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下》 第一章 夜凉如水。 莫雁回持灯缓步而行,迈入回廊,遇上迎面而来的慕容义。 「家主。」 她弯身一礼,来人双臂一搀,半途便拦下了她。 「说了不用多礼。」 「礼不可废。」 慕容义看她手持灯烛,便知她要去何处,「他们兄弟俩都走那么久了,你真要这般等下去?」 「矢志不移。」再问多少回,她还是这个答案—— 慕容义顿了顿,欲言又止,「你可有想过——」 「没。」淡漠无波的嗓,低低吐出。 「你这又是何苦?若你愿意——」 「慕容始终都在,无关生死。」 她只唤慕容,无人知晓,她心底那人,究竟是慕容韬,抑或慕容略。 「若家主没其他吩咐,雁回先行一步。」 知她心念坚决,看来是要为那兄弟俩守到死了,慕容义识相地没再说下去。 「去吧。」 她迈步而去,步履坚定不移。 推开空无一人的寝房,照了一室通明,她将灯烛挂妥,回身关妥了门,这才在桌前落坐,低声叹息。 「方才慕容义所言,你听见了吗?近来,他暗示得越发频繁了,虽没明说,但——」 你还年轻,无论是与慕容韬或慕容略,皆无名分,没必要赔上一生来守。 腹中孩儿,怎么也是我慕容家骨血,我会善待。 若你愿意…… 愿意什么?她没让人把话说全,话下之意,已不言自明。 「有时想想,我这人生真是有趣,当初看着家主,拒你于千里之外,如今失去了,才来守着你,不理会慕容义的暗示,这人真糟糕,永远在糟蹋他人心意,会不会,他是下一个你?下一个——让我悔恨莫及、想追也追不回的你?」 想想,又甩头一笑。 这世上如他一般的傻子,哪还会有第二个?这一生她是不会再为谁动心了。 自他走后,已数月有余,刻骨相思,不曾或减。 「孩儿即将临盆,你不想回来看看他吗?」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允了慕容义,让你、让你——」她一顿,狠话没说全,便又弱了气势,「我气你的,别当真,可前头那句是认真的,你就算再恼我、不想见我,也回来瞧瞧孩儿,好吗?让我梦你一回,我真的……很想你。」 她抚着大大的肚腹,续喃:「你瞧,我这肚子好像有些过大了,大夫上回来,还担心不知是否能顺利产下……慕容,你会帮我的,对吧?你会护佑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出世……」 再过半月,便是他的冥诞,她左思右想,是否该去再试一次,也许这及这一回会愿意告知他所葬何处。 另一方面,也烦了慕容义愈见激进的暗示,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惹事。 「看来,这儿也不能再待了……」她只想守着平平静静的日子,不欲沾惹是非,这几日她都在忖度着,是不是辞了现任家主,先去一趟铜城,不论有无所获,都不再回来了。 终究是人去楼空了,这大半年来,要缅怀什么也已足够,她想回家乡去,好好将他们的孩子养大,那儿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战战兢兢的防备与算计,会比慕容庄更适合孩子成长。 仲夏天,过午后仍烈阳灿灿。 男人挑了一篓子菜入内,店头伙计也已见怪不怪,笑着朝他打声招呼,便往里头喊,「当家的,你家人来了。」 里头的人正忙着,应了声,没马上露脸,倒是软绵绵的小不点儿率先飞扑而来。 两岁大的娃儿已能走稳,偏生好动,跑得摇摇晃晃,担心她又跌了,男人赶忙三两步迎去,接牢落进臂膀的小东西。 「叔——」甜嫩嫩的嗓,喊得人心头也要酥了。 他一个使劲将娃儿抱高。娃儿顺势要偎上,被他拉出一臂之遥,「一身汗臭呢,青青嫌弃不?」 娃儿不依了,凌空踢蹬着脚,伸长小手臂咿咿哑哑抗议,「青青香,叔抱——」 他笑了,将娃儿抛高,再一把接牢,惹得小家伙又叫又笑,好生开怀。 赖进男人怀里,娃儿亲亲爱爱地蹭过来再滚过去,很固执地要把他也蹭得香喷喷。 「阿阳,来了。」穆邑尘掀帘而出,瞧见那与女儿玩闹成一团的男人,摇头轻笑,「青青,别闹你阿叔。」 男人回过头,淡淡喊上一声:「大哥。」 对于那两张相仿的面孔,旁人早已见怪不怪,只差一个留了残疤,另一个俊美无俦,否则几乎要是一式一样了。 他看了看堆在一旁的竹篓,男人上前来,道:「村子里叔婶要我顺道送过来的青菜水果。」 穆邑尘点点头,他又习惯地掏出袖里一袋物品递来,他没说什么,默默收下,嘱咐道:「今天睡家里,别回村里去了。」 「好。」男人话还是不多,但只要他大哥开口,他通常只会说好,不曾反驳过。 「我带青青去市集走走。」小家伙成天待在店里,快闷坏了,见心爱的阿叔来,便知有得玩了,开始不安分。 「待会儿就直接回家去,菜我会差人送回。」 男人点了下头,临跨出门外,后头的人想起什么,又叮咛上一句,「别逛太晚,你大嫂熬了汤给你补身,晚些还要一起吃寿面。」 这是当年由舅父家中接回他时,便许下的承诺,只要自己还在世上一日,每年生辰,必为他备上一碗寿面共食,决计不再让他一人孤零零,吃着没人分享的冷寿面。 从回慕容庄至今,除了自己失踪在外的那段时日外,没有一回生辰他们不是一同共度,也约好了无论人事如何变迁,每年今日,必得同聚,他想必是记得,今儿个才特地回家一趟。 他应了一声,人走远了,穆邑尘才收回目光,低头打开小布包,忍不住又是一叹。 伙计一眼望来,看见布包里的碎银子,回道:「你这弟弟挺有心的。」 「是有心过头了。」 「那还不好吗?」多少人求这样一个知恩感恩的弟弟都求不来,对兄长敬之爱之,一心惦着恩德,勤奋踏实地攒钱回报。 「我宁愿他自私些、多为自己着想一点。」他能攒多少银两,旁人不知,他当大哥的还会不知吗?除了基本所需,几乎是将手头所有的银子都交上了,就连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则省…… 最初不肯收,他却回:「长兄如父,往后一切还有赖大哥打点。」 于是,他只能收着,一点一滴攒放在房里头的瓦罐内。 那些全是弟弟的心意。 回想数月前,几乎一脚要往鬼门关踏去,虽是与他相同的毒,可慕容略是铁了心不活,服下的剂量不知要比他高出多少,发作得又猛又烈,那撕裂体肤、毒性在体内相冲时宛如分筋错骨的折磨,他是经历过的,眼看亲弟受此煎熬,一度要不忍而放弃。 可是只要想到,这一放手就什么都没了,只要一息尚存,他说什么也不能放,拼了命也要拉回唯一的亲人,雨儿拿他没办法,汤药灌了又吐,还是顺着他,一贴熬过一贴,硬是撑了月余。 醒来后,慕容略脑海一片空白,将过往一切全忘个清光。 他心想,这样也好,都忘了,一切重新来过。 他让他也跟着姓穆,雨儿嘴快,「阳关」这名抢先说了出口,他要阻止已来不及。 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丫头存心的!还编派一套说词,说他自小体弱,连累他大哥为了这破败身子,不晓得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银两,一度要把自己给卖了为弟医病,死活不放弃唯一的亲人,看他这辈子如何回报才好! 岂料,忘尽一切的弟弟,性子傻气纯真得可爱,竟将雨儿的话照单全收,认真得紧,身子愈后至今,努力地攒着银两要回报大哥恩德。 一开始是想着,人活下来就好,其他无所谓。 后来,他身子初愈便说要搬出去,他哪会不知,是不想再负累自己更多。 拗不过他,便让他住进村子里,穆家老宅才修葺过,村子里大伙儿都和善,若这样他会比较自在快活,也由得他。 至少,如今兄弟俩照看得到彼此,生活平实安稳,过往那些个重重伤伤,爱恨交缠,已尽成过往,再也影响不了他们。 傍晚,穆邑尘提前收了店头生意,早早返家。 才到门口,便听婢仆说,厅里有远客来访,夫人正在接待。 远客?他们一家子都只有邻里近亲,哪还有什么远客会来访? 带着满腹狐疑,甫踏入厅口便僵住了。 莫雁回起身,不忘敬重地曲膝见礼:「家主。」 他很愣,相信雨儿初见时的表情也与他相去不远,目光死死盯着对方隆起的肚腹,怎么也移不开。 「你……这……怎么……」见过大风大浪,从容沉定的前慕容家主结巴了,脑袋一片空白,硬是转不出一句话来。 「是慕容的孩子,我没有过别人。」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么,淡淡回应。 想也知道,肚子都那么大了,不是略的,还能是谁的? 「……要临盆了吧?」 「大夫说,约莫下个月上旬。」 「都要生了,怎不好好在家中待产?」大老远跑到铜城来,途中要出了什么意外,可怎生是好。 「今日……是他冥诞。」 「你还记得?」他不无意外。 以为她无心,若真如此,孩子明明可以不留,何苦留下来,尽误自己一生?甚至分娩在即,依然挺着肚子独自前来,就为了一个以为已往生的人。 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蓦地双膝一弯,直挺挺跪了下去,「请家主告知,慕容葬于何处?」 他吓了一跳,忙道:「你别这样,你有孕在身,先起来再说。」 她摇头,「我想见他,家主,雁回一生从未求你,今日就求你这桩事……至少看在孩子分上,让他见见父亲。」 她要真如此有心,人还在时,怎不好好把握? 如今、如今这样…… 他目光望向后头的雨儿,妻子也知他为难,轻道:「你们谈,我去外头走走。」 其实是去门口替他把风,怕慕容略随时会回来撞见,夫妻俩心照不宣。 他撑起肘臂将她扶起,叹道:「何必呢?已是一杯黄土,见了何用?」 「有的……」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总得让她祭他一回,将来孩子大了,也该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清明好给父亲上坟。 她多怕,说了那么多,多怕他一个字也没听见,真当她无心无情,带着对她的恨转世,真图个永世不相见。 她不想与他永世不见,她要告诉他,他若真想为奴为畜,她陪着他。 「你现在懂了吗?」懂了略的心,愿意珍惜了? 「早就懂了,也悔了……」 他犹豫两难,不知该不该吐实。 若是不说,她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儿终究是略的骨血,他该担起这责任的,但若真要说了—— 数月前那悲狂欲绝的模样,至今回想起他都还会心头发寒,那一身不欲苟活的绝望气息,他真的很怕,怕再思及那段过往,略是否承受得起…… 毕竟,那不是多好的过去,遗憾、悔恨、伤害与罪咎……重重叠叠,不堪回首,忘了也不足惜。 重生的略,虽仍是沉静寡言,至少已没了那阴暗晦涩的气息,他懂得笑、也懂得敞开心胸与人相处,这失而复得的弟弟是侥幸捡回来的,他不想再冒一次失去的风险。 第二章 这是他为人兄长的私心,虽知愧对雁回,也要为亲弟筑起一道防护,阻绝任何伤害的可能。 这是略的选择,他想彻底抛舍、遗忘过去,他只能尊重。 于是他道:「你若有其他的打算,孩子生下后,可将他送来,我会代替略将他抚育成人,毕竟你还年轻,总不能为此而误上一生——」 「他在哪儿?」那不是她要听的,她只想知道,慕容略究竟在哪儿? 「别问了,他不要你上坟头拈香,我便不会说。」 「你不说,无妨,我自个儿找,翻了铜城每一寸土地,我都要找到。」 「……」当初,她若早早有今日此般在意,多好?那便不至于落得如今这等难以收拾。 莫雁回走后,穆朝雨立于门边,目送那道远去的身影,凝思道:「她这回——看起来没那么好打发。」 他叹口气,算是附议她的话,「找个说词,让阿阳最近少回来,免得哪天真让他们给碰上了。」 「又我当坏人?」她快变成坊间那种刻薄狭量的恶嫂嫂了啦! 「……」 晚膳过后,穆邑尘端了寿面、小菜,再温上一壶酒,月下把酒谈心。 步入园中时,小的那只已经玩累了,正窝在大的那个怀间酣眠。 「我来抱吧。」他伸手要接娃,怀里那只不依地咕哝两声,小手缠抱不放,脸儿埋入胸膛。 「无妨。」穆阳关笑了笑,单手抱娃,谨慎地兜妥了外袍,虽是初夏,入夜后晚风仍有几许凉意,莫教酣眠中的娃儿受了寒。 这一幕看在他眼里,想起那大腹便便的身影。 他可知——他也即将为人父了? 单看他与青青的相处,便知他极为喜爱孩子,也真心将青青疼入心坎,要不青青不会每回见了他来都要跟前跟后,甜甜腻腻地缠人。 很早、很早以前,在那些遗憾伤害尚未发生时,有一回他曾不经意说溜嘴——若雁回肯允他,他希望能生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如今,他这梦想眼看就能成真,究竟,该不该说? 话几回到了嘴边,总犹豫着,难以启齿。 「大哥,有心事?」整晚都是如此,老盯着他若有所思的,又闷着什么也不说。 想起嫂嫂稍早突然要他近日没事少回来……八成真与他有关了。 「大哥不必烦心,我明日一早便回。」若真与他有关,他说什么也不会让自身的事造成大哥与大嫂之间的困扰。 「你想哪儿去了!」穆邑尘瞪他一眼,「你嫂子只是嘴上闹闹你,她平日也爱这么闹我,没真当你是外人。」 「我知道。」要真厌烦他,不会吩咐他每五日必得前来,勤熬汤药至今不曾断过,正因如此,更觉亏欠他们甚多,不欲再打扰夫妻俩的生活。 「我只是在想,你都快三十了,我已经娶了你嫂子,有青青、腹中还怀着一个,你呢?几时要定下来?」 是不是全天下当父兄的都这样?没见他成家,这心怎么也安不下来。 「还早,不急。」 「城南的杜小姐托人来向我说了几回,你的意思呢?」家世好,人也生得娇美秀致,最重要的是一心倾慕,都不惜拉下女子矜持与身段主动来说媒了。 穆阳关想也没想,「她会与大哥计较,不适合。」 虽是好意,婉言要他多为自己打算,可若连他拿多少银子给大哥都会计较的人,将来娶进门,纷争只会更多。 「是你要娶妻,她如何看待我不重要。」 「重要,不敬大哥的女子,不能娶。」 「我谁也看不顺眼,你难道就不娶了吗?」 「大哥没允,我不娶。」 「……」 他心里,其实一直将那句「长兄如父」牢牢刻印心田吧?一如当初承诺过的,若能重来一回,必当全心敬之爱之,当个乖巧听话、从不拂逆的好弟弟。 他虽忘了一切,可心里似乎仍知晓自己亏欠甚多,倾其所有弥补…… 他这么弟,不是乖张得教他烦恼,就是乖顺得让人心疼,就不能走走中庸路线吗? 共同分食完一碗寿面,两人肩并着肩,月下有一杯没一杯地对饮,聊着生活琐事。 「敬大哥,年年有今日。」 穆邑尘举杯回应,「敬小弟,年年有今日。」 「陆想容,你觉得如何?」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什么如何?」不是村长么女的闺名? 「大哥不是觉得我该成家了?若是想容,你觉得可以吗?」 穆邑尘一个不慎,被入喉的酒意呛了呛,「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阵子了。」本来还在斟酌,不过大哥若觉得他成家比较好,他便认真考虑这件事。 「你自己呢?喜欢她吗?不要因为她性子好,也不要因为大哥觉得可以,你就娶,那是一辈子的事,你得真心喜爱她才成。」 穆阳关静默了一阵,「大哥,爹娘是什么样的人?疼爱我们吗?为何你从未提起?」 「爹娘……早早便辞世了。」他梗了梗,在弟弟信任而真诚的目光下,只觉万分心虚,「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我能在大哥身上感受到手足温情,完全不费功夫,但是对于爹娘,我怎么样都无法想像,也体会不出孺慕之情的滋味,家,应该要是怎么样,如你、如大嫂那样吗?想容性子似大嫂,真诚、好相处,也懂得温情体贴,我与她在一起,很舒心。」 这样,就算喜欢了吗? 从雁回到想容,完全是两个不同类型的人,他其实难以想像,性凉少言的弟弟与纯真爱笑的想容兜在一起的样子。 「并不是找个性子似雨儿的人,就能打造另一个和乐完满的家。」 「这我当然知道,大哥,若无好感我不会开这个口,当然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她会是个好伴侣,如大嫂那般贤丰慧持家,让我无后顾之忧,虽然过去的事,我记得不多,可我知道,这是我一直想要的……」守着小小的、温馨的家,灯烛下,有个人静静为他缝衣补鞋,偶尔仰起头,给他暖暖一笑。 他贪看想容的笑,那种包容依眷的眼神、被一个人无庸置疑地在意着、放在心头珍视,他知道自己曾经有多贪渴这一切,没来由地,就是知道。 那是他藏在心底、不曾对谁诉说的梦,想容给了,心房暖暖的,他只想守着这暖着他、宁馨的美好。 「你嫂子哪会持家啊……」分明就是败家妻一名,他忧着的才多着呢! 可略说了,他在意、也有好感……这样,还能再说什么? 雁回,你来得晚了,略……不见得会一直停在原处,尤其是一段曾让他伤得痛彻心腑的感情。 他已经往前走,看见不同的风景,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护短就护短、自私就自私吧,他只想留住此刻这个平静知足的弟弟,为他守住如今安稳的生活。 「你若确定要她,那就去吧,只要努力让自己开怀便够。」 其余的……哥替你担。 昨日,是慕容略冥诞,没能如愿问出下葬之处,她在客栈厢房遥遥祭奠了他。 隔日,她在房内用膳,桌上摊着铜城地图,出神凝思。 那不是随意说说,她是真的会用尽一切方式查出他的坟。 家主问她,只是一杯黄土,何苦? 但他不知,如果连这一杯黄土都无,往后漫漫人生,她不知何以为继。 即便是荒凉坟头,她也想守着,想他时便去找他说说话,让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惦着,没有忘怀他,心头有个依托。 她不要再对着冰冷的空气说话,惶然猜测着他究竟听到了没有、挂虑有没有人为他除草上坟,年年祭拜。 思及此,她顿了顿。 既如家主所言,只是一杯黄土,那他又执着什么? 他不是那般心狠之人,任她又跪又求也抵死不说,当真只因为慕容略临死一句遗言? 死者会比生者重吗?重到——连让孩子将来祭祭父亲的机会也不给? 慕容略当初不知便罢,家主明明已知,又岂会如此不知变通? 那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风,怎么想都觉得有悖常理,她合起地图,起身推了窗,望着街口往来人潮,一点、一点细细推敲。 她从未见尸,一切但凭家主说了算,因为太过信他,以致从未疑心,然而——家主真不会欺她吗? 会。若是为了慕容略,就会。 为了这个疼惜万分的亲弟,要他昧着良知,他肯,她比谁都清楚,他能为慕容略做到什么程度。 有没有可能…… 心,颤抖着,为那万分之一的奢想,欺她、瞒她、怎么样都好,只要他还活着,她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能吗?她抵着窗框,逸出无声苦笑。 真是想他想得狂了,任何荒诞不羁的假想都冒出头,家主岂会轻易拿弟的生死来说嘴?她只是、只是…… 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胡思乱想,只因至今——仍不肯接受他已离去的事实,于是见缝插针、找尽了理由,给自己一个希望,让那日日不曾止息的疼痛相思有个出口,盼着万分之一的相见可能。 「慕容……」直到今日,闭上了眼,脑海仍能清楚描绘出他的形貌、笑望她时的神态,不曾淡去。 那是他,不是家主。 家主笑时,温温淡淡,宛如清风和暖。 而他望向她时,嘴角噙起的笑带着一丝谑意、还有一丝怜意,喊她时轻软的嗓,特别低醇醉人。 她好想、她想再听他喊一声,「雁回,我的小拾儿……」 盈泪的眸,蒙胧间仿佛又见着了他,人群间仍能一眼便认出他来,那独特的音容笑貌,灵活生动地宛如真人一般—— 她蓦地一颤,瞪大了眼,目光牢牢锁定住,贪婪地、怎么也瞧不够—— 他没有消失。 日光下,清清楚楚倒映着身影,随他一举手一投足而改变…… 他是活人,活生生的慕容略,而非她相思欲狂、贪妄幻想而出的虚影。 似乎感受到她强烈的凝注目光,他疑惑地仰首,朝上方半启的窗扉望去,对上她激动盈泪的双瞳。 是他!真是他! 那早已牢牢刻划在心版上的面貌,她说什么也不会错认! 她一定是疯了!这数月来,多少次求他入梦,她一次也不曾梦见过,却在大白天时见着了他。 幻影也好、撞邪也罢,能再见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一旋身,疾步往楼下奔去,步履凌乱仓促得几回险险绊着裙摆,匆匆追寻而去—— 人潮依然川流,那方才还站在糖炒栗子摊贩前的身影,已然空空如也,寻不着踪迹。 只是——幻觉吗?太过渴盼而产生的幻觉? 茫茫然站在人群中,她什么也不能想,脑海一团乱。 那身影如此真实地映在眼帘、脑海,怎会是虚幻? 就算是妄想也好,她一定要去找家主问个明白,一日没能亲眼见坟,她永远无法死心。 一大清早,同睡的娃儿便醒了,攀到他身上爬爬蹭蹭,穆阳关被蹭醒了,索性带小侄女逛个早市再回来。 青青胃口不错,喝掉几口热豆浆,一颗肉包子吃个精光,还能再吃上小零嘴,他买了糖炒栗子,沿路边剥边吃,再喂上娃儿两口。 第三章 回到家,大哥正好有客,他立于厅外,那对谈声传来,不经意听了几句。 「家主,请您实话告诉我,他真死了吗?」 「……怎会这么问?」那厢,答得有些气虚。 「我见到他了!」 「……啊?」 「我没撞邪!也没眼花!请实话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死了我也要见坟,否则我这一生都会纠结不平,永难安稳,家主,您真要逼疯我吗?」、 雁回性子与略似极,若没给她个说法,她这拗性子,怕是不会轻易罢手。 正凝思着,脑子时快速转过几套说辞,目光瞥见她后头,正往厅里走来的弟弟,神色瞬间一僵。 穆阳关也不是傻子,见兄长表情有异,正欲踏入厅口的脚步停住,本想来告知一声,他等等要回村子里去了,但大哥似乎不太乐意被打扰,也就默不作声地安静退开。 只可惜,晚了。 莫雁回是何等灵敏,跟在家主身边那么长的岁月,他随便一个表情变化,她都能察觉,当下本能地随着他目光朝后头瞥去—— 穆邑尘直觉一抬手,待他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时,已经一记手刀劈下。 居然暗袭毫无防备的孕妇——看着犯案的手,穆邑尘只觉万般无言。 穆阳关这头遮掩了视线,没能见着自个儿最敬重的大哥使的下流招,只见到那女子回身与他对望的瞬间,便晕在大哥伸出的臂膀中,心头不禁暗想,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居然把人给吓晕了。 一阵慌乱后,暂时将访客安置在客房。 根据大哥的说法,这女子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因临盆在即又长途跋涉,应是一时不堪劳累才昏了过去。 大哥看似相当沮丧低迷,他也没多问,告知兄嫂一声便要回村子里去。 「记得准时回来喝药。」大嫂忽然补上一句。 「……」昨晚不是说看他看很腻,要他少回来? 「现在已经没差了啦!」 「……」所以,是腻、还是不腻的意思? 「青青会哭,你大哥会挂心得睡不着,所以我又改变主意了。」没差了啦,反正都是恶嫂嫂了,再变成喜怒无常、刁钻难伺候的恶嫂嫂,也没什么分别了。 夫妻俩完全是自暴自弃,人格一同沉沦了。 莫雁回在昏厥了半个时辰后醒来。 氛围很僵,谁也没敢轻易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平静假象。 穆邑尘仍在盯着自己的手,懊恼他竟已低劣至此。 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欺骗一个万般信任自己的人,他骗了。 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一个从不防他的人动手,他动了,还是偷袭。 最羞耻的是,那人还是孕妇,正怀着他的小侄儿,要有个什么万一,他—— 叹气。 总之,他现在对自己是失望透顶,也懒得再狡赖什么了。 「你——还好吧?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她没应他,兀自沉默着。 她究竟瞧见了没有?在她醒来前,这问题在心头反覆缠绕了许久。 醒来后,对上她的目光,他便知晓,瞒不住了。 这便是风雨前的宁静吧?愈是波澜汹涌,她会愈沉着思考、分析现下的景况,绝不失了冷静及判断能力,而这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算不算自作自受?他有些欲哭无泪地想。 「抱歉,不该对你动手,我当时急了,没想太多——」 「为何骗我?」她坐起身,冷冷打断,「你可知,我为了这个谎言痛彻心腑,夜夜难以成眠?!」 他若恼她恨她、心存报复,大可以明着来,兄弟俩合谋扯这种卑劣至极的谎言来耍弄她,这算什么? 果然。 她非常恼怒,光看她失了一贯的敬重及礼便知。 也好,都说了吧,反正他也瞒得累了,再这么下去,她若要坟,总不能真造一座坟给她,好好的人,多晦气! 「那是略的意思,除了没死成之外,我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昏迷之前明明白白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闭了下眼,「在你告知死讯时,他人在何处?」 「在房里,命悬一线,他是存心不活,狂灌了多种毒,发作得又猛又烈,日里夜里不断呕着血水,我什么都不敢想,拼命地灌他汤药,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当时我真的以为,他活不成了……」 她倚着床帏,默默听着,不发一语。 「雁回,这怨不得他,他没有存心要戏弄谁,这条命能再捡回来实属万幸,没对你吐实,是因为他把过去全忘了,不记得你,也不记得那些恩怨是非了。」 「我不晓得你怎么想,但对我来说,这是好事,让他可以重新再活一回,就算他真欠了你什么,一度也几乎拿命来偿了,还不够吗?这剩下来的半条命,能不能请你就放过他?」 放过——他? 「家主明知,他死了我都愿为他守,如今他——」 「雁回!」他低低一喝,「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如何,这句话,我曾对略说过,同样地,你也要面对现实,有些人、有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不要指望还能追得回来。」 「为何?」她不懂,忘了,就不能重新再来吗? 她可以等啊,只要人活着,等多久都无妨,总有一天能等到他回首看她,如过去那般,带笑再唤她一声「小拾儿」…… 不能吗?不能这样吗? 穆邑尘叹道:「我问过他了,本来也有意要成全你,可——他现在有人了,昨日听懂寿面时,亲口告诉我,他喜爱她、要娶她。」 他……不仅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有人了。 莫雁回脑际嗡嗡作响,心乱如麻,不能思考。 不是说……一生只要她莫雁回吗?不是……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偕白首,同欢愁,那样的誓诺,已遥远得追不回。 是她先不要的,他问了一次、又一次,她还是亲手推开他……他为何不能有别人? 是她……活该! 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先舍弃了,而另一个人瞧见,万般珍视地拾起,她能怪谁? 「如今他的心已不在你身上,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感情之事无法强求,这你不是最清楚吗?略的强求,换来一身伤痕累累,你难道还要再重蹈他的覆辙?」 「你们之间,究竟是谁负了谁,早已算不清,就当是这个兄长的私心吧,你没看见他当时的模样,不晓得要怕,我却是全程目睹,每每想起夜里都会惊醒过来,那个狂乱伤痛、无法面对自己,一步步往绝处去的慕容略,我这辈子是不想再见到一回了,或许他就是无法承受,才会不自觉选择遗忘,将过去抛得干干净净,你若不想逼死他,就放手吧。」 穆邑尘说得平缓,听在她耳中,却觉一字一句,都是无形的控诉。 若不是她,慕容略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步田地?说到底,她才是祸首。 「他在哪里?」 「雁回——」他都说了这么多,还听不进去吗? 「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看看他,至少让我确认,他好好的,没真埋在冰冷的黄土底下,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吗?」 「……他在流云村,穆家老宅。」 她一点头,扶着腰腹起身,临去前,微微侧首,补上几句—— 「你放心,看过他以后,我就会走,从此不再出现,让他永远摆脱掉这段不堪的过去。」 流云村吗…… 沿着小路步行而来,问了几个村民、找到了穆家老宅。 她立于围栏前,安静打量。 前头院子看出曾用心整理过,栽种了几株白菜,老屋看起来颇有些年代了,但因翻修过,看来不至于破落倾颓,一旁有棵老树,清风徐缓吹拂,送来淡淡的泥土与青草味,倒是午后不错的乘凉所在…… 这就是——他想过的生活? 与一般寻常人家无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得几近乏善可陈,却踏实平稳,不会再有那些算计与心机、攻讦与伤害…… 邻近大婶见她在门外伫立良久,过来问了她一声,「找阿阳?」 是了,家主说,这是他的新身份、新生活。 「他不在吗?」 「应该是到村长家找想容去了吧,这小俩口,这阵子走得可近了,我看八成有谱了……」 家主也是这么说的,他没有骗她。 自顾自说了几句,又想到对方或许与阿阳不熟、也不感兴趣,才没搭腔,于是道:「要不,你再等会儿,我帮你喊他去。」 邻家大婶走了,她倚靠在护栏边,耐心等候。 原是预备要将一生都等下去了,如今这一会儿工夫不算什么。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一道身影朝她疾步而来,背着光,她一时瞧不清,模糊着,直到愈来愈清晰,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 不是缥纱梦境里,永远追不着、触不到的幻影,他真真实实,站在她眼前。 见她久久不语,他满心困惑,回视她眼底的蒙胧。 「姑娘……呃……」见她大腹便便,可又未如一般已婚妇人绾髻,顿时犹豫着,不知如何称呼。 没有,任她如何瞧,他眼底一片平静,不起波澜。 对如今的他而言,她只是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来生,为奴为畜,但求不识你莫雁回。 他真办到了,将她舍得干净,从此不再挂怀。 「慕容。」她顿了顿,「我夫家复姓慕容。」 他点点头,「慕容夫人,我们相识吗?」 「你真忘了?一丝一毫,都记不起吗?」她注视着他的眸,不错过里头一分一毫情绪变化。 是他说,一生一世,情长不移的,怎么她信了,他却悔了—— 他一顿,思虑再思虑,而后露出一抹歉然的无奈神色,「抱歉,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脑袋病糊涂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若我们过去真曾见过,可否恳请相告?」 眼睛不会说谎,他是真忘了,不留一丝情绪。 既是如此,说了又有何用? 扪心自问,她真希望他想起吗?那样的过去,想起来都觉心力交瘁,如今这个他,没有任何的包袱与负担,她又何忍让她回到过去,做那个重重压抑、阴暗而不快活的慕容略? 要她选,她也宁愿留下如今的穆阳关,有处处关照他的兄嫂,有一群和乐的村人,生活平淡而朴实,而不是那个被遗弃、有着不愉快童年,在爱与恨、疚与悔中纠扯切割,一生尽是矛盾的慕容略。 「不,我们并无私交,只是因你兄长之故,有过几面之缘罢了。」道出这一句,同时也道出了她的抉择。 她选择穆阳关,即便这个他,将不再是她的。 她这一提,才让他想起,「对了,今早我们在大哥家中见过。」只是匆匆一瞥,大哥也没让他多问,于是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你身子好些了吗?快临盆了吧?丈夫怎没在一旁陪着?你——啊,抱歉,我多嘴了。」见她只是静静瞧着他,一句话也不答,他微窘地致歉。 平时真的不是如此多话的人,只不过见了她,不自觉便关切地多问了几句。 「都忘了请你进屋坐坐了,要不嫌蓬门简陋,请入内让我奉杯清茶。」 她安静地随他入内,他将手中的竹篮子搁在桌上,替她倒了杯清茶,她动也没动,只是瞅着桌上的竹篮子,他解释道:「朋友知我嗜吃辣,腌了几罐辣萝卜,你要带罐回去尝尝吗?」 第四章 「你喜欢吃辣?」 「是啊,自小就喜欢。」喜好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无须记忆。 她从来不知道,因家主不吃辣,所以他在她面前,也从来没有吃过。 他曾说过,要抛掉原来的自己,去过另一个的人生,没有她以为的容易,是啊,要仿家主仿得像,他得舍弃多少的自我,连吃都不能随兴,她却从来没想过,他为她究竟牺牲多少、屈就多少,只是一味怨责…… 那陆想容才认识他半年,就知他吃辣,想必在这儿,他过得极自在,终于能够回归真正的自己,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样很好,真的很好,他做的,必然就是他起的,有那么真诚的穆阳关,真的不必再让他做回别扭的慕容略。 她咽下梗在喉间的硬块,将手中的药包搁上,「你把药给落下了,你大哥让我替你送来,叮咛你要按时熬来喝,就这样,没别的事了。」 大哥有事,不是一向都唤家丁来传话吗?他不是个会麻烦他人的人,就算有那样的交情,也不太可能让一名孕妇独自为他跑腿。 心底闪过一比疑惑,却没深想,见她连坐也没坐便要离去,赶忙追了两步,在前院唤住她,「慕容夫人,近日会在铜城待下吗?」 她摇头,「不,今日便会启程离开。」 往后……也不会再踏入铜城一步。 今日一别,再不相见,贪恋的目光一再流连,要将他瞧个分明,清清楚楚刻印在心版上,供日后回忆。 「这样吗……」 也不晓得自己关切那么多做什么,总是觉得…… 「这样好吗?你就应是快临盆了,若途中……一个人,可以吗?」 「家里头已备妥婴孩物品,留在这儿不方便。」 「……也是。」这他倒没想过,她丈夫应是也在家中引颈盼着她归来,「那,预祝你一路顺风。」 「你——也一样,好好照料自己,只要努力让自己快乐……就好。」 他失笑,「你说这话,怎与我大哥一式一样?」 那是因为,他们都知他前半生活得有多压抑,除了快乐自在,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即便得为此搭上她的爱情,都值。 她甘心,用一生的孤独换他的快乐。 「听说你要成亲了?那陆姑娘人好吗?你——爱吗?」 「当然。」他落得毫不迟疑,人若不好,他怎会喜爱?虽然他原本没想那么早,只因不想大哥挂心,也就顺水推舟向容儿提了。 「那就好。」她低应,「我走得急,没法备上贺礼,就简单备些礼金,届时再托你大哥交付,聊表心意。」 「礼金就不必了,倒是欢迎你来喝这杯喜酒。」 「恐怕——往后是没什么机会再见了。」她可以虚应两句,却不想再骗他,一字一句都不想。 与他辞别,她转身踽踽独行,没再回头。 穆阳关回到屋内,看着桌上的药包出神。 想到她一名女子,挺着个肚子独行,这荒山野岭的,沿路又尽是土石坑洞,若是一个不慎跌了,那真的求助无门。 怎么说人家也是专程替他送药而来,若没将她安全送回城里,心头总是挂记着,过意不去。 思及此,他一转身,随后追了上去。 她还能去哪里? 望向无尽穹苍,心是一片迷茫。 慕容庄,是不可能再回扶持了,最想待的那个人身边,也已无她容身之处,他以为她赶着回家,谁会知道……她早没了家。 「孩子,回娘的故乡好吗?」那里,虽不见得有人盼望着她,至少是个选择,有了落脚处,不致失根飘零。 「从头开始,就咱们母子俩,好吗?不会、不会太难的,别怕。」孩子频繁地动着,不知是在应许她,还是今日见着了亲爹,特别激动,一波又一波的疼痛间歇传来。 她沉沉吐息,靠在路旁一株大树底下,等待痛楚平息。 自从得知慕容略没死,内心震荡激涌,一心只想着见他,根本顾不得那些细微的变化,如今想来,怕是往返奔波,动了胎气。 又一波更剧烈的疼痛袭来,她冷汗直冒,挨不住剧痛跌跪在地。 好疼!慕容…… 「慕容夫人?」随后而来的穆阳关,见她跑跌在地,连忙上前搀扶,「怎么回事?」 她面色灰白,声音严重颤抖,话也说不全,「怕是……要、要……生了……」 「要生了?!」 他脸色一变,这幕天席地间,怎么样也不是生孩子的好地点。 村子里唯一的稳婆离这儿也得要两刻钟路程…… 没时间犹豫了,再远也得要去,多思考一下,她和孩子就多一分危险。 「你撑着点,我们去找旺婶替你接生。」他当机立断将她打横抱起。 她只觉身子落入一双刚毅臂膀间,紧贴着耳膜的,是他右心房那鼓动的心跳。 一颗又一颗的汗水,滴落在她额面,她费力地撑起眸,夹杂着他与她的汗水,迷蒙视线间,望住他蹙拧的眉心。 原来,他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连对初识的孕妇,都愿如此倾力相助、义无反顾,若是没有那段阴暗的过往,他的本性原就该这般真诚良善。 「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恐怕没时间让她自己走了,「别说话,保留点体力,等会儿好生孩子。」 将她送到稳婆家中,里头空无一人,问了邻舍,说是到邻村接生去了。 这可糟了。 他先行将她安置在屋内,问她:「你还能等吗?」 「我……尽量。」 他心里也明白,生孩子这种事哪由得了人,她能等,孩子可不见得能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等了一个时辰,还没见旺婶回来,眼看她脸色愈见苍白,沁出的汗水打湿了衣衫及颊畔发丝,下唇咬出了一记又一记的齿痕,死命忍住那断断续续逸出的呻吟…… 这女子恁地硬气,要换作别的女子,早叫翻屋瓦了,上月牛婶家媳妇生孩子,他可是对那凄厉叫喊记忆深深。 忧心再这么拖下去会有危险,事关两条人命,他也顾不得什么世俗礼教、冒不冒犯了,弯身垂询,「要不,我来试试,你……信我吗?」 她咬紧唇,早已疼得神智涣散,掀眸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烧了热水,捧着银盆的手微颤。 这辈子连见都没见过,更别提要替人接生,他极力稳住心头的慌乱,「你腿张开些……呃。你再使点劲……」 这话由一个大男人来说着实有些窘迫,但隐约间似乎见着孩子的头,他瞬间慌了手脚,也不知该碰触哪儿才好,要、要抚抚肚子帮她推上一把吗?还是、还是—— 「啊!」 这声大叫,不是来自产妇,而是毫无接生经验的他—— 「头、头——」他瞪着落在掌上的头颅,来不及震惊,那小小的身子已顺势而出。 好、好、好软,幸亏他捧得快,否则就要摔了。 他双手捧着软乎乎的初生婴孩,呆呆愣愣,犹未自巨大的震憾中回神。 「啊——」这回的喊叫,来自莫雁回。 他被这一声惨叫拉回神智,旋即又陷入更深的呆愣中。 「还、还有一个!」这是什么情况?! 他神智简直比产妇更恍惚,快速打理好婴孩,再次投入接生大任之中。 这回,孩子没折磨她太久,不到一刻钟,第二个孩子落入他承接的双掌之间,有了经验,这一次他没太慌乱,剪了脐带,沉着地打理好一切,包妥布巾,再将孩子放到她身畔。 「慕容夫人,你生了一对双生子,都是男孩,有力气瞧瞧他们吗?」 产生的莫雁回几乎去了半条命,但听到自己孩子平安,再如何体弱气虚,也硬是撑着最后一丝神智,撑开眼睫。 「他们……好、好看吗?像谁?」 「还瞧不太出来呢。」初生婴孩,小脸红红皱皱,像个小猴儿似的,总不好在人母面前坦言——他觉得有点丑。 但无论生得如何,内心总是满满的震颤与感动,头一回亲眼见证了生命了传承与神圣,他是第一个亲手接着他们来到世人的人,那种滋味——微妙难言。 「那是哥哥,我怀里这是弟弟。」长子看似性子较为温顺乖巧,哭一会儿便累了,依着母亲安稳睡去,倒是这次子较难缠,打出世便使劲嚎哭,怕没人理会他似的,不抱牢好生安抚都不行。 「咱们有孩子了……」她喃喃道,水雾的眸望向他,露出一抹浅浅的、恬柔的绝美笑意:「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孩子……慕容,你开心吗?」 耗尽心神的她,没能等到他的回应,便昏倦睡去。 是将他当成家中等待的夫婿了吧? 他轻声回应,「我想,他会很开心的。」 再一次醒来,是被门外的婴孩啼哭声挠醒,伴随着低浅的男子慰哄声,一同传入耳内。 「乖,别哭了,娘很累,别吵了娘和哥哥好不好?」 长子就在身畔,兀自熟睡。 房门被推开,穆阳关见她醒来,说道:「你睡去后,旺婶便回来了,她已经接手打理好后续的事,你刚生完孩子,最好别再舟车劳顿,免得伤了身子。」 她沉默着,没立刻搭腔。 「我知道你归家心切,想让孩子的亲爹抱抱孩子,可旺婶说,女人家生孩子是赌命的事,月子没调养好,往后可有苦头吃了,我想你丈夫也不会希望你为了赶回去见他,熬坏了身体。」 其实……孩子的爹已经抱着孩子,瞧得比谁都清楚了…… 见孩子依眷地偎在他臂弯,她心头酸酸楚楚,「我……家里没人等着……」 「啊?!」他愣了愣,不是说,要赶回家的吗?「那孩子他爹……」 「死了。」她敛眸,声调平寂无绪,「得知他的死讯后,我才发现有了孩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留下遗腹子,为心爱的男人护住这一滴血脉。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此坚韧、至情至性的女子,世间少有。 「你——教人敬服。」 她扯扯唇,「我欠他的才多,你不会知晓,他究竟为我做了多少,倾其一切相待,而我听闻他的死讯时,竟连一滴泪都没有掉,只是空洞麻木,这样无血无泪的人,你还敬服?」 他望向她,目光是不变的柔软,以及怜悯,「你心里一定很痛,痛得不能面对他的死,才会将情绪牢牢锁起,不敢释出分毫,你们——很相爱。」 一语重重敲痛心房最脆弱之处,她别开脸,不让眸底的酸热漫出。 怀中才刚哄乖的婴孩,这会儿又哇哇大哭起来,穆阳关没辙了,苦笑道:「应该是饿了,断断续续哭了好一阵子,打出生至今,没一刻能离手呢。」本想她再没醒来,就要去附近邻家讨点羊奶来哺娃了。 「孩子给我吧!」莫雁回接过孩子,单手要解胸前盘扣,他脸一热,忙背身退出房门。 这厢,么儿是满足了,偎在母亲胸前,满足嗓吮。 你呀,在向爹撒娇讨怜是不? 孩子是不是也知道,这辈子能让爹抱的机会不多了?是以,想趁这机会,心情赖在爹爹怀里? 穆阳关候在门外,不消时,婴孩啼哭声又起,小的正在母亲怀里哺喂着,那便是大的那个也醒了。 他犹豫了片刻,料想她此时必是因应不暇,毕竟她也只有一双手,如何兼顾两个孩子?听里头婴孩哭得可怜,他扬声道:「慕容夫人,我——方便进去吗?」 「无妨。」 第五章 人是进来了,表情却不甚自在,目光移往他处,不敢往她那边上瞧一眼,偏开头抱起床板上啼哭的长子,踱向窗边。 么儿吃饱喝足了,换手再哺长子。 他背身站在窗边,为孩子拍嗝,屋内极静,传来孩子间歇的吸啜声,不知为何,他微微红了耳根。 他努力思索着,想找些什么话题,来冲淡房里漫着幽微暧昧。 「孩子——想好该起什么名了吗?」 「若是你,会想取什么名?」 「我吗?还没想过,头一胎我会让我大哥来起名。」表达他对兄长的敬重。 「是吗……」 「将来,你可有什么打算?」一个女人要单独抚育初生的孩子都尚艰难,何况她一次要面对两个,像方才那种情况只会不再上演,她就会得来吗? 「我生活无虞。」如果他指的是这个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当然也猜得出她能力必然不弱,单单那身衣裳的质料,寻常人辛劳一整年也不见得负担得起,「我是说,你没想过改嫁吗?」 孩子总要有个爹,完整的教养以及完满的家,是再多钱财都无法买到的。 他们曾一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那种微妙和亲密让明明是初识的两人,好像便没那么生分,忍不住交浅言深,为她的未来担忧。 「除去他,我这一生不会再有别人。」她想也没想。 「得妻如此,他这一生也值了。」 莫雁回仰眸,定定望住窗畔颀然身影,贪婪地,怎么也瞧不足。 「我留下来。」能再偷得一月相处时光,也让孩儿多亲近父亲。 「嗯。」 「麻烦你,帮我备上纸笔,我写封信劳你交予穆当家。」 「好的。」既是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必然有不少事情要交代。 穆邑尘得讯后,立刻赶来探视那对初生婴孩,他的小侄儿。 他来时,一对双生子正在床上睡熟了,他伸出手,怕惊醒孩子,没敢去抱。 「你抱吧,他们睡得熟,没那么容易醒来。」 他就近抱了外头那个,她说:「那是长子。」 「你认得出?」他瞧都长一个样。 「我是他们的娘。」 「也是。」他顿了顿,陷入沉默,「我没想到,你会生了双生子。」 知他想起了什么,她回道:「我已离开了慕容庄,孩子的爹更与那儿脱离得干干净净了,双生子再也不会是禁忌。」 过往的伤害,她不会、也不容许重蹈在她的孩子身上,一双娇儿,都是她的心头肉,舍了哪一个都不成。 「略当年,若能得这样的怜惜与珍视,今日又何至如此?」怪只怪,他们生错人家,但至少,那样的错误不会在他的儿子身上重演,他们有一个很好、很爱他们的娘。 「请家主为孩儿命名。」 「我?」 「是,他说,头一胎要问过兄长,我尊重他的意思。」 「这阿阳……」他笑叹,「现在的他,真诚美好得很惹人怜,是不?」 她不答,他也没再深论下去,她心里一定比谁都明白,怎么做对他们共同所爱的那个人才是最好的。 「我看,就唤风雅、清雅吧!」 他又待了一会儿,起身离去前,绕到后方灶房,找到帮忙薮煮汤食的弟弟,一再叮嘱他要好生关照。 雁回为他们家生了一对活泼健康的双生子,而他却基于私心委屈了她,终究是他们亏欠人家。 兄长的交代,穆阳关自是不敢怠忽轻慢,他几乎得了空便会过来探视,问问她有何需求,有时宰了鸡带来,让旺婶熬汤好为她产后补身,补气的汤药,他也不曾落下,准时抓了几贴送来。 有时来了,也会进灶房帮忙,学一学产后养身的膳食,旺婶笑说:「我这手功夫多学些去,很快你就用得着了。」 他也不怕人笑话,回得坦然,「说什么呢!亲事都还没个准。」 「不是听说已经向想容家提亲了?」 就知道小村里藏不了秘密,果然是传开了。 「身无长物,怎么娶?」 「陆老头嫌你穷?」明眼人一听便懂。 「当爹的怕女儿吃苦,考量在所难免。」 「哼,势利眼就势利眼,还替他说得那么好听,谁不知他专门养女儿赚聘金,当年想云、想衣嫁里,他也没少敲几笔,这回是跟你要多少?」 显然村长的行事人品,人尽皆知了。 「一百两。」 「唷,还算少了。」比起嫁大女儿、二女儿,算是大放送了。 他苦笑。 就算如此,还是腾不出这么多银两呀,村长也是吃定了他拿不出来,更绝无可能去向大哥开口,要他知难而退。 房内,莫雁回移步离开半掩门扉,踱向窗边。 穆阳关随后端了膳食进来,待会儿还得去村长家的果园上工,与她打过招呼便要离去。 走前,目光在房内搜寻了一圈,知他在找什么,她缓步移向木柜,取出那方雪白帕子。「在找这个?」 「咦?果真落在这儿了?」他万分感谢地接回,收入怀里。 她默默注视着他谨慎而珍视的举动,「陆小姐送的?」 那帕子角落,绣了歪歪斜斜的「容」字。 谈及情人,他唇角微微扬起,不明显,但那的确是笑,「要弄丢了,她会跟我没完。」 他说,她女红不甚在行,为了绣这帕子,让针头扎了好几回。 好不容易绣成了,又送不出手,小闺女儿怕羞,于是艳阳天里,拿出来为他拭汗,再状似不经意地扔给他,说:「都你的汗臭味。」 一开始,他没解风情,收起洗了干净要还她。 说到这儿,真笑出声来了。 「结果,脚丫子当下被她一踩,痛不堪言,这要是弄丢——」光想十根脚趾头都要痛了。 他们,真的很好。 单看他谈起那人时,眼底眉梢的喜乐,以及那漫在字里行间的暖暖温情,便知晓与那人在一起,他是幸福的。 毫无负担的幸福。 这些时日以来,她不断地听身边人在说,他们有多好,是多相配的一对小俩口,可是再多的听说,都不如他亲口陈述时那记温存笑意。 他离去后,她一个人站在窗边,想了很多、很多。 夕阳西下,那一双俪人牵着手,漫步在田埂间,女孩不知说了什么,他倾耳细听,回上两句,女孩娇嗔地捶了他肩膀一记,雨点大的拳点痛不了人,穆阳关也由着她,长指温存地为她顺了顺被晚风吹乱的发。 她远远望着,眸眶微微发热,耳边,仿佛又响起那道低柔缱绻的音律—— 雁回,我是认真的。 你要后性,我也不放你走了。 你一难受,我心也要疼了。 你纵是毒,我也甘心饮下。 今生今世,只要你莫雁回…… 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吗? 她闭上眼,涌上心房的誓诺,一字、一句,狠狠压回心底深处,密密锁牢,永不再开启。 家主说的,只要他好,他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好,她……也愿意。 向晚时分。 穆阳关劳累了一天,由村长那儿下工回来,见着立于家门外的身影,连忙加快脚步前去。 「慕容夫人,你怎么来了?孩子呢?」 「旺婶看顾着。」她说几句就走,没打算久待。 「你有事请人说一声,我便会过去,何必亲自前来。」她现在还在坐月子呢。 「我要走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的费心关照。」 「应该的。」他顿了会儿,「有这么急吗?不再多待一阵子?」 旺婶早年丧夫,孩子又都大了,到城里头工作,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娃儿哭声,难得她来了,能够一起作伴,这二十来日,旺婶可是开怀得很。 「不了,孩子足月就走。」她自袖内取出两张银票递去,「听说你要成亲了,一定有许多需要打点的地方,这收着。」 他看了一眼,那面额吓了他一跳。 「这我不能收。」没人礼金会这么大手笔的。 「我这两个孩子若不是你,还不晓得会如何,比起娇儿的命,这一点点感谢之意不算什么,再说——这也不完全是我的,早年我夫婿做生意,你们家也资助过,那笔钱加上这几年的利钱,二百两不算多。」 穆阳关又岂会不知,这只是她一面的说词,作不得真,光看那一百两的面额,也知她必是听闻了什么。 「成亲是我的事情,若没那本事靠自己将妻子娶进门,那这亲也不必急着结,我大哥那儿,还请你务必守口如瓶。」 「你的价值,不在这一百两。」她只是不想让他受这般屈辱,要在以往,小小百两银,他连看都不看在眼里,如今却得为此而被人瞧轻。 村长看不起他两袖清风,一心想将女儿嫁给地主田家,这儿的地大多是田家所有,连陆家赖以为生的果园也是,田家允诺要以果园那片地为聘,偏偏陆家小女儿一心倾慕的人是穆阳关…… 这种梨园里头演出的悲情苦恋剧码着实不适合他,他原是如此单据昂扬的男子,绝非弱不经事的苦长工,小小田家又算什么? 「你能这么想,我很感谢。」一句「你的价值不在这一百两」说得毫不迟疑,暖热了心房,他何德何能,教她如此看重。 「那——」 「这钱,我还是不能收。」 莫雁回还想再说什么,外头传来呼唤—— 「阿阳哥!」 他探头朝前院一望,赶忙迎去,「容儿,怎么来了?」 陆想容将他拉往树底下,亲密地挨靠着,讲起悄悄话来,「我爹刁难你,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也不算刁难,他只是想确保你嫁了我不会吃苦。」 「我又不怕吃苦!」女孩不依了,扯扯他袖子,「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这愣木头! 有时又觉得他不是愣,只是步伐温温吞吞,扯一下动一下的,她等得都急了,他还在那儿细火慢熬的,怕等得久了,会让别个主动又有心的女孩子捷足先登,还是她自己不顾羞主动靠近示好的! 好不容易,他自个儿表示想成家了,她开心得整夜睡不着,岂容爹爹来坏她良缘,她心里头雪亮得很,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他稳重踏实,是值得交托一生的好对象,就算暂时要吃点苦,那又何妨? 总之,她是嫁定他了! 悄悄地,她将一个木匣子往他怀间递。 他垂眸望上一眼,「这什么?」 「我自个儿攒下来的,还有部分是姊姊们私下塞给我,填足了数目,你拿去给我爹。」 穆阳关听懂了,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怎么一个个全忙不迭塞钱给他? 他将木匣子往回推,摇了摇头,「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用未婚妻的私房钱来下聘,这像什么话? 「可是——」 「别担心。」他掌心温柔抚了抚她的发,「聘银的问题,我会想办法攒足,你若有心,就再等等我,好吗?」 「说得好像我等不及要嫁人似的……」她低哝,眼角余光瞥见他后方那道立于门边的身影,「你有客人?」 差点忘了。 「这是慕容夫人,我跟你提过的,大哥的朋友。」他居中引介。「我未婚妻想容。」 第六章 这便是他此刻心头放着的人。 莫雁回定定望住她,笑容极甜,眼神纯净而无伪,是个好女孩,尤其望着他时,满满地、藏不住的柔情恋慕,骗不了人。 或许,得是这样的人,才能灿亮他前半生的阴暗,暖着他的心。 她点点头,简单说了祝福的话,便告辞离去。 「……还瞧,人都走远了!」 微风轻轻送来一句嗔语,殊不知她习武,听觉敏锐。 「怎么了?」听出未婚妻不悦,不解地低问。 男人愕然,低笑出声,「想什么?人家都两个孩子的娘了。」 「……哼。」 她加快步伐,将那浅浅的情人低喃话语远远抛在身后,不再回顾。 临去前,莫雁回将一切都打点得挺周到,给旺婶的酬金、邻里的谢礼都备足了,看得出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以往随着丈夫做生意,学得礼数周全,也雇了马车及奶娘好沿途帮着照料,将每一件事打点得有条不紊。 「我觉得……她是那种很聪慧、很有能力的女人,男人应该都很想娶到她吧!」相较之下,陆想容都要自惭形秽了,那身教男人一眼便移不开视线的光芒,总觉得……站在她面前,她这种村落里的小家碧玉,很上不了台面。 她有种……不安的感觉。 明明是两个八竿子也不会打在一块儿的人,可她就是不安,不愿穆阳关与那名寡妇多有接触,她不是乱吃飞醋,见了谁都疑神疑鬼,而是…… 是女人家的敏感吧,莫雁回身上有一种与穆阳关共通的特质,她也说不上来,一看便觉不是属于这个村子里的人,很——不俗的气势。 是以,有一度她很担心,穆阳关会不会转了心念,目光随着那名女子而去? 所幸,她就要走了,陆想容松下一口气,终于能坦然去打个招呼,祝福她一路顺风。 离去的前一夜,穆阳关在前厅的木柜子上,发觉压在针线篮子里那两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 当下,他拿了银票便要前去退还。 她的心意,他感怀于心,但这钱要真收了,他一生都会不安。 莫雁回已万事备妥,他到的时候,她就坐在院外悠闲乘凉。 「坐啊,陪我看看星星。」 到嘴的话暂且搁下,不好扫了她的兴,便顺势坐下陪她聊了几句。 「这里哪儿好?」为何他如此坚持,非要待在这小村落里? 这一个月来,她在这儿生活,留心观察着,近百户人家,日子过得都不甚富裕,他童年虽不如意,但自从回了慕容庄后,家主是将他宠着、娇养着,吃穿用度极其讲究,不舍他受丝毫委屈,过惯了奢裕日子的他,适应得来简朴生活吗? 「自在。」他淡淡回了一句。 「自在?」 「是啊,你在这儿待上一月有余,难道没感受到浓浓的人情味?」那邻里间不分彼此、相互照应的生活,没有心计,也无须防着谁,日子过得多舒心。 他忽而起身,拉了她一把,「来,带你走走,认识流云村。」 他们沿着小路,途中经过哪户人家,就向她介绍一遍,里头的成员及特色,有些当然也会碎嘴道人长短,也有些锱铢必较,钻点蝇头小利,可是一旦哪户人家有事,也不会吝惜伸出援手。 这里,没有真正的坏人。 「家主——我是说你大哥,住他那儿,难道就让你不自在吗?」 「也不是,只不过大哥,大嫂,青青,还有将出世的孩儿,那是一家子,虽然他们没有当我是外人过,我心头总是想,要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像大嫂那般,对待夫婿温婉关怀,那样——也许就不会觉得格格不入,融不进暖馨的氛围里,倍感落寞。」 所以,他才会离开,独自去寻属于自己的温暖。 「我说这些,你可别让我大哥知道,他听了会难受,觉得自己不够关心我,我这大哥,总是为我设想太多。」 「会的,你现在有陆想容,会得到你所想望的那一切。」 「我也是这样想,容儿有我梦想中的妻子该有的一切条件。」 小路走到了尽头,两人再循着原路往回走。 回到旺婶住处,他掏出银票递还她,「这我不能收。」 「你不是说,陆想容是你的梦想?它能完成你的梦。」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的梦想,又与她何干? 「这是我欠你的。」她不能给他的,就让另一个女人来完成,至少,她还能替他做到这一点。 她转身兀自进屋去了,没再让他多言推托。 他独留在屋外,呆立了好半晌,收下也不是,退也退不回,回程路上,苦思着该如何处置。 她说,她欠了他。 他想,那绝非前日她送钱时,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她对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像是初识。 该问大哥吗? 可——问了又如何?真有什么恩怨,忘都忘了,她也没再提,还不如法个单纯的点头之交就好,反正,往后应是不会有太多牵扯了。 思及此,也就抛诸脑后,他加快了步伐回家就寝,明日还得上工呢! 抽离了杂思,这才留意到地面上晃动的暗影——那不是他的。 是谁一路鬼祟地尾随在他身后?他疑惑地欲转身一探究竟,同时间,一只白帕覆上口鼻,他闻到一股异样的香气,警觉要闭气已来不及,后颈一疼,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清楚了。 再一次醒来,周遭一片暗寂。 他本能伸展四肢,舒缓一身的僵硬疼痛,不经意间,肘弯碰着了一处湿软,瞬间,他神智整个回笼,惊愕地坐起。 「醒了?」 这声音—— 「慕容夫人?」 「是我。」 「这……怎么回事?我们……」 「有人在茶里下药,我醒来就在这里了。」 所以是针对他们来的吗?他两袖清风,没什么可图的,但若是冲着她来,何必连他也一并下手?他想不通。 眼前一片不见五指的黑,他掌下缓慢地摸索,约略知晓他们是同在一张木板床上。 他耳一热,微窘地退到床头边,保持距离。 莫雁回缓缓坐起,抱膝倚靠在床尾,两人各据一方,静默无语。 「抱歉,你……呃……」也不知这事是如何招来的,顿时词穷了。 他俩都知晓,这事多半是冲着他来,除了穆邑尘无人知晓她在此处,而她来流云村也才一个月,不至于与人结怨或利益冲突,如此推想,肇因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真讽刺,才说流云村没坏人,转眼就自掌嘴巴,让她遇上这种事。 「你知道是谁了?」 「还不清楚。」得继续观察对方行动,由所图之事推敲。 而后,两人都没再开口,维持了长长的静默。 他一直很怕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从没问过原因,心里大致也推想得到,必是与他童年备受欺凌的过去有关,如今,他将一切全忘了,没了那些灰暗记忆,应是也不会再害怕这一窒阒暗了吧? 静得发慌的幽寂中,传来微沉的呼吸频率,她捕捉到了,手探向他,触着一片湿凉。 「穆阳关?」 「我——抱歉,但是——」一个大男人怕黑怕得呼息急促、意识涣散,这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关系,我明白的。」她张臂将他搂来,温声安抚,「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在。」 他不是一个人…… 穆阳关蜷曲着身子,说不上来在怕什么,像是……看不见的黑暗里,随时会有东西扑上前撕咬他,直到一记温软的怀抱,将他柔柔护住—— 不会……有什么的,她护得很牢,不会、不会再有什么能伤害他,也不会再痛了……她一直、一直地在他耳边这么说着。 他缓缓调息,努力让心绪平复下来。 纤长的指在他颊畔、肩背柔柔抚着,他枕在她颈际,莫名的恐惧稍稍退了些,那感受并不陌生,好似、好似许久以前,也曾有过—— 带着薄茧的十指,不若一般闺秀细致柔软,但是指间有技巧揉按穴道,让他头疼欲裂的紧绷感舒缓了放多,还有这熟悉的馨香……很淡,不是来自任何人工香料,是纯粹体香,必须极为贴身才能嗅闻得到。 是香气作崇,还是暗夜教人迷失?他恍恍惚惚,陷入现实与虚幻的交界,分不清真伪,脑海浮现朦胧面画,两道赤裸交缠的身影,床第间,翻云覆雨,旖旎似火—— 他气血翻腾,下身火热紧绷得发疼,本能地欺上她,吮上那道恼人的香气,藉由雪白嫩肌安抚体内狂热的躁动。 她怔然,对上他情欲氤氲的眸。 「穆阳关?」 他迎上前去,噙住软唇,没让她有机会多言,乘隙堔入唇腔的舌,缠着她,渴切索吻。 她抚过他颊容、颈际,掌下所触肌肤热烫得惊人,他野蛮炙热的吮咬,摩疼了她的唇,她一退,他便顺势欺上,将她压进床板间。 纠缠中,鼻间嗅着一丝异香—— 他,是误中了媚药吧?才会这般——激狂野蛮得失了理性。 「小……拾儿……」 轻不可闻的呢喃,飘入耳际,一瞬间揪紧了泛酸的心房。 他还记得。 两情厮磨时,他最近在她耳边,亲匿地唤她乳名,即便忘却一切,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的那个呼唤,也不曾真正抛舍过。 她鼻间一酸,张臂回拥他。 「是我,我在。」 「……拾儿……雁……回……」药物狂乱了神智,仿佛又回到那个两情缱绻、恩爱无尽的日子,他失了自制地想抓住那抹温暖,全然独占。 「要你……」他急切地揪扯着衣衫,不教任何事物阻隔在他俩之间,几近蛮横地闯入幽径,肆意冲撞起来。 「嗯……」她蹙眉,粗野的需索弄疼了她,可她没抗议,温温驯驯地应承着,任由他取走身子,解媚药之苦。 他顶弄得深且狂,几回深凿后,快意地在她体内释放。 过后,他微微喘息,伸展肢体拥抱她,那冰肌玉肤、温软身躯缓了体内躁热,他上了瘾,喜爱地厮磨着,暂歇的热潮又起,饱满地撑胀着女性幽径。 这一回,他缓了步调,深深浅浅,来回顶着她。 痛意过后,渐进的频率堆叠起酥麻快意,她闭眼低低轻吟。 他认得这声音。 有些记忆藏得太深,但身体、本能就是认得出他曾经眷爱万般的一切,媚药只是引子,勾起那压得太深,几欲癫狂的情潮。 他眷着这身子,还有被撩起情欲时,总压抑着不习惯喊出声,成了断断续续的低吟喘息,他听着,总觉得媚得入骨,搔人心痒。 释放了第二回后,仍不舍得罢手,身子缠着她,不曾稍分。 夜尽天明前,一再、一再地纠缠,不知节制—— 倦极,交颈而眠。 再度醒来,是被由远而近的杂沓声响挠醒。 尚未完全醒觉的脑子,模糊间见着撞开的木门,接涌而至的村民,认出第一张脸、第二张脸,困顿的神智这才缓慢反应过来。 昨夜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当下,他震惊得彻底清醒,本能抓来一旁散置的衣衫,翻身挡在未着寸缕的她身上。 「嗯……不要了……我好累……」莫雁回被折腾了一夜,尚未完全醒来,软软地抱怨一声,便将脸埋向他颈际。 他当下窘得难以成言。 「先……出去,拜托!」 第七章 最先有反应的是瞪大眼不敢置信的陆想容,她掩着脸洒泪奔出。 「容……」他想喊,迎上村民不苟同的谴责目光,脑海乱成一团,不知由何解释起。 「看吧、看吧,我说了你们不信,这下眼见为凭,这个伪君子!」 谁还在那里瞎起哄! 他一恼!火大地吼,「出去!」 「我看你怎么交代。」村长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其余几人鱼贯而出,他连忙伸手摇醒她,「慕容夫人!」 她揉揉眼,初醒时的娇憨模样宛如女孩儿似的,两颊红扑扑,迷蒙眼神忒惹人怜,完全没了平日的冷艳矜雅——停!他在想什么。 收回骚动的情思,他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些,察觉身子还亲密地贴着人家,赶忙抽离,背过身快速着装。 失了熨贴的温暖身躯,一丝凉意袭来,将她唤回现实,终究是想起——这男人已不再是她的。 她敛容,冷静地起身穿回衣物。 一时间,两人各据一方,默然无语。 混乱的脑子,这才能逐渐沉淀思绪,好好思考。 他打量着眼前的破落小屋,再怎么无知,也晓得他们是遭人设计了,且依目前这情势看来,他心中已大致有底。 只是,知晓又如何?终究是将她拖累了,而且是拖累到这种事上头,他如何对得起她? 「是田无达吧?」 他愕然回身,见她一脸平静。 「不必如此意外,这人不是要钱、不是要命,设计别人一夜春宵,对谁最有好处?你和陆相容毁了,一心想娶佳人进门的田元达就有机会。」这种小把戏,她看得多了,当年随家主营商,什么肮脏手段没见识过? 问题是——她怎能如此云淡风轻?这赔上的是她的清白,他偿不起。 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么,扯扯唇,平寂无绪地又道:「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不必放在心上,好好与陆想容解释清楚,她会理解的,毕竟你也是遭人陷害,怪不得你。」 她只管想容怪不怪他,那——她呢?她受到的伤害与羞辱,只会比想容多,不会少,她为何不怪? 「只怕——没你想的那么容易。」纵是想容谅解,村长也会逮着这机会大作文章,没那么轻易善了。 「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只要两个人坚决相守,任何问题便不会是问题,怕就怕,没那个心而已。」所以,她当初才没能守住,错放了他。 「走吧!先离开这儿,若需要我代为解释,我也愿出面与陆姑娘说清楚,不使你婚约生变。」 见她姿态洒脱,毫不拘泥,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春梦一场,天一亮,便丝毫痕迹不留。 她甫迈出步伐,脚下一软,他赶忙伸臂,搀住她,脑海隐约想起,自个儿昨晚是如何孟浪粗狂地折腾她—— 那画面令他耳际一阵窘热,还有更多涌上心房的愧疚,心知自己必然是伤到了她,此时身子绝不会太好过,她愈是故作不在意的姿态,就愈觉对不住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事不出半日,已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他去了一趟陆家,没见着陆想容的面便让村长赶了出来,说是未成亲便背着想容与人勾搭,这种品行不端的下流胚子,说什么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再加上田元达煽风点火、四处造谣,说是多次见他们暗渡陈仓、野地苟合,这回好不容易逮着了…… 莫雁回想了又想,还是暂留了下来。 她若转身一走,他纵有十张口也说不清。 她是女人,所以了解陆想容的心思,今日若不证明他是遭人暗算,日后就算两人成了亲,心里永远埋着怀疑的种子,不知今日走了一个慕容夫人,几时又再与另一个女人勾搭上。 要真如此,这亲他结了也是勉强,只是表面的幸福。 他们两人瞬间成了众矢之的,承受全村的不谅解,尤其是莫雁回,一个外来的借宿者,村民心疼陆想容,她承受的谩骂与累视绝对比他高上许多。 同是一起犯的错,男人与女人,永远不会一样。 男人,会被遗忘,女人,却会一生被轻贱蔑视。 这年头不就是这样吗?高道德、高标准地规范都会女子贞节与操守,稍有疏失,便要冠上失贞败德、放浪轻佻的罪名,一辈子翻不了身。 就像原本对她和善万分的旺婶,当天便将她逐出门,仿佛多留她一刻,便会玷污了门庭。 他远远看着,上前抱过左臂上的孩子,拎起早先打包好、如今被扔在地上的行囊,「走吧!」 不需多言,她安静随着他回到穆家老宅。 「你暂时安心住在这儿,其余的,我们日后再谈。」 「嗯。」也没问要谈什么,安然接受了目前的情况。 有时他都想,她为何还能哪些沉定?明明最觉委屈愤恨的应该是她,却仿佛无关己事那般,安然自在。 她曾问过他,「你要我走吗?我走了后你会不会比较好处理?或是要我留,为你解释清白?」 「你……留下吧。」他当时思绪一团混乱,还没能厘清些什么,但本能地知道不能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无关要她代为解释什么清白,而是——他亏欠她的,同样没能交代清楚。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清白可讲? 她不晓得,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那一夜,虽是受药力影响,可做了一回又一回,到后来,神智逐渐清明,他还是吻她、抱她、进入她的身体,他不是一整夜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懂自己的身体,为何会自有意识地眷着她,更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不是说,心里只容得下死去的丈夫?那又为何与他—— 她没有抗拒,再受药物所惑,也能确定自己并未迫她,她是心甘情愿,以身体换得他的安好。 她待他太好,从钱财到身子都不吝于给予,若说这背后的因由他还想不明白,那未免矫情。 他想了一夜又一夜,深思熟虑过后,想明白了,心里也有了决定。 他问她:「我与想容谈清楚,你要嫁我吗?」 正在房内哄着孩子睡的莫雁回,动作一怔,抬眸望他,「什么?」 「我说,嫁我,要吗?」 「那陆姑娘……」他不是说,娶陆想容是他的梦想? 「我与她相识半年,还没有那样深的纠葛。」也幸好还没有,来得及,喜爱之心自是有的,可权衡轻重,他知道何事应为,何事不可为。 他势必是得辜负想容了,因为他亏欠另一个人的更多,他们的事早传开了,连大哥都来关切问上几句,旁人看她时的异样眼光,他不是不晓得,若不担起责任,她要如何做人? 「你的意思呢?若愿嫁,我就娶。」 「好。」没有矫作的寻思矜持,她答得俐落。 「不过……」他沉吟了下,「有些事,还是得先跟你说清楚,大哥是我唯一的亲人,婚事我会先问过他,另外,我希望你也能与我一般敬重他,可以吗?」 「当然。」 「另外,婚事一切从简,礼数到了就成,总得顾虑陆家那一头的感受,希望你能体谅。」辜负想容已经够说不过去了,若再大肆铺张,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懂。」 「嫁了我,吃苦是必然的,我无法让你锦衣玉食,我知道你不缺钱财,可那来自慕容家,我也有男人的尊严,希望你明白,那些——将来就留给两个孩子。」用她前夫的家产度日,他怎么想都不能接受。 「好。」虽然事实与他以为的有些出入,但钱财确实来自慕容家没错,她也没与他多作争辩。 「还有——」她始终安静聆听着,他忽然有些心虚。 自己条件开出一长串,她照单全收,逆来顺受,倒显得他存心欺人似的,难得她捺得住性子,要换成旁人,嫁来吃苦,有钱还不能用,早跳起来骂他刁钻了。 于是他话锋一转,改问:「你呢?有没有什么要求?」 她想了又想,还是摇头,「没有。」 想起来……很不平等。 他又是一阵气虚,连忙自己开出一条保证,「我会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 「嗯。」她不甚在意地应和,像是压根儿未曾怀疑过这一点。 「还有、还有……」她这般淡定无所求,他倒词穷了。 「穆阳关。」所幸,她浅浅地接喊一声,化解了他的窘境。 「什么?」 「我会尽我所能,当你心目中的好妻子。」低浅的话语,却沉得有如蕴含无尽重量,许诺般郑重。 他并不晓得,她是用了多少泪水、相思与椎心痛楚,才换来说这句话的机会,只是默默听着,心房鼓动,汩汩流动着暖意。 「……嗯。」言语仿佛已成多余,他安静地感受她的诚挚,作下决定后,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这个抉择,他作对了。 穆阳关先是去了一趟陆家,这一回,已经不若上回登门时那般,急着把事情解释清楚,到了这地步,解不解释已经无所谓。 迎上陆想容眼底满满的不谅解,他受了下来,即便她此刻恨他入骨,那也是应该的。 「我们——就这样了吧。」 她一愣,震惊地瞪住他,「你说什么?」 「这些天,你应当也听得不少了。」关于那些暗渡陈仓、月下幽会诸如此类的传闻,她要将他看得多下流不堪,他都不意外。 「你不解释?」 「一开始,我想,不过现在——」既然已经作下决定,就没什么好说了。 他取出那方她亲手所绣的帕子,物归原主。 「穆阳关,你这浑蛋!」她伤心气极,帕子用力扔向他,「我没怀疑你啊!我知道你的为人,他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只要你解释、只要你说,我一定会信你的,你为什么连哄哄我都不愿意?!」 她知道这件事一定有内情,可是哪个女人遇上这种事会不生气的?她是闹着别扭,要他来哄哄她,测测他有多在意她,并且保证下回会小心,不再对不起她…… 她心里头也惶然啊!是她主动靠近他、是她先示好的,他的喜爱一直都温温淡淡,浅薄得像是一阵风吹来便会消散,她从来不曾踏实过。 可她没想到,自己在他心里如此不重要,他连一丝努力也不曾,便轻易将她给舍了。 「问题是,我的确做了,背后原由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事实,女人贞节何其重要,你会不懂吗?」 「她是寡妇——」 「寡妇就该任人轻慢?」有过一个男人,不代表她的身子就可以不被尊重,她是受他连累,连自己也给赔上了,他能当没这回事吗? 「我必须要对她负责,容儿,也许是我们缘份不够深,结不成夫妻,你——再看看别人吧,或许将来会有更适合你的良缘。」 「穆阳关,你真的好可恶!」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就是为了掩饰他的私心! 他的心早就偏了,如今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否则为何被牺牲的是她而不是那个女人?这一切根本就是借口! 穆阳关不语,受下了她的指责。 他知道她会气、会怨,但时间终会冲淡一切,也许一年半载、或许更短,三、五个月后,她又会是那个爱笑、活泼的陆想容。 第八章 真的,他衷心地如此期望,自己带给她的伤害不会太深。 说完该说的,作了清楚的了结,他找了一日,带着莫雁回一同回去见兄长,告知成亲的决定。 「慕容夫人?」兄弟俩在偏厅内私下谈时,穆邑尘一脸怪异地瞥他,「你都这么喊她?」 「不对吗?」大哥的神情耐人寻味,「她说她夫家姓慕容。」 不过,未来要成穆夫人了,如今这么喊,确实是不妥。 「她……呃……她的闺名?」 穆邑尘又挑眉了,「都要娶人家了,至今连闺名也不晓得?」 他这弟弟,究竟还能多耍宝? 「一开始没问,现在——再问也怪。」完全问不出口了,只好私下求助兄长。 「雁回,她名唤莫雁回,家中排行第十,有时她『夫婿』会唤她一声小拾儿。」说到最后一句,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 「拾作……雁回……」他绕在舌法细细玩味,总觉熟悉又亲密。 穆邑尘专注地审视着他神态,问道:「你是真心想娶她吗?」 「是。」察觉对方语带保留,回问:「大哥不同意吗?」 「我若不同意,你会如何?」 「我——」他一窒,答不上来。 单单如此,就够了。 他没能在当下毫不迟疑地说:「大哥不允,我不娶」。 他为难了,舍不去。 因为在意,才会为难,一直以来,都只有雁回才是他心中无可取代的独特之人,无论有无记忆,皆同。 他笑道:「雁回是个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 兄弟俩谈完,拍拍他的肩,要他唤雁回进来。 莫雁回也知,这已违背最初与家主的约定,步入内堂后,便一直僵立不语,等着他开口。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忽而笑出声来,「你现在的模样,好像初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下错了第一个决定时,直挺挺地在我面前,等着挨骂的小嫩娃。」 那件事,她记得。 一个错误的决定,损失的银两得以万计,他却只是问她——「学聪明了没有?」 学聪明了,可代价好大。 问他为何不予训责? 他回她:「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大吗?不必谁来骂,自己都过不去了,要再骂下去还得了?」 他说,他也犯过错,没人是生来什么都会,犯错也是一种学习,懂得从错误中爬起来,记取教训,那便值了。 他一直都是个仁厚的主子,如今—— 她敛眉,低道:「他若要娶陆想容,我绝无二话;可是他今天开了口,要我嫁他,家主,您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会拒绝他。」她已经拒过他一回了,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允他。 即便家主不苟同,即便成为众矢之的,即便他明日想起了什么,扔来休书一封,不欲与她再有瓜葛,她也不悔今日下嫁。 「我也没要棒打鸳鸯。」原是一片护弟心切,若是在不伤害弟弟的前提下,阿阳想娶,他也没理由非拆散他们不可。 如此甚是圆满,绕来绕去,他们终究还是回到对方身边,他也不必背负着亏欠,成日忧心她与两个流落在外的小侄儿。 「我还是那句老话,记取教训了?」 「是。」这没能及时识清心意的代价极痛,她一生都会记得。 「家主曾说,有朝一日,我若寻得钟意男子,您会以兄长的身分将我嫁出,雁回斗胆,请您为我主婚。」她双膝一弯,郑重行了大礼。 他正要伸手去扶,穆阳关就在这微妙的时刻点进入,看了看跪在堂前的她,眉心微蹙。 这是——穆邑尘有些啼笑皆非。 「再不起来,人家要以为我蓄意欺压了。」 她回身一望,连忙起身。 虽已明确得到大哥的首肯,回程路上,穆阳关仍不免忧心一问:「大哥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她不解,回问:「他应该要说什么?」 「……」虽知大哥为人,不会刻意为难她,可她终究是寡妇再嫁,难免担心大哥那头有意见,又不便对他明说。 「……没,你若有事,可以对我直说,别搁在心里。」 她偏首,淡淡瞅了他一眼。 「这便够了。」 「什么?」他有允她什么吗?怎她一副「足了」的神情。 他不会晓得,允上他千百个条件,只要他这一句,便足以抵过。 他心里头是有她的,惦着她的情绪、有意护她,这还不足够吗? 两人的亲事办得极低调简朴。 村里的人对他们多有微词,一是怒责他当了负心郎,二是轻视她狐媚手段,夺人所爱,无人愿意来喝这杯喜酒。 穆邑尘请了店里的伙计、以及几位与两兄弟往来熟识的朋友,也无其余近亲,加加减减不过请了一桌水酒宴客。 不过,至少还备了蟒袍嫁服,在兄长友人的见证下,简单地拜堂成了亲。 如此寒碜,他想了都觉心虚。 连新房也只是贴了几张红嚞字充数,新枕鸳鸯被还是大哥置办的,不欲让人再多费心神,其余全数婉谢辞,却是委屈了她。 入了夜,她坐在新房内,姿态沉静,看似并无怨责之意。 「你——」开了口,却无以为继。 毕竟,两人相识时日尚短,感情基础浅薄,偏又一同做过那极致亲密之事,那样的生疏却又暧昧,矛盾之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以夫妻形式与她共处。 「忙了一日,你也累了,早点歇着。」他自木柜中取出旧枕被,移步就要退离新房。 「你去哪儿?」 「呃……我去厅里睡,你安心……」 「要去也是我去。」房间是他的,床被是他的,要真有谁该出这道房门,那也是她。 穆阳关连忙抓住她要取枕被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抬眸,等着下文。 「我以为……我们这亲结得仓促了,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不确定……你是不是……」 是不是愿意与他同房? 她听懂了。 若是决定权在她身上,那么—— 「我不觉困扰。」 「呃?」意思是要同睡一房吗? 「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也对,该做的全都做过了,如今名分也有了,再拘泥于同不同房的问题,未免可笑。 「那……」他干干地道:「我得先说,我夜里不灭灯的。」 「我知道。」 将旧被子又搁回去,宽了衣,一同躺上了床,他睡在外侧,将被子分了大半给她,躺得直挺挺的,拘谨得连她一片衣角也不敢轻碰。 这新婚夜静得尴尬,一声婴儿啼哭解了他窘境,赶忙起身哄娃。 哄睡了大的,躺回床上,没一会儿,换小的饿了。 如此几回下来,夜渐深沉,娃儿睡熟了,他们也累了,往床上一倒,挨靠着便沉沉睡去。 隔日,他醒来时,已不见枕边人。 铁架子上已打好一盆热水,他洗漱过后,整好衣容出了房门,桌上正摆着清粥与两碟小菜。 莫雁回熄了灶火,端出最后一盘辣丁香鱼干。 「你会做菜?」一直以为她出身良好的人家,就是不懂这些灶房杂务。 「会。」以前家主的日常起居都是她经手打理,虽不是每一道菜都亲自烹煮,也必会全程盯场发落,这些事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你若有特别想吃的,可以说一声。」以往她熟知的是家主的喜好,从今日起,她想了解他的习性、饮食偏好,点点滴滴都会记在心上,不再轻忽了他。 「嗯。」他承情地将她为他煮食的第一餐,吃得盘底朝天。村长那头,他告了几天的假,村长巴不得他快快娶别人,好让小女儿死心,早早便允了他的假,好让他陪陪新婚妻子。 用过餐后,他陪着她四处走走,认识这个将来要一回生活的小村子,途中遇上了几个村民,以往亲切的招呼全没了,不是冷眼无视地走过,便是在他背后碎语,诸如——「好好的大闺女不娶,硬要去捡别人穿过的破鞋,拖油瓶一认认两个,也不知图人家什么……」 这话不堪入耳,他赶忙拉了她的手快步离去,也不晓得她听见了没。 应该没有吧?悄悄觑了眼她侧容,神情是一贯淡然,倒是弯起的指,暖暖回握了他的掌。 心,没来由地踏实了,他缓下脚步,两人各抱了个孩子,一家子漫步在田野间,穿过了河道,并肩坐在曲桥畔,间或交换几句不顶重要的琐碎闲话。 他说,要给孩子取个乳名,听老一辈说,孩子会比较好养。 「有这回事?」 「难道你没乳名吗?」 「是有。」 「那就是了,叫大宝小宝吧。」 「……」 「你有意见?」 「……没」 分明就是一副很有意见的样子。 「我跟你说,坊间听来愈平凡俗气的名字愈好养,你不要不信。」站在街头随便叫一声大宝,百八十个人会回头,那些个阴差瘟神痨病鬼的,想找也不找不着人。 「好,你说了算。」 她神情仍是不变的平和,偏他就是读出了些许不同,那专注望他的灿亮明眸好似闪动着什么,他分析不太出来,可柔柔的、亮亮的,教他心房一阵怦动。 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言行以前,已然倾下身,覆上那微弯的唇。 所谓夫妻,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没与谁成过亲,无从比较,可如果是她的话,感觉还不坏。 成亲以后,有人为他打点家中一切,回到家来,便闻得到饭菜香,夜里天冷时,挨靠着相互取暖,灯烛下,一针一线为他补缀破衫,间或回应他的注视,仰起头视钱与他暖暖交会…… 一次又一次,她总是不经意地踩进他心房最柔软的角落,那些他从不曾对谁诉说的梦想,一一化为真实,映入眼帘。 生活里的琐事,她从没让他操过一点心,成亲前,从不预期这种清冷矜雅的女子会是他理想中的好妻子,可她确实是,甚至比他能想像的还要更好。 一开始没想过,后来发现,将她的形影摆进那梦想中的画面里,竟是再契合不过,任凭他再怎么苦思,也想不出第二个能够取代这形影的女子,换了谁,怎么看都觉得不对了。 新婚第三日,清晨醒来,难得一向比他早起备膳的她贪眠了,颊畔轻蹭,怕冷地朝他胸前又缩了缩。 他被散落的发搔痒了鼻,伸指拂开,碰着嫩颊,好柔腻美好的触感,教他掌心贴了上去,在脸容、雪颊之间来回挲抚。 掌下粗砾的硬茧,摩挲得肌肤刺刺麻麻,她抗议地缩缩肩,低哝了声,软如棉絮的声浪飘入他将醒未醒的意识间,顺势迎了上去,寻获软唇,终于如愿尝到梦境中那棉花糖般的软甜滋味,于是得寸得尺,清晨硬实的下身也贴缠而去,伸腿勾住她腿弯,蹭着女生特有的柔软曲线,稍慰躁动火苗。 她还没完全醒觉,而他醒了,贴缠在一起的身子热得不像话,抵在她腿缝间的热烫,渴望进入她。 他啄了啄她,往颈际咬了几口,她撑开水雾迷蒙的眼,本能迎上前,四片唇纠缠在一块儿。 「雁回、雁回……」 没察觉到自己头一回喊出了她的闺名,如此自然而亲匿,掌下探抚着,剥除碍事的衣衫,握住一掌软玉销魂。 谁也没刻意,可就是演变至此,彼此的身体自有意识,寻着对方,熟悉而契合。 第九章 他叠上了她,深入她,木板床承载着羞人的夫妻情事,吱嘎晃动着,他热了眸,凝视身下娇胴因他的火热进袭而起伏,婉转承欢。 纤臂圈上他后腰,柔柔轻抚,他只觉一阵酥麻快意,不自觉哼吟出声。 他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的此处如此敏感,只要轻轻挲揉便会兴奋得颤抖,失了自制,顶弄得更深,撞击出更深沉的快意。 矜持如她,断断续续的低吟后,最终仍在极致瞬间,喊出心底深深的依眷—— 「慕容……」 她很心虚 一时失控,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错喊了。 她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 掀眸朝他望去一眼,桌前安静吃着早膳的穆阳关抬起头,正好捕捉到她觑看行径,不解地回问:「怎么了吗?」 「……没。」 她埋着,上回目光,继续用餐。 他……应是没听到吧!那呢喃声轻浅而含糊,他多半没听分明,否则不会表现得一如往常。 悄悄松了口气,将心头疑虑搁下。 他今日要回村长那儿上工了,临出门前叮嘱了她几句。 「要真有什么事,你知道要去哪里找我的,不然请人带个口信给我也行。」 「好。」她一如既往地应诺,「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是啊,他现在有家了,家里的事,有人顾着。 心房暖了暖,指掌与她轻轻一握,这才移步出了家门。 穆阳关在村长这儿什么事都做,包办项目多且杂。 每当村民有些个什么疑难杂症,来村长这儿请求协助,通常是由穆阳关承揽下来,协助处理。 村里多半是穷苦人家,受过的教育不多,多数就是目不识丁,有些要给远方亲友捎封信,就会来这儿请穆阳关代笔,村民一字字念,他一字字写。 还有村长家的果园,原是土法炼钢,赚多少赔多少也没个概念,前些年穆邑尘来时,曾提议做个帐,也拟了套记帐方式,挺受用的,成本、营亏,让村长都能一目了然,清楚知道每一季的营业。 后来穆邑尘离开了,也没人学得会,识字的那几个就寒窗苦读的穷学生,对商务一窍不通,他弟弟来了以后,看一眼便懂了,这活儿也就落到他头上。 有时,果园人手不够,他也会挽起袖子,和工作们一同在烈日下干活,几乎是看到的活儿无所不包了。 村民常笑说,这村长聘了他实在是回本,不要干脆就收了当女婿,便不怕他跑了。 这对兄弟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那身气质以及脑袋里的东西,村子里无人能及,他们来了,造福村子里不少人与事,村民们看重他们都来不及。 只是,偏偏来了个莫雁回,将这村子里的和乐全打散了。 村长这儿终究少不了他,村民们也当他是一时鬼迷心窍,冷言冷语了几回,怒气也就渐渐淡了,毕竟也相处了大半年,不至于太过苛责。 但莫雁回就不了样了,她毕竟是外来者,与村民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不难想像大伙儿有多厌斥她,尤其又见陆想容黯然神伤,才几日便收就收了憔悴了不少,炮火更是一迳向着她去了。 穆阳关复工的第一天,日正当中,果园的工人们休午纷纷到树萌下乘凉用膳,他记完最后一笔帐目,正要搁笔,远方丽影徐徐走来,身后以布巾背了一个,左手抱一个,右手提了竹篮,他立刻迎上前去,接过竹篮,也抱过孩子。 「怎么来了?」 「午膳。」言简意赅。 她话向来不多,表情更少,但他懂得这心意,担心他饿、担心他吃不好,不辞辛劳为他送餐。 他低头看臂弯里沉睡的孩子,「这是小宝?」 「对。」 两个娃儿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大哥认一回错一回,他倒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毕竟是他亲手接生的啊。 娃儿正安睡都会,初生那时一身红通通、小脸皱成一团的猴儿样不见了,白白嫩嫩,灵动可爱的模样,他每每看着,都想啾两口,亲亲爱爱地贴着颊蹭他。 「你别闹他。」等会儿醒了又哭,她可不负责哄娃。 他们了她到树荫底下,掀开竹篮子,一碗白饭,三道配菜,里头就有两道是他爱吃的。 曾顺口说过一回他嗜吃辣,她便记在心上了,婚后每一餐,多半会有一道辣食,还有哪道菜他多吃了几口,她都留神在观察着吧?才能短短几日,便抓住了他的饮食习惯。 这番用心,她不说,他却是看在眼里,也放在心底了。 「孩子我抱。」她抱回次子,好让他方便用餐。 他捧了碗,吃上几口,又问:「你吃了吗?」 「家里还有。」 她煮了食,却是惦着他,趁热先为他送餐。 他挟了一筷子红烧豆腐,递到她嘴边。 她摇头,「你吃。」 「够的,你备的分量够我吃了。」补上这一句,她这才张口。 顺势要再喂上一口白饭,忽见后方长工怒瞪着他,他这才有所警觉,意识到周遭投来的遣责目光。 还是煮饭大婶嘴快,藏不住话,一个大嗓门便吼了过来,「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了,要亲热回家去,这儿还是想容的地步,没看人家伤心成什么样了!」 「就是嘛,男人都让你抢到手了,还跑来张扬什么……」 他一顿,僵着表情,没敢再有任何的动作。 那些原是在家里头顺手会做的小动作,没想太多,但——他确实是伤了想容,无法抵赖。 不远处那抱着膝、背身颤动的纤影,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想容在哭。 是他的错,没顾虑到她的心情。 「往后,你就别来了。」嘴快说了出口,察觉到新婚妻子神色微僵,可极快,几乎来不及察觉,便又回复了一贯的淡然。 「好。」 他张口,想补救些什么,她安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草屑。「我回去,不让你为难。」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答不上来,无从辩解。 她转身,循着来时路走了,他望着那道背影,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懊恼。 这条路他每日走一趟,最快也得走上两刻钟,人家好意关心他,自个儿饿着肚子、顶着烈日为他送来午膳,他是回了人家什么鬼话啊!好心都当驴肝腑了。 捧着饭碗,一瞬间胃口尽失,原是美味的红烧豆腐,如今入喉只尝到阵阵焦苦味…… 他心头一直惦都会这件事,整个下行心不在焉。 下了工回到家中,她正在后院里晾衣裳。 晾完衣裳,接着忙备晚膳。 换洗的衣物,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上等他去取……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打点好,什么都没有变。 忙了一整日,入夜后她坐在床边为他补衫,沉静姿态一如往常, 满肚子想解释的话,突然间变得不重要了,他上前,张臂抱住她,没做什么,就想抱抱她而已。 我只是不想你难堪。 村长那儿有煮饭大婶,不必担心我会饿着。 我是怕你太累,不要你麻烦。 …… 一下午想很多很多说法要安抚她,就怕她恼了、不开心,与他闹别扭。 可是—— 她侧首,掌心温温地抚了抚他的颊,又继续缝衣。 她没生气。 依旧安然自在,称职地当着他的贤妻。 那些杀风景的话,不想再拿出来说啥,他双臂圈着她的腰,下颚抵着纤肩,依偎着。 静观了好半晌,他终于开口,说了句更杀风景的—— 「你女红似乎不太好?」 看她处理起事情有条不紊,能力强得他只有惊叹的分,因此理所当然以为她应该是无所不能的,灯烛下,那贤妻手中线的面画,美好得贤慧得几乎教他感动喷泪,谁知—— 这件夏衫,她缝了三天了! 是有多破? 不,她三天来缝的都是同一处。 黛眉不明显地蹙了蹙,语气透出一丝懊恼,「我没学过。」 打算盘珠子她在行,拿刀拿剑也还行,针黹女红就—— 正好是她的弱项。 不管能力再强,不会拿针的女人就是半个残废——以前在慕容庄时,有个灶房大婶就是这么说的。 收了针,愈看愈不满意,又拆了从头再缝。 穆阳关默默闭上嘴巴,再迟钝也晓得,房里气氛……有些诡异。 他暗暗检讨,方才的震惊语气……是不是惹毛妻子了? 不能怪他呀,那歪歪斜斜的缝法,乍看之后,真的是惊到他了,他很想解释,话里头真的没有嫌弃的意思—— 「雁回?」 她没吭声。 于是他确定,果真惹到她了,以往再怎么样,都会抬个头、或是「嗯」个一声,不会这样埋头不理人。 她又缝了一半,还是不满意,微恼地拿剪子拆线。 他早就知道她不擅女红的,以前明明不在意,还会笑笑地说,就算绣成野鸭也无妨—— 喔,是了,她连水鸭也绣不出来! 见妻了真恼了,他伸手揉揉那双轻颦的眉,连忙道:「好好好,不会缝就别缝了,别为这事跟我哎气。」 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中午那个事没能惹怒她,反倒被一件衣裳给惹毛。 「我没跟你呕气。」 那就是跟自己呕气了?「不会缝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要缝!」才不要当半个残废。 她拗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 「好好好,那你慢慢缝,我陪你。」 他以为,陪她熬个几回也就熟能生巧了,再不行,她会自己打退堂鼓。 但——他错了,莫雁回的人生里,没有「投降」二字,她不但要会,而且决定做的事,永远会做到比谁都好。 其实他的心愿很小很简单,缝缝鞋、补补衫就可以了,试了几回,缝出来的成果总算能看了。 然后她说,要去大嫂那儿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大嫂前些日子也生了,孩子起名穆新柳,他们只匆匆探望了一会儿,便让大哥给赶回来,要他们好好新婚燕尔去,这儿不必操心。 她说的时候,他没太放在心上,隔日下了工,回家来没见到她,想想她交代过,晚膳会先做好搁在灶上温着,要回来晚了,他就自己弄来吃。 他自己打发了晚餐,东摸西摸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她回来,倒是等到大哥差人送来口信,说是两个女人聊起养儿经,欲罢不能,要在那儿住上一晚。 当晚,他躺在只有一个人的枕被里,夜特别静,翻了个身,没抱到几日来已然习惯的温香,手脚别扭得不知怎么摆了。 隔日,他没精打采地上工去。 傍晚回来,还是一窒静悄悄,她还没回来。 以往,一直都是这样的,她才与他生活了几日,怎么他就已经不习惯没有她的寂静屋子了? 等到了夕阳西下,着实坐不住了,便匆匆往大哥那儿去。 这条路,他走了许多回,从来不曾有一回如此地迫不及待。 穆邑尘见了他来,有一丝意外,「怎么这时候来?吃过没?」 「还没。」几乎是有些赌气,「有人忘了我的存在,没给我饭吃。」 这八百年没见过的孩子气口吻,惹笑了兄长。 「我说呢,你从没这么晚来过,原来是孤枕难眠,寻妻来了?」 莫雁回由内堂掀帘而出,自然而然上前去牵他的手,这让他淡淡的恼意尽消。 「怎么来了?我正要回去。」 「来接你。」抱过她怀里的孩子,他低道:「回家了?」 「嗯。」 第十章 告别了兄长,回到家中,她要去张罗吃的,被他一把抱住。 她动不得,疑惑地问:「你不是还没吃?」 原来她听到了。 他没放手,将脸埋进她颈际,微闷道:「我不是要你回来当煮饭婆的。」 压根儿就没那个意思。 饭他也可以自己煮,他只是想要她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什么都不做也好。 「我知道。」安抚地拍拍他肩背,「放开吧,让我去煮饭。」 放是放开了,人却杵在灶房里,目不转晴地瞅着她。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她一回来,整个屋子都暖了。 他也不懂,明明是新婚,怎会有那么深的眷恋?一刻不见她,心头便闷得发慌,好似随时会失去她似的,怕她就这么消失了,不回来了。 这究竟是哪来的荒谬念头?他们明明成亲了,有名也有分,她已是他的妻,为何还会有那么强烈的不安? 「你去好久。」等他发现时,委屈的小抱怨已然出口。 「嗯,请大嫂教我怎么做衣裳,花了一点时间。」听说大哥的衣服多数是出于大嫂的手,他说过,想要一个像大嫂一样,事事为丈夫设想的好妻子。 他声音一哑,「你其实——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她仰眸,音律仍是浅浅的,「但是我想当你心里的贤妻。」 「你——」他吸了吸气,压回胸口那饱满的情绪,「你一直都是啊!」 成亲一个月,原则上来说,还在新婚期间,应当要耳鬓厮磨、恩爱无限才是,不料却在这一日。爆发了两人婚后的第一次冲突。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 莫雁回忖度着,他回来会不会淋了雨,一方面又记着他要她别再去的交代—— 两相衡量一番,她还是撑了伞,前去接他。 不开心是一回事,淋雨生病又是一回事。 她知道这一去,必会再弄得大伙儿都不舒坦,陆想容的心情她也能理解,但丈夫是她的,要说痛,她又何尝不是痛彻心腑? 倔性子一起,也不管他的交代,就是要去。 所幸,他见了她来,并没有露出不开心的样子,赶紧拉了她到檐下避雨,抬起袖子殷勤为她擦拭脸上、发上的水气。 「冷吗?」他问。 「不冷。」 但他还是脱了外袍,往她单薄的身子圈裹住,「等我一会儿,里头收拾好就一起回去。」 她温驯点头,站在门檐下等他。 里头是陆想容的地盘,她不进去,免得让谁再有微词,拉拢他的衣袍,这里自有一方温暖。 只是,她不寻衅,问题也会不招自来。 那个埋在他们婚姻之间未燃的引信,是陆想容,避而不谈,并不代表不存在。 那女孩就站在不远处,与她对望。 谁都说,陆想容是个单纯而无心机的女孩,是的,最初是的。 可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最初那片纯净,染上了愤怒、不甘、怨怼的色彩,然后开始变了质。 她知道,也看见了,只能保持距离,不去招惹。 陆想容走向她,她不是弱者,自然不会退,只是定定地回视。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心虚、不愧疚?」陆想容很努力,想要在那张脸上找出一点点的不安,可是,没有! 愈是平静无波,她就愈恨! 难道夺人所爱是理所当然? 难道她的心痛、心碎、是活该? 难道、难道这一切,她都没感到丝毫对不起她吗? 村子里才多大?即便阿阳哥有心避免,她多少还是会看见、晓得这对夫妻有多恩爱。 她会在清里送他出门,会在闲暇时牵着手漫步溪畔,会温存肩靠肩,说说体己话,他还会为她添衣,就像刚刚那样,好关怀地怕她冷了、冻了…… 这些原本该 是属于她的!是她的男人、她的幸福!他们愈好,她就愈恨、愈无法说服自己看开—— 「如果我说,他本来就是我的,你听得进去吗?」 「你不要脸!」抢了她的男人,还如此理直气壮!陆想容一怒,扬掌就要挥去。 莫雁回自是没理由挨这一掌,一抬手,擒住了腕。 要论资格,他是她孩子的父亲,说她夺人夫那是牵强了,她没有亏欠她,不挨这一掌。 「我本想与你好好谈谈,陆想容,无论你信不信,我与他相识得很早,比你更早,是我先伤了他,才会有他与你这一段,我对你很抱歉,但是对他,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收手,我们的纠葛不是你能想像的,如此说,能够让你释怀吗?」 释怀?她要如何释怀? 既然伤都伤了,为什么不彻底走远一点?她当男人是什么?随她要抛弃就抛弃,丈夫死了才又想起旧爱的好,如此任性又自私,把男人当玩物,她的心碎与伤痛显得更不值! 莫雁回松了她的腕,陆想容张口正要说什么,眼角瞥见跨出门外的穆阳关,索性顺势往后一倾,跌入雨幕中。 他脸色一变,快步上前,「雁回,你这是做什么!」 她做了什么,不受辱挨巴掌,她有做什么? 陆想容跌得一身泥泞,地面碎石划伤了掌,鲜血直流,她抱着膝,好委屈、好无助地哭泣。 「你抢都抢走了,还怕些什么?我没要抢回阿阳哥,只是想请你进去坐坐而已,你不用这么仇视我……」 到底是谁仇视谁?莫雁回感到可笑。 他也没让她有多言的机会,抱了人进屋,临走前瞥向她的那一眼,她便知,什么都不必说了。 自古以为,女人总是先示弱的就赢了,尤其人家哭得梨花带雨,无尽凄楚,她站得直挺又硬骨,不温顺也不柔弱,永远只能扮演加害者的角色。 他在里头待了很久,久到她双腿都站得僵了,原本不觉寒冷,如今却觉丝丝寒意沁骨,抖瑟得心都颤了。 他总算走出那道门,没多说什么,撑着伞与她一同返家。 他不谈,不代表她愿吞下这冤屈,方才在里头,陆想容想必少泣诉得颇精彩。 「你是怎么想的?」 穆阳关将伞搁在门边,回身,斟酌了下词汇才开口,「我和她,不会有什么,你可以试着对她和善些吗?」 「你真信她?!」 「我没信谁。」顿了顿,「我只看见,你擒着她的掌,推了她。」 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了解与认知。 他已有先入为观的认定,还能再说什么? 所谓的眼见为凭,也不过是自我主观,他的心是偏陆想容,认为那个善良纯真的女孩,不会耍心机、不会骗人。 她点点头,很平静地吐出几个字,「穆阳关,我这混账!」 一整晚,她没再开口。 晚膳照煮,该忙的家务,没一项落掉,独独不与他说话。 上了床,背身而睡。 穆阳关看着她摆明要气他的冷淡背影,也恼了,索性也侧过身去,来个相应不理。 一整晚,背对着背,各自独眠。 隔日清晨醒来,依旧有热腾腾的早餐,铁架子上的热水及巾子都搁着了,妥贴依旧,只除了——背着身,不再送他出门。 他心头微闷。 上工前,暂且先搁下家事,备了礼品到村长家致意。 无论真想为何,两人起冲突,最后受伤的是想空,这是不争的事实,邻近不少人都目睹了,他若不代表妻子道这个歉,往后她只会更难做人。 村长对此事颇不谅解,要不是果园里少不了他,早早便要他走人了,也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 想容倒是没计较什么,只说她没别的相法,请对方别如此防备她,事情过去也就没事了。 总之,这事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回到家里,也不知她是有反省过、自知理亏还是什么的,僵个一天,也像没事一样,绝口不再提起此事。 日子依然平平静静地过着,夫妻俩同心抚育孩子,闲时牵着手在田野边散散步、星空下靠着肩说说体己话。 如今有了妻儿,肩上多了养家责任,每月拔出来给大哥的银两少了些,但无论如何是不能不给的,对此,她倒也没说什么,总之他交付多少家用,家中收支她记着账,量入为出地支配用度,就是能让她转出法子来,贤慧持家。 大哥说,她是个好女人,他自己也觉得,娶到她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样的女人明明能够过上好日子,却跟着他简朴度日,不曾埋怨过一句,荆钗布裙,怡然自得。 时序即将入秋,他们成亲也将满三个月。 这一日,他休假带着孩子回大哥那儿走走,他抱着长子,在园子里陪青青玩,莫雁回被大哥叫了进来,递给她一只瓦罐。 「这是?」 「阿阳给的,每月领了薪俸都没忘记要给。」 「那是他的心意。」她就要推回,又被他强塞到手中。 「我只是代他收着,本就是打算他成了亲后,再交由他媳妇发落,我也知道你手头不缺这个小积蓄,可你和他,我都是看着过来的,性子不会不了解几分。」他那弟弟绝不会用她的钱,而她应了他,也必会信守承诺,不做阳奉阴违的事。 「他要知道,会怪我的。」 「他敢怪?你说一声,我让他跪厅口。」 「……」她笑出声,那男人真的会去跪。 与他谈完,回到园子里,正巧听见穆阳关与小侄女亲亲爱爱地靠在一起,分享他们的小秘密。 她没作声,悄悄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内。 「青青,你最爱谁?」 「叔叔!」好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孩子有前途。 有人偏要坏心眼,戳她的底,「爹娘听了会好伤民吧?」 「唔……嗯,最爱爹,然后是娘,叔第三好了。」 「那孙大叔呢?排哪儿?」 「唔……嗯……」又为难了,不过这回是扳着手指,愈扳愈多要,扳不哆还错他的手来数。 「这么后面啊?青青不喜欢他吗?」那个人可是满口把亲爹挂在嘴上呢,好深厚的「血浓于水」啊。 「不喜欢。」那个孙大叔只会来她家蹭食,也没一句谢,爹都受了人家好处要道谢的,孙大叔的爹一定忘记教他了。 「那你自己去告诉爹,不要让他来,青青讨厌他不是吗?」 「对!」被诱导的小丫头,当下说风是雨,立刻付诸行动。 身后,莫雁回睨他,「你这样教孩子的?」 被撞破小人行径,他也不心虚,「你是我『内人』。」所以不能扯他后腿,向大哥告密。 穆阳关可没兄长的仁厚胸襟,顾什么血缘亲情,人家是来亲近女儿的吗? 「……」到底谁说他正直的?还是有慕容略那种暗着来的心机,只不过看用在何处罢了。 那人存心利用大哥仁善,他耍的手段是为了维护家人。 「如果我和孩子被欺负了,你也会这样护着我们吗?」 「当然。」他答得毫不迟疑,他的家人,他必全心护之,不教他们受到外界欺辱。 只是,他没想到这句承诺言犹在耳,不过半日,便受到严峻考验。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家子逛了市集,给孩子买了几件小衣裳。 她说:「别学浪费钱了,孩子还用不着。」 他回她。「孩子长得快马上就穿得上了,瞧,它多好看,穿在孩子身上一定更讨喜。」 第十一章 她拗不过他,让他买了。 他还买了小首饰,知她要阻止,先一步说,「我都没送过你什么,想宠宠你,让我买,让我买嘛!」 难得丈夫也会向她撒娇,她没辙,又让步了一回。 「你净想着我和孩子需要什么,那你呢?」 他说:「你们好,我便好。」 逛完市集,他们在傍晚时值回到村子里。 她将大嫂那儿带回来的药包倒入炉内煎煮,小宝在摇篮里安睡,大宝在他父亲怀里,精神正好,还不见他有睡意。 父子俩玩了一会儿,村长那儿差人来,说是有事要他去一趟。 大宝离不开他爹,咿咿呀呀抗议,他跟妻子说了一声,顺道抱着孩子出门转两圈。 他前脚才走没多久,陆想容便来了。 「找穆阳关?他已经去你爹那儿了。」 「我不是来找他,是找你。」 她们还有什么话可说?经过了那一回,她已知言语说不通,好么最好别费事夹缠。 「孩子在房里睡。」 「我说几句话就走,不会太久。」 若不顺着她,是无法打发她走了。 她也不想与人在那里僵持不下,便依言举步,随她出了前院,停在前头树荫底下,防备地拉开几步距离。 既然道理说不清,那就敬而远之,她不惹事,旁人了别来惹她。 陆想容盯着她发上的银簪,「欢欢喜喜逛市集。挺一家和乐的嘛!」 一家和乐,又碍着她了? 莫雁回迎上她的目光,心下一颤。 才多久不见,那眼神已是满满的阴暗与扭曲,她为何会变成如此?就因为一段求不得的感情? 「我今日是来告诉你,对于阿阳哥,我、绝、不、放、弃!」 不放弃又如何?他们已是夫妻。 「所以呢?」 「我会不计代价抢回他!」 莫雁回本不欲与她说太多,想了想,仍是道:「是我介入了你们,还是你介入了我们,这该如何去算?一直以来,我心里从来都只问他要什么?无论他作下保种选择,我都成全他,只是这样而已。」 「称心如意的是你,你当然会这样说!」如果今天是她成了阿阳哥的妻子,漂亮话她也能说得很溜口。 信不信,随她。 「你来,就为了说这个?」 「我是认真的,哪天你失去心爱的东西时,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我会让你比我更痛,悔恨莫及!」 不想回应这低劣的威胁,她转身回到屋内。 淘米洗了放入锅内蒸煮,料想孩子也差不多该喝奶了,进房一探—— 摇篮内,空空如也。 哪天你失去心爱的东西时,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我会让你比我更痛,悔恨莫及…… 陆想容那番话浮现脑海,她霎时明白。 一转身,火速飞奔而出。 树荫下,那身影仍悠闲静立,仿佛知道她会来似的,一直在那儿等着。 「孩子呢?」她劈头便问。 「什么孩子?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可不像有人,残花败柳还不知羞,成日勾搭别人的男人——」 莫雁回挂心爱子,失了镇定,扬声一吼:「不要跟我装傻!孩子呢!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那谁来把我的男人还给我?」 这等于是间接承认了。 「陆想容,你疯了,为了男人,你连无辜的孩子也要牵扯上?」 「我就不无辜?你在伤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承受那些?」 莫雁回没心思再与她辩那些夹杂不清的恩怨,满心记挂着孩子的安危,「我再说一次,把孩子还给我!」 「偏不。」 她怒气攻心,失了理智,抽出发间的银簪,一个欺身上前,抵上对方咽喉,「孩子若有个闪失,我杀了你陪葬!」 「好呀,反正我活得没也什么意思了,有你儿子垫背,看你哀恸欲绝,我死也瞑目。」 「陆想容!」执簪的手,朝颈上划去。 她千不该万不该,踩了一个当母亲最大的禁忌,为了孩子,她可以什么都豁出去,「你说不说!」 陆想容吃痛,咬牙硬是吐出声音:「我不!」 她扬臂再划一道—— 「雁回!」穆阳关的惊喊声穿插而入,她动作顿了顿,见他快步奔来,将陆想容由她揪扯的指掌间拉开,隔开两人,「你这是做什么?」 她说,她没推想容,也没有丝毫针对之意,可是这一回同是他亲眼所见,想容颈上那道血淋淋的伤痕,是她亲手划下的。 他当下,只觉一片惊惶,不知要如何袒护她。 莫雁回步履颤了颤,满心惶惑与恐惧,想倚靠的丈增臂膀,却去扶了另一个女人——一个外心积虑想伤害她、对他们孩子下手的女人。 「清雅不见了……」 「什么?」尚未意会过来,陆想容揪住他臂膀,使劲地摇头,泪花纷坠。 「阿阳哥,我没有……不是我……她、她、她……」 「是她!她亲口承认的,你是信她还是信我?」 「我没有……我爹要找你,我只是来说一声,你不在我就要走了,然后她就从屋里冲出来,赖我抱走了孩子……可是、我连你家大门都没进去……」 「她何必进大门?真预谋要做什么,多的是人能接应她。」 她们一人一句,听得穆阳关头都疼了。 「停!都别说了,雁回,你前前后后找过了吗?」 何必找?四个月大的孩子,连爬都还不会。 「雁回,你先回去,我来与她谈。」 莫雁回也知,陆想容对她只有憎厌,她留下于事无补,由他出面劝说或许还来得有用些,于是抱过长子,强迫自己捺下性子回屋等候。 穆阳关回身,扶起跌坐在地的陆想容,「走吧,先送你去看大夫。」 无论如何,总得先把伤口处理好了,才有办法谈下去。 沿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泪水簌簌掉着,涌出的鲜血染了一帕子,看上去甚是触目惊心。 让大夫处理好伤口,他亲自送她回去,路上想着该如何启口。 「阿阳哥,你该不会相信她的话吧?你认识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我当然知道。」可是雁回也没道理拿自己的孩子来开玩笑啊!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老要针对我,我已经再三保证过,不会背着她与你有什么了,她还是对我充满敌意,或许是觉得你是抢她来的,心里头不踏实……她不信我,难道也不信你吗?」 会吗?雁回会这样想吗? 「那么,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她一愕,「什么?」 「我是人,有自己的感受,不是谁要抢就抢得走,这点,你是知道的吧?」 她呼吸一窒,暗暗心惊。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怀疑上她了?还是、还是拐着弯为莫雁回解释? 她没有抢,难不成,是他自个儿变了心意,赖上莫雁回的吗?要真如此,那她情何以堪? 「雁回冲动伤了你,我代她道歉,但是你若有孩子的下落,还烦请告知,不胜感激。」 陆想容有些茫然地望住他。 究竟是从几时起,他们之间变得如此生分?他待她,客客气气的,不会失了礼数,但也感受不到过往亲密,他若不愿意,谁也触不着他的心—— 是为了莫雁回吗?自从那个女人出现以后,他就再也不容她走进他的世界、碰触他的喜怒了……这样,她还要得回来吗? 她满心惶然,好怕,怕就连那淡淡的情分,也要留不住了。 「阿阳哥,我没有!」她抓住他肘臂,心慌道:「我没有偷走她的孩子,你相信我——」 她已经几乎没有任何赢面了,无论如何,定要让他认她,赢这一回。 穆阳关定定望住她,「好,你说了,我就信你。」用以往情分,信她这一回,相信她不会辜负他的信任,悔自己看走了眼。 孩子确实凭空消失了。 在自家附近来来回回找了一日夜,皆无所获。 他向村长请求协助,毕竟孩子失踪是发生在村子里的事,村长几乎发动了全村村民一同寻找。 平日不满莫雁回是一回事,孩子还是无辜的,村民们对此事也颇为关切,能帮的也都不吝给予协助。 几日下来,几乎将整座村子都翻了过来,还是没找着。 莫雁回已三日没曾合眼,形容憔悴,除了关切孩子下落,几乎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雁回,你睡一会儿,孩子的事我会处理。」 她靠坐在床头,声音虚软无力,「是陆想容,你要查,就从她下手。」 他叹气,「你能不能不要再提她?」 这几日,他们已不知为了此事争论过几回了。 「你还是不信我?」宁可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她是那种会信口雌黄、诬陷他人的人吗? 「你这不是教我为难吗?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可证明她与此事有关,你要我单凭片面这词就指控她?」别说立场不稳,他本身也做不出来。 「但你信她。」她没有要他去逼问陆想容什么,他若相信她的话,就会搁在心上,往陆想容的言行举止多加观察,留意蛛丝马迹,查孩子下落,可他没有,他压根儿就不相信陆想容会做这种事。 「我认识的想容,确实不是这种人。」 「人是会变的,尤其她恨我,恨是最容易扭曲人心的事物,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会不懂?」 「……」他疲惫地揉揉眉心,「我们能不能不要再绕着这个话打转?」 「你不去,我自己去。」 她才一起身,就被他握住了腕。 「雁回,别再去打扰她。」 「我打扰她?!」现在是谁在找谁麻烦?谁在打扰谁? 「我知道孩子不见,你很着急,所以失了方寸,大伙儿都能体谅,可是这件事真的跟她无关,你——」 「放手!」既然他不信她,她也不想再多言几句。 他一急,也扬高了音量,「我保证把你的孩子找回来,你不要——」 「是『我们』的孩子!」她瞪他。 他一怔,也知自己一时嘴快,失言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莫雁回怒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原来在他心里,一直都只看成「她」的孩子而已。 她反掌一擒,拍开他的手,转身而出。 她守在陆家外头,不信陆想容能一辈子不与那个串谋之人连系。 被抛在身后的穆阳关,又是一叹。 看来她这回气得不轻,那个从来只会对他说「好」的妻子,连力道都失了控制,此刻掌背正疼得发麻…… 究竟真相是什么? 双方各执一词,他信谁已经不重要,问题是在于,她愈是冲着想容去,就愈是引发众怒,至少如今看来,确实是她毫无道理地欺凌陆家。 他万般劝说,也只是想缓缓她的情绪,不想众人对她更不满 ,但—— 她只是冷冷瞟他一眼,不发一语。 从那日起,她就再也不与他说话了。 他想了又想,实在毫无头绪,又不愿真怀疑到想容头上…… 村子里几乎找遍了,挨家挨户也寻了一遍,出生四个月的婴儿也只有他们家的,那孩子呢?真凭空消失在这村子里? 谁最有动机做这种事?有些事情,抽丝剥茧是有迹可循的,他只是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他已经是愧对人家了,要再冤了她岂不是…… 第十二章 他不提,陆想容倒是自己先提起了,措词是挺婉转的,却字字带着惊人的暗示—— 孩子不会凭空消失,那定是人为。 那么,只有下一个问题——谁会做这种事? 莫雁回从一开始就咬定是我,存的是何居心? 以前,曾经听茶楼说书的讲起某朝代,有个妃子亲手掐死了女儿,赖给别人,最后,如愿除去眼中钉,坐上后位。 阿阳哥,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什么?他太震惊,耳际嗡嗡作响,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 这是在暗指,雁回自个儿一手排了这出戏? 陆想容误解了他大受打击的神色,进一步又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不可滞认,这也是一种可能,咱们不能排除任何的——」 「想容。」他沉沉地,打断了她,用一种全新的、也极为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她。 他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无论真相是不是如此,会说出这些话,她便已不是陆想容了。 会怀疑母亲拿自己的孩子来作戏的人,心里又能单纯到哪里去?以往真诚善良的陆想容,是决计不会如此离间他人的夫妻情感。 雁回说得没错,她真的变了。 「你……怎么这么看我?」看得她……心一阵慌。 「雁回不是武后。」掐死女儿,为的是权力江山,雁回何必?他已经是他的,两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什么理由牺牲一个儿子去抹黑外人? 她心里很清楚,自成了亲,他就一心一意看着她,若对想容淡不了,还留有眷恋,当初他不会主动开口说要娶她。 「可是——」她还想再说什么,被他淡淡阻断。 「你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孩子若有个万一,我一生也不原谅你。 她是认真的,若真因他不信她,一心偏袒外人而害了孩子,她真的会恨他一辈子。 她都为了孩子宁与他决裂了,想容如今这番听来,岂不可笑? 「我不探究你为何对我说这些话。想容,一直没有向你道歉,过于轻率向你提婚约,是我的错,只因不想让亲人挂念我的婚事,觉得可以,便提了,以致不曾真正探索你在心中,是否已重要到足以许下婚姻的承诺。 「这世上有太多的婚姻样貌,不是每一桩都必得刻骨铭心,有三妻四妾、也有媒妁之言,我总以为,淡淡的,也就够了,我怕那种心无法控制、为了一个人变得自己都不是自己的感受……无由地怕,只想避开。看着你,我还能控制自己,我还能理智,掌控每一分情绪,所以我觉得……这种淡淡的喜欢,不会伤害自己,应该可以的。 「但是,雁回不同。我见不到她,心会慌。所以如果你以为,我娶了谁都会是如此……不是的,是雁回,只有雁回,不是换了谁,都能令我如此依眷难舍,你懂吗?」 只有……莫雁回? 即便抢回来了,也得不到他的浓情深爱,是吗? 他说……是他没想清楚,轻率了婚姻…… 她呆怔茫然,一时无法接受。 「这两日若再没孩子的消息,我会去报官处理。」他有意无意地,说了这一句,转身而去。 孩子失踪的第五日,惊动了城里的穆邑尘,他匆匆赶来,在陆家门外找到守了一日夜的莫雁回。 「究竟怎么回事?」 她仰首,无助地回眸望去。「是她!是陆想容!可是他不信我——」 穆邑尘拍拍她的肩。「我来处理。」 「……家主信我吗?」信她没有挟带私怨情绪,误会陆想容? 「当然。」他答得毫不迟疑。「你先回去,我来与她谈。」 忍了数日的泪水,静静滑落。 为何只凭一句话,家主便全然无疑地信了她,那个要与她共偕白首的枕边人,任凭她说破了嘴也不愿信她一回? 穆邑尘进陆家时,遇上正要出来的穆阳关。 「大哥?」 穆邑尘也没多说什么。「雁回在外关,你先回去陪着她,有事晚些再说。」 嘱咐完,他直接去找了陆想容。 那女孩其实也不好过,他站在旁好一阵子了,房里的她仍恍惚失神,不知不贫民区。 是阿阳轻率,不该设想清楚便受了她的情,让她编织了美好的梦,最终落了空。她只是……看不开罢了。 「想容。」 「穆大哥——」她连忙起身要为他斟茶。阿阳哥最重视的亲人,她一定不能怠慢,否则,否则他就不会看她一眼了。 她动作一僵。「穆大哥,怎么连你也信她?我什么都没有做,单单就凭她一句话——」 「一句话,就够了。」没有十足的把握,雁回从不说妄语。 「我没有!穆大哥,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我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她介意我和阿阳哥,存心栽赃你也信?」 「想容,我打她十三岁就认识她,她什么性子,我一清二楚。」 「人是会变的。」 「是,所以你变了。以前的你,不会做这种事,我信,可现在——你知道你提起雁回时,眼神有多狰狞可怕吗?」 她哑了声,答不上话来。 「把孩子还给她吧,你若伤了孩子,这一生,阿阳都不会愿谅你的。」他顿了会儿,轻缓道:「因为那是他的亲骨肉,风雅与清雅都是。」 「胡说!她明明嫁了人,那是她前夫的孩子,叫什么慕容的……」 「慕容是我们的本家姓,穆姓是跟着雨儿喊的,这谁都知道。雁回始终只有她,没别人,阿阳只是忘了,可他的心记得,本能地想靠近她,找尽了各种理由让她能留在身边,他甚至连命都能为她豁出去,你明白吗?他们之间的纠葛很深,没旁人介入的余地。」这事说穿了,没有谁是谁非,只不过是——去想衣裳花想容的旖旎风情,远远不及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刻骨相思。 陆想容跌从回椅间,震愕难言。 莫雁回……不是寡妇。 她没有不知羞耻、硬赖着他,那是、那是他的亲生儿。 他们——一直都是彼此相属的,是她误闯了,没有谁夺了她的东西。 如今这样,倒成了她无理取闹了。 陆想容大受打击,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直以为他心里是有她的,只是还不够深刻,只要再努力一点,他会慢慢地、愈来愈在乎,可是——要真心上有她,岂会如此轻易便让另一个女人取代了位置? 她不曾真正看清这一点,怨着莫雁回横刀夺爱,却忘了问自己,他们之间真有爱吗?莫雁回占去的,不是她的位置,而是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的心里,其实一直不曾有过她的位置。 「阿阳辜负了你,是他不对,但是想容,你真要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让自己变成这样吗?你原是那么善良纯真的女孩,可是现在,你让自己充满愤恨与不平,扭曲了本性,值得吗?」 「我根本……连计较的资格都没有吧……」人家是名副其实的一家子,她算什么?她算什么?! 「所以,趁着事情还没闹大,告诉我孩子在哪儿,我保证守口如瓶,让事情平和结束,一生也不对谁提起。若要把事情闹大,对你一点好处都滑。孩子要有个什么闪失,依雁回的性子,真会杀了你,谁也拦不住,你真要阿阳恨你吗?」 陆想容没由地一阵胆寒。 她不知道真相是这样的,拿他的亲儿来胁迫,他要知道了,别说得到他,他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孩子……在田家。」她虚弱地、颤声吐了出来。 这想容……她忍不住又是一叹。 难怪众人翻了村子也找不着,原来是内神通外鬼。 这田元达为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真是被仇恨冲昏了头,用上这步险招,就不怕真赔了自己? 「我答应为你守密,就一定会做到。你自己——好自为之。」 匆匆赶回城里,与田元达交涉,要回了孩子后,又刻不容缓地回村子里,将孩子交还那个思儿心切的母亲。 他到时,弟弟坐在前厅等候,见他来,赶忙迎上前,接抱过孩子。 确认毫发无伤,这才松下一口气,脸贴着孩子安睡的颊,安抚几日来备受惊吓的心魂。 臭小宝,还睡得这么香,都快吓死爹娘了! 他瞥上一眼紧闭的房门。「不是要你陪着雁回吗?」当丈夫的,这时不在身边好生安慰,像什么话。 穆阳关叹气,一脸无奈。「她气我。」 「……」敢情是被逐出房门来着? 送回了孩子,还得再充和事佬,他会不会太忙了一点。 哭笑不得地上前敲了敲房门,没人应声,他迳自推门而入。 莫雁回一见他,连忙起身相迎。「家主——」 「都和阿阳成亲那么久了,还改不了口?」 于是她改唤:「大哥,陆想容说了吗?」 「孩子没事,在外头,阿阳抱着睡,一根毫发也没伤到,你放心。」 她哪放得了心?当下便要去看孩子,眼见为凭,被他伸臂拦了下来。 「不急,我们谈谈。」 莫雁回也知他要谈什么,绷着脸回他一记软钉子。「我不接受说客。」谁来都一样,她这回是真气他了。 明明才说,他的家人,他会好好护着,不教外人欺凌,那陆想容都欺得没分没寸了,他却护着那个加害于她的外人,任他们母子孤立无援。 她难道不是他的空吗?孩子不是吗?这要她怎不心灰意冷? 「雁回,你是气他没保护好你们,还是气他不相信你?」 「都有!」 「若是前者,他也极力在救孩子,村里来来回回搜几趟了?这些天,他也没敢合上眼,他的憔悴担忧,不下于你。 「至于后者,我认为这指控对他也不公平。他认识想容一年有余,他知道的想容,确实是个不会耍心机的女孩,更别提做出如此可怕的事,若非深知你是有几分把握说几分话的人,我也是无法置信的。可是对于你,他认识时日尚短,以前的他必然会毫不迟疑地信你,但是如今,要指望他像过去那样,你一个颦眉就能意会,那是苛求了,你总要给他机会重新认识你,找回过往的了解。」 她敛眉,垂眸不语。像穆邑尘知道,她听进去了。 「你们是承受了多少煎熬,今日才得以相守,真要为了旁人的蓄意挑惹,伤了彼此感情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店里忙,我先回去了。」 「有劳大哥了。」亲自为他开门,与厅里的穆阳关一同送他出了前院,人走远了,这才返回屋内。 「雁回……」大哥一走,他整个人便僵窘起来,望住她呐呐无言。 她默不作声,探手抱回他怀中的次子,迳自转身回房。 她冷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表示,他也不晓得那道禁令是否还在,不敢贸然踏进房惹她生气。 为孩子擦身,换了新的襁褓巾,孩子醒来好一会儿了,咿咿呀呀踢蹬着有力的手脚,明亮的眼儿转呀转,她还是不放心,由头到脚谨谨慎慎检视一遍,没放过任何一处,要确认孩子没受到任何伤害。 稍后,她将孩子安置在那空了数日的摇篮里,再度哄睡了,便自行上了床榻背身睡去,没理会他。 他壮着胆进房,轻巧地在床沿坐下,见她没赶他,也就得寸进尺,脱了靴上榻,掌心试探地贴上她腰际,被她僵着身子挣开,更往里头挪去,摆明了不想让他碰触。 第十三章 他连忙抽手,安安分分躺着,不敢再造次。 静默了半晌,他盯着那道冷漠背影,轻声开了口。「对不起,不该质疑你的判断,往后,你说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会听着,原谅我这一回好吗?」 她没应声。 他不知她是睡了,还是铁了心不想理会,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言。 连日来几乎未曾沾枕,一合眼,倦意便袭了上来,跌入深眠之中。 孩子平安归来后,这事便也悄然平息。 穆邑尘已答应对方,孩子平安返还便不再追究,于是莫雁回也尊重大哥说出口的承诺,得饶人处且饶人。 事件是平息了,倒留下些许余波未息。 其一,雁回还是不跟他说话。 如同她一贯的风格,夫妻呕气归呕气,家里的事依然打点得一丝不苟,独独不理会他罢了。 他试了几回,得不到回应,便只能默默等她气消。 其二,这事闹得全村子人仰马翻,如今孩子回来了,前因后果没个交代,难免引起他人不当联想,诸如——孩子失踪得莫名,回来得更莫名,没有一个当娘亲的,遇上这事会不追究、不讨公道,除非…… 当初,她咄咄逼人,强欺想容之事,众人还记忆犹新,事后也没见她出面道过一回歉。 类似的闲言闲语,穆阳关听了几回,头一回,心里起了反感。 这些人是够了没有! 原先,爱的是村民的人情味、一村子的和乐团结,如今这股子团结却成了不明就里的批判,一鼻孔出气的强权欺人。 雁回性情淡漠,守着她对大哥的承诺,不与人争,给了他人后路,他看在眼里,疼惜之心难以言说。 她连呕了他三天,直到第四日,他要出门前,她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心下一喜,以为她总算肯理他了,谁知她又偏开视线,迳自去忙,如同前三日,不送他出门。 他倍觉落寞。 三日,很够了,他再也无法承受她更多的冷漠,打定主意今日回便要与她把话说清楚,看是要怎么陪罪、怎么罚他才愿气消。夫妻关起房门来,要他下跪也不会折损了膝下黄金。 谁知,傍晚下工回来,迎接他的是一室空寂。 他心房一紧,快步冲到后院,衣竿子上空空如也。 她如果要出远门,才会把衣服收得干净。 他当下慌得什么也无法思考,怕她这一气之下,转身就走,不给他丝毫求得谅解的机会—— 心慌意乱地要出门去寻,便见她抱着孩子,推开前院的篱笆门走来。 他收了步,忤在原地,怔怔然望住她。 她也没问他恍神、恍神地站在门口做什么,顺手将托抱在手中的婴孩往他怀间一塞,进了灶房。 她……没走,是到城里抓药去了。 心神缓缓稳定归位,想问她哪儿不舒服,又发不出声,怕她再冷颜背过身去。 她没将药包倒进药罐子里煎煮,而是烧了一盆子水,用那一包中药泡着、煮着,煮出了药性,加入些许凉水,调到适当温度,才端着那一盆药水进来。 他先是不解,看着她走来,曲膝蹲跪在了跟前,为他脱鞋、撩起裤管,再将双腿放入盆内泡着,拧干泡了药水的巾子,敷在他右边的膝关节上,巾子冷了再重新换上,不厌其烦,殷切照拂。 他热了眸眶,单手拉起她便往腰间抱去,将湿热的眸藏进她腰腹间。 他这旧疾不知是哪回受的伤所留下,每每变了天,就会隐隐抽疼,她早上那一抬眼,应是留意到他走路姿态微跛。 明明心里是气他的,却又挂心,无法视而不见……他真的得修上八辈子,才能娶到她。 「雁回,别气我了……」他咕哝,也管不得什么男人尊严了。「我去向大哥借算盘来跪,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僵立了好半晌都没动作,以为她又要将他推开,心揪得死紧,而后,感受到她抬起的掌,缓缓抚上他的发。「……药很贵。」 「什么?」 「你要再折腾那双腿,我就不管你了,直接让它废掉。」 他听懂了,如释重负也笑出声。「好,听你的,我保重自己,与你长长久久。」 雁回原谅他了。 慕容,拾儿,情长不移。 她脑海,又浮现那张他亲手写下的纸柬,与此刻温存的嗓音重叠。 心房荡漾着柔软情潮,最后一丝恼意也不留了。 「你别压着孩子了!」她推推他。 他哪里肯依?折腾了几日,总算是雨过天青了,自然便耍起无赖。「睡得熟着呢,爹娘恩爱,他敢有意见?」 「哇——」话才刚落,夹在中间脸儿压扁扁的娃儿被扰醒,放声大哭。 「都你!」妻子嗔他一眼,抱了孩子踱开身安抚。 「……」又是你!就非要与我争宠吗?臭小宝。 家里的风波平息了,但外头的还没。 这一日,他整理一季的收成帐目,发现一本杂项支出的流水帐本还搁在家里头,前几日带回家,因为甚重要,便落掉了。 他同村长说了一声,回家去取。 雁回不在家,他取了帐本再出门,她正好捧着衣盆回来。 「怎么洗个衣服,洗得一身湿淋淋?」 「不小心一脚踩进溪里了。」她口气淡淡的,随意带过。 他蹙了蹙眉。「往后衣服搁着好了,我来洗。」 要不哪天跌到溪里头,想想都觉危险。 「没那么严重。」她推推他,打发他出门。 回村长那儿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溪能有多深?雁回是习过武的,真要动起手来连他都抓不住,那身手有办法跌到发梢都滴水,怎么想都怪。 于是,他刻意绕了点路,行经溪畔,三两名大婶的谈话声飘入耳畔,那话中一成不变的批判主角,正是雁回。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村子里的人排挤她,这他是知道的,可他以为那仅仅是口头上说两句,日子久了,自然能看清她的为人,无须多言。 只是……人往往只看表相,又有几人能智慧地有心看人?加上孩子失踪这事,她没多言,更加深她与村民之间的龃龆。 如今,连动手都敢了,这村子还能待吗? 她们也不想想,雁回不是弱妇子,真有心与人计较,还会由得旁人弄得自己一身狼狈?可她忍让、不欺妇孺,又换来什么? 这背后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在这之前,她又受了多少委屈?成亲至今,她一句也不曾向他提及。 穆阳关闭了下眼,只觉胸腔之内的这颗心,绞得泛疼。 当日返家,她没提,他也就不再刻意谈论此事,只是,某些浮上脑海的抉择,已在心头暗暗斟酌、思虑着。 隔日清晨,向来在他醒前便已备好早膳的妻子,难得晏起,还赖在他怀中贪眠,他抚了抚娇胴曲红,爱怜地吻吻她耳鬓,轻咬小巧的耳珠谑言。「好贤妻,贪懒啊?再不醒我可要乱来了。」 颊畔亲昵贴靠,这才察觉那不寻常的高温,伸掌触她体肤,再细瞧颊容上不寻常的红,眉心蹙起。「雁回,不舒服吗?」 她哼应了一声,脸往他胸口埋去。 他安抚地拍拍她,下床为她请大夫,也向村长告了假,留在家中照料。 他煮了清粥喂她,药也抓了几贴回来,在药坛上煎着。 「孩子……」病中的她犹挂心着。 「我会看着。」 「你……三餐……」 「我自己会打理。」他将她抱进怀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 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他盯着她微蹙眉心,不甚安稳的睡容,心头思潮翻涌,纠葛难息。 信誓旦旦说,他的家人,他会护着,不让外人欺凌。 然而成亲以来,他护了她什么?只是一再让她承受曲解与不平,险些连孩子都要遭难了。 想容诬陷她,他没信她,她自个儿气一天,就当没事了。 第二回,他还是没信她,她恼了三、四日,也释怀了,甚至没多刁难他,更换了别人,不给他点苦头吃、受取教训才怪。 一直以来,她总是对他说「好」,从不与他计较,能为他做的,都做尽了,相形之下,他这个当丈夫的,连供她一个最简单、不受侵扰的安稳日子都没办到。 他握住她的掌,由交握的指掌,摩挲已略微粗糙的肌肤。 初初成亲时,不是那样的,虽然指弯处有些练剑留下的细茧,指掌仍是滑腻柔软。 大哥说,她以前是大户人家的总管,很受重用,低位与吃穿用度完全是比照主子待遇。这样的她,哪用得着自己洗衣打水?她心知肚明,嫁了他,是让她吃苦受罪了。 将浣衣浣粗的指掌贴上颊畔,那细细刮着肌肤的刺疼,疼进了心坎。 他懂得了,为一女人心疼不舍,原来就是这般滋味。 有些酸、有些苦,也有饱涨的幸福。 甘之如饴。 莫雁回再一次醒来时,丈夫仍在床畔伴着,含笑睇她。 「你……」一开口,嗓音低哑。 他去将煎好的药倒来,喂她喝了,又爬回床上,手脚缠了上来,将她搂的密密实实。 「想睡吗?有事同你商量。」 「何事?」 他低下头,眼对着眼,神情无比认真。「雁回,我们搬家吧。」 她不解。「你不是很新欢这里?」 只是简单一句话,当下叫她心房狠狠一拧,疼得几乎要忘了如何发声, 「你……」嗓音比她这生病之人更哑,他咽了咽喉间酸意,再度启口。「就因为这样,什么也不对我说?」 她记得他喜欢这里,记得他说待在这儿自在,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雁回,让你不快活的地方,我也不会快活。明日,我便向村长请辞,然后与大哥商量,先搬回去住一阵子,将来如何再作打算。」 总之,他不会让他的妻子,继续留在一个不欢迎她的地方,早在成亲那日,他就该这么做了! 弟弟来与他商量,暂时回家住一阵子时,穆邑尘一点也不意外,好似早知他会开这个口似的,当下便道:「房间早为你们备妥了。」 「叨扰大哥、大嫂了。」他很过意不去,却还是开了口,为了雁回。 「自个儿的家,说什么叨扰。」还得感谢雁回,把这弟弟给兜回来,一家团圆呢。 他这弟弟,最不愿意的事就是麻烦他,那颗固执脑袋怎么也说不通。 村民对雁回的态度,他多少知晓一些,早知他会开这个口了。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只要是攸关雁回,什么原则什么坚持,都能不要。 雁回病一好,他连一天也没多等,便着手搬迁事宜,穆邑尘也亲自领了家丁前来帮忙。 邻里知晓此事,过来关切几句,被打发掉了。他们看似有些愧疚,心理知道是自己逼走了夫妻俩。 「我们没有要阿阳走的意思……」邻家大婶支支吾吾说了,还试着想留他。 穆邑尘回眸,浅浅说了一句。「你们这样待雁回,不就是存心逼走他吗?」 当人丈夫的,若会坐视妻儿受委屈,那还当什么丈夫。 「为了那样的女人——」至今,仍觉他鬼迷心窍,不值得。 「日久见人心。」他也懒得多费唇色去辩解了。 第十四章 村名其实都不是什么坏人,性子淳朴,见不惯有人使坏心眼,他们只是错在不明显就里,便兀自苛责与人, 搬回家的第一夜,由于忙碌了一日,安置妥当后,莫雁回早早便上榻就寝。 半睡半醒间,与兄长谈完话的丈夫回到房里来,轻手轻脚地上榻,也不晓得忙和些什么,摸摸弄弄了一阵。 她撑起困倦的眸,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味。「你做什么?」 「没。你睡你的,别理会我。」他拧了热毛巾,将她一双手都敷暖了,才将药均匀抹于她双掌,柔柔抚挲。 她抽回掌闻了闻。「向大哥要的?」 「……欸。」他有些窘,两耳红热。 她伸臂,揽住他吻了吻,受下丈夫的怜惜。 丈夫的心意从不放在嘴上,只会默默为她迁居,再忙也不忘每夜为她养护着双手。 搬回家后,他还没找到新的差事,便暂时到店里帮大哥的忙。 帮了几日,一日用餐时,便听大哥感慨地说:「有你帮忙真是轻松多了,以往两家店面,光是审帐就累人,雨儿又完全没有盈亏概念,散财又败家,加上那间药堂真是有管不完的事。」 那时,正喂青青吃饭的雁回,差点一个不慎摔了碗。 那是过去账本堆得比人还高、也能眼不眨气不喘的家主会说的话吗? 某人瞟了她一眼,还能面不改色地叮嘱她当心些,完全没有哄骗无知弟弟的羞愧。 「……」无言望了一眼莫名被拖出来鞭的大嫂,那个当妻子的,为丈夫背黑锅好似也背得习惯又自然了,颇为镇定地吃自己的饭。她也不敢找死地去戳家主的底。 于是这一帮,也就定下来了,甚至一次也没有再动过要另寻住处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这对妯娌颇合得来,一个屋檐下相互照应,有个伴能说说话,分担着一同看顾四个孩子,彼此都能轻松些。 也或许是成了亲,心里头有了归属,不再觉得失了根、融不进那宁馨的氛围里,就像妻子偶然回眸,不经意地问上一句。「要过年了,我跟大嫂在拟置办的年货,你有什么要顺道一起备上的吗?」 那是——真是一家人的踏实。 她们请了裁缝到家里,大的小的,很公平地一人裁两套新衣。 家务上头,女人说了算。 听凭两个女人摆布,量完身被赶出来擦门匾、贴春联,也劳役得很开怀。 「真好,这个年终于有团圆的感觉了。」 在大门口贴门联,听闻上方踩着梯子擦门匾的大哥第十页言,他忽而惊觉,过去一直不愿麻烦大哥,却是见外了,他一直都在让兄长操心,不曾放下过。 心里头藏着太多事,以往无人可说,只能闷在心里,如今,不觉就是相对妻子倾诉。夫妻本就该亲密无间,赤诚相对。 一日,莫雁回端了药水回房要替他敷脚,听他冒出一句—— 「我以前,做过对不起大哥的事。」 她一惊,以为他想起了什么,险些翻了盆。 「怎会——这么说?「 于是他说,那一场历经生死的大病过后,很多事虽记不住,但也不是傻瓜,不会一无所知,他与大哥的名,都只为能成一家,便用名字兜在了一块儿,象征意义大过真实。 他究竟来自于何处?据大嫂所言,兄弟俩家贫,大哥为了医他这自娘胎带出来的第十二页弱病体,把自己卖了去当药人,毒得一身病病伤伤,要不是遇上她,赎了他的身,现在还在受苦呢。 她说得万般悲情,瞄他的眼神不无怨第十二页。 他知道,那话里的真实成分其实低得很,却没多说,表面上接受了那说词。 连流云村的村民都瞧得出来,兄弟俩这一身卓然超群的风华不似寻常人家,他又岂会相信,脑袋里的学识是贫门能养得出来的? 大哥连名字都不愿吐露,若不是极为严重的事,不会将名与姓尽皆舍弃,与过去切割得干干净净。 一日夜里,他经过他们房门,听大哥劝道:「你别再逗他了,他会当真的。」 「说说都不行?他就是被你宠坏了,宠得胆大妄为,你一句都舍不得说他,我玩玩他也不行?」 「那不全是他的错,雨儿,人心是经不得考验的,是人哪会没有弱点?我日日以糖饴诱着,最后却怪他一时迷了心窍一口咬下,这对他又何尝公平?」 「……」 虽没完全弄懂事情原委,至少也明白,大哥那一身回不去的伤疤,与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连大哥也没提,搬离家中其实是因为于心有愧,无法再伤害了大哥之后,还坦然接受他的照拂。 莫雁回听完他的说明,久久不发一语。 只是隐约察觉,便这般自责难受……家主说得没错,有些记忆,真的是忘了得好,一辈子也别再想起。 「雁回,你认识我大哥那么久,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她想也没想,护着、偏袒着他,不惜说出违心之论。「我只知道,你们兄弟情谊甚笃,你对大哥是全心敬爱,若真有什么过失,我想,那也是无心之过,他释怀了,你也别搁心上,就让它过去,今后好好珍惜这手足情分便是。」 「嗯。」他拉起她,靠过去温存依偎。 还好有她,让他这无法对难言说的心事,有了纾发,不再只是一个人,满心苦闷只能自己吞咽。 莫雁回拥着他,也将他护在心头。 个人造业个人担,他只能埋头拼命干活,以弥补大哥替他背了「黑锅」,被大嫂念到耳朵生油的愧疚。 忙完店里的活儿,天黑前赶回家吃团圆饭。 到家时听大嫂说,雁回大概最近忙办年货累着了,进来颇嗜睡,刚刚回房歇着了,要他晚些再去叫醒她,一同吃年夜饭。 他进房时,妻子枕卧在属于他的外侧床位,三个孩子在厅里头玩耍,独缺的长子在屋里陪着娘亲睡。 大宝早早便醒了,在内侧床榻上滚过来滚过去,一个翻身见着了他,兴奋地呀呀喊,张手要抱。「阿爹——」 他轻轻「嘘」了一声,伸长手抱出长子,没让他扰了妻子好眠。 妻子秀致的眉动了动,又陷入深眠,将脸埋入有他气息的枕被里头,依恋万分地蹭了蹭,唇畔逸出好美丽的微笑。 是梦见了什么?能叫她笑得这般温存动人。那梦里,可有他? 他依着床畔靠坐,像个傻子似的,痴痴地贪看妻子海棠春睡,浑然不觉时刻流逝,放佛能一辈子就这么瞧着她。 他着迷地倾下身,本想轻轻地、不惊扰地企窃个小吻,贴上柔唇,感受那温软滋味,浅吮了下。 她低吟,睡梦中,喃喃呓语了声—— 「慕容……」 那笑,极美。 温柔缱绻,情意深深。 他一怔,敛笑,无声地推开,没去惊扰她的美梦。 「怎么了?」方才吃年夜饭时,穆邑尘就发现他格外沉默,没什么笑容。 穆阳关回眸。「大哥,如果大嫂心里有别人,你会怎么样?」 对方没料到他会有此一回,笑谑:「怎么?你这是在暗示我,你大嫂背着我在外头有了男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大哥比喻,你不要误会——」他急忙解释,要害兄嫂起争执,他罪过就大了。 「这比喻来的突然,你不要瞒我,如果是你大嫂,你要坦白说。」 「真的不是!」穆阳关被逼得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坦承。「……好吧,其实是我。」 穆邑尘挑挑眉,等待下文。 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逼供,多的是手段,这弟弟还太嫩。 「雁回她……对前夫还无法忘情。」 他知道不该计较这种事,早在娶她时,就清楚她一辈子都会忘记孩子的亲爹,既然还是决定娶了,不该事后再来与她计较。 因此,他一直没表现出来,也假装不在意。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在意她,一日又一日,投入的感情愈深,愈是容不下一粒沙。 他也是男人,无法容许在他抱着她、爱她时,她脑海想的是别人、喊得也是别人的名,连梦里,都是那个人…… 新婚时,她无法忘,他认了。而今,成婚近两年了,还是无法让那人的形影淡去些许,再将他放入吗? 穆邑尘很安静,非常、非常低安静。 仰头看了看天,再低头思虑许久,最后看他。 「大哥会觉得我这是无病呻吟吗?」因为大哥的表情,就是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样子。 「……不是。」只是在想,这陈年镇江醋好大一坛,喝得那么撑是有没有比要?尤其这坛醋还是自家生产的。 这种夫妻闺房事,外人多说多错,他选择毫无江湖道义地丢给雁回自个儿担。 「我劝你坦白跟他说,如何?」 「……不好吧?她会觉得我心胸狭隘。」连他都觉得跟个死人计较,实在有失襟度。 「她不会在意的,真的。」只差没指天立誓来向他保证。 穆阳关狐疑地瞥他。「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没。这种事,你还是自己问她好了,我是认为她很在乎你,应该不介意为你抛舍过去。」天!他的耍宝弟弟真是太娱乐他了,再看几眼他那一脸愁苦,真的会憋不住笑…… 若不呢? 大哥说,要他向雁回坦白,他在意她心里头藏的那段过去,可他迟迟没开口。 其实,说穿了,也不是对大哥说的那样,怕雁回觉得他狭量,不过就喝醋嘛,了不起让她笑话笑话而已,只是——若不像大哥说的,她拒绝了他呢? 他很怕,在她心里,那段已逝的过去还是比他重要,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那样的事实。 于是,宁可逃避,不去面对。 他心里有事,莫雁回自是察觉了。 几次魂不守舍,跟他说话也没听见,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年初二那一夜,他要抱她,被她借口避掉,推了几回夫妻情事,他就更加别别扭扭、阴阳怪气了。 知道大哥点醒了她…… 会吗?他胡思乱想了? 偏首望他,正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他很快地移开。粉饰太平。 她走上前,趴在窗台边的丈夫昨夜求欢被拒,心里看来有些闷,她一过去,他便张手往她腰上搂抱,脸埋在她胸腹间揉来揉去,看起来像失宠受冷落的狗儿似的,很讨人怜。 她失笑,掌心抚了抚他。「心里不痛快?」 「哪有!」某人嘴硬,死不承认。 「有话就直说,何必骗我。」 「就说没有。」语气有些恼了。 「穆阳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被她一激,他冲动便道:「我若说有,又如何?」 「说看看,我替你排解。」 哼,最好能排解。「我看那陶瓮子不顺眼,你要如何排解?」 口气里,果然是满满的醋酸味。 她移步取出五斗柜里的陶瓮,放上窗边小几,掌心珍惜万般地轻抚坛身。 「这是我与他同酿的第一坛酒。他走后,捎信去酒庄,存心要将情意毁尽,不让我看见,偏偏信晚了几日,才让我保留下来。这坛底刻的字,是他的真心,可惜我当时没能察觉,后来看见了,几回捧着下胎药,看着那些字,心里是拧着,怎么也喝不下去。」 第十五章 她打开坛口,取出里头的物品。 「这珠钗是他送我的第一样物品。我没说过吧?他其实也是个才情枞横的男子,学什么都快,也做得比谁都出色,若不是将整副心思悬在我身上,他要什么样的绝世佳丽,都不是难事。 「这空茶罐,是他铁了心不要我了,将我为他采的茶叶撒了个一干二净,从此也将情意散尽。 「这平安符,是他走后,我在他房里找到的,没想到他还留着。那是有一回,途径一间香火鼎盛的庙宇,他进去求的,若要执着这事,必得吃上好一番苦头,问他守不守得了。 「」他当时说,再苦都愿意,只要能如签诗的最后一间,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愿守,也必会守到最后一刻。我那是还百思不解,他什么都有了,究竟何事还能教他这般执着?后来想想,他问的应是姻缘。 「还有这字柬,字迹已然模糊,上头原是写着慕容、拾儿,永结同心,情长——」 「够了!」他一喝,绷着脸。「你不用跟我说着这些。」 她抬眸,目光幽静。「你介意?」 「我没那器量,我承认了,你不用这样试我。」 她点头,将取出的物品又一件件放回翁内,捧着坛身往门边喊了人来,交代婢仆将其扔弃。 他错愕地望去。「你这是做什么?」他没那意思啊! 他知道她有多珍视那些东西,无论人到了哪里,总没落下,那是她唯一仅有、代表过去每一段回忆之物,怎能如此轻易说舍便舍? 「你不是介意?」她反问。 他只是不要她时时看着,时时惦着,并没有要逼她强行舍去之意……真没有吗?他斤斤计较,不就是在逼她作选择? 「无妨的。」她浅浅微笑。「我现在有你了。」她又不是傻子,为了过去而让现在的他不痛快,她再呆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人已经在身边了,将来还有更多、更珍贵的记忆能创造。 「……」他应该要觉得开心才对,一如大哥所言,她选了他,而且干脆俐落,不带一丝挣扎。 「你不后悔吗?」她舍得俐落,反倒是他拖泥带水,总觉心里堵堵的,要哪日她悔了怎么办?扔了的东西可追不回来。 毕竟她也只剩回忆了,他这样未免太不厚道。 「不会。」她上前,揉揉丈夫蹙拧的眉心。「开心了吗?要满意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只要别再说她与前夫有多浓情恩爱,他什么都愿意听。 她拉来他的手,贴上腹间。「听大哥说,你想要两男一女,我希望这一胎是女孩,那样你的人生就没有缺憾了。」 他掌心直觉揉了揉,顿了一顿,才领悟她话中之意。 「你有了?」 「嗯。自己没发现,大嫂机灵,为我诊了脉才知道的。」停了会儿,她又道:「大嫂说还是初期,嘱咐我别让你乱来,这样还会埋怨我拒绝你吗?」 他除了愣,还是愣,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那年,没能亲口告诉他,后来,有多少回,她总在心头想着、模拟着,若是来得及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而今,她瞧见了,补了昔日缺憾。 他有些憨憨地、傻傻地,张着嘴,又揉揉脸让自己清醒些,好似极力在提醒自己别表现得一脸蠢样,还是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将脸贴上她腹间,想到便伸掌摸摸她肚腹。 「……傻爹爹。」眨去眼角湿意,她酸楚地,轻声道。 这世上,有些事情能成秘密,有些事情,无法瞒上一辈子,尤其是孩子这回来。 日阳西下,孩子们手牵手,从私塾里回来。 青青一回来,便奔进灶房里寻她小婶婶。 婶婶好厉害,会做好多好吃又精致的小点心,她昨日答应,这段书她要默出来了,今天回来就有得吃,她要讨赏去。 莫雁回端了点心,牵着青青的小手出来,小宝蹲在大厅口陪着他妹妹,新柳已规规矩矩端坐在桌前,等着吃点心。 「小凉圆,你在看什么?」 「蚁蚁——」圆滚滚的小球正趴在门槛边,瞧得目不转睛,于是小哥哥护妹心切,也挨靠过去陪着她瞧。 「嗯,它们在勤劳干活,贮存好多好多的食物,才好过冬。」 于是心好软的小凉圆,大方捏了块手中的糕饼,要分蚁蚁。 「这么大块,它们搬不动啦!」只会压死小蚂蚁吧! 「小哥哥,吃——」有好吃、好玩从不私藏的小凉圆,递出捏扁扁的糕点,要分最疼爱她的哥哥们。 穆清雅也不嫌弃,张口吃掉了,掏出帕子给妹妹擦手,擦完手又去擦甜嫩可爱的小脸蛋,她方才趴在地上沾了些泥。 然后,他牵起妹妹的手进厅里,小哥哥照顾起三岁大的妹妹颇有模有样的。 莫雁回分配好点心,替他们每人斟了一杯冰镇梅子茶,发现少了一只,便问:「哥哥呢?」 「他说要去店里找爹。」 莫雁回点点头。 大儿子心里一有事,向来只会去找丈夫说,那是一种「男人间的默契」,她这妇道人家也就识相地没过问。 「婶……」 回眸,见新柳欲言又止。「怎么了?」 「大宝心情不好。今天有人说了一些……不大好听的话,夫子有罚了,教那人不可以这样说话,可是大宝还是不开心,下了私垫就说要去找叔。」 「是吗……」看孩子们吞吞吐吐,也不好问是什么「难听的话」,心想,或许等丈夫回来,再问问他好了。 小鬼头打一来,便闷着不说话。 穆阳关也不急着问,算盘珠子悠闲地拨着,慢条斯理核算一本帐,笔尖醮了醮墨,一笔一划记妥了,合上帐本要再换下一本,小家伙终于沉不住气—— 「爹!」 「嗯哼?」头也没抬。 「爹……」这一声软了些,染上些许惹人怜的哭音。 「说啊,我在听。」 「你看看我,看看我嘛!」看了就会心疼了。 穆阳关抬眸瞄上一眼,有没有心疼不晓得,倒是要哭不哭的可怜相,惹他笑出声来。 搁下毫笔,总算大发慈悲张开臂。「过来吧。」 终究是个孩子,与什么顶天立地男子汉还扯不上边,揉着红红的眼眶火速飞扑过去,清秀脸蛋埋在父亲怀里磨蹭。 穆阳关一个使劲,将儿子抱到腿上。「说吧,怎么了?」 一下私塾连家都没回就往这儿跑,便知他有事了。刚刚来时,还挺着胸,小脸倔强充男子汉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想逗。 「爹……」声音一哽,察觉胸前湿了一片,穆阳关心下一惊,留意到儿子这回可真伤到了。 他拍拍儿子的背,正想着什么事会让他哭成这样,便听那稚嫩嗓音委屈兮兮地问了。「我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 他一愣,思索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身世这种事瞒不了一辈子,他娶雁回时,她是带着两个孩子,这里无人不晓,人多嘴杂,早晚是会让孩子知道的,他也想过,待将来孩子晓事了,让他们去亲父坟上祭奠,尽尽为人子之责。 可他没有想要这么早谈,孩子还小,正是渴爱的年纪,要是知道了,多少会在心里种下隔阂与别扭,还能这般尽情撒娇缠赖着他吗? 他微微拉开怀里的儿子,伸指便毫不留情地往鼻尖重重拧去。 「啊、痛痛痛——爹你干么啦——」小鼻子被捏得经通通,泪也忘记要流了。 「还知道要喊爹!以为你心肝给狗啃了呢,我是少给你吃还是少给你穿了?我虐待你了吗?小小年纪就不认爹!送你上私塾是教你不忠不孝、不认父母的?」 「又不是我说的。」慕容风雅好委屈。「是大家都在讲,说我和弟弟是拖油瓶,跟着娘轿后嫁进来的。」 就知会如此,穆阳关无奈一吧。 「旁人说了你就信?我不疼你?待你不好吗?」 「很好啊……」虽然犯了错,爹打得也狠,但是事后他哭着睡着后,都会偷偷进来给他上药,他都知道的。 他生病,爹怕他哭,一晚抱着不松手,拭汗、喂药,看顾着不敢睡。 爹很疼他,不是宠上天的那种疼,是当成一块宝,放在心口上揣着的那种疼,所以他亲爹、爱爹,什么事第一个都想要来跟爹说,他真的很怕,怕旁人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如果他不是爹的孩子,还可以让爹这么疼他吗?万一、万一哪一天不疼了怎么办? 穆阳关也知,孩子会因为外人几句闲言碎语,便表现得这般慌张失措,其实是怕失了受宠爱的资格,他心下怜惜,掌心拭了拭小脸蛋上的泪痕。「只要你一天还喊我爹,咱们就是父子,在外头受了委屈,永远让你赖上来抱,至于别人怎么说,不必理会。」 这话的意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任小脑袋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拖油瓶?」 「……」怎么他还在纠结此事? 叹上一口气。「不是!」至少在他心里,不是。 「那为什么,弟弟跟你姓穆,我要姓慕容?」 当初,原是他一番心意,纪念先人、也为雁回前夫留个根,毕竟妻子虽然嘴里不说,心里仍有情义存在,否则不会执着要为前夫留下这条血脉。 对于这个决定,雁回和大哥也都认同,只是现在,实在无法对个半大的娃儿解释原由。 「那只是为了纪念一个……很特别的战友,你长大就会知道,现在,不急。」 「喔。」孩子就是孩子,被三言两语哄过去,心满意足了,挨靠在父亲肩窝,嗑着桌上的小点心,很事后诸葛地发表高论。「我就说嘛,他们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不是爹的孩子,大家都说我们像极了。那个卖猪肉的大叔前阵子休妻,听说就是孩子愈大,发现长得愈像隔壁老王,大伯母就说吧,孩子真的不能乱生。」 「……」慕容大宝,你好三姑六婆。 这样在孩子面前嗑闲话,说东家道西家真的好吗?他一面思考身教问题,伸指揩了揩饼屑,顺道带上小脸蛋上几处残泪脏污,指腹不经心地揉揉嫩颊,倏地,儿子不经意的话语落入心房,他顿了顿。 定晴,细瞧掌下那张清秀脸容,呼吸瞬间一窒——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们父子有多像,他是瞎了吗? 不,不是,只是心里头有了认定,很多事情摆在眼前也不会再想其他,就像当年,流云村一干子村民有多盲目,看不见雁回沉静无争的性子—— 那张肖似的脸容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甚至不难推想,再过几年更加无法忽视越发明显的五官轮廓。 神韵相似,可以说是后天教养、耳濡目染而来,但天生的容貌,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样的相似会毫无血缘关联。 思绪纠葛如潮,不甚安稳地睡去。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梦境里,净是隐约而模糊的画面—— 他看见,有个男人拿着刻刀,用着笨拙手法、不甚熟练地在酒坛子下一刀一刀刻着,还要人把风,像是怕谁来了撞见似的。 慕容 雁回 于 辛卯年初秋 同酿夫妻酒 愿 偕白首 同欢愁 地老天荒 没由地,他就是知道,男人刻了这些字。 终章 守门仆人突然来报,说是她来了—— 谁来了? 男人一慌,划伤了指。 坛子是掩饰妥了,却教她瞧见沁血的指腹。 她悉民为他上药,雪白布巾一圈圈缠上,也绕上了他心间,胸房暖暖激荡,那时其实好想冲动地什么也不管,告诉她、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呢?不记得了。迷迷蒙蒙,那画面又跳到黑夜,好似在溪畔、满溪流的莲花水灯,点点荧光,美丽灿然。 「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男人一面念着,笔下行云流水,挥毫而就,但写的,明明就是—— 莫雁回,必嫁慕容略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当这是在做生意吗?还别无分号,笑死人了! 居然说一套做一套,还能面不改色,这人是有没有廉耻?姑娘,你千万别被他给骗了。 然后画面一转,天色已亮。 果然被他拐上手了,男人将她压在窗边,做着极羞人的事。 女子软软地推拒,倒也不是真心要拒绝,只是羞着,婉转承欢。 「慕容、慕容……」 诱着她这么喊,只是不想由她口中,听见她唤出别人的名,那是他最卑微的想望,至少那还是他的姓,他可以自欺。 听着耳畔情意婉约、柔软带媚的呼唤,于是他益发狂了,将她欺负得彻底、肆意偷香—— 接着,同样的房里、同样的一个窗边,已不见女子身影。 夕阳微光照进寢房,男人身子看来好单薄,似是病得极重,站都站不稳,他扶着窗棂,开了那珍藏着的茶叶罐,抓起一把,往窗边撒去。 第二把、第三把……那一把一把,像是在掏着心,极痛。 他倔强地不肯喊疼,坚持要亲手将心掏空,才能舍得干净。 自己种的情要,自己铲。 莫雁回,我不要你了。 空了的茶罐滚落脚边,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自怀中掏出了一只小瓷瓶,也不知是什么,仰首便一口饮尽,毅然决然…… 睡梦中醒来,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无法喘息的窒疼,掌下按着心房,热泪满腮。 他坐起身,连靴也来不及穿上,便直奔青青房里,取出床下一藏便藏了三年多的物品。 怀有女儿那年,她为巡抚他,要将其扔弃,他怕她事后懊悔,默默地追了回来,又饮着酸醋,不想她日日瞧着、思念故人,灵光一闪,便往青青这儿塞,小家伙也够义气,一直替他保守秘密,藏着没对任何人提起。 他抚着坛身,一路抚至坛底刻痕。 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从来没说过这坛底刻了什么字,他心里头介意,更是不曾多瞧一眼,又怎知—— 定睛细读,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他紧抱坛身,闭上了眼。 被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境干扰,一夜没有能安睡,现下两鬓抽疼提厉害。 妻子回房里,他正倚坐床帏,闭上眼,呼吸沉缓。 「病了吗?」她关切地上前,才留意到搁在桌上的陶瓮,步履停滞了下,倒也没多问。 她一在身旁落坐,他便倚靠而去,赖在柔软胸怀:「头好疼……」 她伸指柔柔地在他两鬓揉按,静静依偎着,好半晌谁也没开口。 过了一会儿,「大哥说,你要不舒服就待在家里头歇着,店里的事不用操心,他会看顾着。」 「嗯。」他想了想,忽而开口,「前几日,大宝哭着跑来问我,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 揉按的手一顿,「那你怎么回他?」 他翻身平躺,将她也拉进臂膀枕靠,「雁回,你爱大宝他爹吗?」 她迟疑了下,望望桌上那陶瓮,思忖着该如何回答,才不会又惹他醋海翻腾。 他也看穿她为难,直言道:「没别的意思,你只管实话说,夫妻不该欺瞒。」 「……爱。」 「那又为何让他掏空了心,绝望得什么都不要?」 「我只是……没能在那时就看清自己的心意,才会伤了他。」 「那现在呢?」 她抬眸望他一眼,不知从何应起。 他也没待她回答,便迳自道:「昨晚,我作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梦,我看见那个人替你放水灯求姻缘,可是笔下写的,却是莫雁回必嫁慕容略,你说这人多坏?诅咒你除了他,便再也嫁不出去。」 他顿了顿,掌心抚向她,捧都会秀致脸容,又问一回,「现在呢,你能把自己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了吗?你确定,你真的爱他吗?」 「……爱。」眸眶盈泪,她哑声又道:「很爱。」 「嗯。」他闭上眼,将她拥入怀里,抱得牢牢的,「那就不要让他再痛一回,那种亲手掏空自己的感受,他至今还很疼,也很怕。」 「不会了,再也不会……」她将脸埋在他胸怀里,几近无声地低喃,「对不起,慕容。」 也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她相陪,心神安定,很快便有了睡意,只记得临睡前,他喃喃说了句,「大嫂说的对……」 孩子当真偷生不得。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渭城曲之一《买夫》; 02、渭城曲之二《掠妻 上》; 03、渭城曲之二《掠妻 下》; 04、渭城曲番外《憨夫》。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