦找到那夜放箭的人就是师兄了! 此事恐怕不能善了,刺杀储君,这罪名完全可以掉脑袋,甚至掉全家的脑袋! 她咬紧牙关,希望杨恣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他一开口,白妗就恨不得他闭嘴。 「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毓明太子做了什么事,还来问我?」 特别硬气,特别酷炫,特别……惹人遐思。 白妗恨不得冲出去把杨恣按水里。 斩离连忙退到角落,当作自己聋了。 姜与倦轻笑,「哦?你倒说说,孤夺了你什么好。」 杨恣许久不接话,他把玩着茶盏,这才慢慢说道,「听说,你跟白内人是表兄妹。」 杨恣听到这话,沉默半天,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 姜与倦目光落在「婚书」两个字上,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直直地看着这两个字,像是要盯出个窟窿眼似的。 白妗哀叹,居然是这玩意儿!别说,斑驳陈旧得还挺像样。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她打死也不承认是她写的! 这不就是小时候,师父拿来逗她和师兄的吗?不是被师兄撒尿和泥玩了吗!? 白妗自然知道杨恣是为了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她也没那么爱计较,可现在情况明显不对啊,没看见太子都要气得冒青烟了吗, 虽然姜与倦的侧脸看起来无动于衷,但从她的角度,能清楚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 这哪能是无动于衷,简直天崩地裂啊! 平民男子尚且不能容忍红杏出墙,何况高高在上的毓明太子?前几天才送出去定情信物,这边就冒出个未婚夫,这让人怎么想? 师兄啊师兄,你真是坑师妹不手软! 岂料姜与倦轻笑了一声,像是感到有趣。 他道:「对女子而言,声名重于性命。更何况她如今已是我通明殿的人,你此举,意欲将她置于何地?」 真是个好男人! 还是个讲道理的好男人,白妗在心里给姜与倦鼓掌。但他显然问错点了,杨恣的思维根本不在一条道上! 第45章 猜到杨恣接下来的话,白妗跪了。 果然,杨恣冷着脸说:「太子殿下,表妹承蒙错爱,可世间美人何其之多,何必对一人执念?若不趁早放手,恐怕伤人伤己。」 这番话,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语气特别诚恳。 在青衣教,杨恣与白妗都非直系,又是年轻后辈,对大昭皇室没有那么刻骨的敌意。而且按他性格,对毓明太子这个人是欣赏的。 自认自家师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会去抹黑家人,又仗着功夫高,直来直往惯了,不懂拐弯抹角,索性直白地警告。 他在警告太子! 白妗可不是一朵任人把玩的娇花,她那可是仙人球,是食人花,扎人嘴漏风,啃人不留渣! 但是看在姜与倦眼里,那就是挑衅、是宣告主权。 太子不虞。 这种不虞在他眼角余光,看见屏风后的少女焦虑不安地搓着衣袖,似乎要走出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眼线带回来的消息,她与这个杨恣似乎常常见面。 这人究竟、有多少烂桃花?! 一想到,她也跟面前这人,情意款款,说过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便控制不住,一股邪火窜上心头, 他们是青梅竹马,婚约为盟,到头来,拆散良缘的恶人成了他了。 姜与倦的怒火愈燃愈高,像放在火炉上的糖,滋滋作响。 在温度快要登顶的时刻,他忽然一笑。 精美的面孔上,唇角像裂纹一般出现的笑意,姜与倦自己不知道,旁人却看得很清楚,多少有些扭曲, 连斩离都觉得不寒而栗,主子从没露出过这种神情,像是随时都要失控一般,真怕笑完那剑就捅下去了,到时候,他该叫几个人进来收尸? 杨恣也觉得一股寒意席卷全身,可他仍旧肃着一张俊脸,鼓着眼睛跟姜与倦对刚。 好像随时准备打一架。 师兄啊师兄,你这是何必? 白妗要被他搞晕了,杨恣估计也是收到二皇子下狱的消息,发觉事态不对,想要助她抽身,索性破罐子破摔,这一番话也是想让太子断了心思,可,做这些之前,至少得跟她通个气儿啊! 万一,姜与倦自觉成了个千年王八,直接抄家伙把她也连带着砍了? 那不是血亏了嘛! 师父说的一点没错,当真是姓杨的榆木脑袋,不过事发突然,倒也情有可原, 白妗护短的心再一次跳动,正想粉墨登场,就听到姜与倦那辨识度极强的声线:「罢。你也算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杀了倒可惜。孤允你将功补过。不必守门了,到通明殿领一个守卫之职。」 「至于白内人——你且断了念想罢。」 他说完,收剑回鞘。 斩离呆住了。 杨恣也呆住了。 白妗更是一头雾水,没想到姜与倦的这个操作,把杨恣放到眼皮底下,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头上长了草?任谁都受不了吧? 真不是个正常男人。 几个人走后,白妗也被姜与倦赶了出去,他没心思见她,而白妗见他脸色不对,一句话也没说灰溜溜跑了,回房蒙头一睡,懒得动脑筋想这些破事。 然而第二天一出门,扭头便见到杨恣,真是头皮发麻啊头皮发麻。 杨恣也莫名其妙,他领的职位就在不远处的外院,跟偏殿只隔一个回廊。 在没弄清姜与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前,他也不愿轻举妄动。因此二人照面,不发一语,各自分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唉。 一连两天,白妗都没有见到过姜与倦——他似乎不在东宫。 直到听说某某婢女在宫苑,冲撞/偶遇太子的第三个版本,白妗醒悟过来,对啊除了她和杜相思,入侍东宫的还有另外三个啊,人可都是鲜嫩小姑娘,任君采撷那一种! 更别提杜茵这个名正言顺的,万一趁她空窗来找麻烦,她也不好动手不是。 更何况,毓明太子还没真的勾到手,万一就让别的小妖精搅和了,她堂堂明妃,说出去岂不是颜面扫地? 所以一大清早,姜与倦一回宫,她就跑到通明殿,给他端茶倒水,那么好脾气的人,愣是一整天都冷着脸不理她。 白妗表示:我太难了。 ☆☆☆ 姜与倦最近有点风寒。 今夜更是愈发凉,许是倒了春寒。 进殿,崔常侍把他的氅衣挂起,添旺火炉子,便退了出去。 吏部李郯与几个官员坐在外间,为那紫檀珊瑚松木纹屏风所隔,次第出席,向太子奏事。 先是御史台一个姓何的官吏:「近来几道折子催得紧,尽是诛杀逆贼之事,好几封唱反调的都被压了下去。下官担心明日朝会,局面会愈发不可控制……」 第46章 一人笑道:「对手倒台是好事,刘大人何必杞人忧天呢。」 一身灰色缂衣的李郯压低声音:「中丞大人如此专权,恐怕并非好事!」 那人立刻反驳:「李郯你忘了,前几年陛下甚是宠爱二皇子,甚至有废嫡立庶之意,若非太子殿下横竖挑不出差错,恐怕早就身陷进退两难之境了!」 李郯摇摇头:「下官只是怕,杜大人如此行事,会引火烧到殿下身上。」 姜与倦本在一边烘手,一边静静听着,听到这句话才道:「李郯的忧虑情有可原。杜家与东宫毕竟同气连枝,如此步步紧逼,急不可耐,很难不惹得陛下忌惮。」 「那依殿下的意思……」 太子轻嗤,「孤这舅舅,不必管。越是这样,陛下才越会硬起心肠。东宫只需表明一个态度,给母后送个东西吧。」 他唤来斩离,将一个锦盒放在了他的手上。 斩离自退去凤仪殿。 众人各有所思,猜测那锦盒中是何物,姜与倦的手指轻轻在床沿上敲击。 「实则,孤也觉着此案疑点重多,像是被人故意引导,意在挑起争端。诸位不妨设想,若是等到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忽然有人跳出来对孤一通指责——算计亲兄、视臣民性命如草芥……届时孤当如何自处?」 李郯只在心里过了一过,猝然惊道:「当局者迷,臣等一心只在这棋面上,却忽略了执棋的手。殿下所虑深远。」 姜与倦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局势越是有利,越要小心陷阱。岂知不是有人正等着坐收渔利?」 爆炸案的疑点在于巧合, 巧合太多,每一个线索好像都是故意在引导特定的方向,针对之人也太过明显……何况那个商人之死,也有太多不合理之处。 他蹙起长眉,一丝忧郁染上面容。 毓明太子是浓颜的相貌,又偏向细节的精致,深眉浓目,挺鼻朱唇,笑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怒时柔态尽退,阴鸷横生。 面无神情地思索着,火光映热他的侧脸,犹如一尊玉像。 他忽然觉得不对劲, 直到细细的呼吸从脖后喷洒,一股凉意攀着脊柱直窜而上,有人贴着他的背,趁他没反应过来时,在耳边软绵绵一声:「是我。」 他的唇被一只纤手捂住,像船忽然触礁,惊得他抖了一抖。 姜与倦侧脸,对上少女含笑的眼。 白妗制止他出声,冲他微微一笑。手心里很柔软,他大概张了唇,正喷着湿润的热气。 这样呆怔的太子可不常见, 他像是太过震惊,瞳孔自然放大,眼周密密一排睫毛微颤。 白妗饶有兴趣地欣赏,再度贴近他,用气音说:「殿下,他们好像提到你了。」 说着,便松开手去。 姜与倦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透过模糊的纱,穿着官袍的人影朦胧,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李郯的声音,正议起即墨城战事吃紧一事:「最重要的还是筹集到银钱,以备粮草军饷之需。殿下,臣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讲?」 姜与倦回:「李郯无需多礼。」 一只手搭了过来,他忽然觉得不好,也不知她用的什么身法,滑得像泥鳅一样,一下就挤进他的怀里,二话不说,捏着他的下巴,便吻了上来。 姜与倦震惊! 「前年南郭一带瘟疫,光赈灾银,就是一笔庞大开销。可与此同时,好些官商勾结,哄抬市价,大发横财。据下官得知,有几个富贾近日来在盛京置办了宅子,意欲长住。要想将他们连根拔起,不太现实,然时值国库空虚,不如让那些人好好吐一点出来。」 立刻有人愤愤:「这些发国难财的,真当千刀万剐!」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屏风后,姜与倦躲开少女,横眉就要冷斥,谁给你的胆子?! 顾虑在场众人,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二人只是对视, 姜与倦心里气怒,手一抬,恶狠狠地指着她。 对于要戳到鼻梁上的手指,白妗伸手,轻轻握在手心,蜷起,冲他妖妖一笑,又缠了上去,也许是顾虑太多,姜与倦推拒的幅度并不大,这一次,轻而易举被她得逞。 先是印上了,然后试探地叼住上唇,没想到意外地软。 含了一下,他有点僵,眼睛愣愣地看着她,搞不清楚状况,檀口微张, 白妗趁虚而入。 这下,全完了, 外面声音断断续续,说了什么听不清楚。烟火一簇一簇地盛开,爆裂,铺满一片亮色, 他心惴惴又晕沉沉,像小小风寒演变成了夺命重症。 白妗能感觉到,有那么微小的间隙,姜与倦是没有任何动作的,宛如丧失了行动力的木偶。 第47章 忽然手指就在她肩膀上扣紧了,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回应过去。 白妗被迫后仰,她揽上他的脖子,唇齿紧紧依偎,呼吸不畅,脸色迅速地发红, 分离时,一根银线拉断。 白妗感觉嘴唇有点火辣辣的,她舔了舔,内侧被咬破了。 御史的声音偏沉稳,字正腔圆砸在每一个人心上:「无奸不商,要让那些人把吃进去的吐出来,谈何容易?」 姜与倦紧紧盯着白妗:「打蛇打七寸,他们最怕什么?」 放在她腰上的手,掐紧。 「怕什么?不就是怕命没了,钱丢了。」 「且放他们在盛京悠闲一段时日。派幽均卫跟踪,让他们自己发现被孤盯上。这些人做了亏心事,必定庸人自扰。为了活命,他们会怎么做?」 李郯了悟其中深意,抚掌笑道:「拿钱买命,划算划算。」 心思快的,也大笑接道:「再加上有心人的‘提点’,这些人自然会去拉拢靠山。天底下比殿下位高权重,又不受掣肘的人,只有陛下!他们定会去贿赂陛下身边的红人。而陛下身边说得上话又无直接牵扯的,也就是大太监明海了。」 而这么巨大的钱款,明海一个无根之人,是没有胆量吞下去的。到头来,钓鱼的是他,宰鱼的,也是他! 且不沾半点鱼腥。 「殿下英明!」 帝王之道,用忠臣,也用佞臣。 这不是正道,可,却是最有效最有利的。 众人各自揣摩,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急喘,李郯惊道:「殿下,发生何事?」 他就要走近。 「站住。」 一会儿,青年的声音才传来。 「无事,风寒之症罢了。」他的声音有些哑。 「可要传医官来看看?」 「不必了。」姜与倦淡淡回。 白妗埋头钻进被子,她原先也躲在此处,故而还残留着体温。 头发乱了,衣服也散了,她呼吸急促,有些觉得不对劲,剧本里没说,姜与倦有这么生猛啊? 忽然被一只手提溜了出来,整个人被迫仰在床头,觑着太子阴晴不定的脸,白妗有点发毛。 他缓缓道,「至于提点的人,孤记得,应当有不少与这些商户关系密切的官员。告诉那些人,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是拴在国库上的。如果不在三日内给孤一个答复,便等着被吊到即墨城的城楼上示众吧!」 说完,姜与倦俯身,寻着她微张的口,再次深吻了上去。 太子何时放过这样的狠话,臣子们都有些疑虑,但也恪守礼法没敢质疑, 「殿下,那此事……」 好半晌,姜与倦轻喘着分离,喉咙吞咽了一下,再出声,依旧镇定而清冷。 「交给李郯办好了,其余人从旁协助。」 只有白妗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么可怕。 他又贴了上来,呼吸炙热。 「是,那下官回府后便开始准备,」 「此事还需呈给陛下过目,才保万无一失……」 臣子说的口干舌燥,他们却难舍难分,白妗佩服他无师自通的能力,呼吸困难, 觉得自己要死了,作为第一个被人吻死的,丢不丢人? 晕晕乎乎好半天,目光再聚焦的时候,姜与倦正抚摸她的唇角。 唇瓣红肿,有点破皮,她失神地看着他,他眸色更暗。 腰间的手重如枷锁,白妗疼得吸气,大概起了淤青。 不知何时那些人全都走了,白妗实在是忍不下去,姜与倦还没说什么,她就推开他,夺门而逃。 泪水涟涟,走出来的脚步都是飘的。 杜相思出的什么馊主意,她悔的肠子青, 再也不去招惹姜与倦了! 凤仪殿。 看到锦盒里的东西,皇后久久无话,端庄秀美的脸上没有表情。 侍女有些担忧,待斩离走后,皇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旁人看了一头雾水,只有皇后才知道,这是当年杜广害死长兄的证据。 一颗长钉,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 杜家世代书香门第,到她这一辈却儿嗣单薄,只有一子一女,后来父亲收养了贫家之子,作为养子,正是杜广。 再后来,一次围猎之中,她的长兄堕马身亡。 想起年迈的父亲痛失亲子后,那死灰一般的表情。可他不能失去另一个孩子了,尽管那不是自己的亲子,他也强忍了下来。 皇后却没有忘记,她永远不能忘记长兄温暖的手掌和笑容,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她隐约有所猜测,只是没有证据。终于查清一切的时候,杜广已经掌握了整个杜家。 而她困于深宫,身体积弱,又刚怀上倦儿,根本没有对抗的能力。 第48章 杜家毕竟是她的母族,肚里孩儿的荫庇,她不能撕破脸。 那些日子,只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这也是她那几年频繁去往奉常寺礼佛的缘故。 所以,这一次杜家有任何行动,她都不会插手。 陛下对杜家不满已久,必会借此机会敲打一二。杜家子侄不成气候,没有能襄助毓明之人。 他孤军奋战了那么久,才站稳到如今,经营了如今的势力,皇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挡了儿子的路。 更不会让其他人挡他的路。 杜广到底是杜家养子,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沐猴而冠罢了。 便是血溅断头台,也是他罪有应得。 侍女还在询问要不要传唤太医,皇后摆手:「本宫只是欣慰,倦儿当真是长大了!」 她喃喃道,「本宫还以为,他会顾念那个姓陆的,不肯狠下心肠。是本宫多虑了!」 侍女伺候皇后多年,哪里不知姓陆的意指何人。 贵妃陆惜玉,那惊才绝艳、色艺双绝的女子。深宫中多少诡谲妖艳的故事,都不会少的一抹身影。 传说,她与已经遁入空门的前魏武侯有过一段情缘…… 传说,她的出身与太行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有传说,当今太子殿下,并非皇后亲子,乃是陆惜玉所出…… 想到这里她脸一白,端着茶杯的手都有点不稳。 皇后却未有察觉,毕竟这些流言流于低微,而随着陆贵妃的死,更是几乎销声匿迹,只有年纪长些的还记得。 皇后却沉浸在未来的图景之中,二皇子与杜广,无论倒下哪一方,于太子都是有益无害,要么是早早免除外戚之患,要么是连根拔起皇位竞争者。 她的倦儿,即将再无人能阻碍了! ☆☆☆ 当今皇后,所出除了毓明太子以外,还有一个女儿,因着年纪最小,又生得明丽可爱,最得陛下宠溺,四月所出,早早就有了封号,叫做槐序。 槐序公主正在放纸鸢。豆,豆,网。 这是宫苑的一块草地,占地相当于一座宫殿,非常宽阔,陛下还特地为她在旁边开辟了一个果园,种满各种鲜果树。 槐序喜爱毛绒动物,几乎全养在其中。 她豆蔻之年,最是活泼开朗,拉扯着纸鸢的长线,侍女们在后面追她,生怕磕着碰着, 而她呢,肆意奔跑,天上放着风筝,地面也拖了长长一串,远远看去,鲜红翠绿,好不醒目。 她跑得太急,线断了,纸鸢被风卷走,鲜艳的花蝴蝶卡在了屋檐之上。 槐序看了半天,让婢女去找几个会功夫的侍卫,她们个个惊慌地咬手绢:「公主千金之躯,怎可接近外男,若是让娘娘知道了,奴婢们的命就没了!」 槐序很生气,脸蛋都鼓成了小仓鼠。 「你们不去?好,那我自己来。」 说着就要爬那棵最近的歪脖子树,小婢女们死命地拦。 她们哭唧唧地:「不可以啊!摔下来可怎么是好?公主,让奴婢们来吧。」 「好啊,谁来?」槐序干脆利落地扭头。 她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年幼,一个比一个瘦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张张苦瓜脸。 「我来吧。」忽然有人说,声音温柔若春风。 那边走过来一个婢女,看起来不比她们大多少,细胳膊细腿,人走到跟前,槐序才发现这个人瘦归瘦,却比她高了一个头! 虽然,虽然太子哥哥也比她高,而且高了两个头,但那是儿郎家家呀,这是个女子,怎么可以生得比她堂堂公主还要高! 其实宫里大部分婢女都比她高点的,只是卑躬屈膝,自然不会让公主注意。 白妗并无尊卑意识,与她说话不过低头,脊背都不弯一寸,更别说跪了, 但槐序十分鬼灵精,她眼珠子一转,说:「好,你要是拿下来,本公主重重有赏。」 心想,等你拿下来,本公主就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小小年纪,就懂得榨取别人的利用价值,再一脚踹开。 槐序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白妗不禁想,这对兄妹还真是有意思,一个明着蛮横,一个暗里蔫坏。 白妗爬上了歪脖子树,颤巍巍苟上屋檐。 伸手去够那花里胡哨的纸鸢。 她今日一身尤其鲜丽的杏黄衫裙,这个姿势又塌腰,又翘臀,曲线毕露。 衣袖滑落,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公主叉腰仰望,愈发不满,这个人生得比她高便罢了,那些地方如何还比她丰满? 早熟的公主瞧得很不愉快,下定决心一会要好好整一整这个婢女,弄哭她,最好哭花她的妆! 第49章 白妗已经够到了蝴蝶。 她低眉,屋檐下一抹月白飘然,似乎偶然路过。就是这一刻。 白妗惊呼一声,脚一崴,直直坠了下去。 像飘落的杏叶,就那么,衣衫翩跹地,落入一人怀抱。 那双手稳稳地接住她,淡淡的梅花香气扑面而来。 笑意在少女的眼底闪过。 举在头顶的花蝴蝶缓缓移开,二人视线相接,翩翩公子浓目点漆,少女皓齿明眸。 明明只是对视,像是看到了什么尤其不能接受的,唰地别开脸去,耳垂通红。 他好像要松手,白妗眼疾手快,立刻反抱住他,「殿下!妾好怕。」 埋胸,撒娇,一气呵成。 「……」 不幸围观的婢女、内宦莫名都有种喉咙堵到的感觉。 可这哪能是他们能看的?连忙低下头去。 姜与倦温香软玉抱满怀,却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只要想到刚刚她因惊吓而微张的唇,躺着湿红的舌…… 他就好像烫到一般,手指都麻了。 连白妗的手移到他腰上都没注意。 「呔!」一声惊叱戳破了漫天飞舞的粉红泡泡,「放开我三哥!」 「?」白妗扭头。 这下姜与倦可算是放下了白妗,只见槐序公主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瞪着白妗一脸狰狞地说:「你这个妖精,休想迷惑我三哥!」 到底谁更像妖精?! 姜与倦扶额,问公主身后婢女:「你们又让公主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婢女们年纪不大,太子又一向纵容公主,脾气最是温和,于是大着胆子回:「公主最近迷上了一个话本,奴婢们拦不住……叫什么来着?」 「好像,好像是西雁记。」 「错了,是西厢记!」 姜与倦眯眼,闪过一丝危险的气息。 「笨蛋,我才没看过那本,」其实早就看完了,槐序心虚地嚷嚷,「是西旅记啦!」 三哥除了头发不符合,完全可以代入清心寡欲的糖长老。 长老身边都会有一个女妖精! 使尽手段,就是想吃肉! 看这婢女搔首弄姿的,绝对是个妖物! 姜与倦不知道妹妹小脑瓜里都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觉没个公主的样子,冷起脸来喊她的名字:「姜虞。」 槐序见矛头不对,立刻恶人先告状,说要罚白妗。 「理由。」 「三哥,她不尊敬我!」 尊敬? 也许姜与倦也被这个词呛到了,好半晌才问,「怎么不……嗯,尊敬你了?」 槐序一步跨到白妗面前,咄咄逼人道:「你说,你是不是见了本公主都不跪?是不是没有行礼?是不是连一声‘公主金安’都没有说?」 个头虽小,架子挺大。 白妗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福了福身:「奴婢失礼,还望公主包涵。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槐序没想到她这么识趣的,话本子里说的那种恃宠而骄呢?没劲! 她皱皱鼻子,找茬:「那,那你也没跪。」 崔常侍在一边插嘴,「公主,她是我们太子殿下的内人,并非下等奴婢,见到您,可以免去跪拜大礼的。」 看看被一句话噎住的公主,白妗有点手痒,好想摸一把那圆圆的包子脸,肯定手感超棒…… 她的垂涎几乎写在了脸上。 槐序只觉得白妗的目光很不怀好意,看得她汗毛倒竖,不由自主想起前几天刚看的一本金兰契,说的是磨镜的故事,那本书写的很是香艳,只不过讲的是两个女子两情相悦…… 不会吧,难道、难道三哥的女人看上她了? 她猛地后退一步。 白妗毫无自觉,还冲她笑,轻轻眨了眨眼睛。 长得挺一般,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一眨,让她觉得心都一颤。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槐序震惊到失语。 见妹妹呆呆地盯着白妗,像是要看出朵花儿来似的,姜与倦把脸一沉, 「姜虞,愈是得位者,愈忌轻横妄为,那几天教习女官是怎么教的?你都忘了?」 白妗瞟了一眼,不得不说,姜与倦这个样子真的很吓小孩。 槐序不说话。 她忽然尖叫一声, 「三哥欺负我!母后,三哥欺负我……」哭着跑远了,一干婢女猛地掉头,呼啦啦去追。 「……」 留下原地白妗和姜与倦。 还有后边眼观鼻鼻观心的仆从。 第50章 姜与倦眉头紧锁,尤其恨铁不成钢,他轻叹了口气,偶然摆头,正好与白妗对视。 又淡淡地移开。 无形的尴尬,又充斥着无形的暧昧。 谁都记得那一日绷紧的弦,背着众人的刺激与荒唐,对视瞬间,那汹涌的情愫全部在空气里激荡。 又慢慢地散去,不约而同地装作平静。 「殿下可是有事?」 「孤要进宫去见父皇。」 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白妗笑道,「殿下快去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姜与倦还想跟她说点什么,看她言笑晏晏的脸蛋,最终只是抬起手,抚了下她的头顶。 「好。」 那一触碰特别温柔。连那一声「好」字,都有说不尽的缠绵意味,白妗被自己酸的一激灵,想什么呢? 「恭送殿下。」她袅娜地行礼送别。 直到人走远了,她才从袖子里翻出个硬硬的东西,刚才是在姜与倦腰间随手一摸,摸着蛮趁手便顺了下来。 一块玉佩,用金线嵌了一只金乌的图案,下面则镂空雕刻了竹木的草芽。孔中穿过一根红线,线上串一颗碧绿色的珠子。 翻过来,背面是两个小字。 毓明。 孕育,光明。 稚苗嫩草遍地而起,光明洒落大地。象征着未来大昭百年的繁荣。 看来,还是毓明太子的贴身玉佩,平日都没怎么见他戴过? 一个主意在心里成形,白妗将玉佩收好。 通明殿的偏殿,距离主宫室只有两个回廊。 将近寅时,月透云层,半弯不弯,朦胧如小舟搁浅。廊芜下灯笼光芒晕黄。 像是叶子摇动的沙沙声,影子在墙壁上一晃而过。守夜的婢女回头,疑心是自己眼花。 白妗进了室内,摸摸茶壶还未凉透。 她一边解着衣扣,一边倒茶,准备犒劳下自己这奔波劳碌的小身板,忽然听见一串脚步声,几乎就要到了门口。 「太子殿下。」 门外婢女唤道。 白妗一个激灵,内宦服饰也来不及脱下,一个猛扎便钻进帐中,像一尾灵活的鱼。 似曾相识的场景…… 有人推门进来。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未燃尽的火盆,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青年步履沉稳,走到了床前,隔着飘粉的帷帐,见少女身形掩在被下,凹凸有致,隐约起伏着曲线。 他轻咳一声,「你……睡了?」 虽然是这么问了一句,却伸手来拂起了飘帐,白妗没法再装睡,索性嘤咛了一声醒来,仿佛很是迷糊的样子。 视线里映入修长玉立的身姿,气度清隽,神色从容,除了姜与倦还能有谁。 少女乱发散在枕头上,睡眼朦胧地望着他。 「殿下……」 她好像要起身。 「免礼。」姜与倦制止她的动作,一拂袖摆,坐到了她身边。 却并不看她,只侧过脸去,望着一边的火盆,眼睫长而直,像密密的松针。 白妗躺回去,揪紧了被子,表面平静,实则一颗心扑通直跳。 他来干什么? 「白妗。」 一声唤,几乎吓得她一个激灵。 白妗扯平了脸,连声音都比以前轻柔得多,像是能滴出水来似的:「殿下深夜来此,是有何要事?」 说的话却官方至极,这是她心虚的表现。 姜与倦不说话。 白妗咬牙,忽然发现他在犹豫。 因为他手指在摩挲她的锦被,食指并着中指,轻轻磨蹭着柔软的布料。 连耳垂都透出诡异的淡粉色。显然是陷入了一种,她难以意会的天人交战中。 隔了很久,才非常克制地,用他低沉的声音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与孤说?」 白妗全然没往「太子殿下说不定是来找她增进感情的」这方面想,反而结结实实地唬了一跳。 这才多久,这么快就接到消息了? 呼吸不免急促了些,她现在,可满身都是破绽! 如果他发觉了什么,只要掀开被子,她便无所遁形。 何况他的玉佩还在怀里揣着呢,届时抓个人赃并获,任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忽然觉得不该那么冲动,这下要引火自焚了。 久久不听她回答,他俯身过来,有一些忧色,「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青年无声无息的靠近,令白妗悚然,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去搂他的脖子,肌肤相贴的时候,两个人都颤了一颤。 第51章 姜与倦受了天大的惊吓,她、她竟是光着手臂?! 一低头,大片的雪白。 姜与倦要晕过去了。 她好像,只穿了亵衣…… 再深思下去就要大事不妙了,好在那冷玉一般的触感,转移了注意力,想她体温是比一般人低上很多,当真是体寒虚弱的缘故? 不免心生怜惜,回搂住她。 这动作令白妗一颤,有点懵。 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毕竟这么多回,也轻车熟路了,维持着搂他脖颈的姿势,抬起目来,望进他幽深的眸底,温柔一笑。 「殿下这是想时时刻刻都见到妾么?殿下……不生气了?」 姜与倦不说话,白妗只得搜肠刮肚,扯一些无关的,「殿下真的要将表哥留在通明殿……呃?」 被勒了一下,姜与倦收紧了手臂。 「表哥?」 他有点生气。 白妗忍着疼,点头,「真的,只是妾的表哥,」 心里在磨牙,嘴上却柔柔的,「妾双亲过世后,多靠了表哥接济,进宫也是他给妾指的一条生路,妾在弘文馆那些日子,要是没有表哥,指不定被怎么欺负。至于那婚、婚书,是小时候玩闹,不作数的。」 姜与倦在她耳边道,「那他为何作出那种举动?」 白妗有点茫然,「我也不知表哥怎会如此。他,他一向很是古板,撅的跟头驴似的,也许,也许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表哥以前不这样的。」她伏在他肩头,絮絮叨叨,「他以前就像亲哥哥一般疼妾,或者是听了什么流言,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妾是被迫,殿下待妾不好……!」 得,又被勒了一下。 「孤待你不好。」 「没有没有,殿下对妾是极好极好的,好得天上天下绝无仅有。」 能不能别勒了!透不过气了! 好在他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放松了些轻声道,「孤也可以。」 白妗没听清:「殿下……你说什么?」 他嘟囔不清说,「孤说,孤也可以像亲哥哥一样待你好。」 「呵……」白妗立刻截住这不合时宜的笑,生生拐个弯打趣道,「怎么是哥哥呢,殿下是妾的夫君啊。嗯,不过在妾的故乡,妻子称夫郎,也是可以称哥哥的。」 他不吭声。 她估摸着,是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然后她就试探地喊了一声:「倦哥哥……?」 脖子那边毛绒绒的,刺痛,被轻咬了一口。鸡皮疙瘩全起来了,白妗一下推开抱着她的大型青年,又怕暴露,硬生生半路给人搂了回来。 姜与倦抬眼,愕然地看她。 白妗立刻蹙起眉心:「殿下,别动。」 伸出手指,擦过那净白的脸颊,将他鬓边碎发,一丝一缕撩至耳后。 动作迟缓的同时,也在飞速思索着对策。 近在咫尺的容颜,他呼吸渐沉,一点点的距离逐渐拉进,化为无形。 夜色浓稠,昏暗中感官更加清晰。 说不清是谁先主动,呼吸可闻,唇瓣已贴合在了一起,亲密无间。 白妗柔软的颈项被他托着,每一次挑动,都勾起轻微的颤栗。 像无根的浮萍、坠入深渊的残蝶。 不知什么时候,她成为了被动的一方,而他十分温柔,可在这温柔之中,又带有非常强的侵略性,几乎逼得她节节败退。 托住她后颈的手包容而有力,充满热度的身躯逐渐贴近,形成压制的姿态。 白妗被迫仰着颈,承受着,腰逐渐泛酸。 有点诡异,这人明明是温和君子,合该沿循「克己自持」那一套才对。 为什么一到这种时候就表现得判若两人? 忽地咯噔一声,什么东西掉下,骨碌碌地滚远了。 这声音,令两人终于停下了动作。 白妗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脸色像是上了一层胭脂般的釉,眸里波光粼粼。 他喉咙微动,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耳垂充血,轻轻抚了抚她的唇角,一手拢来锦被,把她妥妥贴贴地掖进被子,手指擦过滑腻的皮肤,就像火烧一般一个颤栗。 他淡定地收回手。 白妗眯着眼看他。 姜与倦的唇上还有水泽,眼角一圈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怎么,有点泛红。 去看声源,原是贴身的玉佩掉了,他跨过两步,去拾了起来,修长的指节与玉通透的碧色相互映衬。 白妗看他将玉佩捡起,心中石头缓缓落地,看来姜与倦并不知道玉佩丢失一事,间接说明不知她的行踪,否则必定勃然大怒,哪会像这样若无其事。 第52章 白妗缩在被子里,从缝隙偷偷看,姜与倦还站在她床前。 这人怎么还不走,莫非是要她再牺牲一次? 唔……也不是不行。 她有点回味,毕竟太子还是很,嗯,可口的。 就是有点费腰,上次的淤青都没消。 姜与倦的目光正停在火盆。 那炭火的光芒愈来愈暗,上面残留着白色的薄屑,散发若有若无的甜香。 熟悉的气味。 是极其珍贵的用秘法熬制的金丝糖霜,遇高温而不化。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猛地意识到, 她把他赏赐的点心全部倒进了火盆。 姜与倦瞳孔放大,上前一步,有些不可置信地紧紧盯向床上的人影。 此时此刻, 少女好似亲密过后,万分的羞涩,鸵鸟一般将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中,不肯露出一分半点。 青年的手指慢慢地攥紧了起来。 背对着光源,就像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动了动。 却没有问她糕点的事,而是很轻柔地说道:「好生歇息。明日宫中将举办一场宴会,你随孤赴宴。正好……母后想见见你。」 音调、声线都与平常无异。 白妗反应了一会儿,这才乖顺地回了个字:「是。」 紧随其后的是关门的声音。 白妗从被子里露出头来,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了。 心跳还快得不受控制,太可怕了,还不如让她去闯越灵山窟。 忧愁地想,看来还是得早点完成任务,早点脱身才是。 姜与倦走出很远很远。 直到在一条河流前停住,他的靴子已经半湿,脚袜受潮,极不舒服。 这是太液池源头流经之地。 犹如天上银带,四周花木馥郁。 他仰起脸,淡淡的月光,在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形成明与暗的分割。 明亮似雪通透,而暗处阴郁惊心。 交织成几乎病态的美丽。 他将眼睛阖上,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少女身躯侧卧,那裸露的肌肤之下,压着一件黑色的男式外衣。 至于白妗,就在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偷人。 准确来说,是偷偷去看人了。 她去了天牢。 一开始去的是刑部大牢,亮出太子的贴身玉佩,给那个看门的官吏,什么话也不必说,学姜与倦端着一张高深莫测的晚娘脸,便被那官吏忝笑着迎了进去。 斜他一眼,「我要见筇王,你可知?」 「知道,知道。」 白妗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赌对了,刑部大牢与天牢是连通的。 官吏大露谄媚之色,见她作内宦装扮,又有太子贴身玉佩,以为是东宫派遣,没有多问来意,便领她进入了刑部大牢。 只不过,要求白妗用一根黑色的布巾蒙眼。 这可难办,好在她记忆力不错,便也没有提出异议。虽然看不见,但她记得手心抚过墙壁上滑腻的青苔,脚步的回音十分清晰。 接着是长长的甬道,拐了将近二十道弯。 没有凄厉的喊叫,没有刑罚在人肉身上施虐的声音,安静得像在谁家的庭院。 可那吹过的阴冷刺骨的风,又像来自地狱。 这是个非常寂静的牢笼,结构尤其复杂,很有可能四通八达,而且分外潮湿,初步分析,会不会是通往刑部大牢的——地下? 另外,很有可能牢房与牢房之间相隔甚远,就像城东城西各一个铺子。 至于师叔说过,天牢年年秘密更换位置,白妗猜测,要重新扩建或是改建都是非常浩大的工程,不可能做到完全掩人耳目,所以大概率是将囚犯的位置进行调动,而不是改变天牢的结构。 她现在身处的这一个,与刑部大牢直接连通的牢狱,则关押着大昭的二皇子。 当今陛下的第二个儿子,筇王。 陛下共有五个儿子,皇后所出为长子与三子,长子夭折,三子便是毓明。 二子筇王与六子楚王都是贵妃所出。还有一个美人所出的小儿子,尚在襁褓之中。 牢房被狱卒打开,白妗这才将布条摘了下来。灰尘在空气中逸散,光线勉强能够视物,杵在面前的,是一排铁栅栏。 牢室不算狭窄,却也就那样,一张吃饭的桌子,一张石床,褥子瞧着也破旧,只没闻到什么异味儿。 第53章 最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筇王,竟然是个分外年轻的少年郎。 这个人,是姜与倦的哥哥? 昏暗的牢室内,那人披着头发,几乎隐在石床的角落之中,背对白妗,身形十分纤细,完全接近少年的身姿。 正安静地看着墙壁。 即便是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也专注着自己的动作,不受任何影响。 手里握着什么,似乎是一根钉子,在墙壁上划下一道痕迹,而后用苍白的手指,抚在上面,轻轻地摩挲着。 白妗扫了一眼,横八竖七,加上刚刚刻的那一道,横八竖八。 六十四。 什么意思? 据她所知,这个人可被关了足有一年,倒也并非六十四之数啊。 正这么想,引她进来的官吏低声道, 「这位爷,似乎是关的时间有点久,又曾亲眼见到贵妃死状,进来的时候,」 白妗看他一眼,他隐晦地指了指脑袋。 「这里出了点问题。」 唏嘘着,可怜,可怜。龙子凤孙,鞍马风流,却落得这般下场。 白妗没功夫跟他长吁短叹,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银锭,淡淡道, 「劳烦稍候。」 官吏十分识趣,拿牙咬了咬银子,笑眯眯地招呼着狱卒走开了,还特地离到白妗的视线以外。 白妗这才走向牢中人,出声唤。 「筇王爷。」 不称殿下。 大昭只有三位贵人可称殿下:太子、太子妃与皇后。便是这人已有封号,也顶多称呼一声筇王。或者「二王爷」。 姜与明看了过来。 白妗却是好好地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这位筇王,有一张肖似姜与倦的脸! 等他把脸完全转过来,借着亮光,很快白妗就发现了不同,他同姜与倦,仅仅是脸的轮廓与眉型有些像,而毓明,整体看起来比他精致、深邃许多。 看人的目光也不一样。 毓明温和,像林间绵绵的风, 而他,说不出的散漫。更像一只猫儿,特别嗜睡那种,懒懒的,你跟他交谈,必须要有不会被搭理的自觉。 白妗是这么想的,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却是筇王率先笑了一下,他一腿曲在石床之上,另一腿随意放下,赤裸的足微微晃着,将手指搭在下巴之上,冲白妗挑起眉梢。 「啊……新面孔。」大概是许久没有与人接触,他开口的时候,反应了一会儿,说话也很慢,还有点卡壳。 白妗猜,下一句该问她是谁了吧。 哪知他却又不理会她,径自思索起来:「如若是陛下所派,只会是堂堂金吾卫,绝非一个小小的宦官。」 抬起脸,冲她吟吟笑道:「那么,你是三弟的什么人呢?」 此人竟然聪敏至此! 白妗有些惊讶,随即释然,那边有个成了精的姜与倦,他的哥哥会逊色到哪里去? 「说客,还是……杀手?」 他摇了摇头,叹气的样子,居然跟姜与倦有些神似:「三弟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心思太多,派个女人,是觉得女子柔弱,惹人怜惜,更容易试探本王,还是真的想一全哥哥传宗接代的心愿?」 「……」 比起被口头揩油,白妗更吃惊的是他看出她是女子。善水也是,第一眼就看出她的性别,难道,她的改装真那么失败? 白妗陷入自我怀疑。 这怀疑也未持续太久。 习武之人对经脉骨骼精通,从走路的姿态、说话中气判断也可,她并未在他面前刻意伪装,被一眼看穿也说的通。 不过这就证明这位王爷的武功之高,恐怕与善水毓明一类,不分伯仲了。 白妗沉吟片刻,便决定不与他拐弯抹角:「我不是太子的人。」 「我来此处,是向王爷询问一件东西的下落。」 「丹书玉令。」 每说一句,她就靠近一步。紧紧地盯着姜与明,在她说完丹书玉令四个字,他很明显动了一下。 闲散的表情褪去,眉间凝结一丝郁色。 「你怎么知道?」 他曲起的腿放了下去。 白妗蹙起眉,她看见他脚上的镣铐。 方才因有衣袍的掩盖,还有姿势的缘故,未能一下子注意到,再次瞥过一眼,甚至能看清上面干涸的血迹。 镣铐环口还有凸出的圆片,白妗心里咯噔一声,上面竟然镶嵌了钉子。 用镣铐牵制行动,用铁钉摧毁骨筋,这比光光是皮肉之苦的刑罚,还要令人痛苦数倍吧? 第54章 筇王究竟做了什么,让一个父亲,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还是说,恨屋及屋?那么,大昭的天子,又对那个早已逝去的美人,怀揣着怎样的恨意? 「多少人对那个东西趋之若鹜,疯狂到连付出性命都不惧,」姜与明道,「没想到,你却是第一个找到我头上的人。」 白妗不信:「难道其他人不曾怀疑于你?」 姜与明闻言,笑了两声:「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说着打开双臂,当真是两袖清风。 筇王下狱时,王府被抄,满门百人尽皆斩首。财产充公,华服被焚于市,以警世人。 浑身上下,只得一身污迹斑斑的白色囚服。连双体面的靴子都没有。 唯独面容还保持着干净,一丝狼狈之态也不见,不得不令她佩服。 「你这样说,想必是知道丹书玉令的下落了。」 「不错,」姜与明坦然地承认了,下一句话,又让白妗绷紧了面容。 「可我又有什么理由,非得告诉你不可呢?」 他斜睨而来,弯着眼笑,像一只慵懒的猫。 白妗盯着他,慢慢道:「能支撑到今日,想必王爷不曾绝了饮食吧。如果这其中出了什么纰漏……谁都不会知晓,不是吗。」 她一向喜欢用最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这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好端端活到现在,还在墙壁上记录数字,虽不知代表了什么,但她觉得他必然是惜命的。 所以,这个威胁,她相信是有用的。 少女穿着内宦所着的玄衣,微睐的眸底森凉,轮廓又阴柔之至,倒真像极了那些不男不女的奸宦。 姜与明偏了偏头,忽然一笑。 「姑娘见没见过一种毒蜂,毒性十分强烈,被它一蛰,半条命就要没了。哎,本王不是说你,别那么看着本王嘛。」 「你长得跟花儿一样,本王倒是想当那蜂呢。」 白妗不跟他别口头功夫,淡声道:「虎头蜂。王爷若想试试,我倒是可以一全王爷心愿。」 姜与明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姑娘啊,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个人。」 白妗心觉古怪,明知有坑还是接了下去。 「谁?」 「本王的……」 他要是敢说妻妾,她就给他来个混合版的夜陀罗。 那薄薄的唇里吐出:「娘。」 白妗脸色黑了。 但是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谁。 「陆惜玉?」不可能,她见过前明妃的画像,她们的长相一点也不相似。 那是一个艳丽中有一点苦相的女人,像一抹抓不住的烟雾。 而她的脸,与艳丽完全不沾边,哪怕上再浓的妆。 风牛马不相及地想到一个人,毓明太子若肯着女衣,必定都比她风情。 不知为何,她唇边掠过一丝笑。 又恢复冷淡。 姜与明听到别人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那是一个陌生人一般, 「不过,本王的娘生得很美。」 双手撑在石床上,他微微仰着头,脖颈苍白修长,光透过天窗洒落,那张酷似姜与倦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含笑的神情。 「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得到她,亲近她,亵玩她。」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他的眉心蹙起,可眼里却带着笑,充满了奇异的光彩。 说完这般狎昵之语, 他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很多人都很奇怪,让本王无法理解。」 「美人生得美,是用来怜惜的,怎么是用来摧毁的呢?就像花瓶,本就是装饰的作用,诚然,碎掉的样子比完整时更加优美……」 他的手指张合了一下,好像在比划怎样弄碎,怎样大小的碎片。眼里没有笑意,有些怔然,说的话还前后矛盾。 白妗问:「你是不是关得太久了?」 所以脑子坏了? 姜与明偏过头来看她,低笑:「没有呢,」 「姑娘怎么会这样觉得呢?」 「本王只是可能……有点失明。」 那他还夸她好看?! 白妗气笑了。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不对,不对。」 「也许,他们想要得到的,只是那至高无上的宝物呢?」 丹书玉令。 白妗瞳孔紧缩,有一种预感,她即将要接近真相。 除了贵妃母子,甚至没有人接触过的真相。 第55章 那个流传于青衣教、流传于宫廷、甚至流传于千年之前太行皇室的瑰宝。 少年将手臂抬起,宽大的袖子随即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腕来。 上面戴着一个淡绿色的镯子,明显是女式的,有些小了,贴着他的手腕,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蓝色的血管。 白妗的注意力只在这唯一的饰品上。 这个手镯,便是丹书玉令? 早知道丹书玉令是一块玉,可,也能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玉镯子么? 白妗开始思索姜与明有没有骗她的理由。 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她上前走了一步。 姜与明识破她意图女强盗的行径,慢悠悠道:「忘了告诉你,如果这东西沾了血,或者断成两截,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白妗脚步顿住。 世间会有这样的东西? 可细想,为什么这个手镯一直戴在他手上,没有被那些贪财的狱卒取走。 他必定有保住的把握。 也许她一伸手,就触碰了什么机关,或者得到一个玉石俱焚的结果,最后还难以脱身。 白妗收敛了杀气,几乎是变脸一般迅速。 眉眼舒展,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蛋,立刻变得非常温柔,灿烂。 她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姜与明,用那种柔软的语气说:「二王爷误会妾身了。其实妾身仰慕贵妃已久,说来也是缘分,妾身来自民间的一个教会,正好是娘娘的出身之处——您想必也是知道的。 这东西,其实最早也是出自那里,却被娘娘带进了深宫。」 「外面那些流言传得太神了些,」白妗隔空指了指他的腕, 「其实这个呀,就是一块普通的玉,您看它的成色,跟那些个和田玉晴水玉相比,都差了好大截呢。只不过是祖师爷留下来的,意义非凡了些。」 「您看,您戴着它也没甚用处,反而束手束脚,惹人觊觎,不如叫这东西认祖归宗,妾身带回去后,必定让人设立令堂的牌位,日夜供奉。王爷若肯割爱,吾辈必定不胜感激,更愿奉千金作为补偿。」 白妗用心糊弄着,就赌贵妃不曾告诉他这玉的秘密。 姜与明愣了一愣,失笑:「还真是……。」 「什么?」 他慢悠悠道:「如若本王没有猜测,你们那个教会,与本王的母妃颇有渊源罢。方才不假辞色,还要威胁本王,现在却口若悬河,诱骗本王交出此物,便是没有蹊跷,本王也要当它有个蹊跷了。」 白妗深吸一口气:「可它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玉。」 「凭你片面之词,如何能使本王相信?还是,你觉得本王像个傻子么?这东西,你想要也不是不行,可是,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米粮,你总该拿点有价值的东西来换,让本王看看你的诚意吧?」 白妗磨牙:「不知王爷,想让小人做什么?」 姜与明一手撑着头,「让我想想啊。」 他冲着白妗,开朗地露齿一笑:「不然,你把本王带出去?」 这个杀千刀的! 白妗几乎要把袖中刀甩到他脸上。 「你当我是皇帝老子啊?」 她脸色阴沉。 姜与明弯了弯眼睛。 「三弟要成亲了,当哥哥的,也没什么好送他,不知礼太薄,会不会惹得三弟不喜。」 他缓缓地摩挲着玉镯,一脸惆怅的样子特别可恨。 威胁她? 「啊,对了。还没问你跟三弟是什么关系。」 「我说了没、关、系。」白妗瞪他。 姜与明完全没听,自己说了下去, 「本王那个三弟啊,」 「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但是,很少有人能玩得过他呢。虽然不想承认,他天生该做那个位置。」 「三弟不来,无人与本王小酌一杯啊,还真是寂寞~」 长叹一声,落寞的情绪倒是显得情真意切。 「你会想他?」白妗故意讽刺,这两个人不是都已经硝烟四起,你死我活了么。 「咦。为什么不会。」姜与明很是奇怪,「难道你以为本王想做皇帝?」 又道,「也对,这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坐一坐那个位置吧。」 白妗却想到一件事:「炮竹坊背后的主人,真的是你?」 气氛有点安静,姜与明抬起眼看她。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太急了,面色逐渐红润,他摇着头,晃晃悠悠地说,「如果本王真的做了,就不止是一个小小的赌场,」 他慢吞吞地竖起了手指,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数了过去,「杜广、魏江钦、公孙艾、白振羽……至少……半个朝廷。」 第56章 真是豪言壮语! 但是,他居然知道毁掉的是赌场, 难道还有人在悄悄为他传递消息。 难道,筇王并未完全失势? 白妗顺着想了下去,如果当真如此,那说明这位筇王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那是不是就代表着,此人还有可能从天牢出去? 毕竟一旦入了天牢,就是葬送一生。从来没有听说进去的人能出来的先例。 不过他要是能出来,确实比在这里好说话的多,甚至好动手。到了明处,各凭本事,那就怨不得她坑蒙拐骗了。 宫里混了那么久,到底还是存些江湖人的血性,不愿欺人虎落平阳。 要是杨恣听到师妹这番话,估计得一口血喷出来。 明明就是疑心太重,装什么高尚。 姜与明继续说道,「本王猜,大概是某个朋友送的礼物吧,」 礼物? 白妗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场爆炸案,也是把这位二皇子推向死地的契机。 他歪头想了一会儿,「本王年轻的时候,四海之内广收门客,许多人都想同本王结识呢。可惜,本王一向眼光极高,不是什么三教九流都能入本王之眼的。」 白妗蹙眉,年轻的时候?说得好像自己很老一样,糊弄谁呢。 姜与明忽地话锋一转, 「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就要死了?」 他喜欢拖着长长的尾音说话,可气又不足,说到最后总是虚声,胜在音色好听,不然与那痨病鬼倒是没差了。 白妗听得火大,她最讨厌别人跟她磨磨唧唧,要不是有所顾忌,她就一掌拍晕这个人,把他手上的镯子弄下来。 至于拍晕后,剁还是卸,容她考虑一下。 姜与明全然不知她内心血腥的想法,还反过来安慰道,「放心,放心,本王自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等着姑娘来救本王于水火。」 话说到此,便是下逐客令了。 白妗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那就祝王爷长命百岁。」 皮笑肉不笑,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借姑娘吉言了。」他似乎兴致很高,白妗走出老远,眼上重新蒙了布条时,还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吟诗声—— 「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倒挺懂苦中作乐。 她轻嗤一声。 ☆☆☆ 大昭二皇子,筇王姜与明年轻时是个风流种,欠了一屁股风流债。 倚仗天生一副好皮囊,又是贵妃之子,圣眷正浓。 处处眠花宿柳,倚楼高歌。 与精通六艺的弟弟不同,筇王偏得厉害, 骑射烂如稀泥,却精于书、乐二道。尤其是乐。大夏、大濩、大武,如数家珍。 一曲作罢,随手一掷鼓槌,击碎一节翡翠如意,珠玉四溅。 美人娇声叫好,他自仰头一倒,睡了。 埋在人间红酥雪软中,脂粉扑鼻,玉臂作枕,一夜好梦。 醒来,却将曲谱折一折,揣进怀中,美人刚要笑他卖弄,好不清高,他随手便将那无价的曲谱,赠了门前的龟奴。 龟奴是个没名字的卑贱小子。 小子扬起脸,小心翼翼地问:「此曲可有名字?」 筇王醉眼朦胧,呵气如兰。 他歪坐伎子香闺的门槛处,手指还在轻击,和着隐隐约约的鼓点。 「便叫……便叫有所思吧。」 楼里笙歌彻夜不休,大梦数年光阴。 一夜他已醉极,府里小厮挑灯来请: 毓明太子鹤驾至。 他袍服也不换,这么一身酒气,由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去见他的三弟弟,大昭太子了。 远远是毓明的仪仗,路上的行人退避三舍,向这边好奇又害怕地张望着。 姜与倦也远远地站着,脸色清冷,一派不食人间烟火。 一条红红绿绿的花楼街,愣是给他站成了「持志守节、动心忍性」的明堂。 筇王不止一次向他言及其中妙处,却被避如蛇蝎。 好笑好笑,弟看兄荒唐,兄也觉弟无趣至极。倒不如各做各的,互不相干,干嘛又来跟前惹眼? 太子皱眉道:「今日是陆娘娘的生辰,你这副模样,怎么进宫去?」 姜与明这才想起有这事儿,甩了甩糨糊一般的脑子。 「不去。」 他摆摆手。 打个酒嗝,说话还算顺溜:「母妃喜欢热闹,有你们就足够了,她一见我就骂,我去了,左右不过是讨嫌。我那礼物,想来她也收到了,若是不喜欢,本王差人去南阳寻更好的。」 第57章 「往后还有许多年,也不差这一时的。」 他也是随口一说, 只是没想到的,一语成谶,往后再没有了,一年也不会再有。 那是母妃最后一次生辰。 她去的时候,非常平静。 没有规劝,没有斥责,只有淡淡的声儿从帐子里飘出来, 问他今日吃了什么,学了什么,府里的女眷可有闹他?后宅可安宁? 他一一答了。 绣着牡丹花的床帐飘舞,他愣愣瞧着母妃垂下床头的青丝,这样华美的长发,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配不起。 突然,母妃的样子就在脑海里模糊了, 是因为太久不见,还是因为就算见了,也总不能真的照面? 血浓于水的两人,竟然至亲至疏如此。 母子俩再也没有说话。 他被人领着出了去,临到芳华宫的门口,脚步却是一滞。 面色唰地惨白,疯了一般挣脱那些来抓扯的手,几步冲向内殿,扑向那层层帷幔挡住的床榻。 呼吸呢。 为什么没有呼吸声了?! 谁也拦不住,帷幔被少年扯了开来。 女人和衣躺着,妆容精美,一支翠翘跌在枕上。嘴角还有未散的血迹,目轻阖,像熟睡着一般。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低声唤:「母妃。」 又再低低地唤了一声,怕惊扰了谁似的。 想她只是睡熟。那葱白的指间捏着一个窄口小瓶儿,没了支撑,骨碌碌滚到脚下。 他捡拾起来,倒出粉末,抖手捻开,原是极烈的鹤顶红。瓶子见了底。 才知道,她是抱着必死的心的。 扭过头去,惊觉帐子上不是什么时兴的牡丹花儿,那是一大滩一大滩的血迹。 她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他来的,等他来赴这母子最后一面。 为了不要她的明儿遗憾。 她一字一句慢慢地问着他时,喉咙里压下绞错五脏六腑的血腥,那么那么温柔的背后, 是有多疼啊? 该有多疼啊? 筇王闯进了金銮殿。 一如幼时那个幼稚、任性的顽童。 「父王,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一遍又一遍地仰头问着,不知疲倦。 只是这一次,没有母妃无奈的呵斥,亦没有父皇的笑骂。少年立在阶下眼眶血红,而陛下俯视着他,脸色铁青。 「逆子,谁允许你闯进来的?」 擅闯金銮殿乃滔天大罪,视同谋反。更何况他见君父不跪,视礼节为无物。 金吾卫首白振羽匆匆走进,跪伏请罪:「臣失职,陛下息怒。」 却被一股大力掀起,少年抓扯着他的衣领,脸色如同厉鬼一般青白:「为何不通知本王?!」 「母妃被赐死,你为何不通知本王?!」 一声怒吼袭来:「是朕,不让他告诉你!」 阶上男人严厉的目光,像毒针一样刺入皮肤,姜与明动了动眼珠子,手底下的白振羽一点也不挣扎,平静像一块顽石。 筇王猛地意识到,这个所谓风光无限的金吾卫长,禁军卫统领,只是陛下的一条狗。 在那双沉沉的眼中,他很快就看清了自己是多么的懦弱,跳梁小丑一般。 真正逼死了母妃的人他不敢对抗,便将怒火发泄到别的人身上,何其可笑? 他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一步。 「还不给朕滚出去!」陛下早已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镇纸扔过去。 他竟不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头顿时被砸破个坑,血流进眼睛里。 大昭的筇王骄纵、跋扈、乖僻、风流。 这是陛下与贵妃惯出来的性子。 毕竟是疼爱多年的亲儿,陛下看着他这副凄惨模样,到底是于心不忍,走了过来。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过错赎罪的。」他说着一句不明意义的话,面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姜与明愣愣地瞧着他。 然后他做出了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举动。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金吾卫白振羽按倒在地,一个青年护在父王身前,剑刃深深刺入他的肩膀,血液一股一股涌出,眉眼因疼痛而微蹙。 青年动了动嘴唇,依稀是「二哥。」 而陛下,看他的目光冰冷,又似夹杂着一点恐惧。 筇王这才意识到, 他对自己的父皇拔了剑。 被押着退出金銮殿的时候,他看见弟弟浑身是血地跪了下去,而陛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身为太子,毓明,这是必经之路。」 第58章 什么必经之路? 杀掉自己的兄弟么? 姜与明茫然地回头,他们身影逐渐地在视线中缩小,直到成为两个黑点,他恍然大悟,终于感觉到了一直以来,那种微妙是什么了,他的三弟弟与陛下,当真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 他好像被划在了外圈,孑然一身,那边是一路扶持走来的父子,嫡亲的骨血。 而他,是陆惜玉的儿子,只是陆惜玉的儿子。 仰天大笑,口中血腥弥漫。 ☆☆☆ 坐牢的日子枯燥,乏味,又无趣。 偶尔哼两句风雅词儿,还要被那些个大字不识的狱卒讥讽。 难听! 像念经! 筇王就翻着销魂的小白眼,其实吧银词艳曲老子也会,就怕哥几个扛不住。 那些人也是浪的慌,嚷着,来啊。 还有人从鼻子里哼,就你这大白嗓,能有什么听头。 这就不能忍了,历数来,筇王浑身上下引以为傲的,也就这一点「才华」,若这都要被无情地否定,还让不让人有点生趣了。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桩旧事。 据说姜家这俩还小的时候,太皇太后一手牵过一个到跟前细看,她年纪大了,搂娃娃的手臂都是颤抖的。 一边抖,一边慈爱地打量。 先是小小年纪就绷着一张脸,但出落得水灵标志像个小姑娘似的姜与倦。 「嗯,白嫩,瞅着是个敞亮人物。」她嘬了嘬嘴道,「正是我大昭的,明珠儿。」 皇后也高兴,这是夸她会生呢。 姜与倦谦逊礼受。 那边一个不乐意了,猴儿一般上窜下跳。 「那孙儿呢?孙儿呢?祖母是天上菩萨下凡,也给孙儿赐个号吧?」 美滋滋想,看他威武霸气的吧,也得有个威武霸气的名头来配,泰山?金阳?紫电?金刚杵也使得。 「哎哟。小嘴儿甜的哟,你就叫,」对着那双眨巴眨巴的充满希冀的大眼睛,太皇太后无比慈爱和蔼地道:「黄莺儿。」 姜与明差点蹦起来。 您老消遣我呢? 他慌地摇头,拨浪鼓一般:「可别,可别。让人听了可不得笑话死孙儿。」 晚了,满殿人都听着了,正憋着一股气呢。 只有姜与倦肃着小脸,一点不觉有什么好笑的。 太皇太后没听清,还捏了捏二皇子的小肉脸,「真好听。来,给祖母唱两句曲儿。葫芦精会么,一根藤上一朵花,结个胖娃娃?」 姜与明彻底不说话了。 满殿人笑得背过气去,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连久在芳华的贵妃听了此事,也乐得滚下榻来。 大昭黄莺儿的美名不胫而走。 只是随着筇王年岁渐长,不再成天咋咋呼呼的,并扬言谁敢让他亮嗓儿,他能把人皮都剐下来,极尽恶毒之恐吓。 这名号也渐渐被淡忘了。 筇王是谁?常年混迹风月场所,多少传唱大江南北的香艳情词,都是他给谱的曲儿。 一个破铁碗,一双筷子,两根铁栅栏,现场奏乐,敲得叮叮当当。 吟哦哼唱,威风不减当年,调子里更是带了些花旦腔儿的妩媚,跟爪子挠人似的。 几个狱卒听得热血沸腾,空虚难耐,眼瞅着正你摸我一把、我掐你一下的时候,有人来探监了。 毓明太子。 他取下绀青色的披风,面无表情,着幽均卫把那几个狱卒扔出去打了一顿。 姜与明愣了一下,又笑道稀客稀客,把人迎了进来。好似这是在筇王府邸一般。 姜与倦也很上道,便当是正正经经的登门拜访,不曾空手而来,给他这哥哥捎了两坛美酒过来。 结结实实的两坛,酒香四溢,封盖完好。 筇王狐疑:你该不是想毒死为兄吧? 太子微笑:是的,哥哥安心去吧,也好令孤高枕无忧。 头一次听这弟弟说冷笑话,筇王瞪圆了眼,然后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接过酒坛便饮了起来。 杨花落尽。 姜与倦只倒了一小杯,慢慢地酌着,两兄弟闷闷喝了好一会儿,姜与明才叹道, 「是芳华宫桃花树下埋的那两坛吧,日子算来,该有十八年了。」 太子道,「是。平日里你不惦记得很,总等不及要挖出来么。思及你一向无酒不欢,这便取了过来,」 想了想,又加上,「天冷了。暖暖胃。」 这番话很体贴了,岂料姜与明不识趣,却把眉毛一皱:「一坛万金的杨花落尽,一岁一千金啊。两坛,你就这么刨出来了?败家!」 第59章 「……」 太子板着张脸。 姜与明哈哈大笑。 筇王平生有三大乐事: 一喝酒, 二喝酒,调戏女人。 三喝酒,调戏这貌美如花却古板无趣的弟弟。 后来喝高了,姜与明更是什么话都说。 他说,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才是母妃亲生的,不然怎么见你就眉开眼笑,见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里外不是人呢? 太子:二哥是有福气的人。 他说:别,是晦气吧。唉!也是,我该少惹她生气。跟你说,哥其实特别后悔一件事,这事谁都没说,连哥的小情儿也不知道。 不该的,八岁那年,真不该偷偷拿母妃的香胰子泡脚的。呜呜呜。 太子:娘娘……不会怪你。 姜与明是一句也没听进去,颤巍巍抬起酒坛子,跟太子碰了杯,继续嚎。 「命这东西,真是一下子就没了,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劝你惜取眼前人啊。」 说到这个,太子犹犹豫豫,隐晦地跟他表达了个意思: 他好像喜欢上一个人。可这个人不是该喜欢的,很有可能在骗他,利用他。但是他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很想靠近。可是那个人很狡猾,总感觉抓到手里就溜了,怎么办? 说得语序混乱,遮遮掩掩。毓明太子也有这种为情所困的时候? 筇王一拍他的肩:「弟啊,哥是过来人,」 「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该好好地留住她。」 「不瞒弟弟,哥哥其实有个特别喜欢的姑娘。心尖尖儿上放着呢,呵。可惜那个时候做了许多混账事,混账到今儿想起来,都忍不住抽自己一顿。」 他说着真给了自己一耳刮子,又疼得惨叫,涕泗横流,抽噎着说,「结果,让她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想追也追不回来了。」 太子似乎也有点醉了,眼里蒙蒙,不知该不该表达一下同情。 两兄弟长吁短叹,酣饮至天明。 太子告辞的时候,筇王顶着两个黑眼圈,叫住他。 「哎。其实哥哥有桩心事……」 受到开导的太子郑重道:「二哥请讲。」 筇王幽幽叹息了一声:「母妃生前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抱上大胖孙子……」 姜与倦平淡的面容皲裂。 「二哥且在此处,好生养养性子!」 他拂袖而出。 皇后要见她? 白妗不明白,她一个小小内人,堂堂皇后做什么要见她,太子又做什么特地来同她说。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抱着这样的想法,酣然甜睡,一梦天明。 第二日,她连同杜相思等人被常嬷嬷召集了起来,都是当时被选入东宫的随侍,说是皇后会在宴会上见见她们,再定个位分。 等太子妃嫁入东宫,她们也便能一道享受正式的册封。 常嬷嬷和颜悦色道:「姑娘们,便当是一场寻常家宴,都不必紧张。」 着重提点了白妗,主要是殿下点过她侍寝,还在出宫遇险时维护了殿下,细算起来,是有功的。 其他人连太子正脸什么样都没瞧清,常嬷嬷自然要矮个子里拔高个,毕竟殿下刚开荤,冲那新鲜劲儿,夜里都跑去偏殿折腾了一回,守夜的丫头都给听红了脸。 殿下是个长情的性子,大昭规矩,册立后妃没太多讲究,家世清白便可。 眼下还是个小内人,说不准将来就是个什么娘娘,自然该捧着些。 不过当然,她也不会表现得太巴结,只淡淡地嘱咐了些皇后的喜恶,让她到时候多加注意。 白妗感激地谢过,不骄不矜的,常嬷嬷暗自点了头。 这样性子的姑娘陪在殿下身边,倒是不错,以后那位进了东宫,想来也难得有什么攀扯。 这俩人就这么互相捧上了,看得杜相思有点牙疼,她甚至觉得自己记忆出现了错乱,好像白妗就是天生长在这宫里的? 一个娇羞又自卑的婢女,栩栩如生。 要不是见识过她的手段,真当是个被嬷嬷训话的承宠内人。 怎么都是爹娘生养的,人与人差距就那么大呢。 她暗自郁闷。 接着是去司衣局领服饰。 五个姑娘排成排,司衣宫女按照次序,将衣服分发到她们手上。 据说要在一场歌舞以后,她们才会被引出去拜见帝后。 除了杜相思,白妗跟其他两人没什么交集,彼此不算熟络,却也友好地点头示意。 倒是有个跟她身量差不多的,露出些妒恨的神色,对着白妗挂着笑的脸,哼了一声。 第60章 白妗没当回事,她只是觉着,手底下的衣服似乎鲜艳了一些? 不符合太子一贯的风格吧? 嬷嬷清了清嗓子。 「这是皇后娘娘特意命司衣局所制,因时间仓促,来不及按姑娘身段一一量裁,便制成统一式样了。皇威浩荡,娘娘隆恩,各位还不谢过?」 众女自是一番跪谢。 一件藕丝琵琶衿上裳,下为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搭配紫绡翠纹的抹胸。 穿的时候杜相思就发现,这套衣裙很挑身量,太高太矮不行,高了上裳紧,矮了下裙太长。 着重突出了细腻的肩线设计,然而这又增加了难度,肩太宽穿着显壮,肩太窄也不行,撑不起来。 杜相思无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刁钻的衣裙! 宫里的绣娘还真是别出心裁。 姑娘们陆陆续续从屏风后出来,虽是各有千秋,却难免差强人意。 便是姿色最好的海棠,因脖子有些前倾,实在压不住那肩颈的设计,气质也大打折扣。 直到白妗最后一个慢吞吞从屏风后走出。 不知是不是因她自幼习武,又很注重身体的保养,肩颈线条完美,脊背直挺。 骨相生得极好,肌理匀称,这套衣裙简直像为她量身定做,便是七分的脸蛋也有了十分的姿色,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常嬷嬷心里叫好。哪家商户养出来的女儿,比金枝玉叶都不差。更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 看来皇后娘娘那关是可以过了,娘娘一向喜欢穿衣好看——穿她挑的衣裳好看的女子。 这下指不定怎么赏自己呢,嬷嬷一高兴,便从一旁婢女捧着的妆奁里,取出两枚珍珠耳珰,亲手给白妗戴在了耳垂上。 这一下,更是衬得胸前一片肌肤似雪,熠熠生辉起来。 可惜了,就这面相差点风韵,否则,这般秋水为神玉为骨,倒是能与那位娘娘一争高低了……她暗暗叹息。 「走罢。」招罗了姑娘们,向凤仪殿出发。 宴会在殿内举行。 杜相思把裙摆攥在手里,蹭蹭白妗的肩,有一半是奉承道,「你这样一穿出来,倒跟那黄鹄似的,衬得咱们都像村口大白鹅了。」 白妗:「呵呵。」 被形容成天仙也不能让她高兴了,能不能让她安静地做个花瓶?都看着她是怎么回事? 你们自己没有吗? 唯独那海棠清新脱俗,路过二人,满是不屑,扔下犀利点评:「风骚。」 「……」 白妗一路走得僵硬,杜相思以为她是被打击到了所以闷闷不乐,悄声道:「别听那个海棠胡说。前几天她在暖房遇着殿下,没个骨头似的往殿下身上跌。咱殿下什么人,哪能让她扒上啊?当即一蹦三尺远!」 这形容,姜与倦是猴儿啊? 「你看到了?」 「他们传的呗,不过也差不离。」 杜相思嘴边就差放个瓜子嗑了,「她摔个大屁股墩,还被幽均卫拖着走呢,指不定心里怎么不痛快,就拿你撒气。实话实说,你穿这身好看极了,起码比那个砧板好看。」 砧板?谁?海棠? 白妗没话接,这时杜相思拉着她跪了下来。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宁妃娘娘、庄嫔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齐声娇呼,五个穿着一致的姑娘,环肥燕瘦,跟选秀台子一般。 众人目光看了过来。 皇后身着常服,满头珠翠,还算可亲:「都起来吧。」 起身,杜相思凑在耳根子边说,「你看殿下那眼神,啧,恨不得就地把你办了。」 白妗瞪她一眼,恨不得跺她一脚。 好好地耍什么流氓? 关键瞪完后,她还下意识往姜与倦那儿瞟了一眼,接触到他的视线,唰地又低下头去。 杜相思新奇,你也会害羞啊。 白妗皱皱鼻子:「闭嘴。」 众人一一拜见过贵人们。 皇后浅笑扫过,漂亮年轻的小姑娘,确是赏心悦目,给她这冷冷清清的凤仪殿添了许多生气。 其实最起先,她是有些担心的,不敢在太子身边安置过多的婢女,就怕人一个不慎误入歧途。 渐渐,担心变成了放心,太子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十分守礼,从不逾越,便是待杜茵也是如此。 慢慢地,她又觉得儿子是不是有问题。 可,皇后偷偷往身边觑,就冲他看这些姑娘的眼神……没问题啊? 「公主……请容奴才通报!嗷!」 随着宦官杀猪般的嚎叫,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团火一般,冲了进来:「母妃,快看!快看女儿得了什么大宝贝!」 第61章 是槐序公主,姜虞。 她一身枣红色的裙子,扎两个花苞髻,上头的红绫随着跑动,飘得跟火苗似的。 提着个鸟笼就冲到皇后跟前。 皇后吓了一跳:「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槐序献宝地捧上鸟笼:「父皇赏女儿的,是边月的贡品呢。它会学人说话!」 笼子里是只红嘴鹦鹉,槐序话音一落,它就跟演练好似的,张嘴便叫:「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宁妃捂嘴笑了,打趣道,「还是个颇有眼力见的小东西。」 皇后也很高兴,「来,让本宫瞧瞧。」 槐序窝进母亲怀里,逗着鹦鹉一连说了好几句吉利话,一人一鸟竟然还对上话来,乐得娘娘们是花枝乱颤。 这小鸟儿甚至还向毓明太子抛了好几个媚眼:「太子殿下真俊,太子殿下真俊!」 槐序嘘它,「破球儿莫理他,好凶的,会把你毛都拔了的。」 破球儿是她给鹦鹉起的名儿。不知是不是听懂,小鸟儿绿豆眼一转,不吱声了。 皇后咳嗽两声,给公主理了理凌乱的额发,示意她消停会儿。 「算日子早了些。边月使者进京了?」 姜与倦冷不防问了一句。他面容肃白,又是一身妥帖的乌金云君侯袍,星眸朗目,倒真称得起一个「俊」字。 槐序还记着前几日三哥凶她的事儿,别过头,不理。 皇后嗔道,「倦儿,今是特地举办的家宴,大家都是寻常吃喝。你父皇同几位大臣议事,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本宫这耳边,才难得片刻清净。你倒好,怎的又提朝堂中事。」 姜与倦只得颌首道,「母后说的是。是儿子突兀了。」 垂下的眉眼十分温顺,睫毛拓落阴影,只是手指在杯边轻叩,不知思索什么。 她们这边又说起话来,一派和乐融融。就他一个人面无表情的,真跟上朝一样。 槐序悄悄看了三哥一眼,打个哆嗦,又仗着有母后庇佑,挺直了腰杆子。 她去看其他人。 从被晾在一边的婢女之中,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惊喜:「这个姐姐……我曾见过的。」 她指着白妗说。 得,又是新的话本子。 皇后溺爱公主,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她也随着看去,回忆一下:「哦。是白内人,总听常嬷嬷提起你。且近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常嬷嬷咳了一声,白妗才回神,意识到皇后唤她近前去,为贵人们敬酒。 姜与倦也看向她。 她垂首柔声应:「是。」 走了一步,发觉不对劲。 她回头,绣花鞋尖迅速地缩了回去。而裙角一层雪纱上,留下了清晰无比的污迹。 那个叫海棠的婢女。 如果是从前,有人跟她玩这种阴戳戳的把戏,她有办法让那人跪着哭。 可这是在凤仪殿,一个觥筹交错的皇家宴会,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恐怕不等她当场发飙,就被人拖下去了。 索性一扭腰,惊呼着摔了,几乎就在那鞋尖缩回去的刹那,故意作出被人绊了一脚的样子。 摔倒的时候,还撞了身边的海棠一下,海棠有点吃惊,愣愣地看着她倒在地上。 本意只是踩脏她的裙子,让她出丑,也没有用太大的力啊?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可看在别人眼里,就是海棠踩了白妗的裙子,把人绊倒,那鞋子缩得再快,也能被反应快些的人眼捕捉,更何况在场还有习武的人。 皇后脸色不好看了。 她看了常嬷嬷一眼。 常嬷嬷接收到皇后的眼色,骇了一跳——怎么会让这种蠢物,混入了这里?! 她心说不好。 娘娘虽不是心狠手辣的主儿,但最是挑剔,容不得别人在她眼底搞什么小动作,更何况这种拙劣的把戏。 这个海棠,是个废的了。 约莫还要连累上白内人,可惜,好不容易寻到的可造之材—— 嬷嬷重重一叹。 白妗一语不发地跪着了。 她的鬓发散了,新裙子也皱着。 海棠当即也跪了下来,咬着牙,没想到这个白妗反应这么快,反将了她一军。 方才的情形,若是细究起来,就是她的错处,可无论如何,怎能让她一人担了罪责,那可是会被处死的罪过! 对了,她可以去向殿下求饶。殿下最是心软仁慈,一定会宽恕她的! 她泪光楚楚地去看姜与倦。 「殿下……」 皇后的眼皮剧烈地抽了一下。 第62章 白妗始终垂头跪着,模样狼狈。 她浅浅地咬着唇,一点声音都不发出,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背后。 双手攥在膝盖前,紧紧地。手背有些红肿,大概是破了皮,在弱白的皮肤上异常惹眼。 姜与倦知道她怕疼,一疼就会哭的。 那次亲她,把她的唇咬伤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看他的时候眼睫上挂满了泪。 现下,她正委屈地忍着疼。 姜与倦的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海棠一瞬间僵在了原地, 殿下,殿下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开口对皇后缓缓道,「殿前失仪,乃是大罪。只是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母后信佛,不宜见血光,惩戒了罪魁祸首便罢。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眸中毫无波澜,脸色也十分地平静。 指却不再叩,秀美的骨节绷着。 皇后没有异议,她觉得儿子处理得很好,二十年来,母子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 她用染着寇丹的手指,揉了揉眉心:「便按宫规处置罢。拖下去,杖三十。」 说话的时候,一直凉凉地看着海棠,无需多言,自然是要杖她。 海棠脸色煞白。 三十?! 那她身上,还能有完好的皮肉吗? 谁来救救她……救救她……殿下,对,太子殿下! 他那番言论,还是不希望她死的,对不对? 「殿下,殿下,不是奴婢,是她自己,她自己摔的!……」海棠尚且抱有希冀,想要去抓扯白妗,逼她承认。 姜与倦始终眸光温和。 「再喧哗,杖五十。」 清润惊艳的嗓音听在耳中却像恶诅。 已有人来按住她,海棠僵在原地,脸色漫上绝望。 同为殿前失仪,为何只有她受到惩处。 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他要维护的,不是她。甚至,他一开始,恐怕是想要她死的! 「奴婢……奴婢……」 皇后兴致全无:「带下去吧。」 白妗也被姜与倦命人带了下去。 带下去换身衣裳。 白妗谢恩,起身的时候,还在微微颤抖,一副恐惧极了的模样。 走出不远,身后传来惊呼。 她噙着笑意,悠闲地跨出殿门。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海棠,你自讨苦吃。 在碰到海棠的那一瞬间,用袖刃划开了她腰上的绦带。 一旦大幅度动作,就会完全散开。 不知起身的时候,裙带滑落……殿上那些衣冠楚楚、端庄优雅的嫔妃们,看到这副场景,会是什么神情呢。 三十杖。呵。还真是便宜了她。 进宫前她细细看过宫规,任何禁忌了如指掌。东宫里使些小诡计便罢,太子一向好脾气,或者说懒得追究。 可在凤仪殿作妖,那就是自己不给自己活路了。 衣冠不整,有污渍,都算殿前失仪。 何况那是皇后赐下的裙子,若白妗忍气吞声了,就这么去拜见皇后,后果可想而知……这个海棠,一出手就想要她死。 她又何必留情? 与此同时,白妗想到另一个人。 对比海棠,便能觉出杜家那位的厉害了。 直接从奴婢下手,太掉份儿。 不如从男方那里旁敲侧击,试探一下意思,顺便动摇一二。 若是成,自然是好,若是不成,她也能留下个识大体的印象。 无奈对手是姜与倦。 话又说回来,据说海棠,也曾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 白妗不太喜欢和这类闺阁千金打交道,瓷娃娃一样,太脆。 ☆☆☆ 重换了一套衣裙,她不打算回宴会了,那地儿是真没意思。 借着如厕甩掉宫人,往假山走,不料看见一个人。 很熟悉的一个人。 侧着脸跟下属说话,两道浓眉下,是琥珀色的眼眸,没了那扎眼的大胡子,倒是人模狗样。 白妗看了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 此人怎会出现在皇宫之中? 她悄悄地转身就要走,忽然被只手一把提溜了衣领,推到一个人跟前。 没有防备,一下子撞进一道结实的胸膛,撞得眼冒金星。 面前人不伸手拦,也不躲,就好整以暇地被她撞,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跟块石碑子似的。 第63章 而提溜她的,是这个人的随从。 熟悉的配置。 白妗沉着脸起开,低沉雄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敲钟一般震得人脑袋发疼。 「你们中原有句诗,有缘千里来相会。小美人儿,躲什么躲呢?」 一时疑心自己在市井街坊,面对的是个地痞无赖。 「大人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白妗一边理衣衫,一边回。 却想,果然没死。 男人直接拆穿她:「以为是个男儿郎,没想却是女娇娥,打扮一番,倒是别有风味。」 白妗讪笑,「大人的京话儿可真是标准。」 说完她的手便被随从扭住。指尖夹着一个圆球,被男人夺了去。 旋开来,是淡紫色的粉末。 男人嗤笑一声,「同样的诡计,就不要使第二次了。」 白妗冲他一笑,「同样的猪头,我也不想看第二遍!」 男人脸一绿,她忽然腿一扫,要不是他躲得快,就要生受这断子绝孙踢了。 双臂还被牵制,她索性动真格。 上半身扭麻花似的,一下子挣脱了开,随从的大手抓来,如鹰爪,而她却像云雀,灵秀地闪躲,以一个极为刁钻的下腰,避开横扫的千钧腿,随从顺势欺来,逼退少女好几尺。 眼看退无可退,她一脚蹬在假山,借力而起,一个漂亮的回旋——云月在她身后,披帛飘动如飞仙。 而她款款落地。 「呀,好俊的功夫。」 男人隔得老远,倚着栏杆,观赏这二人缠斗。 手下一身黑衣劲装,肌肉虬扎,更衬出对手的娇柔。 可也仅仅是看上去。 少女鹅黄色裙裾,有如边月的梻雨花,转身之间,披帛被她取下作为武器,淡绿色的绸布在她手下,有了灵魂一般,进攻防守,直如利剑。 绣着的细白桔梗花,挥洒纷纷,在眼前缭乱。 她明显更擅长近身搏斗,又精通各种阴诡暗算,倒是与他那手下异曲同工了,鬼魅一般战在一起,又偃旗息鼓般悄然撤离,只在眼前留下残影,竟是难解难分。 渐渐地,白妗惊悚地发现,打不过! 她不熟悉这人的武功路数,因而招架的动作稍有滞阻,此人却恰恰相反,招招毒辣! 「喂!别杀!也不准乱摸!」男人忽然喝道。 随从抓她脖子的手一顿,立刻被她月牙刃所划,血腥激起最后的暴戾,他反手把她肩扭住,押跪在男人身前。 白妗吃疼,眼里反射性涌出泪水。 她流着泪,抬头,凶狠地盯向男人。 男人看她,忽然觉得浑身一个激栗,形容不出,只觉此女此番模样,实在是太容易激发某些因子了。 他忍不住想去摸她的脸。 白妗道:「赖大人还真是不辜负您这姓。您可知在中原是什么意思?小女子目拙,还以为您有一千张皮呢。」 赖噶若不解,偏头,问随从什么意思? 随从解释:「大人,她骂你脸皮厚。」 赖噶若乐了:「好牙尖嘴利,你家主子知不知道你这副真实面孔?」 白妗冷冷地看着他,眸底如浮冰一般。 「啧啧,无情,对着你那白面郎君,就浓情蜜意,怎么,对着我就如此冷言冷语?」赖噶若忽然想起被她一口回绝的事。 本来是不惦记的,现在,他惦记上了。 赖噶若可不是个吃素的。 他初来大昭,扮作富商,本是奉命抓个和尚回去。哪知还能偶遇大昭的太子殿下,自然要去打声招呼,却被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书童吸引了注意…… 背影好看。 春衫宽,瞧着腰真软,还细。 赖噶若当时就上了头,走过去与他攀谈,人却一脸不耐烦,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面无表情,眼神跟淬了冰刀似的,一下子剜过来。 等大昭太子走过来的时候,居然立刻就变了脸,笑得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比路边春花还要灿烂。 简直让他怀疑跟刚才那二五八万的小爷们儿是不是一个人。 更没想到,这东昭的太子还是个断袖啊。然而赖噶若却敏锐地发现,俩人表面上黏黏乎乎,身体却明显保持了距离。 古怪,不过他还是膈应了他们一下。 哈哈,毓明那小白脸明明就很气偏装淡定的模样,还真有意思。 哪想到,那个臭小子居然敢给他下毒。 众目睽睽!明目张胆! 大昭连区区一个书童,都能这么狂了? 手下众口一词,都说要把人抓来大卸八块,赖噶若心里也很不爽利,碍着任务在身,把从摊子上抢来的铜镜一摔,抹把肿胀的俊脸,抄了家伙便浩浩荡荡向奉常寺出发。 第64章 谁知冤家路窄,又遇上那两个,杵门外看他笑话。 眼瞅着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还敢忽悠他自扇耳光?赖噶若心态大崩,瞪着一对铜铃眼,胡子都要气得吹起来。 可没曾想,他冲他一笑。 唇红齿白的,他就愣了。 愣到人走了,随从抬着手,犹犹豫豫地问:「真、真扇啊?」 「……」 一脚把人踹飞,率众去闯后山,半路被一堆蒙面人缠上,两伙人打了一架,意识到是东宫幽均卫——大昭最为强大的宫廷暗卫。 思及毕竟在别人地盘,赖噶若便决定暂避锋芒,一边佯装撤退,一边令手下几个高手趁夜偷渡上山。 晚了一步,让那和尚跑了。 而先前跟幽均卫一战,反而让赖噶若损失了几个手下。 偷鸡不成蚀把米! 赖噶若气闷一会便释然,也罢,反正提前进京的重点并不在此。 听闻那筇王入狱,他可是特地来送份大礼的,当年一箭之仇……他记得呢。 谁知大昭的衙门查得很快,数个时辰便水落石出,张榜通禀全城,包括意外身亡的人员名单。 赖噶若暗暗吃惊,手下报告细节的时候,他更是惊掉了下巴—— 「我的‘认尸人’,是那个书童?」 他原本安排了其他人认领,这也是令「赖噶若」成功死遁的一环。 既是改头换面,又是洗清嫌疑。 「烧成那个样子,怎么认出来的?」 他情真意切地感到迷惑:「一个书童说什么都相信,毓明太子是废物吗?」 赖噶若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后,入宫拜见大昭皇帝。 给那老头捧了几个时辰的臭脚,被盛情邀请参加宫宴,赖噶若自是忙不迭地笑应了。 趁几个臣子来奏事,便溜出金銮殿,自个儿在宫里逛了起来。 忽然撞到一个熟面孔。 一眼就认出是那小书童……咦,是个女人? 倒是意外之喜。 看打扮,是大昭的宫婢,更意外的是,竟还有一身不错的功夫……此次进宫,看来也并非全是枯燥乏味之事嘛。 他对着手底下的少女,俯下身,眉眼沉沉地笑:「我以为凭大昭衙门的手段,最快也要三五天。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认出那具男尸,」 「小美人儿,倒是帮了我大忙呢~」 白妗脸色不好看。 不论这人真实目的为何,搅动大昭朝局,还是陷害二皇子,她都不关心。 只一想到那次爆炸案,被人暗中利用了一把,心情便尤其不爽。 她是典型的强盗思维,自己能利用别人,可要是反过来…… 白妗久久不说话,赖噶若开始思维发散。 「莫非见了一面,就对我念念不忘?」 他摸着光洁的下巴,笑了。在那般优秀的情郎身边,却牵肠挂肚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 想着想着就心猿意马。 白妗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可她忘了脸上犹带泪痕,鼓鼓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耳垂上那一对珍珠耳珰,更是衬托修长的颈,雪白细腻。 啊,好看! 边月女人可少有这样的,更何况,瞧着柔,武功却很不错。 虽然冷了点,不过,特别对他胃口。 赖噶若有点收不住,一双琥珀眼睁得大大的。 白妗也笑了,气笑的,要不是还被人押着,她真想说,您怎不想想当时那满脸毛,我又不是大猩猩爱好者,哪会有什么旖旎心思? 这狗东西还一脸美滋滋,伸手抚上她的下巴。 白妗瞳孔放大! 「记住了,我叫相里昀!」 下颌被抬起,粗糙的拇指擦过唇边。 白妗还没来得及把他手指咬断,脸上就被人重重地「啵」了一口。 她懵了。 伴随得意的朗笑,男人三两步飞快地溜走,只剩个残影儿,包括那牢牢钳制她的随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妗要吐血。气死她了! ☆☆☆ 春夜的宫城,夜凉而馥郁。 青年从影壁走出,一抹鹅黄色映入眼帘,斜在长廊的栏杆上。臂间挽着淡绿色的披帛,长长垂到草地。 乌发只用一根榴花簪子绾了,披在身后,一些散在前胸。 月光轻盈地笼在周身,像坠入凡尘的仙灵。 她盯着交叠的手,正安静地出神。 姜与倦走上前,乌金云袍服,衬托身姿秀挺。草地处于低洼,他需得微微仰起脸,才能跟她对话:「你在这干什么?」 第65章 白妗停下晃动的脚,垂眼。 她睫毛不密,却很长,弧度尤其美。 她慢慢地几乎一字一句说:「殿下,我不可以不开心么?」 少女的眼瞳区别于其他人,十分黑,又很圆。专注盯着一个人,会产生被她深爱着的错觉。 暧昧、与森然交织。 姜与倦心尖一颤。 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拉起她的手。 白妗不给他碰,往回抽,她心情差极了,想打人,特别是男人。 他不该来招惹她。 可是他很执拗,圈住了她的手腕。白妗暂时还不想撕破脸皮,便不再挣扎。 只是别开脸去,烦躁地蹙眉。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不知涂了什么上去,手背上清清凉凉。 一边涂,他一边说,「这么容易受伤,下次不要胡闹。」 像是在对待顽童,不懂事的小闺女。 轻车熟路的,他对槐序也用这样的语气么? 「我哪里胡闹了?」白妗皱皱鼻子,别人要陷害她,她还不能反击么? 姜与倦失笑,不接话,只细心地在破皮的地方擦药,时不时还会凑前轻轻一吹。他神色专注,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掉落在草地上,白妗低头看,她的鞋子被蹬掉了。 就这么看着草地上的鞋,动也不动。 姜与倦愣了一会儿,视线落在裙摆,又落在那只脚,她往里缩了缩。 笼着绸袜,却能想象的纤美。 她稳坐如钟。 姜与倦单膝跪地,把那只绣着鸢尾花的鞋,拣了起来。 他托着白妗的脚,竟要亲自给她穿上。 玉冠巍峨,袍服曳地,乌发纠缠散下。 毓明太子, 他是大昭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万人之上。 也能做这样,为女子拾鞋、穿鞋的事? 白妗又想。为什么不能? 她默默地看着,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他神色却像处理什么极要紧的公务,如临大敌,小心翼翼,雪白的鼻尖冒了汗。 这时候,白妗忽然想起来,她进东宫的第一夜,给他脱袜,这个人还踹了她一脚。 几乎是这么想的同时,脚就踹出去了,哪里料到,被人一把握住。 她身体后仰,勉力支撑,手上青筋都突出来,才不至于丢脸地后翻在地。 更生气了! 她气得鼻子一酸,「你!」 脚踝还被那只修长的手握在手中。 那手或曾执笔批复,或曾抚笛吹奏。 现在却握着一个女子的脚,饶他脸色很严肃很端庄,这副场景,也再也正经不起来。 脚踝纤细。 隔着白袜,也能体会那份细致滑腻。 姜与倦有些怔,手里的足动了动。 趁她还没恼羞成怒再踹出一脚,姜与倦已经迅速给她穿上了。顺手把裙摆理了理,盖住鞋尖。 白妗瞪着他。 姜与倦起身,冲她弯了眼睛。 唇边隐约笑意,犹如春风和煦。那双漂亮的眼里碎满星星,铺陈一片沧海。 他向她伸出手来,骨节分明。 白妗有点嫌弃,刚刚摸过她的脚呢! 可他坚持着,眼神里有种执拗的包容。白妗不情不愿,只得将手放进他的手心,被他拉着落下栏杆,腰上被掌搀扶,却触之即分。 好笑,方才脚都摸了,现下又来装什么正人君子? 白妗抬起眼,忽然间,把手从他掌心里狠狠抽离。 在他暗下来的目光中,又再度贴上。 轻柔地,这一次,一点点与他十指相扣。 她也冲他笑,小女子的羞赧。 他反扣住,力道有点大。 「方才宴会,母后还问起你。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白妗点了点头,随他走了几步,看似随意提及:「妾听说,她抱了殿下。」 她在说海棠。 姜与倦脚步突然停住,一伸手,把少女搂进怀中。脑袋被迫埋在青年的胸前,他的手揽着她的后颈,发压在掌心。 她有点懵。 「妗妗。」胸膛里闷着笑,他好像突然高兴起来,抱了一会儿,他问:「你饿不饿?」 「妾、不。」她咬牙切齿地回。 他又是笑。 「光吃飞醋,怎么能饱呢?」 谁吃醋啊! 她挣扎,就是难以挣脱,怒上心头,照着他的虎口就咬了下去,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罢休。 第66章 姜与倦捏起她下巴,察看有没有受伤。 她唇上沾了血,姜与倦俯下身,细细地一一揩去,用唇。白妗张口想咬他,反而被得逞,他探了进来。 厮磨后分开,白妗有点晕。 星子在眼前晃,站不稳。 他还把她搂着,手在她肩上,虎口一圈牙印明显。姜与倦有点无奈,声音也低:「怎么像只小犬呢?」 骂她是狗?白妗刚要表达不满,话到嘴边,猛地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们的立场大变。 怎么就变成她在这里跳脚,而他一脸无奈地旁观,应对,甚至游刃有余了? 她淡下脸色,「妾饿了。」 姜与倦笑了,牵起她的手。 「走,孤带你去个好地方。」 仍然是十指相扣,挣了挣,他扣得很紧。她索性不再白费力气。 ☆☆☆ 灯一点,室内大亮。 梅香袭来,他在她身后低声说:「孤小的时候,与母后赌气,一天都没吃东西。入了夜,有人偷偷带孤到这来,告诉孤,以后若是饿了,可以在这里找到食物。」 跟她说一些谁都不知道的事,谁都不知道的大昭明珠的小时候。 白妗却不怎么注意,她正专心觅食,为了应对皇后的召见,到现在是一口饭也没吃,肚里饿得火烧似的。 两人是沿着小路,从一个小门进来的,就冲这屋子里的摆设,锅碗瓢盆都不全,很明显不是御膳房,大概是某个宫自个儿开的私灶吧。 白妗打开橱柜,居然找到一罐黄豆酱。 她揭开封口,姜与倦看了过来。 「我师……娘很喜欢做这个。」白妗捧着罐子,有点喃喃。第一次在他面前说真话。 熟悉的气味,总能勾起人心底的记忆。 那一年,她第一次接受训练,因为没有挺过「淬骨」一关,昏了过去,被教主关进一间屋子,罚她不准吃饭。 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师父掰开白馒头,正往里面抹着黄豆酱。 香气很浓,她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师父见她愣愣地看着,笑着将馒头掰成小块,递了过来。 「阿妗醒了?快吃吧。」 师父声音非常温柔,是她这十五年来,听过最温柔的声音。模仿过很多遍,永远不像。 却一辈子记得那味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没有说下去。转过身去找能搭配的口粮。 姜与倦就这样看着她,少女方才流露出的回忆神色,连同脆弱,一瞬消失无痕。 他袖子下的手,微微攥紧。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口锅里找到没有馊掉的馍馍。 白妗擦擦手,一点不嫌弃地吃了起来。 她咬了好几口,姜与倦踱步过来,盯着她手上的食物,温声询问:「什么味道?」 白妗看他,又垂头看口粮。连馍馍都没吃过?这人以前过的该是何等骄奢淫逸的生活。 她指了指锅里,示意自己拿。 不巧,空了。 她手上是最后一个。但是白妗又不想给他吃,这种不想非常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姜与倦当然看出来了,揉一把她的脑袋:「无法无天。」 趁她躲,迅雷不及掩耳地凑过来,咬了一口。覆盖她的,面团上顿时留下一道明显的牙印。 白妗笃定,报复!就因为她刚刚咬了他! 不齿这种行径,小肚鸡肠! 姜与倦却转过去,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 白妗瞪了他的背影好半天。 看着这没吃几口的馍馍,她纠结一会,实在是不想下口。悄悄包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一扔,扔进堆着菜叶果皮的角落。 拍拍手,自然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殿下,妾吃饱了。」柔声,「我们快些回去吧。晚了娘娘该怪责了。」 青年回头,雪白的馍馍从纸中跌了出来,滚了几滚,遍体染上肮脏。 他目光微沉。 然而温柔地回:「好。」 ☆☆☆ 凤仪殿,明皇龙袍的陛下也在,正与人谈笑风生。与皇帝谈笑的那人,一身紫衣,不卑不亢,说话极有分寸。 看到那道背影,白妗就觉不好。 她往太子身后避了避。 姜与倦也看到此人,今日在父皇的书房照过面。边月的大王子,相里昀。 当时只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有些奇怪地侧脸,白妗低声:「相里昀就是赖噶若。」 第67章 姜与倦微惊。 很多念头掠了过去。所有细节都能连通了,边月商人,赌场爆炸,炮竹坊,二皇子。 这些举动,究竟是单单针对筇王,还是边月给大昭下的战书? 初入盛京便搅动风云,这个相里昀,恐怕不像传言简单。 他眸光微沉。 可「赖噶若」确确实实身死,就算知道一切是他自导自演,也无济于事。 姜与倦上前,未打断二人说话,只拱手示意。陛下点了点头,他便带着白妗入座。白妗装作普通婢女,一言不发站在灯托之后。 确保能观察殿内,又能隔绝视线。 相里昀侃侃而谈,说的是一路见闻,不时赞美盛京的人文风情。 娘娘们时不时捂嘴,被他的风趣逗乐。 白妗面无表情,这些娘娘可真是捧场,民间的说书台下就缺这些人才。 相里昀说道:「小臣还听闻一句话,大昭的风水,最是养三种人。」 「哦?哪三种?」陛下微微前倾,眼里兴味颇浓。 「一是圣人,二是富人,三是美人。这话果然不假,自从来到大昭,真让小臣觉得,从前所见的个个都是庸人了。」 陛下哈哈大笑,也知这相里昀是在拐着弯儿拍马屁,赞他圣明,子民富庶,男女皆美。 即便知晓其中大有水分,可世上谁不爱听奉承话呢? 更何况近来好事频发,他病体刚有起色,即墨城便有捷报传来。 边月使臣来京,带来许多厚礼,其中更有无价珍宝,稍稍缓解了国库压力。 这又是在家宴之上,分外轻松,陛下笑骂道:「你呀你,就别奉承朕了!想来王子的重点不在其他两人——而在这美人之上吧。说罢,何许人也?」 「小臣岂敢?」相里昀惶恐,又道,「不过既然陛下开了圣口,小臣便也不欲盖弥彰了。方才在贵国的庭园中,小臣确实遇到了一位心仪的美人。此人令小臣心旌神摇,竟至神思不能自主。」 这段话说下来,十足流畅,还用了两个四字成语,哪里像那时候的磕磕巴巴,口音生涩? 「哦?」陛下喝了口酒,笑眯眯问,「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竟让堂堂相里王子都动了心。」 相里昀微微一笑。 他突然说:「实不相瞒,眼下此人,正在宴会之中!」 白妗浑身紧绷。姜与倦眸光一顿,直接向相里昀扫了过去。 陛下眯起眼,嫔妃皆至,无人中途离场,场上也并无公主。除开这些女眷,都是些寻常的侍婢,难道他口中说的美人,是个婢女? 思量一二,便挥手:「看中了谁,王子但说无妨,朕为你作主。」 相里昀沉吟,忽然一撩下摆,行了个规规矩矩的臣子礼。 「虽说小臣的心仪之人是贵国的奴婢,可女儿家脸皮薄,小臣还是需得多加谨慎。小臣在此许诺,愿以大昭的礼仪,正式向陛下求娶!」 说起来,女子入宫为奴,便成为了大昭皇帝的所有物。相里昀此番话,便是要陛下充当一个赐婚,外加证婚人了。 大昭陛下却是爽快:「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朕今日便破例,允了此事。」 所有人看来,赏赐一个奴婢,既能维系睦邻友好,又彰显大国风范,何乐而不为之? 皇后也没有置喙,她亦想看看这边月国素以「浪荡轻浮」闻名的大王子,能入他的法眼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婢女。 陛下缓缓道:「我泱泱大昭,人才辈出,即便女儿家也不乏勇慨之辈。在场之人,如卿有承下这段良缘的胆量,便速速上得前来。朕即刻封你县主,风光大嫁,以成才子佳人之缘!」 一时间人人蠢蠢欲动。 大胆些的,已经开始偷眼打量,不说其他,相里昀的皮相就很是不错。 区别于大昭以白为美,他肌肤蜜色,鼻梁很高,眼眶深,但又不显得粗犷。 一双又大又亮的桃花眼,自带三分笑意,琥珀剔透的瞳仁,能叫人溺毙其中。 身量也很高,宽肩窄臀。边月多为草原,这位大王子是典型马背上长大的男儿。 为表入乡随俗,今日穿了件浓紫色的圆领锦服,腰上用双鹤金边带一束,又精神又英武。 深棕色的发尾披在身后,打着小卷儿,带了丝异国风情。 几个侍女被他那双含笑的大眼瞥过,都红了脸,激动不已。 他可真俊啊! 「殿下……」 少女轻轻的两个字自身后传来,语气里微微焦虑,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与倦好笑,正要询问何事。眼神与那相里昀扫来的目光碰触,猛地一怔。 第68章 莫非这个相里昀所求之人,竟是白妗? 东宫的,白内人?! 他的酒盏停在了唇边。 只见一直神色温和的毓明太子,眉微扬,眼微眯,唇角拉直,脸色瞬间阴郁。若非通身修养在强行地拉扯,估计下一刻就能掀桌了。 从杜相思的角度看来,是这么回事,再看,又没事了。还是那副温和面孔。握盏的手,连手指尖都透着养尊处优。 怀疑自己看错了?她坐得极靠后,眼花倒是可能的。不过这场上发生什么,都没她什么鸟事儿。吃块点心,继续往门口张望。 话说殿门口那个侍卫真白,杵夜里能反光似的。脸也小。打一拳会哭很久吧? 斩离:……那女的干嘛老盯着我?咋的,想打架? 啊,被瞪了一眼,好凶。杜相思扁嘴,天鹅颈终于优雅地缩了回去。 姜与倦在回想,见到白妗时,她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劲。 难道之前遇到相里昀,他对她做了什么? 这样一想,周身温度骤降。 旁边,一直被奴婢投喂葡萄的楚王一个哆嗦,默默离远了点。搓搓袖子下的鸡皮疙瘩,咋回事?这都要入夏了吧? 姜与倦略一沉思,压下心头不断涌上的阴郁。他奉行一道宗旨,从不做不明智之举。 毓明太子若想保全一个人,擅长做好最周密的谋划。即便到了此时也不慌乱,反而一派冷静。 白妗垂眼看他沉稳的姿态,想,必是毫不在意的。果然,世间男子都是如此。 姜与倦却忽然捉住她的手,要她附耳过来。外人看来,俩人耳鬓厮磨,太子确实宠爱这个内人。 相里昀还在坚持,而场上虽然人心浮动,心思各异,却久久无人出头。 陛下早已不耐,索性对相里昀道:「爱卿堂堂男儿,何必瞻前顾后,你便是当场指出又何妨,难道一个奴婢,她敢抗旨不成?」 他多年身居高位,冷冽起来声音沉肃,极具威慑力。 有这么个热衷搅混水的爹,姜与倦头疼。 相里昀应了声:「多谢陛下成全!」 一双笑眼,正好迎上姜与倦的目光。却与他错开,投向其后鹅黄色的人影。 姜与倦喝了一口酒,长睫温柔地垂着,掩饰汹涌的杀意。 少女身形一动,款款走出,「陛下。」 相里昀眸中掠过一丝愉悦。 谁知她并不看他,径直跪倒,自报家门:「奴婢白妗,是伺候太子殿下的内人。」 陛下微惊,不会是她?可她是太子的侍妾…… 白妗:「奴婢心中有一惑不解,特来向王子与陛下请教。」 陛下松了口气,随即奇怪地看她一眼。忽而明了,这般开场白,代表此女接下来说的话,是太子的意思了。 为君者宜广开言路,一个奴婢的话,听听倒也无妨。 便当调节下气氛,也是好的。 他温和道:「你有何惑?说来听听。」 白妗转向相里昀:「奴婢听说大王子勇猛非常,七岁便能御马,不论再烈性的骏马,到了您的手下,都会无比驯服,大王子的英勇,整个草原无人能敌。」 她温声细语,相里昀有点飘飘然,拱手谦逊道:「我边月男儿勇者甚多,姑娘谬赞了。」 偷偷看她的表情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眼睛亮亮的,写着再夸,你再夸一句嘛。 白妗偏不,轻飘飘地将话锋一转:「那么,不是同样天姿过人的女子,实在配不上您如此飒爽的英姿。陛下也说大昭女子不乏勇慨之辈,只是其迟迟不肯现身,也许,是因还未欣赏到王子之勇呢? 那么何不借此契机,举办一场赛事,也好令王子一展雄姿,大昭男儿崭露头角。既为边月来使接风洗尘,又可祝愿两国永结友好。」 相里昀起初还听得悠然,慢慢地,琢磨出不对了。 他是来讨美人的,不是来打擂台的啊? 皇后笑对陛下道:「听起来倒有意思。」 陛下却皱眉:「可朕金口玉言,既已应下,又怎能临时反悔?」 相里昀急欲附和,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对啊对啊陛下!小臣说的就是这个女的,你把她赐给我就完事了啊! 白妗没给他机会,贴地叩拜,鹅黄色的裙摆散开,如春花初绽。 她缓缓说道:「陛下,请允许奴婢为您讲一个故事。」 倒是花样百出,什么时候,毓明身边有这样的女子了? 陛下看了太子一眼,见他独自饮酒好似心不在焉,略略按下疑惑,只道:「说下去。」 「奴婢听说,已经致仕的前礼部尚书沈大人酷爱养花,世人美称其‘悯花友’。 第69章 更著书《十二客》,其中佳句广为流传:‘初雨歇,洗出碧罗天。扦插一品红,盆茶不移。三月抱瓮来,南墙重砌,气候远仄分。’可见大人爱花之甚。」 皇后道:「嗯,此句本宫也听过,倒是极有窍用,活了本宫不少花植呢。」 白妗点了点头:「奴婢要说的却非养花,而是一桩趣事。」 这下,场上许多人都被勾起了兴致,说起花,却不说养花,到底搞什么名堂? 只闻少女柔美清甜的声音,轻缓地流淌在殿内:「宣和三年春,沈大人的学生们来拜访老师,正好看见庭院里种满了百花,心中向往不已,便请求老师聊赠一枝,带回家中,以玉瓶悉心温养。」 「哪知沈先生说,吾种花一季,养花一季,赏花一季,落花又一季。汝为吾之爱徒,花为吾之趣致。若吾随手折赠,负汝,负己,亦负生灵! 学生问先生,怎样才肯赠花给他。先生一指花苞。说道,若它肯为你而绽,吾便甘心赠你。如何?」 都知沈老爱花如痴,没曾想吝惜至此! 花应时而开,要它立刻应人绽放,是要人用哄的,还是吓的?岂不强人所难?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一张古板严肃的学究脸,没想到沈大人私下有这样的反差,都忍俊不禁。 少女继续说道:「天下间的子民,正是因陛下悉心爱护,才能百草丰茂,开花结果,绵延不断呀。」 言下之意,有人伸长了手,要来摘您花园中的花,您是要亲自帮他摘下,递给他么? 她语气温柔,毫无讽刺意味,十分熨帖。 她话音一落,满座皆静, 相里昀也些微诧异。 姜与倦终于大叹。 冰雪聪明,不过如此。 他附耳时只说了三个字——《十二客》,是花名谑称,亦是书名。 不过片刻,她便全然意会。 如此缜密的语序,天子脚下也临危不乱的气度,便是朝廷命妇也少有。 除此以外,世上更有谁,能有这样与他心灵相通的默契? 他本可以直接出面,强横地回绝,宣告她的主权。可那样防不了相里昀的狼子野心。 此人有备而来,心知白妗乃东宫侍女。 故意不提白妗之名,引得陛下先应允了他。 之后点出白妗身份,陛下骑虎难下,便是一时照顾太子的面子含糊过去,事后,也极有可能应承此事。 毕竟所有人看来,那只是一个卑贱的侍婢,不是么。 若他极力相护,反而弄巧成拙,令白妗陷入危局。 他不会那样做。 由她代表东宫出面,让陛下明白她对他的特殊意义。 把信任与选择的权利交托给她,好在,她亦不曾辜负。 世间男子,若得挚爱,大多藏藏掖掖,只怕被人觊觎。 然,他不会藏,也不必藏!既是他毓明太子心上的人,合该沾光曜目,自生光辉。 姜与倦没有想到,不久以后,他将为今日的想法追悔莫及。 礼部尚书沈仲丘是太子师,也曾任天子之师,而天地君亲师也,在大昭,师的地位极高。 把陛下比喻夫子,把学生比喻各方来使。 想从陛下的花园摘走鲜花,自然要凭本事,要令鲜花心甘情愿地绽放。 不然如何彰显国主威严,大国繁华? 其实这一番话,大多都是歪理,只消有心便可全数推翻。 赌一把罢了,赌的就是圣心难测! 陛下果然想到旧事。 他想起了一个女人。陆惜玉。 他的贵妃,那个他曾细心爱护的女人。 那是一朵最富丽堂皇的牡丹,他见过她最美好的年华,也见过她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他想让她永不凋零。 可到底根基不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流失了活力,枝叶沾满泥垢与污秽,变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每每他惊醒,梦见她手上沾满鲜血,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怨恨地盯着他。 他便恐惧得肌肉抽搐。 中书令公孙艾请求他处死贵妃的时候,说道:「她是一个异数,是不该出现在宫廷中的毒花蔓草,她会拖垮陛下,害死陛下!」 许是看出了皇帝的犹豫,年老的臣子将官帽脱下,跪地乞伏。嗓音嘶哑—— 「就算陛下不为自身,也请陛下,替太子考虑!」 是的,毓明太子。他幼年离宫,回来以后性情变了很多。皇后久病虚弱,大多时候,他都是那个女人在教养。 那个……连陛下都恐惧的女人…… 第70章 「朕是要替太子考虑,容朕想想,再想想。」陛下脸色逐渐灰败,道,「可,他与贵妃感情甚笃,焉知不会怨恨于朕?」 公孙艾张了张口。 「太子……他会明白陛下的。毕竟……他是皇子之中,最像陛下的。」 于是,贵妃死了。她死的时候,只提出要见筇王一面。她不见她最小的儿子,也不见枕边人的夫君。 在那道旨意颁下的瞬间,陛下心底发凉,手冷得可怕。 他后悔了。 可是天子怎么能后悔?他若后悔,便证明他承认他错了。天子会错吗?天子能够犯错吗? 「陛下?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陛下脸色恍惚,回过神来。后妃们流露的忧虑之色,是情真意切的。 他的皇后也贤良淑德,偌大的花园,不过是毁却一丛牡丹,一丛连心也不在的植被。 无足挂齿。 直到皇后提醒,陛下才想起发生了什么——有人要从他的花园摘一枝花去。 说不清是什么在作祟,也许是被冒犯的不悦,也许是悔恨,也许是别的什么,他应下了那个奴婢的提议。 少数反对之语,被他压了下去。 陛下道:「举办骑射之赛,实是两全其美之举。朕意已决,至于日子,便定在明日,太子冠礼之后罢!」 这下一槌定音了。 白妗准备退场,负手站立的相里昀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姑娘。本王也有一惑,不如你帮本王解解?若是本王亲自登门,去向沈大人讨一枝花儿,你说,讨不讨得来呢?」 他笑出一口白牙,颊边有一个酒窝。 白妗假笑,「王子才貌出众,自是什么样的花儿,都愿为您开放了。」 「那你呢?」 几乎是这三个字落地,一道清冷男音破空而来:「相里王子,你醉了。」 姜与倦举着酒盏,遥遥一敬。面上毫无酒意,眸如浓墨,阒黑而晦暗。 相里昀唇角勾起弧度,他高举琉璃夜光杯,也向太子回敬。 看着姜与倦,却是对白妗说:「本王是问,不知你到不到场呢?」 「殿下冠礼,妾自当随从。」 白妗微微垂目,退下。 「陛下!」相里昀转身,忽然再次高呼。 白妗与姜与倦双双冷脸。 这货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可否容小臣再多言一句?」 陛下此时有些疲累,随意挥了挥手。 相里昀再次一一扫视过众人。 他那深邃而上挑的桃花眼中,仿佛升起两弯明月,琥珀色光华流转。 他朗声道:「姑娘且听着。本王乃是边月宗室第十七代嫡亲长子,尚有两年及冠,身康体健,无病缠身。未置正妻,家中有三位妾室,美婢若干。 若姑娘不喜,俱都遣散也无妨! 家中薄有田产,庄园数座,良田万亩。若本王拔得头筹,还请姑娘主动现身,与本王一见!」 「届时,本王定折下最美一枝春花,奉至姑娘手边。」 他慵懒一笑,风流蕴藉。 娇妾美婢,为你,俱都遣散也无妨! 当众许下惊世骇俗的承诺,这位边月的大王子,他面庞年轻,身居高位。一字一句,何其真挚而热烈! 如此求美之心,让人震撼! 不明真相的人自会心生艳羡,可在白妗看来,此人此举,不过是想与大昭皇子一争高低,这番话与其是说给她听,倒不如说是给姜与倦的! 又被当作棋子利用,她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相里昀眨了眨眼,有些呆滞,刚才他可是特别认真地告白了哎,就算不给个笑脸,至少也该有点动容吧? 女人心,海底针。 感到一股冰冷的目光,是姜与倦。 相里昀一直觉得毓明太子是个小白脸,扔到边月,完全能当小倌馆的头牌。 可他错了,分明就是,不动声色的狼。 还披了一张君子的皮。 硬碰硬的后果,他权衡利弊。 立刻便捂着额头,摆着手笑道:「哎,果然是不胜酒力~」 脚步晃着回到席位,还不死心,偷偷冲白妗眨眼。薄唇张合,依稀说了一句话。 「小美人儿,等着本王~」 又孟浪,又风流。 白妗黑着脸,头一次觉得懂唇语不是什么好事儿。 ☆☆☆ 宴会散后,小路上。 相里昀喝得多,走得歪歪扭扭,随从在一边搀扶着,低声问:「主子,当真要比试……」 第71章 「无妨。」 相里昀一拍他的肩:「胜利,本王自然要,」他眉飞色舞,好似一切尽在掌控,「美人,本王也要!」 豪气冲天,好不威风,如果没有说完就扶着大树狂吐的话。 随从唏嘘,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仔细一想,那女的武功还行,可脸,实在不算什么绝顶的美人啊? 甚至还没有前几天花楼里那个唱曲儿的标致。 看来主子的毒没清干净,都蔓延了,随从同情地拍了拍主子的虎背,这是,瞎了啊! ☆☆☆ 夜已极深。 少女慢慢地走在鹅卵石道上。碎发拂过面颊,一双眸子如寒星。 相里昀喝醉了。 而陛下与他颇为投机,特命大太监明海给他安排宫室,今夜宿在宫中。 相里昀说过一句话,同样的诡计,最好不要使第二次。 白妗深以为然。 ——那么,就杀掉吧。 来之前,她把刃磨了磨,确保削铁如泥。 这个边月所谓的相里王子,观他今天的表现,多半是个草包。 只要趁随从不在身边的时候,取了这厮狗命,便能一了百了。反正她从前在青衣教,也接过不少狗官的追杀令。 顾不得去想后果,她只觉得,不杀了这个人,不能平息心里的愤怒。 如果刚才宴会上,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最坏的结果,被皇后以身为太子内人,却与人有染为由,直接赐死。 即便能倾尽全力闯一闯宫禁,不过徒劳,大内禁军又不是吃白饭的。 或是另一种可能,陛下口快,为撑足面子做足人情,直接将她赐给了相里昀。 在他们的眼中,她反正只是一个侍妾,东宫最低位的妾,送妾予人,在那些大昭的掌权者眼中,恐怕还视为美谈吧。 不能让这种可能发生。 她决定,彻底杜绝隐患。 摸到相里昀所在的院子,宫室之外,环绕有一小片竹林,此时月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错。 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竹林之中,立着一个人影,锦衣华服。 身边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她屏住呼吸,抢了上去。 就像一只潜伏的飞鹰,猛烈俯冲,一击必杀! 无奈她心绪不宁,加上四周昏暗,被那人察觉,躲开了致命的凛冽寒光。 白妗一语不发缠去,把人扑倒在草丛上,月牙刃,就要向胸口扎去的那一瞬间! 「你……?」 刃划破了胸口的衣裳,丝丝血腥味儿逸散,他发冠散乱,双目大睁地看着她,不可置信,清澈的眸里,倒影着她同样惊愕的面容。 薄唇微微喘息,鼻若悬胆,面如冠玉。 毓明太子! 白妗猛地僵住。 完全……暴露了…… 姜与倦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在宫中杀人,更没想到,这个人是他的白内人! 不,应该说是白妗,只是——是她本来的面容。 无法形容,有着相似的轮廓,却是完全两种感觉。 不可否认,很美,精致到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令他想起梅花将要开艳的时候,雪白的纯然,又隐隐诱惑。 十足勾人的眼下,点缀一粒菱花痣。 一下子带到那夜的回忆之中,仿佛要窒息一般的,冷艳交织。 美丽是会迷惑人的。 这么近距离被她看着,他在失神。 白妗咬唇,如果让他出声叫来幽均卫,她是别想活着从这里出去了! 她扯了扯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殿下,怎么是你。」 月牙刃却完全没有移开。 他深深地盯着她的唇,那一丝笑, 终于,面具剥落, 与那夜的少女完完全全地重合。 疼,姜与倦闭了闭眼。 意识到用了力,白妗放松手腕,又猛地按上。 「你不打算同孤解释么?」姜与倦轻声说。 「……」 他倒抽一丝冷气,利刃破入皮肉的剧痛,令他的面容有点不自觉的扭曲。 「你是来做什么的?」 「殿下,你最好别说话,」白妗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不然我可能会失手。」 失手把你杀了。 姜与倦静静看着她,少女眉间的阴郁浓到化不开,月色下,还是很美。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后颈。 第72章 「你疯了?!」 那刃已经扎进一寸,她挨得近,衣襟被他的血打湿,洇了开来,贴上肌肤极不舒服。 死的要是太子就麻烦了,白妗终于撤手。 可就是这一撤手,他一个起身,欺上来。白妗瞳孔紧缩,后仰,他欺近,彻底将她带进怀里。 他捏住她的下颌,吻上那惑人的眼睛,那颗痣,往下是娇小的红唇。 她亮齿咬他,不留余力,他不放,反而叩紧她的后脑,手下强横的内力压制。 血腥弥漫。 与之前的都不同,这个吻,失却所有的温柔小心,充满疯狂、戾气、放纵。 很深很深,几乎像要夺走全部的呼吸。 白妗怒极,她就像一个被按住利爪的炸毛的猫,无法挣脱,索性更报复地回吻回去。 怎么变成这样的,草地上,男子将少女紧拥着索吻,形同桎梏。 在白妗看来,却觉得类似嘶咬,有种与人搏命的痛快。 逐渐找回理智,她动作放轻,一边轻柔地安抚,一边去摸索迷药。 手臂上忽然一阵冰冷刺痛,她瞥过,一支长笛移开。 咽欢……在她小臂划出细微的伤口。 他眉毛蹙得像被扎的是他,白妗眼前发昏,美人醉…… 好,好! 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气血上涌,导致毒素蔓延得愈发快速,到底还是双眼一闭,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了。 她完全昏迷在他怀里。 刃愈薄,毒愈强,这次美人醉的毒性是上一次的三倍。 姜与倦垂眸看她,她昏沉地睡去,两颊酡红,睫毛纤长,唇还红艳艳的,不知沾的是谁的血。 反应过来时指腹已按上,索性沉着眉眼,缓慢地擦去。 抱她站起。 少女一身黑衣,不带任何矫饰。 为何以真容出现在边月使者的居所? 姜与倦忽然想通,她是来杀相里昀的。 有些惊怔,继而是说不明的怒意。 若不是他误打误撞身在此处,难道她还真想要刺杀边月的大王子不成? 且不提相里昀身边高手如云,便说他的身份——大昭贵客,还是边月来使。 不论成事与否,一旦被抓,有没有想过后果? 边月与大昭若因此事冲突,兵戈相向。 国家之重,重过儿女私情,到了那时,他也保不住她。 他如今只是储君,并非大昭天子。 若是皇权威压,千夫所指,纵是舍却此身,可有千分之一的把握? 他保不住她。 为何不与他提及,为何要如此冲动? 在心中问出来的那一刹那,就知道了答案。 她……不信任他。从来都不。甚至觉得,他连保全她的能力都没有。 不,她是根本就没有想要他来保全。 伤口迟钝地传来疼痛,到了这一刻,好似感官才逐渐复苏,迎来加倍的痛楚。 他将她拥得愈发紧。 「殿下!」有人高声唤道。衣衫摩挲,踩过竹叶的吱吱声异常清晰。 姜与倦立刻往一旁避了避。 紫色的长袍耷拉在身,相里昀一边披衣,一边在竹林之中健步如飞:「太子殿下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本王实在惊喜……」 「万分……」 嗅到浓郁的血腥气儿,就看见一张惨白惨白的脸,相里昀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是姜与倦。 尽管他迅速侧过了身,还是被相里昀眼尖地瞅见胸前大片血迹。 吓,被捅了? 相里昀幸灾乐祸,真是惊喜啊! 若知道本是对着他,不知会不会是惊恐。 姜与倦凉凉地盯他一眼,相里昀再走近,忽然发现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纤细黑衣,身形当是女子。 姜与倦手放在她的后脑,将之紧拥在胸前。乌发从指缝中露出,如同蚕丝般柔软。 哎,小白脸还带了个女的? 脚下踩到什么,相里昀低头,矮草中有寒芒森森,一柄漂亮的月牙刃。 刃尖沾染血迹。 凶器? 他不由自主眨眨眼,再看,青年抱着的那人瞧不清样貌,束紧的袖子下是一只纤纤玉手,沾着血,顺着指尖往下滴。 很明显,正是姜与倦的。 相里昀摸摸鼻子,有点复杂,是个蛇蝎美人啊。 美人似乎难受,蹭了蹭他的胸口,仿佛就要醒来,青丝缭乱之间,露出雪白的容颜一角。 第73章 像绝世的画作揭开。 微翘的鼻尖完美,沾了一点血迹,却像凝脂玉点缀朱砂痣般,妖娆冷魅。 用任何美好的词语形容都不过分。 相里昀惊艳,他还要再看,姜与倦轻轻挡住,用手掌着她的脑袋一歪,令人完全靠在自己肩侧。 「请王子自重。」 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衬得眉极乌黑,睫极密,瞳孔极暗。在月光的映照下,冰冷不似活人。 一个刺客,有什么好遮掩的?搞得好像他会抢似的。 相里昀心中嘀咕,打量姜与倦,语气带了些嘲讽道:「太子殿下,需要本王给你传医官么?」 这家伙看起来随时会死。 随从里有懂医术的,给他包扎一下倒没什么。不过,要是留下什么后遗症,就怨不得他了。相里昀暗自琢磨。 「不用。」姜与倦隐忍,脸色古怪,他将少女滑下的身子揽得紧些,忽然开口:「相里王子。」 相里昀挑眉。 「孤听说,自从高祖以来,边月便有一座十分宏伟的建筑,叫做钟化神庙。」 相里昀抱臂,靠住了一根竹子,冷眼看着他,不语。 有是有,只不过钟化神庙在三年前就塌毁了,只留下一片遗迹。 提这个干嘛? 姜与倦也不在意,淡淡地继续,「此建筑多以黄杨木建造,据说是虫尉筑巢,导致顶梁整个出现了中空,才使得神庙毁于一旦。」 殊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即便渺小如蝼蚁,也能令庞然辉煌灰飞烟灭。 相里昀笑了两声:「莫非太子殿下今夜,是特地来教授本王有关修筑之术的?」 「——不。」 夜风微凉中,青年忽然一笑,眉眼中冰消雪融,氤氲着足以醉人的风采。 「孤对此事颇感兴趣,便托人查探了一番。相里王子不如猜猜,孤查到了什么?」 相里昀眯起眼,渐渐站直了身体。 姜与倦勾起唇角,平静道:「原来神庙坍塌,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在佛前侍奉灯烛的侍者,因月例微薄,不足以贴补家用,遂偷偷在神殿之中养起群蜂——」 是蜂蜜引来了蚁群。其中便有对木材极有危害的蚁尉。 他叹道,「孤此刻想来,便觉得宴会上王子之言,倒也并非全是戏语了。」 轻描淡写,斯文有礼。 相里昀怔了一会儿,不过片刻,便想明白其中关键,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他面色凝重,几乎是有些阴沉地盯着面前青年。 好一个毓明太子! 姜与倦所说这番话,并非简单地想要告知始作俑者,而有深意! 第一, 连你们都查不到的原因,孤能查到。当然不是为了体现手下办事得力,而是告诉他,边月有大昭的人! 两国之间安插细作是平常之举,可连在边月供奉大兴佛主、如此圣洁之地、只为皇家所用的钟化神庙都有他毓明的探子—— 便不得不令人警惕了! 第二,借这个故事隐喻,隐喻的便是边月内乱! 明明是在神庙当差的侍者,却一手引发祸端,毁掉赖以栖身之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联想边月形势,王上宠妾灭妻,他那个世子弟弟又不省心,总干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更有外忧,几个异性部落蠢蠢欲动,扩张侵吞,令王上与他焦头烂额。 相里昀出使大昭,关键一环就是为带走战神魏晓。 此人若能为他们所用,必定威慑四方。可是就连这个计划,也被大昭太子搅黄了! 虽然至今仍在追踪,却不知何时能够找到。 第三,最最让相里昀想喷血的,就是他最后一句, 轻描淡写地嘲讽边月穷…… 月例微薄?宴会所言? 自己那句「从前所见皆是庸人」,通过自贬边月以捧高陛下的,竟被他用来借题发挥了! 相里昀脸黑了下来,此人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甚至不夹枪带棒,恶语相向。 倘若自己愚笨,对政事一无所知,反而是鸡同鸭讲,正是因为姜与倦知道他能听懂,才故意这样说! 相里昀一丝「被他当作聪明人了」的喜悦也没有,反而觉得难受至极。 不是都说大昭明珠寡言少语,怎不知还有这样辛辣可恨的一面? 忌惮地看了他一眼,相里昀冷笑道:「殿下来此,就是特地来埋汰本王的么?」 姜与倦敛目,白净的面容上写满谦逊:「并非如此。只是听说令尊仿效大昭,广开言路,孤有一谏语,烦请王子代为通传。」 第74章 相里昀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就听他徐徐地说:「皓月当空,清辉万里,沐浴即可,何必手摘?」 明月临空,何必来摘? 既是清辉,如何能摘? 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语中所指,是大昭,魏晓,还是谁。 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边月王的,还是说给他相里昀听的? 姜与倦将怀中少女横抱,转身。 望着他的背影,相里昀到底忍不住:「喂,姜与倦。盛京的富贵温柔乡很是养人罢?明日骑射场上,希望你不要令人失望啊。」 「相里王子。」 相里昀懒洋洋应了一声。 他不回身,淡淡问:「孤同你很熟吗?」 相里昀脸色一变。 「你不记得我了?」 他跨出一步,重复了一遍:「你不记得我了?!」 这张英俊的面孔上,再一次出现了崩裂。 裂得彻彻底底。 这个毓明太子带给他的阴影,甚至比筇王的一箭之仇还要深刻,他痛苦这么多年,当事人却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打击人的了! 他抓狂,暴躁地想要拉人,却被一只手臂拦住。 一个黑衣男子,相里昀认得他,是毓明太子的贴身侍卫? 刚这样想,他的随从也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却似乎气息不稳,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风传来。 「你受伤了?」相里昀斜眼。 边月第一勇士,谁伤的? 随从抹去唇角溢出的血丝,只沉声向那黑衣人道:「幽均卫第一高手,名不虚传。」 旋即对相里昀低声说:「主子,请恕属下来迟。其他人还在缠斗中,未能脱身。」 相里昀恍然大悟。 难怪刚才整个院子安静得跟闹鬼似的,敢情是被人弄去喂招了?! 看人家那个站得倍儿直,自家却喘得像条狗。 相里昀震惊。 打不过?! 好的,他再一次被深深地打击到了。 蔫下来。 这么多年……奶奶个熊,不仅给人口头教育了一顿,想亮拳头揍人,居然还打不过! 憋屈,太憋屈了!他十八年来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不行,为了扳回一局,现在,只有挖墙脚能拯救他摇摇欲坠的面子了! 然而姜与倦几人已经没个影儿了。 相里昀:「……」 当人是无力招架、落荒而逃了,捏紧拳头,再次斗志昂扬起来。 大昭明珠又如何,他相里昀,可是草原上永不熄灭的太阳! 随从看着自家主子意气风发的样子,没来由的,觉得有点羞愧。 以前他们是不是太捧主子了? 中原人常说,天外有天。 主子好像不知道。 可是,主子在他们眼里,就是哪儿都好啊! 不管了他就是他们主子的昀吹。 一辈子! 回到通明殿,姜与倦转头,对身后黑衣侍卫道:「你受伤了吧。」 斩离咬牙:「属下无能。」话音未落,却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他没什么意外的神色,淡淡地说:「暖房内间东南角往下数,第三个柜子。」 知道是赐药,斩离抱拳:「多谢殿下。」 ☆☆☆ 梦变成真的了。 白妗醒来就发现自己动不了,双手被一根红绡束缚,绑在床头。挣了挣,也不知怎么绑的,挣不开。 床幔放下了一边,挂起一边,光线有点暗。 喉咙干哑得厉害。 她动了动唇瓣,还未发出一个音节,便有人将一盏水递到她的唇边。 白妗一言不发,她不想张口,然而实在是渴得不行,盏挨得很近,连边角也湿润无比。 此时此刻她就像一条快要干涸的鱼,根本无法抵抗这种诱惑。 只不过是微微启唇,就被人轻轻地抬起后脑,一点一点喂进,还体贴地用袖子擦去从唇角流下的水渍。 觉得他这个动作太怪了,白妗偏偏脑袋,避了开来。 他不坚持,轻轻将盏放下。 长袖下指尖摩挲,重温与唇擦过的柔软。 她望过去,后面是熟悉的紫檀木屏风,屏风前坐着熟悉的人。 她在通明殿。睡在太子的卧榻之上。 不,是被迫睡在榻上。 姜与倦在床前放置了一把椅子,此时,他平静地坐着,垂着眼与她对视,神色间看不出什么。 第75章 眉眼有些苍白,大概是受伤的缘故。 白妗开口的时候才感觉到疼,大概是牵动了唇角的伤口,细细麻麻的疼痛。 她先是笑了一下,随即幽幽地说:「殿下,不将妾送到宗正寺吗?」 是那晚芳华宫中他威胁她的句子。 那时他说,「你真正的目的,会有宗正寺替孤审问。」 她故意这样说,故意激怒他。 不为什么,就是想激怒他。 然后她发现姜与倦很不对劲。 在她暴露就是那一夜的刺客,隐瞒欺骗他那么久,还捅了他一刀之后,她都做好接受他严厉审问,冷眼相待,或是痛心呵斥的准备。 怒气、悲愤、厌憎、冷漠,却唯独没有想到。 没想到他会如此平静。 他无视了她的问话,甚至用她喝过的那个盏子,倒了一杯茶,轻轻端起来,一口一口地抿进。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印在她唇沾过的位置,睫毛温顺地垂着,喉结因吞咽而滚动。 他喝了一半,见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微微笑了。 「妗妗,还口渴么?」 这一笑,简直让白妗头皮发麻。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他们还是本来的关系一样。他是那个纯良好忽悠的太子殿下,她是他「眷顾正浓」的白内人。 若非自己被他绑着,她都要相信昨夜是一场梦了! 太奇怪,太奇怪了。 就在一夜之间,明明还是同样的脸,同样的温和。但给她的感觉就是完全不同,不论再轻声细语,也叫人汗毛倒竖。 殿内光线幽暗,不知时辰几何。 她双手被绑,他静坐一旁,时不时抿一口茶,袅袅香气中容色如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悠闲了。 诡异的气氛在弥漫,白妗脚趾都有些僵硬地绷直,他忽然起身,向她走了过来。 她眼睛眨也不眨,紧盯他,像一只警觉的花栗鼠。 姜与倦俯下身。 「今日是孤的冠礼,不同孤说些什么?」 他贴在她耳边,温柔地吐出三个字,「白昭媛。」 什么……昭媛? 下一刻,白妗顾不得思考这个称呼了。 他在解她的衣扣。 她惊悚:「姜与倦!」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直呼储君名讳,是以下犯上,大不敬。 「妗妗,」他却不在意,好脾气地一笑,气息撩过她耳边,呢喃般,「孤替你更衣。」 有人听过,堂堂太子为别人换衣的? 反正她是没有听过,眼看第三颗扣子就要被解,白妗再没办法坐以待毙,双手固然被困,双腿双脚却是灵活的,蓄力就要踢去,哪知他一个华丽的翻身,伸手在她腰窝一按,她扑腾一下,双腿便再也弹踢不得。 绝对的属于强者的压制。 白妗后悔了。 她不该不听师父的话,不好好修习内功,只顾钻研旁门左道的。 腿脚功夫再强,遇到极擅内功者,也毫无招架之力。 就像自古就有以屈求伸,以柔克刚。上次他能栽到她手里,多半只因她耍了阴招。 白妗没辙,她只有嘴能动。 「向来自诩君子的毓明太子,也会趁人之危么。」 从来都是柔情蜜语跟他说话,哪里露出过这种冰冷的神色。 姜与倦却觉得,很鲜活,这是她崭新的、他不知道的一面。 他的指,轻轻抵上她的唇,弯眼, 「嘘」了一声。 「小声一点。」 「一会有人来送孤及冠的玉带。」 「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柔情缱绻,白妗浑身打了个冷颤。 他这种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竟让人觉得恐惧,像一张绵绵的大网罗织而来。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色,深吸一口气。 忽然张嘴,咬他的指尖。 一触到她的舌,他果然迅速地缩回。尽管消失得极快,还是让白妗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耳垂涨潮一般蔓上了血红。 白妗露齿一笑,心中一个念头成形。 「太子殿下,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不是单纯的,被皮囊迷惑,而是动了真情?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他眼睫颤了一下,轻轻地:「嗯。」 白妗蹙眉:「你不会吧?」 他唰地看她:「你说什么。」 白妗眸子转动了一下,又是那种温柔可怜的神情。 第76章 「殿下,妾说,听妾解释。」 她组织好了语言,才开口:「其实,妾对您确实隐瞒了一些,包括妾会武功,顶替入宫一事,这些,妾无可辩驳。 可妾进宫,并没有存什么恶意,更无心危害大昭江山——」 他的手不去碰她,怕她再咬。只落在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 「是为了什么?」 「为了……实则,是为了一颗私心。为了下半生的荣华富贵。」这是真话。 姜与倦眯起眼。 「那夜到芳华宫去,其实,其实是……」白妗有点难以启齿,犹豫,「妾说了,请殿下饶恕妾。」 可怜巴巴。 姜与倦不入套:「你且说。孤听着。」 白妗默默在心里骂他伪君子,面上却羞悔难当:「妾身听说,每逢朔日之夜,陛下都会去芳华宫缅怀贵妃娘娘……听说,贵妃娘娘也是民间出身……」 她说完,很含蓄地停顿住。 姜与倦大脑机械地转了一下。 把两句话拆开,再合起来理解。 她的目标,是陛下。是他爹?! 她是来进宫自荐枕席的?! 想起那晚上他掀开帷幔,她惊恐回眸,衣不蔽体,雪白的裙角压在膝下。 她年纪轻轻,又柔弱多情,真正的容颜足以惑君。 倘若那夜来祭奠贵妃的不是他,当真是大昭陛下……姜与倦神色阴晴不定。 其实细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一旦记忆掺杂进了感情,特别是强烈的情绪交织,便极易造成混乱。 姜与倦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之中,脸色愈发地不好看。 他站起身,沉沉地俯视她。 修长的身影如同玉山,榻边流苏穗垂下,漏过光芒昏黄。 少女轻笑一声。 「只不过,妾改变主意了。」 她看着姜与倦,眨了眨眼:「太子的宠妃,听起来更诱人一些。殿下如此年轻健壮,又温柔体贴——说不定,妾就是将来的贵妃呢。」 他抿唇,不语。 她叹了口气,有点伤心:「难道这么多天来,都是妾自作多情。」 好委屈呀,「难道殿下不喜欢妾么?」 姜与倦说:「这句话,该孤问你。你可是真心?」 「妾自然是真心的——否则何以在殿下身边,周旋如此之久呢。」 白妗款款一笑。 「是,妾就是对殿下有所图谋。」 索性化身采花贼,进宫只为一亲明珠芳泽。 姜与倦只是看着她,唇抿得紧紧。 「妾为了留在殿下身边,为了保全清白,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去刺杀相里昀,难道还不够证明妾对殿下的用心么?」 她还敢拿这个来说事,姜与倦眉眼沉下来,低声斥她:「你太冲动了。」 「是,是妾考虑不周。是妾自负,又不想令殿下为难。若早知殿下珍重之心,妾……妾必定会选择依靠殿下、信赖殿下。」 「殿下一定能保护好妾的,对不对?」 反省态度良好。 姜与倦「嗯」了一声。又说,「孤既然是你的夫君,自然会护你无恙。」 白妗见这招奏效,眼睛一亮,立刻唤了一声夫君。 「夫君,现在可以放开妾了么?」 甜甜的嗓音,姜与倦有点怔。 白妗委屈地扁了扁嘴,装:「疼。」 红唇嘟起,很可爱。 他难以自控,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唇角。一边将手伸过她的头顶,将红绡解开。 白妗努力偏了偏脸,他压得太近,让她呼吸有点不畅,手腕一松,耳边忽然传进清冷的一句:「……不要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他低声说。她笑了笑。 「不会的。」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 不会让你发现,还是不会骗你? 一个谎言,总是要用另一个谎言来圆的。 她坐起身,揉着手腕,再次冲他一笑。 好像又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少女,只不过,再不收敛眉目中的冷艳。 他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忍不住想拥她入怀。 却紧紧地攥住手指,他知道自己必须克制。 此女是如此狡猾。 要是知道了他更深的心思,他将失去一切筹码。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混进东宫当宠妃》卷一 作者:卿云 02、《混进东宫当宠妃》卷二 作者:卿云 03、《混进东宫当宠妃》卷三 作者:卿云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