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逍遥妃》 楔子 进宫那天的情景,对周夏潋来说,恍如昨日。 她还记得,那时有一条长长的大红地毯从玄武门铺展开来,一直到她的栖云宫门口,彷佛是一条通天的捷径。 人们都说,周丞相的女儿不知交了什么好运,竟一入宫便被封为“贵妃”,这在夏楚国史无前例。 更让人嫉妒的是,睦帝赵阕宇还另给了她一个封号——“俪”,取“伉俪”之意。这让皇后闻之色变——就好像,他认定了她是他今生唯一的妻。 封妃大典那日,连染病卧於床榻的肃太妃都扶车遥观。 听闻,肃太妃的口里含糊地念着一句话,说的究竟是什么,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红颜祸水”,有人说是“红颜薄命”。 无论如何,都像一种不祥的预言,肃太妃是季涟族女子,年轻时善使一些巫蛊之术,因此,这话格外令人胆战心惊,生怕哪天便成了真。 果然没过半年,那些曾经嫉妒她的人,就眉开眼笑了。 就像入宫那日一般,此刻,周夏潋面前依旧是一条红色的路径,然而,这次并非是大红地毯,只是落花混合着凋零的枫叶。 这次,这路径也不再通往栖云宫,而是通向冷宫。 周丞相因涉及贺将军谋反一案,而遭削职流放,满门受累,就算周夏潋身为贵妃,亦不能幸免。 然而不知为何,她此刻心情却格外轻松,彷佛之前压在头顶的压力荡然无存。 过去那些嫉妒与审视的目光、那些背着她的窃窃私语与莫名讪笑,都让她有如芒刺在背,如今,她终於可以好好享受这秋日的美景。看着明透的阳光从云端直照下来,她感觉惬意舒心。 待在冷宫也有段时日了,周夏潋觉得,冷宫并没有人们传说的那般可怕,至少所谓的蛛网积尘她没看见,院子里的落花、枫红多了些,倒有些凄美,别样新鲜。 站在一株树下,她忽然想起,之前与睦帝赵阕宇的一个约定。 “过几天就是‘寒露’了吧?”她问打扫的宫妇。 这里的宫妇并不常常出现,不像她在栖云宫时见到的那般勤快。不过,隔三差五的也会拿着扫具立在院中,依旧称呼她为“娘娘”。 “是的,娘娘。”宫妇欠了欠身,态度有些冷淡。 “寒露之日,能看到北芒星吗?”周夏潋又问。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宫妇答。 “皇上说,寒露之日能看到北芒星——他不会骗我的。”她微笑着,彷佛被勾起了什么温暖的记忆。 “既然皇上这样说了,那自然是不会错的。”宫妇回应。 “到那天,这院子得打扫得乾净些。”周夏潋忽然道,“皇上说,要陪我一起看星星的。” 宫妇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彷佛在看一个疯子。 “怎么了?”周夏潋有些不解。 “娘娘忘了,这里是冷宫。”宫妇再度欠了欠身,继续低头打扫,乾脆俐落地结束了这番在她听来颇为无聊的对话。 周夏潋却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这就是冷宫与栖云宫的区别。 在栖云宫的时候,她随时能见到赵阕宇,甚至,就算她避不见面,他还是会出现在她眼前。 但在这里,在这冷宫之中,他的出现却是世上最最怪诞荒唐之事,连一个宫妇都知道。 她怎么还能指望一切如前? 她,真傻。 第一章 从小到大,周夏潋一直觉得自己很傻。 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徒有美貌,脑袋空空。这种说法,起初只在亲朋好友之间流传,最後却蔓延至整个京城,人人都知道周丞相家的大小姐是个美丽的拿包。 她的妹妹周秋霁是天生的才女,七岁会作诗,十岁出口成章,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能把她比下去。 另一个妹妹周冬痕是习武的天才,五岁便被退隐江湖的某位世外高人看中,带往非常神秘的地方学习绝世武功,每年回家一、两次,冬天时,戴着白色的面纱站在雪地里,轻轻一跃就能摘到枝头上的红梅,姿态若仙。 周夏潋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两个妹妹,除了容貌。 本来,在妹妹们没有出世之前,父母对她寄予极高的期望,给她请了最好的师傅,仔细教她琴棋书画。 但她觉得,无论琴棋书画,对她而言都像一座高耸难攀的险峰,她只能站在山底下眺望,然後便放弃了。 後来,她开始学习背诗,那时她已经九岁,却常常把好几首诗弄混,不但记不清它们的名字,更别提诗歌的作者。她的师傅总非常严肃地站在她面前,每当她背错一个字,便拿戒尺打她一记手心,然而这样的惩罚最後不得不放弃,因为她背错的字句太多,再打下去 整只手会鲜血淋漓。 既然文的不成,父亲转为让她试试习武,特意请来个都头教她。 一日,都头要她用地上的小石子射空中的小鸟,她记得自己站在夕阳里,手中灰白的小石子被余晖染成金黄色,让她想到了外祖母房里的鱼缸,那里面,也有类似的小石子,浸在水里会呈现五彩缤纷的颜色。 然後,她哭了起来,因为她想起外祖母过世的事,外祖母去世後,那鱼缸不见了,据说,被母亲扔了。 她的哭声渐渐响亮,泪水止也止不住,吓坏了都头,以为是自己教导无方,第二天都头便匆匆辞了职,留下话说,大小姐太过娇气,不宜习武。 从那以後,周夏潋便成为一无是处的拿包,周丞相和夫人想再让她学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还能让她学些什么。 但对周夏潋自己而言,她的生活可以无忧无虑,形形色色的师傅彷佛在一夕之间从她眼前消失,父母不再逼她做什么,她也不必再学些什么。 她可以整天坐在秋鞑上,从晨曦直至日暮,看着天际划过一道雨後的彩虹,遥想自己的未来。 但关於她的未来,周丞相夫妇不再有什么指望。 周夫人常常对亲戚说,周秋霁可以嫁个文臣,周冬痕可以嫁个武将,但话题转到周夏潋这里,她就只叹一口气。 “或许,只能招个入赘的女婿吧。”周夫人最後得到这样的结论。 这样的结论,周夏潋听了,非常难过。 假如当时周夫人知道周夏潋会遇到赵阕宇,会成为举国钦羡的俪贵妃,或许她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然而,当时没人觉得这话有错。 许多年後,周夏潋回忆起与赵阕宇初遇的情景,发现母亲招婿入赘的想法其实与之有点联系。或者说,假如不是母亲打算替她招个入赘女婿,也不会强迫她去参加什么诗会,就不会遇到赵阕宇。 人生就是这样奇妙,有些东西看似巧合,其实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每个人都像蒙着眼睛在迷宫里乱闯。 而在那场诗会,在周夏潋记忆中的已反覆美化与点缀,与真实的情形已经大相迳庭,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张紫藤花下的容颜,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最英俊的容颜。 那张容颜,属於赵阕宇。 夏楚国一年一度的诗会四海闻名,不仅因为诗会上聚集了会作诗的青年才俊,更因为聚集了待嫁的闺秀美女。 诗会是肃太妃提议的,目的其实是作媒。 肃太妃就像所有无所事事的贵妇人一般,最喜欢的事,一是赏花,二是作媒。 某一天,她看到宫中紫藤花开得不错,於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觉得俊男美女在花下吟诗的画面一定非常赏心悦目,於是便向睦帝赵阕宇提议,由宫中出资,一年举办一次诗会,王侯之後、名门公子、新科进士,凡未婚男子皆可参与,京中待嫁名 媛自然亦在受邀之列。 诗会上,每人赋诗一首,男子以绿色帛笺书写,女子则写於红色帛笺,写完系於紫藤花蔓上,不落名款。各人浏览诗句之後,找到自己心仪之作,将其抄写下来藏於锦囊之中,等太监公布诗句作者,若依旧心仪,可将锦囊当场献予对方——不过,对方收不收便看对 方是否也中意於自己。 “紫藤诗会”是肃太妃颇为自得之举,因为每年至少能促成五六桩姻缘,传为佳话。 像京中所有生了女儿的富贵人家夫人一样,周夫人对这紫藤诗会几乎是翘首以待,周夏潋刚刚年满十八岁,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参与。除此以外,还带上了年方十七的周秋霁。若非周冬痕远在深山,恐怕也难以幸免。 周夏潋对参加诗会这件事感到非常苦恼,相反地,她妹妹却兴致勃勃。 周秋霁一心想在诗会上大展才华,却非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而周夏潋渴望觅得如意郎君,却苦恼自己不会写诗。最後,姊妹两人达成一个协议,由周秋霁代大姊作诗一首。 “二妹,你不觉得委屈吗?”她非常不好意思地问。 “有何委屈?”周秋霁反问。 “明明是你作的诗,却写了我的名字。”周夏潋道出显而易见的答案。 “诗会当众朗读吗?”周秋霁侧着脑袋说。 “听说会。” “那不就行了吗?”她爽朗大笑,“我只希望世人能读到我的诗——看到他们脸上惊叹的表情,我就会觉得满足。” 闻言,周夏潋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有些多余。 周夏潋乖乖换上周夫人为她精心准备的华服,把头发梳成一个堆云髻。这种发髻是夏楚玉惑帝姬独创,这两年非常地风行。 周秋霁则一身青衫碧裙,略施薄粉,像所有的才女一样,不屑於盛装打扮,清丽即可。 京中好事者何其多,参与诗会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周丞相的两个女儿会来参加紫藤诗会,均拭目以待,所以当周夏潋步入御花园之时,迎接她的,是一道道打量的目光。 不同於周秋霁兴致勃勃的东张西望,周夏潋一直低着头,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她益发不自在。 四周都是青年才俊,她很清楚,更清楚自己没资格挑选他们,唯有等着他们来选自己,所以,他们长什么模样,她并不关心。 “大姊大姊,你看,坐在你左侧的那名白衣男子,气质十分出尘呢。”周秋霁要姊姊注意。 “那是新科状元江映城。”周夫人马上补充,彷佛对在场所有青年才俊都了如指掌,可见对这诗会有多用心了。 周夏潋飞快地抬起头来,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并没有看清这个所谓的新科状元。只依稀瞧见,他有一张还算不错的面孔。 其实,周夏潋也没指望能透过诗会找到称心如意的丈夫,因为她一直不喜欢读诗,她通常都读不太懂。 但这一次,她发现自己错了。其中有一首,她一看就懂了。 这首诗以紫藤为题,像在说一个故事。从前那些诗要嘛表达某种意境,要嘛只是描述某个画面,她并不感兴趣,只喜欢故事。 而这首诗,她觉得就像个故事。 “萋萋紫藤草,本是山中客,独居幽谷中,披星如夜蓝。旅人行路迟,摘得一捧晚,萦绕京中架,春来露凝香。罗裙似流瀑,风过如烟嫋,翻手易可采,迎面细雨沾。芍药苦争艳,寒梅傲雪单,唯我紫藤草,惬意守高栏。莫若浓华苦,不及清芬单,亲近人可喜,宁作俗尘观。” 她望着远处喃喃地念着这首诗,感觉越发朗朗上口、记忆深刻,回眸之时,冷不防发现身旁站着一名男子。 这男子的皮肤非常白皙,被一旁的紫藤花蔓映衬着,像雪一般晶莹。一双黑瞳在日光下如深潭,深不可测。 周夏潋四下望了望,发现除了这名男子外,附近再无别人。 这里是御花园的深处,熙熙攘攘的人潮从花园的另一端传来,彷佛咫尺,又彷佛离得很远。 周夏潋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只记得当时妹妹正把替她作的诗系到花蔓上,她觉得非常羞愧,於是便低下头,也不管方向,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此处,发现这里也有人系上诗笺,写的就是这首〈紫藤草〉。 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与陌生的男子单独相处,从前就算是表哥来了,她也很少说话的。 越想便越发紧张,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特别是当她看到那个男子正笑盈盈地瞅着她时。 愣了好半晌,她忆起母亲教她的规矩,便双手搭在袴前,行了个礼。对方亦低颔,对她作了个揖。 “周姑娘,久仰了。”对方如是说。 “公子认识我?”周夏潋有些错愕。 “呵呵,周姑娘芳名远播,在下哪里会不知呢?”那男子嘴角微弯,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对於这样的话语,她并不感到高兴,因为那彷佛在一再提醒她,除了美貌,她一无所有。 她垂下头不说话,然而尽管她极力掩饰自己的不高兴,对方似乎仍一眼就看出来了。 “周姑娘不高兴了?”那男子道。 有时候她非常恨聪明人,聪明人总是说一些多余的话来彰显自己的聪明,不顾别人的窘迫,秋霁就常常如此。 “家母好像在唤我了。”她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个藉口,“公子,失陪。” 周夏潋转身想走,对方却在她身後道:“周姑娘似乎非常喜欢萋萋紫藤草这首诗?” 这问题让她顿时停止了脚步,转身看他。聪明人总能轻易说中些别人的心事,好比此刻,她是想跟人讨论讨论这首诗。 “公子如何得知?”她好奇地瞪大眼睛。 “姑娘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口中将这首诗念了又念,除了喜欢,在下想不出别的解释。”那男子回答。 “是,我是非常喜欢。”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承认,反正承认对她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为何?”他追问。 “我觉得……我读懂了。”周夏潋坦言。 “难道姑娘以前读诗,都读不懂吗?”男子笑了。 她弄不清那是他习惯性的微笑,还是嘲笑。 “不太读得懂。”她本来可以装模作样,但她不愿意。 她觉得装模作样是件非常复杂的事,她这个人头脑很简单做不来,所以她总是很坦白。 “那为何这首诗又读懂了?”对方又问,彷佛对她十分好奇。 “我觉得这首诗是讲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周夏潋开始述说,她很难解释自己为何喜爱,只能把心中一字一句统统说出来,“这个女孩就像紫藤花,不及芍药艳丽,也不如梅花清雅,只有一种世俗的寻常美丽,但她却很自在。” 说完,她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这样解说是否正确,是否会贻笑大方。 男子的笑容忽然凝住,很仔细地打量了她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後才缓缓道:“没错,你说的,正是作者想表达的。” “公子认识作者?”周夏潋迷惑,因为诗会规则的缘故,诗笺上并无作者的署名。 第二章 “当然啦,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正好在场,还是我亲手替他系在这里的。” “他是谁啊?”她有些冲动地问出口。 “姑娘想认识他?”他挑眉反问。 “想。”她连连点头,“有些诗的作者,会让人敬而远之,但有些诗的作者,却会让人很想认识他。” 这或许是周夏潋出生以来说过最有哲理的一句话了,她说完之後,那男子又再次凝目打量了她一番。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男子最後低低地说道。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周夏潋注意到他的长袍上绣有深紫色的花纹,与这紫藤花蔓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她从不觉得男子穿有深紫色花纹的衣裳有多好看,甚至觉得紫色应该只属於女子,但那样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阴柔,反而有一种帝王般的慑人气势,庄严又神秘。 其实,她还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但他似乎不愿意再与她多谈,离去的脚步乾脆俐落。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周夏潋有些失落,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再见到他。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跟一个男子说这么多话。她发现,跟男子说话其实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她克服了脸红与颤抖。 忽地,一阵微风吹过,紫藤花蔓拂到了她的脸上,微凉而轻柔的触感,就像那首诗中所云的,“迎面细雨沾”。 原来,那是一句比喻。现在,她已经完全读懂这首诗,她要尽快把它抄下来。 周夏潋回到周夫人身边时,所有的人几乎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而她的妹妹正在抄一首诗。 周秋霁非常兴奋地说,她看到了一首好诗,心想写这首诗的人一定能当好她的姊夫,所以她就擅自作主,替姊姊把这首诗抄下来,装到锦囊里。 周夏潋看了一眼妹妹抄的那首诗,或许对於方才那首〈紫藤草〉诗作的喜爱已经先入为主影响她,她体会不到眼前这一首的好处,她觉得这更像是妹妹会喜欢的那类作品。 这首诗对她而言非常晦涩难懂,内容好像是赞颂秋水的,她一直认为秋水没什么可赞颂的,她生在夏天,喜欢所有生机勃勃的事,而非萧索悲凉。 她想阻止妹妹,却又怕扫了妹妹的兴。不过,这首诗会影响她的婚姻,她不希望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丈夫。所以她不得不阻止。 “二妹,我刚才也看到一首诗,能不能也抄下来?”周夏潋用商量的口吻,委婉地表达。 周秋霁的笔顿了一顿,彷佛对於她的提议有些不屑。 “大姊,你真有喜欢的诗吗?从小到大,你有过喜欢的诗吗?” 周夏潋很想对她解释,从小到大没有,但这一次有了。但她如果这样说,妹妹一定会追问她为什么,而她实在不想多费唇舌。 於是她只是坐下来,用自己并不好看的字迹开始默写那首〈紫藤草〉。 “萋萋紫藤草,本是山中客,独居幽谷中,披星如夜蓝……”她一边轻念,一边写道。 等她抬起头来,却发现妹妹与母亲同时用非常诧异的目光盯着她。 “大姊,你会背诗了?”周秋霁叫道。 “女儿,你会背诗了?”周夫人也叫道。 “是的,我会背。”周夏潋声如蚊鸣,透着沮丧。 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不会背几首诗的?轻而易举的事到了她这里,却变得很艰难,连她只是背出一首诗都能令人如此讶异,这让她觉得无比沮丧。 “〈紫藤草〉?”周秋霁读完那首诗,“我觉得不如〈秋水〉大器动人,但姊姊你要是喜欢,就把〈秋水〉删掉好了——也许,这个男子更适合你。” 周夏潋明白妹妹的意思。秋霁只是要她选喜欢的,没有半点儿嘲笑她的意思,但她听到这话就是十分自卑。 “且慢!”周夫人却道,“两首都留下吧,看看哪个男子更适合你大姊。” 母亲这话让周夏潋想到厨房里的鸡和鸭。有时候周府待客,弄不清客人的口味时,母亲就会说“把鸡和鸭一并宰了”。 她非常厌恶这样的说法,却也不敢反对。她静静地坐着,直至肃太妃率领宫女太监出现在筵席会场。 “今日各人所作诗篇,本宫皆已看过,”肃太妃朗声说道,“我朝不愧是人才济济,诗词之美妙,令本宫赞叹不已,读之余韵萦心。稍後仪礼太监会将其逐一朗诵,并公布作者姓名——大家可要听好了。” 周夏潋的心情紧张了起来。她很想知道那首〈紫藤草〉的作者是何模样,是俊是丑,是胖是瘦……是否,也看得上她? 忽地,她又想起了方才那紫藤花下的男子。说实话,她喜欢那人的长相,可惜那人没有写出令她心仪的诗。 为什么要凭诗作来定丈夫人选呢?即便是要看对方的才华、品性也有其他方式不是吗?周夏潋不太明白。 不过这既然是太妃定的规矩,京中所有人也都认可,就轮不到她来质疑。 想着,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彷佛所有的人在顷刻之间都刷刷地齐站了起来。 “大姊,皇上来了!”周秋霁拉了拉她的衣角。 周夏潋怔怔的跟着站了起来。听说皇上从不参加诗会,今年为何会破例? 然而接下来更令她吃惊的是,她发现赵阕宇的脸,不就是之前,她曾在紫藤花下见过。 她开始双手发凉,脑袋有些晕的,怀疑自己是否在作一个梦。 睦帝赵阕宇,传说中如日月一般高远不可企及的人物,方才却曾离她这么近,像朋友一般亲切和蔼地与她聊天,想一想都觉得不真实。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绣满锦花的衣裾,思绪在紧张中游离。 “给太妃请安——”赵阕宇向肃太妃行了一礼,“听闻紫藤诗会甚是有趣,儿臣特意前来一观。” “早就劝皇上来凑凑热闹,皇上总是推说太忙,”肃太妃笑道,“今日驾临,实谓在座众人之幸!皇上请看,这是今日各位名媛才俊所作诗篇,是否才华横溢,各有千秋?” “的确各有千秋。”赵阕宇扫了一眼,亦笑道,顺手抽起其中一张帛笺,“不知这首〈秋水〉为何人所作?气势磅礡,好诗才!” 周夏潋不由得侧眸看向妹妹周秋霁,只见她的表情兴奋异常,好像是她自己在选婿一般,满脸答案揭晓前的忐忑。 “回皇上,〈秋水〉为新科状元江映城所作。”肃太妃回答。 她听见妹妹轻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懊悔,她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那么,心仪这首〈秋水〉的闺秀,又有几人?”赵阕宇又问。 “回皇上,闲聊之中听闻在座几乎所有名媛都心仪此诗呢。”肃太妃笑答道。 与此同时,在座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新科状元江映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而周秋霁则十指收紧,搓揉着一方丝帕。 “听闻周丞相的长千金今日也在席。”赵阕宇却忽然道,“不知周大小姐挑的是哪一首?”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就连肃太妃也面露诧异,不明白为何皇上独独关注她。 周夏潋怔怔地抬头,目光正巧与赵阕宇相遇,见他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自己,她双颊一刹那泛红起来。 “皇上为何这般关心周丞相的长千金?”肃太妃道。 “实不相瞒,周丞相曾向朕提起他爱女的亲事,希望朕替他多加留意朝中青年才俊,朕念在君臣情义的分上,故有此一问。”他答得面不改色。 “原来如此。”肃太妃似松了一口气,问向周夏潋,“周姑娘,你选了哪首诗呢?” “回皇上,周家长千金挑选的,正巧也是这一首〈秋水〉。” “哦?”赵阕宇问:“那么江爱卿,你挑的又是哪一首呢?” “回皇上,臣挑选的,是一首叫做〈长天〉的小诗。”江映城起身答覆。 “〈秋水〉配〈长天〉,正好是一对嘛。”赵阕宇颔首,“那么,这〈长天〉又是谁所作?” “正是周家长千金。”肃太妃笑答。 四下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声,周夏潋发现妹妹脸色已然苍白,霎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或许,是她这辈子最最大胆的决定。 从小到大,人人都说她脑袋空空,没有主见,活得如一具行尸走肉,但她想,今天这事不只关系着她的终身大事,也关系妹妹的,她是该说一句话了。 “回皇上、太妃——”忽然站起来,轻风吹过她的裙裾,她以一种从容淡定的姿态,缓声道:“臣女还挑了另一首小诗,相比〈秋水〉,臣女更喜欢那一首。” 四下譁然,没人料到她竟会有此言。 “哦?”唯独赵阕宇挑眉浅笑,彷佛就在等她道出此语,“什么名字?” “〈紫藤草〉。”周夏潋朗声答。 “这……”肃太妃迷惑起来,“周姑娘,你是否弄错了?这里并无此诗啊!” “什么?”她一愣,拿出自己的锦囊,取出诗笺,“臣女明明看见它挂在紫藤深处,浅绿色的帛笺,摇曳可爱……臣女还能全篇背诵呢!” “的确没有原诗。”肃太妃将面前的帛笺翻了一遍。 周夏潋只觉得全身发冷,自己像撞鬼了,待回到光明下,回眸一看,琼楼玉宇灰飞烟灭,彷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证明她没有胡说,而这个人,她是不能拉出来作证的。 “回太妃,周姑娘说的那首诗,朕曾见过。”然而,她以为不会开口的人,这时却朗声道,“<紫藤草>,是朕所作。” 如果要一个词来形容当下的情景,那么唯有“震愕”两字。 不只周夏潋说不出话来,在场所有人皆僵若石像,怔楞地看着场中神色自若的那人。 立妃的圣旨才下达,流言整个京城已传遍了,许多人都又妒又羡说周丞相家的拿包美人不知交了什么好运,单凭一首诗便获得皇上的青睐,飞上枝头变凤凰。 然而这消息对于丞相府众人而言,倒不见得是什么喜事,周夫人垂下了眼泪,不断叹息。 她原本只打算招个入赘女婿,但如今女婿却变成了皇上。 一个谁都无法掌控的男人,她的傻女儿就没法降伏了,更别提女儿还得与六宫之中所有心计深沉的嫔妃抢一个丈夫,头脑简单、又无才艺的女儿是无法获胜的。 美貌是夏潋唯一的武器,但红颜易老,这一点谁都知道。 周夫人苦苦思索了三天,最后把一个生男的秘方交给了周夏潋,她想,女儿下半辈子要过得好,唯一的出路大概就是生一个皇子。但这个秘方也不知有没有效,她吃了半辈子,一个儿子也没生出来…… 周夏潋却没心情想到那么遥远的事,对于这一切心里仍觉得十分迷茫。她看着杨柳依依的花园、这个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的地方,想到一去不复返,她就觉得伤感。 她打算跟府里的人一一道别,首先,是跟二妹。 自从紫藤诗会后,秋霁对她的态度变得有点奇怪,好似在刻意躲着她。 其实,她和这个二妹的关系也算不得有多好,从小她喜欢在花园里乱跑,二妹却总是坐在房里读书,按秋霁的话来说,她们不是“同道中人”。 不过她想,在入宫之前,应该跟二妹尽释前嫌,才不至于离开了以后,大家都还记恨她。 周夏潋提着一只走马灯,来到周秋霁房外。 第三章 这只走马灯是儿时某个元宵节母亲送她的礼物,她记得二妹也十分喜欢,为此跟她争抢半天,又哭又闹的。 秋霁自幼便十分沉稳,她从来不觉得她会喜欢走马灯这种幼稚的东西,但那一天,秋霁就像发了疯似的,非要把这盏灯弄到手不可。 她一直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 “这盏灯送给你。”周夏潋敲开了二妹的门,微微笑道,“我保存得很好,每年都从箱子里拿出来擦拭一遍,找最好的工匠上一次色,跟当年没什么区别。” 周秋霁怔了一怔,将走马灯接了过去,还以微笑,“大姊,你可知道,我一直嫉妒你吗?” 嫉妒?她万万没想到二妹会使用这么重的词。 “我有什么可嫉妒的?”她难以置信,“要是像二妹这般才华横溢,或者像三妹那般武功高强,或许还有惹人羡慕之处,但我,毫无所长。” “就因为你毫无所长,单凭美貌,就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护与怜惜。”周秋霁幽幽地道,“从小到大,爹娘最最疼爱的就是你,漂亮衣服全给你穿,好东西全堆在你面前,我们无论透过多少努力都还无法得到的东西,你却唾手可得。” 原来,这就是当年秋霁死活都要得到这盏走马灯的原因,她是想试一试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 “二妹,你不懂吗?”周夏潋叹了一口气,“我得到的,是别人施舍给我的,倘若有一天别人厌烦了,我仍旧一无所有。不像你,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周秋霁听了,表情起初十分惊奇,而后,目光浮现歉疚和敬佩。 “大姊,我原以为你什么都不懂,但此刻我发现,你甚至懂得比我多。” 被一个才女如此夸赞,大概是她这生难遇的罕事,何况,秋霁一向自视甚高,能说出这话,让她感动得差点泪盈满眶。 “大姊,你真愿意入宫吗?”周秋霁不由得担心起姊姊,“那天,为什么不挑那首<秋水>?” “我不挑<秋水>,是因为我的确不喜欢<秋水>,而且,我发现有人更喜欢它。”周夏潋意味深长地回答,“那么为什么不将它留给更喜欢它的人呢?” 周秋霁双颊微红,仿佛很明白这话的意思。 “其实我,是愿意入宫的,毕竟,我更喜欢紫藤草……”她忆起了那个紫藤花下的男子,思绪开始起伏如潮。 “可紫藤草不属于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周秋霁提醒她,“或许有很多女子为它垂泪,但它终究是山中客、世外仙。” 这话说得没错。这是立妃的圣旨下达后,她真正烦恼的地方。 “如果换了你,你会如何应对?”生平第一次,周夏潋如此郑重的询问二妹的意见。 “我想,我会装作不喜欢它吧。如此,就算伤心,我还有尊严。” 装作……不喜欢? 霎时,周夏潋如拨云见日一般,领悟了些什么。直至许多年后,她也没有后悔在这个日光西斜的下午,自己所做出的决定。 正如那首歌谣中所唱的一垂眉长相思,空等帝王心。君心若不在,赐我千万金。若无千万金,佯装妾无情。万般浮华宠,化作拂袖音。 入宫那天,周夏潋被那件世人称赞的妃子长袍,包里得层层迭迭、难以呼吸。 各种繁文褥节,亦让她头晕脑胀、腰酸背疼。 等到一切礼仪完成,她坐在轿上被抬入栖云宫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屋子里十分闷热,只有凤冠的珠子冰冰凉凉,垂荡在她的脸上,给了她稍许抚慰。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非常渴,浑身无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无意间呻吟了一声。 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抬起了她的头,甘甜的茶水注入她的嘴角,仿佛救命之泉。 周夏潋一口气喝了许多,而后闭着眼睛,嫣然一笑。她一向如此容易满足,哪怕只是一杯水。 接着,她听见身旁有男子的叹息声,似乎有什么掠过了她的唇,柔软中带着刚毅。 她缓缓睁开眼睛,却见赵阙宇坐在床侧,正以指尖抹去她唇上沾上的茶水。 周夏潋有些吃惊,因为此刻的他与那日在御花园中所见完全不同,整个人的感觉从神秘变得;登澈。他只穿着白色的中衣,黑发如瀑布般垂在身后,微笑的时候眸里泛着星子般的光呆。 “皇上——”她想撑起身子,可是身子沉重疲倦得让她完全不能动弹,于是她只能就这样躺着,莞尔道:“给皇上请安——” “朕即位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无礼的妃子。”赵阙宇亦笑道:“躺着向朕请安,嗯?” “妾身既动不了,又想向皇上请安,不这怎么做要怎么办呢?” “让朕来帮你——” 说话之间,赵阙宇已经将她一把拉起靠到他怀里,凤冠珠串发出碰撞之声,被他的大掌取下置于旁边,顿时,她觉得身子轻了许多。 “谢皇上……”周夏潋有些微微脸红,呼吸依旧急促。 “这样舒服多了吧?”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好像……还是有些不舒服……”她喘息更甚。 “那么,这样呢?”赵阙宇将她衣襟上的盘扣一拉,将她身上窒闷的华服一并褪下,只剩一袭水红的中衣。 周夏潋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被解救了出来,终于能喘气,恢复极意自在。 但她的双颊却已红透了,因为此刻她与他仅以中农相对,她还是生平第一次和一个男子亲昵至此…… “怎么了?”赵阙宇越发感到有趣,“从没见过你这般矛盾的女子,怎么做都不是,总会脸红。” “妾身伺候皇上就寝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懂得如何侍寝吗?”他却反问。 “妾身……听嬷嬷教导过。”周夏潋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 然后,他笑了,哈哈大笑,仿佛觉得她的窘态十分可爱。 “罢了罢了,朕现在也不困,陪朕说会儿话吧” “好啊”她霎时不紧张了,大大松了一口气,“皇上想说些什么?妾身就算一宿不睡陪皇上说话也甘愿。” “你啊——”赵阙宇摇摇头,捏捏她的鼻子,“真是个傻丫头” 傻丫头?从小到大不只一个人用“傻”形容过她,但这一次她却不厌到哀伤,因为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宠溺。 “来人”他击掌两下,“把东西抬进来。” 他话音刚落,候在门口的太监便垂首鱼贯而入,抬了数口箱子搁到床杨前的地上,接着又无声地退去,迅速干脆,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潋潋,朕让你看样东西——” 赵阙宇的大掌将她的柔夷一握,出其不意却自然而然,仿佛是一件他早就习以为常的事情,周夏潋一怔,却并不反感。 他叫她“潋潋”,像在唤她的小名,让她心静。 他的大掌沉稳而温暖,她随他下了床,走上前,当他松手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点儿舍不得。 “瞧——”他亲自俯身将箱子开傲,然后抬头看着她。 周夏潋见那箱子精致,赵阙宇又一副郑重的神色,还以为其中藏有什么宝物,探头一观,却不禁“咦”了一声。 若干个箱子,所装皆是相同,非金银珠宝,不过一些寻常木雕之物。 若说雕工精巧也就罢了,偏偏这些东西不管小鸡小鸭,或小狗小牛,都像是孩童玩具,朴拙可爱。 她捧起一只小牛,看了又看,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淑激以为此物如何?”赵阙宇侧晚她。 “小时候闲着无事,妾身也曾雕刻过类似的东西。”周夏潋轻笑着说:“如今见着这些,倒是勾起许多儿时回忆。” “哦?”他面露淡淡喜色,“潋潋你也喜欢雕刻?” “妾身手脚笨拙,无此天赋,亦欠了些许耐心,长大后就再也没尝试。”她倒也不隐瞒。 “那你觉得此工匠是否有天赋?”他又问。 “比妾身技高一筹。”周夏潋端详手中小牛,“不过,做这些木雕的人感觉年纪不大,技法尚不成熟,还需磨练些许时日。” 赵阙宇忽然沉默,打量她良久,过了半晌才舒展眉心道:“潋潋,你知道吗?你是唯一对朕说实话的女子” “实话?”她不解。 “这些东西都是朕小时候刻的。”他徐徐道出答案。 “什么?”她瞪大眼睛,僵立着。 “从前,朕也给其他妃子看过这些东西,她们非常聪明,早早猜到这是联心爱之物,对其极尽吹捧。”他微微叹息,“只有你这个傻丫头实话实说——” 周夏潋心里一片迷茫,弄不懂赵阙宇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本来,她批评他的作品,他应该不悦,但此刻听那语气,又似对她十分赞赏。 她的确是个傻丫头,人心如此复杂纠葛,岂是她能看透? “妾身很笨,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能说实话。”她垂眉,声音细如蚊声。 “朕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赵阙宇笑了,轻轻揽住她的腰。“潋潋,这宫中敢说实话的人太少,你以后要一直这个样子,你懂吗?” 她不太明白,但又有些懂得。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喜欢她的美貌,但现在看来,她还有别的东西让他喜欢,这让她心中欣喜。 她忽然觉得,与帝王相处或许也并非像人们传说的伴君如伴虎那般可怕,保持她淳朴天然的本色,大概也就够了。 “潋潋,你觉得困了吗?”赵阙宇忽然问。 “方才睡了一会儿,倒也不倦了。” “那咱们溜出宫去玩玩,可好?” “皇上,现在吗?”他的提议把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 “京郊有个小镇,以种花闻名,”赵阙宇笑着介绍,“据说今儿个是一年一度的花会呢,趁着现在还没到深夜,咱们去凑凑热闹吧。”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个调皮的大孩子。周夏潋怔怔地看着他,未置可否。 但从心底来说,她还挺乐意的。新婚之夜变成了出宫的冒险之旅,想来十分新奇有趣。 京郊河边的小镇以种花闻名。据说这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招来天下爱花人,甚至各国宫里的珍稀品种也常是从这儿移植过去的。 周夏潋与赵阙宇换了寻常打扮,携手而行。虽已入夜,街上却人流不减,据说每年的花会期间,镇上都会热闹到深夜,只因月上柳梢、华灯高照之下,花儿会呈现别样妩媚。 “咱们一个人也没带,就这样出来,不要紧吗?”她担心地问。 “怕什么?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咱们溜出来了,别人会知道?”他很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莞尔,“再说了,你夫君我身手不错,真遇上什么,总能保护夫人你的。” 而他自然不会是毫无准备,自是有人暗中跟随护卫。 夫君?夫人?呵,她喜欢这样的称呼。 看到他褪去了龙袍,一袭青衫,配上穿了淡色衣裙的她,倒还真像一对民间的新婚小夫妻。 沿街尽是花农商贩,篮中花朵咤紫嫣红,时值盛夏时节,品种繁多,引得周夏潋不由得驻足观赏,瞪大双眼,频频称赞。 “夫人看中了哪一盆?夫君我送你便是。”赵阙宇打趣道。 “宫里什么花儿没有啊,巴巴的捧了这些回去倒教人笑话了。”她莞尔低声回应了句。 第四章 “那倒未必。”他顾盼片刻,抬手一指,“你瞧,比如那一盆,宫里就从来没看过。” “咦?真的,这是什么花儿?我也没见过”周夏潋目光顺着移过去亦驻留其上,眼里充满好奇。 只见街角边的屋檐下摆着一盆枝叶繁密的花儿,花儿是杯口大,朵朵如雪开放着,密密的一大捧,熏风里兀自摇曳,犹如蝶舞。 “这叫百宜枝。”两人走过去一问,那卖花的老板答道。 “百宜枝?”周夏潋很是好奇。 “说起来它还有一个名字,想必天下皆知,荼靡。”老板笑道。 “荼靡?”她不禁吃惊,“原来这就是荼靡啊——” 正所谓“开到荼靡花事了”,荼靡,夏天最后的花,荼靡若开尽了,这一季也就过去了。 她虽不太读书,但常听秋霁叨念那些文读谓的词儿,倒也记下了此花。可惜总是听闻,一直无缘一见,她总在想着,此花该是什么模样,会不会让人看着觉得悲伤? 原来,它如此美丽,像是蔷薇,又宛如月季,比世上任何一种花都开得茂盛,仿佛要将夏天的繁华尽数展现在自己身上,教人见一眼就难忘。 周夏潋蹲下身子,轻抚其中一朵花,见它就像一片雪落在手中,忽然觉得感慨万千。 “你自幼在宫外长大,怎么没见过荼靡?”赵阙宇亦俯身,凑近她身边耳语,“宫里不种这花是觉得对国运有损,可这花儿在民间是常见的。 呵,自幼父母觉得她太笨,生怕她外出走丢,能不让她出去就不让她出去,她哪里能见过什么世面? “既然喜欢,咱们就买一盆吧。”见到她唇畔的淡淡苦笑,他忽然道。 “不不……”周夏潋连忙摆手,“既然宫里说这花见不吉祥,还是算了。” “这又不是在宫里,哪这么迷信。”赵阙宇站直身子,对那老板说:“老板,这花儿咱们要了” “是送到爷府上,还是爷自个儿带走?”老板问。 “这就带走。”他卷起袖子将花盆捧起,干练的模样让周夏潋一怔。 他是天子,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而这一切,却只为了博她一笑…… “哟,这位爷一看就是练家子。”老板望着他臂上因使力而贪起的肌肉,不禁赞道:“夫人好福气啊,嫁了个可靠的男人。” 周夏潋垂眉,笑而不语。 “掌柜的,多少银两?”赵阙宇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问。 “这花儿便宜……”老板说了个数目。 赵阙宇正想往怀里掏钱,却忽然怔住。 “怎么了?”周夏搬不解。 “老板……”他顿时无比难堪,“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钱……不如一会儿我叫人来付,可以吗?” 他,没带钱?她霎时想哈哈大笑。果然是帝王之身,就算想假装平民,也装不来。 “行,那先把这花儿放下吧。”老板道。 这时另有客人路过,见到这花儿也颇感兴趣,开始与老板讨价还价。 “老板不如这样……”赵阙宇看了也紧张了,支吾一阵才说:“花儿先让我扛走,一会儿肯定叫人来付钱” “这位爷,如果你没派人来呢?”老板开始不耐烦,权腰打量他。 “那我去取钱,这花儿给我留着,不能卖给别人。”他继续死缠。 “不行,若你们不回来,我这花儿怎么办?”老板摇头,“花儿鲜嫩,等不起啊!我说这位爷,看你长得人模人样、身强体壮,怎么连几个钱也没有?唉,你家娘子这么漂亮,跟着你可要吃苦了……” 不到一刻工夫,态度便翻天覆地,一旁的周夏潋笑得肚子快疼死。 她还真不打算上前帮他说什么,看好戏似地等他如何回答。难得有人敢奚落他夏楚天子,这场面着实有趣。 “老板,不如……”赵阙宇似灵机一动的开口,“我帮您干点什么吧?比如搬搬花盆、浇浇水什么的,要不让我替你叫他喝叫卖也行,就当雇了个寸工,用这花儿充工钱,怎么样?” “哦?”老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无论干什么都可以?” “当然。”堂堂天子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看见前面的食铺没有?”老板顺势一指,“那儿缺个洗碗的,你去帮忙一晚吧” “食铺?”这下换成赵阙宇吃惊了,“老板,我是打算帮你的,这……” “那食铺是我老伴儿开的,”老板坦白说,“我种花儿,她卖云吞。” “夫君,你会洗碗吗?”周夏潋忍不住打趣地问,“别砸了碗,花儿没买成,反要赔人家一大笔钱。” 搬盆花儿什么的不在话下,毕竟他会功夫。可是洗碗……说实在,她对他还真没信心。 “夫人就请在一旁稍坐,夫君我给你露两手”他挽起袖子,胸有成竹道。 周夏潋想,无论过了几年,她仍然记得这一天,在这个小镇里,她一边极意地吃着云吞,一边看他洗碗时手忙脚乱的模样。 她会记得,这里的风因从江上吹来,带着江水的清凉,风中全是荼靡的气息。 以至于当她回忆起这段爱恋,就会闻到荼靡的香味。仿佛这种开在夏季最末端的花儿,已经跟她的爱情交织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唯一的妻子,宫里有那么多女人可这一刻,她有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觉,那种抛开困扰,只剩两情相悦的隽永。 这样的新婚之夜,让她想到了那句话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周夏潋入宫的第二日正值庄皇后的生日,宫里大设筵席,做为新晋嫔妃,周夏潋自然不能缺席。 庄皇后本来是北狄公主,赵阙宇迎娶她无非为了政治利益,希望她嫁入夏楚后能绵延子嗣,使两国关系和睦。谁知庄皇后体弱,自大婚以来,不生孩子只生病,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大半时间捧着药罐,愁煞人。 不过,赵阙宇对这位皇后还算敬重,虽不常去她宫里,但衣食用度均不少,逢年过节也嘘寒问暖一番,双方也算相安无事。 皇后之下,有一妃三嫔,余惠妃是赵阙宇的表妹,自幼相识,可谓青梅竹马,听闻先帝曾有意让他立余惠妃为中宫,但终究迫于政治,另娶了庄皇后,这余惠妃倒也没有怨言,甘愿屈居人下,所以赐封号“惠”,即贤惠之意。 莹嫔可谓宫里最得宠的妃子,当年赵阙宇初下江南,于接驾官员府中一眼便看中了她,破例接她入宫。她能歌善舞、容貌清丽,只是出身低微,虽最得赵阙宇爱护,也只能为嫔。 欣嫔和昭嫔是三年选秀之佼佼者,自然为万里挑一的可心人物,说来也颇得赵阙宇喜爱,但终究不能与莹嫔相比。 周丞相府自然知道这日为庄皇后生辰,早早替周夏潋备了贺礼,待她装扮妥当,便由两名太监托着,一并来到设宴的沁芳园。 周夏潋谨记着母亲教诲,换了套较素雅的衣衫,不至于过分美艳夺目,抢了皇后的风采。但为了喜庆,她仍在鬓上插了数朵新鲜红海棠,抹了淡色的胭脂,像个新妇的模样。 沁芳园中,全数嫔妃已经就位,她迟了半步,一时间倒有些无措,不知自己该尘在哪里。 庄皇后与赵阙宇高高在上,下面余惠妃与莹嫔居右侧,欣嫔与昭嫔居左侧,两边倒还留有数张椅子,只是,周夏潋弄不清哪一张属于自己。 其实,她对于自己的身分也还有些迷惑,说是入宫为妃,可到底是妃是发嫔,又或者只是身分更低的才人?关于这个,赵阙宇倒也没有明说。 她只能怔怔站在红毯中央,给庄皇后施礼。 “听闻周丞相家长千金有倾国之貌,本宫起初还不信,一见之下,果然惊艳至极。”庄皇后微笑道,“昨日你刚入宫,本应让你好好休息,却唐突地把你召来,实在辛苦——” “给娘娘祝寿是何等幸事,妾身怎会辛苦?”问夏潋浅笑道,“匆忙之中,不曾完备礼物,只是近日家父自南海寻得珊瑚一株,红若晚霞,甚是可爱供娘娘赏玩。” 话音刚落,两名太监便将珊瑚抬了上来,布巾甫掀开,四下一片惊叹声。 “本宫屋里也曾有株红珊瑚,”庄皇后点头道,“只是颜色没这个艳,枝蔓也不似这般繁茂,一比之下倒小家子气了许多。” “听闻周丞相富可敌国,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假。”一旁的莹嫔阴阳怪气地说,“皇后娘娘贵为北狄公主都不曾见过的宝贝,周丞相却信手拈来。皇上常感叹国库空虚,依妾身看,若向周丞相借些银两,那军出怕是早已够了” 周夏潋一楞,不知该如何回答。 送礼还真是件为难的事,礼轻了人要怪,礼重了,却露了财。她不知父亲这一回是如何考虑的,大概是太希望他的傻女儿在宫中过得如意,反倒无意中泄露了一些不该被赵阙宇知道的秘密。 “藏富于国,不如藏富于民。”赵阙宇却开口维护周夏潋,“皇后,周丞相看来是对你极其敬重,才倾万贯之资为你备下贺礼,这个人情你可不能同顾啊。” “妾身自然知道。”庄皇后笑盈盈地额首,“来人,再搬一把椅子搁在皇上左边,供周俪妃坐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不仅因为庄皇后示意让周夏潋与她并排而坐,而且还称她为“俪妃”。 “敢问皇后娘娘,这俪妃的俪字何解?”莹嫔仗着皇上宠爱,一问再问。 “伉俪的俪。”赵阙宇朗声代答,“皇后本来提议,依夏潋的美貌可封为美丽的‘丽’,但朕觉得伉俪的‘俪’更好。” 莹嫔霎时僵怔,其余诸位妃嫔亦脸色苍白。 “皇上登基不久,后宫新立,妃嫔数量不多。”庄皇后补充道,“若按祖制,本宫之下应有四妃,贵、贤、淑、惠,而后为昭仪、昭容、昭媛、先容、才人等等,一共九品,如今唯独余惠妃暂列四妃之位,其他封位皆空着,俪妃出身显赫,周丞相亦对本朝有功,封位自 然不能太低。” “四妃之中,妾身为最末。”余惠妃却异常镇静,淡淡笑道,“俪妃娘娘自然是在妾身前头,所以坐在皇上身畔,倒也不算失礼。” “朕打算封夏潋为贵妃。”赵阙宇出言越发惊人,“依照封位,她自然是可以坐在朕身边的。” 这话别说在座诸妃,就连周夏潋本身也不禁一骇。 她一直以为,赵阙宇只把她当成个小玩意儿,觉得她貌美可爱,招进宫来消遣一下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厚待她……忆及父亲身分,她开始觉得,这桩婚姻大概也多多少少与政治扯上了些关系吧。 “好了,话都说明白了。”庄皇后话题一转,“诸位姊妹,听闻你们为本宫准备了不少节目助兴,本宫可是翘首以待。” “回娘娘,”见事情已无法改变,莹嫔一笑,起身回答,“惠妃娘娘备了一卷百花贺寿图,为她亲手所绘。妾身编排了舞蹈‘百鸟朝凤’,算凑个热闹。欣嫔弹琴,昭嫔吹笛,皆以才艺为娘娘助兴一只是,不知俪妃娘娘准备了什么?” 周夏潋瞪大眼睛,没料到还有这一回事。 她本以为备了厚礼也就够了,谁知还要当众出丑。谁都知道,她自幼琴棋书画皆不通,诗书礼乐亦不精,她该拿什么来献艺? “俪妃,你就随便表演个节目吧。”赵阙宇道,“不必拘泥,以你最擅长的,尽了心意即可。” “妾身……”周夏潋燮眉思忖,“妾身不会什么才艺……” “常听丞相说,你歌喉不错。”赵阙宇提醒她,“唱首曲子,也成。” 第五章 对了,她的确会唱歌,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歌声能否登大雅之堂。 小时候,她在外祖母家常听窗外的采莲女唱些民间小调,清脆婉转十分动听,听看听着,她便学了起来。 “那么妾身献丑了。”周夏潋清了清嗓子,顾不得许多,朗声吟唱,“一片紫竹轻轻摇,冬少梦中谁吹萧。花落有几度,花开有几朝,难忘家乡紫竹调——” 她许久不曾高歌,起初嗓音尚有片刻凝滞,但越唱越亮,仿佛黄莺出谷悦耳,池鱼得了溪润,旷野中闻见花香。 一曲终了,她忐忑地看着四周,只见诸人皆是惊讶的表情,似乎没料到她真会唱歌,而且如此悦耳。 “俪妃好歌喉。”庄皇后合笑额首道,“本宫记得欣嫔也会唱曲,只是嗓音没这般清亮婉约。” “欣嫔姊姊的歌声醇美绮丽,动人心弦。”莹嫔仍是不服地争辩,“皇后娘娘若不信,可叫欣嫔姊姊亦献曲一首,绝不比俪妃娘娘逊色。 “妾身最近感染风寒,嗓子哑了。”欣嫔却温言婉拒,“容妾身日后再为皇后献艺吧。” “无论如何,今日俪妃一首‘紫竹调’,深得本宫喜爱。”庄皇后伸手招她,“来,俪妃,坐到皇上身畔来。” 周夏潋躬身施礼,徐徐步上台阶来到赵阙宇身侧。他正对她微笑,眼眸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今日这一切,是他布的局吧?但他怎么知道她会唱歌的? 看来,他对于她的了解,远比她对于他的,多得多…… 清晨的御花园格外清爽,晨曦之中一花一草皆呈现娇嫩之色,仿佛可以滴出水来,四周有着纱一般的透明淡雾,使花园宛如仙境。 周夏潋由两个宫牌伴着,轻扫着花瓣上的露水。从以前她都会收集几瓮沾了花息的露水,以供泡茶之用。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道飘渺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周夏潋听得有些发怔。 她自恃歌声还算拿得出手,但与此人相比,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对方嗓音不仅清冽醇美,更难得的是高亢处仍细腻悦耳,实在令她望尘莫及。 “给俪妃娘娘请安——”身后忽然有人出声。 周夏潋回眸一看,却是余惠妃向她行礼,她连忙上前将她扶起,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姊姊入宫比我早,跟皇上的感情亦非我能相比,不必如此客气。” 余惠妃微微地笑答,“话虽如此,但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俪妃也不多睡会儿,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在家时已是如此,并不贪睡。”周夏潋回答,听见那婉转歌声尚未停止,不禁问:“这是何人所歌,如此动听,宫中的歌婢吗?实在令人闻之惊艳,如天篇一般。” “看来俪妃毫不知情,”余惠妃神秘的莞尔一笑,“这便是欣嫔在练嗓啊。” “欣嫔?”她大为惊讶,“昨日欣嫔不是说感染风寒,嗓子哑了吗?”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再度笑了,“当时皇上那般护看你、称赞你,欣嫔傻了才会与你抢风头,不怕皇上生气吗?” 周夏潋瞪大眼睛,没料到事实竟然如此。 “相反地,莹嫔那般公开为难你,才叫不知趣呢”余惠妃摇头无奈道,“她年轻,沉不住气,怕你分了她的恩宠,可这般胡闹才真会让皇上与她生分了” “听说莹嫔是皇上跟前第一的可心人……”说看,却发现自己的心尖有一丝酸涩,这在从前,是未曾有过的。 “跟俪妃相比,莹嫔算得了什么呢?”余惠妃却道,“皇上哪里会像待俪妃这般待莹嫔?别说刚入宫就封妃位,就连平时爱吃什么、玩什么、擅长什么、不喜欢什么,皇上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呢。” “我会唱歌的事,好像是没几个人知道……”周夏潋喃喃地说。 “听闻皇上曾经到周丞相家饮酒,在院子里偶然听到有少女婉丽而歌,从那时起,皇上就知道俪妃有一副好嗓子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没有一丝记忆。 “从前吧,大约几年前。”余惠妃也不太清楚。 所以,他从那时候起就知道她、注意她了?周夏潋前思后想,觉得不太可能。 从小她不过是被人轻视的傻丫头罢了,哪里能得到他的青睐呢?。 “俪妃若不厌弃,我倒有几句话,想对俪妃直言。” “姊姊但说无妨。”她连忙额首。 “皇上心思复杂,我入宫多年也不曾揣测明白,不过,既然恩宠就在眼前,俪妃为何不好好珍惜,要跟皇上闹瞥扭呢?” “闹瞥扭?”周夏潋错愕不解,“姊姊这话好生奇怪,我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啊。” “可皇上现在每日服用绿豆等祛火之物,夜凉了还用冷水沐浴……”余惠妃悄声道,“俪妃为何要拒皇上于千里之外?” “啊?”她想了又想,怎么也没听懂对方话中合意。 “唉——”余惠妃不由得失笑,“都说俪妃还是个孩子,果然如此。教习嬷嬷没告诉过俪妃吗?男子欲望得不到宣泄,该有多伤身?” 周夏潋霎时双颊绯红,心中波涛澎湃,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哪里敢……是皇上他……”她支支吾吾,片语难吐,“宫里这么多嫔妃,就算我……也可到别的宫去啊” “是说,皇上现下眼中唯有俪妃你了。”余惠妃叹道,“纵使你不愿睬他,他也不想找别的嫔妃,这么些年来,还不曾见他对谁如此用心。” 周夏潋一时无语。一直以为赵阙宇宠她爱她,不过是寻常帝王恩情而己,但他居然甘心为她至此……她到底哪里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情深至此 说起来,大婚之前他们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即使她美若天仙,也不至于让一个君王沉迷至此吧?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她不知道的、埋在他心底的,秘密…… “多谢姊姊对我直言。”周夏潋清了清嗓子,问道:“敢问姊姊,为何要对夏潋这般好?” “在这宫中,妃嫔之间也是拉党结派的。”余惠妃似乎也不隐瞒,“皇后先不必说,莹嫔、欣嫔、昭嫔如今已结成一线,唯我孤立无援,而我从前小产时末调养妥当,太医说难以生育,后半辈子真可谓无依无靠了一俪妃若愿与我交好,倒是天赐之福。” 是了,她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非亲非故的,一个陌生人何以对她如此好? 不过,她倒喜欢余惠妃这般坦荡直言,至少让她觉得今后在宫中还有一个可以聊天的人。 “姊姊以后常到我宫中坐坐,”她额首说,“我也不会再与姊姊见外。” “将来遇上任何迷惑之事,都可问我,”余惠妃笑道,“怎么说我也是与皇上一同长大的,所知的自然比后来的多一些。” 周夏潋也微微一笑。的确,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回到栖云宫的时候,她听见赵阙宇在弹琴。 他下了早朝,换了常服,褪去了帝王威仪,变成让她倍感亲近的男子。 周夏潋轻轻走过去要向他请安,他抬眸看到了她,却未停止拨动琴弦,只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她坐到近侧。 她乖乖倚到他身畔,倾听他的琴音。 赵阙宇此曲弹得并不精妙,周夏潋觉得跟自己的二妹相比还稍逊一筹,难得的是曲中自有一种沉稳磅砖之前峙,气象万千,果然有帝王之势。 一曲终了,他侧眸望着她。 “听说潋潋采了花上晨露,要为联饱茶?”赵阙宇笑问。 “皇上如何得知?”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傻了一不提他来她宫里一问便知她行踪,就说他一直这样关注她,还有什么会是他不知道的? “潋潋晨起不练嗓吗?趁着联在抚琴,不如高歌一曲吧。”他拨着琴弦又道。 周夏潋思忖片刻,终于吟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她学着早上听见的歌声唱。 赵阙宇停下琴音,似笑非笑。“潋潋,这不是你的曲风吧?哪儿学来的?” “方才听欣嫔所歌。”她回答。 “潋潋,你调皮了,”他捏捏她下巴,“这可不像你啊,有话为何不直说?” “妾身听欣缤的歌声才知道,皇上待妾身这样好。”她合蓄地答,“若是没有皇上,妾身还真以为自己是这宫里唱歌唱得最好的。 “你的确是。”赵阙宇握住她的手,“在朕眼里,一千、一万个欣嫔都比不上你。当初,朕就是觉得她的嗓音与你有几分相似,才留她在身边。” “皇上几时听过妾身唱歌?”周夏潋忍不住问。 “当年朕还是永宁王的时候,有一次到丞相府作客,听过你唱歌。”他深深望着她,露出一抹回忆之色答道。 “妾身为何不知?”她轻燮起眉。 “你唱得很投入,朕也没敢打扰,听了一曲便走开了。之后,朕就老想着再听听你唱歌,可惜一直没机会。”赵阙宇笑着说:“如今总算天偿所愿,朕现在可以与你朝夕相对,想什么时候听你唱,就什么听。” “妾身唱的歌哪有这般好,值得皇上念念不忘……”她心下涌起一股感动,靠在他的肩头。 两人有片刻沉默,仿佛,在聆听彼此的心跳声。 “明日朕陪你回丞相府,好不好?”他忽然说。 “明日?”她不解。 “民间都说三朝回门,”赵阙宇笑道,“明日可不正巧三天了?做丈夫的自然是要陪妻子回家一趟的。” 他身为帝王,何以纤尊降贵至此,让她霎时无言,胸间荡出一圈圈涟曲。 “皇上,明儿个让教习嬷嬷过来伺候,好不好?”周夏潋忽然提出。 “好端端的,传教习嬷嬷做什么?”他诧异地看看她。 “妾身一定有什么没学好,让皇上厌弃了。”她听见自己声音越来越低,连自己都快听不清。“否则,皇上为何宁可饮些祛火之物,也不肯……亲近妾身?” 他一怔,随后明白其中合意,不由得哈哈大笑。 “朕只是觉得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潋潋始刚刚入宫,定有许多不适,朕是相心等你习。喷些再说——”他凑近她耳边低语,“若你嫌朕冷落你,今晚就可。” 周夏潋感到双颊火烫,再也答不上一句,只能把头埋得低些,再低些。 他揽住她柔软的身子,唇吻近在咫尺,但终究没有落下来。 “潋潋,你还是这么紧张——”他的声音异常低醉,“叫朕如何舍得——” 她闭上眼睛,微颤着期待即将发生的事,然而,事情却依然没有发生。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他匣中的一颗珍宝,不到万般难耐,他舍不得碰…… 周夏潋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如此重要,从前父母虽然宠她,言行间却也十分看不起她,但此时此刻,全家上下那小心翼翼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被视若珍宝。 假如没有赵阙宇,或许她永远也得不到这样的重视。望着身旁牵着她缓缓入席的男子,她由衷感激。 周家的亲戚仿佛一夜之间从地里冒了出来,周夏潋记得,就算是从前逢年过节的时候都没这么多。她再傻,也知道那些人是为何而来。 第六章 不过,她很庆幸那些人只能待在外宅,未经召唤不得擅入,让她耳根清净了很多。 晚宴之后,赵阙宇像所有的女婿一样陪周丞相夫妇饮茶聊天,周秋霁却牵看周夏潋的手,来到闺房,说些悄悄话。 “大姊……”她满面春风,说话却香香吐吐的,仿佛有些令她愉悦却难以启齿的话语。 “什么事让你欲言又止的?让我猜猜——”周夏潋笑着看妹妹,思忖道:“可是有人上门给你提亲了?” 周秋霁双颊排红,点了点头。 “从你的模样看来很是中意……”她微讶的睁大眼睛,“莫非,是上次紫藤诗会……” “他来向我提亲,我也很诧异。”周秋霁又点了下头,红看脸说:“上次诗会以后便再没见过,难得他竟记得我。” “既然妹妹也喜欢他,又何必浪费时间?”忆起了自己跟赵阙宇,上苍大方,能给她如此幸运,也同样能给别人。 “这么说,我该答应他了?”神色却是有些犹豫。 “若叫你拒绝,你舍得吗?”周夏潋反问。 “可我心里……总是有些慌,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周秋霁眉心微燮。 她很能理解妹妹的想法,幸福来得太突然,任谁都会心存疑虑、不敢相信,可若是放了手,说不定好运就会如水流逝,不再回头。 “明儿个我就去求皇上替你们赐婚,如何?”她笑着安抚妹妹,“就像我当日入宫也是百般不安,现在倒还好。” “看来姊姊与皇上确实是琴瑟调和,家里是不必担心了。”问秋霁顿悟,轻轻额首,为姊姊开心。 周夏潋看向窗外,她离家时万分眷恋的绿荫花草,如今看来却跟宫里的也差不多了,一花一草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给她踏实祥和的感觉。 “对了,大姊,这里备有你最喜欢的桂花票子糕。”周秋霁道,“一听说皇上准你归宁,奶娘连夜做的。” “怎么来了这半日,也不见奶娘?”忆起从前奶娘对自己的百般照顾,她心下涌出许多感激。 “在陪二愣吧。”周秋霁叹气,“这二楞也算奶娘的一块心病,姊姊如今身为俪妃,也该替奶娘盘算盘算。” 二楞是周夏潋奶娘的独生子,八岁那年高烧不退,醒来后便痴痴傻傻的,周家上下看这孩子可怜,便派他做些杂活,且权充当小厮使唤着。 “我本想叫母亲给二楞找个媳妇,可他那样……又怕害了人家姑娘。”周夏潋思忖,“不如给奶娘一些钱,做做小生意,也算为二楞下半辈子考虑……” 话末落音,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铜锣之声,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急之事。 “外面怎么了?小心惊扰了俪妃娘娘门周秋霁扬声喊道。 “回俪妃娘娘——”不一会儿,便有随行宫人在外禀报,“有刺客进了府里,皇上受了些轻伤!” “什么?”两人同时一惊。 “大姊,这可不好!”周秋霁低声说,“堂堂皿相府竟混入刺客,且是在大姊你归宁之日,这事传出去,就算皇上安然无恙,朝野上下也会妄加议论猜测爹爹有谋逆之心! 周夏潋本来听说赵阙宇只是轻伤,稍稍松了一口气,听了妹妹的分析,心尖再度一紧。 “皇上现在哪里?请太医了没有?”她深吸口气,强自冷静,扬声问。 “皇上已经移往花厅歇着了,幸好有随行的太医。”宫人答。 “那刺客是谁?受何人指使?”她又问。 “近卫已经将其逮住,严刑亩问去了,情况尚不明。 周夏潋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急急往花厅赶去,只见外头早已被侍卫团团围住、戒备森严,一个小太监捧着盛巾子的盆子勿匆奔出来,清水染成血色,看得她万般惊恐。 她抚着胸口,跑进门掀了帘子进去,却见赵阙宇正坐在软榻上,换了农衫,胸口隐约可见布条缠绕,不过他笑容依旧,徐徐饮着茶,看来并无大碍。 而周丞相、太医等人都在厅内。 “皇上,妾身来迟,请皇上想罪——”周夏潋连忙俯身道。 “潋潋又跟朕客气了,”赵阙宇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上前,见她花容失色,娇喘不己,不由得眸光一柔,“你看看,朕没事。” 她对他仔细打量了番,确定他无恙,心头大石才彻底放下,但看他胸前伤口,想着他肯定很疼,眼眶又不禁有泪花打转。 “潋潋你在担心朕吗?”他这下却笑了,“早知道还不如伤得重些,骗你多掉些眼泪。” “皇上——” “好了好了。”赵阙宇倒不在意旁人目光,伸出只手将她轻揽过去,“晚上伺候朕换药,好吗?” 周夏潋不由得满脸通红,口真怪他大庭广众之下说话也不知庄重,更怪他受伤了也不好好养着,还有闲心戏弄她。 他在她耳边的呢喃声听来极其暖昧,又引得她心尖一阵狂跳。 “回皇上——”近卫统领在帘外禀报,“刺客已经亩过了。” “怎么说的?”他凛声问。 “看来这刺客是真的有些痴傻,拷问半天也问不出什么,只是叫疼。” “痴傻?”周夏潋在一旁听得洁异,“怎么这刺客……” “哦,潋潋,正想与你说呢。这刺客的情况,由你告诉朕好了。” “我?”她更是愕然。 “听说,他是你奶娘之子。” “是……二楞?则这消息犹如青天霹雳,令她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奉赵阙宇之命,周夏潋从二楞口中问清事情来龙去脉,从天牢里出来时,空中滚着轰隆的雷声,倾盆大雨即刻落下,把人心也搅得极其郁闷。 她往御书房走去,心里思忖着该怎样替二楞求情。 那日在家里时,她问过秋霁,了尚若皇上得知是奸人哄骗了二楞,而皇上如此宠爱她,是否会看在她的分上,网开一面? 然而,秋霁告诉她,朝堂之事素无情面可讲,否则赵阙宇就不是君王了。 即使有人为她打伞,雨点仍因风势打到她脸上,雨滴跟她的眼泪混在了一起,已经分不清灼热与冰冷。 “俪妃娘娘来了。”赵阙宇的贴身太监在御书房前守候,“皇上刚才还叨念着娘娘呢,快请进吧。” 周夏潋褪了披风,让官婢在外头候着,自己轻轻走进去,只见皇上正坐在灯下看折子。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双眸,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看不出任何喜怒。 “已经见过了?”赵阙宇问,“人还好吗?” “多谢皇上吩咐狱卒善待二楞,他倒没什么不好。”她立即答复。 “可问出了什么?” “二楞说,他到城煌庙玩耍时,看到个糖人极有趣,那卖糖的人说,只要他拿着刀子在皇上面前比划一下,便将那糖人给他。”周夏潋低声说明,“二楞并无犯上之心,只因受了奸人蒙骗才有此犯行,还请皇上明鉴!” “嗯,”赵阙宇点了点头,继续翻看手边的折子,似乎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的模样,“看来他们也并非想害朕的性命,否则不会只遣二楞前来。 “妾身的妹妹说”不知为何,周夏潋心下忽生畏怯,欲言又止。 “潋潋,但说无妨。”他鼓励道。 “妾身的妹妹说,奸人指使二楞行刺,伤不伤得了皇上倒在其次,要令丞相府担了重责恐怕才是首要目的。” “嗯,令妹果然是闻名遐迩的才女,说的话十分有见地。”他赞赏地说。 “那……皇上可否不要处置二楞呢?”她终干道出恳求,心尖微颤,声音细如蛟呜。 “澈淑,你方才也说了,奸人行刺,意在污蔑丞相府。”赵阙宇语调没半分起伏的回答,“我若不追究此事,说不定奸人将来会再度依样画葫芦,到时候就算丞相府想脱干系,恐怕都难了。” 周夏潋睁大眼睛,听不大懂,脑中一片迷茫。 “算了,激淑,朝堂之事你就不要过问了,朕与你爹爹自会处理。”他微笑劝她,“夜深风凉,你快回宫歇着吧,朕今晚要批覆折子,就不陪你了。” “皇上……”她怔怔的又问,“皇上还没告诉妾身,如何处置二楞呢?” “朕没说明白吗?”他又笑了。 “能放了他吗?”他笑容中的合意,在周夏潋的眼中,一向难以捉摸,她只能问个清楚明白 “这样吧——”赵阙宇叹了口气道:“潋潋,看在他是你奶娘之子的分上,朕就留他个全尸。 “全尸?”她就算再笨,此刻也全然明白了,“皇上……要杀了二楞?” “杀一儆百。”他淡淡道。 “可二楞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刺伤了皇上,他都以为只是个游戏门周夏潋忍不住辩驳,“皇上您是明君,难道不应该找出幕后指使之人?就这样杀了二楞,等于替真凶杀人灭口了” “潋潋”赵阙宇叹一口气,“朕该说你笨呢,还是该说,有时候你也挺有想法的……” “那皇上到底如何裁决?”她只想知道这个! “对不起,潋潋,朕不能够答应你。”他侧过头去,第一次,仿佛不愿再面对她。 周夏潋觉得此刻真像在作梦,这个把她宠上了天的男人,忽然如此冷淡,让她霎时之间手足无措。 即使她不够聪明,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可是…… “皇上,二愣他……就像妾身的兄长。”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倔劲,砰的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从前妾身在家时,没人愿跟妾身玩耍,都嫌妾身愚笨,只有二愣……只有二楞一直陪着我,皇上杀了他,就像杀了我的亲人……”边说,她泪如泉涌,难以抑制的 泪涟涟。 或许这会惹来眼前男人的不快,是犯上的死罪,但此刻她也顾不得了,她脑中只有一条人命,一条她曾经视若兄长的无辜之人的性命。 “朕说过的话不想再重复。”赵阙宇脸上浮现一丝阴霆,“俪妃,不必再多言了。” 俪妃?方才,他还亲昵地唤她“潋潋!,现在只因她多求了他一会儿,他便用这样冷酷的称呼压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明明是视她如掌上珍宝的君王,给了她六宫都仰望的荣宠,甚至能为她攀摘星辰,为什么这一点小小的恳求,他却如此吝啬,不肯答应?分明,他轻掸小指,就能挽救一切…… 难道,从前他对她的种种宠爱,都只是谎言吗? “这茶叶像是不太新鲜了。”余惠妃搁下杯子,燮眉道,“方才我从前院一路过来,这院子里的花草也像有两日没打理了似的一妹妹怎么忍得下去?” 周夏潋微微一笑,倒也没太在意。 宫里的流言实在传得太快了,那日她与赵阙宇不欢而散的事,第二天,似乎大家都知道了,人人都对她变了脸色。 虽然她地位仍在,但宫人们都已把她当失宠的妃子在看待,衣食用度的分例还在,却缺斤短两,且都在暗地里悄悄使坏,让她有理也无处可申。 说起来,她对余惠妃倒十分感激,在她与赵阙宇“冷战”的日子,宫中诸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余惠妃开时还常来坐坐,并未远离。 入宫之前,家里人曾一再叮嘱她,切勿与宫中任何妃嫔交好,无论对方态度再亲切和蔼,皆要留一个心眼,毕竟利益所驱、人心难测,可她却十分渴望有一个如余惠妃这般笑容明媚的姊妹。 第七章 “妹妹入宫已经多久了?”余惠妃忽然问道。 “两个月有余了。”周夏潋一怔,不懂得她为何明知故问。 “三朝归宁之后,妹妹可还曾见过皇上?”抬眸看她一眼。 霎时之间,她忽然有点明白了。 “以妹妹入宫即封为贵妃、还赐封号‘俪’的盛宠,却两个月未见皇上,这落差也实在太大了些,”余惠妃缓缓道,“难怪连这茶叶都不太新鲜了。” 周夏潋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妹妹,始可不比我。我与皇上自幼一块儿长大,究其根抵,还有些血缘之亲,就算皇上这些年不常去我那儿,这宫里的势利眼还不敢对我失了分寸。” “我看皇上对姊姊极好,”她回道,“若能如姊姊这般生活,也不错。” “妹妹,你也太夭真了。”余惠妃摇头苦笑,“你进宫的时间最晚,不知欣嫔与莹嫔她们,若没有皇上的恩宠,是何等际遇,我可是亲眼见过的,那一年,莹嫔的脚扭了,风传她再不能起舞,御膳房送到她宫里的都是隔夜馊食……” 周夏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后来,莹嫔以一曲‘追风舞’复宠,欣嫔却染了风寒倒嗓,那情况还不如莹嫔当初呢……” 她闻言不由得心惊,低头思忖。 “妹妹,你刚入宫,他们还猜不透皇上对你的心思,所以不敢对你太过放肆。听姊姊一句劝,就算不为自身,也要为娘家考虑啊” 的确,她爹如今因刺客之事已经不知受了什么牵连,了尚若她在宫里再不得宠,爹爹在朝中地位就更岌岌可危了…… “听闻皇上此刻正在南隅处练习骑射,”余惠妃提议道:“不如我们也去瞧瞧吧?” 这一次,周夏潋没有再执拗,半推半就,答应跟看一起去。临行前还特意换了身衣衫,略施粉黛。 才穿过花荫,便听到一阵阵笑声,仔细一看,竟是欣嫔与莹嫔陪着赵阙宇。两人皆是一身俐落的骑装,比起平时的宫装多了一些飒爽。 赵阙宇眼角稍稍抬了抬,目光仿佛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而他却掠过了她,只对余惠妃投以微笑。 “两位娘娘来得正好,可以做个见证,妾身正与莹嫔妹妹打赌呢”欣嫔娇笑道。 “皇上。”莹嫔却是撒娇地说:“倘若这一局妾身赢了欣嫔姊姊,皇上可有奖赏?” “秋日围猎便要开始,”赵阙宇缓缓道,“你们哪个赢了,朕便带她随行” 欣嫔与莹嫔一听顿时大喜,连忙谢恩。 “皇上偏心。”余惠妃却突然开口,“只许欣嫔与莹嫔妹妹参与,将妾身和俪妃落在一旁。” “两位娘娘也参与好了。”莹嫔出声提议,“听闻俪妃娘娘待字闺中时曾习过武?” “不不不。”她连忙澄清,“那哪里算得上习武,不过是掷掷石子罢了。” “哦,如何掷呢?”赵阙宇倒仿佛有了一丝兴趣,侧眸问道。 “不过是用石子打树上的雀儿罢了。”周夏潋低下头回答。 “这个好玩!也适合女子,不似射箭那么暴庚——”他笑语之间决定,“不如诸位爱妃就以掷石子论输赢吧。” 欣嫔与莹嫔皆是一怔,余惠妃倒是开口说:“一切听皇上定夺” “来人——”赵阙宇扬声道。 没一会儿,便有宫人捧着一大瓷瓮上前,各色石子在里边琅琅作响,另有侍卫捉了些雀鸟来,在笼里叽叽喳喳。 “妾身斗胆,先行一试”莹嫔轻笑开口。 她轻卷衣袖,拣了两块瓮中石子,只听侍卫一声“放”,一只雀儿便冲出笼飞往空中,她手一抬,石子便击中了那雀儿羽翼,然而它却没有马上摔落,依旧挣扎着往更高处飞去,她不慌不忙的将手中另一块石子一弹,这回正中雀儿要害,如流星坠地。 “好则赵阙宇喝彩,身旁一众宫人即刻鼓起掌来为莹嫔庆贺。 “妾身叹服,”余惠妃笑道,“不敢与莹嫔妹妹相比,妾身自行弃权。” “妾身亦不再献丑了。”欣嫔也跟着表示。 “俪妃,你呢?敢与莹嫔一较高下吗?”赵阙宇看向她,脸上似有些讥讽的笑意。 周夏潋本来也打算作罢,偏偏他这神情语气让她心头一堵。她从来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还真想一事。 她对莹嫔欠了欠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缓步上前。 瓷瓮中石子色彩斑澜,她却唯独喜欢纯白的,望了望倒还真有一块,于是便挑了起来,握在掌中。 “放——” 她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只云雀,但因为阳光太过灿烂,她感到眼睛有些蒙胧,仿佛身处梦境一般。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击中这只雀儿,只凭着直觉,将石子往空中一掷。 那雀儿几乎在她扬手的一瞬间,便啪地掉在地上,有如神助。 四周诸人皆呆了,周夏潋自己也是怔怔的,不敢相信。 她走到雀儿身旁,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那雀儿已然毙命,击中雀儿的石子亦落在一旁,沾染一片血渍,然而,然而…… 分明记得她挑选的是一块纯白的石子,可眼前这块却带看彩虹的颇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这不是她击中的,可又会有谁帮她? “没想到俪妃身手了得”赵阙宇道,“莹嫔,这一局,你是落了下风了一俪妃只用了一子,而你用了二石。” 莹嫔心中不服气,可乌儿应声坠落是大家都见着的,也只得额首,勉强微笑。 “所以,朕此次秋狩同行之人,便是俪妃!”他就此宣布道。 四周一片道喜之声,好似周夏潋得了天大的荣耀,然而她却依旧僵着身子,思绪一片混乱。 是谁?会是谁?这个时候,会有谁暗中相助? 她的脑中,反反复复,只叨念着这一个问题。 然而,她很快便无暇多想,一支羽箭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嗖的一声,划过她的面颊…… 周夏潋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自幼便被人称赞的完美容颤如今白璧有瑕,一道伤疤从左颊直入发鬓,暗红发黑。 她从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可这一刻,她却有些紧张,怕自己真的变成丑八怪,怕身旁这个男子不再青睐自己…… 此刻,她身旁的男子从盒子里挑了一抹淡绿的药膏,转过她的脸,轻轻涂在她的伤疤处,药膏清凉,透看股青拿的香气。 “不必担心,太医说,这伤疤不会留下痕迹的。”赵阙宇安慰道。 周夏潋垂眉,被男人的手指温柔抚过了,她觉得这伤疤并不十分疼痛,在膏药的清凉舒缓中,只有些痒痒的。 “潋潋——_”赵阙宇低唤她的名字,“还是不想理睬我吗?难道这一辈子,你都忍心不理睬我了?” 他没用“朕”,只称“我”,这样的话语,让她的心越发柔软。 可是他越这样待她,越让她心里感到迷茫,好似一切并非真实,如雾中花、水中月。 如果他真的如此疼惜她,为何不能为了她网开一面?如果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他又何必费心讨好她? “潋潋,你知道吗?我的奶娘和你的奶娘一样,也姓顾。”赵阙宇忽然叹了一口气。 周夏潋抬眸,不解为何他要谈起这个。 “从小奶娘就悉心照料我,在我眼中,她比我的母妃还要可亲。”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深沉,“每晚临睡前,我都等着她来讲故事,虽然她没读过什么书,可故事讲得特别好听,我缠着她,听了一个又一个,不肯睡去……”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眸闪动着水波般莹亮的光泽,可见,那是一段多让他难忘的回忆。 “可是有一年秋天,我突然病了,母妃找了太医来诊治,起初都说无恙,最后终于有一个太医说了实话一我是中了毒。” 周夏潋不由得“啊”了一声,满眼惊讶。 “母妃动用了所有手段查出了下毒之人,潋潋,你猜是谁?”赵阙宇话音中仿佛有一丝硬咽。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很笨,但这一次,耳边却似有一个声音,告诉了她那个不可思议却最最可能的答案。 “是……你的奶娘?”她颤声问。 赵阙宇额首,苦涩至极的笑了。“没错。谁也想不到,最亲近我的人,却是对我痛下毒手的人。” “我想,她一定有苦衷吧?”周夏潋轻轻靠近他,低声道:“否则,她如此疼爱你,断不会那样做……” “潋潋,其实你是很聪慧的女子。”他伸出手,自然而然的抚弄着她的发丝,“你知道吗?” 从小到大,她都跟“聪慧”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可是,这样的赞美出自赵阙宇之口,却让她觉得并非谎言。 也许在他面前,她真是聪慧的,因为她想了解他,所以拚尽了全力,去思索他的一言一行的合意。 “我的奶娘的确受了别人的胁迫。”赵阙宇低低的又道,“母妃知道真相后,决定秘密处死奶娘,可我跪在母妃面前求她饶恕奶娘,甚至要求将她留在宫中。从我出生,我便视她若至亲,我实在不忍心……” 周夏潋除了微微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潋潋,你觉得我做得对吗?”他反问。 “换了妾身,也会如此做的。” “不,我错了……”赵阙宇却否定了,“不久之后,我再次中了毒,仍是奶娘所为……” 她霎时心下骇然。 “上一回指使奶娘的幕后之人发现我们非但没有处置奶娘,反而如常待她,便认定无论奶娘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把她怎么样,所以变本加厉。” 赵阙宇敛去忧伤的神情,眼眸霎时变得清明,仿佛刚才所叙述的只不过是个惹他不快的梦境,弹指一挥后,他仍是那个冷静的帝王。 “澈淑,你现在还认为朕不该处置二楞吗?” 她懂了,这一刻,她完全懂了。 明白为什么他要对她说起这个故事,因为他在提点她,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她该感谢他这一番话语吗?虽然故事如此残酷,却很能让人清醒。 “皇上”她轻声说,“妾身明白了~——” “潋潋,还在生我的气吗?”他伸出一只手,期待她的回应。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能在威严冷酷与柔情密意间变幻自如,让她的心随之起伏。 这一刻,即使她再生气,也像没理由似的平息了下来。 周夏潋沉默着,最终亦伸出一只手来,与他的大掌相握。 她是真的被他的故事打动了,也深深感到身处宫廷之不易。 他是帝王,有他要守护的江山法度,她实在不该以儿女私情威胁,逼他做为难之事。 呕气呕了这些日子,如果她再执拗下去,倒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潋潋。”赵阙宇笑了,如初见时那般光彩夺目,“你终于理睬朕了。”说话间,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唇吻轻啄,落在她的眉间。 周夏潋闭上眼睛,这一刻,像是等待了一世,又像昨日才刚刚发生过。她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闻到他的气息像檀香般醉人。 “潋潋我们去狩猎。”他又道,“去北边,去没人打扰我们的地方。” “其实,那只雀儿……不是妾身打下的。”她顿了顿,决定说实话,“却也不知是谁,让妾身占了便宜。” “潋潋,你就是这么傻。”赵阙宇低笑起来,将她抱得更紧,“换了别人哪里会承认呢?” “打下雀儿的,跟射伤妾身脸的,是同一个人吗?”她迷惑地问。 第八章 “射伤你脸的,朕一定会查出来,替潋潋你讨个公道。”他语气忽地冷峻,接着又变得调皮,“至于打下那雀儿的嘛……” 他又笑了,笑容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你以为,朕真会带别的妃嫔去狩猎吗?”他一脸神秘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指使人打下了那雀儿,让她拣了便宜? 这一刻,她只知道,不语,是最好的话语。 赵阙宇启程往秋狩之前,丞相府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江映城与周秋霁正式订亲。 听闻,是由皇上大力撮合这桩姻缘,原本周丞相还有些犹稼,但既然天子从中牵了红线,似乎也找不着理由再推托。 听闻,江周两家举办了盛大的订亲仪式,奢靡华美,惊动京城,周秋霁一时间成为羡煞别人的待嫁新娘。 订亲的第三日,周秋霁入宫谢恩,周夏潋特意屏退了宫人,牵着妹妹的手步入内殿,说些体己话。 “大姊——”她担心地看着她脸上的伤痕,“听闻大姊受了伤,可还好吗?” “不过划了一下,太医说无碍。”她抚了抚面颊,微笑回道。 “那幕后主使还没找着吗?”周秋霁轻皱起眉,“到底是谁想暗害大姊?爹娘都很担心你在宫里的处境呢。” “有着皇上的底护,哪里用得着担心呢?”她倒是不烦恼,笑着说,“何况,我就要随皇上出宫狩猎了,更不必怕了。” “爹娘请了名医,配了祛疤痕的药膏,特意叫我带进宫来。 “还真怕有人要毁我的脸啊。”周夏潋觉得爹娘太过操心了, 多,我都记不住了。” 周秋霁取出一只药盒,“宫里的太医到底没有相熟的,爹娘不太放心。” “你瞧瞧,自我出了意外,这里都快成了药铺,隔三差五便有药膏送来,名目种类繁多。 她打开一个柜子的抽屉,果然药香扑鼻,形形色色的罐子满满摆放在内。 “这是什么?”周秋霁好奇的打开一个个盒子瞧瞧,被一盒子红丸引去目光,轻轻拈起一颗,气味闻起来格外芬芳。 “哦,这个啊……”周夏潋却脸红了,“惠妃遣人送来的,说是给我调养身子用的……” “余惠妃?”周秋霁皱眉,“大姊,你最近与她交好?” “宫中寂寞,余惠妃的为人大方坦白,挺讨人喜欢。” “这余惠妃我也听说过。”她想了想开口,“她是皇上的表妹,原本是要做皇后的?” “不错。”周夏潋额首,“难得她能不计较,所以封为‘惠’妃。” “大姊,说句实话吧,我不相信天底下有如此大度的女子。”周秋霁却道。 “什么?”她讶异地眸一凝。 “你想想,她与皇上是青梅竹马,感情一定极深。可现在她不但没被封后,还在宫中被冷落了多年,她心中怎可能不计较?若她真的全然不计较,那只有一个可能一她从未真正倾心干皇上,所以乐干大度。” “或许真的如此吧。”她思村道。 “可她若未倾心于皇上,当年大可不必委屈入宫,依她的门媚家世,负家个如意郎君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周秋霁反问。 周夏潋一怔。如此深远的问题,她从未细加考虑过。 的确,将心比心,天下哪个女子能隐忍至此?余惠妃能喜怒不形于色,昔日谈时波澜不兴,实在不像一个平凡人该有的表现…… “话又说回来。”周秋霁追问:“这红丸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调养身子……”周夏潋尴尬地清咳两声,“有助于……绵延龙嗣。” “大姊可吃了?”她双眸一瞠地再问。 “还没” 皇上尚未真正宠幸于她,又何需此药? 周夏潋忽然觉得有些焦躁,毕竟她入宫已近三月,自己却仍是处子之身…… “大姊,那先别吃吧。”周秋霁取了一颗红丸,“待我回家寻了可靠的大夫请他们验过再说。” “你啊,”周夏潋微笑地说:“紧张过度了吧?这药是余惠妃所赠,上下都知道,若出了什么事,她能脱得了干系?” “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摇摇头,但由看妹妹去了。 “对了,大姊,”周秋霁又道:“皇上带你出宫秋狩,是去淮江一带吗?” “大概是吧。”她也不是很清楚。 “这里有一封信,要寄往淮江邬子村。”犹豫了下,才掏出一封信,交给她。 “邬子村?”好熟悉的名字,她记得,仿佛……“奶娘就是邬子村人吧?” “不错。” 周夏潋愕然,“那么,这封信……” “是奶娘给家里人梢的,提了些二楞的事。”周秋霁轻叹,“二楞如今尸骨已经硷,可是奶娘还是希望他能魂归故里,所以给家里人写了这封信,看看是否能安排棺木回乡” “可是要我帮忙捎信?”她当下明了。 “这等小事,本不该麻烦大姊你,只是北边好像有盗匪为患,往来书信不易,想看走‘俪妃娘娘’这层关系可以省事许多。”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奶娘的事,我本应多尽心。”周夏潋当即收了书信,心下浮现一片忧蓝郁色。 她从来不觉得身为贵妃就能如何如何,但此刻她第一次发现,这层身分的确会有许多便宜。 可惜,这样的便宜却勾出了她诸多伤感。 淮江就位于夏楚与离国的边界处,拿木丰美,四季鲜明、飞禽走兽常常出没于此,可谓狩猎的好去处。 周夏潋掀起车帘往外望去,眼中充满好奇。 她还是第一次出京城,第一次乘坐如此宽大华丽的马车,而夜里休息的帐蓬,也是华美得像座屋子。 如此行进了十数日,终于到达淮江边上。 这十几日中,她不常看到赵阙宇,他似乎很忙,当与随行大臣议事。 不过他派来服侍她的人,却将她的生活起居照顾得相当好,甚至与宫中无二,让她即使在旅程之中,也不觉得有所欠缺。 这天晚上,他们在准江边扎营,据说明日就可到达行宫,可赵阙宇却忽然下令暂驻于此。 周夏潋用完了晚膳便躺到榻上,秉烛夜读。赵阙宇知道她素来不爱看书,便命人绘了一套图册供她消遣,上边全是她喜欢的传奇故事。 正看得津津有昧,帐蓬的帘子却不知被谁掀了起来,吹入一丝冷风,她打了个寒颤,抬眸时却见赵阙宇穿着大坠走进来。 “天气转凉了吗?”她连忙迎了上去,感到他周身满是寒气。 虽然入秋了,但帐蓬里十分温暖,她依旧轻衣薄裙,宛如身处春夏,不曾想外面竟已变了季节。 “在看什么呢?”赵阙宇轻轻拥看她,取暖似的凑近着,让她心尖微微一荡。 “这里头有一则叫<虫胡蝶泉>的故事,甚是感人。”周夏潋翻开图册,其间以工笔描绘人物花鸟,还着了浓色,看上去十分美丽。 “潋潋,把你那白狐披肩拿出来。”他忽地神秘一笑,“我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她一怔。 这样的对话好熟悉,新婚那夜,也是这般……她喜欢这样的提议。 “对,趁着天黑,就咱们两个人。”他哨悄道,“甩掉那帮烦人的侍卫。” 周夏潋嫣然一笑,心底生出万般兴奋。的确,她也觉得整日被人前呼后拥的颇不自在,一举一动都要谨慎无此,生怕落人话柄。 没想到赵阙宇天生贵胃,却也与她有同样的烦恼。这一刻,他们似乎又熟悉了一分。 “走——”他牵着她的手,走出帐外。 正值午夜时分,侍卫大都有些渴睡,赵阙宇带着她翻上一匹白马,居然无人察觉,两人便这样顺顺利利的溜出了营地,在月夜下驰骋。 天气果然转凉了,但在他怀中,又有白狐披肩包里,她并不觉得冷,秋风划过她的面颊时,甚至还有一丝畅快。 “阙宇,我们这是去哪里?”她低声问道。 这些日子他特许她唤他的名字,初时她十分不习惯、受宠若惊,可叫得久了,却厌觉这仿佛才是他俩之间应该有的称呼,亲昵而温柔。 “你方才不是说那<蝴蝶泉>的故事甚是感人吗?”赵阙宇笑道,“我便带你去瞧瞧真正的蝴蝶泉。” 周夏潋有些惊讶,倒也不敢多问,只让他引领着,在风驰电击中越过密林。 银白的月光穿过叶间,照亮景象,马蹄渐行渐缓,忽然,她看到前方似有一片氰氦水气。 是雾吗?可这三更半夜的,哪来的雾? 片刻之后周夏潋才看清楚一那儿竟有一汪温泉,从密林深处喷涌而出,凝聚于此。 而泉边竟有一座小屋,木墙瓦盖,朴素可爱,也不知是哪个猎户搭建于此。 “小时候,我在这里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赵阙宇忽然道,一双素来看不出喜怒的眸子竟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这里?”周夏潋吃惊。 “潋潋,你该知道,先皇后本是季涟族族长的女儿。” “已故的母后?”她觉得很奇怪,为何他称“先皇后”,而不称“母后”,仿佛有着天大的怨念。 “父皇当年能夺得江山,全靠季涟族的支持,所以继承大统后,对先皇后十分忌弹,一直不曾纳妃。”赵阙宇冷笑,“可惜先皇后迟迟没有生养,父皇于是又娶了她的堂妹,便是如今的肃太妃,可她腹中依旧没有消息。父皇为了皇嗣看想,便在这淮江行宫私纳了一妃,诞下了我。” 难怪……难怪他说,这屋子是他从前的住处,大概就是童年的玩乐之所吧? “其实先皇后倒也并非善妒之人,只是她娘家季涟一族凶悍得很,听闻行宫诞有皇子,便派出无数杀手围困我与母妃,母妃迫不得已,带我藏在此处。”赵阙宇提及往事,仍旧满腹恨意。“潋潋,你可知道?十岁之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日日只在这泉边,与蝴蝶作伴。” “蝴蝶?”周夏潋本为他说的话感到心惊,听到这又讶异的睁大眼睛。 赵阙宇额首,眼中恢复温柔的神色,只见他从怀中取出火石,轻轻一擦,点燃一只早就悬在树上的灯笼,霎时,四周明亮起来。 瞬间,不知从哪里钻出上百只蝴蝶,拍动着翅膀,萦绕泉水而飞,仿佛一匹华美织锦,在夜色中越显瑰丽。 周夏潋这才领悟,原来这些蝴蝶就栖睡在四周的拿丛里,此刻受了灯光照耀,同时惊醒。 此刻不过夜间,已有如此奇妙的景象,若换了日光之下,一定更加令人叹为观止吧? “漂亮吗?”赵阙宇轻声道,“潋潋,我就想让你来瞧瞧我打小生长的地方,我可从没带别人来过呢——” 怪不得他命人停驻在这捏,原来是特意为了让她来瞧一瞧……周夏潋忽然觉得自己在他心中是重要的,至少,他待她与众不同。 “已是秋天了,为什么还有这许多蝴蝶?”她不解地问。 “因为温泉。”赵阙宇边道,边下了马,接看也扶她下来,“地热让此处四季如春,蝴蝶眷恋不去。” “原来如此……”周夏潋缓步走到温泉边。 她俯下身子,想伸手触摸,却被他喊住。 “小心!要兑了凉水才能碰”他拉住她,“不过那后边有个池子,本就蓄了凉水,我已命人引了温泉注入其中,冷暖正适宜。” 一边说着,他一边引领她往木屋后面行去,果然屋后别有一番天地,花草环绕中,砌有一个清澈的池子。 第九章 “从前,我的母妃常在这儿沐浴,潋潋,她有一头乌黑长发,就像你……” 周夏潋不曾见过赵阙宇的母亲,听说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亦有传闻,她是为了能助儿子登上皇位,不惜施了手段与先皇后季涟氏同归于尽……总之,关于这个女子与先皇后的死因,是夏楚宫中讳莫如深的秘密,谁也不敢提及。 她自然也不敢多问,只是拥着赵阙宇,听着他的心跳声。 假如真心爱他,有些事情不必多问,只需倾听即可…… 忽地,赵阙宇环绕在她腹间的臂膀微微收敛,他的呼吸似乎骤然变得急促,冷不防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浸入水中。 周夏潋刚“啊”了一声,就被他的热吻深深堵住了樱唇,温暖的泉水渐渐慢过她的身子,一团炽热包裹着她,分不清是水,还是他的怀抱…… 该是时候了吧?他一直没让她成为他“真正的”妃子,这一刻,他们终于可以突破屏障,缝绪缠绵…… 然而他的唇吻忽然停滞,轻轻将她推出半寸,深深喘息着,平复了心境。 “阙宇?”周夏潋眸中流露出不解。他明明下腹欲望己昂扬难耐,为何……为何要破坏这亲昵温柔的一刻? “潋潋,还不是时候。”赵阙宇低沉地道,“等等,再等等吧——” 什么意思?还需要等什么?花前月下,佳人在怀,他到底在犹穆什么? 她之前其实一直很畏惧这件事,害怕初夜的疼痛与落红,然而此刻她却是隐隐失落。 难道,她还不配做他的妻子吗?他看起来如此爱她,为何到了这时刻,却让她觉得他的爱意飘忽、伸手不能触及…… 周夏潋将脸侧过去,避免与他四目对视,以免他发现自己的不快。此刻,哪怕一只绮丽的蝴蝶掠过水面,也不再能令她愉悦。 清晨,赵阙宇带着人马狩猎去了。 他去的时候周夏潋仍在半梦半醒间,只听他似乎唤了她一声,问她愿不愿一同前往,她迷迷糊糊地合糊应着,转身又睡去,之后,四周便安静起来。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身侧空荡荡的,虽然知道他早已离开,却仍有些失落。 的确,她对狩猎没什么兴趣,从蝴蝶泉回来之后,她的心中也一直不爽快,存心不搭理他。但他就这样自己去了,还是会让她觉得失落。 其实想想,他有什么错?身为帝王,他能这样待她已是不易,她还奢求什么? 周夏潋披上外衣,靠在床头,愣愣发呆,直到宫婢端进洗漱器皿,她才回过神来。 “皇上跟东安郡王他们狩猎去了,吩咐奴婢伺候娘娘用膳。”宫婢禀报,“皇上说,狩猎是男人的玩意儿,娘娘定不喜欢。娘娘若觉得闷,可四处随便走走,淮江附近的景致很不错的。” 不错,将猎是男人的玩意儿,带了她来反倒多余。赵阙宇每年都要与几位郡王会猎于此,想必是有政务相商,消遣倒在其次。 既然他忙着,她也不闲着,况且眼下手头上正好也有一桩正事。 “来人。”周夏潋打扮妥当,对帘外侍卫道:“给本宫备车” “娘娘这是要去哪儿?”侍卫看见她掀开帘子,立刻躬身上前问。 “这附近有个叫邬子村的地方吗?”她抬眸望着帘外的明艳阳光。秋高气爽的天气,却没能让她心情好起来。 “娘娘要去邬子村?”侍卫连忙道:“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皇上临行前吩咐过,要属下随行保护娘娘。” “哦?这附近不太平吗?皇上可说了,本宫可随意走走的。” 侍卫犹豫片刻,退开一步回答,“娘娘请自便,属下多言了。” “好,那本宫就自己去了。”周夏潋微微一笑,当下带了两名宫女随侍,要人驾了马车往邬子村而去。 说来有点可笑,赵阙宇不与她亲近,她便生气?呵,有什么好气的从前,她因为害羞,还躲着他呢…… 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若不出去走走,整天困在这帐蓬里,她会更加郁闷。幸好,她还有这封信。 本来,差人去送信即可,但她想亲自到邬子村看看,奶娘的故乡听说是个景致清秀美丽的地方,看了大概能纤解她的心情。 周夏潋知道赵阙宇一定会派人暗中保护她,倒也懒得点破此事,由着那帮侍卫充当她的“尾巴”。 邬子村,果然是个山明水秀之处,虽地处北境,却并不荒芜,一排小白杨林立羊肠小道边,倒别有一番风味。 她按着妹妹那日转告的指示,寻到了奶娘的家。据说奶娘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了,只剩一个侄儿继承了家业,如今全权打点诸项事宜。 周夏潋敲了敲院门,却见门扉虚掩,隐约可听见一阵琴声。 她心下诧异,顾不得多想便推门往内张望,只见孤树下、石桌前,正坐着一青衣男子,琴声便出自他的指间。 他是谁?奶娘家哪里来的这清俊人物?虽是青色布衫,却如世外仙人一般,周身风雅。 那男子见她推门进来,也并不诧异,只微笑地起身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俪妃娘娘派来的?” 周夏潋一怔。没料到只瞧她一眼,她的身分便被这男子猜中了七八分,奶娘家何曾出了如此聪慧之人? “这是顾家?”她示意两名宫女不必出声,迈上前亲自问道。 “不错。”男子点头,“听闻在下的姑母有信要从京城寄来,看姑娘的衣着不凡,像极从京里来的,在下猜的可对吗?” “的确有一封信在我这儿。公子姓顾?”周夏潋再问。 “不错,在下正是俪妃乳母的亲侄。”他施了个礼,“多谢姑娘千里传书。” 她好奇地对他上下打量,“想不到顾嫉婉有一个这么出众的侄儿,你看来实在不像一般乡野之人。” “不瞒姑娘说,在下也曾在京城待过几年。”男子笑道,“本想考科举的,可惜家中人丁单薄,父亲去世时被迫回乡,待久了,少年时的志向也被渐渐磨灭。” “这岂不可惜?”她不由得感慨。 “想来京中也不缺风雅之人,有何可惜?在下在这山明水秀之处,倒也过得逍遥。”男子的言语十分爽朗。 周夏潋微微一笑,将书信递上前去,目光流转之余,却见琴案旁还搁着一本策论集。这策论集她曾在御书房见过,连赵阙宇都说极难读懂,可见此男子之博学。 “顾公子果然是有学问的,”她拿起书籍翻了翻,“为何不请俪妃娘娘,向皇上举荐一二?顾家若出了为官的子嗣,顾婢嬷想必也会十分高兴吧。” “姑母说,皇上虽然疼爱俪妃,咱们却也不能给俪妃多添麻烦,以免龙心不悦时,牵连俪妃。” “哦?”她眉心一凝,“皇上极是疼爱俪妃,施予这点恩赐,想必不难。” “姑娘是俪妃身边的人,也应该知道天子之心最是难测。二楞何其无辜,皇上不也说杀便杀了?”男子淡淡的语气。 是啊,就连这离京城千里的地方,人人都明白的事,她为何还是想不通呢? 赵阙宇是天子,天子素来喜怒无常,就算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又如何?以他九五之尊的身分,也不必向她多加解释。趁着他还喜欢她,享受他的宠爱就好了,何必深究…… 只不过,这样的相处方式时常让她觉得迷茫苍凉,就像这深秋的天气,越往前走,越走进萧瑟里,找不到方向。 “俪妃娘娘遣人昔在下千里传书,在下不甚感激,”男子递上一个锦囊,“烦请姑娘将此薄礼交予俪妃,聊表在下心意。” “这是什么?”周夏潋不解。 “是俪妃娘娘将来用得着的东西。”男子微笑,“现在不必急着打开,有朝一日,若俪妃娘娘遇上天大的难事,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 周夏潋默默接过锦囊,依旧满面迷惑。 “天大的难事?”她喃喃道。 “呵,以防万一而已。”男子解释,“在下当然是祝福俪妃娘娘能一生无忧,不必用到此物。” 一生无忧?这当然是天下女子都渴望的事,只不过,古往今来又有谁能享此福泽? 在她看来,一切平安,平静如水,即可。 回到营地,周夏潋没料到赵阙宇已在她的帐蓬里。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远山边只飘着抹晚霞,他站在窗前远眺,不知在想什么。 她犹豫了一阵子,才轻轻走过去,站定在他的身侧。 “回来了。”他语气极平静,对她私自外出倒也没加责备,“先歇一歇再用膳吧,否则对脾胃不好。” 他怎没问她去了哪儿?呵,也对,那些侍卫大概早就享告过他了。 “阙宇,你在看什么?”周夏潋见他目光凝视着远方,不由得有些好奇。 “我在等天暗下来。”赵阙宇低声道,“潋潋,你知道吗?寒露的时候,这里能看到北芒星。” “什么是北芒星?”她只听说过牛郎织女星。 “北芒星是我母妃告诉我的故事中的一颗星,只有在秋冬才能看见。听我母妃说,看见北芒星的人能一生幸福。” 周夏潋一怔,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升起一丝暖意。无论北芒星是什么星,他这说法,她十分喜欢。 “潋潋我们在这里一直待到寒露好不好?”赵阙宇回身揽住她,“一起看看北芒星——” 她不由得微笑,昨夜的种种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不再介怀。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个样子的,就算心里对他再气再恼,只要他对自己温柔地说几句话,愁绪心结便在心中冰融消释。 她靠到赵阙宇怀里,微微点头。 “潋潋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乖巧了?”他仿佛很喜爱她此刻的娇柔模样,托起她的下巴,意欲亲吻。 “皇上——”她正心跳起伏着,帐外却有不知趣的人开口,吓得她连忙退开一步,轻理云鬓。 赵阙宇不禁笑起来,依旧将她纳进怀里,高声问帐外的人,“什么事?” “上次俪妃娘娘凤颇受伤之事”帐外侍卫禀报,“已经查出眉目了。” 此言一出,周夏潋的身子不自觉地一颤,仿佛回忆起那日的惊惧,赵阙宇却镇定如常,抚摸着她的长发安慰着她。 “是何人所为?”他冷声问。 帐外之人没有立刻回答,似是难以启齿。 “说”赵阙宇厉声道。 “射伤俪妃娘娘的羽箭制作独特,我们寻遍京中铁器铺子,终于找到线索……亦在莹嫔娘娘的宫里,发现了相同的东西……”侍卫低低地回道。 莹嫔?!周夏潋瞪大眼睛,抬头,看到赵阙宇脸上亦掠过一抹诧异的神色。 “皇上,此事该如何处置?”侍卫轻声问。 “你速拿朕的手论回京,请皇后发落莹嫔。”他冷冷回答,“至于普莹嫔办事的人,一律杖毙。” 虽然这是常规的处置,但周夏潋听到“杖毙”二字,却不免打了个冷颤。 “回皇上,此事已经禀报给了皇后娘娘,娘娘依律将莹嫔打入了冷宫。”侍卫道,“可莹嫔哭闹不休,说一定要见皇上一面,否则宁可一死也不移宫。” “那就赐她一死吧。”赵阙宇淡淡道。 周夏潋凝眉,没料到他的回答如此果断。说来莹嫔也是他宠爱多年的宠妃,这样的冷静虽是为了处事公正,却难免让人觉得他冷酷无情。 “阙宇。”她忍不住说:“只凭一支羽箭就定了莹嫔的罪,似乎有欠妥当。咱们还是先回京看看再做定夺吧?” 第十章 赵阙宇回眸,剑眉轻挑,“潋潋,朕这是在为你出气,怎么你反倒不领情?” 是怪她多嘴了吗?没错,他是天子,正在发号施令,她这个小小的女子的确不该说三道四,可是…… “妾身只是觉得,莹嫔伺候了皇上多年,就算只是念及昔日情分,皇上也该去见她一面,听听她的说法……”她仍壮大着胆子道。 “可咱们是出来狩猎的。”赵阙宇忽然换了温柔口吻,握起她的双手,“方才还说了,要一直待到寒露呢一潋潋,你舍得浪费了这大好时光?” “这些事情就算此刻耽误了,以后也可以再做,可莹嫔若入了冷宫,皇上此生与她就再难相见了……” “潋潋,没想到你如此善良。”他瞧着她,叹了口气。 “妾身不是善良,只是……兔死狐悲而已。”她说了实话。 没错,兔死狐悲。倘若有一夭,她也犯了什么错,他会不会同样绝情? 她劝他宽容莹嫔,仿佛也是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好,我们回京。”赵阙宇不知是否懂得她的心思,依旧是那般看不出喜怒的微微一笑,“潋潋,只要你高兴,朕什么都答应你。” 听了这句话,她应该要喜悦,她实在无法形容他给她的荣宠,仿佛修了几世的福分,要揣进怀里小心翼翼地珍惜。 然而她总觉得这幸运并不会永久,好像终有一日,这一切美好都会长了翅膀翩然远去……她很害怕,怕真有那么一天。 沿着这碧瓦红墙一路行去,便是莹嫔所居的巧王宫。 莹嫔从前算得上赵阙宇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巧王宫亦是辉煌至极,但此时此刻只见门前萧瑟、枯叶满地,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悲悯。 “皇上昨晚夜亩了莹嫔。”与周夏潋并行的余惠妃道,“莹嫔自称冤枉,却也没证据洗脱罪嫌,皇王已经勒令她迁入冷宫。听说午时过后便要强行移宫了。” 周夏潋驻足,望着宫墙上露出的黄叶,不知为何,心中竟有几分同情。莹嫔分明是谋害她的人,却不知到底是哪里惹得她如此心软。 “姊姊,你先回去吧,”她对余惠妃道,“我想……进去看看。” “去看莹嫔?”她惊呼,“别傻了,妹妹!她害你不成反被揪出原形,此刻必定恨极了你,你若进去,万一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姊姊放心吧,宫门有侍卫守着呢。”周夏潋道,“我只是有些疑问想当面问问莹嫔。” 余惠妃本欲拉住她,可见她表情坚决,只得作罢。 走进巧王宫,四周静悄悄的,比墓地更加死寂,太监宫女也不知哪里去了,风吹起纱帐,薄纱如雾,迷离人眼。 咚、咚咚…… 周夏潋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小石头相互撞击着,从巧玉宫深处断断续续的传出来。 她不由得诧异,循声走去,看到了莹嫔。 莹嫔正蹲在地上,面前摆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石子,方才,便是她抛弄石子的声音。 察觉到她的到来,莹缤微微抬眸,却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原处。 “领事太监说,我可以带些日常用物至冷宫,我想把这些石子也搬去,但他们嫌太重,不肯帮我……”她凝视着那些石子,“你知道吗?这是皇上赏的,我真舍不得……” “皇上赏的?”周夏潋不解赵阙宇为何要赏赐给自己的宠妃如此寻常之物。 “这些石子泡在水里,会变得异常漂亮,像是彩虹。”莹嫔陶醉地说。 “这样的石子,我小时候也有一些。”她也蹲下身子,挑起了一颗,对着阳光观看,“我的外婆,管它们叫雨花石。” “对,它们的名字叫雨花石,是皇上特意派人为我从水乡采集而来的。”莹嫔默默滑落一颗眼泪,“那一年,皇上微服私访时,我在钟知府家做优伶,练舞练累了,就坐在廊下玩耍。手里正巧有几颗这样的雨花石,便玩起抛石子的游戏,抛着抛着,石子忽然滚落在 一个男子的脚旁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 周夏潋怔怔地听着,没料到莹嫔对赵阙宇如此痴情。他残酷的将她打入冷宫,她却在回忆与他的美好时光…… “我从没见过这样年轻英俊的男子,钟知府平素来往的友人都有令人生厌的秃头肥肚,他对我微笑,像阳光一样明朗温暖。他说,你在玩什么啊。我说,玩抛石子啊,这些石子叫雨花石。不知为何,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不一样的光亮,对我的语气越发温柔起来。 第二天,他便跟钟知府要了我,直到入宫,我才知道他是皇上。” 周夏潋有些错愕。这个故事听来十分酞晓,赵阙宇到底是爱上莹嫔的哪一点?还是说,无关特质,她只是太过美丽可爱,让她爱不释手? “这巧王宫是皇上为我而建,我虽出身低微,只能为嫔,可是皇上破格以妃位格局为我建了此宫。”莹嫔脸上的表情越发伤感,“但过往的荣宠就算再多又有什么用?最是无情帝王家,皇上说翻脸就翻脸,让我觉得,从前只是梦一场……” 她沉默地聆听。这样的话语,让她的心为之所颤。 “俪妃。”莹嫔沉冷冷地瞧着她,“别看你现在宠冠六宫,可有朝一日,你也会落到跟我一样的下场,你信吗?” 她信吗?只得说,她也不知该不该信……赵阙宇的性子,她也难以捉摸。 “知道皇上为何迟迟不肯宠幸你吗?”莹嫔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周夏潋眉心一皱,难以置信。 她本以为这是她和赵阙宇之间的秘密,为何,连莹嫔这个局外人都知晓? “别人都说是俪妃娘娘与皇上赌气,所以不肯让皇上亲近。可据我所知,是皇上自己不愿意。”莹嫔得意地说:“那几晚,皇上留宿在巧玉宫,把欲火都泄在我这里,我便知道了。” 闻言,周夏潋双唇失了血色,不知如何言语。 “俪妃,皇上并非不喜欢你,迟迟不肯碰你的原因,应该是与你娘家有关。”莹嫔索性解惑。 “我娘家?”她内心浮现个念头,心中惊骇。 “周丞相重权在握,又与将军府交好,而自古,帝王最忌功高震主之臣。”莹嫔盯着她问:“俪妃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吧?” 是了……是了……再加上之前二楞的行刺事件,赵阙宇想不提防她娘家,估计也难了…… 提防她娘家,自然也要提防她,更要提防她会产下威胁皇位的子嗣……所以,他不愿意宠幸她,以免她有孕。 周夏潋瞪大眼睛。进宫这么久了,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跳进了一个万分凶险的陷阱里,纵使陷阱口布满了明艳花朵,终究还是一个陷阱。 她所爱恋的赵阙宇难道是个假象?他带她去看蝴蝶泉、分享他少年时的秘密、许诺与她一起等待寒露的北芒星,难道,这一切都只是虚情假意? 她知道自己不该轻易怀疑,可莹嫔所说的一切,都切中她心中一日日累积起的不安。 想着,周夏潋只觉得一股酸涩涌上鼻尖,视线开始渐渐模糊,眸中蓄满泪花。 “俪妃,我没有害你,”莹嫔叹息一声,轻轻道:“皇上对你的忌惮,没人比我更明白,我又何须为了事宠而害你?” 的确,她只是赵阙宇用来制衡爹爹的一颗棋子,何来真心宠爱?莹嫔又何须与她争宠? “可惜我现在是百口莫辩了。”莹嫔幽幽道,“冷宫我可以去,但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想要如何?”她低低问。 “俪妃,我今日为你解了惑,也不必你如何报答,”莹嫔淡淡地说,“只是冷宫缺衣少食,我不想下半辈子饥饿困苦,若俪妃能相助,让我得以温饱,我便开也激不尽了。” 周夏潋额首,再额首。她愿意帮她,不为别的,只为着两人同病相怜,她会尽力帮助眼前这一无所有的女子。 曾经的莹嫔,就像现在的她,而谁能确定,现在的莹嫔又会不会是将来的她? 她心中狂跳,抑郁难安。 “妹妹,你终于回来了。” 这天,她独自到御花园里逛了逛,一边逛,一边想着莹嫔,想着这些日子发生大大小小的事情,眼见太阳西斜了,才回到自己的宫里。 才迈进门,便见余惠妃迎了上来。 “方才皇上身边的领事太监来报,说要接妹妹你到藏麟阁小住几日呢。” “藏麟阁?”周夏潋一怔。 “听说北边在闹匪患,一直往京城来了,皇上担心宫中也不太平,已经加强了巡逻守卫,可是仍不放心。”余惠妃颇合深意的望着她,“藏麟阁虽然小了些,却是宫里最安全的地方,皇上只接妹妹你去同住,可见对你独宠有加。” 藏麟阁这名字她也曾听说过。相传,赵阙宇在登基之前一直住在那儿,当时季涟一族想立先皇后的亲生女儿玉惑公主为女帝,几度派了高手入宫行刺,先帝为了保护赵阙宇,特建了此阁。 此阁四面临水,机关重重,方便防守,藏有秘道可通宫外,是可谓布局严密的一个避祸良所。 看来这匪患的确闹得厉害,否则赵阙宇不会在多年之后又做用此阁,把她安置其中……周夏潋心里略感欣慰,无论他娶她是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关键时刻他还是很在乎她的。 于是她也没说什么,乘上步巩便与余惠妃一同往藏麟阁而去。一路上,余惠妃用十分羡慕的口吻感慨着六宫之中,也只有她有此殊荣。 周夏潋笑了一笑,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莫名的不安让她的心七上八下的。 一行人来到藏麟阁,只见早有太监宫女将她的农物与日用品一并取了来,正在布置打扫。 余惠妃与周夏潋一同步入寝殿。这里一看就知仍是当年赵阙宇居住时的模样,处处是男儿喜好的摆设,桌上一只素色陶瓶内还残留着风干的菊花。 “这里倒是一点儿也没变。”她微笑道,“当年我刚入宫时也曾来过几次,那时候,皇上最喜欢在这里读书。” 阁外环绕池水,临窗远眺,的确赏心悦目。 周夏潋在书架前走动,发现这里藏书颇丰,还有她最最喜欢的图画集。丁段如这段日子无法离开此处,倒也不会无聊了。 一时兴起,她抽起其中一本册子随手翻开。一看之下,却当场怔住。 这本画册,从头到尾,都画着同一名青衣男子,或坐或立,或抚琴或持书,仿佛绘尽了他平生的所有神态一而这名男子,像极了她奶娘的侄儿! 以为自己眼花,她又仔细看了看,然而她不得不说,实在太像了,尤其是那淡笑的神韵,被画者捕捉得维妙维出口。 “妹妹,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余惠妃凑上前。 “这画的是谁?”周夏潋忍不住问。 “这册子怎么还在这儿叫。”才瞥见一眼,她的神情立刻变了变,压低了声音,“妹妹,你还是快把它收起来吧,别让皇上看见了。” “怎么了?”好生这诧异。 “这本册子是王惑帝姬的东西。”余惠妃叹息道,“我还以为她出阁之前已经将这些都烧毁了,谁知道竟还留在藏麟阁。” “王惑帝姬?”周夏潋越发好奇,“这是公主亲手所绘吗?听闻公主与驸马从小相识,难道,这是驸马的画像?” “口可,是驸马便好了。”余惠妃感慨,“可惜啊,是个夏楚上下都不愿意提及的人。” “慕容佩?”她难得极快的反应过来。 第十一章 听闻王惑帝姬在出阁之前,曾经与一名叫慕容佩的男子相恋,可惜那慕容佩叛逃到离国,做了奸细,此事不仅让王惑帝姬蒙羞,更是夏楚国的耻辱。 “帝姬前段时间落水,一度失忆,大概是皇上怕帝姬忆及往事,才将此画册藏纳在此吧。”余惠妃愤愤地说:“倒还不如烧了它!” 周夏潋盯着画中慕容佩的容颤,迷惑更甚。 为何他长得那么像奶娘的侄儿?就算是学生兄弟,也不会连神韵举止都如此相似…… 难道……难道…… 她强力抑制着胸中浮起的猜测,感到莫名恐惧。 那男子赠予她的锦囊她还留在箱中,一直不曾打开。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一打开,便会飞出诸多灾祸。 “妹妹,你在想什么?”余惠妃问。 “没……没什么。”周夏潋笑了笑,“姊姊,我有些倦了。” 不愿意多想的,就不要深究。这样糊糊涂涂地过日子,大概才是最大的福气。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辞了。”余惠妃要走,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怕你的人忙不过来,我那两个宫婢先留下供你使唤,这藏麟阁还得好好打扫收拾才行。” “多谢姊姊。”她额首致谢。 余惠妃转身离去后,没一会儿,一阵困意倒真的涌上,她看到一旁的卧榻上有个绵软的枕头,便忍不住靠了上去,静静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正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似乎,是她的贴身宫婢在哭。 周夏潋觉得这诧异,以为自己在作梦,然而那声音越发真切,让她的神智也越发清醒。 “别哭了,小心一会儿把俪妃娘娘吵醒了。”另一个耳熟的声音道,好像是伺候余惠妃的人。 “姊姊,这消息是真的吗?你没听错吧?” “惠妃娘娘亲自对我讲的,让我一定保密,我是看在咱们俩同乡的分上,才悄悄透露这消息给你的。” “丞相府真的参与了谋皮之事?我哥哥至今仍在府里当差呢……”又是一阵嚼泣。 “听说丞相府此刻已经被围起来了,一概不许出入,但皇上也暂时没下令治谁的罪。你哥哥不过是下面当差的,应该不会受太大牵连。 谋反?周夏潋猛然睁眼,撑起身子。 这是在说她的娘家吗?不不不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爹爹行事一向谨慎,为国尽忠,哪里会做出这等事? 再说,她不但一点儿风声也没听闻,而且若真的如此,赵阙宇应该早就责难于她了,哪还会将她接到藏麟阁居住? 但她此刻却是心儿狂跳,一波又一波不祥之间临如泉涌浪翻,四周这样安静,静得不寻常,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赵阙宇很晚才来。 大概已过了三更了,他神情疲惫,看来是刚在御书房处理完要事,才一走进屋子便在卧榻上躺下,并未宽衣 周夏潋一直没有睡意,特意等他过来,她有满腹疑惑要问,但此刻,却不知怎么开口。 她轻轻踱到他身畔,坐至榻侧,这小小的声响已足以让他睁开眼睛。 “怎么还没睡呢?”他伸手揽住她的腰,“瞧你,眼睛都红了。” “皇上,妾身思念家里人了……”她想了又想,这样的开场白大概最为恰当,也好试探他一二,“明日可否允许妾身回家省亲呢?” 赵阙宇怔了怔,看着她的眼神微变,但语气依旧镇定如常,“你可知道,要是在从前,贵妃省亲那可是天大的事,要择吉日、修缮府邸,闹闹腾腾小半年才能回去的。” “本朝节俭,妾身哪能如此铺张?”周夏潋道,“就像那次归宁一般回去看看也就罢了。” “京中在闹匪患,潋潋,朕担心你的安危。”赵阙宇摇头拒绝。 “那就把妾身的母亲与妹妹接进宫来一聚,聊慰妾身相思之苦,如何?”她再度请求。 “过些日子吧,她们进宫来,朕也得陪陪才好,可最近朝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他明显在敷衍她。 若是之前,她还不敢相信娘家已经出事,此时此刻,她不得不信了…… “皇上是不想让妾身见家人吗?”她忍不住颤声问,“又或者,妾身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赵阙宇神情一僵,笑容敛去,盯着她,“谁跟你说了些什么?” “纸包不住火……”周夏潋咬紧唇,“皇上,你跟妾身说实话……妾身家中,真的出事了吗?” “到底是谁跟你说的?”他语气陡然严厉,目中冷光一闪,“是谁?” “是谁又有神马关系?”她心中冰凉凉的,像覆上了霜,“妾身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皇上要妾身移住藏麟阁,毕竟就算宫中再危险,也不至于此……的确,妾身身为罪臣之女,是该被圈禁起来的……” 呵,说什么保护她,不过是可笑的借口罢了,如今她也如犯人一般,被禁锢了自由。 “潋潋,你是这样看朕的?”赵阙宇喊道,仿佛动了怒气,“朕的心思,你真不懂吗?” “妾身不懂……实在不懂……”周夏潋喃喃着,“有时候,皇上待妾身如掌中明珠,爱护备至,可有时候却连个微小要求都不同意……皇上始终不肯亲近妾身,无论妾身再怎么示意也不肯……是怕妾身怀上周家血脉的孩子,将来串通娘家,谋夺江山吧?” 对了,就是这个道理。种种迷团与疑惑,这样一解释,就全通了。 亏她还绞尽脑汁、弹精竭虑的思索,原来,答案这么简单。 “很好一很好——”他冷笑着,“朕真是白疼你了,原来,你这样想。” “妾身的父亲为国尽忠多年,就算有万般不是,妾身也不相信他会谋皮。”周夏潋抬眸与他对视,“还请皇上仔细彻查,以免臣子寒心啊……” “原来在潋潋眼中,朕不只冷酷,还很昏庸。”闻言,赵阙宇怒意更甚,“若没有确实的证据,朕会随便伤及无辜?” “那就请皇上告诉妾身,到底是何证据?”她笃定道:“周氏满门忠心耿耿,妾身不信皇上所言。” “你要证据?”不知为何,他盛怒的脸上,平添了一抹凄然苦涩,“潋潋,若朕将它拿出来,你待如何?” 周夏潋很想回答,却一时失了言语。 是啊,她待如何……如果铁证如山,也不过是斩断他们亲昵关系的一把利剑,她又能如何? 假若此刻她能逃避,她一定转身便逃,不想介入此事地逼他拿出什么证据,只赖在他怀里当一个傻子似的宠妃,不问世事、不明真相,仿佛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快乐…… 然而,她身为周家的女儿,能坐视不理吗? “倘若真如皇上所说,证据确凿,妾身甘愿自裁,代周氏满门谢罪门周夏潋跪下身子,长跪施礼,郑重回答。 她如此态度,让他一怔,仿佛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绝。他本来满溢恼怒的眸中,霎时闪烁看无法过制的痛楚。 “潋潋,我问你。”赵阙宇忽然柔声道,“假如不是你爹爹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爹爹,你会,向着谁?” 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为什么这样问她?抛出这样两难的问题,让她如何回答? 又为什么忽然用这般温柔的口吻?不再称“朕”,只说“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缠绵的时刻……让她,怎么忍心回答? “妾身受父亲养育之恩,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周夏潋最终只能垂下脸,声如蚊呜,“皇上难道又能在爱侣与父母之间做选择吗?” 赵阙宇诚默许久,才答道:“若有人想谋害我的母妃,我一定会杀了此人。但若此人是我心爱之人,我在杀了她之后一会与她同死。” 她瞪大眼睛,没料到会得到如此震摄人心的答案。 “潋潋!呢?”他逼近一步,反问她道,“你又能做到与心爱之人同生共死吗?无论仇恨怨僧,都愿与他上夭下地、永世相守吗?” 她能吗能吗?她从没想过。只知道自己无论何时,都做不到像他这般……果决刚毅。 “做不到,是吧?”他淡淡一笑,笑容里蓄满沉郁,“那就怪不得朕了。” 他想说什么?这一刻,她已经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了…… “你方才问朕,你父亲谋反有何证据,”赵阙宇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绪,俨然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激澈,还记得上次在淮江边上、邬 子村中,你见到的那名青衣男子吗?” “是我奶娘的侄子。”她镇定地答。 “潋潋,你太天真了,”他轻挥衣袖,“那里穷乡僻壤的,何来如此风雅的人物?你也不仔细想想。” 闻言,周夏潋心尖一震,先前隐隐猜测渐渐清晰了起来,然未等她细想,赵阙宇己再度开口一 “告诉你吧,那是昔日玉惑帝姬的心上人一慕容佩。”他道出令人震惊的真相。 慕容佩?真是那个投效了离国的慕容佩?人人谊咒辱骂的奸细慕容佩?如今高居离国丞相之位的慕容佩? 听到切实的答案,周夏潋只觉自己顷刻间化成了石像,僵硬得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贺将军卖国求荣,勾结离国意图谋皮,而你爹爹便是贺将军的同谋之人。他们一文一武,一明一暗,意在夺取朕的江山皇位。”赵阙宇的声音冷若冰霜,“因为朕已封锁京城四周,他们的消息很难传出去,你爹爹便心生一计,不惜利用你奶娘的名义,将那封通敌 书信由你亲自送到北域——” 爹爹在利用她?明知她身处宫中,步步惊心,还如此置她于险境?一旦东窗事发,爹爹难道就不担心会累及她的性命吗? 周夏潋跌坐在地,不断重重喘息,好像胸间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呼吸。 “尤其是——”赵阙宇又道:“你爹爹明知朕会派人保护你,明知侍卫会向朕禀报,仍怂恿你做此举。想必那信上定然写有什么重要的讯息,让他们不得不挺而走险,哪怕朕会察觉,哪怕你会被牵连其中。” 别说了……别再说了……她明白……她都懂得…… 她就是一颗傻乎乎的棋子,无论对于爹爹,还是对于他赵阙宇。他们考虑的只是这场政治博弈的输赢,从来没有在乎过她…… 周夏潋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小时候,哪怕没人理睬她、没人跟她玩耍,哪怕人人都说她愚笨,她也没有如此刻这般空洞的心情。 她的手指冰凉,恍惚的拍头看向墙上,那里挂有一柄长剑,应该是从前赵阙宇佩带的旧物。她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站起身刷的一声将那剑拔了下来,锋刃指向自己…… 剑锋如雪闪亮,眼见就要让她皮开肉绽,赵阙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握住她的手腕,手指用力一握,她手腕一疼长剑落地。 “你干什么?”他喝道,瞪视她的双眸,语气从未似此刻这般凌厉。 “妾身说过,假如皇上有证据妾身甘愿自裁。”她双腿一软滑倒在地,语声无力。 “朕没下旨,你就敢擅自行事?”他声音颤抖着,“你们周家满门,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子大!告诉你,就算要死,也得在朕让你死的时候,你才能死!” 她泪流满面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曾经,他那温柔备至的一举一动让她觉得觅到了难得的幸福……可一切说变就变,事到如今,他居然连“死”的自由,都不肯赐予她。 第十二章 “来人——”他扬声道。 门外立刻有领事太监躬身而入。 “宣联口谕,俪贵妃胆大妄为,私通敌国,欺君犯上,即刻削夺封号,迁入冷宫”赵阙宇的声音像一道无情的闪电,直入她的心底。 周夏潋迁入冷宫的那一天,忽然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整日迷迷糊糊,总是渴睡。 从小到大她很少生病,可这病一来便如排山倒海。不知是否是心情苦闷,以生病来做一种宣泄。 世人都说冷宫极其阴森可怕,妃嫔迁住至此,非死即疯。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看见头顶褪了色的帐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原以为自己能很坚强洒脱,但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心底的脆弱其实就像屋檐下的冰柱子般,随时会碎裂。 她的余生就要在这里度过了吗?失去了赵阙宇,远离了家人,她顷刻间变得一无所有。 她病了,也再无人嘘寒问暖,太医更不见踪影,身边的宫人裁掉了大半,渴了半日,婢女也疏于伺候,连茶也未端上一杯。 “来人一来人——” 周夏潋撑起身子,拚命叫唤了几声,然而始终没有人回答。 她环顾四周,看到附近的桌上搁看一套茶具,也不知里面是否有洁净的茶水,但她想不了许多,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来。 “俪妃娘娘,你这是干什么啊?”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回过头,只见莹嫔急急奔过来,一把将她搀扶住。 “明明病着,就好生将养。”莹嫔怒道:“你宫里的人呢?个个不见影,统统都该拉出去砍了。” 周夏潋望着她的脸庞,觉得此刻的她格外美丽可亲。大概,是因为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在这陌生的地方里,看见了这张熟悉的脸吧。 “水。”渴到极点的她只说:“水……” 莹嫔按捺住怒火,亲手替她倒了杯茶。这茶也不知泡了多久,有一股馊气了,但她却如饮甘泉。 “俪妃娘娘,你先到我那儿小住几天吧。你这屋子得先收抬收抬,一会儿我派人过来。” “不必了,这里是冷宫。”周夏潋却摇头,“这般模样,我已知足。” “你也不必跟我客气,我迁入冷宫的那日,亏了你帮忙,我那些东西才能一件不少地搬进来。该是我报答你的时候了。” 所以,善有善报就是这个意思吧?可为何,她跟赵阙宇之间不能得到善果? “还能走吗?”莹嫔关切地间,“来,扶着我。” 她伸出一只胳膊示意,周夏潋犹稼了片刻,终于将双手搭于其上。就这样一步一步,缓缓的跟着她穿过萧索的长廊,来到另一方天地。 莹嫔所居之处可谓别有洞天,仿佛连阳光也变得明媚了。 这里种着许多枫树,将秋日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红,树下还系着秋千,设有石桌藤椅,琉璃瓦片,碧色宫墙,就像一座舒适的行宫,似乎还比赵阙宇所有的行宫都显得惬意。 周夏潋顿时瞪大了眼睛,露出惊诧之色,莹嫔见她如此不由得笑了。 “不错的住所吧?”莹嫔轻笑道,“这些年,我手头上留有些银子,都用在修缮这儿上了。想着往后既然要在此住下,总得收拾得舒适些。” “可是……”她有满腹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想说,我身在冷宫,就算手里有大把银子,可要秘密请来匠人修缮宫舍,似乎也不太可能,对吗?”仿佛会读她的心一般,莹嫔不待她开口便道。 周夏潋默默额首。 “你可听见笛声?”莹嫔忽然问。 笛声?的确,是有一阵清悦乐音隐隐自墙外传来,沁人心脾。 “是谁在奏乐?”她很好奇。 “是我的一个同乡,如今在这宫中做了侍卫,很有些关系。”莹嫔双颊微微泛红,“多亏了他,我这些银子才使得出去也能过得舒坦一些。” 她恍然大悟。同乡、侍卫……这男子会如此费力昔莹嫔办事,可见绝非泛泛之交。 “我家和他家做过几年邻居,后来离散了。”莹嫔沉吟了片刻,又说,“没想到还有缘在这宫里重逢,也算上苍看我孤苦,给我的一点补偿吧…… 周夏潋听了这话,心中感到微暖,很普她欣慰。 但羡慕之余,却也涌起一阵悲凉。赵阙宇从前对自己百般宠爱,而今万千恩情却已烟消云散,还比不上莹嫔能得一关怀她的故人……这落差犹如自夭上坠入悬崖深渊。 “这笛子是他特意为你吹奏的吧?”周夏潋低低道,“有这样的一个故人每天为你吹笛,也算圆满了。” “就算如此,今生今世我也只能囚禁在此,终老宫中了,”莹嫔深深地感慨,“不过高兴是一日,悲苦也是一日,何不过得逍遥一些,忘掉前尘往事,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话,莹嫔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为何,她听出了一丝劝慰的味道? “俪妃,你看这儿的竹榻,”莹嫔指着屋檐下,“我特意做了张丝棉垫子铺在那上面,躺着极舒服。下午日光西斜,我便在此一边翻书,一边听着墙外传来的笛声,案几上备有美昧茶食一人生最大的乐事,也不过如此吧?” 的确,如此倒也化悲苦为甘甜,不至于在逆境中太过痛楚,有了一点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 “俪妃,你在此先歇歇吧,”莹嫔指着竹榻,“我已经命人替你熬了祛风寒的汤药,包你一觉醒来百病全消。” 是吗?假如,这真是一个能教她忘却一切的世外桃源,她的确应该尝试融入其中。 周夏潋缓缓来到榻前,卧在上头,丝棉的垫子在这秋日不冷不热的天气里,如泉水温抚,让她顿时产生了一丝懒洋洋的惬意。 她好像忘了自己正在病中,置身于暖暖的阳光下,四面枫树自然而然搭建成了一个遮阳的棚子,彤红绮丽。 她饮下婢女端来的汤药,闭上眼睛,渐渐睡去,忧虑如雾退散,思绪变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直落到梦里…… “潋潋一潋潋——”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冷风从四方吹来,不再似日间温暖,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 低醇的男子嗓音,她非常熟悉。在这世上,除了赵阙宇,没别的男人会这般唤她。 他怎么来了? 不,不可能的,这是冷宫,是帝王不会踏入的地方,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吧?因为太过思念他,只好在梦中想象? 她想睁开眼睛,然而,眼皮却像被什么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她想动,然而却似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缠住了手脚,让她连动动小指都办不到。 “潋潋,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来,我抱你去屋里——”那声音又道。 她的身子软绵绵的,任由对方揽在怀里。 似乎好久没有享受这样的拥抱了,他的胸膛如此宽阔炽热,好似冬日里的一炉炭火,教人全身温热起来。 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开朗,一扫这些日子的阴霆。 如果这是作梦,她希望这样的美梦可以长一些,因为在这样的情况里,她就不必在乎他曾经做过什么,是否冤枉了她的父亲,是否残害了她的家人是否苛待了她…… 他依然是她爱慕的赵阙宇,那个在紫藤花下让她一见钟情的男子,那个微笑如秋水般明亮,约她一起去看北芒星的男子。 随看感受到的微微颠簸,她被安置在床榻上,锦被似云朵般的柔软、流水般的光滑。 “潋潋——”他似乎和衣在她身畔躺下,轻轻对她耳语,“你放心——” 放心?什么意思? “相府依然安然无恙,我并没有为难你的爹娘。”他又道,“但这谋逆的罪名太大,我暂时也不能放他们出来。” 所以呢?他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圈禁她爹娘一辈子? 她很想问问他,可是却怎么也张不了嘴,即使其能张嘴,恐怕他也不会回答她吧……何况,这只是在梦中。 梦中得到的回答,算数吗? “你且在这里住着,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出去。莹嫔是个不错的女子,她会照顾你的。” 不错的女子?他不是认为莹嫔对她不利,而将莹嫔关入冷宫吗?为何现在又说人家不错了? 梦,一定是梦。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出自赵阙宇之口。 “潋潋,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的意昧,听起来像个撒娇的大孩子,“潋潋不气了,好不好?” 她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是谁在气谁?分明,是他把她赶进了冷宫…… “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他将她搂紧,话中仿佛流溢出笑意,“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来看你,好不好?” 她能拒绝吗?凭什么只允许他自说自话,而她,却什么也说不了。 周夏潋挣扎了一下,努力想从梦中清醒,但神智依旧昏沉,四肢极度绵软,任由他摆布着。 他枕在她身边,整个人包覆着她,仿佛她这辈子都是他的俘虏、他的禁臂,没有逃脱的余地。 她起初是想反抗的,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居然也沉溺于这样的禁圈,就像闻到了罂粟花的昧道,明知有毒,却甘心迷醉。 是因为太爱他,还是太没出息? 罢了,反正从小到大,她都没出息,也不差这一回。 对方不再言语,周夏潋依偎着他,在宁静中再次失去意识。 清晨,周夏潋悠悠醒转,却见自己真的躺在房中,身上盖着温暖的锦被,一如昨夜的梦中。 梦中的男子当然不在身旁,却仿佛留下了一丝他的气息,又仿佛只是檀香的昧道而已。 周夏潋撑起身子,兀自迷惑着。 “你醒了?”莹嫔笑盈盈地走进来,吩咐宫婢摆上早膳,“我命人熬了些粥,你趁热喝吧。” “我怎么在这里?”她怔怔地问。 “昨日你在那竹榻上睡着了,我怕你再着凉,就命人把你挪进屋来了。”莹嫔道,“你啊,睡得可真沉,居然一点也没感觉。” “是吗?”周夏潋燮着眉,思忖着。 “怎么了?”莹嫔瞧着她。 “没……没什么。”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赵阙宇是真的来过,而并非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汤药也煎好了,早膳用完再喝吧,以免伤了肠胃。”莹嫔端过一只瓷碗。 周夏潋额首,汤药苦涩的气味飘散,直至她的鼻尖,嗅着那气味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昨天傍晚她饮下的那一碗气味好像与这一碗的有所不同。 她记得昨日她饮下汤药后便昏昏沉沉,作了那个美丽的梦……难道…… 手指划过温热的瓷碗边缘,心里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无论如何,她都要证实一下到底是自己在胡思乱想,还是一切真的曾经发生。 “我的俪妃娘娘,发什么呆啊?”莹嫔对着她上下打量。 “病人总是容易走神的。”她浅浅一笑,糊弄过去。 然而她心下却笃定了念头,并不将汤药饮尽,于碗中残留了一点,假装无意地搁在那窗棂下。 待到黄昏,宫婢又将一碗汤药送来,她挥了挥手将她们打发下去,悄悄地把两碗汤药的气味做了比对。 果然如她所料,气味不丞相同。黄昏的这一碗,似乎惨杂了什么别的东西,闻之让人沉沉欲睡。 想了想,周夏潋将汤药倒入花土中,就似昨日般在廊下和衣躺着,欣赏着橙红夕阳。 天色一点又一点的暗了下去,艳丽晚霞变成了璀璨星空,她缓缓闭上眼睛,就像已经入睡。 第十三章 沉静中,忽然传来轻轻缓缓的脚步声,如猫夜行,生怕惊醒了她似的。 “潋潋————潋潋————”那个熟悉的男音,再度响起。 她不语,看他到底要玩什么花招。 “潋潋又睡沉了?”对方低低地笑看,伸指挑逗她的鼻尖,“潋潋这个样子最乖了。” 她鼻尖痒痒的,想打喷嚏,但很快便强行忍住了。 “来,潋潋,我们到里面去,好不好?”他再度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往屋里走。 此时此刻,她完全可以确信这是真的。 他胸膛的温暖、他心跳的声音,她都可以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再也没有那种如梦似幻的飘浮感。 感觉他微微弯下身,将她搁置床上,周夏潋冷不防伸出了双臂,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潋潋?”赵阙宇显然被吓了一大跳。 她睁开双眸瞪着他,双手收紧,害得他险些摔倒。 他睦目,与她四目相对,大约过了一世那么久,他僵硬的身子才稍稍动弹,对她露出讨好的笑容。 “潋潋……原来你,没有睡着啊?”他有些结巴。 周夏潋不由得忍俊不禁。他此刻的模样哪里还像一个帝王?分明就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皇上,这是冷宫,”她刻意正色道,“请问您有何贵干?” “自然是来……看潋潋你喽。”赵阙宇轻咳一声,莞尔回答。 “妾身已被废,皇上走错地方了吧?”她冷冷地呛了句。 “潋潋,你还在怪我吗?”赵阙宇一脸委屈,“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迫不得已吗?” “迫不得已废掉我?”周夏潋一口气堵在心尖上。 “当时你为了丞相府的事与我争吵,甚至要自刎,外头一堆人听到动静,我若不下此令,又如何收场?”他轻叹着,“潋潋,你可知道,我夹在你与朝堂之中,左右为难。顾得了你,又堵不住悠悠众口。平息了议论纷纭,又怕失去你……” 他的眼中从未流露出像此刻这般伤感的神色,就算他提及孤苦的童年,提及他逝去的母妃,他也不曾如此。 见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周夏潋不禁有些心软,搂着他脖子的双手亦收了力道。 他仿佛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笑意浮上俊颜,身子索性往下压,强行覆住她。 “干么呢你……”她想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动。 赵阙宇笑着,死皮赖脸地缠上来,“潋潋,你好香” “还一国之君呢,这么没正经”她嚓了他一口,又忍不住想笑。 “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一国之君,我只是一个叫赵阙宇的男子。”他叹息,“一个可怜得要命的人。” “可怜?”周夏潋挑眉,“哪里可怜了?” “他好不容易才娶了自己中意的女子,可这个女子却不愿理睬他,让他万般苦恼,每天无心政务,总想着怎么才能来看她……” “所以你就想到这下三滥的法子,把我迷昏了,方便你下手?”她故作微愠。 “这怎么能叫下三滥的法子呢?”他连连摇头,还说:“连莹嫔都夸我这法子聪明呢。” “对了,莹嫔”不说还没想到!周夏潋拉高了嗓音,“她到底怎么回事?居然是你派来的奸细?”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赵阙宇呵呵地笑,“莹嫔人满好的,难得她不吃醋,一心帮着咱们……” “等等。”她真的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不是你的宠妃吗?不是对你痴心一片吗?” “痴心一片,那是从前,自从她发现朕的心思不在她的身上以后,她便死了心了。”他淡笑回答,“这不,搬进冷宫没几天,就跟她的同乡勾搭上了。” “你知道了?”周夏潋一惊。 “别担心,朕又不会降罪于她。”赵阙宇笑道,“只不过抓着她的这个把柄,倒可以指使她替朕办事。” “帮你来骗我?”她瞪他说。 “潋潋“看——”他搂住她的腰,“这冷宫修缮得像不像一座行宫?你真以为是莹嫔出的银子,给她自己住的?” “不是吗?”他还有什么瞒着她? “是朕想着让你住得舒坦一些,朕每次过来,也能舒坦一些。”他意有所指地表示。 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迁入冷宫,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其实,这里与藏麟阁没什么区别,都是他藏娇的金屋。 她百般执拗,跟他对着干,孰不知,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她怎么乱冲乱撞,也逃不出他的五指。 然而这时,她的心里居然涌现出一丝甘甜的欣慰,仿佛贫膺的土壤里开绽出小小的花朵。 因为这也表示他一直是在乎她的,哪怕濒临绝境,他也从没想过放弃她,执意要与她在一起…… “潋潋!笑了”赵阙宇刮刮她的鼻尖。 “哪有……”她连忙掩饰,沉下脸来,“哪里有笑?” “潋潋还不承认啊?”他莞尔地逗她,“来,让我证明一下你的确笑了” 他忽然伸出双手,直捣她的腋下,力道忽轻忽重,让她又痛又痒,不由得大笑大叫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潋潋,你承认自己笑了没?”赵阙宇不依不饶,逼问道。 “皇上……皇上……”周夏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放过妾身吧……” “叫我的名字”他趁机下令。 “阙宇……阙宇……”她已经好久没这般亲昵地唤过他了,“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她的语调低下去,让他以为自己服软,趁他不备,她忽然调皮一笑,手娄住他的脖子带着他一道滚落榻间。 赵阙宇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拉,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心口骤然狂跳起来。 她身子绵软馨香,媚眼如丝,吐气如兰,让他呼吸瞬间一窒,下腹立刻绷了起来! “潋潋。”他忍不住去咬她的樱唇,“我的潋潋——” 已经不知多少次,一到这般时刻,他都要克制住自己,但今天他不必再顾忌什么。他大掌顺势而下,脱去了她的裙孺。 “阙宇?”周夏潋脸红心跳又颇为错愕,微颤地握住他的手,不解地看着他。 “潋潋我不是一直说,到时候自然会亲近你吗?”赵阙宇眸光深沉、笑意魅惑,“现在,是时候了。” 现在才是时候?为什么入了冷宫,他才肯越过最后一道屏障?她实在不懂这其中有何奥妙? 但很快的,她已无法多想,他的挑逗让她意乱情迷,只能跟着他的节奏,娇喘微吟…… 半夜醒来时,她的下身有些微疼。毕竟这是她的初夜,而他的力劲又是那样猛烈…… 周夏潋望看躺在身畔均匀呼吸的男子,不由自主地微笑。 他熟睡的样子真像个顽皮孩子,几缕发丝垂在额前,没了清醒时的精明霸道,变得单纯可爱。 她撑起身子,端详了他半晌,而后,将头轻轻埋在他怀里。 或许是她动作太大,赵阙宇忽然醒了,一把搂住她,让她吓了一跳。两人四目相视,而后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阙宇。”她忽然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挑眉反问。 “你总说不是时候,为什么……现在又是时候了?”她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提这样的问题。 他沉默半晌,才回答,“因为,从前你是周丞相的女儿,而现在,你只是我的潋潋。” 她凝眸,不太懂得。 “我不否认,当初娶你入宫,的确有些朝政上的考量。” 没错,他是帝王,若他说他能完全不顾江山社稷,她倒有些怀疑了。 “可我又是那样喜欢你……”他托起她的下巴,轻啄她的樱唇,“激澈,自从遇见你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你是周丞相的女儿?假如你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小丫头,那该多好” “现在,我终于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小丫头了”周夏潋微微叹息。 现在,她终于可以只做他的潋潋,而他解决了一切棘手的政务,就可以用单纯的感情来对她。 她明白了,现在,总算明白了。 “阙宇。”她道出难以启齿的问题,“我爹爹他……真的参与谋反了?” 他不语,算是默认。 周夏潋本以为残酷的答案会把她的心再次撕裂,但这一次,出乎意料地,她很平静,然而,她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爹爹他到底是为什么呢?他已经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有什么不满的……” “丞相他也是受了贺将军的蛊惑。”赵阙宇淡声道,“况且近日我颇为重用江映城,还封他为右相,丞相心中会有不满也可理解。” 可她毕竟是爹爹的女儿啊,为什么爹爹不顾忌一下她在宫中的处境,连她也利用?周夏潋感到心像石子一般往水中沉去。 “潋潋,不要怪你爹爹。”他很明了她的心思,揽住她的纤腹安慰,“人都是自私的,通常都会先想着自己。抛却此事,你爹爹待你一直是极好的。” 是啊,从小到大,论起在家中所得到的宠爱,三姊妹里谁也及不上她,就当这次……是对爹娘的报答吧。 “何况我这么宠你,你爹爹也猜得到我舍不得杀你的。”赵阙宇忽然一笑,贴近她,要轻咬她的耳垂,“对不对,潋潋?” 她被他追得暂且从难受的情绪中抽离,身子一缩,不让他得逞,然而他却立刻展臂牢牢将她控制住,让她不能动弹。 “潋潋,你知道吗?我一直不亲近你,还有一个原因——”他低低道。 什么原因?她瞪大眼睛。 他悄悄握住她的手,搁到身下,她碰触到她的昂扬炽热…… “潋潋。”他的气息开始不稳,“要了你一次,我就会一天想要十次,到时精力耗竭,该拿什么去处理朝中之乱?嗯,你说说?” 好不正经的禽兽……周夏潋刚想笑骂,却被他狠狠封住樱唇,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本可以休息片刻的夜晚忽然又被他霸占,变得短暂且不眠。 这里是冷宫,如今她却觉得,生活比从前的寝宫更加舒服自在。 赵阙宇替她添置了许多东西,吃穿玩乐一应俱全,完全不像一个弃妃该有的分例,倒似皇后。 每天下了早朝,他便直奔此处,与她耳鬓厮磨。该在御书房批的折子,他也命人挪了过来,朝堂政事、闺房之乐,倒是两不耽误。 他批折子的时候,她便在一旁帮着磨墨倒茶,或者自己静静绣花看书,偶尔抬头正巧与他四目相对,又笑着别开脸去,其彼此心有灵犀而喜悦。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虽然不再有从前的辉煌与名利地位。但她并不在乎那些虚华之事,能与他长相知、长相守,直至地老天荒,这才是她今生所求 这一夭,他不知被什么事耽误了,迟退没有来。 周夏潋坐在廊上逗弄着一只鹦鹉,看似悠闲自在,其实心底倒还真有些焦急。 这个角度可以一直望见大门口,日落西山的时候,他终于来了。 鹦鹉叫着“阙宇、阙宇”,周夏潋飞奔上去,仿佛久别重逢一般。 “不过迟了一会儿,瞧你的样子。”赵阙宇不由得好笑,轻抚她的发丝,“还怕我不来了?” “哪有?”她偏偏不认,“你来不来,我都不在意。” “真的?”他挑眉问,“那好,朕这就回去。好久没去瞧瞧别的妃嫔了,可别让她们吃醋了!” 周夏潋嘴里没回答,双于却不自觉地拉住他的袖子,弄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第十四章 “潋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决定不再逗她,换了轻松的语气,“今天朝廷里商议,放你全家到昭平去。” “昭平?”她一怔。 “对啊,昭平可是个鱼米之乡呢。” 所谓“放”,是指“流放”吧?呵,古往今来,流放一般都是去苦寒之地,而今居然把她全家安置到昭平那气候舒适宜人的地方去,真不知他是费了多大力气才得以说服群臣。 “多谢皇上——”她忽然俯首,盈盈一拜。 这一拜,是为自己,也为家人,而他当之无愧。 “潋潋又客气了。”赵阙宇扶住她的双肘,“也亏得你父亲从前人缘不错,虽然获罪,但朝中对他感恩的人不少,帮着说了许多好话。” 父亲常说:“谦和有礼,宽有待人。”原来这话不仅是让别人得以方便,也是为自己的将来留一条后路…… “他们临走前,朕会安排你与家人见上一面。”他又道。 周夏潋却摇头。 他为她已经做得够多了,何必再添此麻烦?妃嫔出入宫闹本就不易,况且她如今是弃妃之身,如何能奢望见获罪的娘家人? “见面又如何,不见又何妨?”她答道,“纵使分隔千里,知晓彼此平安,也就够了。” “潋潋,你发现了没有?”赵阙宇凝视她,“这还是第一次,你反过来替我看想。” 她楞住,没料到他会如此说。 想想,的确,自从认识他以来,她总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帝王,自己曾经求过许多让他为难的事……从没像此刻这般设身处地为他考虑,去想他亦有难处。 “我从前太任性了。”她垂眉自责。 “不,激澈,这只说明一你越来越喜欢我了。”他揽住她的腰,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似的,满足地笑道。 原来,他是这样解释的。她只退了一小步,他却如获天大恩宠,从前,她到底待他有多糟?周夏潋靠在他的胸前,亦不由得笑了。 “对了,潋潋,”他忽然牵着她的手,“有件东西早想送你了。” 礼物吗?这些日子,他送她的礼物还不够多吗?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郑重? 她眼中带着好奇的神情,任由他拉着走,来到一间偏厢。 她从不知道这宫里还有如此所在。只见四周摆放着各式雕刻器真,亦有上色的漆,着色的笔。 “那日得了块上好的紫檀木。”赵阙宇道,“命匠人制了副桌椅之余,还剩下一小块,便做了这个。” 他捧出一只紫檀的匣子,只见其上雕花繁复华美,木香扑鼻。 “首饰盒子?”周夏潋双眸一亮。 “你打开来再说则他神神秘秘地指引。 她不解,将那精致小锁轻轻打开,掀开匣子。随之而来的,是她的惊呼。 匣中躺着一套首饰,有发钗,有手珠,有梳子,均是用檀木所雕成。木上雕了花,依纹着了色,以赤黄与明蓝为主,看上去朴拙可爱。 “是你亲手做的?”她想起新婚之夜,他曾带她看过小时候的雕刻作品。 “如今可比那时精进了许多?”赵阙宇反问。 “现在可比我厉害多了。”周夏潋连连点头,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他再度开怀朗笑。 “来,潋潋,为夫替你戴上。”他取了手珠轻轻绕到她的腕间,不知如何一碰的,便扣上了。 “咦?”她瞪大眼睛,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怎么戴的?” “这儿有个巧处。”他颇为得意地分享,“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呢。” 原来,其中一颗珠子做得像只小小的锁,按动其中机关,手珠串两端便能严密合缝。 “好不好?”他问。 “东西是好,不过……”周夏潋故意卖个关子,看到他一脸紧张,朝着他扮了个鬼脸,“送东西的人一更好。” “好啊,你敢吓我则赵阙宇一把捉住她,“看我怎么收抬你” 她想反抗,却已被他牢牢锁入怀中,惊呼声霎时被一股灼热的气息堵住,接看是春光旖旎…… 听说,三日之后,她的家人便要做程前往昭平了。 虽不见面,但她总觉得要捎上一句道别的话语,好让家人心中有几分宽慰。 正在想着该传什么话,余惠妃却来了。 她入冷宫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来看她。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她来往了,没料到,她却还是如从前那般可亲。 “妹妹,我明日要出宫拜佛。”余惠妃如姊姊般和蔼地问:“你可有什么要我送至丞相府中的?” 周夏潋一怔,当下明白了她的心意。虽然她想传话回娘家只要找赵阙宇就易如反掌,但余惠妃此举还是让她感动满溢心中。 “也没什么要送的。”她轻轻答道,“请姊姊替妹妹捎一句话就好,说我一切安好。” 余惠妃点头,当下与她话了些家常,便去了。 第二日,周夏潋等到晚膳之时,余惠妃才回来。 那时赵阙宇正巧有事往皇后宫中一趟,于是她打算请余惠妃一道用膳,余惠妃进门时披肩上沾满了风霜冷露,她特意叫人备好火锅烫菜,替她驱寒。 “妹妹,恭喜了。” “恭喜?”她不明白。 “秋霁小姐即将要嫁给右相为妻了。”余惠妃喝口热汤又道:“那江映城已经将秋霁小姐接入府中,听闻过两日便要成婚。” “什么?门周夏潋大惊,“怎么……我从未听晓?” “我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余惠妃笑得眉眼弯弯,很为她高兴,“自从丞相府出事后,那江映城态度不明,也没说退婚,也没说成亲,皇上不好逼问他,便拖到了今日。或许因为秋霁小姐后天便要与家人启程了,他只好做出决定。” 闻言,她心中的大石落地,霎时轻松起来。 她一直担心着妹妹的婚事,秋霁从小心高气傲又那般迷恋江映城,若真被退了亲,还不知会伤悲到何种境地……现下可好了,总算圆满。 “姊姊可替我捎话回家?”周夏潋舒了口气地问道。 “那是自然。”余惠妃自袖中掏出了一封信函,“这个是秋霁小姐回的信,她说,遗憾大婚之后不能进宫,向你请安,亦不能在爹娘身旁伺候,以尽孝道。” “昭平虽远,却有仆婢随侍,爹娘那里不必挂心,我这里就更不必了,二妹顾好自己的婚事,便是尽孝了。” 那月白色信封,素来是秋霁爱用的。周夏潋将封口打开,抽出笔纸。上头娟秀字迹是秋霁亲笔,读完前面话家常与关切话语,她内心温暖,欣慰于二妹的关心,可读到最后却心下一紧。 ……日前所托之事,已经查清。红丸非但无助孕之效,服之反而伤阴损血,切记,切记。 什么意思?那红丸,那余惠妃亲手所赠的红丸却是暗害她的毒药吗? 周夏潋抬头看看她,难以置信。这看来敦厚可亲的女子竟有如此阴歹的心肠?! “妹妹,怎么了?”余惠妃察觉到她眼神中的异样,不解地问。 本想忍住不开口,但她实在讨厌装模作样,况且假如对方真的居心巨测,她也没必要再与对方虚与委蛇。 “姊姊。”周夏潋沉声道,“我一向敬重你,入宫以来,视你为闺阁挚发,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你,竟让你如此待我。” “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让妹妹不高兴了?”余惠妃惊讶道。 “以前你赠我的红丸,说是有滋阴助孕之效,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周夏潋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吗?”她脸上的表情更为愕然,“妹妹,实不相瞒,那药是……皇上给的,我也不知情啊。” “皇上?”此言一出,倒把周夏潋吓了一跳。 “皇上希望我们姊妹好好相处,让我送些礼物来,我实在不知该送什么,拿得出手的妹妹你也早有了。”余惠妃的态度十分坦然,不像在说谎,“皇上便给了那些红丸,说药材名贵,妹妹你一定会喜欢的。” 是他……真是他吗? 没错,他一直不希望她怀上龙嗣,因为忌惮着她娘家,这她是知道的,原本,她也能体谅他的处境。 可……如今知晓他如此处心积虑,暗中设计,仍叫她一颗炽热爱他的心瞬间冰心凉了。 “怎么,那药有什么问题吗?”余惠妃追问,“妹妹,我实在不知情啊,要不叫太医来瞧瞧?别吃坏了身子。” “不必了。”她涩笑着摇头,敷衍过去,“也没什么大碍,既是皇上所赐,想必有什么深意吧。” 余惠妃眼中似有迷惑,然而也没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待她走后,周夏潋想了又想,起初对她还有的几分怀疑,现在已基本排除。 若真心存歹意,余惠妃也不会替她传书了,取得秋霁的信后也必会瞧瞧内容,看是否有供利用之事,要知道,那书信里可写明了红丸的厉害,余惠妃若偷偷看上一眼,势必会作贼心虚将之销毁。 但见对方态度坦荡,便可知她是错怪了人。 能怨谁呢?只怨她爱上了不该眷恋的人…… 赵阙宇昨夜没有来。听闻,是留宿在皇后宫中了。 他一年半载也不去皇后宫里一次,若去了,肯定是有政事要求于皇后…… 在他眼里,大概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一可用与无用之人。 帝王之心,令人齿冷。 周夏潋不禁想,她在他眼中又算什么呢?想必也是可用之人吧……只不过这种“用”,更多的是感情上的“用”。 她自嘲一笑,信步走出寝房,来到花园,站在一株树下,忽然想起,之前与赵阙宇的一个约定。 一名宫妇正在阶前打扫,看着面生得很,想必是新来的。 “过几天就是寒露了吗?”周夏潋问打扫的宫妇。 “是的,娘娘。”宫妇欠了欠身,态度有些冷淡。 看来此人对冷宫之中的情形并不知晓,还以为她真是一个失宠的弃妃。 “寒露之日,能看到北芒星吗?”她又问。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宫妇答。 “皇上说,寒露之日能看到北芒星一他不会骗我的。”周夏潋微微笑。 “既然皇上这样说了,那自然是不会错的。” “到那天,这院子得打扫得干净些,”她忽然道,“皇上说,要陪我一起看星星的。” 宫妇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怎么了?”她有些莫名地问。 “娘娘忘了,这里是冷宫。”宫妇再度欠了欠身,继续低头打扫,干脆俐落地结束了这番在她看来颇为无聊的对话。 周夏潋却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其实,错的是她才对……世人皆知此处为冷宫,就算赵阙宇每夜都悄悄前来、就算这里修缮得再美,她终究是弃妃。 无名无分无位,她算什么呢?终究,也不能有皇嗣吧?否则,弃妃产子,想必会成为宫闹中最大的笑话。 再过几年,他玩得厌了,大可一脚将她踢开,她连怨,恐怕都无法怨。 “怎么站在风口里?” 赵阙宇黄昏时才前来,看见她怔怔伫立廊下,连忙将自己的披风覆到她肩上。 周夏潋回头看他,明明只隔了一日,却仿佛隔了一世那么久。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再也不是昨天离开前,还与她温存的人了…… “皇上回来了,”她挤出一丝微笑,“妾身这就叫人摆膳。” “皇上?妾身?”他觉眉,“潋潋又与我生分了,怎么,又听说了什么?” 呵,他果然聪明绝顶,细微之处便能察见究竟。 第十五章 “我明白了。”他忽然笑道,“昨夜我留宿在皇后那里,潋潋吃醋了!” 她没有反驳。将错就错吧,她也不想让他察觉太多。 “最近季涟一族有异动。”赵阙宇握住她冰冷的小手,不断搓揉,“迫不得已我才去向皇后求助的。潋潋,你不必担心,我和皇后之间,向来只是同盟之情,从无夫妻之爱……” 呵,说得真轻巧,他又怎知皇后对他不是一片痴心?否则,为何如此襄助他? “潋潋今天很沉默啊,”他打量她的神情,“让我好忐忑。” “昨夜没睡安稳而已……”她很想质问他红丸之事,然而终究忍住了。 他如此善于狡辩,不知又会说什么搪塞她,到时候不免又被他骗得晕头转向,忘了自己真实的情况。 “对了,朕让人配了几副滋补的药。”他挥挥手,立刻有太监捧上药盒,“潋潋,你最近气色不佳,没精神的时候便吃上一丸吧。” 药盒打开后,周夏潋睁大眼睛,因为那熟悉的昧道扑鼻而来,亦有那同样鲜红的颤色…… “这红丸……”她全身不由自主颤抖,“像是从前惠妃娘娘送的那些……” “哦?惠妃也送过吗?”他像没事的人一样,仍旧微微笑着,“这些药滋阴补血,还可助孕呢。” 连说词都如出一辙,她想骗自己是两种东西,恐怕都不能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之前,她或许还有为他开脱的借口,毕竟先前收到的是经了余惠妃之手,可此时此刻,她就像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望清了深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 他宠她、爱她,却也防着她。 他对她的温柔呵宠,不过是男人哄女人时抛出的甜头,他要的,大概只是床第间与她的缠绵欢愉…… 他何曾,真正爱过她? “阙宇,”周夏潋听见自己嗓音变得嘶哑,“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潋潋怎么忽然问这样的问题?”他凝眸。 “自你我初遇,你待我便与众不同。”她觉得身体一点一点冰凉起来,“我一直以为是为了我的娘家,现在看来,不是。然而若是为着我的容貌,其实我也不比莹嫔美多少……” 若说心意相通,就更说不通了,她从来不明白他复杂的心思,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想要什么…… 这样的两个人,说是相爱,又何从相爱? “潋潋。”他拥住她,“男女之情,若追根究底便没意思了,你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出来。只知道我时刻想着你、念着你,今生,离不开你。” 若换了从前,他这样的深情定会让她感动得难以自持。 而这一刻,她只觉得迷茫。 她不愿再待在他构筑的世界中,这般混混沌沌地活下去,只是被旁人算计着,是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周夏潋想起慕容佩赠予她的锦囊。他说过,危难之际,此物可助她一臂之力。 锦囊之中并无详细说明之词,只一张纸笔,上面书写着:东墙之下,燃香一住,午夜时分,自见分晓。 她不解其意,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到纸笔所示的位置,燃了一烃香。 东墙,靠近肃太妃所居的万寿宫,每日太妃到御花园中散步都会途经此处,她很害怕此香会被发现。 不过慕容佩既然如此吩咐,想必早有谋算。 事到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没有别的办法了…… 午夜时分,周夏潋披上斗蓬,悄悄潜出冷宫。她倒要看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四周静寂无声,她伫立在墙根处,望着枯树上的寒鸦巢穴,心里忽然有一种无路可退的凄凉。 忽地,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回眸之间,只见一盏白色的纱灯远远而来,仿佛乱葬岗中的鬼火。 待对方走近了,她才看清,但映入眼帘之人却是让她极为惊讶。 肃太妃? 怎么会是她?! 肃太妃显然也没料到是周夏潋在这里,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但很快的,又镇定起来,淡淡一笑。 “俪妃,原来是你啊。”肃太妃从容道,“日间那香,是你点的?” “不错。”她额首,“有人说,我只需在此点一烃香,便会有人助我。” “敢问俪妃,有何事需要帮助?” “不瞒太妃,我想出宫去……”周夏潋犹穆片刻,决定吐露心迹,“跟着我的家人,到昭平去。” “瞒着皇上?”肃太妃精明的眸子眨了一下。 周夏潋不语,算是默认。 “好,哀家会尽全力送俪妃出宫。”出乎意料的爽快答应,“俪妃这两日就等哀家的信吧。”说完,转身便走。 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说要帮忙,周夏潋怔了会,忍不住将她唤住,“且慢。” “俪妃还有何事?”肃太妃转身问。 “不知太妃与那慕容公子有何关系?”她觉得还是问清楚比较好。毕竟,事关重大。 “也没什么关系。从前那孩子住在这宫里的时候,帮了哀家一个大忙。哀家曾答应他,若将来他有难,哀家会竭力相助。” 而慕容佩便将这天大的好处,转让给了她?是出于对她周氏满门的愧疚,所以才给了她这补偿? “但说实话,哀家也从没喜欢过你,”肃太妃锐利的眸子上下扫了她一眼,坦白说,“虽然紫藤诗会上算是哀家作的媒,可哀家没想到皇上这么宠爱你。我季涟一族不知有多少好女子,皇上都没放在眼里,想一想,哀家便不平。” 不错,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是北狄公主,莹嫔为赵阙宇在南巡时看中的女子之外,其余妃嫔与季涟一族多少有点关系。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凭己所愿娶妻生子,想来连寻常百姓都不如,着实悲哀…… 周夏潋发现,她其实有一点同情赵阙宇。若他对她坦白一点,不连她也算计在内,或许她可以与他白头到老,体谅他的种种无奈……但现在,不可能了…… “把你送出宫去,也算了却了哀家一桩心颠,何乐不为?”肃太妃笑了。 她本来还有些犹稼,因为自己跨出这一步便从此跟赵阙宇天涯永隔了,但现在看来,实属夭意。 那就顺其自然吧。 周夏潋深吸着寒冷的空气,环顾着御花园中空荡荡的夜景,就像是在对这一切告别…… 半个月后,仓州。 周夏潋独自一人来到一家首饰铺子。 “夫人,你这手珠还真不好修补,”那掌柜的一见她便笑着迎上前来,“这扣儿是怎么做的我们铺子里的匠人都不明白,辗转到外面请了高人来才修好的。” “多谢掌柜的。”她接过手珠,额首感激,“我说过,花再多的银子都成,这样吧,我多付十倍的工钱。” “不必了,那修补的高人也没收我们多少钱。”掌柜的笑道,“他说,瞧着这玩意新鲜,他也很喜欢,就当练练手。” 周夏潋心下诧异,却也没问,只接过手珠,付了银两,便服出店门。 今夭,距她离宫那日已经半个月了。 肃太妃后来派了马车,送了她离宫的权杖,命人一路将她送到仓州。 这儿离昭平据说也不过两日路程,本来她很快能见到她的家人。不巧,她却在这小镇上耽误了。 离宫的时候,除了一些银两,她只带走了赵阙宇送她的那盒木雕首饰。她对自己说,因为那些首饰实在独特可爱,她舍不得。其实……只是想留下一点东西,让自己想念他吧? 不料行至这镇上,与肃太妃的人分别,推门下车时,手珠无意中勾断了,珠子撒了满地。 她顾不得仪态,俯下身子,满地去找,生怕还落一颗。 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还是那般爱他,连他刻的一颗珠子,她都害怕失去…… 然而再多的眷恋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注定成不了佳偶,无法执手共度一生。 周夏潋站在阳光下,看着修复好的手珠。这匠人的手艺实在不错,居然补得密密合合,如新的一般。 难得的是,这匠人居然用金胚丝重新串好珠子,这金胚丝比一般丝线要坚韧许多,闪闪发光的,煞是好看。 等等,金胚丝? 她记得,如此名贵的丝线就算在京城的店捕也是罕见的。这仓州小镇,穷乡僻壤的,何来此物? 难道难道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周夏潋脑中油然而生,她不敢确定,心却怦怦直跳着。 她本想往前直走,雇辆马车离镇往昭平去,脚下却不自主地回转,再度迈进那店铺之中,来到掌柜的面前。 “请问……”周夏潋忍不住闭口,“这修补手珠的高人是谁?我想当面……谢他一声。” “哦,他说每日黄昏会在迎宾楼饮酒,我们要有什么活计,可到那里找他。”掌柜的答道,“夫人去那儿瞧瞧吧。” 迎宾楼?她知道,是这镇上最好的酒馆。 心里虽有几分踌躇,但她终究还是来到了迎宾楼前,仰望那迎风飘动的酒幅,她似石像一般伫立着。 “这位夫人可是要找人吗?”店小二看着她,连忙迎上来。 “小哥怎知我在找人?”周夏潋——怔。 “这二楼全被一位客人包了,他说,若来一位漂亮的夫人,定是来找他的。”店小二躬身相迎,“夫人,快请进吧,菜色已经备齐了。 她有些恍惚,一言不发的随着那店小二往里走去。 步上台阶,掀开布帘,明亮的厢房里立着一抹熟悉无比的背影她只需看一眼,便知是谁。 周夏潋垂眸,眼泪瞬间扑簌簌落下,难以自抑。 “潋潋,今天是寒露呢——”对方转过头来,同样是熟悉的低醉嗓音。 她伸手撑住门框,害怕自己会摔倒,此刻她只觉一片眩晕,几乎站也站不住。 “潋潋,我说过寒露之日要陪你一块看北芒星的,”赵阙宇轻轻扶住她,“我没有食言。” 他没食品言,她却违了约。害得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倒像是她的过错。 他与她四目相对,忽然,她发现他似乎憔悴了不少,满脸疲惫的神情,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 “潋潋,我知道,你是为了红丸的事生我的气了吧?” 呵,他知道,他真的什么都知道,而且,那般迅速的道出,仿佛那不是秘密。 那么他是否知道,她会伤心? “潋潋,我不是不想有咱们的孩子,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他总给她这么一句话,可她真不明白,到底要等待到何时?难道真要到地老天荒? 上次他说不是时候,不肯碰她,让她等了又等。这一次,又是同样的借口…… 总之,无论如何她都是排在朝堂政要之后,手非在他的千秋大业之后,他首先是帝王,而后,才是爱她的男子,才是她的夫君。 她得乖乖听话,任他安排,稍微反对便是不识大体、无理取闹、不知好歹。 她真的有错吗? 她只是想要正常一点的生活,如常人般相夫教子,就连这一点愿望他都不肯满足她吗? “罢了。”他突然叹一口气,“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你都会怨我。你执意要走,我也不敢强留你。” 这话让她的心瞬间凉透,原指望他为了讨好她、为了留下她,会改变那么一点点主意,但他在乎的仍是他的江山皇位、朝政社稷……有太多太多,比她重要的东西…… 第十六章 “潋潋,为我唱首歌吧。”他嗓音轻颤,“我很想听听——” 歌叩昌什么呢?这当下,他不挽留她,却想听她唱歌? 也罢,临别之际,千言万语难以道出口,只能如此了…… 周夏潋想了想,也没清嗓子,便唱了起来,“一片紫竹轻轻摇,多少梦中谁吹箫。花落有几度,花开有几朝,难忘家乡紫竹调——” 从小到大,她好像只会唱这一首歌,也只喜欢这一首歌。 但今天,她唱得不好,声音是涩的,不复清澈。感情亦是苦的,不复如泉水甘甜。 这首歌距离最初的感觉,原来已经那么遥远。 赵阙宇听着听着,猛地侧过身去,一瞬间,她似乎瞧见他眼中闪烁着前所未见的泪光。 他哭了?身为帝王,素来冷酷绝情的他居然也会哭吗?为了一首歌? “潋潋……你唱得真好……”他似乎想用平常的语气开口,可声音仍免不了一丝硬咽,“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小时候他就听过她唱歌?她怎么不记得? 周夏潋只能理解成,这是他情动时的语无伦次。 “日召平已经离此不远了,你很快就能与家人团聚,”他强抑喉间硬咽,“出了镇,十里亭处有人会来接你。” 谁?又是他安排的什么人吗? 但她也不想多问了。他城府再深,也断不会害她性命的。 “潋潋……”他抬头望着她,片刻之后,再道:“假如你想念京城了,尽可回来拿着这个,随时可以回来。 他拉过她的手,递过一块金牌。她认得,能随意出入宫廷的特许金牌。 “别忘了,京中有你的家,有想着你的人。”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她几乎快听不见了。 然而,她还是听见了。而且,懂了。 为什么他觉得这辈子她还会回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任她万分留恋,终究不能回头…… “太阳下山了。”他望看窗外,徐徐道:“我一直盼看看见北芒星,可现在,却盼它越迟到来,越好。” 她忍不住鼻尖一酸,因为,这同样是她的心情。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北芒星,它那么明亮,仿佛天空的一颗泪珠,晶莹得无与伦比。 她在星空下困倦了,依偎着他的胸膛睡去。 仿佛作了一个迷离的梦,梦里,他牵着她的手一路奔跑,直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此生的尽头…… 梦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客栈厢房内,泪水涟涟,气喘吁吁,好似真的走了很远的路,路程艰辛。 赵阙宇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离她而去。 他在她的包袱里准备了足够的银两、银票,而那块回宫的金牌静静躺在锦盒之中。 周夏潋倚着床头,发了好一会楞,才收抬行李启程。 他说会有人等她,果然,马车行到十里亭处,那里立着一名白衣少女。 她壁眉瞧着,有了片刻迷惑,但很快的,她“啊”的一声后,叫了起来。“三妹。” “大姊。”那白衣少女朝她奔来,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果然是她记忆中的周冬痕。 “三妹,怎么是你?”周夏潋一把握住三妹的手,久久舍不得松开,“让姊姊好好看看你,三妹,我们已经多久没见了?” “快一年了呢,”周冬痕笑着回道,“大姊你入宫为妃,妹妹我也没能回去道贺。” “有什么可贺的?”她垂眉地说,“到头来,不过如此罢了” “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周冬痕倒开朗,“大姊,始也不必自苦,等到了昭平,与爹娘团聚,心境自会不同了。” “对了,你怎会在此?是谁通知你来的?”赵阙宇吗?他竟如此贴心? “师父说,家里出事了,让我在此等候。” “你师父?”赵阙宇用了什么手段,竟请动了小妹的师拿。 “大姊,我们趁着夭色尚早快些赶路吧。”周冬痕建议,“等把你送到昭平,安顿好,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办呢。” “怎么?”周夏潋一怔,“你不与我们一道住下来?” “大姊,你也知道我这个人闲不住,”她叹一口气,“我也想侍奉父母膝下,与大姊你每日说说笑笑地度……可惜,还有一桩心愿我得去了结。” “与你那恩人有关?”忽然想到,“这么多年了,你可寻到他了?” “不错,正是寻到了他的下落。”周冬痕点头,“实话对大姊说,他并非我的什么恩人,是我欠他一笔债,若不价还,我此生难安……” 周夏潋听得惜懂,却也没有多问。 各人有各人的心愿,各人有各人的宿命,就像秋霁嫁给江映城留在京中一般,她实在不能对妹妹的未来指手画脚。 何况,她自己这一边,也是一团糟。 “大姊,快上车吧。”周冬痕边拉看她要上车,边说:“最近不大太平,听说季涟一族造反,已经攻入京城了。” “什么?门周夏潋难以置信。 “大姊,你自京城来,不曾听闻吗?”周冬痕亦感错愕,“这季涟一族是先皇后的娘家,仗着权势妄图瓜分天下,想来此次谋乱酝酞已久,借着北边闹匪患时发难。” “可……可是……”昨夜,赵阙宇还陪她一起看北芒星,京中出了如此大事,他不必在京中坐镇吗? 周夏潋越想越惊,顷刻间脑中的团团迷雾如云被风吹散,她醒悟了。 他是为了她的安危才如此吧?才肯这么轻易地放她走。 他知道,只有把她远远地送到昭平去,不在京中,才不会分了他的心、扰了他的神,让他可以全力对付季涟一族。 难怪,否则依他的脾气早就将她绑回宫了,昨夜,却那么好说话。 亏他装得若无其事,一副与她生离死别的模样,害她以为此生不复相见,伤心了一夜…… 其实,他早已筹谋许久,笃定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呵,她真不该嫁给这样聪明又城府深的人,她这样笨,活该被他耍得团团转。 “大姊,怎么了?”周冬痕看她呆立着,担心地催促。 “上车吧——”她沉默了好久,终于答道。 既然这是他的好意,她就服从好了。陪着他,演一出他自以为瞒买过海的戏。她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十天,听说,他只用了十天,便平息了季涟一族的叛乱。 她在想,他到底会用何种阵仗接她回宫?又或者,使个什么阴谋手段,让她自个儿乖乖回去? 等了半个月,倒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莹嫔一身平民装束出现在她家,硬生生把她吓了一跳。 “我的俪妃娘娘,你躲在这鱼米之乡倒是逍遥。”莹嫔被带进房内,见了她,不禁消遣道,“可苦了我们这些京里的人,险些葬送在刀光剑影之下。” “皇上放你出宫来了?”周夏潋诧异地看着她。 莹嫔故意叹一口气,“皇上对我又无留恋之心,困我在宫里做什么呢?还不如放我自由,至少,我对皇上感激之余会替他跑这一趟,捎个信。” 她抿唇,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俪妃快回宫去吧。”莹嫔劝道,“季涟一族已经灭了大半,宫中那些与季涟氏相关的妃嫔,也全数遣散了。” “余惠妃如何了?”周夏潋关切地问。 “她啊,”莹嫔一声冷笑,“唯独她,打入天牢。” “什么?”她大骇,“怎么会?” 余惠妃身为赵阙宇的表妹,一向贤良安分,就算不念血缘,也要念旧情吧? “这次季涟一族能攻入京城,她的功劳可不小啊。”莹嫔嘲讽道,“听说是她里应外合,命人打开了城门的。” 周夏潋听得惊愕无比,瞳目良久,不能相信。 “口亨,我就知道这余惠妃绝非纯良之辈。”莹嫔冷笑,“瞧当初她命人暗箭伤你,却嫁祸给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人!” “你是说,那支羽箭……”那支划伤她面颊的羽箭……“是余惠妃……” “没错,想不到吧?”莹嫔撇撇嘴,“亏你把她当成闺阁密友” 她思绪一片混乱,简直无法理出头绪。 “对了,她还赠给你什么红丸是吧?说是有助孕之效,其实跟毒药差不多。”莹嫔冷哼了声,“她还说是皇上送你的?皇上把你当成心尖上的宝贝,哪里会干这种事?” “可皇上……确实送了。”周夏潋更加迷茫了。 “我的俪妃,你可真是傻到家了。皇上送你红丸其实是将计就计,要气你出宫去。当时他已知季涟一族要谋皮,不知如何安置你,只有出此下策。” “什么?他……故意利用余惠妃的红丸来气我?”她只觉得不可思议。 “那日,惠妃从你家捎了封书信入宫,皇上早知信中会提到红丸之事,便仿制了几颗,第二天便送给了你,惹你大怒。”莹嫔轻轻摇头,“丞相府的一举一动皆在皇上掌握之中,若他真不想让你听闻红丸之事,你此生都未必能知晓。” 不错,凭他的心思填密,那封书信能平安到她手上实在很诡异。 “我实在不知余惠妃是这样的人……”周夏潋怔怔道,“她外貌如此可亲,是我入宫以来最相信的人……” “你也不想想,她自幼爱莫皇上,却只得一个惠妃的封号,哪里会甘心呢?”莹嫔叹道,“上面有皇后也就罢了,偏又来了你,而且一进宫位分就比她高,她哪咽得下这口气?” 她缓缓坐下,如有什么梗在喉中,过了好半晌,才回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早告诉她余惠妃的为人,她哪里还会这样傻乎乎的? “皇上说,你自幼孤寂,姊妹皆与你不亲,你既然视余惠妃如长姊一般,倒也不好扫了你的兴。余惠妃用心虽然险恶,平素倒长了张讨人喜欢的嘴,危险自有他替你档,你与余惠妃说说笑笑,如此一来,宫中的日子你也不会无聊。” 原来,还是为了她着想。 自她入宫后,他步步为营,无处不为她设想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他如此深爱她,爱到超出她的想象。 “好了,我话己带到。”莹嫔微笑着问:“留在此处,或者回宫,俪妃娘娘该有决断了吧?” 此处有她的父母。宫里,却有他。 两头都难舍,却必须得舍。 已到了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空中飘着雪花,冷宫的枫树叶已经落尽,不复她离开时的模样。 然而,依旧那般安静。 她最喜欢的便是这里的安静。她想,就算一辈子被关在这里,也能苦中作乐,把这当作世外桃源,至少,有了他的保护,外面的危险不会进来。 周夏潋解下大麾,步入内室。 赵阙宇正躺在榻上,仿佛十分痕倦,和衣沉沉地睡着。 她离开的这段日子,他亦每夜来此歇息吗?是跟她一样,喜欢这样的安静,又或者,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在此等着她? 周夏潋无声地来到榻前,轻轻坐到他的身畔,忍不住伸手抚开他在梦中还紧燮的眉心。 曾经对他有万般怨恨,此刻都烟消云散。 他是帝王,他有许多不得已。她既然决定了要回来,就决心要忘掉过往,好好理解他,乖乖做他的宠妃。 第十七章 “潋潋——”赵阙宇被她扰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迷离的双眼看着她,“我又梦见你了,每夭晚上,我都会梦见你——” “阙宇,是我。”她轻声道,“我回来了。” 他一惊,立刻撑起身子,眼神清明了许多。 看清了眼前人,他却似乎还担心她是幻象,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脸庞,直至她的体温暖和了他冰凉的掌心。 “潋潋……”他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我都知道了。”她立刻表示,“莹嫔都对我讲了。” 这一刻,只要彼此之间心有灵犀即可,不必多余的话语。 “潋潋,你可能不相信。”他抚住她的小腹轻声道:“我比谁都渴望咱们的孩子出世,每一次与你缠绵,我都在想,会不会就此有了孩子,那孩子将来会长得什么模样……” “我知道、我知道。”周夏潋的喉咙硬咽了,“我太傻了,不该以为你真会用红丸害我……” “其实余惠妃赠你红丸之初,我便差人将它换了。”赵阙宇微微笑,“那药,还真能滋阴助孕呢——” “什么?”周夏潋瞪大眼睛,“可我二妹明明……” “验药结果是我让大夫告诉秋霁妹妹的。”他揭密地透露,“当时季涟一族谋逆之事已见端倪,我亦深知余惠妃会在我们之间从中作梗、挑拨离间。于是便将计就计。” 她知道他布下了棋子,却不知,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都布得如此精密。 “潋潋我当时只想着,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你送到昭平去。你留在这里一天,我便心慌意乱,难以全神贯注对付乱党。”他拥着她,闭上双眸,深深叹息地说:“潋潋,你是我的死穴——” 死穴?他居然用这么严重的词语来形容她?可不知为何,她此刻却欣喜无比。 “你离开京城的那天,我站在楼阁上,看到肃太妃的马车送你出了宫门……” 他继续道:“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却又忽然害怕起来,怕你再也不肯原谅我……” 所以他大老远地跑了来,陪她看北芒星,冒着凶险给她心底增添一点温暖的记忆,让她舍不得他、忘不了他,终究有一夭,能原谅他。 呵,赵阙宇步步为营把她算计到极致,可为何,她对他却总恨不起来?只觉得被这样的人爱着,这一生都会无忧无虑。 “潋潋,这次平乱皇后功不可没,”他低低道,“若非她从北狄搬来救兵,内有季涟一族犯上谋逆,外有离国虎视耽耽,我怕是支撑不住……” “皇后贤德。”周夏潋额首,“对你也是一片真心。” 他语气酸涩,流露无限歉意,“我本想着,要立你为后,可现下……” “我是冷宫弃妃,你忘了吗?”她微笑地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从来只想做你的妻子,没指望过分的荣宠。” “我本想着”赵阙宇握住她的手,继续道:“就把你安置在昭平,那儿山明水秀,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我得空了,便去看望你……” “可那样我们便不能日夜相守了。”问夏潋摇头,“一来一去至少半个月,你政务繁忙,我怎么舍得你奔波劳累?” 所以,她决定回来。 回来之前,她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而其实,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坏又能坏到哪里? “潋潋,我该拿你怎么办?”赵阙宇为难地看着她,仿佛找不到处所安放一件稀世珍宝般,无论将她置于何处,他总不放心。 “就让我在这儿继续住下去。” “这儿?冷宫?”他倒意外。 “不错,当一个冷宫逍遥妃,倒也不错。”她神情平静,这回是心甘情愿,并无阴阴霾。 她的用词让他诧异,“激澈,这世上从无人用‘逍遥’二字来形容冷宫的。” “从此以后便有人了。”她答得从容。 “不觉得此处是人间地狱?”他不想她委屈。 “这里修缮得如此美丽。”周夏潋俏皮地答,“你不是曾说,它更像一座行宫吗?” 赵阙宇忍不住一把将她纳入怀中,不想看到她强颜欢笑、她的委曲求全,这让他觉得亏欠她良多。 “潋潋,将来我们的孩子也在冷宫中出生吗?”他嘶哑地问道,“要如何给他名位?” “将来,总会有办法的。”她相信,凭他的智慧,定能找到一个妥善的法子。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弃妃的孩子,也依旧是皇嗣,承袭了龙脉,天下谁敢不敬?而躲在这冷宫之中,有四面高墙护卫,她不必因为罪臣之女的身分受人非议,不必与别的妃嫔争宠,不必与皇室命妇们虚与委蛇,少了繁文褥节,不想见的人统统可以不见。 在这里,她可以与他秘密相守,春天赏樱,夏日垂钓,秋分品茶,冬季看雪,不知能共同度过多少宁静美好的时光。 他得了空儿,也可偷偷带她溜出宫去,不必大肆铺张、前呼后拥、引人注目,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这样的日子,岂不是正可用“逍遥”二字形容? 周夏潋依在赵阙宇怀里由衷地笑了,她是一个知足的人,所谓知足常乐,天地间自会有一方安身立命之处。 “潋潋——”他激动地俯下身来啄吻她的红唇。 分开不过一个月有余,倒似过了无数个春秋,他刚刚碰到她,她便全身轻颤不己。 “潋潋,怎么变得这么敏感了?”他注意到她的变化,挑了挑眉,魅笑起来,“真是难得,早知如此就该离你一段日子。” “阙宇……”讨厌,她还有话没说完呢,他就挑逗得她难以自抑。 “什么?”他明显已经心不在焉,手指挑过她的衣襟,一路往下。 “我想……想问你……”她微微娇喘。 “问啊。” 他有在听吗?为何回答都那般合混不清? “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待我这般好?” “因为喜欢你啊,傻子。” “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她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可他总是合糊敷衍。 “就是,那时候。” “哪时候?” “自己想啊,”赵阙宇依旧卖着关子,“想不出来,就算了,咱们现在先做正经事吧”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一个突然的举动弄得意乱情迷。随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好吧……以后再慢慢问…… 床帘低垂,夕阳徐照。 呜呜呜呜呜呜…… 红衣女孩听到一阵哭声,觉得十分奇怪,当下抬起地上的小石头,绕过那花荫处,看个究竟。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红墙处、绿瓦下,坐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正在哭。 爹爹说男孩都很坚强,从来不哭,眼前这人是怎么回事? 红衣女孩本想嘲笑他,但看他哭得伤心,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有些不忍。 “喂——”她试着唤他一声。 男孩抬起头来,也吓了一跳,显然他没料到会有个人冒出来。他那脏兮兮的脸上,却有一双晶亮的星眸。 “小孩,你哭什么啊?”红衣女孩问。 她个儿小小,看起来比男孩年纪还小,却叫他“小孩”,听上去十分可笑。 “我哪有哭?”男孩抵赖,有些恼怒。 “那脸上湿湿的,难道是鼻涕?”女孩打趣地瞧着他。 “沙子进了眼睛,不许人家流眼泪吗?”男孩十分倔强。 “哦,原来今天有风啊,那为什么这些树叶一动也不动呢?”女孩抬头看了看树。 “我哭不哭,关你屁事”男孩气得骂了粗话。 “你要是哭够了,就陪我玩吧。”女孩忽然提议,“我娘亲在前面跟师太唠叨半天了,我好无聊。” 男孩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话题转折得这样快。 “你想玩什么?”男孩勉为其难地问。 “我们来抛石子吧。”女孩摊开手,掌心一堆透亮的小石头。 “幼稚。”男孩扭开头去,但又觉得那些石子特别得很,于是把头扭回来,“不过……你这些石子是从哪儿捡的?” “我外婆屋里的,妆点鱼缸用的。”女孩笑嘻嘻的献宝,“你知道吗?这些小石子可好玩了,浸在水里,五颜六色挺好看的。 “真的?”男孩一脸好奇、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不喜欢玩抛石子游戏,那我唱首歌给你听吧。”女孩又提议。 “我为什么要听你唱歌?”男孩不耐烦。 “我昨天刚学的,想唱给别人听听。”女孩老实道,“我想知道自己唱得好不好。” “那你唱吧。”男孩一脸勉为其难。 女孩开口便唱起来。“一片紫竹轻轻摇,多少梦中谁吹箫。花落有几度,花开有几朝,难忘家乡紫竹调——” 她的声音很稚嫩,咬字发音也不准,但咖咖呀呀的,却着实可爱。 “好听吗?”她只唱了一段,因为她也只会这么一段。 “还不错。”男孩点了点头,“比我娘亲唱的好些。” “哦?”女孩眼睛一亮,“你娘亲也会唱歌?她在哪儿?也是这庵里的香客?也在前面听师太唠叨?” “上个月我娘亲才带我来京城,就住在这庵里,以前我们住在蝴蝶坞。”男孩表情不太开心,“我娘说,我们来找我爹。” “蝴蝶坞?”女孩仿佛很感兴趣,“那是有很多蝴蝶吗?” “对。”男孩自豪地答,“很多,很漂亮。”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女孩羡慕地问。 “再说吧。”男孩思考片刻,“我娘说,那地方不许外人去。” “哦。”女孩有些失望,“那你到我家来玩,我家住在荣都街上,门口石狮子最大的就是我家。” “再说吧。”男孩仿佛有些不屑。 “潋潋——潋潋——”忽然,远处传来妇人的叫唤声。 “我娘在叫我了。”女孩道,“我得走了。” 她顺手将那捧小石子塞到男孩手里。 “这些留给你玩,以后不要再哭了哟”她扮了个鬼脸。 而后,她沿着原路跑回去,碰落了许多的花瓣。 男孩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说实话,他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小女孩,不,他住的地方甚至从来没见过小女孩。 今夭是他很伤心的一天,因为娘亲说要把他送到爹爹身边去。娘亲说,爹爹家里规矩多,他去了,就不能天夭跟娘亲待在一起了。 他不想去爹爹家,他喜欢蝴蝶坞、不想跟娘分开,所以,他哭了。不料却被那丫头撞见……很倒媚、丢脸。 不过,这丫头对他满好的,给他小石子,还唱歌给他听。 她叫什么名字?好像……叫什么“潋潋”?她家住在荣都街上,门口有大石狮子?要找到她应该不难。娘亲说爹爹本事很大,天下没有爹爹办不了的事。 可是他忘了告诉她,他的名字! “我叫赵阙宇——”他朝着那快消失的小小身影大声叫道。 对方没有回答,也许没有听见。 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会亲口告诉她…… 赵阙宇自梦中醒来,瞧着怀中人儿的睡脸,像是得到珍宝的孩子笑了。 终于,他不只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更拥有了她。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独宠红颜之一《冷宫逍遥妃》; 02、独宠红颜之二《石心哑娘子》; 03、独宠红颜之三《冒牌钦差妻》。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