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皇子妃》 楔子 【楔子】 建业元年七月二十一日。 子时三刻,莫府后花园里,半枚月娘当空高挂,皎洁月光洒落地面,带着些许温柔。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昙花香,数朵白净的昙花仰头怒放。 莫鑫敏快步从槐树下经过,行动鬼祟的不断四下张望,见两名巡园婆子走近,连忙压低身子,躲到树后,直到婆子们走远了,方从树后头走出来。 顺着铺着石子的小径,他加快脚步往后门方向走去,守着后门的长工阿顺远远见到他的身影便迎上前,满脸的讨好巴结。 “大公子,您来了。” 他不多言,摊开掌心迎向阿顺,阿顺会意,立即将身上的钥匙解下来交给他,莫鑫敏很满意他的态度,顺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银锭子给他。 阿顺掂了掂银子,双眼发光,连忙躬身道谢。 “去喝酒吧。记着,别贪嘴醉过头,天亮之前回来,否则被旁人发现,别怪本公子保不了你。”他鄙薄地看一眼阿顺的酒糟鼻子。 “是、是,小的天亮之前一定回来。” 阿顺紧紧握住银锭,转身跑开,心想,这可够他打上十几斥好酒。想起天香居的桂花酿,他深吸口气、眯紧双眼,彷佛已经闻到酒香味儿。 见阿顺走远,莫鑫敏寻出一把特制的钥匙,打开锁着厚重后门的大铜锁,喀嚓一声,门开,一张笑脸迎上来。 “莫哥哥,你来迟了,教弟弟好等。”门外一名身穿青袍皂靴的男子低声道。 “我们家的恶老头,今儿个不知道教什么事坏了心情,指东骂西,还把我叫到跟前狠狠教训一顿,好不容易才脱身。” 莫鑫敏叹口气。亲亲热热地攀上对方的肩膀,好兄弟似的。 他是李海廷,家里是京里有名的绸缎庄,每年送进宫里的锦缎丝绸不知有多少,李家旁的不多,就是银子多。 李老爷妻妾成群,大大小小嫡子、庶子十几个,没想到嫡妻在近四十岁时,又替他添上李海廷这儿子,投对娘胎,再加上李海廷本身生得唇红齿白、一派斯文、满脸的聪明相,李府上下对这小祖宗的呵宠……任谁见了都要眼红。 上个月,李海廷陪同母亲和嫂嫂们上普度寺,意外遇见一名女子,她正在为穷人义诊,初初一眼,他整颗心就让人给端了去,几次想上前同人家攀谈,却遭女子的奶娘和婢女阻挡。 李海廷回家后,成日失魂落魄,吃睡不香,日渐消瘦。 家人见他这般,心疼不已,问明原委后,四处打听,一晓得那名女子是莫家的二小姐莫诗敏,便忙着要媒婆上门,想为儿子求得好姻缘。 可莫老爷子是个官,还是个平步青云、颇得皇帝看重的三品大官,当官的哪里瞧得上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何况是小门小户、大字认不了几个的粗鄙人家。若李海廷求的是庶女便罢,偏偏他看上的莫家嫡女,倘若真结成亲家,有损莫老爷子的名声。 因此,无论如何,莫老爷子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可李海廷不死心,勾搭上莫家大公子,莫鑫敏。 莫鑫敏是个纨袴子弟,酒色赌样样来,可惜家里给的银子不充裕,碰上李海廷这个肯在他身上花钱的凯子财主,自然一拍即合。 李海廷带着莫鑫敏四处玩乐,吃的喝的玩的一手全包,领着他上京城最有名的红袖招,陪他吃富来春三十两的席面,让他着实过上几天阔家少爷的生活,甚至之前欠下赌坊的五百两银子,李海廷更是眉头皱都不皱,便替他将债务给还了。 前日,李海廷听闻莫诗敏又在普度寺赈济贫民,便拉了莫鑫敏,藉口赏花,赏着赏着赏到施米棚里,一双眼睛死牢盯住莫诗敏,再也移不开目光。 莫鑫敏见状,笑问:“要不要哥哥为你牵个红线?” 李海廷故作无奈,将之前至莫府提亲被拒之事说出来。 莫鑫敏一乐,笑问:“好弟弟,你说哥哥叫莫鑫敏,是哪个莫家?” 李海廷明知底细,却还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哥哥,您的爹爹是莫大人?当真失敬,哥哥性子沉潜,居然从未对弟弟说起。” 莫鑫敏尴尬一笑。他要敢打着父亲的名号四处招摇,只怕被打断两条腿。 他挥挥手,一把拉起李海廷找家酒馆坐下来。两人商谈了整个下午,细细谈出一条妥当计策,并约定今夜进行。 “哥哥为弟弟之事受苦了,待事成之后,绝不会委屈哥哥。”一入莫府后门,李海廷一拱手,斯文的脸上拉起感激笑意。 “事成之后,你成了我妹婿,我还怕受你委屈?快走吧,诗敏的奶娘早就歇下,夜里的羹汤,会让她一夜睡到大天明,再大的动静也吵她不醒,只不过……弟弟可要怜香惜玉些,好歹诗敏是咱们家捧在掌心、一路疼惜大的。”莫鑫敏淫笑几声,暧昧地推了推李海廷。 “弟弟省得。” 两人一点头,莫鑫敏领着李海廷抄小路、避开巡园婆子,一路进到莫诗敏的屋前,他指了指左边那间房,李海廷拱手相谢,便放轻脚步、潜进屋子。 莫家二小姐诗敏今儿个睡得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终入不了梦境,爹爹的话不停在耳边绕,搅得她心绪不宁。 第一章 明年三月,宫里选秀,各官家闺女都要上选秀名单,只不过莫府并非权贵皇亲,祖父母那代还是农民,是爹爹上进、自励刻苦,莫府方有今日的位置,因此莫家闺女并非人人都要上选秀册子,只选一个出挑的就成。 那名字原是落在大姊芬敏头上,近日里,母亲也聘来教习嬷嬷指导规矩,开始为选秀做准备。 可爹爹今日回府,透了个讯息。 皇上在朝堂上问:“听说你们家有位慈眉观音,可有此事?” 原来是她月月施米济贫、为穷人义诊的事传出去,好事者替她取个慈眉观音名号。她并不知道,这事怎会传进皇上耳里?此事,让皇上大大夸奖父亲几句,说他治家有方。 爹爹忖度皇上的意思,於是决定将秀女名册上的名字改成莫诗敏。 此话方出,竟惹来母亲一声号啕大哭,怒声指责父亲偏心,眼底没有她们母女,只一心一意想着已逝前夫人。 吵架哪得好话,爹斥喝母亲,没把儿子、女儿管教好,堂堂莫大人的长女竟然大字认不得几个,绣工拿不出手、琴棋书画没有一项摆得上台面,骂完长姊骂大哥,骂他不思上进、无才无德,成日只知酒色财气,不识礼知书,纨袴至此,莫家岂有希望? 就这样,闹腾一夜,其实她并不愿意掺和这种事,自从娘亲过世、江姨娘扶正,她便处处小心、明哲保身,只盼着母亲早点为她说媒,早些脱离这个家庭。 可大姊芬敏骄纵任性,又有虐仆的恶名声在外传着,没人肯托媒上门,大姊一日不议亲,母亲便一日不肯提她的婚事。 离开主屋,大姊对她一阵冷嘲热讽,她沉下脸不愿回应,低着头与奶娘快步回到屋里,一颗心,波澜起伏不定。 她想进宫吗?当今皇上年少英俊,方即位,身边不过一妻一妾,皇后又是副病弱身子,这时进宫定能抢个好位置,母亲和大姊是这样想的。 可人人都想着那个凤鸾宝座,她却宁愿一世平淡,稳妥度日。 奶娘曾怨她,明明有才有智,放眼整个莫府,哪个孩子如她一般出息,偏生那副不争不抢的温软性子,好好一个嫡长女,却在家里受尽委屈。 唉,抢能如何?不抢又如何?人生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到头来皆是空,她宁愿平安度日,少些争执,一家人和和乐乐,像那些小门小户似的过日子——虽然她明白这是奢求,但……唉! 细碎声音响起,诗敏侧耳倾听。这么晚了,会是谁?奶娘吗? 侧过身,她看见门被缓慢推开,一名男子从门外潜入,心猛然一惊,她飞快坐起身,缩到床后头。 听见她的动静,李海廷略略诧异。这么晚了,莫诗敏怎还没睡? 他加快脚步来到床铺前,一手掀开纱帐正要看清楚动静,没想到一道黑影朝他砸来,他略略偏过身却仍闪避不及,肩膀挨了一记,直到东西落地,他才弄明白,那是瓷枕。幸而女子力气不大,他没伤得太严重。 “莫姑娘,你别着急,是我,李海廷,海廷倾慕姑娘已久,上门求亲却遭退拒,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姑娘从了我,日后我定三媒六聘、大红花轿把姑娘给抬回去。”他揉着发疼的肩膀坐到床边,一靠近,便嗅到自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一阵悸动,忍不住朝她靠近。 “住口!若你真有心,定能用诚意感动家里长辈,怎能用此肮脏手段。” 诗敏出声怒斥,她一缩再缩,整个身子缩进床角,恨不得有个洞可以把自己藏起来。她心想,奶娘就在隔壁,定能听见动静,却不晓得奶娘早已被人下药,睡得人事不知。 听她扬声说话,李海廷心急,加快动作踢掉鞋子、扑身上床,手臂一捞,将人抱住,诗敏不断挣扎,却敌不过男子的力气。 “姑娘悄声点,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莫老爷眼界高,看不起咱们商家,硬是不肯同意这门亲事,在下只好先造成事实,待木已成舟,莫老爷不同意也得同意,只盼姑娘帮了海廷这一回,海廷立誓,日后定会锦衣玉食,将姑娘捧在掌心呵疼。”一翻身,他将她压在身下。 见他强来,诗敏满心惊恐,再顾不得其他,拉扯喉咙大声尖叫,“救命、救命啊……” 她不停踢打李海廷,可她身形瘦小,抗拒不了兽性大发的他,男人将她纤细的手腕强压制在头上,下半身固定住她两条腿,俯下身,在她脸上舔吮亲吻,她转开脸呼救,他不理不管,他的吻从她脸颊蜿蜒而下,一阵疼痛,她细白的颈子已印上他的你记。 “姑娘,你就从我一回吧。” 刷地,他一把撕开她的中衣、露出鹅黄肚兜,就着朦胧月色,他看着她窈窕身形,慾望勃发。俯下身,他的吻落在她胸前,他控制不住力道重重吸吮,一朵朵梅花在她雪白肌肤怒放盛艳。 诗敏推他、打他,死命尖叫,这些举动更加刺激他的慾望,已经做到这地步,他也不怕她尖叫,喊来更多人为证,这桩婚事就更赖不掉。他的唇在她柔软的胸口辗转流连,强占上胸前红樱,他志得意满,莫诗敏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诗敏泪流满面,此生清誉已毁,这辈子已然无望。 不甘心啊!她到底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一切……她尖叫、她疯狂大喊、她哭号……她满心怨恨,不了解上苍为何这般对她? 突地,门被撞开,莫鑫敏领了一群下人进来。 “诗敏、诗敏,发生什么事?大哥听见你……” 话在他看见诗敏衣裳半褪、全身印满红痕时,戛然而止。 与李海廷互视一眼、微点头后,他快步冲上前,从诗敏身上将李海廷抓起往地上一掼。 “你这该死的贼子,你、你、你……”他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诗敏拉起滑落的单衣,一脸茫然,空洞的双眼看着身前这幕闹剧,泪水无声滑落。 “莫公子请听在下一言,我并非采花贼子,我姓李名海廷,是李记绸缎的少东家,在下与莫姑娘情投意合,今日受莫小姐相邀,遂来赴此约会……” 他趴在地上、硬声相抗,脸上满是正气,说得一群下人收起怒容。 李记绸缎呢,那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商家,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到别人家里当采花贼?何况李家上门求亲的事,人人皆知,若非二姑娘心仪人家、老爷又抵死不肯与商家联亲,哪会有今日之事。 李海廷诚恳正直的态度,让众人信了他的话。 “住口!”一声暴怒斥喝传来,莫鑫敏转身,看见父亲和母亲已双双来到。他心想,动作还真快,回头该给那小厮一点奖赏。 “莫大人。”李海廷挣扎起身,跪地、拱手相拜。“事已至此,为莫姑娘名声,请求大人将姑娘许配给在下,在下愿立誓约,一辈子敬她、爱她,唯娘子之命是从。” 莫历昇看向二女儿,她一身狼狈,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散乱青丝盖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他不愿意相信李海廷所言,但如果不是她的意思,奶娘就睡在隔壁,怎么可能听不见动静? 皇上的话才发下,她竟给他惹出这等肮脏事?好啊,好个莫诗敏! 他缓步向前,走到床边,诗敏仰起头,企图在父亲身上寻找慰藉关心,谁料,她迎上的不是父亲的心疼不忍,而是重重的一巴掌。 !莫历昇打偏了她的脸,只见苍白的脸庞上,印着鲜明指痕,嘴角一缕鲜血顺着下巴滑下。 父亲,这就是她的父亲?诗敏凄然扯了扯嘴角,收拾起眼泪,不哭反笑。 一声讥笑陡地从门边传来,那是莫芬敏的声音。 “天底下,果然是什么人都有,日里当行医救世的慈眉观音,夜里成了男人的暖床名妓,夜夜宣淫,咱们莫府,这下子可真要大大出名了。” 莫芬敏看一眼父亲。父亲平生最重视的便是名誉,这下可好,诗敏闹上这出,选秀单上的名字,又得改回她莫芬敏了。扬眉,她满眼尽是得意。 女儿的讥嘲没引来夫君的指责,这让莫夫人壮起胆子,阴阳怪气的说:“李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风流俊秀,难怪我们家二姑娘看上你,不过这等下作行为,将咱们莫家的名声置於何地?咱们家大人可是指望着二姑娘当贵妃娘娘,你这一搅和,岂不是搅坏我们家二姑娘的前程。” 莫历昇怒火中烧,额间青筋一跳一跳的,他盯着二女儿,脸色青白交加。 “你就这么想嫁进李家?不管不顾父母的心情?哼!果然身上流着商家血,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枉费我让你念书识字,没想到还是养了头白眼狼在家里!你这是要毁我清誉、让我在圣上面前抬不起头,还是想抗拒圣意,让莫府落个满门抄斩?” 可叹啊,日里皇上才赞他治家有方,有方?多么大的讽刺! 扬起一丝冷笑,诗敏抬眼与父亲对望。这,就是她的父亲?遇到事情,想到的不是女儿的委屈,而是圣意? 她开口,娓娓道来,“这么多年,父亲仍然看不起商人?虽说天底下士农工商,士排行在前、商在后,可若当年没有出身商户的娘,替您安家立业,哪有今日的莫大人?别忘记,这间住满莫大人妻妾子女的莫府,还是您那位商人妻子买下的。” 她深深替娘亲不值,这一生,她是嫁了个怎样的男人,为他付出一生,连性命都断送了,到头来,仍被瞧不起。 二女儿的话让莫历昇震怒不已,他抬起手,又要落下一掌,但诗敏倔傲的脸庞不退缩反而迎上前,让那巴掌停在半空,再落不下。 “你以为干下这等丑事,我就会让你嫁进李家?想都别想!我宁可绞了你的头发,让你到寺庙里当姑子,也不会任由你败坏莫家的名誉。你永远都给我记住一点,你是莫家子弟、是我莫历昇的女儿。” 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父亲的名誉胜於一切,倘若她与李海廷真是情投意合,他也不会成全女儿的幸福。 原来多年来的讨好吞忍、努力上进,之於父亲,她依然什么都不是。 垂下眉眼,心渐渐死去。 真是没意思呵,人拚尽一辈子力气,究竟想换得什么?这样的家,她不要了,这样的亲人,她不要了。 整了整凌乱的衣裳,她下床,迎至父亲面前,眼底满是不屈与倔强,傲然的脸庞挂起几分狠戾。 “您真的是我的父亲吗?女儿身心遭辱,身为父亲非但一句话没问,没有安慰关怀、没有不舍心疼,反而迳自定下女儿的罪行?您宁可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言语,却不愿相信女儿的品行,这样的父亲呵……还真是旷世难寻。” 她的气势镇住莫历昇,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向来柔弱平和的女儿。难道,是他错信了旁人? “自己做错事,还这样对父亲说话,你书全念进狗肚子里啦,你有没有家教……” 莫夫人方开口,便被诗敏的凌厉目光吓住。她心头一震,这是那个没脾气、好拿捏的莫诗敏吗?她不自觉地吞下口水,连同没说完的话一并吞回肚子里。 诗敏挺直背脊,走到李海廷跟前,声音冷得像冰刀子,一字一句刮磨着他的神经。 第二章 “你说,今日之事是我相邀,请问,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子如何邀约於你?是谁送的信、递的讯息,我们何时见过面?” 那是……杀气李海廷被她锐利的目光吓得结结巴巴。 “就、就月中普、普度寺,姑、姑娘在寺里赈粮,姑娘亲口邀我,今、今、今日到府一叙。”他竟然被她吓得抖如筛糠。 “所以在那之前,我并未与你见过面?”虽是追问,可她的口气沉稳,像坐堂县官,迫得说谎者无所遁形。 “上、上个月中,在下曾、曾远远见过姑娘一面,在、在下欣赏姑娘心慈良善,便央求媒婆上门。”李海廷骇得实话全吐出来。 “换言之,所有的情投意合,是从这个月中,普度寺开始的?” “是,我俩一见锺情,深叹相见恨晚……”李海廷强自振作起精神,企图多说些什么,却让她眼底的寒冽给堵住。 “那日陪我前往普度寺的,有家丁七名、长工八名、婢女五名,以及寺中方丈三名,从出门到回府,他们片刻不离我身边,若我与你有私,他们岂会不闻不觉?别说他们,便是寺中方丈,他岂能容男女於佛门净地定下私情? “快说!今日是谁为你开的莫府大门?是谁允你坏我名声?是哪个内神通外鬼,帮你做出这等下作恶事?” 诗敏字字句句踩在理字上头,咄咄逼人,问得李海廷无法应声。 他愁了眉目、深吸口气,拱手道:“姑娘,你就别倔强了,不管如何,今日之事,我定会负起责任,我李海廷对天发誓,此生定会好好对待姑娘。” 他这番话等同否决了之前自己所言,什么一见锺情、什么情投意合,全是他信口胡诌,坏姑娘名声罢了。 可莫大小姐没听出其中意味,竟还接了口,助李海廷一把。 “是啊,妹妹就认了吧,反正你的身子已经不清不白,今日之事传出去,还有哪个男人肯要你?幸而李公子肯负这个责任,李家虽非名门,却也不愁吃穿,你就等着大红花轿上门吧,至於爹爹,不过是一时气愤,别担心,娘会劝爹爹的,咱们呢,就把坏事办成佳事,皆大欢喜。” 莫芬敏本是个刁蛮泼辣之人,选秀之事让她心怀怒恨,如今,她能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诗敏闻言目光一转,嘴角噙起轻蔑笑意,那个笑竟让莫芬敏冷透心。 “我言出必行,名誉,我看得比你更重,坏事便是坏事,怎地涂金抹银,都掩饰不了粪土之墙。只不过今儿个父亲才说要把姊姊从选秀名单上头换下来,由我担上莫家名额,怎话才说出没多久,就发生这等脏事,还真是令人费解啊。” 诗敏一面说着一面走向梳妆台,短短几句话,便让原本怀疑她的下人们,目光齐齐转向莫芬敏。 见状,她气急败坏,指着妹妹的后背怒道:“你不要信口雌黄,你有什么证据说今晚之事是我一手主导的?我今晚都待在屋里,哪里也没去。” 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糟,她慌乱的态度让众人把目光定在她身上,越想越觉得可能,若非二姑娘真被陷害? 诗敏态度自若地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众人,轻言轻语说:“我可没说姊姊主导,姊姊慌什么呢。 “我只是想着,今日害我之人,我一个都不愿意放过,活着,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或许对付不了世俗舆论、对付不了有权有势的人们,但死了、变成厉鬼,定能向那些欠我的人追出一个公道……” 语毕,她手中抓起一把锐利的刀子,那是她用来替病人除疮剜肉的,她的指头细细滑过锐利的刀锋,看着镜中的自己,惨烈一笑。 众人还没有意会,就见她举起刀子,往自己胸口一送,位置分毫不偏,刀落,鲜血狂喷,她望向镜子,看着身后错愕的……亲人。 她笑得恶毒、笑得狰狞,满屋子的人,她一个都不想放过。 “诗敏!”她最后的知觉,是莫鑫敏的放声大喊。 屋里静悄悄的,一副楠木棺材摆在厅堂中央,那里面,躺着诗敏的屍身。 今天是她的头七,她盯着摇晃的白烛和缭绕的香烟,耳边听着奶娘的啜泣声,心隐隐作疼。 莫府上下都离灵堂远远的,只有几个婢女、家丁被派过来守灵,他们很害怕,连手都哆嗦着,但他们不得不乖乖待在这里,直至今日,那一幕血流成河的场景,依然震撼人心。 那夜的事广传出去,慈眉观音受贼子所辱,愤而自戕,一时间成为京城里被热烈讨论的话题。 成千上百受过诗敏恩惠的平民百姓,每日携家带眷到莫府,向她磕头,哭声传遍邻里。 而莫大人因为“心疼爱女”,忧思成疾,卧病在床,无法上朝。 事情传进皇帝耳里,他感佩诗敏的贞烈,在午门外处死了李海廷,并下诏为诗敏立一座贞节牌坊,而莫大人官升一级,从正三品成为从二品。 诗敏敛眉一哂,凄凉的笑容映在眉梢。 算命相士的话真准,他们说:她的娘亲、哥哥以及自己,是荫父、亲夫君的命格,有他们在,莫大人定能仕途光明、前程远大。 可不是,连她的死都能为父亲挣得升官。 只是名誉呵,多么虚伪矫作的东西…… 她蹲在奶娘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一声轻喟、一句抱歉。她早该听话的,若非她太弱势,怎会放任自己走到今天的地步? 彷佛是感应到诗敏存在似的,奶娘猛然抬头,泪流满面问:“小姐,是你回来了吗?你回来看老奴吗?” 鼻间一酸,心头像凝了血珠子,她在奶娘耳畔轻声道:“离开莫府,和儿子好生过日子吧,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受委屈了。” 奶娘没听见,仍然举目四望,想找寻小姐身影。 摇头,诗敏起身,离开灵堂,走回自己的寝屋。 屋里的烛火亮着。里面有人? 诗敏不解,这种时候,谁还敢进“凶宅”? 穿过墙,她轻轻地飘进屋内,放眼满屋子凌乱,她的东西被翻遍了。 一声斥吼,诗敏转头,望向正揪着莫鑫敏、一阵好打的莫夫人。 所有的桌椅全翻倒了,他们不知在寻些什么,诗敏飘上高几、坐下,冷眼旁观。 “娘,别打,我知错了行不?”莫鑫敏双手挡在胸前,连声求饶。 “知错有什么用?这会儿都闹出人命来啦,如果李家不甘心儿子枉死,硬要往下追查,早晚会查出你为偿还欠赌坊的五百两银子而出卖自己的妹妹。 “你怎么就是不学好,讲过几千几万遍了,你就是不读书、不上进,放着家里的妻妾通房不管,成天在青楼赌坊玩乐,你、你存心想把我给活活气死吗?” 居然是他!诗敏苦笑。她还以为整个莫府里,只有他是真心待自己好,原来为了五百两……她的清白在他眼底,竟只值五百两。 “娘,我这么做不全都是为您、为芬敏着想吗?你想要诗敏她娘留下来的嫁妆,偏偏奶娘和诗敏看得紧,你半点油水都捞不到;芬敏想进宫当娘娘,却又让诗敏占去名头,你们可别说谎,说你们没想过她早点死,只是父亲在那儿看着,没处下手罢了。” 她知道啊。诗敏失笑。 “你这个黑心肝的,我哪里有?”听到此言,莫夫人拧紧儿子的耳朵,气得说不出话。 出身官家的她,却只能委身夫君做妾,早已心生不满,好不容易嫡妻过世,她被扶正,可每见诗敏一回,便是提醒自己一回,她不是明媒正娶,这一生从未穿过大红嫁袍,这根名为自卑的刺扎在心口多年,诗敏死了,刺才算除。 “你背地里诅咒那个小猖妇多少次,您以为我少听了吗?”他扯下母亲的手,嘻皮笑脸回嘴。 “好、好,你真是行响,现在满府下人都用异样眼光看我们母女,你爹连芬敏都怀疑上,你以为,你爹还会让芬敏进宫选秀?你这哪是帮我们,你根本是想坑害人,芬敏这辈子若嫁不出去,你就得养她一辈子。”她怒指儿子,出声恐吓。 “娘,您这话说得不公道,我不过想替诗敏牵个好姻缘。人家李海廷说啦,他不要诗敏半分嫁妆,她娘留下的东西全归咱们,还说待诗敏嫁过去,绝对会善待诗敏,连根针都不让拿,诗敏出嫁,进宫的自然是芳敏,这不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吗? “谁晓得,平日里忍气吞声的诗敏,竟在那个关头拚个鱼死网破,害了自己,也害了一心爱她的李海廷。”莫鑫敏口气轻浮,没拿人命当回事。 “真行,你还能振振有词,老天爷响,你怎么不开开眼,怎地让我拚搏了一辈子,却养出一个杀人凶手” 她气急败坏,忍不住对儿子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莫鑫敏被打急了,一把抓住母亲双手,口不择言道:“我哪是杀人凶手,诗敏是自杀的,所有人都看见啦,要论杀人凶手,娘才是吧。” 莫夫人顿了顿手,脸庞闪过一丝惊惶,怒瞪他,“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当年钫敏是怎么死的?他被谁推下水?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要说狠?娘,您比我更狠更绝呐。” “你这孽子”莫夫人抽回手,一巴掌打上儿子的脸。 隐忍多时,他再也不忍,红透双眼,对母亲怒目相向。 “娘,你心杀完钫敏,想连我也灭口吗?也成,不过您得先高抬贵手,容许姨娘们生下几个庶子,再从中精挑细选,选一个带在身边养,只是呵,千万得注意,别又养出一个顽劣之徒,那可就真的是白费心血。 “当然啦,往青楼里头找儿子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不过,那种孩子血统不正、冥顽不灵,若是莫大人心血来潮,想弄个滴血认亲,娘这莫夫人的位置……怕是不保。” 他意有所指的话让莫夫人颓倒在地,惊愕不己,她望向莫鑫敏。“你知道?你居然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儿子一落地便死去?知道我是青楼女子所出,并非爹爹的骨肉,是您为压制诗敏她娘,硬从我亲娘手中给抢来的? “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您做过什么事儿,佛祖心里头一本清楚帐儿呢。” 就是在亲眼见到母亲把钫敏推下池塘那日,他开始学会耍狠,学会想要活得好,就得把别人手上的好给抢过来,自私自利、恶毒凶狠,母亲给了他最好的身教。 “你一非常好!是我瞎了眼,把你这白眼狼当成心尖肉来养,养虎拭主,哈!我还真是报应。” 她咬牙,眼底流露出绝望。她汲汲营营、拚死拚活,挣来一场,没想到,哈……老天爷,你整人的法子还真是狠。 见莫夫人瘫软在地,他淡笑转身,不再理会莫夫人,继续翻箱倒霞,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咦?松动了?床底下竟然有暗格。 趴在地上,伸手往床底下探去。哈!他终于找到母亲日思夜想的东西。 勾勾手,把暗格抽屉用力往外拉出,将里面的东西倒扣在地上,一一检视,有几张银票、地契、一把钥匙还有一块雕看龙纹的玉佩。 “库房钥匙在这儿,大娘百抬的嫁妆终于落到我手中。” 他转头看一眼莫夫人,莫夫人满眼怒火,迫视着他。 第三章 莫鑫敏嘴边嘻着一丝狠绝,轻笑道:“娘,如果您想分点残羹,就收抬收抬眼神,继续同我扮演一对慈母孝子吧,若不然,我的身世揭开,怕是我得不了好,娘也没好处可挣。” 威胁过母亲,他打开银票和地契,倏地双眼发亮,心花怒放。 “诗敏还真是富得流油啊,居然还有三个铺子和庄园呢,难怪她月月施米,钱像永远都花不完似的。” 仰头开怀大笑,莫鑫敏把钥匙和地契收进怀里,志得意满地想着,如今他已经成了富翁,要不要干脆搬出去自立府第、再将亲娘接过来,往后再也不必留在莫府,受这无止境的窝囊气? 低头,他见那龙纹玉佩精致,不多考虑,便将玉佩缚在自己腹间。 诗敏跳下高几,这个莫府还真是藏污纳垢,不需要她的诅咒,这个家没多少年好光景了。 她飘到莫鑫敏身前,想将他腰间的玉佩取下,可她一伸手便穿过玉佩、穿过他的身子,什么都碰不到…… 叹息,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呀,身外之物,于她已无意义。 只是,舍不得啊……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块玉佩,那是凌师傅临行时留给她的,娘失去钫敏哥哥之后,身子不见好转,再加上爹爹的冷待,病情日趋严重了。 她八岁时,奶娘找来凌师傅,他住在府里六年,期间他教她医术、教她读书认字,也教她做人做事的道理,于她,凌师傅更像父亲。 凌师傅若知她已死,会伤心吧…… 缓缓摇头,她飘出屋外,昙花的香气依然在空气间淡淡飘散。 仰看头,望向黑暗的天空,她不禁问:为什么做好事的人不得回报?为什么恶人能长命百岁?世间就没有一方公平? 上苍,若能让她重活一遍,她再不要乖、不要听话、不要为大局看想,她宁愿当坏人,也要以自己的力量扭转乾坤! 康元二十八年。春。 莫诗敏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她呆呆地看着房顶,爹爹、母亲、李海廷、莫鑫敏、莫芬敏……无数人的身影在她脑中,像走马灯似的不停飞转。 令人作呕的真相、受贪婪所控的狰狞面容、阴暗而肮脏的人性……泪水悄悄滑过她的颊边。 诗敏下意识用手心抹去泪滴。是热的叮当温热触感从掌心传来,她倏地睦大双眼。 感觉得到?她居然能够听觉到温热?! 她犹豫地伸出手,小心而谨慎地触向床边的青色纱帐,胸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下,迫得她呼吸喘促。 一寸、一寸再一寸,她的手向前缓慢移动。 碰到了!她的手没有穿过纱帐而是碰到纱帐,张开五指,她将纱帐轻轻握住,闭上眼睛,她能感觉柔软的纱帐在掌心磨着。 她没死?!又或者……她活了! 猛地从床上弹坐起,诗敏拉拉棉被、抱抱枕头、敲敲自己的大腿,她不停触摸看所有自己能够感受到的东西。 她转头,张大眼睛,看向床边的棉布娃娃、雕着石榴花的床头木刻,簇新的梳妆台,特制的小桌子、小椅子,当熟悉到令人心惊的场景跃入眼帘,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是他们晋州老家啊!她怎么会回到这里?这里已经被卖掉了呀。 说不出是惊讶是欢喜,她自床上跳起来,等等,那是她的手和……脚? 她怀疑低头,拉高粉色裤管,短短的、圆圆的腿,胖胖的、粗粗的指头,白哲的腕间带着一只通体翠绿的小玉镯。 镯子?这镯子摔碎了,在她五岁那年。 难道倏地想起什么似的,诗敏挪动屁股,费力地从床上跳下,飞快奔到妆台前面,她的身量不够高,得花费好一番力气,方能爬上椅子。 当她坐定,看见磨得光亮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圆圆的笑脸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是她,童稚时期的莫诗敏。 轻轻抚摸梳妆台,好新,这是她五岁时母亲相赠的礼物,娘说:我们家丫头长大了,要学着打扮自己哦。 她打开妆台,里面有娘给的涟子、金锁片,有红绒绳子和小娟花,芬敏每次过来,都羡慕得流口水,还问她娘,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梳妆台,江姨娘给她的回答是一巴掌,斥骂道:“谁让你是庶女,不是嫡女。” 现在诗敏明白了,问题不是嫡庶,而是娘的嫁妆丰厚,而江姨娘的嫁妆少得可怜,她那些话不过是想挑拨芬敏同她竞争罢了。 是作梦吗? 她咬咬指头,疼从指尖传来。 会痛,所以现在不是作梦,那么是她作了一场梦,梦见自己长大,梦见娘、哥哥以及自己的惨死? 摇晃两条小短腿,她跳下椅子,走到娘特地让长工为她做的小桌子、小椅子边坐下。 这里是她认字念书的地方,娘常常说:丫头啊,你爹看不起娘是商家子女,你得为娘争口气,念书、认字,将来当一个大才女。 诗敏打开桌子下方的抽屉,里面有几本册子,前头几页附有注记,那是师傅已经教过的。 她翻到后面,师傅尚未教的部分,逐字看过、念出,认得,她每个字都认得,也都明了它们的意思。 心一急,她把所有的册子都翻出来、快速浏览,所以……她把书卷成一桩抵在下巴处,凝目深思。 所以不是梦,她的确经历过她人生的十七岁,的确见证过所有肮脏卑劣的事,也确实走过死亡……只是,她重生了,上苍听见她的不甘心,愿意给她一个扭转人生的机会? 想求证什么似的,诗敏离开小桌椅、走出屋外。她要去看看娘,看看她是不是像记忆中那般模样。 出门时,她跨过门槛,却忘记自己身量变小,脚只是略略一抬。 短短的腿跨不过高高的门槛,待脚绊上了,她方才知觉,可整个人已经受控不住往前扑摔。 砰! 好疼,她痛得咬牙切齿。红了双眼,她翻身坐起,低头拉高裤管,看见红肿一片的膝盖和小腿,还好没有破皮,不算严重。 她小手撑着地面,打算自己爬起来,却发现腕间的翠玉镯子被摔成两截,舍不得啊,她很喜欢这个镯子的。 诗敏抬起钩子,孩子气地想把它们兜起来。 突然间,像是谁拿把刀子狠狠劈杀过,一口气将她的心脏给劈成一半似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落。 不过是个镯子啊,再好的东西她都见识过,可她居然放声大哭,直觉想找母亲哭诉? 她在搞什么,这么幼稚的念头,她不是五岁,是十七岁啊! 她这么想着,可两条腿仍不由自主往娘的房间方向跑去,方跑过几步,骤然停下。 她想起来了! 镯子碎掉那天,她哭着往母亲屋里跑,奶娘拿她没法子,母亲不停哄她,还给她剪小纸人,才使她破泣而笑,然后、然后……哥哥的死讯就传来了。 婢女急急冲进屋里说:钫敏少爷掉进池塘里。 娘惊惶失措,扶着奶娘踉踉跄跄跑进园中,待她跟着娘身后跑到池塘边时,哥哥已经被捞起。 他躺在草地上,面容惨白、身子冰凉,在娘抱起他时,眼耳鼻口缓缓流下鲜血,那是冤死之人在向亲人哭泣啊。 不行,她不能重蹈覆辙!诗敏扔掉碎镯子,转身转往园子方向跑去。 还来得及吗?她来得及救钫敏哥哥吗? 快啊,再跑快一点! 那个毒妇就要害死哥哥了呀,她真气自己,为什么腿这么短不能再更快些,她恼恨,她一面跑一面哭。她哭求着老天爷:如果你愿意让我重生,请给我机会,让我改变这一切…… 她从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她很喘、心跳急促,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胸口跳出来,她不管不顾,只不断哀求着上苍。 终于,诗敏跑进园子里,她远远看见莫鑫敏躲在一裸大树后头,她靠到他身边,发现他双眼直楞楞地望向池塘。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看见莫鑫敏的娘一江媚娘狠狠一巴掌甩往钫敏哥哥脸上,钫敏哥哥接连几步退到池边,尚末出声抗议,江媚娘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钫敏哥哥未站稳脚步,一伸手,将他推进池子里。 见人落水,江媚娘四下张望,看看左右无人,全然不理会钫敏哥哥的呼救声,还加快脚步跑离现场。 诗敏一楞,竟然忘记救人,直到江媚娘离去,她才回神。 倒抽口气,她从大树后头跑出来,眼睛四下搜寻,发现塘边的长竿子前方绑着一张小网子,那是长工用来打捞池塘落叶用的。 她不多想,抓起竿子就往钫敏哥哥身边递去。 莫钫敏越是挣扎,离岸边越远,眼看竿子就快要构不到。 她张口,稚嫩的嗓音响起。 “二哥别慌,抓住竿子,我拉你上来。” 嘴上这么说,其实诗敏害怕恐慌,手不断颤抖,好几次竿子无法推近。 这时,一道笃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丫头,越是遇事越不能慌张,沉着才能挽回颓势,没定才能扳回局面。 那是凌师傅的话,用力咬住下唇,她告诉自己,她必须救回二哥! 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表现得太像大人,她提气,放松声音,对着池中的哥哥说:“二哥不要急,没事的,先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不要挣扎、放松身子,就能攀住竿子,别害怕,诗敏会救你。” 像是听进她的话似的,莫钫敏手脚停止扑腾,任身子缓缓沉入水中,待下一个浮起,他用力吸口气,把头转向妹妹。 “对,就是这样,二哥很好,拉住竿子,伸手拉住竿子。”声音顿咽,因为她在二哥眼里看见希望。 几次撩拨,莫钫敏终于握住竿子,可是五岁的诗敏身体太小,力量不足。 哥哥攀住竿子了,她却无法将人,给拉上来,心一急,诗敏大喊救命,可园子里哪有半个人,她转头,望见莫鑫敏胆怯的身影。 “大哥,你快来帮我呀” 这话将他的魂给喊了回来,莫鑫敏跑到她身边,和她一起拉住竿子,一起慢慢将人给拉出池塘。 两人都是用尽吃奶的力气,而莫钫敏也死死攀住竿子,打死不肯松开。 就在三人齐心合力,莫钫敏快被拉到池塘边时,一名管园子的长工看见了,吓一大跳,连忙奔来,跳下池子,把人给救了上来。 莫钫敏脱险后,对着妹妹露出一抹惨白虚弱的微笑,这时,诗敏顾不了莫鑫敏,跟着抱起莫钫敏的长工,往她娘屋子跑去。 她松口气,不断告诉自己,没事了吧,应该没事吧,她已经更正第一个错误。 哥哥不会死去,娘不会因为哀伤度日折损身子,自己不会在十岁那年成为没有娘的孤女,受人所害。 一阵忙乱后,莫钫敏已经沐浴过、躺在床上,府中管家去找大夫了,但大夫还没到。 宛娘搂看女儿,一手握住儿子的手掌贴在自己脸庞,泪水自眼角慢慢滑落。 这两个孩子是她的冀望,求老天开眼,别让他们受灾受难,求菩萨将他们要受的苦转嫁到自己身上,她愿意折寿为孩子承担。 半个时辰过去,莫钫敏终于醒来,他睁开眼睛,看见母亲默默垂泪,伸手想将她的泪水抹去。 “娘,别哭,钫敏没事。” 见他清醒,宛娘连忙把女儿放在床上,一把抱住儿子,眼泪掉得更凶。 “娘的心肝啊,谢天谢地,你没事。” “不,二哥有事。” 诗敏突然发言,母亲和二哥齐齐转眼望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第四章 “诗敏,你在说什么,不可以诅咒哥哥,哥哥好不容易才醒来。”宛娘语带责备。 “娘,是江姨娘把二哥推进池塘里的,如果这回二哥平安没事,下回她定然使出更恶毒的手段,趁二哥不备,再害他一回。不如咱们顺水推舟,假装二哥落水太久,醒来之后变成傻子,好不?”见哥哥清醒,她顾不得会不会受母亲怀疑,一心只想要改变局面。 “是江姨娘推你二哥的?”宛娘大惊。 “是,二哥知道、大哥也看见了,是大哥同我一起救下二哥的。” 宛娘望一眼儿子,向他求证,莫钫敏点头,宛娘双眉皱起,细细寻思。 鑫敏脑子蠢钝又不爱念书,经常逃课,同附近的孩子去打鸟捕鱼,私塾里的师傅同丈夫告了几回状,而钫敏念书认真,每回考试成绩都是学堂里最好的,他是学堂里最受学子、师傅喜欢的孩子。 难道因此种下杀机?如果是的话,那么鑫敏不如钫敏、芬敏不如诗敏,是不是下一个受灾遭殃的将是诗敏? 遥想当年,丈夫虽有满腹才华,家里却一穷二白,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不得不允了他们夏家的亲事,夏家是商户,士农工商,士是四民之末,但为了银两,丈夫娶她入门,这事始终是他心头上的痛。 可也因为她带来的嫁妆,莫家经济才得以改善,不但买下目前住的这座大宅院,丈夫也才有银子可以进京赴考。 身为莫家媳妇,她不但将公婆照顾好,也将嫁妆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让莫家上下吃穿不愁,渐渐地,脱离贫户,丈夫成为地方上的仕绅。 有相士说:她的命格益子旺夫,将来生下的孩子定然贵不可当,丈夫有她相荫,将来定能宫拜丞相。 这话让公婆将她疼入心,家中大小事都让她拿主意。 而丈夫一路考试,从举人、进士到状元,过关斩将,待他入仕当上七品县官之后,其顶头上司、五品官员江昌平看上丈夫的才干,认定他自后必大有前途,愿意将女儿媚娘嫁给他为妾。 能高攀上江家斗户,丈夫心喜之余,对媚娘的疼爱远远超过她,而且有了官棒后,他再不必靠她的嫁妆过日子,便将公中之事交给媚娘。 从此,丈夫不再与夏家往来,也不允许她与娘家联络,他一心与官家周旋,希望从这一代开始,由农晋升为官,彻底脱离贫困的前半生。 宛娘清楚,媚娘好事,她的出身比自己好,却因先来后到,不得不以妾的身分入门,这一直是她的心头病。 多年来不主事的她避居竹院,把所有的心力用来照顾一对子女及经营嫁妆铺子,实不愿与媚娘正面冲突。 也明白丈夫看不起自己是商家女,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媚娘怀孕、无法伺候时,才顺从公婆的心意,转往竹院,让她有了钫敏。 因此钫敏跟在鑫敏之后,而诗敏跟在芬敏之后,再下来,丈夫身边有更多的侍妾,她明白,自己所能拥有的,就这两个孩子了。 所以,她处处避让,但媚娘仍然不肯放过自己,她要什么?要她的孩子取代你敏、诗敏,成为嫡子女? 心蓦然一悚,婉娘说:“不行,这件事太大,我得同你爹说说。” “娘,爹才不会相信。” 诗敏这样直白的话,让宛娘吓一跳,凝目望向女儿,她只是个五岁孩童啊。 见母亲神色有异,诗敏知道自己过了,她揉揉眼睛,硬挤下几滴泪水。 “爹爹最偏心了,大姊抢我的东西,我告状,他也不听,江姨娘莫名其妙打奶娘巴掌,我哭着求爹爹替奶娘主持公道,他也不理,我们说什么爹都不会信的,他只听江姨娘的话。” 宛娘向八岁的儿子望去,莫钫敏苦笑点头。 是啊,父亲非常偏心,对正妻嫡子的重视,远远不及偏房姨娘,若不是父亲态度偏颇,怎会连家里下人待他们的态度也差异甚大。 儿子眼中的无奈及女儿的哭声撞疼了宛娘的心,原来孩子私底下受足委屈,却不敢对她言明。 “娘,您听我一回吧,就让哥哥装傻,等诗敏长大,能够保护哥哥和娘,哥哥再变聪明不就得了。” “你哥哥是男孩子,得念书考取功名,不能成天待在家里装傻。” “娘有钱,咱们自己花银子聘师傅往家里住,就说是要来教诗敏念书的,哥哥在一旁跟看听,定能懂的。” “你哥哥八岁,你才五岁……” “我发誓会拚命念书,让师傅教哥哥应该学的课。” 宛娘兀自犹豫看,诗敏说服不了母亲,只好求助地向哥哥望去一眼。 他点点头,握住母亲的手,轻声说:“娘,我觉得妹妹的话有道理,娘本是不爱同人计较、起争夺的性子,可一再退让,却让人觉得您良善可欺。 “昔日在生活上的琐事便罢,这回牵涉的是性命,江姨娘推我落水时,我看见她眼中的狠决,她绝非不小心,而是一意置我于死地。为日后有平静生活着想,不如装上这一回,反正不管我聪明能干或傻气痴呆,爹爹都不会重视的。 “这个家里,没有人能保护咱们,咱们只能靠自己,如果您担心的是儿子的课业,娘,儿子对自己有信心,定能考上状元,为娘争个浩命。” 话说到尾,宛娘心底酸涩不已,儿子要吃多少亏才能有这样的体认?她搂住儿子女儿,胸口有说不出的心疼。 管家始终没把大夫给找来,奶娘等不及,自己出门去寻大夫。 宛娘虽然同意女儿的计策,却始终对丈夫抱持一线希望。 因此在父亲下朝、听说钫敏哥哥落水之事,与江姨娘一起来竹院探望时,诗敏望着母亲犹豫的表情,心一横,为了让母亲对父亲彻底断念,她豁出去! 她揉着眼睛放声大哭,小小的手指向江姨娘,一五一十把事情始末说清楚。 面对一个歪着头、流口水的傻儿子,以及女儿的无端指控,莫历升脾气上来,一巴掌打上女儿的脸。 诗敏才五岁,哪禁得起这样的力气,头一偏,整个人摔倒在地,跌倒时她的头撞上桌子一隅,额头瞬间肿了个大包。 宛娘抱起女儿,眼看着女儿对丈夫的恐俱,心彻底凉了,很悲哀,但儿子说得对,这个家没有人能保护他们,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沉默不语,望住丈夫做无声指责。这就是爹娘为她找的好良人? 妻子的谴责目光让莫历升涌起几分罪恶感,但……就算钫敏受伤、她心痛难当,也不该无端生事。 若非他知道媚娘为了替自己做功夫菜,整个早上都没离开过厨房,诗敏那几句话,定会令他起疑心,这样的争宠手段,绝不能纵容。 脸孔,冷冷揖下话,“你成天在家连个孩子都看管不好,出了事还教女儿往旁人身上泼脏水,争宠争到这等程度对吗?你这样的娘,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 起子 诗敏窝进母亲胸口,嘴角却嘻起一抹冷笑,要知道娘会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吗?静待时间证明。 莫历升转身,大步走出竹院,江媚娘得意的跟着离开。 争宠?居然说她争宠?冤呐,她的心要冤到什么时候,才能昭雪? 宛娘抑不住泪水,诗敏和哥哥轻拍着母亲的背。 莫钫敏说:“娘,儿子会刻苦自励,定为您争个话封,让爹看看您是怎样教儿子的。” 诗敏说:“娘,哥哥还活着呀,他没被江姨娘害死,那代表上天睁大眼睛,池正在看着呢,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宛娘搂着儿女,破泣而笑。“是啊,有钫敏、有诗敏,娘这辈子还缺什么?” 直到天黑,奶娘才气冲冲地领了大夫回来。 先前,她气呼呼地追着管家问,管家说已经差人去延请大夫,可结果,竟是诓骗她,让她延迟这么长一段时间! 她在心底怨恨看,这些下人若无人在背后支使,他们岂敢不把主子的命放在眼底,难道江姨娘故意不让少爷就医? 可不是吗,鑫敏少爷连钫敏少爷一根头发都不能比,江姨娘的妒恨早就满了。 糟了,她不该等的,若钫敏少爷的病情延误出事,怎么办才好?钫敏少爷是夫人的心头肉啊。 她出了家门,一路抹泪、一路寻大夫,接连找了两家医馆,都说大夫不在,她急得全身冒汗,整个人都快晕厥了,却还强撑着意志力要替少爷找大夫。 幸而老天有眼,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时,一名皂袍少年扶了她一把,见她脸色惨白,顺手替她号脉。 见状,她抓住对方的手问:“你是大夫?” 他笑着回话,“学过一点儿。” 奶娘啥都不想,就哭着、求着,把人给求回竹院。 这名皂袍少年名叫凌致清,在原本的轨道里,他会在诗敏八岁那年出现。 那时宛娘因日夜思子成疾,奶娘在路上意外遇见,将他请回家里,之后的六年,他留在莫府,一面为宛娘医病,一面教导诗敏医术,因此诗敏才会成为慈眉观音,有能力为贫民义诊。 当诗敏见到凌致清那刻,她心底清楚,命运转轮改变了,大哥被救回来、她的师傅提早三年时间出现,命运的方向因为她的重生,彻底不同。 凌致清和诗敏一见投缘,她绝对信任他,因为有前世的经验,她比谁都清楚凌致清是怎样的人。 她半点事都不隐瞒凌致清,包括江姨娘的狠庚、哥哥装傻以死里逃生,她央求母亲将凌师傅留下,对外则说是为医治莫钫敏的病。 这件事传出去,府里上下都嘲笑宛娘,说:“傻子不是病,若能医好,天底下全是状元啦。” 江媚娘牙尖嘴利,满嘴刻薄道:“有那等闲银子,不如拿出来给正常的使。” 莫历升不管这事,反正宛娘用的是娘家带来的嫁妆,又不从公中使钱,便睁只眼闭只眼,随她折腾。 宛娘不是个会借故作茂子的,可为儿子、女儿,非硬上一回心。她借口下人说嘴、背地议论二少爷的病,便将竹院里服侍的人全数打发出去,让奶娘在外头买来三、四个年纪大、行事稳妥的仆婢,从此竹院自成一方天地,再不与其他院子来往。 除向公婆晨昏定省外,宛娘尽量不外出,竹院的其他人也是一样。 教诗敏讶异的是,前世她只知道凌致清医术颇为高明,如今方明白他还有一身好功夫,他向她娘引荐昔日好发庄柏轩,两人一文一武,齐心合力教导她和钫敏哥哥。 诗敏对经史典籍不感兴趣,反而追着凌致清学医术。 她果真对医术感兴趣?未必,前世是为医治母亲的心疾,此生是想腻在师傅身边,想象过去一样,在他身上寻求父亲的疼爱。 凌致清也喜欢这个机敏伶俐的小丫头,征求过主母意见后,便收诗敏为徒,让她成日跟在自己身边,耍弄着瓶瓶罐罐和满院子药材。 师徒俩在得到宛娘的大力资助下,每隔半个月,便带着“痴傻”的莫钫敏,一起前往晋州最有名的法华寺施米义诊。 对外,说是为莫钫敏的病情求个奇迹;对内,凌致清说:入仕,为的是百姓、是民生,不是名利。他要求莫钫敏从贫民身上学习,如何让天底下百 姓乐业安居。 此后,每回服济米粮回到家里,兄妹两人就聚在一起吱吱喳喳说个不停,两个师傅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说词和见解。 第五章 莫药敏主张,安民必要从律法、税赋上看手,唯有给所有百姓公平的机会,才能让天下百姓脱离贫困。 诗敏认为,朝廷应该打破重仕轻商的观念,因为能创造最多银子的是商人,倘若她是皇帝,定会让商人入朝堂,为国家开辟新财源。 只是孩子,却能说出一番道理,足见两个都聪慧过人,凌致清和庄柏轩都不明白,为何莫老爷会不看重这样的孩子? 康元二十九年,莫历升升官了,因政绩良好,被提为六品宫,人京上任。 莫府举家迁往京城,但因为父母年迈不喜搬迁,且京里宅屋昂贵,怕没有足够的屋院住下那么多人,莫历升便留下嫡妻与一双见女在晋州照顾双亲、承欢膝下。 宛娘无异议接受了,对于丈夫,她再不存半分希望,如今她眼底只看得见儿子和女儿,她盼着一双子女快些长大,盼他们成材争气。 但也因为此事,宛娘重新职掌管家大权,她把江媚娘留下的眼线,一个个打发出去,换上一批新人,温顺不争的性子有了些微改变,她告诉自己,两个孩子尚且年稚,她必须坚强。 康元三十三年,公婆相继去世。 直到公公病重时,宛娘才让儿子到公婆房里安慰。 握住祖父的手,莫钫敏在两老面前轻声说:“祖父、祖母,钫敏不是傻子,访敏定会像父亲一样,光耀莫家门媚。” 祖父母看着嫡孙清澈聪明的眸光,两老心安了。 他们虽不明白媳妇为什么要藏着这个天大秘密,但宛娘这么做,定有她的苦衷,别的不提,宛娘嫁进莫家十余年,是什么作派,两老岂会不明白? 莫老太爷是合着笑离开人世的,三天后,忧思成疾的老夫人也跟着丈夫离开人世。 莫历升领着江媚娘和莫鑫敏、莫芬敏回老家奔丧。 江媚娘一踏进灵堂,就在公婆灵前抚棺痛哭、捶胸顿足,一路哭、一路说,他们夫妻不是不愿意侍奉公婆,夫君日夜勤勉努力、战战兢兢,一心一意当上高官,挣得更多的银子,好在京城买幢大宅子将他们两位老人家给接进京…… 戏演得精彩万分,邻里间都认定她是个孝媳,可这个话听在诗敏耳里,忍不住想笑,别人不懂江姨娘的心思,她岂能不明白? 那话,根本就是在挑父亲的心病。 父亲虽不屑商民却颇有读书人的骨气,之前挪用妻子的嫁妆是不得已,一旦有了官职,他便不再肯碰。 可他不想,江姨娘未必不想,明里暗里试探过好几次。 去年年下,江姨娘回晋州侍亲,她不断暗示母亲,京里的宅子很小,可丈夫的棒银又买不起大宅院,倘若公婆百年之后,母亲想搬到京城,怕是没地方可住。 还说,如今京城的房价尚不太贵,应该及早作打算,免得日后他们母子得继续和父亲分隔两地,夫妻生分,连父子亲情也疏离了。 母亲听着,只淡淡回道:“我们母子在晋州已经住惯,不随老爷进京也没关系。” 今年新年回来,江姨娘更过分,她一屁股往竹院里坐,非要逼母亲拿出银子买府宅。 母亲冷冷拒绝了,她说:“我的嫁妆得用来医治药敏的病,若老爷银子不够使,就请老爷同我回娘家一趟,夏家的哥哥们定愿意帮这个忙。 “医什么病啊,傻子是医不好的,何苦白白花银子?还请什么师傅读书,姊姊钱多,也不必这般打水漂儿。” 在一旁的她听见,怒不可遇,却笑咪咪地对钫敏哥哥说:“哥哥,我们来背书好不好?” 见妹妹眼光一转,他怎不知道她心底打什么算盘,便拍着手,满脸乐和道:“背书、背书,钫敏最爱背书了。” 她拉着哥哥的手,道:“我们先背寝不尸,居不容。接下来呢?” “见齐衰者,虽押必变。见星者与曹者,虽裹必以貌……” 钫敏哥哥一字字缓慢背着,脸色专注而认真,背得江姨娘脸色难堪,有气却无处发泄,因为莫鑫敏成天上私塾鬼混,别说文童,就是首短诗都背不出来,可她脸拉不下来,只好在嘴巴上刻薄。 “哼,砸那么多银子,便是鹦鹉也学会啦。” “是啊,偏有人砸再多银子连鹦鹉都不如,还是……穷呐,穷得连读书的银子都重不出手。”她几句恶毒话,堵得江姨娘无话可反驳,怒气冲冲的 走了。江姨娘前脚走,钫敏哥哥就捏了捏她的鼻子,嘲笑,“总讲大话呢,说什么隐忍、屈而不骄,说!今天是谁沉不住气?” “不就是气闷吗?她自己的傻儿子不骂,反骂到邻居家来,谁受得住。” “你倒真把她当成邻居?”宛娘戳了戳女儿的头。 诗敏皱皱鼻子,赖到母亲怀里撒娇。“如果是邻居倒还好,哪家的邻居敢算计旁人的嫁妆?” 前世,钫敏哥哥死去,母亲六神无主,只要江姨娘不闹,她要什么便都依。 因此康元二十九年,父亲入京站官,母亲便重出银子在京里置宅,举家大小全搬往京城,因为这笔银子,两个老人家作主,由母亲在府中主事。 也许有公婆和嫡妻在上头压着,江姨娘便是过分,也不敢像如今这般不知规矩,看来在京中一人独大的日子,让她忘记,尽管嚣张,她依然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妾。 妹妹的几句提醒,反倒让莫钫敏上了心。 过完年,莫钫敏已是十三岁的少年,遇事慢慢有自己的主见,再不像前几年,得诗敏在旁提醒,才会多出几分心思。 审时度势,他谨慎道:“娘,既然江姨娘有心动用您的嫁”女,日后定又是个麻烦,不如过完年,父亲和江姨娘回京后,咱们把那几抬嫁”女全换成银票,连同地契藏起来。” “怎么变换呢?这里左右邻居全盯着、看着,消息很难不泄漏。 “这个我同师傅谈谈,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莫历升回京后几日,凌致清和庄柏轩打算回家乡探视亲戚,由宛娘出面买了好几车的土产,让两位师傅带回去,没有人知道,车上装的全是黄金白银和数不清的珍珠玉石,库房里,只留下带不走的大件物品。 当年夏家几乎让女儿搬走一半的家产当嫁妆,以为日后有官女婿相互照应,生意定会做得更大,没想到女婿忘恩负义,得了官位,便与夏家断了关系。 半个月后,两位师傅返回,带着二十几万银票,那些银票和地契让奶娘裹上油布,细细地缝进诗敏一件半旧的袍子里。 诗敏与哥哥互视一眼,都觉得好笑,他们看着热爱演戏的江姨娘,肠子都憋得疼了。可莫钫敏得扮傻子,不像诗敏敢垂头冷笑,她低眉顺眼,在心底暗忖,今儿个晚上恐怕又得闹上一场。 诗敏错估了,江媚娘等到公婆出殡后才发作。 但任由她怎么闹,宛娘就是不松口,还是那句老话一要银子,找夏家舅老爷去。 宛娘算准了,丈夫拉不下这个脸。 如今的她,早不是那个好拿捏的主儿,为孩子,该硬的,她不怕! 见她这般固执,江媚娘心生不满,只好回房逼丈夫出马。 夜里,莫历升来到竹院时,莫钫敏正在默书,而诗敏在踱步背药方,一发现父亲身影,她假意没看见,转身学小娃娃口气,对哥哥说话。 “二哥,你背那么久,是背好了没?师傅明天要考的。” 听她突然改变音调,莫钫敏失笑,心底却明白竹院又来了客人,在一旁做针线的宛娘和奶娘,虽没抬头,心底也都有了数儿。 “已经背完了。”他一字一字说得慎重,好像背书是多了不得的事。 “那我考嗜,道在适……然后咧?” “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他背完,诗敏跳着脚给哥哥拍拍手,笑着说:“二哥好棒哦,这次没有背得零零落落坳,明儿个,师傅定要给赏。二哥,你再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说,治理天下的道理就在近处不必到远处求……呱,治理天下的事情很容易啊,不必偏偏从难的地方去着手,只要每个人都亲爱父母孝顺父母,还有、还有尊敬长辈哦,天下就太平了。” “二哥好厉害,二哥要牢牢记住,以后要好好孝顺娘,当个听话的好儿子。” “也要、也要孝顺爹。”莫钫敏补上一句。 “可爹爹又不要咱们,怎么孝顺?”诗敏噘起小嘴,气呼呼说。 诗敏竟敢这般编派亲生爹爹?如果之前她还不知道来客是谁,现下也明白了个七、八分。 宛娘怒道:“诗敏,别教坏哥哥。” “诗敏哪里教坏哥哥呀,哥哥傻了,不明白爹爹就是不要咱们,才会只带大哥大姊和江姨娘进京城。” “不是爹爹的错,祖父母身边本就需要有人照顾,娘是嫡妻,自该承担起这个责任,何况祖父祖母多疼爱你们啊,你们的大哥、大姊就没这等福分能够承欢膝下。” “对啊,要亲爱父母、孝顺祖父母啊。娘很好,有孝顺,江姨娘不好,爹也不好。”莫钫敏每个句子都想很久才说出口。 “你这傻哥哥,啥都不知道,爹爹自顾自上京城,把这个家全丢给娘,又不给安家费,这些年祖父、祖母的身子益发坏了,娘的嫁妆不得不一箱箱抬出去,换上好的人参给祖父母吊命。 “你没看见家里的下人越来越少?不就是为了省银子吗?你的病要治、要请师傅,哪一样不用钱?偏生爹爹眼界高,看不起舅舅们,上回江姨娘来大吵大闹、非要娘把嫁妆拿出来,让爹爹在京城买大宅子,娘不得不厚着脸皮写信回娘家,可信写了三封、五封,哪个舅舅肯理娘?” 宛娘叹气,顺势配合儿子女儿演戏。“诗敏,别吓唬你哥哥了,他哪里懂这些,他只要好好、安心念书,把病给治好就成。” “药敏懂。”莫药敏不依,走到母亲面前,拉住她的手。“娘,钫敏不治病,钫敏不读书,娘把银子给爹买大宅子。” “傻孩子,那可是一大笔银子呢,娘哪里给得起。”说罢,又是一叹。 “娘,爹爹会不会要您卖了这宅院?”想起什么似的,诗敏故作惊慌问。 “不知道,只不过卖了也没多少银子,京城生活大不易,怕是不久就会花光。”宛娘摸摸女儿的头发。 “咱们没钱吃饭了吗?”莫钫敏凑到母亲跟前问。 “钫敏别怕,娘这手绣活越做越好了,定能赚到足够的银子给钫敏治病,钫敏不是答应祖父,要考状元、把莫府发扬光大?” 母子三口合演这样一出戏,让站在屋外的莫历升听得面有惭色。 他轻咳一声,抬脚走进屋里。连同奶娘,四个人“大吃一惊”,慌慌张张放下手边工作。 诗敏拉着哥哥怯生生地喊一声爹,奶娘连忙拉着两个孩子退到一边,宛娘看着丈夫,想说什么,可到最后,还是把话给吞回去。 她起身,倒杯水给丈夫,然后在一边坐下。 莫历升看着妻子身上的粗布衣裳,再想起身着锦衣致袍的江媚娘,深深叹气。 他曾嘲笑同袍宠妾灭妻、不顾规矩,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第六章 这些年,他益发不喜媚娘了,过去温柔甜美的女子,却在进京这些年变得咄咄逼人、面目可僧。 她压得满府侍妾心惊胆颤、无人敢多言,且每每与官夫人们应酬回来,便要同他闹上一场,哭诉家里银子不够使,让她满身寒酸、失去体面,说哪家夫人戴了什么珠宝、穿看什么华服,她却只能荆钗布裙,丢尽了他的颤面,媚娘越是吵闹,他越是心烦。 他轻声承诺,“放心,这房子我不会卖,爹娘生前曾经交代,这房子要留给访敏。” “嗯。”宛娘轻点了下头。 “你把钫敏教得很好,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以后、以后……” 他说不下去,看了眼二儿子,心中无限嚼嘘呀。一个不正常的孩子会背书、知道理,还晓得要孝顺父母,而正常的鑫敏却成天玩鸡斗狗、不思上进,他打也打、骂也骂,性情却是一日比一日顽劣。 听丈夫这样说,宛娘心头一热,竟透露出几分实情,吓出诗敏一身冷汗,幸好她语带保留,否则诗敏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宛娘说:“大夫说,钫敏有机会好起来的。” 莫历升苦笑。他不信,这孩子能这样已经够好,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心底明白天下父母心,他已经太对不住发妻,怎忍心再指灭她那点儿盼头。 “不要太辛苦了。”他看一眼桌上的绣品。 “为孩子,再辛苦都值得。”她眼光柔和地望向一双儿女。 他叹息,问:“你想同我一起回京吗?” “宛娘出身不好,不愿进京城让老爷没脸,如今皇上重用老爷、免去老爷丁忧之期,可家里人却不能不懂事,无论如何都要为爹娘守足三年孝期,免得日后言官以此作栈子,大作文童,阻断老爷前程,就让宛娘为老爷来守这三年吧。” 她的一番话深深打进莫历升心底。她的聪慧、她的体贴,她事事为他着想,如此识大体的妻子,他是怎生相待的?他满心后悔,看着妻子的眼光,带着浓浓的歉意。 转过头,他看一眼二女儿聪明灵动的眸子,再看看不懂人事的二儿子,长叹。 江媚娘急得团团转,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恨不得把青石地板给踩出个窟窿。 怎会在此时传来这等消息?她冷眼看向娘家派来的问蟾嫉,忍不住再问一遍,“爹爹的消息确定吗?” “回小姐,大人说这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消息,姑爷这回差事办得极好,皇上龙心大悦,要颁下圣旨,升姑爷为四品吏部上卿。 “当时皇后娘娘在场,见皇上那样高兴,便凑趣说:‘不如也给莫卿家的嫡妻一点封赏。’老爷心底估量,皇上大约会封夏氏为浩命夫人,便命老奴连夜驱车快马,过来让小姐提前做准备。”周嬷嬷口齿清晰地将话交代一遍。 江媚娘咬牙,眼底满是狠绝。 要她准备什么?皇上封的是嫡妻又不是小妾,难不成要她留在这里替两个死人守孝,让夏宛娘进京等诰封? 都是爹的错!凭她的姿色出身,什么人的正妻当不得,偏让她嫁给莫历升当妾,说什么看中莫历升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人物。 哼!出息,每个月领那点银子叫做出息? 这算什么事,她陪在莫历升身边多年,好不容易苦媳妇熬成婆,今儿个他当真有几分出息了,好处却要让嫡妻给捞走? 这还不算,待回京里,还得被那群不消停的侍妾们气得半死,想至此,她就火冒三丈,心底怨恨亲爹。 “小姐。”周嬷嬷扯扯她的衣袖,低声说话。 “做啥拉拉扯扯的,没规矩,当下人的得有下人的态度。”她一怒,扬手甩掉周嬷嬷的手。 周嬷嬷心生不满,可身为下人,哪能多说什么,只能压低声音,把主子交代的事儿给办齐全,她悄悄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色瓷瓶,递给江媚娘。 “小姐息怒,听老奴说说。大人让我将这个交给您,伺机让夏氏把它吞下,那个诰封自然就是小姐的了。” “爹的意思是……”她猛地张大双眼,盯着瓷瓶发楞。 可以吗?她可以吗?她这样做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年钫敏没死成,却也变成呆子,如果不是芬敏不能倚靠,鑫敏能得老爷子看重?说不定,和老爷进京的人是夏宛娘而不是自己了。 如今,老爷对夏宛娘虽有几分同情愧疚,却也没打算领她进京,所以…… 见她犹穆,周嬷嬷出言道:“大人说,夏氏本就不受姑爷待见,多年来在乡下照顾年迈公婆,早已心力交瘁,如今公婆撒手人寰,伤心欲绝,患有心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这药……能引夏宛娘心疾发作? 江媚娘接过瓷瓶紧紧握住,她告诉自己,既然资质相差甚大的鑫敏都能取代钫敏,凭什么样样比夏宛娘强的自己,不能成为嫡妻? 不得她回应,周蟾嫉相劝,“小姐,该狠心的时候不能手软,大人说,皇上瞧姑爷是瞧上眼啦,日后定还有重用,且朝堂大臣也都与姑爷交好,姑爷的前程必是光明无量,您若不早点当上嫡妻,怕是好处会被夏氏给夺去。 “日后,倘若她成为浩命夫人,可就不是什么粗鄙的商家女,姑爷定要领她进京,与众官家夫人周旋,逢年过节,还得进宫面圣,假使夏氏运气好,入了皇后娘娘的眼,必定气势日盛,届时,莫府岂还有小姐的立足之处。” 点头,江媚娘眼底闪过厉色。她将瓶子收入怀中,冷声盼咐周嬷嬷,“你回去告诉大人,就说我明白了。 山顶上,一裸高大的树木矗立,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枝干上,眺望远方。 他一双浓墨剑眉斜飞入鬓,两颗宛若明珠的黑眸中,倒映着蓝天云影,他的鼻梁很挺、嘴唇略薄,他有一张好看的脸孔,若不是脸庞挂着浓浓狠庚、冷冽双瞳带着令人心寒的神色,看起来倒也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王。 他的身形很高,不过略显单薄,他穿着月牙白云锻做成的长袍,月要间系着一块饰着龙纹的玉佩,浓密的黑发在头上东起,只用一柄紫王固定。 咬紧牙关,楼紧双手狠狠捶向树干,应声,几片绿叶坠入泥地。 他眼底透露出一抹锐利,嘴角处硬生生扯出一道僵硬曲线,他暗暗对天发誓,今日对不起他的人,来日定让他们受尽报应。 女子的哭声从远处传来,他回神,看见狂奔而至的诗敏。 她的骨架纤细,自身量看来,还是个未长足的小姑娘。 她跑得飞快,一路上不知道跌摔过几次,白色孝服沾染上多处泥土,她的头发散了,双眼红肿,眼泪鼻涕齐飞,哭得极其凄惨。 她狂奔到山谷边,圈住嘴巴,发泄似的放声大喊。 啊……啊……啊……山谷中传来自音,那回音里带着硬咽。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为…… 是她的错!她以为前世今生已经截然不同,所有的噩运在二哥存活后结束,她以为二哥好好活着,娘便不会哀伤、不会生病、不会药石同效,她真的、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扭转乾坤,改变所有人的命。 可既然已经改变,为什么娘还会死?难道冥冥之中,真有股她无法改变的力量?她太自以为是、太过度自信,一定是她的大意、她的疏忽、她的骄傲,让她彻底失去母亲。 “我不服气……” 我不服气……我不……我…… 诗敏紧撑住拳头,向上苍抗议,眼里充满哀伤与傲气,她不服气啊,她已经改变那么多,为什么娘还是离自己而去? 如果她做得不对,上天可以给她一点提醒、可以透露一点玄机,她会谨慎而细心,她会小心注意啊。 “我要娘!我要娘……”她一下一下重重捶着泥地,声声哭喊,喊碎了心肠,却喊不回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 诗敏不停抓起泥石,往谷底狠力抛去,她恨极、气极、怨极,她心底的恨对沉重得无法负荷,只能一拳拳捶向自己胸口。 如果不是她不小心,如果不是她理所当然以为事情已经逆转,娘怎么会躲不过这个灾劫? 诗敏哭得摧心、哭得肝肠寸断,她把母亲的死亡全怪到自己的头上。 她的哭声引得树上少年心酸,那样的痛,他懂。 望看她悲。励的背影,他想飞身下地,对她说上几句话,却在这时,听见后头有一名男子的呼叫声,他止住身影,继续暗地观看。 “丫头……丫头……”那名男子约二十岁,方正的脸庞带着刚毅,他嘴角紧抿,浓浓的双眉聚拢,眼底带着疼惜。 有一身好轻功的他,转眼间已从远处飞奔而至,他的呼叫声引得女孩停下动作,缓缓转头,那双灵动的眼睛已经肿得张不开。 看见凌致清,诗敏跳起来飞扑到他身上,她还在哭,一声声、一句句,悲凉的口气,痛了凌致清的心。 诗敏是个坚忍聪敏的孩子,认识至今,他不曾见她透露过半分脆弱,不管是父亲的冷淡绒姨娘的苛待,再大困境,始终困不住她,她永远张看开朗笑脸,告诉身边每个人一人定胜天。 就是这样的自信与笃定,让他在人生中最落魄失意时,看见一丝光明。 那年,他很难相信她只是个五岁女娃,后来他渐渐理解,一个漫不经心的父亲、一个软弱的母亲,以及一个为求生存只能扮弱智的哥哥,倘若她不够坚强,怎能在风雨飘摇中活下去? 凌致清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 “师傅,是我害死娘的,我没有好好照顾娘,我不知道她累得病了,不知道她暗地承担多少痛苦,还逼她强硬起来,对抗爹爹、对付江姨娘,她的身子才会受不住……” 丫头,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错。”他心疼地捧起她的脸,拭去她的泪水。 “是我、是我、就是我!我说要保护哥哥、保护娘,我知道娘身子不好,我不该粗心大意,我应该再谨慎一点,娘就会好好活着,是我的错,我坏、我糟糕,我明明知道的啊……” 她知道娘会在自己十岁这年死去,知道自己重生,为的就是改变一切,为什么她做不好?为什么允许自己如此粗心? 为什么啊她恨死自己!握起拳,她一下下打上自己的头。 “丫头,夫人她……”抓住她的手,凌致清犹穆着该不该告诉她真相,她才十岁,十岁的孩子要如何承担这些? 可是,知道真相总比让她恨自己来得好吧。叹口气,他双手握着诗敏的肩膀,沉下嗓音。“丫头,好好听师傅说,夫人并不是死于心疾。 “不是心疾?那是什么?”她满眼疑惑地望向他。 母亲发病的时候,师傅不在,外头的大夫来看过,说娘死于心疾啊,何况前世母亲也死于心疾。 “夫人是被人下毒所害。” “下毒?”她愣住。下毒?谁下的毒?对母亲下毒,对谁有益? 像是被惊雷连声轰过,她半张着唇,惊得半天不能言语。 “庄师傅现在陪着你哥哥,我们快点回去,我担心钫敏出事。” 仿佛没有听见师傅说话似的,诗敏喃喃地反复着同样两个字。“下毒?下毒?下毒?” 那前世母亲的逝世,也是因为下毒?是谁下的毒?为什么? 第七章 凶手是江姨娘吗?害死母亲于她有何益处?她想夺走母亲的嫁妆? 可是他们已经让父亲知道,母亲的嫁妆所剩无几,难道江姨娘不相信? 话又说回来,母亲一死、代替父亲留在家乡守孝的,很可能是江姨娘?她舍得京城生活?她不怕其他小妾占走她的地位? 再退一步想,如果前后两世,母亲的死亡都与江姨娘有关,为什么她可以阻止哥哥的死亡,却改变不了母亲的死劫?是哪个环节出错,她疏忽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事情正在悄悄发生,而她却全然不知? “娘已经决定留在晋州守孝,并不打算进京,同她争夺丈夫宠爱,哥哥更不能对她构成危害,我们都退让到这等田地,她还想要什么?”诗敏话里没有说谁,但任谁都能够理解她指的是何人。 “丫头,理智点,没有证据指向江姨娘。”怕她冲动行事,凌致清直言劝说。 “只会是她,不会是旁人,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站在我和娘这边的,他们哪有道理谋害娘?爹爹已经知道嫁妆不在了,那么害死娘,她企图得到什么?有什么东西比娘的嫁妆更吸引人?” 诗敏一面推敲看,却无法阻止自己泪流满面。她想起十七岁的自己如何受辱,想起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最阴暗的哀戚,她全身都在发抖再世为人,那个夜晚的遭遇依旧清晰。 “你在说什么?是糊涂了吗?”凌致清手心覆上她的额头,担心她急病了。 “我总感念当年莫鑫敏帮我救回哥哥,我一心想着,只要哥哥平安长大,我便诸事不计,事一眼、闭一眼,放过他们母子。娘总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也想学娘,当个宽怀容人的好女孩,可我放手,她却不放手啊,她终究要灭我一家三口” 凌致清一手压住她的肩膀,一手抬起她的脸,逼她正视自己。 “丫头,别说混话,镇定下来,就算你想定谁的罪,也得先找到证据再说,如今夫人不在,我同庄师傅都是外人,许多话我们插不上嘴,纺敏那个样子更不能讲话,他一出口便会露馅,而奶娘是下人,连开口的机会都没。 “现在唯一能在莫大人面前争取的,只有你了,不管下毒之事是不是江姨娘所为,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振作,而不是发呆或自己吓自己。” 诗敏举目,茫然地望向师傅。 振作?振作之后呢?会不会走过千山万水,拚尽一身力气,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了命运枷锁、跳不出轮回? 最终,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她终究要孤零零地走完自己的人生,慈眉观音依旧要毁在别人的贪婪欲望下,以一座毫无意义的贞节牌坊诉尽她的人生? 腿软了,她坐倒在地,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血流满地的生命终曲。 “丫头,不要担心,有师傅在……” 凌致清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他听见树梢有动静,平地拔身跃起、掌风催动,他飞身袭向树上的少年。 诗敏下意识仰头,看着两人在树上窜高窜低,你一拳、我一掌,一来一往,动作快得让人目眩。 她只知道师傅学过武功,却不晓得他的武艺这般高强,但那名白农少年武功显然也不弱,两人往来间,竟是僵持不下。 两人交手不过一刻钟,凌致清已经明白对方并无敌意,瞬地,他跃身后退,连连退开数步,拱手问:“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不过是陌路客,何必在意称呼,除非……阁下好身手,如果愿意跟了我,本公子自会让你知道姓名。” 他的嗓音温厚,看样貌是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而身上的农饰虽简,可质地上乘,一见便知是家世不凡的贵公子,只是……这样的年轻公子竟有此等武艺,倒教人另眼相看。;麦致清在心底暗忖。 凌致清打量少年的同时,诗敏也听清楚了对方的话,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暂时让惨烈回忆退离。 她向前拉住师傅的手,满脸的倔强却也满脸委屈,她对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跟别人走,她需要师傅,很需要。 凌致清明白她的意思,给她个笑脸,揉揉她散乱的头发,低声道:“放心,只要你一天想学医,师傅就不离开你。” 诗敏用力点头,握住师傅的五根指头微微泛白。她示威似的看向白衣少年,像在说:师傅是她的,他才不会在这种时候抛下她。 少年瞧着她脸上花猫似的泪痕,抿紧的小嘴,望向自己的个傲目光带着几分挑衅,他心底一晒。 仿佛能读出她的心思似的,他扯动嘴角,冷然一笑,寒酷的口气在她心底刮磨出一道深痕。 他说:“你师傅能让你依靠一辈子,永远不离开?遇到挫折,你能做的只有哭闹任性,好让旁人同情你的困境,出手相帮? “你太天真了,没有谁可以帮谁一辈子,也没有人必须一辈子对你忠诚,天地间,你能够依赖的人只有自己。如果办不到壮大自己,试试看,下次再遇到痛苦,别往山谷下丢石头,直接把自己丢下去得了。” 撂下话,他轻蔑地向诗敏扫过一眼,便转身往山下方向走去。 怎么有这么讨人厌的人?踩着别人的伤痛、落井下石比较快乐? 她才不需要他的同情,她就算哭闹任性也没有他的事,她有开口要求他帮忙? 她有拜托他对自己忠诚一辈子吗?哼,她要依赖谁关他啥事?! 诗敏虽然心底这样骂着,却也不能不同意他所言正确。 她以为状况已经改变,以为自己不再柔弱,以为她的争取让自己和哥哥、娘从困境里挣脱,不料,危机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只不过享受了一段好日子,便以为已经摆脱。 的确,任性无用,哭闹也帮不了忙,她只能不断壮大自己,直到没人敢再欺到她头上。 咬咬牙,她松开师傅的手,向前奔跑,她对着白衣少年的背影又叫又跳,像发肿气又像宣示似的说:“你放心,我绝对会壮大自己,直到谁都欺负 不了我!下次碰到挫折,我才不会哭闹任性,而你,你最好不要躲在树上偷窥,否则我会把你丢下山谷。还有,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讨厌的人。” 见诗敏终于恢复精神与斗志,凌致清一阵苦笑。自己劝上老半天,倒不如那少年激上几句,他啊,还真摸透了丫头的脾气。 练武之人视力好,远远地,他看见少年的肩膀抖个不停,他是在……笑? 回头,诗敏重新拉住凌致清的手,说:“师傅,我们回去吧,总有一天我会找出证据,让江姨娘付出代价。” 他很想告诉她,别这么主观,真相往往不是表面上那样,但见她重启斗志,心想,就这样吧,有个假想敌总比让她自怨自艾好。 “好,我们回去吧,钫敏见你跑出来,担心极了。” 莫历升决定待妻子丧事操办好后,马上回京。 京里已有消息传来,皇上打算给他新职务,必须尽早上任。 而诗敏在心底盘算,娘过世,爹爹畏于人言,定会将他们带回京城,而依江姨娘的性子,必会闹得父亲也带她回京,没猜错的话,他们将一起回京,然后再派遣几个姨娘回老家,替祖父母守孝。 可诗敏和哥哥不愿同去,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与其把心思浪费在防范江姨娘耍手段上,不如用来为以后打算。 诗敏考虑过,是不是把莫鑫敏的身世揭开,造成父亲与江姨娘之间的嫌隙,甚而离异? 可她没把握,莫鑫敏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就算知情,倘若他与江姨娘矢口否认,在缺乏证据的状况下,她的揭穿看在父亲眼底,只会是另一个不入流的争宠手段。 她冒不起这个险,她和哥哥年纪尚稚,许多事还得仰仗父亲出头,因此他们决议,待江姨娘再进竹院时,将事情闹大。 果然,母亲头七还没过,江姨娘已忍不住,跑到竹院要求她和奶娘交出库房钥匙,明明心底贪着嫡妻的财产,却还要假意好心,说是帮他们把娘亲嫁妆带回京城,以后好给诗敏备嫁。 诗敏没有置嚎,便将库房钥匙交出去,可当江媚娘发现夏宛娘一百二十八的抬嫁妆只剩下一些桌椅木柜等等不值钱的大物件后,心底贪婪再也掩饰不住,她气恨恼火、满目忿然,指着诗敏,硬逼她把藏起来的嫁妆给交出来。 诗敏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哭,哭得撕心裂肺、柔肠寸断,哭得下人们看不过眼,偷偷跑到前院把老爷给请过来。 江媚娘气急败坏,一面指着他们兄妹怒声斥喝,一面将竹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个透彻,只差没掘地三尺,找出财物。 诗敏抱住哥哥,满面恐俱地看向她,边哭、边求她手下留情,诗敏装可怜、扮小心,摆明要让门外的下人们看清楚,江姨娘是怎么迫害他们孤儿寡女的。 莫纺低头,看一眼怀中的妹妹,眼底闪过一抹清澈,江姨娘当然找不到,那些立刻女就穿在妹妹身上,两人互觑,眼中都带着讥讽及仇恨。 凌师傅和庄师博在母亲过世后,就被江姨娘赶出莫府大门,如今在外头贵屋而居,每天深夜都会潜进莫府,与两兄妹见面,对他们耳提面命,忍字头上一把刃,虽难熬,但有目的的忍让,可以替自己制造再起机会。 他们将师傅的话听进耳里,处处小心,受了委屁也沉默不语,江姨娘的刻意挑衅,他们低眉顺眼全数受了。兄妹俩越是这样,便越得父亲心疼歉疚。 江媚娘连被子都拆开了,也拆不出半抬嫁妆,她把宛娘的妆台翻出来,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柄便宜簪子。 她不相信,短短几年那女人竟能将嫁妆给挥霍殆尽,就算她月月施粮济贫,就算她用好药养着公公、婆婆和一个白痴儿子,银子也不至于半点不留,夏宛娘人前温婉顺和,可心底还是个明白人,她能不替白痴儿子的未来谋算吗? 夏宛娘越是这样作假,她越是不信,钱一定还在,只是藏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而已。 奶娘跪伏在地上哭着,“江姨娘,求求您别呀,夫人尸骨未寒,您这样吓着她的孩子,夫人会心疼呐! 找不到东西,江媚娘气憋着正寻出处,听奶娘这样哭喊,忍不住一脚瑞向她胸口,“你这个下作的老倡妇,说!钱都藏到哪里去了?不会是你看主子年幼,把主子的钱财都给吞了吧。” 见奶娘被踹瑞倒,诗敏气得全身发抖,莫钫敏担心她失控,连忙握了握她的手,牵着她跑到奶娘身边,一左一右跪抱住奶娘,齐齐放声大哭。 “江姨娘,您就饶过这两个孩于吧,二少爷傻了、二姑娘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就高抬贵手放过他们……”奶娘声泪俱下,哭得凄惨欲绝。 “我放过他们,谁来放过我?来人,拿几把锄头过来,把竹院给我挖,我就不信找不到。” 她还真要掘地?诗敏眼底闪过一抹厉色。这女人疯了,不过……闹越大越好,最好传遍邻里乡镇,让人人都知晓,江媚娘是个怎样的泼妇。 “你在做什么?则莫历升被下人请过来,一进屋便看见满屋子凌乱,以及趴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老二小,顿时怒火中烧。 第八章 一个好好的家怎么会闹成这样?爹娘刚过世,妻子又莫名其妙死去,连日来,媚娘闹腾,早有恶名声传出去,尤其她还派人把两个师傅给丢出大门……庄师傅还好,在乡民眼里,凌师傅可是月月到庙里为贫户义诊的大好人,他们见此,能不背地批评? 外头已有人传言说他宠妾灭妻、纵妾虐子,还冷言冷语道:“益于旺夫的元配被害死,莫历升的官运也差不多走到尽头。” 他向来是最看重名声的,现在可好,全让媚娘当成狗屎踩在地上。 诗敏仰起头,让父亲看见自己哭肿的双眼还不够,跪爬到父亲跟前,不停磕头。她哭着、号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把满腹委屈给说分明。 “姨娘想要娘的陪嫁,可娘的嫁妆真的只剩下库房里那些呀,早在两年前,大夫就说祖父的身子不行了,可祖父说他不能死,他还要看着二哥考上状元、看着爹爹当宰相,娘心疼二哥、心疼祖父,她比谁都明白,祖父祖母情感甚笃,祖父一走,祖母定然也活不下去,百年人参再贵,娘也要托人一把一把从关外带回来。 “银子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诗敏看着心疼呐,连奶娘也是一劝再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娘坚持,她说:‘这个家万万不能散,否则爹爹连个根基都没有了,为爹爹,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家给守住。’这半年来,娘四处托人,想卖掉那些大件家具,若不是找不到买主,娘也要把它们卖掉,给祖父换药吃。”诗敏哭得声泪俱下,哀感不已。 前世,她不满爹爹冷待母亲,便冷待起父亲,她不求与父亲亲近,只求相安无事,家和宁静。 却因为如此,她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这世,她学聪明了,即使心底埋怨父亲的自私、现实、冷情,他依然是这个家里的支柱,唯有他能够提供她和哥哥庇护。 莫钫敏不能多话,怕一说就露馅,他只能抱住妹妹,跟着她又跪又拜,重复看说:“妹妹不哭,娘会伤心。” 弱子稚女,这样的场面任谁看了都会鼻酸,何况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莫历升扶起两个孩子,狠狠瞪江媚娘一眼,对躲在外头的下人们怒斥道:“还不快点进来把东西整理好,让少爷和小姐好好歇歇。” 江媚娘冷笑堵他,“这宅子马上就要卖掉,有什么好整理的。” 莫历升怒目望向她,她益发骄恐狂妄、目中无人了,自迁往京城定居,没公婆双亲拘着,她一人坐大,把侍妾们压得死死的,人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她若一个不高兴,便是打骂以对或是将人卖出去,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同她对峙,是因为江家岳丈是官场老人,三教九流都熟悉,有岳丈帮看引荐人脉和提携,他在官场上越能得心应手,毕竟没有后台的自己,想要事出一片天,必须比旁人更加的努力。 因此媚娘不服侍公婆,他忍了,她不允许别的女人帮自己生孩子,他忍了,今天,他从凌致清的口中听说,宛娘不是死于心疾而是毒物,让他心底透出一阵阵恶寒。 这令他联想起当年,诗敏指着媚娘,指控她把钫敏推进池塘一事。 虽然无凭无据,可谁有必要对深居简出的宛娘母子下手?她不是一心想要宛娘的嫁妆?而朝廷传来的诺封一事,依她的性子,岂能不争不闹? 这样一想,他益发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可僧。 “谁说这宅子要卖?这是父亲要留给钫敏的,谁都不准动则莫历升怒道。 虽然之前父亲说过同样的话,可如今情势已然不同,莫钫敏、诗敏闻言惊讶,不敢相信父亲会在这当头为他们作主。 不只他们,江媚娘更无法相信,丈夫竟然不顾她的想法,硬要把老宅留下。 他们需要银子啊,别说买宅子,就是在京里打点关系、吃穿用度都需要银子,一个五品官能有多少棒银可使,偏偏莫历升占的不是肥缺,看看别人家的官夫人是怎生打扮、出于如何大方,难道他不知道? 江媚娘不满丈夫在下人面前给她没脸,从翻不出夏宛娘的嫁妆,她就已经一肚子火,心里盼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以为马上要手到擒来,没想到居然扑空,现在连老宅都不准她染指,未来她还有什么盼头? 豁出去了!她冷言冷语,对着丈夫道:“你不掌家、不知掌家苦,家里养那么多女人,哪个不花钱?不卖房子卖什么?卖孩子吗?可惜傻子卖不了钱, 丫头还有几分颤色,卖到青楼里倒是能添一笔收入,只不过,莫大人家的二小姐当了妓女……名声还真是好听。” 莫历升气得眶皆尽裂,高高扬起手,江媚娘不怕死,反而仰头迎上。“你打啊,你敢就打下去,我立刻回娘家,找我爹评评理去。” 想起江家丈人,想起眼下断不能再传出事情,莫历升将那口气硬生生给吞下肚,放下手,他冷声道:“你敢回去,就别再回来,莫府这间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听着丈夫的重话,江媚娘心猛然一抽,傻了似的看看他,嘴唇微启,几次开口都没说出话来,最后鼻孔重重哼的一声,转身离开竹院。 诗敏拉看哥哥的手,走到父亲面前,双双脆下,“爹爹,您别同姨娘生气,娘说您在京城为官,需要靠江爷爷帮忙,否则很辛苦的。” “你娘真的同你们这样说?”莫历升的罪恶感更甚,宛娘竟是一门心思,只替他着想? “是啊,娘常说,有她照顾祖父祖母、守着老宅,爹爹无后顾之忧,才能专心仕途。娘教导我,别气恨姨娘,不管姨娘做过什么,都要想想她对爹的好,娘说,身为子女不该心存计较,要懂得为大局着想,如今娘不在,能在爹爹身边照顾的,也只剩下姨娘了。” 他听得满脸愧色、无地自容,更多的是诧异,多年夫妻,因着自己的偏见和自尊,他从未厚待过宛娘。 他一直以为宛娘恨着自己,就算不恨,也是怨的,没想到……他看一眼小脸憋得通红的女儿,她还那么幼小,断然没有说谎的心机,若非宛娘日日教导,她怎能俐落地说出这番道理? 惋惜地搂搂儿女,莫历升心底对妻子既惭愧又感激。 “爹爹,姨娘没钱,宅子就卖了吧,我和哥哥、奶娘在祖父母和母亲坟边盖一间草堂守着就成,爹爹别担心,诗敏的绣活做得很不错,同奶娘辛苦点干活儿,一定可以养活自己。”她靠在父亲怀里,语气撒娇。 “你们不想同爹回京?” “诗敏和哥哥当然想同爹爹一起,可如今姨娘在气头上……”摇摇头,她拉起哥哥,迎向父亲的眼光。“爹,家和万事兴响。” 一句家和万事兴,芍民狠地摔了他一把。十岁孩童怎说得出这番话,也只有处处隐忍退让的宛娘才会这般教导子女。 莫钫敏轻轻抚摸父亲的手背,郑重承诺着,“爹爹别恼,钫敏乖乖念书、考状元,给莫家光大门媚。” “好孩子,你们都是爹的好孩子。”他深吸口气,拍拍儿女的肩膀。“放心,爹还不缺这点银子,这老宅绝对不会卖,爹也不允许旁人动你娘的嫁妆,爹要将它们全部留给钫敏和诗敏。” 此话一落,大事底定,兄妹俩按原计划留在晋州为祖父母、母亲守孝。 诗敏赢得第一仗,不多久又赢下第二仗。 凌致清不知道打哪里探听到消息,确定皇上想赐莫历升的诰封,两兄妹这才明白,母亲因何而死。 莫钫敏决定使银子,将母亲的死讯传开,让世人都知道,宛娘就是月月服济贫民、办理义诊的“慈眉观音”,也是当今皇帝看重的宫员莫历升的嫡妻。 诗敏将前世的名号加在母亲身上,如果皇帝可以因为此事,为她建一座贞节婢坊,自然可以赐母亲一个诰封。 之后由诗敏出头,作主卖掉母亲的大件嫁妆换得米粮,在晋州各处,为母亲做最后一次的济贫。 送丧那日,上千个受过宛娘恩惠的百姓“自动自发”加入送葬行列。 他们跟在孝子孝女后面低头哀戚,漫天的自桥、长长的人龙,贞静贤德的宛娘成了传奇人物。 到处都有关于她的传说,传说她带着丰厚嫁妆嫁入夫家,置宅院、助夫君,让夫君一帆风顺进入朝堂。 传说夫君入仕,她并未跟着夫君入京享福,反而自愿留在老宅照顾年迈公婆、教养子女。 她心慈人善,不但孝顺长辈、敬爱丈夫、悉心教养一双儿女,还省吃俭用,把省出来的银子雇大夫为百姓义诊,对贫户胀粮,冬日里甚至替贫户修宅院,让许多贫户免于饥寒交迫。 故事如火如茶地传遍晋州每个角落,有人便有批评,在盛赞夏氏的同时,江氏虐待嫡子嫡女,掘地三尺、强夺嫡妻陪嫁之事,又被提了出来。 这故事被有心人带进京城,竟有书册以夏氏为模范教本,指导闺中女子的品德教育。 不多久,这本书被送到皇帝桌上,皇帝觉得有趣,派人暗中查访莫府之事,查得事实与书册所述相仿,只不过书中没提到嚣张跋息的江媚娘,想来是夏氏宽容,从不对外言人之恶。 于是圣旨下,皇帝追封夏宛娘为四品浩命夫人,赐凤冠霞帕,并责江媚娘的娘家父母教养失职。 江媚娘费尽心机、谋害人命,到最后并没有得到所想。 康元三十四年。 庄柏轩带着莫钫敏到益州设籍、参加考试,初试啼声,他取得生员资格,成为一名秀才。 康元三十五年。 莫钫敏与师傅又走一趟益州参加乡试,一次中地,成为举人。 康元三十六年。 诗敏开始替未来打算,她暗想,如果江姨娘不是夸大胡扯,那么当官的,要是不能得圣恩厚赏,就只是名声好听,薪棒必定不多,再加上无法免除的应酬,日子恐怕要过得左支右拙。 日后,二哥是要走仕途的,那么她守着娘留下来的银子,只出不入,早晚要过不下去。 于是诗敏在凌师傅的陪伴下,走一趟母亲留下的庄园,那庄子不在晋州而在京城市郊,入城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庄子很大,还带有百审田地,但多年来放任着无人管理,几个庄园老人见到十三岁的诗敏,还不认得主子。 她和凌师傅花费几天工夫把庄园从上到下巡视一遭,发觉庄户居然穷得连下锅的米都没有,想来是母亲出嫁后,因路程遥远,一直分不出心思打理,只好任由它茉芜。 诗敏聚集庄户,先发给每户二两银子,让他们买米买粮、置衣修房,此举替她赢得善待下人的好名声,自此庄户们对诗敏的提问,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向庄户们询问,他们如何过日子? 庄户们争先恐后回答过,她才明白,这个庄园里有近百户人,年轻力壮的会进城打零工,年纪大的,便靠捕猎鱼兽、采食野菜维生。 多年前,庄园有人管理时,主人每年还会发下耕牛与种籽,让他们种点粮食养家糊口,近年来主子不管不问,他们就这样据据掘掘地过活。 明白状况,诗敏先找来几个善农事的庄人,好菜好肉养着,关起门来,与他们讨论百审田地的利用。 第九章 几天后,诗敏再三斟酌,与凌致清从京里聘来、擅长水利农事的先生们研议过后,决定将田审分成四个部分。 先雇工人开凿沟渠,将河水引进东边的土地,以便种植水稻,稻田蓄有足够的水,可以养鲤鱼、膳鱼和鸭子,养这些动物有好处,它们可以吃掉为害稻粮的虫子。 沟渠从水田中间流过再往西边引,西边的土地用来凿湖蓄水,湖中分成几区,养植莲藉、菱角及鱼虾贝蟹。 河水继续往南边引,所经之处可梧蔬菜果树,并辟一块平整之地,象养牛羊,而原本就植下果树的十来审田地暂且保留,看看来年收获如何,再决定要不要除旧株、植新栽。 至于北边的区域范畴较小,那边原是一大片藉郁竹林,可以生产竹笋,再将竹林用篱芭给密密圈起,便可以在里头放养山鸡、兔子。 事情议定,诗敏开始分派人手、雇用管事、分层负责。 原本前往城里打零工的庄户,知道主子要花银子雇用人手,自然都留了下来,从挖河道开始进行,他们一边工作,一边想着未来有饱饭可吃的日子,原本死气沉沉的庄园顿时鲜活起来。 之后,银子虽然一笔笔花出去,却也渐渐看到成绩。 每隔两个月,诗敏就在凌师傅的陪同下走一趟庄园,不到半年,庄园已是生气蓬勃,一副绿意盎然的模样。此为后话。 母亲的陪嫁里还有晋州三个铺子,她在世时,手下经营的铺子还挺赚钱的,但诗敏接手后,铺子管事见两个主子一痴一稚,便懈怠起来,自此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诗敏心想,孝期一满,便要搬到庄园长住,届时晋州路遥,铺子更加照管不到,与师傅和哥哥再三商议后,她决定将铺子全卖掉,到京城顶下一间宽敞铺子。 她本计划租出去,收些租金贴补家用,凌师傅却建议,何不开个医馆? 诗敏想了想,可行,一方面能够练练自己的医术,一方面可以赚点银子,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目前自己还小,怕是不会有人肯给个小丫头看病。 事情敲定,凌师傅找来两个坐堂大夫,说他们是自己的昔日好友,看着两个衣冠楚楚、面目不凡的男子,她不得不怀疑,师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有那么多‘昔日好友’,在她需要时,挺身相帮? 康元三十七年。 兄妹俩守孝三年期满,莫钫敏十七岁,诗敏也十四岁了,对于事情早有自己的见解。几番商讨,他们决定接母舅家的五舅母到庄园长住。 五舅母嫁给五舅短短几年,五舅就离世,因为五舅母无出,族里自然不愿意将家产分给她。而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后,再无人肯照看她,只有与五舅亲近的三舅肯偶尔周济嫂嫂。 确定这个消息后,诗敏将五舅母接走,并修书一封至京城给父亲。 信中提到五舅母寡居,族中将京郊的庄园分给五房,因五舅母独居生活寂寥,想找人陪伴,问爹爹,他兄妹二人可否搬进庄园,与舅母同住? 这事,莫历升当然同意,有人能够代替自己照顾一双儿女,自是感激不尽。 一封感谢书信连同礼物,莫历升让管家送进庄园里,管家回来,细细描述过庄园情景,还提到夏家舅夫人是个慈祥良善的人,莫历升这才放下一颗心,他想,儿子女儿在那里必定不会吃苦。 紧接着,莫钫敏和妹妹领着奶娘及几个下人,从晋州搬进庄园,晋州老宅没有卖,只是封了。 从此莫钫敏关起门来专心念书,准备在接下来的会试和殿试中好好表现一番,而诗敏也忙着当农家女,想尽办法从农事中多挣点银子。 搬进庄园后,庄师傅和凌师傅突然变得异常忙碌,经常三天两头不在家,问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多放点银子在他们身上,诗敏始终相信,出门在外,银钱是最好的伙伴。 生活平平顺顺,诗敏不知道未来还会出现什么波!闹变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是母亲之死,让她对干十七岁将要面临的那场劫难,谨值戒备着。 这些日子,京城热闹不已,全国的举子全听取到京里来,会试已经考过,再过十余日便会放榜,榜上有名的学子取得贡士资格后,就得准备殿试。 通过殿试者便称为进士,进士分名次一、二、三甲,一甲仅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而二甲、三甲均有若干人。 如今京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全挤满人,幸而诗敏想得周全,早先便在城里质下一间小宅院,派几个人过去收拾好,并留下三个人伺候,好让哥哥和庄师傅在会考期间住进去。 科试前几日,她收抬了一车子东西,送走哥哥和庄师傅,凌师傅临时决定与他们同行,说是要到城里的医馆、济慈堂巡视。 其实凌师傅大可不必担心,他聘用的管事、大夫们很有一套经营手段,才短短几个月,铺子的营收不但已经打平,上个月还能往庄园里送上近百两收益。 庄园里也开始有生产,鱼虾菜蔬的量,己能供给庄户和庄园主子充裕食用,待年底,卖掉牛羊鱼鸡虾贝类,及上个月她雇人手,忙过大半月醋债的笋干后,定可再替庄园添一笔收入。 这件事不只诗敏兴奋着,连庄户们想到变卖产物后,主子发下来的赏赐,也忍不住笑逐颇开,做起工来更加起劲。 多年来,有不少户人家没见过银子怎生模样呢。 五舅母笑说:“丫头遗传了老太爷的经营脑子,什么东西看在眼底,都能变成银子。” 奶娘可得意的,说:“咱们少爷姑娘,一文一武,吃遍天下。” 听见这话,诗敏丑了脸,几时营商变成武行? 不过她很开心,在夫家长期受轻待欺凌的五舅母,刚进庄园时一身抑郁,这段日子与他们相处后,整个人逐渐开朗起来。 其实人心真的很简单,求也只求眼前一审三分的舒坦,若不要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想侵门踏户,诗敏乐得过舒心日子。 五舅母性情温和、为人良善,是个知书达礼、进退有度的女子,她做事谨慎、多方思量,经常在许多时候给诗敏提意见。 五舅母云娘的年纪,与诗敏的娘亲差不多,她的存在,你补了诗敏对母爱的想望。 诗敏常把她当成亲娘、赖在她身上撒娇,而无儿无女的云娘平白得了一双聪颖敏慧的子女,自然更加珍惜爱护。 黄昏时分,诗敏从外头进屋,她绷着脸、满脸不快,一进屋就猛倒水喝,半句话都不说,与平日里吱吱喳喳的模样相差太多,正在做绢花的云娘和奶娘见她这样,连忙放下手边的活儿。 奶娘绞来一块湿帕子给她抹脸。云娘拉起她的手到桌边坐下,柔声问:“怎么啦,谁招惹咱们家的小钱婆?” 小钱婆是莫钫敏给妹妹取的称呼。 上个月济慈堂掌柜送来帐本和百两收益后,接下来几天,诗敏一有空,便抱着那堆银子,一个一个来回数不停,莫钫敏取笑她,要凌师傅下回让掌柜的把银子兑成铜钱,一箱一箱堆在前院,让小钱婆数个够,从那以后,小钱婆的名号不腔而走。 “南边那片橘林开花了。”她气鼓鼓说着,然后闷头灌水。 “开花是好事,你不是天天盼看?怎地真开花了,又惹来满肚子火气?”云娘不解。 奶娘见状把杯子收走,不让诗敏一杯杯往肚子里灌水,这丫头益发没个样儿。 以前夫人在的时候,还一副大家闺秀样儿,来到庄园,成日里和那些农人厮混,作派竟成了半个男人,上回还学唱山歌,吓得她合掌求夫人保佑,保佑他们家小姐还能嫁得出去。 “我以为那是市面上卖的那种橘子,可不是啊,庄户今日才告诉我,那树结出来的果子又酸又涩、小小的、卖相奇差,若是挑到市集上,根本卖不出去,我一把火气得想把它们全砍了,可又想到那么一大片,心底舍不得啊。” 诗敏愁眉苦脸。对于那片橘林,她有很大的期盼呢,谁晓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砍了就砍了,来年再种新秩苗,过几年就能收成,这种事值得发火?”奶娘一指戳上诗敏的头。越会挣钱越抠门,讲得就是像她这种人。 “上千棵呢,石欠掉得耗多少人力啊。”那些人力拿来干别的事儿,肯定又是一笔收益。 “那就等年末,大伙儿都闲下来,再召人砍,砍下来的木头就分到各个庄户,给大家当柴烧。”奶娘瞄她一眼,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通? 这事诗敏当然知道,可就是……就是心疼啊,那种希望落空的心疼驼,沉沉的压在心口,教人不妥贴。 一直没开口云娘,想过好半晌才说话,“从前我爱吃橘子,你五舅跑去买了株橘树种在院子里,他说‘等结果子,我爬上树亲手给你摘去’。两年过去,那树终于结下果子,我们天天翘首盼望、等待它成熟,没想到橘子熟透了,摘下来只尝一口,那个酸涩啊,牙口都快掉了。 “你五舅气得不得了,他就像你这副模样,跳腾着要把树给砍掉,我舍不得,那毕竟是你五舅亲手为我种下的,我阻止他,趁他不在家时把树上橘子全给收了,切成丁、加上糖熬成一锅酱,不管是兑热水喝还是冷水喝,味道都挺不错。 “后来,你五舅见我着下人把剥了满屋子的橘皮放在阳光底下晒,问我想做什么?我本打算冬天燃炭时,搁一点橘皮在炉里烧,那会让空气里你漫着淡淡的橘香,那味道可比什么黑香都来得好。 “你五舅却见猎心喜,居然把那堆橘皮拿去中药铺子里,我们这才晓得那就是人家做陈皮的主料。明儿个,我同你去橘园瞧瞧,看那些橘树和你五舅种下的是不是一样,如果是的话……” 云娘来不及说话,就让诗敏把话给接过去,她一拍手、跳起来,眉开眼笑。 “如果是的话,我们就要发大财了,橘酱赚一笔,陈皮又贵得可以,舅母,您真真是我的福星。”她一乐,抱起舅母又叫又跳。 “说什么话呐。”云娘怜爱地看着她,他们兄妹才是她的小福星,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孤苦无依过了,没想到竟能脱离晋州,来到这里。 “舅母,求求您啦,咱们别等明儿个,现在就去看看好不?”她火撩心急的,连一刻都不肯多等。 “姑娘家,说风就是雨,怎么成?决吃饭了,明儿个再去。”见她没个姑娘样,奶娘气呼呼的猛瞪人。 “奶娘,您就别骂我啦,那些银子响当当的挂在树梢头呢,我不确定它们是真金还是假银,哪里吃得下饭。”诗敏拉起奶娘撒娇。 “秀姊姊,您就让我们走这一遭吧,否则丫头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云娘帮诗敏说话。 “你啊,就这么纵着她,往后她嫁不出去,我看你可要操碎了心。” “口自们家诗敏样样比人强,不怕的。” 见拗不过两人,奶娘扁嘴道:“我着人套车,绕两圈就回来,别耽搁太久。” 云娘与诗敏相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奶娘也不过嘴巴说说,纵人怕是纵得比云娘还凶呢。 太阳西下,天色有几分暗,马车里头诗敏靠在云娘身上,心底想着亲手为妻子种下橘树的五舅,说不出是什么昧道。 第十章 她仰头望向舅母,低声问:“五舅待你很好吗?” “是啊,他待我是极好的。” 人人都说她运道好,能得此佳婿,上辈子定是烧了不少好香。可她……垂眉,算了,说来说去终归是自己的命,感情事过眼云烟,多少人终直一生都追求不到心底所想,她不过是其中一员,退一步想想,她已经不算坏的。 “您有没有后悔过嫁给五舅?” 后悔?人生若能重来,她有多少后悔事响。 云娘搂起诗敏,遥想当年,笑容里有淡淡的苦涩味见。“我曾经是个官家千金,家里替我订了门亲,就待及算后嫁过去,可后来家里犯了事,朝廷判男子发配边疆、女子卖身为奴。” “你的未婚夫婿没有找你吗?” “那时他并不在京里,而他的家人不愿意认下这门亲”她摇了摇头续道:“你五舅当时正入京做生意,他遇见我,从人口贩子手中买下我。我一无 身分、二无嫁妆,进你外祖门槛,本就要为奴为婢,我认命,可是你五舅独排众议娶我为妻,你外祖大怒,欲将他逐出家门,是你几个舅舅给拦下来的。 “后来你五舅妥协,迎为我妾,他真心真意相待,再三向我保证绝无二心,之后家里要再给他寻亲事,他全拒绝了,为这件事,家里闹得很严重。 “那年家里派他外出做生意,一去半年,趁他不在时为他说合一门亲事,让你三舅代替你五舅把嫡妻给迎进门,心想木已成舟,你五舅再气也没法子把人给退回去,可回程路上,强盗杀人越货,你五舅陨了性命……” “那位新妇呢?” “知道消息后,娘家来人把女儿连同嫁”女给抬回去,你外祖后悔不已,待我反而好了,可不过两年工夫,你外祖、外祖母相继过世,夏家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几个哥哥嫂嫂便是想照看我,也力有未逮。 “我也曾问过自己,后悔吗?倘使从头来过,我愿不愿意嫁给你五舅?不知道,我的人生从来就不是照自己意愿进行,不过……能得你五舅真诚付出,我是打心底感激的,丫头,你五舅是个真性情的好男人。” “我以为天底下男人皆薄幸,婚姻不过是他们争取前途的手段之一。” 诗敏想起自己的亲爹,那本该是天地间她最敬爱的男人,可是除了在他身上用手段外,她竟是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天下男子百般,并非每人都一样,我们家丫头已经十四岁,及非后就能嫁人啦,若有心仪的男子一定要告诉舅母,舅母来替你主持。”她笑着捏捏她的脸颊。 “我才不嫁呢,我要为哥哥赚很多银子,要看着他成家立业,要莫家这一族在我和哥哥手中发扬光大,我更要爹爹把对娘说的那句‘你这样的娘,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给吞回去。”她死死咬着父亲曾说过的话,恨恨的说。 重生一回,她看透男人,前世莫鑫敏待她算是好的,可为钱,他一样把她给出卖;李海廷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爱便是将她一生毁掉;而父亲……自己之于他,也不过是个能够进宫、替他争取更大仕途利益的棋子吧。 云娘看看诗敏暗暗叹气。既固执又骄傲的丫头,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她抱过诗敏,贴看她光洁的脸庞,心底想起那年那个站在桃树下的青年。 突地马车颠了一下后夏然而止,驾车的张叔跳下车,不多久跑回帘子外头,口气焦躁道:“姑娘,前头有个男人倒卧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云娘和诗敏相视一眼,双双下车,她们朝前走几步,果然,有个人瘫倒在地。 云娘吓得停在原地,紧摸着帕子掩住嘴,怕自己惊呼出声。 诗敏深吸气,缓慢挪移,边替自己壮胆边往前行,她好不容易走到那人身旁,才看清楚他一身青色长衣、手中握住一把染血长刀,肩肝处有个窟雳,显然是被箭给射着,可是箭已经不在,身上还有几处刀伤,一件衣服被利刃割得破破烂烂。 她从旁捡起一根树枝,朝着他的身体捅了捅,突然,那人猛地张开双眼,吓得她连忙丢掉树枝,摊开手,欲盖你彰地向对方表示凶手不是我。 那人的目光太可怕,如果不是她的腿骨子太硬,定要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她使劲儿拍着自己胸口,满脑子都是他那双狠厉的眸子,好像她变身成小兔子,而他是饿过三天三夜的大野狼。 那是一双充满杀机的眼睛! 眼看着他身下被血染成深褐色的泥地面积逐渐扩大,她知道他身上肯定有不少伤。 她再向前一步,谨慎细心道:“你别吓我,我学过一点医术,如果你信得过我,就让我帮你看看。” 他的眼光在她脸上流连,之后缓缓闭上,当他同意了,她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蹲下,抓起他的手,测一测他的脉搏,再翻翻他的眼皮。 呼……幸好,他表现得很“昏迷”,没再用眼神吓她。 “丫头,他怎么了?”见诗敏靠近那人,云娘也跟着向前几步。 她转头回答,“他目前还没死,不过再不医治的话,大概也没多久好活了。” “丫头,这人拿刀子呢,会不会是什么山林野盗、朝廷要犯的?救下他,咱们会不会惹事?”她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可他那模样……他们不过是平民百姓,千万别惹祸啊。 诗敏考虑须哭,说:“放着他,他必死无疑,若是报官,将人往牢里一丢,他也脱不了个死字,我瞧,还是先把人给救下来吧,在伤好之前,他大概也没力气惹事,等他一清醒,我马上问个清楚,若他真是朝廷要犯,我就让张叔去报官把他给抓起来。” 云娘仍旧犹豫,可诗敏等不及,扬声道:“张叔,你快来帮忙,把人给抬上马车。 姑娘发了令,张叔连忙应声,一人扶一边,把青衣男子给抬进马车里。 诗敏看了看地上,在路旁大树上折下几根带叶树枝,飞快往泥地抹几下,让沙子把血迹给掩盖起来,她担心前头还有血迹,往前跑过近百步,再无发现后方才折返。 她跑回马车边时,张叔已经备好车,舅母虽然害怕,却也鼓起勇气坐进马车里,照料受伤男子。 诗敏没进车厢,她盼咐张叔车驾得慢些,双手拖着那把树枝坐在后面的木条上,马车往前行,她不停挥动树枝,将地上的车痕给抹去。 见她这样做,云娘不禁打心底佩服,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处事竟如此韵密,如果她不是女子,成就怕是不比钫敏差。 奶娘没想到,不过是去巡一趟橘园,竟然会带回一个男人。 诗敏来不及解释,让张叔把人往自己屋里扛去,她却转进师傅屋里,寻了瓶药丸,带回屋里。 云娘也机灵,转身就盼咐下人烧水、送两醚酒及炭火过来,并叮嘱奶娘几句,千万别让人进屋,东西送过来,放在屋外就好。 云娘先转回自己屋里,找来针线和一匹白棉布,再走回诗敏屋里。 诗敏的屋子分成里外两间,外面有桌椅、茶几和木柜,里面那间才是卧寝处,她进屋,热水、炭火和酒都已经送进来。 云娘照着诗敏在马车上的嘱咐,请奶娘当帮手,先将白棉布剪成条状,饱过酒水、再用炭火烤干,自己则是捧着针线和热水走进寝居。 诗敏已经用一把剪子将男子身上的农服剪开、除去,所以他全身赤裸,只留下半条裹裤遮住重要部位,所谓的半条,是因为诗敏将人家的裹裤一口气剪到大腿处。 她把男子像煎鱼一样,前前后后翻个透彻,先将他身上每条伤口都看清楚、摸明白。 他的伤口都集中身前,可见得是正面迎敌,背后也有伤处,但多是拳脚造成的疚伤,但除了这些新伤之外…… 她忍不住叹气。这家伙不知道招惹过多少人,竟个个都想要他的命似的拿他当砧板剥。 背上那条从左肩往下斜切的旧伤疤,当时定是深可见骨,而腿上那道口子面目挥挥,可以想象初初受伤时是怎样的血肉模糊,诗敏倒抽气,为的不是他的新伤而是那些骇人的旧痕。 “丫头,他还好吗?”云娘低声问。 “肩膀上的箭伤比较深,其他的还好,没伤及骨头,他大概是失血过多,才会昏迷。” 诗敏回首,幸好,情况没想象中那么严重,她倒出一颗药丸兑水化开,偏头想想,觉得不够,又倒出两颗,药丸化开后,她往他嘴里灌。 教她感到意外的是,就一个昏迷的病人而言,他相当容易灌药,这病人不是配合度太高,就是求生本能太强。 “昏迷?要不要紧?”云娘急问。 药灌下去了,得等上片刻,待药效发挥再来缝伤口,否则,就算他昏进阎王殿里,也会痛醒吧。 诗敏笑着接话。“昏了正好,才不会胡乱挣扎,我还得找个人压制他,舅母,你来帮我,把他伤口附近用酒水给擦一擦。” 云娘怕血,可家里男人都不在,总不能让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帮年轻男子净身,她只能硬起胆子,演一回长辈。 诗敏没考虑到舅母的小心思,自己到一旁穿针引线,她先把线在酒里泡过、弄干,再挑几支长针在火上烤过,二穿好线。 他的脸染满鲜血,云娘不敢太用力,只好一遍又一遍,慢慢地顺着肌肤纹理帮他擦拭干净。 云娘越做越顺手,渐渐动作加快,不多久已将男子全身上下用热水擦拭干净,并且将伤口消毒好,让诗敏上前处理伤口。 诗敏看一眼男人紧燮的眉头,昏迷了都还那么痛?也是啦,用酒水清洗和在伤口撒盐的痛……应该差不多吧。 她语带抱歉道:“对不住,算你运气不佳,我凌师傅不在庄里,不得不让小丫头上场,我只缝过猫狗还没缝过人,不过猫狗有毛,处理起来比较困难,或许在你身上,我可以做得更顺手。” 这番话,算是解释也算道歉过了,她拿起针线,开始动工。 她从肩脍那个创口先缝,她很认真,缝得满头大汗,处理好后,满意地看一眼作品。 “舅母,你来看看,我的针脚怎样,还不差吧,如果在上头绣朵杖,他以后就可以到处炫耀伤口了。”她的口气有几分调皮。 “还玩,人命关天呐。”云娘颅她一眼。 最严重的创伤处理好,剩下的就是小意思了,她时口气,连说话语调都变得轻松。“放心,他死不了啦。 云娘明白,否则诗敏的态度怎能这样笃定。相处数月,这孩子的性情她还不清楚?“那你动作快点见,在他清醒过来之前缝好,他可以少受点苦。” “舅母真好心。” 云娘一晒,诗敏又何尝不是个好心姑娘?只不过生活的锤炼,让她不轻易吐露真心。 诗敏总是作恶梦、总是害怕,好几次她问:“丫头,你到底怕什么?” 她只是笑笑把话题带过。 云娘私底下询问奶娘,奶娘认真想了想,回道:“约莫姑娘还没从夫人的去世里,恢复过来吧。” 奶娘还告诉她,“您不知道,姑娘亲眼见到江姨娘企图害死少爷后,整个人好像突然间长大十几岁,那口吻、见识,哪像个五岁娃娃,便是我们家夫人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小闺女。” 第十一章 “那钫敏呢?” “少爷也突然变成个小大人,说话、见识都与之前不同。” “生死走一遭,谁能不改变?”云娘叹息。 “可不是吗,成天乐乎乎的姑娘在夫人被害死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日里,她比谁都勇敢坚强、比谁都有主意,可夜里却常常蒙住被子偷偷掉泪,少爷看见心疼不已,便发誓要考状元、当上比老爷还大的官,保护妹妹不受欺负。” 是死亡让诗敏飞快长大?看着小姑娘的侧脸,云娘好心疼。 “舅母,再帮我点几根蜡烛过来吧,我怕看不清楚,万一把人家的肉给缝糊了,日后他身上东皱一块、西皱一条,可就对不起这位大哥的美娇娘啦。”她嘴巴痞,可下手却专注无比。 云娘失笑,明明是关心、是谨慎,却要用那种漠不在乎的口吻,让人误会她不上心,这丫头啊…… “知道了。” 云娘走出去,寻来几根蜡烛,顺手将奶娘烤干的棉布条给带进来,她将桌子移近床边,让诗敏可以看清楚。 打个结,她继续下一道伤口,她本想开玩笑说“舅母,把他缝完,我的针线工夫就更上一层楼啦。”可才要开口,她就发现男子醒了,两颗黑得发亮的瞳仁盯住她,一瞬不瞬。 “你醒了?” 傅竞疑问,他有昏过吗?不确定,也许迷糊了一下子,可他确定自己听见,她要往他肩膀绣朵花。 “痛不痛?”诗敏望住他的脸,他的眉很浓,直飞鬓边,虽然受伤,可眼睛仍然炯亮有神,他的五官清秀、丰神俊朗,属于美男子那一型,如果换上白衣白袍,定是位人见人爱的文弱书生、翩翩佳公子。 可惜,诗敏先认识他的发达肌肉、伤痕累累的身躯四肢后,才认识他的五官,所以……对不起,先入为主,她无法想象他是文弱贵公子,比较偏信他是杀手界的翘楚。 他摇头,否认持续不停的抽痛。 诗敏笑开,甜甜的笑后,迷惑了他的眼。 她低声道:“逞强。”然后恶意地举了举长针,在他眼前灵两下,一个潇洒优雅的动作,她把他的肉挑起、刺入、穿过,然后偷瞧一眼他的表情。 他的眉皱成扭曲的小蛆,不痛?哈哈! 加快动作,长痛不如短痛,她飞快处理好一道伤口,而他的灼热目光始终定在她的脸上。 诗敏被看得全身不自在,刻意忽略,却若是觉得灼热感在脸上蔓延,甚至在处理下一道伤时,手指微微发抖,差点儿拿不住针。 恼了,这人是怎样,没力气拿刀,就用眼光当刀刃使啊!生气,她扬声一喊。 “舅母。” “怎么啦?”在整里棉布的云娘转过头。 “您去厨房帮我拿根背面棍。” “拿背面棍做啥?” 拿缝衣针疗伤己是前所未闻,现在连挂面棍都派上用场,凌师傅是怎么教导诗敏医术的?云娘一头雾水,走近床边,才发现病人已经清醒。 “把他敲昏。” “你是想医人还是坑害人?”云娘埋怨一句,不搭理她。 诗敏鼓起腮帮子,瞪他一眼,横了心,打死不看他,管他的眼光爱定哪里就定哪里,再不管针脚美不美,她迅速将伤口缝好,再用酒水擦一遍、用棉布条裹起。 伤口碰到酒有多痛,她会不知道?可那人不吭一声,硬要充好汉,行啊!她恶毒地在他肩上的箭伤处来回擦好几遍,直到他疼得脸色惨白,才放过他。 走到桌边,她开好药单子,让舅母交代下人到凌师傅的院子里去取药、熬药。 奶娘取来一套莫钫敏的衣服,手脚俐落地替男子换上,连同被褥都换上新的,才退下去。 屋里没人了,诗敏坐在床头,与他四眼相望。 “既然你清醒着,我来问几个问题,如果你还懂得什么叫做感恩,请不要隐瞒,照实回答。第一,你是不是杀人越货的大强盗?” 他烁亮目光对上她的,里头有说不出的深沉。 诗敏不理解。看他的模样,不过是一、二十岁的年轻男子,怎有那样沧桑的眼神? “没力气说话,就点头、摇头啊,快点回答。”她催促。 他虚弱摇头。 “你是朝廷钦犯吗?我们收留你,就会被满门抄斩的那种?”她再追问。 他扯扯苍白的唇角,似笑非笑,摇头。 “所以,你只是被看不。喷你的仇家追杀?” 这回,他停很久,才勉强点头。 “很好,我不必考虑报官的问题了,你先睡一觉吧,药熬好,我再叫醒你。” 话问清楚,诗敏起身,往屋外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他虚弱的双眼缓缓闭上,脸庞拉出一道诡笑。这丫头不认得他了。 也是,当年瘦削凌厉的少年,已被岁月磨出坚韧,也磨去尖锐棱角,多年的营商经验,让他变得圆滑狡桧,再加上勤习武艺壮硕了身子骨,如今的自己,已与四年前大不相同。 不过他很高兴,小丫头长大了,再不是那个遇事只会掉泪埋怨的孩子,她没有养在闺阁里人事不知,相反地,她敢从半路上捡回重伤男子,为他疗伤医治。 这样一个丫头啊……他很期待呢,期待与她的相处。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屋里除了自己外,还有个趴在床边熟睡的小丫头。 之前,他被叫醒喝药,那药很苦,苦得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刻意恶整自己。可她清澈双眼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关心,让他紧锁的眉头松拙。 没想到,下一刻,耳边竟传来丫头的恐吓声,她说:“别给我吐出来,家里穷,抓不起新药。” 听见此话,他没有力气拉出笑脸,却忍不住在心底发笑。 坏丫头,话不好好说,偏要摆出一张恶人脸,是怕被人窥见她心软?还是想让谁怕她? 药有宁神的作用,喝下后,他神智益发模糊。 但是隐约间,他听到丫头说:“我担心他晚上发烧,还是留在这里照顾吧。” 妇人反对,“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对姑娘名声不好。” 丫头扬起清脆笑意,说:“放心,他伤成这样,我不你碍他名声就不错了,他还能你碍我的名声?” 他想,她太小看自己,他不对她怎样,是因为她未长成的身子板引不起他的欲 望,而不是他能力不及。 轻轻挪动身子,这点伤,他还看不在眼里,他受过更严重的伤,不也平安挺过来?并且他心知肚明,皇甫书一日不死,他就不会停止受伤。 冷冽的笑意浮上嘴角,拳头拧了拧,这次自己侥幸不死,皇甫书呢,他死了? 假使皇甫书安然无恙、逃过一劫,绝对不会再给自己机会与时间,那么他是不是该下手为强?他的财力已经足够,宫里布置已臻完美,下一步……三皇子是该出场了。 一声低低的啜泣响起,他侧过头,望向趴在自己手边的丫头。 她在哭?眼泪从她浓密的眼睡下渗出,湿透床侧。谁欺负她了?他还以为这些年她过得很好。 小小年纪、步步算计,连皇上都中她的招,把四品夫人的名号送到她母亲头上,而她恨之入骨的江姨娘,被皇上训斥一顿,还不晓得是谁在背后出手。 她善用母亲的财富创造利润,她有一身好医术,身旁还有疼惜自己的人,至于她的哥哥,身强体壮、满腹才华,马上就要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 诸事顺利了不是?还有什么事让她牵肠挂心? “救我……不要……救我……” 诗敏断断续续呼救着,陷入深沉的梦境中,无法清醒,她的泪水像断线珍珠,一颗颗落在床铺上头,晕出一片墨黑。 他企图起身,但一个扯动,伤口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毁我清白……化厉鬼……永世沮咒……” 他惊讶自己所听见的,是她吗?那个口气中带看淘气的小丫头?那个连关心都要带点痞的女孩? 她的声音充满仇恨,想杀人似的,他不懂,怎样的怨恨,才能说出化成厉鬼、永世诅咒的话?她的清白受哪个男人所毁?她才十四岁,哪个人这般狼心狗肺? 无数的疑问在脑中徘徊,无数的怒气在胸口冲撞,若真有那个人,他定要让他碎尸万段! 不知道是不是哭得急了,泪水便在唯间,她一阵呛咳后,清醒过来,他连忙闭上双眼装睡。 诗敏坐起身,抚摸自己的脸庞,轻叹息。她又哭了,这个病症呵……什么时候才能痊愈?是不是非要走到建业元年的夏天、经历过那个惨遭羞辱的夜晚,她才能摆脱阴霆,真正重生? 又或者,再多的努力,她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知道,她不知道将面临什么,只确定自己不枉重来一遭,至少,她救回哥哥,救下娘一生的冀望。 走到水盆架旁,她纹了湿帕子抹去泪水,再走回床边,用于试试他的额温。 很好,他没有发烧,再观察个几日,待师傅回来接手,就没她的事了。 审视他的脸,不知怎地,她觉得他熟悉,可在记忆里头来回搜寻,她不记得他的身影,是在济慈堂里见过面吗?那么他是不是认得自己? 算了,管他相不相熟,待他伤愈离开,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再不会见面。 拿起医书,她靠坐在床的另一端。 他悄悄打开眼睛,就着跳跃的烛光看向坐在脚边的女孩。怪,明明是个孩子,却在不经意间,眉字中挂着成人的哀愁。 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是看看她燮紧的双眉间,似乎……胸口某处,有条细细的丝线在拉扯,痛!就像她的针穿过伤口边的肉。 分明看的是医书,她却看着看着,又出现轻微的啜泣声。 他侧耳倾听,听见她的鼻水不停息,她又伤心了?为什么?她才十四岁,到底有多大的心事、多难解决的困扰,让她在夜里泪流? 仰头,诗敏让眼泪鼻水倒流,她怕扰醒病人,也害怕面对自己的恐俱。 闭了闭双眼,再睁开时,她动手抹去满脸泪,走到窗边抬起头、握紧双拳,她咬牙切齿,向是在对谁宣誓似的说:“不会的,我不会死,我已经改变命运,改变许多人的遭遇。我不会死、不会被莫鑫敏出卖、不会碰到恶狼,绝对不会。” 他的听力够好,虽然诗敏的声音微小,但字字句句撞进他的心口。 她会死?谁告诉她的?难道她身上有连自己师傅都不知道的疾病? 出卖、恶狼、改变命运?他无法理解她话中意义,只能看着她强作坚强,却不停颤抖的身子,看着她明明害怕,却要装作无畏的背影。 在黑夜中,战票不已的诗敏,让他联想起自己。 那年,他七岁,一群杀手闯入他家,母亲打开机关、将他塞进床板底下,叮嘱他千万别发出声音,母亲对他微笑、亲亲他的额头,在他耳边低声道:“记着,不管娘在哪里,都会爱你、挂念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母亲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依依不舍的目光印在他心版上,那是他与母亲的最后接触。 他尚未应声,母亲已扳动机关将床板盖起,天地瞬间在他眼前变成黑暗。 他在黑暗中发抖,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可他的耳朵却能清楚分辨外头的动静,门被推开,杂速的足声、刀剑相触的撞锵声、母亲从床上下地的脚步声,还有母亲一贯轻柔的嗓音。 第十二章 她问:“谁派你们来的?是王皇后,还是王丞相?” “不必多问,皇甫静在什么地方,把人交出来,可以饶你不死。” 母亲轻轻笑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斩拿不除根,可不是王氏的作风呐。” 杀手不耐烦,一把捏在母亲的脖子上,怒道:“快点说,你把皇甫静藏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们想交差,就快点杀了我吧,我派出去的人,应该很快就会把皇上给请来。”她的声音从容淡定,仿佛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是轻柔披巾,而不是杀人利器。 “皇甫静已经被送进宫里?”杀手声音中出现一丝紧绷。 下一刻,他听见刀出鞘的声响,然后是母亲的哀呜,那个声音低抑而悲伤,他心底清楚,母亲的压抑是为了不教自己听见。 她怕他失声痛哭、怕自己被敌人发现。 可他捂住嘴巴,听得认真,他听着母亲的声音越低越沉,直到再也无法分辨…… 坚接下来,是一阵混乱声晌,杀手翻箱倒柜,拿走所有的金银玉器,他们用刀子破坏屋里的每样东西,企图制造强盗入侵的假象。 他蜷缩成团,他警告自己,不准发抖,他撑住拳头,把手塞进嘴里,不准自己发出丁点声音,他快吓死了,却不断告诉自己勇敢,不断欺骗自己他不害怕。 那个时候的他,就像……像今晚的莫诗敏。 他那双勾人魂魄的黑瞳中,闪过一丝阴狠。 清晨,伴随几声鸡呜,淡淡的花香从窗外散进屋里。 诗敏醒来,揉揉惺松睡眼、捏捏发疼的膀子,伸两下懒腰,转头探一眼床上的男子,趋近,软软的小手覆在他的额间,探试温度。不坏嘛,居然没有发烧,这人大概不是九命怪猫来投胎转世,就是债多不愁、伤多耐痛。 稍稍抹了把脸、漱漱青盐,走到外面小厅,贴身婢女喜妹端来早膳,她匆匆用了几口,就把事情给盼咐下去。 “再送一钵过来,顺便煮一锅肉粥,肉切得细碎些,用小火偎着,我需要的时候,随时让人送进来。” “是。” 喜妹悄悄望一眼屋里,是为那位爷准备的吧,昨儿个,她被舅夫人给打发出去,否则她真想进去看看,是何方人物,竟能住进姑娘屋里。 “让张叔送舅夫人去一趟橘园,等他们回来,再过来回我。” 她得尽快确定橘园里那些橘子可不可以用,若能,就得在结果子之前,先打造些大炉大锅,买一堆瓦罐来储存橘酱,对了,还得从济慈堂里找来制药师,问问陈皮的加工法子。 “是。” “家里伤药不够,让李伯走一趟济慈堂,如果碰上凌师傅的话,就请他一起回来。对了,再让李伯走一趟狗子胡同去寻庄师傅,问问清楚,庄师傅和少爷什么时候回家,呃。。。。。。就说家里忙,没人养鸡养鸭清牛粪,反正家里离京城近,往来不过一个多时辰,假使没其他事,待放榜日再遣人去看榜就成了。” 她心底清楚,哥哥非常看重这次会试结果,他迫不及待想超越爹爹的成就,以告慰娘亲在天之灵。 可她不愿意哥哥背负这么大的压力,假使他们回到家里,有那么多事可忙可看,多少可以转移些心思。 “如果少爷决定放榜后才回来呢?”喜妹请示。 她沉吟须臾,回答,“那就让少爷甭担心银子,趁着这几日闲暇别待在屋里闷着,同庄师傅四处走走,听说京城里有许多好看好玩的,让少爷帮我挑点新鲜玩意儿回来,要是没找到合我心意的,我可不依。” “说到底,姑娘就是担心少爷为会考结果操心,想给少爷寻点事儿做。”喜妹笑话主子两句,可她是打心底羡慕,她从没见过感情这样好的兄妹。 诗敏瞪她一眼。“益发没规矩了。 喜妹才不怕她,笑道“姑娘自己也不是个规矩的主儿,怎地这会拿起规矩作文章,若让嬷嬷体听见,定要笑掉大牙。 诗敏一把掐上她的腰,痒得喜妹咯咯笑不停。 “行了,别再玩,管事们都来了吗?。” “已经在外面候着,为了那一成红利,管事们比姑娘还起劲,想早早回了事,赶紧回去干活儿呢。” 这是诗敏定下的例,她允诺,年底卖出庄园产物后,将拨出两成利润给庄户、一成利润给管事们。 “这样不是很好?”不必拿鞭子使力叫他喝,驴儿就扬蹄往前奔,多省力呐。 “才不好,姑娘头一回掌事,不懂规矩,您给庄户月例,农忙时又给赏,已经与旁的庄主不同,年底,若主子赏几斥酒肉已是优厚,姑娘却还要分红利,不知道有多少庄户听在耳里,心想着搬进咱们庄园呢,您就不担心惹火附近的庄主?” 喜妹性格爽利,是从晋州带来的旧人,约莫是诗敏纵惯了,没什么主仆尊卑之分,有话直说,半点不保留。 “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马儿快跑,就得把马养肥养壮、养精神,你待人三分好,旁人必还你五分心,行了,你让管事们进来,下去后,找人烧点热水,送到舅夫人房里,再让奶娘过来替我。” “是。” 屋里,他已经醒了,却闭上眼睛,细听外堂的动静。 他听着诗敏和管事们的对话,字字句句有条有理,不像个小姑娘,倒像掌家多年的老夫人,他讶异,她竟变得这么能干。 雕啄玉石需要刻刀,雕啄人需要苦难、艰困的环境,才能一刀一凿将人磨蝠成器。 打发了管事们,诗敏不雅地打个呵欠,撒娇墉懒地趴在刚进门的奶娘背上,“奶娘,你心帮忙守着里面那位,注意他有没有发烧,如果发烧就让喜妹去找我,如果清醒,就问他要不要喝点粥,能吃下多少是多少,伤口结痴需要营养。” “知道,快去洗洗吧,一身腥臭味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受伤流血的是你。” 诗敏耸耸肩,昨儿个太累,心里记挂的事多,居然头一偏就睡着,半夜醒来又不好扰人烧水,只好挨到天亮,那股昧儿,别说奶娘,就是她自己也嫌弃。 “知道,马上去了。” 诗敏进屋,寻来换洗衣物,看一眼病人,不放心地摸摸他的头,才转身离开屋子。 临出门前,奶娘心疼地拍拍她发白的小脸,补上几旬,“这儿有我,你别担心,洗过澡、休息一下,别急看过来。” 待诗敏再回自己屋里时,他已经坐起身,喝掉两大碗肉粥,现在正进行第三碗的工程。 见她进门,奶娘笑道:“天可怜见,没见过病人这么会吃。” 才一会儿工夫,他就和奶娘熟络起来。喂完粥,奶娘拿来帕子细细帮他净脸,还帮他把头发打散,重新整理过,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许多。 “不会是抢食物不成,被人拿刀砍了吧。”诗敏说笑,走近床边,抓起他的手号脉。 他没搭话,奶娘抢先问:“怎样,状况还好吧?” “还不错,他有惊人的恢复力,许不了几天就能下床了。奶娘,你再去煎几颗蛋,顺便把药给端过来,哦,对了,鳝鱼补血,他昨儿个流不少血,你看人去水田里抓几条鳝鱼回来。” “才醒来就吃这么多,好吗?”奶娘犹豫的问。 “吃得多、伤养得快,咱们才能赶快送走麻烦公子,如果他不想吃正好,我谗得紧,奶娘,我想您的炒鳝鱼了。” “女孩子家说话半点不遮掩。”奶娘觑她一眼。 诗敏笑笑,也只有奶娘还当她是女孩子。 “遮掩啥呢,吃饭皇帝大,谁也管不了咱。” “你啊,唉夫人肯定要责备老奴没好好教导姑娘了。” “别担心,我娘脾气可好呢,她只会夸你合辛茹苦,把我和哥哥带大。” 两人拌过几句,奶娘哭笑不得,只得出门去厨房。 见奶娘一离开,诗敏立刻俯下身,快于快脚脱去他的农服,这事儿得趁着奶娘不在时做,否则又有场好叨念的。 “我要帮你处理伤口,要不要吃点药,比较不会那么痛?不过吃了药,伤口会愈合得慢些。”她把好坏处全说出,由他自己决定。 他几乎连考虑都不,便摇了头。 好吧,各人选择,诗敏耸耸肩,打开棉布条,他伤口仍然红肿得厉害。不吃药啊?她做了个鬼脸,啧啧两声。 先将烈酒放在炭盆上温热一会儿,再取棉布浸湿,诗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朝他的伤口上铺过去,他的脸瞬间成了歪茄子,却硬气,咬着牙,不喊出声。 听见他牙齿紧紧咬合的格格声,她知道这种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快手快脚将所有伤口都消毒一遍后,她站开,眯了眯眼,等着他缓和过来。 终于,他的脸色由紫变白,头无力地垂向一边,汗珠子顺势滑了下来。 她退坐到床边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回道。 “先说了,不是恶整你,酒可以助你伤口快点痊愈,每天都擦一回,你的伤才不会发红溃烂。” 她是说真的,可挨疼的人,把这解释听进耳里,成了欲盖你彰。 疼痛过去,他轻挑眉毛,看向她的眼中带着审度。 她没躲开他的眼光,反而抬眉相望,晶亮晶亮的眼珠子,灿烂又耀眼,被她一看,他竟感觉几分羞。 自己是怎么了,不过是个小丫头。 “不错嘛,能开口说话了,我以为你还得哑巴个三五天,才有力气。” “这点小伤。”他哼笑一声。 “小伤?公子,您干哪行的啊,这样叫小伤,怎样才算大伤?断手断脚还是掉脑袋?”伤口消毒完,她撒上师傅的特制伤药。 “商人。”他言简意骸。 “现在当商人得水里来火里去,满身疤痕当印记?是小女子太孤陋寡闻,还是公子的生意不大正当?”她不断跟他说话,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少挨点疼。 挑眉,他看着她像画水墨画似的,小手在自己身上轻轻点划,他明白,她怕他痛。 嘴似刀子、心似豆腐,戴看一张坚强面具,却在暗夜里低鸣哀泣,她是怎样的女子?对她,他越来越感兴趣。 “放心,我的生意不仅正当,如果姑娘他日有需要,在下多少可以帮点忙。” 一口气说上好几句,确实有些勉强,他轻喘两下,紧了紧眉眼。 见他壁眉,她淡淡一笑,假装没看到,大方承应下来。 “受人点滴涌泉相报,公子这份心思,小女子若不记牢,岂非对不住公子高风亮节的端正品行?放心,日后若有需要,我定会好好找机会让公子回报耳里听着她的话,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见他一笑,她俐落地换上新药布,再用白色布条将他的伤口绑起来,穿上衣服,拉起被子,大功告成。 她的手脚之所以俐落,是跟着凌师傅长年帮贫民治病看伤训练出来的,娘去世后,她就算身上有银子,也不能拿出来施粥济苦,万一事情传到江姨娘耳里,岂非自讨苦吃。 所以只能打着师傅名号,四处为人义诊,直到搬进庄园,师傅忙得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才停下这份差事儿。 打理好病人,诗敏拿把椅子坐到他对面,问:“名字?” “傅竞。” “昨儿个思虑不周,少问了一个问题。” “姑娘问。” “你那个仇家很厉害吧,会不会一查,查到我们庄子里,将我们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给灭门血洗?” 第十三章 听见她的问话,他不应该笑的,却忍不住放声大笑,这一笑,震动到伤口,疼得他咬牙。 “我问真格的,你那什么反应。” “这话会不会问得太晚?说不定,人家已经找上门了。” “真的?门她一惊,跳起来,就要往屋外冲,可才跑过两三步,便听见他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昨儿个不是用树枝灭了痕迹,还担心什么?没事的,少自己吓自己。” 伤处隐隐作痛啊,若能平稳睡上一觉,肯定不错,可他舍不得闭上眼睛,错失和丫头说话的机会。 所以没事?她转过身,狐疑问:“你不是晕了吗,怎么知道?” 一惊一乍的,要不是心脏够强壮,她早晚被他活活吓死,诗敏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不解地望向他。 “我是晕,但没有不省人事。” 难怪,药那么好灌,不过他也够厉害的,就算有药,她下针时还是会痛啊,他没昏过去,居然能憋住气,半句不喊,强!真不知他是皮粗肉厚,还是天生不怕痛。 “合计着,你是谁我的同情心来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笑道。短短几句,他喜欢上同她斗嘴。 “就怕浮屠没造成,反害了卿卿性命,得不偿失。”她歪了两下嘴角。 “放心,我保证,你这浮屠造大了,日后定是福德绵长、富贵荣华。”他眼底闪过一丝骄傲。 “哈哈门她嗤笑两声,见过自信的,却没见过像他这么白傲的,救了他就能福德绵长、富贵荣华?他当自己是玉皇大帝还是福德正神。 两人一来一往间,也不知道斗过多久,直到奶娘进门,两人才呜金收兵。 奶娘带来的托盘里有蛋、有药,还有一盘香喷喷的炒鳝鱼。 诗敏笑着把托盘接过来。“怎么这么快?抓鳝鱼也得工夫啊。” “昨儿个庄户送来的,还有两只大肥鸭子喔,现在呐,人人都想讨好姑娘。” 奶娘一边说,一边把药端给傅竞,他用没受伤的手接下,仰头,眉头不皱半分,一口气喝掉。 诗敏把蛋端给奶娘,让奶娘喂病人,她自己抢走鳝鱼,几筷子入口,那个痛快和满足啊…… “不是说,给我补血吗?”傅竞见她吃得津津有昧,也想尝尝。 “见你精神还不错,大概不缺血吧。”语毕,她又把一片滑喇的鳝鱼丢进嘴里,一口咬下,既脆又鲜甜,真是好滋味。 傅竟望向奶娘,没有多说半句话,光是眼神就让奶娘心软。 奶娘举起筷子往诗敏的盘子里夹鳝鱼,她不依,背过身,把盘子端走。 见她难得的孩子气动作,奶娘乐了,哄着她,像小时候一样,“姑娘乖,厨房里还有呢,你想吃,奶娘中午再给你炒一大盘,现在分一点给奶娘好不?” 奶娘都开口了……她向傅竞投去一眼,闷声道:“最好你值得七级浮屠。” 傅竞挑衅地扬扬眉,张开嘴,奶娘把鳝鱼喂给他。 他咬几口,夸张地说:“走过大江南北,我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您的手艺太教人吃惊,我保证,便是皇上吃了您这道菜,也要赞不绝口,姨,您留在这里着实太可惜,如果进宫,定是御膳房大厨子。” 诗敏瞪他,不敢置信,他居然能说这么一大串,而且没喘? 别骗她一块鳝鱼有那么大功效,如果是的话,整盘吞宪,他岂不是可以下地跳艳舞? 见她瞪自己,傅竞竟感到莫名快意,虽然一口气说了长话,胸口气息不稳,但……值得。他等着她的回应。 她冷哼几声,说:“我还以为自己是巴结讨好界里的个中翘楚呢,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诗敏还想再讽刺几句,但从橘园回来的云娘掀起帘子走进,她先到床边,看一看伤者。 她惊讶不己,昨见个还重伤昏迷不醒,才短短几个时辰,竟能这般有精神? “昨见个多谢夫人援手。”傅竞礼貌道。 “公子感觉还好吗?” “小姐医术精湛,约莫几日便能下床。” “那就好。”云娘点点头,转身。 “是吗?是那个品种吗?”诗敏搜着舅母的衣油,急问。 她看一眼傅竞,诗敏和奶娘竟没避着外人就提这事儿,他们几时这么熟了?不过既然她们这般态度,自己也就没必要避讳什么。 “没错,就是,我见花朵开得很多,如果天公作美,今年冬天,咱们应该会有好收成。” “太好了、太好了,我得赶快找个屋子建灶起炉,再让铁匠打几口大锅子。” 诗敏一激动,拉着舅母的手,忍不住雀跃地跳上跳下。 见她高兴成那样,奶娘低声把昨儿个的事对傅竞说。 奶娘没把他当外人,话便说开了。“我们家姑娘见钱眼开,一知道有新财路便乐成这样,昨儿个,嘴巴还气得翘上天呢。” 云娘见屋里气氛热络,笑着普诗敏讲话,“秀姊姊,您就别排挤她了,她还不是想多赚些钱,让咱们过上好日子。” “我看她啊,是想在老爷家对面盖座更高、更大、更华丽大宅院,教江姨娘给活活嫉妒死吧。”奶娘笑话她。 诗敏靠在舅母身上,没把奶娘的调侃给听进去,只是想看,不管怎样,命运早已偏离轨道,她再不是那个忍气吞声、只求家和的女子,她不会拿出银子替莫鑫敏买秀才资格,娘也不会替爹爹在京里购下大宅院。 那个有看昙花香气的深夜,已经离她很遥远,只要再远一些,莫家那些人将会与她失去交集,而自己的命运再矗立丝不确定。 “累了吗?到我屋里休息。”看着她眼下的淡淡黑晕,云娘有些心疼。 “我再看顾他几日,确定他不会发烧,再离开。” “我~一来看,你去休息。” 诗敏握握舅母的手,“还是我来吧,要是把他给弄死,会毁我一世英名。” “还没真正医过人就有英名了,这世道还真容易。”傅竞插话,惹得奶娘和舅母掩嘴轻笑不已。 “你又知道我没真正医过人。” “昨儿个,你自己说‘对不住,算你运气不佳,我凌师傅不在庄里,不得不让小丫头上场,我只缝过猫狗还没缝过人,不过猫狗有毛,处理起来比较困难,绒许在你身上,我可以做得更顺手’。”一字一句皆没落下,他的脑子是金铸玉的。 云娘讶然问:“你那个时候是醒的?” “那时大概还不算真正清醒吧。”他莞尔,说得似真似假。 “那你什么时候真正清醒?”云娘追问。 “大约是姑娘说‘舅母,你来看看,我的针脚怎样,还不差吧,如果在上头绣朵花,他以后就可以到处炫耀伤口了’。” “姑娘,你竟然对病人说这种话?你有没有同情心呐,要是被凌师傅知道,肯定要罚你。”奶娘责备地望她一眼。 冤枉啊,她没对病人说这种话,她是对舅母说的,谁晓得他醒着唉,她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占下风,自从丢掉第一口炒鳝鱼之后? 第五天,傅竞已经能够下床行走,奶娘像母鸡护小鸡似的,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把他当成初学步的孩子。 第八天,他已经能与大家同桌吃饭,因为他的夸大赞扬,每天的餐桌上一定有道炒鳝鱼。 这天午膳过后,休憩片刻,云娘和奶娘闲来无事,在大厅做绢花,十几枝绢花,款式皆不相同,精致华美,与市面上卖的不一样。 诗敏走进大厅里,发现傅竞也在,她没打招呼,走近桌边童起绢花看了看。 “好看吗?我们家丫头也该戴点花儿了。”云娘拿起绢花往她头上一插,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舅母,你怎么会做这个?”她没在意自己戴上绢花好不好看,倒是看着绢花,起了另一番心思。 “我有个姑姑进宫当宫女,因为手艺好,被分派负责做宫花,出宫后,她闲来无事就教我,我学着学着觉得有意思,就自己变化花样,丫头喜欢吗?舅母多做一些给你,好不?” “阿竞说,这花儿比宫里的更新奇些,宫里的姑姑都没做得这么好。”奶娘插话。 阿竟?熟得这么快?连小名都喊上啦。她瞄傅竟一眼,似笑非笑道:“那可不行哦。” “没头没脑的,说什么不行。”奶娘觑她一眼。 “奶娘到御膳房当大厨,舅母到宫里当宫女,丢下我一个人,多可怜啊。”这话明嘲暗讽,直指傅竞,云娘和奶娘岂会听不出来。 “姑娘,你几时同阿竞杠上了,三言两语动不动就挤兑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欠你多少钱。” “我没欠姑娘银子,倒是想给她指点条赚钱的明路。”傅竞莞尔道,没同一个丫头计较。 “什么明路?” 傅竞望向她。果然如奶娘所言,提到银子,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整张脸立刻生动了几分。 见她那样,众人齐笑,可诗敏哪里在乎啊,追着傅竞问:“快说啊,别是唬人的吧。” “集合你们庄上的妇人,由夫人来传授她们绢花制法,有人负责裁布、有人负责制蕊、有人负责编扎,总之,一个人只负责一部分,这样便不害怕技艺被旁人学去。” 咦,他居然与自己想到同一处去了,诗敏摒弃前嫌,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欣赏。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绢花卖不到好价钱,利润本就不高,再买间铺子或租铺子,算来算去都不赚。” “所以刚开始先不在浦子里面卖。” “在地摊卖?那更不行,卖一整天,也挣不了两个钱。” “你先从庄户里挑几个能言善道的妇人,训练她们怎么卖绢花,这是其一,夫人所制绢花,不但要与众不同,还要用高等的绸纱布料或精美王石,务求精致、鲜巧,能创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好口碑,此为其二。” “你要那些妇人挨家挨户去卖?可既是用高等纲纱布料所制,卖价定然压不下来,有几家人能买得起?” “所以,不是挨家挨户去卖,而是只卖到皇亲国戚、权贵夫人家里,待名声传开后,再买一间铺子,专卖昂贵的绢花制品。” 他们一言一语讨论起来,越讨论越投契,看得云娘和奶娘露出会心一笑。 “皇亲国戚?开什么玩笑,连见都见不着的人物,还谈什么买卖。”诗敏撇撇嘴,讲上一大篇全是白搭,亏她还聚精会神,听得那么认真。 “谁告诉你见不着的?”他挑挑眉梢,笑得满脸得意。 “难道……你有办法?”不会吧,她攀上高枝啦?瞄一眼自己身上,可没长出什么凤凰毛。 “你说呢?”他不给她一个实心答案,偏是要将她吊着。 她哪是能被吊着的人,眨了眨大眼睛,诗敏追问:“你肯帮我?”这话是用问号,可口气笃定的咧。 好吧,她不爱被吊,他只好牺牲一点,把肉肴送到她嘴边。“是谁要我受人点滴涌泉以报的?” 用力拍手,听懂他的意思了,她乐歪眉毛说:“现在看起来,浮屠好像造得挺值得的。” 傅竞失笑,小人嘴脸,一点点利益就得意成这般,要是等她再大一点,还不成了个大奸商。 说做就做,她勾起舅母的膀子说:“舅母,您帮帮我吧,这银子咱们得赚,还得赚得叮当响。” “什么银子能赚得叮当响?” 第十四章 听到声响,众人齐齐转头,发现走进门里的是凌致清,诗敏飞快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软软地唤了声,“师傅。” 这些年,师傅早已取代父亲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有他在,便是什么事都不做,她的心呐,就是安定、笃实。 凌致清视线扫过屋里一圈,在发现傅竞时,诧异。 傅竞朝他微微摇了下头,凌致清连忙把目光转开。 “师傅,庄师傅和哥哥呢?他们不回来吗?”诗敏仰头问,那模样十足十的小女子。 “已经在路上了,我骑马,速度快些。”他揉揉诗敏的头,几天不见,好像又抽高几分。 “太棒了,晚上给哥哥和两位师傅办接风宴。” 他搭着诗敏的肩问:“小丫头,听说你把前头一排屋子全清了出来,要做什么?” “要盖厨房,再过几日水泥工会过来砌灶,对了,师傅你得借我几个会制陈皮的工人。” “陈皮?这就是你要赚得叮当响的新财路?” “是啊,不过我们刚刚又想到一个更索财的。”她把方才讨论的事全告诉他。凌致清点点头,转头望向傅竞,问:“这位公子是?” 奶娘替他倒来一杯温茶,接下话,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全交代过一遍后,说:“他叫傅竞,凌师傅喊他阿竞就成了。” 阿竞?凌致清不自觉地抖了抖眉角,说:“傅公子,不如我们进房,我替你看看伤口?” 听见师傅这样说,诗敏连忙跳过来,插到两人中间,笑得满脸虚伪,“师傅,你刚回来,先休息一下吧,放心,傅公子的伤口我处理得很好,才五天,他就能下床了,不如……不如我帮师傅烧点热水,一路回来风尘仆仆的,师博先洗个澡,吃些点心,有话,晚上咱们再聊。” 看着她巴结的表情,凌致清扭了眉,低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你做了什么坏事?” “师傅说啥呢,你家丫头不就体贴您、孝顺您嘛。” “是吗?”他狐疑地向傅竞望去一眼。 诗敏心虚,连忙档在傅竞前面,不让看。 傅竞本也想拒绝凌致清的好意,可是见到诗敏这般态度,就是想同她作对,想挖出她想隐瞒之事。 笑脱她一眼,他对凌致清说:“是啊,姑娘将在下的伤口缝得很好,本来还想在上头绣朵花呢。” 呃!他是神箭手哦,怎么一箭射中靶心。 握紧拳头,她抬起脸,面有难色,却嗜声嗜气地唤了声,“师傅……” 他拧了眉,问:“为什么不用羊肠线缝?” “那个……那个……不就是还没有时间做嘛。”她就不喜欢弄那个嘛,可师傅见她不爱硬要她亲手做,她也明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有人天生见了羊肠就会想吐的呀。 “我已经出门近一个月了。”事情是在他出门前盼咐的,剥洗一副羊肠,花不了那么多时间吧。 “就、就前一阵子忙咱们,哪里想得到会乱七八糟,就、就……就……救了一个人。” 傅竟提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诗敏。原来自己是被乱七八糟给救回来的。 “所以你用什么帮傅公子缝伤口?绣花线?”凌致清的口气透出几分危险。 “那个线我有用酒水泡过,不碍的。”她越说越小声,只差没在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 “不碍?人命关天,可以用这种态度相待?看来,你果然不适合当大夫。”凌致清失望摇头。 见师傅那个神情,她急匆匆抓住他的手道歉,“我改、我改,我下次一定改,师傅,您别不要我,丫头会乖的。” “反正你已经无心学医,还是专心赚你的银子吧。”他燮起双眉。 “不要!师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发誓,下回绝不再犯”她声声保证,眼底眉梢都是焦急。是,她并没那么想学医,可她怕,怕自己不学了师傅就要离去,她紧紧搜住师傅的手,眼眶泛红。 对上这样的眼神,凌致清硬不下心肠。早就该走的,可现在一他叹气,“你知道怎么做?” 听师傅松下口吻,她忙不远道:“我知道。” 她转了身,步履轻松地跑出大厅。 凌致清摇头,“傅公子,你还是让我看看伤势吧。” 傅竟点点头,随着他身后离开。 进到诗敏屋里,凌致清细细地替傅竞看过伤口,伤口的确照顾得很好,已经结痴。 “主子,请您忍忍,我帮您把线拆掉。” 两人互视,微微一笑。 那年,诗敏失去母亲,跑到山上大哭,凌致清和傅竞在山上交手、在山上结识,之后傅竞找上凌致清,他开始为傅竞效力,开设济慈堂也是为了替主子在京里埋下一个新据点。 这几年,傅竞跑遍漠北及全国各地,飞快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商业王国,他用尽手段、不断累积财富,现在的他,已有足够实力控制大齐王朝的盐、酒甚至是钢铁、粮价,更有足够的金钱养军队、死士。 在大齐王朝里,无人不知傅竞的存在,只是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很少,凌致清是一个,庄柏轩是另一个,并且他们都明白,主子图谋的不只是金钱。便是因为知道凌致清在庄园里,傅竞才会在身受重伤后,往这个方向逃逸,没想到没遇上凌致清,却落到一个只缝过狗猫的丫头手上。 “丫头认出主子了吗?”凌致清一面拆线一面问。 “没有。” “我猜也是,这几年主子改变很大。” 不只主子,丫头何尝不是大改变,夫人去世后,她脱胎换骨,事事争、样样拚,她说她定要拚赢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精神,影响钫敏、影响了周遭所有的人,凌致清自己也相信,诗敏定然会笑着走到最后。 傅竞微笑说:“那丫头很认真照顾我。” “我同意,否则主子的伤口没这么快好。”想来这几日,诗敏也是小心翼翼,担心得紧。 “这次,能够跟我走了?”傅竞问。 凌致清皱紧双眉,重重点头,只是丫头那边想起她该然欲泣,心疼…… “那好,我们出去吧。” “主子到我屋里坐坐,我那里有汪先生交给我的京城驻兵图。” 傅竞点头,在凌致清的扶持下,他们走出诗敏的闰房,往前头的院子走。 凌致清住的院落是三排八间房的格局,有四个丫头和四名小厮在打理,当中有几个是认得药材,这时候,大家都在屋里各忙各的。 可他的屋子前跪着一个小丫头,发现凌致清走近,她连忙跪直,手上的板子提得老高,看看师傅从远处走来,她巴结地转头对上师傅,小心陪笑。 “跪好。”他怒斥。 “师傅,你还是打我吧,打完后……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她心底盘算着,得去找几个口齿清晰的妇人来训练卖绢花,再找几个手指灵巧的,来帮舅母做绢花,还有、还有,她得走一趟京城买作料和工具,最最重要的是……哥哥快要回到家了,见她挨罚,心底肯定不舍。 “你这是在同我讨价还价?” 凌致清的声音带着冰,冻得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可她还是不怕死地,用膝盖往前挪两步,巴到师傅跟前。 “诗敏不敢啦。”她嘴里说不敢,可板子提得更高了,她知道,师傅才舍不得下重手,只会意思意思打几下。 果然,凌致清瞪她一眼,问:“要打几下?” “十下。”她飞快回答。 “嗯?”他横眼望她。 “这次犯的错大了些,二十下好不?” 她不停陪笑脸,凌致清面无表情地接过板子,定定看诗敏一眼。她错了,这回他会对她下重手,因为……那个承诺…… 高举板子,啪!重重落下。 诗敏猛地抽回手,甩个不停。 好痛!师傅真打?她往红肿热痛的手心猛吹气,泪水盈眶。“师傅……”她软声低喊,带着硬咽的鼻音,巴巴地望向凌致清。 “不想挨打?行,以后别再提习医之事。” 听师傅这样说,她能明白,习不习医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傅想切断两人的关系。压紧双眉,咬紧牙关,她再度将手送出去。 啪!又是重重一下。 这回她硬挺,把眼睛张得大大的,连眨都不眨,可泪水翻下,在她脸颊上挂起一串水帘子,抿紧的嘴角微微抖着,她就是不发出半点呻吟。 这丫头,他打得心都痛了,她固执什么? 凌致清硬起心肠,重重地连打三下,小小的手臂再支撑不住,掉了下去。她看向师傅,凌致清也回看她,眼底虽一片模糊,心里却清明无比,她懂师傅决心要离开了…… 母亲早说过,师傅这等人才不是咱们能长留的,可她不想,就算用哭、用闹,她都要把师傅控在身边。 咬紧下唇,明明害怕,她还是把双手抬回原地,拉开笑容。 “师傅,剩十五下,打完以后,诗敏会记住,不可以草菅人命,要把医术看成神圣的事情。” 这样的话,让他怎还狠得下心?可……如今情势,他非走不可,他留下只会拖累这一家大小,闭了闭眼,他再度扬起手臂。 诗敏也紧闭双眼,等待下一个疼痛来临,但,她并没有等到那个痛彻心扉,她被一个拥抱揽进胸口,而那声重重的板子,打在傅竞的手臂上。 惊讶的不只是诗敏,凌致清也骇然地望向傅竞。 她仰头看看护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闹不清心底是怎番滋味? 傅竞苦笑,别说她闹不清,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是,他不懂,为什么明知道凌致清是个重承诺的男子,而那二十板子是为了换回自己的诺言好来到他身边,却还是阻止了。 他不懂,那板子打的是丫头的掌心,为什么他的心却像被人砸上六百板? 他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她挨打,只知道如果非要被打,那板子落在自己身上,比打在丫头身上更不觉疼痛。 他低头,看着满脸泪湿的丫头,大掌一压,把她的脸压进自己胸口。唉……病好像更严重了,现在,不需要看她挨板子,光是看见她掉眼泪,一颗心就抽痛得紧。 喜欢上她了吗?好像有一点。 不只是欣赏她的勇敢聪慧、欣赏她的机灵反应?好像不只。 会不会是因为两人遭遇相似,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应该不是吧。 那么他到底喜欢她什么?说美丽?还可以;说动人?笑话,身子都还没长成,那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 傅竞想老半天,结论是一声长叹,没办法,谁让她救下自己一命。算了,喜欢就喜欢,自己的心又狡赖不掉,辩驳也没有太大意义,最简单的法子是——认定。 他略略涩红了脸,当起说合人。“凌师傅就别打了,反正我身上的线头已经拆掉,伤口也·慢慢愈合,羊肠线也好、绣花线也罢,已经不重要。 凌致清看着主子那副神色,心底好似感应到什么,笑了笑,不答。 傅竞低头,对着怀里的丫头说:“以后,别再犯同样的错,知不?” 傻傻的诗敏,并没发现半点不对劲,只是对跳出来当中人的傅竞满怀感激,冲着他一笑,抬头,怯生生地说:“师傅,丫头以后不敢了。” 凌致清背过身,走进屋里,傅竞比谁都明白,那不是生气而是心疼,因为相同的感觉,他才刚经历过一回。 “丫头,让你师傅静一静,陪我四处走走如何?” 第十五章 她迟疑地望了眼师傅关上的门扇,脸上尽是孺慕之情,跑到门边,她对着里面大喊,“师传,我陪傅公子走走,我会跟傅公子道歉的,你不要再生气喽。” 凌致清没应,诗敏叹气,转身走到傅竞身边。 在诗敏的搀扶下,傅竞缓缓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动作拉扯到伤口,他起身后,半靠在她身上才能走,诗敏叹气,想起他替自己挨的那一下,认命,扶着他往后园走去。 圈里花少树多,每裸树都有年龄了,有的甚至要两人合抱。愉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和若干个石椅,桌面上还有未收抬的围棋,那里是庄柏轩和凌致清经常待的地方。 两人走往石桌边,诗敏扶着傅竞坐下后,低头将棋子一颗颗捡回盒子里,一时间,两人都不言语。 “不痛吗?”他突如其来问。 “痛,手痛,心更痛。” 她嘟起嘴,翻开掌心,看着上面的红印子。师傅从来都下不了狠手,这回他定是铁了心要走。 好慌,她的心口有说不出的仓皇。 “你明明就更适合营商,为什么非要习医?”他拉出话引,等着她来把话补完。 “师傅允诺过我,我一天学医,他便一日不走,我不要他走,我想他留下。” 可是眼前她又不笨,非亲非故,她凭什么留下师傅一辈子?师博愿意陪自己这么多年,她早该懂得感激。 “为什么非要他留下?” 她不语,可心里明白,因为她自私,她想牢牢抓住师傅,也抓住自己的安全感。 前世,师傅在她十五岁那年离开,自此再无人可依仗,她在莫府所受的苦无人可诉,她经常夜半时分惊醒,方才想起,再没有一个温日爱怀抱,没有人会顺着她的背,低声告诉她:丫头,不要害怕,没关系。 “有没有想过,你的师傅并非池中鱼,他有自己想追求的志业、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人生愿景,也许他也想娶一名贤妻、也许他想成为圣手国医……” 诗敏急道:“我会帮他的,我会赚很多的银子给师傅开第二间、第三间……第一百间济慈堂,我会物色最好的女子给师傅为妻,我会…… “就像对你哥哥做的那样?让他念书、追求功名,赚足够的银子给他买屋、应酬上官,最好能够再替他买一个贤妻,生下许多孩子? “丫头,你是个女人不是老夭爷,你才十四岁不是四十岁,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本事,可以掌控许多人的人生?” 一棒子敲过,头昏。 掌1空?那是因为这样才安全啊,只要照着她的计划顺顺利利往下走,就不会有人死掉,他们才可以躲灾避劫,才不会受冤枉委屈,直到魂魄离散,才恍然大悟,是谁在背后暗算自己。 可是,掌控? 她在掌控别人、压迫别人吗?她从头到尾都做错了吗? 她每天都想看摆脱前世,她不当大家闺秀、不当慈眉观音,她放纵自己的性子,不与人妥协委屈,她处处算计,只想开拓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没想到,到头来,自己竟是日夜都受前世所困,每一步、每个谋划,都带看前世阴影。 见她似乎想通某个脉络,傅竞续道:“也许你要你哥哥做的,是他心甘情愿的事,但凌师博呢?‘留下’也是他心甘情愿?难道他这辈子能做的,只 有等着你赚很多银子为他开医馆?难道他没有足够能力为自己创下名号?难道他甘心被一个承诺绑住一生? “丫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宁愿去挣得自己所欲,而不是等着旁人赐与?如果你是为了自己的不安、恐惧,而利用凌师傅对你的疼惜,那就太过分了,因为他并不欠你什么,他没有义务将自己的一生陪葬在你身上,如果你对他,不是利用,而是尊敬、崇爱,那么就为他做一件事一放开他。” 诗敏发怔,仰着脸,定定望住他,那双深远的黑瞳里闪烁着智慧,他的每句话都让人好讨厌,可却是一针见血。 它们在她心底敲着、打着,碎裂着她的固执,垂下头……那些个不肯落下的骄傲泪水,在裙间晕开。 他不说话,等她哭个够,他挪动右手,将桌上的残局收抬起,本想再布上一盘棋的,但她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再抬眸时,她扬起骄傲笑脸,脸上的泪痕方干,看着她的笑唇,傅竞明白,这个聪明丫头想通了。 她说:“不必你提醒,我自然明白,师傅值得最好的对待。可是,傅竞,你有一张天底下最让人讨厌的嘴巴,还有,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讨厌的人。” 诗敏的口气斩钉截铁,让他不自觉苦笑出声。他才刚发现自己喜欢丫头呢,没想到一个转头,就让她讨厌了。 只不过“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讨厌的人”?他摇头,多年过去,她对他的评语还真是始终如一。 她在他身上撒气,是因为面子下不来,也因为他的实话太伤人,她扭头,要把他丢下,却没想到转身,就看见哥哥和庄师傅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她疾奔向前,一口气扑进哥哥怀里。 莫钫敏揉了揉她的头,心疼地拉起她的手,细细审视,“听说你挨打了,痛吗?” “痛,痛死了。” 她咬着唇,满肚子委屈呢,不过,看见哥哥真好,她歪着脖子,泪水在眼眶打转。 “傻丫头,怎么能同凌师傅倔强,你不是最会撒娇的吗?” “这次撒娇没用啊。” 两兄妹一来一往,没注意到庄柏轩和傅竞眼神交会时,两人点头一笑。 “哥哥帮你敷药。” “好,我们走。” “等等,那位是你救回来的傅公子?” 莫钫敏朝傅竞望去,只一眼,他便看出此人必定身分非凡,天生威仪,就算粗衣陋鞋也掩不去其气度。 “是啊,我不就是因为他才挨打,所以人不可以吃饱无聊做好事,会连累自己的。”她鼓起腮帮子,忍不住告状。 听见她颠倒是非黑白,庄柏轩忍不住一晒,捏了捏她的脸说:“坏丫头,不是因为你用绣花线帮人家缝伤口,才挨的罚吗?怎全赖到旁人身上,难不成是傅公子指定用绣花线、不用羊肠线的?” “不就是情况紧急嘛,等我杀羊制线,他的血都流干了。” “少推托,那事临出门前,凌师傅就交代你,谁让你贪懒。” “哪里贪懒啊,我忙着呢。” “好,你没错,都是旁人的错。走,同庄师傅和哥哥去跟傅公子打声招呼。” 莫钫敏溺爱地拍了拍她的头,笑道。 诗敏满心不情愿,但还是乖乖跟在哥哥身后,折回愉树下。 “傅公子,在下莫钫敏。” 傅竞自庄柏轩和凌致清口中早听过无数次他的事,他们说莫钫敏、心有大志、聪颖无比,说他人口问端正、一身傲骨,是人中龙凤,在无数的听说后,今日方才第一次见面。 果然,此人面如冠玉、气度大方,斯文有礼的举止和丫头大不相同。 “莫公子,这段日子多承令妹照顾,感激不尽。”傅竞拱手客气道。 “路见不平,本该相助……” 他们一来一往,越说越起劲,可诗敏心思不在那上头,插不上半句话。 断断续续地,她听他们客套完,谈起朝政,谈贪官、谈把持朝廷的王尽相结党营私创除异己。 诗敏不感兴趣,扁嘴、抬眉,却发现傅竞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丝不明意昧的笑,像在算计什么似的。 全身一阵哆嗦,她觉得自己像同蟒蛇关在一起的小兔子,身上阴阴凉凉的,全是蟒蛇的口水味儿。 莫钫敏道:“师傅曾言,康元二十五年到二十七年,是大齐王朝政治最黑暗的一段。” 傅竞接话。“那些年皇帝龙体衰弱,由王丛相把持朝局,大力提携王氏族人,这些人在朝堂中位居高位、手握重权,征重税、赋摇役,百姓苦不堪言。 “康元二十七年冬,刘尚书荐圣医薛凌为皇帝看病,自此龙体逐日康复,此事引得王丞相不满,构陷刘尚书入狱、判满门抄斩,薛凌也险些遇害。 “当时皇帝手中无权,无力救回刘尚书一家,他只能与王氏一族虚与委蛇,表现出大力倚仗,并立王皇后之子皇甫书为太子,才渐渐重掌朝政。” 莫钫敏问:“可如今已是康元三十七年,十年时间,难道皇帝仍然无法将王氏一族除恶殆尽?” “谈何容易,这些年皇上光是为了剪除王氏势力,王丞相在朝堂上、在民间、在军中动作频频,后宫也不曾消停。” “傅公子指的是二皇子皇甫亭之病,四皇子痴呆、五皇子身残,七皇子、六皇子夭折,全与王氏有关?”他问得小心。 傅竞冷笑。 “如此一来,大齐王朝岂非尽纳入王氏手中?”钫敏追问。 他将出仕,却不愿在贪官手下做事,如果朝堂势力均落入王丞相之手,那么,就算自己会试通过,他也不愿意参加殿试,即使这个决定会让妹妹失 “不,王丞相会老,他再厉害也敌不过天命摧残,等着看吧,树倒糊琳散,王丞相一倒,那些昏昧无能的族人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傅竞话落,顿时气氛变得凝重,连诗敏也感受到这股压抑。 偏过头,她不爱这种话题,低声在哥哥耳畔说几句,向庄师傅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他们后来又讨论了什么,只是低着头,快步往凌师傅房里走。 凌致清打开宫里颁下的懿旨,逐字读过,眼底浮上恨意。 他的名字并不是凌致清,而是刘煜,是薛凌的徒弟、刘品言的儿子,他的父亲曾是尚书大人。 那年皇帝身染重病,由王丛相主持朝政,眼见国库虚空、百官贪腐,朝堂官员党派相争、各自为政,一个好好的大齐王朝,即将沦为天下黎民百姓的落难窟,父亲心急如焚。 于是他亲自上山,求他的师傅薛凌进宫为皇帝治病,师傅本不欲管朝廷事,但不忍见天下苍生流离失所,且父亲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说动了他。 于是,师傅带着徒弟的他进宫为皇帝治病。 许是所有人都认定皇帝己病入膏育、药石同效,而玉皇后过度把握,心想,再高明的大夫都治不来皇帝的病,便不阻档父亲带师傅进宫。 师傅薛凌是世外高人,倘若皇帝是病,或许还要长时间调理,但皇帝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只用短短十数日,便结除皇帝身上所中的毒。 龙体恢复,皇帝并未声张,他不动声色地将身边宫女太监全换成心腹,待王皇后有所知觉时,已经来不及阻止。 皇帝大刀阔斧,欲将王氏一族创除,没想到王氏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他非但不能将其创除,反而将父亲推上风口浪尖。 在王氏的强烈反击下,他们刘家遭灭门,这等同于给了皇帝狠狠一击,因为过度躁进,皇帝失去最得力的支柱。 皇帝生怕王氏查出他的身分,更怕自己无法为刘家保留这根独苗,冒着风险,皇帝将他送出宫,从此他取师的字为姓,改名为致清。 那年,他顿失所依、怨天尤人,茫茫天地,不知何方是归处。 他怨慰苍天不公,怨恨自己无力昭雪父亲冤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直到遇见奶娘,直到进入莫府,与钫敏、诗敏结下师徒缘。 第十六章 他喜欢这对兄妹,尤其在知道为求自保,五岁的小女娃居然让兄长装痴傻避开危难时,心底千般滋味。 连一个五岁孩子都晓得沉潜,十五岁的自己怎会不明白? 于是,他暂时放下家恨留在莫府,一方面钻研医术,一方面精进武艺,他知道,总有一天,机会将来到自己眼前。 他失去家庭亲人,诗敏却给了他一个新家、给他新家人,她依赖自己、关心自己,她把自己当成父亲般崇拜、敬爱。 他明白丫头离不开自己,他又何尝愿意离开? 但他非走不行!他要报家仇、要为天下百姓做事,最重要的是,此去危机重重,他不愿意事败后牵连到丫头,他舍不得她因自己而受灾。 再看一眼王皇后亲濒的戴旨,刘煜脸庞透露出几分欣喜。 自从他将太医口中无药可救的太子皇甫书给救回来,并在每次发病施银针让太子疼痛稍减后,他便成为王皇后倚重之人。 如今,她终于开口,要求自己上丞相府为王尽相治病……等待多年,他等的,就是这个。 王锑,灭他刘氏一族之人,终于落到自己手中! “师傅,你在吗?”诗敏在外头敲门,口气里仍然带着小心翼翼。 刘煜回过神,先将戴旨收妥,才走到门边,打开门。 “师傅……”噘着嘴硬是挤出一张笑脸,她吐吐舌头,讨好道:“师傅,你别生我的气好不?” 他不作答,只低低说了句,“进来。” 诗敏跟在他身后进屋,鼻子酸得不得了,却还是不肯松掉脸上的假笑。 刘煜走到柜子边,找出一匣子药膏。 闻到那个味儿,诗敏明白,师傅是心疼自己的。 默默走到师傅身后,她揽住他的腰,把脸贴靠在他的背上,硬憋住的泪水,在此刻悄悄滑下。 “对不住,我知道师傅是天上蛟龙,岂能困在浅滩中,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不舍,却没想过,师傅应该拥有更好的前途、更好的末来、更好的……所有东西。师傅说得对,我这副性子哪能当个好大夫,能替自己看病就不错啦,我还是钻在钱堆里,认命地当一只小钱鼠” 她用力吸两下鼻水,转到师傅身前,看着他俊秀的面容,大声宣布。 “师傅,我不学医了,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可、可……心里面,有空的时候,一定要想想我这个笨徒弟。” 诗敏一篇话挑酸了他的眼,伸手,他将她揽在胸前,这才发现,他的小小丫头已经长到自己的胸口。 他知道她只有十四岁,但她很独立、很强韧,风风雨雨都撂不倒她,他大可以安心离开,但她的话让他回想起,那个五岁就想保护娘和哥哥,那个母亲死亡,一路奔到山顶放声大哭的小丫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搂着她、拍着她的背,平息她的哀伤。 “师傅,你离开以后,要去哪里啊?”圈着他的腰,她忍不住开始担心。 “要去很远的地方。”他随口敷衍。 “那个很远的地方,有没有危险?会不会出现坏人?”她推开他,望上他的眼。 “师傅会照顾自己。”他揉揉她的头,知道这个小脑袋瓜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有人趁你不备偷袭,怎么办?”她追着他问。 “放心,我能应付。” 他拉起她的手,为她上药,冰冰凉凉的药膏,像师傅冰冰凉凉的掌心,安抚着她的不安。 “话是这么说,可我不放心啊,要不要让张叔跟着你?” “不好,张叔是庄子里老人,留下他,你有事情可以同他商量。” “那李伯呢?大牛哥哥呢?壮伯……” 他拦下她的话。“我谁都不带。” “可谁都不带,谁来提醒你,该给丫头写封信?”她急问。 说到底,还是断不下牵绊心,他爱怜地抹掉她满脸忧虑,笑说:“师傅会回来看你的。” “什么时候?明天吗?下个月吗?还是过年?”不管她怎么嫡,那个时间都没超过一年三百多天。 “等师傅想办的事情办好之后。”他笑着摇头。 “那个‘之后’,会等很久吗?”她玻拍似的晶亮眸子,一瞬不瞬望着他,带着满满的期待。 他没回答,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 略略失望,她低下头喃喃自语,像是说服自己似的。 “没事的,师傅这么厉害的人物,到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说不准,没几年,师傅就会变成大齐王朝最出名的大夫” 听着她的耳语,刘煜心底说不出是甜是酸,松开她,走到床边,他找出一把王梳子,对她招招手,“丫头过来,师傅给你梳头。” 她用力点头,扬起眉,笑得灿烂。 那是他们师徒间的暗号。 每回师傅要出远门,就会为她梳辫子,边梳边叮吟,把她在家里该做的事细细说分明,叮嘱好后,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归期。 她飞快坐到床边,亲手打开辫子,让师傅打理她的头发。 “丫头,经过这些年的抵蝠磨练,钫敏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他是个文武双全、有担待、足以依恃的男子,如果师傅没有估计错误,他今年定能榜上有名,能否拿到状元、榜眼或探花,我不敢夸口,但他绝对能进二甲前十名。” “真的吗?我娘在天有灵,一定心感安慰。”诗敏面露欣喜。 “他若是留在京城当官,就非得回莫府居住不可,当官的,就怕名声不好听,言官若是上个奏折指控钫敏不孝,他那个官也就当到尽头了。” “怎么办?父亲把江姨娘扶为正室,而这些年,莫鑫敏在外头闯下的祸事不少,若非受他所累,父亲怎会连连降官,如果哥哥回莫府,说不定也要受他所累响。” 她的印象中,在前世,她十四岁时,父亲已是从三品的官员,可如今,父亲的官越做越回去,从正四品大员一路降,今年年初,甚至降回去当五品府官。 “那就得靠你了,一旦钫敏考上进士,莫大人必定会知道这个消息,莫大人自然是高兴的,但江媚娘可就未必。 “不管当年夫人的死是不是她下的毒手,但她推钫敏入池塘是你亲眼所见,可见此人心术不正、性情阴狠,搬回去后,你们得处处防备,小心她因嫉妒再起杀意,再者,既然莫鑫敏累你父亲名声,那么你就再拾慈眉观音名号,月月济贫义诊,提升钫敏的声誉。” “好,可是我一个人……”她的医术没那么高明啊。 “我会从济慈堂调派一名大夫到你身边帮衬。当然,如果钫敏调到外地,你自可不必担心这些事,就继续留在庄园里,开创你的赚钱大计。可是钫敏身边一定要找几个得心应手的人跟着,这件事,我会同庄师傅好好讨论,也许多引荐几个人过来……” “知道了。” “你年纪不小,也该替自己合计合计终身大事,师傅不在身边,不能替你考虑,你得自己来,师傅知道你聪明绝顶,自然明白师傅所言,怕就怕,你一心替访敏打算、替师傅打算、替舅夫人打算、替奶娘你将所有人全打算进去,却没打算到自己。” 她自己?扯扯唇角,诗敏低眉敛目。如果她注定在十七岁那年受辱、自尽身亡,那么再多的打算有何用,倒不如多替旁人着想。 她不应话,眼底闪过一抹抑郁哀伤。 她背对刘煜,因此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站在门外的傅竞看得一清二楚。 那样的表情,他在她脸上见过数次,在深夜里、在被恶梦惊醒时分,她心底绝对有事,而那件事……便是亲如家人的刘煜也不知道。 “师傅,你什么时候走?” “等钫敏进京参加殿试时吧,我同他一起离开。” “您就那么看好哥哥?”如果哥哥不参加殿试,是不是师傅就不走了?她兴起一丝希望,却在而后嘲笑自己蠢笨。 “钫敏是我的学生,肚子里有几分才学,我能不知道?” “您一走,庄师傅也要离开了吧?” 他们是知交好友,虽然差了将近十岁,却是无话不说、分享心事之人,真可惜,她还想把才情满溢的庄师傅与舅母凑成对呢。许是她多想了,她总觉得庄师傅看舅母的眼神格外温柔。 “也许会吧,我不能替庄师傅作主。” 他拍拍诗敏的肩,头发梳好了,她却不肯回过头。 “师傅,您还有句话没交代。” “哪一句?” “您什么时候回来。” 刘煜一晒,没错,每次帮她梳好头发,就会下意识交代一句:我几月几日回来,你不可以怠惰,等我回来考你背穴位。 然而这次,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相府里高手如云,他的诡计是否不会被拆穿,他并无十成把握。 “师傅”她催着他给答案。 他笑笑,压着她的肩膀说:“等我的小丫头出嫁吧,师傅一定回来喝你的喜酒。” 本是愉快的结语,却使她的眼神再度抑郁…… “师傅,如果等不到我出嫁,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死去,你会来见我一面吗?” 她的话让们外的傅竞眼神一凛,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想到自己会死? “别胡扯门刘煜从她后脑勺轻拍一下。“别想用死活吓师傅,我能不知道你身子有多好。” 嘴角明起苦涩,她顺看师傅的话说了。“是啊,我是肠枯思竭了,还以为胡扯一通就可以把师傅留下。” 闪闪泪光浮上眼角,真真实实的伤心映在她脸庞,傅竞紧盯着她的脸,像是有两条钢线在纹着自己的心口,疼…… 晚上,奶娘和舅母合力办出一桌好菜,吃得宾主尽欢。 钫敏哥哥提起考场上的见闻,奶娘百听不厌,一听再听,还说:“若是夫人知道少爷有今日的出息,定会高兴不己。” 诗敏追着庄师傅的目光,见他对舅母流露出若有似无的情意,心情有点微闷。 该告诉舅母吗?可说了如何,有情又如何,他们终究要离开。 宴席散去,曲终。 诗敏拆掉师傅为她编织的辫子,洗净身子和长发,也洗掉一身尘灰,却洗不去心底郁结。 坐在台阶上,长长的黑丝在身后披成发瀑,她抱着腿,趴在膝盖上,偏着脸看向天边斜月。 吸气,她扳动指头计算着,如果命运无法可改,那么她还有多少年可活。 十五、十六、十七……她剩下不到三年时间了。 她得好好利用这三年,多做一些事儿。 首先要存够银子,让哥哥有厚实的家底,可以安心成家。 再来,照师傅所言,为哥哥留下一个好名声,如果前世的牌坊造福了爹爹,那么今生,她要用那座牌坊照亮哥哥的前程。 第三,舅母、奶娘,连同庄户都是她的责任,她得多训练些人手,好在日后取代自己照顾大家。 至于爹爹……她叹口气,说不恨是假的,但终归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也许多叮泞哥哥几句吧,让他好好照应父亲。 “在想什么?” 傅竞的声音传来,她仰头,迎上他好看的眉眼。他是个很让人动心的男子…。。喽!如果不是自己的身子还没长成,她宁可现在就把自己给了他,总好过便宜李海廷那个禽兽。 第十七章 他的表情中带着研判,仿佛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 傅竞扶看肩膀上的伤口,避免太大震动,他缓缓地坐到诗敏身旁,问:“你在想坏事?” “有这么明显吗?”她大吃一惊,皱皱鼻子,飞快把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推开。 “你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全写在脸上了。” “是哦。”原来心境改变,连性格都会不同,前世的她,温婉良善,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心里有事,总藏得密密实实,谁见到她,不赞她一声名门闺秀? 没想到,现在的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藏不住心事的。 是她离了莫府、身边有可依靠的亲人,变得自在而大胆?还是她刻意创造一个不同的莫诗敏,好让自己的命运改观? 她戳戳他的手臂,离开他三寸,懒声道:“身为病人,还是早早上床,伤口才会愈合得快些。” “我以为我的恢复力已经很惊人。” “一山还有一山高,好还要更好眸,当大夫的总希望病人早点脱离病痛苦楚。” “那么有医德,还用绣花线替我缝伤口?如果丝线晕了色泽,以后我身上会不会带上几道彩虹?” “那才美呢,花花绿绿的,那可是见证奇迹。”他胡扯,她也跟着胡说八道,反正陌路相逢嘛,说笑几声,错身而过,给彼此留下一个不差的印象留待日后回忆。 “丫头,还痛吗?”他指指她的手。 “痛,晚餐筷子都拿不住呢,怕扫了你们的兴,才装没事。”她皱眉皱鼻、满口谎话,企图让他良心不安。 没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就着月光细看,他修长的指头,画着她掌心中板子留下的横条印子,他看得极其仔细,看得她脸颊微微发烫。 诗敏不免埋怨,这人有没有学过规矩啊,怎能这样看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光很有杀伤力? 她抽回手,尴尬道:“唬你的啦,师傅的药很好用,早就不痛了。” “才怪。”他又要拉她的手,她不依,把手藏在身后。 “不信,明天本姑娘亲手帮你拆线,让你看看我的指头有多灵巧。” “不必,凌师傅已经昔我拆了线。” “你能够拆线啦,好厉害的恢复力,你属什么的?壁虎还是蛆叫?” 他大笑,像她的哥哥、师傅那样,揉揉她一头绵密长发。 “如果我的恢复力太慢,早就不知道横死街头几次了。”他叹道。 好几回,伤口才愈合,新的杀手又至,如果他连养个伤都慢吞吞的,世间早没了他这号人物。 傅竞的话,让她想起他满身的旧伤。凝目,表情严肃,她问:“你有很多仇家吗?为什么他们要置你于死地?你知不知道他们是谁?” “仇家不多,算来算去就那几个,置我于死地是为了利益,并且,我知道对方是谁。”他一口气回答她所有问题。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避得远一些,他们下手都很残忍耶,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让他们达到目的?”她越说越气,气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 “避不掉的。他摇头,眼底有满满的慎重。 他看见她和刘煜的告别了,而自己也将要离开,原因和刘煜一样,他不愿意也不忍心丫头因为被自己牵连受害。 只是,丫头会牢牢记住刘煜,那么他呢?她会不会也把自己系挂在心? “为什么?”诗敏轻摇着他的手臂,他回神。 “因为想杀我的,是我的大娘和大哥。” “什么?门她惊呼出声。也是亲人、也是妻妾之事? 为什么天底下的男人要造这么多孽,为了满足己身的欲 望,硬是娶进一堆女人,然后把她们关在笼子里,放任她们相争、相残、相害。 “我的父亲为了家族利益,必须娶我大娘进门,可他真心喜爱的却是我亲娘,父亲与大娘成婚多年,我母亲始终小姑独处等着他来迎娶,直到我父亲有了足够势力,能够把心爱的女子领进门时,大娘生的长子已经十岁。” 十年的辛苦等待,到底值不值啊?他的娘亲好傻。 “后来呢?” “我娘进门了,大娘表面和善,背地里却机关用尽,企图谋害我母亲性命,虽然我父亲极力保护,但多多少少还是得遭点小灾殃。 “直到我母亲怀了我,她比谁都明白,若继续留在我父亲身旁,绝对无法保全我的性命,于是苦苦哀求我父亲,让她离开那个家,我父亲不舍得,但也明白我母亲的顾虑非假,于是将她迁出府外,偶尔父亲会避开大娘的眼线,悄悄地来见我母亲,就这样,虽然异地思念,两人却平安幸福地过了好几年。” “可天底下没有无缝的蛋,你们的存在终究被大娘发现?”想当然耳,否则,他哪来的一身伤? “对,我娘牺牲自己保全我,而我的舅父躲过层层监视,终于救下我,可他不能把我送回家里,因当时父亲病重,家中掌权的是大娘,我在外头流浪多年,父亲始终以为我已经与母亲一起死亡。 “可后来我的形迹被大娘发现,那年我十岁,大哥已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他担心父亲偏疼我,将所有的家产留给我,便派敌手四处狙杀,舅父只好带看我远离大齐。 “舅父待我极好,他教我读书练武,也寻人教我做生意、赚银子。我记得,教我做生意的先生曾说过,‘当皇帝有什么好,人人在皇帝面前低头喊万岁,可有几个人是真的心悦臣服?但银子不同,天底下的人都会心甘情愿在银子面前低头’。” “我同意你师傅的话。”诗敏很买帐地用力拍手。他日有机会,定要拜访这位眼界高超卓越的奇人。 他笑了,戳戳她的额,戏谑道:“你这个小钱鬼。” “后来呢?”她追问。 “我们的生意在海外发迹,赚得很大一笔银子。我和舅父再三讨论后,决定把那笔钱投注在漠北,在那里,我们建立了事业,我本不想再回大齐的,但人无伤虎心,虎有噬人意。 “因为傅竞这个名头太大,还是引起大娘和大哥的注意,不过这回大哥的动作皇不掩饰,让我爹爹起了疑心,也因此,追杀我的武者不断。 “丫头,这件事让我学会一躲避不是解决事情最好的方式,唯有壮大自己、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保住自己。 “壮大自己?这话好熟悉,我好像听谁说过?”诗敏扭了眉毛,侧过头看他。 当然熟悉,他曾经对她说过,在四年前的山顶上。 傅竞浅咽,不为她解惑。 见他不回应,她另问:“那么你现在壮大了吗?你大娘和大哥怕你了吗?” “还需要一点时间。”他自信而笃定的回答。 闻言点头,诗敏安心道:“这样子很好,以前我不觉得被人害怕是件好事,我愿意受人尊敬、受人喜爱,甚至觉得讨好别人以求和平安静是最好的做法,后来发觉……” “发觉怎样?”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给了他一分,他便认定所有属于你的,都应该为他所拥有,于是阴谋绕着你转,你却不自知,直到受害、直到连命都没了 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这样不对。” 命都没有?他凝眉,定眼望她。“你不再退让,你觉得该事?” “对,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重视的人争。” “所以你也会慢慢壮大自己?”他反问。 “我……”她笑了笑,摇头。“只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壮大了吧。” 然后,又是那抹让他再熟悉不过的忧郁,心揪起,隐隐的痛,痛上他的眉心。 她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匆勿十数日过去,一大清早天未大白,张叔便驾着马车领少爷进京看榜。虽然庄师傅笃定他会考上,莫钫敏还是心存焦虑。 不说当事人,就连诗敏也一样,打早上起床后,她就像只无头苍蝇,东边沾一沾、西边碰一碰,却是啥事都没做成。 做绢花的巧手妇人已经挑选出来,前几日在庄师傅的陪同下,舅母进了一趟京城,将工具和材料给带回来。 诗敏将自己的书房和大厅收抬妥当,让舅母和奶娘搬过来与自己同住,而原本她们住的院落改成工作坊,摆上十来张桌子,按工作流程,从东到西,每个人负责不同的部分。 听管事享事时,诗敏心不在焉,经常答非所问,管事们懂得看眼色,知道姑娘正揣着心呢,反正不是什么太急的事,便连袂退了下去。 诗敏想,再过几日,凌师傅就要离开,便日夜赶工,做好两套衣服、三双鞋子,反正没事,不如现在送去。 可是手捧着衣服,也不知是心事太重,还是脑子着实不够清楚,她竟然会在自己的园子里走错路?回过神时,人已经走到庄园外头,苦笑雨声,她又绕由自己屋里。 放下东西,想想,还是去寻舅母好了。 那个院落里正热热闹闹开工呢,凌师傅、庄师傅和傅竞都在,两个师傅站在舅母身后,看她巧手裁捏,一朵朵纯白茉莉便捏出形状,娇小惹怜。 傅竞则在一旁指导那几个被挑选出来、准备贩售绢花的妇女们,要如何打动顾客的心。 每个人都在忙,她这当老板的可不能闲着。 深吸口气再把气全给吐出来,她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全抛开,走到正在裁花瓣的妇人当中,笑说:“大婶,我来帮忙吧。” 可是没三两下她就被嫌弃,赶往别桌去。 一桌逛过一桌,不管走到哪里,要不了多久时间,她就被大姊、大婶们笑着推开。 奶娘见她不成事,忍不住叨念。“姑娘,始就别在这儿添乱,大伙儿都知道你心里头为少爷的事急,不如你出去外面走走,待你回来时,说不定少爷就回来报喜讯了。” 伤口几乎都痊愈了的傅竞,对那群妇人再提点过几声后,走到诗敏身边,笑眼眯眯地说:“丫头,走吧,我陪你去橘园逛逛,昨儿个听张叔说已经 结果实了。” 诗敏笑觑他一眼,这人还真是自来熟,明明是留在这里养伤的外来客,怎么才几天工夫,他就变成“自己人”,连橘园的事,都有人特地向他报告? 可眼前她没心情计较这个,随口漫应。“好吧,我就不添乱了,我去找张叔套马。” “套什么马,我带你骑马去。” 不让她多想,傅竞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她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一路往马感方向去,看看他高大的背影,她忽然感觉,这个人……似曾相识? 在前世,她见过他吗? 她想得相当认真,却老半天都想不起来。她踩看他在泥地上留下的足迹,一步一步、一步,仿佛有什么模模糊糊的东西,随着自己的脚步,慢慢渗入脑子里。 她试图将它们汇整收集,组织起那些不甚清晰的画面,寻出一个脉络,可是,他们已经来到马底边。 傅竞挑中一匹棕色母马,小厮套好鞍曹擅绳后,将马交到他手上。傅竞看她一眼,笑问:“怕不怕?” 她挤挤鼻子回答,“谁怕啊,不过是匹马。” 笑而不语,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朝她伸手,突地,这一幕像把钥匙,开启了她尘封多年的记忆。 普度寺前,人来人往。 第十八章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大小,衣衫槛楼,也不知道已经饿过几顿,他细细的手臂,紧紧抱住慈眉观音给的米粮,迫不及待想要冲回家,他满脑子想看妹妹喝粥时的笑眉,呵呵,也笑了,缺了门牙的嘴唇裂出一道口子。 这时,一匹快马从远方飞奔而至,眼看它的马蹄即将踩上那孩子,所有人全安静了下来,大家眼睁睁地望着即将惨死马下的孩童,却无法动作。 眼中没有快马,诗敏只看得见孩童眼底的惊惶,无法思考,她推开为人看诊的小桌子,使尽全身力气冲到小孩身边,一把抱起他,孩子双手松开,白花花的米粒落了满地,他一怔,大颗大颗的泪水滚下。 他大哭、他挣扎,想着妹妹的笑脸,他想去把地上的米给捡起来,可诗敏不允许,使尽全力将他紧紧抱住,她企图退到路边,但她快,马的速度比她更快,心里一急,她将孩子往旁一抛,奶娘见状,急急将孩子接过。 孩子逃过一劫,可她就没这般幸运了。 虽然骑在马背上的男子奋力将马给拉住,但前蹄扬起,在重重落下时,踩上诗敏的小腿。 喀!她听见自己小腿骨头折断的声音。痛……奶娘不知她断骨,同下人将她扶起。 他在马上、她在马下,两人四目相对,他朝她伸手,冷冽的声音响起。“姑娘受伤了,我送姑娘到医馆。” 她已痛得冷汗直流,眉头紧锁,却还是装出一脸沉静,轻声道:“不劳公子费心。” 她的表现让他眼底兴起一抹兴味,他看一眼她身后的诊桌,以及未发完的米粮,微微一笑,问:“你就是莫诗敏?” “是。” “妙手回春的慈眉观音,的确不劳我费心。”他撂下话,淡淡一笑,策马离开。 府里的丫头小子气得横眉竖目,她却按下众人怒气,忍着痛,把各项事宜安排妥当,才让奶娘送自己回府。 就是他!那个伤了人,还说不劳他费心的男子,忍不住,诗敏多盯了傅竞几眼。 “怎样,突然发觉我皮相长得很好?”他玩笑道。 可她没办法笑出来,张口结舌、满脸震惊。那个时候她十四岁…… 等等,十四岁!前世今生他们都在康元三十七年遇见!虽然遇见的方式不同,但时间点相同,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命运不会轻易改变,会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所以她会遇见傅竞,她会住进莫府,她会被李海廷…… 不通啊,哥哥不是已经改变了?他没有死于溺毙,他顺利长大,甚至参加科考。 那……是不是意谓着,哥哥的死是一个错误?上天让她重生,是为了让她挽回哥哥的性命,而不是改变自己的宿命? 有道理,否则,怎会她的重生日亦是哥哥的受难时。 她果真逃不掉呵……果然再努力都没有用,再大的挣扎,她都挣不脱生命枷锁,命运早就摊在那里,等着她慢慢地、慢慢地前行。 脸色瞬地惨白,遭受凌辱的记忆回到脑海,她不想哭,但豆大泪珠径自滑下脸庞。 傻瓜,哭什么,你早就知道的,不是吗?你这般汲汲营营,不就是知道自己寿年不长,才急着把事情安排妥当?别哭啊,一哭就露了底,重生这种事情,岂能到处嚷嚷。 “怎么了?”傅竟跳下马,握住她时,发现她手心一片冰凉,小小的身子战票不停。“丫头,你哪里不舒服?” 她死命咬紧唇瓣,死命忍耐,可是看着他的眼,那双深远勋黑的瞳仁里浓浓的关怀崩明了她的心墙。 失控了,埋藏多年的心事找到宣泄口,再也围堵不住。 诗敏突然放声大哭,哭得他手足无措。傅竞心急,再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将她抱上马背,疾驰而去。 她缩在他怀里痛哭,哭得不能自己,他看着身前抖个不停的丫头,心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捆绑,迫得他无法喘息。 拉紧擅绳快马飞奔,傅竞奔至无人的橘园深处才勒住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勾起她的下巴,他认真道:“丫头,看着我,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诗敏摇头,摇断石中串珍珠,她越哭越凶,泪眼模糊,把头埋进他胸口,她紧紧圈住他的腹,像抱住擎天大柱似的。 他环住她的身子,无声叹息。这丫头,心里积下太多事,是该发泄发泄。 他抱住她,轻轻摇晃,像母亲幼时对自己做的那样。 他轻拍她的背,轻轻哼着记忆中熟悉的曲调,他的手安抚了她紧绷的身子,他的声音安抚了她哀感的心灵。 哭声渐止,她的号哭变成啜泣,他依旧抱紧她哄着。 “不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你这么矮,伤不了半根头发的。” “可如果塌下来那块天,只挑我的头砸呢?”她吸着鼻子硬咽问。 “哪有这么神准的事。”捧起诗敏的脸,他用袖子拭去她的泪。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多少离奇的、诡异的、难以置信的事情,它们就是会发生。” “那么要不要说来听听,砸在你身上那块夭,有多离奇?”他极其有耐心地哄他。 她仰头,眼睛红肿,肿得大眼睛小了半圈,红红的鼻头像个十岁小女孩。 诗敏偏看头,想老半天,然后猛摇头,把头再度埋回他的胸口。 “娇不信我?” 她叹气,扭起自己的指头。“是你不会信我。” “你还没说,就下这么没理由的判断,冤枉啊,大人,我不服。”他刻意逗她笑,可惜没有成功。 她依然沉默。 他继续从心息,“说说看嘛,再离奇的事我都经历过了,我能接受的事比你想的还多很多。” “你经历再离奇的事,也不会比我的经历更离奇。” “是吗?”他摆明不相信。 不过,现在是要比离奇吗?他走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就算没亲身经历过,听过看过的奇事可不少。 “当然。”如果“重生”的她不敢说自己是离奇界的第一名,那就没有人敢说第一。 “好吧,你先听听我的离奇事件。见过我背上那一刀吧?” “嗯。”她点头。 “那一刀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感觉自己的魂魄从身体里硬生生被抽出来,飘啊飘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我见到牛头马面,他们拿着长长的令牌要我跟他们走。 “依我的个性,哪会乖乖跟旁人走,我不容易信任别人,可我居然相信了他们。我跟他们走,走到阎王爷面前,他看着我想了半天,又对了一本奇怪的簿子,然后说‘这个人命不该绝’……” 他不过随口胡诌,却没想到她竟然深信不己。她专注盯住他的表情,企图寻找里面是否有玩笑意味,可是没有,他的表情百分百真诚。 所以他和她一样,也有死而复生的经验? “然后怎样?”她急急追问。 “我又回来了,站在你面前,连替我医治的大夫都吓一大跳,还以为是诈尸。”傅竞以为她会嗤笑几声,要不,就瞪他两眼,可聪慧如她,竟毫不怀疑其真实性。 非常奇怪,可她眼底不自觉透露出的讯息,让他慎重起来。 博竞追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碰到什么更离奇的事吗?” 他们有相似的遭遇,他能够理解的,对不?他们都是死而复生,她的感觉他能体会的,是吧? 再看一遍他的真诚眼神,犹豫间,她咬了咬唇,咬出一线暗红,他心急,但是不强迫她。 挣扎老半天,诗敏才深吸气,决定对自己好一点,因为她满肚子的恐惧的确需要纤解。 垂下眉,她低声说:“莫诗敏死于建业元年七月二十一……” 像是在说他人的故事般,她娓娓道出前世遭遇、今生奇迹,她说她的努力、她的强硬、她所有作为,全是为了反抗前世际遇。 可是母亲之死,让她惊惶失措,她矛盾而犹豫,开始怀疑自己的作为有没有意义,但看着兄长的进益,她也说服自己,不管能不能改变自己的遭遇,至少她已经改变了哥哥的命运。 直到刚刚,她想起他们前世曾经相遇,她再忍不住满心激动而放声大哭。 “在上辈子,我八岁的时候,凌师傅为医治娘的病来到莫府,十岁那年,母亲去世,姨娘将师傅赶走,师傅不放心我,在京里置屋而居,直到十四岁,师傅失去消息,我再无他的下落。 “与今生相同,我十四岁遇见你,十四岁失去师傅,该进行的事都按着原轨迹进行着,只是方式不同罢了,那么再不久,不管我愿不愿意、不管什么原因,我都将回到莫府,迎接建业元年……”摇摇头,她苦笑问:“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他毫不考虑便回答。 他相信,不是因为她的故事动人心弦,不是因为每个环节都扣得没有令人怀疑的空间,而是因为这番话终于让他明白,为什么十岁孩子会有那样深沉的仇恨,为什么十四岁的丫头会双肩担起家庭重任,为什么她眼底时不时流露出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哀愁。 那个夜晚的梦吃解释得通了,他也能理解她为什么说没有时间壮大自己,全是因为那块只挑着她的头砸下来的夭。 扣住她双肩,他弯下腰与她平视。“你刚刚说,建业元年七月二十一日,那时,是谁登基为帝?” “还有谁,自然是太子皇甫书。” 她的回答让他松一口气,傅竞得意而自信,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皇甫书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中银魄之毒活不过两年,而这两年,足以让王家这棵大树轰然倒下。 “我不信命,我相信人心、相信人力,我相信你做过这么多事情,必有其意义,我更相信,你早已经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说得斩钉截铁。 “你凭什么笃定?” “同你打个赌,未来登上帝位的绝不会是皇甫书。” “是吗?”她真羡慕他的自信,他说出来的话,明明听起来不可能,可就是会让人信服。 “如果我赌赢,你就相信命运会更改,你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好不?” 她笑笑,不知怎么回应,相信就够了吗?如果相信就够,为什么娘还是会死? 见她那副表情,他明白自己并没有说服她,拉过她的手,寻了块地坐下,他与她并肩,细说当年。 “大娘杀死我母亲后,许多人劝我隐姓埋名,庸碌却平安地过完这一生,那时我对他们说我绝不向命运低头。每回被杀手所害、接近死亡时,我都对自己说:‘我不死,我要睁大眼睛看那些人的下场’。 “于是,我挺过来了,一次又一次。丫头,只要你不低头,不管是莫鑫敏或李海廷,没有人可以逼迫你,只有你可以让自己活得有自拿而灿烂,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再接再厉,总有一天,你会看见自己要的成果。” 他的话很激励人心,她想试着从中挑出毛病反驳他几句都困难,反而不知不觉间,自己被他说服了。 点头,泪水收抬。 傅竞捧起她的脸,冰凉的指头覆在她眼皮上,他柔声在她耳畔道:“丫头,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以后别哭了,哭得又红又肿,会掩盖你的美丽。”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美丽,诗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难怪他会是个成功的商人,他拥有强大的说服力啊。 第十九章 拉开他的手,她对上他的目光,清澈的双眼凝在他脸上说:“我会试着学你,不认命、不服输,尽全力做好所有能做的事情。 “没错,就是这样。” 他又学她师傅揉揉她的头发,可惜他不会梳头,只会张着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对她笑。 传说傅竞是商霸,长着一张阎王验,目光所到之处正月寒冽,人人都惧怕他,说他嗜血、说他刀出鞘必定手刃敌人,如果他们见到现在的傅竞、见到他的笑脸和温柔,肯定会吓掉眼珠子。 “你快离开了吧?”诗敏有些不舍得,这段日子里,几次深谈,她越来越钦佩他、服气他,也崇拜他。 “对,大概就这几日。”他没隐瞒她。 “真可惜,否则我真想向你学学怎么做生意。”耸耸肩,她心中浮现几许失落戏。 “要不要我派人去寻教我做生意的师傅?不好还是不要好了。”他前一句才允了人,后一句却连忙推翻。 “为什么不要?” “怕你生意没学成,却学来一肚子诡诈,男人还好,奸一点无所谓,如果你变成那样,本来就已经够难嫁了,以后还有谁敢娶你。”他笑着损她两句。 她鼓起腮帮子瞪他,那可爱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 “饿了吧,快晌午了,说不定你大哥已经回家,我们也回去吧?” 他起身,将大大的掌心摊在她面前,只看一眼,没有太多的犹豫,她将自己的手交给他,对他的信任,从这一日开始。 诗敏在傅竞的帮助下上马,他一跃,坐在她背后,他环着她骑马,胸口贴在她背上。 来程时太伤心,没有发觉这样的暖昧,回程她才感觉这样的动作太过亲密,她试着挺直背,往前挪动几分与他保持距离,他发现她的心思,笑着将她搂回怀里。 “来不及了,你的眼泪鼻涕,早就在我怀里留下证据。” 他得意地大笑,策马扬蹄。一路上,他教她许多生意法则,让她听得满脸痴迷,忘记该有的尴尬,一言一语,同他热烈攀谈起来。 马见往家的方向前进,可半路上,张叔驾着马车出来寻人,一看见诗敏连忙出声大喊,“姑娘,不好了,莫大人上门兴师问罪……” “跪下。” 甫进大厅,诗敏就被一声斥喝震住,她抬眼,望见一脸怒气的父亲和江媚娘,他们当堂坐在主位上。 舅母在旁相陪,两名师傅站在舅母身后,充当侍卫,进城看榜的哥哥还没回来,奶娘对着大门翘首企盼,挂着满脸的担忧和焦虑。 她深吸口气,本想顶嘴,但目光闪过,看见傅竞对自己使了记眼色,心思一转,她在父亲面前跪下,低声轻唤,“父亲。” “好,很好,你倒还记得我这个父亲。”他冷着声调,面无表情看向女儿。 “女儿不明白,父亲为何生气。”她柔声轻语,满脸坦然。 “自己的儿子考中会试,当爹的居然要报喜的上门才晓得自己的儿子有参加科考,你们当真不错,瞒得够紧。”他字字讽刺。 “请爹爹见谅,是女儿和哥哥思虑不周,才会让爹爹生气误解。那年哥哥病情好转,本想写信给爹爹,可凌师傅担心哥哥的状况只是昙花一现,担心爹爹满怀希望却又希望落空,才暂时隐瞒了下来。” 江媚娘冷笑,重重放下手上茶盏,尖酸刻薄道:“话讲得真好听,从秀才、举子到进士,这也得好几年光阴,怎从没人想往府里通报一声,非得等外人敲锣打鼓来报喜,才晓得原来咱们莫家出了个好子弟,你这是要老爷的颜面往哪摆?” 江媚娘不说话,诗敏还可以将她当成死人,现在…… 多谢他们带来的消息,让她知道哥哥已经考取,悬君的心落了底。 诗敏掀唇一笑,十岁的她还需要用哭来博取同情,好让父亲为自己出头。如今,她有钱、有家底、有师傅与亲人,还有个力争上游、出人头地的哥哥,她还怕什么? 低眉,她语带委屈道:“家乡守孝三年,生活维艰,连吃饭亦是有一顿、没一顿,在那样的情况下,谁晓得哥哥能有今日的出头机会?若不是凌师傅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时不时来探望哥哥、为哥哥治病,哥哥今天也就是那个样子了。” 诗敏没把话挑明说,却也指出守孝三年,当家作主的江媚娘连一毛钱也没花在嫡妻的一双儿女身上,想她的娘还是四品浩命夫人呢,子女竟遭到这般待遇,此话传出,倒媚的绝对不是他们这对苦命儿女。 悄悄抬眼,她在傅竞眼中见到一抹欣赏,目光转过,父亲狠狠地瞪了江媚娘一眼,江媚娘不服气,接下话,“我早说过,那点俸银养不起一大家子人,是老爷坚不肯卖掉晋州老宅的。” “皇上给宛娘的封赏呢?也进了你的口袋。”两句话,莫历升堵得江媚娘无语。 诗敏低头窃笑,她还不晓得有这一条呢,否则方才那篇文章可就作大了。 “我们只能庆幸舅母心疼诗敏和哥哥,虽然舅母自己过得也不充裕,还是月月差人送银子过来,还替哥哥请师傅,哥哥爱念书,可脑子已伤,谁也不晓得可以恢复成什么样,考秀才时,哥哥连一句话都还说不齐全呢,谁晓得他情况会一日比一日好。 “凌师傅也说,他医过那么多病人,哥哥能痊愈,简直是奇迹,诗敏心想,定是娘在天上保佑哥哥,才能有今日的榜上有名。” 说到此,莫历升已经没有方才的怒不可遏,他沉着声道:“后来呢?” “后来,守孝三年期满,舅母问我们可不可以搬到庄园作伴?凌师傅说哥哥身子板弱,做点农事历练一下身体不是坏事,而庄师傅说庄园离京城近,若哥哥要考进士,路途也近些,于是诗敏便休书一封,探探父亲的意思,父亲同意了。” “那封信上,为何不提钫敏已有举人身分之事?”莫历升质问。 “爹,这就是女儿和哥哥思虑不周的地方了。哥哥落水后变得痴傻,兄妹俩在家里始终不受待见,在外又备受邻里嘲笑,便是母亲在的时候,也无法替我们争取些什么,娘始终为此郁郁伤怀。 “哥哥有骨气,非要闯出功名,让亲戚乡亲认同才肯见亲人,所以此事虽没刻意,却也没四处张扬。此为其一,其二……”她犹豫地向父亲看过去一眼,咬着唇,欲言又止。 “其二是什么?” “那年,我亲眼看见江姨娘将哥哥推下池塘,哥哥也记得这件事,虽然娘教导我们别记恨此事,可终究是在心底落下阴影,我们怕呀,怕爹爹让我们回京,若是再遭遇不测……” 她不喊江媚娘母亲,且明白表示,她在自己眼中是永远的“姨娘”,这恰恰是江媚娘最在乎的一点。 诗敏先在江媚娘心头狼狠扎上一根刺,再提及当年。 此话让江媚娘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咬牙切齿不敢相信,那么多年的老案了,她还敢锣对锣、鼓对鼓的拿出来说。江媚娘倏地站起身,怒指着诗敏的脸。 “这种没证据的事,你少拿来说嘴,我有没有做这种事,多得是人可以帮我作证,你别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听见两人的对话,云娘这才明白,当年两兄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好啊,夏家一顶大红花轿把女儿抬进莫家大门,竟是得了这般下场?莫历升真真是对得起宛娘。 她起身,走到莫历升面前,看一眼诗敏,满脸疼情,她的气势没有半分张扬,却一丝不苟、字字清晰。 她说:“莫大人,过去几年如果您多心疼钫敏、诗敏兄妹几分,就算自己无暇分 身,也会差人回老家探望,那么您岂会不知道钫敏的身子有逐渐好 转的迹象?再说,栽这庄子离莫府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怎么您就忙得没空来瞧瞧您的儿女过得怎样?难道就不怕我这个做舅母的欺凌他们,拿他们当下人使唤? “过去几年,您对钫敏、诗敏不管不顾,如今他们还能长得这般出脱模样,一个考取功名、一个善于谋生经营,那是上天垂怜呐,您应该感激我那位苦命的妹妹在天庇荫,让你莫家出了好子孙才是。怎地,非但不见您有半分感激之心,还怒气冲冲跑到我家里质问?真不晓得,当年我公公怎会看上您这位‘好女婿’。” “至于你,莫夫人,晋州老宅?你有什么资格谈买卖?你踏进晋州一步,随手抓个人任谁都能告诉你,那幢莫家老宅是我夏家的女儿用嫁妆买的!可不是莫历升流血流汗挣来的,更与您这位江家姨娘无丝毫关系。” 一句江家姨娘让江媚娘气得心口发疼,那是她这辈子最痛恨的身分,就算后来被扶正,可上头永远压着一个四品浩命夫人!她瞪向云娘。这个下作的寡妇,她恨不得把茶盏往那女人脸上砸去。 云娘是怒极了,一时冲动忍不住开口,一篇话说完,手颤抖不已,可脸上的怒气依然压下莫历升的张扬,让他垂目自省。 见她这样,庄柏轩悄悄对她一笑,望见他的笑脸,她啦下紧张,深吸气。 云娘的话虽过激,却字字在理,这话拿出去,没有人可以指出错处,莫历升听了,半晌无言。 “少爷回来了”奶娘呼道。 只见穿着青袍皂靴的莫钫敏急急自外头走进,看见妹妹跪在地上,不多言,他走到妹妹身边,与她并肩齐跪。 悄悄地,他握住妹妹的手,给她一个安心的笑脸,低声道:“不怕,凡事有哥哥在。” 诗敏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父亲大人,儿子瞒着您参加科考之事,全是我的错,与妹妹无关。” 莫历升抬眼望向眉目清朗、性情温润的儿子,以及拥有按美容貌、大方气度的女儿,看着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再想想家里那个只会玩鸡斗狗、成日与一群执给子弟厮混的大儿子及任性骄纵的大女儿…… 唉,他深深叹息,争什么呢?媚娘同宛娘争了一辈子,可就算宛娘不在了,光是这对子女,就赢过她千百。 莫历升苦笑,孩子的舅母说得对,他有什么好怨恨的,这对子女早已让他当成弃子,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如今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来质问两人,何况,若不是他们替自己在父母亲面前尽孝,丁忧三年,或许官场上早已没有他这号人物。 “这件事别再提,殿试的日期出来了吗?”他转开话题问。 “是,还有十余日。”莫钫敏低声回道。 “你起来吧,把行李整一整,带着你妹妹回家,总不能一直在你们舅母这里叨扰。” 诗敏猛然抬头。回去?绝不! 她想回嘴,哥哥却握了握她的手,对她轻摇头,让她不得不把话给香回去。 莫钫敏对父亲拱手道:“请爹爹原谅,儿子不能遵从父亲所言。” 他才说完,江媚娘立刻怪声怪气说:“对,这才是有眼光呐,跟着有钱的舅母吃香喝辣的,日子过得多张扬啊,瞧瞧,这里的院子那么大、下人那么多,何必回那个穷酸破落的莫府,跟着过苦日子。 江媚娘的话引得莫历升火气窜烧,他冷声道:“好啊,念书念到连孝道都不懂,真是了不起。” 莫钫敏一笑,并没有因此而被激怒,他依旧保持着温和口气,轻言说:“请父亲息怒,娘从小便教导我和妹妹,受人点滴恩,必还以大海情。 第二十章 舅母在我们活不下去的时候伸以援手,照顾我们、培植我们,如今舅母正打算广开商铺,正是我们兄妹有机会报恩的时候,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候背弃她而去。” “开商捕?你都要当官了,居然还和商人纠缠不清,你就毫不顾虑自己的名声吗?” 听着父亲的话,诗敏再也控制不住满腹怒火。当年不就因为母亲出身商户,爹爹才会轻待?现在,事实已经证明,商户女所生的子女比官家子女的家教要强上千百倍,他还要说出这等迁腐言论! “爹爹,事业无贵贱,士农工商皆是大齐百姓,女儿不认为几个铺子就能伤害哥哥的名声,倘若哥哥不思上进,日日眠花宿柳、惹是生非,才真的会伤爹爹的名声。 “何况,若他日言官知晓,哥哥在孤立无援时来依附舅母,一朝飞黄腾达,立刻将舅母抛离,随着当官的爹爹而去,此事传进皇上耳里,皇上会怎么想哥哥,是忘恩负义?还是翻脸无情?如此,哥哥还能有远大前程吗?” 此话的前半段,明里暗里指的就是莫鑫敏,他那些鸡呜狗盗的事,让爹的官誉一日不如一日。 这话白是把江媚娘气得火冒三丈,她本想出言相驳,却被丈夫的警告眼光所阻。而后半段,让莫历升哑口无言,分明不甘心,却也知道女儿字字在理,找不出话来驳答。 莫钫敏微微一笑,拱手道:“父亲大人,您正值盛年,在仕途上仍有大好前途,而家里有大哥、芬敏在跟前尽孝,还有江姨娘在身边伺候,尚且不需要儿子,他日……父亲若有需要,儿子自然会回府照顾。” 他和诗敏一样,口口声声“江姨娘”,打死不喊一声母亲,那不只是在江媚娘心底扎刺,更是在坚持自己的态度,他要让父亲明白,即便是有再大的规矩压着,江媚娘永远成不了自己的母亲。 话说到这分上,莫历升哪还有话可讲。 他缓缓摇头,脸上带着失意寥落。罢了、罢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怪就怪他这个做爹的太狠心。 “都起来吧。”他叹道。 诗敏与哥哥互视一眼,心中感慨。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可恨,分明是家里的支柱却护不了母亲和他们,如今他们已经成长,父亲的形象再不像幼时那般伟大。 认真想想,父亲不过是个耳根子软、满脑迁腐,却勤奋向学的书呆子,他哪是乡人口中的文曲星下凡? 娘错了,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男人身上,他们不是娘,他们不在爹爹身上投注希望,他们要过好日子,就凭借自己的双手争取,没希望便没失望,没失望便无怨无恨,用这样的眼光看爹,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谢爹爹。”两兄妹齐声道。 见事已平息,云娘向前一步,缓过神色,对莫历升微微曲膝。 “方才对莫大人言语不敬,还请莫大人见谅,只是这些年,心底为这对兄妹深感委屈,才一时心急……”她屈身一福。 “舅夫人别这样说,我……亦有不是之处。”莫历升扬手虚扶。 他望着云娘的仪态,心想,这也是个有教养的女子,钫敏、诗敏的好,该记她一份功劳。 “日后钫敏若是留京任职,自然会经常回府里探望父亲兄长,届时还望莫大人多加看顾。”她柔声道。 “那是自然。” “莫大人也知道,我膝下无儿无女,手上这些财产也带不进棺材,早些年钫敏痴傻,我曾动过心思,想同莫大人讨个恩惠,将他过继到名下,可如今钫敏的身子恢复,光明前途亦是指日可待,我自然不敢动这番心思,只是寡居多年,这对兄妹实在合我的眼缘,我先把话给挑明了说。 “日后诗敏若是从我手里出嫁,嫁妆自然旱从我这里出,一百二十八抬,维不逊于她母亲当年,若钫敏能娶进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我定不会亏待这对小夫妻,买房买婢,张罗打点一切事宜。我敢夸口,虽不敢同京里皇亲贵胃相比,但我这做舅母的,必让他们兄妹风风光光过日子。” 这话,讨的是兄妹俩的婚姻自主权,表面是对莫历升所言,其实就是在对江媚娘撂话,钫敏、诗敏日后的对象必须要她看得过眼,江媚娘别想以母亲的身分任意替他们兄妹作主。 “多谢舅夫人对他们的看顾,他日他们若有成就,必不敢忘记你的大恩。” 诗敏扫一眼江媚娘欲喷火的双眼,刻意火上添油。她靠到父亲身边撒娇,勾起他的手,说:“爹,你心放心,诗敏长大以后会孝顺你心,也会孝顺 舅母,没有您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软软的娇嫩声调听进耳里,莫历升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消了。他握握女儿的手,问:“既然如此,这些年怎么没有想到回去看爹?” 她低下头,目光闪躲,有意无意地朝江媚娘扫去一眼。“爹,女儿怕。” 他叹道:“年纪大了,有什么好怕的,日后过年过节,同哥哥一起回府吧。” “女儿明白,爹爹,日后休沐,您也常到庄园来走走吧,女儿很能干,做了好多事,想让爹爹知道呢。” “我会。”他拍拍女儿的手,安慰道。 云娘道:“时辰不早,莫大人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午膳?” 他看看儿子女儿,再看看满脸怒容的江媚娘,满心无奈。“不必了,还望舅夫人多照顾孩子们。 “那是自然。” 送走莫历升和江媚娘以后,诗敏雀跃,跳到傅竞身边,满脸得意,像孩子讨糖似的,追着他问:“我表现得怎样?” “不错啊,现学现卖。”他嘉许地拍拍她的头。 听见两人对话,莫钫敏笑间:“什么现学现卖?” 对于傅竞,他打心底佩服,这人见多识广,提出来的每个论点都让人赞叹不已,能交往这样的朋友,是自己之幸。 “我才刚教她,做生意不是咄咄逼人、义正词严,用道理把对方给压下去才叫赢,而是……” 诗敏接口,“结局是我们设定的那个,才叫做赢。我把江媚娘气到快中风、爹爹没责怪我们的隐瞒、我们可以不进莫府,而且不必背负着不孝的罪名,每个结局都是设定中的,我们大赢特赢啦。” 她一面笑一面跳,连连转过几个大圈圈,她扯住哥哥的衣袖,乐得直想跳舞。 云娘向庄师博望去一眼,抿看唇笑道:“还是个孩子呢,瞧她高兴成这样。” 听着云娘的话,傅竞的眼光追着诗敏,连心都在笑。对啊,十四岁的孩子就该是这样,不该背负着沉重过往。 既是重生,便是再世为人,过去的一切,自该割舍。 “这还不算赢,钫敏若是能在殿试上表现优异,入了皇帝的眼,封个比莫大人还高的官,才是真赢。”庄柏轩说。 诗敏勾住哥哥的手,靠在他身上,笑道:“哥哥,师傅对你期待很深呢。” “难道你不期待?” “不,哥哥已经够好了,如果可以选,我选哥哥平安、自在、快乐。” 他揽过妹妹的肩膀笑道:“你在,哥哥就会平安自在快乐。” 这天,举家同庆,奶娘亲自操办了流水席,请庄户们大吃大喝,诗敏也慷慨地大发赏银。 接下来十几天,庄师傅把钫敏哥哥关在屋里,加强课业,而她把一天当一个月使,走到哪里都带着凌师傅和傅竞。 诗敏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没说过那么多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那么多话可说。 她说:“待绢花的生意做起来,我就要在后园盖一间大屋,聘更多的妇人,生产更多、更好的绢花,我要京城里的贵妇们,一想到绢花,就会想到我们家。” 她说:“橘酱和陈皮如果不成功,我就要把橘林给砍掉,石欠掉以后做什么呢?” 庄师傅建议种药拿,傅竞建议种反季蔬果,她想半天,想不出谁的点子比较好,便笑着说:“有没有摇钱树呢?我想种上一大片,收成的时候,在地上铺上一层纸,抓看树干猛摇,叮叮咚咚听着银子撞银子的声音啊……连作梦都会发笑。” 傅竞戳戳她的额头,佯怒,“你这个贪心丫头,摇钱树种一裸就能富一世人了,还要种上一大片?” 她说:“师傅啊,如果我嫁不出去,可不可等你办好事情后,再回来娶我?” 刘煜额头冒出三道黑线,傅竞听了心底不是滋昧,忍不住讽刺她几句。 “凌师傅有必要这么牺牲吗?。收了个高不成、低不就,很可能影响自己半世名誉的半吊子徒弟已经够悲惨,现在连终身幸福都要搭进去,可叹啊,奉劝凌师傅,收徒弟要看清楚,千万别因为一时同情而害了自己一辈子。” 这话,让诗敏追着他满林子跑,他跑得飞快,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她明白,他的伤已经彻底恢复。 她捧着一大盘炒鳝鱼,坐在傅竞身边,本来是同他抢食的,可是抢着抢着,心突然酸了起来,她把整个盘子端到他面前,说:“你吃吧,我不同你抢了。” “几时变得这么有良心?”他斜眼觑她。 她摇头道:“以后想念这个味儿,就到庄园来作客吧,我们家的水田养了很多。” 他凝目问:“你想我回来作客吗?” 她笑笑,眼底有淡淡的离愁。“我希望,你顺利、快乐。” 那个下午,莫名其妙下了一场雨,雨不大,但淋湿了她的脸颊,掩饰了她来不及擦去的泪光。 殿试前一日,傅竞、凌师傅、庄师傅和钫敏哥哥一起坐上马车,往京城方向走。 回程时,只有钫敏哥哥独自一人,他带回来好消息,皇帝点中他为状元,不多久,皇帝指派他为六品知府,回晋州任父母官。 数日后,诗敏陪同哥哥回莫府向父亲辞行,她看着破旧的宅子,与他们庄园的规模相差甚多,府里只有寥寥几个下人,前世里,莫府有好几位姨娘,如今都不见踪影。 看见这般破落惨况,她心底说不出是得意还是叹息。 相师所言果然极准,父亲得有子、有女、有母亲的庇荫,才能步步高陆、功成名就,没他们在身边,也就只能这副光景。 看不起商户吗?她淡然一笑。 可她嘴上说得硬,心底却多少不忍,离开莫府时,她悄悄递了个包袱给父亲。 里头有两套新做的衣裳、鞋子,一块徽墨、一方紫端视和五十两银子。 她背着父亲低声道:“爹爹在外为官,多少需要应酬,那日您到庄园,见到您的装束……娘若是知道,定会难过不舍,我同奶娘熬夜做了衣服鞋子,希望爹爹穿得惯。” 诗敏有小心思,她想拉拢父亲,要他多看重自己,了尚若他日真有教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希望父亲能站在自己这边。 回到庄园后,诗敏开始替哥哥打理赴任行囊,她翻箱倒柜,想把所有好东西全让哥哥带上,可在她打开自己最宝贝的楠木盒子时,一块龙纹玉佩正中摆着,下面压着一张纸,上头写着:等我。 她盯着它们看了近一个时辰,手指在龙纹上细细滑过,疑团渐渐扩大。 那龙飞凤舞的笔迹分明是傅竞的,也只有他才会大刺刺写上这两个字,可是玉佩…… 第二十一章 她分明记得,在前世,这是师傅亲手交给她的,师傅临行时依依不舍,把龙纹玉佩给了她,还说,若碰到任何困难就拿着这个到当地街门,自会有人替她出头。 她甚至记得,自己死后,这块玉佩被莫鑫敏拿走,怎么会……怎么它会是傅竞的东西? 难道傅竞和师傅认识,却不让她知晓? 或是他们前世熟识,今生要透过她,才能认识彼此? 她想破脑袋,企图想出几分端倪,但是假设再多的情境,她还是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 她一直希望师傅或傅竞回来普自己解答,可是这一等,就是三个年头过去…… 康元三十七年,莫钫敏前往晋州赴任。 晋州民风淳朴,少有宫事,但晋州是干旱之地,农利收获少,因此税赋一直是当地父母官就任的最大问题,为此,诗敏寻到当初替庄园规划水利问题和农事的专家,连同庄师傅引荐的几位帮手,随同哥哥一起前往晋州。 这年秋天,绢花的生意比料想中要好,几位曾得过宫中赏赐绢花的贵夫人见到,惊为上品,觉得款式比宫中所出更有新意,消息传开,云娘的绢花供不应求。 诗敏原想在后园盖大屋,多招募些人手,却又想到冬天将至,橘园的果树已结实累累,马上就是生产陈皮和橘酱的季节,她担心舅母太操劳,再加上春天一到,百花盛开,妇人、姑娘们有鲜花可戴,绢花的销量自然会下滑,因此将计划往后延。 入冬,陈皮的制作虽有济慈堂的师傅帮衬着,但毕竟是第一年,大家都没经验,做出来的成品,品质不如市面上的好,只能以低价售出。 诗敏考量再三,派出两个可靠的小厮和济慈堂的炮制药师,到陈皮的大宗产地去学习技术,并加以改良。 但橘酱的生意很不好,百姓对于没吃过的东西不大敢尝试,虽然庄户们都觉得口味甚好,但实际卖出的并不多。 诗敏捧着小脑袋,天天蹲在地窖里,看着固积的橘酱,连连苦恼好几日,担心得奶娘想找人偷偷把橘酱给丢出去。 后来她想出办法,她先进京买下一批制作精美、碗大的瓷瓶,回来将橘酱分瓶包装,让庄园里贩卖绢花的妇人,分别送给高门大户里的贵夫人们,就当作是老客户的年节礼。 诗敏还拉了一大车,给京里几间饭馆酒楼送去,让他们免费招待客人,进京城时,她也没忘记莫府,特地打听父亲在家,才送上门。 看看诗敏送来的橘酱,江媚娘嘲弄几声,说:“自己锦衣玉食过好日子,却给长辈送些不值钱的东西,是觉得咱们没体面,不值得好东西,还是特意哭穷?” 说完,连留饭也不,转身就离开大厅。 莫鑫敏不在家,一旁随侍的莫芬敏则是盯着诗敏直看。 她今天穿着一套月牙白长衫,外搭淡粉色棉纱小楼,腕间戴了个翠玉小镯,头上梳着双丫髻,发间答上一整排小小的粉色绢花,是市面最流行的那种,用全丝绢裁成,一小朵便要价五百文。 这样的穿戴让她看起来脱俗出尘,婉约可人中透露着一股灵气。 莫芬敏嫉妒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她咬着唇,满脸忿然,心底深深不满,凭什么两人是姊妹,从小到大,她就是可以过上好日子,自己却只能眼巴巴地羡慕人家。 没理会她的眼光,诗敏亲手为父亲斟满茶水,那动作姿势是云娘亲手调教过的,透着官家千金的作派。 莫芬敏见着碍眼,冷嘲热讽道:“倒杯茶都此般做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了什么花街柳巷,学会这伺候人的活。” 莫历升一听,怒斥,“闭嘴,什么混话都敢说,你是怎么学的规矩,没半点教养。” 莫芬敏不平,折下一个白眼,扭身走出大厅。 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诗敏端坐在父亲身边,提了些庄园里的事,及哥哥在晋州上任的消息。 她告诉父亲,幸好老宅没卖,哥哥回去后重建老宅,乡人们有认识哥哥的,惊得连话都不能说了,当年的痴儿竟摇身一变成官儿啦。 她说,乡人都在傅,莫家是风光了,父亲成龙,儿子亦是有为,还说因为爹爹和哥哥的名声,晋州的学风日盛 此言,恰恰是莫历升最爱听的,他是个腐儒,一向看重声誉胜于其他。 这年,收入与支出相抵,诗敏没赚进什么银子,不过庄户倒是人人吃饱穿暖,连口袋也是锵锵响。 康元三十八年春,王尽相病重,皇帝嘉慰,特许王尽相在各地拥兵驻守的儿子回京探亲。 但王尽相在边境拥兵驻守的长子王成宾、三子王成兴,分别上书。 书中日:王氏一门,中心君爱国,以国为大、家为小,父亲病重,虽心悬挂念,但为保国土不受外夷所犯,不能回京侍奉父前。 这年底,王丞相病故,皇帝多方恩赏,以谢王皿相一生为国为民。 三十八年春天,诗敏在后园兴建绢花作坊,直到夏末,一整排的屋子才落成,庄户里的妇人已不够使用,遂从邻庄雇来多名妇人,由云娘领着大家制作各款绢花。 秋天,太子皇甫书的身体微恙,据传在朝堂上突然晕倒。 这种消息,百姓会当成八卦,却不会关心太久,但诗敏上了心,她想起和傅竞的赌约,只是那人……再无半分消息。 她时常拿着玉佩,想着傅竞说过的每句话,想他的睿智与勇敢,也想他眼底有意无意泄漏出来的暖昧,哥哥说,此人必不是凡品,他不愿以真面目相交,定然有所顾忌。 她不在乎他的身分地位,却为他留下的两个字所困。等他?是真心或只是戏话,她该认真吗?还是莞尔一笑,置之脑后? 皇宫里,除太子皇甫书以外,还传出一个大家喜欢拿出来嚼舌根的讯息一流落在外多年的三皇子皇甫静找到了。 皇上大宴京城百官,封皇甫静为荣亲王,据说荣亲王长相俊美且行事果决,入朝短短半年,便获得皇帝及群臣所倚重,那回百官大宴后,官眷们便时常讨论这位荣亲王爷,并常有人托媒前往王府。 同样的秋天,诗敏不像京里多数女子,心里想着那位尚未立妃的王爷,她心里想的是钱、钱、钱。 今年绢花生意大好,不但将盖作坊的银子给挥了回来,还有余钱可以盘算在京里买间铺子,开店做生意。 而让她最感吃惊的是,橘园尚未开始收成,去年收到橘酱的捕子,已经向他们下了订单,这让本打算只生产三成橘酱、送给绢花客户当年节礼的诗敏,决定把所有的果肉全做成橘酱,销往各大酒楼。 再加上出斗学制陈皮的小厮和师傅已经回来,今年的陈皮品质大大提升,卖得好价钱。 这一来一往间,今年的庄园收入,进帐将近万两,乐得诗敏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另外,济慈堂的规模越做越大,俨然成为京里最大的药堂,诗敏买下隔壁五间铺子打通后,找来更多的大夫坐堂,说是日进斗金亦不为过。 而莫钫敏这个官越当越上手,在他与幕僚日夜努力下,晋州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多出近一倍,还让百姓的仓库里储下不少存粮,可应对来年饥茉。 莫钫敏还联合晋州商户,将本地产物运往他州,赚得更多的利润,而这些商户中,自然以莫钫敏的母舅夏家为首,经过一年的齐心合力,晋州百姓日渐富裕,而夏家也逐渐恢复昔日荣景。 康元三十九年。 晋州附近几个州县大旱,半粒粮米不产,百姓有挖树根、啃树皮之事传出,朝廷开仓放粮,并在京城募集银钱下乡赈灾。 济慈堂的新东家诗敏,每逢月初便在庙里施米义诊,她刻意避开上辈子去的普度寺,而来到城南观音庙。 这回听闻干旱,许多百姓生病,她不但带头捐药,还送两位坐堂大夫到灾区,为百姓看病。 皇帝知讯,御笔一挥,亲手给济慈堂写新牌区。 晋州附近州县大旱,晋州却没有因为干旱而受到太大的影响。 这是因为莫钫敏一上任,就开始针对这个问题,找来长年在本地耕作的农夫、仕绅与水利、农事专家们一起讨论解决法子。 他们一方面寻找士地开塘蓄水,挖渠、挖并,并决定不种植需要用太多水的干旱植物。 农事专家们到备地寻访合适的种苗,带回晋州,进行育苗、试种,去年有所成就之后,今年便广泛推行。 因此晋州不但不需要朝廷服米,还能如期将赋税收齐上缴朝廷,此事让皇帝龙心大悦,特召莫钫敏回朝,听取他的施政。 君臣在御书房里商谈半日之后,皇帝让莫钫敏回晋州任原职,继续完成手边计划,并领圣旨,官升一品,赏赐千金,让附近州县知府皆听从莫钫敏之命,改善农田水利、增加百姓农收。 莫钫敏回去后,皇帝也下令召见莫历升。 莫历升已经多年不曾进宫面圣,如今再见,心底的激动岂是几个字能书得?皇帝看着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目光深幽,脸上合笑。 莫历升被看得冷汗冉冉,不解皇帝态度,唯能低眉敛目,注视着自己已磨出里衬的皂靴。 好半晌,皇帝终于开口,他说:“想当年,还是朕亲手点你为状元的,没想到,竟是朕看走了眼。” 乍闻此言,他连忙俯身跪地,送声道:“臣惶恐。” “你是该惶恐,弃贵儿佳女于不顾,放任他们孤苦伶汀,如今他们小有成就,竟没或忘过你这个老父亲,唉……你啊,该打。 “臣不懂,还望皇上提点。”汗水流进莫历升眼里,一阵刺痛。 “莫钫敏官誉清廉、政绩良好,我召他入宫,百姓以为朕要他回京任职,马上有百姓联名,求朕为晋州留下一个好官,朕要为莫钫敏升品级,他却不愿意,说是官品压过父亲是为不孝。 “莫诗敏时时济贫、义诊,百姓喊她慈眉观音,这个名号朕听过,一问,才晓得是你的女儿,那名号也有人封过你的嫡妻,是不?” “回皇上,是。”他不知道诗敏还在服济贫民,宛娘死后,嫁妆不是都没了吗?难道是舅夫人的主意? “夏宛娘果然是好家教,朕派人问你女儿要什么赏赐,猜猜,她怎么回朕的?”想起那丫头的回话,皇帝忍不住扬起眉毛,看一眼莫历升,真想瑞他几脚,这个不知变通的穷酸儒,竟能得此儿女。 “臣不知。” “莫诗敏什么都不要,她说娘亲教她做好事并非为求回报,她只想积得功德,求上苍让她的母亲来世投身无愁无忧欢喜家,求父亲、哥哥平安康泰,仕途顺遂。 朕又看人问:‘你爹两袖清风,你怎不周济周济自己的亲爹爹,反而去救别人。’再猜猜,她是怎么说的?” “臣惶恐。”被皇帝一句句指责,莫历升吓得两腿发软,背上厚厚一层湿粘粘的,全是汗水。 “她说爹爹的棒银不少,好好算计自然能过上舒心日子,你女儿没说明白,联岂能不懂?她啊,她是担心把银子送回家里,又有人要惹是生非,说不准,又有良家女子受害,你心底明白是谁?” 莫历升自然知道皇帝所指何事。 第二十二章 前阵子,鑫敏看上一个卖花女,居然将人给抢进门、坏了人家的清白,那女子是有媒聘在身的,自然不依不饶,他不得不向同挤借银子,把此事抹平,没想到,家丑不可外扬,事情居然捅到皇帝跟前,是诗敏那丫头说的吗? 看着他的脸色,皇帝岂不明白他的心思。 皇帝缓声道:“你也别怨你家闰女,话不是她说的,对爹爹、对母亲,她半句话毁批评都没有。” 他半信半疑,却不敢抬头。 见他那副固执模样,不敲打敲打还真不行。 “你啊,你到底明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有几分才干,这些年朕硬是把你晾在一边?你当真不知道,莫鑫敏不长进,还带累了陈将军的独子,以及一票权贵的子孙,人家是打心底把你给恨上了,我要是用你,不让他们给我扯胡子才怪。” 惊雷轰顶,莫历升总算明白,这些年的仕途不顺,竟然是那个孽子所为?家门不幸响! 他一揖伏地,硬吧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莫鑫敏的事又被言官给盯上,朕跟前又得好一阵子不消停,你还是去当七品县官吧,若你还是不能把内院给打理好,就上一纸折子告老还乡,免得连累莫钫敏,朕是打算重用他的。” 莫历升离开后,皇帝静静看着桌上的折子,那是荣亲王呈上来的,他指头轻敲桌面,越敲越用力、越沉重,一个激动,他咳出鲜血。 这天回去,莫历升拿根棍子,狠狠把大儿子给毒打一顿,关在柴房里,不给吃食。 秋天,宫里传出消息,太子皇甫书病重而亡,在荣亲王的力保下,皇上立二皇子皇甫亭为太子。 入冬第一场雪,皇帝驾崩,太子皇甫亭继位,王皇后殉葬。 先帝方入颊,王氏子孙起兵谋反,新帝皇甫亭,命荣亲王及常胜将军李祺领兵征讨,一北一南,力克已故王丞相长子王成宾与三子王成兴。 冬天到了,诗敏又是成日里乐陶陶地数着她的银钱,只不过每每打开木匣子,看见那块龙纹玉佩,她就想起两年多了,傅竞与师傅皆否无音讯。 是不是他们早已忘记自己? 不过,傅竞赌赢了,继位之人是皇甫亭不是皇甫书,连九五之尊都改变了,她不过是一介小女子,命运也应该与前世大不相同吧? 这个想法安下她的心,她渐渐不在夜里哭醒,那个教人恶心的梦,慢慢地不再侵扰她。 如果不是因为思念太深,她的生活称得上顺心极意。 建平元年三月,边境战争持续开打。 有着御赐金区的济慈堂,自然是将药材一批一批送往战场,诗敏虽是女子,却也明白国不在、家何存的道理? 因为济慈堂开的头,京里许多富户名商纷纷慷慨解囊,一批批的军前米粮送往战场,激昂了军心。 荣亲王用兵如神,屡出奇计,再加上后方源源不断的资源,虽然手下只有七万名士兵,面对王成宾所率的二十万大军,毫不畏怯,两军交战,荣亲王屡战屡胜。 而常胜将军李祺,战场经验丰富,迎战王成兴更无他话,只是限于地形关系,无法一举攻克,然胜利是早晚之事。 建平元年五月。 莫钫敏的水利、农事工程已在各地见到成效。 去年遭逢大旱的州县渐渐恢复过来,新帝恩赏,赐莫钫敏宅第一幢、官升四品,待八月晋州知府三年任期满,便回京任职。 想到哥哥即将回京,又可一家团圆,诗敏笑得嘴背不拢。 这些年她训练出来的管事、制绢花能手和几家下人,足堪大用,不必事事由她亲管,就可以将事情办得妥贴。 连续两年的进帐,让她开心得想找个人好好炫耀一番,可惜……握着玉佩,它的主子不在。 不管怎样,大家都满心期待等着莫钫敏回京。 渐渐地,时序过去,他们迎来七月盛夏。 天气炎热不已,由里的菜蔬盛产,便是挑到城里也卖不到好价钱,在管事媳妇的建议下,他们揽了酱菜、晒了菜干,预备冬天菜蔬少了,再同橘酱一起贩卖。 诗敏看着晒在广场上的菜干,闻着那股淡淡的香气,微微笑开。 这些年下来,她益发像个乡下丫头了,奶娘看不过去,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她撑伞、戴雌帽,还买买煮苇仁绿豆逼她喝,只要她皮联黑上一分,奶娘便急得像热锅的蚂蚁,到处去问偏方,回来帮她洗浴。 奶娘和云娘暗地盘算过,诗敏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虽然莫大人在朝为官,但品级不高,就算家中女儿列入选秀名单,但名额顶多一个,有江媚娘在,那缺儿绝对不会落在姑娘头上。 自然,她们也不希望诗敏参加选秀,想想,宛娘有一百二十八抬的丰厚嫁妆,还是因为出身商家而被莫历升瞧不起,她们可不愿意诗敏重蹈覆辙,嫁鸡嫁狗都好过嫁官,何况是嫁给位高权重的官。 且她们家诗敏是副自在性子,哪受得了高门大户的约束? 说她们眼皮子浅也罢,说她们妇人之心也行,她们才不管身分家世,只想找个能疼惜诗敏的好男人。 不过这事还等钫敏回京,帮忙想想。 “丫头,钫敏信里写了什么?” 云娘拉着诗敏走到詹下,不让她晒太阳,她拉起诗敏的手肘,看了看,微笑,奶娘的心血没白费。 “也没什么,就问候舅母、奶娘,还说赏赐的宅子下来了,让我有空找人过去清理清理,该修的修一修、整一整。” “这事不急,若咱们动作太大,说不定那边还想来分一杯羹,我可不想和那位莫夫人住一起。”云娘笑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住在一起也罢,说不定她还要管起我的酱捕子、绢花捕子,想把长手伸进我的银箱里,想都别想。” 不过,就算不想,该办的事还是得办,只是要怎么办,还是等哥哥回来再参详。 诗敏皱皱鼻子,如今她益发不怕江媚娘了,就是逢年过节,不得不应酬回那边去走走,她也不会软弱声势,任人欺凌。 相反的,她还很享受莫芬敏的嫉妒,她越是尖酸刻薄,诗敏越是得意,因她明白,看得到、吃不到那个痛啊,像鞭子般狠狠地抽进人心。 因此每回过去莫府,她必定盛装打扮,银酱、王锡、金炼、珍珠串儿,哪个显摆就往身上戴,有时候过了,爹爹问起,她也只是低眉敛目说:“都 是舅母的疼惜,诗敏不敢拒绝长辈的好意。” 她的牌女喜妹是个好打听的,诗敏回莫府必带上她,回程,她就有满萝筐的笑话可听。 听说,莫芬敏站着她的打扮,已经发作过好几次,甚而指着江媚娘质问:“人家的舅母这等有本事,真不知我家的舅母死到哪里去了。” 鑫敏如同前世一般,对她态度温和,不管再“给、再霸气,那是待旁人的,他始终对她斯文有礼,如果不是前辈子的肮脏事,教她永世难忘,诗敏还真要教他给欺瞒过去。 “丫头,你怕是要嫁出门,才能摆脱他们了。”云娘苦笑。 有这门不省心的亲戚,还真是头疼。 “那样的人想摆脱谈何容易,何况哥哥还在朝堂做事呢,再气恨,也不能撕去那层脸皮,唉……真想找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把他们全甩了。” “谈何容易,如今江媚娘已是你父亲的正妻,谁都削不了她的身分。” “总有办法的,只要她或莫鑫敏再惹点事,最好能惹到皇帝跟前……” 话说一半,她想了想,无奈一晒,说得简单,虽然哥哥、爹爹在朝为官,就算升了品级,在招牌砸下来都能砸中两个一品大员的京城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们的家事想闹到皇帝跟前,哪那么容易。 她摇头,换个话题道:“今年济慈堂怕是要等陈皮上市才能赚到第一笔银子了。” 这大半年里,赚的每分钱全换成伤药,送往荣亲王和李祺的军队,店里的伙计虽颇有微词,却也明白,战争若是延烧到京城,别说挣银子,便是身家性命亦是不保。 “张叔刚从京城回来,带来济慈堂的消息,听说上个月,荣亲王已大败王成宾,让人将逆贼押至京城受审。荣亲王在北方留下几位名将收编士兵、长驻边境后,便带领一部分军队前往南方,襄助李祺将军对抗王成兴。”云娘低声道。 会注意到这个消息,是因为早两年无意间听说,荣亲王身边有位谋士叫庄柏轩。她不确定是同一个人或只是同名同姓,但就算是那位……又如何呢? 他有了前途怎还会记挂一个寡居女子?他们早已错过一回,如今再错……也就这样了…… “看来,战争快要结束。”诗敏没注意到舅母的异样,只是背靠在墙边眺望远方,看着那片晴朗天空,淡淡地笑着。 她在想事,想哥哥、想师傅,也想他。 战争有没有影响他的生意?他的大娘和大哥还派敌手暗杀他吗?他说壮大,他是否壮大到无人敢欺到他头上?临行前,她给他备下的伤药,不知道有没有派上用场?还有,他要她等,那话,是承诺还是随口说说? 她老是一个不注意便想起傅竞,想他的伤、想他的话,也想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想看想看,嘴边便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明白,这样并不好,多情误人,寄望一个远走他方的男子,不切实际,她比谁都清楚,与其存着不该有的小女儿心思,不如踏踏实实地让自己过得更好。 她以为自己是极其理智的女子,却没想到,总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候,情感跳出来勾动她的心。 是因为他听了她的秘密?因为他没有嗤笑她的疯言疯语?还是因为他的胸怀收纳了她的泪水……于是,她对他上心? 她猛摇头,想甩去什么似的。 是啊、是啊,她比谁都清楚,这个“上心”有点笨,他们之间不过是短短的数日缘分,过了便过了,凭什么牵牵绊绊,误人误己? 可是,对于感情……人们总是身不由己。 “姑娘、姑娘,不好了。” 张叔的儿子张二从外头急急跑进来,他有些呆头呆脑的,但赢在做事实在,因此诗敏便将把守门户的事交代给他。 “姑娘哪里不好,别瞎说。”奶娘在屋里听见,走过来低声斥喝。 “奶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张二实心眼,就别吓唬他。”诗敏替他讲几句。“张二,快点说,发生啥事?” “莫府差人送来消息,说是莫大人突然病急,让姑娘快点过去。” 爹爹病急!诗敏胸口一阵抽紧。 这几年,不管是假心或刻意,她与爹爹培养出父女感情,他逐渐懂得疼惜她,也慢慢会替儿子、女儿盘算,偶尔爹爹到庄园住上几日,与她同享农园乐趣,常常父女俩勾看手,!曼步橘园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解开许多过去无法可解的心结。 爹爹怎么会突然得了急病? 听闻此讯,诗敏有些发傻,脑子转不过来。 云娘见状,连忙作主发号施令。“奶娘,你带喜妹一起陪丫头过去莫府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们寻的大夫实在不中用,就让喜妹到济慈堂去找咱们自己的大夫。先不必带换洗衣物,如果今天晚上你们不能回来,就差喜妹回来,把情况告诉我,我再替你们收拾东西送过去。 “张二,你去寻你爹套车送姑娘进京,等等,张叔年纪大了,让孙大去吧,告诉他,警惕些儿,如果情况不对,就快点折回来。” 第二十三章 不知怎地,她对江媚娘心存疑忌,明明没的事,就是会疑神疑鬼,总觉得这是个坑儿,等着她们送上门。 送走诗敏,云娘站在庄园门口,像是不祥预兆似的,眼皮直跳。 走进莫府大门,江媚娘巧笑情兮地迎了上来,见她那副模样,诗敏心底犯疑。 几时起,她待自己这般发善? 江媚娘笑盈盈地领诗敏进大厅,拉她坐下。 方坐定,莫鑫敏就从外头大步进来,看见诗敏,他拱手躬身,笑道:“哥哥给二妹妹道喜了。” 心一凛,她直起身,问:“爹爹不是病了,何来喜事?” “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啊?别无端诅咒老爷,皇上给了老爷一份好差事,如今奉诏出京办差呢。”她笑得很假,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堆出深深浅浅的皱纹。 “既然如此,为何以爹爹生病为由叫我返家?”她心存戒备,眼神示意,奶娘和喜妹双双走到她身侧。 “下人居然是这么对你说的?真该挨板子,居然敢在骗小姐,诗敏啊,别恼火,你也明白,我不如你舅母懂得治家,如今连下人都敢造反了,不怕、不怕,明日娘当着你的面,好好治治这些狗奴才,给你出气。” 眉一横,她不愿看江媚娘演戏,阻下她满口废话,怒声道:“既然爹爹无恙,诗敏先回去了。” “说什么呢,难得来一次,怎不多坐坐?”诗敏一起身,江媚娘立刻阻在前头,压着她坐回椅中。 眼见情势不对,她朝喜妹点了点头,喜妹急匆勿往外走,可还没挨着门,莫鑫敏便发下命令,“来人,奶娘一路进京累着了,还不送奶娘去休息。 话方落,便有几个下人丫头涌上,要把奶娘和喜妹给架出去。 “等等门想到什么似的,诗敏快步走到奶娘身边低声问:“今天是几号?” 她的问题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问这个?不过奶娘还是应了。“七月二十一。” 听见奶娘回话,诗敏倒抽气,眉头一紧,该死,掉入陷阱了,是她太大意,自从皇甫亭当上皇帝,她便把此事抛诸脑后,日子过得顺心顺意,却忘记自己的大劫。 莫鑫敏对下人一挥手,他们将奶娘和喜妹给架了出去。 诗敏怒目望去,咬牙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妹妹可千万别想歪啦,今夭寻妹妹过来,只是想同妹妹讨论讨论你的终身大事,妹妹年纪也不小,爹爹差事忙,我这个当大哥的,岂能不对妹妹多用点心。” 他嘻皮笑脸,看着诗敏小小的脸蛋。这丫头眉眼长开了,越大越漂亮,便是自诩美艳的芬敏,怕也要让个三分。 瞧,眉是眉、眼是眼,行为作派大方,脸庞却有一股令人疼惜的娇美气息,难怪李海廷那家伙会一见上心,宁可赔上大笔聘礼、不收半分嫁妆,也要把人给娶回家去。 见诗敏不语,他又问:“妹妹怎不问问大哥,帮你相中哪一家?” 她咬着牙,一阵一阵冷笑。真有好的对象能轮得到她?准是什么歪瓜劣枣。 “大哥倒是好心,怎么越过姊姊,打算到我头上了?” “我何尝不愿意,只是芬敏已记在选秀名册上,明年三月就要送进宫里,如今家里请了教习嬷嬷在学礼仪呢。” “既然如此,诗敏就回去等姊姊的好消息吧。”说罢,她又转身要走,可莫鑫敏哪能如她的愿,长腿一跨,就拦在门前。 “奶娘有点年纪,你就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妹妹略坐一坐,暂且听听看,哥哥帮你看中哪户人家。”莫鑫敏微微一笑,爹爹不在,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便是父亲回来,诗敏也只能乖乖进李家大门。 诗敏不搭话,那副臭脸看得江媚娘满心火,她哼一声,心道:就不相信你这个小倡妇,还能张狂多久。 莫鑫敏不以为意,自顾自往下说:“二妹妹,哥哥帮你看上的是李家的么子李海廷,他家的绸锻庄可是全京城最大的,嫁过去后保你吃香喝辣,啥事都不必做,只要快快给李家生个胖小子,李海廷定会把你捧在手掌心。” 她不应,脸上一片阴郁,李海廷,果然是李海廷,绕过一圈,她终是还要同他交集,她说不出心口是冷是热,只觉得想笑。 莫鑫敏续道:“李海廷长相好,京城多少姑娘心仪他,他还不要呢,若不是妹妹慈眉观音的名号太大,教人知晓,让他想方设法求得一见,哪得今日缘定三生。 李海廷对妹妹心生爱慕,相思成疾,夜夜不能成眠,他既爱上妹妹的才德,也爱上妹妹的样貌,一门心思想求得妹妹进门。 “母亲已经为你们合过八字,连庙里大师都说你们是天作之合呢,想来日后定能和妹妹和和乐乐过日子,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我说不好,哥哥就会放我回去?” 她凝眉望他,眼底散发出一股威仪,竟让他心生畏俱,心底一惊,这丫头,几时变成这模样? 他吸口气,镇定心绪,银子已经重了,聘礼也折合成银票放在自己的囊袋里,要他把钱给吐出来,万万不可能,何况他与李海廷情同兄弟,若诗敏能嫁进李家,日后的好处怕是拿不完。 绷起脸,话说到这里,该撕的脸皮都揭了,他也不必再装模作态。 “实话说了,不管你同不同意,结论都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于多吃一点苦头或少受点苦头。” “父亲不会愿意莫家嫡女嫁给商户的,这对爹爹和二哥的前途有碍。”言谈问,她瞄一眼留守在外头的下人。 “既然妹妹说得明白,我也把话给挑清楚了说,我不管爹爹和你敏有没有前途,因为他们的前途不会庇荫到我,商户如何?身分比较卑贱吗?妹妹自己帮你家舅母做了多少门生意,难道还有这等迁腐观念。 “爹爹和钫敏都不在京里,莫府上下事我说了算,告诉你吧,李家的聘礼我已经收下,李海廷亦是真心喜爱妹妹,日后的荣华富贵有你享的。你愿意呢,李家花轿七月二十五日就会上门来抬,待父亲回京,李家自会上门向爹爹请罪。 “你不愿意,别怪哥哥赔膊往外弯,只好先坏了你的名声,再让你乖乖上花轿,总之,你想嫁得嫁,不想嫁也得嫁,接下来要怎么做,还是让妹妹自己好好想想。” 意思够清楚了,两人目光相接,谁都不肯退让。 诗敏凌厉地看向他,寒声道:“那日,大哥在树后看看江姨娘将二哥推入池塘,是大哥助我一臂将二哥救回来的,从那时起,我便心里存着感激,时时提醒自己,无论如何,将来有机会定要报大哥此恩。没想到今日大哥竟如此待我,那恩情……” 她的话让他想起那日,莫鑫敏眉头紧皱,那是他人生里的第一个丑陋,他明知道母亲心肠狠毒,却不得不在父亲眼前替她遮掩。 之后他眼里看的、耳里听的、心里所学的,通通是如何不择手段,自别人身上巧取豪夺。 他长大了也自甘堕落,他变成执给子弟,成天流连花街柳巷。 自从药敏考上状元,他更是变成众人眼中的笑话。 直到亲生母亲找上他,他才晓得,原来自己的蠢笨、不白,是因为他根本不是莫历升的儿子,并且,他的母亲是名低贱的青楼女子。 他痛恨自己的身世,从此更堕落、颓废,他在惩罚自己的同时,也惩罚着不公平的人世。 “终有一日,妹妹会知道,能远离莫府这个肮脏窟,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他低声道,话中有几分真心。 听见两人的对话,江媚娘脸色倏地苍白,她还以为没有物证、人证,没想到最大的证人竟然养在自己身边十几年。 “鑫敏……”她想抓住儿子的手,企图解释些什么。 但他不愿意多看江媚娘一眼,扭头对外面的下人说:“来人,把二姑娘送进房里,在出嫁之前,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 几句话,诗敏的心坠入谷底。 来了,她生命中的大劫,七月二十一…… 被关进屋里好一阵子,诗敏无法动弹。 相同的念头不断在脑间绕转,绕得她一颗心沉甸甸,无法喘息。 还是逃不过吗?自从太子换成皇甫亭,她便存上希冀,她总是告诉自己,不一样了,命运已经转过方向,当建业元年成为建平元年后,她更是把所有担惊恐惧全数放下。 连大齐王朝都不一样了,为什么她的命运还会相同?谁知道…… 举目环顾四周,这屋子与前世那间相差太大,床柜桌椅皆是劣货,但格局相似,她仿佛能看见床上凌乱的被褥,看见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看见不断自她胸口涌出的鲜血,那片红,红得触目惊心。 她想苦笑,想大大嘲讽自己一番,如果不是生活安逸,她怎会粗心大意到…… 到忘记今夕是何夕。 可,就这样了吗? 不,她不甘心!前世因为无知,才会落得头命下场,现在她知道将会碰到什么事,她怎肯束手就擒? 七月二十五日,大红花轿上门?是讴她的吧,好让她放下警戒,让她安心入睡,等待舅母自庄园派来人手救回自己? 可惜她不受骗,她比谁都清楚,七月二十一会发生什么不幸。 打开窗户,一名小厮立刻走过来,像防备什么似的,她故意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企图看清楚外头有几个人看守。 只有两人?莫府已经穷成这样?那么架走奶娘、喜妹的那些人,不会连门房、马扶都给叫上了吧。 嘴角嘻起冷笑,她靠在窗边,刻意与莫府下人眉眼相对。 那男子不敢与她对眼,遂低下头,只守着窗口,别让她逃走。 够了,诗敏用力甩上窗子。她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寻找可用的武器,墙角处有一张小柜,柜里只有几件男子的旧衣和针前篮,她翻出剪子,已经有点锈了,可好歹是样武器,她拿出剪子,握在掌心。 走往梳妆台方向,妆台边有个架子,架上有铜盆、有巾子,盆里装满水,架旁还有个木桶,也是盛满清水。 水?用来做什么?完事后,让李大少爷整理身子,神清气爽地走出这间屋子?哼,江媚娘还真把莫府当成窑子了。 一口气堵在胸口,像江媚娘那样的“官家千金”,还真是让人为之惊艳。 视线往旁边转去,梳妆台和屋里其他东西一样,都是老旧物,木质桌面上有几处已经掉漆,答子、珠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柄廉价木梳,看来这些年,没有母亲的嫁妆支持,莫府的日子过得寒!呛。 走往另一边,床是用泥砖砌的,底下不能藏人,衣柜也小到无法藏身,不过屋里倒是有个破旧瓷瓶,里面插了几朵花作装饰。 她略略一想,走到圆桌边,将每一把椅子给拉出来摇几下,寻到一张摇晃得厉害的。 她高举椅子,往门上用力撞去!哗的一声,椅子散了架,守在外头的人狠幼即下一大跳,却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进屋。 她心喜,翻过椅子,将椅脚给折下来,站在门后,举起椅脚,心想,待有人进屋必先被破碎的椅子绊倒,她再上前补几棍将人敲昏。她先逃回庄圈,再找几个长工上门,讨回喜妹和奶娘。 可惜等了老半天,等没半点动静。 第二十四章 诗敏不死心,再抓过瓷瓶,高高举起用力往地上砸,她连同桌上的杯壶一并砸了,朝外头高声大喊,“放我出去。” 然后抓起木棍、将剪子放在伸手可及之处,继续等待。 终于屋外出现动静,她把耳朵贴在门边细听,盘算着,进来一个敲昏一个,下一个她看一眼剪子,对不住,她不乐意谋害人命,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保全自己,她豁出去了。 可是,她再度失望,等过两刻钟,她没有等到半个人进门,只等来一句隔门传话,“夫人发话了,她说既然姑娘力气大,晚膳也甭吃,羞羞弱弱的才像个女孩子家。” 怒。江媚娘想饿得她无力反抗?作梦!这些年的乡下日子不是白过的,她会差这一顿两顿。 太阳西下,暮色渐渐游入屋内,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趁着光线模糊间,将毁损的椅子搭在门前,再选个适当位置,将那些碎瓷挑几块大的,铺在椅子后头。 诗敏在脑中想象着画面。 李海廷进屋,被椅子绊倒、摔跤,手支地起身,双手恰恰压在碎瓷上面,若他还能强撑着走到床边,她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用剪子往他后心插进去,再不成……她想了想,抓起木棍藏在棉被下方。 待一切布景妥当,她躬着身、握住剪子,躲到桌子底下。 诗敏屏气凝神,虽然双手发抖、虽然那个夜晚的记忆不断折磨她,但她仍然提起勇气,告诉自己,她可以的。 缓缓吸气、缓缓吐气,她努力平复扑腾不已的心跳,她不知道时间经过多久,只知道紧紧盯住那扇门,她像只埋伏在黑暗中的野兽,静待猎物上门 她等很久,门边没传来动静,但窗子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一道矫健的身影跃了进来,诗敏陡然一惊,抓起剪子紧紧护在胸口,她的呼吸加重。 夜色甚浓,唯有窗外些许月光映入屋内,可是他却能在黑暗中视物似的四下梭巡。 看见地上的布置,他淡淡一笑,不久便发现躲在桌子底下的诗敏。 他弯下身,推开档在前头的椅子,想伸手去拉她。 这时,她举起剪子往对方身上插去! 那力道十足,是她倾尽力气搏命一击,可那人像是先知似的,居然能在转瞬间做出反应,他身子一歪,闪过她的攻击,下一刻,就将她从桌子底下给提了出来。 诗敏张口欲往他手臂咬下,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她耳中。“丫头,是我。” 短短几个字,令她一怔,手指松开,剪子落入地面,她缓缓抬起头,试着将眼前的男人看真确。 是他吗?那个让她时刻想起,却又咬着牙不允许自己思念的男人?是他吗?是那个留下两个字,便要求她静心等待的男人?是她在嘴里念过千遍百遍,却在一千多个日子里,杏无音讯的男人? 说不出压在胸口的是气、是怨还是哀,她拚命睁大眼睛,想克制什么似的紧咬住唇。 “你是谁?”吸气,她退开两步。 “傅竞,我回来了。”不允许她退开,他强势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那里,有一颗心在跳动着,每一下,都带着重逢的喜悦。 “你为什么来?又被人追杀?”她冷嘲热讽,扭着肩,企图把自己的手给抢回京爪。 “对啊,你这里有绣花线可以帮我缝伤口吗?”他口吻里带着淘气,可她的心太绷,没听出来。 什么?他又受伤!他那个该死的大娘和大哥还不肯消停?到底他活着是碍着谁啦,值得他们这般天天惦记。 心一急,她硬把手抽回来,转身,慌慌张张去寻找桌上的打火石。 他该阻止她的,夭还不太晚,外头的人虽已让自己打发,可若有人经过,情况不妙。 可是她的着急、她的在乎、她的担忧,让他心底生起一丝温暖,原来,有人为自己挂心,是件这么幸福的事情。 因为紧张,弄了老半天,诗敏颤抖的双手才把烛火给燃上。 猛然转身,她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庞。 满脸的胡须,眼底还挂着红丝,也不知道几天几夜没睡好,他的额头多了道疤,那个帮他缝伤口的,显然技术没她好,缝得歪歪扭扭,针脚乱七八槽,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啊,毁掉大半。 她生气的,可他额头那道旧伤把她的心撞得七荤八素,害她顾不得男女之防,伸出手,就去拉扯他的衣带。 “你哪里还有伤?背吗?胸前吗?手脚吗?”她一面问着,就要拉开他的农裳。 看着她满脸忧虑,他轻声浅笑,“小丫头,不可以这样拆男人的衣服,男人会控制不住的。” “还笑,你到底哪里受伤?”她火大,用力一扯,扯下他半件衣裳,然后眼泪刷了下来,一滴一滴、一串串,像被恶水冲坏的栅栏。 瞬地,她眼里凝结出怜惜。 好多伤哦,东一条、西一条,新旧交横,他身上像爬了许多扭曲螟蚁,手臂那道还是新的,又红又肿,连缝都没缝……怎么弄的啊,他是没知觉、没神经,不会痛吗? 为什么不懂得趋吉避凶?那个大娘既然那么麻烦,怎么壮大都没用,那就躲着藏着避着呀,干么非和对方正面交锋?少骄傲两分会死吗! 见她心焦泪流,傅竞不舍却也感到几分快乐,他揉揉她的头发,笑弯眉头。 “没事,唬你的,哪有什么伤?” 这样还叫没伤? 她气急败坏,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无由来的委屈狂涌,逼得泪水直流,她很想骂他几句不懂得保重了更想拍掉他脸上无所谓的笑容,可她真的没办法,她只能哭,越哭越起劲,哭慌他的手脚,也哭慌了他的心。 “别哭、别哭,谁给你委屈受,你说,我替你出气。” 他真急了,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可她一面哭,还一面个强着推开他,透过模糊泪水,她狠狠瞪他。 还有谁?不就是他给的委屈。 “丫头,别哭啊,你说说话,你这样一言不发,我很担心。” 是啊、是啊,她不说话他担心,他满身伤,她就不担心吗?他这种人,怎么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 诗敏楞住。担心……担在心上……他已经是她担在心头上的那个人? 原来那不只是思念?原来时刻想起,是为着担心?原来他已经有那么大的分量,原来他在她心中,已经那么重,重到……担着担着,亦不自觉…… 别开脸,心头复杂,她应付不了那么多个不请自来的“原来”。 不开口、不言语,眼光不肯接上他的,诗敏拉着傅竞走到梳妆台前,按着他坐下,用力扯掉他的上衣。 傅竟想鬼扯个几句,扯掉压抑气氛,可见她满面怒容,又悄悄地把话给吞回去。听说母狮子发威时,是不能挑惹的。 她把布巾打湿,一遍遍擦拭他的身子,水有点凉,但她的动作轻柔细心,她靠得很近,他能嗅到自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微微一笑,他的小丫头终于长大了。 他从南方赶回京,一路上经过无数骚站,他换马、不休息,连七、八日没在床上睡过,他全身又臭又腻,明知道未愈的伤口发炎,却依然不肯放慢速度,他急着回来,急着看他的小丫头。 他回到庄园里,舅夫人一看见他,像看见救命浮木似的拉着他的手,急道:“丫头被召回莫府,说是莫大人生病,可不知怎地,她始终没让喜妹出 来向孙大报讯,孙大警觉到不对劲,方才赶回庄园里。” 就这样,他又一路纵马狂奔来到莫府。 诗敏手!争他的身子,从柜子里找出针线,针上已经出现锈迹,缝吗?不缝?她左右为难。 见她这样,他替她作主。 “没关系,明儿个咱们回去庄园,你再帮我医。” 她终于定眼望他,满肚子的话却不知该说哪一句,只能叹息,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旧衣裳给他。 “把衣服换下吧,脏衣服会让伤口更严重。” 她背过身,他快手快脚把身子简单擦拭过,换上衣服,走到她面前。 “你为什么不把身上的伤给治好?” “我刚从南方回来,一心赶着见你。” 事实上,他赶的不是这几日,他已经整整赶了三年,每天他都在加快脚步完成计划,他知道丫头死心眼,若她心底有他,那么自己留下的那两个字就会变成她的责任。 “有差这一天、两天吗?找个大夫、敷个药,能拖延你多少时间。”她气恼他不爱情自己身子。 “当然有差。”合着笑,他拉着她走到床边。 “差在哪里?”她气鼓鼓道。 “再晚一点,就不是七月二十一。”他答得认真,无半分戏讳。 “又如何?” “你最害怕的日子,我想要陪着你。” 他笑了,而她……心软了。他相信她,他没把她十四岁说的那些当成疯话,他始终记挂这一天,记挂她十七岁将要遭受灾劫。 于是,所有的埋怨、恼怒、气恨通通在转眼间消失不见,仿佛,他们之间没有漏失三年,仿佛,他们昨天才在橘园里策马狂奔。 “你相信我,不是违心之论?”她再次确认。 “为什么不信?”他理直气壮反问,好像她的遭遇小是前世今生,而是早上出门被狗追,回到家里找个人哭两声,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事件。 在庄园听了舅夫人的话,傅竞心知有异,便领了人快马往莫府狂奔。 别的不知,他岂会不知莫大人根本不在京里,如果没估量错,莫大人现在正在北方,以钦差大人的身分给众士兵濒赐奖赏,这个差事,是他帮莫历升要来的,为的是替莫府、替丫头争脸。 他在暗地窥探,探出奶娘和喜妹被禁,而诗敏被单独关在一间屋里。 他记起诗敏对自己说过的事,他不确定生命重来一回,诗敏会不会碰到相同事件,不过……不管怎样,他今天晚上便要斩拿除根。 “你不觉得我的故事很荒谬吗?”她试着在他眼中找到一丝嘲弄,但是没有,那里面只有诚挚、只有担忧。 “如果你说的话是假的,那才是真荒谬。” “为什么?” “没有人会编出那样一套谎言,来诬蔑自己的名节。” 他笑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和记忆中一样,小小的、白白的,掌心有几个茧子,那是一双肯吃苦、肯付出的手。 好简单的道理,可她竟没想通。失笑,诗敏追问:“相信了,然后呢?” 她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而他听见她心底的哀求。 捧起她的脸,傅竞认真回答,“然后,不走了。” “不走了?你大娘和大哥要是找到你,怎么办?不会有危险吗?” “他们都死了,再也危害不了我。” 也危害不了她,所以他出现在她面前,光明正大。那年他七岁,无法保护母亲,现在他已长大,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不教她受分毫委屈,因此…… 江媚娘、莫鑫敏,等着吧! “是你杀……”她吓得双眼倏地膛大。 他笑出满口白牙,捏捏她的脸,笑道:“不是我,是天理昭彰” “我……”她迟疑着,不确定可不可以问这么私密的事。 “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故事。”他接下她的迟疑,笑道:“上床吧。” “上床?”她不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 “不上床,怎么配合江媚娘和莫鑫敏演出一场好戏。” 他把被子折成软枕,准甫在床头,拉看她除去鞋子,一里一外,在床上躺下。 第二十五章 “什么好戏?”因为好奇心,她躺下,虽然心知不合规矩。 “他们不是要把李海廷送到你床上吗?如果李海廷发现床上多了个男人,心里不知道会怎么想?”想到这里,他居然忍不住拉开嘴角,微微一笑。 “可是这么做,我的名声还是遭殃了,不如,你直接带我回庄园吧。” “不,江媚娘和莫鑫敏的事得解决,就趁这一回彻底处理吧。”他可不希望有个刁钻的丈母娘,在自己跟前比手划脚。 “彻底处理?” “相信我。”他拍拍她的脸,一弹指,桌上的火烛灭掉。 她还有话想问,他却先开了口,转开她的话题。 “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关于我大娘和父亲的事?” “记得,妻妾相争,孩子遭罪,你母亲死了,她却不肯放过你。”这种事几句话就能交代清楚,只是谁晓得,里面饱合多少酸楚。 “你猜,为什么我已经远游夭涯,他们依旧不肯放过我?” 她摇头,侧过身,在黑夜中注视他闪闪发亮的眸子。 “我自小比一般孩子聪颖,师傅常夸奖我,将来定有一番成就,而我的大哥性情凶残,执迷于权位,却好高惊远,不肯脚踏实地好好做事。” “你爹怕把家业交到你大哥手上,将毁于一旦?” “没错,我大娘知道此事,便联络她的娘家人,想尽办法要除掉我,在我母亲被杀那天,我母亲将我藏进床下密洞里,我虽然双眼不能视物,但耳里清清楚楚听见杀手和我母亲的对话,那年,我七岁。” “后来呢?” “舅父曾经问我,肯不肯隐姓埋名,自由自在过一生,我回答他‘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舅父在试探我,于是我们到了漠北,舅父请很多师傅一起教导我,他们教我读书、练武,教我营商、兵法,教我许多复仇需要的本事,就这样,我、舅父和师傅们生活了八年。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建立起自己的生意王国,我把生意做回京城,打算一步步垄断大齐的经济命脉,军队是力量,白花花的银子何尝不是力量?我只是没想到,自己酩似父亲的长相,让我的身分曝了光,之后许多年里,我就在大哥和大娘的追杀中过日子。 “在我回京那年,我在晋州遇见一个小女孩,她十岁,母丧,她一路哭着跑上山顶,圈起嘴巴对着山谷哭叫大喊,她不甘心、她愤怒,她抑郁的眼神不像个十岁小孩,从那时候起,她便挂在我心上。” 是他?!他讲的女孩是自己,傅竞就是那个躲在树上、和师傅交手的白衣少年?! “你那个时候就……”她心急想问。 “嘘。”他的食指压上她的唇,低声在她耳畔说:“有人来了。” 是李海廷? 奇怪,傅竞出现后,她便忘记这个男人,忘记害怕,忘记他曾带给自己的伤害,是因为有傅竞,她便有了安全感? “想不想知道当年的情况?”她在他耳畔悄声问,但他来不及回答,门己经被打开。 李海廷进门,先是小腿撞到椅子,他惊叫一声,整个身体往前扑,可他运气够好,手撑地起身时,竟没压到碎瓷片上。 诗敏坐起身,凝声问:“是谁?” 李海廷痛得想破口大骂,却硬生生忍下来,他缓下声音,回道:“莫姑娘,你别着急,是我,李海廷,海廷倾慕姑娘已久,上门求亲却遭拒,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姑娘从了我,日后我定三媒六聘、大红花轿把姑娘给抬回去。” 他拍拍衣裳,心想,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底。他抬起脚步,继续往床边走。 “住口!若你真有心,定能用诚意感动家里长辈,怎能用此肮脏手段。”话说着,连诗敏自己都深感讶异。居然……她能够一字不漏,将前世的话全数讲出? 听她扬声说话,李海廷心急。“姑娘悄声点,我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莫老爷眼光高,看不起咱们商家,硬是不肯同意这门亲事,在下只好先造成事实,待木已成舟,莫老爷不同意也得同意。只盼姑娘帮了海廷这一回,海廷立誓,日后定会锦衣王食,将姑娘捧在掌心呵疼。” 说完,他便纵身扑上,诗敏做作地拉扯喉咙大声尖叫,“救命、救命啊……” “姑娘,你就从我一回……” 话未说完,咔嚓一声,他的手骨硬生生被扭断,李海廷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摔在地上,右手软软地垂下。 他抬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床上多了个男人。 怎么会这样?莫鑫敏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他不是说好,今夜定能让他抱得美人归,为什么…… 头脑有点昏,他问:“你、你是谁?” “来取你狗命的阎王爷。” 傅竞一跃下床,抬起腿,精准无比地往下一踩,动作之快,李海廷还来不及伸手护档,子孙根已经被踩断。 这回,他的惊叫声更胜之前,蜂缩着身子,他已经痛得没力气反抗。 但傅竞选是步步进逼,为求活命,他不得不拱起身子,像狗一般趴在地上往后爬。 陡地,对方的脚朝着他的脸踢过来,那一脚不过用了傅竞三成力气,李海廷便整个人飞起来,他的背重重撞上墙壁后,又坠回地面。 这固,他的运气没有之前好,整个身子就跌在那堆碎瓷片上,脸也被瓷片割得血肉模糊。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晕了过去,再发不出猪叫声。 诗敏不是个残酷女子,但亲眼见到李海廷的下场后,前世的梦魔直到此刻,正式消除。 她明白自己活下来了,她的重生,自此开始。 她下床,冷冷地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李海廷,她笑不出来,尽管心底有几分快意。 不久,院子里进来了一票人,莫府的下人不多,还能聚来这群,可见得江媚娘就是要将事情给坐实了,让诗敏狡赖不掉。 门被推挤开,前面两个因为冲得太快,叫喊一声,被碎椅子绊倒在地。 后面几个手脚麻利的,连忙停下脚步,江媚娘先让几个提灯笼的婆子进屋里,燃起桌上蜡烛,把屋里照得一片通亮。 她合看笑意进屋,心里早就准备好一番话,等看锣鼓响场子开。 可是……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李海廷,再看看床边并肩坐着的傅竞和诗敏,一张涂了口脂的血盆大口,吓得阐不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指着傅竞,一句话说得结巴。 “莫夫人,您说呢?”傅竞似笑非笑反问。 “你是谁?怎么能闯入我们家姑娘的闺房” 她偷眼瞧着地上的李海廷,一颗心乱糟糟,现在是什么状况啊,为什么在诗敏床上的人不是李海廷,而是个陌生男子,而且两个人的衣服整整齐齐,不像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事,这演的是哪一出? 莫鑫敏随后进屋,却发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李海廷,心猛地一紧。李海廷怎会伤成这样?完蛋,这下子别说到手的银子要吐出去,恐怕李家不会善罢甘休。 他连忙示意身后小厮,同自己一起把人给架出去。 “且慢。”他刚刚靠近李海廷,傅竞便出声轻喝。 莫鑫敏硬起脖子走到傅竞身边,本相心扬声质间,却发现在对方的炯亮目光下,自己居然没办法硬气说话。 “公子有什么事?”他的口气发软,与下午那场,大相径庭。 “我不过想问问,为什么莫夫人和莫公子,纵容凶犯进入莫姑娘的房间。”傅竞的口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江媚娘被儿子一插话,拍拍胸口、定了定心,她再看一眼傅竞,回想起几年前,自己曾经在庄园见过他一面。 他是庄园里的长工吧,是不是发现诗敏迟迟没回去闯进莫府,想把人给救走,却不料撞上欲行好事的李家少爷? 真冤,怎地诸事不顺,到嘴的熟鸭子就这样飞走,李家的聘金进不了口袋,李海廷又在这里受重伤,李家不知道肯不肯罢休。 可既然事情已成这样,也只能一路黑到底,把所有的脏水全往诗敏身上拨,最好能逼得她拿出银子来摆平这件事。 至于李家那边,一样是撒泼耍赖,谁让他夜深人静跑到人家姑娘闺房里,被发现、狠狠揍上一顿,是理所当然的事,李家如果还要颜面,自然不敢对外宣扬。 江媚娘素日里就是个泼妇骂街的,吵架的经验哪会少,今夭莫历升不在,谁能阻止她恶言? 她挺了挺胸,抢到儿子身前,指着傅竞的鼻子说:“纵容凶犯?你哪一只眼睛看见了,我们还没弄清楚状况喽,谁晓得是不是你在外头杀了人,把人给提进莫府,想栽赃嫁祸给莫家。” 听见此话,诗敏气到全身发抖。江媚娘信口雌黄的能力竟登峰造极至此,一个人居然可以厚颤无耻到这等田地,她、她……诗敏忍不住想跳起来,狠狠扇她个两巴掌。 傅竞失笑,握住诗敏的手,好整以暇地望向江媚娘,等着她说出更离谱的话。 他慢条斯理回答,“夫人的话有几分道理,您打算怎么处理?” “小子,我虽然不知你是谁,不过这里可是朝廷命官府邸,不是谁想来就可以来、谁想走就能走的。你先是闯进我们府宅、坏我们家二姑娘的名声,又在我们这里闹事杀人,我才要问你,你打算怎么解决此事?” “夫人不你说说看。” 见傅竞轻言轻语,江媚娘肥了胆子,以为自己几句话就震住对方。是,她便是要他害怕,最好吓得浑身发抖,才能由她慢天开价。 “自然,这事也怪不得你,我们家二姑娘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人,成天抛头露面、勾引男人,看情况,约莫是你这小子和李公子都对二姑娘上了心,才会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她顿了顿,发觉对方并无反驳之意,继而续道:“二姑娘想跟哪个男人,我们是作不了主的,得等我们家老爷发话,但今天晚上的事得先解决,李 公子是京里大户,如今伤成这样,李家定是要把怒气发在莫家人身上了。 “尽管难办,终究是莫家姑娘惹出来的事,再难,我也得豁出这张老脸皮,出面去说合说合,就五千两吧,你回去同夏家寡妇说说,就说二姑娘惹下祸事,让她拿银子来处理,否则咱们也只能把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给告上宫府,到时,二姑娘的名节毁了,也别怨上旁人。” 傅竞莞尔,若有厚脸皮比赛,这位莫夫人定能夺魁。 他笑了笑,说:“首先,这位公子面朝地、身子缩成一团,你甫进门,不过往地上瞄了眼,连脸都没看清楚,便口口声声喊人家李公子,这代表什么?代表你认识对方、你清楚今晚他要到此处,并且从下午开始,你便将莫二姑娘拘禁在此,所以这出坏人名节的戏码,是夫人一手主导的吧。 “再者,莫公子一进门,没先看看自己的妹妹出了什么事,却火僚心急地想把坏人名节的淫贼给救出去,依常理来讲,恐怕说不通,唯一可能,这位李公子与莫公子相识相熟,而今晚之事,全在你们的掌握中?莫夫人说得对,这件事情的确难办,我也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就依夫人之意,直接告官吧,来人。” 第二十六章 傅竞扬声一喊,几个不知道打哪里来的男人挤进屋里,他们穿看一身或装,月要间挂看佩刀,其中两个扶看受惊吓的奶娘和喜妹,见她们没事,诗敏这才松了口气。 武官们走到傅竞身前,拱手一拜,“主子。” “找两个人把李海廷给送进知府街门,剩下的把莫府给我看管起来,一个人都不准跑!” 连番惊吓,江媚娘几要承受不住。她没想到男子的分析这么精准,没想到他会选择告官,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他们……一群武官大人喊他主子! 他不是庄园小厮吗?脑子轰然一声,她张口结舌,傻傻地看着傅竞。 这时,大家都没注意到站在门边的莫芬敏,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瞧看傅竞,心怦怦跳个不停,几乎要从唯咙口给跳了出来。 她见过他,在张大人家里,她和张大人的女儿是闺中密发。 那次与他偶然相遇,她便将他牢记在心,那样一个俊美伟岸的男子呵,只一眼,便让她无法控制自己。 他是荣亲王响! 选秀的事方定,她学规矩学得比谁都认真尽心,她痛恨女红、痛恨才艺,可是想起荣亲王,所有的痛恨都变成心甘情愿。 她想要入选,想要嫁进荣亲王府,就算为侧妃、为妾,她都毫无怨言。 她不时注意他的动向,经常打探与他相关的消息,于是她知道他的身世,知道他本是北漠大商,后来行商天下、富可敌国。 她知道是他一力扶持当今的皇帝登上帝位,也是他带兵消灭王氏乱党,稳定朝堂局势,他是大齐王朝最受嘱目的英雄,即便是皇帝也俱他三分呐。 可他什么时候和诗敏有一腿?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她的房间内?为什么他出头为诗敏担下一切? 看着他们亲密对望的模样,她怀紧拳头,长长的指甲陷进掌心里。 可恨!为什么诗敏就是比她好命?为什么所有的好东西都被她夺去?现在连荣亲王也…… “等等。”莫鑫敏再笨也看出诗敏和这男子之间关系匪浅,他阻在门前,说:“你难道不担心今夜之事传出去,于诗敏的名声有碍?” “担心啊,所以我很快就会娶她入门。” 傅竞一笑,推开莫鑫敏往外走,但莫芬敏动作也快,她抢先一步走到博竞身前,盈盈一揖,柔声道:“荣亲王请止步……” 荣亲王!诗敏猛地转头,望向傅竞。 他就是皇帝流落在外的见子?是带领七万大军剿灭王氏乱党的王爷? 所以他口中的大娘是王皇后、大哥是已死的皇甫书,而为家族利益、护全不了心爱女子的父亲是……先帝? 脑子像走马灯似的,讯息一个个灌进诗敏脑子里,她还来不及消化,就被迫接受下一个。 首先是傅竞……不对,是皇甫静的身世。 回到庄园后,皇甫静仔仔细细、巨细靡遗地把自己的故事,对诗敏和云娘交代清楚。 诗敏这才明白,那个躲在树上偷听的讨厌少年,真的是他,而凌师傅早在她十岁那年,就开始替皇甫静做事,只不过师傅心疼她年幼且孤立无援,才选择留在自己身边,这让她理解了龙纹玉佩之事。 前世,他果真和师傅相识,师傅传到自己手中的玉佩,应是皇甫静亲手所赠。 假使……她没受李海廷所辱,自尽而亡,是不是她也会同皇甫静成为朋发? 诗敏问:“为什么师傅愿意认你当主子?在你手下做事,可是有生命危险。” 皇甫静想了想,决定说出凌致清的身世。 他说,凌师傅真正的名字是刘煜,他的父亲是尚书刘品言,当年受王氏所害,满门皆灭,认真说来,刘煜并不算替他做事,应该是说他们合作铲除王氏势力。 皇甫静提起那段过往,表情有些沉重。 他说:“拿甫书和王丞相两条命,是结束在刘煜手上的,此事太危险,不成功便成仁,刘煜怕连累到你,不得不狠心离开庄园。 “在结束皇甫书和王丞相性命后,他便跟在我身边东征西讨,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如今,皇上己昭雪他父亲刘品言的冤屈,并承诺待他同李祺的军队回京后,让他进宫,成为太医院首。” 这个结局是刘煜多年盼望的,他办到了,可以告慰刘家祖先,他末枉为人子。 诗敏还在消化皇甫静和刘煜的故事时,隔没几天,舅母也对她招出自己的陈年往事。 她说:“丫头,记不记得,我家里出事之前,曾经为我订下亲事?” 诗敏点头,那段往事她印象深刻。“您说,您的未婚夫不在京里,你们错失了彼此。” 舅母微微一笑,转头望向窗外,脸上带着女子的娇羞,经过好半驹,才轻言道:“他……就是你的庄师傅,因缘际会,因为你和钫敏,让我们再度 遇见,我那时才晓得,他为了我,始终没娶亲,我告诫过自己,我是个寡妇,根本配不上他,人事已非,我不能一直恋栈从前,可他回答我,在他心底,我从来不是从前。” “既然如此,庄师傅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丫头,你到现在还不晓得,他也在皇甫静手下做事,对不?那时,他对我说要去办事,说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清楚。我认真想了,三年当中,我反复思量,终于想出一个结论,如果我真的是他的幸福,我到底在害怕什么?错过一次是遗憾,错过两次呢?是不是愚蠢? “昨天我终于收到他的信。他说,他即将回京,因为跟着荣亲王,他立下许多功劳,皇帝必定封赏,到时,我们的身分将更悬殊,他告诉我,如果这会让我害怕,那么他选择幸福不要前途。 “如果一个男子肯为了我不要前途,还不能证明在他心中我是无价珍宝吗?所以……丫头,我决定了,我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这次,我将要倾尽全力,牢牢地抓住视我为贵的男子。” 舅母的话让诗敏动容,她本就觉得庄师傅和舅母之间存在情憬,当年她还为着庄师傅的离开感到可惜。 她轻轻环住舅母,低声道:“老天爷很公平,我的舅母值得最好的对待,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故事轮番上阵,刺激着她的知觉,害得诗敏经常发呆,偶尔会莫名其妙问喜妹一句,“你也有故事要告诉我吗?” 接下来,莫历升回京,江媚娘、莫鑫敏对诗敏做的事被揭穿,气得莫历升将恶妻关进柴房,要她好好反省。 之后,李家人使了大把银子才将儿子从狱中救出来,可李海廷这辈子是废定了,他们不敢上街门闹,只好私底下绑走莫鑫敏,要求莫历升出面,还李家一个公道。 他们坚持莫历升将诗敏嫁到李家,就算要因此守一辈子活寡,那也是她“性情淫 荡”的结果,怨不得旁人。 莫历升焦头烂额却束手无策,女儿已经被荣亲王爷订走,他哪能把诗敏给李家,更何况做错事的人是鑫敏,凭什么要诗敏替他承担? 事情僵持不下,莫鑫敏的亲生母亲却误以为莫大人已经知道儿子的身世,才不愿意救儿子,竟然跑到莫历升面前痛哭流涕,承认自己为了贪图富贵把儿子卖给江媚娘,她早就后悔了,求莫历升看在养育多年的分上,把人救回来。 莫鑫敏身世大白,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朝堂上,莫历升成了许多人的嘲弄对象,他一怒,与莫鑫敏脱离父子关系。 几日后,有人在街上看到莫鑫敏,他双脚被打残,一只眼睛失明,全身是伤,脏兮兮地躺在路边行乞。 知道这个消息后,诗敏让济慈堂出面替他医伤。 莫鑫敏的亲生母亲来接他那天,诗敏来到他面前,给他二百两,最后一次喊他大哥。 她说:“大哥,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帮我救回二哥,你曾经是个本质良善之人,我不明白怎会变成今日这样,不过……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万望未来,大哥能好白为之。” 听见诗敏还愿意喊他一声大哥,他默默垂泪,羞愧不已。 两天后,莫历升收到莫鑫敏写的信。 他在信中感激父亲的养育之恩,也对自己做错的事深感抱歉后悔,他还提及当年江媚娘祸害钫敏和嫡母夏宛娘的事,说父亲若要与江媚娘对簿公堂,他愿意出面为证。 事实拆穿,莫历升找上江家,一纸修书,把江媚娘赶出莫府。 那日,莫历升关在屋里暗自垂泪,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想起自己因为发妻宛娘的商家出身,冷漠以待,却因为江媚娘是官家闺秀而颇多看重,如今想来,真是个大笑话。 莫鑫敏事件过后,迎来建平元年的八月。 莫钫敏回京述职,因他在晋州政绩良好,并助附近几个州县行水利改善之策,新帝看重他,让他御前当差。 为当差方便,住在庄园自然不行,诗敏虽然被一个又一个的消息搞得浑浑噩噩,却也不能不强振精神,打理皇帝赐给哥哥的宅院。 不打理不知道,一打理,诗敏才发现,皇帝赐下的新宅竟紧邻荣亲王府,知道这个事,最高兴的莫过于莫芬敏了,新宅才打理好,她便催着父亲搬家。 之前因为江媚娘,诗敏不愿意与父亲同住,如今状况不同,且哥哥高陆,却不接父亲和妹妹过来,规矩上说不过去,于是诗敏先将舅母、奶娘和几房家人送到新宅安置,再打发了莫府下人,将父亲和大姊给接来。 诗敏忙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一切布置就绪,在搬进新宅那天,她就病了。 尽管她病得昏昏沉沉,却也知道,宫里来了一道圣旨,将她指给荣亲王为王妃。 赐婚啊……诗敏病歪在床上,捧着发胀的脑袋,理不清脑子里的纷乱。 她当然明白,由皇甫静亲自上门提亲和皇帝亲口赐婚,两者之间的差别相当大,有皇帝在背后支持,她就不仅仅是七品县官的女儿、不是商女,日后嫁进荣亲王府,身分地位更显尊荣。 可,那是他要的吗? 她想他、念他,不知不觉把他担在心上,那是因为…… 因为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她与他处出几分感情;因为他分享她的秘密,并且深深相信;因为他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男人,也因为她的身边除了他,没有过其他男子。 可皇甫静不同,他身分尊贵、富可敌国,他走遍大江南北,见识过的女人无数,比她美的、聪明的、能干的多如过江之螂,诗敏有自知之明,她不认为自己有条件教他上心。 何况满朝文武,有多少官家的女子心仪于他,为什么皇帝偏偏挑了没没无闻的自己?这个指婚背后隐藏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是皇帝防他功高震主,刻意挑选一个没身分背景的女子给他,好让他没机会和权贵联结?还是皇帝刻意扫他的面子,让他认清楚,就算他在百姓心中是神,他还是皇帝手下的一个奴才? 诗敏越想越心烦、火大,自暴自弃说:算了、算了,又不能抗旨,干脆乐观一点。 既然想破头没用,不如安心享受既定利益,反正算来算去都是自己赚到,像她这种无才无德、热爱占便宜的女子,平白无故得了个好夫婿,早该点三住清香感激上苍垂爱,还在这边矫什么情? 可……婚姻是做生意吗? 如果他满心不甘愿呢?如果他的确被强迫呢?会不会本来还算喜欢她的他,因为这场强迫,反而视她如仇敌?从此越看越刺眼,三妻四妾五通房,全部塞进自己的房间…… 第二十七章 若是如此,这场便宜能别占就别占了吧。 胸口涩涩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觉在心底泛滥,眼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似的。 她深吸气强压着,试图说服自己,这种感觉没什么,只不过是、是……是什么呢?她也不明白。 喜妹进门,端来一碗黑糊糊的汤药,扶起诗敏,轻声道:“姑娘,喝药了。” 她皱起鼻子抱怨,“如果师傅在,他肯定不让我喝这么苦的药。”她宁愿扎针、宁愿皮肉受痛,也不肯委屈自己的舌头。 “又不是菜,还挑三拣四嫌昧道不好?要不要加点盐巴胡椒。”莫钫敏在喜妹身后进屋,冲看她就是训话。 看见哥哥来了,诗敏扬起嘴角,冲着他笑。 莫钫敏坐到床边探探她额头,还是有些发烧,那么多天过去,怎么不见好转?是不是这段日子以来,她太过操心?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回来,以后这个家有自己撑着,诗敏就当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吧。 “哥……”她歪歪脖子,靠到哥哥身上,双手圈着他的腹。真好,哥哥回来,肩膀上的东西好像变轻了。 “要撒娇待会儿,喝药先。” 他把药端到她面前,诗敏咳声叹气,望着哥哥固执的眉眼。唉哥那个表情叫做一没得商量。 发狠,她端起药仰头饮尽,然后,一张脸皱成小老头。 她这副样子,哪有平日里当家的沉稳?莫钫敏溺爱一笑,从怀里掏出糖豆子给她,她接手,往嘴里塞进一把。 “好吃吗?是你小时候最爱的。”莫钫敏看看她,清浅笑看,笑容如春日温煦暖阳,让人满心舒坦。 她又靠回哥哥肩膀,闭上眼睛,真希望回到小时候,傻傻地过日子,成天只惦记看,哥哥会不会带糖给自己。 “我已经长大,很久不吃糖了。” “我知道。”他说着,心却酸涩。母亲死后,她再不吃糖,她说吃糖会让人松下心防,误以为日子简单、无风无浪。 她总是提心吊胆,分明他才是哥哥,她却事事抢着承担,她掌家、赚银两,只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专心仕途。 她最常说的话是:总有一天咱们要让爹爹刮目相看,商家女也会教出优异小孩。 她骄傲、倔强,她强势、能干,可……如果能够,他宁愿她是被娇惯在掌心长大的丫头,有些任性、有点胡闹,就像芬敏那样。 “哥,你什么时候想要娶嫂嫂?”她憨憨笑着。 “你想要女变女雯吗?” “想,很想要。”把父亲和哥哥托付给嫂嫂,她才能更安心。 “你喜欢哪家姑娘,告诉哥哥,哥哥就上门求亲。” “怎么可以是我喜欢谁啊,婚姻得两情相悦,才能得到幸福,哥哥,我想要的嫂嫂,只有一个条件。” 她伸出一根指头,在哥哥眼前晃。莫钫敏笑笑,把她的手指包裹在掌心中央。 “什么条件?”他环起妹妹,对于妻子,他的要求是孝顺父亲、疼爱小姑,像自己这样。 “她喜爱你胜于自己。” “有这样的女人吗?” “当然有,就像我们的母亲那样,如果你碰上那样的女子,一定要敬她、爱她,为她放弃身边的千娇百媚、万紫千红。” 他明白妹妹的心思,一妻多妾的苦头,两兄妹吃太多,他和她一样,不愿意重蹈覆辙。 “好,哥哥会耐心等着,等这样的女子出现。” “她一定会出现的。” 他握住妹妹的手,她的手粗粗的,带着生活的刻痕,这不是大家闺秀的手,却是一双让他心疼的手。 “那你呢?对于皇上的赐婚,怎么想?” “哥哥,如果不嫁会怎样?”明知道抗旨的下场是人头落地,自己根本不能发言,可她不愿意当那颗压人石磨,不想成为皇帝手中对付那个人的棋子呀。 “你不想嫁给荣亲王吗?” 她沉默,说不出不想嫁载想嫁,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呵……她希望自己是丈夫的唯一、是他心中的珍宝,希望自己和未来的嫂嫂一样。 低头,光是想象她都觉得好笑。 怎么可能,荣亲王耶,那是何等身分?皇帝今天赐一个王妃、明天赐一个侧妃,每逢选秀为昭显兄弟情谊,再送几个美女来王府开枝散叶,他能拒绝吗?那是规短、是体制,是谁都不能破坏的皇家道理。 她笑了,笑容里有几分无奈。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告诉哥哥,当真不愿意的话,就算拚着这顶乌纱帽不要,哥哥也要求皇上收回成命。”莫你敏勾起她的下巴,令她看向自己 “胡扯,寒窗苦读,哥哥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哥哥可是晋州乡亲心目中的伟人呢。”她想也不想便否决哥哥的提议。 算了,这就是女人、就是命,娘带一大笔嫁妆嫁给爹爹,始终温良恭顺,不敢有所逾越,她为爹爹生子生女、助爹爹仕途高陆、奉养双亲,女人的本分都尽了,可下场呢? 如果不是她重生,娘的婚姻不过是一场船过水无痕,人死、子女疫,世间什么都不留,徒留一笔哀伤。 诸事尽力吧,如果尽了力还不行,那就认命,谁让她是女人。 “你为哥哥做这么多,我为你做一点事,有何不可?” 她笑开,投进哥哥怀里,撒娇道:“我就知道哥哥疼我。” “傻丫头,不疼你疼谁呢?” “哥哥不必担心,荣亲王位登极权、才高家富,是每个女子梦想中的好丈夫。” “所以他也是你梦想中的好丈夫吗?” 他是!可惜他不会只是她一个人的丈夫……还是不甘心,她这么倨傲自负的女子,没想到…… 终究,她是个女人,娘说过的,身为女子便有女子的身不由己,与其强求,不如逆来顺受。 她也要开始学习逆来顺受了吗? 诗敏没回答哥哥的话,只是圈得他更紧。 皇甫静好看的五官笼罩看阴霆,深边的双眼里隐藏怒火。 她不嫁,诗敏居然不想嫁给自己?! 莫钫敏,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不想想他在晋州,自己明里暗地给了他多少人力、财力和助力,不然,一个小小六品官,凭什么能得皇帝青睐? 他以真心相待,没想到竟换来莫钫敏的圣前抗拒,还说什么愿意辞官回故里,以报皇恩。 哼,辞官回故里便能报答皇恩?他当皇家是什么?。 皇甫亭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自己的三皇弟,椰愉道:“原来天底下还有不愿意嫁给咱们荣亲王的姑娘?有个性,朕喜欢,那道赐婚就算了吧,如果荣亲王当真喜欢莫家姑娘,选秀名册上还有莫芬敏,不如朕将她赐给王爷?” 早就知道皇甫亭是妖孽,自己还帮他那么多?光看他能在后宫装病多年、暗自沉潜,好躲过王皇后毒手,就晓得此人心机多重。 撇撇嘴,皇甫静冷笑,“莫芬敏就留给皇上独享吧。” 见皇弟怒气冲天,皇甫亭落井下石,笑得满脸狐狸。“可朕比较喜欢慈眉观音呢,不如下道旨,让她到宫里来玩玩,说不定她对朕一见倾心。” 皇甫静的回应是狠狠瞪他一眼,甩袖,扭头就走。 他走得飞快,没听见皇帝的话,但伺候天子的内侍却听得一清二楚。 皇甫亭说:“看样子,这家伙是真的喜欢上莫诗敏了,真聪明,他选择财富和美女,却把国家朝廷丢给我,唉,能不能想个办法给丢回去呢?” 他的话让内侍全身颤抖。这、这、这……算不算窥得皇家秘密? 那日皇甫静摆平江媚娘和李海廷,一路快马将诗敏带回庄园后,就转身回京。 战乱平息,天下大定,该忙该做的事多到让人脑袋发疼,他这么忙,不就是希望能在年底将丫头给娶进门? 没想到,莫钫敏居然找到皇甫亭面前,要他退掉这门亲。可恶! 他没回荣亲王府,气呼呼敲开莫府大门,要找莫钫敏理论,偏偏莫历升父子都不在,云娘也外出到绢花铺子去巡视了。 他也不要人接待,只问了声,“你们家二姑娘在哪里?” 听说荣亲王来访,莫芬敏快手快脚迎到前厅,她笑容可掬的上前,温声柔语说:“王爷今目前来,恰巧爹爹和哥哥不在,要不要略坐一会儿,芬敏派人去请长辈回来?” 看都不多看她一眼,他转头对下人命令,“领我去见二姑娘。” 下人望了望面露凶恶的大姑娘,两相比较,觉得还是听王爷的比较安全,便抬脚往外跑。 但莫芬敏抢到皇甫静身前,档在门边,轻声说:“王爷别呀,妹妹生病,正在休息呢,王爷这样过去不方便的,且万一过了病气” 他转头瞪她,凌厉的眼光吓得她浑身一颤,不自觉侧过身。 哼!他撇过脸,往外走。 见他离去,莫芬敏心想,再不把握机会,她便什么都得不到了,鼓起勇气,她上前捣住皇甫静的衣袖,企盼他回首望自己一眼。 “王爷要为妹妹的名声着想啊,您这样……” 这回,他连头也不转,手猛然用力一用,一个踉跄,莫芬敏差点儿摔跤,幸而贴身婢女将她扶住,否则定要跌个狗吃屎。 她定了定身,抹去额头惊汗,注视皇甫静的背影,忿忿不平,心底对诗敏的仇恨更深。 咬牙,心生歹念。 若不是诗敏,母亲怎会被赶出莫府,如今在江家过得连条狗都不如?如果不是她,王爷岂会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她明明长得比诗敏更美艳、更大家闺秀,她不过是个粗鄙的乡下丫头,有什么地方能比得过自己,凭什么诗敏的运气就是比自己好,能攀上荣亲王? 这样一想,她便联想起诗敏因为大娘夏氏的关系,自小吃的、穿的、用的都比自己好,即使她的母亲不受待见,生活却比自己更优遇。 真真不公平,就因为她有一个好娘亲、好哥哥,自己却没有吗? 恨恨地,她一把扯下瓶子里的花,撕碎扯烂,抛在地下重重踩过。 她不甘心!娘教过的,上天没有那么仁慈,不会替人安排所有的路,任何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去争、去抢、去谋夺。一切,都得靠自己! 皇甫静推开诗敏房门,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喜妹在旁伺候,他挥挥手,让她退下。 走到床边,看见诗敏趴在床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长发在身后披散,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他心底一惊。怎地才几天不见,就病成这样?是那夜受了惊吓?还是她被太多的故事给吓倒? 可……怎么会,她是个多么大胆的丫头,别人不知,他岂会不晓。 那么,是诚如莫钫敏所言,她不愿意嫁给自己、在做消极抗议?所以是他弄错她的意思,她对他根本无心? 念头闪过,浓墨黑眉更形纠结。 轻轻坐到床侧,他伸出食指划过她浓密的听毛。 真想摇醒她问问清楚,为什么不喜欢自己?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对他说心事,难道只是一时冲动?或是阴错阳差,他恰好说了个与她经验相似的“ 死而复活故事”? 是他太强势,错解她的心思? 这些年她不订亲,不是因为等他,只是还没有碰到想嫁的男人?可如果是这样,女家给他这个知根底的,不是比盲婚哑嫁更好? 第二十八章 他真不知道该不该笑,多少女人盼着嫁他,没想到他最在乎的丫头,竟然对自己不屑一顾。 苦苦地拢了找眉,她心里无他,可他却无法别开脸,怎么办? 唉……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因为十岁的她,脸上那抹抑郁与孤傲?因为十四岁的她,被他撞见在夜里故作坚强?还是因为她和他一样,有张坏嘴,明明孤独害怕却总是假装勇敢? 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和自己太像,还是因为她救下他一条命,却没有在他肩膀绣花? 皇甫静说不真确,只晓得离开的三年里,他一天比一天更想她。 想她的害怕,想她的开朗,想她努力把日子过得起劲,想她的三百一行和说起生意时,会闪闪发亮的眼睛。 她没想过他吗? 如果不想,怎地他一出声,她便认出自己?如果不想,为什么再度相逢,她不避嫌,愿意同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如果不想,为什么听见他受伤,那眼底、脸庞的恐慌,那样真确,不容置疑? 所以,她心中不是没有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肯让莫钫敏冒险到皇帝跟前辞婚,她不是最看重哥哥的前途吗? 她在害怕什么?和那个重生有关联吗?怎么办,他要怎么再一次一迈出她的心事,难不成再说一个哄骗她真心的假故事? 手指滑过她细致的脸庞,她秀气的鼻子,和那个红得令人心动的嘴唇。 忍不住笑了,即使满肚子里装的是忿怒,没办法啊,他总是在看见她时,笑容里才带上真心真意。 诗敏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看见皇甫静。 她以为自己在作梦,随即闭上眼,喃喃自语,“坏,留下玉佩就让人等,女子青春无价,就不怕我等老了?玉佩值多少钱啊,赔得起吗?” 所以她的确在等? 诗敏无意识的言语激起他的兴奋。低下头,他在她耳边低语,“那是无价之宝,绝对赔得起的。” 暖暖的气吹在耳畔,诗敏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刹那间,清醒了! 迷糊被踢到九霄云外,她直觉推开他,坐起身。 她忍不住埋怨,府里的下人在做什么,居然让一个大男人跑到姑娘床边?最最该死的是,唉……这里还是她家。 “怕什么,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他痞痞笑着,坐到她身边,二话不说搭起她的肩,将她揽进怀里。 “那次是情非得已。”她用力推开他,缩啊缩,整个人缩到床的最里头。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情非得己?不过,当时你很害怕是真的,是不是要让你够害怕,你才会投怀送抱?” 她没听出来,他的语气里出现一丝危险。 “我哪有,你不要诬蔑我。” 她的拒绝动作引发他的不快,寒了脸,自顾自往下说:“既然如此,我就来讲一件会让你很惊吓的事。” 他的口气很阴森,令她不由得竖起耳朵。“什么事?” “你哥哥的官帽快被摘了,莫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脑袋,似乎也挂得不怎么牢。”他恶意地挑挑眉。 “什么意思,我哥哥犯了什么事?”她急得一塌糊涂,抓起他的手问。 “抗旨。”他伶冷丢下两个字。 “你在说什么,我哥哥怎么可能连逆皇上,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的迫切否认让皇甫静松一口气。原来她并没有要莫钫敏到皇上面前退婚,纯粹是莫钫敏的自作主张。 “说得好,可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居然跑到皇上跟前,求皇上收回旨意,别让你嫁给我,有种门 “天”她萎了,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颓坐在床。“哥哥还是说了,该死、该死,真是该死门 皇甫静方才松下的那口气,又被提了上来。 所以,她的确同莫钫敏提过这事,只不过她理智,明白兹事体大,不能胡来,但莫钫敏心疼妹妹,不愿她受委屈,就算明知直言可能触怒龙颜,还是硬着头皮提出? 他该佩服他们的兄妹情深吗? 啸着冷笑,他淡声问:“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不想嫁给我?” 他的眼神带上两把利刀,他的声音凝出寒冰,就等她说出令人难受的话,好把她千刀万削,再冻成肉丁。 可现在,诗敏哪有心思讨论这个,她着急的是哥哥。 难怪没有人拦下他,难怪他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冲到她床边,会不会莫府上下都已经被押进天牢? 没理会他的问题,她急问:“我哥哥呢?皇上对他论罪了吗?” “猜?”他不回答她。 “我嫁、我嫁呀,再不喜欢、再不甘心、再讨厌,我还是会嫁的呀!你去帮我跟你的皇帝哥哥说说好话,就说我一定嫁,什么时候都行,明天嫁?后天嫁?还是今天?随你高兴,我马上收抬行李。” 她这话更教人火冒三丈。 什么叫做再不喜欢、再不甘心、再讨厌,我还是会嫁?他就那么让她厌恶! 青筋暴凸,锐利目光闪过,她像被刀子射穿似的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吓得她像受惊虾子,后退,缩到墙边。 “你就那么不想嫁?” 他的声音像从地狱发出般,让她不禁全身颤抖,恐惧像浇了水的春苗,瞬间抽叶蔓生,密密麻麻地将她裹住。 寒意从脚底向上攀升,她张开口,试图说出一个句子,不首是安抚他的怒气或讲好话,央求他救哥哥都行,可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他明明没有用手扼住她的喉咙,可她就是说不出话。 皇甫静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看她,只是一个眼光,没有暴力动作,她便吓得想逃,可却不知道谁在她的脚躁上了锁,让她动弹不得。 这才是人们口中的荣亲王啊! 冷然、霸气、天生的王者威仪,他们说他刀出鞘必见血,说他杀人从不眨眼画同。 是啊,他不是简单人物,能够对抗先太子、先皇后,能够推翻朝堂上盘根错节的王氏,怎会是简单人物? 只不过他在她面前从没显过真面目,她便把他当成无害的邻家哥哥?要笑便笑、要恼便恼。 所以现在他是要杀她吗?虽然他也不满意这个婚事,可是哥哥当众辞婚,还是驳了他的面子,所以莫府上下将被赶尽蔽绝,替他出一口恶气? 皇上会这样做吗?会吧,皇甫静做了那么多事,皇上为他教几个小官,也无所谓吧。 她越想越恐俱,眼睛越瞳越大,然后啪的,第一颗泪珠摔下…… 她的眼泪摔进他胸口,重重地撞痛他的心,分明气得想砍人,却被她这样一哭,哭软了所有火气。 皇甫静上前一步,本意是安慰,可他脸色铁青、面目挥挥,看在她眼里就是恐吓。 她吓到了,张口就是劈哩咱啦石中。 “我怎么能嫁啊,你是高高在上的荣亲王耶,是你把皇甫书踩到地上蹂嘀,是你把皇甫亭给推上皇位,是你带兵东征西讨,帮皇帝消灭王家余孽。 “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全京城上下,哪家勋贵谁不想把千金小姐嫁给你,为什么皇帝偏偏东挑西拣看中我这个七品小官的女儿?我又不是大家闰秀,还成天在外为生活忙碌奔波,再加上李海廷的事或多或少坏了我的名声。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要选我?还不是为了让你这个荣亲王没脸、要镇压你的气焰,他怕你功高震主,他就是要拿这桩婚事敲打敲打你,让你明白,谁才是真正的皇帝。 “在这种情况下,你当真能敞开心胸把我娶进门?说不定你心底不高兴,就把我们之间的那一点清分变成厌恨,我宁可你当朋友、当哥哥,咱们像以前那样说话、分享心事,有困难的时候挺身相帮,也不要变成天天面对面看了就心烦的怨偶。 “再退一万步来讲,我娘是怎么死的?娘初逝时我不明白,后来才晓得,江媚娘为的就是我娘那份丰厚的嫁妆,和皇上赐下的诰封,她是怎么把哥哥推进池塘,是怎么打压我娘,是怎么买儿子偷梁换柱,好在我父亲面前争宠,这些事之于我,仍然历历在目啊。 “女人之间的争宠手段有多肮脏,别人不懂,我能不明白?要我嫁进王府,天天过这等算计旁人、算计丈夫的日子,还不如杀了我。 “不管怎样,你都是荣亲王,祖宗规矩明摆在那里,一正妃、三侧妃、四侍妾、通房丫头无数,别说我,就是你也抗拒不了。哪日皇帝心情好,想布几个美人在你身边当眼线,你敢说不要?这样明摆着的悲剧婚姻,换了你,你会甘心?” 诗敏一古脑儿把话说完,说得太激动,胸口起伏不定,她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盯着他直看。 脸色缓和下来,皇甫静肃厉的眼光变得温柔。原来是这样啊,傻丫头,这么简单的事,问问他不就得了,怎地放在心底,教自己气闷? 他对上她的眼,轻声问:“这就是你不喜欢、不甘心、很讨厌嫁给我的理由?” “不然呢?”她吸吸鼻子。 “不是因为讨厌我、看我不顺眼?”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因为你满身都是螟蚁,因为你长得太丑,因为你官做得不够大,还是因为你穷得得靠我的嫁妆过活?” 她没夸他,却用一句句反话来赞美他的勇敢、俊美、地位和财富。 唉……他叹气,轻轻拉过她。 慌张间,诗敏伸手去档,却正好按在他的左胸口上,她厌受到掌下的心跳声,心念一动,她任由他将自己搂进怀里。 他站在床边、她跪在床上,温暖的气息将她包围,她的脸颊贴靠在他胸前,微微地泛起一层绯红。 他在她头顶上说话,温柔的音调,能指出水似的。 “你想多了,我和皇甫亭除君臣关系,更多的是兄弟情谊,他比谁都明白,我对朝廷政事不感兴趣,对付王氏和皇甫书,是为了替母亲报仇,若不是他硬要我留下,我哪愿意当这个王爷? “一回京,我立刻交还兵权,并同他口头约定,只待将手边事处理清楚,就要做个闲散王爷,再不理朝政,他支支吾吾应下,可我知道他早晚要使暗招,让我松散不得,他啊,他是属狐狸的,所以他根本无须打压我、敲打我,功高震主并不适合用在我们身上。 “至于这个婚,不是皇上赐的,是我去要来的,满朝大臣勋贵的确想藉联姻来巩固自己的位置,我却不愿意自己的婚姻建立在价值利用上。 “我只娶我想要的女子,就算她不够大家闺秀、不够端庄秀丽,就算她为生活成天抛头露面,就算有一堆谣言绕着她,我都不在乎,因为,她是我心底最喜欢的女子,我不只要她当我的结发妻子、当我孩子的母亲,我也想和她聊买谈心事,有困难时挺身相帮,我要她分享我所有生活。 “再退一万步来讲,不只你深受父亲的妻妾所苦,我何尝不是?如果不是父皇拥有三宫六院,如果不是父皇宠爱我娘,娘需要带着我出宫避灾?这些年被追杀的经验,我还少了?女人之间的争宠手段有多肮脏,别人不懂,我能不明白?要我深爱的女子,天天过这等算计旁人、算计丈夫的日子,还不如杀了我。 “祖宗规的确明摆在那里,一正妃、二侧妃、四侍妾、通房丫头无数,但规矩是人定的,当然也可以由人来推翻,我不想要,皇帝也不敢往我身边送美人,除非他不怕粮价飞升、民不聊生,所以,我的婚姻不是悲剧。” 第二十九章 他一句句追着她的话反驳,没有太多甜言蜜语,只是有条有理地揭开所有令她担心的事情。 但他也没让她离开自己胸口,因此在她听话的同时,他的心跳声也像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似的一下一下跳动,沉稳而笃定。 安心了……连日来的烦恼,他不过一挥手,便消失无踪。 她的手臂在不知不觉间环上他的腰际,他感受到她从推拒转为接纳,轻轻一笑,他将下巴埋进她的秀发里,感受这一刻的柔情密意。 轻时气,她偎在他怀里,享受着这份宁静,他的心跳,奇异地与自己的渐渐融合、趋于一致,仿佛两人合为一体。她……真喜欢…… “你说你喜欢我?”她试探问。 “不喜欢,干么娶?”他话说得直白,不带温柔口气。 “是不是因为我救你一命,你心怀感恩之情?” “你不救我,刘煜也会出手,你以为我没事为什么要朝庄园方向逃命?” 没错,他老早就是师傅的主子。 “可我师傅不在庄园里啊,你还是应该感激我的。” “感激你没在我身上绣花吗?还是感谢你想用挤面棍敲昏我?”他笑问。 诗敏脸红,她实在不是个有医德的好大夫。 见她不语,皇甫静接过话。“事实上,那个部分我已经还过恩了。”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的绢花生意不是蒸蒸日上?你的酱铺子不是越做越起劲?虽然你哥哥能力不坏,但比他能干的人不是没有,他的官位能一升再升,在他需要的时候,身边总会出现几个得力之人,你以为他天生好运? “再说,你救我一命,我不也从李海廷手中救你一回?如果不是我在背后做了点事,李家敢上门绑走莫鑫敏?莫鑫敏的亲娘敢跑到你爹面前拆江媚娘的底?而莫鑫敏又怎会想到写信,揭穿江媚娘杀嫡子、轼嫡妻的事实?” “那些全是你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我早说过‘斩拿要除根’,江媚娘一天不走,就会制造更多麻烦,对付她,可不会比对付你想象中的小妾轻松,不如把她做的事全捐出来,让你父亲彻底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所以虽然你不在,但你一直在密切注意我们的动向?” 笨,这才想通?还以为她多聪慧呢。 他笑得满脸自得。“当然,未来的妻子不好好照看着,难不成要让人给欺了去?不只我在看着,你师傅和庄师傅都看着呢,你每个月的义诊,就是刘煜在考察你的医术有没有进步,很显然……”他啧啧两声。 “师傅失望了吗?”她急问。 “你就那么在乎他的看法?” 说到这里,他口气中出现几分不易察觉的妒意,可她想都没想过,自己和师傅的关系会被人想歪,直觉接话。“当然喽” 他怏怏不悦,不语。 没多久,她又问:“所以你是真的喜欢我?” 这口气有些得意扬扬,他听出来了。“你说呢?” “我说啊……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你喜欢我,否则我就亏大了。” “亏什么?” “因为我已偷偷喜欢你三年了,却连自己都不敢承认。”她的话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他的好心情,脸上郁色尽扫。 “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扬眉,好像在怀疑她话中有几分真实性,逼得她不得不多说几句,来证明自己没说谎。 “我是说真的,哪有人留下‘等我’两个字就要人家等?万一那只是恶作剧呢?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写首情诗、留点艳词,好歹让我明白,这个男人对我有几分动心? “虽然那时候我的身子板还没长成,脑袋可熟透了,再加上我学医,男人、女人之间是怎么回事,我能不知道?要说你凯叔我的身子,我可是不信的,既然如此,你到底看上我什么?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啊,所以只能归结出,那张纸条就是个玩笑,既然你对我是玩笑,我还承认自己喜欢你,那就不光是脑子有问题,还有自尊骄傲的问题。 “所以我必须彻底否认,否认自己看见马就会想起你,否认老是在睡觉的时候梦见你,否认一拿起绣花线就想起你,否认再否认,吃炒膳鱼时,会觉得寂寞,因为没有人同我抢……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我不喜欢你、不在乎你、不想你。要知道,生死事小、失节事小,可失了面子,就是夭大地大的事啦。” 皇甫静想笑,居然有人把面子放在生命和节操前头,不过他很高兴,在过去三年里,她没有遗忘自己。 “我虽然只留下两个字,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心。” 真心?她的脑子被点穴,宝屯掉了。 “我喜欢你,不是从你十四岁那年才开始,而是在你十岁那年开的头。那时,我被你眼底的愤怒与孤傲折服,你让我觉得不孤单,让我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认同感。后来我经常自刘煜口中套问你的事,他每回提起你,总是滔滔不绝。 “你的聪明、你的才智,你怎样事先布局,将母亲留下来的嫁妆换成银钱,怎样用一场戏,为你哥哥留下晋州老宅,怎样花钱印书,将你母亲的好名声在大齐各地流传。我太感动了,一个弱女子居然能为家人做这样多的事,于是助你一把,将那本册子放到我父皇的御桌上。” “江媚娘得不到话封,也有你的动作?”这人的手到底有多长啊,什么事都能不着痕迹地插上一手。 “明白了吧,我帮过你多少忙?以后少在我面前提救命之恩。”他骄傲地扬起下巴。 “知道了,不提、不提,然后呢?” 她真爱从他口里听见他有多喜欢自己,那会增强她的自信心,让她觉得,其实、其实……自己没有那么配不上他。 “然后就是你十四岁那年,我见过许多女子,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你用树枝捅我的时候,我猛地张开眼睛看你,你还是那样一双无惧眉眼,还是那样带着几分孤傲与犀利。” “胡扯,我明明吓死了。”她否认。 “真害怕的话,为什么不转身跑掉,却要做一番布置,把我给救下?” “你连我的布置都知道?自始至终,你都没有昏迷过?” “再大的痛楚,我都不允许自己昏厥过去,因为我无法知道,昏过去后会碰到什么事情。” 曾经他受重伤逃进森林,流了很多血又累又饿,却依然不准自己昏过去,他虽闭着眼,耳朵仍细细倾听周遭动静。 然后野狼来了,他奋力一搏,割开狼的咽喉,吸取它的鲜血、生吃它的肉,于是,他度过一劫。如果当初他不省人事,那么那夭成为食物的将会是他,而不是那只饥饿的野狼。 可是那天,他看着她灿亮如星辰的眼睛,听到她说的话,居然安心地闭上眼,告诉自己,这个女子可以信任,虽然她只有十四岁,世上他信任的人 寥寥可数,除了母亲,她是他第一个信任的女人。 听见他这么说,她的心苦苦的、沉沉的,像有一只手在那里压着,弄得她胸口闷闷地痛。 他最擅长的能力不是兵事、不是朝政,而是看穿人心。 所以他的无往不利,来自于观察人的能力。低下头,看见她的表情,他明白,她在心疼,大掌压上她的后脑勺,让她整个人贴着自己胸口,是重重的,但不是压沉,而是带着幸福的重量感。 “我们朝夕相处,我看着你,印证刘煜对你的说评,你不是普通聪慧、普通坚毅,我欣赏你也心疼你,记不记得你挨师傅板子那回,明明伤在你手上,可我却感觉心痛到不行。 “过去三年,我想你念你,你一样在我梦境里徘徊不去,只是我与你不同,我从来没有否认这份感情。 “如果你对荣亲王的事有所耳闻,就会明白当时我的处境有多危险,我背后总有几十双眼睛在暗中窥伺,我不能给敌手任何的机会伤害你,只能将你藏着散着,不让你的存在曝光。 “我记得父皇用了多少人力来保全我和母亲,可到最后,我母亲还是难逃一死,我不允许自己犯下同样的错误,所以我选择不冒险,选择压抑思念我铁下心肠,明知道你在京城、在我身边,明知道你就领着大夫在城南观音庙胀济贫民,可……我不去看你。 “你不明白这种压抑有多辛苦,好几次,几乎要忍受不住,我只好逼迫于下谋士想尽办法,我告诉他们,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歼灭王氏所有势力 然后他们绞尽脑汁帮我,我办到了,所以我出现了。 “消失三年,我并非对你不闻不问,也不是恶意玩笑,我只是要把事做到最好,不允许出现半分差池。丫头,现在你还要怀疑,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你?” “不怀疑了,我再不怀疑你的真心。” “那你还要皇上收回成命,不愿意接受赐婚吗?” 她巴巴笑着,诞看脸,像讨骨头吃的哈巴狗。“不要、不要,这么好的夫君当然要嫁,你不会后悔了吧?你不会一生气就不娶我了吧?我已经和你同床共枕过,名声已毁,你不负责任,我这辈子就毁啦……” 她讲一堆大家闺秀打死都不会说出口的话,皇甫静心底明白,她是在道歉、是想安他的心,也是立场重申。 将她揽回怀中,他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 终于啊,尘埃落定……他轻啄她的眉眼、她小巧的鼻子,然后封上她甜美而柔软的双唇。 他的吻像一把火,燃起她的热情,她环上他的颈项,主动加深这个吻。 这个男人,她要! 门外,莫钫敏的拳头缓缓松开。 从皇甫静怒不可遏问“你就那么不想嫁”时,他便想冲进去,想把妹妹护在身后,他只是个小官,但为着妹妹,就算拚掉前程,也无所畏俱。 若不是庄师傅他们一左一右压住他的肩膀,他老早就冲进屋,幼民狠挥皇甫静一拳,阻止他恐吓妹妹。 “还进去吗?”刘煜问。 “当然!就算是王爷,也不能跑到别人家闺女房里,这算什么?”莫钫敏不开心,他不乐意自己的成就竟是来自于皇甫静的助力。 刘煜与庄柏轩互视一眼。无奈,人家是兄妹嘛,他有这个权利。 门尚未推开,皇甫静先一步松开诗敏,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岂会不知道门外有人窥探,之前不动静,是因为他判定那些人不会你碍自己。 凝视着诗敏,看她双颊配红、眼底迷醉,表情相当诱人,如果能够……唉,很可惜,谁让外头的人不长眼。 他抬眼,恰恰门打开,莫钫敏一步进屋。 歪着头,诗敏还有点傻气,对着哥哥晕陶陶地笑着。 “诗敏,你还好吗?” 他走到妹妹身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双眼却戒备地看着皇甫静,好像他家丫头是小兔子,而站在床边的皇甫静是饥饿三个月的大奖犬。 “我很好啊……”话才出口,她突然想起抗旨之事,回神,她揪住哥哥的衣油。“哥哥,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放心,没有。” 所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抱歉地向皇甫静投去一眼,他对她扬扬眉,意思是:知道就好。 看不价两人眉来眼去,莫钫敏插话。“诗敏,你看谁来了?” 第三十章 他侧过身,诗敏看见后头的刘煜。啊!她尖叫一声,裸足跳下床,一把扑进师傅怀里。 “师傅,我好想你哦。” 看见诗敏对刘煜的热情,皇甫静脸色难看极了,望一眼未来的大舅子,知道他心存刻意,他不多话,走到诗敏身后,一把将她提回来。 “做什么?”她不满抗议。 “男女有别。”他冷声回答。 “王爷也明白这个道理,怎么就不避嫌,闯到别人家闺女房间。”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赐婚圣旨己下。” “莫非王爷还不知道,我已经当面向皇上婉拒这门亲事?”钫敏冷声相抗。 “是吗?要嫁的人不是你,你要不要问问正主儿?” 诗敏看看皇甫静,再看看哥哥,先是满脸的疑惑,然后恍然大悟。哦,是喝醋啦,难怪满屋子酸。 她才不浪费力气阻止两人斗嘴,径自从他们中间走过视而不见,套上绣花鞋,再穿过两人,走到两位师傅身边,一手勾起一人,笑眼眯眯道:“走,我们去找舅母,今天啊,庄师傅得给我舅母一个交代” 与皇甫静冷眼相对须兴,莫钫敏开口,“我身边不需要你的人。” “随便。”皇甫静漫声轻应,知道他伤了骄傲自尊。 “你不必在皇上面前替我长眼。”他会让自己的表现说话。 “随便。” “那个一品官员,我有足够的能力才干爬上去,不需要你的助力。” “最好如此。” “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人生。” “成交,不过诗敏的人生,我要了。” 皇甫静奸猖一笑,转身离开,气得莫钫敏半天说不出话。 没错,他就是记恨记仇!呵呵,原来他同皇甫亭一样,都有着狐狸性格。 莫芬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脚步勿急、神情不定。 她看一眼窗外,时辰差不多了,旋身从柜子里拿一包东西放进怀里,对从小跟着自己的牌女竹兰咐咐,“你到大门口等着,荣亲王一到,就引他到柳院,半个时辰后,你再去请老爷及二姑娘到柳院。” “是。” 莫芬敏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给她,婉言道:“好好跟着本姑娘,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 “谢谢小姐。”竹兰喜孜孜地掉头出门。 莫芬敏对着镜子挽挽头发,将发上的王替子换成金步摇,再看一眼自己的装扮,满意一笑,推开门,往柳院方向走去。 竹兰从壶中倒满茶水,递到贵客跟前,曲膝轻道:“请王爷稍坐,奴婢马上请二姑娘过来。” “去吧。”皇甫静口气难得温和。 “是。”竹兰转身出屋,临行,没忘记把门给关上。 皇甫静拿起杯子,扬了扬眉,轻晒。 她终于想起来,该找找他了?自从她知道刘煜暂住在荣亲王府,一天到晚跑到他家里串门子,却没有一次是找自己的,皇甫静越想越恼怒,若非确定两人情同父女,这口气他怎吞得下去。 喝茶,他满心都想着诗敏,无暇注意其他,直到发觉自己喉头有一丝酸味,才明白自己中了道。 他飞快拿起茶壶,打开壶盖细闻其味,自己居然在莫府被暗算?他冷笑,好大的胆子! 他企图起身、离开柳院,可那药力发作得奇快,他方撑起身子,便发觉自己双脚无力,眼前阵阵发黑。 他暗自运气,心底一惊,好强的药,不过片刻,他体内已不存半分内力。 是谁?王氏余孽?不可能,他已经确定再确定,王氏真的彻底覆灭,那么是谁?谁敢在他身上动脑筋? 当莫芬敏推开门迎向他时,皇甫静豁然开朗。 是她!是她在他身上使手段?果然是江媚娘的女儿,有其母必有其女。他打心底冷笑。 见皇甫静摇摇欲坠,莫芬敏连忙上前扶过他,将他带往床边。 他不语,但一双充满杀意的狠庚眼睛直迫看她。 莫芬敏骇然,几乎想要退却,可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不要怕,只要经过这关,她必定能成为他的侧妃,娥皇女英共创人间佳话,皇帝一定不会吝于赐婚,就算诗敏使小动作,让她只能为小妾,能跟着他……她也心甘情愿。 脸微微发烫,心口小鹿乱撞,她虽怕他,却也爱他啊。 自从见过他一面,她的心就挂在他身上,她夜夜辗转难眠,日日幻想着能靠在他身边,柔声唤他一声王爷。 莫芬敏对自己有信心,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他一定会爱上自己。 比起诗敏,她有更好的条件,她美貌、善舞能歌、温柔体贴,还会背好几首诗呢,相较起满身铜臭昧的诗敏,男人自该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有把握,有了肌肤之亲,皇甫静绝对会认下自己,因为,越是在高位越是许重名声,就算他不认,还有爹爹呢,爹爹怎能允许自己的女见被破了身,还无人负责任。 何况,他是高高在上的荣亲王,多娶一个女人和少娶一个女人并无差别,所以……咬紧牙关,她绝不能害怕。 她贴在他耳畔,带着挑逗意味地轻轻说话,“王爷,您不必担心,这药只有半个时辰的效力,不会碍着您的身子。” 说着,她大起胆子,伸出舌头,舔上他的耳朵。 她的脸很红,羞报得不敢看向他,幸亏她没看,否则定要吓破胆,因为他眼底盛满庚气,他没说话,但表情写了:杀! 她扭着指头做足小女儿娇态,轻言续道:“自从芬敏在张大人家里见过王爷一面,便对您倾心不已,一心一意想侍奉王爷,可惜舍妹心胸狭隘容不下别的女人,芬敏迫于无奈,只好出此下策。芬敏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一世鸳鸯相交颈……” 她一面说着,一面解开自己的衣带,露出红色肚兜,她褪去外衣,雪白的手臂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她靠近皇甫静,贴在他身上,红红的嘴唇印在他颊旁,一颗心几乎要飞了起来。 美梦成真啊,她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他的女人。 “王爷别怨芬敏,今日之事或许会扫了王爷的颇面,但芬敏定会用一辈子来补偿王爷。” 她在笑,可她的笑看在皇甫静眼底却比魔鬼更挥挥,他动弹不得,却已用目光杀过她千百遍。 她避开他的眼神,低下头,满脸羞涩地替他除去衣裳,褪去外袍、脱去单衣,当看见他身上那些惊人疤痕时,她惊诧地抬眸,眼底闪过怯懦,她突然想起,他杀过人,杀过很多很多人。 他嘴角勾起冷笑。这样就怕了?她该怕的事还在后头呢。 咬牙,莫芬敏心底明白,就算现在停下来,他一样不会放过自己。与其如此,也许成了他的女人,让他尝尽温柔甜香,自己还有机会赢得他的心! 心打横,她将皇甫静的衣衫除尽,把他扶上床躺好。 她沉着气,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除去丢在床下,连裹裤也不留。 她裸着身子爬上床,趴在他矫健的身躯上,用自己的丰盈贴上他坚硬的胸膛,轻轻摩擦,企图勾引他的欲望。 他咬着牙,看向她的脸,却想起沙场上染满鲜血的尸体,一具具、纵横交错,暴凸的眼睛、阴庚的表情,在他眼底,她很快就是那些尸体当中的一具。 闭上眼睛,头垂到一旁,皇甫静“不胜药力”昏迷过去。 怎、怎么……会这样?是她的药下太重吗?他不能配合了,她要怎么继续? 可戏已经演到这里,怎么能够喊停?她才不允许自己功亏一篑。 紧握拳头不再犹豫,她伸出手指往自己身下探去…… 皇甫静躺在床上,莫芬敏趴在他身上,两人均不着寸缕,莫芬敏雪白的大腿上还有触目惊心的血债。 所有人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幅令人震惊的景象。 像是进入冰窖般,诗敏全身发寒,冻得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她吓到了,她试图寻找一个合理解释,但……眼见为凭,她还能怎么想、怎么说? 莫钫敏怒极,一把将妹妹揽进怀里,不教这等污秽场面脏了她的眼睛。 皇甫静的内力已逐渐恢复,装睡是为了不让莫芬敏再有多余动作,事实上,在他们进院子之前,他就听见脚步声,人很多,至少有六、七个,其中一人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是刘煜吗?这样最好。 “王爷、芬敏,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在震惊过后,莫历升出声怒斥。 听见父亲的声音,莫芬敏立刻从床上跃起,她也没睡,她和皇甫静一样,在心底盘算着来人。 她假作惊惶、慌张起身,看见家人,欲盖你彰地拉过棉被遮掩自己的裸身。 “爹爹……”她眼底合泪,满脸的楚楚可怜。 “别喊我,我没有这样的女儿。”莫历升气急败坏。家门不幸啊,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爹、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我虽倾心王爷,却也明白王爷和妹妹的好事将近,不该添乱,可我与王爷……情难自禁啊……”她越说越小声,低下头,满脸羞惭。 听着她的“情难自禁”,皇甫静冷笑,在吐纳几回后坐起身。 视线扫过众人,莫历升、莫钫敏的愤怒,诗敏的哀大于心死,舅夫人、奶娘的心焦郁郁,以及庄柏轩、刘煜若有所思的表情……尽落入他眼中。 皇甫静一脸淡定,唯有目光触到竹兰的畏缩时,勾出一丝笑意,这丫头好快的手脚,若是落下她,怎对得起自己? 皇甫静旁若无人地起身下床,将自己的衣裳穿妥,坐进椅子里,这才转头望向诗敏。 她在哭,哭得肩头一耸一耸的。心痛了,该死的莫芬敏,竟敢让他的丫头伤心。 他居然如此气定神闲,吃定莫家定要忍气吞声吗?莫历升满肚子怒气,虽然他是王爷,可这事自己占住道理。 “王爷,可否相告,为何既与我家诗敏有了婚约,却又招惹芬敏?” 皇甫静看都不看一眼莫历升。养不教、父之过,这把火气,他也烧到莫历升头上。 他一心盯着诗敏,见她哭,他没辙,叹气。“丫头,过来。” 听见皇甫静的声音,诗敏抬眼,看见他朝自己伸出手。 “不准过去。”莫钫敏档在前面,阻止她。 “过来。” 皇甫静又催她一遍,视线与她相接,皇甫静没多言,可她却在他眼中看见问话,他在说:你信不信我? 信不信?眼见为凭,岂能容人狡赖? 可他的眼神笃定、磊落而光明略作迟疑,她还是朝他走过去。 妹妹的动作让莫钫敏光火,他怒不可遏,就要上前阻止。庄柏轩拍拍他的肩,同王爷相处多年,他岂不明白,王爷能如此镇定,必是成竹在胸。 终于握住她的手心,皇甫静很满意。 离开椅子,他捧起她的脸。为她拭去眼泪,柔声道:“其实,只要你相信我就够了,我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他们是你的家人,我怕你为难,所以,仔细看、仔细听,以后若再有同样的事发生,你要像我这样镇定处理,不可以慌乱,也不要掉眼泪,因为,我会心疼。” 下意识地,她点了下头,如果方才她还有几分疑虑,那么这个点头,代表的就是全然信任。 他先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问:“这是你写给我的吗?” 她低头细看,那是封邀请信,邀请他过府一叙,署名“莫诗敏”。 “字迹很像,但不是我写的。” 终章 他点头,没再往下追问,事情发展到这里,众人多少看出端倪,莫钫敏也敛起满面怒容,静心思考当中的诡异。 听着二姑娘的回答,竹兰缩了缩身子,往人后处躲去,她咬唇、苦了脸。那帖子,是大姑娘花银子请街口卖字画的王先生临的呀。 “刘先生,麻烦你过来看看,这茶里加的是什么东西?”皇甫静朝刘煜一点头。 刘煜穿过众人走往桌边,他将壶盖打开,凑近轻闻,便明白了事情始末。 他也不回答,笑着把茶壶递给诗敏,说:“丫头你闻闻,这东西认不认得?” 诗敏依言接过茶壶,细细一闻,作出分辨。“这是宁定散,谁给你下药?” 她才问话出口,莫芬敏心底一阵慌乱,立刻扬言。“不是我,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刚好进屋、看见王爷,然后就、就……就一发不可收抬。 诗敏苦笑摇头。很好,她也懂了。 皇甫静拍拍她的肩膀问:“现在你能够处理了吗?还是要我来?” 诗敏嘟起嘴,谁处理还不是一样,他不过是像师傅那样,想给她出功课,试试她的能力,看来荣亲王妃没那么好当,他非得从现在就开始训练起。 诗敏走到大姊身前,淡声道:“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的药,但那个人肯定给错药了,宁定散不是春药,不会让人兽性大发,它只会让人内功散尽、全身无力,任人摆布。” “我说过我没有,那药是别人下的,我不管它是不是春药,重点是,王爷已经破了我的身子,我们同在一张床上醒来,我已经失去清白,再不是处子。”她强调着方才众人看见的那一幕。 诗敏点点头,回身对奶娘盼咐,“请两个嬷嬷进来验验吧。” 撂下话,她走到皇甫静身边,牵起他的手,往邻室走去。 心底有几分悲哀。爹常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这对母女就是喜欢把丑态晾在别人跟前,她能怎么办呢? 诗敏别开脸,假装没看见怒发冲冠、脸色铁青的父亲,她倚在皇甫静身前,末雨绸缪问:“你方才说以后若再有同样的事发生我要镇定处理,那是 不是代表以后还会有同样的事?” “这得看你治家严不严,有没有办法镇住那些女人的小心思,当然,如果你想把王府里的婢女都换成小厮,我也没意见。 皇甫静笑开,因为他喜欢她的妒忌、小心眼,更喜欢她的未雨网缪。 “有用吗?谁知道那些小厮里面有没有好男风的。”她鼓了鼓双颊,嫁个太张扬的丈夫,管理起来就是累。 “没错,你虽然有治家经验,但王府终究人多,你还得好好学习,不过别怕,有我在,若真处理不来,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 言谈间,莫芬敏已经着好衣服,小心翼翼进门。 “二姑娘,大姑娘已非完璧。奶娘嘴里说着,看着皇甫静的眼底忍不住扬起一抹忧虑。 皇甫静对她摇摇头,让她别担心。 “我真的没说谎,爹爹,您要为我作主啊,王爷不可以自恃身分,做了事却不认帐,那女儿的一生怎么办?”她捣住脸,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诗敏为难了,屋里只有莫芬敏和他两人,当时又是那样的情况这要怎么解释啊。 “没辙了吗?”他戏谑地瞧着她,诗敏点头认输,皇甫静叹气,揉了揉她的头发,满脸溺爱,说:“还是太嫩。” 他发出命令。“奶娘,把莫芬敏的指头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奶娘闻言,立刻抓起莫芬敏双手,她不愿意,死命缩着,还是上来两个嬷嬷,一左一右给制住,才勉强把她的手指给打开。 莫芬敏的手指白哲纤长,但右手食指、中指的指甲缝里藏看暗红色的血溃,到此,谁还能猜不明白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 莫历升恨恨瞪她,自己最在乎的脸面全让她给踩在地上,他气愤不已,扬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这种女儿不要也罢。转身,他离开屋子,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孽女一眼。 大势已去,莫芬敏瘫倒在地,父亲打的那巴掌,让她耳膜嗡嗡作响。她没机会了吗?半点机会都没了吗? 皇甫静凝声道:“倘若你还不招认,我可以让济慈堂的大夫来验验,被男子破身与被指甲破身,那伤痕定然不同。” 让慈济堂的大夫来验身?事情传出这个院子,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莫芬敏放声大哭,当众跪下,“晓了我吧,是我一时糊涂、猪油蒙心,我发誓绝无半分害人心思,我只是倾心于王爷呐,王爷……芬敏立誓,日后不求名分、不求善待,只求在王爷身边为奴为婢。 “无论如何,王爷终究与芬敏裸程相见、有了肌肤之亲,这辈子芬敏再也无法嫁与旁人,求求王爷怜悯,求求妹妹给姊姊一条生路,咱们是同一个爹啊,此事传出去,对爹爹、对哥哥的前程有碍……” 喝!莫钫敏快要活活气死,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脸的女人,先哭、后求再恐吓,如果皇甫静真允了她,他绝不让诗敏出嫁! 皇甫静的怒气可不比未来大舅子少,他怒极反笑,沉声道:“你愿意为奴为缚,也得问问本王愿不愿意啊,本王对于算计我的人都是怎么做的?刘先生,你来给莫大姑娘说说。” 刘煜气定神闲回答,“通常,王爷会依算计程度来分,一刀毙命、横腰刀斩、五马分尸、千刀凌迟、挫骨扬灰。莫大姑娘这个等级嘛,看在丫头面子上,王爷就轻判几分,五马分尸即可。” 听见刘煜所言,莫芬敏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地,灵活狡辩的舌头再也吐不出一句言语。 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惹上的是哪一号人物。 诗敏望向大姊,心底有两分同情,江媚娘的嫉妒、阴毒把两个孩子全毁了,仰起脸,她拉拉皇甫静的衣袖问:“真有这么严重吗?可不可以再判轻一点,好歹是一条人命。 “我这样算轻的了,若是让皇上知道,他会用更可怕的手段收抬她。”皇甫静想起二皇兄那脸贼笑,还真想把莫芬敏送去给他玩玩,满足他变态的整人喜好。 “不能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罚轻点吗?” 他痞痞笑开,“养不教、父之过,我干么看莫历升的颜面,不过你的面子,我倒是可以卖个几分。” “真的吗?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样吧,一是卖入青楼、二是嫁给李海廷,两条路随她选,哦,对了,连同她身边那个丫头一起,买一送一。” 他踢断李海廷的子孙根,却给他两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唉,他这个人还真是宅心仁厚啊。 诗敏还想多替大姊说两句话,皇甫静却不容她多言,拉着她往外走。“给我烧点热水,我要净身。” “大白天的,净什么身啊。”她不解问。 “身子脏了,被那个女人沾的。” 才几句话,两人已经走远,想来王爷迫不及待和丫头独处,耸耸肩,刘煜看一眼瘫倒在地的莫大小姐。 可怜啊,一条路是守活寡,一条路是夜夜枕新人,这么极端的选择王爷还真是心黑。 尾声一 【尾声】 婚礼如火如茶进行着,素日里最忙的诗敏反而闲了下来。 皇甫静说:“不必操心,全让礼部去忙,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当我的新娘子。” 奶娘和舅母将嫁妆的事全揽下,看她们花银子像流水似的,疼得她扎心,她哀号、她摆臭脸,她做尽表情,都档不了全家人对准备嫁妆的兴奋。 哥哥说:“就算把积蓄全花完也无你,我们家丫头就是要嫁得风风光光。” 舅母说:“怕什么,这家当全是你挣的,便是全带去王府也不为过。” 奶娘劝道:“这是大家疼惜你的一片心,你就别档了。” 唉,她真的不在乎面子,她比较在乎里子啊。 见她心疼,皇甫静笑着把一张五十万两的银票交给舅母,让她置办嫁妆,却教莫钫敏一口气给拒绝了。 他板起脸孔道:“是我嫁妹妹,不是王爷嫁妹妹。” 皇甫静笑笑,当着准大舅子的面问:“丫头,我把这张银票兑成银子,放在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箱子里,风风光光陪你出嫁,如何?” 他的话,让诗敏笑弯两道新月眉,她只差没给他拍拍手,搂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上一通。 他才是真正懂她的人啊! 诗敏不喜欢金银头面、不要宝石王钗,可舅母坚持那是按例、是体面,若依她的意思办,她会把它们全部换成真金白银,每天听着它们互撞的声音。 知不知道那个声音叫什么?叫做安心呐。 可诗敏未回话,莫你敏立刻出声反对。“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莫府会全数包办,不劳王爷费心。” “那就凑成两百五十六抬,续着京城里里外外逛个几圈。” “太显摆了,诗敏嫁进荣亲王府已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若王爷再摆上这样一场,岂不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诗敏闻言猛点头,她比较担心的是遇到抢劫,若丢掉任何一抬,她会胸闷心痛,她可不想在大婚之日当街放声痛哭。 “本王有自信,护丫头一世平安,就不劳大舅子担心。” 两人一言一句,几乎闹起来,众人不明白,本是惺惺相惜的两人,怎会在皇甫静亮出身分、要娶诗敏为妃后,莫钫敏翻脸。 诗敏倒清楚,哥哥是心疼。 莫钫敏知道妹妹渐渐长大,终归要出嫁,且放眼望去,再也找不到此荣亲王更好的对象,可他还是担心,担心嫁入这样的豪贵之家,妹妹受欺负,只得硬起脊梁骨,强撑面子。 他要让皇甫静明白,诗敏的娘家是把女儿给捧在手掌心宠的。 当然,其中也有一点点的醋味儿,他舍不得啊,相依相恃多年的妹子,日后……最亲的人再不是自己。 莫钫敏的心情万分复杂,哪是轻言几句可以排解。 好几次皇甫静想见诗敏一面,都让准大舅子给档下,气得皇甫静牙痒瘴,直说要找个凶女人来整治他。 提到出嫁,虽然荣亲王府只隔一堵墙,可诗敏心底多少感到寂寥,这个家,人口越来越少了。 师傅刘煜进宫当四品医正,皇甫静给他置了间宅子,日子过得顺心,虽然没事就会绕过来看看徒弟,可终究没住在一起。 皇甫静调侃道:“傻丫头,难不成你让你师傅一辈子寄人篱下,他还要不要成家啊?” 诗敏一惊,问:“师傅有对象了” 皇甫静笑而不答、吊看她的胃口,她明白若是他不想讲的话,谁也别想从他嘴里倒出半点讯息,可这对她很重要,因此赖看、闹看、吵看,她非要追出一个究竟。 他受不了,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半年,等事定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舅母和庄师傅多年心事终成,待诗敏出嫁后,也准备办一场婚事,离开莫府。 庄师傅经皇甫静引荐,当上吏部尚书,颇得皇上青睐,前途光明指日可待,舅母跟了他,自然不会受亏待。 奶娘的儿子已经多次进府请示,说母亲年事已大想接她回家奉养,之前,奶娘不放心诗敏兄妹,如今他们已长大独立,自己也起了这等想法。 诗敏明白,做人不能太自私,留下奶娘多年,剥夺人家母子亲情已然不对,而今再强求,私心未免太重。 爹爹身边添了两个通房丫头,两个都不是闹腾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哥哥在皇帝面前表现良好,顺带地提拔了爹爹的官位。 圣旨下来,封莫历升为正六品户部吏员那日,他叹声道:“相师的话真准,我当真不能离了你们母子三人,我这福气全你们给的。” 如今莫历升府内诸事不管,只管府街里面的公事,一家人相处,倒也和乐融融。 莫芬敏出嫁,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皇甫静都当了这个媒人,诗敏虽然小气,虽也恼恨大姊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却还是想着,毕竟是姊妹一场,于是拼拼凑凑,还是给她凑出三十二拍嫁妆。 出嫁前,莫芬敏跑到诗敏跟前闹过几回,怒声骂她不能容人,说要张大一双眼睛,看她会得到什么下场,还说诗敏这等姿色要不了多久,就会让王爷给甩在脖子后头。 她的作为让莫历升气得想扣下嫁妆,把她赶出莫府,再不管她的事。 诗敏听了不恼反叹,皇甫静怎么就这么香啊,招蜂引蝶,人人都报沾上一口。 总之,莫芬敏出嫁了,婚事办得有些仓卒,出嫁那天,诗敏让人去接江媚娘回来为女儿添妆。 江媚娘一脸蜡黄、皱纹满布、何凄着背、瘦骨麟茧,整个人瞬间老了三十岁似的,诗敏几乎认不得她。 可尽管变成这样,她还是颐指气使,把自己当成莫府夫人,莫历升不愿多看她一眼,而诗敏只能暗自深叹。 诗敏趴在窗台边,看着院子里的新秩苗,那是才种下的药材。 绢花铺子送给舅母当嫁妆,济慈堂给了师傅,以后能赚钱的剩下京城近郊那座庄圈,她想再盘下几间浦子,替莫府增点收入。 哥哥说:“你以后要管着王府呢,哪有时间料理铺子,不如再买下几十审地,像庄园那样,种种东西、贴补贴补。” 她考虑半天,才决定找个善农事的,先在院子试种昂贵药材,若能种成功,以后庄园里就靠这个运作了。 虽要出嫁,她心底还得替娘家盘算,总要等新嫂子进门,她才能安心放手。 “想什么,这么专心?” 皇甫静不知道几时出现,诗敏转过头,发现他站在自己身后,他握握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起看着外头的新秩苗。 “我出嫁后,家里人就更少了。” “那催催大舅子快点找个新媳妇。” “这种事哪能催,总要合心合意的,若是盲婚哑嫁,碰上另一个江媚娘,那可真是倒媚透顶了。 “你还不知道?”他口气讶异。 “不知道什么?” 皇甫静故作神秘一笑。“看来大舅子也是个闷骚的。” 有话哦……她转过身,仰头对上他的眼,笑弯两道细柳眉。“快说,你知道些什么?” “这可不行泄漏,到时大舅子知道,定要找我作栈子,他如今是越来越瞧我不顺眼了。” 皇甫静说得可怜,谁不知,场场对峙他均占上风,只有在诗敏面前,他才礼让个两、三分。 “你悄悄地告诉我,我定不让哥哥知道你讲过。”她扯着他的衣袖,东摇西昊,满脸企盼。 见她这般,他心硬不起来,手臂一伸一缩,他把她抱进胸口,下巴贴看她光洁的额头,低声说:“你哥哥有意中人了,只不过不确定人家的意愿,才不敢声张。” “是谁?” “户部上卿白佑棠的嫡女白灿莹。” “自家是怎样的人家?” “白家不是世家大族,只有白佑棠在官场上任职,可他的弟弟却是皇商,每年宫里所用的瓷器均由白家所供。 “白灿莹从小就天资过人,比几个哥哥弟弟都来得聪明,很得师傅夸赞,这位白姑娘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成日关在家里大门不山山、二斗不迈的,她反而和二叔亲近,自小跟着二叔学习营商,这几年自己经营的脂粉铺子,竟也做得有声有色,名声都传进宫里了。” “我哥哥同白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白姑娘为了做脂粉,上济慈堂订药材,刘师傅不在却碰上大舅子,大舅子风度翩翩、一派斯文,白姑娘自然一见倾心,两个人事后又在几个大人家里的宴会上见过几次面,听说,两人瞧着都有意思,不过大舅子偏疼妹妹,硬是把人家给晾着,不肯上门提亲……” 尾声二 皇甫静把每个细节都讲得巨细靡遗,就是不提他怎么梢消息给白姑娘,说济慈堂有上好的芍药,不提刘煜怎么把莫钫敏给约了去,自己却不在店里,不提谁在白佑棠耳边煽风…… 总之,这件怎么看都与皇甫静无关的事,却处处有他的手笔。 “太好了,我去向爹说……”她一急,跳起来,就要往外跑。 他一把将她勾回来,戳戳她的额头道:“不急,欲速则不达,你心里有个底就行,告诉你,是要你专心当新娘子,不要担心东、担心西,偶尔可以依赖一下当王爷的相公,不会亏的。” 她笑了,对他心存抱歉。他没说错,她总是担心家人,却没有多给他几分关心。“对不起。” “丫头,以后可不可以把我排在第一位,不要总担心其他人?” “吃味啦?”她勾住他的脖子,踱脚,在他脸庞贴上一吻。 “对。”他抬起她的脸,还她一吻,礼尚往来,他是个不爱占人便宜的好商人。 她环起他的腰,贴靠他胸口,徐徐说:“不知道耶,以前不晓得你的身分、不晓得你想做什么,心里没底,总是一想起你,就满心忧郁。 “想你有没有好好的?大娘和大哥是不是还欺负你?如果伤了会不会记得用药?你会不会笨到不懂得趋吉避凶?明知道你是个大男人,有足够的能力压子过得舒泰,可还是忍不住担心。 “直到知道你是荣亲王,而且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你的光荣事迹,知道你怎么在朝堂上手!!除异议,替百姓争取福扯,知道你怎么对付王皇后的暗算,你怎么领兵消灭王氏叛贼…… “突然间,你在我心里形象强大起来,你变成神、有着至高无上的一神力,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你都能单手支起,对你,我不知道要怎么担心。” “这是夸奖吗?”他笑着搂紧怀里的丫头。 “不然咧?想到下半辈子再不必替人操心,反而被别人操心着,感觉真好” 她满足地叹口气。 “你这个狡滑的小娘子。” “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那样最好,我要仗恃着你的喜欢,在王府里嚣张跋尘、为所欲为,当个彻头彻尾的大妒妇,把那些想沾你的女人,一个个瑞到天边。” “你这是吃酉昔?” “何只吃酷,是嫉妒、是小心眼、是” 她侧过头看住他,越看越心痒难耐。难怪每个女人都想同他沾上,人家就是俊啊、就是秀朗,就是、就是……就是让人越看越爱·…… “等等。” 她收掉话,把窗关上、把门闭上,再巡一眼,确定周遭没有人,她绕回他身前,笑得贼眉氧眼。 他也笑,笑得比她更贼,不必说话,他就能看透她的举动。 果然,下一刻,她踱起脚尖,把柔软的唇贴上他的唇,可这样不温不热的吻,怎么够?皇甫静勾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封住她的唇。 他尝着她甜美的唇,在上头辗转流连,他勾引着她的了香小舌,与之嬉戏,他一点一点加深这个吻,直到两人喘息不已…… 红红的烛火在燃烧,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盖头下,一方小小的红色天地,她只看见两人的脚,大大的脚、小小的脚,两双脚并排。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不停写着两个字一约定。 终于满屋子的人全出去了,诗敏并不知道,那些人全是被他冷得像冰的眼光给扫出去的。 她只知道门关起,便轻声问:“要约定什么?” 她先听见他的轻笑声,再听见他说:“约定这一辈子,你只有我、我只有你,谁都不能插进我们之中。” 她笑了,声音清脆如窗边银铃。“好,约定了。” “那现在我想看看你。”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小心翼翼。 她点点头,把脸转向他,一杆秤,挑起她的红盖头。 他看着她,一瞬不瞬,红红的衣裳、红红的烛火、红红的谊匣子,他红红的新娘在对他微笑。 她眉宇间有着淡淡英气,眼睛烁亮烁亮的,像天边星星。 那时,他在战场上,黑暗的天空里,每一颗小星星都变成她的眼睛,笑的眼、哭的眼、噎怒的眼而每颗眼睛里,都有他的身影。 他想象她在思念自己,想象她抚着自己的玉佩回忆过去,他有很多的想象,而每个想象里,都有她的身影。 她终于成为他的,终于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满足地叹口气,他抬起她的脸,眼对眼、眉对眉,他笑得满心极意。 “看够了吗?” “看不够,要整整看上一辈子,才够。” 他握住她的手,细细地将之包裹在掌心。终于……终于这里不只是荣亲王府,而是家,一个有他、有心爱女子的家。 “那就看一辈子吧。” “好,再不要转头看别人,不管你是不是变老、变丑。”他允诺。 皇甫静望向她,一双合情脉脉的眼睛,带看满满的感动,他的话太甜、太蜜,太让人一尝就上瘾。 诗敏吐吐舌头,羞搬、害躁,带上几分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这半点不像他的丫头,但他喜欢她这番新面貌。 “可不可走到哪里,都把我挂在身边,让我到处去宣示所有权?” 噗,他想象自己用一条狗涟子把她拖着走的情景,失笑。 “好。” “我这样会不会太强势、太霸道、太不懂规矩?” “是强势、霸道、不懂规矩。” 不过,想要当他的妻子就得强势、霸道、不懂规短,那些规短女人他看多了,没有一个能打进他的心。 “可怎么办呢?你已经娶了我,又不能后悔。”她扬起满脸的得意和骄傲,而他,热爱她的得意骄傲。 “是啊,怎么办呢?又不能后悔,只好物尽其用喽,反正都已经娶进门。” 他捏捏她的脸,起身,打横抱起她,将她抱到屏风后面,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木桶,热热的水还冒着蒸腾热气,他手脚俐落地除去两人的喜服、单衣裹衣……一层层褪去。 她没有分毫推拒,只是带着笑,看着他额头的汗滴。 害怕,是因为不了解、不确定、不知道自己会攀上怎样的主儿,而他……已经给了她太多的了解和确定。 环上他的腰,她明白,今夜她将成为他的女人。 他低下头,覆盖上她的唇,唇齿流转间,他的大手置上她的 柔 软,一阵心悸、一点喘息,他粗糙的指茧刺激看她的神经。 他将她头上的珠钗全数除去,一头秀发瞬间滑落,像飞瀑似的披散在她的冰肌玉背,让她更添几分妩媚。 他引着她滑入捅内,把她的腿拉到自己腹间,温热的水贴上两人的肌肤,她能感受到他凑到自己耳边的温热气息,成觉他滚烫的胸膛,感觉到他的变化,暖昧的温情令她一颗心狂跳不止。 将她拉向自己,贴合两具身躯再无间隙。 他的手在她身上轻抚,他的手经过处,白哲的肌肤浮上一朵朵新梅,他很高兴,终于山顶上那个爱哭的小丫头将与他共度一生。 带着霸气的吻顺着她的纤颈滑下,落在锁骨上,辗转流连。 他扶高她的身子,让吻继续往下,在两朵红樱上轻吠,她发出低低的娇喘,让他再也控制不住出神欲 望,往上一顶,她真真切切成为他的妻子。 水流涌动,带着激狂,他领着她探进无垠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他与她两人,再无旁人的插足空间,他知道,他爱她一生一世…… 她累了,瘫趴在他身上,他抱住她,屡足的笑眼盯着她的后脑,突然他脱口问:“觉得,对得起自己吗?” “嘎?”诗敏傻了,怎会冒出这样一句,前言不搭后语,要让她怎么接? 他勾起她的下巴,看着布满云雨后红晕的小脸,像默书似的慢慢道出,“舅母,再帮我点几根蜡烛过来吧,我怕看不清楚,万一把人家的肉给缝糊了,日后他身上东皱一块、西皱一条,可就对不起这位大哥的美娇娘啦。” 他、他他的脑子是什么做的?居然一字不漏…… 见她发傻,他忍不住大笑,起身,一把将她从水里捞出来。 她被放到床上,沉沉的重量立刻压了上来,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开启另一段绮丽风云……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重生小媳妇之一《财奴童养媳》; 02、重生小媳妇之二《问鼎下堂妻》; 03、重生小媳妇之三《九命皇子妃》。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