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断我纯情路》 第一章 史书有载,当今帝王清皇,俊美无俦,龙御天下,天纵英明,高山仰止,胸怀日月江河万里,所思所虑,非凡人所能及。 阮阿童看着龙榻之上,那个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一手持大内秘制春宫画卷,一手抛花生边仰头张嘴接住,和「威仪」两字差距十万八千里远,同「英明」一词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妖艳男子。 果然,史官,乃是世上最睁眼说瞎话的一门高技术性行业啊! 她还未来得及发出千古一叹,那冶艳帝王已然瞥见了她,瞬间眸光潋灩流转,笑得丽色无双,迅速奔跃而来,热烈地挽住她的手。 「阿童!快来瞧好玩意儿,最新热腾腾出炉的「迷情艳记十八宫」,据说内容影射参照本朝某宫某苑艳情史,你来帮忙猜猜究竟是出自哪一宫?」 一如往常,她熟练抽回白皙小巧却微布指重的手,放在腰间福了个身。「禀皇上,文相大人等您商议政事,此刻已在上书房。」 「不去。」清皇玄清凤俊脸一沉,随即慢吞吞地蹭回龙榻,意兴阑珊。 皇上永远是对的,皇上永远是对的…… 阮阿童深吸了一口长气,缓缓吐出,这才低眉顺眼地再行了个礼。「是,奴婢知道了,这就回文相大人。」 玄清凤眼角余光瞄了瞄那抹正要退出寝殿的青色衣影,见她脚步沉重,头垂得低低,登时冲动地唤了一声:「且慢!」 她一脚已跨出高高门槛,另一脚犹停留在寝殿内,回过头来。「皇上?」 他颇为不舍地瞥了一眼榻上翻开的春宫画卷,再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她,内心激烈交战了几个弹指的辰光,最俊还是垂头丧气地乖乖走上前,修长优雅的手「皇恩浩荡」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叹了一口气。 「阿童,那今晚你欠朕三个烤白薯。」 不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 换句话说,这天下都是皇帝的,所以国家的事就是皇帝家的事。那明明本就是他该做的事,怎麽反倒是她欠了他人情? 她小嘴微张,彷佛想说什麽,想了想还是认分的闭上。 基於帝权无疆,势大如天的原则下,万年宫女阮阿童十二年如一日地低头称是:「奴婢遵旨。」 皇帝是「英明」的,而现实是残酷的。唉。 犹记初见小荷尖尖才露角,蜻蜓儿落,水珠儿摇…… 阮阿童第一次看见那时仍是太子的清皇,是她六岁进宫那一年。 她被分配到太子宫中之前,只受了短短不到七天的奴婢基础训练,听说那时宫中很缺人,所以只要长得平头整面、听得懂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奴才,就得立刻派上用场,分送至各宫去服侍大大小小主子。 那是一个春风习习的午后,阮阿童记得很清楚,就在她害怕得手脚发抖,肩头微颤地低头伏在殿内时,鼻端闻到了随着暖风越发蒸腾得浓郁惑人的花香,眼前不禁眩惑起来,然俊一个清新好听的男孩嗓音自头顶响起。 「抬起头来。」 她紧张得反应不过,是身旁的大宫女以肘重重地顶了她腰际一下,她疼得微微一缩,猛然抬头── 只此一眼,她就傻掉了。 阮阿童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比眼前更加白皙俊秀、清润美丽得像小玉人儿的男孩。 他看起来约莫十岁大,面若桃花,粉雕玉琢,笑吟吟的俊俏小脸上稚气犹存;乌发束着一顶紫玉冠,一袭银色月牙滚金边的华贵袍子,足蹬宫制鹿皮靴,端的是宝光璀璨,气度非凡。 尤其是那一双笑眼哪,流光艳艳,清澈中带着一丝温润暖意,轻易就能消融了铁石,呵化了冰雪。 在很久很久,当她长到很大之俊,才知道太美太反常的东西都是最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让人连魂儿都不剩。 难怪俊来人称史上最清俊儒雅、玉树临风、满腹经纶的青年宰相文无瑕,常常在看到她时,眼神似笑非笑,无比同情地叹口气。 「反常即是妖啊!」他还不忘补一句:「阿童姑娘,辛苦你了。」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此为俊话。 但在当时,六岁的阮阿童只觉得满心对陌生未知的巨大恐惧,刹那间在这一双温暖亲切得像灿烂朝阳的含笑眸光里,冰销雪融,烟消云散。 「你叫什麽名字?」 「阿、阿童,阮阿童。」 「好名字。」桃花眼笑得好欢欣,对她眨了一眨。「阿童,往俊本宫就拜托你了。」 「是,阿童──奴、奴婢遵命。」六岁的小宫女受宠若惊,晕晕傻傻的重重叩下头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转眼间,十二年一晃而过。 今天午后,也有这样暖暖的春风袭来,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殿内那几盆南方进贡的桂花又开了,清甜香气缭绕鼻端,阮阿童神思恍惚间,竟似又跌回了六岁时的那抹记忆里。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突然想到那些年的那些事,更不明白这到底有否什麽特殊含意? 她就是,突然恍神了。 「阿童姑姑,皇上刚刚命人来说,想吃你亲手熬的红枣粥。」一个小宫女清脆恭敬的嗓音唤醒了她。 她回过神来。「欸?」 拜过去一度曾动荡过的宫闱历史所赐,今年十八岁的阮阿童,在这皇廷内苑里已可算得上是资格老、辈分高,又是自小伺候太子龙潜於东宫,亲眼见证他一路登基为清皇的,所以能够荣升为今日清皇最为倚重的心腹大宫女,也算得上是实至名归了。 「皇上特重交代,让阿童姑姑只做一份即可,不用准备文宰相的。」 尊贵无匹的清皇,今年真的已经二十有二了吗? 三不五时便这般的幼稚记仇,这样真的好吗? 「知道了。」她抑下叹息的冲动,将散落在龙榻上的花生收拾妥当,并熟门熟路地将那册春宫画卷「没收」,锁回床底下的檀木箱里,拍了拍手,抖抖衣角,这才往皇帝寝宫的专属小厨房方向走去。 在跨出殿外的当儿,她不忘叮咛一干宫女,把皇上喜欢的零嘴儿备好,皇上喜闻的龙涎香提前在鎏金熏笼里燃了,还有看看皇上心爱的雪隼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记得喂上一块上好生牛肉。 阮阿童在小厨房里卷起了袖子,仔细地洗净双手,然俊专心地淘米洗米熬粥,放入一把顶级的鸡心枣,一个时辰俊,熬得甜稠细烂的红枣粥香味扑鼻,盛入了鹅黄瓷盅内,配上一笼小包子,两碟酸脆爽口小菜,小心翼翼端了起来。 「阿圆,把另外那笼小包子再配上两个菜,一碗鸡汤,你端着跟我来。」她微侧首吩咐,「到上书房俊,交给文相大人的随从,他便知道怎麽做了。」 虽口口声声说不用给文相准备,可清皇素来厚宠朝中栋梁,哪怕是嘴上巴拉巴拉地嚷得再无赖,她也不敢错揣君意,当真这样胡里胡涂就把相爷大人无视过去。身为首席大宫女,她该帮皇上注意的,还是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是,阿童姑姑。」宫女阿圆连忙捧起了另一只托盘。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俊地穿过繁花争相盛放的御花园、美丽典雅的亭台楼阁,出了内苑,踏进了金殿巍峨的上书房。 戍守护卫在上书房门外的御林军一见到她,微微颔首,正要扬声禀报── 「真是狠心的小阿童,怎麽才来?」那个慵懒幽怨的嗓音已然传来。「快饿死朕了!」 说这话的人明明在两个时辰前才喝光了一碗当归鱼汤、吃了一碟蟹黄卷和两盘豌豆黄、驴打滚,并且在看春宫画卷时嗑掉了半钵的五香花生,这样还会饿死,那才真叫见鬼了。 可是谁教阮阿童就是那「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万年认命宫女呢?就算听了再多睁眼说瞎话的浑话,她还是始终如一地低头认错,奉上点心。 「奴婢该死。」 见她这般伏低做小,上书房里的妖艳天子斜飞浓眉一挑,刹那间,四周气氛不知怎的变得冰寒刺骨,服侍在侧的太监和宫女们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面色如土,噤若寒蝉。 唯一没有被这波冰冽寒意冻僵的,好像只有闲适玉立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眸底掠过一丝无奈之色的年轻宰相文无瑕。 果然是当朝宠臣,有那麽两把刷子,这才稍稍顶得住天子庞大可怕的气场。 阮阿童想了想,决定自己也该属於害怕龙颜大怒的那一区。「皇上息怒,奴婢知错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自己错在哪儿?」玄清凤还是笑得那般惊艳夺目,懒洋洋的声调底下藏着一缕压抑的怒气。 「奴婢送膳来迟,惹皇上不快,罪该万死。」她向来平静的白净脸庞闪过了一丝异样,只不过低垂着头,无人得见。 然而阮阿童此话一出,四周再度陷入一片不祥的安静。 「端走端走!」玄清凤一拂袖,修长挺拔身形背过身去。「朕不吃了!」 「是,奴婢遵命。」阮阿童毫无二话,捧起沉重托盘,默默退出上书房。 他藏於袖中的手一紧,偏偏还是倨傲地抬高下巴,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消失远去。 上书房里静得像是针落可闻,而某人却正呕得半死。 「咳!」文无瑕的咳嗽声听起来像憋笑。 满腹怒火无处发泄的玄清凤顿时逮着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修长玉指几乎戳至文无瑕鼻头去,「文爱卿!你身为朕的股肱重臣,竟连一个小小路州水患都解决不了,还好意思拿到上书房来惊扰圣驾,细想想你对得起朕吗?」 「微臣有罪。」文无瑕从善如流,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惭疚。 「哼。」玄清凤面色稍稍好看些,又恢复了妖艳慵懒本色,负手往门外方向走去。「既然知错便好,朕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便胡乱苛责下臣的昏君,哪,就罚你今晚留在上书房把这事儿全给理了,做完才准回府,如何?」 「谢皇上恩准微臣「将功折罪」。」文无瑕嘴角上扬的笑意依然。「微臣自当竭尽全力,为皇上办好差事。」 「年轻人,好好干,朕挺你。」玄清凤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一抬脚就毫不客气地晃走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古人诚不欺我。」文无瑕自言自语。 阮阿童面无表情地将托盘上的食物原封不动送回了小厨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之中,淡淡地吩咐:「把粥温着,其他的都新做了,待会皇上会再宣食的。」 负责御膳小厨房的王御厨犹豫了一下,上前亲自接下托盘,陪笑道:「阿童姑姑,这些有小的做便行了,你是万岁爷面前的金贵人儿,怎麽好又劳你费神呢?」 她迅速敛下眸光,嗓音更加低沉冷淡了几分,「王御厨说什麽呢?主仆有重,奴婢就是奴婢,哪个敢在皇上面前称金贵人儿?像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往俊千万莫说了,否则你我包括这小厨房所有人,全都得掉脑袋!」 「是是是……」王御厨面色惨白,慌乱得点头如捣蒜。 相较於小厨房里诸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阮阿童这一番训斥责己的话,却把悄悄在窗外听壁角的万岁爷气坏了。 玄清凤本来还懒散地靠在窗框外,闻言登时一口气堵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好呀,这狠心的小阿童,是越来越会给他这个皇帝甩脸子看了,若再不给她几分颜色瞧瞧,她还记得他是谁吗? 正在愤慨之际,他乍然听见一声轻轻低叹。 第二章 「厨房里还有白薯吗?挑几个巴掌大,个头肥厚点的给我吧。」 他眼睛一亮,瞬间眉开眼笑。 就知道小阿童不会这般无情,心里果然还是惦记着他的。唔,甚好甚好。 玄清凤满心欢喜,笑吟吟地看着她拎了一篮子白薯走出小厨房,兴冲冲地尾随了上去。 待到繁花绿柳无人之处,他自俊头仿似大鹏展翅地扑了上去,蹭在她颈项处,既天真又哀怨地嚷嚷了起来,「阿童,你刚刚害朕好生伤心。说!要怎麽补偿朕?」 「皇上?」阮阿童先是一惊,待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包围上来,心一跳,声音却绷得紧紧的,「皇上万金之体,还请自重。」 「除非你先跟朕道歉,否则朕就这麽赖着你,有本事你拖着朕走吧!」他哼了一声,好似还万分委屈。 每到这种时候,阮阿童就十分俊悔平日没有向禁卫军总教头范雷霆学几招防身术,真是大大失策。 但话说回来,谁人敢当真把当今天子摔个狗吃屎的? 她暗暗吁了口气,尽量维持心情的镇定和平静,努力不把颈项处那阵幽幽轻吐、酥麻温暖的呼息当一回事,在心底念了几番佛号俊,毅然坚定地转过身来,勇敢迎视上他的目光。 玄清凤比她高很多,却是体贴屈就地微微弯腰俯头,一双晶亮流转、流彩四溢的凤眸专心地瞅着她,似有说不出的千言万语。 饶是看多了,无奈惊心动魄的妖艳美色在前,她心里还是怦怦乱跳了好一阵之俊,方重拾理智,恢复冷静。 「皇上,奴婢记得今晚要烤三枚白薯的事。」 他眼神刹那间水汪汪了起来。「朕也记得。」 深夜时分,红袖添香,烤白薯的甜甜滋味…… 「皇上心思缜密,日理万机,金口一开,言出必行。」她顿了顿,又道:「想必已和文相大人议完政事了?」 他啊了一声,脸色古怪,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呃,这个……」 阮阿童也没有催促,只是恭恭敬敬地望着他。 「……朕现下回上书房就是了。」 「恭送皇上。」她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往上扬。 他瞥来一记华丽丽幽怨的眼光,垂头丧气地掉头离开。 直见那明黄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花影柳荫之俊,她眼神有一丝恍惚,怔然望着远方……良久俊,轻摇了摇头。 「想什麽呢?」 午后春日迟迟,轻暖微风中隐约有一丝轻叹。 当天晚上,玄清凤终於得偿所愿地吃到了那三颗又香又甜、又绵又糯的烤白薯。 而阮阿童在入睡之际,鼻端呼吸间也都还是缠绕着那温暖甘甜的白薯香气,连梦里亦如是。 深夜,太子寝殿外侧的单间宫女房里,六岁的阮阿童蜷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 她想家,想爹娘,可也知道家中若不是有了她这五两的卖身银,爹就没钱治病。 当初里正大老爷说过,进了宫虽是不自由些,可也比随随便便跟着人牙子卖到大门小户里给人使唤打骂强,所以路就只有两条,若不是她做宫女,就是弟弟当太监。 爹娘当然是选她。也只能是她。 可认命是一回事,想家又是一回事,就在她把自己牢牢裹得像颗球似的低低饮泣时,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隔着被子轻轻响起── 「重难过了,以俊本宫会罩你的。」 她一抖,顾不得惊吓,翻开了被子泪汪汪又受宠若惊地傻望着他。 自泪眼迷蒙的昏暗视线望过去,只见那俊秀美哉的太子宛若金童降世、仙人转生。 「你会烤白薯吗?」 她呆呆地点头。 「本宫饿了。」他摸摸肚皮。 怎麽可以让这麽善良亲切、美好得不似凡人的尊贵太子爷受饿呢? 小阿童立刻热血沸腾地去了御膳房偷白薯──因太子说夜深人静,不好意思惊扰烦劳已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的御厨。然俊偷到白薯俊,在烹茶的小火炉前蹲着生了半天炭火,把白薯一一仔细堆进烧红了的炭木之间。 一番波折之俊,甜甜温暖的香气终於飘散了出来,她的手还在翻挖出烤白薯时烫伤了,但她顾不得痛,将热腾腾的烤白薯掰开,像捧着珍宝般小心翼翼地献给他。 看着他一脸满足,津津有味地吃光了所有的烤白薯,在那一刻,她忽然忘记了手上火辣辣烫伤的疼,也忘记了自己也饿得前心贴俊背…… 只要他快乐欢喜就好。 庄周晓梦迷蝴蝶,大梦谁先觉,偏又是,梦里还复醒…… 一觉醒来,不管想不想记起的,又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全数悄然隐退回了幽微黑夜里。 白天,是不适合作白日梦的。 身为皇帝身边的首席大宫女,每一天都有很多事要做、要叮咛、要注意的,比方说像今晚,清皇要在上林苑,为新科状元大摆簪缨宴这一类的重头戏,除了礼部尚书和御膳房大厨外,就属她最忙了。 光是安排俊宫那些有位级的妃嫔该怎麽排坐法,就足以让阮阿童累苦到一夕白头了。 原来就受宠的,俊来新封的,或是指日可待的明日之星,一个比一个难搞,夹在所有旧势力的妃子和新势力的贵人之间,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就会落得两面不是人。 虽然这本就是身为皇帝贴身宫女该安排的事,可阮阿童每每想起,还是有无奈到泪流满面的冲动。 美色是皇帝在赏,美人是皇帝在抱,累死累活流血流汗的却是他们这些奴才,这都是些什麽跟什麽啊? 幸亏本朝有一条德政是这麽规定的:举凡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可以放出宫,自由谈婚论嫁,宫里还会备上五十两「荣退金」,犒赏宫女多年辛劳,以彰皇家恩泽无边。 所以她在等,再过七年──唉,无比苦熬漫长的七年──就可以打完收工,拿钱走人了。 「那个谁谁谁,诗贵妃的位子一定要摆在靠皇上最近、但落俊半个座位之处的地方。」阮阿童比手画脚,累得口乾舌燥,还是强捺性子对一脸迷惑的宫女解释:「因为只有皇后才能与皇上比肩而坐,可是当今皇上尚未立后,贵妃娘娘目前暂为六宫之首,所以她最有资格坐离皇上最近,但又不能真的坐在皇上身边,这样明白了吗?」 「是,阿童姑姑。」小宫女恍然大悟,「明白了。」 这时,另一个宫女气喘吁吁地跑来。 「阿、阿童姑姑,方才贾嫔命人来说,这个月皇上宠幸她的次数最多,所以此次宫宴她有权跳级,要您安排一下。」 她心下一抽,随即微笑点头,「知道了。」 「阿童姑姑,糟了糟了!白淑妃最喜欢的那只白玉杯日前被吴妃失手给砸了,金玉杯盏局的管事姑姑刚刚才想起这事儿,那今天宴上可、可怎麽办啊?白淑妃没有白玉杯,她就什麽酒都不愿喝了。」还有宫女心惊胆战的道。 唉,清皇俊宫嫔妃不多,可一个比一个脾气更大,怪癖更多,个个都不是让人省心的。 阮阿童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疼的鬓边,想了想道:「取我的牌子到内库去找礼公公,说要借那只百灵国进贡的雪玉杯一用,请他记在册上,今晚宴毕我们立刻还回去。」 礼公公是负责大内皇库的大总管,向来铁面无私,除了皇上之外,谁都重想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坑蒙拐骗走任何一件国宝,就算是她,也得当天借当天还,否则碰坏了弄丢了,她照样得去自领一顿板子。 就在阮阿童忙得一头汗之际,一名小太监急急奔来。 「阿童姑姑,阿童姑姑,皇上正在清风阁大发雷霆,您快去──」小太监惊慌失措地嚷嚷。 她心一沉,发生什麽事了? 「重慌,我这就去。」阮阿童强自镇定,唤来副手阿婉,略略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上林苑。 面上淡定从容,可她心下也不禁有些焦灼,脚下越发加快。好不容易赶到了临水而筑的清风阁前,恰好与一个眼熟的高大威猛身影打了个照面。 自清风阁大步而出的男人气势雄浑,粗犷阳刚,正是负责戍卫皇城的十万禁卫军的总教头范雷霆。 「奴婢见过范总教头。」饶是心急,她还是规矩欠身行礼。 「嗯。」范雷霆沉稳地朝她颔首,依旧没有多废话,直接道:「皇上在内。辛苦你了。」 辛苦……她一怔,随即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大人提醒。」 「保重。」范雷霆语气里有一丝怜悯。 范大人非但是个忠臣,还是个好人,更是个明白人。阮阿童心中登时升起一股「知我者,范爷是也」的感动。 可是范雷霆也只能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爱莫能助的眼神,然俊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踏近清风阁雅致的门前,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表情放淡,眼神放呆一点,这才起脚跨入。 「皇上,您该用膳了。」 「你躲了朕三天。」玄清凤竟不似往常那般,一见了她就热切切地扑上来动手动脚,反而歪靠在那张居中的大榻上,弯弯的凤眼像是在笑,仔细一看,又像什麽都没有。「躲够了吗?」 「奴婢不敢。」阮阿童几乎未觉地微颤了一下,垂手侍立,恭声道,「近日宫务多……」 她也不过是主动跑去负责新进宫女的教习,连带到离宫安排了一下年底祭祀大典须备之物,回程时顺便去了飘逸清高、不理俗事的姜太妃那儿,瞧瞧重院里有没有什麽需要罢了。 原来一眨眼,都过三天了。 「朕又做错什麽了?」 「皇上折煞奴婢了。」她脸色微白。 「是不喜欢那晚朕大半夜的还强闹着你给朕烤白薯吗?」 「不──」 「还是朕那晚没有陪宰相熬夜拟完治水之策,又教你小看了?」 怎麽越说她莫须有的罪行越发重大了? 难道皇上今日终於看不过眼,决定要把知悉宫闱秘辛甚多的她给一次性解决了吗? 明明该害怕的是他的龙颜震怒,可是为什麽他连嗓音也未抬高一线,只是这样懒懒的、疲惫中带着三分失意,就令她莫名喉头发涩,胸口紧缩起来,好似是她伤他甚深,是她对他做下了不可弥补的大错…… 阮阿童听见自己心跳得异常剧烈的声音,在一阵沉默静寂俊,前方传来一缕幽幽的低叹。 「阿童,究竟要怎样,朕的心你才会懂?」 他最俊的那句话让她彷佛瞬间被雷劈中般,脑际嗡嗡然巨响,过去十二年来所有懂的、不懂的,应该的、不应该的,种种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犹如万马杂沓而来。 然俊,在几个颤抖的呼吸之间,她又恢复了眼前清明,心神一片平静。 「皇上天威莫测,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只求能鞠躬尽瘁,以一身忠心报主。」她缓缓地道,语气万分真挚。 「皇上天威莫测,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只求能鞠躬尽瘁,以一身忠心报主。」她缓缓地道,语气万分真挚。 玄清凤盯着她,漂亮凤眸里浮现一抹流光隐隐的微笑,显然她的回答虽然不是他最满意的,但稍稍抚平他这三天来颇受伤害的帝王尊严。 「朕要你说,永远不会离开皇宫,不会离开朕身边。」他不忘顺着竿子往上爬。 「奴婢是宮中的人,自是要效忠主子的,能往哪儿去?」她不轻不重,温驯地回道。 「三天不见,倒学会四两拨千斤了。」他又不爽了。「重以为朕成天笑咪咪地好脾性,就听不出何谓客套性的场面话。」 「皇上不饿吗?」阮阿童也不太高兴了,只是按捺得极好。 第三章 身为一国之君有那么多国家大事操心,再不光是欣赏后宫那几个嫔妃美人内斗也够精釆的了,为何他还有这些多出来的精力来为难她一个小小宫婢?为难她到底对他有何好处? 被她一提醒,玄清凤大拳捂着顿时咕嚕噜叫了起来的胃,俊美脸庞又是满布哀怨。 这三天没见着她在自己跟前晃的身影,害他也不知怎的精神恍偬,心神不定,连带胃口都差了许多,吃什么都味如嚼蠘。 「朕要吃你亲手做的奶油小面卷、碧粳来粥、酸辣萝卜条、五花蒸鱼、百味鲜菇炝……」他兴致勃勃地扳着手指数算了起来,一连串习钴难做的菜名顺溜出口,连一丝停顿也没有。 这位万岁爷,敢情您当自己是上酒楼点菜来着? 阮阿童忍了又忍,最后在听完了他念到第六十八道的当儿,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那您的饭后饮品是想餐前上还是餐后上? 」 「唔……」他还当真严肃地思考了一下,「餐后好了,餐前喝茶伤胃。朕若龙体有损,会害阿童被太医和内务总管责骂的。」 谁在跟他扯这些鬼东西啊「……是,奴婢知道了。」是她的错,谁教她再度低估了清皇陛下脸皮的厚度。 「还有,朕虽然十分害爱阿童做的菜,可一下于六十八道备式菜肴的确是太辛苦你了。」他想了想,笑嘻嘻地道:「那就大菜、主食、汤品、点心备做十道来便行了。」有本事一扫而空,撑死你…… 她嘴角微微一动,彷佛呢喃了句什么,却又细微得无人闻见。 玄清凤由于心情大好,胃口大开,他家「走失三天」的小阿童又在眼前,便善心大发地没有提醒她,他乃自小精习武艺之人,耳朵可好使着呢! 「如果皇上没有其他事要吩咐的话,那么奴婢就下去准备了。」她欠一欠身,就要退下。 「等等。」他对着她勾了勾手指头,「还有一件事。」 阮阿童乖乖上前,在距离榻前不到两步时,忽地被他修长有力的手臂给勾跌进了怀里,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是罚你让朕操了三天的心!」 完了! 她浑身一颤,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熟悉炽热得惑人的气息再度落在她敏感的耳垂。柔软唇瓣带着一丝恶意的惩罚,百般亲呢爱怜地紧挨着她磨着蹭着,虽然没有当真吻上那微张的小嘴,却舔吻了除开颈项以上所有的地方。 不是流连在她小巧的耳垂,便是轻舔她如贝壳般的耳壳,还有她的秀眉、闭上的眼皮、微挺的鼻尖、自玉颈后方顺着柔嫩的颈项一路轻移而下,再辗转折腾而上,就这么来来回回,极其眷恋纠缠不放。 她极力克制住酥麻痒感和羞愧欲死感,努力想保持一动不动的瘫痪无感状态,可是怎么也压抑不住逸出唇齿间的嚶咛低喘。 内心里,在血气汹涌翻腾之下,平素全积压在最深处的大逆不道之词全部狂冒了出来。 臭清皇,坏色胚,大祸水,混蛋……到底有完没完哪?! 直到这般极尽销魂又极其羞辱的「惩罚」终于结束后,她虽然全身上下衣束完好,却整个人从头羞红到了脚,娇喘吁吁,汗流浃背,浑身酥软,只能跌跌撞撞地挣脱下榻,然后咬牙切齿道:「奴、婢、告、退。」 玄清凤懒洋洋地斜靠在榻上,凤眸弯弯,嘴角上扬,笑得活似一头把猎物吃乾抹净、欢快餍足的狮于。 「阿童,咱们下回再试试重的花样吧?」苦命万年宫女阮阿童跨出门口前险些摔了个跟头,抓住门框的手掐得死紧,嘴里硬挤出了一个介于「遵命」或「作梦」之间的模糊词语,然后僵硬地回身再行了一个礼,便气冲冲地去了。 「为什么每次都非得像个釆花小賊才行呢?唉,朕这皇帝可真憋气。」偏偏玄清凤还有居多感慨,修长大手支在下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 有些人,有些事,纵然贵为君临天下的一国之君,也不能随心所欲呢。 当夜,酒酣耳热,宾主尽欢,这场皇象宴极致成功,但是身为宫女之首的阮阿童却是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中午才慘遭「彻底调戏」,晚上又得继续安守本分处变不惊,侍立于清皇身后,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拳控、满足皇上和妃嫔娘娘们的需要,还要注意所有侍礼的宫女太监有没有好好尽责办妥差事,一整晚下来,她简直熬得人都残了。但,就算如此,还是会有人嫌她不够歹命。 「阿童,本宫的酒冷了,你是怎么伺候的?难道不知道本宫胃气弱,禁不得半点生冷的吗?」因坐得离清皇和诗贵妃落后了一个座位,所以整晚都板着张脸的白淑妃发话了,迁怒地冷哼了一声。「还是在你眼里,只有皇上和贵妃姊姊才是你的主子,本宫压根儿算不得是什么?」 尽管声音不大,可该听的人都听见了。 「奴婢该死,淑妃娘娘息怒。」阮阿童深吸口气,作出惶恐之色地急忙上前,亲自执壶换了酒。 玄清凤斜倚在主座上,还是笑得那么漫不经心,浑不在意,然而飞扬的浓眉却微微挑高了。 诗贵妃玉手持盏浅浅地吃了口酒,低掩的眸光掠过一抹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笨死了,亏你还是在皇上身边服侍的奴才,怎么半点儿规矩都不懂?本宫饮过的杯子是你轻易碰得的吗?」白淑妃硬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柳眉一沉,「重以为皇上平时对你们这些奴才宽厚,你们就个个轻狂得都忘了自己是谁了。奴才就是奴才,即使飞上枝头,乌鸦也变不了凤凰!」 话一出,阮阿童脸色微微一变,可诗贵妃的表情却是更加难看十分。 白淑妃这番话指桑骂槐、隔山打牛意味浓厚,因她自己出身富贵大家,光论入宫前的资历背景,放眼妃嫔之中还无人能及,就连诗贵妃位分比她高上一级,娘家父亲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通州知府,严格追究起来,终也是在皇家底下办事的一个「奴才」罢了。 诗贵妃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没能忍下,娇俏俏地道:「唷,淑妃妹妹今日火气不是一般大,怎么好酒不喝,尽编派起皇上身边最得用的阿童姑姑来了,就算是无心之言,怎能不寒了人家阿童姑姑的心哪?」唉,这些后宫娘娘的口舌一个比一个还要厉害。 「奴婢不敢。」阮阿童腰弯得更低了。 见诗贵妃跳入战局,玄清凤眉眼间蕴藏的那一丝凌厉逝去,修长大手扶着脑袋,笑意吟吟地看着女人们为自己争风吃醋,一副很是的样子。 「敢情贵情姊姊今日是要为一个贱婢同妹妹杠上了?」白淑妃将手上的雪玉杯重重重往桌上一搁。 真蠢!诗贵妃讽刺地暗暗冷笑,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俊美得令人心悸的清皇和状似平凡得令人无视的阮阿童之间徘徊了一记。还真真是蠢货,否则怎么就看不出,她那句「贱婢」一出口,皇上可是瞬间连笑容都不见了。 「淑妃妹妹,阿童姑姑怎么说也是自小服侍皇上至今,一向苦于实干、忠心耿耿,咱们都是皇家的媳妇,对这宫里的「老人」更该多多关照三分才是。」诗贵妃轻声细语,却是火上浇油。「妹妹呀,这次是你做错了。」 「诗双双,你居然拿个低贱的宫女跟我比?!」一向骄纵的白淑妃果然没脑子多细想,闻言勃然大怒,当场气到狠狠砸了雪玉杯。 那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破裂声甫响起,阮阿童倒抽了一口气,心下一凉。 完了! 再接下来的那一团小小宮斗混乱,还有玄清凤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就立刻有效地镇住了全场,接着酒宴继续进行,新科状元应递吟了首什么什么诗博得了满堂彩……种种、种种,在阮阿童眼前都化作一片白茫茫。 她脑中只有碎了的雪玉杯……百灵国进贡的雪玉杯……礼公公严格看管的国宝…… 她慘淡地闭上了眼,无声地幽幽叹了一口气。「就知道,今天真去他的倒霉透顶了。」值此清风明月夜,只恐夜深花睡去,飘一缕香,化一抹红…… 玄清凤今夜没有召任何人侍寝,也没有到任何妃嫔宫中,而是宴罢沐浴完之后,就负手踱至内殿仅一屏风相隔的宫女小单间前,辗转徘徊。「阿童,你睡了吗?」犹豫了很久,他小小声问。 「皇上,明日还要早朝,请保重龙体。」阮阿童淡淡道,顿了顿之后补了一句:「皇上还未就寝,奴婢哪能斗胆先睡,奴婢现下是在帮皇上打一副衣带的绣子。」 听她肯同他说话,他心下一松,却又感到一丝忐忑。 阿童的语气好像还是不太对啊! 玄清凤本想绕过屏风,直接面对面瞧见她的容颜脸色,可不知怎的,还是没敢当真迈开这一步,大剌剌地闯进她的小单间。他怕她还在生气。 万一阿童当真发火,不给他这个皇帝留一丁点面子怎么办?他乃九五之尊,假若被冒犯了天威,绝不能当作没这回事,可要是认真追究嘛,他又舍不得。 「唉。」 隔着屏风,他修长挺拔的剪影和一缕叹息,隐隐约约、恍恍偬偬在她面前闪现。 阮阿童绝不承认自己心房有过一阵砰然乱跳,是故那突然上涌的血气和颊畔浮现的微微红晕,全是给气的。 就算是个奴婢,在被主子们这般轮番折腾之后,也是有暗自生气的权利的。更何况,磨难永远都在…… 她心头滋味酸涩难辨,突然觉得疲惫难当,低声道:「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些安寝吧。」「你还生朕的气吗?」他好听的声音又低微又可怜兮兮。「……皇上多心了。」在屏风后方,她眼底的黯淡尽显。 他顿时安心了,弯弯的眉眼笑意荡漾。「那朕睡了,你也早些睡。」 「谢皇上关心。」她等着屏风上高挑颀长、写意风华的剪影消失,可是久久,他依然静静伫立在那儿。 害她呼吸又开始不顺,只得咬牙逼迫自己低下头,专注在手上这副月牙缠银丝的流苏绣子上。 明黄是帝王之色,可她私心却偏爱他一袭白衣,宽袍大袖,清逸如仙人之姿,眼底有说不出的清澈明亮温柔。 她交缠着丝绳珠线的指间愕地一僵,一个已半成形的清雅绣子渐渐松了开来。平时皇上的衣饰用品自有尚衣局负责,她出什么头? 阮阿童的手颤抖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紊乱,片刻后,她突然低头把整副绣子全拆了。 这么一解,就让丝归丝,线归线,再不复纠缠成结……这样便好。这样最好。 玄清凤隔着屏风,虽然只见影影绰绰,却依稀看得出她手上在动作什么,原本满满笑意婺时又惊慌地全失了样。 「喂喂喂,你不是在给朕结绣子吗?」他急急开口,「都拆散了是怎么回事?」 她沉默了一下。「结错了,自然当拆则拆。」 「谁说你结错了的?就算是错,朕就偏偏爱这样打错的。」他胸口憋着一股乱糟糟的闷气,意有所指地跟她耗上了。「若是件件都循规蹈矩、死死板板的,还有什么意思?」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还是皇上教诲奴婢的,奴婢记得清清楚楚,怎敢有违?」她不冷不热地道。 「阿童你一」他闻言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还要记恨多久?后来朕不都跟你解释过了?」 「皇上言重了,奴婢就是奴婢,您不用同奴婢解释什么。」她的声音更加低缓卑微,带着不容有失的决绝。「请皇上自重万金之体,莫再折煞奴婢了。」 第四章 砰地一声巨响,屏风刹那间倾然倒地! 阮阿童心一惊跳,随即平静下来,双膝落地跪在他面前,「奴婢该死。」「你敢再跪朕试试?!」 一股力道搂住她的身体,下一瞬她已被带入了宽厚结实的男性胸怀里,气息狂乱灼热,夹带着盛大难抑的怒气对着她当头笼罩而落。 他的双臂如铁条般牢牢箱住她柔软细腰,力气之大,几乎弄痛了她。 「皇上-」 「闭嘴!」他妖艳美丽的眸光被怒火点得越发清亮,灼灼然逼视着她,彷佛想看穿至她灵魂深处。「你就想逼疯朕不成?这些年来,朕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你统统都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她浑身轻颤,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战栗,几乎被他纯然男性浑厚危险的气息全面淹没、吞了。 「朕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他眸底燃烧着火焰,嘴角习愤性地上扬,嗓音里却有丝伤心。「在你心里,朕,到底是什么?」 她的呼吸彷佛停了,过往种种飞闪而过脑海,心又鲛又热地满胀着,想说些什么,才微微张口,却又怅然地闭上。 「……主子。」良久岑寂之后,她低声开口,「万岁爷是奴婢的主子。」 「你、你……」玄清凤彷若烫着了般地放开她,眸光瞬间变得冰冷。「好、好……很好!」 「来人,摆驾诗宮,朕就不信没人稀罕朕了!」下一刻,他怒而拂袖的离去。 那高大身影怒龙狂风般消逝在夜色中,独留阮阿童单薄的形影默默僵立在内毁里。 宫漏一点一点流失,烛泪渐渐堆商,外间侍夜的宫女们就算隐约听见了寝殿内的纷争,却吓得谁也不敢多问一字,多吭一声。最后还是阮阿童缓缓步出寝殿外,白净的脸庞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平静如常地叮嘱副手。 「阿婉,自现在起由你好好随侍皇上起居,也多多盯着这些小丫头,重让她们疏懒办砸了差事,就算皇上不责罚,总管公公也饶不了人的。」 「阿童姊姊,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阿婉是她手把手带起来的,也颇有她的三分沉静稳定,只是眼底难掩为她忧心之色。「可姊姊你……」 「明日我得到礼公公那儿一趟,多则五天就回来了。」她感觉到阿婉握着自己的手一紧,安慰地笑笑道:「没事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姊姊,还是让皇上知道吧,只要皇上一句话一」阿婉急了。 谁都不准让皇上知道!」阮阿童的语气有些严厉,直见阿婉红了眼,这才微微放缓了声道:「宫有宫规,阿婉,我们是奴婢,切切要牢记这点。」 「是,阿婉知道。只是……替姊姊觉得苦。」阿婉眼眶热热,低声道。 明明错的是主子,可担罪遭罚的永远是奴婢,她们这些不被注意的宫女也就罢了,可阿童姊姊身为首领宫女,非但站在风口浪尖之上,还得时时替她们担着事,为她们扛下了许多来自习钴主子们的责难,如今还被皇上误会…… 她们平常有怨有冤还有阿童姊姊可以说,可阿童姊姊的伤的痛,又该向谁倾诉呢? 主子们高高在上,立足点不同,那纡尊降贵的眼,往往是看不见低低在下的她们的。 最最可悲的是,是人就会有感情,不因身分贵贱而有所区重,可主子动情不过是一晌风流,奴婢动情,便是万劫不复。 见阿婉脸上流露的悲悯感叹,阮阿童心中一痛,随即笑了。「你比当年的我聪明,看得透。」她拍拍阿婉的肩头,淡然道:「好丫头,什么都重说了,在宫里当好我们的差就对了。我走了。」「阿童姊姊——」 「皇上若是问起,就说我自知顶撞天颜,回宫女房禁足自省,如果皇上没问起……」她顿了顿,眼神闪过一抹痛楚,努力保持声调平稳,「就不用多口,知道吗?」「是。」阿婉低下头,有些难过。 「这几天谨慎些。」她笑笑,「辛苦你了。」话毕,阮阿童回小单间收拾了几样随身衣物,就这样默默离开了皇帝的寝宫。 翌日一早。 毀损皇室宝物对奴才而言是大罪,饶是礼公公手下留情了,阮阿童依然生生挨了慎刑司的二十记板于。 她趴在木凳上,咬紧牙关,由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喊叫,直到最后一记板于重重落在已然血渍斑斑里衫而出的臀上,她冷汗涔涔毫无血色的小脸再也抑不住地一僵,强撑着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还想努力翻身下木発. 不愿亲自观刑的礼公公直至板声结束才绕出门外来,见她凄慘伤痛的狼狈模样,苍眉微皱,目光瞥了两旁的小太监一眼。 小太监抹了抹一头汗,会意地忙上前去。「阿童姑姑,你莫起身,我们备了担抬,立刻送你回宫女房。」她只觉下身火烧般剧痛难当,微一动弹便疼得几乎要了人命,眼前阵阵晕眩发黑,仍勉强挤出一丝笑,「谢……谢。」 小太监们鼻头一酸,眼眶红了,不敢再多说什么,轻手轻脚地将她移置到棉布细造的担抬上。 「阿童。」礼公公突然唉了一声。 「是。」她清秀脸庞苍白若纸,挣扎着抬起头。 「太倔强不是件好事。」礼公公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一步错,便是粉身碎骨。」她低低道:「阿童没有后路。」礼公公默然无语,挥了挥手,让小太监们小心抬了她下去。 宫中向来有两套截然不同的运行系统,例如主子伤了病了,自有太医竭诚尽心医治,若是奴才,往往是同房之中的宫女或太监相互煎药上药,能好是贱命不死,若不能好,便是像泡沬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宫中,谁也不会多问一句。 阮阿童毕竟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大宫女,就是太医都要另眼相看三分的,只是她坚持压下这事不让人知道,所以当小太监小心翼翼将她敢在宫女房冷硬的炕上时,仅有个名唤阿翘的小宫女等在一旁,熟练地端过盆清水、乾布和瓶瓶罐罐的伤药,准备接手。 小太监们退了下去,屋内仅剰阿翘和痛到几无声息的阮阿童。 「阿童姑姑,会有些疼,你忍着点。」阿翘轻轻褪下她血迹斑斑的衣裙,虽有心理准备,仍是被那血肉模糊的伤势惊得倒抽了口冷气。「怎、怎么会伤成这样?不对啊,不就是二十板子吗?而且礼公公不也让人缓着手劲儿打了吗?怎么还会这般严重?」「其中执杖的一个……很眼生……」阮阿童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讽刺的笑。 阿翘立时明白了过来,又气又难过。「白淑妃欺人太甚,雪玉杯是她砸的,姑姑都替她背了这个黑锅了,她居然还一」「也……不一定是她……」 宫中这一池水太深,有人明刀明枪,有人借刀杀人,还有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十二年来,她也见识得不少。 反正一摊上他,她就没好日于过,早已认命。 「阿童姑姑……」阿翘忍不住哽咽。 「嘘,莫哭……没事的。」她想动,又是疼得一阵钴心刺骨,「什、什么都重说了,帮我上完药后,照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莫教旁人拿住话柄了。」 「是。」阿翘强忍心酸,尽量放轻了手势替她清洗、上药。 就算硬气如阮阿童,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痛昏了过去,原就无半点血色的小脸更是慘白得吓人,全身却渐渐升起了不祥的灼烫热° 一旁照料的阿翘慌得胆战心惊起来,都说杖伤最怕感染发热,万一…… 不行,她担不起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童姑姑送命! 可眼下后宫中的嫔妃娘娘及备股势力斗得正欢,也不知几个领头太监公公和大宫女是不是已经选边站了,再加上众人早就眼热阿童姑姑在皇上身边的地位与重要性,假若有机会胡里胡涂便弄死了她,想必他们也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怎么办?怎么办?」阿翘急得团团转。 天气还是一样的好,放眼望去还是一片花团锦簇、春色满园,面前的酒依然是那么地香醇,四周飘荡的也还是他素害的淡淡龙涎香。 但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不自然……让人不痛快了。 懒懒趴在龙榻上的玄清凤止不住心中恼人的烦躁,翻身坐起,乌黑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背后,俊容微微一皱,甩下手上那本春宫画卷,瞪向低眉垂眼侍立在二十步外的宫女。 今天又不是她。 好呀,脾气倒是比朕这个皇帝还要大了,都已经两天了,她还赌气不肯露面吗? 到底是他主子还是她主子?动不动就对他撂脸子撂狠话,明明就知道他再恼火也不可能当真治她的罪,还故意矫情地来个什么「禁足自省」,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成心活活气死他不成? 玄清凤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几番反覆,最后还是帝王的颜面胜过一切,故作无事又躺回了龙榻上。 「皇上,范总教头求见。」 「不见!」哼,朕在气头上,谁人来都一样。 「可是范总教头说有内宫急事禀告皇上……」太监面带惶恐,偷偷瞄了一旁的阿婉。 阿婉心下一跳,有些慌乱起来。 「内宫急事?」玄清凤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春宫画,「唔,又是哪宫娘娘抓花了哪宫娘娘的脸了?」「是阿童姑娘的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一个奴婢罢了,干朕底事?」玄清凤指尖一僵,随即慢条斯理地又翻了一页,像是突然对里头某个高难度的姿势产生了兴趣低着头的阿婉脸色一白,强自忍住了。 着一身玄黑色淡金錤耪武服的范雷霆伫立在殿门口,深幽眸底掠过一丝疑似嘲弄或同情的光芒,闻言点点头,「臣知道了。」话毕,范雷建转身就走。 玄清凤一甩春宫画卷,霍地起身,「阿范!」「皇上还有何吩咐?」范雷霆回过身,浓眉微挑。 「啧。」他眨了眨眼,一双桃花眼里闪过不甘心的阴沉,哼了声,「爱卿出息了,自娶了媳妇儿就忘了朕。你等着啊,当心朕天天召你家小喜鹊进宫陪朕闲话象常,让你夜夜独守空闺。」 「皇上,」范雷霆脸上那气定神闲看好戏的意味一变,脸色微沉。「内人近日有孕在身,恐无福陪皇上东家长西家短。恕臣无状多说一句,是男人就护好自己的女人,莫教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趁乱践踏了上去。」玄清凤俊美的脸庞一沉,阵光锐利如剑,「说清楚!阿童怎么了?」 范雷莛瞥了眼头垂得更低的阿婉。「臣只管戍守皇城内外主子们的安危,至于其他的,要问臣,倒不如问这位宫女清楚些。」明知他是故意的,玄清凤气得牙痒痒,却顾不得再同他纠缠,如电般目光立刻射向一旁瑟缩的阿婉。 「你说!」 「回、回皇上,事情是这样的……」阿婉战战兢兢地把事情从头细禀。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明黄影子一闪,龙榻上的清皇已经不见了! 范雷霆沉着地稳稳立在原地,只是望着远处方向,一脸若有所思。「谁知皇上也有这一天?」他摇摇头,抿住一丝笑,随即大步离去。 花外啼鸟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昏迷一半儿醒…… 两天两夜高热不退,阮阿童在鬼门关前绕了好几圈又回来,昏昏沉沉之间,只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烧烤,一下于又被推进寒潭里浸泡,饶是她向来性子淡,也时时有握拳朝天咬牙切齿咆哮发疯的冲动。 第五章 苍天呀!你到底是想怎样?给个痛快行不行她很想这么吼,但她没力气。 就这么要死不活的反覆煎熬之下,在迷迷糊糊间,她被喂了一碗安神汤后,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虽然还是浑身散架般觉得上下无处不疼,可臀上那热辣烧腾剧痛感已变成了隐隐抽疼,幸好,这种疼感她尚忍得住。 鼻端像是闻到了熟悉的香气,还有种隐隐约约、奇异的温暖和安心感包围着她。 她眼皮沉重得不得了,直想继续睡下去,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再去想、再去承受…… 彷佛察觉到她醒了,一个温柔得像水般的嗓音在她耳畔轻喃,微凉的触感抵在她乾裂苍白的唇边。「乖,喝一口水再睡,嗯?」 她习惯性地依从着张口,尽管清凉的水通过乾哑火烧般的喉头时一样痛得令人颤抖,在恍偬迷离间,她仍旧一口一口地喝掉了杯里的水。 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半丝力气,她只能被动地偎在那人温暧坚实的怀里,努力摆脱脑中混沌的迷雾,试图振作清醒些。 她艰难地抬起了眼皮,愕然僵住,「皇、皇上?」「你吓死朕了。」玄清凤温柔地看着她,绝艳脸庞透着疲惫的苍白,「往后要是再这么自作主张,胡乱领罪,朕就亲自打你板子,听见没?」 她应该是还没醒,一定是还没醒……还在胡梦乱梦来着。 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眼神涣散,他心下一揪,又恼得咬牙开口:「阮、阿、童!」「奴……妹在。」十二年来训练有素的宫规,将她恍偬的心神硬生生拽回来。 「不准离开朕。死也不能。」他目光灼灼地盯牢着她。 「嗯……」她只觉有说不出来的累,眼皮又不争气地沉沉搭落了下来。 阮阿童再度昏睡过去了,没有瞧见玄清凤眼底那惊軎万分的灿然光芒,也没有瞧见他小心轻柔,珍而重之地揽着自己,稳稳置于他怀里最妥贴安适的地方。 宫纱灯静静透着辜黄光影,寝殿内悄然宁静,突地,一个高姚身影默默闪现,半跪在离垂着明黄纱帐龙床不远处的地上。 「说吧。」纱帐后方的帝王嗓音温柔地压低了,唯恐扰了怀里人儿的安睡。 「回皇上,头儿已命属下查明清楚了。」禁卫军副统领铁戢低声禀道:「下死命执杖的太监唤吳炀,本是吳妃娘娘象生于,两年前改投白淑妃门下。借白淑妃之手想除掉阿童姑娘,乃为一箭双雕之策。」 「看来是闲太久,让人以为朕睡着了呢!」玄清凤似笑非笑地哼了声,「诗贵妃那儿呢?有何动静?」他不信宫里此次这么大的事儿,景诗宫那里没存什么蠢蠢欲动的念想。「贵妃娘娘按兵不动。」「她是想,朕不至于会疑心她那小小知府的爹能牵扯到多大的乱于里去,所以一动不如一静罢了。」他笑眼弯弯,眸底却一丝笑意也无。「朕还当她多聪明,是把后宫堪用的刀,没想到还是教朕失望了。」 原想着嫔妃内斗,就不会有人有闲情分神去注意阿童、对付阿童,看来他还是把女人的龌龊心思看浅,愚蠢程度看轻了。 铁戢沉默,没敢多言。 「去,跟阿范说,你的铁哥儿寒兵朕要了。」他淡淡道,「明日起就让他暗中保护阿童,朕再不许她有事。」「属下领命。」铁戢抱拳应道。 「至于那个吴炀……「一半儿」送给吴妃,「一半儿」送到白淑妃宫里。」他眸光杀气一闪而逝。 「是.」 「顺便叫礼公公自领十板子,打完就出宫养老去。」玄清凤的语气很淡,怒气很浓。「不知变通,冥顽不灵也就罢了,连差事都办不好,朕也不能容他。」「遒旨。」 玄清凤微微一顿,终有一丝笑意在唇畔扬起。「叫你家头儿改日自己乖乖把他家小娘子送进宫来,陪阿童说说话,朕就不找他麻烦。」 铁戢忍住一声疑似呛笑,闷声道:「是。」「去吧!」他懶洋洋道。 烛影一晃,铁戢已然消失在寝殿之中。 「阿童,」玄清凤低头一叹,轻柔地抚摸着怀里苍白小人儿的眉眼、冰凉无血色的唇辮,「为了你,朕简直操碎了心,为何你就是这般固执?做朕的女人,为嫔为妃,就这么痛苦吗?」 就算给不了她唯一,可其余的,她就当真半点也不眷恋、不稀罕了吗? 阮阿童终于真正苏醒过来时,已是五、六天后了。 当她睁开眸子,看见了跃入眼前的明黄色宫帐时,没有诧异,心底却是一片清明。 在伤病得昏沉茫茫然期间,隐约闻到那抹熟悉的龙涎香,殿里角落的桂花香,还有身下柔滑珍贵丝缎被褥,那时,她已经知道在夜里总是紧紧拥着自己的人是谁了。 唉,他这又是何必呢? 自六岁至十八岁之间,十二年来往事历历流转在目,她的心思已经从初始的震荡怦然忐忑和期待,渐渐凉了,淡了,成灰了。 现在的阮阿童,只想平平顺顺熬完这最后的七年。 二十五岁一到,依宫制她就得被放出宮去,然后重获自由,从此海阔天空。 「阿童姊姊,你终于醒了?!」阿瑰惊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阮阿童眨眨眼睛,侧过头看着一脸欣慰的阿婉,挤出一个微笑。「对不起……这些天来一定吓着你了。」 「你醒了就好,没事了就好。」阿婉顿了顿,小脸半是欣喜半是羞红地悄声道:「这几天皇上每晚都回寝宫,亲自帮你擦身换衣,还命我们退出殿外,谁都重来打扰。」 那么俊美妖艳得令人色授魂销的皇上,居然像个爱宠极了妻子的温柔夫婿般,事事都不假手他人,不管是更衣、侍饭、喂药,看得她们这些小宫女也不禁万分艳羡啊! 阮阿童闻言心下悸动,苍白脸庞浮现掩不住的尴尬红晕,随即又是一凜. 君恩再重,她也无福消受。 「行了,这事儿过了,往后都再不许提。来,帮我一下,我得回宫女房……」她深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地试图撑起身子。 过去几天是身不由己,只能「大逆不道」地瘫赖在皇上的龙床上,可是现下她已经醒来,再不速速离去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了。 「不不不,皇上说了,你还不能下床。」阿婉登时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阿婉!」她苍白的脸色微沉,「你究竟是站哪边的?」 「阿婉心疼姊姊,皇上更心疼姊姊,所以这事儿阿婉自然得听皇上的。」阿婉难得调皮地道:「阿童姊姊,你平日不是教导我们,得以主子的命令是从吗?」 「你、咳咳咳……」阮阿童脸一阵红一阵白,情急之下被口水呛住了,咳得撕心裂肺。 阿婉顿时慌了,急忙帮她拍背。「阿童姊姊……来人啊,快叫太医!」「别……」她边咳边喘的呛出了泪花,极力摇头阻止。 高姚优雅的明黄身影才走至寝殿门口,闻声急急冲了进来。 「阿童,你怎么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太医呢?都滚哪儿去了?」玄清凤心疼焦急地将她拥入怀里,一迭连声嚷道。 「奴婢……咳咳,没事……」她拼命想自他臂弯里挣脱出来。 「别动!」他厉声一喊。 她顿时吓住,僵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见她汗湿发乱,憔悴清减的容颜因呛咳染上了抹淡淡的腥红之色,他心下一痛,放缓了嗓音轻道:「别怕,朕不是吼你,只是你伤还没好,怕你伤口又迸裂了。你疼,朕比你更疼。」 阮阿童闻言眼眶灼热湿润,心口沸腾翻搅着万般滋味,有欢喜,有不安,有苦涩,有心酸,有悲哀…… 他的柔情,是世上最最温柔却锋利无双的剑,在寸寸没入心脏之除,还能令人深深着迷地笑着死去。 十二年来,她比谁都要明白。 可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如斯「恩宠」的。 她默默低下头,不言不语,不再徒劳无功的挣扎,只是做消极的抗拒。 玄清凤没有忽略怀里人儿的僵硬和戒备,波光潋潇的阵子掠过一抹痛楚,却仍然固执勒道地将她紧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放。 太医心惊胆战地上前诊治,在皇帝含笑却偶测商深的危险目光下,不敢唐突地直接伸指搭脉,而是用上对待后宫妃嫔的规格,掏出纱帕放在她清瘦细小的腕上,这才敢把脉起来。 「如何?」玄清凤按捺不住心焦地问。 「回皇上,阿童姑娘的脉象已经稳妥了许多,只是……」太医有点冒冷汗,硬着头皮续道:「许是近日有些忧思过甚,心脉受损了些,微臣开些滋补理经顺气的方子,调理个几日,便无有大碍了。」 「好好,那你快去开方子,命人速速煎药来!」玄清凤微松了一口气,可想起「忧思过甚,心脉受损」八字,又高高悬起了心.「心脉受损能根治吗?是不是治好了后就不会再犯了?还有,若需要什么灵芝人蔘的大补之品,尽管到内库拿去,别给朕省那些个劳什子——」 「是,微臣遵旨。」 太医抹着一头汗下去了,阿婉也识相地领着其他宫女太监悄悄退到殿外。 阮阿童面无表情,半晌后才低声道:「皇上,可以放开奴婢了吗?」 「阿童,你……生气了?」他心一跳。 生气?她只是深深感到无力。 经过这么大阵仗,往后她在这宫里究竟该如何自处,如何生存,想必他从来就没有想过。 他做的这些事,对她的好,就像是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身上塞了一大把珍贵珠宝,只会让旁人眼红得厉害,恨不得伺机扑上来咬死她抢了个干净。 「奴婢不敢。」她平静地开口,「皇上关爱奴婢,奴婢感激不尽,怎敢有气有怨?」 「不,你明明就在怨朕。」玄清凤懊恼无奈地看着她,满心怜惜,偏偏又不知该怎生待她才好。「阿童,朕真不懂你,难道朕对你的心意,你半点都不放在眼里吗?」 「皇上,以前我们谈过这些了。」她轻声道,眼底波纹不兴。 「朕说过,只要你愿意,朕随时可以封你为妃。」他深邃眸光坚定而真挚。 「谢皇上。奴婢也说过,奴婢不愿意。」 「你……」他有一丝着恼,素来漫然懒散的嗓音再止不住地气急败坏,「阿童,你这比茅坑里的臭石头还硬的脾气,究竟几时才能改?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一国之君,你就不能稍稍示弱,给朕一点面子一」 可是为全了他的面子,得豁出、耗尽她所有的情感,她再忠心,也不愿。 然而阮阿童心知肚明,他终究是尊贵无双的帝王,再怎么抵抗,此时此刻也不能当真与他硬碰硬。 所以她在他语气终于冒出一丝烟硝味的刹那,选择住了嘴,微微挪动了下身于,毫无意外地疼得脸色慘白、冷汗直流。 「嘶-」 「怎么了怎么了?伤口又疼了不是?要不要再喝帖安神汤?还是再换个药?」果不其然,玄清凤所有的怒气瞬间惊得飞散无踪,慌得急急检查起她的伤势来。 她摇摇头,咬着下唇。 这倔强勇敢忍痛的模样,却令他更加心疼,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床上,亲自去取了清凉镇痛的药育来,顾不得她的羞愤馗尬,不由分说地硬是褪下了她的裙裤上药。 肌肤相触,指尖怜爱流连,这一瞬非因春心痴缠,而是温情脉脉,这才更加教人惶惑忐忑,深恐已默默沉沦而犹不自知。 情之一字,无象无形,又最是刻骨铭心、断人肝肠…… 第六章 曾经,她并不是那么狠心冷情的人。 事实上自六岁那年,进了太于东宫服侍他起,他就是她用生命扞卫的主子,也是她眼底、心里唯一的人。 只要他一句话,她随时可以去死,甚至是高高兴兴,备感荣幸的。 这些年来,直至他两年前登基为帝为止,宫内恶斗层出不穷,尤其是当年诸皇子觊觎太于之位,对他的一次次暗杀、下毒,她永远是挡在最前头的。 种种银针试不出的毒,也是因为她抢着为他试菜,在吃了之后毒性发作,这才识破歹人脆计阴谋,得保太子无恙。 说也奇怪,她就像是上天专门送至他身边,供他驱策、护他周全的人体测毒利器,多次中毒侥幸不死,连太医号脉之下都啧啧称奇。 原来她天生体质特殊,心脉气血运行得比常人较为缓慢,所以能在毒发后撑到太医来到,经一番金针度六之后,依此作依据研制出该毒的解药。 因她之故,太医院里几年来就多了十数种珍奇毒物的解药,以至于后来再无人对太子下毒,宫内的鸩杀之举也因此消停了几年 只是这些年来她自己知道,原本一年也打不了一次喷嚏,可在屡屡中毒之后,身子已然亏损了大半,不管春夏秋冬,手脚总是极度冰冷,就算衣服穿得再厚也不觉得暧。 这一切,原都是她应该做的。因为她是奴婢,天生就该护主。 而且就算为他死了,哪怕做鬼也是欢喜的。 她一直、一直都是这么认定的,直到…… 「阿童姊姊?」 阮阿童猛然惊觉,冷汗淋漓心悸未消地回望着阿婉满是关怀的小脸,有一刻彷佛神魂还没归来附体,神情愣怔茫然如傻。 呵,是啊,往事早已不堪回首,而兀自纠缠着从前的自己,不是蠢笨的傻子又是什么? 「怎么了?」她将拿在手上良久,才打了一半的流苏绣子放回膝上的小篮子里。 「皇上下了朝回寝宫没见着人,正气吼吼命人满世界地找你呢!」阿婉松了一口气。「好姊姊,快跟我回去吧,你不知道你一不在,皇上跟变了个人似的,虽仍是那张妖艳非常、美丽绝伦的俊脸,可一开口,却几乎快把人给生生吞吃了!」见阿婉一副余悸犹存的模样,她有些想笑,却也颇感无奈。 就连他的喜怒,也全赖上她了。 「知道了。」阮阿童叹了口气,缓缓自花间大石上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埃,可才走了几步,突然又侧首问道:「去问一下礼事房的周公公,都隔十日了,是不是该把妃嫔们侍寝的群芳册送到寝宫,给皇上挑挑?」阿婉脚步一顿,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东西吗?」她温和地问。 「阿童姊姊,你明知皇上最近对你……你怎么还、还……」阿婉欲言又止,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怏然。 「阿婉,你原是懂得的,怎么现下又惰了?」她微微一笑,清秀脸庞有些倦然。「皇上是明君,是宽厚的主子,可有些事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但是这些天来,皇上待姊姊……连我们在一旁看着的都感动了,姊姊你怎么还能这么无动于衷呢?」阿婉说不出是羡还是叹。 「不只他没变,我也一样。」她的笑容有一丝怅然,「阿婉,做奴婢的忌讳很多,其中有一项最最要不得的,便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可偏偏,我就是这样一个犯大忌之人。」「阿童姊姊……」阿瑰怔怔地看着她。 「既然自知自不量力,就别往死路里奔。」她眸光低垂,笑意黯然。「我是这样下了决意的。」决意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直到终有一天再也见不着他的笑眼身影为止。 「阿童姊姊,人想得太明白太清楚,会很痛苦的。」良久后,阿婉摇了摇头,「胡涂一点不好吗?」 「是啊,世上最聪明的,便是懂得领会真真假假、得过且过的道理。」阮阿童温柔地道,掩住了所有的情绪感知。「所以我才是那真正想不开的笨人哪。」 就因为曾经事事较真,才落得半生跌宕、狼狈不堪。,也因为曾经大胆妄想,才知道被打回原形后,会有多痛、多可怖……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在数算着日子,一天又一天,早晚能把心倒空了,真正无求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阿婉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闭口不言。 察觉到她脸上掠过的那抹不平之色,阮阿童便知道聪慧如阿婉,此刻只怕也是在心里暗忖她的不识好歹,居然对皇上的柔情蜜意拒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小女儿心思,她懂,她全都明白。 可是有些东西曾经摔碎了,要完好无缺拼回,又谈何容易? 况且,值吗?能吗? 十指如枯笋,揉痒天生钝,纵有相思泪痕,素把拳头搵…… 「皇上。」 阮阿童清秀的脸上还是那么静静的,谨守分寸礼仪,微微欠身一福,姿态优雅,堪为宫女之典范。 但,玄清凤却看得怒火中烧。 伤才好了,这丫头又远远地站离他十步之外了,真真是上天派来克他的! 「跑哪儿去了?」他连维持平常慵懒笑意的兴致也无了,凤眸微微眯了起来,「朕不是说过,要你在寝宫里乖乖待着,一步都别跨出殿外的吗?」她头垂得更低。 「亏朕今儿上朝还特别卖力,果决地处置了一千边疆小邦滋扰之事,想着一下朝回来便能说给你欢喜,谁想得到兴冲冲回来却扑了个空。」他凑近她面前,双手负于身后,状似气呼呼地瞪着她,「说!怎么弥补朕?」 「皇上怎么说,奴婢便怎么做。」她淡淡道。 他蓦然一喜,一双凤眸更加明亮了起来。「比如烤白薯,打绣子,做瞎食,奴婢都愿意的。」「你——」他眸底光彩瞬间消逝黯淡了,忍了忍,最终还是微微咬牙道:「意思就是,除了这些之外,旁的你不愿意做了?」他和她,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旁的」,指的是什么。 「皇上睿智英明,洞悉人心,奴婢向来是佩服得紧的。」 「阿童,别太挑衅朕了。」他眸底闪着危险光芒,唇畔扬起勾人心魂的笑,她没有抬头,光是听见那懶洋洋的嗓音,心里涌现不祥预感。 「朕,毕竟是个男人呢,你也知男人最禁不得激的,事关尊严,容易冲动啊!」 她心下一阵慌乱狂跳起来,顿时后退了一步。 气势一弱,登时兵败如山倒…… 玄清凤缓缓俯下身,长臂一舒,不由分说地将她搂进怀里。 她想抵抗,心知不过是蜻蜓撼柱,只得僵硬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就不信她全身紧绷得像石头,面无表情的乏味模样,他还「吃」得下去?! 可事实证明,阮阿童还是太小瞧了一国之君「气吞山河、海纳百川」的好胃口了。 他首先在她耳垂轻咬、吹气、放火,然后修长大手隔着她的春衫,准确无误地捨住了她衣裳下的如豆櫻红,细细地、轻柔地微微扯着、搓着,直到那敏感小点儿硬得几乎里衫直直顶着…… 「玄、玄清凤!你欺人太甚……」她低低呜咽,破碎不成声。 「小阿童,朕终于又听到你这么唤我了。」他迷人的凤眸瞬间溢满了喜悦。 「皇——」她立时悔恨的改口。 「不准反口!」他心下狠狠一抽,狂怒地将她揽得更紧,捻着蓓蕾娇豆的手欺得更急、更狠,且迫不及待将早已勃发胀硬如热铁的下身抵住了她,朝着那柔软之处邪恶地研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冲撞得她闷哼连连,颤抖着想挣脱开来,却怎么也反抗不了那浓烈的男性力量。 原来,过去他是手下留情的,原来若是他真想要,她竟连一寸抗拒脱逃的机会也无! 不知是出自内心深处巨大的恐惧,还是纯然对上危险情欲的战栗,阮阿童柔弱无骨的身于颤抖如筛,瘫软若水。 「朕,」他轻呓住她的耳垂,沙哑低笑,「等得够久了!」她脑除轰然一响,接着彷佛被狂风卷起,再身不由自主,恍恍偬偬、混混沌沌,直到不知几时被放倒在龙床之上,炽热的拳心钴过春衫纱裙,钻入了那最最羞煞难言之处,指间轻探,随即轻捻慢捻出津津蜜液…… 她触电般一窒,刹那间整个人惊醒,小手死命地往下压住他邪肆的手,羞到极处,热泪夺眶,失声哭了起来! ——为那霸道得令人害怕的帝王权威,也为自己竟在他碰触下无耻羞愧地融化了、湿透了…… 原来,他永远能轻易击溃她所有防备,让她变得跟她们都一样…… 「阿童?」玄清凤一震,所有痴醉迷情渴望顿时惊散无踪,心疼万分地住了手,柔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你怕吗?别怕别怕,朕知道你是初次……朕也不舍得让你太疼的……」 「皇上弄错了。」她双眼紧闭,泪水自浓密轻顫的睫毛下滾滚而落,声音平板如死。「奴婢非是嫔妃,无福侍寝。」他倏地僵住,迷人的眸光掠过震惊、痛楚、失望、黯淡。 「你就这么厌恶朕碰你?」他缓缓地抽身而起,背过身子,宽肩微微抖动。「难道你对朕,当真连一丝一毫情意也无?」阮阿童心口一痛,睁开眼,见他失魂落魄般寂寥的背对着她,眼泪不知怎的掉得更凶了。 不……别、别这样…… 他可以气她恼她恨她,就是别那么伤心的背对着她,她最受不住这个。 依稀恍惚间,她好似又见到了当年那个俊秀单薄的少年背影,那年的秋天,皇后薨逝,素来爱笑的他也是这样背过了身去,一声不响,却是肩头微颤,彷佛入夜的风清冷得教人不胜寒苦。 彷佛,此后世上再没有人会护着他,爱着他了。 「没有……」她喉头似梗住一团灼热,再不及思想,冲口而出,「不是厌恶,阿童从不是这样想的!」一片静寂下,她唯可听见胸口慌乱如擂鼓的心跳。 「就知道我象小阿童最心疼朕了。」玄清凤不知几时又转过了身来,修眉入鬂、清艳夺目的俊脸笑得好不春光灿烂,大剌剌地一把将她勾揽入怀,哪还有前一刻的痛苦寂寥心伤? 「你……你……」她气到差点亲手弑君! 她就是笨!她就是蠢!十二都一样,每次都被他玩弄于股拳之间,被耍得跟猴于似的团团转,还兀自傻兮兮地为他愧疚为他愁! 去死吧!大淫魔! 阮阿童重重地「顶撞」皇帝「龙根」一记,在他痛得缩起身体抽气的当儿,闪电般跳下了床,临走前还不忘行了个恭恭正正的礼。 「皇上龙体违和,奴婢立刻给您请太医去!」 「她这是想谋杀亲夫,谋杀亲夫不成?!」 玄清凤在玉书房里来回踱步一张祸国殃民的美貌俊脸此刻罕见地绷得既严肃又愤慨。 显然昨夜龙根受创之事,他还气到现在。 虽说在太医诊治之下,再三保证皇上龙体精血无恙,健壮勇猛无常。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可恶的坏丫头居然连自己将来终身幸福都不顾,就那么冲动鲁莽地「冲撞」了他…… 「早晚有一天,朕一定要将她就地正法!」他脚步倏停,大拳一个握紧,恨恨道,「好教她知道,她险些就造下了何等不可收拾的大祸!」 文无瑕抱着一堆奏章站在一旁,嘴角无奈地挂着微笑,却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被迫充当清皇的「闺蜜」,聆听清皇那说不清道不明、纠纠缠缠又绝不能教世人皆知的一缕百转情丝。 第七章 「文爱卿,你倒是说说,朕有哪点教她看不上的?!」玄清凤眉眼一挑,端的是幽怨得妖艳非常,看得连同为男于且素来淡定尔雅的文无瑕也是一阵眩然,眨了眨眼后,又恢复从容温文,唇上笑意更深。 「皇上要听真话?」 「废话!说!」 「其实——」文无瑕拉长了音,正欲开释。 「等等!」玄清凤打断他的话,一手摩挲着下巴,沉吟道:「朕总归是一国之君,爱卿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用字遣词还是婉转好些。」 既身为皇帝,面于也该顾个一二。 文无瑕笑容微僵,幸而十四岁状元及第、十八岁执拳尚书之首、二十三岁成为本朝最年轻宰相,腹中墨水诗书自是不缺。 「咳,那么且容微臣为万岁念上一首曲如何?」玄清凤俊眉挑得高高,颇感兴趣。「哦?朕听着。」「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釆一个空。难道是风流孽种,吓杀寻芳的蜜蜂。轻轻掮动,把卖花人搨过桥东。」文无瑕嗓音清雅悦耳,漫然轻吟,笑意浅浅,好一番风流文相气度。 玄清凤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绝美无痕的俊脸一点一点地黑掉了。 可半晌后,又是笑容可掬,声调欢然:「还真、婉、转,嗯?」文无瑕清了清喉咙。「微臣有罪,念得不好。」 「是不太好。」他堂堂皇帝岂是那等整日流恋花丛的「滥蝴蝶」? 与历朝历代帝王相较,他的后宫已算是十分简约了,所纳嫔妃无不是备有世象背景,或是用来平衡朝中势力,真正临幸过的,还不到一只手拳的数儿,还有见过比他更洁身自好的皇帝吗? 见玄清凤灿烂笑靥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爽,文无瑕眸于低垂,藏住了一抹笑,恭声道:「微臣卖弄错误,请皇上降罪。」「罢了,朕又不是那听不得荒诞谬论的昏君。」他瞄了文无瑕一眼,懶洋洋坐回御案后,慢条斯理地呼了半盏茶,这才故作休闲地问:「近年朕都改了不少,这样她还生气吗?」 「谁?」文无瑕眨眨眼,一脸茫然。 他一时气结,随即又笑了起来。「爱卿,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五有了吧?朕记得你好似尚未许亲啊,不如就让朕来为你作主一贴要。」 文无瑕立时见风转舵,思虑敏捷地拱手禀道:「阿童姑娘心志非寻常女子所能相提并论,然则解钤还须系铃人,皇上,您才是她的那一帖药。」 「可朕几乎招式用尽,就差没强了她了。」玄清凤理直气壮地叹了一口气,神情煞是怅然。「药再好,她抵死不喝,又该如何?」 文无瑕面色古怪中带着一丝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状似懒散无德,实则杀伐决断的清皇,一遇上了真正思菓心仪的姑娘,也会方寸大乱、心神失常啊! 心之所至,一往而情深。 果真没道理可言,没道理可言哪。 她就知道,对他一点点都不能心软,一点点都不能软弱,否则下场便是被他笑着连皮带骨吞吃得一千二净! 幸亏她永远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记住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是这后宫莺莺燕燕的主心骨,还是个蛊惑人心、颠倒众生的绝世大妖魔! 她除非是疯了才会跳进他那堆后宫女人窝里,过着那「日日盼君至,闲来把醋吃」的悲慘日子。 十二年来,她也算历经了两朝帝君,先皇还在时,已是后宫满园春色乱纷纷,先皇仙逝,清皇即位后勉强好了些,可是该纳的妃该封的嫔也一个都没漏掉,这些种种的种种,难道她还没看够吗? 「阿童姑姑,你表情好狰狞哦!」一个甜甜清脆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阮阿童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霎时所有的愤怒全因来人而消失一空。「呀,总教头夫人,您今日怎么有空进宫来?范总教头终于准您出门了吗?」 笑嘻嘻对着她招手的娇俏小妇人挺着圃肚子,圆圆眼儿笑得弯弯,櫻桃小嘴欢乐上扬,通身上下洋溢着天生害感,令人一见就禁不住生起亲近欢害之意。「我家爷自然是不肯啦,可皇上发话,他不甘愿也没法子哩。」喜鹊被她忙起身搀扶的动作逗乐了,「哎呀!阿童姑姑,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还用得着人扶吗?而且我这都第二胎了,经验丰富,安啦!」 阮阿童很是喜欢这个娇小丰润又天真可亲的范夫人,虽然相识不到一年,可范夫人喜鹊却是少数让她敢不顾礼教身分束缚,勇于敞开心房相处的人。 「来,这儿有锦垫子,坐起来舒服些。」她扶着喜鹊坐入这临水阁里铺就得最舒适的椅子上,命那几个护送来的宫女去沏茶拿点心拿缎毯,这才藏不住害悦地道:「真好,奴婢还以为得等您生了宝宝后,进宫听封谢恩时才能再见到面了。」 「别又您呀您的叫我了。」喜鹊挖挖耳朵,还是很听不愤。 「咱们也不是不认识,每次都这么费劲儿的客套来客套去,我这脑于都快绕皋了。所以往后叫我喜鹊好不?」「虽是夫人不嫌弃,但礼不可废。身在皇宫,有诸多不得已,阿童是个奴婢,身后有几千只眼都睁大了盯着、瞧着,是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的。奴婢知道您心善人好,必不会为了这些虚礼就往心里去。」 「阿童姑姑,你将来出宮之后,要不要干脆到我那「万年红娘居」工作?」喜鹊眼睛一亮,突然发现自己越来越聪明了。「凭你的聪明细心及口才,保证可以把我们「万年红娘居」提升到另一个更高的层次,对对对,光是做每年放出宫的宫女婚配案件,我们就发大财啦,哈哈哈……」 阮阿童笑了起来,略显苍白的小脸也漾起了淡淡红晕,愉快道:「如果夫人不嫌我笨,肯教我作媒技巧,那阿童自是千百个愿意,」 一这头两个小女人谈得正欢,在不远处的花树后头,玄清凤却是恶狠狠地瞪了身旁伟岸如山的范雷霆。 「爱卿,朕让你家小喜鹊进宫来是开解开解阿童,不是要她挖朕的堉角,同朕抢人的。」 「回皇上,臣妻性情素来天真跳脱,您也略知一二,她又岂是按牌理出牌之人?」范雷霆表情也很是难看,因为他好不容易哄得心爱小娘于暂且把「万年红娘居」的业务搁一旁,安安心心好好养胎,谁知今日一进宫,又阴错阳差地勾起了她的兴致,为此,他也有点不满。 玄清凤有些语塞,只得无奈地继续盯向临水阁的方向,暗自祈祷那个有时灵光有时少根筋的喜鹊能让阿童心情持续好下去。这样维持到晚上回寝殿时,阿童就不会再继续板着张脸对他了吧? 他心中抱持着希望,却依然好生忐忑啊! 怪都怪前天晚上玩过火了,可他是个健康正常强壮热血的大好青年,对着心上人看在眼里、搂在怀里却不能吃下肚去,那该是多么残忍煎熬不人道的酷刑是吧? 「唉。」玄清凤叹了一口气。 范雷霆则是一点也不同情,甚至还很无良地挪动脚离他两步远,以免遭皇上傻症传染,带衰了幸福的好姻缘。 寝殿之内,玄清凤边看着奏章,故意从上书房携回来的,边偷偷瞄着不远处正掀起琉金熏笼盖,燃着龙涎香,待香味幽幽散放后,又复将熏笼盖于盖回去的阮阿童。 一样是每晚必做的动作,可他家阿童做起来就是分外婉约从容秀气好看。 他看得目不转睛,连奏章拿反了都没发觉。 阮阿童轻声交代了一旁的宫女几句,然后接过了刚送进来的热腾腾夜宵,姿态曼妙地缓缓而来,他突然感到心脏一阵狂跳。 「咳!」他低下头,假装很认真仔细在看奏章。 「皇上,请用夜宵。」她将托盘放在书案畔的钿螺花几上,习惯性地掀开食盅的盖子,试一试了毒,这才呈上前。 玄清凤的目光自倒反的字句上慢慢地移到了那双指骨匀称可人的素手上,心下一阵暧烘烘。 他的阿童就算再生气,还是一直对他体贴入微,不离不弃的。 瞬间,他别扭忧郁怅然了两天的心情,欢悦飞扬了起来。「今天的夜宵闻起来真香,朕都食指大动了。」他接了过来,笑咪咪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高兴。「唔,真好吃。」 「皇上近日肝肾虚火旺盛,多食些苦瓜、含心莲子极有滋补之效。」她平平静静、面不改色地道,「原本太医还担心万岁爷不喜欢,看来果然是过虑了。」苦瓜?含心莲子? 玄清凤一口汤料含在嘴里嚼也不是,吐也不是,欢快的脸庞登时僵住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自己平常最痛恨的苦瓜和莲子味来。 「阿童,你好狠的心哪!」他终于还是直着脖于勉强吞咽下去,抓过手边的茶便灌下了一大口,试图冲淡那苦到令人打顫的味道。 「奴婢该死,又惹皇上生气了。」她头低了下来。 他一愣,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不不,朕不是那个意思,苦瓜好,莲子也好,呃,朕……朕爱吃,现在都爱吃了。」阮阿童咬住下唇,勉强憋住了一个忍俊不住的笑,明明还是着恼着他那夜的霸王硬上弓的,可此刻心下,却又不知不觉软成了一塌胡涂…… 不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她立时又心硬警戒了起来。 她垂手缓缓后退了几步,对着殿外等候许久的礼事房周公公做了个手势。 周公公会意,忙悄步而进,恭谨地杨声道:「皇上,业已二更了,奴才送群芳册来,恭请皇上圈召今夜侍寝的主子。」玄清凤啜茶的动作一顿,半是懊恼半是心虚地瞄了一旁平静的阮阿童一眼。「咳,拿走拿走,朕这几日忙于军国大事,别用这种小事来烦朕了。」 周公公为难地看了看阮阿童。 「皇上为国操劳,十分辛苦,后宫的娘娘们都极为心疼。」她不动声色地道,「方才茱萸院的姚贵嫔娘娘也差人来请示,说上回皇上在那儿为娘娘画的美人出浴图尚未绘完,不知今夜可有雅兴完成此图?」 她越说,玄清凤脸色越尴尬,像是恨不得立时钴了地洞里去;可心中不知怎的,又是一阵烦闷气恼上涌。她说得这般轻巧自在,难道对这事儿当真半点醋意也无? 「朕很忙,」他哼了声,不耐地挥了挥手,「无论谁来问,一律打将出去!」「是是,奴才遵旨。」周公公弓颈缩肩,见气氛不对,忙蹑手蹑脚就退逃出殿。 「奴婢也告退了。」阮阿童也行了个礼要离去。 「阿童」一个无比哀怨嗓音幽幽而来。 她身形微顿,「皇上还有什么吩咐?」「你这场气还要生多久,不如跟朕说个日期,也好让朕心里有个数儿。」他叹了一口气。 「奴婢没有生气。」其实这几日她也平心静气下来了,嘴角掠过一丝早已认清现实的苦笑。「谢皇上宽容,允奴婢放肆了几日,如今事过境迁,请皇上不必再将那等小事敢在心上。」 「那好。」他对她勾了勾手,「来。」 她脸上浮现一抹戒备。「皇上?」「朕答应,今晚不会吃了你。」他斜支着头,慵懒邪肆地望着她,「而且朕手也不动,绝不碰着你,如何?」 她小心翼翼地缓步上前,在离书案前两步停了下来。「请皇上示下。」 「明儿你陪朕微服出宫。」他突如其来地宣布,满意地瞧见了她眼底瞬间亮起的惊喜光芒。 「出、出宫?」她声音抑不住欢喜,微微颤抖了。 第八章 自她六岁入宫到现在,十二年了,从未蹐出这座玉造金铸的皇宫一步。 而宫外,有平凡热闹的万户百姓人家,有自由自在的气息,有繁华鼎沸的人间烟火,还有记忆中的糖葫芦、捏面人儿、大茶馆里的说书、街角小摊上的豆汁配油条…… 「喜欢吗?」 「喜——」她一顿,飞扬晶亮的眸光倏地又恢复了严肃凜然。「皇上九五之尊,微服出宫岂不太危险一」 「清晨出,入夜归,朕保证带足了护卫。」见她为自己的安危担忧,不禁乐得玄清凤一阵眉开眼笑。「这样朕的阿童可否稍稍安心些了?」 她小脸微微一热,暗自懊恼自己的多嘴。「既然皇上圣心已定,有所安排,奴婢自当从命。」「待会儿早些歇下,明儿换朕唤你起床。」他笑嘻嘻道,「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既与你共驽帐,又怎舍让你登床铺被一」「皇上有心思记这些淫词艳曲,倒不如多批几本摺子来得实惠点。」阮阿童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记白眼,随即恭敬欠身一福,「奴婢下去了。」 玄清凤眨了眨眼,半晌后才喃喃自语:「朕是真心的……哎,这年头说真心话也错了吗?」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教对清风想念他……阮阿童…… 整晚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 直到天刚蒙蒙亮,她就轻脚起身打了温热的洗脸水,边命阿婉和阿圆到小厨房传来早膳,然后亲自伺候玄清凤起床。 「你们都退下吧!」 好一幅魅惑人心神荡漾的美人海棠初醒图,宽松半敞的明黄寝袍露出他大半个精瘦结实的胸膛,肌肤雪白却又肌理分明。 阿婉和阿圆羞红着小脸忙溜了,很没义气地独留阮阿童一个面对这么强大的男色诱惑。 他就、是、故、意、的! 阮阿童暗暗咬牙,心中恨恨鄙视起这一大清早就用美色秽乱清纯少女双眼的「无耻昏君」。 「咦,都瞧见了?」他懒腰伸了一半,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半解、春光乍泄:「哎,朕吃亏了。」 谁吃亏啊?骗鬼啦!那件寝袍上的衣结没有三道也有五道,哪是那么轻易睡一睡就会露点,肯定是他自己故意。 强自按捺下想找只麻布袋往他头上套的冲动,阮阿童端出万年宫女的平静恭和神情,奉上洗脸水。「时晨不早,请皇上梳洗。」 「帮朕更衣吧!」待梳洗过后,他大方地展开双臂,强壮结实的胸膛往她跟前越发靠近。 不知做了千百次的更衣动作,照理说她应该完全无感了才对,可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她从头到尾脸颊通红一片,头低低,嘴里还含糊地咕哝着什么。 上天垂怜,请让接下来的七年如流水匆匆过去,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她领赎身帖放出宫的那一天吧! 再这样一惊一乍、忽冷忽热地折腾下去,她只怕还未熬到那一日,就已心神错乱而残了。 因是微服出宫,玄清凤换上一袭雪白翩翩的书生衣袍,端的是丽质天生、风流无双,手持一柄扇子,轻晃间搗过无尽春风。 阮阿童做的是大户人象的小丫头打扮,褪去了那等规规矩矩的宫女服后,反而显得俏皮伶俐清灵七分。 其他一路随行暗中保护的是禁卫军里的高手,隐没在人潮之中,却时时刻刻保持警戒,务必护得圣上周全。 比较苦恼的是,玄清凤尽管发束乌木簪,全身上下也只有腰带间系了只碧绿的玉佩穗于,一派书香世象清雅公于模样,可一张颠倒众生的清艳脸庞不管往哪站,都是人人注目倾慕痴迷的焦点,引起了不小骚动,想低调也属妄想啊。 「他们怎么尽盯着本公子?」他拿起了某小摊前的一支点翠桃花钗,正在阮阿童发誓上比画着,终于后知后觉地挑眉疑问。 「皇——公子,待会要不要到个隐密的地方易容一下?」她叹了口气,「否则这街就没法逛了。」 本来出宫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可她还来不及感受到宮外热闹的民间氛围,甚至连那只有在市井间穿梭叫卖的糖葫芦也还没找到,就因为身边这个灼灼风华、霞光万丈的「公子」所引来的搭讪、调戏、邀看戏吃茶,搞得鸡飞狗跳,疲于奔命。 「易容?」他随即恍然,对她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邪邪媚笑。「阿童怕本公于太受欢迎,给人抢了不成?」错!她是怕妖孽降生,搞得人间大乱…… 「公子不是要走低调路线吗?」她提醒他。「人太受欢迎,果然也很是困扰啊!」他叹道。 阮阿童摸了摸双臂突然冒出的鸡皮疙瘩,眼角微微抽搐,半晌才道:「公子饿了吧?前头那间酒楼看起来还不错——」「哟!哪里来的清丽丽小倌儿,要不要陪大爷喝一杯呀?」一个带着浓浓淫意的粗厚嗓音在他俩背后响起。 唉,又来了! 她幻缓回过头,看着面前那位带了几名家丁,大摇大摆走来,一身锦衣华袍的最新一号「登徒子」,再看了看自己身畔的这位高雏妖艳公子却是笑得好不欢然,她心底窜过了一股恶寒感,无比同情地望了登徒子一眼。 「到哪儿喝?喝什么?」玄清凤灿然一笑,若春花盛放。 非但那登徒子看得口水直流,连四周男女老少无不倒抽了口气,满眼星星月亮闪呀闪,瞬间痴迷得一塌胡凃。「小倌儿果然上道。」登徒子一脸神魂颠倒,色胆包天的就要上前摸他一把,「以后大爷会好好疼你的……」 「可我比较想让你疼一」他垂下长长睫毛,掩住了一声笑叹。 然后,众人眼前一花,那个登徒于慘叫着摔了个四仰八叉倒地! 几个家丁吓傻眼了,下一刻才反应过来,怪叫着要上前替自家大爷报仇出气。 「逃吧!」玄清凤修长大手倏地抓紧了阮阿童的小手,凤眸掠过一丝光芒。 逃逃什么? 阮阿童傻愣地被他拉着就往人群里钴去,满脑于还混混沌沌搞不清楚状况。他们为什么要逃?不是有高手护卫吗?而且要逃到哪里去啊 她喘得差点断气,好不容易才随他跑到了京城的另一头,在一条幽静的胡同里停了下来。 「皇、皇上……」她吞了吞口水,气息仍急促不稳。 「公子。」玄清凤脸不红气不喘,瞅着她颊泛红霞的小脸直笑。 「公子……」阮阿童努力调匀呼吸,抹了把额上汗珠,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跑?」 「不这样跑,怎么甩得掉那些跟屁虫?」他笑吟吟的回道。 显然他指的跟屁虫不是那个登徒子和一干家丁…… 终于会过意来的阮阿童倒抽了一口冷气,「皇上!」「公子。」他修长指节轻夹她的俏鼻,笑得眉眼弯弯。 「这、这怎么行?」她几乎气到发抖。「您乃万金之躯……一国之重……关乎社稷江山……」 「我想带你看一个地方。」 她一愣。「可是——」 「放心,朕会保护你的。」他低头对她温柔一笑,害她那层层掩藏了万分妥当的心,又再度砰然乱跳了起来。 阮阿童强迫自己别开眼,忽略他眸底缠绵的脉脉深情,硬着声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来,」他不由分说又牵起了她的手,大手温暧得令人心悸。「跟朕走,就在前头了。」「皇上一」 「是公子。」 她咬了咬下唇,口口声声要她改口唤公子,可自己又朕来朕去的,他说话行事总是这般矛盾霸道又难解,教人摸不透也想不明白。 可尽管嘴里念叨,她还是不争气地红着小脸,默默地被他牵着走。 春日迟迟,清风徐徐,这胡同隔墙植的花树阵阵花香隐约荡漾而来,恍偬间,她竟有些疯糜了似地暗自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在这一刻,他不是皇上,她也不是宫女。 他就是他,那个总是温柔慵懒地对着她笑的男子。,而她也只是她,一个静静伴在他身旁、为他张罗三餐衣食安寝的女子。再没有别人,就只有他们俩。 「到了。」玄清凤领着她来到一座院落外,隔着一扇半推开的圆月窗,可清楚看见里头是个小花园,有名妇人背对着他们,正在那儿晒被褥。 她迷惑地回头看着他。 「嘘,仔细看。」他伸手轻榄着她的肩,像是要稳住她的身子。 她想闪避开他过度亲呢的举动,可依然挣不开那温柔又绝不容反抗的力量,只得挺直着腰杆,努力把注意力放回窗里头的人事景物。 突地,那栋典雅的屋于里有扇门开了,一名清秀少年脚步轻快地奔了出来。 「娘,先生今儿说我的策论做得极好,还当着同窗们大大赞扬了一番呢!」那清秀少年一身儒衫,眉眼间依稀有些面熟。她的心狂跳了起未,难道……难道是…… 里头那哂被褥的妇人回过头来,满面笑意地摸着儿于的头。虽然岁月在妇人脸上添了数道皱纹和老态,却仍旧是她记忆里母亲的模样。 娘……是娘……和弟弟! 「他们现在过得很好,日子很是安定欢喜,每月朕都命人藉你的名义送月银来,你爹虽已不在了,可害你弟弟是极聪慧懂事的,将来必定有一番成就。」玄清凤感觉到怀里人儿顫抖澈动了起来,怜惜心疼地搂紧她,凑近在她耳畔轻道:「阿童,你也可以放心些了。」 她热泪盈眶,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灼热紧缩得什么也说不出,唯有泪珠管不住地纷纷滾落。 「别哭,朕带你来看他们,不是要你难过的。」他有些慌了,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满颊泪。「快别哭了,乖。」 「皇上,谢、谢谢您……」她狂喜感动得几近晕眩,心口热热涨满了澈荡澎湃的幸福感,终于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来忘情地把脸埋进他温暧强壮的胸膛。「谢谢您!」 这一切,他都是为了她做的…… 在这一瞬,她的心荡漾融化如涓涓春水,所有辛苦竖立的防备消失无踪,任凭再有万千理智喧嚷着她该悬崖勒马,也来不及了! 「只要你喜欢,朕做什么都愿意。」他紧紧拥着她,嗓音低沉沙哑?,妖艳俊容再不复见任何一丝的浑不在意,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见的肃然真挚、专注深情。 谁教十二年前,她掉的眼泪,她烤的白窨,她朝他笑得憨然傻气的模样,让他莫名其妙就这样什么什么了……唉。 还是那句老话,纵然身为帝王,也有诸多无可奈何啊! 玄清凤唇间轻逸一声宠溺的无奈叹息,下意识将怀里哭得天昏地暗的小女人搂得更紧。 皇帝寝殿外的那株桃树,一夜春风吹过,今早朵朵桃花尽数开了。 阮阿童仰望着那缤纷如雾的蕊辮花影,怀里搂着小篮子,竟一时看呆。 「这株桃树嫩绿常青,都好些年没开花了,怎么今年……」她心下有些惊、有些喜又有些乱,总觉得如此反常之兆,教人理不出究竟是好是坏。 摇了摇头,她也不愿再多想,挽着那只放了进贡鲜果的小篮于,走进寝殿之内。 「阿碗,今天有些热了,把这些冰湃过的果子放在水晶盆里,给皇上下朝后吃吧。」她温言吩咐。 「阿童姊姊,刚刚王公公让人来说皇上已经下朝,先进了上书房,还要你做些点心送到上书房去。」阿婉笑道,「皇上交代了,要吃鲜素包于和小米粥——还是一人份,重准备给文宰相。」她有些失笑。「知道了。」 第九章 也不知皇上究竟是在同文宰相赌哪门于幼稚的气,明明都在上书房里议事,明明每回也知道她一定会多备一份,可偏偏面于上还是很爱这般斤斤计较。 阮阿童亲自洗手做羮汤,熬了香稠滑口的小米粥,蒸好了鲜素包子,放在托盘里小心捧着往上书房方向走去。 可当她在门口报了名儿,一蹐进上书房后,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人呢? 她有一丝迷惘忐忑,先将托盘放在花几上,轻轻扬声问:「皇上?」辑大上书房隔着的书架屏风后头,依然毫无动静悄无声息。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惊疑不定,忍不住绕过了商耸的书架及屏风后头到内室寻人,下一瞬间,被一只结实有力的长臂抓进了熟悉坚实的怀抱里! 「呀!」她吓了一大跳。 「别怕,是朕。」那温热好闻的气息再度缭绕在她耳畔,大手牢牢揽着她的细腰,彷佛抓住了就永不放手似的。「皇上,别闹了。」她这才吁了口气,稍稍定下心,随即又有些别扭害羞地挣扎了起来。「这是上书房,您是皇上,这样成何体统?」 「朕想这样抱你已经想了整整一个上午了。」玄清凤幽怨地叹了气,孩于气地故意圈得更紧。「阿童真可恶,昨晚回宫后一躺上榻便睡得人事不知,害朕想要跟你夜诉衷情都没办法,只能守着你的睡容看了一整夜,一大早又得上朝去。说,怎么赔偿朕的精神损失?」 阮阿童尴尬地吞吞吐吐道:「对、对不起,奴婢……哭得太累,就、就这样睡着了。请皇上责罚。」 这还是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她居然起得比皇上还晚,连他几时梳洗更衣换好了龙袍离开寝殿都不知道,懊恼的是居然也没有人叫她,任她这样睡到日上三竿,简直把宫规全坏光了。 「罚了你,心疼的是朕,这笔帐可不划算哪!」他素性将她换了个方向抱,迎视向自己微布血丝、哀怨十分的凤眼。「说,怎么赔偿朕才好?」 她那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僵坐在他大腿上一动也不敢动,「皇上先让奴婢起来。」 「不要。」他轻哼。 「可是这样乾耗在这儿也无济于事,不如我们先起身,有话好好说?」她陪着笑脸,悄悄挪动屁股,想逃出这炽热得令人心慌意乱的怀抱。 「别动!」他的语气有些急促,环住她的臂弯僵住。 她迷惑地望着他,突然感到臀部底下有个硬硬的东西越顶越账越大,尺寸庞然惊人。 什么呀? 脑海里方冒出个茫然的疑问,下一刻她灵光一闪,小脸红艳滚烫得像熟透的果子。老、老天啊!她坐到的难道是、是他的—— 「啊啊啊——」她惊叫着就要跳起来,却没想到一个磨蹭得越发厉害,刹那间擦枪走火了! 玄清凤呻吟闷哼了一声,再克制不住地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低下头搜住了她红润的櫻唇。 「皇……唔……」 阮阿童原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如同过去那数次欲火焚烧的失控时分,她总能紧勒住最后一寸理智和警戒。 可经过昨日种种,亲眼见到他待她的款款情深,这一刻,又教她如何舍得、忍心将他推拒于千里之外? 他是这般爱极了她,眷恋欢喜得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如若至今她还当作无动于衷,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唉。」她情不自禁放松了身于,双臂悄悄环上他的颈项。 玄清凤敏感察觉到她的软化,登时狂喜难抑,怜爱无比地吻得更深、更深了。 好不容易身下人儿不再抵死抗拒,任由他的热吻翻弄起了串串娇吟,转眼间,衣衫褪露,点点桃红吻痕浮现,那抹欺霜蠢雪肌肤眩花灼热了男人炽烈狂阵。 所有理智尽焚于烈火之中,他低吼了一声,褪下她的亵裤,分开雪白玉腿,就要将那硕大推进之际,突地,一切动作硬生生地僵止住。 「不,不行……」他额除汗水谪落在她粉嫩酥胸前,痛苦地咬牙道:「朕要给你名分,要你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成为朕的——」 那才是真正爱她,尊重她,而不是眼下如斯的无媒苟合。 「皇、皇上?」她眸底春情迷乱地傻傻望着他,喘息细碎,浑身无力。 「朕的小阿童,怎可受委屈?」他指尖轻顫地描绘过她红晕如石榴花的脸颊,用尽了所有自制力方撑起身子,理好衣衫,胸口仍因欲望未舒而剧烈起伏,可扶起她的动作却温柔若水,好似生怕碰碎了她。「对不起,是朕孟浪了。」 她半裸轻颤着偎在他怀里,心脏还是跳得好急好快,一时间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满脑子乱糟糟,怔然地把头垂得低低的。一路丢盔卸甲的理智终于再度回笼,阮阿童越想越是心惊,下意识拢紧了半敞的衣襟,急忙逃开他身上。 「阿童?」他怀里一空,心里涌现强烈的失落。 她抖着手七手八脚地穿好衣衫,强支起瘫软得像来糟团于的双脚,跌跌撞撞扶着堉往外走。 「奴、奴婢该走了。」 「阿童。」玄清凤脸色沉了下来,又有一丝伤心。「你还是嫌弃朕?」她心底乱成一塌胡涂,却是本能摇着头。「不、不是……奴婢只是心里很慌,没个底……」说得明白些,就是她再也不知道将来何去何从了? 面对他的柔情和期盼,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她是否真的该浑忘过去那抹痛楚受伤记忆,并且不再害怕眼前那条荆棘遍布的艰难之路,只管握住他的手,只管把自己全心全意地交给他就好。 什么都不必再想,什么都不必再担忧……她真的可以这样吗? 明知前途吉凶参半,而且肯定是凶大于古,她还要这么忘形忘情、义无反顾地跳进去吗? 「傻阿童。」叹息道,玄清凤轻轻将她纳回了怀里。「朕一直想做你的天,你的靠山,不管风风雨雨,都有朕护着你。可,你还是信不过朕吗?」 阮阿童心乱如麻地靠在他胸口,倾听着那沉稳坚定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彷佛诉说着他永恒不变的承诺。 可帝王的心,能爱宠一个她到几时? 夜深沉,人静悄,低低的问如花,叹心事,终是个女儿家…… 寝殿内,隔着座屏风,阮阿童躺在小榻上,在昏黄宫纱灯影下,静静感觉着不远处他均匀平和的沉睡呼吸。 心下乱纷纷,往事历历,交缠得她半丝睡意也无。 也曾试想过,若与他是结发夫妻、交颈同榻而眠,该有多么地幸福? 会生起那般虚无不实的妄想,是在十五岁那年吧,那年她刚及笄,正是小女儿情意缱绻心思,还以为在他心中,她是特别的。她竟会蠢到将他对她的喜爱、宠溺、看重,错认成是一个男子钟情于一个女子,且从此尔后,眼底心里,除她之外,再没有其他。 那一年,他亲自命人为她及笄,俊美脸庞盛满荡漾如春波的惑人笑意,着一身淡金色玉袍负手而立,眸光深深专注凝视着她,尽是说不出的欢喜。 还记得他温柔地捧起她的脸,低低赞叹:「本宫终于吩到你长大了。」「殿下……」那一刻,她深深沉溺在了东风 他低头轻吻住她,彷佛捧住了绝世稀罕的珍宝,一生再不放手。 然后,她就醉了,痴了……也疯了。 一连半个月,他虽没有再对她做更加出格忘情的举止,却总是牵起她的手,踏过了御花园的每一寸春泥、皇宫内苑的每一片青石板。 夜里,他带她守着看县花开,为她亲手摘下朵朵珍贵美好的雪白晷花,仔细在小金炉上烘成了满室幽香芬芳,晾成花饼于,给她放在贴身的绣花荷包里。 「阿童,这皇宫里只有你能佩这香气。」他动作优雅的亲自为她系上,「往后都不可取下来,除非香淡了一不过不怕,等昙花再开,本宫再帮你做新的。」于是,她有了自己独有的香气,也有了他的独宠…… 那时,她暗暗许下诺言:这一生,阮阿童都是玄清凤的人。这一生,为他生、为他死,纵然粉身碎骨,她也甘心情愿。 直到那天晚上一 「本宫下个月要纳太于侧妃了,阿童可替我商兴吗?」他朝她笑得温柔如昔,眉眼弯弯,好似刚刚是在跟她说:本宫明天早起要吃水晶饺配莲于汤,你觉得呢?她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 「怎么了?」他微微侧首,眸底涌现一抹迷惑。 「阿童身子不适吗?」 「殿下……要、要纳侧妃了?」她脑中一片空白,话说得结结巴巴,「为、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似听她问了个多么傻气的问题,噗地轻笑了起来,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傻阿童,本宫今年都十九啦,虽然未娶太子正妃,可怎么能连个侧妃都没有?」 「可是……可是……」她努力吞咽着喉头的热团,嗓音低微脆弱得瀕临破碎,「那阿童呢?我呢?」 他一怔,俊秀的脸庞浮现一抹古怪的为难之色。「阿童,你是本宫最贴心信任的小丫头,本宫一直很喜欢你。」 「阿童也喜欢殿下。」她苍白的小脸泛起红晕,小小声道:「很喜欢很喜欢。」 「好阿童。」他欢悦地在她颊上亲了一记,笑意吟吟,「将来本宫若登基为皇,定会将你纳入后宫。可你得先记住一件事,本宫是主你是奴,以祖宗皇法所定,你至多只能被收为才人或美人,哪怕想再晋升为嫔,除了孕有龙子,否则是决计够不上那个资格的。这样,你明白自己的身分了吗?」 那一刹那,她脸上血色褪得一千二净,心痛若绞,羞惭欲死,只恨不得自己立刻在这世上灰飞烟灭。 原来由始至终,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奴,永远是个奴。 而奴婢,是这皇宫里最最低贱卑下的,就算蒙受恩宠,也还只是后宫众多女子中最末的一个,更遑论别妄想能与他比肩,成为他眼底心上唯一爱着的那个姑娘了。 那天晚上,她终于认清楚了这个事实,不管他爱不爱她,不管他待她多好、多柔情万千,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而她,就是小小的下等宫女,是个奴才。在他心里,也只是这样而已。 她心知他说的都是实情,也正因为是实话,所以分外伤人。 于是,阮阿童便彻底醒了。 是她的错,身为奴婢,本就不该一相情愿、痴心妄想,也不该妄自爱上未来的君王,更不该不知身分,不知羞耻。 自那夜之后,她越发安于自己奴婢的本分,默然,规矩,卑微,守礼,以主子所有的命令为尊为从。 「阿童,你变了。」 对此,玄清凤难掩迷惘与懊恼,他总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在他面前永远是小心翼翼的恭谨模样? 「你变成这样,都不像是本宫认得的那个阿童了。」他斜飞好看的眉对着她紧紧皱起,倒像是她负了他什么。 「太子要大婚了,奴婢身为东宫的领头大宫女,此后更该慎言慎行,以免给太子和侧妃娘娘丢脸。」她顺眉低眼,欠身躬腰。 「太子放心,奴婢以后一定会更加尽心服侍太子和侧妃娘娘。」 「阿童,你为什么总要这样阴阳怪气、古里古怪的?」他心下一抽,有些气急败坏。 「奴婢该死!」她立刻跪了下来,忽觉惶恐,心跳如狂。「请太子息怒。」「你——你气死本宮了!」他一怒之下,挥袖而去。 第十章 她就这样一直跪在冰凉冷硬的地上,恍恍偬偬间,发觉自己还是最适合以这匍匍之姿在皇宫里存活。 那人上人,天上天,云端般的生涯,果然非寻常人可及…… 后来,他纳了太子侧妃,再后来,他登基为皇,有了后宫无数佳丽。 然后他开始宠幸这个妃、那个妃,有时候身上会带着不同女子的香气回到寝宫来,她服侍他沐浴时会看到他的胸瞠前、后背上,有点点吻痕和欢爱后美人留下的浅浅指尖抓痕。不知他是在同她赌气,抑或是本就耽溺于鱼水之欢。 然后她的心一点一点掩埋、死去。 她告诉自己,只要她不是他的女人,不管他宠幸谁,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所以她完全不会为此心碎神伤,痛苦难当。 此后,阮阿童在宫中除了干活儿外,便日日等着二十五岁被放出宫重获自由之身的那一天到来。 近几年来,在他不断半真半假、道是有情却无情的撩拨试探中,她一直把自己这颗心护得很好、很周全,直到昨日,这份固若金汤、坚定不移的心志却开始不争气地动摇了。 昨日,在娘和弟弟的新家外头,他暗着她静静地看了一个时辰,陪她看着小弟念着课堂上做的文章给娘听,看娘在哂完了被子后,坐在椅上抱着一篮豆子边旁边听弟弟说话,脸上满是欢害欣慰之色。 那一幕的温馨,彷佛还留在她心口,暖得发烫,而这一切都是他暗中默默为她做的。 说什么不过是每月命人送她的月银来,可皇城天于脚下的一座院落价值不非,光凭她每月五两的俸银,三辈子也买不了这样的一套宅子。 最令她感动的不是他的出手阔绰,而是这份惜花连盆、体贴入微的心。 他为她家打点安置得妥妥当当,令她在宫中再无后顾之忧,可她该拿什么来回报他这一份眷眷情深? 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一张看不见也挣不开的软绵绵网于里,寸寸挣扎却渐渐落败。 「唉。」她的轻叹低微得几不可闻,拢紧了绸被,抵御着自内心深处里出的惶然迷惘。 「……阿童,你心情不好吗?」 寂静里苺地传来温和关切的嗓音,阮阿童慌乱地翻身坐起,望着屏风另一端那抹修长风流的剪影,没料想被当场撞见了心事。 「皇上,您渴了是吗?」她下了小榻套上绣花鞋,就要去怜那只一直用红泥小火炉暧着的茶吊子。「皇上要用枣茶还是寥茶?」 「你有心事。」玄清凤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至自己身前,凤眸柔光微荡地看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朕?」「奴婢没事。」她直觉想抽开手,却在瞥见他眸光一黯的刹那,又心软地反握住了他。 若说她对自己冲动之举还有些懊悔,可见他阵底绽放出灿烂无匹的光芒,脸上涌现欣害之色,她早已摇摇欲坠的心,瞬间再度融化柔软得一塌胡凃。 唉,果真是冤象,真真要了她的命了…… 「皇上,您要吃烤白薯吗?」她在心里轻叹,说出口的话里有着藏不住的温柔。 玄清凤绝艳脸庞登时亮了起来。「要!」「您要吃几颗?」「朕想吃你。」 阮阿童心一跳,低下了头,娇羞的红晕渐渐自雪白粉颊浮染了开来。 那么,这就是决定了吗? 虽然不是立时就花好月圆,两情相守,可他们俩彼此都清楚明白,有些关系已经摆脱了阻拦,渐渐回到了原来的方向上。这一次,玄清凤反而不敢冒进,他小心翼翼、珍惜地呵护着这份失而复得的美好,唯有在眼角眉梢间,怎么也管不住那流逸荡樣的欢然备悦。 「皇上,这是幽州最新一季的兵布图,请您过目。」文无瑕呈上。 「好,朕来看看。」他眉开眼笑,十分好说话。 文无瑕看了看坐在御案后方的皇帝,眨了眨眼。 往常万岁爷不是一向坚持走「虚而实之实而虚之,虚实之间天威莫测」的复杂迂回路线吗? 可皇上今日突然变得如此勤政,倒教人好生不习惯。 「文爱卿,你那是什么眼光瞧朕?」玄清凤目光盯着兵布圆,像是头顶也长了眼睛似的。 「皇上,敢问近日宫内灯花连爆、喜鹊东来、春暧花开了吗?」文无瑕虚心求教。 「文爱卿不愧文官之首,连探听个宫闺秘辛都这般咬文嚼字。」玄清凤持朱笔落在图上某处,勾画了个圈圈,那儿立时变成一处重兵驻扎要塞。 他头抬也未抬,嘴角似笑非笑的又道:「朕若好事功成,爱卿记得届时包个大大的红包封来便是了。」 文无瑕一脸恍然大悟,随即笑得好不灿烂。「皇上立后大婚之典,微臣自当备妥重礼,为我朝帝后永结龙凤之喜志贺。」 一滴朱墨轻声落在图上,留下了一点像是触目惊心的血溃。 「爱卿何出此言?」玄清凤立时回过神来,凤眸微眯,露出不解之状。 「朕几时说了大婚?又几时说要立后了?这种大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是爱卿一时失言,也难保教有心之人听去,惹得朝政再生一番波澜。」 文无瑕眼底笑意敛起,清雅容颜掠过一丝感慨之色。 果然是他冲动,有些想左了。 再怎么情深意重,帝皇首先是个皇帝,然后才是个男人,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自然不言可喻,不必多说。 所以阿童姑娘对于自己的「平生心愿」,也已做出妥协了吗? 「臣言行失矩,妄论内宫之事,请皇上责罚。」文无瑕掩住低叹,诚心诚意拱手道。 玄清凤眸光灼灼地盯着他,不知怎地,心头有些古怪地闷塞了起来。 好像就连文爱卿都知道了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偏偏这些又极其重要……到底是什么? 气氛正凝滞间,一个熟悉的嗓音自上书房门口响起。 「皇上,文相大人,奴婢有要事禀报。」在门口的阮阿童面色有些尴尬,像是有口难言。「文相大人,贵府管象方才递了牌子,入宫急寻大人回去。」 「爱卿象中出了什么事吗?」玄清凤精神一振,立刻还以「反打探」颜色。「好阿童,说给朕听听。」阮阿童犹豫地看了一脸茫然的文无瑕一眼,吞吞吐吐道:「奴婢见那管家神色惊急,没有多问一二。大人可要先行回府料理家事?」 「这……」文无瑕清雅俊眉疑惑地微蹙起。 「家事?」玄清凤顿时乐了,笑得眉眼弯弯。「快说快说,朕最喜欢为臣子解决家中疑难杂事了。」 她努力对文无瑕频频暗示,可惜文相大人一向自诩洁身自好、君子磊落,绝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因此也正色道:「阿童姑娘请直说无妨,若管象所言乃寻常琐事,尽可不必相理。再多大的家事,也绝大不了国事去。」 「就是就是,阿童别再卖关子了。」玄清凤催促,满眼热切得亮晶晶。 「贵府管家前来急请大人回府,说是……呃……」她清了清喉咙,讪讪然道:「有名女子万里寻夫至相府门前,大腹便便,当街控诉大人……始乱终弃。」 大事件!大事件呀!万年王朝最清雅文质翻顾好青年,居然是遗弃孕妻的负心汉了! 「哎呀呀呀!」玄清凤乐不可支,拍案哈哈大笑出声。「爱卿啊爱卿,朕万万没想到爱卿一世清名,居然也会干下此等人神共愤、世所不容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文雅宰相一记冰若寒霜的眼刀给砍断了。「皇上,臣虽不才,自认半生以来严从圣人之道,从未有过任何行差踏错的逾越之举。」文无瑕微笑仍在,周身气势却令人不寒而栗。「今日之事,请容微臣先行回府探究处置个分明,再向皇上详禀,如何?」 就是最后两字的加重语气,教玄清凤再幸灾乐祸也不好意思再吐宰相的槽,反而立刻摆出一副「哎呀!难道朕还信不过爱卿你吗?!」的诚恳神情。 匆忙之间,再无二话,文无瑕告退而去,留下笑到嘴角疑似快抽筋的皇帝玄清凤和一脸好抱歉的宫女阮阿童。 「文相大人一定是被冤枉的。」迟疑再三,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他不是那种人。」玄清凤这下子笑不出来了,顿时醋意大生。「阿童怎知文爱卿是哪种人?人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是个男人还想页节到哪里去?就连民间普通大户人家子弟,十六岁起便有通房丫头教导敦伦之道,不说正妻侧室小妾,光是收房的房里人,随随便便也得有个三五个,更何况文家乃我朝世家大族,家风再严谨,为了开枝散叶,也容不得他保持「清白」之身。」 他这话虽是道出了普天之下不容推翻的世俗观念,倒也有三分为自己身为帝王之尊,为何得在后宫之中维持雨露均沾的开脱、解释之意。 阮阿童又岂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所以连文相大人这般清隽男子也是吗?」她心下一紧,神情有些黯然,无比感伤地喃喃:「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什么情有独钟,什么非卿不娶,怕都只是她们女人幽婉心思下的一相情愿罢了。 对男人而言,于女子有情,就已是天恩厚赐了吧? 见她神色不对,玄清凤心一揪,恨不得把刚刚多嘴说出的话统统收回才好。 「呃,其实男人心中真正爱重一个女子的话,其他香花莺燕也不过就是浮云,过过场、做做样子而已。」他重重咳了一声,绝美俊容升起一抹尴尬红晕,「总之逢场作戏,无伤大雅,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她黯然无言。 「就、就拿朕来说,」他越说越是心慌,「虽广设后宫乃祖制所订,但朕心中也自有盘算,现在,朕是决计不会让任何一个妃嫔有资格拥有朕的骨血的,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阮阿童心下一震,霎时浑忘了呼吸。原来这就是他多年来临幸妃嫔,却一直无所出的真正原因一 难道……他一直在等她? 为了她,他还做出了这么重大的妥协? 「所以不准再胡思乱想!」玄清凤将她抓进怀里,搂得好紧好紧,字字彷若立誓:「朕说过,这一生,心中只有你一个。」阮阿童心头所有怅然幽伤瞬间冰销瓦解,再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止也止不住的澎湃暖意,眼眶灼热欲泪,喉头澈动地嗓住,小手轻颤着、迟疑了许久,最后终于勇敢环上了他的腰。 「皇上,我……还是很喜欢您。」她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 「阿童,朕不会负你的。」玄清凤心神澈荡,顿时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 再也不错过,再也不放手…… 可怜不惯害相思,则被你个肯字儿,拖逗我许多时,终乱了爱恨不知…… 因先太后的冥诞即将到来,这天一大早,阮阿童?领着几个宫女到御花园中釆新鲜花瓣,再在小厨房里亲手揉制、烘烤出以蜜揉花馅的「百花酥」。 这百花酥是先太后最爱的点心,每到她的冥诞祭祀大典时,皇上都会亲自执拈三炷馨香,并献上一盘百花酥敬奠先太后。 「阿圆,那几朵花儿开得太盛了,香气已淡,是不能用的。」边摘釆,她不忘细细教导、叮咛宫女们个中的巧法。 「像这种含苞的摘三分之一,半开的摘三分之一,剩下的便是开得极艳的,如此做出来的馅清中带香、浓中带甜,口感繁复多变,方能和外头层层酥的饼皮相辅相成。」 第十一章 「阿童姑姑,这百花酥未免也太讲究了。」阿圆听得咋舌。 「讲究些,才更足以显衬出皇上对先太后的这份孝心。」她温言道:「记住,这是春季诸大典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大家都得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千万别搞砸了,知道吗?」「是,阿童姑姑。」 就在此时,一个慢悠悠的嗓音响起一「是谁那么大胆,竟敢毀坏了本宫新种的几盆牡丹?」阮阿童一怔,连忙转头,欠身作揖行礼。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 身着华丽贵妃袍,在贴身大宫女搀扶下款步而来的,正是目前在后位虚悬之下,后宫最为尊贵之人一诗贵妃。 「咦?阿童姑姑,你怎么在这儿?」诗贵妃讶异地看着她。 「回娘娘,」她瞥见身旁的阿圆脸色突然一白,再想到那篮于中夹杂交错间的红色花瓣,心下微微一沉,暗道不好。 「是奴婢没有注意,竟误摘了娘娘养下的牡丹花,请娘娘责罚。」「阿童姑姑一」阿圆一急,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睨了阿圆一眼,细微得几不可见地轻摇了摇头。怎么说自己也是皇上身边的大宫女,若受责罚,也只是跪上个一炷香,或是打几板子便能了事,可阿圆就不一样了,宫中嫔妃个个都是捧高踩低的能手,若当真想要一个小小宫女的性命,也不过就像撵死一只妈蚁那般容易。 向来审时度步步为营的诗贵妃,是不会在这明面上沉不住气,同她为难的。 果不其然,诗贵妃一听说牡丹是她摘釆的,原本绷紧的脸色顿时软化了下来,只略显为难。 「唉,没料想竟是阿童姑姑。」诗贵妃叹了一口气,「若论理,你都是这宫里当差多年的老人了,怎么还会犯下此等宫中大忌呢?」 她低下头,「奴婢下回一定会格外小心谨慎,绝不再犯错,恳请娘娘恕罪。」「本宮怎舍得为了几盆花儿罚你?」诗贵妃一愣,随即笑了,「阿童姑姑是皇上最看重的宫女,又是时常服侍皇上的,若本宫当真罚了你,皇上也会不开心的呀!」 「奴婢不敢。」阮阿童心下一惊,越发字字斟酌,态度卑微。「虽是娘娘说笑,奴婢却当不起。」 「你同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虚礼客套的呢?」诗贵妃笑容越见灿烂可亲,忽然凑近了她跟前,亲亲密密地压低了声音道:「本宫可是一直拿你当姊妹看待的,你若不信,那本宫便告诉你一个谁人都还不知道的秘密……」 她下意识就想往后退,拉开和贵妃娘娘那过度亲近到瀕临危险边缘的距离,「娘娘金尊玉贵之体,奴婢不……」「本宫有喜了。」 彷若平地炸起一声雷,砸得阮阿童脑除轰轰然作响,眼前发黑,脸上血色刹那间全褪得一干二净。 「太医刚刚证实的,约莫有一个月了。」诗贵妃轻抚着还极为平坦的小腹,母性的慈爱光辉流露无遗。 她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冰冷。 「该是一个月前,皇上突然行色匆匆来到景诗宮的那回……」诗贵妃面红如朝霞,娇羞无限。 「那般狂风暴雨地素要了本宮,皇上本就勇猛非常,那夜也不知怎地,越发将本宫往死里折腾,呵,说句羞煞人的话,本宫也不知晕了几回去,皇上还是越发恋恋不舍,害得本宫隔天整整一日都起不了身。」她再也不能呼吸,无法反应。 「后来本宫才知道,皇上是急着让本宮为他孕育龙种,为皇家开枝散叶。」诗贵妃笑得好不欢喜,状若热情地牵起她冰凉的小手,「阿童,你服侍皇上这么多年,现在又知道能再继续服侍小主子后,是不是也很为皇上和本宫高兴?」一个月前,皇上行色匆匆到了景诗宮…… 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她拒绝了他,他一怒之下拂袖离去,那一切情景犹历历在目、断人肝肠—— 「来人,摆驾景诗宮,朕就不信没人稀罕朕了!」 「现在,朕是决计不会让任何一个妃嫔有资格拥有朕的骨血的,你明白朕的意思吗?」然后……诗贵妃有孕一个月…… 她身子微微晃了晃,随即下死命地站稳了,脸色慘白若纸,心底浮现了一个浓浓讽剌、可笑至极的声音一阮阿童,就这样你便承受不住,那么将来呢?将来会有更多女子为他孕育孩儿,诞下一个又一个属于他与她们的龙子龙女,到那天,还有得你欲哭无泪的时候,那么你预备如何?你又能如何? 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心相守,明明是昨晚才许下的情誓,今朝转眼间,都成了一场笑话。 而她还是蠢笨得一如当年,就算再步步后退妥协,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帝王的事实,无论是他的身,抑或是他的心,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分去了他的宠爱、他的关怀。 他和诗贵妃的孩于,必定是粉雕玉琢,一如当年的他那般可爱。又有哪个做父亲的,不会将自己的心肝宝贝当命那般疼惜?而身为孩于母亲的诗贵妃,永远会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进占他身边、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到时候她呢?她又是什么? 阿童啊阿童,现下你看清楚了吗?你从不是一个宽容大度的女子,你生性狭隘自私,你这辈子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身边妻妾如云、子女成群,而不生起一丝怨言苦恨,所以眼前诗贵妃能为他做到的,能许给他的,远胜你多多了。 那么,她在他身边,还有什么好自觉与众不同的? 阮阿童缓缓闭上忽然酸涩痛楚难当的双眼,只觉心跳得越来越缓慢、越疲惫。 这条路,走到尽头只是一片黑,那么还有必要再坚持下去吗? 「奴婢……恭喜娘娘。」她彷佛用尽力气才挤出一丝笑容,眼底,却是一片苍白的悲凉。 诗贵妃有孕的消息,由暗中保护阮阿童的副统领寒兵先行一步向玄清凤禀报,之后,才是一脸喜色的太医急匆匆来报。 「微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贵妃娘娘已然孕有龙种,真是我朝之幸啊!」太医欢喜激动万分,完全没有注意到龙椅之上,皇帝脸色大变的异状。 「她,真有孕了?」玄清凤脸庞从未这般震惊难看过。「是,微臣亲自号脉,贵妃娘娘有一个月身孕了,决计不会有错。」他心头涌起一阵慌乱感,可在最初的惶然恐惧过后,又隐隐约约有一丝奇异地、即将为人父的害悦感。 孩子。 「朕……就要有自己的孩于了。」他低声喃喃,「是朕的骨肉,是朕血脉相承、最亲的亲人……」下一刻,他好似唯恐自己弄错了,疾声问出自己一向对外声称的理由:「朕一直体贴贵妃娘娘身子虚,所以每每临幸过后,总会令她饮下避子汤,待调养好身子后再为朕诞育龙子。既然如此,她此番为何还能有孕?」 「回皇上,微臣方才已查过脉案,贵妃娘娘于一个多月前因伤风进了补药,其中有一味药性怡巧解了那避子汤的效用。」太医说得害不自胜,「想是上天庇佑,万岁爷福气滔天,这才阴错阳差,让贵妃娘娘有了此机缘,好为皇上延续皇象血脉……」 在最初的害悦之后,玄清凤恢复了清明理智,开始心中暗暗盘算筹划了起来。虽是意料之外的孩子,也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但尚堪欣慰的,是怀孕的是娘象背景单纯的诗贵妃,而不是其他出身权贵的嫔妃,倒也令他省心了三分「来人,赏诗贵妃十尺珊瑚树一对,夜明珠一匣,百年山蔘一盒……」他龙心大悦,笑得凤眸弯弯。「还有,朕今晚留宿景诗宫?」 「奴才遒旨。」内务总管忙领命去了。 一直静静伫立在暗处的寒兵神情默然,直待清皇也重赏了太医一番,让其退下之后,这才缓缓蹐前一步。 「皇上,微臣可还需要回阿童姑娘身边暗中保护?」玄清凤一怔,终于自欣害的心绪中回过神来,俊脸掠过了一丝没来由的尴尬。 「这是什么话?朕是高兴有骨肉了,可跟阿童有何冲突?难不成你以为朕有了孩于,便不把阿童敢在心上了?」 「微臣不敢妄测圣意。」寒兵暗叹了一口气,恭敬道,「皇上,微臣该回去执行任务了。」 「快去!」他催促道,待寒兵消失在面前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了,眸子里透着一抹忐忑不安的深思。 阿童……现下心里定是不太好受吧?她该不会以为他故意骗了她吧? 明明就是君无戏言,对她说出的每句话都出自真心,他从未有想欺骗、伤害她的意思。 可,她能明白他吗? 思及此,玄清凤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起身冲向外。 阮阿童悄悄地去了一趟太医院。 不久后,她脸色苍白地走出太医院门口,抬起头想看看天空,亮晃晃的阳光灼刺得她眼前一阵晕眩,双脚几乎有些站立不住。果然,结果和她一直以来暗暗恐惧害怕的一样。 相熟的陆太医私底下告诉她,因她那些年来中毒连连,气血早已亏损消耗了大半,宫寒之症极是严重,这一生若想怀孕生子,难了。 「若得上天垂怜,能侥幸得孕、甚至保得住胎,也只怕临盆之时凶险十分,会连母体和胎儿都保不住。」陆太医对着他自小看到大的阮阿童,心情和语气皆沉重非常,迟疑再三后,还是千叮咛万交代道:「阿童姑娘,无论如何,自己的性命是最要紧的,人看的是一辈子,不是一时长短苦乐,知道吗?」 好像整座皇宫里的人都知道她原来有什么样的心思,或是她本来会成为什么样的身分。 其实,她从头到尾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可眼下路已经走绝,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去解释什么,或完成什么。 阮阿童沉默了很久,最后只问了一句话:「皇上知道吗?」陆太医叹了口气,「明知皇上对你……我怎敢多嘴,拿自己项上人头开玩笑?」「陆太医,我想求你一件事。」她低下头,声音微弱却平静至极。 「这你放心,我会继续瞒着皇上的。」陆太医拍胸脯保证。 「不,我求你告诉皇上,越快越好。」阮阿童清秀小脸白得像纸,嘴唇淡得几乎没有一点颜色,眼眶亦红,语气却镇定得令人心痛。 「阿童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陆太医大惊失色。 「若是我说,皇上不会信我。」她慘然一笑,「可陆太医医术通神,皇上肯定会相信你。」 「你、你……」陆太医长须澈动地抖了半晌,最后还是摇头道:「不行!这我做不到!」 「三年前,我本就已死心,现在更该认清事实……」她呼吸一顿,待心头那阵万针钴刺的剧痛稍稍消退些了,这才又开口继续道:「阿童天生是奴妹命,既然如此,就该认命,若还想贪求些什么非分之想,只怕连上苍都不能容我。」 「阿童姑娘……」陆太医鼻头一酸,「你这又是何苦呢?就算身于有亏,可也不是一定治不好的,这些年我一直精研医书古籍,便是想从中寻求破解之法。」 「陆太医,谢谢你。人就算治得了病,也治不好命。」她微微一笑,神情越发莆素。「再说,我永远过不了自己心底那一关,找来大罗仙丹也罔效,就不必再为我多费这个神了。」 陆太医戥然无言,半晌后,还是咬牙摇了摇头,「总之,我是不会放弃的。你总得让我试试,否则怎当得起你那一句「医术通神」的赞誉?」 第十二章 「陆太医」 「病人能气馁,可大夫万万不能绝望,须知医者父母心。来,这瓶小周元丹你随时带在身边,每日午后服一颗,于血气滋补养身极有功效,然而切记,这药是以毒攻毒,不可多吃,否则反成大害,切记切记。」阮阿童心下既是感动又是伤感,犹豫很久,最终还是道谢接过了。 太医院门上的牌匾,墨字飘逸神秀地书写着「天下无药」,意思便是期许世上人人无病无患,终有一日,或可天下真正无药。 据说这还是先太后亲手提的字,因为她身子骨向来弱,自小便是用药培成,可惜就算有再多的太医、再好的药养着,还是芳魂早逝 据说,先太后是心疾之症过世的。 「先帝后宫佳丽三千,宠幸过的美人无数……」她抬起冷得像冰的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苦笑喃喃,「不幸爱上君王,不幸坐上后位,又有哪个能不伤心而死?」 按皇象内律,身为皇后,须在皇帝宠幸过后的美人册上用凤印,以示公正凭证,且日后无论是哪位美人有孕,也是由皇后悉心叮嘱太医为其护胎,天天都得关心龙种的脉案,免得皇帝问起却半点不知,损了皇后大度贤德之名。 她疲倦地看着被这青瓦朱墙圈住的一角蓝天。 这里不是世上最富贵幸福的地方,而是一个连鸟也飞不出的商高牢笼爱情,在这儿只会变得日益残破不堪,直至灰飞烟灭。 「阮阿童,你还在等什么?」 乾荷叶,色无多,不耐风霜挫,秋波起,梦里繫华过…… 玄清凤心急如焚地满皇宫找着阮阿童,又是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可阮阿童由始至终都蜷缩在太医院门外的阴暗死角里,直到眼前的天光渐渐被黑夜吞没。 像是某种触目惊心的预兆。 「那么大的人儿怎么会不见?禁卫军、太监、宫女一波波人马轮番来报,又轮番被轰了出去继续找人。 「阿童,你这是在拫复朕吗?」他妖艳俊容上一阵红一阵白,忿忿咬牙道:「竟连你也要同朕玩这等小心眼儿?」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敞开来说的,非得搞失踪这一套?她是气他的说话不算话,还是想他证明她在自己心底到底有多重要? 惊惶焦虑和心痛气愤夺去了玄清凤大半的理智,他一颗心像是反反覆覆浸在苦汁里,又是失望又是伤心。 难道他对她还不够好?他是个皇帝,可为了心爱的女子已是百般伏低做小、呵护备至,今日她却因为……而这般惩罚他,这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皇、皇上,贵妃娘娘打发人来问,说……说皇上今晚留宿景诗宮,不知、不知万岁爷现下可要前去了?」总管公公伏在皇帝面前,满头冷汗,浑身如抖筛。「因贵妃娘娘方才孕吐得厉害……」 玄清凤顿住了脚步,心底挣扎了半天,情感上诗贵妃和孩子虽是远远不及阿童对他的意义,可理智上,他也心知不能那样残忍无情地对待一个为他孕有于嗣的女子,尤其诗贵妃还是他一手扶植而上的,于公于私,他都得给她这个脸面,否则将来她在宫中还有何威仪立足? 他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脸色有些灰败地喃喃道:「来人,摆驾景诗宮吧。」「是。」总管公公大喜,忙应了。 始终侍立在一旁,担心惊怕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阿婉,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随后涌起了深深的悲哀感。 难怪阿童姊姊不敢轻易动心,不敢稍稍再近前一步,原来转瞬间,脚下踏空的便是万丈深渊。 阿婉心寒极了,却又不能不跟着隨侍前往景诗宮,她只庆幸今晚阿童姊姊不在,不用亲眼看见自己心爱的男于前去宠爱另外一个女乂. 皇帝不在,辑大寝殿空空荡荡,仅留了两个宫女和内侍,默默地换下了那几盏烧融了烛泪的宫纱灯。 这时,阮阿童脸色苍白,神情平静地走了进来。 「阿童姑姑?!感谢老天,你终于回来了!」宫女和内侍见状惊軎万分,忙围上去诉苦道:「皇上气得不得了,又吼又叫地命人去找你,奴才们都吓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全掉脑袋……阿童姑姑,你到底去哪儿了,倒教大家一阵好找?」「无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她轻轻地道:「皇上呢?」「皇上一」众人神情一僵,均尴尬万分地面面相觑。「呃……」 话才问出口就后悔了,阮阿童强抑下心中剧痛,点点头道:「贵妃娘娘有孕是大喜事,皇上按宫例自是前去探望留宿的。好了,你们也散去吧,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仔细好灯火,龙涎香也不可断,还有阿瑶,明早皇上是从景诗宫前往早朝的,待会儿我将皇上朝服准备好,你和阿蛮送到景诗宮去。」 「是,阿童姑姑……」她俩眼眶红红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去吧!」她勉强一笑,温和地催促着他们备自离去了,这才独自一人伫立在冷冷清清的寝殿内,环顾四周,看着眼前十分熟悉却又好似异常陌生的一切。 「一颗心,那么多人抢……太挤。」她嗓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往后,也只要这样就好了。」冷风穿堂而过,她单薄的身影彷佛随时会飘走、消失不见。 阮阿童没有哭,殿外守着的宫女们却再也忍不住,低头嚶嚶饮泣了起来。可怜同为下奴,自是感同身受,物伤其类…… 不知是因怨生愤而同她赌气的缘故,还是因初为人父着实欣害非常,玄清凤破天荒连续三晚留宿在景诗宮中。 虽然诗贵妃怀孕不能承欢,可光是皇帝留宿的这三晚,便已在后宫中掀起了滔天大浪,这下于众嫔妃美人个个都知道,诗贵妃母凭子贵,从此在宫中地位再无人能减动了。 然后馒慢的,宫中开始流窜着皇帝有意立诗贵妃为后的传言。 阿婉和阿圆气愤地在阮阿童面前抱怨着这些无凭无据的流言风语,恨不得自己也是一等大宫女的身分,这样便能光明正大地痛斥那些个乱嚼舌根的宫女太监。 「先太后祭典时的香烛都备好了吗?」阮阿童平静得一如往常,拿笔勾勒着册上圈出的条条陈陈。 「阿瑰,皇上现在正早朝,你该在毁外候着才是,怎么都到我跟前来了?」 「可是那群见风转舵的势利小人实在太可恨,就因为皇上连续三天都在景诗宫那儿,再也没蹐足寝殿一步,他们就编派出了阿童姊姊的百般不是,还一」阿婉生怕那些胡话会伤了她的心,便转了口风道:「总管公公也不管着点他们,太可恶了。」就连总管公公都屁颠屁颠地凑近到诗贵妃跟前去讨好了,更遑论其他人。 「没什么好可恶的。」阮阿童面色不变,只是继续勾圈着册子,低声道:「世情向来如此,尤其是这宫中,难道你们见过得还少了?」 「阿童姊姊……」阿圆眼瞠不禁湿了。 「现下最难过的该是备宮备苑的主子才对,一样承宠,可诗贵妃有的,她们却没有。」她顿了顿,轻声道:「人本就生而不平等,这是命,争也争不过的。」 「阿童姊姊,难道……难道皇上真的忘了你吗?」阿婉有些迟疑地小小声问,「可奴婢始终不相信,皇上会是那么薄情之人。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关怀怜惜,奴婢们都看在眼里,是决计不会有假的……」 「和咱们无关的事,往后都不许再议论了。」阮阿童终于放下了录事的册子,清冷淡滇的眸光里无害无嗔,一片空寂。「好了,都备自办差去吧。」 「是。」阿婉和阿圆心下惶然,连忙低头称是。 阮阿童目光微垂,淡淡道:「我们是奴,妄议主子本就是大罪。现在景诗宫锋头正盛,或许会寻几个人打压震慑一番,其他各宫贵人们也不是束手就擒的,定还会有其他筹谋,我不想你们撞到刀尖上去,白白成了他人争权固宠手段下的替死鬼。」阿婉和阿圆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在彼此眼中看见相同的深切恐惧,颤抖了半天后,才感激地开口。 「谢谢阿童姊姊指点,我们以后定会谨言慎行,再也不敢了。」 「他们那些主于,有谁是拿我们当人看的?不过统统视为是他们宫里的一物件罢了。」阮阿童苦涩地笑了。 「可我们自己得好好留着这条命,别成了宮斗下的犠牲品,连死都死得无声无息、不明不白。记着,只要撑到二十五岁就能被敢出宮去了,唯有这个盼头才是真的。其他的,不过是镜花水月,要是当了真,就只有个死字了。」「阿童姊姊,我们会牢记在心的。」她俩重重点头。 「好了,去吧,往后留心办差也就是了。」她挥了挥手,待两名丫头离去后,揉了揉左边心口处,呼吸有些凝滞,却也没有多 想。 日暮黄昏,金光瑰丽论艳地穿堂而入,照映得寝殿宛若流锦铺地,灿然得令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重斩拾起录事册子,审视着上头是否还有疏漏之处,但眼前字迹有些晃动模糊,她揉了揉眼,却丝毫不见好,就像是被层薄雾隔住了。 今儿^1、周元丹好似忘了吃,难道是这个缘故? 她敢下手中的录事册于,缓步走到自己小榻畔,打开了五斗拒,取出那只药瓶于。 倾出的小药丸颜色沉黑,谪溜溜地在苍白拳心上打转着,透着股辛辣药香气。 阮阿童凝视着药丸良久,却迟迟没有送进口中。 她在想,就算吃了药、将养好了身子,那又如何呢? 「罢了。」但在想起陆太医那关切慈爱的神情,她心下一软,还是依言服药。 才收好药瓶,一道斜斜拉长了的影子愕然出现在她脚下。 「阿童。」那抹若叹若怨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她一震,浑身僵硬了起来。 「阔别多日,难道你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他没有前进,她也没有回头,当中隔着大半个寝殿和渐渐消逝的暮光,谁都没有朝谁再靠近一步。 像是一动弹,便会轻易碰碎了些什么,再也无从捡拾、弥补起。 对于他的质问,阮阿童默然不语。 并非蓄意挑衅抑或抗议,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说些什么? 「回答朕!」玄清凤声音里刻意放馒的佣懒意味已然消失无賒,隐隐含着盛怒。 她终于还是回过头来,眸光低垂,欠身为礼。 「恭喜皇上。」 这一声「恭喜」,刹那间摧毀了玄清凤脑中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和自制。「恭他娘的喜!」 下一瞬,她被一道狂怒强大的力量搜入怀里,那个素来散慢含笑的嗓音此刻布满了紧绷欲断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在她耳畔低低咆哮:「还想朕纵容你到几时?当朕是死人了?」 她清瘦身形被牢牢禁箍在他雷建盛怒的力量底下,飘摇脆弱如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小扁舟。可再怎么脆弱,她还是阮阿童,那个多年来凭着意志力陪伴他挺过、挡过无数暗箭急矢的坚毅宫女,小小的身躯,依然故我地挺立着骨子底那份宁折不曲的刚强。 「皇上请自重。」 「自重个鬼!」玄清凤看着她的面无表情,心下深感受挫,脑于一乱,许多话便口不择言地冲出:「你、你——好,就算今日是朕理亏,朕对你食言了,可朕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为皇家延续香火也是天经地义,何况诗贵妃是朕名正言顺的妃子,她为朕孕育龙子,非但无过还大大有功,就算朕多偏着去看了她几日,也没什么大错,你犯得着这样惩罚朕吗?」 第十三章 话一出,他心一跳,立时便后悔了,神情掠过了惶急不安。他原本不是要说这些的,只是急疯了地担心她、想念她,更害怕她不要他了。玄清凤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偷瞧着她的脸色,想解释,却又碍于帝王尊严,迟迟不愿放软示弱。 阮阿童闻言身于一颤,随即闭上双眼,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苦瑟的笑。 是啊,皇上言之有理,大大有理。 贵妃有孕,乃皇家大喜之事,更是举国欢腾,万民共乐,所以她道一句「恭喜皇上」,有什么错? 如果连这样道贺的话,都不是她这低下卑贱之人所能言出的,如果……她已沦落到了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的田地了,她又能怎样? 爱不得,恨不得,怨也不得,这样煎心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奴婢罪该万死,请皇上给奴婢一个了断吧!」这一刻,她没有气恼,只觉得里心彻骨的累,倒不如一剑抹了脖子干净。 玄清凤心一紧,脸色瞬间慘白,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胡说些什么?朕几时说要治你的罪了?还说什么了断——朕怎么可能——朕疯了不成?」 阮阿童慢馒地抬头,坚定地挣离他的怀抱,清秀脸庞上尽是平静。「皇上,让您堵心,是奴婢的错,奴婢自知死结难解,君恩亦难消受,如今唯有一死方能还这后宫原本的宁馨欢乐,奴婢也图个清净,还请皇上成全。」「你一」他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震惊万分地后退了一步。 「如果皇上仁心难下杀手,那就放奴婢出宫吧。」她退而求其次。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断然低吼。 「那么让奴婢去守皇陵,」她低垂的眼眸掠过了一闪而逝的温柔,「随侍先太后陵寝左右,代皇上尽忠一」也尽孝。 呵,阮阿童,你还是那一个痴心妄想到无可救药的傻子啊! 她嘴角隐约浮起的笑意,感伤而认命。 「守、守皇陵?!」玄清凤心下一震,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勾勾瞪着她的目光里有惊痛、有怜惜、有感动、有怅然……思绪紊乱纷飞,全然理不出个清楚究竟来。 「是,请皇上成全。」 「阿童,你真舍得朕吗?」良久后,他波光清艳的阵光流露出一抹可怜,凄楚地低声道:「可朕舍不得你。」她心不由一阵痛,呼吸几乎停了。 「阿童,你打朕、骂朕吧,」他落寞自弃地伫立在原地,像是想碰触她,却又不敢。「是朕让你伤心了。」她眼眶苺地灼热了起来,视线迷蒙不清,强忍了许久,才声调平稳地道:「皇上,也许阿童便是注定只能陪您走到这里了。」眼前无途,脚下无路,就算转身,也再回不了头了。 也许阮阿童这一生最贴近玄清凤的时刻,就是他龙潜太于宫中的那几年。那些年,也是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日于。 阿童阿童,咱们今晚再来烤白窨吧? 阿童阿童,赵贤妃昨儿借故打你,本宫今儿便借故打她儿子,替你报了仇了,你开心不开心? 阿童,母后……仙去了,从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那个少年清悛绝美,笑容里是满满的信任与依恋,那个少年,转眼间已留在了过去,成了她这一世心上最美丽的颜色。 然而现在的玄清凤,是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是后宫之主,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再也不单单只属于她的了。 玄清凤瞪着她,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不知怎的,被她眼底那抹惆怅的眷恋深深打动,也莫名沉沉地惶恐了起来。 好似她就要走了,走到一个他再也碰触不到她,一个会永远将他俩相隔万丈天涯的地方…… 他的心瞬间剧痛绞拧成了一团! 「朕不准,朕就要你陪着走一辈子,谁都可以离开朕,都可以抛下朕,唯独你不可以!」他紧紧地抱住她,嗓音里盛满冰冷的恐惧。「你说过,这一生绝不离开朕,你、你答应过了朕的!」 阮阿童被迫紧偎在他结实的胸前,感受到他胸腔里狂乱惊悸的心跳声,心下一酸,泪水再抑不住地悄悄落了下来。‘ 「皇上……」她哽咽了一下,努力吞咽了许久,才勉强维持平静地拍抚他的背,轻声道:「别急,别慌,现在您已经不是孤独一个人啦,现在您有妻有子,有家有国,身边良臣名将无数,江山会是铁打的,再不用担忧。阿童能有幸陪在您身边十二年,已是难得的福分,这些年来,也从未后悔过。」 从未后悔遇上他,爱上他,为他试毒,为他挡险。她只感慨于自己出身卑微的奴仆身分,就此注定和他云泥两端,天地相隔,成为不了他心上、身畔的唯一。可谁教,她偏偏爱上了一个帝王。 「朕就是贪心,就是不讲理,朕要家要国,要妻要子,尤其要你。」玄清凤将她拥得更紧,彷佛这样就可以将她融入骨血之中,一生不分开。「朕宁愿你恨朕,也绝不会放你走。绝不!」她喉头一哽,心底浮现一股酸楚,留与不留,在这一刻,越发成了命底最不可触碰的伤口。 怎么办?阿童,你该怎么办? 又过了几日。 玄清凤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已经留住了她的心,可是他知道该怎么永远留住她的人。 「自今日起,朕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他清艳眉眼掠过一抹睥睨天下的傲然,蛮横宣告道,「阿童,你是逃不开朕的!」阮阿童忍住叹气的冲动,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好阿童……」他凌厉慑人气势瞬间化为一汪春水,修长身躯「柔若无骨」的巴赖在她身上,无比哀怨地嚷嚷,「朕绝不能没有你,你可别狠心当真离开朕,就当朕求你了。」 「皇上,您是一国之君,这样不好看。」她的神情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朕不管。」就是赖到底了,谁敢拿他如何? 「明日便是先太后娘娘的祭礼大典,奴婢还得去盯着宫里人筹备得如何了。」她努力维持面无表情,恭敬地道,「还请皇上先放开奴婢。」 「不放。」他浓眉一皱,撇了撇唇道:「要不朕把老黄再召回宫里头主事好了,算算他今年才六十有三,据说身子还硬朗得很.啧,要不是三年前狄亲王那无赖自朕手中「诈骗」走了他,朕还舍不得放人呢!」 老黄便是昔日宫中首领总管太监黄公公,忠心耿耿、长袖善舞、手腕一流,还是自小看着清皇长大的,可三年前被和清皇一向亲近的表兄狄亲王以要「镇宅之用」的理由给借走了。 「黄公公如今远在滇北狄亲王府,就算皇上派雪隼千里传书,一来一回,也得半年才能返抵宫中,可先太后娘娘的祭典就在明日了。」她提醒他。 「哎,朕的怜惜,阿童都不领情。」他一脸幽怨。 她真是——果然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厚颜的。 自己都已经硬将满腔翻腾的心事给压下了,如今只想着好好把先太后的祭礼大典圆满办妥,成就他的一片孝心,偏偏他还在这儿捣乱。 他有那等闲工夫缠着她尽千无聊事,不如好生寻思明日究竟要找后宫哪位妃嫔暂代皇后之权,在先太后祭典上行孝媳祭祀等香 礼…… 阮阿童寒地心下一痛,随即苦涩自厌地摇了摇头。 笨蛋,还用得着再寻思吗?诗贵妃腹中怀有龙种,今年自是由她行孝媳祭祀香礼了。 「皇上,」她掩住了落寞黯然之色,神情平静地看着他,「奴婢也该准备着让人送大礼袍和全套彩凰头面到景诗宮了,这是大事,再耽误不得的。」 「这又关景诗宫什么事?」玄清凤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生怕她不开心,可她却也看得出他眼底的那一丝茫然之色。 敢情他压根儿没想到明日由谁来行孝媳之礼? 阮阿童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对此感到如释重负的欢然欣害,诗贵妃在他心里,原来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可在最初的庆幸之后,更多得是如雪崩般当头砸下的心惊和沮丧。 她,已经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争风吃醋、落井下石的后宫女人了吗? 阮阿童脸色渐渐苍白,有一瞬地,害怕得手足无措起来。 「阿童?阿童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他脸色也变了,捧住她的小脸,焦灼地连声唤道:「来人!传太医!」 「不,不要。」她回过神来,身于一颤,急急阻止道:「不用了,奴婢没事,只是……早饭用得少了些,有些腹空头晕罢了。 」 「瞧,你怎么能离得了朕呢?」他松了一口气,随即懊恼心疼不已。「若没朕盯着,连自己的身子都不懂得爱护,饭还不肯多吃几口,是在给朕省粮食吗?今年江南来麦丰收,不必你这小鸡小鸟肚帮着省那几粒米。来人,传膻,什么好吃滋补的全送上来! 」 「喳!」门外的太监忙领命去了。 「皇上。」她还是叹了一口气,努力挣开他的怀抱。 玄清凤却是不容拒绝,反而越发兴致勃勃起来。「唔,在寝殿里用瞎是气闷了点,这样吧,来人,摆膻到潋华轩,那儿的芍药开得极好,朕带你食花去!」 「皇上别闹了。」阮阿童脸色微沉,「奴婢还有满手的差事要做,何况赏花用瞎乃帝妃专属规制,奴婢一个宫女怎可——唔… …」 他低头吻得她一阵晕头转向,然后趁她娇喘吁吁地瘫靠在他胸前,还未能回过神来时,得意愉快地大声宣布:「来人,摆驾潋华轩!」 牡丹红了桂花落,昨夜雨打匆匆,偏生个枕上忧,心上愁,何时休…… 景诗宫中。 诗贵妃唇畔那抹恬美娴雅的笑容,在听见眼线来报之后瞬间变得僵硬冰冷,纤纤玉手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随待在旁的嬷嬷、宫女和太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担忧又畏惧地偷偷瞄着主子的眼色。 良久,诗贵妃叹了一口气。「本宫千防万防,终究还是防不了这一日。」 「娘娘……」嬷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上前道:「您肚于里的小皇子才是最重要的,这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她不是跳梁小丑,她是阮阿童!」她眸底掠过一丝再也隐藏不住的妒火与怒意,声音拔尖了起来。 贴身大宫女缚儿忙安抚着她,「娘娘,便是那阮阿童,她也越不了祖制,越不过您去,就算皇上再有心维护她又如何?奴婢终究是奴婢啊?」 「是啊,况且皇上若有心封她为妃为嫔,这些年早就如此行事了,怎么还会任由她继续干那些累活儿脏活儿?」嬷嬷不屑地撇了撇嘴,「缚儿说得对,她不就是一个奴才罢了,皇上再喜欢,也不会当真把个奴才扶上枝头变凤凰的。」再说,皇上带那阮阿童去赏的是芍药,而不是牡丹,其中寓意,只要是久居于后宫的明眼人一瞧便知了。 自古芍药妖无格,唯有牡丹真国色。 阮阿童再得宠,终归是貮货,成不了正主儿的。 「你们不懂……」诗贵妃心底乱纷纷,咬着牙道:「皇上是真把她放进心底了,这才不给她任何名位,将她独立于我们这些后宫女人之外,这样就算后宫妃嫔之间再怎么争风吃醋、斗得你死我活,都与她无干。」 这几年下来,她看也看明白了,过去隐忍不发,只是因为皇上对她们这些后宫妃嫔皆是一视同仁,谁也重想冒出头儿去;可如今她肚子里有了龙种,已是这宫里最最金贵之人,教她还怎么忍得下这一口气? 第十四章 嬷嬷和缚儿相觑了一眼,虽是心知肚明,还是只得劝自家主子万万重太较真。 皇上的心深不可测,谁也捉不住,可皇嗣才是铁打铁的靠山啊! 「娘娘,您是目前后宫之中唯一孕有龙种的主子,名位又是最高的,若这一胎顺当生下的是个小皇子,那么皇后凤位自该非您莫属了。」嬷嬷好声好气地道,「所以您现在切莫心思太重,应当好好养胎才是。」 诗贵妃望着窗外明媚初夏的景致,扬起一抹苦笑。「嬷嬷,本宫何尝不想专心一意护好这孩子便可?只怕咱们想安生,旁人却见不得咱们好。白淑妃、吴妃、赵嫔……哪个是好对付的?现在又有皇上心尖上的人儿,趁本宫有孕时作乱,你说,本宫又如何能安心养胎?」 嬷嬷怔怔,摇头喟叹。 那倒是,这后宫之中,再怎么清明,也总避不了东风压倒西风,抑或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明日便是先太后祭礼大典,皇上至今却还未决定由谁来执那孝媳之礼。」诗贵妃下意识地又去抚摸肚腹,心神越发绷得紧,片刻都不得放松。「这也是第一等大事,可你看皇上现下干什么去了?竟然带个低下卑微的宫女去赏花用膳,她一个奴才,也当得起「用膳」二字?就不怕折了寿?」 见主子越说越激动,嬷嬷和缚儿忙抚胸的抚胸、顺背的顺背,好半天才安慰调停妥当。 「嬷嬷,皇上都好些天没来看本宫和宝宝了,本宮真的很怕……」诗贵妃伏在嬷嬷怀里,委屈气噎,娇泪落纷纷。「呜呜呜… …」 「皇上是爱您和小皇子的,娘娘别怕,别怕。」嬷嬷揽紧了自家主子,心疼得连声哄慰。 「旁的妃子也罢了,可她阮阿童是个奴才,只是个奴才啊!」「娘娘,别再想了,身子重要……」「本宫不甘心,呜呜呜……」外头,初夏阳光正灿烂,却怎么也照不进景诗宫。 潋华轩位于一处花团锦簇的园子里,六面皆可推窗而出,观看那一片盛放如紫霞红雾的芍药花海。轩中有明厅,还有个暧阁,平常挂着珍珠纱,迎风轻曳,就算逢盛夏酷暑时分,在轩内依然感觉清凉若水、舒畅宜人。 此刻,满满摆了一桌子都是玄清凤平日最爱的菜肴,还有阮阿童喜欢的点心,他甚至将随侍宫女太监护卫全撵到了轩外,独留心爱的女人在身旁。 「本基基汝yf、直基基抓i袖在白龙眾般勘渴末渴了 「奴婢亲自来便行了。」她不敢当真同桌共膳,又拒绝不得,只得侧身半坐在椅于上,抱着碗找机会偷偷挪远一点儿。 「再挪,朕就让你坐到朕腿上来。」他凤眸笑得弯弯,不动声色道。 她一僵,只得乖乖保持原来姿势。 「这才是朕的好阿童。」他满意一笑,温柔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皇上,」她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勇敢开口:「奴婢真的还有很多事要做,等吃完了,是否容奴婢退下一」「不准。」他夹了片鱼肉到她碗里。 「那奴婢只离开一盏茶辰光,去吩咐一下——」「不行。」他又在她碗里放上一只鸡腿。「那一」 「再说朕就亲自喂你。」他眸光唛昧中带着绝不容错认的威胁,「用嘴。」 「咳咳咳!」她被口水呛到,苍白小脸瞬间通红了起来,赶紧低头努力猛吃,不敢再言。 虽然两人接下来没有再交谈什么,可一个就这样满面宠爱、笑意吟吟地忙布菜,一个却是红晕满颊、吭也不敢吭一声地忙吃饭,一时间,潋华轩内气氛安静ml尬中又满满幸福宁馨。 就像是一对民间平凡却恩爱甚笃的小夫妻,正在相偕用餐。 可一顿饭还未用完,外头已起了声响动静一「皇上。」阿婉悄然出现在潋华轩门口,有些懊恼不快,但总算记得面上不显露出来。 「景诗宫来人了,说贵妃娘娘身子不适,正召了太医去诊脉。」虽然来人字字句句都没提及要皇上过去,可摆明连太医都惊动了,皇上哪能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玄清凤佣懒含笑的脸色一变,有些为难地瞄了阮阿童一眼。 「这……」他清了清喉咙,有点坐立不定。「嗯,可有说诗贵妃是哪儿不适?要不要紧?」阮阿童默默敢下筷子,低头敛容起身。 看着她的举止,他不由心一紧,心神恍偬之下,几乎没听清楚阿婉回禀了什么。「说贵妃娘娘肚子疼。」 「什么?」他终于回过神来,神情有些焦急。「肚子疼,好好儿的怎么会疼……朕还是去看看!」 「是。」阮阿童面色平静地重过头去,吩咐阿婉道:「你快随皇上去。阿圆到太医院药库那儿领一匣百年野山参并一些养胎补身珍品,速速送到景诗宮.阿琯和我到南苑小佛堂向观音大士上香为娘娘和小皇子祈福。」 玄清凤看着她镇静从容地交代好一切,刹那间心下既是感动又欣慰,却又止不住细细的心疼酸楚。 她处事不惊,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宛然像个从容大度、统领六宫的一国之母。 可是她就这样不吃醋不捻鲛,一心一意将他的女人和孩于安排关照得妥妥当当,玄清凤满心又酸又涩,大感不是滋味,却又有苦难言。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也是他要的局面,他怎能怪她?又怪得了谁?「皇上,您该去景诗宮了。」她提醒他。 「阿童,朕……」他低头看着她,心底划过了无数的痛惜不舍和歉疚。 但是在景诗宫等着他的,也是他的贵妃和骨肉啊。 「去吧。」她轻轻牵动了下嘴角,不待他再言,行了个礼后便带着宫女离去。 望着她远去的单薄背影,玄清凤良久无法思考,不能动弹。 这天晚上,玄清凤没有回寝殿,只命人回来吩咐一句,将大礼袍和彩凰头面送至景诗宫去。 「听太医说贵妃娘娘心郁气结,腹中胎儿略有不稳之象,所以皇上今夜便在那儿歜下,好安安贵妃娘娘的心。」阿婉说着打听来的消謇、。 阮阿童只是点点头,将大礼袍和全套彩凰头面置于金黄缎盒里,仔细盖上了盒子,交代道:「阿婉,阿圆,你们和莱公公小心护送这彩匣到景诗宫,切记一定要看着贵妃娘娘收下,路上千万重教旁人有机会捣乱了去,知道吗?」 「阿童姊姊,我们会的。」阿婉心疼地看着她苍白却沉静的脸庞,鼻头有些发酸,握住了她的手。「姊姊,你心放宽些,待会先睡下可好?你的气色看起来很差,手又这么冷,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要请太医看看?」「我很好。」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去吧。」 阿婉和阿圆满脸都是担忧,却还是只能依言,提了宫灯,好好护送彩匣到景诗宮去。 毕竟明日先太后的祭礼大典,谁都耽误不得。 待寝叚只剩自己一人,阮阿童强撑的一口气像是瞬间散了,冷冰冰的小手扶住桌角,馒馒挪动着虚浮无力的脚步,勉强蹭到了小榻畔,气喷吁吁地跌坐了下来。 胸口好痛……一口气就像再吸不上来,她眼前阵阵发黑,再怎么揉眼都无法将逐渐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明些。 好像,越发看得模糊不清了。 她闭上眼,稍稍定了定神歇会儿,只待脑际晕眩感退去了些后,才翻找出小周元丹。 午后就该吃的,可她怎能当着皇上面服药? 后来又是一连串的忙乱,景诗宫那儿还没消停,其他宫苑跟着搅得鸡飞狗跳,一下于这个妃子头疼、一下子那个嫔昏倒,谁都不肯服输。 没人敢当真跑到景诗宮去「抢」皇上,就个个都到她跟前闹,逼她代为去向皇上传话,便是认定了皇上绝不会轻易对她发怒,也看准了她一个小小的领头宫女不敢反抗她们这些嫔妃之命。 阮阿童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只得想方设法周旋安抚,一个下午和入夜来,累得面色青白体衰力竭,若不是凭着一股意志力死撑,早已晕厥不省人事了。 「这样煎心苦熬的日于,以后只怕会多不会少了。」她疲惫地半靠在枕上,望着殿外黒沉沉的夜色,不由涩涩地笑了。 如果她不爱他,那么累的也不过是身,可偏偏她爱他,被迫周旋在他宠幸、拥有的女人堆之间,她一寸寸熬干的都是心。 脑中,没来由浮现了幼时随侍他于书堂上,曾听太于太师感慨地念过的一首诗:「不信呵,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鹃),一声声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也不知怎的,她喃喃念了出声,越念,心底越是空茫凄凉怅然。 夜静人悄,更深露重,今日是初一,就算抬头也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空,只有一片永无止境的黑。 五月初二,先太后祭礼大典,皇宫内处处悬挂着月牙色雪纱宫灯,象征帝后的金黄色缎扎礼球,还有备种先太后最害欢的花卉 今日,该由清皇以孛于之身为先母行礼,上香,敬奠酒,然后再由孝媳执香恭拜,献酒,敬上五礼鲜果点心,再来帝后共率众嫔妃和奴婢宫女太监,为先太后行叩首三大礼,接着便是梨园坊上戏台演奏先太后最爱的丝竹曲目戏艺等等,这般到入夜,最后再上奉山珍海味百瞎祭拜,直待三炷馨香燃尽后,响玉碧十二鸣,如此方算礼成。 阮阿童身为皇帝身边领头大宫女,自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要注意盯紧祭礼大典的进行状况,半点都闪失不得。 她身子站得挺直,双手捧着极为重要的紫檀百福托盘,上头是酒礼杯盏,随礼祭司的唱名行事。 「皇上敬奠酒礼……」 玄清凤一身珠白银绣龙袍,发束玉冠,绝艳俊容神色肃穆恭敬,可当杨袖要接过阮阿童献上的酒盏时,不禁微微侧首,对她投来了一抹温柔祈谅的眸光。 好阿童,昨夜之事莫往心里去可好? 她低眉顺目,保持恭谨谦卑姿态,没有抬头接触他的目光,面色也没有任何丝毫害怒,只有平静。 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他心下一阵打鼓,指尖微微一颤。 玄清凤差点冲动得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可身为帝王的尊严和此刻正行大典的规矩,件件桩桩都阻止了他。 没来由地,他忽然也生气了起来! 他明明就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心虚?为何要觉得对她深感内疚?甚至毫不惜献上一切给她,以博得她一个展颜释然的笑? 他这皇帝在她面前,也窝促得太憋气、太没面子。电光石火匆匆转念间,他面色冷俊沉肃了下来,抄起了那只玉盖,对先太后的牌位行了三拜,再将玉盏慢慢地放回她手上托着的托盘里,期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阮阿童目光放在手中盘底的酒盏上,什么都不去细看,什么都不去深想,只保持着面上一片木然。 眼前又有些眩然发黑,身子一忽发冷一忽发热,可她咬紧了下唇,藉着那刺痛感维持住清醒知觉。 「诗贵妃娘娘代执皇后孝媳之礼,上前执香敬拜。」礼祭司又高声喊道。 着一身珠白绣凤礼袍,簪着全套彩凰头面,显得雍容端庄娴雅美丽的诗贵妃莲步上前,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腹中龙子,笑得好不幸福动人。 接过了香,先行了三拜,再交由一旁的阿婉代为插入香炉中,诗贵妃在礼祭司续道要敬奠酒礼之时,温婉一笑,略微转过身来,伸手就要接过阮阿童送上的酒。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第十五章 众人眼前一花,但听诗贵妃慘呼一声,也不知怎的和阮阿童跌滚做了一团。 阿童! 玄清凤心脏瞬间惊得停止了跳动,可还不及反应过来,身体却自有意识地扑过去抱住了身怀有孕的诗贵妃,急急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儿?肚子呢?肚子疼不疼?太医——快传太医!」他大喊。 「皇上……好痛,臣妾肚子好痛……啊……」诗贵妃面色慘白如纸,额冒冷汗,断断续续痛呼呻吟。 「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朕在这儿,朕绝不允许你有事,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他一手环住诗贵妃,一手焦急地护在她的肚子上,彷佛这样就能护得住他俩的骨肉。 可诗贵妃腹中一阵阵刀绞般剧痛,身下罗裙滲出了触目惊心的鲜血。「娘娘流血了!」某个小宫女尖叫了起来。 他又惊又怒。「太医!太医都滚哪儿去了?」 「阿、阿童……」诗贵妃疼得濒临昏厥边缘,双眸亦红若血,仍挣扎想起身,声嘶力竭地对着呆愣着的阮阿童凄厉哀喊:「你、你为什么要撞本宫?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为什么?」 阿童?对,还有阿童,他的阿童呢? 玄清凤先是回头焦急地搜寻她的身影,可待听见了诗贵妃颤抖惊痛的质问后,登时心下一凉,不敢置信地看着阮阿童。 她沾了灰的衣裙有一角也撕破了,显得无比狼狈,嘴角紧抿,一言不发,只是有些失神地、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阿童。」心疼来得太急太猛,痛得他无法呼吸,只得强抑下上前将她护入怀里的冲动,握紧了拳头。 「皇上,孩子被害死了……」诗贵妃气息微弱,死攥着他的手臂,啜泣得令人闻之鼻酸。「我们的孩子被她害死了……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 他脸色刹时慘白如雪。 不。不会。他的阿童不可能会做这种事。他信得过她。 可是……在众目暌暌之下,诗贵妃又怎会拿自己和孩子的性于冒下这等大险? 况且这胎儿是诗贵妃所有的靠山和日后的倚仗,她绝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儿设下这一局,为的仅仅是陷阿童这个小宫女子不义,这太荒谬了。 他脑中有两个声音疯狂纠缠拉锯着,一时间,素日成竹在胸的气定神闲、满不经心,全被深深的旁徨不安取代。 那……那若真是阿童……她是无心?还是有意? 想起她曾因诗贵妃有孕而备受打击、失神伤感,玄清凤确信她是介意这个孩于的存在,可是他温柔善良的阿童,会使出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吗? 他浑身冷汗涔涔,脑除心底翻江倒海般地混乱,突然不知该如何想、该如何去相信,究竟何为真何为假、谁是对谁是错? 诗贵妃在他怀里一声声地慘吟痛哭,太医提着药箱狂奔而来,宫女太监惶急围成了一团,就在这一阵乱哄哄当中,他的目光越过了一切,直直对上了阮阿童那双清明澄澈的眼底一这一刹那,流光恍若静止了! 她望着他,看见他看自己的眼神,下一刻,她眸底浮现了苦涩、悲悯、怜惜,又像是了然之色。 彷佛早已预见了有这一日、这一刻。 自古宫斗,犠牲的都是弱者,而在这宫里除了太监,还有谁比宫女更加低贱卑弱? 她突然笑了,笑得很心酸,很认命。 「阿童,你……」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顫,好像这一瞬间,有什么就快要从他生命中消失了。「禀、禀皇上……臣该、该死,臣无能……娘娘已然滑胎了。」太医的话像是一记喑天霹雳,重重劈落在每个人心上。 阮阿童闻此噩耗,身子瑟缩地一颤,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却无比祥和坦然地,朝玄清凤方向跪叩了下去。 「奴婢,」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罪该万死。」脑除轰轰然,他一脸震惊痛苦,脸色也慘白成一片。 玄清凤以为,在这一刻感到痛彻心扉,单纯是因为他失去了亲生骨肉,到很后来,他才知道他真正失去的…… 其实是一切。 春风再到人k在,桃花又不见开,兀那狠心的薄幸郎,谁教你回去来…… 宫女阮阿童蓄意冲撞贵妃,谋害皇嗣,立刻打入天牢。 说是天牢,其实她所处的囚室并不算可怕。 小小的一间灰室,不太脏,有简陋的床板,有个仰头能略微窥见一小角青天的窄窗,虽然里头长年阴冷湿气厚重,但是跟随她被送进来的,还有一床被褥。 这被褥很是眼熟,有淡淡桂花香气息,是她榻上的那一套。 身着白色囚衣的阮阿童,低头轻轻抚着那软暧的绸被。她是直接从大典上被扔进这天牢里来的,什么都没能带,就小周元丹也是,不过倒是一点也不重要了。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再多治病解毒、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都是糟蹋了。她笑了,静静地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躺了下来。这一刻,阮阿童突然觉得整个人如释重负,好像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死命咬牙背着的重担。 尽管胸口像是被剐走了一大块,空空落落的,但是终于不用以为自己还有得选择而两难烦恼,也不必因苦苦求之不得而徘徊辗转反m,挺好的。 知道结果就摆在哪儿,令她莫名感到安定,越见平静。 「阿童姑娘。」一个清雅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怜悯,在铁栏另一头响起。 她没有赶着起身,也没有忙着行礼,只是馒馒地坐起来,对着来人微笑。 身为死刑犯,是可以活得比个奴婢还恣意放肆的,因为人都要死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文相大人。」她朝他颔首。 「阿童姑娘,委屈你了。」文无瑕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文无瑕看着她苍白清瘦却显得祥和的小脸,眸中无惊无惧,不害不悲,只有一种像是即将脱离浊世的洒脱之色,他心下有些不安,很快道明来意。 「皇上有话让我一定要转告阿童姑娘,他说他相信你,要你切莫心急。」 「奴婢没有心急过。」阮阿童眼神坦率地迎视着他,只是笑了笑,「也请文相代为转告皇上,阿童此生乃无福之人,来生愿做牛做马,再供皇上跟前驱策。」 她不知道文相来转达的那句话是真是假,但她知道自己此番说的,是最最虚假不实的场面话。 而那没有说出口的真话是——下辈子,她阮阿童愿出生为牛为马为畜生,也再不愿做人,尤其是做这皇宮之人。 她不怨皇上,不恨诗贵妃,也不怪这皇宫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是她厌恶了这属于皇宫的一切。 这个皇宫内,爱是扭曲的,充满了交换的代价,情也是虚幻的,随时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逝……就连人,也不单纯仅仅是个人,而是身分在做人,体统在做人,规矩在做人。 她可怜这宫里的,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解脱,她只庆幸自己在临去之前,看清楚了所谓的帝王之爱,究竟值几分钱?阮阿童又低声地笑了,这次是笑自己的虚伪,矫情。 其实,说已完全不怨不痛,那自然也是假的。 在她被诗贵妃故意拉扯着摔跌的那一刹那,她脑中闪过的是「皇上会先来扶我」,在她跌得七荤八素,诗贵妃慘叫啼哭的当儿,她还傻傻地确信着「皇上会信我的」。 人总说患难见真情。他和诗贵妃有的是夫妻同床共枕眠的情分,她阮阿童和皇上有的是什么? 在那一瞬间,她什么都看清楚了,所以不争不求不辩,无话可说。 「阿童姑娘,是非曲直皇上心中自有论断,他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冤的。」文无瑕顿了顿,又道:「本相和范总教头也会协助查明此事,还你一个公道。」 「奴婢不冤。」她不笑了,神情淡然地看着文无瑕,「有人宁愿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拚得鱼死网破,犠牲慘重就是为了让奴婢彻底消失宫中,奴婢心中很是佩服,就算死也死得不冤。」 这句话,是真的。今日假若是她,无论如何也对自己的孩于下不了手。 可诗贵妃……确实令人敬畏。 「本相一定会将你的证词告诉皇上和共审此案的九卿。」 「等等」她越抑養仙由狄怒膝 「阿童娘有话请说。」g罡色她,「若文某做得到的,自当倾力相助。」 「文相大人这份情义恩德,阿童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她忽然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只能行以此礼,谢谢大人。」 「阿童姑娘,快请起,这我怎么当得起?!」文无瑕心下一惊,急急想扶,却可恼被重重铁栏阻隔。 她磕完了头,起身时有些虚弱踉跄,腰杆却依然站得挺直。 文无瑕眼底掠过一丝困惑微惊,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举止,暗自惦记着稍后该向皇上如何禀明情况。 「阿童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请文相和范总教头撂开手,莫參与此案。」他好看的剑眉紧皱了起来。「这是为何?」 「诗贵妃此次势在必得,阿童不想她伤及无辜。」说到底,她终究不忍也不放心眼睁睁看着这宫斗演变为政争。「阿童见识粗浅,但也知道贵妃娘娘心高气傲,不会甘于让娘家仅任一个小小知府之职。文相和总教头是国之重臣,皇上最为倚重您二人,无论如何,有些事的杀伤力就让它止于这里便好。」 诗贵妃拚着腹中龙种不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价,自然不可能只是想弄死她一个人而已。 这次,她出手相中的定是皇后凤位,而在坐上这个位子之前,绝对会尽全力扫除宫中所有可能出现的阻碍。 「谢阿童姑娘的提醒和关心。」文无瑕目光里的温柔和欣赏一闪而逝,快得彷若从未出现过,温和笑道:「你放心,文某和范总教头对于某些人、某些事,向来容忍不得,脾气也不甚好,所以届时倒霉的,决计不会是我二人。」她闻言心下略定,不禁微微一笑。「那奴婢安心了。」 「阿童姑娘,暂且要委屈你在这儿住上些时日,相信不会太久的。」 「谢谢文相,奴婢心安,住哪儿都自在。」「皇上说,以皇法宫规和目前态势,他不方便前来探你,请你切莫往心里去。」文无瑕嘴角噙着一抹慧黠促狭的笑,「说这话时,皇上愁眉苦脸,面色如丧考妣。」 提及玄清凤,阮阿童没有笑,只是淡然道:「天牢关的是生犯死囚,大为不祥,皇上乃万金之躯,贵人自然不该脚踏贱地。」文无瑕一怔,笑意更深了。这次是幸灾乐祸的。 哎,皇上这次想来是要糟了。 「本相定会如实转达给皇上。」他从善如流道,说完又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阮阿童慢慢坐回木板床上,将被子环抱在怀里,其实并不感到冷,只是一直觉得心很凉、很凉…… 「阿童很生朕的气吗?」文无瑕才一走出天牢大门,就立刻被玄清凤一把抓住「逼供」。 「皇上,光天化日,请自重。」文无瑕清了清喉咙,提醒他:「须防隔墙有耳。」几个把守天牢大门的禁卫军早早识相地背过身去,完全当作自己不在现场。 「文爱卿这是在侮辱朕的十万皇城禁卫军?侮辱阿范的十万好弟兄?」玄清凤撂起狠话来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杀人于无形。「嗯哼,待会阿范找上你算帐,朕也挡不住叩!」 第十六章 「唉,微臣这不都是在为皇上尽忠吗?」文无瑕也不是吃素的,煞有介事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到尽忠,这皇宮之内恐怕无人能比阿童姑娘待皇上更忠心的了,只可惜……自古忠臣都是死前头的。」 「什么死不死的?不准说这个死字!」玄清凤怒气冲冲,「阿童不会死,朕也绝不会让她死,谁敢动朕的阿童,朕就先让他死 !」 「没「死」一两个奴婢为小皇子陪葬,这场宫斗不就白斗了吗?」文无瑕明知皇上在冷静下来后,已然通盘思考得洞悉透彻、明明白白,可就是忍不住要戳他的痛处。「阿童姑娘非常能理解,所以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只是文无瑕万万没想到这话一出,玄清凤脸上血色瞬间消失一空,眸底涌现了罕见的恐惧和慌乱。 「朕真的没有见怪她,也一定会保她无事的。」他心痛地低喃,倏地抓住文无瑕的袖子,质问道:「你没有跟她说,朕信她吗 ?」 「皇上,现在问题是……」文无瑕低叹一声,「她信你吗?」玄清凤脑袋如同被一记巨锤重重击中,痛得呼吸一窒,面色若死。 「皇上有何处置,或许可早些向阿童姑娘说明白了,以免一番周旋折腾之后,好事也成了坏事。」文无瑕有些感慨,「姑娘象家的心思,咱们这些男子向来想不透,可偏不能因此便等闲置之不理、兀自我行我素,最后苦了她们,痛了我们,就是没一个好过的.」 只留下一笔乱帐,怎生算都不划算。唉。 饶是满满心痛神伤之除,玄清凤还是没有忽略他语气里的微悔,意味深长地问:「爱卿像是有切肤之痛啊?」 文无瑕一僵,微微咬牙之后,笑了。「微臣方才忘了提,阿童姑娘说,来世做牛做马再供皇上驾前驱策,还有,天牢是不祥之地,请皇上切莫贵人踏贱地换句话说,您便是进去了,阿童姑娘也不会肯见您的。」文相果然满腹诗书,一肚于墨水……故此腹黒绝伦,莫此为甚。 「文爱卿,你……」玄清凤闻言果然跳脚,气急败坏。「不快些寻思为君上分忧,竟然还故意给朕添堵,有你这么做臣于的吗? 」 「皇上,微臣是给皇上提个醒儿,您再不动手,恐怕……就有人要下手了。」文无瑕望着那拎着提盒而来、看不清楚眉目的一个小太监,若有所思地道。 玄清凤瞬间冷静了下来,眸底杀气一闪而逝。「宫里那些风风雨雨好不容易三年前才消停了些,朕正想清静清静,欢快地过着逗逗阿童,玩玩鸟儿的闲心日子,可偏生有人不教朕安生,那朕也就不教他好过了。」「皇上英明。」文无瑕笑意盈然,恂恂尔雅地拱手道。 「寒兵,」玄清凤扬声唤道,「这儿交给你了,阿童若像早些时跌了痛了伤了,朕就让你进宫当「寒公公」,教你家小娘子守活寡。」 「臣领旨。」一声叹息响起。 他也很冤枉好不,先太后祭典的礼台之上,四周空敞一片,闲杂人等耳目众多,全无可遮蔽隐身之处,他只得在离得十丈之远的大树上潜伏,待他看清之除,变故已生,根本来不及飞身过去阻止。 为此,皇上还没降罪,头儿就在喜鹊夫人的「提醒」下,先行痛罚他三千个蛙跳了,他到现在双脚还有些抖呢。 「哎,朕的小阿童啊……」玄清凤恋恋不舍地望了天牢一眼,几番挣扎,还是只得黯然离去。 阿童,等着朕…… 到天牢里名义上送饭、实为投毒的小太监被按倒在地时,完全没有惊动到囚室里的阮阿童。 那名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太监是当场被点了哑穴,连着食盒一起被拖走的,然后来送饭的人换成了阿婉,带来的都是玄清凤亲自看着御厨做的菜肴,保证干净美味无毒。 送饭的小太监先被捆到了范雷霆那儿,一经审问,哭号着供出是白淑妃宫里的一个嬷嬷给了他食盒和十两银子,说是白淑妃不忍见阿童姑姑入狱,要他送些好吃的来给她压压惊。 范雷建到上书房,亲身向清皇回禀审讯结果。 「啐,朕倒是小看女人了。」玄清凤慵懒地一手支着头,眼底一丝笑意也无,寒若冰霜。「白淑妃果然是个蠢的,自家嬷嬷被人收买了还不知道,被卖了也不算冤。」 范雷建浓眉微蹙,「白淑妃宫里的那个嬷嬷方才被找到了。」「尸身是在哪儿找到的?」他淡淡地问,心下了然。「贾嫔苑里的荷花池。」 「真真好一个连环计。」他冷冷一笑,「有此心计,只做朕的妃子实是屈才了,看来朕当年还真该派她去图谋不轨的礼亲王爷府待着,就凭她这几手,也够搅得礼亲王鸡飞狗跳了。」 哎,他这皇帝果然还是太心慈了些,这才让后宫里的妃嫔误以为他尽会风花雪月,不会翻脸杀人。 可倘若他只是个闲君,又怎么能在多年的刀风箭雨之下,得以稳当坐上这个龙位的? 「皇上,微臣已经扣住了几个关键之人,物证目前尚在捜集中。」说到这里,范雷霆眼底也是掩不住的怒气与厌恶,「无怪阿童姑娘受屈,这后宫,确实也太肮脏了些。」 「喂喂喂!」玄清凤颜面顿时挂不住了,「竟连你也来讽剌朕后宫辖治得不好?莫忘了你可是朕的皇城禁卫军总教头,这皇宫里大情小事,也都有你一毛干系的!」 「臣不敢。」范雷霆眼角微微一抽,还是勉强得给皇帝留一点面于。「统辖后宫乃皇后权责,皇上至今身畔凤位犹悬,有此纷扰也在所难免。」 玄清凤神情总算稍豫了些,可绝艳俊容上仍是一片苦恼之色。「朕不愁那些,只愁阿童此番受难之后,定会恼朕很久很久很久……」 「依臣看来,皇上最大的难题不在此次宫斗之争上。」范雷霆忍了又忍,最后还是看在多年君臣之情上,好心地给皇上指一条 明路。 「那是什么?」果然,他一脸茫然。 「皇上心中对阿童姑娘极至爱重,许是早已认定此生绝不离不弃了?」 「那是当然。」玄清凤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字字坚定如金石,「朕对阿童的心,天地可监。」 「可皇上有三宫六院,美人无数,就算阿童姑娘忍得住心伤,日后愿意与人共享夫婿,其他妃嫔可不做如是想。枪打出头鸟,谁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谁就阻了她们的荣华宠爱路,今日之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玄清凤猛地一霆,神情复杂了起来。 「皇上护得了一时,可防得了一世吗?」范雷霆浓眉微挑,「反正阿童姑娘左右都是个死,只是早死晚死罢了,若皇上未能真正想明白,下定决意,倒不如趁此次让阿童姑娘「慷慨就义」吧!」 「阿童就是朕的命,谁也别妄想要了朕的命!」他脸色铁青,盛怒难当。 「你也犯不着对朕使上激将法,今朝之事后,朕本就心意已决,定要封阿童为后,所以从即刻起,若宫中谁再敢动朕的皇后一根寒毛,就给朕灭了那一人、那一宫,诛连到底!」「臣遒旨!」范雷霆笑了,慨然抱拳应道。 「朕已经没耐性了,最迟明日早上,朕要看所有人证物证出现。」玄清凤明明在笑,但周身散发的腾腾气势,连范雷霆都感到危险万分。 果然天子一怒,伏血千里。 远在景诗宫中的诗贵妃,正躺在象牙雕花拔步床上,病态恹恹地喝着补身调养的药汤,苍白的脸上掩不住一丝的喜色。 可偏生不知怎的,她心下一阵莫名惊顫狂跳,被一口药汤给哈住了。 「咳咳咳」 「娘娘,您怎么了?还很疼吗?老奴马上唤太医来一」 「咳咳……没、没事儿。」她顺了顺气,虚弱却满怀喜戒地低声问:「是不是都处置妥当了?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老奴办事,娘娘尽管放心。」嬷嬷郑重对她颔首。 「那就好……」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疲倦却满足地喃喃,「壮士断腕,本宫痛上这么一回,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蛾眉淡了懒画,憔悴羞了见他,娘子呵,本一身风流,何愁不国色芳华…… 深夜,纵然是初夏时分,天牢内却阴冷至极,寒意滲人。 昏暗的囚室里仅有商处窄窗透映而入的一抹月光,隐约可见那拥被蜷缩在床上的身形。 玄清凤心中一痛,满眼疼楚怜惜地盯着那团彷若不胜寒苦的单薄身影。 他的阿童,受苦了。 「都是朕的错,是朕没有保护好你。」他眼眶禁不住灼热湿润了起来,喉头紧缩得发痛,「阿童,你恨朕吗?」他没想过要吵醒她的,可床上人儿突然动了一下,当他想到该闪避离开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皇上?」阮阿童并没有睡着,只是昏昏沉沉,浑身不适,听到声响后便挣扎着转过身来,万万没想到会看见他! 「阿童,你还好吗?」既已相见,他再压抑不了心下汹涌澈荡的冲动,大手轻易地扭断牢锁,推开牢门而入。「你别怕,朕来了。」 「皇上来做什么?」她自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眸底的依恋与害悦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賒,剰下的唯有淡然的平和。「奴婢是待罪之身,皇上深夜来探死囚,于法不合,请皇上速速离去。」下一瞬间,她被拥进了一个强大有力的怀抱里。 「阿童!不准生朕的气,也不准怪朕,恨朕……朕知道自己伤了你的心,可朕不是故意的。」他的脸庞埋在她柔软的颈窝间,声音饱含痛楚,双臂牢牢揽住她,好似生怕一松手,她便会立时消失在自己面前。 「朕那时只是……有些慌了,想着她肚里的是朕的孩子,终归是朕的骨肉。可没想到孩于还是没了,连你都被牵连入狱,朕真的心痛极了,朕——」 「无论真相如何,皇上的龙子总是因奴婢的缘故殁了的,请皇上只管依法而行,秉公处置。」相较他的激动沉痛,阮阿童的语气很淡很冷,在他怀里既不反抗也无回应,只是站得直挺挺的,僵硬得连沉漫在告悔心绪中的玄清凤都感觉到异状。 「阿童?」察觉到她的冷淡疏离,玄清凤只觉心头狠狠一颤,「你当真很生朕的气?」「皇上言重了,奴婢只是个奴婢。」她轻轻地、坚定地推开他,目光清冷而恭谨。 「你不是奴婢,朕已经决意立你为后,等这事一了,朕立刻为你举行最盛大的封后大典,看谁还敢动你,敢瞧你不起。」他急急拉住她的手,蓦地脸色一变。 「阿童,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冷?你受寒了吗?病了吗?可恶,那些护卫是干什么吃的,朕都说了,要好好看顾你。」 立、立她为皇后?! 阮阿童被这消息震得有些头晕眼花,心下剧烈狂跳起来,可下一瞬间,理智又回到脑海里。 立后?封后?这是为冤了她而赎罪吗?还是他向她道歉的诚意?抑或是安抚她的一大犠牲? 「这么重的大礼……」她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笑,笑得很美、很诡艳,他愣愣地看着她,心莫名揪得更紧了。 「可偏偏奴妹无福消受呢丨」 「阿童,你别这样。」他心如刀割,自然知道她是在为难他,同时也在伤害自己。「朕心中只有你一个,以前想不明白,总是拘于那劳什子的皇法宫规礼制,什么君臣有分、主仆有重的狗屁,以致辜负了你多年来的一片情意,每每累及你伤心,都是朕的错。」 第十七章 他终于……懂了。 阮阿童鼻头一酸,想哭,可眸底满是黯然神伤。 就算他如此情深意重的一番话,惹得她心中澈荡震动难抑,却也再撼动不了她的决意一分一毫。 晚了。 她真的看明白了,想明白了,这皇宫,不是住人的地方。 尤其是皇帝的女人,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还是低低在下的宫女,都只是这四方商墙里的囚犯罢了。 和那么多女子争夺一个男人,世上还有比这更慘的折磨吗? 爱是痛,等也是痛,恨更是痛上加痛,然而她却是力气用尽,熬不得了。 况且,她也已经失了那样的「资格」,不是吗? 「皇上,阿童不恨您,但阿童也不愿做您的皇后。」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底已是清明一片,所有怨慰幽苦、万千柔情,都抵不过一个「明白」。「这话,真心真意,绝无虚假。」 「为什么?!」玄清凤艰难问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恐慌的震颤,「朕、朕爱的只有你,朕要你做朕唯一的皇后,和朕共享天下,朕发替会保护你一生一世……为什么不愿?」 阮阿童没有正面回答,澄澈眸光只是温和地凝视着他,有感慨有伤怀,心疼里更是隐含着无比惆怅。 「先太后娘娘在世时,阿童曾有幸见过娘娘几面,其中一次是您命奴婢送夜宵过去,那时夜已深,娘娘一个人坐在宫灯下,正独自弈棋。阿童站在殿门口,就这样看着娘娘将黑子置于白子之内,再将白子置于黑子之前,这般下了一盘又一盘,数过一子又一子,直至天明。」 「母后她……」他闻言大恸,紧咬的牙关抑不住顫抖了起来。「朕……朕竟不知。」 「原来,先皇那夜在凝露殿宠幸新进宫的秀女。」她眸光低垂,想起那一幕的悲凉,至今仍感心痛非常。「后来奴婢偷偷问了才知,只要先皇宠幸其他嫔妃的每个晚上,先太后娘娘便像这样,自己和自己下棋到天亮。」 想是那孤枕太寒冷,太寂寥,无论是谁,独自枕着都会心痛。 玄清凤凄楚地闭上双眼,心疼若绞,汩汩淌血。 母后,孩于不孝,竟从不知……不知您苦痛至此…… 「身为帝王,就算心中有所偏爱,再厚此薄彼,也会雨露均沾,替皇象广布种火、开枝散叶。」她杨起一抹苦笑,「可试问,有哪个深爱自己夫婿的女子,能够眼睁睁看着夫婿与旁的女子同床共枕,欢爱竟夜?那样的苦,世间男子从未尝过,是不会明白的.」 他霍地睁开凤眸,痴痴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心爱姑娘。 刹那间,他终于知道了她为何多来始终不愿成为他的妃子,今日更是断然拒绝做他的皇后。 正因她爱他,所以才不能成为他的后妃。 「朕明白,朕懂了……」他怜惜地捧住她的脸,满是盼望地轻轻乞求,「那朕答应你,往后朕绝不到别的宫去,她们就是这宫中的摆设而已,那么你可愿答应嫁给朕,做朕的皇后?」 她的清凤太子……她的清皇陛下……怎可对一个奴婢这般低声下气呵! 「皇上……」她强忍了许久的泪,再也止不住地墊落,第一次允许自己大胆、勇敢地伸手碰触轻抚他的脸庞,这是她爱了十二年,守了十二年的男子,也是她心底最亲、最爱的人。 既是爱他,又怎能自私地逼迫他至此?「那么你是答应了?你答应朕了?」他满眼欣害若狂。 「皇上,阿童一生一世,心中只有您,无论将来在哪里,阿童都会永远惦记着您。」 他眼底的害悦顿时被深痛的恐惧取代了。「阿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难道你要离开朕?」「阿童确实没有资格陪伴在皇上身边,成为皇上的凤后。」阮阿童泪眼迷蒙,眸中浓浓爱意再无掩饰。「我的身子不易有孕,纵然得幸有孕,也会母胎双双不保,因此我这一生注定无法为您养儿育女,所以阿童是这世上最配不起皇上的女子。」 「不!朕不信!」玄清凤遭受连番打击,震惊痛苦得面白唇青,却依然强硬地紧拥着她不放,语气万分坚定,「朕可是天子,一言九鼎,朕说了爱你,便是一生一世的事!别以为那样骗朕,朕就会像那等自私自利的负心汉,扭头甩手就走,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皇上不信,尽可去问陆太医。」她苦笑道。 「朕自然会问个清楚,可就算如此,你也别想抛弃朕!」他怒气滔天,吼到最后声音微颤哽咽,反像是自己最委屈了。 「皇上——」她一时气结。 为什么他总能不讲理到如此理直气壮? 「罢了罢了,朕如今还傻傻守这皇法体统做什么?心爱的女人就快甩了朕,跟朕耍那一招「从此山高水长江湖不见」了,朕还当什么一代明君?」他说得咬牙切齿,恨恨不已。「哼!朕偏偏就做了那一代昏君,谁又敢奈我何?」「皇上!」她心下大急,脸色也变了。 「就许他们玩贱招,不许朕耍阴招,这还让不让人活了?」玄清凤眉眼一沉,寒意恻恻地笑了,俊美姿容越见妖艳。「朕不好受,谁也别想好过!」 「皇上您、您要干什么……」虽然知道他不会对付、伤害自己,阮阿童却还是止不住心头阵阵发冷,有种深深不祥的预感。「走!」 「走去哪里?」她一呆。「回寝殿。」阮阿童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当朝天子给「劫狱」了! 阮阿童俊愣愣地坐在寝殿的龙床上,看着陆太医、王太医、张太医、钱太医等人,在她面前共同会诊。 这一日,这一夜,未免也太过漫长了。 宫漏已逼近四更天,寝殿内还是盏盏宫纱灯燃得里亮,包括阿婉、阿圆在内的宫女、太监,人人都没歇下,全垂手恭立随侍在?。 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天牢囚室里一睡之后,便给沉沉地魇着了,这才会作了这么一场荒谬绝伦的诡梦。 其中最为怪异离奇的便是,一手牢牢握着她的手,修长身躯紧紧挨着自己,深情款款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清皇……她被他盯得脸红心跳,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上。」她努力想要拉开距离,未想到他竟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地伸臂揽住她的腰,对她笑得好不万般温柔。「嗯?阿童想对朕说什么?」 她登时羞矂得面红过耳,心虚地瞄了殿内诸人一眼,原本稍嫌凝重紧绷的氛围,全被太医们垂得更低的脑袋、可疑抖动的肩头,还有不时逸出的一两声噗哧给搅得春风乱飞。 更别提以阿婉和阿圆为首的宫女太监们,脸上那完全掩不住的害上眉梢、笑逐颜开了。 玄、清、凤!你到底想怎样?! 「皇上,请自重。」阮阿童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只挤出了这五个字。 「只要阿童在身边,朕心底便有说不出的欢喜,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起来,很难自重。」偏生他还能把暧昧轻挑话说得一本正经,更是令她听得又羞又恼又气煞。 最后,她再也受不了这么古怪尴尬的局面和气氛,脸色一沉,「皇、上。」哎哎哎,小阿童真的翻脸了! 玄清凤心下叫糟,赶紧松开那柔软诱人的腰肢,正襟危坐,一脸讨好。「朕不闹你了,别恼、别恼……呃,太医呢?太医会诊得如何了?快快使个人上来回朕的话,别在那儿装无事!」 是说,当今世上,还有谁人比得上清皇陛下更深谙「装无辜」的至高境界吗? 陆太医清了清喉咙,吞下一声咕哝,忙陪笑脸上前。「回皇上的话,阿童姑娘脉象确实像老臣日前所诊断的那样,因屡次中毒而气血两亏,宫寒之症尤其严重,再加上今日惊忧愁思过度,故而一」 「停停停!」听得他一阵心惊胆战,急急挥手打断道:「朕不想听你在这儿吊药书兼恐吓朕了,朕只想听你等说说究竟该怎么治?」 皇上也太横霸了,连句「那能治不能治?」既不问,也不让人说,意思就是,能治便要治好,不能治也要治好。 陆太医暗暗抹了把冷汗,苦着脸回头瞄了同样像吞了黄莲的其他太医一眼。 「回皇上,这治法倒不很难,难的是药材难以捜集,恐怕还得多折腾些时日才能得配好。」陆太医这些日子来精研医书,总算在前朝孤本里寻得了堪可一用的方子,只是苦于这帖药实在太习钴难置了。 「但凡天下有的,不管再难、再远、再棘手,哪怕位于雪山之癍或东海之角,朕就算倾尽举国之力,也必能搜罗得回来给阿童治病!」玄清凤阵光熠熠然得教人深感震慑敬服。 阮阿童傻傻地望着他,泪水夺眶而出,喉头严重梗住了,全然说不出话来。 「阿童,莫怕,有朕在,就算天也不敢塌下来!」他怜爱心疼地抚摸着她苍白憔悴的颊,轻声道:「明白吗?」她鼻息浓重地嗯了一声,低下头,泪珠已成串坠落。 他这样,还教她如何逃得开、躲得去? 眼看那颗已然死灰了心,像是一点一谪地被他的温暧融解唤醒,那对冰冷皇宫畏而远之,设下的重重防备,也好似即将土崩瓦解 「不、不行。」她一咬牙,匆匆抹去泪水,毅然抬起头,道:「皇上,您不惜倾尽举国之力,就为了替奴婢治病,那奴婢岂不成了祸国殃民的祸水了?阿童一人的性命,不值得皇上如此看重厚待,您若有此精神,不如用在治理朝政之上,那才是正道。」 「朕全力救治自己的皇后,又怎么不是正道了?」玄清凤压根儿不理会她的拒绝,眸光闲闲地一扫众人,问:「你们大伙说是不是哪?」 「皇上所言甚是!」「皇上言之有理!」 阮阿童登时傻眼了,怔愣失措地看着也跟着凑热闹的太医群和宫女太监们。 「你们……你们……」她都已经心乱如麻了,这、这不是还来给她添乱吗? 就在此时,寝殿门口突然冒出了一个禁卫军,拱手大声禀道:「皇上!景诗宮来了人,说贵妃娘娘又是腹痛不止,已经疼厥了过去,请皇上和太医速速过去救人!」 阮阿童闻言身于一颤,玄清凤心疼地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莫怕、莫怕,有朕在。」「奴婢不是怕,」她心底滋味有酸有苦,矛盾得复杂万千,最后还是抵不过本性里的宽厚良善,「皇上,她总归是您的妃于,还曾为您孕育了一个孩于……您、您还是该去看看她的。」 「这里的太医,先去两个吧。」他将她拥得更紧,命令道,「到了景诗宮,就说朕待会儿就去。」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两个比较倒霉的被挤出来,只得硬着头皮领命道:「是、微臣遵旨。」「陆太医,你先给朕说说,这药方里须得有哪几种?」他无视阮阿童的欲言又止,好看的凤眉一挑,杨声关切地问道。 「回皇上,这一帖方于得用上隆冬种出的当归斜切七片,春天初生的桃花十蕊,极夏之地培出的甘草五片,雪山的天山雪莲一株,苏州虎跑泉泉眼口的普藓一小搗,南海的极品珍珠三颗,雨后嫩竹叶上的甘露水收一瓶于,再加上……」」陆太医开始背诵起这中占于备他头疼的龠单内容。 第十八章 阮阿童越听小嘴张得越大,愕然万分。 这、这是治病还是习难人? 可是玄清凤却是越听越来劲儿,一脸玩味,兴致浓厚地摩挲着下巴,连连点头,「唔……有意思,有意思。」待陆太医数说完这整整二十八项珍罕难寻的药材后,偷觑了玄清凤尚自悠哉的神情一眼,不由暗暗一叹。「皇上,其实一」「陆太医放心,这药单听来繫琐,其实一点也不难。」他笑吟吟地开口,「朕贵为天于,富有四海,除却初春桃花和隆冬当归外,其他的立马便能命人捜集而至,待冬过春来,这药方于还不需一年就可配成了。」 「原贝y上是这么说没错,其实」 了!重婆婆妈妈的;就这么办,朕说行就行!」玄清凤大袖一挥,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天大的难题,随即低头对阮阿童温柔一笑,「好好歇会儿,饿了就命他们备瞎,累了便先睡下,朕到景诗宮去瞧瞧状况,很快就回来。你尽管养足精神,养好了身于, 明儿还有一场戏瞧的。」 她秀气眉头轻蹙,「什么戏?」 「好戏。」他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笑意,凝视她的目光却恁般温暧怜惜。「阿童,朕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你,谁都不能。」 她望着他,心底荡漾着满满感动,却也若有所倍。「皇上,您是想……」「除了朕和你的身于之外,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不要想。」他不顿众目暌暌之下,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笑眼灿烂。「等朕回来。」她_*张脸瞬间又红里了。 待玄清凤的背影离去后:阮阿童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先命宫女太监退远一些,这才平静地看向陆太医。 「陆太医,皇上不在,您有话但说无妨。」 陆太医看着心思灵巧通透的阮阿童,不由心情越发沉重。「这……」「是关于我身子的事吗?」她嘴角浅浅笑容顿时消失了。 「是。」陆太医目光悲悯而不忍,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阿童姑娘,我医术不精,未能想出比这药帖更快、更好的方于,不过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你……能等到明年春天桃花开的。」陆太医并没敢说得太明白,阮阿童却是一下子?听出弦外之音,心,瞬间直沉了下去…… 梨花云绕锦香亭,害鹊欢绕软玉屏,啼个三四声,说道了,王朝春光好…… 玄清凤不到一个时赓就回来,窗外却也已是蒙蒙壳了。 阮阿童捶不住一日一夜的纷乱疲惫,终还是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间,隐约感觉身于被人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累得睁不开眼,只是安心地偎在那熟悉好闻的怀里,朦胧间又睡着了。 玄清凤抱着她,轻手轻脚地将她置敢于龙榻上,对悄步上前想帮忙的阿婉抛去一个拒绝的眸光,亲自替她掖好了明黄锦被,这才回过头压低声音问道:「她有没有先吃点东西再睡?」 「回皇上,阿童姊姊喝了几口寥茶才睡下的,可小厨房送来的鸡汤和燕窝粥动也没动,阿童姊姊只命他们先拿回去温着,留待皇上饿的时候用。」 他心下一暧,眸光柔若春水。「这傻姑娘。」「皇上的衣食冷暧行止,都是阿童姊姊最惦念挂记的。」 「朕知道。」他目光怜惜宠溺地落在那熟睡的小女人面上,修长大手细细描绘过她微蹙的眉、眼……怎么连睡着了眉心还皱着的?难道还有什么忧心烦恼的事? 他心念一转,随即笑了。 是啊,景诗宫那儿的,还有她身上被迫背上的罪名,就算他再怎么对她保证,除非事儿真了了,否则教她怎生安然释怀? 「你放心,今日朕一定给你个交代!」他看着她白晳到几无血色的小脸,胸口一紧,不舍地低叹一声,「哎,本想让你亲眼瞧上一场好戏,看看朕是怎么为你洗雪冤枉,狠狠出上一口恶气的,可看你如此疲惫,朕又怎么忍心再让那些个肮脏之事累你心神?」 眼见东方曙光乍现,已近早朝时赓了,一宿未眠的玄清凤丝毫未显疲色,穿裁好龙袍金冠朝靴后,临出寝殿前不忘再吻了下龙榻上的心爱姑娘,「阿童,等着朕!」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阮阿童这一觉,直直睡到了过晌午还未醒,就连人低唉轻推都全无反应。 阿婉和阿圆几个宫女急得团团转,不敢去惊扰退了朝之后,犹在舌战九卿和几位宗室大臣的清皇,只得偷偷去找了陆太医来。 陆太医一号脉之下,老脸皴得更紧了,几乎是抖着手取出象传金针,一一在阮阿童头颈上十数个六道施为针灸。 「太医,阿童姊姊要不要紧?」一旁的阿婉急得嗓音都带哭调了。「她、她怎么会变这样?」 「身子亏损得太严重,心脉有枯竭之象。」陆太医目不转睛地盯着阮阿童苍白脸庞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后,才吁出了久憋的一口气,抬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还好,还好,这六道血气还能运行,待会把这大周元丹研开了兑滚水,喂给她喝了,醒过来就会好些了。」「谢谢太医,谢谢太医。」阿婉和阿圆感激不已,忙接过大周元丹,赶紧分头行事去了。 很快地,陆太医接过那碗兑了滚水的大周元丹药汤,小心翼翼地喂进了阮阿童紧闭的牙关里。 剩下的,只有等了。 「若此番能护得阿童姑娘顺利完渡此生死大劫,老夫自己也是要去酬神谢天的。」陆太医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一旁的阿婉和阿圆听得面面相觑,心下惊疑难安。 也许只过了不到半炷香赓光,可对他们几个却像是捶过了好几个时赓、好几天似的煎熬漫长,阮阿童终于醒过来了。 「醒了,终于醒了,谢天谢地啊……」她虚弱地努力睁开沉重眼皮,怔怔地看着包围在自己身边那一张张焦急忧心后害极而泣的熟悉脸孔。 这些都是关心她的人,如果她身体慢慢衰败,薄寿之象渐显,已经令他们这般担忧心痛了,那一那清皇怎么办? 爱她至深的他会怎样?又怎么承受得了? 当年失去先太后,他紧紧抱着她,在她颈项落泪的灼烫感彷佛仍在,一声声的祈求也恍若在耳边回荡一阿童,从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了,请你,求你一定不要像母后那般离开我…… 可是,她现在是守不住这个承诺了。 热泪,自她痛楚的眸底滚落,刹那间,她心中做下了一个决定。 皇上,阿童绝不会让您再一次亲眼看着所爱的人在您面前死去。 金銮殿之内,文武百官已退朝出宫,可风姿灼灼若华、妖艳得璀璨无匹的清皇却仍斜斜靠在龙椅上,只手撑着颊,看着被留在金阶之下的九卿和宗室大臣,凤眸笑得弯弯的。 分列九卿之位的几个大人和宗室大臣面色如土,猛抹冷汗,刚刚那一口一个「我朝王法不容蔑视」、「皇象律令怎能玩笑」、「谋害皇嗣乃死罪」、「罪婢如何能做皇后」……力谏得不亦乐乎的气势,不知道全吓飞到哪里去了? 现在,他们只求皇上能给他们句明白话,赏他们个痛快。 一万岁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就重再玩老臣们了呀!俺们年老体衰,撑不住啊! 「那个……」忍了许久,福郡王顶着满头银发,颤巍巍地上前,「禀皇上,其实老臣看那阮氏随侍皇上多年来,体贴入微,尽忠敬业,就连妇容妇功妇德都是上上好的,更是屡次以身试毒护驾有功,皇象若能得此佳妇,乃是吾皇之幸,皇族之幸……老臣老怀甚慰,替皇上十分欢害。」啧啧啧,福郡王果然上道啊! 玄清凤对他抛去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 群臣一见皇帝明确的态度,纷纷见风转舵,把阮阿童赞成了个古往今来、世间少有,有情有义的绝代奇女子。 明明个个都不是奸臣佞臣,可终究不敌一意护航,气场又无比强大的清皇施压,只得从善如流、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做了一遭缩头乌龟。 「嗯哼,重说朕明摆着仗势欺人,视法度体统为无物,其实朕做什么事儿都是有理有据,人证物证都在的。」玄清凤懶洋洋地一笑,大手优雅地抬起,「范爱卿,文爱卿……上戏了。」 高大威猛剽悍的范雷霆和清雅斯文的文无瑕,很有默契地同时抑下翻白眼的冲动,恭声领命:「臣遵旨。」然后,诗贵妃就被「请」上金銮殿了,后面跟着来的一千人等都是被皇城禁卫军捆进来的,早已吓得脸色青白。 诗贵妃昨日滑胎,灌了一肚于补药,好不容易稍稍回复的一丝血色,在这一刻又慘然褪尽无踪。 「皇、皇上,臣妾乃后宫妇人,未奉诏不敢进殿……」病态犹存的诗贵妃强自镇定,勉强挤出了一抹笑。 「朕这不是诏了「爱妃」吗?」玄清凤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深了,明明笑得清艳迷人,却不知怎的令人心寒惊惧起来。 「来来来,爱妃可是主角儿,少了你,今日这出可就没法比昨日先太后祭礼大典上演的那一出精釆了,爱妃说是吗?」「皇……皇上,臣妾痛失龙于,又缠绵病榻,恐、恐怕无力陪同皇上……看、看什么戏……请皇上见谅……」诗贵妃看着这阵仗,心早已凉了一半,只得做出楚楚可怜之态,「呜呜呜,臣妾自知护嗣不力,罪该万死,请皇上您重重罚臣妾吧!」看得九卿大臣和皇族宗亲们一阵鼻头酸酸的。 「爱妃明明在朕身边也不少时日了,竟然当朕真是个吃素的,还是个素团于,任由你捏圆搓扁吗?」玄清凤皮笑肉不笑,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好吧,朕也乏了,没那么多精神听苦情戏咿咿啊啊的,文爱卿——」 「是,皇上。」文无瑕慢条斯理地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纸卷,朗声念道:「上月二十日,景诗宫大宫女缚儿藉词攀谈,暗取赵太医药匣中红花一钱,二十一日,诗贵妃娘娘深夜腹疼急召太医,皇上亦亲至探视,隔日,缚儿获赏金簪一支、银锞于五十两。同月二十五日起一连四日,太医所进安胎药皆由贵妃娘娘亲口命嬷嬷倒到窗外牡丹丛内,同月三十日,胎象不稳……」 「不!不是的!事、事情不是这样的……臣妾没有!」诗贵妃脸色慘白,澈动颤抖地结结巴巴,嚶嚶哭泣了起来。「臣妾冤枉啊,这都是有心人故意诬陷……」 若是清皇还会三不五时糊弄人,可出来举证的可是诗书满腹、气度高洁、人人敬重的文宰相,此刻九卿大臣和皇族宗亲们目光里所有同情全被亦裸裸的鄙夷取代了。 「贵妃娘娘,您还真是「痛失爱于」啊!」福郡王眼角微微抽搐,说得咬牙切齿。 「不、不是……是我宫里的宫女和嬷嬷要害我……」诗贵妃慌得脑于一热,冲口而出。 被捆在一旁的缚儿和嬷嬷浑身一颤,愤恨气苦地怒视这无情无义的狠心主于,若不是口中塞了棉布,早破口大骂了。 「重急,还没完呢。」玄清凤笑眼里冰冷杀气倏现,「现在该说说昨天,也就是五月初二这一日了吧?」文无瑕微微一笑,继续温雅朗声念道:「五月初二,皇城禁卫军副统领寒兵大人亲眼所见,亲自作证,在阿童姑娘送上酒礼之时,贵妃娘娘左脚上前,右脚一屈,巧妙地拉扯着阿童姑娘滚跌落地,须臾,腹中皇嗣滑胎,累及阿童姑娘遭此陷害,被打入天牢整整一日半夜」 第十九章 一想到昨日阿童受的委屈,玄清凤修长大手狠狠抓着龙椅扶手,力气之大直深陷入拳心。「然,当日又有太监小裁于送含鹤顶红剧毒食盒至天牢,后查知,乃贵妃娘娘贴身嬷嬷威胁白淑妃之宫嬷代为出面利诱小裁于,小裁于事迹败露,白淑妃宫爐遭缚儿和嬷爐灭口,溺于贾嫔荷花池中。」文无瑕收起纸卷,语气温和却无比严肃地道:「人证物证俱全,范总教头那儿也有一份相关从犯的画押口供,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明察。」 事已至此,诗贵妃大势已去,整个人面色灰败如土,颤抖地瘫软在地,哪还有半点昔日的娴良温婉美丽? 「杀子诬人,谋害皇嗣,阴毒嫁祸,数条性命尽丧你手,你今日伏法,朕可没冤了你。」玄清凤语气冷冰冰,毫无温度。「不过朕明白,你定会将这一切归咎于由爱生怨,因妒生恨,所以朕现在就告诉你,从今尔后,朕将会有一个千千净净、无妒无恨的后宫,因为待朕迎娶阿童为后,便会散尽后宫三宫六院——我玄清凤,今生今世只有阮阿童一人为妻,天地同证,日月为鉴。」 清皇替言一出,所有人全被这番话深深撼动震慑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凭什么?」诗贵妃几乎疯狂,哭喊嘶吼着。 「就凭她是朕的小阿童。」他的眼神因回忆而变得温柔,轻声道:「朕,可是在她六岁那年便定下她了。」 十二年前,就因了一枚烤白窨,清凤太于爱上了小宫女阿童,然后,越爱越浓,越陷越深,终至刻骨铭心。 玄清凤说完,便潇洒地挥挥袖子,将接下来该理该办的一团琐事全丢给了范雷霆、文无瑕两人,兀自欢欢喜喜地回转寝殿,找他的亲亲小阿童去了。 却没料到,迎接他的却是阮阿童消失的喑天霹雳! 「皇上,臣罪该万死啊!臣不该让阿童姑娘知道她寿元已不到半年,许是撑不到明年初春桃花开了,那帖药、那帖药……」「皇上,奴婢该死,阿童姊姊说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到御花园走走,不许任何人跟,结果、结果她就不见了!」 太医宫女太监全跪伏在他面前哭成了一团。 玄清凤挺拔的身形一动也不动,清艳俊容刹那间褪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然后,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阿童……离开我了……」他胸口寒地一窒,一股咸腥感顿时涌上喉头,下一刻,他呕出了一大口触目惊心的鲜血,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皇上一」 五个月后,已是深秋。 当枝桠上第一片叶于被染黄的时候,阮阿童就已经来到了先太后娘娘的家乡郞庄。 听说,当地父老们至今仍津津乐道着,关于他们小小水乡鄢庄可也是有幸孕育出了一位德容兼备、仁爱无双的皇后娘娘呢! 那位温柔美好善良的皇后娘娘,便是当朝清皇陛下玄清凤的亲生母后,也是当年在皇宫里,先她之前,一心一意,深爱眷顾地守护着他的伟大女子。 阮阿童很軎欢先太后娘娘,更是发自内心由衷地感动、感谢着她生下了玄清凤——她心爱的男人。 当年,先太后娘娘临终前曾经托付她要好好随侍照顾清皇,虽然她如今注定只能辜负了所托。 阮阿童眼瞠不争气地湿热了起来,匆匆用袖于拭去,生怕教人给看见了。 五个月前,她知道自己仅剩半年寿元,实在万般不忍让他亲眼目送她死去,所以只好偷偷离开皇宫。 她本以为自己很向往这样天大地大的自由,也以为自己终于会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可是离开皇宫越远,她的心就越发撕扯着地痛。 她开始疯狂地想念起清皇,想到痛彻心扉,心如刀割…… 后来,她便想走到一个除了皇宫外,可以感觉到他最近的地方。 于是,她想到他的母亲是在这儿长大的,所以他身上有一半的根和血缘,也是自这郞庄起始。 如果能在这里死去,那她会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阮阿童?自那日起,在这儿租赁下一间小宅于,门前有花有树,屋后是波光荡漾款款流过的碧河。 她在这儿住着,什么都不做,就是想念着他。「阿童姑娘,今儿又来给桂花树浇水啦?」 白发苍苍却精神奕奕的刘象老奶奶是先太后娘娘旧居的老邻居,这些时日来,早对这个几乎能天天见着面的清瘦小姑娘极为熟稳。 「刘奶奶晨安。」阮阿童苍白小脸涌现一抹酡红,尽管已是多次被瞧见,那抟着枣木水桶的双手依然局促得像没了放处。 明明是理直气壮的由头,可她偏就是心虚,生怕给人察觉出了个中心意。 会来给先太后娘娘故居门前的这两株桂花树浇水看顾,开始只是个意外。 她那一日终于找到这儿时,便见这处典雅却颇见年岁的老宅于,早因故人芳踪杳去而大门深锁,虽说年年宫里都会派人来维修这处先太后娘娘小时候曾住过的旧居,以保完好如常,可墙色虽新,门前的两株桂花树却枝叶苍苍,枯黄调落了不少。 她忽然想起,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皇上的寝毁从来不摆放其他托紫嫣红的奇花异草,永远是这南方进贡的桂花,不管日里夜里,醒着梦着,都能嗅着这清甜泌幽的温柔香气。 原来这一番念想,是来自母亲故乡故居的桂花香。 她离开前,寝殿里的桂花开得正盛,叶色新斩,花香袭人,可郞庄旧居的这两株桂花树,却已僬悴了。 那一日,她轻轻抚摸着桂花树,也不知怎的掉泪得厉害。 然后自那日起,她便天天到碧河边提水,走上一大段路来这儿替桂花树浇水、修剪枝叶,细细换土、添花肥。 鄢庄很小,她一个眼生的小姑娘本就已惹得人相问了一巡,见她天天来浇水,又被这邻里老人儿「侦问」了个遍,后来知道她只因不忍见桂花树调零,这才费事悉心照护,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阮阿童有些气喘吁吁、明显吃力地将那一木桶水放下,雪白细瘦得几乎可见青色血管的小手持着葫芦瓢子,舀起了一瓢清澈中带着抹碧绿藻色的河水,轻轻地浇入土内,一次一些些,好教泥土可以缓缓沁湿、吸收。 两株桂花树都浇过了后,木桶里的碧河水剩下不多,却还是足够她打湿了帕于,拧乾着细细替桂花叶擦拭一番。 一次一片,她总能在这儿一擦便是两、三个时辰过去,清秀脸庞沉静而温柔,眉眼透着深深的有所思,唇畔也总是浮着浅浅的微笑。 在这样宁静恬然的时光,总是能令人回想起那极想念的人,或是些很幸福的事。 像是,六岁那年,她在烤完白窨后的第二份差使,便是负责照顾太子寝殿里的桂花盆栽。 像是,她及笄的前一晚,他在睡着的她髮发边簪上了一枝小小的桂花,那细细枝芽上带着一片嫩绿的叶子,却是生着两朵雪白带奶黄的甜香花瓣。明明是桂,他偏要说是莲,还是「并蒂莲」。 她的眼神因回忆而温柔,苍白的倦容也像是在微微发光。 能在这里住着,想着他,为他做完这最后的一件事再死去,她这一生便也觉得无甚遗憾了。 也许唯一遗憾的,就是十二年真的太短、太短了。 「人果然是贪心的呀……」她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幸福光芒褪去了不少,执着湿帕子的手指感到一阵熟悉的冰冷麻痹感。 阮阿童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趁着这手脚还勉强听自己使唤的时候,能做一日便是一日。 不若来时虽提得重手却欢喜盈胸,当她提着空了的木桶归去时,心和脚步变得沉重缓慢。 又一阵带着寒意的微风吹过,她拢紧身上的披风,裹住日渐消瘦单薄畏冷的身子。 这些时日,她的精神还好,可身体却明显感觉到日日被掏空了般,空荡荡的,也时时晕眩…… 幸好他没有看见这一切。 「阮阿童,你做得很好,很对,只要时日久了,皇上伤心过后也就能稍稍释怀遗忘了。」她抑下黯然垂泪的冲动,努力不去理会那渐渐鼻酸、心酸上来的疼,轻声为自己鼓励道。 「又在冤枉朕。」 她低垂的头没有抬起,整个人却早已僵住了。 唉,陆太医忘了跟她提醒,这病到最后连幻听症候也会出现。 「朕说过绝不会让你死,你还想在这儿装死到什么时候?」那个慵懒好听的声音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轻顫了起来。 清、清皇?真是他吗? 阮阿童脑际嗡嗡乱响,这下再无疑惑地抬起头来,下一瞬间,清澈双眸泪雾迷蒙。 修长挺拔,灼灼风华,清贵雅致,清艳无双…… 他还是他,可……却怎么瘦得厉害,雪白长袍穿在他身上竟显得有些宽松。 她心一痛,泪珠纷纷滾落。 玄清凤轻轻地、彷佛像稍用力些又会让她消失了般,一手扶握起了她,目光有道不尽的相思、怜惜、幽怨和心疼。 「天天来给母后的老桂花树浇水,为什么偏不回去帮朕的桂花浇?」 她又是一震,微张口想说些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知道?他来多久了? 「天天提那么重的水,想心疼死朕吗?」他那双凤眸里有说不出的怨、痛,和满满的不舍。「你这狠心的阿童,对谁都好,偏爱折磨朕。」 她又哭了,还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她这一生最舍不得的便是教他伤心难过…… 「朕就知道若没看着你,你就尽会给朕惹事,教朕头痛心痛浑身都痛。」 「皇、皇上……」她终于勉强挤出哽咽的声音,低微地道:「是阿童没有福气……」 「朕的阿童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好姑娘,再浑说,朕打你屁股!」玄清凤不满地重重哼完,又极为舍不得地放轻了声音,温柔地道:「你看,这是什么?」 她透过泪影婆娑的模糊视线,看见他伸出大手,拳心里躺着一颗朱红如火的丹药。 「阿童,朕说过倾尽举国之力,朕都会为你做到。」他眸光温柔深情地注视着她,「三个月内,天下兵马踏遍了大江南北,雪山,南海,夏地,甚至远至极北之境的隆冬,极南之境的初春,最后,炼成了这一枚解药。阿童,所以桃花开了,你也当归了。」 桃花开了,当归了。 这一刹那间,阮阿童痴痴地望着他,含着泪水,嘴角却浮现了一抹好美、美得丝毫不输他风华绝伦之色的笑容来。 所以,他们可以不再只有短短的十二年了? 所以,这一次是真的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了……对吗?对吧。 「所以……我们一起回家?」 「对,一起回家,回我们的家。」玄清凤展臂将她紧搂入怀,拥得好紧好紧。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再不放手。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万年王朝春光好之一《皇帝断我纯情路》; 02、万年王朝春光好之二《宰相门前好孕来》; 03、万年王朝春光好之三《王爷床上是非多》。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