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进东宫当宠妃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太子殿下,小人来送玉带了。」 殿门被叩响,崔常侍恭声唤。 白妗推他一把,姜与倦便离开走了出去,嗓音清润道:「都退下吧,孤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 白妗迷惑,那是要我伺候? 果然,转过屏风,青年向她走来,手里赫然拿着一条玉带。 白妗叹气,起身,履行东宫「高级侍妾」的义务。 为他佩戴玉带的时候,他心情很好。 怎么知道的呢,毓明太子心情一好,他的手指就会不自觉地摩挲。 此刻,他手臂微微打开,右手拇指就抵靠着食指外侧,正在轻微地磨蹭着。 白妗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这个细节,还是在与他相处中无意发现的。 这下,她是完全松了口气,确定太子这身毛,是被她捋顺了。 心情也松快了些,腰上的玉带一扣好,她便满殿找梳妆台,坐到铜镜前,却是一愣。 镜子中,竟然是易容后的脸。 摸了摸,毫无破绽。 「你画的?」 她问悄无声息来到身后的人。 姜与倦「嗯」了一声,十分淡然。 冠礼辰时开始,等她醒来再慢慢改装,必定是来不及的。 易容的材料,斩离一早便给寻了来。 此一术,他同善水学过皮毛,便索性尝试一二。中途斩离提出代劳,可他不想给别的人碰。 不想给别的人碰她。谁都不行。 反正习字逾十年,悬腕早已是家常便饭。 白妗蹙眉,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观察,挑不出半点瑕疵。 他该记得多清楚,才能纤毫不差地还原? 对着这张看惯了,却并不是她的容颜,白妗有些没来由的别扭,拿起螺子黛,在眉上随意地描了描,便放下。 两弯远山眉,清新淡雅。 再将长发梳顺,绾个简单的瑶台髻。 袖子忽然被他拉住,白妗不解,他长长的睫垂着:「妗妗,为孤束发。」 手里被塞进一把木梳,不容拒绝。她让了位,他便坐在她原先的地方。 太子正式的玉冠,陛下会在及冠典礼中亲手为他戴上。 现下满头乌发,只需用一根玉簪绾住即可。 白妗握着手中灵芝纹玉簪,想到一件事。 「殿下,妾送的簪子呢?」 她看向铜镜,他不动声色别开眼。 「啊。碎了。」 白妗立刻拉下脸。 姜与倦眼底笑意闪过,「骗你的。收在库房里了。」 白妗便继续梳理,嘴上抱怨:「为何不戴那一支?难道殿下嫌它太简陋,上不得台面么?」 姜与倦唇角轻扬,不语。 那支白鹤振翅簪,不在库房。就放在镜子前的锦盒里,妥帖地锁着。 是她送的第一件礼物,要好好地收着,谁都不能碰,谁都不能看见。要一直保持光泽,不能黯淡。更不能磕着碰着。 他不说话,白妗便也没了兴致。 心知储君的及冠礼重大非凡,严谨到连一根簪子都不能出错的,也就耍耍嘴皮子罢了。 姜与倦却不知为什么,有点不高兴,绣着滚金云纹的斓袖下,五指蜷握。 扯到他头皮了? 啧,喜怒无常。 干脆放轻动作,一丝不苟为他将发束好。 姜与倦起身,给她递来一叠服饰。 温声对白妗道:「去换吧。」 白妗抱着衣服,慢吞吞地退到一扇齐人高的屏风后,假装解衣带,却故意探头一看。 青年背对此处,一身深青色缝掖,说不出的华美庄重。 脊梁挺直若松竹屹立。 白妗遂转回目光,嘀咕,看来也没那么喜欢嘛。 心爱之人宽衣解带,哪个男子不想偷看? 可见话本误我。 昭媛的服饰鲜艳,连腰封之上,也镶了细碎的宝石。 漫不经心穿好,再戴上配套的饰品。 所谓昭媛,是个正正经经从三品的女官,太子的正式姬妾,是要上宫廷名册的。 这下不管她想不想,都彻底暴露在各方视线之中了。 第2章 虽然她与顶替的这个商户女同名同姓,可要是有人偏要往细里去查,不难发现她是个冒牌货。 除非太子本人出手,帮她遮掩。 眼下,师兄又在通明殿当值。 可以说,他们二人,都处于太子的掌控之中。她白妗,是真真正正进了这个、本以为是阳关大道,却极有可能是龙潭虎穴的东宫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姜与倦,既然他想要她是这个商户女,是他的太子昭媛,好,那她就扮演这个角色。 往好处想,有了这个身份,还能获得一些额外的便利。 比如……进入天牢。 白妗一直认为,除了际遇时变外,人生便是粉墨矫饰。 各有假面,看谁入木几分罢了。 谁不能,谁不会? 她走了出来,盈盈一礼。 「殿下。」 姜与倦回首,心底暗叹。 她果然很适合这一类服饰。 身量完美、气质冷艳。 昭媛的衣服跟皇后凤袍的制式很是相近。 这是太行皇室留下的一个纰漏,当年高祖登基,册立皇后,册的却不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而恰恰是一位从三品的昭媛。 高祖厚爱这位皇后,更是为她不立三宫六院,不纳美人妾侍。 多年以后,皇后违越礼制,以缅念旧情为由,作主修改了太子昭媛服饰的细节。 及至太行为昭覆灭,此一事,便常被那些御史文臣翻出批判,视作那位奇伟大帝一生中,难以忽视的污点。 然而这项祖制就此沿袭了下来。 覆盖精美鸾鸟纹的广袖外袍,有着青蓝色的后摆,长度却不及凤袍,更像雀尾。 内里搭配云白刻丝上襦,撒花纯面衫裙。 腰用一掌宽的腰封束起,垂下长长的飘带,交错绣着青鸾与紫鸯花。 姜与倦抚过她的鬓发,在耳边搁浅。一串珍珠耳坠,滴落一般在他手心。 那次宴会他就觉得,她皮肤白,很适合这种南海珍珠。 白妗等了半天,他也不撒手,发现他盯着她的脖颈,盯得她起了密密一身鸡皮疙瘩。 手背还在颈上慢慢摩挲,像羽毛抚过。 白妗忍不住小声说:「殿下很喜欢摸别人么……」 「……」姜与倦一顿。 他的手滑下,改为轻抚过她的肩,从一旁搁置的托盘中取来钗饰,俯下身,一一为她戴入发鬓之中。 他们距离很近。 她在他眼里,能看见清晰的自己。 姜与倦神情专注。 大昭,唯有皇后能着凤冠,其余命妇受封时,只可佩戴簪钗等物。 金锟点珠桃花大发簪、修翅玉鸾金步摇、茄形粉碧玉坠角、银花卉绞丝小发簪, 在他修长的指下,一一送入乌青的鬓间。 昭媛的首饰,一般只有大小簪一对、步摇一支、耳坠一对、璎珞圈一个。 她这一身,超了规格,却并不太逾矩。 更深的心思,只肯落在这方寸之间,压抑得无声无息。 做完这一切,他向她递出掌心。 白妗半晌没有动作。 许是看出她的犹豫,他自发地执起她的手,笑意温和隽雅。 「昭媛,」 「随孤来。」 ☆☆☆ 大昭宣和十一年上巳节,毓明太子冠礼,朝廷休沐三日,举国同庆。 太行广场,是盛京最宽阔宏伟的广场,因最早由太行高祖改建,故而保留了前朝旧名。 广场占地六百二十亩,北起永乐门,南至正阳门,东起东华门,西至奉天堂。 大气磅礴,分划有秩。 上巳日春光融融,天清气和。 白妗知道,这是姜与倦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 因为毓明太子最关键的两个大典,都是在上巳节这一天举行,不过年份不同罢了。 一个是受印大典,一个就是今日的及冠大礼。 太子冠礼有一套繁琐的程序。 大礼前期,由太史监卜筮,测算吉凶,工部置衮冕诸服,翰林院撰祝文。中书省承制。再遣官告天地宗庙。 第3章 陛下钦点,命统领三省的中书令公孙艾为大宾,阁老出任礼赞司仪。 冠礼前一日,陈御座香案于奉天殿,设皇太子次于奉天殿东房,宾赞次于午门外。 广场置青铜大鼎,依次由皇帝、皇后、太子祭天祝祷,以祈昌顺。 正式的典礼,则在殿内举行,包括白妗之内的宫人只得在殿外观礼。 各类繁琐布置不提。 大礼共分三次加冠。每加一次,大宾公孙艾都会面对太子宣读祝辞。 冠礼是一个男子一生的重中之重,而储君冠礼,更是代表了太子成人,可以受命于天、举行大婚、完全亲政。 太子接受百官跪拜后,便是进行三次加冠。 初加冠,祝道,「兹惟吉日,冠以成人。克敦孝友,福禄来骈。」 再加冠,进翼善冠,祝道,「冠礼斯举,宾由成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三加冠,进衮冕,祝道,「冠至三加,命服用章。敬神事上,永固籓邦。」 继而有酌醴祝和敕戒词。 此时冠礼正进行到三加冠,白妗所处这个位置视野极好,能大致看清殿内布局。 她远远张望,耳边礼乐声,祝词声,钟鸣声,吸一口空气都是肃穆庄严的味道。 执事者各立其所,御前大监于帷内东出,俯首缓缓上前。 将服呈于太子,应是衮服九章、绛纱袍、折上斤。 姜与倦便由之引导,去往内殿更衣。 及出,陛下为他加远游冠。 白妗看得头昏眼花,累都要累死了。 青年身形却十分笔直,都不见晃一下。她望望天,还好此处阴凉。 去看殿内其他地方。相里昀等人与他国来使,均正冠华袍,站在文官左侧,倒是格外安分。 白妗再看,发现在太子尊长的席位之上,有好几个缺空。 她所知道的,就有魏晓与沈仲丘,好像那个传言中的太子挚友,小魏武侯因戍守边关也未能来。 其实整个大典,都没白妗什么事儿,她就站桩来了。 扫了身边一圈,想找熟人,却没有见到杜相思,甚至,连另外两个都没看见。 广场之上,属于太子姬妾的范围内,孤零零地立着她一个人。 其余人,包括东宫的内侍宫婢,最近的都隔了有七尺。 莫名有种孤寡老人的凄凉感? 白妗抽了抽嘴角,去扫看台,就见西边儿的扶栏角,杜姑娘一身普通宫女服,挤在人群中,冲她激动地挤眉弄眼。 白妗:「……」 如果她没看错,她嘴里叨叨的是:「没想到为了达成目的,连肉体与灵魂都愿意出卖,也太坚忍了呜呜呜」 若问,杜相思什么心情? 八字概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白妗获得了地位,而她获得了自由。 眺望少女一身青蓝色,在乌泱泱一片侍从之中如同鹤立鸡群,碧云天下,真是临风登仙般的美丽。 她感叹: 真好看啊。 这世间女子的一生之中,能有几次这样极具仪式感、又高华美丽的时候? 杜相思敲着栏杆,心生惆怅,白妗啊白妗,你在那一头,我在这一头。 我的心上人呀他在哪一头? 想着想着,视线就移到长长的武官队伍,为首那人,是一身玄色长袍的东宫卫统领。 谁知他也看过来,与她视线对上,不过一瞬,立刻就别开脸去。 杜相思鼓起腮帮子。 什么嘛,用完就装不熟,翻脸不认人! 明明昨晚上,他们还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花前月下…… 好吧。她就是给他处理了个伤口。 不禁有点感叹,这个姓斩的大人,可真是个英勇的男子! 思绪回到昨晚,她清楚记得,那道伤疤可是有食指长。食指长啊! 结果男人沉声说:「不是这道。」 啊,难怪摸起来皱皱的硬邦邦的。 「抱歉抱歉。」她结结巴巴,去摸索肩膀上的新伤。 他的脸时白时红,羞于启齿。神色却冷冷的,像警告。 第4章 「姑娘。能不能,别乱摸。」 杜相思立刻嗯嗯应着,神游天外—— 她是东宫没有名分的入侍宫女,他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带刀侍卫。 他们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哎,三见什么来着。 不管了,反正就是爱的要死要活,死去活来。 对。他们爱得死去活来。 却因为世俗礼教的重重枷锁,一道又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们忍痛离别,一步三回头。他们再度聚首,他们误会重重,他们破镜重圆,他们——天人永隔! 他们一人还魂、再度聚首…… 腹稿洋洋洒洒,就等说书人他惊堂木一拍,火遍大江南北! 啊,那她就发财了啊! 斩离并不知道,就在刚刚的一瞬间,这个姑娘在脑子里完成了怎样的旷世奇作。 杜相思忽然握紧了他的手,一脸狂喜。 就连脸颊上散落的几粒雀斑,好像都在跳舞。 「多谢你!」她真诚地说。 是他,让她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 斩离往外抽,抽不动。 他沉默着不动了。 不对弱女子出手,是他们武人的原则之一。 可是这人突然冒出来,说要帮他上药。 伤在偏后背一点,方才他借着月光看了看,发现极不方便,正准备把衣裳穿好。 却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一个猛扑,差点失手把人掐死。 她在他手里不停哆嗦:大大人别杀我、呜呜呜我不是刺客啊啊啊我只是不小心在这里睡着了…… 声音软绵绵,人也是软绵绵的一团。 斩离才看清手底下是个人。 女人。 一小只,眼睛大大的,正惊恐地盯着他。 大概是照看暖房花草的奴婢。 ☆☆☆ 斩离回过神,手还被握着。 女子的手,是这样的吗? 很小,还很细。 可惜他心里不论想什么,面上都是没有表情的:「松手。」 对着这张冷冷的脸蛋,杜相思有点害怕,依言松开了手,又忍不住扁了扁嘴:「大人您,也太冷漠了。」 她有点遗憾。 「不过,小老百姓就好这口,冷面郎君娇软妾嘛,带球跑,多得劲儿。想要靠这一手吃饭,也得适应广大群众需求嘛不是。」 她自顾自地咕哝了半天。 斩离:「?」 她看着他的眼,忽然说:「大人,其实您要是笑一下,肯定很好看。」 说完,她自个儿就笑了一下,好像自己把自己逗乐了。然后利索地收拾干净,事了拂衣去,留下堂堂东宫卫统领一脸呆滞。 笑一下……好看? 他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 御史中丞夫人与其女杜茵,立于南边女眷的看台。 杜茵眼含倾慕地观赏典礼,嘴角噙一抹完美淡笑,袖子下,却抓着母亲的手,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了。 方才,她想起东宫那几名侍婢,便随意一望,却见那东宫姬妾的礼位,独自站着一个少女。 她环佩琮琤、满头珠翠、青蓝色的裙摆在身后铺散。 一位昭媛! 待看清她的脸,杜茵心里大震。 竟然是她? 一瞬间,心中极其不是滋味,只觉这少女浑身上下刺眼无比。 她竟直接由无品阶的内人,一跃成为从三品的昭媛。 凭什么? 更不可思议的是,昭媛的服饰明明共有五套,礼部与司衣局的那些人是疯了么,偏偏选了这一套? 杜茵心中不满,忽然想通,若非太子姜与倦亲自授意,那些人不敢也不会这么做。 如此无视礼教、僭越犯上的裙子,他竟让一个商户出身的内人穿在身上。 不仅穿在身上,还堂而皇之将人带到太行广场,参加这场绝无仅有的及冠大礼! 冠礼全程,杜茵都在强压着心口的怒气,却不得不保持优雅端庄的姿态。 第5章 她是杜家嫡女,盛京士族女子典范,仪容举止,绝不可有半点差池。 抓着母亲的手却微微发抖。 回到家中,杜茵立刻命侍婢找出所有青蓝颜色、哪怕是有一点相似的衣裙,统统剪烂! 在婢女们惊慌不已的动作中,她扑进母亲怀里,恨道:「他这是打我的脸!」 夫人搂着女儿的背,蛾眉紧蹙,也是一脸不虞。 杜茵凄凄落下泪来,「从八岁开始,你们便告诉我,我会是毓明太子的正妻,大昭的太子妃殿下,未来的皇后,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可事到如今,娘,你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爹爹在朝被陛下驳斥,哥哥被调离金吾卫,放在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位子上。 如今东宫及冠,太子妃不立,却先册一个内人为昭媛!这又是什么规矩?寻常官家子弟,也没有纳过妾后,再娶嫡妻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隐隐似指责:「难道,太子是故意借此羞辱女儿,羞辱我们杜家么?」 说完便只顾呜呜地哭泣。 见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如此伤心,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当夜便坐马车进宫拜见皇后。 皇后显然也在考虑此事。 她不待见杜广,与他夫人却还薄有情分。安抚了杜夫人,皇后便至御书房,与陛下商议册立太子妃一事。 杜家虽然不厚道,杜茵这个嫡长女,她看着长大,还是满意的。 陛下却道,太子大婚是大事,不可草率决定。需得着礼部细细斟酌,重新拟定备选名单。 皇后一怔,这是要换掉杜茵的意思了。 她知道,杜家最近很不得陛下喜欢。 在忍无可忍,强硬地驳斥了杜广请求处斩筇王的奏疏以后,陛下便对杜家动手了。 几个入仕子弟,调动职位,明升暗贬。杜家虽未动摇根本,可也元气大伤。 朝堂暗涌,似在重新洗牌。 陛下有他自己的考量。 必须扶植新秀,以与杜家对抗。 太子妃人选,他属意世代都有功勋却一向低调的魏家,云洲刚升任的征北将军,家中有个小女儿,一直养在云洲,钟灵毓秀,素有才名。 可这一番换人,就得走程序。 又要出名册,又要办选秀,又要筹大典,没个三五月是下不来了。 皇后回到殿中,陷入沉思。 一边是丈夫,一边是母族。可女子出嫁从夫,何况杜广与她隔有亲仇,这一次,她自然要站在夫家与儿子这边。 太子成人不娶妻,先立侍妾,虽然也不是没有过,除开太行皇室的高祖,大昭几位宗亲都有先例,但是近年来,那些文臣愈发讲究复礼那套,倦儿越过太子妃,直接册嫔妾,确实比较出格…… 然,皇后最忧心的,并不在他先册妾室,她更关注的是, 为什么只有一位昭媛? 皇后迷惑不解。 她觉得那个矮矮的,脸圆圆的小姑娘也很不错,看起来是个好生养的。 可是为什么只有一位昭媛呢? 她有点担忧。 崔常侍眼观鼻鼻观心:殿下只有八个字,侍妾太多,扰他读书。 皇后一想,倒也确实。 她生的儿子她了解。反正肯定不是会被妖姬祸国的那种人。那个白内人看着也不像妖姬对吧。 说那个海棠像,她还信,横竖就是个不安分的,那次宴会,她还没瞎呢,那个贱婢,就敢当着她的面勾引她的儿子。 一想到这个,皇后就不高兴。 也没多少兴致去想昭媛的事儿了。 其实,太子虽然是她亲生,却自幼离母,那几年,并未由她亲自教养过。 等她身子好些,儿子大了,性子也稳了下来。 亲政以后,皇后对他更是没了多少约束力。 此事木已成舟,也只能随他去了。 遂挥挥手,道她乏了。 崔常侍乐得去跟太子邀功。 听主子跟下臣叽里呱啦了那么多天,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御史中丞杜广排除异己,或者说揽权心切,令陛下心生忌惮。 第6章 太子借由皇后,表明东宫的立场干净。 陛下有意让太子与杜家拉开关系,便会重新考虑太子妃的人选。 联想前几个月来,陛下旧疾反复,常常夜里喀血。 崔常侍猜,殿下这些举动,莫非是未雨绸缪、削弱外戚,在给自己铺路了? 或许……也是在给什么人铺路呢? 君心难测,谁又知道…… 只可怜,皇后蒙在鼓里。 她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亲儿子,悄无声息,几乎是温温柔柔地算计了一把。 二皇子的处斩,推迟了一个月。 可是早死晚死都会死。 白妗坐在东边的木棚底下发呆。 骑射之赛如约而至,她被姜与倦带到现场观赛,瓜果俱备,棚中阴凉,还有小婢女给她打着凉扇…… 微风吹呀吹,吹得她鬓边发丝一卷,又落下。 整个人却恹恹不已,心乱如麻。 「娘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 小婢女很体贴,轻声在她耳边问。 娘娘?白妗吓了一跳。 掩饰性地咳嗽两声,去端茶喝。 呸,什么啊,这么甜。 一看,红枣银耳百合……还有些不知名的东西……应该是药材,为了掩饰苦味,便多加了些糖粉。 ——天天给她灌药喝,还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什么毛病? 喝了一口,喉咙腻味得不行。 刚放下杯子,低头看见沉甸甸的璎珞项圈,两个字,华丽。 手臂上的细金钏子,华丽。 腰带上的宝石,颗种饱满,华丽! 抠下来带出宫,换成银两,能缩缩减减花一辈子了吧? 白妗感到迷惑。 莫非姜与倦把她那句「爱慕富贵」放在了心上? 对,她是爱慕富贵,可她爱的是真金白银啊。 有这功夫,为什么不直接送一把金匕首给她? 教主就有一把,纯金的,亮出来能把人眼晃瞎,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巨大。 她馋很久了。 再看自己这一身,白妗笑了笑。 想当花瓶的梦成真了呢。 姜与倦干嘛要这样,让她那么招摇? 莫非是……想把她当靶子? 话本里写了,表面越捧着一个人,真实意图,就是要她摔得越惨。 真爱是要费心藏匿,不假辞色的。 一般情况下,站在最前头的女人,最后都会给真爱让位。 听说即将举办太子妃大选,杜家女贤良淑敏,堪称女子典范。 云洲魏家,还有个小千金盛名远播? 方才隔壁棚就在议论此事,她耳力佳,听见的时候,整个人就不好了。 她堂堂明妃,绝对不能给人当靶子。就算让位,也是别人给她让位! 周围突然一阵诡异的沉默。 连小婢女一直压抑的惊叹声都消失了。 没表现那么明显吧?白妗僵住,小婢女却捂唇,凑近她:「娘娘……您快看。」 白妗依言,目光扫过场上,姜与倦骑着一匹纯黑骏马,缓缓放下牛皮弓。 与平日里的儒雅装扮不同,这是白妗第一次见他如此英挺的模样。 一袭云翔纹窄袖深蓝骑装,裹着矫健挺拔的身姿,发用镶碧鎏金冠固定,黑亮顺滑。 修长的指节用了力,正勒马停下。 微微偏过脸来,晨晖的光芒自眼角斜落,照他轮廓深邃。 那朱红的唇角噙着笑,眸光微敛,看似谦逊,却暗藏与生俱来的高傲。 好一幅御马郎君图。 即便有所不甘,白妗也不得不感叹,大昭明珠,名不虚传。 欣赏完明珠,她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一旁的相里昀脸色古怪。 而他国使者、世家子弟坐于马上,有的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有的半张了唇,似乎惊悚。 人人神色各异,动作定格,才导致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陛下轻声一咳,打破僵局:「毓明。这是怎么回事?」 第7章 相里昀皮笑肉不笑:「殿下的骑射之术,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恁大的靶子一个都不中,却中了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 「王子误会了。」 姜与倦微微颌首,表示歉意。 「方才,见一只灰鸦停在贵国的桅杆之上,恐是不祥之兆,这才出手射落。」 原来姜与倦本在调试弓弦。 取箭搭弓、指尖欲放之时,突然调转了方向。 于众目睽睽之下,在一众飘扬五彩的旗帜之中,准确无误地,将代表边月的半月旗给射倒了! 随从驾马去检查,高声喊:「果然是哎!主子,真有一只乌鸦!」 相里昀想脱下靴子扔过去。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姜与倦驾马往东,重新取箭搭弓,引弦枢,珠联结,三箭齐发。 凌空而出,守靶的侍卫走去察看,远远扬旗—— 三箭全中! 箭箭红心! 姜与倦微微一笑。 他似是漫不经心,随意往看棚掠去。 少女怔怔,看了看远方的靶,又怔怔地看着他。 他愈觉天高云净,连天边飞过的老鸹,叫声都是那么悦耳动听。 大抵世间男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是忍不住想展示自己的。 姜与倦扬起眉,趁着无人注意,冲白妗轻轻一笑。 少女呆住。 他心情更好。 白妗呆完后,却蹙了下眉:「殿下的脸色怎么这么红润……?」 她看着手里的杯子,不可思议:「他也喝补品?这玩意儿能上头?!」 婢女:「……」 ☆☆☆ 奇耻大辱!真真是奇耻大辱! 相里昀驾马,泄愤一般将箭射出,力道之猛,导致箭矢直接穿过箭靶,带来的冲力将靶子击倒。 他国使者纷纷避让。 相里昀恼怒之余,心中却在暗暗吃惊。 从此处看,那面旗帜只有巴掌大小。 一箭射中骤然飞落的乌鸦,几乎是可以忽略的一点—— 需要多好的眼力与臂力?! 百步穿杨,不过如此。 骑射之赛,各国代表使用不同颜色的羽箭,按靶子射中多少、射中哪里计分。 比的就是准、狠、快。 可是就在方才,胜负已分。 还比什么? 那人箭术,堪称恐怖。 相里昀却面色发沉。 心知肚明! 大昭毓明太子,世人赞他温文儒雅,恐怕世人都被蒙蔽了。 韬光养晦,他有着全然与外表不符的野心,边月的旗帜被他亲手射落,是不是代表着,边月的国门,也会被他亲自踏破呢? 毓明太子,果然与多年前一般无二、半点都没有改变。 他想起那年,他随父王进京,为大昭的太皇太后祝寿。 边月献礼,由使节牵来了一头鹿。 他们故意命令勇士用一把金错刀,剥取白鹿之皮。 场上之人面露惊色,可边月,确实有杀鹿献皮的传统。 这是他们最尊贵的礼节,王族之中视作神圣。 然而在大昭的祝寿宴上,其实不合时宜。 边月蒸蒸日上,草原骑兵强横,并无繁文缛节。大昭是煊赫大国,理应对此理解包容,若是指责发怒,便是失大国风范、无德配位。 东昭重文轻武,场上文臣居多。 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们都在忍受,一个个作势欲呕。 太皇太后亦扶着额头,扯住侍婢的衣袖。 相里昀心中冷嗤: 中原小民,弱不禁风! 迟早有一天,他们边月的铁蹄,将会践踏遍盛京的每一寸土地。 就在他野心勃勃之时,一道稚嫩的嗓音传来。 「《异人经》中记载,边月多奇景,有蜃妖,喜食人。」 「蜃能化人,面容与边月子民无异。」 「阁下可曾见过,国中有人,生吃活人么?」 第8章 天真的口吻,反而显得嘲讽。 蛮荒之地,诡怪丛生。 边月,莫非举国上下皆非人, 是无智的畜生,吃人的凶兽? 相里昀猛地抬头。 御座右首,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孩子,服明珠冠。 他面容雪白,眉心点红,貌若娇童,就这么温和,又冰冷地俯视他。 相里昀认得他。 大昭的太子殿下。 刚从寺庙回宫掌太子印,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想着,就见孩子走下高台,在他们面前停住。 「孤问你。见过么?」 他的父王弯下腰:「臣……」 孩子突然挥手打断。 他拿过那把金错刀,看向鹿,鲜血淋漓中,鹿还不肯死,眼中有泪。 他慈悲地抚过它的眼,然后挥袖。 鹿首轰然坠地。 相里昀反应过来时,已与父王跪下。 额头,鹿血滴落。 ☆☆☆ 日头渐渐起来,这一身也太闷了,白妗决定去把衣服换了。 她趁婢女目不转睛看着场上,偷偷提着裙摆溜走,健步如飞,半点不带迟疑。 反正这个棚偏,又离出口近,没谁会注意到的。 姜与倦下马,回头一看,他的昭媛没影儿了。 顿时就沉了脸色。 崔常侍:「殿下可是累着了?」 他道,「无事。」眼睛往旁边一看,李郯也刚下场,他的新婚妻子来送擦汗的布巾,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相视一笑。 崔常侍觉得殿下肯定累了,不然为什么额上青筋直跳。 「白昭媛呢?」他终于问。 崔常侍也不知:「咦,小人方才还见到她的,许是日头大了有些晒,就先离席了吧?」 姜与倦脸沉了片刻,却道:「罢了,孤去寻。」 说完便撂下擦手的巾帕,迈着长腿,从校场的侧门离开了。 ☆☆☆ 回东宫的路上,白妗撞到了一伙人。 是几个外男,她心知该避嫌。正要往一旁的树后走,被叫住。 「嫂嫂!」 嫂嫂叫谁?谁是你嫂嫂? 白妗充耳不闻,只顾走,那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一身软紫锦袍。瞪着她,面有怒色。 他身后也款款走来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是白妗见过的刘毅,另一个则一身玄色冠袍,正取笑道:「楚王爷,殿下尚未娶妻,你哪里来的嫂嫂?」 说着便看了过来,与白妗视线接触。 白妗短暂地怔了一下。 不为此人的容貌,而是为那种气质。 就像一柄绝世的利剑,此刻,正静静地沉在鞘中。 怎么形容,像沸水里的铁块,既坚毅,又温煦。 楚王指着她,跟那人介绍:「我三哥的昭媛。」 又责难白妗,「喂,本王叫你嫂嫂,是抬举你。你竟敢避而不见?」 白妗扯起嘴角,笑了笑。 「见过王爷。」 后面的人不知怎么称呼,索性:「见过二位大人。」 「王爷、二位大人恕罪。并非有意躲避,实则,是因太子殿下不喜妾与男子接触。」 抹黑姜与倦,她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白妗再次郑重地福身,表示歉意。 刘毅一脸复杂。表妹是太子侍妾的这件事,还是杨恣被调往东宫的时候,主动告诉他的。 当时刘毅差点跟他翻脸,竟然不早说! 他都打算托他做媒了! 心上佳人,原来早是他人妇。还是贵妇,可望不可及那种。 一颗少男心,就这么破碎了。 却强撑着面子:「小人位卑,娘娘无需如此。」 玄衣青年也道:「多礼了。」 接着便问:「嫂嫂是从校场回来么。可是骑射之赛结束了?」 楚王忽然冷嗤一声:「什么嫂嫂?不过是我三哥的妾。」 第9章 青年愣了下,看看白妗。 「……小嫂嫂?」 白妗被逗乐了。 姜与倦走过来,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对着青年笑靥如花。 一个男子满脸恭敬,目光却隐含爱慕。 楚王被自动忽略。 白妗刚想说话,有人走到她身边。 「昭媛,」突然被他牵住,攥紧在掌心,他低声道,「孤四处寻你。」 寻她?白妗回头,一脸困惑:「殿下,妾又不会迷路……」 马上改口,「嗯,妾差点迷路了。」 能不能别一生气就用力!手要断了! 玄衣青年看看他们,朗声笑道:「殿下竟真纳了美眷在侧,还以为是楚王诓我。才子佳人,实令潜艳羡。」 姜与倦向他颌首,眼底却有隐约笑意:「提前入京,为何不差人来信?伯父身体可还好?」 「别拿老头子做幌子,殿下是担心即墨城的战况吧!」青年摇摇头,回。 姜与倦低笑,「阿潜知我。」 就势说了一会儿战况,白妗听得头晕,踮起脚,跟姜与倦说悄悄话:「殿下,妾乏了,先回去了。」 「嗯。」 他停下来,别过脸,握了握她的手。 「日夜不歇,跑废三匹千里马,到底还是迟了,没能赶上殿下的冠礼。」 魏潜一身玄黑锦袍,正与姜与倦同游太液池,崔常侍在身后亦步亦趋。 魏潜容貌俊朗,眼中光辉浅浅,却是一抹遗憾。 他们年岁相仿,太子长他几月。 少年相识,同窗之谊,也曾同袍同泽。 后来蛮族侵犯大昭疆土,西楚雄踞一方,虎视眈眈,魏潜褪下士子服,放弃入仕之愿,承袭武侯爵位,毅然赶往即墨城。 一去五年。 战事稳定,才得以歇一口气,暂回盛京述职。 「无妨。」姜与倦道,「你的冠礼,孤能赶上便不遗憾。」 他们停在太液池畔,春柳依依,水中映出郎君容颜。 皆是长身玉立,深蓝温美,玄黑沉着。 魏潜眉眼舒朗,「臣在军中,看过殿下的来信了。却不知兄长如今身在何处?」 「孤也不知,」姜与倦道,「想来应是惬意,过着他想要的日子。」 世间很少有人能过想过的生活。 魏晓何其有幸? 辞了盛京,辞了繁华红尘,也一并辞去所有烦忧。 魏潜想起一事:「我以为,殿下会娶杜小姐。还道能喝上殿下的喜酒,没成想,却是扑了个空。」 挚友面带笑意,一丝戏谑在唇边划过,双眸如两泓清泉。 姜与倦却不由自主想到,白妗对他含笑的情景。 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可是很快就消失无踪,仍然和煦温良。 他徐徐一叹,「阿潜。你了解孤。在很多时候,为了达成目的,孤也用阴谋,也会算计别人。孤不是圣人。」 魏潜不知他为何说这番话,沉吟:「可,天下臣民是这么看的。」 他们需要一个胜似圣人的储君。 「是。他们都觉得孤是君子,是天子的继承人,理应完美无缺。」 「可是孤,也会有私心。」 那一点点私心。 魏潜久久无话,春风吹着绵绵的柳絮,在二人肩头抚越,云清气和,波光粼粼。 他突然道:「殿下,此时骑射之赛应还未尽吧?臣离京多年,少与人同场竞技,倒是有些手痒。对了,去岁家父打造了一把铁弓,十分奇巧,若非力逾千斤,根本无法拉开。臣此次入京,也将此物一同带了来。」 「听阿潜如此推崇,孤倒想见识一二。」 姜与倦勾唇一笑,颌首。 到底是阔别多年的挚友,志趣相投,魏侯也不免露了些少年人的意气。眼中明亮,与他说那弓的妙处,转过身,却是一怔。 一拂袍摆,单膝跪地:「参见陛下。」 「父皇。」姜与倦也躬身,拱手。 果然是一身常服的大昭皇帝。 第10章 陛下咳嗽两声,摆手,「魏小侯爷戍守边关多年,于我社稷有功,是大昭股肱之臣。不必多礼。」 而后看向姜与倦:「毓明,随朕到御书房来,朕有话问你。」 姜与倦道:「儿臣遵旨。」 陛下的目光隐含严厉,将太子打量一番,这才在大太监的搀扶之下,上了御驾。 魏潜疑惑:「怎么?陛下要罚你?」 姜与倦摇摇头,还是崔常侍在一旁插嘴,将他一箭射落半月旗一事说了。 魏潜大为惊讶,他印象中的太子殿下,向来持重有礼,何曾做过这么……有失分寸的事? 难怪陛下要特意来宣,必然会被严厉训斥一番了。否则,御史台的弹劾,便会像雪花一样飞往金銮殿。 魏潜有些忧虑:「陛下恐会深责。」 姜与倦道:「父皇身体不好,孤一路听着便是了。」 哪知到了御书房,陛下搁了笔,却抬目笑道,「我儿,也有如此骄纵的一面。」 姜与倦微讶,抬首。 陛下,不,他的父皇眼底,有温暖的光。 后来史书评价昭文帝,称他一生虽多有积弱,重文轻武,却固本养息,减免赋税,两次赈灾卓有成效,是真正为民谋福祉的君王。 也为之后的昭徽帝能够创造开明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是真正的仁君。 于徽帝而言,更是慈父。 文帝陛下一生唯一有亏,恐怕,只在那已落寂的芳华。 他两鬓已有斑白。 他也曾有鲜衣怒马时,心中难道不曾有一扫六合的伟愿?难道不想成就宏图霸业? 只可惜苍天不待、天命有归。 太子,是他一直以来就属意的继承人。 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即将光辉大地。 他未尽的心愿,只能由他的儿子来延续了! 陛下初初流露此意,姜与倦立刻跪下:「父皇千秋鼎盛,何出此言。」 陛下却轻声一叹。 「人生自古……」 似是不愿再说,他摆了摆手:「待朕百年之后……」 「只需应朕一事……」 ☆☆☆ 姜与倦从书房出来脸色就不好看。 陛下话里话外,有大行之意。 陛下,除了是大昭的国君以外,更是他的父亲。 御医不是说已有好转,食欲渐佳么? 他需要亲自去太医院询问。 将记录父皇病情的文册一一看过,他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父皇那些话,是心血来潮么? 他蹙眉凝思,院首领着各位太医下跪,恭送太子。 姜与倦跨出门槛,正要上轿,却见从丹墀处,缓缓走上两个人,其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刚刚转好的心情顿时阴霾。 二人见了他,也是一愣。 「白昭媛,」他皱眉,扫过少女,她身边站着年轻的小太医,被他一看,立刻跪了下来,头也不敢抬。 怎么又来一个,他真该把她锁在通明殿中! 姜与倦沉着声,「你不在东宫,到此处做什么?」 白妗惊讶。 有点心虚,太子怎么在这? 半个时辰前。 今儿真真是个艳阳天,佳节气氛还未散,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白妗换了衣服,思及一直喝的东西,想知道那些药到底有个什么鬼效用,便偷偷拿了一些,来向太医院的人请教。 结果走到半路,看见路边墙角蹲着个瘦弱的身影,肩膀一抽一抽,似乎在哭。 她本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发现他穿着太医的深绿色长褂子。 「喂,你在干嘛。」 这人抱着头,肩膀窄小,像一棵绿油油的豆芽菜。 痛哭:「呜呜……呜呜……」 「你怎么了?被打了?」白妗蹙眉。 谁敢在宫里殴打太医? 豆芽菜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见白妗穿得很素净,以为是宫女。 他抹一把泪,「你不要管我,我死了就死了,反正一条贱命……」 第11章 「……」 「呜呜呜……」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啧,还寻死。没出息。 怕说出来这人就当场撞墙了,白妗及时住嘴。 她不想管,正想往太医院走。 那个人忽然肯说:「输了,呜呜……我把我的身家性命给输了!全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 「输了?」 她立刻意会:「宫里不是严禁赌博?」 小太医突然住嘴,打了个哭嗝。 白妗问:「你输了什么?」 小太医一听,又难过起来,水漫金山:「一根玉烟斗呜呜呜那是我爷爷最后的遗物了呜呜呜……」 他在哭,白妗却忽地笑道:「那地儿,女的能玩?」 小太医愣愣:「能!只要你有银子。」 他还抽抽噎噎的。 「别哭了。给你赢回来。」 小太医还呆着,这宫女生得清新淡雅,根本就不像精通赌博的人。说这话却一脸自信,一双眼眸清亮清亮的。 途中,小太医走得飞快,「快快,只有一个时辰了,盘子要关了。」 他说,「以往场子会开三天,可是这次只有一天。」 白妗问:「为什么?」 「殿下冠礼是大日子,宫里一向会偷偷办私赌,要是连着册封太子妃,场子是会开三天的,如果是毓明太子殿下的婚礼,说不准还能延长……」 「没道理吧?」白妗不明白,「你们这么爱戴殿下?」 用这种方式表达?姜与倦成个亲,这么盛大?连宫规都可以无视了吗? 小太医奇怪:「不是,是因为大家得到的赏银更多啊……」 「……」 白妗鬼使神差地,就来了小太医说的赌局子。 门口有人守,见着两人说了句:「百福具臻?」 小太医作揖道:「福禄双全。」 知道是暗语,宫里也有这个? 这便被人放了进去,路过几间空屋子,最里面是一个大宫室,没什么摆设,就几张长桌子,用作开赌的番摊。 到处都是闹哄哄的,桌子前挤满了人,许多是小太监,侍卫,宫女极少,但也有,多半是眼巴巴地张望着。 汗臭味儿,混着脚臭,还有人翘着腿,一边抠牙,一边左右张望。 宫里无聊,只能靠这些来打发时光了。 「来来来!快下注下注。」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买一,听我的,买一!」 满屋子唾沫星子横飞,哪里还有宫里的沉闷规矩,真像一个赌场的缩影了。 小太医不理这些,带白妗寻人:「官儿,我有个姐姐也想玩儿。」 摊官是个胖太监:「行啊。有钱没?」 白妗举起袖子遮脸,挡住飞溅来的口水。 一只手从袖子下伸出,细白的掌心,躺着一支金簪子。 很素,不招摇,却也值几个钱。 胖太监眉开眼笑,取走金簪,往她手心倒了什么,是磨成圆形豆青色的小瓷片,她知道这个,外边儿管叫「摊皮」。 来这地,多半是因——她赌瘾犯了。 以前青衣教也常常聚众赌博,她总能赢个盆满钵满,贿赂别人的银两,也多是在那时候攒的。 后来每次她一出现,那堆人脸就拉得老长,非常不情愿。但是他们打不过她,只能去跟教主告状。 这个时候,教主就会慢悠悠地走过来,说他也要玩两把,然后把她输得倾家荡产。 ☆☆☆ 出来,摸了摸鼓鼓的腰包,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舒服! 小太医眼巴巴地把她望着,捧着玉烟斗,白妗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小兄弟,帮我看看,这些是什么?」 豆芽菜荣升小兄弟。 他靠近,细细察看,时不时捻起,尝一点。眼睛一亮:「有党参、黄芪,是益气的。还有当归,川穹,熟地,嗯,皆有补血之用……」 「咦,」白妗疑惑,「没有毒?」 「没有啊!」 第12章 白妗唰地收回手,怀疑:「你医术怎么样?」 小太医骄傲:「我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唯一的,我爷爷,在太医院当了三年的院首。」 「真的?」 「我会骗你吗?我爷爷可是神医,以前陛下和娘娘们生病都是找爷爷……」他说着说着眼睛红了,「爷爷呜呜呜……」 白妗抽了抽嘴角:「你干嘛还哭?」 赢回遗物,他还是很伤心。 「我想我爷爷……」 他嚎:「太子不大婚了,我想我爷爷!」 「……」 这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姜与倦又不是你爷爷。 许是白妗看智障的眼神太伤人,小太医倒豆子一般地嘶喊道:「我爷爷可是很厉害的,只是因为那一次,那一次没能保住龙胎,被下了死囚,虽说陛下开恩,说爷爷劳苦功高,能缓上几年。 可如今日子到了,爷爷下个月就会被斩首,本来以为殿下大婚,能拣回一命,我就能见到爷爷了,却……怎么办啊呜呜呜……」 白妗瞪大了眼睛,慢慢地琢磨过味儿了:「你的意思是,太子大婚,会大赦天下?」 「对啊,」小太医抽抽噎噎。 「不可能,没这规矩!」白妗脸一沉。 「我爷爷说,先帝在位的时候,尤其厚爱太子殿下,更是亲口说过,将来殿下大婚,君臣同乐,酣饮三日不休,散百金于民间,大赦天下。」 他神色认真地回忆,不像骗人。 白妗慢慢黑了脸: 完了!被坑了! 怎么会这样? 先帝的遗命,哪个劳什子的鬼还记得! 可,万一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一个月内,太子不娶太子妃,筇王不能被赦免。 不能被赦免,就会被砍头。人死了,她到乱葬岗去找丹书玉令吗?! 还不一定,万一陛下顾念旧情,把人葬进皇家祖陵了呢。 呵呵,她就可以改行盗墓啦。 白妗心中五味杂陈。 若真到了那时,就意味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精力! 白妗又同小太医问了些细节,正在去太医院的道儿上,忽觉一道阴影袭来。 她抬头,就看见姜与倦的俊脸。他先是打量了她一下,继而缓缓道:「白昭媛,你不在东宫,在此处干什么?」 白妗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明姜与倦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眼神就感觉很恐怖,像是要把她拆了一样。 小太医已经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参加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 他此刻已经无法思考,只慌的打摆子,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白昭媛三个字……昭媛……她不是宫女?! 这个少女,竟然就是宫里一直议论的、太子新册的昭媛? 他竟带着太子殿下的昭媛去赌博…… 天呐!小太医心如死灰,呜呜呜爷爷我马上要跟你去做伴儿了…… 白妗也想跪,可是姜与倦没给她机会,轻轻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回宫!」 不是……这冷笑什么意思…… 而且看她那个眼神,有种看失宠弃妇的味道。 白妗心里一咯噔,不是要废了她吧? 回过神来,他已经踩着脚踏上了轿,坐的是一乘四角辇,鎏金的华盖,太子一上去,抬轿的侍从便立刻起轿了。 白妗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拔腿就去追。 小太医径自跪了许久,既没人来拖他去打一顿,也没人踹他两脚,于是哆哆嗦嗦、偷偷摸摸抬头看一眼——顿时恨不得自己瞎了。 少女拾着裙摆,迎风飞快地跑着,茜色的裙裾随着跑动扬起……她、她、她竟然在追赶太子殿下的尊驾! 辇轿的行进速度不快,白妗很快就追上了,去捞他垂下来的袖子,想说点什么,他立刻抽走,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白妗亦步亦趋,一边冲他眨眼,笑出梨涡。 他才不理,心肠冷硬:「走。」 半点不拖泥带水,拿出了储君的威严。轿子剧烈地颤了一下,然后加快行进速度。 第13章 立刻与她拉开好一段距离。 白妗一咬牙,继续提着裙摆追,娇声唤:「殿下!听妾解释呀!」 姜与倦不理。听听听,谁知又要编个什么谎来骗他?还说乏了,乏了怎么不在殿里待着?跟个太医有说有笑的? 他撑着脑袋,眼底压着阴翳,唇死抿。 抬轿的侍从渐渐一步三顿,大家都犹豫不决,昭媛娘娘在后面追着呢……要不要等?不然等等吧? 「怎么,没用饭?」太子忽然冷冷地说。 侍从听了一个激灵,顿时健步如飞。 姜与倦叩着轿子扶手,情绪随着她的呼喊,在牵扯,她喊一声,怒意就高一分。 唇角紧紧地绷成一条线。 半晌,身后的声音渐渐变小,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之后,便没有了动静。 姜与倦将眉蹙得更紧。 侍从尽心尽力地拿出所有的脚力,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矫健轻盈,几乎都要飞起来了,结果,听他们殿下轻轻一声。 「……也不必走如此快。」 「……」 白妗确实是摔了,她本来想假摔,结果没注意有个翘起来的地砖,登时扭到了脚,跌倒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什么都顾不得了。 嘴里有咸味儿,又无意识地落了泪。皱皱鼻子,觉得姜与倦好可恨,就这么把她扔下?还说喜欢,骗谁呢。 她再也不要搭理他了!手心也划伤,上次的伤都没好全,又添新伤,她气死了。 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有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熟悉的梅花香气,白妗憋着气,别开脸。 她哭了。 少女将脸别往一边,唇角往下撇着,只因皮肤太白,鼻尖的红十分明显。 长睫上挂着泪,一语不发,无声的抗拒。 姜与倦的手一顿,温柔地责备:「不是你的错么?哭什么。」 白妗含泪瞪他一眼,挣扎着想起来,脚还是疼。听见浅浅的叹息,腿弯被一只手有力一抄,身子一轻,天旋地转间,就被他横抱了起来。 她被他抱进了轿子。 姜与倦放下她,轻咳一声:「走吧。」 侍从们:「……」 轿子重新行进,姜与倦刚坐好,白妗立刻顺杆子往上爬,坐到他腿上,拱进他怀里:「妾错了,殿下不要怪罪妾,好不好。」 他却把她推开,白妗心想完了,真的要被废了。果然伴君如伴虎。虽然是幼虎,也有喜怒无常的臭毛病啊。 谁知他忽然一弯身,半个身体都俯了下来。 光天化日?想做什么? 白妗呆呆看着他乌黑的发,连泪珠子都不掉了。 他却是把裙摆拂开,给她轻轻地揉起脚踝,嘴上淡声问:「错在哪儿?」 白妗怔:「嗯……妾追赶轿子……失了礼数……」 他的手重重一按。 「啊」白妗疼得飙泪,奶奶个熊还说喜欢她?有这么对待喜欢的人的? 太疼,什么都想不了,她倒在他怀里,哭得更凶,几乎成了泪人儿,只想一口咬死他。 姜与倦抱着她,只顾揉脚踝,不说话。 她泪水满面,黑发咬在唇边,蜷缩在他怀里,因疼痛而发抖。 他竟觉得,一丝愉悦。 手下愈发轻柔,小心翼翼。忽然间,什么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白花花的银子漏出来,四处滚动。 白妗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哭嗝,愣住。 完了。 「……给孤解释一下?」 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白,昭,媛。」 ☆☆☆ 太子殿下一回宫,就命崔常侍给白昭媛赏了一样东西。 一碗元宵。 入夜,万籁俱寂,连虫鸣也隐没。 「娘娘~殿下宣您侍寝呢~」 白妗正歪躺在榻上,昏昏欲睡间,被摇醒了。 姜与倦给她派了一个贴身侍婢。 眼下,就是这个侍婢在摇晃她。 听到娘娘两个字,白妗一巴掌呼过去,还好先睁了眼,巴掌硬生生变成劈,把床头给劈裂了。 第14章 然后与一脸惊恐的杜相思,大眼瞪大眼,两两无言。 白妗僵硬地转动眼珠子:「没看错吧?是你?你不是都出去了?回来干嘛?」 杜相思也挺崩溃的:「你以为我想?太子的令旨我敢抗?你那宝贝还没到手啊?这你是要献身求荣了吗?那你还能把我弄出去吗?你不弄我出去,我怎么开启我的事业啊?」 连珠炮似的,轰得她脑仁儿疼, 得,三缺一。 再把太子一叫,可以一起搓叶子牌了。 白妗快被她摇吐了:「再摇一个试试,信不信我捅你!」 杜相思立刻松手。 她当然信了。 其实就在前几天,夜里她起来如厕,不小心撞见太子抱着白妗回来,身上都是血,当时就把她吓坏了。 还以为是太子把她姐妹怎么着了,刚想冲上去拼……呃,理论,又一想,白妗什么人? 她被弄的可能性太低了,只有她把别人捅了的份儿。 然后杜相思就安心去睡觉了。 「?」后来得知这些的时候,白妗特别奇怪,什么鬼逻辑?她把太子捅了,不是更不得了吗?你安心个棒槌啊? 杜相思磕着瓜子,边磕边吐皮儿,非常笃定:「反正从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你……不论做了什么,都能全身而退。」 于是白妗美滋滋,就当夸她强。 杜相思没说出言外之意——不是你很强,而是因为有人保全你啊,蠢货。 当时她那种看破一切的眼神,仿佛掌握了作者的大纲。呃不命运的咽喉。 白妗还在抚胸口顺气儿,杜相思端起一碗什么,舀了一勺,嘟起嘴吹。 「这什么?」 「元宵啊。」 「哪来的?」 杜相思暧昧地看了她一眼:「你夫君赏的。」 白妗眉一皱。见她张嘴要吞,一把抢了过来:「不许吃!」 「你又不吃甜的,这东西好甜好甜的。你不吃,难道要倒了?」 多浪费呀,杜相思咂咂嘴。 谁知白妗皱皱鼻子,捧着碗说:「倒了也不给你吃。」 「……」 杜相思:有没有人给她递一把刀?想捅死这个女的! 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恶毒地说:「你侍寝怎么办?要脱光,裹棉被里送进去么?」 「……」 白妗凉凉地看她一眼。 「我这不担心你嘛,」杜相思慢吞吞说,「昭媛娘娘。」 白妗想一巴掌把她拍死。 话说回来,太子殿下的侍寝,自然没有裹棉被这回事,洗干净,用两条腿,跟接引的婢女走到通明殿就完事了。 呃,应该还不算完事。 偏殿灯火大亮,白妗泡在一桶香汤里,杜相思一边舀水,一边给她哗啦哗啦地撒花瓣,一片红的黄的……像极了番茄蛋花汤。 「回来给我描述一下啊。」杜相思说。 她好积累素材。 白妗瞪了她一眼。 无情拒绝杜相思擦背的提议,屏蔽对她身材的火辣点评,本以为摧残到此为止,没想到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她捏起一片薄薄的粉红色的纱衣:「这能穿?!」 白妗是崩溃的,她就算再不在乎女子闺誉,也不代表她愿意光着,披一层纱在姜与倦面前晃吧。 杜相思幸灾乐祸:「殿下,妙人哉。」 白妗看她一眼,手下用力,把纱衣撕开了。 杜相思戛然而止。 瑟瑟发抖,苍天不仁,她怎么会被调来伺候这个家伙。 沐浴完毕,白妗坐在镜子前,随意梳着头发,她穿着雪白的中衣,乌黑的湿发从身后披散下来,长度及臀,小脸尖尖,尤其地清纯动人。 未干的水液顺着雪白长颈,流进敞开的衣领,风光无限。 杜相思一个女的,都觉得诱惑。 她在心里阿弥陀佛——您老人家怕是凶多吉少了。 有人走过,叩响殿门:「娘娘?这便随小人来吧?」 没成想,是崔常侍亲自来迎接。 第15章 杜相思道:「崔常侍稍候,我家娘娘正在更衣,她吃不准殿下喜欢什么款式,什么色儿,正犹豫呢。」 「……」 门外边,常侍立刻笑道:「哎哟,都行!只要是娘娘,殿下哪有不喜欢的道理?不过,小人斗胆问一句,娘娘是对小人挑的那件不满意?这样,您仔细跟小人说,您满意什么样儿的,小人这便吩咐司衣局赶制,保管儿两三天便送到娘娘手上!」 白妗看向门口。 原来那件纱衣,是他挑的。 杜相思看看白妗的表情,咽了下口水,再次默念阿弥陀佛。 白妗终于出门,杜相思依礼恭送,看着白妗窈窕的背影,突然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慨。 她叹息几声,把门一关,睡大觉去了。 白妗跟随崔常侍走了一段儿,半路里却凑上前,轻声唤:「大人。」 崔常侍差点蹦起来:「小人小人!」 他夸张地吸气:「是小人,娘娘可别抬举了小人。什么大人的,小人是万万当不起的!」 白妗微笑着,随口闲扯了几句,又问,有没有杨花落尽。 崔常侍正犹豫,该不该回呢……就见白昭媛非常干脆地塞来了银子。 「实则……有些难以启齿……」 她面露为难。 崔常侍懂了。 他家殿下二十年不近女色,一朝开胃,万一折腾得太狠怎么办?弄坏衣裙那一次,他就觉得担忧。 据说那事过了头,对身体也是不好的。 于是清清嗓子,对后边人道:「娘娘由咱家引着便好,你们都退下吧。」 婢女齐声回:「是。」 崔常侍挑灯走了几步,却是拐个弯,引着白妗进了一间屋子。杨花落尽的酒坛子就放在墙角,上回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的,收在他这个屋里,才去了一层酒皮儿呢。 他亲亲银子,放进枕头底下的小盒里,自顾自地絮叨:「娘娘取一两盏就够了,殿下他……」 「饮不了那么多……」 崔常侍回头,大惊。 我坛子呢?! 通明殿内。 姜与倦也刚刚沐浴,浑身还带着清爽的气息,正执着一本书卷,一行一句慢慢地看着。 他并不急躁。 她是他的昭媛,侍寝理所应当。 脑海中掠过今日在元夕酒楼,他与魏潜正把酒言欢。 二楼雅间。 相里昀不知何处冒出:「添一双筷子?」 又对着魏潜笑出一口白牙:「魏小侯爷,别来无恙?」 魏潜抽抽嘴角,认出来了。 边月与即墨城通商之初,一伙悍匪劫掠城外村庄,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魏潜是剿匪将军,他是悍匪头头。 既然是在皇宫之外,便没有太子王爷侯爷之分,而酒桌之上一向无仇敌。 姜与倦挥手,命小二添了一双碗筷。 魏潜倒了一杯酒。 相里昀也满上一杯,与魏潜相敬。姜与倦始终眉目冷清,优雅地筷箸移动。 终是相里昀叹了口气。 「殿下你啊,还真是不留情面。好歹也是小时候一起斗蛐蛐儿的交情吧?」 「……」 魏潜古怪地看他们一眼。 姜与倦:「……」 他说的是那年边月使臣进京。 他跟二皇子厮混,关他什么事。 这个相里昀,好像是来冰释前嫌。 相里昀说着摇头,「当着文武百官,各国使臣,你让本王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姜与倦饮了一口酒,「边月有万千生灵,大昭的子民也是生命。他们有儿女绕膝,也有父母要供养。王子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一些代价,不是么。」 比如,忍受这屈辱。 魏潜哪不知盛京发生的事。 亦眉目冷肃,微微颌首:「王子,若您是来领略风土人情,不说盛京,即墨城也必定扫榻相待。如若另有谋算,还请恕庙小不容了。」 相里昀并不动怒,慢慢道:「实不相瞒,本王即日便将离京。在盛京这短短数日,倒是令本王获益匪浅。太子殿下,本王佩服你,也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次前来是为了赔罪。边月男儿,向来恩怨分明。」 第16章 他说完,摸出一把匕首,寒光凛冽,锋利能吹毛断发。在几人目光一闪的时候,狠狠往肩膀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注,洇湿了绛紫色的衣袖! 「王子这是何意?」许久有人问。 相里昀面色有些发紧。 「但愿再次相逢,不是在这富贵金窝,而是在浩浩疆场之上了!」 却托起酒盏,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浓目点漆,朗声而笑,将酒水一饮而尽了。 魏潜忍不住动容。 他是刀口舔血的武将,最佩服直爽坦荡之人。 此人虽可恶,却不失真性情。 那时即墨城外过招,厮杀一场,倒也畅快淋漓。 这酒一毕,便知从前所有的恩怨,都冰消雪化。 他率先笑道:「王子性情中人。届时兵戎相见,王子莫怪潜手下无情了。」 相里昀哈哈大笑,与他碰盏,酒如落珠,胸臆中豪情万丈。 姜与倦却未动。 区区血流之苦,能抵那十数条无辜性命? 他不咸不淡,连坐的姿势也没有改变,只将残酒饮尽。 忽将杯盏掷地,起身离座:「孤等着那天。」 酒盏叮的一声,在毯上转了几转,停下。 魏潜俊目中掠过一丝意外,无言。 「孤宫中尚有文书,失陪。」 却在与相里昀擦肩而过时,听见他低沉的哑笑。 「早听说盛京美食繁多,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他促狭一瞥,点点唇角。 「尤其是那白元子,」 「滋味,甚甜。」 姜与倦果然神色一滞。 「白元子?」 魏潜不明所以,有点诧异。 下一刻,却见雪光一闪,浓紫飘飞,两道身影碰撞,已是过起招来,一招一式,无不漂亮凌厉,剑气激荡之处,桌椅支离,一瞬间使得场上陈设几无完好。 相里昀灵敏躲闪,姜与倦咽欢一旋,却在暗自思量:此人竟然藏拙至此!顿时出手更加不留情面。 挚友温润如玉的面孔上竟有了杀意。 魏潜一时惊讶,却不得不加入战局。 却被一把黑刀阻拦:「小侯爷。」 相里昀的随从。 好汉不吃眼前亏。窗外轻掠,察觉整座酒楼正在被人包围,相里昀琥珀色的眸里划过一丝异色,得意朗笑,纵身而出,却是没了影儿。 随从也与侯爷停战, 硬着头皮走到太子跟前,用他还不地道的官话解释:「殿下勿怪。白元子,最近,是我家主子迷上的一种食物。糯米白皮,咬开,黑心的芝麻馅。」 岂料姜与倦脸色更加难看。 客栈,斩离接到太子密信:「阻拦相里昀出城。」 将接待内线的任务交给副统卫,与几个黑衣幽均卫,驾马绝尘而去。 夜深。 矮榻边铺着懒狐毛毯,一路延伸至案几。 衔珠貔貅鼎中,青云腾升,旃檀香气溢满了室内。 白妗推门,便看见这样的景象。 太子脊背直挺,端坐在案前,手持青皮书卷,折屏上投下颀长的影子。 青蟒金漆灯台,烛火通明。 姜与倦抬起面孔。 视线胶着。 她看来,青年面容俊美,乌发披散,慵懒如同雪狐。 他看来,少女未施粉黛,清新如同雏雀。心头却是一丝可恨,淡淡别开目光。 竟似不悦?难道是自己发怔太久? 被常嬷嬷抓去恶补了半天的礼仪,此刻终于派上用场,白妗敛起裙裾,袅袅下拜:「臣妾拜见殿下,殿下金安。」 却不径直向他走来,而是突然转了身,脚步轻盈,往门口走去。 姜与倦眸里嗔黑翻涌。 他要动怒,听她柔婉温美的嗓音:「打一盆水来。」 低声吩咐后,便将殿门轻轻阖上。 姜与倦湛凉的视线看来。书卷在手边一搁,并无多少神色。 「何不过来?」 她安静地站着,抽出发中木簪。半绾的发顿时垂落,已经半干,更如新墨般鸦黑。 第17章 又轻轻弯身,将脚上的鞋袜褪下。 她赤着脚,踩上了白毯。 他心知肚明,十分耐心。 静静地看她大胆地引诱。 她却说:「妾陋颜,羞于见君。」 绵绵地看他一眼,以长袖掩面,背过了身去。 姜与倦愣了一愣。 木盆盛水来。 少女将盆置于托座之上,取出药瓶,倒入水中,双手浸过,抚摸面颊,将易容的粉膏洗去。 青软的眉毛,无辜的眼,与微扬的唇。 倾城之色。 抬眸,太子的目光凝着自己。 白妗轻轻一笑,袅袅婷婷地走近。 常嬷嬷说,太子与姬妾燕好,不比寻常人家。是的,不可孟浪。 她优雅地跪坐下来,在他身边磨墨,小指微微翘起,发间带着幽幽的香气。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她心不在焉。正将墨砚放置好,脑袋微摆,却正好与姜与倦对视。 他眉眼一动,书卷放下,要来吻她。 她忽然轻轻一挡,羞涩地说:「殿下,妾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不可以一全妾的心愿。」 鼻尖莹润,袖面结丝单薄,犹抱琵琶半遮面。 他眸光愈来愈深,只问:「何愿。」 「将来,殿下一定会娶太子妃的,是不是?」 她将袖子放下,凄然望来。 姜与倦手指一顿,微微蜷缩。 「娶又如何?不娶又如何?」 「妾知,殿下是储君,需有相配的嫡妻。若非殿下厚爱,妾不会有如今的位置。妾这样的女子,除了容色……一无是处。」 「……」姜与倦咳,「并非如此。」 又说,「莫要妄自菲薄。」 她忽然说:「可是妾也有私心。妾会嫉妒的。」 几乎是一击必中。 他看了她半晌,忽然笑, 「妒妇。」 白妗见时机成熟,姜与倦大有动容之意。 立刻柔声道:「今夜,是妾与殿下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四字,令他心口一荡。 「可,即便在如此尊贵的殿下身边,妾却艳羡那小民……曾得偿所愿。」 「妗妗,」他咬了咬牙,逐渐阴郁,「你是想说,今夜前来,非你本愿?」 她默默摇了摇头。 「妾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她说心甘情愿。 姜与倦终于忍不住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哑声而道:「孤信你。」 白妗回抱他,在他颈边说:「民间夫妻结缘,有合卺礼。」 「殿下,可否全妾心愿?」 她忽然从他怀里起身,举起什么,目光晶亮。 姜与倦愕然:她从哪儿弄来的瓢儿? ☆☆☆ 青年怔着,眸里暗了暗。而她却始终巧笑倩兮,像是知道他一定会应。 她不笑的时候,眼睛是冷的。笑起来却春暖花开,红唇翘着,眸如星子,颊边露出甜甜的梨涡,迷惑人一般的甜美真挚。 好直白的美人计,他却特别配合地咬钩,白妗打蛇顺杆,立刻给他满上了酒,素手纤纤,亲自喂到他的唇边。 他淡淡看她一眼,倾身过来,抬袖半掩了,低下头去饮。先是嘴唇靠近,沾了沾玉瓢的边,再一口一口地吞咽。她没把握手劲儿,手腕微倾,喂得急了一些。 晶莹的酒液便一路,从青年的下巴滑落到脖颈,沾湿了凸起的喉结,再浸入那分明的锁骨。 她不知怎么手一抖。 他忽然抬手,把她的五指紧握。 修长的指纹丝不离,覆盖着她的,不容逃避的强横霸道。而口里仍然一点点将酒水饮着,似乎有意无意,唇瓣擦过她的拇指,那湿润而柔软,是他的舌尖…… 白妗有一瞬间脑子空白、魂飞天外。 她想,这人道行太高了。 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将酒饮下,这便罢了,还要眸光潋滟地将她一看。恐怕满盛京的雍容贵女,也没有人受得了这样。 方才,方才她竟有种冲动,想要扑上去把他撕了。 第18章 这想法……太糟糕。 他偶尔看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几乎是慢条斯理地,喝下了整整一瓢杨花落尽。 白妗屏住呼吸,她觉得脸上肯定是火辣辣的,到底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已经分辨不出,她觉得呼吸加快、心跳剧烈……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这个人……实在是…… 姜与倦喝完了整整一瓢儿的杨花落尽,仍旧稳坐如钟——他自己以为的稳坐如钟,在白妗眼里,已经晃得像不倒翁了。 为了防止摔倒,白妗立刻靠了上去,用身体承接他的重量。把他半拖半抱到卧榻,给他脱衣裳,脱靴子,脱到袜子的时候,还不由自主地有点欣慰,这次没碰到您老的肌肤了吧。 掐了自己一把,这该死的奴性。 把安静坐着的他推倒,扯来一旁锦被,细心盖上。 忍不住摸摸他滑滑的脸:「殿下安寝~」 转身欲走,却被拽住。 他拉住她的衣袖,一把将她拽倒。 白妗猝不及防,一屁股跌在了地上,脑袋磕到床头,顿时一阵闷痛。眼前忽地一暗,梅花香气铺天盖地。他竟顺势滚下了榻,修长的身躯倾轧而来,将她严丝合缝地,压在了榻边。 那一年,通明殿内,东风夜来,灯如长龙。 白妗手撑着地,腰要断了。惶惶别首,青年面容雪白,眼底有幽幽的影。 跟她的视线纠着,将少女整个地笼在身下,袖袍委地,乌黑的长发在地面上交缠。 白妗愣了愣,试探地一挣扎。 又是老招数,他腿脚都来钳制,将她紧紧地压着。手却摸摸索索,摸到她的柔软,白妗极度敏感的一颤,刚要大怒,他却不作停留,一路往上,准确无比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白妗刚短促地发出「呃」声,他便俯了下来,墨玉石般冰凉的眼里,有她的倒影:「对孤情深一片,却与他人有染……」 呢喃着,酒气扑面。 白妗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底有杀意。几乎是在温柔地涤荡着。他的五指在轻轻地用力,逐渐愈收愈紧。 玉石般漆黑的瞳孔却是安静的。 姜与倦被绿了?她怎么不知道? 趁他掐死自己之前,她连忙露出一个笑:「殿下,妾能跟谁有染呢……」 「妾都还没染您,怎么有心思染别人呢……」 说完,觉得这句话很奇怪。 她自己皱了皱眉,他也跟着皱了皱眉。 姜与倦突然说:「你不能这样。」 「呃……」白妗纳闷,「不能……怎样?」 她尽量放轻声音,他的手不再用力,变成虚虚地圈握,拇指摩挲来去,只觉得痒。 「孤是大昭的太子。你……你不能这样。」 他忽然抱她起来,将她整个人推倒在榻,又附上身去,凶狠地咬上她的肩头。 白妗怀疑他真是毫不惜力,隔着布料的撕咬,牙齿嵌入皮肉的瞬间,痛得她呼吸都忘了。 他很用力地咬着,又很用力地抱紧她。 少女扬起的脖颈在空中划过白腻的弧度。 她终于找回声音:「姜与倦!你是狗吗!为什么咬我?招你惹你了?」 话出口,才发现带着浓重的鼻音,又觉得特别没气势,索性五指成爪,狠狠往他背挠去。可惜今夜太轻敌,月牙刃没有一并带来,否则能让他背上桃花朵朵开! 手腕却被一把攥住。他不怜惜她了,真的是下了死力在对付她,咬她的齿也没有放松,像是恨极了。白妗本打算屈膝顶他,趁他吃痛再鱼跃而起,忽然一阵酸麻遍布全身…… 该死!他点了她的麻穴! 「白妗,你心知肚明,」他脸色红得不正常,慢慢地起了身来,盯着她的眼睛。白妗瞪回去,身上又疼又麻,自然不会给好脸色。 「我不知道!你要滥杀无辜,也该给个由头吧!」 「无辜,呵……」 他在她唇齿间研磨,「你哪里无辜呢?他有没有亲过你?是这里?还是这里?」 他还咬。白妗真恼了,冷冷地说:「我只跟你亲过!」 在他动作一停的时候,深吸一口气,紧挨着他的唇角,吐字清晰:「我白妗活了十五年,就只跟你一个人亲过!满意了吧!」 第19章 她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肯定的是,除了你,没有人敢这样亲我……」 白妗突然想到一个人。 她脸色黑了,该死,难道是那个王八蛋? 今天太子收到小侯爷拜帖,来不及追究她那些银子便离开了东宫。结果,回来就给她赏了一碗元宵,又突然宣侍寝。 她还觉得莫名其妙。 难道魏潜请太子吃酒,还邀请了边月大王子……所以,是那个家伙说了什么吧? 到底说了什么,给人刺激成这样! 「相里昀说了什么。」她冷静下来,立刻从最关键的一点着手。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姜与倦就像疯了一样撕咬她的唇瓣。 白妗毫无办法,有种挖坑自己跳的绝望,口中血腥弥漫,他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几乎有种饥饿吞咽的错觉。 她开始害怕了。 驱赶潮水般漫上的麻意,努力地调整呼吸,伸手环绕他沉重而精瘦的身体,试着一下一下地安抚。 怀疑崔常侍给她拿了假酒,不是说杨花落尽,太子一碰就倒?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饮过量,反弹了是吗? 大概毕竟本性温和,姜与倦并没有撒疯太久,渐渐变成用自己的嘴唇,吮她的唇角。 等他吮了一会儿,白妗便温柔地说,「殿下,妾觉得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妾进宫就是为了殿下,又怎么会自断后路,跟别的人勾勾搭搭呢?」 「妾对殿下一心一意。」 「相信我,殿下。」 她深情地看着他。 用那双天生澈然、能蛊惑世人的眼眸。 姜与倦的头愈发晕,一下是她含情脉脉的眼眸,一下是她冷若冰霜的神情。 白妗的手心在他脊背上下抚动,安抚青年躁动的情绪,委屈道:「殿下……你不要相信别人的鬼话……那相里……相里狗贼之前欺负了妾……」 他身体一僵。 「他轻薄妾……」 那人亲的是她易容之后的脸,白妗当时只当被狗啃了一口。 她的思路是这样的,假使个一向自诩高手的人,被狗咬了一口,那需要到处宣扬吗?有脸到处宣扬吗? 所以,白妗根本没打算告诉姜与倦,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可现在,却不得不说清楚。否则,她真怕被他先女干后杀了。 他还看着她。 「对不起,妾不敢告诉殿下,他是边月的大王子,而妾位卑,妾不敢……」 白妗眼圈泛着红。 「殿下,殿下如此待妾,是不是嫌妾脏了……」 她扁扁嘴,根本不需要挤,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姜与倦抬起手指去擦,一下一下地擦,却越擦越多。他索性用指腹按在她眼角的小痣,缓缓地摩挲。 「并未……」他终于低声说。 敏感地捕捉到语气里的一丝心疼,她立刻乖觉地将脸蛋偏过来,给他:「殿下你亲一亲,就干净了。」 鸡蛋白一般的皮肤,还透着淡淡的红晕。 他不知怎么就凑上去,恶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明显的齿痕。 「!」还咬? 白妗不可置信地瞪他,恼恨得胸脯起伏,可这一起伏就觉得不妙…… 他好像有点古怪地僵硬住,视线往下,不知看到什么,眼角渐渐染上赤红。 睫毛遮盖下来,瞳孔阒黑如暗夜,其中的意味勾心动魄。 白妗吓得一激灵。 第六感告诉她不妙,大大的不妙,如同野兽一般的警觉,当完全处于劣势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示弱! 他已经将手滑入她的下摆。 被掌握的感觉,白妗一个激灵。 却隐忍着,不能激怒他,怀柔,怀柔。 他又俯低下来:「那么,那晚,那个男人又是谁?」 他的怒气还没消。 晚上……只有赴宴前的那个晚上他来找过她……他……白妗猛地想通,莫非,自己那么不小心,让姜与倦看到那件宦官的玄衣了? 第20章 又颇感郁闷,怎么到如今才抖出来!这是在心里藏了多久? 白妗忍受着衣服里的异样,迅速揽低他的颈,附在他耳边。 「……」不好意思,只能卖你了。 他呆了一下。 「是他……」 果然奏效,姜与倦立刻收了手,从榻上起来,走出三两步,赤着脚踩住了懒狐白毯。 白妗也随即起身,下意识往衣里一看。 指痕…… 她默默地笼好衣衫,见姜与倦那副尊容,她真是又生气又好笑,捂了捂脸:「殿下,您穿靴啊!」 她刚说完,姜与倦便折返了回来,坐在她身边,也不让她伺候,自己穿起了靴子。半天穿不好,他一脚踢开,坐着不动了。 白妗看一眼,得,是反了。 她叹了口气,只得亲自去拣来靴子,帮他穿回去。 明明已经脱离了魔爪,她还要嘴欠地问一句:「殿下要去干什么?」 问完又觉得,你蠢啊管他干嘛,难道还真打算献身啊? 白妗抿了抿唇。 他不搭理,静静地看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直接往书架走去。 取下了墙角的,问君剑。 「……」 背影看起来杀气四溢,如果不是转过身的时候,是用抱的。 他怀里抱着宝剑,很冷静地走向她,神色却不冷静。 他垂下眼睫,淡淡地说:「孤这就。去把那个奸人宰了。」 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可别,真让你把人宰了,醒过来就要宰我了。 白妗眨了眨眼,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试图点破真相:「殿下你醉了,妾伺候您安寝。」 他摇摇头,按着她的额头推开:「孤不醉。孤千杯不醉。」 「殿下你就是醉了。」白妗仰着脸,很笃定地说。 姜与倦猛地俯身,离她面颊只有分寸。 他眸里压抑着沉沉的怒火。 怒得不行,把她扒拉了开,忽然拔出问君剑,长掷而出!剑光雪亮,弧若破银,直直插在了毯上,离她裙边一寸,剑身还在震颤。 剑鞘也掉了,姜与倦摇摇晃晃,指着她说话,手指却在抖:「孤就是不醉!」 「好好好殿下。」 「殿下是妾的夫君,妾以夫为天,您说什么都对。」 白妗没办法,看来杨花落尽的后劲来了。 她苦笑,今夜太漫长! 姜与倦还指着她。他一伸手指她,她就不由自主想去握。他倒是学乖了,立刻收回去。 隔了半晌,又颤颤巍巍地指过来, 大概是指不准,索性放弃,一甩袖子,低低地说:「你们女子,果然不能轻信。」 他转过了身,背影有点萧瑟。 白妗忍不住问:「谁说的?」 「娘……娘。」 「皇后娘娘?」 摇头。 管她什么娘娘,白妗只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殿下乖。娘娘说的是别的女子,不包括妗妗。」 她温柔地蛊惑:「妗妗可以信。」 「……妗妗?」 对呀对呀,就是我。 白妗转到他面前,冲他眨眨眼。 信我信我,给我一个贴身腰牌,或者免死金牌也行呀。 姜与倦把脸别开:「妗妗是谁。」 得,上一刻还用那种想跟我困觉想得不行的眼神看着我。 这会子,立马翻脸不认人。 呵,男人。 「是,我也不认识你。」 白妗耐心耗尽,要跟他一拍两散,管他去砍谁,她要睡她的觉了。 又被拉住。 「孤饿了。」 「关我什么事?」 「孤饿了!」 他从身后把她抱紧。 白妗默了默。……算了,不跟醉鬼讲道理。 墨汁染透的夜空,星子点点。 大昭九千多座宫殿,笼罩在这无边夜色之下,犹如蛰伏的野兽,沉默而巨大。 第21章 琉璃突然停住脚步。 手里的宫灯已然熄灭,月光未能眷顾这堵朱红的墙,她站在阴影里。 她愣愣地看着,宫殿的复道处走出一名青年,着绛红大袖,内搭雪白襌衣,袖口处一圈银色暗纹,如泛水光。 腰间系着一块玉,上有草叶与金乌。 身似琳琅,巍然若鹤。 云被微风吹散,今夜皓月当空,铺陈皓影于天地。 那青年月下而来,袖袍飘动,若非忽然一脚踩空,跌了个屁股墩儿坐那,还一脸茫然,倒真似那谪仙人儿了。 一白衣少女,飞也似的跑了上来,露出不忍直视的神色,却走到青年身边,弯下身去托他的手:「让你走那么快,摔了吧?」 「摔到哪儿了?」 「疼吗?妾揉揉?」 青年连忙去挡。 「不要。」 那少女生得螓首蛾眉,美目盼兮,肤如凝脂,堪称绝色。 与身边青年,如同一对神仙眷侣。 戏台子也演不出的惊艳绝伦,琉璃瞧得如痴如醉。 猛地想起那青年,她见过的。 那日太行广场,冠礼之上,祭坛高设,他持香而敬,弯下时腰背如一笔韧弓。 她是低等宫女,不能观礼只能远远一望,却深记那面容与无双的气度,与此时此人如出一辙。 太子殿下! 宫灯坠地,琉璃已跪倒在地,行参拜大礼,浑身惊悸尚存,怯怯抬眼去看。 太子身边的少女,正咯咯地笑,扶着他走进林间小道,一步步地远了。 ☆☆☆ 姜与倦一路走得歪歪扭扭,白妗时不时要矮下身子,接住他。 绛红色的衣袖在眼前摆动,也是偶然来的促狭,他不是不爱花哨的颜色么? 特地跟崔常侍讨来一件压箱底的,给他裹在了身上。 哈!没想到姜与倦这张冷情脸,生生压住了这抹艳色,反而穿出一股别样的风情。 凭借着记忆,白妗带他来到那时的小灶房。 先找了一圈,米面俱全,竟在窗台的箩筐里还发现了些时令蔬果。 为男人洗手作羹汤,也是头一回。白妗回头,问乖乖坐在长凳上的青年:「吃什么?」 姜与倦想了想:「茯苓糕。蟹黄豆腐。藕粉丸子。」 应该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东西。 白妗诧异,他嗜甜? 不过,看了看手里的大白面,她抽了抽嘴角,上哪儿弄他说那些菜的材料? 白妗挑挑拣拣,拿起一根大葱,清清嗓子:「殿下,不然……咱们换一个?」 他抬眼看她,忽然把大葱抢到手里,紧紧抱着,像抱着他的剑一样。 白妗重新问了一遍,他不说话,抿唇。 盯着她衣角看。 雪白的,什么也没有啊…… 白妗灵光一闪,试探地问了一句:「……馍馍?」 这么接地气? 敢情那天他咬了一口,还有瘾了? 「你要吃白馍馍啊。」 白妗若有所思。 典型的谈判技巧。 先抛出一个不太可能办到的要求。 再提出一个不那么令人为难的,那么,被要求的人,极有可能会答应后面此事。 这个人真醉假醉?装的吧? 「那天……」白妗想要确认一下。 「……你都丢了。」他忽然抬眼,明晃晃的指责。 眼里却有点委屈。 白妗吓了一跳。 他看到了? 白妗立刻自觉地道歉:「殿下,妾的错,妾反省。」 她是觉得,食物沾了别人的口水,难以下咽。她这么解释。 「那你亲我……」 白妗咳了一声:「殿下,那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不明白。 白妗去看了眼水缸,只有浅浅一层了。 随口便问身后的人,「殿下,挑水吗?」 进来时,刚好看见外面有口井。 第22章 说完,又后悔。她心想这人醉那么凶,要是到井边去,一头栽下去就不好了。 正要亲力亲为,结果他应了声好,扭头就走。 白妗远远地看,见青年挑了两桶水回来,身体还蛮平衡,一桶一桶倒进水缸。 白妗不知怎么欣慰一笑,转身和面去。 洗干净砧板,切好配菜,回头,想看看太子在干嘛,结果就看见水缸满了。 满到溢出来了! 「……」 她艰难地问:「殿下,您以前在庙里,是不是光挑水了?」 姜与倦肩上还扛着担子,立在门口,月光在他身后倾落。 听她这样说,他有点怔地看着她。 像个俊美又老实的挑夫。 白妗走过去,默默地给他卸掉长担。 肩膀平整的布料上压出一道印。 白妗有点心疼,这衣服一看就死贵。 他也默默地任她动作。 白妗边揉面,边跟他说,「妾听说有种花馍,逢年节都要蒸制的。春节蒸大馒、枣花 、元宝人、元宝篮。正月十五做面盏、做送小孩的面羊、面狗、面鸡、面猪,清明节捏面为燕,七巧做巧饽饽,像石榴、桃、虎、 狮 、鱼。四月,出嫁女儿给娘家送‘面鱼’,象征丰收,也有女儿出嫁作陪嫁的老虎头馄饨。」 「可惜材料不够,不然妾能给您蒸只鹤出来。」 她自个儿笑笑。 身后一直静静的,白妗还以为他睡着了。 回头,姜与倦望着这边,一双眼亮得跟黄鼠狼似的。 什么鬼形容,白妗呸了一声。 这个灶房,麻雀虽小倒是五脏俱全。 橱柜的角落里有个小型的蒸笼。 白妗生了火,把馍馍摆好,上锅蒸。 怀疑这里应该常常有人洒扫,不然不会那么整洁。 长长的板凳也没有落灰,白妗百无聊赖,索性坐到了姜与倦身边,想逗他说话,毕竟这样的太子真稀有,不逗白不逗。 结果姜与倦不理她,只顾剥大葱。 白妗想了想,夺过惨不忍睹的葱,从箩筐里摸出一颗兴渠(洋葱),塞到青年洁白的手心。 姜与倦看看手里的它,再看看她。 你剥啊,你快剥。 白妗笑得恶劣。 嘴角被他捏住,往两边轻扯。 「殿下……?!」白妗愕然。 您刚还剥大葱来着……?! 他捏她的脸:「不许叫殿下,叫哥哥。」 「哥唔……锅,」脸被揉得变形,白妗心里苦,我叫你大哥! 大哥行不,别折磨我了好吗。 「哥……哥哥你放手!」 她有气无力,连叫声也是软绵绵的。 他一抖,垂眼:「不要叫我哥哥。叫夫君。」 「……」她不肯叫,他手里用力。 「夫君。」白妗很无奈。 对待醉鬼,还是哄着吧。 何况位高权重的醉鬼,供着吧! 终于肯放手了,他露齿一笑,温顺地靠了过来,修长的身子躬着,贴她脖颈:「夫人……」 「……」 好歹比爱妃强不是? 少女的脸被他捏红了一块,似三月桃花,可爱又娇美。他搂着她,唇瓣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脸颊,轻轻地挨蹭。 白妗突然觉得,喝醉的姜与倦好像小孩子,又难缠又顽劣…… 可是,又有点乖巧…… 只是一点点而已。 她把手伸出来,问他:「殿下这几?」 他拍掉,「你傻子。」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傻子。 不过稀奇啊,好端端的君子,还会骂人了。 居然也会有鄙视的小眼神了。 那挑起眉头,眯眼蔑视的样子,恨得她牙痒痒。 忽然想起那个晚上,他喝过杨花落尽,也是变得有点稚气。 眼珠子黑漆漆的,说跟她不熟。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 第23章 笑过又觉得不好笑,绷紧了脸回归高冷。 他见状,魔爪好像又要伸过来,白妗立刻轻声细语地转移话题:「殿下,你第一次喝这个,杨花落尽,是什么时候?」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嗯……十……七岁……」 「好的,七岁,」白妗懂了,「喝了几口啊。」 他眨眨眼,表示孤的酒量很好,犹犹豫豫,最终伸出一根手指,吐字特别清晰:「一整坛!」 好的,一杯倒。 看来是七岁那年,被忽悠着喝了一杯,结果不幸被放倒,且醉得很深沉。 从此,对这种酒的酒量,就定格在了那个时候。她自信猜得八九不离十。 锅中蒸汽直冒,面食的香气四溢。 白妗推了推他,「七岁的殿下,妗妗给你做好吃的,先放开好不好?」 「不是七岁。」 「孤都及冠了。」 他将她圈在怀里,闷闷地说。 哟,您还记得您及冠了。 「那么,及冠的小殿下,您饿不饿?馍馍蒸好了,来点不?」 「……不小的,」他贴上来,认真看她的眼,「孤很大。」 「……」这话没法接。 白妗好说歹说,终于哄得他放了手,去找上次没抹完的黄豆酱。又炒了两道小菜,青椒土豆丝,爆炒茄子,还皱眉,觉得太素。 她认为的素,是辣椒不够多。 白妗把馍馍装盘,抹好酱,递给他。 姜与倦却说:「你吃。」 白妗:「怕我下毒啊?」 他执拗地看着她。 好吧,白妗只好咬了一口。 他这才拿过去,轻轻覆盖她的齿痕,咬上一口。他吃着吃着,总要送过来,让她也来上一口,好像怕她饿着。 白妗:「……」 克服了心理障碍,跟他一起吃东西。 就这么一人一口地吃完了。 菜倒是没动几口,他吃了一筷子,嘴唇就被辣红了一圈。白妗索性给他撤掉。还小辣椒调味,要了命还差不多。 两人并排坐着,白妗已经累得要瘫了。 「妗妗……孤困了。」 他吃饱喝足,倒向她。 白妗猝不及防,还好手撑了一下,后脑磕到墙壁,头晕眼花。他枕在她膝盖,脸向着她的怀里,阖着目,呼吸轻轻。 睫毛密长,真像个孩子。 可是他真的好重! 白妗刚想把人弄醒,有光芒漏进:「……殿下?是殿下么?」 一个老嬷嬷打着宫灯,步履蹒跚,走了进来。刚刚走了几步,便看见凳子上的白妗,二人相望无言。 「姑娘是……?」嬷嬷面露诧异。 白妗想去捏姜与倦耳朵的手,也顿在了半空。改为在脸上轻飘飘抚过。 嬷嬷提高了灯去看,青年的侧脸被映亮,她哪里不认得:「殿下……」 白妗嘘了一声:「睡了。」 嬷嬷便将灯搁在一边,嗓音像沙砾在纸上磨过,慢慢地说:「此处是芳华宫的私灶。」 「在芳华宫的小园子里开辟的,鲜有人知。」 「芳华宫?」白妗蹙眉。 又是陆惜玉? 「殿下这是,饮了杨花落尽吧。」嬷嬷用火棍拨弄着柴火,看了二人一眼。 白妗索性道出心底疑问:「您知不知道为何殿下,」醉了就变成这个样子? 嬷嬷笑了一下:「殿下啊。小时候他就是这样,只不过要话多些。其实姜家这几个皇子,性情是很像的,都那么能说话。小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闹得老身头疼……特别是太子殿下。」 「喝醉了啊,会非常黏人……」 那岂不是一杯杨花落尽,储君之位拱手相让? 似乎是看出她的想法,老嬷嬷笑道:「殿下只依赖他心里的人。」 神情温柔而怀念。 「老身在这里守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殿下将一个女子带进此间。外面的人,都只看见殿下如何光鲜亮丽。他们让他成为最规范的样子,用苛刻的规矩要求着他。可是在老身眼里,他只是许多年前那个,向主子要糖吃的孩子。」 第24章 嬷嬷说着,看了看白妗怀里的青年。 火光暖映她沟壑丛生的面容,一抹感叹转瞬而逝,「殿下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好了。」 「就算是之前过来,也总不甚开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都是些太子殿下的旧事,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自个儿的身上:「实则老身也到了出宫的时候,前些日子乡里来信,小女刚生了个大胖孙儿,整整有六斤重,一只手都抱不过来呢。」 「宫里操劳了大半辈子,说要来接我回去享清福啦。」 她说着有泪光,「……老身今夜追寻而至,也是为了告知殿下此事。」 「烦请娘娘转告殿下,今后,老身便不来啦。」 殿下身边有人陪着了。 她不必来了。 见嬷嬷拿起了宫灯,转身要离开,白妗脱口而出。 「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话一出口就不是味儿,大概是以前打擂打多了,遇到隐世高手便这样发问。 很奇怪,这个老嬷嬷给她那种感觉。 她明明是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 嬷嬷摇了摇头。 「芳华宫旧人,没有名姓的。」 白妗头一次,对毓明太子产生了好奇。 他跟青衣教的前明妃……究竟有什么关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怎么把这货弄回去。 苦恼地锤了锤自个儿的小身板,老嬷嬷似乎看出她的为难,笑道:「殿下身边的人,会来寻殿下的。」 斩离到的时候,正看见自家主子,八爪鱼一样抱着白昭媛,冰冷的神情果然有些崩裂。 不过短短的一瞬,便恢复原样,十分有素养地询问:「娘娘,可否助属下一臂之力?」 他连眼都不抬,对她容貌的改变一声也不置喙。 幽静的宫道上。 斩离背着姜与倦,姜与倦紧紧拉着白妗的手。 他拉着还不行,还要唤:「妗妗。」 她就靠近一点,「嗳」一声。 看见他浅睡的侧颊,唇角弧度微微。 ☆☆☆ 回了通明殿,把人放到榻上,白妗猛然发现,他的胸口竟有一片红色的血迹。 应该是之前那道刀伤裂了,正往外渗血。 难怪斩离刚刚放下太子的时候,表情古怪。 他不会以为是口水吧? 白妗可怜地摸了摸姜与倦的脸,您的形象崩塌了呀! 这种戏谑,随着她给人剥除衣衫,看见他的伤势的时候,变成震惊。 伤口已经扩大,本来只有短短一寸,现在已经恶化发黑,再加上流血过多,颇有些触目惊心。 难道之前一直没有好好上药? 这人,竟然是用这样的身体,支撑过了冠礼。 白妗抿紧了唇,去暖房找来药品,还有绷带,为他包扎。 刚给他换好崭新的上衣,姜与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托住她的手,凑上前,唇触碰她的手腕。 细细密密的亲吻,近乎虔诚的痴迷。 白妗毛骨悚然,立刻抽了出来。 他抬眼,看着她笑。 白妗不由得蹙眉:「安分点!」 她起身要走,再一次被拽倒。 这一次,却被他十分迅疾地压在了身下。 「……」 一夜之间居然吃了两次亏。 太丢脸了! 呼吸与他咫尺相闻,淡淡药香环绕。 受了这么重的伤,之前还忽悠他喝酒,难得有了一点愧疚之心,白妗不敢挣扎,怕一动他伤又裂开。 那她不是白忙活了。 结果就是被他身躯压着,动弹不得。 行吧,又不是不能睡。 看着他酒醉后还有些懵懂的眼睛。 「殿下,睡吧。」她摸了摸他的脸,呢喃地说,像对待不懂事的幼童。 ☆☆☆ 半夜,白妗是被亲醒的。 见她醒来,姜与倦便去亲吻她的眉眼,密密麻麻的,一寸都不放过。 第25章 难道还没醒酒啊。 「发什么疯?」 白妗不高兴。 忽然僵住。她被点穴了。 帐子被他一拉,放下。顿时,光影晦暗。 衣带他一勾就散开,山峦呼之欲出,挡也挡不住。 像咸鱼一样躺着,白妗只能干瞪眼。 她厉色威胁:「姜与倦,你敢碰我试试。」 姜与倦撩人一笑,俯下身,亲了亲她。 白妗有点愣。 他目光十分清醒,潋滟又清澈,不像醉着。 于是她嘴里嚷:「趁人之危,算什么正人君子!」 然后他再亲亲她。 「你敢碰我,我揍你!」 他再亲,如此反复。 白妗觉得嘴唇要被亲秃噜皮了。 深吸一口气。 ……怎么这么这么能缠人。 「妗妗……」他吮着她的嘴角,好似渡过来酒气。那绵绵的柔软的气息,令人骨头都要酥麻。 白妗麻木。 催眠自己……好吧……反正也到了这一步。 殿下他好歹……好歹秀色可餐。 闭上眼,感受自己被紧紧地拥着,像一条蛇,终于迎来褪皮的季节。 她的穴道被解。 肌肤温凉,互相依偎。 像花亲吻蝴蝶,他亲吻花蕾。 无限的温柔,满怀爱重,犹如对待无价珍宝,从雪白的高处,到从未涉足的平坦。 她颤抖不能,紧闭着眼,自发捂住了唇。 却还是有泣音从指间漏出。 青年的动作一直温存,直到,她痛得哭出来。 「不行……」 根本收不住泪,她推他走,要他离开。 腰肢教他揽住,他亲了亲她的眼睛。精壮的身躯撑起,静静地看了她半晌。 白妗连忙露出讨好的笑容,软着声音诱哄他:「殿下……就这样了好不好?」她皱着眉抽噎,「就这样嘛,妾很痛,妾真的很痛。」 腮帮挂着泪,微微颤抖。 姜与倦笑了一下,撩开她汗湿的发,指尖温柔。 白妗喜上眉梢,忽然被他掩住了唇,修长的手指按着她的唇角,声音戛然而止。 再次覆盖。 他紧捂她的唇,制止那破碎的哭泣。 却不停止掠夺,近乎是残忍地,一下一下地挞伐。 她出不了声,只能睁着眼承受。 汗水沿着他光洁的下颌流淌,淌到她的眉梢,大睁的眼里,涩而疼。 他一一吻去。 白妗仿佛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海上漂流,双眼无法聚焦,久久失神。 一个人怎么能有两种极端。 又温柔,又凶狠。 夜色如晦,他一直深深地看着她。 用那双美丽又清冷的眼眸。 许久许久,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再也没了力气。 他拉过衣服,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起身,去把巾帕打湿,摸索到床上,抱起她,给她擦净肌肤,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一处。 白妗连指尖都泛着酸,有心挠他一爪,无奈力不从心。 殿内香熏得久了,全是梅花的香气。 他也躺下,却来将她整个儿地抱进怀中。 好似也困得不行,睫毛长长地盖着。 「妗妗……睡吧……」 他嗓子有点哑地嘟囔。 侧过脸,高挺的鼻子埋在她的起伏上,蹭了蹭,不动了。 脸颊泛着红晕,睡得很是香甜。 「……」 白妗闭了闭眼,连推开这个人的力气都没有。不是受伤了,不是还摔了一跤……腰怎么没摔出问题?! 方才借着帐子外幽暗的烛火,看清了自己一身的痕迹。连小臂上都有。 姜与倦……这个……混蛋!衣冠禽兽! 她心里翻来覆去,问候姜氏皇族祖宗十八代。 又茫然,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无奈实在是被折腾太狠,困到不行…… 第26章 最后晕沉沉地睡去。 入夜时分,有沙弥敲着铁牌子,沿着寺庙的甬道,一路念着佛号报时。 青衣的僧人,手持檀木珠串,跪在佛前诵经。 他立在一旁,怔怔地听着。僧的神情空白而模糊,连诵经声也有如蚊蝇。 不该身在此处。他该身在何处? 姜与倦抬目,视线掠过那辉煌的佛像。 雾气弥漫,高坐莲台的佛像忽然化成巨大的九头蛇,向他张开血盆大口,九颗头颅涌来,要淹没他的玉冠。 他拔出剑。 那蛇却在半路,化作妖娆的美人,一路向他走来,一路退下裙裳。 粉白如画,窈窕生姿。 赤身裸体的美人钻入他的怀中,青年并不动情,一剑割上她的咽喉。 却在低头的刹那,看清了。 妖长着一张美人脸。 是一张他绝下不去手的脸。 一时清纯……一时惊艳…… 嘴里淌着血,桀桀怪笑,他却伸手去捞。 可那面容腐烂,化成了脓血,从中飞出一把利刃,深深地插入他的胸口。 ☆☆☆ 梦里光怪陆离,胸口剧痛尚存。 姜与倦是在晨光中醒来的。 他每日向陛下晨昏定省,十年无迟,所以一近辰时,必然睁眼。 只是今日有些许的不同…… 怀中温香软玉,触手皆是滑腻。 美人有一头漆黑的乌发,披在身后,雪白的脊背动了动,就这么翻过了身来。 一双明眸里冷艳非常,若非眼圈乌黑一片,倒真像那惑人神智的女妖。 却因这黑眼圈,为一张精致的脸蛋,添了几许苍白与憔悴。 「妗妗……?」他吐出两个字,惊觉嗓音之沙哑。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霍然开启了宿醉后的记忆。 白妗就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由难看,到空白,到震惊,再到平静。 中间或还有些许荡漾,因为他望着她,眨了一眨眼眸。 「……」 白妗冷笑一声。 「殿下好大的本事。」她淡淡一哂,嗓音也哑到不行。像爪子挠上心口,无形中带着慵懒与妩媚。 姜与倦忽地想起梦中那裸身的美人。 这一想,便觉得非常不妙,尚未靥足的感官在渐渐复苏。 而白妗也瞪大了眼睛,一个后退,作势要跑。被他一下子捞进怀中,光滑的肌肤紧贴。 「妗妗,给孤抱一抱。」他埋进她芳香的发间,嗓音沙哑地说。 炙热的体温烫得她一个哆嗦。 白妗其实内心有点忐忑。她不知道、不知道男子原来这么禁不起撩拨……诚然大清早的,她也没动什么心思撩拨…… 她一动不动,埋在姜与倦的胸口,他一下一下地抚摸过她的脊背,拇指偶尔轻按,动作柔和而抚慰,如同对待珍宝。 好闻的男子气息笼罩,白妗听见他心跳声,从一开始的急促渐渐转为平静。 忍不住胡思乱想,太子殿下看起来清瘦,没想到其实还是很有料嘛,譬如这胸肌,十分富有弹性…… 打住。你是被杜相思传染了吗?怎么也流氓起来了? 慢慢地,注意力又被另一个事物牵去。 ……怎么还没消下去? 他抱着她,却像饮鸩止渴。 最后难耐地蹭了蹭,说,「妗妗,不能再陪你了,孤得去给父皇请安。」 「?」是谁捞着她不放? 要不是被他做的腰酸腿软,她至于连挣开的力气都没有吗? 本来都想好了,他一醒,就给他一大耳刮子。管你是什么大昭太子,敢弄疼她就要付出代价! 没想到,被人圈住动弹不得不说,这人还敢不要脸地倒打一耙! 白妗气得浑身发抖。 有人敲了敲殿门,哒哒的叩门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殿下?可是起身了?」 姜与倦下榻,飞快地披上了外袍,又回身,将白妗往里掖了掖,确保严严实实。 这才淡淡道,「进来。」 第27章 崔常侍捧着太子服饰,与一干宫女鱼贯而入。 「小人服侍殿下更衣。」 宫女们也跪在身后,其中一位捧着昭媛的常服,她是来为白妗更衣的。 她悄悄抬眉,隔着朦胧的纱帐,隐隐约约看见少女一头乌青的秀发,连一点肩头都不见。 头顶,有人清冷的声音传来。 「常姨没有教你们规矩么?」 隐含不虞。 「奴婢该死。」她连忙伏下身去告罪,背上冷汗沾湿,隐隐后怕。 姜与倦道:「此处不必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是。」 「妗妗。」 等人都退下,姜与倦拿着衣服,重新坐回床前。他摸了摸少女的头顶,哄道:「起来穿衣。」 半晌,从被子里,伸出一条纤细修长的玉臂,却是抵着他的腰背,将他往外一推。 「你走。」少女声音闷闷地传来。 白妗实则很不满。 这个家伙是大昭太子,又不能打,又不能骂,叫她满心的郁闷哪里发泄。 姜与倦失笑,轻轻掀开锦被,将软软的少女抱到了膝盖上,拦腰按定。 她有点惊恐,连忙捂住前面,瞪着他。 见她如此羞涩,姜与倦促狭心起,「昨夜……不都看过了……嗯?」 岂止看过。 尾音的「嗯」轻轻上扬,撩人心弦。 白妗:「……」 您被调包了吗? 挣了挣,腰上的手臂紧紧如同桎梏,她本来就软,被一箍更是无力,只得倒在他颈边,轻轻咄气。 却看见青年垂下的乌发,遮挡了红得能滴血的耳垂。 他也……十分羞涩。 这一发现,让她顿时间放松了下来,原来是半斤八两! 谁怕谁。 「那便……劳烦殿下。」索性撑起身子,坐在他的腿上,双眼对视,冲他浅浅一笑。 晨光之中,她眼眸含嗔又含媚,水光粼粼。些微发丝在鬓边微卷,有的如同海藻一般贴在脖颈。 而颈下,锁骨一片,全是暗红的痕迹。 属于他的痕迹。 仍在慵懒地笑着,搭在他肩上的手指,缓慢地摩挲着衣裳布料。 媚眼如丝,吐气如兰。 果真是,妖孽所化么。 他垂下眼睫,将衣物伸手取来,为她一件一件穿在身上,那些敏感的地方,却是连碰都不碰。 从最里,到最外。 由他亲手拆除,再由他亲手还原。 白妗像一只慵懒的猫,任由他给自己着衣,从亵衣,到精美的外袍,包括最后腰间的系带,也在那修长的指下,系成一个完美的结。 她终于肯起身,莲步轻移,在他面前轻轻一转。 青丝与裙摆微扬,腰肢款摆,削肩长腿。 她身上,是他亲自置办的昭媛常服,梅花纹上裳、秋香色百褶如意月裙。 他看到图样的时候,便想着,她穿上一定极好看。 果然很美。 她停下脚步,美人如玉,冲他眨眼一笑。雪颈微扬,下颌抬起,轻轻舒展双臂:「殿下,臣妾好看么?」 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手指蜷缩。 就在这一个早晨,毓明太子突然明白, 为何君王不早朝。 他掩饰地咳了咳,不答她的话,去到屏风之后,用巾帕擦拭了脸,更换伤口的绷带,最后穿上朝服。 大昭以赤为尊,朝服以文武划分,上绣飞禽或猛兽。 储君的则是玄黑之色,服七旒冕冠、玄衣纁裳,衣绘华虫、火、宗彝三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共七章。 再系螭龙玉带。 等他换好,白妗也已经洗漱完毕,握着木梳,主动走上前,为他束发。 ☆☆☆ 垫絮上的血昨夜已经处理过,然而,他好像太不知节制。 看见被衾上的点点不明痕迹,姜与倦面色微赧。 况且,他还冤枉她……内疚在眸子里一闪而过。 第28章 白妗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侧,幽幽地说,「殿下,臣妾很疼。」 他立刻转过身:「哪里疼?」 「都疼。」红唇微嘟,心里又骂起姜家祖宗十八代。 「就不能少喝点。」她皱着眉抱怨。 明明是她灌的,却非常自然地推卸责任。 姜与倦果然十分自责,他将白妗抱到杌子上,蹲下身,给她揉起了腰。 力道很合适,习武之人内力的加持,热度缓慢地传来,令人如同身处云端,脚趾头都舒适得不行。 白妗舒服得牙关打颤,而他一脸冷清,专注着手里的动作,心无旁骛。 一些不太好的画面从脑海里滑过。 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指。 姜与倦轻轻一颤,抬眸,少女的面容像熟透的虾,就差躬起身子把自己卷起来。 「怎么……是发热了?」 白妗猛地别开脸,不肯说话。 「还……疼吗?」他手上继续动作,轻柔地问。 越说,白妗越是咬牙切齿。 她低垂着眼,忽然伸手捏住他的嘴角。 形状分明的薄唇,有她咬破的痕迹。 与他对视,望进这双此刻全是她的眼睛。 白妗缓缓地说,「将来,殿下会有很多女人吧。」 「殿下会不会对她们也做同样的事?」 她神色认真,他失笑,摇头:「妗妗。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妗嘴角笑意变淡:「太子殿下,妾没有告诉过你,妾是个顶顶霸道的人。」 他低垂着眼,一点一点地为她按过腰间的穴位。 「假如,以后殿下有了其他喜欢、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女子,那么,请休弃了妾。」 到了那时,便不是被他所弃,而是她要离开。 「到了那时,妾必定……不纠缠殿下。」 别开脸颊,故作悲伤。 她没看到,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青年的眼眸之中,起了阴鸷而森然的浓雾。 俊美的面容甚至有些扭曲。 然而抬眸的时候,却干净澈然,像世间光晕都漂浮其中,一如初见般温柔:「若孤应你。你可愿发誓,永远留在孤的身边?」 像个情窦初开、晕头转向的少年儿郎。 白妗怔了一下,「自然。」 她缓缓地抚过他的眉,「殿下,」 「你要对我很好很好。当你喜欢我,就不能是有点喜欢我,你要非常喜欢我。你不能浅浅地喜欢我,你要深深喜欢我。」 「你……你只能最喜欢我。」 她轻声地说。 他抚了下她的额发,起身来,吻上她的眼睛:「好。孤应你。」 她甜甜一笑。 这两人,甜蜜之下,却是毫不掩饰的欲。 她以为他是她温柔陷阱里的猎物。 被她套上铁枷,栓紧绳索,不是她要松手,他便无法挣脱。 他以为她是他掌心的金丝雀。 金银铸造华丽的牢笼,权势织就弥天的大网。让她从此,锋利的爪牙露给他,温暖的肚皮也露给他。 彼此眼中,都有着牵绊对方、独占对方甚至吞食对方的欲望。 无限的恶意在胸口焦灼,只是她更直白,他更隐忍。 最后,白妗皱皱鼻子,说:「还有一事。东宫里,万万不能再有杨花落尽。」 他低沉的闷笑回荡室内。 「……好。」 ……酒后乱性! 趴在门外,崔常侍一边驱赶着八卦的奴仆众,一边暗搓搓听得面红耳赤,这这这!不得了啊! 听起来殿下很开心啊,咋知道的,他跟殿下一道长大,就差穿同一条裤衩了! 还不知道殿下开心是啥样儿吗! 酒是他给白昭媛的,主子肯定记他大功一件啊! 仿佛看到银子在向自己招手,崔常侍美滋滋。 哪知道,太子下朝以后,就来找他麻烦。 「听说,你见过白昭媛?」书房里,姜与倦一拂袍摆,坐到窗边一把紫檀木的椅子上,神色淡淡。 第29章 「啊,」崔常侍愣愣。 刚想说是白昭媛来找他。 窗口忽然冒出一个脑袋,眉眼清丽,秀美的指搁在唇边,比了个「住嘴」的手势。 崔常侍脸色一变。 树影横斜,少女俏生生立在他主子背后,一身黄色的对襟裙衫,修长的脖颈间挂着血红色的玛瑙璎珞。 姜与倦察觉了什么,要转过头去,崔常侍大叫一声:「殿下,」指着地上,他睁眼说瞎话:「这里怎么有蜘蛛啊。」 姜与倦便看了过来。 崔常侍一脚踩上什么,还作势上下碾动。 姜与倦露出有点恶寒的表情,皱眉不满:「好歹也算东宫的老人了,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白妗暗搓搓在窗外边比划。 她昨天糊弄姜与倦,那件宦官的衣服是崔常侍的,现在得让他帮忙圆谎。 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指指他,苦思冥想,竖起一根手指,又作数钱的动作—— 一百两? 崔常侍眨眨眼,不说话。 她又竖一根,两百两! 「眼睛抽筋了?」姜与倦狐疑。 「没有啊。」崔常侍忝笑,白妗还在坚持地比着二,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白妗一咬牙,三百两! 成交! 崔常侍立刻就跪下了:「殿下,是的,小人去见过昭媛。但是小人真的什么都没做啊,就是送了一件衣服而已啊!」 他的内宦服消失过一个晚上,不过第二天叠好送了回来。 他还以为闹鬼了,在房里撒艾叶来着。 本来就有点怀疑,看样子,绝对是白昭媛干的。 这两个新婚燕尔,殿下那护短的性格,他又不是不知道,必然不会责怪昭媛,只会是他掉一层皮了! 至于偷宦官服干什么…… 人家小夫妻闺房情趣,他能置喙? 只敢腹诽: 我的殿下啊。 您是醋精投胎吗,小人一个没根的,您警惕个什么劲儿! 「她向你要一件宦官服饰?」 崔常侍点头。 「作何用?」 「这……小人便不知道了。」崔常侍讪笑,又保证,「不过殿下放心,那件衣服小人没穿过!新制的,一直放着呢!」 姜与倦一直盯着他,盯到他腿都软了,忙不迭磕了几个头,表忠心,姜与倦这才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 崔常侍千恩万谢,再抬头悄悄看窗外,那人已走了。他松了口气,狗腿地给殿下倒了杯热茶,还想给主子捶背。 姜与倦当然是严词拒绝,他还有政务处理,不能在这里耽搁。 用过了茶,他起身,忽然想到什么。 「回头让工部的拨些人手,把墙上这扇窗封了。」 他淡淡说。 崔常侍还愣头愣脑:「啊,为何,」说着悚然一惊。 姜与倦看他一眼,「漏风,脖子冷。」 「……」 ☆☆☆ 入夜,白妗回了偏殿,累得要死要活。 光是常嬷嬷教她宫廷礼仪,就耗费好几个时辰,回来时,顺路去了趟太子的书房,这会,东宫卫倒是不拦了,她随意翻找,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书架最上,有一本关于盛京防卫的图册。 其中便有与天牢相关的信息。记录了各个诏狱的具体方位。原来囚犯的调动,是有规律的,沿循天干地支的计数方法,每月轮换,各个特定的密道也只在特定的时候开启。 虽然一目十行,可光看文字,她暂时还无法捋清,决定回去后画一张图细细分析。 不错,她的目标从无改变。 从来都是丹书玉令。 即使留在太子身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白妗也不会忘记初衷。 她的身份是青衣教明妃,是太行皇室的拥戴者,说得夸张些,与大昭皇室可是你死我活的干系。 与他说那些话,不过是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耐烦处理旁人的姬妾。 姜与倦答应得那么果决……实话说,她有点意外。 第30章 可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平常,更何况万人之上的太子?待他继位,三宫六院,天下美人,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当然知道他做不到的。 所以话说得半真半假。 如今是姜与倦最新鲜她的时候,她说什么自然都会哄着,一口应承倒也说得通。 将来,他娶了太子妃,而她拿到丹书玉令跑路的时候,就有足够的理由脱身。就算他找上门来,她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负约违誓在先,一切麻烦便迎刃而解。 反正风花雪月一场,你情我愿。 你拿到你想要的,我也该收取一些回报。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甚至大感轻松,好像这些天一直笼罩在心头的茫然终于烟消云散。 ☆☆☆ 推开门,杜相思正跪坐在地,咔擦咔擦地啃果子,手上翻着不知名的书册。 白妗困惑:「你干嘛坐地上?」 杜相思抬了抬眼:「奴婢位卑,岂能与娘娘平起平坐。」 白妗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开心,走到桌边,捏起一颗话梅放进嘴里,酸得她神清气爽。 这才慢悠悠地问:「怎么,我不在,被谁欺负了?」 不见为她愤懑,反而勾了勾唇角。 杜相思:遇人不淑! 「没事,不过就是被狗吠了两声。」杜相思擦了擦满是汁水的手指,一屁股坐到白妗对面,「不说这个了,」她贼兮兮地靠近,咬了咬唇,「……怎样?」 「什么怎样?」 「哎呀,就是那个啦。」杜相思羞愤,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八卦,「有没有体会到妙处?那种飘飘欲仙,如上云端的感觉……」 「妙处?」白妗黑脸,「没有。」 杜相思:「看来殿下不行啊。」 「……倒也不是。」 杜相思:你那回味的表情怎么回事? 她叹了口气,「不是那个不行。我是说那个。那个术,」附在白妗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 「……」这,白妗诧异,她只在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地方听过。 「没有,什么也没有。」 连姿势也没有变过。 杜相思猛然捂唇,小小声地说:「殿下……该不会,是童子身……吧。」 一阵死寂。木然地对视一眼,杜相思捶桌狂笑,笑着笑着滚到了桌子底下。 「……」不是,这有什么好笑的。 「哎,扶我一把。」借着白妗的力站起,相思圆圆的小脸上充满了笑意,喘着气说:「娘娘真是好福气呀。」 白妗猛地松手。 杜相思哎哟一声,脑袋磕到凳子脚。 「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喜欢你!」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嗷嗷嗷疼死她了! 白妗面无表情,慢吞吞说:「常嬷嬷跟我说,如果手底下人不听话,是可以拖出去杖打的。」 杜相思立刻沉默。 乖巧地倒了一杯茶,送到白妗手边,然后给她捏肩。 「娘娘还记不记得,您对相思说的一句话。」 「嗯?」 「飞黄腾达了,不会忘记奴婢的。」 白妗点头,却见她犹犹豫豫。 她有点想笑:「说吧多少金。」 杜相思想了想,「三百两……吧。」 要这么多干嘛……白妗挑眉。 她道,「妆奁里貌似有几块金子,是太子殿下赏的,你看得上便拿去用吧。首饰不行,倘若带出宫去,会惹出祸端。」 杜相思欢天喜地,她的事业启动资金就位了!眼眸亮亮的:「阿妗!一会我立个字据,这些钱,日后我定会还你的!」 「好啊。」 杜相思蹦跳着取钱去了。 而白妗慢悠悠将茶水喝干净,踱着步子画图去了。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财富更宝贵,更打动人心呢? 魏潜走出御书房。 他眉间笼着说不出的郁色。 魏家世代为官。 文臣有位列宰相,武官有拜将封侯。五十年前,大昭皇帝吸取太行皇室灭亡的教训,十分忌惮一家独大。 第31章 魏家家主为保家族繁荣,交还兵权,自请至偏远的南阳,做了个小小县令。 云洲魏家,则是南阳魏家分出去的旁支。 陛下话里话外,有高抬魏氏之意。 提出想从云洲魏家选出太子妃,又称魏潜少年英雄,不仅大加封赏、赐下府邸,更道,兵部右侍郎告病在家,潜可愿为朕分忧? 恰好中书令也在。 先是盛赞一番,便抛出橄榄枝,劝魏潜留京。 他哪看不出来陛下是在与中书令一唱一和? 只是君臣之道,容不得他忤逆。 待下月冠礼结束,便解甲上任,恐有一年不能离京。 转了脚步,便向东宫走去。 春光洒落,郎君容颜似玉,腰背笔直。 他常穿深青或玄色,好似只有这类颜色,才压得住武将通身的煞气。 即便是以白为美的盛京,魏潜硬朗的轮廓,不怒自威的气质,也深深吸引女子的目光。 宫女们不敢直视,纷纷行礼:「魏小侯爷。」 待他一走,却交头接耳起来。 出身簪缨世族,年近二十,与太子同样未置正妻。若非离京数年,声名不显,偌大盛京,恐怕不会只有一颗明珠。 听说他要在盛京滞留,很有可能直接入朝为官。陛下如此重视魏家,必定会为小侯爷赐婚。 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有这样的荣幸,能嫁与这年纪轻轻的英雄儿郎呢? ☆☆☆ 魏潜很是烦躁,进京已有几日,却处处不得心意。 饭食清淡便罢了,酒也不及边关的烈性。 朝廷重文轻武之风太盛,演武场上,也没几个能打的武夫。 满身精力无处发泄,想到城外骑马,却被告知全城戒严。 魏潜想着春猎的时节要到了。 这便去向太子提议,共至庭山狩猎。 他走得太急,一时不注意,与一个瘦弱的身影撞上。 「对不住。」有点软的道歉声。 皮肤白净,揉着额头,淡淡的红印子。 穿着内宦服,是个小太监。 说完便走,擦身瞬间,一块丝绢掉了下来。 魏潜拾起,回头。 要伸手拉住那小太监:「你……」 小太监却一闪。 像身后长了眼睛一般,脚步非常轻灵。 一下子便没了影儿。 魏潜拧眉,黑眸望了一会儿前方,又低下头,看这丝绢。 边角绣着迎春花,淡黄色,像女子的物件。 他是太子伴读,自幼宫中长大,哪不知阉人那些腌臜事儿。 可不知怎么,耳边响起那道细弱的嗓音。 还有额头的红印。 他手一顿,将丝绢收入了袖中。 ☆☆☆ 小太监自然是白妗。 她是去找姜与倦的,做戏做全套,免得到时候他又来找她麻烦。 至于撞到何人,白妗来得匆匆,又一路遮掩自然无心顾及,只当是个普通的东宫卫。 崔常侍说,太子在书房看奏章。 白妗敲了敲门。 「何事?」清冷矜贵的嗓音传来。 「小人奉常侍之命,来为殿下送汤。」她掐着嗓子,尖细地说。 那边寂静了一下,「进。」 白妗推门进去,走到案前。 姜与倦坐在乌木卷书式扶手椅上,正看着奏折,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宇间闪过一丝哂然,抬起手,揉了一揉眉心。 「搁下,人出去。」 也许是因奏章上的内容,他语气并不那么温和。 许久也不见杯盏落桌,更不见人带上门出去,姜与倦眸子一冷,抬眼。 一个小太监俏生生立在他面前。 他放下奏折,有些惊讶:「妗妗?」 白妗冲他乖巧一笑。 姜与倦眉宇间浮起浅浅的温柔,冲淡了眼底的疲惫:「来这里做什么?」 白妗刚要搭话。 门外有婢女的声音响起:「小侯爷。」 第32章 姜与倦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打扮成小太监的白妗,飞快地钻入了书桌底下。 魏潜走了进来。 「坐。」 姜与倦冲他颌首,魏潜便也不客气,坐到了一把紫檀木椅上,距离书桌只三尺之距。 姜与倦继续拿起未完的奏折,看着。 膝盖上有些痒,他垂眸,少女趴伏在他膝头,露出水亮亮的一双眼睛。 头发裹在帽子下,边角毛绒绒的,像只小狐狸。 她弯起红唇,冲他妩媚一笑。 「殿下。」 姜与倦回神,魏潜将什么递了过来。 一封家书,来自万里之外、与大昭划江而治的西楚。 落款善水。前魏武侯魏晓。 随信笺附上的,还有一张魏晓至今行过的路线图。 姜与倦了然,唤斩离:「沿此路线,搜寻相里昀的踪迹。」 斩离一身黑衣跃下,领命。 前几日殿下让他阻拦相里大王子出城,却被声东击西,任务失败。相里昀不知所踪。 斩离拿了图纸,正待离开,又听殿下淡淡地添了一句。 「若起冲突,无需顾忌。」 「是。」对于殿下的决定,他从不置喙。 这是要,杀了相里昀的意思。 或者说,是大昭向边月宣战的意思! 「北寇未平,且蛮族之患未除。国库吃紧,倘若贸然与边月开战,是否过于草率?」 魏潜有些不大赞同。 姜与倦:「他在盛京的所作所为,只要有了旗号,便不必担忧后面的事。 边月这些年来,养精蓄锐,而它幅员辽阔,与西楚只隔一道海峡,最南又与楚部小甽国相接,海商更是繁荣。 若边月持续壮大下去,只会成为西楚的附庸。如此一来,于我大昭威胁重大,所以,边月必须灭。」 不仅要灭,还要整个儿,吞进肚中。 魏潜慢慢一叹:「我明白了。」 姜与倦温和一笑。 下一瞬,脸色忽然有些僵,魏潜问:「怎么?」 「无事,有些乏了。」 他轻咳一声。 脚尖轻轻一踢,警告她不要动手动脚。 白妗却很有闲心。 方才听他话里话外,雄心万丈。 一向温和的姜与倦,何时如此? 反应过来,手指已不知不觉,在他的大腿上画着圈圈。 他的警告没有丝毫震慑。 将脸贴到他的腿上,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 隔着布料,腿上传来热度,她肌肤柔软。 吐息拂过,激起一片细细的颤栗。 那个地方…… 姜与倦暗暗咬牙。 曲起指节,白皙的关节紧绷。 魏潜道,「去岁这个时节,应是宫廷的春猎了吧?不知今年是何时?」 姜与倦抬眼,「怎么突然问起此事。阿潜觉得盛京太闷了?」 他突然一震,身子往桌面上一伏。 魏潜蹙了蹙眉。 桌子底下,白妗将手移开。方才不过是一时兴起,轻轻碰了碰。 哪想到他反应那么剧烈。 姜与倦掩饰性地拿起一本书,翻开。 「无事,你继续说。」 他表情平淡。 「殿下……?」魏潜震惊,想提醒他拿反了。 姜与倦这才反应过来:「咳咳。」 魏潜觉得他很奇怪。 不是大热的天,他却脸色绯红,端起茶杯,手腕也有些抖。 「殿下,可需臣宣太医?」他关切。 「不必。」 姜与倦冷静道。 却在微漾的茶水中,清晰无比地看见自己眼角泛红,额角透出细汗。 眸光大乱。 ☆☆☆ 魏潜又提了一些细节。 看出他心不在焉,索性作揖告辞:「潜贸然前来,叨扰殿下,先行告退。」 第33章 「阿潜无需多礼。待孤事毕,定亲往侯府拜访,以贺乔迁之喜。」 他努力维持温和的笑容。 ☆☆☆ 人一走,姜与倦便将白妗一把从书桌下拽出。 他攥紧她的腕,额头青筋直跳。眸里压抑着沉沉的怒气,山雨欲来:「白妗。你放肆。」 她轻轻一笑,凑近他耳边:「那夜……殿下醉了。不觉得可惜?」 颇具暗示性。 他牙关紧咬,俊美的眉目中敛着怒火,铁青着脸将她推开。 「别闹。」 ☆☆☆ 白妗挑了挑眉。 真是难撩拨。 不过,她也只是试探一番,顺便圆了之前那个谎。 书房乃君子之器,四书五经还在架子上摆着呢。向来守礼的太子殿下,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对她做什么。 白妗暗喜,偏偏装出一副献宠被拒、羞愤欲绝的模样。 她嗔怒地看了姜与倦一眼,哼一声,就要走。 空气却微微一凝。 房门在眼前轰然关上。 手臂被人拉扯着一转,力度之大,差点就要脱臼。她惊呼,小腹撞上桌沿,疼痛与酸麻袭来,一时间使她晕头转向。 裂帛声响起。 ☆☆☆ 衣裳如云笼在脚下,小腿不停地打颤。 有水露,沿着那光洁的肌肤滑落。 ☆☆☆ 太子的书桌上很是整洁。 一些奏折被扫落,静静躺在地上。 博山炉里烟如青云,掩盖不明的气味。 旁边摆着一架紫竹雕牧童戏牛笔洗,与她的距离太近,冰冷的触感扫过鼻尖。 她伏在桌面,半张了口,尝到咸咸的泪水。 他覆盖上她的背,炙热透过衣料传来,带着粘腻的汗意。 掐住她的下巴,逼她将脸对着自己:「还敢招惹孤?」 一向温润的眉眼,变得讳莫如深。阒黑的眸底,压着未散的野心,怜爱,还有…… 深深的摧毁欲。 眼角泛起红色,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白妗感觉鸡皮疙瘩一路从脚背爬了上来。 她万分后悔。 脊背躬起,要逃,却被他伸手捞回,重新抵上,狠狠一撞。 她手指微张,向桌面伸去。 拂落一块白玉镇纸,咣当一声。 泪水淌了满面。 白妗忍耐,脸色泛红,为了不抖得那么厉害,只能将五指紧紧地攥起。 她看不见。看不见身后的人。 双眼无神,汗水沿着鬓角滴落,将明黄色的奏折打湿。 「哈……啊……」 他来亲她:「妗妗……」 白妗睁开眼一看,那双内敛莹莹的眸光中,至始至终地溢满柔情。 要将她一寸一寸吞没。 「妗妗……」 「妗妗……」 他碾过她的唇齿,神色融合成痴迷。 朱红色的唇角浸润着水光,一张一合,呢喃着说:「好想……吃了你……」 她浑身颤抖,没有听清。 那延伸到四肢百骸,节节攀升的酥麻,紧跟而来的,却是灭顶的感觉。 好似看见了泥潭之中,一朵昙花缓缓绽放…… 圣洁。 而污秽。 ☆☆☆ 魏潜没有离开。 他想起家书还在太子的书桌上。 折身返回,往门口走了一步,便停住了。 他听见异样。 他知道这些异样的声音代表着什么。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曾与同僚去过楚馆召妓。即墨城那地儿没有盛京那么雅致,妓子多半是大胆放浪的胡姬,客人一来,一般都是直接领去房中办事。 这声音,太子在与他的姬妾燕好。 那位一面之缘的白昭媛。 可这是在储君的书房,一个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地方。 毓明太子,他是一个规矩守礼,近乎苛刻的人。 第34章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 起初,魏潜震惊,悚然,甚至有种巨大的荒谬感。 守在房外的婢女隔得略远,见他脸色不对,就要走近问询。 魏潜立刻挥手,以凌厉的目光斥退。 他知道不该听下去。 可不知为何,双脚像生了根,一动也不能动。 然后,他听见。 女子压抑在喉咙里的一声叫唤。 像一只小奶猫。 ……过了许久许久,魏潜才转动脚步,脸色僵硬地离开。 白妗醒来的时候,躺在通明殿的卧榻,身下是靠枕。 姜与倦坐在床头,手心握着她的腕,拿着一个碧色的瓷瓶,取出药膏往她的肌肤上涂抹着。 药香四溢,如同初春时竹林的气息。 他穿着一身天水青的锦袍,长长的黑发还未束起,披散在肩头。 手指缓慢地捻过,将淤青推散,眸子里氤氲着雾气。 直到全部涂好,才发现白妗醒了过来,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白妗确实正凝视他。 他面孔周正,眸光温和清润,落霞时分,室内光线暗了下来,微尘反射黄昏的光晕。 看她时,瞳孔一圈有淡淡的金环。 他笼在这光晕中,似真非真。 白妗猛地发现,从来都没看透这个人。 外人看来是男女对望,一副含情脉脉的景象,绝想不到,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个青年做出了怎样荒唐的事。 她曾以为, 这个人是禁欲的菩萨, 是端方君子。 是根正苗红的太子殿下。偶尔喝醉,会像小孩一样撒娇,十分好哄。 ……直到被折腾两次,两次都死去活来以后,白妗才醒悟过来:她大错特错! 为什么不说话? 恢复冷静之后,姜与倦有些手足无措。 白妗看他一眼,将脸别开,翻过了身去。只露出乌青的发,和一截雪白的后颈。 他眉毛一拢,有些微的懊恼。 可是,看着她细白的脖颈上,留下的淡青色的指印…… 又有种玷污的靥足感。 白妗的双肩开始轻轻地耸动,她在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姜与倦起身,手撑着投去目光,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闭着眼睛,呜咽着。睫毛吸饱了水,变得又黑又重,有些沾在眼下。 鼻尖泛红,咬着唇,时不时抽噎。 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目光幽深起来。 怎么办……不够。这样不够。想让她哭得更凶些。最好是蜷缩成一团,泪水沿着下巴不停地滴落,脸颊一片潮红,因为哭得太剧烈而微微抽搐。 「妗妗,是孤的错……」嘴里却温柔地安慰,将她抱入怀中,用脸庞蹭了蹭她的脖颈:「别不搭理孤,好不好?」 就在片刻之前,白妗能感觉到姜与倦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扫过的呼吸微重。 可现在,他几乎是用一种诱哄的语气在与她说话,十分怕她生气一般。 方才那暗下来的情欲,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她记得,书房里,他从耳后吻到耳垂,不时含住厮磨,像是要一寸寸把她嚼碎了,吞入腹中。 白妗打了个寒战。 「冷么……?」 白妗沉默。 「妗妗……孤很开心。」 姜与倦叹息一声,虽说那夜醉了,脑海里依然有零碎的片段。 他记得她为他翻炒小菜的背影。与他一起慢慢地吃下食物,勾起的嘴角还沾着碎屑。 月光在她鬓角拂过,未施钗环的发鬓乌黑,肌肤雪白,像一个寻常的妇人。 而他是她的夫君。 在奉觉寺的时候,他曾随善水下山。 寺里的和尚们时常下山化缘,布法讲经。 多半在附近的农家,大都是一些深入浅出的道理。 他们来到一位寻常夫妇家中,穿着素净的妇人,给他端来蝴蝶形状的糕饼。 她的夫刚刚事完农工,她立在门槛迎他进门。 第35章 踮起脚,敛着袖口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们相视一笑。 糕饼易碎,清甜的口感却停留在喉咙。 每每忆起,不甚怀念。 后来善水说:「结发之情,人世至真至贵也。」 看着他的目光又遗憾又感叹。 遗憾什么?感叹什么? 他知道,他的一生已经被安排好。 钦天监所测祸福吉凶,不过为掩盖真相,让母后求一个心安。他并不会在寺里逗留太久。等到回宫以后,便会掌太子印。 拜太傅,居明堂。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然后及冠,娶太子妃。 他是皇后唯一活下来的嫡子。 名正言顺,不必像历届的储君一般战战兢兢。他的父亲是圣明的君王,慈爱的仁父。只要循规蹈矩,将来大昭总会交到他的手上。 渐渐地长大。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 从恩师,挚友,陆娘娘……到太傅,兄长,终有一天,父亲也会离他而去。 没有一个留得住的。 他也不会去挽留。 因为他们有他们的结局。 父皇告诉他,坐在这个位置,注定高处不胜寒。 当全部的情感倾倒于一人,不仅对掌权者来说,相当于有了软肋,对那个接受这份情感的人来说,亦是致命的。 每当这个时候,父皇总是格外阴沉。 他想知道,那个人不是母后。 而是陆娘娘么? 以前,陆娘娘总是抚摸着他的头发,催他快些长大,快些成人,替她的夫君,他的父皇分忧。 她总说:「倦儿,原谅我的自私……」 他随她的视线看去。 阳炎的光影中,藤蔓发了新绿。微风携动它摇曳,忽而碧绿,忽而金黄。 室内放了冰,窗棂是圆的形状,飘着薄薄的纱。 他看着窗外。 屋外是迥然不同的炎热。 院子里,他的二哥赤着脚在奔跑,满头的汗水,额头绑着鲜红色的缎带。 男童的大笑声洒满了庭院,他追逐着一只机巧木鸟,踩塌了娘娘的花丛。 一众婢女宦官怪忙躲闪,惊吓连连。 而他安静地看着。 明珠冠的孩子端坐在硬木的杌子上,臀下是天鹅绒的软垫。不大合身的袍子冰凉凉地垂落,膝盖上压着一卷策论。 二哥那样的笑容,他从来不会露出。 尽管轻描淡写地抹去。 却不容忽视,心底隐晦生出那一丝,忌恨。 长大了,觉得这样的想法真是荒唐。 他既然是储君,享受了储君的待遇。 那么这一切就该是这样。 八岁离开生养自己的父母。 十岁独自生活。 东宫的十年。晨昏定省也好,挑灯夜读也罢,先生的戒尺高悬在明堂之上,也悬在他的头顶。 毓明太子,必须完美无缺。 毓明太子的亲妹妹,槐序公主曾经养过一只猫。 她十分喜欢那只小宠,却在一次游玩中,猫儿溺水死了。因为没有照看好公主的爱宠,一个与槐序一同长大的小奴婢被下令杖杀。 槐序非常伤心,几天都吃不下饭。 她对那只猫产生了感情。 会因为它的亲近而笑,会因为它的死亡而哭。 母后爱怜地哄着幼女,而他站在她们身旁,不能理解。 猫狗,与世上所有的器物没有什么两样。 或许只有人的性命在他眼中,才有那么一点重量。 而这重量,全然来自先生与书籍的教导。 皇后下令杖杀那个奴婢的时候。 他也没有阻止。 白妗的出现很意外,意外到像是从天而降。 她就像一只鹿, 慌乱地一头栽到他怀里,将整个生命都献祭给他。她是鲜活的,有温暖的呼吸与柔软的脖颈,说喜欢他只属于他…… 只属于他……他咀嚼这四个字,拆骨食髓,细细地吞入肚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第36章 这个少女,勾出了他所有的欲望。 在那双眼瞳中,他清楚地看见自己。 污秽的自己。 干净的自己。 沉溺于情欲之中的自己。 每一面每一面。 他知道她很多时候都漫不经心。 知道哪些话是假话,是在欺骗他。 可只要留在他身边……他便原谅她,所有许诺的一一为她兑现。 他忽然发现,她会对那样的自己宽容。 醉后,不清醒的,没有威胁性的。 那么,他不介意偶尔露出那样的一面。 人人都需一张假面,他知道自己心底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 ☆☆☆ 「煎好了?」 杜相思点头,将一碗药放进白妗手里。 「按你说的,找那个豆芽菜开的药。那小太医话是多了点,还东问西问一大堆,」杜相思咧唇一笑,「不过我杜相思是谁啊,忽悠人,把人绕晕还不简单。」 白妗「嗯」了一声。 闻着是真苦,捏着鼻子灌下去。 接过杜相思递来的蜜饯,一口一口地咀嚼。 甜味在舌尖散开,冲淡苦涩。 第一次体会到甜食的妙处,她又吃了一颗。 从前只觉得腻。 杜相思看着她一口干完了避子汤,完全不带犹豫,不由得佩服,「殿下要是知道,会不会生气啊?毕竟他看起来对你很热乎嘛。」 白妗没什么神情:「早晚要脱身,自然不能留下后患。」 「啧啧,」杜相思摇头,「真对他一丝留恋也没有?」 「好歹是你第一个男人,」她念叨着,也去拿蜜饯吃。 娘说,女人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总是无法忘怀的。娘……便是为此,赔上了一辈子。 她的表情染上一丝落寞。 白妗咂咂嘴,又露出那种有点回味的表情:「是有点遗憾,毕竟他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就是做事的时候,有点吓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 索性换个话题,「我只担心,你逃得了么?」如果逃不了,自己的小命也堪忧。 白妗撑着额头,手指微微叩动。 使些阴谋诡计,大概是可以的吧? ☆☆☆ 宣和十一年春末,庭山。 大昭的开国皇帝晚年在此修建了一座行宫,相当宏伟开阔。 有则传言相关。 传闻,高祖曾在这座行宫邂逅了一位神女,自称是来自海外仙山的巫山。 高祖饮宴之时,神女从天而降,仙姿佚貌,自荐枕席,与高祖一夜巫山云雨,却又在次日清晨消失不见。 每每愈是香艳离奇的故事,愈能引为谈资。 杜相思津津有味谈论起此事,白妗却道:「实则那故事中不是什么巫山的神女,也并非什么狐狸化的妖魅,而是人。更不是来自荐枕席的,那个女子,是来刺杀高祖皇帝。」 「啊?」 至于为何滚做一堆……又为何牵连出后面的恩怨。 白妗笑了笑:「她出身巫族。」 而巫族,曾被高祖下令灭族。 ☆☆☆ 马车还在缓缓前行,窗外巨木参天,投下浓烈的绿影,雀鸟的啭鸣声起伏不歇,随同的护卫见白妗将车帘拉起,驾马前来:「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一身黑衣,竟然是斩离。 白妗挑了挑眉,柔声问:「你不用跟着太子殿下么?」 支肘在窗边,眸光盈盈,不自觉流露出的媚态,令同行的侍卫呼吸都是一窒。 被长官冷漠的眸光一扫,又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斩离:「殿下此刻正在御驾之中,服侍陛下汤药。特吩咐属下保护娘娘。」 这是……全程陪同的意思? 还是,全程监视。 白妗唇角的笑意消失,袖子一拂,将车帘落下。 她神色不虞。 「怎么了?」杜相思正将茶垫铺好。 第37章 斩离打马错开,离得马车稍远,却始终紧跟其后。 那个少女身边,穿着婢女服饰的小姑娘正整理着茶具,青色的绒发下,露出白皙的耳垂,一眼也不看他。 ——干嘛要看他? 斩离淡淡一哂,笔直端坐,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 白妗原本的计划是在半路逃跑。 杨恣与教众会扮成刺客劫杀。 她已不耐烦与太子周旋,嘴上为了面子说不在意,实则自觉吃了大亏。 就像本以为是只温顺的、任你捋毛的猫咪,结果突然化身衣冠禽兽,如狼似虎。 再待下去,她的腰总有一天要断的。 记载天牢方位的图册已然绘好,被她带在身上,就等杨恣行动了。 此次春猎,帝后、皇子公主同行,绝大多数护卫力量调往行宫。皇城空虚,趁此大好机会闯一闯天牢,势必要把那筇王捞出来,是个死的也无妨。 手镯子取下来就行,她记得教主有种丹药,能暂时阻滞血液的流通,届时,按着姜与明那条手臂往铡刀一放…… 杜相思往茶里放了一颗红枣。 白妗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长睫垂落,神色安和甜美,根本看不出心底盘算着何等血腥。 茶香袅袅,杜相思已泡出了第二杯。 白妗突然睁眼,心头不安盘桓。 等了许久,杨恣怎么还不出现? 行宫的守卫只会比皇宫更严,到了那里再行动,就太迟了! ☆☆☆ 她不知道的是,杨恣等人抵达的时候,竟然遭受了埋伏。 袭击之人显然训练有素,且个个乃顶尖高手,他根本无法招架,与同伴无一遗漏全部被制伏,正一个一个被麻绳绑住。 杨恣挂了彩,被手刀劈晕过去前,脑海里只有震惊的三个大字! ——幽均卫! ☆☆☆ 皇后手里捻动着佛珠,将白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白昭媛,」她的目光像冰针一般,慢慢从她脸上滚到身上。 再从身上,滚到脸上。 白妗跪着,双手叠在膝盖,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 心里却想,难怪是母子,连眼神都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尊贵的皇后娘娘便给她讲了一大堆的妇容妇德,还有女训前十篇。 大概是因为没有正儿八经的儿媳妇,只能拿她这个小妾充数,过过当婆婆的瘾了。 白妗忍功还是不错的,至始至终低垂长睫,表现得既温顺,又谦逊。 皇后想起东宫一些十分不好听的传言。 可,她又看了白妗一眼。 生得很清新淡雅,一身碧丝荷叶裙,发上只有几根银饰,也不招眼,睫毛颤着,柔柔弱弱的,神色也始终恭敬。 手攥得很紧,都出了红印子,惊弓之鸟一般。 横看竖看,都不像会出幺蛾子的模样,又岂会做出白日宣淫之事……想到儿子的性子,心下也开始不信几分了。 宫里何时不起流言? 皇后想起在潜邸的时候,有人拿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说事,明里暗里道她与杜广私相授受,何其滑稽! 此刻感同身受,到底还是放过了白妗。 只叮嘱两句,让她同此行官员的女眷们相交一二。 「去吧,年轻女孩总要能相处得来些。」 杜相思把白妗搀扶起来,提醒注意脚下。 白妗作势头晕,心底却非常燥郁—— 师兄为何没有来? 她已到行宫了! ☆☆☆ 不远处的草地上,聚集着盛京的贵女们。 见白妗往这边走了过来,其中一些行礼:「昭媛娘娘。」 家中权势盛的,只是做了做表面功夫,继续转头攀谈。太子的女人又如何,不过一个低微的妾室。何况,太子也不在此处。 众人目光各异,白妗无暇分辨,径直走向树下的白石椅凳,她需要平复一下心绪。 杜相思去为她取水。 少女裙裳垂落地面。 碧绿的丝裙由于坐姿,向上微提,露出内里雪白的绸料,那是时下最流行的浮光软锦,在光下会起淡淡的光晕,跑动时如有银芒绕身,更加仙气好看。 第38章 全盛京总共不超过三匹,早已是千金难求,其中就有两匹,乃供给皇族的贡品。 不知是不是闷热的缘故,她脸蛋微红,额头薄薄一层细汗,有如三月桃花,处处透着含露的娇羞,眸里更是水润,明明不算顶尖的姿色,就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看她眉眼含春的样儿,相必太子殿下定是夜夜滋润吧。」正窃窃私语的是大理寺卿的庶女罗芷。 这个罗芷一门心思攀附权贵,与京中许多贵女交好。 太子选妃,她连名册都无法录进,可,能做皇亲国戚,谁不趋之若鹜?此时见到白妗一个商户之女,竟也能飞上枝头,不免心生妒恨。 如此污言秽语传入耳中,罗芷身边的贵女都离得远了些,心道不怪是娼妓所生,就是上不得台面。 「妹妹慎言。」杜茵却按住她的手腕,柔声提醒。 罗芷:「姐姐!你就是太过好性子,才处处被人欺负。也不知殿下怎么想的,放着姐姐这么贤良的女子不娶,竟然看上一个贱婢。」 杜茵脸色不好看,这个罗芷踩到了她的痛脚,可是很快又恢复过来:「唉,再贤良有什么用?殿下不喜欢又有什么办法。」 「哼!兴许是手段了得,叫男人都舍不得松口了吧!」 什么手段?自然是床第间的手段。 罗芷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自然一字不差地传入白妗的耳中。 她倒是新奇,还以为只有杜相思才懂那么多,看来这些闺阁女子,知道的也不少嘛。 柳条在眼前垂下,她伸出手指,将尖细的叶子撕扯下来,一条一条,一丝一丝。 这些人说话指桑骂槐,你来我往,还挺有意思。 且听听,权当逗个乐子。 下一刻,气氛却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众女却是都住了口。 白妗抬眼。 她知道令这些人停止议论的缘由了。 从矮坡那边,缓步走上一个人。 他步履从容有度,肩背挺拔宽厚。 太子的好友魏潜,大概是新换了一身衣裳,绀青色的骑装,双腿笔直修长。 正往手臂上缠绕着黑色的腕带。 微呈小麦色的面庞,日光一照,便显出莹润的光辉,高挺的鼻梁如同悬胆,薄唇微抿,给人巍峨不可攀之感。 他目光抬起,掠过众人。少女们被他看得呼吸一滞,接着面上便发起热来,只觉他是特意看的自己。 魏潜走上前。 他这样一个男子,面对柔弱无骨的闺秀们,神色倒是客气和煦,也不见半点拘谨。 随意地问道:「方才见殿下出了帐,看方位是往这边过来了。不知杜小姐可有遇上殿下?」 他问的是离他最近的杜茵。 杜茵笑道,「连小侯爷也不知殿下的行踪,妾一个无关之人,又怎么会知晓呢。」 她眉目间,有一丝淡淡的难堪。 魏潜自然察觉到了:「抱歉。」 许是在围猎场上。 他想着,转身要走。 「小侯爷……」 一声细若蚊呐的唤,魏潜微微偏过头。 如同天神般俊美的男子,正凝视自己……罗芷心跳加快,含羞带怯地与他对上视线,鼓起勇气轻声地说:「你的发上,有柳叶……」 他怔了一下,眸色加深。继而微微俯低身子,醇厚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劳烦小姐。」 罗芷的心跳都要停止。 拿下柳叶后,她的手心出了汗。 「小侯爷。我,我姓罗,叫罗芷……是大理寺卿罗佑的三女儿……」 她苍白地介绍着自己,杜茵无声在一旁,露出个淡淡的笑。 这个魏小侯爷根本没听。 他在看她们的身后。 与白妗视线相撞,魏潜蹙了下眉,却也只能遵循礼数,颌首示意。 白妗支着下颌,却惊讶。 她看错了么, 他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 罗芷与杜茵不知说了什么,二人向白妗走来。 魏潜人都走了,这两位还能想起自己。 第39章 白妗有点受宠若惊。 罗芷先是敛裾一礼,盈盈笑道:「娘娘一人在此处,难道不嫌寂寞?」 寂寞?她是离了姜与倦就过不了么。 白妗站了起来。 她比杜茵还要高一些,自然比罗芷高出许多,气势上就压了一截。 何况她腰背挺直,脖颈修长,周身的气质清贵,半点不输高门贵女。 她微微低眼,看着罗芷。 罗芷被她看得有点瘆。 杜茵笑道:「昭媛娘娘,想来,殿下正在围猎场上一展身手,娘娘可愿随妾一同前去观赏?」 白妗看她一眼,点点头。 三人并行。 杜茵抚了抚袖子,状似不经意露出手腕上一截玛瑙珠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流露回忆的神色。 「殿下八岁便开始学习骑射。妾曾经去看过一次,那是殿下第一次骑马,跌得狠了,竟是哭出声来。陛下却不让人去扶。妾还有奴婢们都看着,殿下他自己站了起来,重新骑到马背上。此后摔得再狠,也不落泪了。」 是她知道,而白妗不知道的太子殿下。 「……去岁妾的生辰,殿下因往郦城赈灾不在盛京,」杜茵一顿,露出手腕,「这还是太子殿下特意托人从郦城赶来,送予妾的。」 罗芷啧啧赞叹,「这是血玉玛瑙?光是一粒,便抵得上整整一颗南海珍珠了。恐怕皇后娘娘都收不到这样的礼物吧。」 她面露艳羡,「殿下待姐姐真好。」 「胡说,」杜茵轻斥一声,看了眼白妗的脸色。却没有找到一丝嫉恨。 她缓缓启唇,将下半句说了出来,「殿下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大约是念着数年旧情,便多顾念了些,昭媛娘娘,可千万不要因此事同殿下置气。」 白妗无动于衷。 她在看草地,一只软绵绵的虫,从罗芷的绣花鞋上爬下,正往她这里爬来。 白妗忽然伸出脚,将它一脚踩死了。 「你刚刚说什么?」 她抬起下巴,转过眸光。 杜茵哑口无言。 ☆☆☆ 到了围猎场上,春猎还未开始。 场地用精铁的栅栏围上,每十里有负坚执锐的守卫。草垛上鲜红的旗帜飘扬,春风绵绵地吹着,柳絮纷飞。 俊美的郎君牵着一匹红棕色的马儿,窄腰长腿,发束玉冠。看见几人,远远地走了过来。 「拜见太子殿下。」罗芷杜茵盈盈下拜。 白妗却站得笔直。 杜茵能感受到,姜与倦的目光微凝。 他必定是不悦的,皇族的威严何人能够冒犯,这个白昭媛,听了那些话,终归还是沉不住气,驳了太子的颜面。 她轻轻勾唇。 身边忽然一空。 杜茵抬眼,就见青年与少女十指相扣,红棕色的马儿在后面缓步跟随,蓬松的尾巴微甩。 太子牵走了他的昭媛。 他连问都没有问她们一句。 罗芷瞪大了眼睛:「殿下没看见我们?」 杜茵眼皮一跳:「闭嘴。」 她胸膛起伏。 白妗忽然顿住脚步,将马儿从姜与倦的手里牵走。 「怎么了?」他在她身后问。 白妗不说话,抚摸马儿油亮光滑的皮毛。 性子温顺,应该是驯好的猎马。 在她的抚摸下,轻轻打了个响鼻。 于是姜与倦柔声问她:「会骑马吗?」 白妗答:「会。」 姜与倦一笑,握住她的肩:「那跟孤去狩猎。」 想带着她。去哪儿都想带着她。 吃饭睡觉,喝酒打仗都想带着她。 白妗却别开脸:「不要。」 罗芷与杜茵一直目视二人。她一个小小的妾,竟敢如此拒绝太子。 必定会被训斥。 然而,青年竟半点怒色也没有,反而躬下修长的身子,温声劝说。 少女便说,她不会骑马。 「孤教你?」 第40章 「不要。」 「试试嘛。」 「不要。」 「就骑一小会儿?」姜与倦轻轻地笑, 「孤带着你。」 「不要!」少女甩手就走。青年似乎颇为无奈,摇了摇头,长腿一迈去追上。 这都拒绝多少次了? 罗芷瞠目结舌:「太子是个泥人捏的吗,居然不动怒?!」 杜茵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她攥紧了手指。 白妗踩着马鞍,两次都没有踩上去。试到第三次,差点脚滑跌倒。 她怒上心头,索性抱臂站在一边,跟马儿对视,眸光有点呆呆的。 一声轻笑传来,她被人拦腰一抱,回过神,已经稳稳妥妥地坐到了骏马上。 姜与倦放开手,去牵马,慢慢地行走。 「没有学过么?」 少女坐在马背上,身体一晃一晃。 垂眼,只能看见青年乌黑的发顶。 「妾为什么要学?」 会轻功,为什么要学骑马。 他沉吟,「比如,宫中偶尔会举办游会,其中便有马球赛,女眷也能参与。」 「妾不想玩那个。」 白妗淡淡道,「所以妾不想学。」 姜与倦似乎怔了怔。 「嗯,不想学就不学。」 他冲她弯眼,阒黑的眸中有着纵容。 白妗别开目光,心里的烦躁无法疏解。 虽然借由姜与倦的手,摆脱了那两个聒噪的女人,可又不想与他独处。 她挂念着逃跑的事儿,万一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俯低身子,从姜与倦手里拿过缰绳,他抓得不怎么紧,轻而易举被她夺走。 清喝一声:「驾!」 马儿立刻快走了好几步,与青年拉开一大段距离。 姜与倦有点错愕,随即失笑,这是在报复上次,他坐轿子丢下她么? 迈动长腿,从容地跟上。 白妗是真的没有学过骑马,无法维持平衡,东倒西歪,险些就要跌下。 却有风声撩起,身后一重,被一只手臂稳稳揽住了腰肢。 梅花香气轻飘飘地将她包围。 冰凉冰凉的白色长袍拂过浅绿色的裙摆,青年在她耳后闷笑:「妗妗不会骑马,却是给孤行了方便……」 方便?方便什么方便?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吐息之间,有种温和的气息。发丝吹乱,拂过她的面颊。 白妗想把他掀下去。只是按捺住了心思,缰绳攥得很紧,身体也僵硬。 他毫无所觉:「它唤未移,是父皇在孤八岁生辰所赐,陪伴孤近十年。」 说着手臂伸过,要将她环绕,白妗立刻正襟危坐,十分正人君子地说:「不许碰我。」 觉得太强硬……又软下去:「殿下答应妾的。」 这是书房那次以后,他们的约法三章。 姜与倦果真停下了手。 只因颠簸,偶尔与她背部相蹭。 他的视线无处安放,只好盯着她脖颈,今日她绾妇人髻,选了高些的领子,雪白的颈如同柔弱的花茎,上面的痕迹已经淡了。 他在她耳边轻轻问:「一会孤陪父皇狩猎,听说后山有火狐出没,给你猎了做小袄如何?」 「不要,这才什么时节。」白妗毫不犹豫地拒绝。 想了想,还是提出要求:「妾想要一对护膝,还有护腰。」 他闷笑。 「你笑什么?」白妗蹙眉。 「妗妗……总让孤如此开怀。」 白妗肘子往后一怼,他硬生生受了,却笑得更欢。 ……什么毛病。 二人共骑。 阡陌小道上,只有青年温润的嗓音回荡在春风之中,潜藏着数不清的温柔。 时不时跟她说些未移的习性与御马的要领,少女静静聆听,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会微微偏头,每当此时,白皙的脸颊距离他的唇瓣只有分寸。 他却生不出一点狎昵之情。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 第41章 郎情妾意的气氛却被人打断,从山坡的斜拉里,忽然冲出个红衣小姑娘,牵着一匹小红马,好不张牙舞爪。 看见姜与倦,便奔了过来:「三哥,一会你要去同父皇狩猎是不是?给槐序猎一只兔子嘛,要活的!活的!」 正是槐序公主,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大意就是国公府的小孙女得了一只野兔,人家哥哥捉给她的,带到一干贵女跟前炫耀,雪白雪白一只,眼睛红得像宝石,可好看了。 她说的眉飞色舞,姜与倦抱白妗下马来,却是冷淡地暼她一眼:「你的侍女呢?便让你一个公主这样乱跑?」 「不怪她们,是我自己要一个人待着,」槐序忙道,「三哥可不要岔开话去,说猎兔子的事儿呢!三哥三哥,你行行好,就给槐序猎一只嘛,就一只!」 「猎给你做甚?」姜与倦十分无情,「孤还不知道你,得了什么,从来都不好生喂养,没几天便要一命呜呼。还不如叫它早早了断,少得再受磋磨。」 「我保证,会好好养的我会的,」槐序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三哥求求你了。」 姜与倦不为所动。 槐序灵机一动,想起每次求父皇什么事,父皇板着脸不肯应,她就去磨母后,然后母后就会帮着她劝父皇,往往就能大功告成了! 正充当空气的白妗忽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她一愣,看向槐序。只觉这个小公主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看到了一块肥肉。 果然,她冲自己来了。 「姐姐帮我劝劝三哥嘛~」 「昭媛娘娘昭媛姐姐~」她乱喊一气。 姜与倦轻咳一声,制止她,「叫嫂嫂。」 白妗吓得后退一步。上次被个小屁孩喊了一声便罢了,反正也不认识。 这槐序只比她小了两三岁,想她白妗好好一个未婚的、妙龄少女,被这么个半大孩子郑重其事地叫嫂嫂,怎么想都有点难以接受。 跟槐序大眼瞪大眼,白妗满脸都写着拒绝,你别喊我别喊我别喊我…… 槐序鼓起嘴巴,特别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嫂嫂。」 「。」白妗面如死灰。 「嫂嫂,能不能帮槐序劝劝三哥嘛?」 槐序眨巴眨巴眼。 白妗也眨巴眨巴眼。 包子脸加上狗狗眼,太可爱。她败下阵来……不过,太子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她劝也不一定管用。 用眼神准确地传达了这个意思,白妗悄悄伸出食指,戳了戳姜与倦的手臂:「殿下……不然……你就给公主……猎一只?」 青年转过头。 目光冰消雪融,顿时柔和了下来,低声应「嗯。」 握了握白妗的手,又给她理好鬓边的碎发。这才叮嘱槐序:「先跟嫂嫂待着。等孤给你猎兔子回来。」 「……谢谢三哥。」槐序有气无力。 姜与倦意气风发,最后摸了摸白妗的脑袋,这便翻身上马,雪白的袖袍在春风中猎猎飞动,驾马离去的身姿格外矫健。 白妗与槐序目送。 「你给我哥灌什么迷魂汤了?」许久,槐序很不满地看着她。 「三哥自我七岁起,便不跟我一起骑马了,我央了多少次都不管用,摔哭了他也不理我!你又不是小孩子,他干嘛要带着你骑马,还那么宝贝地护着。他还摸你的头!」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 白妗:「……」 「你莫不真的是妖精变的?」 小姑娘忽然凑近前来,扑闪的大眼里满是狐疑。她大概才吃过糕点,浑身带着奶香气味儿。 白妗忍不住,伸爪摸上她的包子脸,捏了捏,果然很软。 槐序瞪大双眼,一蹦三尺高,猛地红透了脸:「大大胆!谁准你碰本公主的!我父皇都不能碰的!你居然!还敢捏本公主的脸!本公主要要诛你九族!」 白妗微微一笑,道:「妾身不是妖精变的,却会变两个戏法。」 她眨了眨眼:「公主你要看么?」 槐序愣了愣,「啊。」 「看……看看就看看。」 「不过你要是变得不好,本公主还是要诛你九族!」 第42章 「第一个戏法,」白妗伸出手,手心里摊放着一片柳叶。她将手握住,翻转一下,再度打开来,竟然是一朵颤巍巍的小桃花儿。 槐序伸手摸了摸,哇,是真的。她在皇宫长大,当然见过类似的戏法,但这么近距离看还是第一次,凭空改变也太神奇了! 「第二个呢?」槐序有点迫不及待了。 「第二个……」白妗忽然抬袖,将公主的眼睛蒙住。槐序只能感觉到衣领被人一提,身体一轻,低头,被带到了小红马的马背上。 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新奇体验……腾空的某个空隙,一闪而过的碧蓝色天空,散落一两只雀鸟,云彩很薄,飘散成各种形状。 槐序晕乎乎的。 只在话本子里看过的飞檐走壁,也发生在自己身上么? 槐序觉得这个戏法十分玄妙,她叫着笑着问白妗:「好棒!好厉害啊你从哪里学的!」 白妗笑而不语。 哪里学的……从五岁起每日的锤炼。 通过种种堪称可怕的特训,测骨、拉筋、洗髓、通脉…… 是啊……她的世界,从来就不包括这金玉满堂。 她神色淡了下来。 槐序还在晕乎乎的,她好像……有点喜欢这个嫂嫂。对于心底接纳了的人,她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亲昵。 于是乖巧地叫了一声「嫂嫂。」 这一声情真意切。 白妗一抖,缰绳也没握稳。索性放到槐序的手里,让她自己控制,谁知就在交接的瞬间,变故突生。 小红马忽然尥了蹶子,长嘶一声,冲了出去。几乎横冲直撞,踩塌一片灌木丛,直直往深林冲去,整片林子回荡着槐序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白妗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飞快地追上前去,瞳孔一缩,只见火红的一团从马上坠下。 千钧一发之际,她飞扑而上,将公主接到怀里。虽然借势翻滚了两下,背部却不可避免地与地面摩擦,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小红马跑得没了影儿。 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人,齐刷刷地围了过来,一个婢女发现白妗怀里,是她们正四处找寻的公主,慌忙叫喊,已有了哭腔。 白妗止住她,道:「公主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她将槐序交到侍女手中,自己走到一旁。 罗芷在她转身的时候,担忧地捂唇:「公主是在与娘娘独处的时候受的伤,若是殿下追究起来,恐怕娘娘脱不了干系呢。」 眸子里写满幸灾乐祸。 白妗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予理睬。 对走过来的斩离道:「那匹马有问题。」 宫中豢养的马大多性情温顺,突然发狂,多半是被人下药……至于目标,不知是单纯针对公主……还是她。 斩离点头,「属下这就去通知殿下。」 走前,问了一句:「娘娘可有大碍?」 「无事。」白妗淡淡道。 人们都围着公主,趁无人注意,白妗独自走到一棵树旁,想靠着树干歇一歇。 疼痛从背部源源不断传来,生理性泪水在掉,她去擦,一直擦都擦不完。 有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 魏潜抱臂,淡淡地看着少女。他一直站在这棵树下,方才的一切他都看进了眼里。 白妗刚想摇头,目光轻掠过什么,闪了闪。 魏潜其实不想与她过多接触,太子的女人,还是避嫌得好。转身要走。 谁知一阵馨香,绿影在眼前一晃。她忽然向他怀里倒来,魏潜下意识伸手去扶。 草木的清香充斥了鼻腔。少女柔软的躯体几乎被他高大的身躯笼罩。雪肤乌发,眉若远山,睫上挂着泪。 她额头在他胸口,却刻意保持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然而远远看来,就像她在投怀送抱,而他欣然接受。 少女浅浅地吸气,像呜咽:「……疼。」 魏潜完完全全地僵住。 满意地看到罗芷僵硬在半路的步伐。 她脸色涨红,目光含恨地看了他们一眼,却是跺脚走开。 第43章 这个罗芷倒并不是全无脑子,知道若是贸然过来,惊动了魏武侯,以她这样低的身份,上位者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转身就走,大概是找能治他们的人去了。 不过白妗才不管这些,反正人给她一分不痛快,她就让人十倍不痛快。 魏潜咳了咳。 白妗忽然直起身子,行礼:「方才因一时疼痛难忍,唐突侯爷了,妾身给侯爷赔罪。」 魏潜的脸色却很奇怪,目光紧紧地锁着她。 抿唇。 「殿下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你如此轻浮。 白妗困惑,「什么?」 见他没别的话说,白妗便再次行了个礼,转身要走。抬眼那一瞬,却见他眉头紧锁,薄唇轻飘飘溢出四个字,那翕张的形状。 分明是「不知羞耻。」 白妗面色一冷。 她忽然扭身,站到这个人面前。 他身量也极高,她这样站着,几乎能算作娇小。 魏潜便眼睁睁地,见她露出一个非常奇怪的笑容,有点玩味。 她将拇指抵上红唇,睨视他,眉梢勾动起一丝丝冷媚,慢慢地渗入每一寸肌理。 好像完全褪去良家的外壳,露出真实的一角。 他听见她慢条斯理地说:「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魏潜浑身一震。 联想之前他眼神中的厌恶与鄙薄,白妗便明白了,那个时候,这个小侯爷也许半路折返,看到,或者说听到了书房发生的事。 啧啧难道是物以类聚么,他的朋友也一个比一个斯文败类。 魏潜脸色有点难看。 他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窥伺他人之私,绝非君子所为。他一开始其实愤怒痛心,挚友会做出那种事,必是被这女子所惑。 方才大庭广众之下,她顶着昭媛的身份,更是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难道不是不守妇道、不知羞耻? 如果他说出去,或者被人看到宣扬——亵渎皇族之罪,最轻都要被判剐刑。 她当真是肆无忌惮! 白妗眼珠一动。 她上前一步,离男人近了些,呼吸微微低拂过他的下颌。魏潜垂眼,冷冰冰地看着她,看她又要耍什么把戏。 却见她眼皮一抬,清浅的羽毛般的几个字,从那张娇小的红唇中吐出:「小侯爷,好听么?」 不谙世事的语气,却如同恶鬼的呢喃。 轰的一声,血液全部冲向头顶。魏潜瞪大双眼,困扰了几天的魔障,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软绵绵的叫声。 带着哭腔求饶:「夫君……疼……」 白妗嗤笑,扭身就走,却被一股大力攥紧了手腕。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了似的。 白妗看了一眼,慢慢地看到他的脸上,似笑非笑,「我只听说福同享难同当。却没听过,朋友妻也可欺。」 几乎话音一落,立刻反手一掌击来,魏潜松手,急退几步,偏头,避开那致命的寒芒。却仍有几缕发丝被削,细丝飘落在地,他眼底挥散不去的震惊。 白妗扬了扬手:「怎么?你也想试试?」 正好,刀有点钝了。 她……她在影射什么?! 「昭媛娘娘,请自重。」魏潜声音紧绷。 白妗将月牙刃收入袖口。 抬起头,有点恶意地笑:「小侯爷,若妾记得没错,殿下长你数月。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嫂嫂。」 「或者,小嫂嫂。」 她笑了笑,扬长而去。 魏潜攥紧了拳。 这个地方较高,他眼力好,其实全都看见了。将柳叶变成花儿,不过是一早便藏在了袖子中,区区拙劣的谄媚的把戏,也能逗得那公主眉开眼笑。 有点意外的是,她竟然会轻功,将公主拎送到马上的时候,碧绿的裙角旋过弧度,银光晃动,堪称赏心悦目。 很漂亮,身形很漂亮,无法言说的漂亮。 他知道那个小太监就是白昭媛了,早在那个时候就能猜到,太子的反应古怪,她也许一直躲在书房,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第44章 何等胆大包天,何等轻浮孟浪,居然引着一向肃正的太子,做出那种事! 可是……魏潜低头,玄黑的袖口露出一角黄色。格格不入的明艳,突兀中夹杂一丝说不清的暧昧。 为什么没有把绢子还她。 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他自己也不明白。 ☆☆☆ 「娘娘!怎么奴婢不在,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杜相思一看见白妗便呼天抢地,这是跟太子在草里滚了一圈么,怎么衣服上都是泥啊。 杜相思正从头到脚地打量她,晓得狗嘴里必然吐不出象牙,白妗瞪她: 闭嘴。 杜相思乖乖住嘴,搀她进入一个临时的营帐,低着头小声说:「看过了。好像只有一个出口,就是我们上山的那条路。至于其他的地方嘛……这座山地势险峻非常,四面多是悬崖峭壁,若是跌下去,不粉身碎骨,也要缺胳膊断腿了。」 白妗抿紧唇,点了点头,让杜相思为自己上药。 ☆☆☆ 入夜是宫廷宴会。 今日狩猎,陛下尽了兴,身体却也倍感疲惫,便自先往行宫歇下了。皇后与众妃也陆续离开,场上便只剩几个小辈。 几个皇子与世族子弟都小有收获,兴高采烈地分享今日的成果。 舞女翩翩起舞,众人觥筹交错。中央升起篝火,正在炙烤羊腿肉,宫中的御膳师时不时往上撒着佐料,油光滋滋地冒着,肉香四溢。 侍女们陆续奉上烤好的羊肉。 白妗饮了点果酒,抬头,就看见姜与倦走了过来。杜相思眼疾手快地放置了一块软垫,姜与倦便在白妗身边坐下。 「查到怎么回事了么?」她问的是那匹小红马。 姜与倦回,「是喂马的小厮做的手脚,已经解决了。」 只不过到死也没供出幕后主使。 斩离跟他说,是白昭媛救了槐序。 以身相接,她必定受了伤。 脑海中掠过那人凄惨的死状,口中却平淡道,「那匹小马,是孤送给公主的。」 谁不知道皇后溺爱公主,如果槐序真的出了什么事,母子之间必定会起嫌隙。 白妗蹙眉,皇后若与太子生了龃龉,谁又受益? 鼻尖却嗅到香气,一块羊肉送到了嘴边,肥瘦得宜。白妗张口咬住,唇齿生津,顿时被食物的美味勾去了心神。 又是一块。她来者不拒。 姜与倦总是等她细嚼慢咽了,再喂食下一块。 他看得眼睛弯弯。她太瘦了,得多吃肉。 直到一碟子的羊肉全下了少女的肚,姜与倦才心满意足地停下筷子。 接过侍女递来的白绢,凑上前,给白妗擦拭嘴角的油光。 白妗任他动作。微微嘟起的红唇,在巾帕的擦拭之下更显饱满。 他凝视着,眸光逐渐变暗。 却记着约法三章,小心翼翼地不触碰,手指隔着巾帕,连唇角不挨上半点。 白妗忽然有点不高兴。 这么能忍? 她一下子扑到青年的怀中,像小狗一样蹭了蹭。姜与倦把她推开,扶正,轻咳示意:「都看着呢。」 果然,场上绝大多数目光都投了过来,连杜相思也露出一副「你俩不是人」的表情。 白妗于是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姜与倦一怔,点了点头。 二人便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 密林幽静,偶尔两声虫鸣。 草叶带着露水,空气里泛着湿意。与那边隐隐传来的热闹区别,这里,像彻底分隔开的另一个世界。 白衣的青年将少女按在树干上,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与她亲吻。 …… 第二日醒来,身上是难言的酸痛。 某些不可言说的地方更是。 姜与倦不在身边,垫褥却非常整洁,她浑身干干净净,连身上的被子都盖得规矩。 杜相思端水走进,随意地招呼一声:「醒了啊。」 白妗撑手坐起,青丝如瀑下落,掩住裸露的肩头。 第45章 杜相思小小地「啊」了一声,脸上顿时出现一种玄妙的表情。 白妗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见锁骨上都是印子,鲜红交错。 立刻伸手掩住,瞪她:「看什么看。」 杜相思咳了一声,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这样盯着一个有夫之妇确实不太好哦。 看来昨夜很激烈,这是最后的狂欢嘛? 又有新的素材,她自顾自一笑。 姜与倦的枕头上叠着从里到外的衣物,白妗躲进被子里,摸摸索索地穿亵衣,边穿边问:「太子殿下呢?」 杜相思给她拧干帕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听说是魏小侯爷相邀,应该是去狩猎了吧。」 魏潜? 「出门时,殿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杜相思想了一下,「看起来精神头挺好的,走路的姿势特别有力,一点也不虚。」 「……」嗯,确实不虚。 白妗小小地赞同了一把。 杜相思忽然盯着她:「没出息。」 白妗睖她一眼,「什么?」 杜相思悠悠地说:「你昨天晚上要是能把他榨干,让他床都下不来,咱们的计划,不就事半功倍了么。」 白妗咬牙,把手指攥得咯吱咯吱响。 杜相思立刻半跪下来:「奴婢服侍娘娘更衣~~」 这狗腿的样子,让白妗联想到太子身边的崔常侍。这次春猎确实没有见到他,难道说,他偷杨花落尽出宫卖钱一事暴露了? 呃,反正不是她告密,她就借此事威胁了一下,保住了手头的三百两而已。 何况就这事儿,也不至于让姜与倦从此冷落了他吧。——不过,不在身边也好,少一双眼睛盯着她。 杜相思正给她系腰带,这是一件水蓝色的骑装,袖口略窄,腰身紧收,领子袖边都有细碎的装饰。 今日会举行许多活动,皆是在马上进行,白妗作为东宫唯一的女眷,自然也要去充充场面。 她将长发束成马尾,在额头上系好同色的佩巾,打扮得利落又清爽。 杜相思则是寻常的粉色侍女服,只略略改动了裙摆,方便跑动。扎花苞髻,配上圆圆的鹅蛋脸,俏丽可人。 一蓝一粉刚刚靠近围猎场,就有个幽均卫牵了匹马过来,似是等候多时:「昭媛娘娘,这是太子殿下特意嘱咐属下牵给您的,说是一会儿的游会,您可以骑这一匹。」 说着牵过马来,只见这马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脖子上的马鬃又长又软,阳光下更是雪亮惊人,额头上还悬挂着一颗血红的宝石。 双眸剔透,看人的目光温顺至极,仿若开了智的灵兽。 那侍从见她看得出神,笑道:「它叫长情,是匹母马。」 白妗立刻联想到姜与倦那匹红棕色的马儿:「未移?」 那人咧唇一笑:「娘娘聪慧。长情是未移的妻。」 白妗抚摸着马儿雪白雪白的毛发,软毛在手里塌下一块,又拱起。 心口涌着一股说不明的感受。 她眉心微蹙。 杜相思:「感动了吗感动了吧?长情未移……长情不移……呜呜呜太子殿下对你这么好。你肯定舍不得了吧。」 白妗面无表情看她一眼。 杜相思闭嘴。 白妗上马,长情驮着她走了几蹄子。步子不大,有种闲庭信步的悠然。 杜相思在一边亦步亦趋。 难怪世人皆爱鲜衣怒马,这白马一骑出去,配上太子那玉郎般的相貌,春色醉人中折花一枝,多少闺阁女儿心都要给他辣手催去。 白妗皱皱鼻子,勒紧缰绳,却不往围猎场去,而是驾马去往反方向。 正好,趁斩离那些人不在,她决定找找有没有另外的出口,正行至半道,身后传来一声笑。 「嫂嫂真是好福气!」 赶了一下马儿,那人与她并排而行。 银冠金带,是楚王。 他指着她身下的长情,说:「这匹白马乃是来自西楚的‘赛龙雀’,又有美名‘夜照玉狮’,性极烈,三哥花了半年的时间才驯好。寻常之人,哪怕是亲弟弟,连碰都碰不得。谁知转眼就送给了娘娘。宫里说三哥待娘娘极好,弟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第46章 白妗打量他。 楚王是个比槐序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姜家这些皇子,都是天生的好相貌,更何况他是陆贵妃除了筇王外唯一的儿子,年纪轻轻拥有堪称凤毛麟角的美貌。 只是眼下发青,徒添一丝阴沉。 神情也微含讽刺。 白妗非常配合,柔弱地捂住胸口,受宠若惊地感叹着:「殿下对妾如此厚爱,妾惶恐,十分惶恐。」 却稳稳地端坐,神色也不变,一点惶恐该有的表现都没有。 杜相思抽抽嘴角,这也太敷衍了吧。 楚王的眼神有点古怪。 「娘娘自己慢慢游赏吧,本王就不奉陪了。」说着拉了拉缰绳。 「楚王爷慢走。」杜相思行礼。 楚王却忽然定着不动,他再看白妗一眼,笑了笑:「对了。提醒一句,前边有一座悬崖,娘娘可要当心,千万控好了马。」 这便打马调转了方向,慢悠悠地远离了二人一马。 ☆☆☆ 「阿妗,我觉得那个楚王有点奇怪,」杜相思摸了摸手臂,「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瘆得慌。」 白妗不肯定,也不否定。 「正事要紧。」她抿紧唇。 ☆☆☆ 华服少年在路上停下。 从背后的箭筒中,取出一根利箭,慢慢举起了弓,对准白马之上,少女的后背。 他搭着弦,眉梢碾动过一丝阴厉。想了一会儿,又缓缓将弓箭放下。 背上一阵剧痛。 ☆☆☆ 白妗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回头,便看见那少年滚下了马,身下流出汩汩的血迹。 杜相思自然也看见,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有点哆哆嗦嗦,「这是怎怎么了……」 她犹豫片刻,便走过去看,哪知走到半路,猛地往后摔倒,手臂上插着一根利箭! 旁边是个陡坡,杜相思站立不稳,整个人都跌了下去,顿时消失在密密的丛林之中。 白妗瞳孔一缩,四周潜伏有刺客,且数量不少!正要翻身下马,鸣镝声破空而来,胯下的长情痛苦地嘶鸣一声,它也中了箭! 此刻吃痛,撒开蹄子便跑,白妗拉不住缰绳,手心被磨破了皮,渗出鳞鳞的血迹。 正在经历昨天槐序所经历的,白妗暂且还维持着冷静,可长情痛得极狠,光凭呼喊与拉绳根本制止不住,一股脑只顾往前冲! 即便穿越密林也坦荡如平地,这一刻白妗才感受到:果真是一等一的神骏。 她苦笑。 却又想起楚王说,前边是悬崖…… 白妗开始进行极速的判断。 此刻跳下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可,这匹马却很可能直直地往前冲去,坠崖而死。 更何况这样快的速度,她就算跳马保住一命,也会摔成重伤。 不过须臾便做出决定。 白妗牙关咬紧,从怀中摸出软骨散,想要用它涂抹在刀刃,令迷药渗入血液将长情放倒,然而实在颠簸得厉害,试了许多次都不能成功。 她的冷静快要维持不住,手腕也在抖。 「妗妗!」 恍惚听见呼喊,她回头,白衣青年策马而来,如同一团雪云——是姜与倦。 他看见她伏倒在白马背上,似乎有些体力不支,整张脸被惊慌与忧虑席卷:「抓紧,不要松手!」 他几乎破音,心急如焚,狠狠地驱赶着未移,终于赶上白妗,伸出手臂想将她带到怀中,指尖在要触碰的一瞬间,忽然分离,因她终于拼上最后的力气,将月牙刃插入了长情的皮肉之中。 可是她忘了,再强的迷药也得过一段时间才能起效,长情仍然疯跑不止,甚至因为背上新添的疼痛更加狂躁! 姜与倦就这样与她错开。 ☆☆☆ 头发一路挂过枝桠,发带散落,长发扰乱了视线。风声混合着谁的嘶喊在耳边凌乱,她再也无法思考,紧紧抓着手里的凭依。 一切景象都变换成了飞灰,在眼前片片破碎,连呼吸进胸腔的空气都带来闷痛。 长情终于闭紧眼眸,前腿一曲,马身轰然倒地。距离空茫茫的崖边,只剩短短一步。 第47章 而由于惯性,白妗的身体无法挽回地飞了出去,如同一块单薄的破布。她紧闭着眼,腾空无所依的那一刻,终于生出一丝绝望。 和深深的恐惧。 忽然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感受都变得缓慢。 天是澄澈的碧青色,没有一丝云彩。他阒黑的眸却有星芒旋转,倒影着她的面容。 白衣黑发凌乱飘扬,风声刺耳,青年的面色惨白,又说不出的昳丽。 他轻轻叹息,捂住她含泪的眼。 「妗妗。」 失而复得的喜悦,他抱她那样紧。 「别怕,孤在。」 这是她意识清醒前,最后听到的字眼。 他们相拥着,急遽下坠。 …… 当泥胡菜不再鲜嫩,艾蒿枯槁,秋天悄然而至,催黄了树叶,也吹开了桂花。 秋雨如约而至。 青衣的女人打着伞,细碎的桂花如米粒坠落,纷纷扰扰,坠在女孩的肩头,铺出一线淡黄。 那女声如珍珠滚落玉盘:「你知错了么?」 女孩紧抿着唇,深深地垂着头颅。额前的发太长,挡住了眉眼。她紧紧攥着小手,裙上一层褶皱。她不说话,一种沉默的反抗。 五根葱指,微微握紧了伞柄。伞面被雨滴打得作响,滴滴答答中,女声渐冷。 「只因想赢,便可取走他人的性命么?只因没有明文规定,便可蔑视生死了么?」 「这世间周遭复杂,泥沙俱下,人有百种千种模样,什么都可以改变。」 「唯有底线一物,失守越多,沦陷越多。你是我亲手教养,我不忍看你堕落!」 字字句句砸在心上,又冷又疼。 说完她转过身,打着伞走开了。 烟雾一般的秋雨中,她黑发长裙,始终不曾回头。 雨滴浸透了衣裳,寒意透骨。 耳边只回荡她那一句:「你该受的。」 是,她该受的。 水珠流过眉骨,在下巴处汇集而下,打湿了双手。她紧紧捂着裙面,却挡不住逐渐的濡湿。 桂花攒在她的裙边,它们紧紧依偎她,在失去了所有的香气以后。 一把伞撑过头顶。 女孩抬头,这是那女人的伞。伞面靠里有一株垂花兰,是女人亲手所绘。黑衣少年站得笔直,神色一成不变的冷硬。 「师妹。」他轻轻唤了一声。 然后他发现,她哭了。 他从她来的第一天,就没见她哭过。 她是个铁做的皮囊,石砂浇铸的心肠,那样强压的训练都能捱住,甚至青龙门主当众的羞辱都扛下了,却因为师父头一次严厉的训斥,而泪流满面。 他忽然想问,为什么。 于是他就这么问了:「为何出手如此狠毒。」 对那个跟她年纪相当的女孩子。 明妃的另一位候选,此时重伤卧床,昏迷不醒。 女孩红着眼睛,像一只露出尖牙的丑兔子。她恶狠狠地说:「她编排你!」 「她编排你们!」 他哑然。 她像只咆哮的小兽,说话还带着重重的鼻音:「她编排师父,与你……与你……说你们、你们……」 女孩忽然冷静下来,手里紧紧攥着裙摆,尖尖的下颌像一把小刀。 「我不能让她住嘴,」眼底森冷,「那就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你实在是。」他不知如何评价。 旁人的言论从来都无法影响他,更何况师父那一颗冰雪玲珑的心。可她却是为了他们,确确实实是为了他们。 女孩挡着那些雨滴,不要它们打湿她的裙摆。却是徒劳无功,肮脏的泥水冲刷着单薄的布料,让她心如刀割。 他知道,这是师父送她的收徒礼。 今日是她接任明妃的大典,也是她的生辰。师父却要她跪着,一直跪到日落。 「师兄。」她忽然喊,睁大着眼睛。 「师父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 第48章 女孩抽抽鼻子,「不明白。反正……以前都是这样过来的。」 「没有人教我。师兄,没有人教我啊。」 她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茫然。 ☆☆☆ 灯火如豆,满室冷清,唯有药香四溢。 「明妃大比非同小可,想来……她也受伤不轻。阿恣,你把这药带给她。」 「只千万记得,莫说是我给的。」女人声音轻柔。 「师父既然如此挂心,又为何……」 「她天资太高,戾气却极重。若不能引向善道,必入歧途。」 「原来如此。」 「对了……今日是她生辰。她不爱吃甜食,可她受伤也不能吃辣。小厨房有我一早便做的寿面,正在炕上热着。一会儿,你一道给她端去。」 似乎不放心,她又叮嘱一句,「也莫说是我做的。」 「……是。」少年声音中微微笑意。 「师父,恕我多嘴。」少年忽然说,「您待师妹,是否……过于严苛?」 静默了一瞬。 「为师待你不严苛?」她含笑。 「……不是。」 「吾是你二人之师,师之道,」她叹息一声,「倘若你与阿妗,德之不修,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之忧,亦吾之过也。」 说着她咳嗽几声,淡淡道。 「屋里潮闷,开窗透透风吧。」 少年应了一声,将轩窗打开。 小小的女孩猛地矮身,缩在墙下,嘴唇咬得泛白。 ☆☆☆ 白妗很冷。 她已经很久没那么冷过了。 那年秋雨浸透裙裳,也没有这般冷到骨子里过。师父是不是忘记给她往被窝里塞汤婆子了? 以前她一喊冷,师父就会把她的手握着,然后把汤婆子一道放进她怀里,等到她的身上全都暖了才会起身离开。 「师父……」她好想师父。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她就不会这么冷了。 脸上忽然贴到什么,是一只带着热度的手掌,她不自觉靠近了一些,将冰冷的脸都贴在那不断散发着热度的掌心。手掌缓缓在她眼角摩挲,继而揽上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拥进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地唤:「妗妗……」 是个男子。 不是师父。是谁。 ☆☆☆ 夜空深蓝,挂满繁星。 生满青苔的洞窟中,一捧干柴燃得劈啪作响。偶尔刮过风,将火苗吹得乱舞。 影子在山壁上拉长扭曲,青年的黑发长长披散在背后,蹲坐在火堆旁,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他的怀中抱着什么,用雪白的衣袍从头到脚紧紧地裹住,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她在喃喃什么? 姜与倦将少女拥得更紧些。 那日,她被长情甩了出去。 在看见那如枯叶般飘落的身影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碎成齑粉,连声音都堵在喉咙再也无法发出——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或者根本不曾去考虑,便向着那蓝色的身影扑了过去。 心底只有一声又一声的,不能失去她。 不能失去她。 万幸接住了她,更万幸这山崖下是一潭深泉。带着白妗浮出水面的时候,她已不省人事。 ☆☆☆ 他背着她,走了许久才找到这一处栖身之所,在附近丛林拾捡了干柴,生起火来,二人的衣物已经被烘干,而她昏睡了一天一夜。 姜与倦低头看怀里的人。 因长时间在水里浸泡,所有伪装都被洗得干净。清水芙蓉般美丽的面容,却没有血色,连唇也发白得可怕,像孱弱到极点的花儿。 他看得揪心,用树叶盛来的水慢慢地喂到她的唇里。她几乎不能吞咽,许多都流淌了出来,洒在他的掌心。他变得很耐心,慢慢地一滴一滴喂进,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揩干唇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睫毛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瞳孔逐渐地聚焦,视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 心头涌上狂喜,竟连手腕也在微微地颤抖,可随着她一直看着他,却不发一语,整颗心脏,又被不知名的恐惧填满。因为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太空茫,也太冷清了。 第49章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她的嘴唇动了动,这才张口问:「你是谁?」 声音很轻,约莫是呛水太多伤到了嗓子。 姜与倦的手臂僵着,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却慢慢扯出一个笑。他的笑,在她看来,却是很奇怪的嘴角上扬。她眉心微蹙。 少女任何细小的神色都躲不过他的眼睛,姜与倦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不要惊动到她。她毕竟才醒。 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粗哑,如同沙砾在纸张上刮过一般。 「妗妗……」 「你不记得……孤了?」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想过许多可能,却从没想过她会与他成为陌路。 「孤?」白妗在脑海里搜刮着这个字。 她忽然噗嗤一笑,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山壁:「你是谁的孤呢?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笑容,还是熟悉的她。 可,她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了么…… 明明只是一梦醒来,明明只是经历了一个夜晚。为什么? 姜与倦有些茫然,仿佛仍然置身于那巨大的洪流之中,被激荡的水波冲得晕头转向。从前任何的运筹帷幄、谈笑风生都变得遥远,毓明太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无能为力。 「妗妗,」他的声音仍然哑,唤出这两个字便戛然而止。她诧异,去看他,见他闭上双眼,似乎正深深地呼吸。 须臾便睁了开,面容恢复了平静,只是有些苍白,眸子里涤荡着十分的温柔。 他握紧她的肩,轻声说:「不记得,也不要紧。」 像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 不要紧的。起码,她还活着,是不是。 白妗又看了他一会儿。既不挣脱他的怀抱,也不怒斥他的靠近。 大概因面对的是个陌生人,她很快兴致缺缺,将脸转了过去,看着洞窟的顶。心想,这顶怎么这样低,好像很快就会塌下来似的。 「你,你在这里待好。孤……我去找找有没有食物。」他说完,便轻缓地松了手,修长的身影很快在她视线中消失。 他走出去的时候,似乎踉跄了一下,手掌抵住洞口,这才稳住了步伐。 白妗想了一会儿,起身,跟了上去。 她走出山洞。黑夜之中,那身白衣十分显眼。就在不是很远的地方,她看见,那个自称「孤」的青年,在哭。 他的背紧紧地贴着石壁,仰着颈,用手掩住了唇。 手背抵着唇,好似要压抑喉咙里的哽咽,指节深深地凸起,面孔苍白。 眼角不断地滑出晶莹。 白妗沉默地凝望。 胸口的那口气吐不完,堵塞在喉咙,等他意识到了,已经坠下泪来。 十数个时辰,不敢离开半步,不敢合眼,不断感受确认她的体温,害怕凉下去,害怕消失,害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可是到她真正醒过来后竟然不再记得自己。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一直吊在极高点的心脏,随着她醒来深深攥紧,又因一句话被狠狠摘扯。情绪绷紧到极致,迎来突然的宣泄。 所以,他失控了。 那个青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就这么静静地站立着,一滴一滴地落泪。 白妗看着看着蹙起了眉,这个人怎么比她还能哭。 他的样子实在称得上狼狈。 长长的乌发没有梳理,散乱在肩上都是。衣上泥污斑驳。靴子看起来也湿漉漉的,刚刚他走出去时,步伐甚至有些趿拉。 白妗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直到他发现她的存在。 姜与倦睫毛一颤,转身就要走。 白妗先一步跨过去,拦到他面前。 不知为什么,有点不敢直视他,轻声问:「你怎么了?」 他却比她更甚,竟有点后退的欲望。 偏过头去,欲盖弥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 「无碍,」这才看向她,这种时候,扯起一个笑实在是太难,他便将唇角放平,温和道:「方才只是被风迷了眼睛。」 有点瓮声瓮气。 第50章 青年眼眶红红的,透露着难过,也许还有一点委屈。密密的眼睫也因水汽粘在一起,显得瞳更浓。一滴泪水坠在下巴,将落未落。 白妗捻了捻手指。 嘴里却毫不留情地指出:「说谎,你明明在哭。」 你哭了。她很笃定地说。 他垂下眼。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短暂的凝滞。 他咬牙,忽然低斥:「长情死了就死了,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救?你水性很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压低的声线里有极力掩饰的颤抖。 他说着说着,视线又开始模糊。声音却慢慢低了下来,只因有点哽咽,每句话都需要停顿一下。 「同你说了许久的话,你却一直不醒。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这里荒山野岭,出去的路都很难看见,也不是皇宫,没有大夫,没有药可以用。我只能守在你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就怕你突然没有了脉息……终于等到你醒了过来,……」 他再度闭上眼。 「却问我是谁。」 也许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这样坦诚。 他说了很多,她一直一声不吭。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激荡的情绪得以平息,胸膛也不再起伏得那么厉害。 终于重归平静,却听见她很小声的「长情是谁」,眸光忍不住震动。 ……像是要破碎了一般。 大概觉得他的难过拜她所赐,少女不敢看他,低着头,像个给师父认错的弟子。 姜与倦默了许久。 无奈地深深叹气。 「……不怪你。」 「这不怪你妗妗。」他想揉揉她的发旋顶,却想到她不喜欢别人的触碰。 而忘记了他的妗妗,甚至会抵触、厌恶旁人的亲近。 于是抬到一半的手,又放了下来。 「你只是不记得了而已,不是你的错。」 语气回归熟稔的温柔,又劝她回到山洞里去,「睡了这么久,肚子应该饿了吧?我见周围荒凉,只有我们两个人……若是信得过……便信任我吧。先在里面等着,不要乱跑,好不好?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裹腹。」 她似乎审度良久,才点了点头:「……嗯。」 ☆☆☆ 他回到山洞的时候,少女歪坐在角落,身上盖着他的长袍,乌发凌乱,盖住小脸。 姜与倦将剖洗干净的鱼放到一旁,朝她走去。见她蜷缩的姿势,担忧地蹲下查看:「妗妗……怎么了?」 她眼眸半阖,呓语:「我……有点不舒服。」 说完向他怀里倒来,少女面色如同刷了一层苍白的釉,眉眼却隐隐发青。 手探上她的额头,发觉十分滚烫,这才惊觉她在发着高热……姜与倦陷入自责。 她体质不好,在那样冷的水里泡过必定是要生病的……懊恼自己的粗心,也顾不得再弄什么晚膳,先给她降温才是紧要。 ☆☆☆ 等她终于好受了些,已不知时辰几何。火堆燃尽,只剩星火灰烬。 夜风微凉,天边隐隐泛白。 二人并排靠坐,外边是绵延的夜,有别于宫城的夜空。 她还有点晕沉,浑身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将醒未醒的慵懒。而他疲惫地阖上双目,似乎已经睡熟过去。 「有陨星。」她望着夜空,忽然说。 姜与倦睁眼,深蓝色的天空中滑过一颗流星,如微渺的灯火,拖着细细的尾,坠落的瞬间悄无声息,却打破了心底沉寂。 他有些怔,这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极致短暂,又极致灿烂。 许久许久以后,久到好像世间重归沉静。 「为什么不说话?」她问。 他闻言,只是暼了她一眼。 白妗起身,靠近他,鼻尖离他的鼻尖只有短短一寸,呼吸扫过他的面颊。 她有点负气地皱眉:「为什么不理我?」 「……」他仍不说话,只是静静把她望着。 她看看他掖在袖子里的手,一字一句:「为什么不肯抱我?」 第51章 他终于开口,「既然病着,就不要乱动。」 只当她是发热,说的胡话。 白妗愕然了一下,随即噗嗤一笑。 「你笨死了,」她用手掌,贴了贴他的脸颊,在他发呆的时候,又滑落放下。 「我是谁?」她指着自己。 「妗妗,」他蹙眉,「你怎么了?」 「对,我是妗妗,」白妗笑了下,「那你是谁?」 姜与倦的手指攥紧,他好像有点紧张,微微坐直了身体,深邃的目光攫住她,不肯放过她一丝神情的变化。 白妗轻声细语地说:「你是大昭的明珠儿,帝后嫡出的毓明太子殿下。你叫姜与倦,号如止。」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澈:「殿下,妾记得你。」 姜与倦彻底愣住,她扑进他的怀里。 旭日腾出一线,辽阔无垠的天空顿时布满耀眼的金光,鸟雀轻啼声回旋于山林。 世界在这一刻,迎来光明。 ☆☆☆ 「殿下~殿下你有没有许愿啊~」 白妗坐在一头黑毛驴上,晃晃脚。 这是姜与倦同一位樵夫买的,充当代步工具。 庭山与桂峡相接,地势复杂,他们落下的地方又实在荒僻,走出那片林子之后,仍是荒无人烟。 听那樵夫说,若要从此地回到盛京,满打满算有三天的脚程。 一路向南据说有个村庄,今日走了一天,已临近日落,他们打算在那借宿一晚。 她在那问得口干舌燥,他却不理她,为她装失忆骗他一事,还在生闷气。 上好的雪锦外袍被他拿来换了这头丑驴,那樵夫倒是好心,另赠了一套粗麻的衣裤,并一顶斗笠。 此时姜与倦就穿着灰色的麻衫,戴着竹编斗笠,趿拉一双草鞋,打扮得如同村口小兄弟,既亲切又敦厚,半点也看不出大昭储君的气势了。 白妗愈瞧愈觉得顺眼,作弄心起,掐着嗓子软软喊了两声:「大牛哥,大牛哥~」 姜与倦眼刀飞来,声音冷沉:「大牛哥是谁?」 她眨眼:「是你呀。」 他凶她:「放肆。」 白妗娇嗔:「倦哥哥最好了,就告诉我,那个时候到底有没有许愿嘛~」 他受不了她一直哥哥哥哥地叫,索性截断她:「许了。」 「许的什么?什么嘛?」她纠缠,就像突然被槐序的鹦鹉俯身,变得喋喋不休。 姜与倦实在烦躁,嘴快地溜出一句:「愿妗妗爱我。」 「……」白妗张了张口。 竟然说出来了……姜与倦唰地别开脸,红色一路蔓延到了脖子根。 白妗也怀疑自己听错。 「殿……殿下?你说什么……」 他抿唇。死也不说第二遍。 步子跨得极大,毛驴被他扯得直嗷嗷。 白妗一路也给颠得够呛,一下驴,就吐得昏天暗地,没吃多少的鱼肉全都交代在了土里。 他在一旁给她轻轻拍背,看得又心疼,又解气。可,面对少女惨白惨白的小脸,还是去牵住了她的手,握紧,捂暖。 「其实,殿下,我也许了愿。」她悄然反握,挨近他,眼眸亮晶晶的。 「什么?」他斜她一眼。 「妾唯有一愿,」 她梨涡浅浅,羞涩道:「愿与殿下春风一度。」 姜与倦猛地松开了手,大步往前,头也不回地走出老远。 白妗把驴牵上,赶紧去追。 自己气走的倦哥哥,还是得自己哄回来呀。 ☆☆☆ 推开客栈的门,灰尘气味扑面而来。 这个村庄很是奇怪,住民似乎很少,她跟姜与倦一路走来,也就遇到几个年迈的农夫。 却不在田垄间做活,而是围在树下,不知在捣鼓什么。 他们上前询问的时候,老翁们大概上了年纪,耳聋眼花,对他们的问话全然不作搭理,嘴里念念有词,时而交头接耳,听不出在叽里呱啦什么,似乎是此地的方言。 无奈,只得自发去找了一圈,竟然找到了个客栈,算是意外之喜。 第52章 客栈外观看着还算齐整,挂着的店牌上字迹已经模糊,也不见补上一补。应当是生意太惨淡,掌柜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好在,还有人守门,是个小伙计。 听人进来,头也不抬:「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姜与倦道:「两位,住一晚。」 那小伙计抬头,脸庞极瘦削,颧骨突出,目光像骷髅里的鬼火。先是一眼扫过打扮较为光鲜的白妗,接着漫不经心,落到姜与倦的脸上。 原本平淡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古怪。 那种古怪,白妗敢笃定,必定是因为姜与倦的相貌。 却并非惊艳,更像是……看见一个一直以来厌惧的人,出现在眼前。震惊之中,还有一抹深藏的恐惧。 榆木桌上零散摆放着几个简陋的小茶壶,桌面一层略有油渍脏污。窗关得严,光亮几乎只从门外透入。 已是黄昏时分,室内极暗,只在柜台放有一盏熄灭的油灯,同样的破旧,灯托表面锈迹斑斑。 伙计看了他们几眼以后,身子佝偻下去,径自弯到柜台之中翻找起来。 白妗不动声色地滑出袖刃。 哪知他再起身,却是燃了一枚火折子,托着枯瘦的手腕,揭开灯罩,将油灯点起。 本就狭窄的室内大亮,几同白昼一般,驱散了初入的阴森。 那伙计也立刻变了一张面孔。好像将才那古怪的眼神,只是他们的一个错觉。 如同所有热情好客的店小二,他瘦削枯黄的脸庞也红润了许多,颧骨高耸,冲他们笑眯了眼道:「客官从哪里来?听官话说得这样标准,应当不是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吧?」 这话有些试探,姜与倦还未出声,白妗已先一步笑道:「小兄弟眼力不错。我二人是同胞兄妹,本是桂峡周郡人士,去月家中逢难,穷困潦倒,只得远走他乡另谋生路。兄长虽读两年书,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无奈之下,只能入京投奔舅家。」 说完,见姜与倦拿眼觑他,白妗笑笑,眼神示意:出门在外,谁不捏造点身份? 殿下您就体谅一下。 姜与倦:我只是好奇,你为何如此熟练。 白妗立刻负起手,目不斜视,正正经经地去看店小二。 伙计哈哈一笑,端了两盏茶出来:「二位原来是要赴京。赶巧,从此到盛京的途中,方圆百里数过来,就我们一家可以歇脚的客栈。要我说,二位客官真是撞了好运。」 将茶盏放到桌上,他提着布帕,将长凳擦了又擦,殷勤道:「二位快请坐。」 姜与倦倒是没什么表示,看凳子上边还算干净以后,便稳稳当当地坐下了。 只是那茶水碰也不碰,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嫌弃。 白妗这几月来,胃口也养刁不少,看了眼飘着浮尘的茶水,也没什么喝下去的欲望。只是端起来做了做样子,不由感慨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伙计探头,往外边望了一望:「两位风尘仆仆,爱马必定也疲乏了。」 笑笑,十分周到地说,「客官先稍坐,容小的牵去喂些草料。」 白妗想了会儿,抬脚跟了他出去,那伙计一眼便看见栓在木桩旁、脑袋上生着秃斑、正逮着树杈大嚼特嚼的黑毛驴,脸上的神色呆了一呆。 白妗在一旁轻咳一声。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将绳子解下,牵了毛驴到马棚里,倒入满满一槽的草料。 那驴许久没见如此丰盛的晚餐,脖子伸长恨不得整个儿埋进槽里,嘴嚼子吃得一甩一甩,不一会儿便满地狼籍。 伙计一看坏了,嘟囔着掌柜最讨厌乱的,连忙收拾起来。 趁着他忙活,白妗立在门边,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店里有几间房。」 「不知客官问的是那种。我们店里有下中上三等客房,上等客房包括早中晚膳,还有水房可供使用,热水也是随叫随到,绝对是最优选择。恰好还有两间剩余,仅要一两银子一间,客官不如考虑一下?」 他说着起身,捏下帽子上的草叶,一脸笑眯眯的,却见面前少女蹙起眉,神色不大满意:「这种时候不都应当说,最近客人爆满,厢房只剩最后一间了。」 伙计有些迷茫:「可是就是有两间啊,我们店里生意不好,基本没什么人住的。」 第53章 倒也不必如此坦诚。 白妗笑了笑,握着手伸了出去。 伙计只觉腰上一梗,低下头,刀刃寒光森森,甚至能反射出他干枯的面色。 吓得他一个抖索。 「现在呢?有几间?」她淡淡地问。 伙计立刻张口,铿锵有力地叫道:「一间,对,只有一间了。最近店里客人太多,都要招呼不过来了,你们要住就住,不住拉倒,反正多的是没有了!」 白妗这才把月牙刃收了回去。 又看他一眼,这人如此上道,都想问他有没有意愿加入青衣教,给她做个喂马小厮了。 白妗冲他一笑,这伙计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回过头,却见一身灰衣的青年站在门槛上,正目光寡淡地望着这边。 他顿时面色讪讪。 白妗却走上前:「哥哥,只有一间房了。」少女脸不红心不跳,仰着脸故作为难。 「……」姜与倦只好当自己瞎了。 伙计端着油灯,领着二人上楼,木制的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下一刻就要散架似的。 他叮嘱了一句,「劝二位一句,入了夜,最好不要出门。」 「为何?」 他犹豫了一下:「实则,掌柜不让我们说的。」 青年轻飘飘掠他一眼,表示不感兴趣。 少女「哦」了一声。 他们反应平平,伙计大感挫败,特意清了清嗓子,试图提高存在感,「不过我看二位远道而来,能够在此一会,也算有缘,便将此事告知给二位知晓。」 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来惭愧,我们家这店面的选址,风水不大好,临近后山那地儿,就有一片乱葬岗。夜半常常能听见哭声,据说是些枉死的鬼魂……」 「……」 「……」 这仅仅是风水不好的问题吗?! 白妗抽抽嘴角,总算晓得,为什么你们客栈要关门大吉了。 「知道了知道了。」白妗阻止他说下去,跟姜与倦一回房,便把门关上。 店小二碰了一鼻子灰,摸摸帽子,房门却又忽然打开,浓眉朗目,是那温润如玉的青年:「小兄弟,水房在何处?可否劳烦添些热水。」彬彬有礼,神色疏离客气,半点不介怀对他面露厌憎一事。 伙计怔了一怔,「左手边最里一间便是。郎君自便。」 这便下了楼去。 白妗打量着屋内环境,陈设倒是简洁,也还算干净,起码桌上的茶壶不破,床褥瞧着也崭新。 一枝迎春,别出心裁地插在窗边的一个瓷瓶中,叶绿花黄,十分喜人。 将窗户推开通风,夜风灌进,白妗只觉浑身清爽,她深深呼吸了一会儿,却觉周围太过安静。 她转过头。 姜与倦站在内间,离得窗边极远,脸冲着墙壁,长眉蹙起,面色隐隐发白。 联想之前伙计的话,白妗微微一笑:「殿下你该不会……怕鬼吧?」 听见「鬼」这个字,姜与倦眼睫一颤,抿唇看她一眼,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想倒一盏茶,想起楼下那一股陈垢气息的茶水,又停住手。 「原来殿下还有怕的东西。」白妗新奇,坐到他身边,撑腮看他。 「为何只要一间房。」姜与倦正解着颈上斗笠的细绳,低垂了眼,生硬地转移话题。 白妗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嘛,因为妾觉得这间客栈有些古怪。如果我们分开,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应对,这才只要了一间房。还能给殿下省银子呢,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她冲他笑出梨涡,姜与倦搁下了斗笠,点点头:「嗯。」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弯起红润的唇角,「我懂。」 我觉得你不懂。 白妗凝噎。没什么话好说了,索性走到床边,去抱上面的褥子。 姜与倦悄然而至:「你要做什么?」 「打地铺。」她没好气地说。 他很自然地接过手去:「我来吧。」 白妗看他一眼,虽是小事,可此人养尊处优,能不能做好值得怀疑。 窗外忽然一阵错乱的马蹄声,紧接着便闹哄哄的,人的交谈、马的嘶鸣嘈杂,白妗走到窗边往下看,见几匹骏马停在篱笆外。 第54章 人影跨进院子,约莫有五六名,皆是高壮的大汉,正吵吵嚷嚷推推搡搡。 其中一个伸出脚来,要踹上店门,却被人先一步从里面推开。 有人走了出来,还是那风一吹就倒的店小二。 他瞧见几人,神情见怪不怪。略略拉低了帽沿,嘴里还是说着同样的话:「客官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那踹门的是个麻子脸,看了一圈伙伴,粗声粗气地说:「五人,住店。」 这几个虽是粗人,然而江湖行走,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则,是以还算规矩。 白妗把窗掩上。 地铺已经铺好,白妗瞧瞧地上,又瞧瞧他,走上去,环住他紧窄的腰,闷笑地说:「殿下……真能干。」 姜与倦有些僵硬,怀中娇躯柔软,他的心跳得飞快。却强撑着面子,神色清冷地将人推开,低下头,细细地整理起了袖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种被夸赞后有些害羞的反应,令白妗笑弯了眼。 门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的声音,是那几个大汉上了楼梯,隔着房门,还能清楚地听到店小二的声音,仍是嘱咐着夜晚不要外出。 熟练得像说过几十遍,白妗嗤笑,什么乱葬岗,唬人的吧。 却听他忽然一声惨嚎,如同遭受了酷刑般凄厉。什么东西撞到地板,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那店小二颤着声儿问:「你……你踢我做甚?」 紧接着,响起那道粗噶的声音:「狗娘养的,净在这装神弄鬼!什么乱葬岗的鬼怪,能给爷爷吃了不成?快些拿上好的酒来肉来,再像娘们儿似的磨磨唧唧,老子让你断手断脚!」 显见是被唠叨得不耐烦,便给那伙计一脚踹了过去。旁的人无一制止,纷纷哄然而笑。 ☆☆☆ 白妗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缩在角落,耷拉着脑袋,正是那个伙计。 抱着膝盖,伤口竟然还未处理,暗红色的血液洇透了裤脚,慢慢渗入脏污的地砖。 白妗蹙眉,不想多管闲事,肩膀却被一只手掌按住。 青年修长的身姿与她擦过,走了过去,在伙计前蹲下身来,伸出白皙的手,轻轻触上他的腿骨。 声音温和地询问伤处。 那伙计看看姜与倦,又看看后面的白妗,眼睛里的神色不明。 他低垂着头,嗫嚅着不说话,青年的目光却始终耐心。小伙计这才挽起裤脚,将小腿上的伤口露于人前。 白妗想起,姜与倦是同善水学过医术的,却未想到,他竟精通这一套望闻问切。 简单处理过伤势以后,姜与倦在柜台寻到纸笔。沉吟着写就一张药方,递到伙计身前。 他目光清澈:「只是有些骨折,却未伤到根本。此方可以寻村里郎中一问,看看是否得宜。好生调理数月,应当不至落下病根。」 ☆☆☆ 出门路上,白妗问他,为何要出手相助。 于他们而言,那客栈的伙计只是陌路,今后未必再见。 即使出手助他,也难以得到什么回报。 姜与倦温声道:「他年纪还很轻,独自在此做活,想是很早便离了父母膝下……天下间,小民不易。」 叹口气,接着说,「经此一遭,他也该知道,与人交浅言深,实则是处事的忌讳。对世上的一些人,点到即可,或者沉默以待,不必多言。」 「这些话,你为何不当面同他说?」 「诚如方才所说,」姜与倦笑暼她一眼,步伐缓慢而从容,「既然交浅,何必多言。」 白妗驻足,凝望他的背影。 夕阳西下,孤木参天,光影在地面斑驳。 他立在这无边晚霞之中,麻衣草鞋,却远胜华裳,自有清晕。 竟让她觉得,同他,同这个大昭的太子殿下,在皇宫的那些日子,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可想起他说「小民不易」,目光中凝聚着的暗芒,是她难以理解的沉重。又一下从幻梦剥离,失重感猝然消失。 她回归到了现实。 姜与倦正凝视着一棵树的树干,这是他们来时,那些老翁围靠的大树。 他伸出手指,刮了刮树干上边的刻痕。 第55章 青色的树皮被人为剥落,上边绘出凌乱的图案,鲜红夺目,如血泪交错。 白妗走到他身边,也细细打量起来,惊讶在眼中一闪而逝:「垂花兰?」 是的,这是一株垂花兰。 墨色的线条勾勒出花、叶、茎,轮廓隐约。 而兰花旁边,描摹着弯曲的红色粗线。树干特有的纹理分布其上,如同鳞片一般,在兰花身边盘踞……竟然像一条蛇? 蛇头略呈三角形,用墨点出竖瞳,显出狰狞的厉色。却并不朝向兰花,而是向外伸着,如同在守护着这朵兰花。 ……这是一个图腾。 白妗牙根发酸,垂花兰,师父的那把伞上,便绘制着这种花。 而蛇绕兰花的图案,她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 「你知道这是什么?」姜与倦却是第一次见,指腹下粗糙的触感,还有这形状古怪的图案,都令他心头涌上诡异。 「我……不确定。」她的步子挪动一下,忽然发觉,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 再踩了踩,确定下面也许掩埋着什么,她当机立断地蹲下身,用石块将土刨开,很快,石块的边角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等到完全刨开来,姜与倦目光微凝。不大不小的土坑之中,躺着一个木人。 用赤中发黑的布料,在身上做了一件衣裳,金边环绕,形成环绕禁锢。 大昭以赤为尊。 而这样的镶金赤色,仅有帝王能穿。 这还不算什么,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在木人的胸腹之处,插满了牛毛粗细的钢针! ☆☆☆ 一个小小的村庄,竟然出现咒诅皇帝的偶人,更加巧合的是,这样一个偶人,竟然被皇帝的亲子所见。 白妗已不大想看姜与倦的脸色。他从土里拿起了这个木人,阴晴不定地看了片刻,手指紧捏,拳头大小的木块,竟然在他掌心碎成了齑粉。 他的神色,似乎恨不得把当时那些老翁全都捉来,挫骨扬灰。 可,最令人倍感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荒野村落,几个平凡小民,怎会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聚集进行巫祝之术,诅咒的还是大昭皇帝? 难道此处没有村官,进行管辖处置么? 她想到此处,姜与倦自然也想到了。 脸色阴云密布,决定趁夜,去造访一下治辖这座村庄的官吏。 大昭以二十五家为里,八家为邻,三邻为朋,三朋为里。里中的长官,即里正。一般居住在村子最南,有私人的院落。 然而,等他们到访,却发现整间院子空空如也。进了屋内,却不见搬走的痕迹,桌上放置有凉透的茶水。 主人像是个雅致文士,在角落里养了几盆文竹,枝叶细美,青翠欲滴。 转到里间,又见被褥整洁,靴子还在床边整整齐齐地放着。 不像外出。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惊异。 「此处不宜久留,妗妗,我们先回客栈。」姜与倦握住她的手,道。 出了院落,此时夜幕降临,无月的漆黑夜空中,只有星子零散。 通往田垄的道路之上,一抹人影缘路边缓行,脊背佝偻,是个年迈的老妪。 姜与倦沉吟片刻,走上前去,礼貌地作了一揖道:「老人家,容某向您垂询。您可知村里的里正现在何处?」 白妗在他背后,目光放到了老妪身上。 她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甚至用黑布包裹了头脸。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篓子,半边肩膀塌了下去。 听见问话,转过被黑纱遮住大半的脸来,死鱼一般的眼珠动了动。 她打量着青年,好似在确定有没有恶意。 许久,拉下覆面的黑纱,唇角咧出一个笑容,倒是慈祥和蔼:「不知二位寻吾儿有何要事?」 这老妪竟是里正的母亲? 就在她说话的间隙,一股奇怪的气味传了过来。泥土的腥气,还有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臭气。白妗皱了皱眉。 姜与倦道,「实不相瞒,某有事相询。方才寻至里正家中,见屋室敞开,以为有所不测,便唐突闯入,却见空无一人。 第56章 竟不知是何缘故?还请老人家告知,令郎如今身在何处?」 老妪笑道:「郎君多虑了,实则是邻村有满月酒席,吾儿今晨便出门吃酒去了。那办酒的主人是吾儿好友,每每共饮,总是不醉不休,大约今日也贪杯了,兴许晚间便回。」 他们说着话,白妗却默默打量起老妪臂间的篓子,上面用一块黑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篓子旁的手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泥腥。 她便伸手一指,冲老妪发问:「这里边是什么?」 老妪一愣,看看白妗,嘴角笑意却不变。 将篓子轻放在地,一只干枯的手,将黑布揭了开来。 一股芳香沁人心脾,只见篓子中泥迹斑驳,装满了花草,杂乱无序地叠着。 却有一株兰花,郑重地摆放其上。 白妗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垂花兰…… 她还没反应过来,老妪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面,深深地伏倒。瘦小的身子裹在黑布之下,竟似颤抖。 二人都微吓,这是做甚? 空中却由远及近,飘来一串铃音。 这铃声,像极了寺院悬于塔檐殿角的「铁马」,风吹玉振,宝铎和鸣。 于这浓墨一般死寂的夜色中响起,却是万分突兀,一抹说不出的诡异,令人心底发凉。 待白妗反应过来,已是被青年带着,双双转到树后。她攀着姜与倦的肩膀,附耳低声:「有古怪。」 「那个老人有古怪,她的篓子里不是花草。」 她挎着篓子的肩膀倾斜得厉害,好似沉重,若篓子里面是花草,则光是重量就不对。 另,若是摘花贴补家用,为何一些无用的杂草,也一并取来?摆放的位置也不对,更像随意铺陈,在遮掩着什么。 很快,白妗便住了口。 因为她闻到一股极浓郁的药香。 靠在姜与倦的胸口,与他一齐往树外去望: 十步以外的田垄之上,行过一顶轿子。 那是一顶细竹所制的辇轿,两边垂着鲜红色的纱布,除此之外十分的简陋。 抬轿的人影纤细,腰肢窈窕,竟是四个女子,皆披散着长长的黑发,脸戴面纱,身着白裙。 还有一个打头走在最前,手中握着铃铎,行过之处,铃音清脆。 那股浓郁的药香,便是从轿子里边传来。 隔着朦胧的红纱,能看见一个人坐在其中。那人倚着靠背,双手拢在袖中,身形既不过分纤细,也不过分挺拔,竟是不辨男女。 四名白衣少女,抬着那顶鲜红色的轿子,就这么行过小路,慢慢地,消失于尽头的密林之中。 林子幽诡,深不可测,此时正腾起淡薄的雾气,如同将轿子整个儿吞噬进去了一般。 联想方才的景象,竟像狐妖现世。 白妗回过神,才发觉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难以言喻的恐怖。 那老妪还在跪着,半天也不起身。 白妗走到她的跟前,老妪这才将脸抬起,目光有些呆滞。 「你在跪谁?」 这老妪却像是惊惧到了极点,口里念念有词,不肯答白妗的话。 白妗蹲下身来,要去碰她的篓子:「你采这花草做甚?」 老妪猛地清醒,用力将她的手背打开。疼痛使得白妗缩回了手,姜与倦在她身边蹲下,揉了揉白妗发红的手背。 他盯着老妪,神色逐渐凝重:「老人家,村里最近可是有什么重大的节日?」 老妪想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月祭。」 她喃喃地说:「十日以后,有月祭……」 姜与倦默了片刻,轻声问:「老人家,烦请告知,今年是几年?」 老妪捡拾着地上的草蔓,将黑布重新盖在篓子上。她看了眼姜与倦,有点茫然地回答:「今年……是景和十一年。」 姜与倦眸光顿沉。 今年,分明是大昭的宣和十一年。 而景和……乃是太行年间的年号。 月祭乃是太行时,民间祭祀的一种,却在大昭高祖年间被废止。 第57章 只因,月祭那日,在一些偏远的地方,人们会捉来童男童女,献祭于天地,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 本以为这恶习早已绝于世间,谁知在这小小村落,竟然还能遇见。 随着姜与倦的温声解释,白妗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就在方才,她突然想起那蛇护兰花的图案,自己曾在青衣教见过,那是…… 巫族的图腾。 传闻太行高祖建国之时,百花齐放,宫中兰草丰茂,高祖的寝宫外,更是生出一株垂花兰。 故而,垂花兰常常指代太行皇室。 而素以滕蛇为标志的巫族,是太行时期帝王最信任的家族,族中人历遍太史监、司礼监、内阁大臣,传有「通神」之能,每每独揽大权,后来渐渐避世沉寂,直到千年之后,被大昭高祖下令灭族。 白妗将自己的怀疑说给姜与倦听,青年立刻面色发紧,将她牵离了小路,步伐加快。 「巫族……」他喃喃这两个字。 「妗妗可知,为何高祖要灭绝巫族。」姜与倦转头,低声道。 白妗摇头,她并不熟知此族。 「此本宫廷秘辛,但告知你也无碍,」姜与倦蹙眉,「妗妗,你可见过白住房?」 「白住房?」 「不错。此物又名寄居蟹,生于海中。长成后会向海螺发起进攻,将其柔软的内里撕碎,然后钻进壳中,将坚硬的螺壳据为己有。」 「巫族习性,便类于此物。」 习性如同寄居蟹……什么意思。 白妗一颗心跳得飞快,心口骇异却在不断扩大。 孤寂的荒村,夜色阴冷,林中不时有黑鸦扑棱翅膀飞过…… 方才累积下来的惊恐在这一刻爆发,她顿住脚,扯了扯姜与倦的袖子。 他回身看她,夜色中轮廓深挺,神色肃正。白妗心里一定,三步并两步靠入他怀,深深地贴着,不肯走了。 埋进胸口的面容柔软,他摸了一把乌黑的长发,似乎轻笑:「妗妗如此胆小。」 她皱皱鼻子,不吭声。 长途跋涉这么久,以为能好生休憩,谁知竟可能撞上杀人据村的巫族。 任谁不心生恐慌? 白妗有点自欺欺人地后悔,早知道就缩在那家客栈,不出来了! 姜与倦安抚她的背,「倒也未必是巫族。此一族在高祖年间便被赶尽杀绝,即便有所关联的人等,也早被驱逐出了大昭。那图案……兴许只是村里民众被人诱导画下。」 毕竟,并无实质性的证据……他们一路遇见的人,不论口音还是装束,确确实实都像是本地的村民。 只除了那顶轿子…… 白妗「嗯」了一声,手却摸索过去,自动紧握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贴。 这个举动,让姜与倦有点意外。 想起此前,每每他来牵时,她都会下意识挣上一挣,要用力才能让她安分。 何时这般主动? 妗妗……他贪婪地看了她一眼,却垂下长睫,敛起神色。 掌心的热度让她稍许心安,又紧紧攥了一攥,感受他指节薄薄的茧。 他任她动作,神情始终温和。 白妗这才闷闷说,「哥哥。我们快回去吧。」 「……嗯。」 忽有一只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角。 「姐姐……」 白妗吓了一跳,却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小少女,正睁大着眼睛,怯怯地看着她。 「姐姐,买茶糕么?」将什么捧上前来。 篾竹篮子里叠着几块茶绿色的糕点,形状小巧,气味诱人。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捧着篮子,眼巴巴看着白妗。 她出现得突兀。 可年纪幼小,神态怯懦,衣装也破旧褴褛,没有什么可以挑剔。 白妗蹙眉,怀疑道:「你家里人呢?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出来买卖?……还是在夜里?」 女孩面露沮丧:「家里人生了病,今天该是由我来卖茶糕,听说邻村办酒,去那儿可能卖得好些,我刚从那里回来,却没能卖完……」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姐姐,我家住那儿……」 第58章 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人家,果然亮有灯火。 白妗还是犹疑。刚想说不吃甜的,姜与倦已将银子递了出去,温和道:「包起来吧。」 女孩顿时惊喜:「谢谢哥哥!」 白妗微感讶异,她看了一眼小姑娘……豆蔻之年,正是同槐序差不多的年纪。 于是了然。 「你叫什么名字?」白妗接过纸包的茶糕,随意问。 小姑娘羞涩地搓着衣角,抬起眼,冲二人甜甜一笑:「月儿柳。」 ☆☆☆ 他们双双回到客栈,还未歇一口气,姜与倦便道要出门一趟。去做什么,他没有说。只是叮嘱她不要出门,他很快就会回来。 白妗趴在桌上,毫无睡意。腹中火烧一般的难受,好饿……分外想念大白米饭。 想想他们晚归,伙计来开门时那难看的脸色,白妗撇了撇嘴,打算下楼去,偷偷摸进灶房,看能不能找到点口粮。 刚到后院,便有人擎着油灯从暗处走来。是那个伙计。他后面似乎有人。 白妗要看,却被伙计一挡。 「干嘛呢?」他口气有些不善。 「觅食。」白妗随口回,再看,又空空如也了。 「方才……」 「哦,是我们掌柜。」 「女子?」 他看她一眼,「我们掌柜自然是男子。」 从她身边走过,「要吃食还是茶水,小的来准备吧。姑娘还是快请回房,这夜里阴凉,若是受了寒,你家夫郎怕是要心疼的。」 隐隐揶揄。 「……」被看出来了? 白妗被这么一打岔,也不好去硬闯了,只得道一声「劳烦。」 刚回到大厅,便感觉被一道目光紧紧地锁住。她抬头,二楼栏杆边露出一张麻子脸,两颗浑浊的眼珠子黏在她的脸上。 白妗面色一冷,那人已掠到她的身前。 「没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还有这等美人……」他淫邪一笑,伸出大手来摸。 白妗轻松一避,月牙刃翻转,直往他掌心刺去,不多废话! 「还是个练家子!」他惊叹,却更起了兴致,左躲右闪着刀刃,那粗糙的大掌如影随形,屡屡从纤细的腰间擦过。 白妗既愤怒又惊讶,没想到此人功夫极好,她占不到什么便宜。再者,万一闹出大动静,他那几个弟兄都出了来……她有些束手束脚。 麻子脸得寸进尺,嘿然笑着:「小美人儿,就让爷摸上一把……」 眼看避无可避…… 白妗已做好削掉一层皮的准备。 他忽然哎哟一声。 伸出的掌心赫然插着一支梅花镖,刃尖深入,血流不止。 清润的嗓音淡淡:「你想碰她哪里?」 白妗回头去看。大敞的门口,夜风灌入,青年身形修长,灰色的麻衣吹动。 斗笠下面庞苍白,两只眼却像墨玉石般冰冷,燃着两簇幽暗阴鸷的火光。 他走过来,将少女护进怀中。 那汉子吃疼,盯着姜与倦,一脸狠毒。见他手里握着一根玉笛,方才竟是用内力催动这根玉笛,以暗器伤他。眼珠一转,便知此人功夫极高。 却色心不死,仍然黏腻地将他怀里的少女打量了一阵,从肩,滑至腰。 青年眸光逐渐阴沉,杀心暴动。 察觉抚在肩上的手用了力,白妗心道不好。这混蛋有五人之众,也不知功夫几何,他们二人对上,怕是要吃亏。 便往姜与倦怀里一歪,皱着眉小声嘤咛:「妾的心口好疼,夫君帮妾揉揉。」 「……」 姜与倦最后看了那人一眼,抱紧少女,上楼进房。 明知她是装,还是问:「哪里疼。」 白妗眸子水润润地看着他,他强忍着怒气,按上她的肩胛,声线温柔地问:「告诉我他碰了哪里?」 「没有啊,没有碰到。我怎么会让他碰呢?」白妗搂住他,嗅他颈边。梅香遮掩,却有一丝熟悉的臭气。 与那老妪身上同样的气味。 「怎么回事?」 姜与倦知她所指何事,便定下情绪,沉声道:「那小二说的乱葬岗确实存在。方才我便是去了那处。有几具新尸……」 第59章 面目全非,连衣物都给人扒扯了去。秃鹫在空中盘旋,时而冲下来啄食腐肉,恶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庆幸没有将她带去。却又愧疚她遇人戏亵时,自己不在身边。 想到那肮脏的眼神……姜与倦眼底有血色一闪而过。 却温言对她道:「以后不会了。」 不会再让你身陷险境。 ☆☆☆ 姜与倦在水房沐浴。 他褪去上衣,露出赤裸结实的上身。 却从衣物之中,取出一张团成团的纸。 这是前日在山洞里,他给白妗除衣烘干时发现的。 材料是牛皮纸,被水浸泡以后,笔墨糊成一团,完全看不出绘的何物。 红色朱砂做出的记号却未完全消失,星星点点在纸上分布。 他确信,这是一张地形图。 妗妗为什么藏着这个东西,又为什么要装作失忆,说谎骗他。他不敢深思。 只要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不闻不问也无妨。示弱又算什么? 何况她的表现已证明,他成功了不是么。 不敢想象,假如她真的趁机逃走…… 她身份成谜,而天地之大,他没有办法找到她。所以,必须留住她。 要耐心地,一点一点编织一张大网…… 直到完全占有她。 水汽腾升如白雾,俊美的青年沉入木桶之中,黑发散在水面。面容仍然温顺,眼底却是挥散不去的贪欲,充斥着吞噬一般的黑暗。 房门被悄然推开。 看到来人,那股阴沉立刻褪得干干净净,姜与倦愕然:「妗妗?」 少女关好了门,握着白帕,冲他盈盈一笑:「殿下,妾为您擦背。」 ☆☆☆ 他撑着头,有些慵懒。她真的是来擦背,巾帕在后背挪动,规矩又细致。 柔声问他:「殿下,舒服么?」 姜与倦忽然伸手,将她扯了下来。 白妗惊呼,水液四溅,衣发顿时湿透。 他将她压在木桶边,细细密密地亲吻。吮咬她弱白的肌肤,却始终睁着眼,看她难耐地仰起颈,却咬着唇不吭一声,双颊逐渐泛红。 难耐,难耐…… 齿陷入雪白的肌肤,其下是青色的血管,好似能听见血液在其中汩汩流动。 心口流窜着躁动,那无所依存的空虚,必须有什么来填满。 于是他堵住了她的唇。 ☆☆☆ 一口一口,就像要将她吞入腹中。 白妗吞咽困难,这……是因为憋了太久么? 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停了下来。姜与倦给她拉上滑到肩头的衣物。他们不能在这里。 蒸腾的水汽中,他神色极隐忍,给她系衣带的手指还在颤抖。眼角一片暗炙的红色,薄薄的唇红艳艳地肿着,淫靡不已。 白妗吞了吞口水,她好像……有点……把持不住。 姜与倦赤身把人抱出,用干燥的薄毯裹上娇躯,她却站不稳,软在了他怀里。小脸抵着他的胸膛,吐息十分剧烈。 ☆☆☆ 屋内。 酒菜已然备好,送到了桌上,他们一人坐在一边,却是一口也没动。 可人在饥饿的时候,不看见吃食还好,看见却吃不到才是煎熬。 就像方才…… 他们对视一眼,各自别开。 白妗肚饿无比,想起买来的茶糕,仔仔细细确认以后,吃了一块下去。 递给他,姜与倦却摇了摇头,不吃。 原来的衣物打湿了,姜与倦给她「借」了一身,是细布衣。她肌肤娇嫩,这已经是能找到最好的衣物。他歉疚,她却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看着她慢吞吞咽下茶糕,腮帮动着,像一只仓鼠。 看得入迷。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比今日那叫声还要凄厉! 接着便是哀嚎声,一声接着一声不作停歇。二人推门去看,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更可怕的是,地面上长长一条血迹拖行而过,黑暗的楼梯口,有什么在蠕动……那血淋淋的面孔微抬,是那麻子脸! 第60章 再看,从他腰间往下,竟然全被截断!肚肠流了一地,血如瓢泼般涂满四周,人却竟然还活着…… 两条粗壮的手臂,也不知被谁极其残忍地砍断,此刻只剩一具断手断脚的躯体,如同一只蛆虫在地上爬行,想要到楼下去…… 姜与倦捂住白妗的眼,将她推回房中。 吐出一字:「走!」 ☆☆☆ 沉沉的昏夜,一双草鞋停在血红的视线之中。无边的剧痛使人麻木,麻子脸呆呆仰头,立刻疯狂地扭动起来,张口想要去咬他的裤脚:「救我……救我……」 姜与倦却避开,手中长笛如流云,轻转而过。 顿时,血泪从那人的眼眶中蜿蜒而下,如同两条红蛇。惨痛的叫声卡在喉咙里,他呜呜半晌,已然气绝。 梅香幽幽。青年垂下眼,轻声又温和地说:「你不该那么看着她。」 迎春花翻倒,瓷瓶破碎,白妗翻出窗子,一跃而下。眼前还停留着血块挪动的残影,她牙关紧咬,压抑干呕的欲望。 落地不稳,脚踝一阵刺痛。 夜风一阵一阵刮过,如鬼怪呜咽。 客栈门前两盏灯笼被吹得摇摆乱撞,红光似血。整座客栈寂静得可怕,那扇暗红的门上,不知何时被人交叉贴上了黄色的封条。 仿佛……这是一间废弃多年的楼宇一般。 白妗心跳如擂鼓,飞快走到棚里,却见马棚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头黑毛驴埋头嚼着草料。 有人来到身后,是姜与倦。 他取回了咽欢,却不知为何指尖有血,白妗惊疑不定:「这是……?」 「无妨,并不是我的血。」他笑笑,将血迹在干草上揩去。又扶着白妗坐到驴背上,拉低帽檐,牵着绳便大步走出篱笆。 这村庄入夜以来,家家灯火寂灭。 小路上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星光借以照明。 草叶簌簌拂过鞋边,姜与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听见自己尚且平静的呼吸声。 倘若此时挑灯照亮,会发现青年眼底没有丝毫恐惧,甚至充满着隐秘的愉悦…… 能与妗妗独处,呼吸在耳边交缠……她就在自己身边…… 此时的每一刻每一息,都值得回味。 没有繁琐的公务,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盛京千里之遥,该死的人凄惨死去。 而妗妗惶恐不定,全身全心都只能依赖他……他享受这种感觉,甚至希望无限地延长。 白妗浑然不知他的想法,心底不安在逐渐扩大,牢牢攥紧了手。 黑暗中,看不见姜与倦的脸,只能瞧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脚踝的刺痛提醒着她,只能依靠胯下的毛驴代替行走。可是……她俯低下去,想要尽量地靠近他一点。 茫然睁大眼睛,低声而急促地唤:「姜与倦……」 听见他答:「我在。」 就像获得某种未知的安定,她稳住了颤抖的手,不知疲倦,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唤着他,「与倦……」「哥哥……」 有时候是倦哥哥,有时候是夫君。 「我在。」 「我在。」 「我在。」 他不厌其烦地回着,短短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贴心而强大的力量,让她慢慢找到确定的归属感。 她突然……好想让他抱抱自己。 不能,这个时候不能任性,理智在大声地制止,情感却推搡着她向前,因为他待她很是温柔纵容,任何任性的要求,统统都会被满足,所以向他撒娇卖痴,已经成了习惯,改不了了。 白妗咬了咬唇。 「夫君,妾……害怕。」 少女声音里有压抑的哭腔。 然而这次,姜与倦没有回答。 他沉默着。 这一幕,多像……他喝醉以后,回到通明殿的路上,即便那个人就在眼前,心口却充满着害怕失去的情感。 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一声声地唤她。 现在,却完全掉了个个儿。 妗妗,你终于害怕了么。 你在害怕失去了么? 姜与倦想。 第61章 身后突然失去了所有声音。空气仿佛一下子拉成紧绷的一线。 回眸,少女如同一片枯叶一般,从驴上坠了下来。 他瞳孔紧缩,「妗妗!」 她落入他的怀中,而那驴竟曲腿软倒,抽搐着口吐白沫,似是毒发身亡。 姜与倦掐上她的人中,白妗强撑着睁开一线,瞳孔无法聚焦,咬住舌尖,依靠疼痛清醒。她嘴唇翕动,吐出短短一句:「茶糕……有问题……」 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她无法听得分明,眼前只是人头攒动,模糊成一片虚像。 无法扼制的困意潮水一般漫上,她想用月牙刃割开手腕,以剧痛唤醒神智,被他猛地按住。姜与倦动着嘴唇,似乎在喊:「妗妗……不要……」 ——却猝然一顿,一股粘稠喷在了她的脸上。 白妗只觉身上一重。 因浓烈的腥味冲击了嗅觉,视线有片刻的清明。青年双眼紧闭,倒在了她的怀里,唇角涌出血来,面孔上还带着对她的忧虑……白妗僵硬转动眼珠,看见一支弩箭,深深插进青年的背部。 伤口很快发黑,箭上有毒! 白妗呆怔,却无法控制身体一寸寸地软化,手指还被他紧紧扣在掌心,骨肉相贴。 空中仿佛泛起一丝波纹。 又是那阵空灵的铃音。 浓浓的夜色乍亮,四名美貌的白衣少女,挽着灯笼飘近。 一顶血红的轿子,停在了不远处。 鲜红的丝帐飘动,一只手撩开帘子,一双雪白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鞋履,来到相拥着的他们身前。那人微微俯下,目光悠悠地抹过白妗,停在她怀里的人上。声音如远远从天边传来,仿佛吟叹的梵音,美而空灵:「果真是你。」 白妗勉力瞠目,却对上一双过分美丽的眼睛。 令人神魂眩晕。 ☆☆☆ ☆☆☆ 好暖…… 温暖如春。 这温暖渗透进了四肢百骸,带来极其舒畅的体验,任何起伏的情绪都在这种温暖之中消失、轻松,忍不住舒展了身体,仿佛正在一个极温和的药池里泡澡一般…… 手指一动,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到正被温暖的液体环绕着。 不是梦,她真的置身于水中。只是为何浑身发软……连睁眼都做不到…… 有人在吩咐:「油榆五钱。白枫子两粒。」 「灌三分之一。不能昏死,活着才新鲜。」 这个声音……白妗猝然惊醒。 雪白色铺满整个视野,浓郁的药香冲入鼻腔。她眼珠一动,打量起四周。 入目是雪白的墙壁,这是一个单间,左右似有并列的屋室,墙壁上凿出半圆形的门,垂下粉色纱帘,隔绝了间与间。 这粉色浓郁,却不显得艳俗,反而轻飘飘有股仙气儿。室内的陈设也分外抢眼,镂纹木桌,仙鹤腾云烛台,紫檀座掐丝兽耳炉等等……多是雅致的玉器,且价值不菲。 雕窗边放置一个银瓶,插着一株嫩黄色的花枝。 迎春花…… 而她自己,则置身于一个半人高的木盆之中,身体几乎整个浸入淡绿色的水液,只露出脑袋与一半肩膀,靠在木盆边缘。 因为湿身的缘故,肌肤与一层单衣紧紧地相贴。 她试着动了动,却是浑身麻痹。 实在是……古怪。古怪无比! 视线正前方,放置了一把梨木镌花椅。 一头极乌的发垂在椅后,长度几乎曳地。雪白的衣,背影极为陌生。 「你是谁?」打量了一会儿,白妗才冷淡出声。 这人动了动,袖子微撑,白妗忽然看清,那雪白的布料上,绣满了娇美的小雏菊。 那人侧身,眸光轻飘飘地转过。袖子压住椅子靠背,将下巴搁在手臂之上,眼角微微敛着,看她。 白妗愣住。 只因这女子……生得实在太过美艳。 等她开口,白妗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她……不,应当是他,他是个男子! 他说,「我是你们要找的人。」 第62章 声线,赫然便是那夜极美极空灵如同梵音一般的男声。 他们要找的人? 「里正?」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村子的里正?! 脑海中掠过里正家中的场景。 清幽的布局……还有同窗边一模一样的迎春花。 在白妗愕然的时候,他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向她走来,脚下不时发出清脆的咵哒声。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站到这男子身边。 看了眼木桶里的白妗,没什么情绪道:「兄长,她醒了?」 这个声音……白妗顿觉齿冷,对着这张堪称清秀的少年的脸,怎么也无法与那个干枯黄瘦的伙计联想到一起。 忽然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男子暼了少年一眼,微微一笑:「这次的药材,我很满意。」 「做得不错,化机。」 语带赞赏。 「化机」易容成的伙计,称这男子作兄长。脑海中灵光一闪,白妗恍然:「原来你……就是那个掌柜!」 那个从未露面的客栈的主人!那晚伙计背后离奇消失的人! 话音一落,化机看了她一眼。 男子却没什么表情。 白妗试着挪动双脚,仍然动弹不得。 「你……打算做什么?」 水温很暖,可再怎么温暖也改变不了这是一桶药水的事实!甚至能感觉那药力正丝丝入扣,在她的筋脉之间流窜……这种被人随意操纵的感觉非常不好,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男子审度地看了她半晌,缓缓地说:「原本,我是想杀了你的。」 白妗一愣。 猛地想到那支弩箭——原来那支弩箭的目标不是姜与倦,而是她。只是姜与倦扑了过来,用身体帮她挡住……不知如今情况如何,是生是死…… 白妗咬了咬牙。 「不过我改变主意了。」 男子忽然靠近,盯着她的眼说:「你生得很是美丽。」 被这样极致的美人夸奖,白妗实在生不出半点欢欣。 她清楚地感知到,他的眼神不是亵玩,而是一种冰冷的端详。 果然,他很快便别开视线,若有所思。 「至于做什么……」 「我不介意让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拉开。」 他扬声吩咐。 侍女袅袅婷婷地走到墙边,玉腕轻抬,将粉色的纱帘卷起,完全露出隔壁屋室的情形。 几个大瓮摆放其中,一眼望去,竟不能立刻数清。这些大瓮几乎有半个人高,全由陶土制成,一些表面还有深红色的裂纹。 药味极重,掩盖浓郁的催人作呕的腥气。 而令白妗久久无言的是,瓮上盖着的木板中间挖出了一个大洞,球状物从中伸出,用黑布严密地包裹着。 侍女前去一一解了开来,那一个个球状物,赫然是——人的头颅! 「头颅」都剃光了发,不辨男女。 有的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像是被人狠狠剐去了面皮。有的双眼大睁,眼珠偶尔动动也是呆滞无比。额头七零八落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乌黑的血迹。 侍女亭亭立于一旁,美貌鲜明。 而粉纱飘扬,玉器陈列,巧夺天工。 墙上晾着几张薄薄的皮,阳光下晶莹如蝉翼! 如仙境清美的布置,却是炼狱一般的景象。 白妗僵硬地转动眼珠,对上男子平静的脸,无比清醒地认识到: 这个容貌美好的美人,身体里住着一只恶鬼。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眯了眯眼:「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叫?」 对待美丽的事物,玉空见一向是宽容的。 向化机示意,少年点了点头,便向距离最近的瓮中人走了过去。 伸出手,转过这个人的下巴,给她看。 里面黑漆漆一片,如同无底的黑洞:「我割了他们的舌头。」 化机神色里有淡淡的无奈,「我喜欢与人交谈,可有时候有些人说话太不中听。」 第63章 那人啊啊地叫着,口涎混着血液不断地流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少年的手背上。 白妗看得想吐,立刻别开目光。 化机挥手,重新将黑布蒙上。 「你们……还砍了他们的手脚?」白妗头皮发麻,莫非像人彘一般……手脚俱去置于瓮中。 化机古怪地笑笑:「一般不会如此折磨他们。只要,取下我们所需的东西便足够了。」 除了那……少年眼底闪过一丝阴沉,竟敢威胁他,要他断手断脚? 那么就该十倍地付出代价。 想到汉子因剧痛扭曲的脸,还有那不可置信、怨毒恐惧的神情,少年便觉得身心舒畅。 白妗不大想与这二人交谈。 她闭上眼睛,平复着情绪。 这般豪美的宅院,必然不是在村庄之中……那这是在哪里?她昏迷了多久? 他们会对她做什么? 姜与倦又在何处? ☆☆☆ 化机抬起手臂,将食指与中指并着放在胸前,向男子躬身,作了一礼。 「兄长,小弟尚有要事,先行告退。」 他最后看了一眼木桶中的少女:「此女狠毒,兄长多加小心。」 狠毒?!白妗想吐血,论起狠毒,她恐怕还及不上他们的十分之一。只能沦为后生晚辈了! 化机走后,只剩白妗与这个美貌近妖的男子,四目相对。 他似乎没有立刻处理她的打算,白妗打算问点什么拖延时间:「你们……是如何捉住我的。」水下动了动手指,似乎能够屈伸了。 玉空见暼了她一眼,淡淡道:「月儿柳做的吃食,统统有毒。」 他又微微含了笑,仿佛嘲讽。 「那间客栈的饭菜,反而没有毒。」 果然是茶糕有问题! 月儿柳…… 那个小女孩,竟然也是他们的人么? 他们果真是巫族?! 白妗牙根发冷:「你们杀了全村的人?」 「老幼妇孺不杀。」 玉空见十分坦诚。 白妗沉下目光:「不对。那个老妪为何自称是你的娘。」 她是本村之人不错,一个母亲,难道连亲子被人偷梁换栋,也不能辨认么? 「药物。」玉空见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握起一旁的玉杯,将里面的水露浇在迎春花的花瓣之上。手指轻触嫩绿的枝叶,侧颜在明亮的光芒之下,泛着柔情。 被药物控制……什么样的药物,竟然可以抹除甚至篡改人的记忆?! 脑海中闪过初遇那老妪的情形,她身上沾染着尸体臭气,还有指甲里的黑迹……恐怕不只是泥土……更是干涸的血! 那老妪,是从乱葬岗回来! 而那篓子里的花草底下,极有可能……掩藏的是衣物或者钱财…… 全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姜与倦说乱葬岗有几具新尸,那些尸体,应当就是本村的村民!而衣物俱除……原来是被那老妪搜刮了去…… 白妗冷声:「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不怕报应么。」 「我说了,我要制药。」 所以拿活人试验? 「……还真是恶毒。」她评价。 玉空见眼眸一动。 他看向木桶中的少女。 白瓷般的皮肤在药气的蒸腾下逐渐泛起红晕,细麻衣完全湿透了沾在肌肤上,勾勒出圆鼓鼓的胸脯。 乌黑的发吸饱了水,海藻一般贴上雪颈。 玉空见伸出手,点上她的眉心。慢慢沿着秀气的鼻梁滑下,指尖幽凉如同白骨,眼中没有丝毫情欲。 「这里。」 「这里。」 停在她眼角的小痣。 「都能完全拓印。」 他想复刻她的容颜?休想! 「你就不怕,我咬舌自尽?」白妗眯起眼,阴沉地看着他。 玉空见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与看待宰的畜牲没有两样。 忽而微微一笑,「等你死后,浑身血肉会成为药田最好的养料。」 第64章 「五脏六腑,或可制成药引,或可酿造药酒。」 「骨头可以磨成珠串。一百零八颗骨珠,用药水浸泡,每一颗镌刻一字般若心经。」 传闻即墨城有貌美胡姬横死,脊骨被人制成佛珠,时人奉若无价之宝…… 白妗有些想冷笑,佛?杀人如麻的恶鬼修罗,也敢笃信佛陀! 玉空见试了试药水的温度,忽然一阵水声淋漓,水花四溅,带着浓郁香气的药液洒入眼中。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白妗摸到手腕才发觉月牙刃被卸去,然而没有时间给她考虑了,好在体力几乎完全恢复,趁这个人来不及反应,扑上去便是一招擒拿! 男子避着她的手掌,脚步错乱连连后退,后腰撞上桌角,长袖拂过,顿时玉器倒碎,珠玉四溅! 白妗惊讶地发现—— 这个人没有半点武功! 轻而易举便点了他的穴,踢他膝盖,将人恶狠狠地压进椅中。 长长的白色的衣袍委顿在地,密密的淡黄色铺陈,仿佛云中生出一片雏菊。 「何必如此?你我本是一类人。」玉空见轻声问。 谁跟你一类人?白妗冷笑一声,反问:「姜与倦呢?」 「与我一起的男子,你们把他怎么了?」 玉空见与她对视,不给半点反应,沉默无言。 白妗攥着他的手腕,空气中响起骨头碎裂的咔咔声,她几乎将他的腕骨捏碎。 男子两弯长眉微蹙。忽然眯眼:「也许……就在附近呢?」 他的目光掠过粉色的纱帘,露齿一笑。 白妗大怒,狠狠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软白的脸庞迅速地红肿了起来,双瞳因疼意而泛起水雾,竟有一丝楚楚可怜,他的眉几乎皱成了一团,神色却平静得不像话。 「如此愤怒……」 「怎么,害怕就是瓮中那个人?」 白妗咬牙,掐上他的脖子,用力。 玉空见的声线慢慢地冷了下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明妃大人。」琉璃般清澈的瞳孔中倒影着她的面孔,饱满的唇里,轻轻地抿出这几个字。 就像……终于确定了她的身份。 白妗手下力道不减,忽然喃喃:「你们……不是巫族。」 房门突然被撞开。 「大祭司!」屋内的响声惊动了武卫,他们蜂拥而至,然而眼前的情形却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只见他们圣洁的祭司大人,被一个浑身湿透、曲线毕露的小美人儿压在椅子上,她身体半跪、雪白的玉足微勾,额前的碎发还在往下滴水,一滴一滴淌过男子绝美苍白的脸庞,滑进乌黑的鬓间。 武卫一个个嘴大张,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玉空见微微侧脸,「不要伤她。」 不掺杂一丝感情的单纯的命令,却被理解成对少女的庇护。武卫们哪敢违抗,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其中一个还自以为贴心地带上了门。 「……」 「……」 白妗冷着脸,无比想把手下这人掐死。 然而,不能! 就在他点明她的身份那一刻,她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们不是巫族,而是一个类似于巫族变种的……巫医教。 此教与青衣教的性质大同小异,皆是拥立前朝而存在,素来神秘低调,二十年前归顺于青衣总教,现在是教中的分舵之一!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如他所说,他们是一个道上的人。 白妗自己,乃是青衣教之明妃。 「明妃」二字,本是密宗术语,通佛母一词,又寓指「处在明处的、可见的」力量,与处于暗中的阿修罗之恶性相对。 「明妃」独一无二,每一任继任者,都默认接手太行至宝「丹书玉令」。 她们拥有此物的使用权,以及号令教众之权。 故而,「明妃」在青衣教中地位极高。 每一位明妃任满十年之际,都会在当年举办大选,择定继位之人。 身为明妃以及明妃继任,必须保持对青衣教,即对太行皇室的绝对忠诚。 第65章 忠洁、贞净,是第一要义。 ☆☆☆ 巫医教的结构沿袭巫族。有族长一名、大祭司一位、长老若干、各类掌事数名。 然而手握绝大部分权利的,往往是教中掌「医」的大祭司。 可以说跟青衣教的明妃很像,又不像。 明妃更类似于一种精神图腾,而大祭司,却是实实际际的掌权者、上位者。 巫医教的现任族长是一个胖胖的老头儿,生得很是慈眉善目,特地在前厅接待了白妗。 他笑得很是殷勤:「明妃大人怎会特地莅临本教,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白妗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衫,闻言,扯了扯唇角,「这就该问你们的大祭司了。」 容貌艳丽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长发用一顶紫冠束起。云肩的肩线处绣着一线金黄,仍是小雏菊的图样。 他竟穿了一件女式的外披。 只因生得那张脸,这一身竟半点不显得怪异,反而和谐非常。只除了……右半边脸上有淡淡的红色指印,破坏了那种极致的美感。 族长暗暗猜测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脸色不由得讪讪。 玉空见垂手,迎白妗上座,道:「之前不知大人身份,多有得罪。大人勿怪。」 姿态很是谦逊,若非语气实在没什么诚意,她都要觉得这个玉空见是个好人了。 玉空见,她才知晓,此人名叫玉空见。 空见——这是一个充满禅意的词语,是谓凭空见及。 谁能知晓,本尊竟是一个无情无欲的杀人狂魔? 白妗想起一路走来,廊下那些侍女含羞的情状,她们甚至在背后偷偷唤他玉郎…… 难道不知此人的真实面目? 白妗在右上座坐下。一个小小的婢女奉上糕点,冲她羞涩地甜甜一笑——瘦小的身躯,不再由一身破旧的衣裙包裹,而是珍贵的雪缎衫裙。 正是月儿柳。 想起玉空见的话,白妗拈起的那块酥点,又放下了。 巫医教的几位长老也陆续到了。 香炉里的檀香与淡淡药香交织。白妗把玩着琉璃杯,剔透的碧色杯身镶嵌着金线,仍是一株垂花兰。 这个巫医教……对那早已消逝的王朝的崇拜……究竟到了怎样疯狂的地步。 「既然都知晓了我的身份,是不是应该放了人呢。」 她看向主座上的族长。 「放……谁?」 「我的情郎。」 听到这几个字,长老们面色僵硬。他们互相递了一个眼神,神色有点奇怪。 「果真是……大人的情郎?」 白妗眯起眼睛,心如乱麻。 难道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果然,就见大祭司笑了笑道:「明妃大人要慎言。据我所知,与你同行的那个男子姓姜,乃是大昭姜氏的那个姜,又怎么会,是大人的心上人呢?」 「他是毓明太子!」立刻有人接口,如同一槌定音,不留任何回转的余地。 白妗看了过去,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说话的时候激动地站起了身。 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满脸皱纹,一只眼用黑色的眼罩蒙住。 「此人是北院长老,存活下来为数不多的巫族嫡系后裔。」 小女孩软软的声音传来,是月儿柳。 白妗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得她羞怯一笑。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回忆,老人一五一十地将旧事说来:「当年末帝年弱,姜氏小儿窃国立昭,那姜家家主更是下令,将我一派赶尽杀绝……一个巫族人甚至可换赏钱十金……到最后竟演变成只要沾亲带故就不放过。 他们大昭人只把我们当畜牲,任意屠宰!老朽这只眼睛,便是被那些官兵射伤!数十年来日夜提心吊胆,带着儿女东躲西藏。流离之苦,父母之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老朽!而这些统统都拜姜家人所赐!」 那只空荡荡的眼眶中好似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白妗默了默,「你们打算怎么做?」 「月祭之日,取毓明太子心口血,告慰先祖亡灵!」 白妗立刻道:「不可!」 第66章 老人摆过脑袋,敌意地看着她:「先前大人曾说,那太子是你的情人?总教明妃,怎会与大昭太子有所苟且?!如此说来,便不得不令老朽怀疑,你——是否是冒充的了!」 有人大声附和:「你说你是明妃,有何凭证?」 「对!凭证!」 有此一出,屋内其他人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小人物就是这样,极易被煽动,见风是风见雨是雨,不过也正是这样,才好控制。 玉空见淡淡一哂,端起茶杯,掩口饮了下去。 族长是去观礼过继任大典的,当然知晓白妗就是如假包换的明妃。不过祭司没有表态,他也选择了沉默不语。 白妗环视过众人,真有意思,方才还殷勤跟什么似的,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屋外的武卫甚至都悄悄走了近来。 凭证,不就是那个东西么? 白妗举起手,铿锵有力道:「丹书玉令。」 这四字落下,周围的骚动果然瞬间平息。 「妾身年纪尚轻,继任未满两年,各位前辈不知也是当然。但,诸位必定听过丹书玉令、与前明妃玉氏之名!她叛出我教,一并带走了那个宝物……此物流落于皇宫之中,妾身接近那太子,便是为了重夺至宝,复我明妃之望!」 有人质疑:「玉氏不是早就已经死了么,你要到哪里去找?」 「她还有个很是疼爱的亲子,如今在朝廷的天牢之中。我已与之见过一面!丹书玉令便在此人身上。」 听到这话,玉空见的眸光动了动。 白妗缓缓抛下最后的诱饵:「如若各位相助,妾愿事成之后,与诸位共享此宝。」 诱动人心的贪婪,使得利益最大化。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蠢蠢欲动。 毕竟他们不像北院长老,与皇室有不死不休的大仇,最先考虑的还是与自身最切实的利益。 忽然有人出声,如梵音一般美丽的声线,振聋发聩。 「不要信她。」 「她只是想救大昭的太子。」 玉空见道,「她要背叛青衣教!」 白妗再一次后悔,没早早掐死此人。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自小长在教中,师父乃四大门主同门,长到如今全是师父教我养我。诸位试想,若叛出青衣教,与皇族人纠缠不清,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玉惜露的前车之鉴不够警醒么!我不会如此愚蠢。」 「牙尖嘴利。」他一哂,转了转拇指上的指环。环为蛇形,蛇口叼着一颗红色宝石。 「诸位,若是信我,我便能安抚此人,化干戈为玉帛,想来用太子殿下交换一个天牢死囚,大昭陛下是极为乐意的。」 不错……如若他们真的杀死毓明太子,大昭天子会善罢甘休么?只怕又要回到东躲西藏的日子! 有这样一个筹码捏在手中,不如拿来换取更丰厚的利益……可,孰知这女子话中真假?他们能够信任她么? 这可与全族人的性命攸关啊! 众人交头接耳,玉空见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妗。 她亦平静回望。 最终是族长笑道:「一时半会儿,恐怕给不了大人答复。不如容我等细细商议,再做决定?」 ☆☆☆ 回廊上,白妗拦住了正要去药室的玉空见:「带我去见他。」 「凭什么?」 「凭我身负明妃之位。」 他嗤笑,「明妃不过空有个名头,难道你觉得,于我有任何威慑?」 她忽然逼近前来,将他上下打量。 玉空见被她这种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拉了拉肩上的大氅,越过人便走。 却被拉住了衣角,白妗不发一语,将他强硬地拽出了长廊。 直到进了族长特地给她准备的厢房,玉空见望望白妗,神色有些不解。 她把门甩上。 少女神色晦暗,朝他一步步走近,不知为何,玉空见竟节节败退。 她踮起脚,伸手解开他的大氅,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下巴。 玉空见从未与女子靠得如此近过。 第67章 大氅落地,微微的凉意钻入衣袖。 她冲他一笑。 忽然一掌捣来,正中腹上,痛得他弯下身去。拳脚如同雨点落下。 ☆☆☆ 末了,被少女压在腰上的玉空见,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断裂。 他倒吸一口凉气,终是带了怒意道:「你不像个女人!」 哪有女子一言不合,逮着人就揍的?! 白妗手里还抓着他一把头发,发冠被她扯掉了,满头乌发凌乱地散于地面,毫不客气地反讽回去:「我看你更不像个男人!」 他顿了顿。 忽然感觉到,坐在自己小腹上的臀部柔软。眸光意味深长,渗血的唇角勾起,冲她嘲讽一笑。 「也许……是你的魅力不够。」 白妗气得又照着他那脸打了一拳。 如花似玉?马上让你毁容! 这一拳下去用了九成九的力道,他却仅仅是闷哼一声。 这个人是铁做的吗?没有人类正常的情感吗?既不呼痛,连泪水都不掉一滴! 那肯定是揍得不够狠,白妗继续挥起了手,被他一把握住:「不要太过分!」 他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拳头,拇指上的银环硌着她的手指。这人虽没有武功傍身,力气还是很大的。 反正也揍了个舒服彻底,她索性甩手,从他身上爬起。 谁知被他的大氅一绊,一个踉跄,又直直往男子半坐起的身体压了下来。 玉空见后脑着地,磕得眼冒金星,真真实实地动了怒气:「你……!」 又不是故意的!白妗刚想吼回去。 化机推了半掩的门进来:「兄长,你怎么在这里啊,我寻到一个方子,你帮我看看……」 看见屋内的场景他呆了呆:「你们……」 「这还是白日……就不能忍一忍?」 「……」 「……」 没看到人脸上的伤么?!白妗倒胃口地睖了化机一眼,把人看得汗毛倒竖,落荒而逃。 地上男子一声笑。 白妗立刻瞪住他,恨不得化身豺狼,撕吞了此人。 玉空见忽然说:「我可以带你去见人。」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白妗神色警惕,尤其像一只炸毛的猫。 他面无表情地轻吐几个字。 她思忖良久,点了点头。 ☆☆☆ 玉空见没有食言,带她去见了姜与倦。 只是去的路上,让白妗坐进那顶鲜红的轿子,反绑了她的双手,双眼也用深红色的绸带遮住。 嗅到轻薄的药香,玉空见坐得离自己很远,这让她稍稍安心。 宽大的绸带挡住少女大半张脸,下颌尖尖,她微侧脸,似乎在感受光线,深红勾勒出眼睛形状,映得肌肤雪白,脖颈修长。 玉空见看了一眼,别开目光。 白妗不能视物,只能感觉到似乎走了很久。 难道关着姜与倦的地方,是在宅院外? 下了轿子,一路被人推搡着走。 听见淅沥的水声,自己解开反绑的双手,白妗将绸带拉下,重见光明的一刻,却是久久怔住。 「怎么回事?」她听见自己轻声问。 「没死,病了吧。」身后的玉空见没什么情绪。 「你能不能出去?」她冷声。 玉空见不动。 她低了头,「出去一下好不好。」 这人头一次对他温声细语,玉空见罕见地愣了一下。冷着脸走到牢室之外,抱臂在一边看着少女往青年走去。 竟然执意走上那个人的老路,可笑。 光线昏暗,这是一座水牢,周围都是深不可测的潭水,只有一个潮湿的石道,连接中央的牢室,三面水流垂如帘子,落至潭水之中淅沥作响,水花四溅。 姜与倦便躺在中央的圆盘之上。 他还是那身灰布衣衫,尚算干净,却也好不到哪儿去。修长的身体有些蜷缩,侧躺着,面容被乌发盖住,露出的皮肤苍白。 手脚都有干涸的血迹,被拇指粗细的镣铐锁住,扣在地面凸起的铁环之上。 第68章 白妗蹲在他的身边,拨开乱发,将手放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肌肤滚烫,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于是白妗摸索下去,点了他的睡穴。 将白绢在水帘边浸湿,细心地给他擦拭,敷上额头,像山洞里,他照料自己那样。 中途,姜与倦似乎要醒了过来,干燥的嘴唇微阖着呢喃:「妗妗……」 她用沾水的指尖,点上他的唇,小心地润了润。 ☆☆☆ 「一味焦苑子。」 「蓝色三分,红色七分。」 「你多放了一分,重制。」 白妗烦躁极了,将药筒里的粉末一倒,这下不论是红色还是蓝色全部都洒在了石台子上,而始作俑者抱着臂站在一旁。 玉空见放下药方,蹙眉,所以说为什么要让她来给自己打下手?春花秋月哪一个挑出来,不比这个女人用得顺手? 祭司四个贴身婢女挤在窗外,四张美人面上满是惊叹,还有隐约的妒意,不过看好戏的成分更多。 这可是她们超级龟毛超级洁癖的祭司诶!不仅让一个外来的女子进了他的药房,还弄脏了他的药台子?竟然没有立刻把人毒晕,丢进陶瓮里扒了她的皮! 四大美女不由自主惊叹: 好可怕啊! 被人像看猴子一样地围观,白妗更加烦躁,只想赶紧脱身,将手腕伸了出来:「要取快取。」 玉空见在制一味药。 参考古方而成,能够延年益寿。 身边的女子美貌者甚多,却没有习武之人,而武卫的血,则没有那么好的效用。 所以他提出的要求是,白妗供血,而他带她见姜与倦一面。 ☆☆☆ 白纱随意用绢布擦了擦伤口,缠上纱布。 他看了一眼,「你不上药?」 不用药很容易留下伤痕。 玉空见伸出手来,好似要触碰她的手腕,白妗立刻捂住,飞快地避开,眼里闪过一丝憎恶。 自然被他捕捉到了。 「你在恶心我?」 玉空见抬起眼睛,缓缓地问。 这不是昭然若揭么?白妗不想理睬,转身要走。 玉空见却先一步走向窗边,唰地拉下帘子。四大美人作鸟兽散。 室内暗了下来。 他转过身,一双美丽的眸子也暗着。 薄唇微张,说道:「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我可以让人用药,让它们永远无法愈合。」 眸子里一丝恶意,却面无表情:「让你心心念念的情郎,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白妗冷冷盯着他,想说你去啊,毓明太子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干系? 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想起那个晚上,他义无反顾地扑上来挡住了那一箭……她说不出口。 他残废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再也不能骑马不能搭弓射箭无法得偿所愿……她无法想象。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她只是心思冷酷,却并非铁石心肠。 白妗抿了抿唇,伸出了手腕。 他终于满意,一圈圈地解开绷带。她满脸都是抗拒,手臂微收,脚步后退,是一个充满着防卫意味的姿势。 玉空见停下动作,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他怒不可遏,从未有人让他如此愤怒。 可越是恼怒,他表现的愈是平静。 他不再管她的手腕,而是拿起了台子上写满密密小字的药方,手下用力,撕碎成了一条一条。 三日三夜的心血成为一堆碎片,他心口有种自我报复的满足。 而后侧过脸来,盯着白妗开口:「可以不把他送到祭台之上。」 「但是你必须跟他撇清立场,彻底地。」 「这是他活命的条件。」 ☆☆☆ 姜与倦从昏沉之中醒来,看见有人逆着光,从入口走来。 他惊喜:「妗妗……」 后面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之中。 这样的白妗……是他从未见过的扮相。 第69章 烟紫色的点翠花簪,三千青丝垂下。 额头坠着水滴状的红色宝石,如同轻薄的花钿。上衣领子开得极大,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膀。纯白长裙不染纤尘,裙摆飘逸,用蚕丝做成的雪片纷坠。 走动时鞋履轻盈,脚踝上的南海珍珠碰撞叮铃。犹如谪落凡尘的仙子,高贵而难以接近。 而他浑身狼狈,于尘埃脏污之中,接受她的俯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从坠崖以来,便没有好好地打理过,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沦为一个阶下囚,卑微而命贱,生死皆被攥于人手…… 将心口的情绪强压下来,她将视线放到一边的青石地砖,不与他对上。 「你别叫我妗妗。」 「实话告诉你,我是青衣教的人。」 她语气冷漠。 姜与倦扯起嘴角:「你在说什么……妗妗。」 「别叫我妗妗!」白妗喝止了他,几乎有些严厉。 而后声音放缓,几乎有些嘲弄:「太子殿下,青衣教的明妃,你不会没有听过吧?」 「青衣教?」姜与倦瞳孔震动,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不是周郡白家的女儿么?」 他竟然从未查过?竟然如此信任她么? 「我……」她张了张口,狠下了心肠,「我不是。」 「我一直都在骗你。」 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胸膛。 青年脸色愈发苍白。他垂着眼睫,手指不停地攥紧,松开,又攥紧。 「上次……是你。你来过,对不对。」他忽然抬头,清澈的目光之中隐含一丝希冀。 白妗立刻否定:「不曾,我今日是第一次来见你。」 他被关押已有七日,她说这七日,她都将他完全抛在了脑后。 姜与倦忽然惨笑。 「你……当真如此无情。」 「不错,」白妗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指尖摩挲,极带侮辱性的狎弄。 「从前种种,统统,都是假的。」 「只是为了今日,为了看到你这副样子。」 「太子殿下,沦为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盯着他狼狈躲闪的眼,她竟然扬唇一笑。 「为什么……」 「一切都是你的局么?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我不相信,妗妗,你一直在骗我?」 每说一句,他的神色便苍白一分。 白妗咽了咽喉咙:「是……都是骗你的。」 像是下一刻就会死掉,姜与倦露出一个苍凉的笑,摇了摇头:「我不信。妗妗,我不信。」 「姜与倦!」白妗的声音不由得提了一分,她掐住他的脖子,「事实都摆在了眼前,你还要自欺欺人么!」 是啊……事实都摆在了眼前,他却仍然信任她,就是这份信任,他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 看着他的表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白妗终于还是不忍心,松开了手:「……你是傻子么?」 他又是轻轻一笑,低下头,沿着她的手腕亲吻。她立刻躲开,而他却起身来,温热的吐息在耳边拂过,他咬住了她的耳垂。 她吃痛,掐住他的手,却被紧紧地反握,直到十指相扣。耳垂被他含入口中研磨,舌尖不时轻触,痒意混合着酥麻一阵阵传来,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角却沁出泪光。 猛地被人扯开,看了那么久的闹剧,玉空见终于是忍无可忍。他脸色发暗,盯着白妗的耳垂,紧紧地握上她的腰,力道极大。 特地给她准备了明妃正式的装束。这身十分合心意的打扮落入眼中,才略微平息了心底的燥郁。 嘴唇与她的耳朵靠近,「不想他死,就乖乖配合。」 白妗停下了挣扎。 他的手指摸上了她的耳垂,缓缓地捏动,似乎想擦去那些吮咬的痕迹,却是徒劳。 那些吻痕像红色的花,印在雪白的耳珠上。 她强忍他的触碰,纤细的身体颤抖。 玉空见心口有火在烧,忽然说:「阿妗,与你的婚约。」 「月祭那日,便履行吧。」 第70章 白妗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目。 婚约……? 姜与倦的脸色如同死人一般苍白,死死地盯住他们,嘴唇渗出鲜红的血迹,抓着镣铐的手背上爆出青筋,眼角一片血红阴郁。 见他如此,玉空见的眼底,竟飞快闪过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情感。 或可称为……快意。 而他,迷恋上了这种快感。 所以,他将少女整个儿拥入怀中。 而她沉浸在震惊之中,竟没有反抗。 ☆☆☆ 「婚约?」 「我们何时有了婚约。」 与玉空见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白妗冷冷地问。 他一早便想好了说辞:「你要我们信任于你,总该拿出点诚意。」 联姻,便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族长的主意,先前玉空见听到这个提议还觉荒唐,现在却觉得,未尝不可。 「……」 玉空见忽然发觉她的状态不对劲。 「你哭什么?」他冷嗤。 白妗一拳挥过去,这一次却被人躲开。 扑了个空,她连连踉跄差点摔倒,被他捞住了衣领。 她狠狠推开,攥着手,眼眶与鼻尖都红得不成样子。深吸一口气,制止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不在乎,她才不在乎。 最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而他垂下眸,握了握手指。 ☆☆☆ 白妗在院子里午睡,却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惊动。 她睁眼,对上一张小巧可爱的面孔。 「姐姐,你要同玉哥哥成亲了么?」月儿柳坐在她头顶的树枝上,问。 「那,静室里的哥哥怎么办?」 她的神色天真无邪。 「静室?」 月儿柳跳了下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拉住她的手:「你还没见过玉哥哥的宅子吧?这怎么行,你马上就是他的妻子了。我带你参观!」 明明只是一个十一二的小女孩,不知为何白妗竟挣脱不了她的手臂。 白妗不做无用功,只好随月儿柳走着。 穿过一片小树林,小女孩先是给她指了一座八角楼:「这是三年前建的藏书楼,有藏书一万本,都是医书哦。」 白妗「呵」了一声。 月儿柳又说,「不过,玉哥哥从不来这儿。」 充样子的,懂了。 哪知她嘻嘻一笑:「因为全都看完了呀。」 三年看完一万本,那家伙是个怪物么? 白妗哑然。 「玉哥哥可厉害了,」月儿柳一说起玉空见便叽叽喳喳个不停,全是他如何如何的人美心善、如何如何的医术高超。 白妗打断,「你们不害怕他么。」 这样一个拿活人试药的医痴,不是应该敬而远之? 「不怕,他救了很多人的命呢。玉哥哥自己就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我们都觉得他有起死回生之能呢!」 「……」洗脑功力深厚。 「对了,玉化机住在何处?」 「那里,」月儿柳指了指种着一棵高大梧桐树的院子,「不过化机哥哥不姓玉哦,化机哥哥姓楚。」 「他跟玉空见……不是亲兄弟?」 那为何叫他兄长? 月儿柳夸张地睁大眼睛:「怎么会是呢?他们长得也不像呀!」 「……」那倒也是。 路上陆续遇到几个年纪很轻的侍女,月儿柳活泼地笑着,一一跟她们打招呼。 这个时候,这些美丽的侍女们,都会走过来,摸摸她的头,不约而同地问上一句:「小月儿,玉郎在何处?」 月儿柳统一回复:「在药庐中制药呢!」 这些侍女听了,就会很遗憾又满足地离去了。 月儿柳解释玉空见为何这么受欢迎:「玉哥哥他很擅长药膳,而且乐于助人,要是想要变得美丽,玉哥哥不忙的话,都会帮忙的。」 「帮忙?」 「就是用医刀改变容貌呀!」 第71章 白妗有点愣,玉空见还有这样的技术? 想到那人妖冶精致的容貌,不会也是自己加工而成的吧? 月儿柳眨眨眼:「姐姐,我带你去看玉哥哥的静室吧。」 「……好。」 看着女孩一蹦一跳的背影,白妗没来由的,觉得有些许古怪。 可又找不出古怪之处。 只能迈动步子跟上了。 所谓静室,原来就是一个类似佛堂,可供打坐的地方。 只是里面没有佛像,只有几个蒲团,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博山香炉,窗边沿袭玉空见一贯的审美,放着银瓶与迎春花。 看到墙上挂着的画像,白妗却久久震惊。 这些,这些是……! 看厚度,显然不止一幅。 她走上前去,将画页一张一张地翻动,果然在最后一页,找到了答案! 白妗霍然转头:「你带我到这里,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月儿柳眨眨眼,不明所以:「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呀。」 窗边有人一闪而过。 「谁?」 月儿柳认出来了:「是化机哥哥!」 她扁嘴,要哭,「完了,要是他告诉玉哥哥,玉哥哥知道我带你来了这里,肯定要罚我的。」 白妗沉声:「我去逮他。」 月儿柳立刻挥手:「姐姐快去快回,回来小月儿请你吃糖~」 「……」 假山旁,白妗将楚化机摁在山石上。 她定睛,先是将少年的脸仔仔细细地看过,确定纯天然没有一丝伪装……他扮成的那个伙计,亦给她同样的感觉。 该是何等高超的技艺! 白妗立刻抹去心头的一丝佩服,不管如何高明,也改变不了那厮就是个变态的事实! 她用尖石抵住少年的咽喉:「我们自问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腿受了伤,他还为你包扎,为了开药方,你转头却出卖了我们。」 「如果你有一丝愧疚,就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楚化机看她良久,皱了皱眉,「好吧,」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白妗有点不可置信。 「不过,你得安安分分,跟我兄长成亲。」 他慢慢地说。 这才半天,怎么谁都知道了? 白妗抿唇:「自然。」 ☆☆☆ 十日以后,是巫医教的月祭节,更是大祭司与青衣教明妃成婚之日。 宾客纷至,满堂红彩,热闹喜庆自不必多言。 白妗悄悄到前厅看了一眼,发现了几个熟面孔,却没有师父。她有点失望。 月儿柳四处找人,急急忙忙地把白妗拉回了喜房,给她重新盖上盖头,这才推到大厅去拜堂。 然后送入洞房。 对于给人灌酒这事,白妗驾轻就熟,可万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千杯不醉! 新娘自己揭了盖头,新娘自己满上了合卺酒。玉空见觉得自己失了新郎官的威严,又是一杯酒下肚,他脸庞微热,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指环,想说点什么挽救,「我……」 突然哑声。 她主动褪下了大红的袖衫,红云一团拢在了身下。上着薄薄的纱衣,内里是同色的抹胸与衫裙,胸脯丰满、玉臂如雪。 他的眼神,让白妗知道他是有兴趣的。 再美貌的男人,到底还是个男人。 然而这个举动却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白妗趁着他发怔,已飞快地点了他的穴。 玉空见一瞬间目眦欲裂,怒意滔天。 却发不出声音。 白妗才懒得管他,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推开后门,提起裙摆径直往静室跑去。 福至心灵地一回头,月儿柳立在门边,远远冲她微笑。 白妗脚下不停。 想起静室之中,那些画像,画的全部是历代的大昭皇帝。 最后一张,赫然便是毓明太子! 所以玉空见才会认得姜与倦。 第72章 他甚至日日都会去那静室,对着那些画像冥想,而画像背后,被他用刀一笔一划地刻出名姓,痕迹之深,之凌乱,可见仇恨之巨! 静室通往水牢,机关就在画像之后。 白妗踹开水牢的门。 却见姜与倦仰倒在地面,一人握着一把刀,就要往他心口刺下。 是那独眼老人! 白妗飞身上前,一掌将他击开,北院长老匍匐在地,用仅剩的一只眼,怨毒地将白妗望着:「你这贱人,竟然如此害我们!」 白妗不言,将虚脱的姜与倦扶了起来,用从玉空见身上摸来的钥匙打开了镣铐,搀着他走出牢房。 而老人捶着地面,涕泪横流。 一个黑衣人悄然而至,指尖挟着利刃,在他喉间刮过,顿时血液喷溅、他死不瞑目。 穿过密道,重新回到静室之中。白妗终是体力不支,抱着姜与倦摔倒在地,顾及他身体还很虚弱,便暂时在这里躲藏一会儿。 他们面对面躺在地上,他是清醒的,只是始终不发一语。 白妗咳了一声:「殿下,妾至今所为,都是权宜之计……」 他忽然说:「你要嫁给他。」 白妗立刻否认:「我只想嫁给你。」 他又不说话了,合眼,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楚。 他重伤在身……白妗也沉默了下来。 「那个玉空见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想要抓你。」 「玉空见?」 「就是抓了我们的人。他是巫医教的祭司。」 良久,姜与倦才哑声答:「一桩旧事了。」 「二十年前,母后前往奉觉寺礼佛。陆娘娘同往,那夜不知发生了什么,帝妃同时待产。 然而陆娘娘诞下的却是一只怪物。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我怀疑,他就是贵妃被换掉的那个儿子。却没有死,活了下来。」 其中还有一些复杂,他并不打算同她说。 「玉空见是皇子?!」白妗愕然。 姜与倦蹙眉。皇子?恐不见得。 不过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他也不想深究,淡淡道:「做手脚的是母后这边的人。」 「可母后并不知情。」 所以,真实情况是此人与皇后有仇,或许被人刻意引导,才如此仇恨毓明太子? 白妗还在思索,他忽然凑上前来亲她。舔咬啃吮轮番上阵,亲得她气喘吁吁。 「你……」她躲着,他却来撕扯她的衣服,白妗有点晕,伤得那么重?还想? 「别穿这件,我不喜欢。」他力气不足,只能扯到肩膀,抱着她闷闷地说。 因为一件嫁衣吃醋……所以刚刚是在恢复体力,一有了点力气就来撕她衣服? 白妗想笑,顾及他的面子,硬生生忍住了。 「……你来过对吧?」姜与倦忽然问。 「嗯。」 「妗妗……谢谢你。」 他很肉麻地说。 「别谢了,想想怎么脱身吧。」白妗还是忍不住一笑,又立刻绷住。 他却蹭了蹭她的脖颈,不肯动。 此时入夜,听着外面的响动,白妗渐渐听出了不对,外间突然大亮,是有人点起了火把,将此处围住了。 直到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白妗的面色猝然大变。 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起身要走,手却被人握住。 「放手!」她怒道。 「别去。」他眼底有着微微的乞求。 手指被他捏得很紧,她心急如焚,一掌击来,他没有防备,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顿时间脸色更加苍白难看。 可她一步也不回头,心心念念只想要到那人的身边去—— 师父!是师父! 师父怎么来了? ☆☆☆ 「把人放下!」 女人的背影染血,以伞为剑,挡住围攻,肩上靠着昏迷的红衣男子。 利箭破空而来,就要穿入女人的肩膀,白妗目眦欲裂:「师父——!」 却有人挡在了她身前,「噗呲」一声利箭入体,是楚化机。 第73章 他脑袋正对着白妗的方向,目光中恨意一闪而逝,却缓缓闭上双目。 他死了。 白妗退后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碎裂的红绸铺陈到处,尸横遍野。侍女们惊慌逃窜,叫喊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甲胄加身的卫者举着火把,就连屋檐上都有手持弓箭的黑衣人。他们脚下踩着瓦片,却不发出半点声响,只需一眼便知,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原来……被围住的不是静室而是整座宅院! 「阿妗?」雪行容看见自己的小徒弟,微微蹙起眉。 白妗声音有些哑,看看她肩上的玉空见:「师父,这是……?」 「他是我挚友之子,」雪行容淡道,「为师不能不救。」 师父的眼神,是在怪她么? 「师父……」白妗跪了下来。 雪行容忽然斥责:「住口,」 她隐忍地看了白妗一眼,「我们师徒之情……」 「到今天为止罢。」 师父在怪她。 她以为是她引狼入室,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么? 少女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膝行向前,扯住女人雪白的裙摆,连连摇头:「不要,师父我不要。」 「我是你一手带大,你舍得就这么丢下我?」 雪行容叹道:「雏鹰终有一天要离开巢穴,翱翔于天地的。」 「我不想离开师父……」 白妗茫然地比划着:「我进宫就是为了你啊,可是现在你却不要我了,难道是我做错了么? 师父你告诉阿妗,阿妗错了么,如果阿妗错了,阿妗认错……求师父不要丢下我……」 少女深深地俯了下去,如初初拜入她座下之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叩首。 额头泛红。 「师父,求你……不要不认我。」 而女人心硬如石。 ☆☆☆ 青年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冠袍,玉带加身,立在师徒二人身后。 安静看着,不知看了多久。 不能折断她的羽翼,那就捣毁她赖以生存的巢穴。 妗妗,从今天开始,你将完全属于我。 他心底的贪欲得到了满足,微微眯起眼睛。 ☆☆☆ 斩离最先出列,在姜与倦面前按剑下跪:「属下恭迎太子殿下。」 如黑羽般纷纷从屋瓦间落下,所有幽均卫站成一列,向他们的主子弯下膝盖:「恭迎太子殿下!」 好气派啊! 白妗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一幕,手深深地攥紧。 雪行容毫不留情地离开了,她对她失望至极,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她。 华美的马车停在中央,车檐挂着的玉牌,车身深青色的鹤纹,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 姜与倦上了马车,将车帘微微卷起。他语气温柔地呼唤:「妗妗,过来。」 白妗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 是他的局!是他姜与倦的局! 以自身为饵,深入敌营。 一窝端掉危害朝廷的巫医邪教,逼她与青衣教偏偏是与师父决裂! 一箭双雕,好厉害的计策呀! 她的步子动了一下,却不上去。 白妗眼神很冷:「从什么时候?」 姜与倦默了一下:「进入那个村庄的时候。」 很好!他利用她,竟然利用她…… 月儿柳是他的人。所以他才买下那些茶糕!所以月儿柳才带她参观静室! 难道连扑上来替她挡箭,都是设计好的一环? 她忽然想起,在他书房时听见的那些谈话……他说不能急,需得徐徐图之……难道,他从那么早便开始布局了? 之后与安插的细作里应外合,趁教中筹办喜事、护卫最松懈之际举兵来剿。 皆是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他在水牢里,恐怕并不像她想的深受折磨寝食难安,而是日夜筹划联系眼线吧! 不愧是毓明太子!果然好得很! 白妗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红着眼眶,心头漫上一阵又一阵恨意。 第74章 姜与倦始终拉着帘子,面容却隐在帘后,几不可见。 「孤说过,不要骗孤。」 「妗妗。与孤回宫,一辈子留在孤的身边,孤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白妗握了握拳:「我不稀罕!」 他怎么能逼她,怎么能这样逼她! 她再度环视了四周,确定这一切都不是梦,浓郁的血腥味传入鼻腔,所有人都死了。巫医族族长,那些长老,侍女们,春花秋月全都死了。 只有月儿柳活着,站在一众幽均卫中。 见她看来,神色微含愧意。 白妗别过头,胸膛起伏不定。 「今日,我白妗在此起誓,从今以后,与你姜与倦恩断义绝!」 马车外,她掷地有声。 她没看见,姜与倦眼眶一下子红了。 惨白着面色,眼睫不断颤抖,声音却仍然冰冷从车内飘出:「你能走的出去?」 「你敢拦我试试!」 她说完便走。 姜与倦气得浑身发抖。 他只有大睁着双眼,才能忍住让那些液体不流出来。他的牙齿在打颤,手指攥得咯吱作响。 他待她已经很宽容了! 知道雪行容是她珍重之人,特意叮嘱不能伤到。要将玉空见带走,他也放虎归山了! 可是她,她说什么,竟要与他从此撇清干系,过往一切统统都不作数。 那她来救他做什么?她那些温柔又是为什么? 恨怒和酸楚挤压着胸膛,他扭曲的神色还来不及收去,一个身影忽然钻进了马车,把他扑倒在了座上,寻到他的唇,亲吻他,恶狠狠地咬着,勾住他的舌尖像是要把他吞入腹中。 白妗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他闭着眼不回应,忍得掌心全是掐痕。 「太子殿下我们两清了。」 她在他嘴上乱啃一气,冷笑一声,起身便走。 「……」他霍然睁眼,使劲地咬着牙根,才没有卑微地喊出「不要走」三个字。 走!走又如何!他堂堂太子要什么国色天香没有,干嘛要这个又狠又没有心的女人? 白妗一掌打开凑上来的幽均卫,牵过马就大步离开,一边擦眼泪,一边恨恨地想,不是他不要她,是她不要他了! 她走了几步,那股不甘又涌了上来。 失去了那么多……怎么能什么也没得到?! ☆☆☆ 马车缓缓驶动。 斩离打马上前,低声禀报:「娘娘……骑马跟上了。」 姜与倦拿下挡住脸的书卷,猛地直起身,双眸乍亮。他轻咳一声:「让那些幽均卫……撤掉吧。」 本来的命令是趁她路上休整,不择手段,用上各种方法带她回来。 哪怕不爱他,他也要她永远地困在自己身边。 可是她追上来了…… 妗妗……果然还是舍不得他的。 他心里甜蜜,又吩咐斩离,让赶车的人放慢速度。 路上停靠几个驿站,白妗都目不斜视,吃自己的,住自己的。 这日,天气晴好,斩离向守城的官兵递上了信物。 马车畅通无阻。 后面跟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个戴面纱的少女,也要进城。 守城的卫兵要拦,一把剑伸了过来。 这守卫抬目一看,哪能不认得,是太子身边那个冷面煞神。 哪敢再拦,立刻放了人进去。 白妗看了斩离一眼,冷哼一声。 姜与倦掀开车帘,还没出声询问,一个暗卫便驾马上了前来。 「何事?」 这幽均卫冷汗直冒,老大怎么把这苦差事交给他啊? 「娘娘……不见了。」 姜与倦神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利用他入了京,就与他分道扬镳? 这是要另谋高就么?! 好,好个白妗! 盛京城。 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 「魏兄看什么呢?」一人驻足于杏花树下,正往一家商铺看去。一作文士打扮的男子走到他身边,出声询问。 第75章 此人生得面白无须,一股文弱书生之气,被身边男子一衬,更显得羸弱消瘦。 这家店铺共有二层,门前砌了稍高的台阶,一楼采光极好,一眼便能看见内里的陈设。 多采用木制,檀木的架子上陈设了几个简单的玉器,墙上挂着几幅写意山水,唯一的亮色,便是墙角一个雪白的羊脂玉瓶中,插着的几株梅花。长茎横斜,红花艳丽。 这季节还能见着梅花? 「这家倒是风雅。」文士打扮的男子若有所思。又抬眼看了看招牌:「今非画馆?好怪的名字。」 身边人却已迈步走了进去。 他们进得店来,楼梯处缓缓走下一个少女,身穿月白长裙,戴着同色面纱,只露出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三位是看画还是买画?」 「你是何人?」 少女颌首道:「店主外出,我是新来的画师。」 「一个小小的画师也配与我们说话?」男子哼了一声,「叫你们店主来招待。」 「敢问大人是?」被这样轻视,她也不恼不怒,只是轻悠悠问了一句。 「我乃御史中丞之子杜丞,这位,可是新近上任的兵部侍郎魏潜魏大人!」 那画师果然一惊,「原来是魏小侯爷!」 杜丞得意哼笑:「既然知道了,还不让你们店主速速出来面谈,再奉上等好茶招待?」 「茶自然是要备的,」少女眼一弯,「不过即便是魏大人亲临,我们店主还是不在。」 「你!」 一直沉默的魏潜却是摆了摆手,「好了,既然店家不在,我们便走吧。」 杜丞恨恨瞪了少女一眼,还待要说什么,魏潜不耐催促道:「磨磨蹭蹭,是想让殿下怪罪么?」 「慢着,」那少女竟然一个箭步,拦在他们面前,「二位可是要去东府?」 魏潜垂眸,「如何?」 「可否稍妾一程?」 杜丞瞪大眼:「荒唐,你当我们是去集市还是作坊?那可是太子殿下的府邸,怎会让你一个小小贱民进去!」 少女却不搭理他,只望着魏潜。 魏潜皱了皱眉:「所为何事?」 「毛遂自荐。」她扬了扬背在身后的笔。 「呵……」魏潜勾唇,俊逸的眸子里破天荒有了些笑意,「皇子龙孙,何等大家之作没有见过?何况殿下并不爱此等附庸风雅之事。你要如何脱颖而出?」 杜丞也冷嗤几声,不怀好意地打量了她几眼,「若你生得仙姿佚貌,倒也未尝不可……」 他伸手来,要揭少女的面纱。 却被魏潜伸手挡住,眼神扫过:「我以为,杜兄是读圣贤书之人。」 杜丞色变。 早听闻魏小侯爷说话不中听,但父命难违,杜丞还是硬着头皮来结交,没想到这人一开口,就是如此不留情面。 言外之意,不就是讽刺他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遇见有点姿色的平民之女,调笑戏弄一二,京中纨绔谁不如此,你魏潜倒是清高! 杜丞脸色发白,强撑着笑道:「是某失礼了。」 魏潜不出声,淡淡看着少女。 「魏大人要妾自证,可这时间紧迫,又该怎生是好呢……」她微蹙了眉,眸里好似烟云雾拢。像走到极处的墨笔,漾动无边的柔情。 后来魏武侯战神之名威震四海,却在烟雨楼欢场之地,豪价赎回一白身花魁。 人人赞他风流蕴藉,却不知一掷千金的背后,只为她那一句,像极故人的清浅一叹—— 「怎生是好呢。」 ☆☆☆ 「无妨,殿下久病初愈,想来也是需要休养一二的。」魏潜坐进一把椅子,慢声道。 「那就多谢大人。」 少女凝眸,将宣纸铺开。 沉吟良久,却不动笔。 「魏大人,」她忽然向他施礼,「容妾唐突,可否为妾取一枝梅花来?」 素手纤纤,指着墙角羊脂玉瓶。 杜丞喝道:「大胆!」 魏潜却起身,走向了角落。等到了近前,修长的身形却是伫立着,久久不动了。 第76章 杜丞见他发怔,遂向他走去:「魏兄,发生何事……」 他也一下愣在了那里。 伸手去碰,却碰到坚硬的墙壁,果不其然,这玉瓶与梅花,乃是画在墙上的一幅画! 「这……」 二人回头,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礼:「妾手艺拙劣,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单看这绘画的手笔,确实不算意境高深,与那些丹青大家,根本没有可比性。 却胜在玲珑心肝,心思奇巧! 魏潜却觉此女有备而来。 这些梅花,偏偏画在这一眼便能看见的墙壁上。东府设宴,是为庆功,他们正在思量要选何物作为贺礼。 殿下爱梅甚深,她故意吸引他们进入,甚至大胆自荐……莫非竟是与太子殿下相熟之人? 再看这少女一眼,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杜丞此人平日斗鸡遛狗,私下里倒是个爱画之人,见此女确实有两把刷子。心想倘若举荐上去,当真被太子收用了,自己还能趁机谋些好处。 遂换了一副表情笑道,「带你进府也可以。恰好舍妹的马车便停在街上,便由本公子作主,恩许你同乘。至于能不能得殿下青眼,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魏潜来不及开口阻止,这少女已背上画篓、提着裙摆与杜丞走了。 身形轻灵。 ☆☆☆ 两匹骏马栓在树下,树旁停靠着一辆马车。杜茵坐在马车之中,正等候兄长与魏武侯。 半天不见人来,正要令侍女去催。 杜丞忽然掀开车帘,探头便道:「此人同我们一道进府,先交给妹妹,教她些规矩,切莫叫她冲撞了贵人!」 说着将一人让了进来。 是个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的女子。长发用一根木簪绾住,身形窈窕。 杜茵皱眉,不是说去挑呈给太子殿下的礼物?怎么带了个女的回来? 女子打量女子,都是最先从容貌开始的。 她戴的这面纱不知什么材质,半点看不清下半张容颜,只有清泓一般的两汪眸子。睫毛很长,眼睑下垂,又无辜又纯良。 瞳孔黑浓,氤氲着雾气一般。 杜茵心里咯噔一下,怎觉此人有种熟悉感? 少女冲她弯了弯眼,面纱下的唇角弧度微微。 ……冤家路窄。 倒也不能算是冤家路窄,白妗想,毕竟她是有备而来。 杜茵打量她的同时,白妗也在打量她。 杜小姐今日是一身宫缎素雪绢裙,淡红色琵琶襟上衣,端庄中不失俏丽,最惹人注意的还是发上一支金镶蝴蝶簪,嵌了一颗指盖大小的明珠。 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戴明珠一类的饰品? 同车的侍女石榴见她目不转睛,不满地呵斥:「你是什么身份,竟敢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小姐?」 白妗敛了目,赞道:「盛京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美貌无双。今日得见,妾身也算不枉此生了。」 这马屁拍的,杜茵就算不悦,却不好再怪罪于她。 毕竟平头百姓没见过世面,人家因为惊艳看呆了去,自己还能报官,把人捉到牢里关着不成? 只仍抹不去心头那种微妙的不舒服。 至于杜丞交代的教此人规矩,杜茵只当没有听见。倘若真的冲撞了什么贵人,那也是这个人的命。 ☆☆☆ 上次是翻墙潜进,这次却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进入。 白妗立在东府门前,心头感慨万千。 魏潜落在人后,看她一眼,「怎么,害怕了?」 少女摇头。 魏潜:「那如何还不进去?」 白妗手上按着画篓的肩带,垂目:「好,大人。 很乖。魏潜步子一滞,却不再管她,径直走进了府中。 宴会在园中举办,设席位若干。虽说她是杜家与小侯爷带来的人,终究身份低微,不可能给她单独准备一桌席面,只得与乐伎琴师等人待在一块。 虽然地处偏僻,却不妨碍她看清园中的场景。 粗略地扫视了一眼,斩离、槐序、宋簇成、到齐了。中途,大太监明海带来陛下旨意,不菲的赏赐流水般送入府中。 第77章 白妗看得冷笑,这些都是用整个巫医教教众的性命,顺带利用了她一把换取的! 实话说,她跟巫医教没什么感情,不至于为了小小一个分舵,跟大昭的太子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恼恨被他欺骗。 见鬼的信任,姜与倦必定是查到了有关她身份的蛛丝马迹,遂将计就计,让她被师父所弃、无家可归,最终只得依附于他! 他想得美! 害她到如此境地,这人却在此大摆筵席、山珍海味,真是好大的脸! 白妗咬牙切齿,一定要让这个人付出代价! 宴上。 「殿下,怎不见楚王?」宋簇成逡巡一周,问道。 「正在府中准备就藩事宜。」姜与倦淡道,「楚王年岁不小了,也该去封地了。」 筇王二十好几都没离京,怎的轮到一母同胞的楚王便改规矩了? 宋簇成面露诧异,一旁魏潜却知殿下为何向陛下请旨,令楚王早日就藩。 毓明太子失踪十余日,为了稳定人心,斩离假扮他坐镇东宫。 楚王一党却蠢蠢欲动,几次三番派人暗中试探,皆被斩离与他合力挡回,有惊无险。 然而他们还不善罢甘休,甚至上奏弹劾东宫内臣,想要趁机动摇太子根基! 而斩离带兵围剿的,那座藏匿了巫医教核心势力的「玉宅」,正是楚王名下。 他心思不纯,与反昭邪教有所勾结,甚至行宫那些刺客,也是出自他的授意,心思之狠毒缜密,不惜以苦肉计洗清嫌疑! 只落得一个被逐去封地的下场,已是陛下仁慈! 酒过三巡,杜丞微醉,竟直呼道:「表兄,不知那小厨子可还在府上?我可太想念她烧的冰糖肘子了。」 「来了来了~」他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厨娘打扮的女孩从花坛间走来,端着一个盘碟,猪皮晶莹,浓香四溢。 正是月儿柳。 白妗惊讶,她居然就是那个令玄武门主赞不绝口,东府的厨子?! 「你就知道吃吃吃,」槐序丢了个果儿砸他,却问姜与倦道,「三哥,昭媛姐姐的病还没有好么?」 场上一时间静住。 偏偏有人看不出气氛不对。 「若是昭媛娘娘久病不愈,微臣认识一位民间郎中,医术高明,此时正隐居城外,臣可递帖请他前来为娘娘诊病。」宋簇成笑道。 每说一句姜与倦的脸色便更静一分。 许久才说:「小病而已,不劳宋大人费心。」 槐序撇撇嘴,三哥也太不重视了吧,清了清嗓子道:「等娘娘病好了,三哥一定要告诉槐序,槐序带些好吃的看她。我前日去见她,都一直拉着帘子没见上面呢。」 姜与倦看她一眼,心说你什么时候跟孤的昭媛这般要好了? 白妗凉飕飕地投去视线。她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个所谓「卧病在床」的昭媛,不知又是哪个新鲜的女人呢? 就在这时,早时离场的杜茵回了,怀中抱着一把鸢尾古琴。 场上多为男子,她一出现,一时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便连主座上的太子也看了过来,见她披散黑发,抱着古琴的时候,原本冷峻的目光微动,慢慢地腾起柔色,竟似……怀念。 杜茵一喜。 却恭顺地垂下头来,温声细语:「想来殿下许久未曾听茵奏琴,都要耳生了吧。今日——便献丑了。」 盛京第一才女兼美女献艺,不仅是听觉的享受,更是视觉的盛宴。场上许多年轻官员,都觉这趟来的值了。 众人如痴如醉,更有善乐者击节和歌。 一曲终了,魏潜赞道:「实如天籁。」 杜茵一礼:「侯爷谬赞了。」 许久,才听太子座上飘来幽幽一叹,竟似……惆怅? 杜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她方才明明,弹的是一首欢快的曲子啊? 那道击节的声音,让槐序想起了二哥。 二哥此时囚于天牢、生死难料,他们却在此寻欢作乐,好没道理…… 手里的椰蓉奶糕顿时就不香了。 好端端一首琴曲,却惹得身份最高的两位都面露异色。这下便是有心想盛赞一番,以博美人欢心的都不敢再吭声了。 第78章 杜丞咳了咳,也不知妹妹今儿是触了什么霉头,却不好相帮,只能以眼神示意,杜茵满心不服气,也只能悻悻下场。 杜丞忽然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个画师,送她去马车的路上,曾告知自己她叫什么……什么…… 「今昔姑娘,出来吧。」 宴会人人微醺,正是献美的好时机。 虽不知美人容貌,若美,固然是好,正好将她送给太子做个玩物,也能攒下个人情。 若是丑……便以冲撞皇室的罪名,打杀了吧。 反正,她只是来作画的,一个卑贱的画师而已啊。 杜丞盘算得极好,又呷了一口酒。 却迟迟不见人现身,也无人回话。 杜丞不满,刚要呵斥,忽见两道倩影翩翩,侍女搬来了一扇屏风,置于中央。 屏风后有女声婉转。 「民女愿献舞一曲。」 不是画画么? 杜丞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屏风是轻纱所制,能够透出后面人的身形,一等一的袅娜多姿,凹凸诱人。 舞起。 偶然能见飞扬起的长发,缎子一般柔美。水袖不时击打过屏风,点点墨色洇透其上。 场上人听得声音,惊觉此女竟是习过武艺,若是寻常的舞姬,是不可能有如此力道的。 屏风后的那道身形,一时如青莲摇曳,一时又如鹤唳九霄。 既让人想多欣赏一会,又心痒难耐,欲见美人真容。 谁都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的脸色已是非常难看。 他捏着酒杯的手,爆出了青筋。 终于,舞者袅袅婷婷从屏风后走出。 只见她脸戴面纱,浑身雪白,只有袖口与裙摆沾了浓重的墨。像一株沉淀了颜色的风莲,徐徐地在众人面前绽放。 「贺殿下福寿永昌。」 就在她说话的瞬间,屏风倒地,呈给他们的纱面上,山水迢迢,青云游弋。 不得不赞一声构图精致。 而与此同时,先一步看出端倪的人,心中却是惊叹: 这舞姬,用水袖与足履,完成了一幅画!光是心思奇巧便也罢了,屏风向他们这面倒下,却是正常的角度,那么此画,她便全部都是倒着完成的了! 魏潜饮下一口酒后,面色微嘲: 此女在那画馆之中,竟是藏拙。 她此来东府,目标明确、野心勃勃! 他冷眼旁观,不介意看看,她能为了这泼天的富贵,做到各种地步。 ☆☆☆ 「今昔?」有人问道。 嗓音矜贵而清润。 「正是民女之名。」少女温吞回。 太子却是勾唇一笑,阒黑的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杜丞回过神来,再看这小画师,竟是觉得无处不销魂,那双眼睛,愈发的勾魂动魄。 面纱便显得碍眼:「庶民大胆!太子殿下在此,你怎可不示以真容?」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莫非你蔑视皇室,对殿下有不敬之意?」 众人脸色各异。 太子殿下都未出声,他一个没有血缘的表亲,却越俎代庖,好不失礼! 哥哥喝高了! 杜茵拉住杜丞,刚想要劝阻,却是吓了一跳。怎么殿下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哥哥扒了皮去? 杜丞半点不觉,还在高声催促。 姜与倦神色更加阴郁,举起手来,要令幽均卫将那少女带下—— 白妗却向杜丞行礼:「大人勿怪。」 杜丞被她一看,那股燥意愈燃愈烈,视线死死地黏着。 「此画还有一处未完,各位请看。」 说着将袖子一扬,满天红泪纷纷落下。 纱屏之上,丹青泼墨,山高水远。 而桃花洒遍,竟让原本的磅礴大气中,添了一丝儿女情长。 英雄气短,甘为……何人折腰? 是桃花……槐序眼睛晶亮。 那画师的面纱也恰到好处地落下,杜茵的手,一下子攥得死紧。 不止是她,场上无人发得出声音。 第79章 白妗微微一笑。 这便是造势的好处。 造物公平,使得人无完人。 精于舞画二道,却不肯将容貌示于人前,必定有所残缺——这想法先入为主。 她选在此刻揭晓面纱,便是笃定即使只有七分,人的眼光也会自动润色成了十二分。 何况她自信七分不止。 这世上色艺双绝、且到极致的女子,何等稀少? 二十年前,贵妃陆氏名满天下。 二十年中,士族女只得杜茵一位。 一刹那,魏潜也怔愣住了,酒水洒在袍子上都不自知。 而她扬眉,冲主座之上,黑着脸的太子殿下挑衅一笑。 银杯乍碎、鲜血混着酒液四溅。 ☆☆☆ 太子受伤离席,宴会暂停。 杜丞四顾,却见那画师也离席而走,他想了想,便悄悄尾随上,到了莲亭附近,见她迎风独立身影绰约,酒意上涌,他便一下扑了上去。 「小美人儿~让哥哥好好抱抱~」 一支画笔,却抵在他的小腹之上。 他一恼,她却笑意盈盈。 「杜公子,总该叫妾心甘情愿。」 「你要什么?」金银财宝,钗环珠佩? 「妾是个好风雅之人,您打算用什么来讨妾欢心呢?」 「美人想要什么,只要本公子有的,统统都给美人。」 「妾心仪西楚传来的乌金墨砚已久,听闻公子府上便有一块。不知公子肯不肯割爱呢?」 「小事!」杜丞色迷心窍,只求一亲美人芳泽。 「有人来了,公子还是请先回避。」他不动,白妗用笔点了点他,「毕竟妾是公子献给太子殿下之礼,不是么?」 如此尤物,杜丞悔得肠儿青,收用了作个外室岂不美哉? 却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脚步虚浮地走了。 用银两换了些糕点碎屑,洒在水面之上,这些鱼便争相上来抢夺,红金翻涌,她看得舒心惬意。 若是早早便苦心经营,拥有这样一座池塘,她又何必在一条鱼上花功夫呢? 少女垂着目,神色不明。 杜茵步履匆匆地路过莲亭,极度愤怒。 姓白的女人给她上眼药也就算了,毕竟她背后有太子撑腰,可如今一个小小的画师,也敢欺到了自己头上? 她忽然站定。 看着那正坐在石栏边,往水里丢着鱼饵的背影,那种巨大的羞辱感兜头而来,终是叫她忍无可忍。 杜茵走了上去。 ☆☆☆ 斩离将杜茵救了上来,她浑身湿淋淋的,已然昏迷过去。 「发生何事?」姜与倦刚刚包扎了手,便有人来报御史中丞之女在莲亭落水,一到现场,果然有他那个白昭媛的身影。 不由得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跪在地上,正瑟瑟发抖的石榴听到这句话,反应极快,立刻指向一旁的白妗:「是她!她推了我们小姐!」 「殿下,求殿下为我们小姐作主啊!」 来了,话本里的精彩桥段。 这个时候,是该嘤嘤啜泣辩解,还是倔强含泪不语? 白妗都不。 她直挺挺地站着,斩钉截铁地说:「是!就是我推的!」 石榴愣了。 不止是她愣了,先后到达现场的魏武侯与槐序公主都愣了。 姜与倦一个眼刀剐来,瞪她:「胡言乱语!」 不是,凶手都自个儿承认了啊? 石榴傻眼。 白妗把手摊开,里面有杜茵的贴身香囊:「就是我推的,人证物证俱在,我不狡辩。」 姜与倦气得要吐血。 众目睽睽,要他怎么给她开脱? 没想到有人先一步替她开脱了,竟是魏潜:「方才我在路上撞见杜小姐的侍女,到了此处,却只见今昔姑娘一人,确无旁人。敢问姑娘如何在不在场的情况下得知真相,一口咬定你家小姐落水,乃今昔姑娘所为?」 「我……」 魏潜对姜与倦道:「殿下,不如等杜小姐醒转再作定夺?」 第80章 姜与倦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更加地恼怒,他知道魏潜的脾性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必定是对白妗起了兴趣! 至于是何种兴趣,方才宴会上那些男人的眼神……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她知不知道现在她的身份,京中哪个权贵做点手脚都很轻易。而他又不能指出她是太子昭媛! 这样一来容貌对不上,有心人一查,她前朝乱党的身份便会暴露,下场只会是被那些严刑酷法撕碎! 太不让人省心了,姜与倦焦头烂额,魏潜又加了一句:「至于今昔姑娘的安置……若是殿下不便,可以先请到臣的府上。」 呵。 「今昔姑娘,」姜与倦缓缓开口,「不是阿潜献给孤的么。」 魏潜眯了眯眼。 白妗冷笑,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讨论她的归置问题?奶奶个熊,她是个物件吗?! 槐序忽然道,「三哥,下个月是我生辰,父皇已经准我出宫,开府建牙了。这个小画师我很喜欢,三哥让给我好不好?」 连她也来插上一脚。 姜与倦笑笑,忽对魏潜感慨道:「弹指一挥间,槐序竟长成了大姑娘。也到了离开母后膝下、独自生活的年纪了。」 魏潜不明所以。 他叹道,「孤常常想,京中许多才俊,无人能配得上孤的妹妹……」 槐序尖叫一声,「三哥我错了!」 姜与倦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 不再管她,对石榴道:「你们小姐在东府出了事,终究是孤的过失,便暂时在此歇息吧。」 又对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白妗冷声道:「既然是你不小心害杜小姐落水,」 冲她露齿,森然一笑,「就由你来伺候汤药,直到杜小姐完全痊愈吧。」 白妗好一阵咬牙切齿,跟上姜与倦转身离开的步伐,准备跟他好好理论理论! 拳脚理论! 几人都走后,独剩石榴风中凌乱。 「不小心」害得落水? 不小心?! 还要亲自伺候? 她家小姐真的不会被那个女的毒死么?! 石榴绝望了。 槐序先一步,火急火燎地出了东府。 路上只剩魏潜姜与倦,与身后的白妗。 等到真的走上去,看到姜与倦那张冷脸,白妗又不想同他多费口舌。径直擦过他的肩,向魏潜走了过去。 姜与倦蹙眉,却见她敛起裙裾,向魏潜盈盈一拜:「方才大人替妾身说话,妾身还未谢过大人。」 魏潜垂目,她每每唤大人,都令他想起一个身影,甚至莫名地重合。 可她们的容貌全然不似。 「大人,若不嫌弃,妾身手中有一块乌金墨砚,改日送到侯爷府上,聊表谢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点头道:「……好。」 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此刻风吹碎发,少女冲他弯唇浅笑,颊边两个梨涡,似能盛酒一般甜美。 他有些不自在,眸光转到别处,又转了回来,落到她肩头两瓣雪白的杏花。 袖中手指微动,到底是顾忌有旁人在场,只向她颌了首,便告辞离去。 姜与倦看着二人,而她望着魏武侯离去的身影。 然后,就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白妗折身便走,他终于隐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声线平稳道:「我们谈谈。」 背后打起手势,挥退所有明里暗里的幽均卫。 白妗扭头,秀眉中无情绪:「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也没有谈的必要。」 说罢,将他的手从胳膊上甩开。 「太子殿下,万望自重。」 姜与倦被她甩开,竟是踉跄了一下。 那句「自重」像针一样刺来,刺得他脸色发白。 苦肉计?以为她还会上当么? 白妗混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去看头顶簇拥成一团一团的杏花。 姜与倦稳住有些过急的呼吸,同她温和地解释:「这些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事关乱党余孽,京中皇子,你知道太多反而不好。孤瞒着你是孤不对,这一点孤向你认错,好不好?至于……玉宅,里面一早便安插了孤的人手,务必会保证你的安全。」 第81章 白妗却是一字一句道:「妾亦是殿下口中的乱党余孽,殿下怎么不将妾一并处置了?」 她在试图激怒他! 姜与倦闭了闭眼,想到妗妗正在气头上,而他是男子,不能与她一般见识。 于是仍旧温和着眉目,柔声道:「你是孤的人,孤会保全你。」 白妗一哂。甜言蜜语?她不会再信。 谁知他忽然道:「你说孤欺瞒于你。可是妗妗,你是不是也该给孤解释一下,为何要装失忆骗孤?」 他都知道了? 白妗扯了扯唇角:「妾何曾装作失忆骗过殿下?那个时候,妾是真的没能想起殿下,这才一时把殿下认作了生人。若因此事,当真伤了殿下的心,那实在是对不住了。」 狡辩,狡辩。 却字字句句如一柄尖刃,毫不留情地戳入肺管,令人难以呼吸。 她果然知道怎样才最伤人。 姜与倦眉心深蹙,唇角漾动着温柔的笑意,勾过她鬓边微卷的发丝:「不说这些。你闭门多日不肯见孤,此次是否为孤而来?这才在东府献舞?」 白妗与他对视,瞳孔中澄然一片:「太子殿下,您的宴会,可不止有您一人。」 姜与倦手指顿住,笑意终于浅淡,几乎消失:「妗妗难道忘了。你是孤昭告天下,名正言顺的昭媛。」 「呵……」白妗笑了笑,「殿下,如今妾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您方才在宴会上,不也承认了么?」 她缓声道,「妾名今昔,乃是太常卿柳大人名下,今非画馆新招的一名画师,确确实实的白身民女、自由之人了。」 她是想告诉他,今非昔比,今非昔比了。 白妗伸手,抚上愣怔的他的脸,白皙的手心紧贴他的皮肤,缓缓滑动。 红唇里吐出的话语像毒蛇又像罂粟,眼神诱惑:「太子殿下,若想成为妾的入幕之宾,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得等妾心情好的那天,您才能排的上号呢。」 姜与倦眸光一暗。 一个瞬息,便将她狠狠地压在树上。 只是这一个动作,青年便气喘得厉害,白妗听着听着,真怕他一不小心便断了气。 「你!」姜与倦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极度压抑地哑着嗓音说,「你不守妇道!」 指控她。眼角红得委屈,又有几分狠戾。 总算装不成温柔君子,原形毕露了吧。白妗冷冷看着他:「妾听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妾尚未许人,哪里来的妇道?又何须守妇道?」 听完他盯着她沉默了许久许久,像是想要确认到底是不是出自她的本心。 长臂一伸,将她紧拥在怀。 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反反复复地询问:「你不认孤了?」 「妗妗,你不认孤了么。」 「你不是说,孤是你的夫君么。」 没有挣脱,白妗靠在他的肩头,双手却平稳地垂在身侧。 「殿下,您想听真话么?」 空气中杏花香润,洇入鼻腔。他忽然捂住她的唇,深吸一口气,悲哀一笑:「别说。」 而白妗睁着眼睛,就这么无动于衷地把他望着。 那漆黑的眼瞳中,森然与暧昧交织。 姜与倦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于是捂住她唇瓣的手,去捂住了那双眼睛。 黑暗乍临。 手心里,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带动微微的痒。 而他必须做点什么,来缓解心口那股疼痛。 感觉到男子呼吸拂近,似乎想贴上她的唇角,于是偏过头,轻巧地避了开来。 她的唇角抿成一线:「如若殿下想以此逼妾就范,不如赐妾一死。」 「妗妗……」 他无力一唤。 这一次,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弓下背来,将脸贴着她的脖颈。一声一声地呼吸着,由急促到缓慢,却始终将她紧拥,用那种揉入骨血一般的力道。 白妗能清楚感觉到,领口有些湿润。 「殿下。」她忽然柔下了声音。 姜与倦霍地抬头,眼神微微明亮。 「杜小姐昏迷许久,您该去看看她了。」 她笑靥如花,温柔地提议。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混进东宫当宠妃》卷一 作者:卿云 02、《混进东宫当宠妃》卷二 作者:卿云 03、《混进东宫当宠妃》卷三 作者:卿云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