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护家宝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绥和三年,夏。 蒋府,树木深深,绿影重重,回廊在树丛中掩映可见,人走在其中,很不容易发觉。 慕明棠穿着一身浅蓝色纹银交领上襦,下面系着六幅百褶裙,站在树丛之后。外面的两人正专心说话,并没有发现她。 她这一身本来就穿的淡,混在斑驳的树影中,不仔细看确实不容易发觉。但是慕明棠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晋王失而复得,重遇旧爱,太过开心了。以致于素来警惕的他,都没有发觉树木后还站了一个人。 「济哥哥,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怪我魔怔,被奸人所骗,误会了你不说,还抛下父母双亲离家出走。所幸你这一年一切都好,要不然,我真的……」 穿着碧衣的女子突然哽咽不能语,她不施粉黛,衣妆素净,第一眼看着并不惊艳,可是越看越清丽,越看越耐看。她眼睛大,眉宇高,看着很有些刚强倔强,现在一双眸子含了泪,还努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就尤其让人心疼。 谢玄济便是心疼不已,他忍不住靠近一步,握住眼前女子的双臂,明明想要用力却又忍住,不敢唐突佳人:「明薇,都没事,只要你回来了就好。这些年蒋家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只要你回来,一切就都没有变化。」 被称为明薇的女子眼泪扑簌扑簌而落:「可是,济哥哥,我已经配不上你了。我当初被戎人蒙骗,不知道怎么陷入魔怔,竟然怀疑你的用心,还在上元节逃婚。我这一年想了很多,但是越明白,就越不敢回来见你。即便是戎人挟持我,但是说白了,还是我识人不明,落得今日地步全是我自找的,怨不了别人。得知你一切都好,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敢再奢望其他。听说你已经和她订婚了,这样很好,她一定会替我好好照顾你。」 「不,明薇。」谢玄济似乎是着急了,更加上前一步,几乎已经贴在蒋明薇身前。他躬身看着蒋明薇,一双眼睛专注又幽深:「我说过,只要你回来,我就永远都在。将婚约顺延给蒋明棠,不过是因为圣旨已公告天下,蒋叔叔不能违抗圣旨,只好在外面认领了一个女儿,回来顶替你的位置而已。但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现在已经回来,还要替代品做什么?晋王妃,永远都只会是你。」 「可是,我被戎人掳走,一年下落不明。皇家最重贞洁,我自己知道我还是干净的,可是别人怎么会信?我若是嫁给你,岂不是连累你被别人嘲笑?」 蒋明薇说到后面似乎是又羞又愧,忍不住垂下头颅,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谢玄济听到却开心极了,他素来温文尔雅,冷静自持,现在却忍不住笑出来,近乎失态地将蒋明薇一把拥入怀中:「太好了,明薇,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那句话,我听了有多开心。你并没有属于其他男人,你依然还是处子之身,我简直欣喜若狂。你尽管放心,这一年你失踪的事,除了你我,以及蒋叔叔蒋太太,再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外人问起来,你只管说你在外地养病就好。至于父皇、母后那里,自有我去说,你只需要安心备嫁就是。」 听到谢玄济的话,蒋明薇的脸都红了,双颊晕出朵朵红云。过了一会,她似乎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变淡,还是轻轻推开了谢玄济:「济哥哥,你对我这份心,我十分感动,但是现在我已经配不上了。你未过门的王妃成了别人,她比我乖巧,比我孝顺,不会像我一样惹双亲生气,父母收养她,一定是觉得她比我更贴心,更适合作为一个女儿。既然婚约已经换了人,我就该识趣些,远远走开。我再出现,既耽误你们的姻缘,还会惹二小姐不快。」 「明薇,你这是说什么。」谢玄济冷冷地,不带一丝犹豫地说,「我对她从来没有任何感情,我一直都把她当做你的替身罢了。蒋叔叔他们也是如此,若不是她长相有三分像你,以她卑贱的流民身份,怎么可能进的了蒋家的门?她本来就是逃难而来的人,如今在蒋家享受了一年富贵,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她知道感恩还好,若是拎不清自己身份,敢针对与你,我必不会放过她。」 蒋明薇泪盈于睫,素来刚强的眼中盈满泪水,将落不落:「济哥哥……」 「明薇。」谢玄济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都碎了,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你回来就好。我和蒋叔叔都等了你一年,如今,也是该一切归位、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 多么感人啊,慕明棠嘴边挂上浅淡的笑,越笑越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因为误会擦肩而过,如今兜兜转转,两人终于重新团聚,互相表明心意,解开误会。接下来要发生的,大概就是在双方父母的祝福下步入婚姻,幸福一生了吧。 多么令人动容的一幕,多么令人羡慕的感情。而慕明棠,就是这对青梅竹马里面的插足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顶替者,以及整桩事件里,唯一的外来人。 第2章 蒋明薇口中的「她」,谢玄济口中的「替身」,就是慕明棠。 正如谢玄济所说,慕明棠确实出身不高。尤其是和眼前这两个人相比,谢玄济是皇子,已分封晋王,另一个人蒋明薇是高官之女,和谢玄济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而慕明棠呢,甚至都不是京城人。 她原本是襄阳人,家里既不是书香世家,也不是官宦门第,而是充满了铜臭味的商户。虽然出身不入流,但是好在父母和睦,家庭富足,慕明棠也在父母的疼爱下,顺风顺水长到十二岁。本来,她的人生轨迹应当和许许多多平凡的小城姑娘一样,家境普通,父母疼爱,一路按部就班地长大,然后在及笄时嫁给另外一个平凡的男子,成亲生子,组建一个普通的小家庭。 慕明棠前半生和上面的轨迹一模一样,但是在她十二岁那一年,所有平静都打破了。 鸿嘉三年,襄阳被围。太守抵抗了几天后,见羯人来势汹汹,太守贪生怕死,竟然抛下偌大的襄阳城和满城的平民,连夜出城逃跑了。太守走时,还卷走了全城的精锐兵力和武器。没有武器和指挥,襄阳不攻自破,羯人进城大肆屠杀,慕明棠的父母双亲,就为了掩护慕明棠出城,被羯人杀死了。 可惜就算这样,慕明棠最终也没有跑出襄阳。世界上终究是普通人多,慕明棠既没有飞檐走壁的武功,也没有临危不乱的智慧,在半路就被羯人发现了。她差点随父母而去,幸好后来武安侯进城,她才捡回一命。 之后,慕明棠随着众多难民,滔滔北上,寻找安身之地。家乡被毁后,慕明棠从一个家境殷实的商家小姐,瞬间跌落成一个身无分文、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流民。她是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十二三岁、颇有姿色的女子,在路上会经历什么不言而喻。 慕明棠这一路走的非常艰辛,幸亏后面遇到同样家破人亡的周婆婆,周婆婆以祖孙之名保护她,她才能活着,完完整整地走到应天府。 后来慕明棠和周婆婆停在陈留,计划重新开始生活。慕明棠虽然和周婆婆素不相识,但是经历了北逃一路,慕明棠当真把周婆婆当做祖母,打算日后替周婆婆养老送终。她们二人相依为命,针线活、洗衣服、编竹篾,什么都接。结果生活好容易有了些起色,周婆婆却因为操劳过度,病倒了。 慕明棠散尽家财替周婆婆求医,可是周婆婆还是没熬过,春天都没到就死了。周婆婆死后,慕明棠大哭一场,想送周婆婆体面入土。乱世出英雄,可是她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人,没有冲锋陷阵的武艺,也没有振臂一呼的将才,只能像芥草一样苟且活着。周婆婆活的时候没有尊严,好歹死后,能体体面面地走。 没想到仅是如此卑微的愿望,上天都不肯让慕明棠实现。周婆婆死后,典当铺老板见慕明棠颇有姿色,起了坏心,对着满街的人说慕明棠行窃,要不然以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时不时拿出典当之物。 慕明棠气得要死,当街和典当铺老板对骂起来。慕明棠在逃难路上早锻炼出一身铜筋铁骨,骂人又泼又狠,典当铺老板被她接连抢白,气得跳脚,忍不住和她动手。慕明棠能活着走到现在,闺阁中的天真和矜持早就磨砺没了,见状也又咬又抓地和对方厮打。结果在撕扯中,被一行衣着不凡的侍卫拦住了。 慕明棠和典当铺老板被侍卫拉着架开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一看对方的衣服,她就知道这是自己惹不起的人。讨生活的人最是识时务,慕明棠马上就收敛起气焰,低着头一句话不敢顶撞。这时候停的远远的,一看就非常富贵的马车里下来一个丫鬟,那个丫鬟穿着干净的石青襦裙,头发抿的紧紧的,鞋底都比慕明棠的脸干净。丫鬟瞧见慕明棠的样子,似乎是嫌弃了一下,随后才捏着鼻子说:「你祖上冒青烟,撞大运了。跟我走,我们太太想见你。」 能被称为太太的人,身份非同小可。而且看对方有马车,还能使唤侍卫,说不定还是官府的人。慕明棠战战兢兢地跟过去了,后来才发现,身份不光限制了她的见识,还限制了她的想象力。那天拦住她的人何止是官家的人,而且,还是京城里三司副使的正房太太。 三司通管盐铁、度支、户部,号曰「计省」,是管全国财政的最高机构。三司副使是计省的第二把手,用慕明棠能理解的概念来形容,那就是朝廷里管全国财政的宰相的副手,无异于副相。 慕明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打了场架,竟然撞到了副宰相的夫人面前。蒋太太端详了慕明棠一会,让人将她带回去。慕明棠就这样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到了京城,她晚上洗了很久,第二天换了身衣服,被带到蒋太太和蒋大人面前。 第3章 蒋大人看了半天,对着蒋太太淡淡点头:「就依你说的罢。」 依什么?蒋太太说了什么? 慕明棠不明白,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了。 她的生活从这里天翻地覆,她被蒋太太收为养女,成为三司副使蒋鸿浩的二女儿,蒋明棠。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官家小姐、名门千金啊,在难民中跌打滚爬的慕明棠怎么能想到自己会有这番造化。官和民和商,宛如天堑,从前即便是襄阳府衙一个师爷的女儿,慕家见了都得夹着尾巴绕道走,何况是中央朝廷里副相的千金呢。 慕明棠飞升的太快,自己都怕了。俗话说名门子弟不卑不亢,而小人得志就会猖狂,慕明棠就很能理解这种心态。她太害怕失去这一切了,所以蒋太太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丫鬟如何说,她就如何做。 慕明棠后来得知,蒋太太那天之所以会出现在陈留,是因为出门寻找走丢的蒋大小姐,蒋明薇。 丫鬟们统一口径说上元节人太挤,大小姐出门看灯,不小心走丢了。慕明棠就算没进过官府,也能感觉出这句话不对。她原本是商户的女儿,她出去看灯父母都会安排丫鬟婆子,蒋大小姐堂堂千金闺秀,蒋太太会疏忽了护卫?可是蒋大小姐偏偏是走丢了,别管怎么丢的,蒋太太说是那就是。蒋太太一路找到陈留,没有见着女儿的痕迹,反而在街上瞥见了慕明棠。 慕明棠当时又是骂又是打,非常显眼,蒋太太看了一会,发现慕明棠和她走失的女儿年龄相近,连脸型,也有几分相像。 所以蒋太太才会将慕明棠带回来,蒋鸿浩见了后,觉得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便同意了。之后慕明棠被蒋家收养,改姓蒋,记做二小姐,作为走丢的大小姐蒋明薇的替身。 慕明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父母思念爱女,久寻无果,所以放一个长得像的在眼前聊表安慰。慕明棠十分理解,所以心甘情愿地做另一个人的影子,穿蒋明薇喜欢的颜色,住蒋明薇曾经的屋子,学蒋明薇说话,学蒋明薇走路。 她将自己身上属于慕明棠的特征一点点抹除,蒋太太嫌弃她粗鄙,嫌她当街打架有失体面,慕明棠就打断自己在乱世中磨炼出来的爪牙,变得温柔,乖巧,笑不露齿,行不露步。无论说什么都细声细气,慢条斯理。 她将自己的真实性格全部隐藏,硬生生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她害怕被扔出蒋府,她害怕再回去过那种朝不保夕、和野狗抢食的日子,乱世之中尊严都是无用之物,何况是模仿一个人呢? 慕明棠被关起来集中训练了一年,终于改造成蒋太太想要的名门淑女的样子。类皮容易类骨难,她和生来富贵的蒋明薇当然不能比,无论是学识还是谈吐都差太多,可是在不说话的时候,慕明棠已经有了几分蒋明薇的影子。 蒋太太勉强满意,在今年三月,正式带慕明棠出来过明路。之后,慕明棠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蒋家要收养一个养女了,为什么蒋太太着急要将她训练好了。 原来,蒋府的荣耀不只是蒋鸿浩位列计省,蒋明薇竟然还被赐婚给皇子。 皇帝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何况是赐婚圣旨。蒋明薇在去年上元节不知所踪,她自己寻自由容易,但是蒋家要下台就难了。蒋太太亲自追到陈留,一方面是担心女儿,一方面,也是为了蒋家和晋王的婚事。 晋王是嫡出皇子,素有贤名,是朝中呼声最大的储君人选。要不是皇帝看在登基前和蒋家是邻里,断不会将这么大的殊荣砸在蒋家头上。蒋明薇这一逃婚——当然,逃婚是慕明棠自己的说法,蒋太太始终坚持女儿被人劫走了——这份圣上的赏识,对蒋鸿浩来说就变成了催命的符。蒋鸿浩得知蒋明薇不见了之后大怒,当即气得放狠话,说自己没有蒋明薇这个女儿,连派人出去追蒋明薇都不肯。蒋太太心疼女儿,又悲伤于丈夫的绝情,丈夫不管,只能她自己来管。后来凑巧遇到了慕明棠,蒋太太走投无路之下,想出一道李代桃僵的计来。 蒋太太只盼蒋明薇是心血来潮,等心劲散了就会回来,如果没有回来,或者来不及,那让慕明棠顶上,多少也是一个补救的法子。毕竟,圣上赐婚给晋王和蒋鸿浩的女儿,没说,一定非要是蒋明薇。将慕明棠收养后,慕明棠勉强也算蒋鸿浩之女。 三月,蒋太太彻底绝了对蒋明薇的指望,正式向京城众官太太介绍二女儿「蒋明棠」。四月,慕明棠和晋王谢玄济在长辈的看护下,隔着屏风望了一面,就算是未婚夫妻婚前相见,彼此对这桩婚事就默许了。 要慕明棠说,晋王对蒋明薇当真是痴心一片,其心可鉴。蒋明薇逃婚,疑似私奔,晋王作为皇子兼准未婚夫,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还悄悄帮着蒋太太寻找蒋明薇。后来眼看婚期将近,谢玄济竟然也二话不说,接受了蒋家安排给他的仿制品。 第4章 其痴心慕明棠看了都感动。慕明棠作为替身,非常懂自己的定位,她知道蒋太太眼里看的、心里想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女儿,甚至晋王看向她的目光中,寻找的也是和蒋明薇相似的部分。慕明棠这辈子能享受锦衣玉食,最后还能做王妃,她已经诚惶诚恐了,她并不贪心,更不会奢望晋王的爱。 她已经做好准备,一辈子作为蒋明薇的影子存在,出嫁前做和蒋明薇神似却又比蒋明薇温顺的乖女儿,出嫁后做晋王心中白月光的投影。至于慕明棠是谁,她喜欢什么,曾经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了。 谁能知道,就在今天,蒋家夫妇为慕明棠安排的生日宴上,正主蒋明薇竟然出现了呢。 蒋明薇并没有出现在人前,但是慕明棠发现晋王突然不见了,心里莫名的直觉告诉她不对劲。慕明棠悄悄跟过来,没想到听到这么感动的一出戏。 她站在树影后面,听了许久深情王爷和白月光的真情告白,觉得他们的爱情真是伟大。 晋王用情之深,对爱人之专一,令人感动。 所以她呢,她这个拙劣的替代品,卑贱的流民,要如何打发? 慕明棠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往回走。她走到半路,出来寻找她的丫鬟追出来了。丫鬟瞧见她,眉毛立刻嫌弃地挑起来:「二小姐,太太说了不能乱走,你怎么还是记不住?」 丫鬟站在另一个方向,并没有看到树丛背后的人影。谢玄济和蒋明薇听到声音却双双停止了说话,谢玄济脸色一变,快速绕过遮挡,看到回廊里一个浅蓝色的背景正缓缓远去。她的外罩上印着银色的霜花,罩在浅蓝色的绫罗上,宛如霜云。 永远穿清淡高级的青碧白,永远带着人间过客、世无知己的疏离,从谢玄济的角度看,这个背影真的很像蒋明薇。 可是谢玄济知道不是。谢玄济暗暗皱眉,她怎么来了? 丫鬟自然念叨了好一番慕明棠不够淑女,不够优雅,慕明棠都忍了。从前她不去想,今日才发现,其实在蒋家,即使是一个丫鬟,都敢明目张胆地嫌弃她。 对啊,因为她是替身啊。蒋明薇的模仿品,晋王心头白月光的替身,偏偏还画虎不成反类犬,特别有东施效颦的感觉。 丫鬟喋喋不休,慕明棠只当耳旁风,不争辩,也不回应。她安安静静地等着,等待蒋家对她的处置。 她本以为晚上蒋鸿浩,最不济蒋太太,总会派人来找她谈话。然而慕明棠发现人真不能自以为是,她等了许久,根本没有人来找她,只有一个嬷嬷,冷冷淡淡地对她说:「二小姐,这是大小姐的屋子。大小姐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请你搬出去吧。」 慕明棠怔松了一会,站起身点头道:「有道理。这本来就是姐姐的房间,现在长姐回来,我没有理由再占据着她的屋子。我这就收拾细软。」 「不必了。」嬷嬷眼睑朝下,漠然地撇着她,说道,「屋子里所有摆设都是大小姐的,连衣服都是。二小姐你自己出来就够了。」 慕明棠想着蒋家毕竟收养了她,这一年给她锦衣玉食,给她广厦庇护,所以她忍住屈辱,什么话都没说,就那样近乎被羞辱地离开住了一年的屋子,搬到冷冰冰的客房。从前流亡那一年,早就教给慕明棠人情冷暖,眉眼高低,她变得实际又市侩,丢脸算什么,活的好就够了。 慕明棠想着,她都这样识趣了,这么一来,蒋家总会有人来找她客套客套吧。 事实证明,慕明棠还是高看自己了。她被丢在客房,不闻不问地住了三天。第四天中午,终于有人来找她:「二小姐,官人传你过去。」 慕明棠将自己收拾整齐,像个乖巧听话的礼物一样,走到书房。书房里,蒋鸿浩已经坐着了,让她惊讶的是,谢玄济也在。 慕明棠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十分淑女地给蒋鸿浩行礼:「父亲。」 至于谢玄济,原来他们是未婚夫妻,现在不是了,慕明棠就没有理由和外男说话。蒋鸿浩并没有发话,所以慕明棠不能主动给谢玄济问安。 「嗯。」蒋鸿浩仅仅是点了点头,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想到一会儿要发生的事,难得生出些怜惜来。无论如何,她都在蒋家寄住了一年,等过两天出嫁,给她多准备些嫁妆吧。 蒋鸿浩对自己的仁慈非常满意,他一手拈着胡须,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你长姐回来了。晋王的婚约本就是和明薇,让你顶替,实在是无奈之举。你应当明白吧?」 慕明棠温顺地低头:「儿明白。」 「那就好。不过你放心,既然你成了我的养女,我就必不会亏待你。晋王前些天和陛下请命,陛下今日同意了,让你嫁到岐阳王府。」 第5章 蒋鸿浩说着露出笑来,道:「你虽然是我的养女,但是蒋家绝不是厚此薄彼的人家。你嫁到岐阳王府后依然是王妃,以后你们姐妹二人成了妯娌,在宗室中要相互守望,方不负为父教导。你有今日,实在是造化不凡啊。」 慕明棠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蒋鸿浩在说什么。她依然还是王妃,只不过不是嫁给晋王,而是岐阳王? 而且听蒋鸿浩的意思,她一个商户之女,后面还成了流民,能成为王妃,全靠沾了蒋家的光。慕明棠慢慢抬头,问:「父亲,岐阳王,不已是活死人了吗?」 「什么活死人?」蒋鸿浩不悦,皱眉道,「岐阳王只是昏迷了,听说前些日子还清醒了好一段时间。可见治疗是有效的,长此以往,岐阳王痊愈之日,指日可待。」 慕明棠说不出话来,她来到蒋家这一年,基本一进府就被关起来训练,对外界的了解十分有限。她原本是襄阳普通人家的女儿,怎么能懂京城这些高官贵族的圈圈绕绕,而蒋家也完全不教她,导致慕明棠名义上当了一年多蒋二小姐,其实在京城里没认识几个人。 面前的蒋鸿浩,还有坐在一边的谢玄济,可以说是慕明棠认识的所有男人了。 但是她的信息如此闭塞,都好歹知道岐阳王不是善茬。岐阳王虽然也是王爷,但是并不是当今圣上的亲生子嗣,而是先帝的。 岐阳王是先帝的嫡子,只不过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嗜杀如命,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往往就要暴躁杀人。他发起疯来,连亲生父亲先帝都险些遭其毒手。 岐阳王这个样子,显然是没法继承帝位的,所以先帝临终前将皇位传给弟弟,也就是如今圣上。 今上登基后,岐阳王的病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演越烈。听说岐阳王府伺候的人,无论男女,无一幸免,全被岐阳王发疯杀了。后来看管他的人换成军士,就这样,都时不时需要添人进岐阳王府。 相传,军队中有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谁能在岐阳王府里活过六个月,出来后必升官加爵,赐金百两。然而即便朝廷立下重赏,都没有人愿意去照顾,或者说看押岐阳王。据说岐阳王曾经从军,有杀神之名,后来杀孽太重,才糟了反噬,变成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疯疯癫癫的模样。 传言到底是真是假慕明棠不清楚,可是她至少知道,受过训练的专业军人都没法从岐阳王手下逃脱,她一个弱女子,连襄阳城破都逃不出去,嫁去岐阳王府当探路石? 恐怕王妃的福享不到,当天就要一命呜呼,去阎王那里报道了吧。 慕明棠有些急了,侮辱、冷遇甚至苛待,她都可以忍,可是让她死却万万不行。没有人比真正经历过死亡的人,更渴望活着。 慕明棠不由往前挪了小小一步,恳切道:「父亲,你和太太当年把我从流氓手里救出来,我十分感激。我愿意侍奉你们一生,以回报你们当年的恩德。女儿不想嫁人,也不奢望做王妃。我命贱,当不得王妃的福,您就让我留在府里,端茶送水,当牛做马吧。只要您不嫌弃,让我当丫鬟都使得。」 「这怎么能行。」蒋鸿浩矢口拒绝道,「你是我的养女,蒋家的二小姐,又不是奴婢,怎么能做丫鬟的活?你放心,凡事有为父撑腰,既然让你去当王妃,你只管安心嫁过去享福就成了,没有人会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何况,岐阳王乃是先帝嫡子,也是正经的皇子龙孙,当年未出事前也功劳赫赫,满城贵女争相自荐。你嫁给他,无论如何都是高攀,绝不算辱没。」 许久没说话的谢玄济坐在一旁,他听到这里,也合起折扇,说道:「岳父所言没错。父皇自从登上帝位后,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生怕辜负先帝当年所托。这些年眼见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多年战乱损伤的元气也慢慢恢复过来。父皇心中甚慰,唯独有一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堂兄岐阳王。他是皇伯父仅剩的血脉,已到成婚之龄,身边却始终没有妻妾。父皇放心不下,如今岳父主动说出要将二小姐嫁给岐阳王,正好了结父皇心头大事。你嫁过去之后,好生照顾堂兄,若是能给堂兄留下血脉来,那就是你的功劳了。以后,皇家必不会亏待你。」 慕明棠从进门后,一直没往谢玄济那个方向看去,这既是避嫌,也是主动划清界限。慕明棠非常清楚,蒋鸿浩说得再好听,蒋明薇也才是他的亲生女儿。瞧瞧谢玄济,这都不叫上岳父了么。 她若是指望曾经的未婚夫出头,和晋王纠缠不休,那就是往蒋鸿浩和蒋太太眼睛里戳钉子,必然讨不到好下场。 慕明棠很有自知之明,一开始就远远避开谢玄济。可是此刻听到谢玄济的话,慕明棠忍不住朝他望了一眼。 第6章 真是讽刺,三四天之前还是她未婚夫的人,现在当着父亲的面,对她说,你嫁给我堂兄后要好好照顾他,最好早点怀上他的孩子。 慕明棠本来觉得,谢玄济就算对她没有感情,但是她扮演了这么久蒋明薇,当了他这么久未婚妻,他就算认识了一个陌生人,相处三个月后,也该有些面子情了吧。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去给一个活死人守寡,甚至陪葬呢? 慕明棠咬了咬牙,乱世教给她最宝贵的经验,就是不要脸。脸面那是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考量的,慕明棠只想活着,只想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活着。 她倏地掀裙子跪下,给蒋鸿浩磕头:「父亲,我有今日,全仰仗您发善心。您竟然救了我一次,何妨再救一次。如果是旁人,若是父亲指婚,女儿必二话不说嫁了,但是岐阳王并非等闲之人。世人皆知他喜怒不定,杀人如麻,发疯时敌我不辨,连自己都伤。听说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丫鬟了,全部都是军中好手。连军队里精心挑选的士兵都控制不住他,女儿去了要如何自保?恐怕连他的身体都近不得,就被他当成蝼蚁杀了。女儿不想死,女儿还想活着为父母尽孝,请父亲开恩,救女儿这一命!」 慕明棠说完深深拜下去,将额头贴在手上。蒋鸿浩脸上闪过些许动容,可是他马上就想到将慕明棠献出去后,蒋家可能得到的好处,那片刻的心软立刻冷冻成冰,坚不可摧。 蒋鸿浩别过眼睛,不看慕明棠,而是叹了口气,说道:「为父知道你害怕,但是传言不可信,那些话都是闲人以讹传讹罢了。岐阳王是人中英杰,虽然现在神志不清,时常会攻击旁人,但是最近治疗已经初显效果,等你嫁过去后,悉心照料,指不定很快就好了。你不必想太多,安心备嫁吧。」 许是看到慕明棠抬起头张了张嘴,露出想要反驳的样子,蒋鸿浩肃了脸色,断然截住她想说的话:「君无戏言,圣上知道蒋家愿意为君分忧、你愿意嫁过去照顾岐阳王后,龙心大悦,今日在早朝上特意褒奖了为父。如今圣谕已经传遍朝野,你若是不肯,岂不是抗旨不遵?到时候不光你丧命,连为父也要被你连累。为父养你一场,可不是为了让你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好一个恩将仇报,慕明棠听着心都冷了。她不想死,不想嫁给一个活死人,竟然还是她的错了?她算是明白了,蒋鸿浩是铁了心要将她卖出去,无论她再怎么哀求,再怎么低声下气,蒋鸿浩都不会改变主意。 岐阳王是先帝的嫡子,当今圣上的侄子,先帝没有将皇位传给儿子,而是留给弟弟,本来就很惹人猜疑。而岐阳王还半死不活,命悬一线,无论怎么看,皇帝都很可疑。 慕明棠不知道岐阳王如今的模样到底和皇帝有没有关系,先帝传位一事又有没有水分,但是当今皇帝心虚,害怕别人说他苛待先帝嫡子,却是板上钉钉的。 正好这时候蒋鸿浩站出来说愿意将二女儿嫁给岐阳王,赶巧解了皇帝心腹大患。皇帝多年不放弃救治侄子,还替侄子娶妻,就算最后岐阳王没好,也怨不了皇帝了吧。 蒋家讨皇帝开心,皇帝自然会给蒋鸿浩甜头。蒋鸿浩已经在三司副使的位置上停了许多年,说不定这次就能转成一把手了。皇帝得了名,蒋家得了利,蒋明薇解决掉一个碍眼的替身,谢玄济也能讨白月光开心,皆大欢喜。这其中唯一牺牲的,只有慕明棠而已。 四方人得利,而且还是一飞冲天的大利益,慕明棠区区一个外人,就算哭瞎了眼睛,蒋鸿浩会为了一个养女放弃现成的利益吗? 怎么可能,慕明棠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慕明棠身上的血冷了,心也冷了。她在蒋家一年半,虽然最开始笨手笨脚,但是等调整过来后,也在努力地讨好每一个人。蒋太太,蒋鸿浩,谢玄济,甚至是蒋家的丫鬟婆子,她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他们好。她以为蒋家父母就算做不到把她当亲生女儿,但是朝夕相处一年多,多少也会有感情。就算一条狗,养上一年,也还舍不得打死呢。 但是她,竟然连条狗都不如。 她其实并不是文雅温柔的性子,逃难那一年早将她磨炼得市侩泼辣,锱铢必较。但是蒋太太喜欢,所以她用尽全力去扮演。其实她也不喜欢青色碧色,小市民出身的人,喜欢的都是俗气但喜庆的大红大金。 可是蒋明薇喜欢这种高级的颜色,那慕明棠就削足适履,将自己硬塞到蒋明薇的壳子里。她不敢说,不敢笑,甚至不敢大口吃饭,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活着罢了。 体体面面,像个人样地,活着。 可是今日,这个现实无比明确地摆着慕明棠面前,他们从来没有把她当过自己人,甚至都没有把她当过一个人。她唯一的意义,就是做蒋明薇的替身,现在蒋明薇回来了,她这个假货也该处理掉。正好扔到岐阳王府,压榨掉最后一点价值。 第7章 蒋鸿浩看见慕明棠跪在地上,良久没有说话,他终究心有不忍。到底是一个鲜花一样的姑娘,蒋太太刚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有几分蒋明薇的影子,这些年随着长开,慕明棠越来越不像蒋明薇,而是和她的名字一样,有几分春景深深、娇艳浓丽的影子。如果襄阳没有被毁,如果她没有流落到京城,慕明棠也会是一个养在深闺、无忧无虑,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心肝宝贝吧。 哪个父母,愿意看着正值青春的女儿嫁给一个半死不活的疯子呢?蒋鸿浩心里叹了口气,放软声音,说道:「前几天你姐姐回来,家里腾不开人手,没有好好操办你的生辰宴。等过一会,为父给你补一份生辰礼物吧。」 蒋鸿浩觉得他作为养父,好声好气和慕明棠说话,还给她补生日礼物,实在是屈尊纡贵,慈善至极。慕明棠一定感激涕零,孺慕不已。蒋鸿浩等着慕明棠说感激的话,可是慕明棠却一言不发,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蒋鸿浩皱眉,民间来的果然不懂规矩,父亲和她说话,她不回答就算了,还自顾自站起来了? 他让她起来了吗?简直不成体统,朽木不可雕也。 慕明棠没有像以前一样,蒋鸿浩脸色稍有变化,她就诚惶诚恐地道歉,检讨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勾唇笑了笑,看看蒋鸿浩,又转过头看看谢玄济,道:「道貌岸然,欺世盗名,我之前学这两个词时还不懂,今日可算见着活例子了。」 谢玄济脸色倏然沉下,蒋鸿浩也勃然大怒:「大胆!蒋明棠,你在说什么,还不快跪下请罪?」 「过生日?补生辰礼物?快收起你们的伪善吧,我根本不叫蒋明棠,我的生辰也不在六月。六月初三,那是蒋明薇的生日,我的生辰早就过完了。」 蒋鸿浩噎了一下,慕明棠的生日早就过完了?这时候蒋鸿浩才想起来,他好像没问过慕明棠生日在什么时候,不光是他,蒋家没人关心。他们理所应当地,在六月初三置办了生辰宴。 六月初三,那是蒋明薇的生日。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我嫁给岐阳王是高攀,那你让你自己的女儿去高攀啊!我命贱,高攀不起还不成吗?」蒋鸿浩正要说话,被慕明棠一口打断,「我不想听你假惺惺地狡辩。想巴结上司就是巴结上司,想卖女儿就是卖女儿,非要给自己找‘我是为了你好’的借口,你自己说出来都不觉得臊得慌吗?」 蒋鸿浩位列副相,在官场和同僚相互奉承,相互打官腔,在家里是一家之主,蒋太太一个字都不敢违抗蒋鸿浩,就连蒋明薇也害怕蒋鸿浩。从来没有人,敢指着蒋鸿浩的鼻子,骂他假惺惺。 「放肆!」蒋鸿浩大怒,用力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喝道,「蒋家收养了你,供你锦衣玉食,呼奴使婢,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我,你这一辈子只能嫁给贩夫走卒,哪里能轮得到做王妃?」 「是啊,我不配。所以,当初是我求着你们收养我的吗?当初是我求着你把我嫁给晋王的吗?」慕明棠完全抛弃了伪装,不闪不避地瞪着蒋鸿浩。这才是她,那个孤身从襄阳来到陈留,敢和当铺店老板当街对骂的平民女子。 蒋鸿浩一梗,竟然没接上话来。确实,他说的大义凛然,但是从一开始,这就是蒋家自己的选择。慕明棠承了他们的好不假,但是欠他们,却不至于。 慕明棠装了太久,早就受够这些鸟气了。她原来为了报恩,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拼了命讨好蒋家。但是现在她发现,无论她再怎么装淑女,蒋家都不会把她当个人,那她还费什么劲,忍什么窝囊气?蒋鸿浩都要把她送进活死人墓换升官了,她莫非还感激涕零,谢谢蒋家让她当王妃? 感激他个鬼。她慕明棠就是一个粗俗不堪的商户女,就是一坨烂泥,学不来他们这些高门大户的优雅。 慕明棠把头上属于蒋明薇风格的簪子拔下来,用力摔在地上,说:「我爹爹说人生在世,欠什么都行,独独不能欠恩情。我舍我这一身,舍我下半辈子,还你们这一年的收留之恩。之后,一刀两断,再不相欠。」 纤细的簪子落在地上,咔嚓一声摔得粉碎。碧色的流苏珠子散落一地,在地上往复弹跳。蒋鸿浩气得不轻,慕明棠竟然敢当着他的面说再不相欠。有些事情他明白可以,但是别人说出来,那就是不行。 蒋鸿浩阴沉着脸,说:「再不相欠?蒋家对你这么大的恩情,怎么由你说来,还像是委屈了一样。仁义礼信,你一样都没学会,还反过来指责蒋家对你不义。你口中蒋家的错,不过是没让你嫁到最好的人家罢了。你果然,还在觊觎明薇的东西。」 第8章 慕明棠都打算今日到此为止了,听到蒋鸿浩的话,整个人瞬间炸了。她这一年作为替身,为了模仿蒋明薇放弃自己的姓氏,放弃自己的出身,以至放弃自己全部的人格。谁都有资格说她贪慕荣华富贵,唯独蒋家没有。 慕明棠忍无可忍,用手指着蒋鸿浩,怒骂道:「你个狗官,我觊觎蒋明薇的东西?你真以为你们家是金做的屋子,人人都想巴结你们吗?别人不过是捧着你罢了,你还真以为你是个清明能干的青天大老爷,我呸!我说那些话,不过是要靠蒋府过日子,不得不奉承你罢了。你瞪什么瞪,你自己什么斤两,你自己没数吗?你真以为蒋太太,你那两个小妾,还有蒋家的下人,吹捧你就真的觉得你好?可擦干净眼睛好好照照镜子吧,你就是一个曲意奉承、卖女求荣的伪君子,真小人!」 慕明棠骂的一气呵成,最后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句话里连用了两个成语,简直是文采爆棚。她终于把这一年来憋的鸟气骂了出来,眼见蒋鸿浩气得说不出话来,谢玄济刷的站起来,想要教训她的样子,慕明棠立刻转过身,以一种十分嚣张、十分小人得志的表情瞪着谢玄济,挑眉道:「你想干什么?可真不愧是情圣王爷,被未婚妻逃婚都情深不悔,我可真是佩服您呢。祝您和蒋明薇白头偕老,一辈子不分开!」 「俗不可耐,不知所谓。」谢玄济皱着眉看她,简直像看到什么难以忍耐的脏东西。慕明棠原先把他当未婚夫,自然处处讨好,现在她马上就要当他的嫂子了,怕他? 慕明棠冷笑一声,说:「我就是粗俗不堪,我就是庸俗无知,碍着你什么事了?老娘早就想说了,瞧你长得人摸人样,眼神是真的不好使。装腔作势,故作高雅,你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到底是装给谁看呢?我真心待你,你却把我送给别的男人,你行!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以后走着瞧!」 慕明棠说着就要往外走,谢玄济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冒犯,一伸手就将慕明棠紧紧箍住。慕明棠猛不防被拽回来,立刻尖叫着大喊:「登徒子,你想对你的嫂子做什么!」 谢玄济脸色一怔,立刻如被烫着手一样松开。慕明棠收回自己的手,吃痛地揉着自己手腕,嘴上还丝毫不让步地骂道:「晋王殿下,刚才可是你说的,皇帝已经大开金口,在早朝上说了我是岐阳王妃。我现在是你的准嫂嫂,你对我尊重些。再动手动脚,小心我去宗人府告你轻薄嫂子!」 慕明棠喊完那句「轻薄嫂子」后,谢玄济气得胸膛起伏,但是到底不敢对慕明棠怎么样了。 皇帝和岐阳王位置尴尬,谢玄济作为皇帝嫡子,和曾经的皇位继承人堂兄碰在一起,也有些尴尬。 尤其是岐阳王现在还昏迷不醒,他们什么都不做就容易惹一身骚,更别说主动招惹岐阳王的人。毕竟岐阳王不醒,得利最大的皇帝一家。如今理学兴起,男女大防日渐严苛,小叔和嫂嫂之间本来就要避嫌,尤其堂哥昏迷不醒,瘫痪在床,岐阳王虽然活着,但是慕明棠无异于守寡。一个年轻鲜活、颇有姿色的寡嫂,她要是吆喝一句谢玄济对她动手动脚,谢玄济还真吃不消。 谢玄济铁青着脸放了手,慕明棠见了又解气又痛快。小人物不懂得什么叫风骨礼仪,不卑不亢,她只知道得势就要乘胜追击,落水狗掉进水里就要赶紧打。 慕明棠伸手抻了抻袖子,一手抿过耳边的头发,阴阳怪气说道:「晋王殿下贤名在外,温润如玉,平时行为举止可要注意些。毕竟我是你未过门的嫂子,你哥的状况你也知道,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什么地方磕了碰了,外人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慕明棠说完,斜着眼睛乜了谢玄济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出门时遇到守在外面的丫鬟,丫鬟似乎阻拦了她一下,她冷笑了一声,有恃无恐地说:「还不快让开?我是圣上亲自点头的岐阳王妃,你们惹得起吗?」 小人得志,得意忘形!谢玄济素来温雅有礼,人人见了他都恭敬地叫一声「晋王爷」,所接触到的女子也全是蒋明薇那样腹有诗书、高贵优雅的名门之女,什么时候遇到过慕明棠这种泼皮? 谢玄济气得脸色黑如锅底,蒋鸿浩的表情也难看极了。蒋鸿浩着实没料到慕明棠竟然是这么一个孽障,早知如此,他必不会将慕明棠叫到晋王面前。现在慕明棠当着晋王的面奚落了蒋家一顿,蒋鸿浩丢脸不说,还害晋王也被碰瓷。 蒋鸿浩尴尬又惶恐,等慕明棠的动静远去后,他连忙上前,拱手给谢玄济长长作揖:「晋王恕罪,养女无状,冲撞了殿下。她本来就是商户女,出身不高,见识也不多,脑子中空空如也。晋王大人有大量,切莫和她一个草包计较。」 第9章 谢玄济点点头,好容易忍了。事实上他不忍也没办法,正如慕明棠所说,皇帝今日刚刚在早朝上称赞了蒋家深明大义,为君分忧,主动将二小姐配给岐阳王,这次皇帝可亲口点出了是蒋家二小姐,如今就是蒋家突然被陨石砸了,他们也不能让慕明棠有丝毫差错。 蒋鸿浩好说歹说,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又将谢玄济请回到座位上。丫鬟重新上了茶,翁婿两人相互谦让,次第入座。 蒋鸿浩抚须,说:「今日之事,多亏晋王替蒋家在圣上面前牵线。若不是有晋王,养女和岐阳王一事,也不会这么快定下来。晋王尽管放心,慕明棠她承了蒋家的恩,蒋家对她恩重如山,她回报蒋家乃是天经地义。如今她识趣最好,若是胆敢反抗,便是死也要死在岐阳王府。」 蒋鸿浩在拐弯抹角安谢玄济的心,毕竟有蒋明薇的先例在前,若是慕明棠再闹一次逃婚,那蒋家就没脸见人了。 谢玄济点头,道:「岳父言重,明薇是我的未婚妻,蒋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蒋鸿浩听到这种话大感安心,作为一个父亲,看到尚未完婚的女婿对女儿情深义重,痴心不改,还为岳家前后奔走,无怨无悔,恐怕天底下没有一个岳父会不乐意。蒋鸿浩也颇为自得,看在晋王的面子上,蒋明薇胆大逃婚,置家族于不利之地的事,也大可以翻篇了。 蒋鸿浩想到这里心里有点纠结。他是父亲,对于已经及笄的女儿不好问太细,可是女儿在外一年,期间毫无音讯,失踪那天听说还是和一个北戎男人一起走了……蒋鸿浩实在没有办法不多想。蒋太太自然满口说女儿是清白的,蒋明薇毕竟是他亲手养大的女儿,蒋鸿浩倒不至于怀疑女儿不知廉耻,可是长舌妇话家长里短的时候,可不管你品性如何。 蒋明薇一年下落不明,确实是个硬伤。 何况蒋鸿浩作为父亲不介意女儿年少无知做错事,那谢玄济呢?哪个男人能不在乎未婚妻和一个外族男人私奔,还在外面同居了一年这种事? 蒋鸿浩不敢提,但谢玄济毕竟是皇族人,若是不让谢玄济打消芥蒂,日后恐怕迟早要生出祸患。蒋鸿浩顿了一会,状若随意地说:「晋王,你和明薇从小就投缘,我们建安巷一整条巷子的孩子,数你们二人玩得最好。后来迁入京城,当年的邻居不再住在一块,走动日渐生疏,唯独你们二人,始终不曾生分。为父看到你们两人有今日,实在是感慨至极。只不过明薇这个孩子从小倔强,她十四五那会儿,正是少年人心性敏感的时候,而我刚刚迁入京城,忙着处理朝廷里的事,她母亲也腾不开身,疏忽了她的心态变化。她不知道怎么别住劲,竟然离开家到外面寻自由去了。这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管教不力,晋王……」 「岳父。」谢玄济伸手止住蒋鸿浩未完的话,说道,「我们两家自小比邻而居,我有记忆起,许多时候都在蒋家吃饭,蒋太太也照顾我许多。我对蒋家是真心亲近,和明薇更是青梅竹马,心心相印,我岂会怀疑明薇的为人?这样的话岳父日后不要再说了,这既是折辱了明薇,也是折辱了我对明薇的感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明薇只是一时想岔,只要现在她人回来了就够了。」 蒋鸿浩听到这番话顿时放心,他对谢玄济拱了拱手,端起杯子,说:「晋王品行高洁,光明磊落,下官十分佩服!下官以茶代酒,敬晋王这一杯。」 「这怎么当得?」谢玄济微微避开,端起杯子道,「合该是我敬岳父才对。」 书房里蒋鸿浩和谢玄济你谦我让,其乐融融,而蒋府正房里面的气氛却截然相反。 「凭什么!」蒋明薇砰地一声将珠花扔到地上,背过身道,「她不过一个卑贱的流民,凭什么让她嫁给谢玄辰,让她做岐阳王妃?」 「哎,你这孩子!」蒋太太嗔怪地看了蒋明薇一眼,俯身捡起精美的珠花,重新放到矮几上,「这可是琳琅阁最新的款式,外面多少人排队都买不到呢。仅是这一只珠花的价,就赶得上城里平民全家一年的嚼用了。」 蒋明薇和蒋太太摔了东西后就后悔了,明明她重生之前,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到东京,回到未出阁之时,在父母膝下承欢。 蒋明薇不由想起那些阴暗绝望的日子,一张简陋的床,一间明显带着异域风情的宫殿,就那样锁住了她的一生。 其实不久之前,蒋明薇并不是东京高官蒋家的小姐,而是北戎皇帝耶律焱的汉人妃子。 蒋家本来其实并不是京城显贵,蒋鸿浩的官位也没有攀升至副相。最开始,蒋家不过是临安一个普通的小官之家,蒋鸿浩在府衙里当一个七品文官,比平民之家安稳,却也不至于大富大贵。周围一整条街,都住着同样家境的人家。 第10章 谢家,准确说是谢瑞一家,就住在蒋家隔壁。他们住的那条巷子叫建安巷,家里大人不许小孩和平民、商贩之家的孩子来往,所以他们那些小孩子只好在巷子里找玩伴。蒋明薇和谢玄济年龄相仿,家住的近,大人也有意撮合,所以他们俩从小就熟。 蒋明薇小时候脸型好看,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很受附近一带少年人的追捧。而谢玄济读书好,个子高,小小年纪就懂得收拢跟班,是那一带的孩子王。他们两个类似于圈子中的才子佳人,金童玉女,出于少年人的骄傲,当年谁开蒋明薇的玩笑她都恼,唯独对方开玩笑说她要嫁给谢玄济的时候,蒋明薇会红着脸跑开。 家里大人也有意让他们结为夫妻,那时候蒋谢两家不过是小富之家,邻里结亲就是最好的选择,哪里想过更久远的路。而且,蒋明薇默认小姐妹们开她和谢玄济的玩笑,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巷子里有传言,谢玄济在京城,还有一个官做得特别高的大伯,有一个出色的堂哥。 然而谢家大房谁也没有见过,这桩事也只在大人们闲聊中传播,谁也不知道真假。然而对于孩子们说,有一个在京城的伯伯,已经是一桩顶顶有面子的事了,所以谢玄济在圈子中地位最高,脸面最大。蒋明薇心性甚高,让这样一个人当她的夫婿,才配得上她第一美人的身份。 变故发生在蒋明薇十二岁那年。鸿嘉三年,建安巷突然停满了马车,一排威风凛凛的侍卫站在谢家门口,说谢将军有令,要接弟弟谢瑞一家进京。 原来谢家的传言是真的,谢玄济真的有一个高官大伯!谢玄济在一干孩子艳羡的眼神中登上马车,前呼后拥,驶向京城。过了没多久,建安巷的人纷纷升官,蒋明薇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被调往京城。 蒋明薇那时候才知道,京城高官,到底是什么概念。 蒋明薇抵达京城那一天,谢瑞一家和谢玄济都亲自等在城门口,迎接他们进京。两家大人在城门口寒暄时,门外突然发出喧闹,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灵活地在人群中左右腾挪,速度分毫不减。 执勤的人看到城门生乱,大声叫嚷着进城之人必须下马,可是等跑近了,看清那个少年的脸后,所有人都噤了声。蒋明薇正被京城的帝王气象震得说不出话,突然见到戏文中才有的权贵子弟横行霸道的一幕,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她身边的谢玄济往前跑了两步,大声喊:「二哥。」 少年回头,只是随便看了他们一眼,就又纵着马消失在街道上。 那一眼,蒋明薇记忆至今。她一辈子都没法忘却朱雀门给她的震撼,也没法忘却,朱雀门前的惊鸿一见。 那个少年,就是谢玄辰。后来蒋明薇才得知,谢玄济的大伯确实在京中做高官,可是谢家有如今手眼通天的能力,却不只是谢玄济大伯谢毅的功劳了。 谢家一半的权势,都来自那个嚣张美丽的少年,谢玄辰。蒋明薇之后才从旁人口中知道,她在城门口遇到谢玄辰的时候,他已经被封为武安侯了。年仅十五岁,裂土封侯,行走御前。他手下的兵,从数目上已经和他的父亲谢毅相当了。 那一次给蒋明薇的冲击太大,她自以为自己是难得一见的才女美人,其实在京城里不过一个排不上号的官家小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充其量不过一个弄堂公主罢了。 蒋明薇大受打击,曾经蒋家和谢家平起平坐,但是进入京城后,有那样一个高官大伯,有那样一个声名显赫的堂兄,谢玄济的地位和蒋明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些微妙的落差让蒋明薇非常自卑,后来谢家造反,拥兵自立,谢玄济成了皇族,蒋明薇心里就更别扭了。 所以,在绥和元年,蒋明薇从父母口中得知宫里有意让她和谢玄济成亲的时候,她心里的抵触到达顶峰。正巧那时候京城混入北戎奸细,耶律焱闯入她的闺房,蒋明薇以谢玄济未婚妻的身份掩护了耶律焱,随后被耶律焱身上热情大方、无拘无束的气质吸引,和他约定好在上元节,逃婚私奔。 蒋明薇后来想起来,对于当初的决定十分后悔。她的人生,她的福运,就在那一刻被转嫁给其他人了。 在前一世,蒋明薇随耶律焱进入北戎后,借住在耶律焱的王府。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耶律焱也是王子,难怪那天京城大动干戈。 从蒋明薇跟着耶律焱回到北戎开始,所有人都默认她是耶律焱的女人。然而在路上,耶律焱对她始终不曾越雷池一步,后来她住了一年,两人才行了男女之事。之后,蒋明薇顺理成章成了耶律焱的女人,但是也只是女人。 她是汉人,自然做不了正妃。后来耶律焱为了争夺皇位,娶了北戎贵族之女,那位王妃从小舞刀弄枪,极为蛮横善妒,对蒋明薇这个出身汉国、却独占宠爱的人视作眼中钉。蒋明薇见过许多妻妾争斗,但是从没见过耶律焱王妃那么野蛮的。所有的恶意都直来直往,毫不掩饰,蒋明薇被大冬天泼过冷水,鞋底里藏过针,还被那个恶妇要求当众唱邺朝小曲。 第11章 蒋明薇不堪受辱,而耶律焱为了王妃家里的势力,始终不肯处罚王妃。耶律焱告诉蒋明薇暂且忍忍,蒋明薇忍啊忍,一直忍到耶律焱登基。 然而那个时候,蒋明薇年纪大了,容颜在岁月和北地风沙的侵蚀下大不如前,她失宠了。 作为一个汉人嫔妃,失宠后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蒋明薇人生最后几年过得极为艰难,偏偏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听说邺朝换了新的君王,皇后是宰执蒋家的小姐。 蒋家的小姐?不可能,蒋父蒋母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已在北戎,蒋家哪来的小姐? 她在北戎宫女的奚落中才知晓,原来,父母收养了新的女儿,叫蒋明棠。现在,已经是邺朝的皇后了。 她临死前,听说邺朝磨刀霍霍,新皇帝谢玄济想要挥兵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奈何一直没有合适的将才,才按兵不发。 听说,谢玄济这些年一直记挂着年少的青梅,他的皇后,就极肖似其姐。 北戎和邺朝关系紧张,蒋明薇这个汉人嫔妃,自然也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暗暗处置了。 被捂住口鼻的时候,蒋明薇不知道是不是在窒息中出现了幻觉,竟然走马灯般看到了邺朝的事情。 原来,他们的故事其实是本书,而谢玄济是天命男主。他身为大男主文里的主角,从小就展露不凡,后来慢慢高升,从小官之子变成王爷,最后登基为帝。 书里前半部分讲他如何上位,后半部分讲他如何加强国力,谋划统一天下。其中他的后宫一而贯之,是全文重要的调剂,后宫中白月光、朱砂痣、童年玩伴、异族公主、蛇蝎美人、冰山美人应有尽有。 蒋明薇是里面的白月光,早早就死了,被谢玄济怀念终生。蒋明薇看到这里明白了,其实她不是死了,而是来到了北戎,邺朝等人没有她的消息,自然以为她死了。 谢玄济十分怀念她,甚至还娶了一个一举一动都很像她的替身,立为皇后。这个女子叫蒋明棠,是蒋家的养女,虽然出身低微,但是看在蒋明薇的份上,谢玄济从没动过换皇后的打算。 临死前,蒋明薇爆发出无尽的怨恨,她恨薄情寡义的耶律焱,恨恶毒善妒的皇后,恨年少无知、错过良人的自己,也恨那个取代了自己的冒牌货。 如果不是蒋明棠,明明,她才是皇后。谢玄济爱的人,一直都是她啊! 蒋明薇在悔恨中重生,一醒来,得知今年是绥和三年,她刚刚进入北戎地界。 蒋明薇二话不说,掉头回国。 她想,她这一辈子再不会瞎了眼,大好的痴情人不选,而是跟着一个异族人追寻真爱。谢玄济才是天命之主,以谢玄济对她的痴心,她勾勾手,随便对他好一点,谢玄济不就会乖乖回来了? 那个假的蒋二小姐,靠着模仿她成为正宫皇后的卑劣之人,早就该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 蒋明薇紧赶慢赶回到蒋家,好容易赶在谢玄济成婚之前。果然,她一露面,蒋太太就红了眼眶,谢玄济也立刻扔下那个冒牌货,询问她这些年去哪儿了。 蒋太太失而复得,抱着蒋明薇哭了很久。蒋太太可是看着蒋明薇和谢玄济长大的,在她心里,自然女儿和谢玄济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其他人都是第三者插足。原来没有办法也就算了,现在蒋明薇回来,哪儿还轮得到慕明棠? 所有人都觉得婚事应该还给蒋明薇,蒋明薇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但是还不够。 其实按蒋太太的意思,慕明棠乖乖让出婚约,就已经很识趣了,之后给她准备副嫁妆,安排她嫁给一个普通官宦子弟,也算不枉母女一场。可是蒋明薇不肯,蒋明薇哭自己这一年受的苦,哭自己得知父母另有了女儿后大受打击,哭自己是个多余的……最后蒋太太也听哭了,谢玄济在旁边站了一会,主动说他有办法解决慕明棠。 蒋明薇心满意足,安心在家里等。结果等了几天,却等到慕明棠要嫁给谢玄辰的消息? 「不行。」蒋明薇咬牙切齿,言之凿凿,「她不过一个商女,在流民中厮混了一年,谁知道还干净不干净。她凭什么嫁给谢玄辰,还做正妃?」 不干净?蒋太太听到这句话,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自从蒋明薇回来,蒋太太刻意规避这个话题。哪个母亲,愿意怀疑女儿的贞洁呢?而且蒋明薇从小心气高,在一圈孩子里她最要强,本来蒋明薇的发展,也会是同龄人中最好的。 可是她却私奔逃婚,还和一个外族男人。北戎和邺朝那可是不世死敌啊,蒋明薇和一个北戎男子离开,要不是看在她是一个弱女子的份上,这简直称得上通敌叛国。 第12章 何况,蒋明薇在外面失踪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一年又四个多月。一个黄花大闺女,在这么一个混乱的世道,独自在外面流浪了一年四个月。 就算蒋太太这个母亲,听到也心头咯噔一声。只不过女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蒋明薇也暗示过自己完璧无损,那蒋太太就不多问不多想,宁愿这样相信。 人活着就已经够了,还奢求什么? 现在蒋明薇一脸鄙夷地说慕明棠不干不净,蒋太太完全没法接话。其实细论起来,蒋明薇和慕明棠同是在外流落一年多,但是就没人怀疑慕明棠的清白。 慕明棠那是跟着流民一路北上,逃到应天,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拧着一股狠劲的人。旁人听到,只会感叹这个女孩子命硬,倒不会质疑她在路上有没有被占便宜。 而蒋明薇这种私自逃家的人,自家人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清白已失。走投无路的逃难,和主动离开锦绣乡,这能一样吗? 许是看到蒋太太沉默,蒋明薇奇怪地看了蒋太太一眼,忽然反应过来蒋太太在想什么。蒋明薇的脸一下子变红,随后气得发白:「娘,您在怀疑我的贞洁?」 「我没有……」 「你觉得我不干净了?」蒋明薇突然爆发,瞪大眼睛喊了出来,「我拼了性命回到邺朝,回到东京,一心想着侍奉父母,承欢膝下,结果我的家人另外收养了一个女儿,取代了我的房间,我的身份,甚至还取代了我的婚事。现在,娘你觉得我不清白了,不配做蒋家的女儿?」 「娘怎么会这样想!」蒋太太说着也流下泪来,「当初你一走就音信全无,我跟人追到了陈留,还是找不到你的踪迹。我都死心了,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你如今全须全尾地回来,娘已经感谢上天开恩了,怎么会怀疑自己的亲生女儿?」 蒋明薇眼泪也止不住地落,她刚才对蒋太太吼,其实很没有道理。她喊出来的,是前世受到的委屈罢了。 蒋明薇想到自己在北戎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最后也没有修得正果,反而在夜里被一条湿帕子捂死,她想到自己受到的那些歧视、虐待,以及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皇后之位,越想越悲从中来。蒋明薇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痛哭出声。 蒋太太没想到仅是一句话,竟然惹得蒋明薇哭成这样。蒋太太看着心如刀绞,女儿哭成这个样子,这在外面是受了多少委屈啊。 别说蒋明薇只是失踪一年多,就算她带回一个北戎孩子,蒋太太现在也认了。 蒋太太用帕子按眼睛,用力抱住蒋明薇,说:「好了,明薇,不要哭了。我们回家了,一切都过去了。」 蒋明薇慢慢止住眼泪,是啊,一切都过去了。谢玄济果然没有追究她逃婚一事,还立刻双手将正妃之位送上。蒋明薇看着今昔对比,越发觉得自己前世是瞎了眼,放着这么好的未婚夫不要,反而嫁给耶律焱。 不过好在,她今生及时醒悟了。蒋家大小姐是她,晋王妃是她,天命男主的唯一正宫也是她。谢玄济已经和蒋鸿浩商量好,对外说这一年她在外地养病,闭口不言她逃婚失踪的事。现在,她有视她为白月光的未婚夫,有高贵显赫的娘家,还有年轻和美貌,蒋明薇唯一不顺心的,大概只有慕明棠了。 没有人喜欢被人模仿,尤其那个人像应声虫一样,连她说话和神态也要学。蒋明薇两辈子最恶心的,就是有人妄图替代她。 蒋明薇对慕明棠说不出的厌恶,隐隐还有丝忌惮。毕竟前世,慕明棠代替她嫁给了谢玄济,最后还做到了皇后,而蒋明薇却始终没有出头。 命运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蒋明薇在路上就想好了,一回来就要将慕明棠赶出去。慕明棠留在蒋家,身上有蒋家小姐的标签,总归是个隐患。但如果慕明棠成了一介平民,那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蒋明薇慢慢止住了泪,握住蒋太太的手,说:「娘,是女儿不懂事,惹你们担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蒋太太收住泪,拍了拍蒋明薇的手,说,「当父母的怎么会怪罪孩子。你只要平平安安的,后半生和晋王好好过,为娘就安心了。晋王对你实在是情深意重,以前只觉得这个孩子礼貌懂事,现在才知道他竟然如此深情。你有夫婿爱重,还是正经王妃,以后只要笼络好了,日子不会差。娘和你爹还指望日后靠你呢。」 这话隐含着许多意思,谢玄济已经是皇子,若再进一步,便是九五至尊了。蒋明薇垂下眼,过了一会,说:「娘,谢玄辰……真的醒不过来了吗?」 提起这个人,蒋太太的神情瞬间变得沉重。蒋太太沉默了一会,缓慢摇头:「吊着日子罢了。圣上怕他死了,天下人讨伐他苛待先帝嫡子,所以用金山银山吊着他的命。他前几年醒来时,还能以一敌十,每次岐阳王府的侍卫都要换一茬,然而从今年开始,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对于看守的侍卫,也打不过了。可见身子底耗空了,不过是数一日过一日罢了。」 第13章 如今外人看蒋家风光,看晋王高贵,可是最开始,他们不过是临安的小户人家罢了。真正显贵的,其实是谢家大房,当今皇帝谢瑞的哥哥,谢毅一家。 乱世之中,兄弟都各奔前程。弟弟谢瑞在临安当一个七品芝麻官,而哥哥谢毅从军,辗转到了郭荣麾下,立下不少军功。乱世拳头大的就是皇帝,后晋恭帝猜忌郭荣,郭荣干脆带着人反了,自己做皇帝。 谢毅是郭荣的亲信,而谢玄辰更是跟着郭荣长大的,郭荣登基后,谢毅父子二人得到郭荣重用。尤其是谢玄辰,郭荣十分喜爱这个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 谢家势力急剧膨胀,谢毅需要人帮忙,就将弟弟谢瑞一家从临安接过来。谢瑞来了之后提起曾经的邻居兼同僚,谢毅大手一挥,将他们一整条巷子的人全部提拔到京城,充实为自己的势力。 蒋家刚到京城的时候,谢毅和谢玄辰多么显赫啊。谢玄辰行走御前,军功赫赫,十五岁封侯,人又长得极俊美英气,风光无限,蒋家连见人家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远远仰望谢玄辰的光芒。 后来没过两年,郭荣死了,郭荣的儿子继位。谢毅父子已成了京城一把手,如何肯服一个小孩子。就在当年,谢毅、谢玄辰就反了。 郭荣身为臣子,造反曾经的君主后晋恭帝。而谢毅作为郭荣的心腹,同样反了郭家的天下。 据说,兵变时,谢毅踌躇不定,是谢玄辰拿来龙袍,披在谢毅身上。之后谢玄辰的亲兵山呼万岁,谢毅再无退路,才带着本该平定叛乱的兵,回攻京城。 一个去平乱的人,自己成了造反的贼。 随后谢毅登基,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邺。紧跟着论功行赏,谢玄辰、谢瑞、谢玄济,都封了王。蒋家沾了谢毅的光,也紧跟着大肆升官。 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一直是谢毅、谢玄辰父子的故事,蒋家,包括谢瑞、谢玄济,不过是枭雄建功大业里面的小喽啰罢了。 然而从谢毅登基之后,一切急转直下。为两朝皇帝立下大功的谢玄辰奉诏去讨伐南唐,南唐灭了,但是在大军凯旋路上,谢玄辰也疯了。 关于当时的情形一直不清不楚,只知道谢玄辰仿佛是杀人杀红了眼,竟然开始攻击身边的友军。他的副官全在那次变故中死了,主帅营帐中血流成河,旁人用了好大的力,可算趁谢玄辰力竭之时,压住了他。 消息传到京城后谢毅大惊,他亲自出宫去看儿子,谢瑞作为好弟弟,自然陪同。然而谢玄辰手脚被绑,手无寸铁,竟然还大开杀戒,差点让谢毅、谢瑞两人折在那里。 谢毅回宫后又惊又怒,下令用玄铁铸造铐链,将岐阳王锁在王府里,没有他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得放开岐阳王。 谢毅那是气晕了,然而谢玄辰的状况却一直不见好,最开始一半昏迷一半狂暴,只要他醒着,就没人能制服他,只能用车轮战消耗。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耗,谢玄辰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然而即便如此,他清醒时的杀伤力,也不容小觑。 万军心目中的战神,邺朝活动的战旗——岐阳王谢玄辰,因此一落千丈,身名俱裂。巅峰时期,邺朝的人仅仅说出谢玄辰的名字,就能吓退外敌。然而到最后,这柄尖锐的刀却挥向自己人,成了屠戮战友的杀人狂魔。 他不再是战神,而是罪人。 谢毅将谢玄辰圈禁,还下令将他锁住。谢毅自己也大受打击,旧病复发,建始二年一天夜里,谢毅心中抑郁,传弟弟谢瑞进宫说话。那一晚上不知道怎么了,谢毅突发急病死去,临死前还留下圣旨,将皇位传给谢瑞。 天下就这样突兀地易了主。谢瑞登基,大力提拔自己人,他一直都是文职,身边的亲信也都是文官,至于武官,全部出自谢毅、谢玄辰麾下。 邺朝换了新皇帝后,一改曾经锐意进取的势头,武官纷纷边缘化。谢瑞重文轻武,偏安一隅,谢玄济也取代了堂兄谢玄辰的位置,成了下一代皇位继承人。 蒋鸿浩作为谢瑞的邻居,就是在这时被提拔到三司副使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知道那段历史的人纷纷被下放,文官歌功颂德,称颂的全是谢瑞和谢玄济。京城的官基本换了一茬,谢玄辰百战百胜的威名,谢毅开国立业的功绩,都慢慢被百姓淡忘了。现在众人提起岐阳王,只能记起他是个疯子,半死不活,行将就木。 是故,岐阳王府在京城中,绝对不是一个好去处,众人躲还来不及呢,谁想把女儿嫁进去。然而皇帝、谢玄济、蒋家和蒋明薇,这些当年亲眼见过谢玄辰的人,却总对他怀着一股忌惮。 第14章 以及敬畏。 所以蒋明薇才这样愤愤不平,凭什么,慕明棠可以嫁给谢玄辰? 如今没人记得蒋家的家底,他们全然摆出一副出身名门的傲气,但是对上真正的权贵之家、高官子弟谢玄辰,他们瞬间就底虚了。谢玄辰,才是不折不扣的名门之后。 而且蒋明薇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十二岁那年在朱雀门惊鸿一见,谢玄辰成了她对美和贵的定义。当年的武安侯,后来的岐阳王,威名何其赫赫,谢玄济虽然也被众人称赞,但是和谢玄辰当年比起来,还是差太多了。 或许惊才绝艳的人就该早早死去,这样才永不坠落。谢玄辰成了今日这样,蒋明薇唏嘘不已,但也只是叹口气罢了。但是谢玄辰要娶妻,那就万万不能。 她心目中的英雄少年,就该一辈子站在高山之巅,她得不到,凭什么要让另一个女人得到? 何况那个女人还是慕明棠,一个卑贱、粗俗、庸碌不堪的人。 知女莫若母,蒋太太看蒋明薇的表情,大概能猜出来她在想什么。蒋太太叹了口气,用力握住蒋明薇的手,说:「明薇,谁都有年少的时候,但是少年倾心是一回事,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岐阳王……如今眼看就活不长了。圣上这么快应诺了让慕明棠嫁过去,还吩咐礼部加急办,就是怕岐阳王撑不过去。」 蒋明薇惊讶:「他竟然连几个月都撑不住了吗?」 蒋太太默默点头。蒋明薇许久无言,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蒋太太十分能明白蒋明薇的心情,当年那样耀眼的人物,一夜之间从云端坠落,身败名裂,被亲生父亲软禁在府,最后连身后的体面都保不住,谁能不唏嘘? 蒋太太感叹了一会,继续劝女儿:「明薇,你没有必要和她置气。她虽然也嫁过去做王妃,可是和你的晋王妃完全不能比。她不过是……过去守活寡罢了。若是活不下来,死在岐阳王手下,也算为夫殉葬,死后得个烈名;若是活下来,也不过一日日熬日子。而岐阳王是先帝的儿子,岐阳王一走,她一个寡妇杵在皇帝跟前,指不准陛下能不能容的了她。到时候,恐怕还不如殉葬死了呢,好歹能得个好名声。」 蒋明薇慢慢被劝服了。她心想也是,前世她去北戎后,再没听说过岐阳王的名字,恐怕就是这一两年,谢玄辰死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后来谢玄济登基,史书春秋笔法,更不会有人记得谢玄辰。 蒋明薇觉得自己魔怔了,她何必和一个注定没好下场的炮灰较真?慕明棠是王妃不假,但是如果真如蒋太太所说,谢玄辰就在这几个月了,那慕明棠岂不是一过门就守寡? 到时候慕明棠无儿无女,无依无靠,还是一个不被皇帝待见的侄儿王妃,如何处置她,还不是蒋明薇说了算?蒋明薇想开了,对着蒋太太点点头,道:「母亲说的是,是女儿想岔了。」 「你想通了就好。」蒋太太大喜过望,拉着慕明棠到另一边,欢欢喜喜给蒋明薇展示衣服首饰,「你和晋王的婚期近了,这些都是娘给你准备的嫁妆,或者你另有喜欢的款式,娘这就让人给你订做。」 蒋明薇看着眼前一盒盒珠钗布料,不由也露出微笑。这还只是开始呢,等日后她成了皇后,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蒋明薇从正房回来后,坐在闺房中,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不由突生感慨。 慕明棠在这里住了一年,可是一丁点痕迹都没有。一切,都是她的影子。 蒋明薇轻轻笑了笑,随手挑了一盒珠宝,招来丫鬟说:「二小姐最近还住在客房吧?真是辛苦。你将这些送给二小姐,就说是我这个做姐姐祝贺她新婚,送给她的填妆。」 「二小姐,这是大小姐送给你的填妆。」 慕明棠打开看了看,是一盒子首饰。只不过是金子做成的,多半是蒋大小姐嫌弃金白之物俗气,才送到她这里了。 慕明棠当即用力扣下盖子,抱在手里不打算松手了:「大小姐客气。虽然她比我大,但是我毕竟是她的嫂子,论起来我还比她辈分高呢。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然而慕明棠的手却紧紧抓着木盒,颇有过年走亲戚时,面对对方塞来的压岁钱红包时的气势。 显然丫鬟也看得无语了。其实不久之前,这个丫鬟还侍奉在慕明棠身后。 慕明棠完全打包进入蒋明薇的屋子,身边伺候的人也全是蒋明薇的旧仆。可想而知,这群丫鬟对慕明棠指指点点,比蒋太太还挑剔。现在蒋明薇回来了,这些丫鬟可算能如愿回到她们真正的主子跟前了。 慕明棠现在和丫鬟面对面,真是相看两生厌。丫鬟嫌弃慕明棠不上台面,那么俗气的大金簪子,也就慕明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喜欢。 第15章 慕明棠同样觉得蒋明薇眼睛有问题,那些清高的玉啊石头啊,也就盛世时能用,真遇到什么变故,玉器能变卖出去? 还是金子好看,瞧瞧这金灿灿的颜色,多漂亮。 丫鬟暗暗翻了个白眼,板着脸说:「二小姐客气了。如今太太正在给小姐置办嫁妆,小姐是要嫁过去当晋王妃的,门面不能露了怯。这些簪子不符合晋王府的身份,小姐用不着,便想着二小姐这里应该用得着。」 「没错,我都用得着。」慕明棠已经把盒子收起来了,说,「我这个做嫂嫂的没什么可回赠给大小姐的,那就预祝大小姐和晋王百年好合,一辈子不分开。好了,你可以走了。」 丫鬟气结,这个女子落到这副地步,她但凡有些骨气,就不会接受蒋家的接济。没想到慕明棠竟然二话不说收了起来,还没皮没脸,全当听不见她的暗讽。丫鬟被这个粗俗的女人气得不轻,甩袖子走了。 慕明棠如今彻底和蒋家撕破脸,才不再乎什么形象气质,她压根就没有这种东西。虽然她白天才指着鼻子骂了蒋鸿浩一顿,可是蒋明薇给她送钱,为什么不要? 慕明棠不需要骨气,她只需要钱。 等丫鬟走了之后,慕明棠蹭的一声站起来,给这一盒金首饰重新换了个隐藏的地方。如今她被安置在客房,在蒋家人眼里,她这是彻底失宠,发落边疆,然而对慕明棠来说,现在的日子实在比之前那一年畅快多了。 前一年她像个木偶一样,不许大步走路,不许大声说笑,连吃饭也要小口小口吃,在嘴里嚼七下才许咽下去。而她随便做些什么,背后的丫鬟婆子就指指点点,说她有失名门淑女的体面。 慕明棠实在是受够这些鸟气了。现在她住在清清静静的客房,身边没有寸步不离的丫鬟,走路没有戒尺在后面盯着,除了一日三餐,再无人管她。这样多好,蒋明薇那些名门淑女的日子,爱谁过谁过去吧。 慕明棠平白得了一盒金首饰,简直神清气爽,连今天在蒋家受到的气也消了。如果每天都有人用金子来侮辱她,那完全不必客气,尽可来践踏她的尊严。 慕明棠天马行空想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今日蒋明薇倒是给她提了个醒,明天她得去提醒蒋家为她准备嫁妆了。 蒋鸿浩把她买了个好价钱,若还想一毛不拔,那可不行。 第二日,蒋太太送蒋鸿浩上朝,然后欢欢喜喜地唤了昨日说好的裁缝进来,给蒋明薇选衣料。 蒋明薇不喜欢艳丽的颜色,但是新婚必然要穿大红,而且她是去做王妃的,有许多场合需要用正红的衣服压场子。今日,蒋太太便和成衣坊说好了,给蒋明薇选大婚跪拜公婆、见姑嫂、朝贺、祭祀等场合的正衣裳。 几个抿紧了头发的媳妇围在蒋太太身边,嘴里生花般给蒋太太展示各种布料。其中一个女掌柜抖开布料,给蒋太太看各个角度的光泽:「太太您看,这个料子最是贵气。不光颜色正,而且织了暗纹,您看,这样看是万福如意,这个角度又成了减字回纹。」 女掌柜展示后,蒋太太果然发出惊讶的呼声。另一个人不甘示弱,连忙扯了自家的料子:「暗纹诚然低调华贵,可是隔得远了,却看不清楚。蒋太太您不妨看看我们家的,这一匹布里面用了三层编织,白天走在太阳底下,衣料上的光就像会流动一样,晚上的时候看,又是一种颜色!」 「竟有如此技艺!」蒋太太由衷感叹,她将两匹步拿在手里,左右比较,竟然拿不定主意,「暗纹吉利,流光好看,这可该怎么选?」 「太太拿不定主意,一起买了就是。」 蒋太太一怔,抬起头来。丫鬟试图挡在慕明棠身前,瞧见蒋太太抬头,无奈地躬了一身:「太太,奴婢拦不住二小姐。」 丫鬟也觉得很冤,她都明着说了太太没空,结果慕明棠就像听不懂场面话一样,不管不顾往里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几个丫鬟都是在高门大户里行走惯了的,哪见过这种粗人。她们一路追一路说,还是被慕明棠闯到了最里面。 蒋太太看丫鬟们的表情,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挥挥手,说:「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丫鬟又行礼,鱼贯退下。慕明棠像是完全看不到眼色一样,自来熟地走上前,还伸手摸了摸布料:「果然是好料子,摸起来像流水一样。我觉得两匹都好看,母亲何必非要选一样,都买下吧。」 蒋太太陷入尴尬,旁边几个女掌柜面面相觑,赔笑着行礼:「二小姐。」 这些女子专门做官宦女眷的生意,对这些高门大户的人际关系自然是门清儿的。 第16章 「各位娘子不必多礼,起来吧。」慕明棠完全不觉得拘束,大大方方叫众人起来后,还笑着说,「我和长姐近日要成婚,婚期赶得急,劳烦几位娘子为我们跑腿了。」 我们?蒋太太微妙地皱了皱眉,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只好隐晦地咳了一声,提醒道:「明棠,今日在看你姐姐的嫁妆,你的还不急。」 「不急吗?」慕明棠手指恋恋不舍地在布料上摩挲了几下,才放开,说,「我被指婚给岐阳王,岐阳王和晋王同是皇族,还是堂兄弟,我以为我和姐姐的嫁妆是等价的。」 等价?她在说什么!这下就是蒋太太也急了,她委婉地说:「长幼有序,毕竟明薇才是大小姐,你和她的嫁妆一样,恐怕不太能。」 「不可能?」慕明棠笑了笑,说,「岐阳王是先帝的嫡子,连皇帝都说了岐阳王与他的亲子无异,太太同家嫁女,竟然区别对待两位王爷?」 蒋太太脸色不太好看,她抿住嘴唇,朝几个女掌柜扫了一眼。众掌柜了然,立刻躬身请辞:「蒋太太和二小姐有话要说,我等不便打扰,今日就先走了。」 「众娘子慢走。」慕明棠一脸笑容地招呼客人,说完后,还自然而然地对几人摆了摆手,「娘子们辛苦一趟不容易,这些布料不用往外搬了,全留下来吧,我都挺喜欢的。一共多少钱,你们暂且记在账上,之后蒋太太会结账的。」 几个女掌柜悄悄去看蒋太太,蒋太太的脸色已经快憋不住了:「蒋明棠,你适可而止。」 「我姓慕,太太。」慕明棠抬起胳膊,轻轻弹了弹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嚣张地挑起一边眉毛,说,「我身为岐阳王妃,竟然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蒋太太说不出话来,她朝几个女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道:「先放下吧,之后我派人去你们店上结账。」 几个女掌柜顿时都喜笑颜开,连声赞美蒋太太大方,二小姐有福。然后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等人走了之后,蒋太太无需掩饰,脸色顿时沉下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莫非真以为当了岐阳王妃,就能在蒋家头上撒野了?」 「对啊。」慕明棠笑了笑,说,「是蒋大人举荐我去做岐阳王妃的,不是吗?怎么到了给我准备嫁妆的时候,太太和蒋大人就和失忆了一样,忘了我要嫁给岐阳王了呢。」 「你!」蒋太太指着慕明棠,怒而骂道。慕明棠却很反感蒋太太这个手势,她啪的一声打开,挑眉道:「看不起谁呢,这是你对王妃的态度吗?皇上都说了要大办岐阳王的婚礼,各项仪制甚至要高于晋王,你们疏忽我的嫁妆,就是在拆皇上的台。我说了,蒋明薇有什么,我就要什么。但凡我发现有一点缺的,我就剪头发做姑子。到时候岐阳王府来迎亲的时候,没人上花轿,你们就推你们的宝贝女儿去补吧!」 慕明棠说完后,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这时候蒋太太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由捂住心口,两边丫鬟见状连忙围上来:「太太!」 没想到丫鬟们才咋呼完,慕明棠竟然又回来了。慕明棠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近,弯腰抱起一匹布料。布料上手才发现比她想象的沉,慕明棠断没有余力再多抱几匹,她眼睛扫了两圈,指着几个看起来最结实的丫鬟,说:「你,你,还有你,把剩下的布料都抱着,和我走。」 慕明棠走了两步,发现身后没动静,不由回头,斜着眼睛瞥向众人:「我是御赐的岐阳王妃,你们想抗旨不成?」 「奴婢不敢。」丫鬟们飞快地看了蒋太太一眼,低头抱着布料往慕明棠那里走去。慕明棠发现狐假虎威的感觉真好,她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吃力又十分顽强地往外走:「我最喜欢这种红彤彤的颜色了,看着就喜庆。都给我小心点,若是掉了,碰脏了,我拿你们是问!」 慕明棠和那堆红彤彤的布料走远后,大丫鬟围上来,担忧地扶住蒋太太:「太太,您看……」 「小人得志,我看她能猖狂到何时!」蒋太太怒而喊完之后,又捂着心口往下倒,丫鬟们连忙扶住:「太太息怒,切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慕明棠撂了狠话,说没有和蒋明薇等同的嫁妆就绞头发,蒋太太被她气得心口疼,可是却不敢真的冒险。 慕明棠已经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若真是逼急了,谁知道这个泼皮会做什么?如今皇帝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要给岐阳王娶妻,要是这时候慕明棠出点什么问题,蒋家去哪里再找一个二小姐出来? 蒋家已经经历过一次逃婚,再经不起任何对皇权的试探了。蒋太太当晚把慕明棠的要求和蒋鸿浩说了,蒋鸿浩咬了咬牙,说:「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和整个家族的前途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就依她所言,按明薇的份例为她置办嫁妆吧。花钱买三司使主使之位,还是值得的。」 第17章 蒋太太听了心里不情愿极了,但是蒋鸿浩发话,她又不能反驳,只能憋屈地应下来。 之后蒋府准备金银器、衣服首饰、红木家具时,果然都是按双份的来。蒋家只有蒋明薇这一个孩子,蒋太太当年生了蒋明薇后再也怀不上孕,而这些年来,后院小妾也多年无所出。蒋鸿浩早些年还想着求子,到最后渐渐歇了生儿子的念头,一门心思扑到仕途上来。 有一个做王妃,以后很可能还会做到皇后的女儿,可比十个八个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只要他的官位够高,以后还愁没人养老送终? 蒋家唯蒋明薇这一个独苗,可想而知蒋太太准备陪嫁时有多阔绰。然而蒋家的家底只有这么些,现在多了一个慕明棠,蒋家一时半会拿不出多余的银钱补贴,就只能将蒋明薇的份例削减一半,匀到慕明棠身上。 这些事蒋太太没敢告诉蒋明薇,最后看着嫁妆单子,蒋太太心里呕得直吐血。然而这有什么办法,蒋太太就是再恶心,最后还得强颜欢笑,欢欢喜喜送慕明棠出嫁。 慕明棠嫁岐阳王,蒋明薇嫁晋王,岐阳王为长,自然是岐阳王的婚事先操办。正日子那天,慕明棠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喜床上听梳头媳妇说她们自己都不信的吉祥话。头上的凤冠压的她脖子都抬不起来,可是慕明棠依然端端正正地坐着,等着迎亲队伍到来。 哪个女人不渴望一场盛大又庄严的婚礼,慕明棠这一辈子显然只会有这一次了。新郎官昏迷不醒,宾客明着祝福,实际上都在看笑话,就连喜娘也敷敷衍衍。 别人不给她体面,那她自己给。无论别人怎么样,在她这里,这场婚礼必然是神圣又完美的。 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停在蒋家门口。慕明棠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花轿。 谢玄辰显然是没办法参加婚礼的,他现在还昏迷着呢。然而好些仪式又不能没有人,即便大肆删减了许多步骤,有几样也是必须的。最后,只能由谢玄济出面,以弟弟兼傧相的身份,替谢玄辰完成了蒋家这部分的礼仪。 花轿沿着京城绕了一圈,最后才吹吹打打地送入岐阳王府。慕明棠坐在晃晃悠悠的花轿内,心想这场作秀可真盛大。恐怕放在平民百姓眼中,她也是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做王妃了吧。 很明显,越到后面,外面吹唢呐的声音就越响,像是在刻意掩饰什么一样。慕明棠即便看不见也能猜到,恐怕是离岐阳王府渐渐近了,没人敢靠近岐阳王府,两边行人绝迹,杳无人烟,比坟地都清净,所以奏乐的人才刻意加大声音,增添喜庆吧。 这就是她后半生要居住的地方了,慕明棠无声地叹了口气,提着裙子,慢慢走下花轿。 走入岐阳王府后,能明显感觉到气氛截然不同,和宾客鼎沸的蒋府,热闹熙攘的街巷,浑然如两个世界。 慕明棠盖着红盖头,视线里火红一片。她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可是至少能听到,两边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要不是看脚下的门槛高耸,方砖平整,她都觉得自己去了一个死城。 谢玄济代替谢玄辰完成了在蒋府的礼仪,可是后半截他就不好代替了。岐阳王府这片地方邪门,就连谢玄济也不想多待,慕明棠只好自己进了正堂,按照礼官的唱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对着空荡荡的空气,缓慢下拜。 礼官立刻高唱:「礼成。送入洞房。」 他喊的那样急,像是害怕稍微晚一会儿就会耽误什么一般。其他陪同的人也松了口气,连忙扶着慕明棠往新房走。 没人敢往岐阳王府里面走,专门布置个新房出来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所谓的新房,其实就是谢玄辰沉睡的寝殿。 慕明棠看不到路,但是明显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紧绷,到最后,耳边甚至能听到刀剑和铠甲碰撞的声音。随着往深处走,扶着慕明棠的丫鬟呼吸急促,手都开始抖,等到了一个门口,她们俩竟然齐齐松开,忙不迭往后跳了两步:「王妃,新房就在前面了。奴婢不方便进殿,王妃自己进去吧。」 说完,她们俩连礼都没施,一转身就跑。其中一个丫鬟跑得太急,甚至跌了一跤。 慕明棠叹气,事到如今,她也不必顾忌什么吉利不吉利了,自己揭下盖头,看向眼前这座殿宇。 殿门高大沉重,上面刻着蟠龙浮绘,张牙舞爪,威风凛凛。这里久无人至,大门的雕纹上都落了细尘,可是半新半旧,灰尘掩映,一点都不影响蟠龙铜铃般眼睛里射出来的杀气。 慕明棠都被那些凶恶的龙吓了一跳,她给自己鼓劲,手放在把手上,定了定神,才有胆子推开。 第18章 殿门沉重,然而推开的时候,却并没有吱呀吱呀的声音,可想而知工艺和用料都极好。推开大门后,里面也是安安静静的,屋宇纵深,仿佛连阳光都照不进去。 慕明棠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散了,她顶着华贵的凤冠回头,可是根本没有一个人看她,全幅铠甲的士兵笔直地站着,仔细看,他们身形僵硬,手上甚至都迸出青筋。 慕明棠知道没人会帮她了,她只好默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足足念了三遍,才有勇气提起裙子,悄悄踏入门槛。 慕明棠进殿后,又悄悄关了门,然后小步小步往前走。她这架势哪像是嫁人,简直比毛贼还小心。 慕明棠进来之后才发现岐阳王府非常华贵,尤其是岐阳王起居的正殿,深木隔断,帷幔重重,奴仆如云的时候固然尊贵无匹,但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那就太吓人了。 慕明棠总疑心从哪个帷幔后面,会扑出一只老虎来咬死她。慕明棠都被自己的想象吓怕了,她停下脚步,环住汗毛竖起的胳膊,鼓足勇气,小声喊:「岐阳王殿下?」 她的声音消散在屋宇深处,自然没有任何回应。这种时候慕明棠拿出小市民的乐观,煞有其事地安慰自己,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屋子,有生之年能在这样豪华、这样大的房子里睡一晚,死了也值了。 这样一想,慕明棠马上坦然了。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喊:「岐阳王爷,我叫慕明棠,今日过来是和你成亲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这样住下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屋里还是安安静静的,慕明棠立马自来熟地找了一个看得顺眼的小隔间,使出吃奶的劲拉了一张美人榻进来,就算安家了。她终于有空将沉得要人命的凤冠摘下来,好生收好,然后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左右翻找,想找个擦洗工具出来,弹一弹屋里的土。 就算是豪华的王府正殿,这么久不住人,也会积灰的。 慕明棠卸下碍事的大袖衫、霞帔,仅着绿色的襦裙,将周围家具上的灰都擦了一遍。谢玄辰的寝殿在岐阳王府中路上,名玉麟堂,七开间,前有檐屋,后有穿堂,两侧有接廊连接左右的斋轩,占地十分广阔。 慕明棠平头小百姓,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屋子,她只在中堂西侧第一间大殿里找了一个用落地罩围起来小隔间,里面放了一套座椅、一张美人榻,墙角有一个极其高大的衣柜,中间还有很宽敞的走路空间,慕明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然而,这不过是玉麟堂七间大殿里,西侧次间随意围出来的小空间,大概是用于下人们小憩休息的。整座寝殿加起来,空间不知道该有多大。 慕明棠一边擦洗,一边感叹有钱人真好。她将自己以后的落脚点收拾妥当,知道再也避不过去,终于磨磨蹭蹭,往里面走去。 慕明棠现在已经卸下了凤冠和拖地大衫,走路时轻松很多。一般来说,睡觉的屋子都安排在西面,慕明棠继续往里走,小心翼翼撩开垂地帷幔,往里面探了一个脑袋。 「岐阳王爷?」 慕明棠声音紧张,连后背都不知不觉绷直,准备稍有动静就往外跑。她喊完之后,许久都没有回应,她壮着胆子,又往里走了两步。 床上隐约有一个人影,但是看不清脸。或许是安静让人麻痹,慕明棠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竟然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回,她终于看清了床上那个人的面容。 慕明棠如遭雷击,站在地上良久,才觉得神魂重新回到躯壳里。她再也顾不上害怕,快步跑到前面,跪在脚踏上,手指哆哆嗦嗦地撩开床帐。 距离这么近,她再不会看错了。慕明棠眼睛瞪得大大的,许久才眨了一下,突然落下泪来。 「是你,竟然是你。」 眼泪簌簌而落,慕明棠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哭了起来。 她少年时也是父母掌心的宝,也曾父母娇宠,衣食无忧。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野草一样的性格。 可是在十二岁那年,一切都结束了。襄阳被羯人包围,太守贪生怕死,抛下平民百姓,自己跑了。襄阳不攻自破,羯人进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慕家作为小有家底的商户,自然是这群饿狼眼睛中的肉。 她的父母就在这场变故中死了。父母得知城破,抛下半辈子积攒的家底,只匆匆带了些随身细软,护送慕明棠从后门出去,往城外跑。然而完全敞开的慕家并没有满足那群恶狼,他们很快追了出来,沿着后巷追人。 许多人都知道,慕家有一个小姐,虽然年纪尚幼,但是容色极好。慕明棠才十二岁,就已经有许多人上门来提亲了。只不过父母心疼她年纪小,才一概回绝了。 第19章 然而此刻,美貌成了慕明棠的催命符。眼看羯人就要追上来,父亲把身上的包裹塞到母亲怀里,让妻子带着女儿赶紧跑。慕母听着后面刀剑入肉的声音,一边哭,一边拉着慕明棠跑。 她们没命地跑,可是两个女眷,还是很快被人追上来。母亲狠狠推了慕明棠一把,连钱财都没时间塞给她,让她不要回头往前跑,而自己换了另外一条巷子,故意发出声音,引走了羯人。 慕明棠哭到浑身抽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活着。父母都死了,她活着做什么?慕明棠回头想去追母亲,可是才刚出巷子,就正好遇到一伙羯人。 羯人见了她的脸立刻兴奋地大叫,慕明棠用尽全力去打他们,可是一巴掌就被挥开。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羯人,正狞笑着逼近慕明棠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一柄羽箭呼啸着穿过羯人的脖颈,将他射了个对穿。 随后,喊杀人大起。慕明棠蜷在地上愣愣的,直到羯人的血溅到她的脸上,她才浑浑噩噩抬头,看到一匹白马从她眼前走过,原本通体洁白无一根杂毛的马腿上,全是血迹。 骑在马上的那个人利索地一刀了结一个羯人,低头看见她,似是抬了下眉:「会走吗?」 慕明棠完全愣住了,哆哆嗦嗦爬起来,只懂得胡乱点头。那个少年勒着马换了个方向,顷刻间便跑起来:「只要会走,那就往前走。活着不容易,死可太简单了。」 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目冷厉,眼角的泪痣带着无尽的狠劲,气贯长虹,一往无前。 当年襄阳一见,谁知再见面,竟然是如今这副际遇。 慕明棠怎么也没想到,她和武安侯第二次见面,会在这种情况下。 那个少年从羯人手下救下了她,并且告诉她,只要会走那就往前走,活着不容易,死太简单了。 后来,这句话成了慕明棠的精神支柱。对啊,她父母双亲豁出性命为她博活下去的机会,她怎么可以轻言死亡。只要会走那就往前走,只要还有气喘,便是爬,也要爬到安全的地方。 襄阳满目火堆,慕明棠踉踉跄跄地,跟随着少年打马离开的方向往外走。后来出城,她随着万千难民一道,缀在少年的军队后面,跟着他们北上。 她也是从其他难民口中,才得知救援襄阳的那个少年,是武安侯。武安侯本是奉了皇帝的命去征讨后蜀,撤军期间,发现了襄阳被人攻陷了。其实周武帝准备了援助襄阳的援兵,可是襄阳太守那个孬种,完全没有抵抗就逃跑了。 刚刚打完后蜀的武安侯回京途中发现不对劲,他那时候其实急着回京城,但是一个城池在眼前被羯人糟蹋,他没法坐视不理,所以带了最精锐的亲兵,脱离大部队,快马加鞭杀了在襄阳里作乱的羯人。 慕明棠一介平民,跟着人群逃难,怎么会知道那时候武安侯急着回京,其实是因为周武帝郭荣病重,谢家有意取而代之,所以谢玄辰才要尽快赶回京城。慕明棠甚至不知道,武安侯就是谢玄辰。 武安侯是周武帝郭荣给谢玄辰的封号,后来谢家取而代之,谢玄辰成了岐阳王。再后来谢毅死,谢瑞登基,连岐阳王的过去都没人知道了,何况一个前朝的封号,武安侯。 慕明棠一直走到陈留,和周婆婆决意在陈留安家。她一路都记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武安侯。但是阶级压制太厉害了,慕明棠一个平头百姓,怎么能知道上圈高官贵族们的动静。她最多也不过是惦念着武安侯的名字,在逃难路上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默念两遍,然后再咬着牙走下去。 之后她阴差阳错被蒋家收养,她进入了京城官宦这个圈子,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地位。蒋家一开始就没把她当女儿养,她被蒋太太关起来,每日训练衣食住行,走路说话,根本没有人教她京城的人际关系,也没人让她接触社交圈。她对京城仅有的了解,全是从丫鬟婆子们闲聊中听来的。 丫鬟婆子们关心的自然都是家长里短,她们添油加醋地说岐阳王的疯病有多严重,上次又杀了多少人。至于这背后的政治意义,她们自己也不清楚。 所以在慕明棠心里,岐阳王和武安侯,一直都是两个人。她悄悄打听过武安侯的下落,可是丫鬟一问三不知,她又不敢问蒋太太,后来管教嬷嬷的戒尺打下来,慕明棠就更不敢胡乱发问了。 她唯有在心里为恩人求平安,她对武安侯并无任何妄念,有人站在高山之巅,但更多的人是挤在山脚,抬头仰望英雄。慕明棠对武安侯,就是这样的卑微又平凡的仰慕。 那是乱世中一个普通平民对英雄的信仰,无关情爱,而是精神支柱。她不止一次想过,她的救命恩人年轻、好看又武力高强,他看起来没比她大几岁,却已经成了侯爷。想来恩人的一生,必然是平安顺遂,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第20章 她从来没想过,他竟然成了这样。 慕明棠哭过之后,擦干眼泪,立刻挽起袖子想接下来怎么办。她爹说了,人这一生欠什么都行,独独不能欠恩情。蒋家不过收留了她,而武安侯对她,是实打实有救命之恩的。 原来是他。既然是他的话,那他现在昏迷不醒,她合该为恩人鞍前马后,伺候一生。 慕明棠瞬间不再怕了,这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心目中的英雄少年,哪里是什么疯子杀人狂。慕明棠把泪水擦干,回目四望,思索现在该做什么。 玉麟堂大归大,可是这么长时间没人打理,许多地方都蒙上了灰尘。尤其殿里还挂了许许多多帷幔,积灰尘不说,还挡光,整个大殿看起来阴沉沉的。慕明棠上前,将所有帷幔挽起来,系在柱子上,可算亮堂了许多。 之后慕明棠到外面打水,给谢玄辰擦洗脸颊和身体。谢玄辰长时间昏迷,一日三餐和卫生护理都是有专人负责的,但是王府里的丫鬟下人换了好几茬,现在守在外面的都是军士。这些粗老爷们,能指望他们怎么照顾人。谢玄辰的基本卫生没有问题,但是脸颊上,身上,都有凝结的血迹。 慕明棠是在外面流浪过的,干活极为麻利。而当年周婆婆病重时,也是慕明棠在照顾,所以她对照顾病人很有经验。好在外面的侍卫不敢靠近,也不让她出去,但是对于她的吩咐却不敢怠慢。没过一会,侍卫就提来了一桶热水,放在玉麟堂门口,随后就远远退开执勤去了。 行吧,慕明棠只好自己将水提进来。她在陈留那半年为了挣钱,什么活都做过,提一桶水并不在话下。她为了少走几趟路,一直将水提到最里面的寝殿,然后端来脸盆,用凉水将温度兑到刚刚合适。之后慕明棠拿出自己的帕子,在水里完全浸湿,拧干多余的水分,跪在床沿上,小心翼翼地给谢玄辰净脸。 她先将谢玄辰的脸整体擦了一遍,然后重新揉帕子,拧干,一点一点擦他脸上的血迹。那些血迹看起来有些日头了,都已经发黑,变硬。慕明棠实在不敢想,这到底是谁的血。 慕明棠要擦脸上的血,只能将身体凑近。这样近距离地看,慕明棠才发现谢玄辰长得着实好看,许是因为常年不见太阳,他白的出奇,在昏暗的殿内简直要发出光来。而且脸侧的骨相流畅,眉骨高挺,睫毛纤长,鼻梁又高又直,嘴唇很薄,可能是因为虚弱,此刻没什么血色。 慕明棠擦完之后,由衷感叹,这个人长得真好看,皮肤真好。大名鼎鼎的岐阳王谢玄辰,可比外面靠脸吃饭的小白脸好看多了。慕明棠重新洗了帕子,接下来打算擦洗小白脸,哦不是,岐阳王的四肢。 至于解衣服,她目前还没这份胆子。 慕明棠重新爬上床,掀开被子后才发现,谢玄辰胳膊上有铁链。 慕明棠惊讶极了,立刻把全部被子都拉开,发现不光是手上,他的脚上也有。 这些铁链通体漆黑,粗糙又冰凉,看着就沉重非常。而这些,竟然是加在谢玄辰一个病人身上。 他都这么虚弱了,手腕细的只有一截,他们竟然给他套铁链? 慕明棠突然就忍不住眼泪:「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你是救了襄阳的英雄,现在还重病在床,他们凭什么像囚徒一样待你?」 慕明棠一边哭,一边去看谢玄辰的手腕。他手上的伤简直触目惊心,他看起来不止一次挣扎过这副屈辱的烙链,但是他身体虚弱,又没有钥匙,只能靠一身蛮力挣扎,在自己手腕上勒出一道道血痕。黑血一层覆一层,有些地方都结了血痂,和被褥黏在一块。 慕明棠看着就疼,她想把他伤口上粘连着的布料撕开,但是又怕弄疼了他,只好用帕子一点点濡湿血痂,将上面的碎绒毛、布料轻轻化开。 可能是碰疼了他,也可能只是露出铁链,触碰到了谢玄辰的底线,他的手突然动了一下。慕明棠吓了一跳,慌忙后退,扑通一声摔倒地上:「别杀我!」 这一下摔得结实,慕明棠吃痛地揉自己的腰,警惕地盯了很久,见谢玄辰没有下一步动作,才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爬回去:「我是……呃,新来的王妃,是来照顾你的。我敢发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 慕明棠实在不好意思当着谢玄辰的面说自己是他的妻子,只好换了个说辞。好在谢玄辰之后再没有动静,慕明棠提着心给他清洗伤口,他也始终安安稳稳地睡着。 慕明棠无声松了口气。一盆清水很快脏了,慕明棠跑出去倒掉,又重新兑了温水。期间有一个地方不好擦,慕明棠试着将铁链搬起来,然而仅仅是一个烤手的锁环,慕明棠得使出全身的劲儿才能抱动。 第21章 她用出吃奶的力气将铁环顺着谢玄辰的胳膊,往上挪了挪,可算将伤口暴露出来。仅是这一番动作,慕明棠就累得浑身酸软,大喘粗气。 慕明棠扶着腰,不由去看这副铁环。「这是什么铁做的,竟然这样沉?」 慕明棠端详了好一会,又去看谢玄辰伤痕累累的手。这么沉的烙链,难怪他伤的这么重了。 她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竟然被人这样对待。 慕明棠换了好几盆水,甚至还出去让侍卫另外烧了一桶热水,好容易将谢玄辰手腕、脚腕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好在谢玄辰昏迷不醒,殿里各种药物都是齐全的。慕明棠从箱子里翻出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洒在他的手腕上:「伤口这么深,当初得多疼啊。他们也真是,你手上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没人给你包扎。你是舞刀弄枪、征战天下的人,你的手金贵,可万万不能受伤。」 八月的天气,慕明棠不敢给他缠纱布,怕不透气,捂得化了脓就更麻烦了。幸好谢玄辰不会动,她勤快些擦洗换药,倒也不影响。 等把手上、脚上所有伤口都洒了药,慕明棠已经累得要虚脱了。她擦了下额头的汗,自嘲地笑了笑:「当了几天千金小姐,连身体都变娇贵了。这才多大点事,我竟然累得出汗了。」 今日是她的大婚,她昨夜没睡好,今天早早就被吵起来,被各种大婚仪式折腾了一天。到了晚上,她还一个人忙里忙外,干了这么多的体力活,慕明棠实在撑不下去了。她此刻特别想一埋头就睡,然而她看看地上狼藉的水渍,乱七八糟的脏布,到底还是爬起来,将脏了的布全部扔出去,又找来干布,把地面擦干。 幸好外面有的是苦力,她只需要将水和垃圾提到门口就行了,如果全部由慕明棠一个人做,那今夜她是别想睡了。 一切收拾好后,慕明棠抱来一床全新的大红锦被,轻手轻脚盖到谢玄辰身上。她一边给谢玄辰掖被角,一边感叹:「幸好我以后买不起这么大的房子,要不然一个人收拾,也太累了。」 她将被子盖好,轻轻从床脚爬下来。她拿起放在一边的灯架,回头笑着对谢玄辰说:「今日新婚,虽然你不知道,估计也不太同意。但毕竟是个好日子,新婚夫妻要盖红色的被子,以后才能红红火火,健健康康。」 慕明棠说完之后,意料之中无人应答。她也不在乎,一一吹熄寝殿里的灯火,自己执着一盏小灯,摸索到外面去了。 她给自己圈好了地盘,并不打算和谢玄辰同睡一张床。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原来不知道谢玄辰身份都不好意思,现在得知这就是当年救了她的人,就越发不好意思了。 慕明棠走后,室内重归寂静。因为光明骤灭,慕明棠眼睛没适应黑暗,晕了好一会。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谢玄辰的手指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这一天太累了,慕明棠回自己的小隔间后,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无人叫唤,太阳又照不进来,慕明棠竟然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她睁眼看到时辰都惊了,赶紧起来换衣服,洗漱。她一边给自己系衣服,一边在心里感叹,幸好她嫁人后不需要侍候公婆,王府里也没人管她,要不然新婚第一天就睡到日上三竿,她以后的日子可有的好过了。 慕明棠穿好衣服后,发现另一个麻烦的问题。玉麟堂里样样齐全,可是没有镜子。想来是因为谢玄辰置办王府的时候尚未成亲,寝殿里没有女主子,自然不会准备梳妆台。 没有镜子慕明棠倒也能给自己梳头发,但总不能天天这样。慕明棠记得自己的嫁妆里有全套家具,等哪日腾出空来,她去嫁妆里找一找。 今儿没有镜子,只能将就了。幸好谢玄辰昏迷着,外面的侍卫不让她出门,她见不了几个人,没人笑话她。慕明棠胡乱给自己挽了头发,就赶紧往西边的寝殿跑去。 一夜过去,谢玄辰看着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甚至连地方都没有动。不过擦干净后到底不一样,今日的谢玄辰看着白净俊秀许多,也更像小白脸了。 慕明棠一边在心里念叨,一边拧帕子给他擦了脸,重新换了药。慕明棠将一切收拾好后,突然发现自己没事可干了。 以前奔波讨生活时不说,就算在蒋家,她一天也要忙着学礼仪,学诗书,很少有空闲的时候。没想到嫁了人,她反而过上了张口等吃饭的日子。 慕明棠坐了一会,实在不好意思盯着谢玄辰的脸看,于是站起来,在殿里左右转悠,着手打扫大殿。 她正在最东边的一间房间里弹灰,忽然听到门口有声音。慕明棠连忙跑过来,打开殿门,发现竟然是昨日的两个丫鬟。 第22章 慕明棠要嫁的地方和蒋明薇的完全不同,蒋府里的丫鬟哭天抢地,没一个愿意陪嫁。慕明棠想谁活着都不容易,这些丫鬟和她一样,都是挣扎求生的人,没必要让她们陪着她送死。所以慕明棠主动和蒋太太说,不必为她挑选陪嫁。后来陪嫁人选果然消减许多,最后蒋太太只安排了两个人,跟着慕明棠一起到岐阳王府来,做陪嫁丫鬟。 慕明棠心知肚明,这两个丫鬟并不是陪嫁,而是蒋家派过来监视她的。只不过谢玄辰的名声太吓人了,两个丫鬟连玉麟堂都不敢进,只敢停留在殿外,隔着一道门和她说话。 慕明棠站在高高的门槛后,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就像万年的王八一样,玉麟堂就是她的壳。别管外面这些人嚷嚷的多么凶,只要她不出这道门,就没人敢拿她怎么样。 想到这里,慕明棠整个人的腰杆都挺起来了。她正了正色,问:「你们来做什么?」 「奴婢来给王妃请安,以及……看看王妃一切可好,是否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慕明棠想了想,当真点头:「我还真有。我记得我的嫁妆放在清心堂的廊屋了,你们去看看有没有小巧些的梳妆台,让人给我搬进来。」 说完之后,慕明棠想到什么,挑了挑眉道:「别想着贪污我的嫁妆,嫁妆册子在我这里呢,出嫁前我可一样样对过。但凡缺了一件,我就和你们要。」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眼神似有似无地朝里面瞥去:「奴婢记下了。王妃,你昨夜和岐阳王相处的可好?」 慕明棠冷哼了一声,说:「昨夜你们不都听了么,我和他好不好,你们不知道?」 慕明棠这一句话把两个丫鬟都臊得脸红了,豆.豆.网。她们不敢靠近,但是又不敢不办蒋太太安排下的差事,只好远远躲着听壁脚。然而这是什么地方,堂堂王府正殿,修建的时候能让外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显然不可能。 两个丫鬟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她们见里面没有什么大动静,看起来这位冒牌二小姐还活着,两个丫鬟就暂且放下心,回屋睡觉去了。 今日一大早,她们就蹭到玉麟堂院门口。院内,走道上五步一岗,每一个门都把守着重兵,两个丫鬟害怕两边真刀实枪的士兵,但是更怕的,是殿宇里面的岐阳王。 她们磨蹭了好一会,直到发现许久都不见慕明棠的动静,她们怕了,以为慕明棠出了什么事,这才相互拉扯着来敲门。她们挪到门口腿肚子都抖,根本不敢敲门,万一吵醒了里面那个凶兽怎么办?丫鬟只好试探地喊慕明棠的名字,好在很快,慕明棠就开门了。 得知慕明棠还活着,两个丫鬟无疑大大松了口气。随后她们悄悄打量慕明棠,发现她精神饱满,面颊红润,眉眼不施粉黛而丽,不太像是……受了一晚上折磨的样子。 她睡在岐阳王身边,竟然不害怕吗? 丫鬟不知道失望还是庆幸,忍不住想看屋里的情形。慕明棠察觉到她们的眼神往后飘,笑了笑,大大方方让开身:「不如,你们进来看?」 陪嫁丫鬟哪儿敢。慕明棠一露出背后的殿宇,两个丫鬟就慌忙往后撤,仿佛屋子里面有什么凶禽猛兽一样。一个丫鬟吓得太厉害,后退时踩到自己裙子,竟然还摔倒了。 她摔倒发出不小的声音,正好这时殿里仿佛什么东西倒了,两个丫鬟齐齐一哆嗦,慌不择路地往后跑。慕明棠看着两人屁滚尿流地往外爬,笑了一声,故意高声喊:「别忘了给我搬梳妆台。」 两个丫鬟都没回头,不知道听到没有。慕明棠撇了撇嘴,嗤笑:「胆小鬼。」 她正要关门,送饭的士兵来了。仅是送个饭,竟然来了两排十二个士兵,他们看见慕明棠,明显松了口气。为首的士兵将食盒放在门口,立刻抱拳说:「王妃,如今王爷已经成婚,吾等不方便进殿,日后为王爷洗漱、喂饭等事,就交给王妃了。」 士兵说完后,都不等慕明棠发问,转头就走了。瞧瞧他们撤退的劲儿,不知道比来时快了多少。 慕明棠叹了口气,她其实只是想问问每天的菜谱。以后她也要和谢玄辰一起吃饭,好歹,给她安排几个喜欢的菜吧。 慕明棠无言以对,只好认命地将食盒提到屋里。仅是一照面的功夫,慕明棠发现她嫁过来后,岐阳王府里好多人都乐开了花,至少送一日三餐的士兵就不再苦大仇深的了。仅是送饭喂饭一事,似乎还是他们内部轮流执勤。 他们到底有多怕谢玄辰啊。 慕明棠端着流食坐到寝殿,左右瞧谢玄辰那张脸,怎么也不懂外面的人为什么吓成那样:「明明是个好看的小白脸啊,有什么可怕的。」 第23章 慕明棠摇摇头,不再多想,低头慢慢吹粥。 之前周婆婆病重时,也根本嚼不动东西,只能每日喝流食。慕明棠为了让周婆婆多吃,变着法做好克化的粥品,所以对粥颇有研究。今日她吹了吹,忽然咦了一声。 她仔细嗅了嗅,后来干脆自己尝了一口,果然发现里面加了东西。似乎,是某种草药,带着一股药味。 有药的食物慕明棠不敢给谢玄辰吃,她立刻端了粥,到外面去问人。她一出门就被配着刀的侍卫长拦住,侍卫长看都不看她,冷冷地说:「王妃留步,圣上有令,王妃只需要待在殿里照顾岐阳王,其余一律不需要操心。」 果然一步都不能出去,不过慕明棠也不需要到外面。她端起碗,向侍卫长示意了一下,问:「为何王爷饭里有一股怪味?王爷重病,你们竟敢苛待王爷?」 苛待岐阳王的罪名皇帝都不敢认,何况他一个侍卫长。侍卫长连忙后退一步,抱拳道:「卑职不敢。王妃有所不知,王爷的食物都是太医局特意调制的。岐阳王今年起不肯喝药,太医局只好将治疗的药物混入粥膳中,每日都不能缺。」 「哦?」慕明棠低头看了看碗,突然问,「那如果缺了,会怎么样呢?」 侍卫长的脸色陡然变得严肃,他冷冷看了慕明棠一眼,硬邦邦道:「卑职奉劝王妃,不要偷懒。岐阳王一日三顿药膳,必不可缺,要不然岐阳王就要发狂。到那时做什么都没用,只能等王爷力竭晕倒。王妃和王爷同起同居,若是王爷狂躁,王妃必然是第一个受伤的人。卑职奉劝王妃,最好不好抱有侥幸心理。」 侍卫长说完后,顿了顿,继续铁面无私地说:「今日早上送来药膳时,王妃和王爷并未起身,卑职等不好打扰,便只好撤除。早上那份药物已经加到今日这碗粥中,此粥价值不菲,王妃还是尽快回去喂岐阳王吧。」 这么小小一碗粥,居然有这么多说道。慕明棠「哦」了一声,问:「粥里加了什么,这样神奇?」 侍卫长低头,不再看慕明棠:「事关太医院秘方,卑职不知。」 慕明棠还想问什么,但是看侍卫长油盐不进的样子,想来不会回答了。慕明棠叹了口气,转身往屋内走。她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身,问:「是药三分毒,我又没有病,我的饭菜里没有加药材吧?」 侍卫长本来都提起心,听到她这样问,又慢慢松下肩膀:「王妃尽管放心,有专人给岐阳王做药膳,您的饭菜是另一个灶台出来的。」 「那就好。」慕明棠点点头,转身合上一扇殿门,对着侍卫长轻轻一笑,「多谢侍卫长。」 慕明棠一如她的名字,眉毛弯弯,杏眼似勾非勾,红唇娇艳,颇有些春日海棠的明媚娇妍。她回眸一笑,当真是春日冰雪消融,转瞬花开十里。 侍卫长明知道这个女子是看守对象,但还是没把持住微微恍神。就是这一分神的功夫,慕明棠已经合上了另一扇门,消失在名贵张扬的紫雕木门后面了。 侍卫长立刻收回心神,暗暗警惕。先不说她是岐阳王妃,仅凭她是王爷的女人,就不是其他男人能看的了。 慕明棠回到屋子后,躲在门后又嗅了嗅,鼻尖那股蜿蜒辛苦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原来是加了双倍的药材,怪不得被她闻出来了。慕明棠从小有一种特别的能力,说起来没什么用,可是她逛街莫名其妙能找到值钱的东西,两块石头放在她面前,她很奇异地能感觉到哪一块值钱。 慕父笑言,慕明棠这是长了一个寻宝鼠的鼻子,天生聚财的。 是不是真的寻宝鼠慕明棠不知,可是她的直觉很灵,她也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要不是这个能力,她在逃难路上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 现在直觉告诉她这碗药不太对,慕明棠想都没想就倒在花盆里。幸好现在玉麟堂里有两个人,慕明棠打算将自己份例里的那碗粥喂给谢玄辰,自己吃其他的菜。虽然不多,但总好过喝加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药粥。 慕明棠喂粥的时候,谢玄辰似有抵触,怎么都不肯张开牙齿。慕明棠试了好几次,本来就不多的粥流了不少。慕明棠无奈,轻轻擦去他嘴边的米粒,说:「岐阳王殿下,你放心,我大概是现在世上,最盼着你好好活着的人了。你若出事,我第一个不得好死。我不会害你的。」 慕明棠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正在昏迷,哪听得到她说话。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谢玄辰果然慢慢放松了牙关,慕明棠心中一喜,赶紧喂粥。 一碗粥喝完之后,谢玄辰像是耗尽了仅有的精力,身体放松,沉沉睡去。 第24章 慕明棠喂了谢玄辰后,自己才动剩下的饭菜。今日喂粥浪费了许多时间,等她吃饭的时候,菜已经有些凉了。慕明棠暗暗惋惜,可惜她现在被人监视着,不能用厨房,要不然,不光能随时热菜,谢玄辰每日的补品也可以换换了。 他睡了这么久,身体消瘦得厉害,手腕上只剩硬邦邦的骨架,肉都掉没了。慕明棠看着就心疼,病人可不能这样苛待,如果她能自由活动,总要找些办法为他补身体。 先前她在陈留一穷二白的时候,都能变着法找来野菜,为周婆婆调养身体,没想到现在衣食无忧,银钱丰裕,却没法给谢玄辰准备吃的。 她无声叹了口气,加快把饭吃完,然后把几个碗碟都放回食盒里,故意做出自己饭量很大的样子,把食盒提到殿门外。 被监视就这点好,那就是一日三餐都不必自己操心,连洗碗都有人包揽。 慕明棠放下食盒后,特意等了等,等到收拾食盒的人来了后,详细要求了今日晚上的汤品、荤菜、素菜以及粥都要什么后,才放他们离开。慕明棠的要求极其琐碎,充分扮演了什么叫一朝得志就猖狂,什么叫土鸡变凤凰。 负责收东西的小兵听说她有这么多要求,眉毛都皱起来了。慕明棠看到立刻挑眉:「怎么,你不愿意吗?别忘了我是王妃,你们若是嫌麻烦,那放我出去,我自己去做。」 小兵回头看侍卫长,侍卫长一直拧着眉,听到这里用力挥了下手:「下去吧,按王妃说的办。」 「听见没有,按我说的办!」慕明棠得意洋洋地抬了抬眉,她干脆得寸进尺,说道,「每天交代太麻烦了,以后我会在食盒上面留单子,你们收回去后按单子上的菜做。王爷的药膳我不懂,就按原来的流程来,可是我每日的菜不能疏忽,要不然,我就……」 慕明棠心想她该怎么威胁,她现在出不了府,告御状不可能,自己寻死觅活又显得很蠢……她突然灵机一动,说:「要不然,我就不给王爷喂饭,你们自己看着办!」 果然送饭小兵听到脸色都变了,他生硬地应下后,提着食盒急匆匆走了。他都走出好一截路,慕明棠还在背后提醒:「别忘了我今天晚上点的菜啊,按时送来!」 小兵背影一僵,似乎走的更快了。侍卫长站在走廊上看完了全程,他对慕明棠十分钦佩,一个人知道自己被圈禁后,哪个不是战战兢兢食不下咽,偏偏慕明棠,还有心情点菜。 她现在身家性命都攥在别人手里,怎么能这样乐观?侍卫长探究地盯着慕明棠,慕明棠察觉到了,懒得理会,砰一声关了门。 他们这些没在温饱线上挣扎过的人不会懂,只要有饭吃,人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现在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按时供饭,有屋顶遮风避雨,已经是逃难时想都不敢想的待遇了。只是被限制行动而已,有什么熬不下去的。 何况,王侯家到底和寻常百姓不同,岐阳王府都这么荒凉了,厨子手艺依然极好。 慕明棠点了晚上的菜单后,站在宫殿里,又变得没事可干。她坐着实在无聊,便接着上午的活,挨着东梢间一间间打扫。 天色渐渐暗了,到了说好的时候,果然外面传来响动。慕明棠收拾好东西开门,食盒已经放在门口了。 慕明棠立刻洗手,准备喂晚饭。她照例将那碗药粥倒入花盆里,嘴里自言自语般喃喃:「王爷啊,你现在可全靠我的饭养着。没想到我半辈子没什么出息,有朝一日,却能包养大名鼎鼎的岐阳王。有您这一回,我日后去见祖宗都有的可吹了。」 慕明棠被憋了一天,现在终于能说话,可不是卯足劲儿说。她仗着谢玄辰听不到,大放厥词,胡吹乱侃,想到什么说什么,嘴瘾倒是过得痛快。她说完之后,照例扶谢玄辰起来喂粥,发现谢玄辰又不是很配合吃饭。 ……照顾小白脸也太难了。 慕明棠摆足了耐心,一点点将粥喂完。等一碗粥见底后,她背后都累出一层细汗。 明明只是喂饭,但是比她动手做一顿都累。 慕明棠擦干净他的嘴角,将谢玄辰重新放平,然后才自己用饭。放了这么久,菜又有些凉了。 谢玄辰喝的粥是她的,而且这是个长久营生,要想蒙混过关,只能让外面人觉得她饭量很大,每一顿都需要很多菜。慕明棠怕外面的人看出来,所以每一道菜都翻动过,刻意做出她每一道都吃了的假象。 之后的事和中午一般无二,只需要将空了的食盒放出去,过一会,自会有人来收拾。 虽然是夏天,但是玉麟堂纵深,殿内已经有些昏暗了。慕明棠拿着一盏灯,依次点燃寝殿里面的宫灯。她点到一半,突然回身望去,朱檐深深,门庭深致,玉麟堂鼎盛之时,所有灯火齐燃,会是怎样的壮丽景象呢? 第25章 慕明棠想完笑笑,继续干手里的活。玉麟堂当年如何风光,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无缘见到谢玄辰巅峰时刻,能陪他走过最无助、最需要人照顾的低谷,就够了。 慕明棠花了许久的功夫,将玉麟堂的灯火从最西面一直点到最东,灯火通明,倒有些热闹的样子。然而殿内,自始至终只有两个人罢了。 等睡觉时,她还要一一吹熄。这一来一回光走路就要耗费许多时间,然而慕明棠一天到晚又没事可干,她不浪费时间,还能做什么。 等慕明棠走回寝殿时,仅是走路就走累了。她将灯盏放在床边的平纹高桌上,感叹道:「以前听人说,有钱人家光围着屋子走一圈就得累出一身汗,我还觉得在说笑,现在看来,原来是真的。」 慕明棠回头看灯影幢幢的大殿,轻轻啧了一声:「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真的会吓得慌。」 天黑了,慕明棠不太敢回自己的小隔间,只好留在谢玄辰床边。谢玄辰杀名赫赫,恐怕恶鬼也不敢往他身边飘吧。 慕明棠无事可干,只能坐在谢玄辰身边,想起什么说什么:「岐阳王爷,原来你就是武安侯。说来惭愧,你救了我,我却不知恩人的名字。我是到了京城,才听人说起岐阳王谢玄辰。玄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很好听的名字。当初先帝起这个名字时,一定对王爷抱了很大的期望吧。王爷也没有负父母期望,果然如天上的星辰一样,熠熠生辉。」 说起名字,慕明棠免不了想起自己的。她说:「这么想来我从起名上就输了。我生日在四月初一,稳婆说是个姑娘,我爹瞧见院子里海棠开的正好,一拍脑门给我起了明棠。幸好我们家没种什么狗尾巴花,不然以我爹的文化水平,我就惨了。」 「据说蒋明薇的名字是应了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晋王呢,大概是海纳百川兼济天下之类的寓意吧。」慕明棠越说越心酸,拍手道,「所以说人还是要多读书,我以后的女儿起名字,无论如何要给她起一个好听又有讲究的。」 「只说女儿不说儿子,似乎有偏心之嫌。」慕明棠喃喃完,忽然怔了怔,随后自嘲地笑,「还想什么女儿儿子,我这辈子,恐怕一个孩子都不会有了吧。若是我真怀了孕,无论是不是王爷的,都活不下去了。一辈子一个人也好,清清静静的,自己住这么大的屋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慕明棠掀开被子,轻手轻脚看谢玄辰手腕上的伤。她清洗得仔细,换药也勤,手上的伤看起来好了很多。 慕明棠小心翼翼盖上被子,给他掖被角:「这世上的事真不能比,蒋明薇说逃婚就逃婚,回来后还能继续当王妃,而我呢,都委曲成全成那样,蒋明薇一句话,我就要给她腾位置,命真不公平。他们把我嫁了后,估计蒋鸿浩很快就能升到正使了,那可是计相啊,以后蒋明薇成了王妃,蒋家指不定要如何风光。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他们家倒霉了。」 「不过这种事不能全怪蒋明薇,婚姻之事,男女双方只要有一个不乐意,事儿就成不了。蒋明薇能顺顺畅畅回来当王妃,说白了还是晋王愿意。晋王都不追究她失踪,别人多嘴什么。被人喜欢真好,年轻时追求自由,如果玩累了,一回头还能嫁给竹马,简直有恃无恐。我怎么没有这样一个痴心的竹马呢?」 慕明棠对着谢玄辰感慨了好一会,十分惋惜自己错过了培养竹马的好时机。她叹道:「不过早点退出来也好,不是我的,强求没用,还惹人猜忌。这两位金童玉女,情比金坚,比戏文里的主角都情深义重,我对他们来说,恐怕就是一个讨厌的丑角吧。从一开始就是替身,偏偏还拎不清,竟然当真想嫁给谢玄济。谢玄济是什么人,除真命天女外,岂是其他女人可以肖想的?」 慕明棠当真觉得谢玄济的人生轨迹十分励志,砥砺前行,步步高升,是史书中成大事者的模样。反观他们两人,就很不正面。 慕明棠有点颜色就猖狂,一点都没有大人物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谢玄辰呢,风光时也十分张狂,我行我素,树敌良多,并不是一个史书喜欢的性格。 慕明棠叹气:「难怪,晋王越走越高,而我们俩成了这样。如果有书,男主角一定是谢玄济这样的。」 慕明棠说完,看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便抱着灯站了起来:「我回去睡觉了,恩人,晚安。」 慕明棠走后,谢玄辰的眼睫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没有力气睁开。他这些年慢慢发现药有问题,喝了之后会让人浑浑噩噩,沉睡不醒。谢玄辰察觉端倪后不肯再喝药,每次清醒必打碎药碗,但是他久未活动,往往控制不住力道,喂药的人也得跟着歇气。 第26章 后来没人敢来喂药,变成喂粥。谢玄辰开始没发现,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现粥里也有药。 他只好连吃的也不碰,这样一来,他的身体越发虚弱,清醒的时间更少。最近他有意识的时间变长,只是太过虚弱,实在没法睁开眼睛,然而一天有一两个时辰,他是能听到外界的动静的。 他能感觉到玉麟堂里来了一个新的丫鬟,哦,可能不是丫鬟,谢瑞替他娶了媳妇。 谢瑞送来的人,谢玄辰是一个都不信的。不过这个女人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至少她换了粥这一茬,谢玄辰是满意的。 但是小白脸、吃软饭之类的话,谢玄辰就完全不接受了。而且,她刚才什么意思,凭什么如果有书,男主一定是谢玄济那样子的? 他谢玄辰不死,有谢玄济的出头之日? 慕明棠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才意识到,她依旧没有梳妆台。 果然,就不能指望蒋家的丫鬟。那两个丫鬟名为陪嫁,实际上是监视,然而来了岐阳王府后,慕明棠全天不能离开大殿,两个丫鬟又不敢进来。她们俩拿蒋太太的钱,又不用在慕明棠身前伺候,怎么能奢望她们俩听话? 慕明棠叹了口气,依然是随便挽了个发髻。她的婚礼名不副实,大婚当天都那样敷衍,之后的见舅姑、拜家庙,自然全都没有。礼仪省了也好,要不然以她现在的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不过慕明棠可不打算一直将就下去,无论什么处境,日子都是自己在过。别人可以困住她,如果她也蓬头垢面,敷衍度日,那才是真的被关住了。 慕明棠将头发打理整齐,收拾妥帖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寝殿和谢玄辰问好:「王爷,早上好。」 长时间不和人说话迟早要憋出病来,慕明棠别无选择,只能把谢玄辰当成一个正常人,和他说早晚问候,和他说每日菜单。慕明棠给谢玄辰擦脸换药后,送饭的人也来了。王府的早饭十分讲究,慕明棠用了好些漂亮的点心,直到吃不下了,才收起饭盒,往外面走去。 她今天得想办法出门,至少为自己找面镜子来。 果然,她在门口就被侍卫长拦下了。慕明棠有了经验,一点都不怕他,甚至还敢讨价还价:「这位大人,我知道你有公务,不得放我离开。但是我并不是要出府,我只是去清心堂找我的嫁妆。王府正殿里虽然设备齐全,可是之前没有女主子,里面连张梳妆台也没有。而且我的衣物、首饰都在嫁妆里,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靠这一套衣服活吧?」 昨日慕明棠没有找到女子的衣物,只能继续穿婚服。显然她不能一直这样,无论怎么说,她都需要拿到自己的嫁妆。 不光如此,她还要争取在清心堂和玉麟堂之间自由通行的权力。 侍卫长被慕明棠磨的没了话,他们的看守对象是岐阳王,并不是王妃。慕明棠短暂地出去一会,只要不离开王府,好像也无伤大雅。 侍卫长态度松动,派了两个士兵跟着慕明棠,随她去前面搬嫁妆。 慕明棠瞧着身后两个寸步不离的侍卫,心想哪里是帮忙,分明是看守着她,怕她跑了吧。反正慕明棠也没打算逃跑,她完全不在乎身后的尾巴,反而十分理直气壮地指挥两个小兵。 壮丁不用白不用,为什么要和他们客气? 慕明棠是穷过的人,对钱财看得比命都重,嫁妆单子早就被她收起来了,连钥匙也由她随身带着。陪嫁丫鬟奴大欺主、架空嫁妆之类的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 慕明棠在钱财方面记忆力向来好,她果然很快找到了梳妆台。慕明棠原本的打算是选一个小巧袖珍的,不然她的隔间摆不下,然而蒋家为了做门面,家具都打的十分高大气派,陪嫁里的梳妆台,有些过于大了。 慕明棠又不能离府,没有挑剔的权力,只能硬着头皮认下。她指挥两个小兵将几个装衣服的箱笼搬出去,慕明棠的本意是让他们两个人一起抬,结果他们俩互相看了看,硬是一个人搬东西,另一个人留下看守。 行吧,反正又不是慕明棠出力,她没有意见。小兵搬了好几趟,好容易将她的衣服搬完,慕明棠这才指挥他们搬起梳妆台,她随着两人一起出门,锁了门后,往玉麟堂走去。 慕明棠走近才发现,她的红木箱笼全部堆在门口,他们竟然怕谢玄辰到这个地步,连进殿都不敢。慕明棠无语,直接去看他们的头子,侍卫长:「大人,你们将东西堆在门口,莫非打算让我搬?」 侍卫长也觉得尴尬,咳了一声,说:「卑职不敢。劳烦王妃在前带路。」 慕明棠哼了一声,转身推开殿门,她走了两步,不耐烦地回头催促:「快点啊,愣着做什么?」 第27章 慕明棠明显看到众人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两两搬起家具,甚至有一队人拔出刀,护送着抬东西的同袍进门。慕明棠啧了一声,嫌弃道:「瞧瞧你们这点胆子,芝麻都比你们的胆子大!」 被一个年轻女子当面嫌弃,所有人都尴尬了。然而再尴尬,他们也不敢放下手中的刀。 慕明棠本意是将梳妆台放到自己的小隔间,可是进殿后众人明显朝着谢玄辰的方向走去。慕明棠一下子反应过来,对啊,她是王妃,她理应和谢玄辰一块睡觉的。 这回轮到慕明棠尴尬了。她又不能说自己和谢玄辰分开睡,只能郁卒地看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一路将梳妆台和箱笼抬到最里面,小心翼翼放到谢玄辰床边后,立刻像地面烫脚一样跳起来,整齐划一、互相掩护地退出寝殿。她都没来得及说话,众士兵就关上大门了。 ……跑得真快。慕明棠郁闷地瞧着高大结实的梳妆台和箱笼,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小胳膊,无奈地承认,仅凭她自己,是万万搬不动这么沉的东西的。 衣服好说,她可以将衣物一叠一叠抱回自己的空间,但是梳妆台怎么办? 莫非,她日后得天天在谢玄辰跟前梳妆? 慕明棠真是郁闷极了。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头发总是要梳的。慕明棠坐在梳妆台前,从镜子里,她甚至能看到谢玄辰的脸。 为了通风,慕明棠在进门的第一夜,就将所有帷幔都挂起来了,谢玄辰的床帐也全天敞开着。慕明棠别扭极了,谢玄辰若是睁开眼,岂不是能看到她的正脸?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样想着,她还真觉得谢玄辰要睁开眼睛了。慕明棠吓了一跳,头发都顾不上簪,慌忙回头去看谢玄辰。 谢玄辰依然安安静静地睡着,仅看睡颜,美好的宛如画卷。 慕明棠盯了许久,觉得她可能一个人憋久了,有些草木皆兵。她回过头,继续将未完的发髻固定好,依次簪入发梳、流苏、珠花。 以前要模仿蒋明薇,慕明棠只能用绢花、丝带之类的首饰,漂亮的宝石簪子只能看不能摸。如今她自己有了一大盒首饰,可算能由着自己的喜好,尽情挑选亮晶晶的饰品了。 慕明棠挑的认真,后期全身心投入,完全忘了外界的存在。等她给自己打扮完,简直身心愉悦,忍不住在镜子里美滋滋地看。这时候,她已经全然忘了谢玄辰这一茬了。 慕明棠梳妆后,明显心情大好,哼着歌将红木箱中的衣服整理到自己隔间的衣橱里。连喂午饭的时候,她的心情都明显很好。 下午,一切事讫。慕明棠手里有了银钱,慢慢琢磨起给谢玄辰调养身体这件事来。 厨房并不知道她将自己的粥喂给谢玄辰,所以送来的流食都是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喝没事,但要是喂给病人,就不能这么随意了。 可惜她不能离府,所以出去买东西的事,还得落在外面那些侍卫的身上。虽说军令如山,但是也有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趁侍卫长不注意,她或许能试试。 ☆☆☆ 慕明棠坐在阳光底下,慢慢剥杏仁。这些坚果是她用一根玉簪子为价,托某个侍卫从外面买来的零嘴。 侍卫长不让慕明棠离开玉麟堂,慕明棠就趁他不注意,悄悄买通其他侍卫,托他们在外面买零嘴进来。慕明棠只说自己闲得无聊,想吃些零嘴打发时间,她不过十五岁,看年纪和他们的妹妹差不多大,但是后半辈子就要在圈禁中度过。侍卫即便有军令在身,也难免会心生恻隐。 最重要的是,一根玉簪子,无论如何都比坚果贵。慕明棠既然把簪子给了他们,总不可能要找零。一根通体碧绿、成色上好的玉簪子能典当多少钱,一把炒坚果才多少钱。 慕明棠就这样,拿到了外面的零食。慕明棠费这么大周折肯定不是为了自己吃,她打算将这些杏仁、榛子磨碎,等以后喂粥的时候,混到粥里喂给谢玄辰。 谢玄辰睡了许久,又常年不见阳光,亟需补充营养。但是慕明棠不敢让侍卫帮她买鸡蛋、羊奶之类的东西,这太明显了,她怕自己的行为被外面人发现,所以只能先从坚果入手,慢慢为谢玄辰补身体。 剥榛子、杏仁很需要耐心,慕明棠在正在敲皮,忽然听到门口有动静。她以为是送饭的人,头也不抬,说道:「放在门口吧,我就来。」 慕明棠说完之后还在奇怪,今日送饭的人为何来的这么快。然而她声音落后,门口许久没有反应,慕明棠突然感觉不对,霍得抬起头来,发现谢玄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正神色不辨地看着她。 第28章 慕明棠手指下意识地紧缩,随后又坦然将众多果壳暴露在桌前。谢玄济会出现在这里,多半已经知道她的小动作了。她再掩饰也无用,还显得心虚。 慕明棠用帕子擦了擦手指,随后才不紧不慢站起来:「原来是晋王,妾身不知,有失远迎。」 谢玄济走进大殿,看到周围的摆设,暗暗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玉麟堂死气沉沉而皱眉,还是因为即便这种环境,慕明棠都安之若素而皱眉。 侍卫们吓死都不敢进大门一步,谢玄济看起来倒没这份顾忌。他停在慕明棠身前,瞧着她跟前一大推果壳,问:「哪来的?」 「哪来的晋王不知道吗?」慕明棠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用纸张将剥好的果仁包起来,说,「我成日待在屋里,连出门透透气都不行。只是想吃些果子,莫非也犯法吗?」 谢玄济倒不至于为这种小事兴师问罪,只要慕明棠活着抬进岐阳王府,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至于慕明棠之后如何,皇帝并不怎么在意。 慕明棠仅是托人出府买了把坚果,仔细论起来不是什么事,要不是王府管家给谢玄济呈现了一件东西,谢玄济今日也不至于专门来见慕明棠。 他见慕明棠还是浑浑噩噩不明所以的样子,忍着不悦,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来,伸手摊在慕明棠眼前:「那它是怎么回事?」 慕明棠低头一瞥,是被慕明棠当贿赂送出去的碧玉簪子。果然,那个侍卫将簪子典当了。 慕明棠没法直接塞银钱,只能用首饰变着法买通侍卫。反正她又不喜欢这些高雅简朴的首饰,送出去做人情岂不是正好,让她送那些亮晶晶的金簪,她还不舍得呢。 这种风格是蒋明薇喜欢的,蒋府准备嫁妆自然按着蒋明薇的喜好来,所以慕明棠这里也有不少浅淡清雅的首饰。慕明棠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说:「没错,是我的。我处置自己的嫁妆天经地义,晋王连这都要管?」 谢玄济忍着气,说:「你即便赌气,也不能糟蹋自己的嫁妆。你之前那么喜欢这只簪子,现在仅为了些许吃食,就将它贱卖出去了?」 慕明棠简直觉得莫名其妙:「我又不喜欢它,卖了换吃的不行吗?」 「你还嘴硬。」谢玄济看着慕明棠,欲言又止,目光沉重,「你嫁了他之后,都委屈到这种地步了。不过是些许零嘴,都需要你来变卖嫁妆。」 「我真的不喜欢!」慕明棠冤枉极了,「我都说了我不喜欢,要不是看工匠雕玉不容易,我都想把它扔了,能用它换一把吃的还是物尽其用了呢。再说当初是你把我嫁给你哥的,我为什么不能出门,你不清楚?」 谢玄济却依然不信,他叹口气,说:「你果然还在埋怨我。晋王府紧邻岐阳王府,从东侧小门就能进入晋王府花园。你以后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来找我。」 慕明棠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她定定瞧了谢玄济一眼,忽的冷笑:「呦,晋王这话什么意思啊?你的心上人回来了,重遇旧爱意气风发,现在觉得被你们抛弃的替身有些可怜?我是你的嫂子,如今你哥重病在床,你让我从小门去晋王府,你什么意思?」 谢玄济似乎笑了一下,上前一步,顿时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你真的以为,行了那个不伦不类的婚礼,就是我的嫂夫人了?婚礼的前半场,都是我在代为行礼。」 「代为行礼也是替代。」慕明棠立刻想往后撤,然而她没躲过谢玄济,仓促之下险些摔倒。谢玄济一把拽住慕明棠,慕明棠发现两人的距离更近,她心里慌了,一站稳就去摔谢玄济的手:「混账,你放开我!」 慕明棠本以为青天白日,谢玄济不敢做什么。但是她抬头一看,发现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了。宽敞的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 慕明棠心都凉了,她赶紧从谢玄济手里挣扎出来,连连后退几步:「谢玄济,我是你的嫂嫂,你要罔顾人伦吗?」 「你还真把这桩婚事当回事?」谢玄济轻轻一笑,「他已经昏迷不醒,想做什么都有心无力,你跟着他,能有什么结果?你若是识趣,就知道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谢玄济和慕明棠两人都悚然一惊,他们赶紧回头,发现最里面的寝殿里,传来什么重物磕在床沿上的声音。 慕明棠马上就反应过来了,那是谢玄辰手上的铁铐。那串链子用玄铁铸成,极其沉重,只有那副手铐,可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慕明棠听到声音,再也没管谢玄济,越过他就往里面跑。 谢玄济怔了一下,因为这一错神,就让慕明棠跑过去了。等谢玄济反应过来,他立刻快步追上去,一把将慕明棠拽住:「你不要命了?」 第29章 慕明棠都跑到寝殿门口了,忽然被谢玄济拉住,不由向后踉跄了两步。她腻歪极了,转身就去掰谢玄济的手:「王爷好像醒了,你放开我!」 谢玄济冷着脸不放手。刚才那个声音响起的太过突兀,谢玄济简直疑心是他的幻觉,可是慕明棠也听到了,再用幻觉解释说不通。 但是,谢玄辰为什么会突然醒来?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吗? 谢玄济越发警惕,无论谢玄辰有没有神志,其实都没有差别。谢玄辰一醒来就要大开杀戒,没恢复神志时无差别攻击,还好制服些,若是有些许意识,攻击时有章法,那就更糟糕了。 谢玄济本来就心烦,慕明棠还不停挣扎,谢玄济心中烦躁,呵道:「他一醒来就会攻击身边的人,你不想活了吗,还主动往跟前凑。嘶——」 谢玄济手上吃痛,下意识地松开手指。他拿起手端详,一双修长白皙、养尊处优的手,现在印了整整齐齐一排牙印,顿时破坏了整只手的美感。 谢玄济从来没见过这种人,他气的不轻,怒道:「我是为了你好,你却上嘴咬人,这就是蒋家教你的规矩,这就是你的家教?」 「让晋王失望了,我就是这样一个没礼数没家教的人。何况我已经按蒋家的意思嫁过来了,早就还了蒋家的收养之恩,我和蒋家再无关系。我堂堂正正姓慕,不稀罕姓蒋。」慕明棠没好气瞪了谢玄济一眼,道,「我爹娘从小就教我,遇到手脚不干不净的人,就该咬他。」 慕明棠这话说的咬牙切齿,她又瞪了谢玄济一眼,转身快步往前走。然而她仅是走了两步,脚步不由慢慢停住。 床上,谢玄辰半支着身体躺着。他脸色白的吓人,看起来极为虚弱。此刻他没有理会慕明棠和谢玄济二人,而是低着头,手腕一挣就将铁链绷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手腕上他马上就要长好的伤口又变得鲜血淋漓,慕明棠看着心惊,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抱起来一半的铁环,谢玄辰单手就能举高,甚至还能将其绷得哗啦啦直响。 铁链抖动的声音在屋内极为明显,慕明棠听着心惊胆战,根本不敢上前。谢玄济也站在门口,如临大敌。 随着铁链的声音,谢玄辰的脸色越来越白,看着就是强弩之末。这阵熟悉的声音无疑是许多人的噩梦,侍卫长在外面察觉不对,咚咚咚敲门:「晋王殿下,是否是岐阳王醒来了?」 「岐阳王醒来」这几个字说出来后,窗外的士兵明显紧绷起来,抽刀声、跑步声纷至沓来,士兵结成军阵,刷的一声对着大殿拔出雪白的刀片。 玉麟堂外的气氛瞬间变得弩拔剑张。外面的变化清清楚楚传到殿内,谢玄辰听到军号的声音,似乎是勾唇笑了一下,慢慢抬头看向谢玄济。 「我还没死,你就急了?」 谢玄辰睡着的时候安静无辜,慕明棠腹诽好几次他像小白脸,可是现在他睁开眼睛,慕明棠立刻明白为什么世间从来没有岐阳王像小白脸之类的言论了。 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没人能说出女气、小白脸之类的话。殿门外集结着上百士兵,殿内站着谢玄济和慕明棠,可是这一刻,根本没人敢发出声音。 然而这一句话仿佛耗尽谢玄辰所有气血,他说完之后,忽然吐了一口血,重重栽倒在床铺上。慕明棠吓了一跳,连忙提着裙子上前:「王爷,王爷?」 慕明棠跪在脚踏上,看见他吐出的那一口血鲜红鲜红的,瞬间染红了半个床榻。慕明棠心都揪起来了,立刻找帕子,想为他擦拭血迹。 谢玄辰再度晕倒,谢玄济无疑长长松了口气。谢玄济侧眼看去,见慕明棠竟然毫不犹豫地跑向谢玄辰,仿佛并不知道他手上鲜血累累、人命无数一般,谢玄济心里倏地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谢玄辰发起疯来,杀人可不管身份。谢玄济本该立刻离开,但是他看着慕明棠跪在床边,细心为谢玄辰擦嘴边的血迹,还是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吗?」 慕明棠一回头见谢玄济还没走,都吃了一惊:「我怕什么?」 「你就不怕他杀了你?」 「不会。」慕明棠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擦拭谢玄辰领子上的血,「他是武安侯,他不会滥杀无辜。再说我的这条命本来就是他救的,就算他没认出来我,杀了我,那也是我该还他的。」 谢玄济眉头皱得更紧,武安侯这个封号非常久远了,慕明棠怎么会知道?听她的话音,莫非他们以前,早就认识? 谢玄济又冷眼看了一会,转身离开。殿外的侍卫见他出来,都长长松了口气:「晋王,岐阳王殿下如何了?」 第30章 「二哥刚才醒来了一会儿,现在又晕了。你们好好守着二哥,本王这就去叫太医来。」 「是。」 谢玄济走后,侍卫们暂时解除了警报,但是完全不敢放松,全提着心守在殿外。慕明棠隔着窗户,听到他们巡逻的频率明显上升。 一方帕子转眼就染红了,慕明棠轻轻叹了口气,打算起身另外寻一块干净的帕子来,顺便再打些水。她刚刚有动作,手腕忽的一凉,被一只手用力抓住了。 慕明棠腿一软,当时就跪倒在地。她吓得不轻,尖叫还没出口,就被一个声音冷冷喝住:「闭嘴,敢叫我就杀了你。」 慕明棠硬生生忍住尖叫,心脏都差点被吓得骤停。谢玄辰此刻正看着她,眼神锋利,薄唇因为血迹挂着些微的红,凄艳又狠厉,哪有丝毫昏迷的样子。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慕明棠。慕明棠了然,立刻点头:「王爷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谢玄辰又看了她很久,似乎在评估她的可信程度,才慢慢松开手。慕明棠一能自由行动,立刻抽回手腕,吃痛得捧着手腕揉捏。 这力道比身强力壮的铁匠都大,要不是慕明棠亲眼所见,谁相信这是昏迷许久、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病人发出来的? 谢玄辰瞧见慕明棠揉手腕,可算想起来自己的力气和普通人不是一个计量单位。成年男子都扛不住他一拳,柔柔弱弱的女子就更不必说了。 幸亏谢玄辰昏迷了很久,体力大为削弱,要不然,今日慕明棠的胳膊已经废了。 谢玄辰撑着身体想坐起来,慕明棠察觉他的动作,想上前扶持,却被谢玄辰一个眼神吓回来。谢玄辰想要坐直,可是他的四肢禁锢着沉重的烙链,兼之昏迷已久,虚弱无力,竟然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慕明棠心想这个祖宗怎么又暴躁又娇弱,看着谢玄辰的动作,慕明棠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她实在忍不了了,悄悄说:「王爷,还是让我扶你吧。外面有这么多巡逻的人,你再自己折腾,发出声音把他们引来,那就坏了。」 谢玄辰完全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弱到需要一个女人来扶,可是他也知道慕明棠的话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才更难受了。 慕明棠见谢玄辰没反驳,就当这个人已经同意了,立即扶着他靠在床柱上,还细心地在他腰后塞了一个靠枕。慕明棠做完这一切后,发现这位祖宗的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他自醒来后脸色一直臭臭的,慕明棠很想得开,一点都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 谢玄辰坐好后,这才有功夫说话。他上下打量慕明棠,眉峰稍稍一挑:「你是谁?」 慕明棠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在谢玄辰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他订了婚事,还强行成了婚。慕明棠换位想之,如果有人趁她睡觉霸占她的房子,占据她的钱财,还自称是她的丈夫,慕明棠是一定要打死这厮的。 而且,谢玄辰是正正经经权贵之后,高干子弟。如果谢家一切正常,能配得上谢玄辰的人,该怎样德才兼备的名门淑女才行。而现在,正妃却成了慕明棠,一个逃难而来的商户之女。 慕明棠自己都觉得这是趁人之危,恬不知耻。 慕明棠气弱了,低头嗫嗫道:「我是蒋鸿浩的养女,前几天被圣上指给王爷做正妃。王爷你放心,这只是权宜之计,我知道自己身份,并不妄想做您的正妃。我只是想报恩,等王爷身体恢复好了,我就自请下堂,将正妃的位置腾出来。到时候,您自可另聘名门之女。」 谢玄辰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但是手上被玄铁压着,他没法动作,只能忍着不耐说:「我在问你名字。」 「啊?」慕明棠惊讶地抬头,察觉谢玄辰眼神很不耐烦,才赶紧说,「我叫慕明棠。」 「原来姓慕。」谢玄辰若有所思。慕明棠直觉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他只强调姓氏,听起来像是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一样。 这个问题细想下去很恐怖,慕明棠不敢多想,赶紧打住。她跪坐在脚踏上,谢玄辰半倚在床架上,此刻不说话,两人看着还真有些患难夫妻的意思。 慕明棠悄悄咬了咬唇,问:「王爷,那我……」 谢玄辰回头,等了半天没见慕明棠支吾出下一句话,不由皱眉:「你什么?」 慕明棠尴尬,不过她本来也不是在乎脸皮的人,趁这机会干脆直接问了出来:「王爷,那我们这桩婚事,你看该怎么办?」 「一觉醒来媳妇都有了,这不挺好,还省得我自己折腾。」谢玄辰说到这里笑了笑。他眼睛下面长着一颗泪痣,这颗痣若在女子脸上,指不定得让多少人妒羡,偏偏长在谢玄辰脸上,不显妩媚,只有阴狠。 第31章 他本来就冷冰冰阴恻恻的,刚刚还吐了血,嘴上沾了血迹,又艳又杀。他这样一笑,薄唇和泪痣交相辉映,越发有蛇蝎美人的感觉。 「毕竟婚礼是谢玄济替我走的,要不是我还活着,恐怕连洞房也由弟弟代劳了。」 他果然听到了,慕明棠叹气,在这种话题上选择保持沉默。瓜田李下,嫂子和小叔子这种话题本来就敏感,现在谢玄辰只是针对谢玄济,要是她一搭话,指不定就冲着她了。 不过听谢玄辰的意思,他没打算退货了? 慕明棠一眼又一眼觑谢玄辰,谢玄辰发觉,轻轻瞟了她一眼:「有话就说,别耍花样。」 慕明棠笑了,殷勤地给谢玄辰端来一杯水,问:「王爷,那我们的事就这样定了?」 「嗯。」谢玄辰说完皱起眉,警惕地扫了慕明棠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我是说这样挺好的。」慕明棠心里乐开了花,果然,恩人和蒋家那些渣滓就是不一样。他一醒来得知多了一个妻子,完全没有欺负人不说,还很自然地应下。从此,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岐阳王妃了。 慕明棠喜不自胜,眉眼都荡漾出明显的笑意来。她心情好,话也不知不觉变多:「王爷,你今日怎么醒来了?」 没想到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谢玄辰笑了一下,阴恻恻地说:「被你们气醒的。」 ☆☆☆ 「那支簪子呢,拿来给我看。」 慕明棠完全不敢说话,溜出去寻簪子。谢玄辰突然醒来,他们谁都没心思注意一根簪子,现在那支玉簪还好端端地落在地上。慕明棠拿过来后,谢玄辰翻过来看了两眼,忽然从中折断。 「果然绿汪汪的。我要是再不醒,恐怕头上就和它一个颜色了吧。」 慕明棠默默看着那根玉簪,上好的玉质,在谢玄辰手里就像玩一样折断了。他甚至都没有用力,仅是靠手指的力量。 慕明棠心想幸好她的坚果已经拿到手了,现在浪费的是谢玄济的钱。慕明棠重新估量了两个人的武力,试图挣扎自救:「王爷,跟我没关系,我绝对是清白的。」 谢玄辰将这根饱含故事的玉簪子折成一节一节的,随手扔在地上,这才觉得顺眼了很多。谢玄辰把东西处理掉后,问:「说吧,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明棠松了口气,临刑前允许辩解就行。她立刻将自己如何被蒋家收养,如何代替蒋明薇应承了和谢玄济的婚约,蒋明薇回来后她又如何被送到岐阳王府,全部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谢玄辰听了好一会,才理清楚这几个人的关系。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蒋明薇和谢玄济订了婚,但是蒋明薇跑了,蒋家让你顶上。但是后来蒋明薇又回来了,蒋家没处放你,就把你塞到了岐阳王府。」 「……话是这么说没错。」慕明棠喃喃,「但也没必要这样说自己吧?总觉得王爷把我和你自己都骂进去了。」 谢玄辰冷笑了一声,十分不屑:「他们父子俩有几斤几两,我清楚的很。对了,蒋家是谁?」 慕明棠愕然,她停了好一会,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不小心笑出声后赶紧捂嘴,但还是忍不住,笑得肩膀乱颤。 慕明棠这些天骂了蒋家那么多,都比不上谢玄辰这一句狠。蒋鸿浩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可是在谢玄辰眼里,连这个姓氏都不值一提。 这才是对敌人最大的打击。谢玄辰不太明白慕明棠为什么笑,可是这个女子比他想象的顺眼,醒来到现在,谢玄辰觉得她还算可以,暂时没有杀了的打算。所以慕明棠笑,谢玄辰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耐心等她笑完。 好容易慕明棠笑完,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蒋家是三司副使蒋鸿浩的府邸,现在他可能是正使了。」 谢玄辰转瞬了悟:「因为他把你送来了?」 慕明棠没敢说话,小幅度点头。谢玄辰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从小在这些官司算计中打滚长大,对皇帝那些微妙的心思,比谁都明白。 谢玄辰似笑非笑,说:「看来他们是真的觉得我活不长了,都给我准备起后事了。」 听到他这样说,慕明棠莫名觉得难受,她声音低低的,说:「你别这么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谢玄辰嗤笑一声,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你清楚,本来就活不长了,搞这些虚话有什么意思。你今年才多大,恐怕连外面的世界都没见过,哪里知道生死是什么概念。」 「我知道。」自从谢玄辰醒来,慕明棠一直百依百顺,但是这一刻忽然变得执拗,「我当然知道生死是什么概念。我虽然是在陈留被蒋太太收养的,可并非应天府人氏。我本来,是襄阳人。」 第32章 襄阳?谢玄辰惊讶,也偏头看过来。慕明棠抿着嘴,说:「襄阳在鸿嘉三年被羯人攻破,我的父母也在战乱中死了。后来我随着逃难大军,一路北上,走到了陈留。我是无名小卒,自然比不上王爷对战争的感悟深刻,可是,我绝不是养在深闺里天真无知的娇小姐。当年有一个人和我说过,活着不容易,死可太简单了,所以我一路挣扎着走到应天,硬是活了下来。那个人是我的恩人,现在我想把这句话,转赠给王爷您。」 「既然您都不怕死,为什么没勇气活着呢?」 鸿嘉三年,襄阳,谢玄辰马上就反应过来那年发生了什么。他进襄阳城的时候,半个城已经被毁了,满目疮痍,不忍直视。她竟然,是襄阳人。 昏迷的时候,他隐约听慕明棠说过「恩人」之类的话,那时候他还以为是场面话。 谢玄辰默然良久,问:「我们当年,是不是见过?」 慕明棠哭得发不出声,只能用力点头。谢玄辰放松身体,靠在让他觉得非常娘的软枕上,想了很久,才在记忆深处搜到一个类似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当年她才那么小,摔倒在地上吓得动都不会动,弱的让谢玄辰觉得,出了这条街,她就活不下去了。没想到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姑娘,硬是走出城,在难民中活了下来,靠一双脚走到应天。 他更不会想到,当年随手救下的小姑娘,如今竟成了陪他走过最后一程的人。他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后来一把刀一匹马就敢追着军队跑,死在他手下的人数不胜数,而像慕明棠这样被他随手救下的人,也有很多。 他随口一句话,她却记了许多年。今日,又原样送回给他。 谢玄辰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着他,盼着他活。那些征战四方、铁马金戈的岁月,才过去了几年,却仿佛已经离他已经很远了。 谢玄辰难得回忆起往昔,良久未言。过了一会,他轻巧笑了笑,说:「你能活到如今不容易,等我死了,我会留下话,让他们放你改嫁。」谢玄辰说完后停了一下,又改口道:「算了,他们父子假仁假义,我信不过他们。到时候,我联系旧部,偷偷把你送走吧。」 慕明棠听到改嫁,心都凉了:「你在安排后事吗?」 谢玄辰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本来就是。从军之人不忌讳生死,我本来,就活不到明年了。」 「明年还没来,你怎么就知道活不到呢?」慕明棠不依不饶,说,「我在逃难路上的时候,好几次都觉得活不了,后来还不是撑下来了。只要你想活,就永远有机会。」 「你才多大,敢说教我?」谢玄辰挑起眉,泪痣轻轻动了一下,眉眼间满满都是讥诮。 慕明棠咬唇,抽抽噎噎地,说:「我刚得知要嫁人的时候,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就是武安侯,只以为自己被卖了,所以指着蒋鸿浩的鼻子骂他狗官。后来,我还坑了蒋太太好大一笔嫁妆。哦对,那天谢玄济也在,我骂的上头,把他也一起数落了。」 谢玄辰惊讶地抬了下眉,他自认为已经很能作死了,没想到江山代有才人出,慕明棠比他还敢作。 「所以……」慕明棠眼中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向谢玄辰,「王爷,你可一定要活下去。你若是死了,我可怎么办?蒋家一定会修理我的。」 谢玄辰良久无语,最后,硬邦邦地在慕明棠跟前扔了块帕子:「别哭了。把眼泪擦干,再哭我杀了你。」 慕明棠嗯了一声,捡起帕子擦眼泪,慢慢收了声。她醒过神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谢玄辰跟前哭了许久,她又尴尬又难为情,站起来往外看了看:「太医怎么还没来?」 「太医?」谢玄辰笑了一声,身体后仰,轻飘飘道,「他们不会来了。」 「可是,晋王走的时候明明说……」 「你也说他是从你这里走的。他敢说他来玉麟堂做什么吗?」 慕明棠无言以对,想想竟然觉得有道理。谢玄辰看起来对自己的命十分淡然,他靠在床架上,已经半阖了眼:「今日这事,就是你知我知他知了,皇帝和太医院一定不会知道我醒来过。不过这样也好,我能清清静静过几天安生日子,要不然,那些老不死一出现,我就想拧断他们脖子。」 慕明棠想到谢玄辰大的非比寻常的力气,默默打了个寒战。他说拧断,可能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拧断。 慕明棠开始还觉得外面的侍卫胆小鬼,小题大做,岐阳王又不是恶鬼,哪有那么可怕。现在想想岐阳王确实不是恶鬼,恶鬼哪有他可怕。 慕明棠看他合上眼,精力不支的样子,轻手轻脚扶着他躺下,悄悄放下床帐出去了。慕明棠走了两步,回头看谢玄辰,隔着一层床帐,他的侧脸模模糊糊的,越发显得圣洁无辜。 第33章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杀伤力。 难怪,他从军之后战无不胜,号称行走的战旗;难怪他精神错乱之后,朝廷如临大敌,专门派了这么多军士看守他不说,还量身定制了沉重的玄铁链,限制他的行动。 慕明棠叹了口气,轻轻走出去了。 谢玄辰这一次醒来,不知道能清醒多久。可是依慕明棠短暂又主观的判断,她觉得谢玄辰并非传言中滥杀无度的模样,也并非完全被杀念把持,失去了作为人的神志。 或许,他当年屠戮自己人,另有隐情。 不过无论怎么说,慕明棠都和谢玄辰绑在同一条船上,皇帝盼他死,谢玄济盼他死,连外面看守的军士也盼他死,唯有慕明棠,想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仅凭这一点,慕明棠都会尽最大努力,让他尽快好起来。 为今当务之急,无疑是给他补身体,至少不要让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其次,就是打开玄铁链,让他可以自由活动。 谢玄辰这样骄傲的人,他宁愿死,也不愿意佩戴着这样一副烙链苟活吧。 ☆☆☆ 谢玄辰醒来后还有一件好事,那就是他可以吃饭了。 晚上的时候,慕明棠试着叫醒他,竟然真的成功了。慕明棠喜出望外,立刻端了自己的菜,喂给谢玄辰。 她昨日吩咐菜单的时候,并没有料到谢玄辰会醒来,所以今日的菜并不是很适合病人吃。但是能吃新鲜蔬菜怎么都好过喝流食,慕明棠喂谢玄辰时还在念叨:「王爷,虽说王府是你的,但是现在,你确实靠我的份例吃饭。幸好我前几天故意装作饭量很大,现在饭少了很多,外面也不会觉得诧异。」 谢玄辰不说话。慕明棠又继续叨叨:「说起来明日我还得想办法贿赂侍卫。多亏我带来的嫁妆丰厚,养得起你,不然还真经不住这样变卖。」 谢玄辰额头上青筋跳了跳,抬头冷冷瞥了她一眼:「闭嘴。」 他不提,并不代表不记得。他至今还清楚记得慕明棠偷偷叫他小白脸,他大度不计较,她还得寸进尺了? 晋王府。 谢玄济走在王府中,身边的心腹担忧地问:「王爷,岐阳王醒来……可否要向圣上禀明?」 如果是平常,谢玄济一定早早报上去了,但是这次……谢玄辰每次醒来都兴师动众,到时候惊动了半个朝堂,皇帝问起,他要如何解释自己独身一人在玉麟堂? 终究是瓜田李下,有口难辩。谢玄济低咳了一声,说:「二哥只醒来了一下就晕倒了,让圣上知道只是徒增忧心,还是等二哥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再往宫里报吧。」 心腹不知不觉皱起眉:「可是,岐阳王天生神力,武力非凡,又值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若是隐瞒不报,万一错过了什么,岂不是无法交代?」 「不会。」谢玄济口吻笃定,「他只醒来了一下就体力不支,晕倒前还吐了血。他的身体从年初就开始恶化,醒来一次和没醒,对于最终结果不会有影响。这些小事,没必要拿去打扰父亲了。」 晋王这样说,心腹即便还是觉得不妥,此刻也不好再说了。谢玄辰能给两朝开国帝王立下汗马功劳,并不是说着玩的,谢玄辰天生神力,十五岁就能拉开二十石的弓,马上用六石。有人曾经打过赌,赌谢玄辰能不能举起一百斤的铁枪,谢玄辰听到后嫌轻,当众举着二百斤的铁枪,武的虎虎生风。 力量大就是碾压性的压制,当力量达到一个级别,是不需要技巧的,仅靠重量就能把对方打死。谢玄辰力气奇大,从小混迹军营,十八般武器样样都会点,这种人在阵前,那就是毁灭级别的大杀器。 若他只是个单兵武夫,朝廷还不至于忌惮成这个样子,偏偏他脑子还很好,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谢玄辰十五岁从军,之后屡屡以少胜多,后晋恭帝、周哀帝、南唐皇帝都死在他手里,谢瑞根本没法不忌惮。要是谢玄辰神志清醒,皇位就算谢玄辰让出来,谢瑞也不敢坐。 谢玄辰简直成了皇帝的心病,岐阳王府但凡有些许动静,皇帝就得失眠好几天。谢玄辰醒来这么大的事,晋王隐瞒不报,心腹怎么能放心? 可是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心腹拿的是晋王的钱,怎么能忤逆晋王的心意。谢玄济不肯上报,心腹大概也能猜到原因。 谢玄济是从岐阳王府走出来的,岐阳王府里除了守卫,就只有王妃一个活人。晋王今日去做什么,心腹心知肚明。 这种事情不好说,说多了犯忌讳。所以晋王执意隐瞒,心腹劝了两句,也就识趣地闭了嘴。 第34章 其实谢玄济现在也有些后悔,他要是换一日去岐阳王府就好了,现在就可以大大方方上报。他为了讨皇帝欢心,特意立府在岐阳王府旁边,谢玄济无论嘴上怎么说,心里也是有些怕的。 卧榻之侧拴着一只猛虎,谁能安心?谢玄济也想将谢玄辰清醒一事捅出去,之后要么加药,要么加人手,总之务必保证晋王府的安全。可是,问题在于,谢玄济一旦告诉皇帝谢玄辰醒了,也就代表着他的行踪没法掩饰了。谢玄济要如何与皇帝和众多太医解释自己出现在岐阳王府,还正好在和岐阳王妃说话的时候,目睹了谢玄辰醒来? 若说是巧合,谢玄济自己都不信。 他难以自圆其说,只能硬着头皮将整桩事都瞒下。好在谢玄辰只是醒来了一下就晕了,并不会出大纰漏。至于慕明棠……谢玄济倒不在意,她一介女流,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谢玄济对慕明棠的感情其实很简单,他是不太看得上这个出身低又粗俗的替代品的,要不是当初为了营造深情人设,稳住皇帝,顺便笼络蒋鸿浩,谢玄济断不会接受这个一身粗野的冒牌王妃。不过,慕明棠毕竟有几分姿色,并且对他一往情深,送上来的美人,想必没一个男人会拒绝。他的正妻自然该是蒋明薇这样的大家小姐,不过在旁边府邸养一个漂亮的花瓶,偶尔尝尝鲜,也无不可。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走到书房时,心腹问:「晋王,岐阳王当年行兵如神,诈计百出,虽然他昏迷许久,但也不可小觑。今日,他是否真的昏迷了?」 这个问题谢玄济也想过,他走到书桌后,想了想,道:「我当时亲眼看到他吐血昏迷,绝不是装出来的。就算他昏迷能装,吐血总装不出来,我看的明明白白,他吐出来的血,是鲜红的。」 吐血并不是好兆头,何况还是鲜红的血。心腹稍微放心了些,不过…… 「晋王,万一呢?」 「不会有什么万一。」谢玄济不屑,「就算他真能演到这个地步,精铁铸造的玄铁链做不得假。他即便醒来,也挣不脱玄铁链,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是的,玄铁链。心腹想到那副沉重非常的铁链,心里总算安稳些了。这副铐链是先帝谢毅下令打造的,那时候谢玄辰的杀伤力比现在大得多,没有人能制服他,谢毅又在气头上,就下令将谢玄辰锁起来。后来谢瑞登基,有谢毅的遗命做挡箭牌,名正言顺地关着谢玄辰,还悄悄加固过好几次。 这副玄铁链,就是关着猛虎的铁笼,没有人敢承担猛虎出笼的代价。心腹呼了口气,道:「玄铁链在一日,社稷就稳定一日。只望岐阳王安安分分,再不要发疯了。」 谢玄济轻嗤:「他断不可能挣脱。钥匙分为两把,一把在我这里,一把被父亲带在身边,只要缺了任何一把,就没法打开锁链。他除非自断手脚,不然绝不可能逃脱。」 ☆☆☆ 玉麟堂外,警报尚未解除,守卫依然十分森严。慕明棠开门取饭,看见走廊外重甲披挂的士兵昼夜不息,往来巡逻,片刻不肯松懈。侍卫长也守在大门口,瞧见慕明棠出来,问:「卑职参见王妃。王妃,岐阳王状况如何,可有醒来的症状?」 慕明棠摇头,轻轻叹气:「并没有。他吐血后就昏迷了,现在还睡着。」 侍卫长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他抱拳,说道:「有劳王妃多加留心。只要有丝毫动静,王妃就立刻出来告诉我等,切不可有侥幸之心。」 「嗯,我知道。」慕明棠说完,就一脸沉重,提着食盒进门了。关上门后,慕明棠悄悄趴在门上,听了许久,确定外面并未起疑后,才做贼一样溜回寝殿。 「王爷,我回来了。」慕明棠走到西殿,悄声说,「你放心,他们并没有发现!」 慕明棠说完之后觉得哪里怪怪的:「怎么像是我在屋里藏了个人一样?避人耳目,鬼鬼祟祟,比偷情都小心。」 谢玄辰正在研究手铐,最开始懒得理会,听到后面什么「藏人」,什么「偷情」,手上青筋直爆,委实忍无可忍:「怎么说话呢?」 「本来就是啊。」慕明棠一边说,一边将食盒里面的饭菜端出来,「你看,连吃饭都要偷偷送。以前我们家隔壁小妾偷人,就是这样的。」 谢玄辰火气上头,下手一重将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慕明棠被吓了一跳,慌忙对他嘘声:「嘘,不要出声!」 谢玄辰还当真停住了,他们两人诡异地沉默许久,慕明棠还贴在窗户下面听,见外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后,才长长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这可真不是一般人干的事,多来几次,我都要被吓死了。」 第35章 谢玄辰这次好歹忍住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在乎这区区污名。谢玄辰想完之后就发现不对劲,不对啊,他们明明是正经夫妻,怎么他也顺着偷情、奸夫的方向想? 慕明棠没有察觉谢玄辰诡异又曲折的内心,她给谢玄辰盛好了菜,端到床前。他现在刚醒,慕明棠不敢给他吃太油腻的,所以点菜时全吩咐了豆腐、鸡肉这类滋补又好克化的。她端过来喂谢玄辰,谢玄辰脸色生硬,不太情愿。 慕明棠一看他脸色就知道这个祖宗在想什么。她十分耐心,说:「王爷,你手上有锁链,这个东西一碰就响,还不如让我来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谢玄辰只能接受了被人喂饭的待遇。好在慕明棠喂饭很有技巧,他一低头就能咬到,每次的菜不大不小,刚刚好入口。 不论别的,这样吃还真挺舒服……谢玄辰咽下食物,问道:「你会的东西还挺多挺杂,你在哪儿学的?」 「这还需要学?」慕明棠失笑,「有父母操心自然什么都学不会,把人扔在外面,没一年什么都会了。」 慕明棠喂了饭后,又给他喂水,然后才自己吃。慕明棠自己吃饭比谢玄辰利索的多,谢玄辰刚刚醒来,还能清醒一会,此刻没事干,就只能看慕明棠吃饭。 慕明棠吃饭的时候非常认真,嚼东西时抿着嘴,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显得慌乱,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花栗鼠。她吃相看着秀气,其实速度很快,她每一口不算大,但是动作快,而且不挑食,一看就是乱世中训练出来的饮食习惯。东京里那些娇小姐,吃一顿饭左挑右捡,嫌东嫌西,等她们吃完,京城都能被人打下来了。 谢玄辰的吃饭习惯,和慕明棠是类似的。战场上讲究不起,快速吃饭是行军之人必备,至于挑食……他手下的人要是敢挑食,谢玄辰能亲手打死这厮。 谢玄辰看了一会,终于发现一件事,慕明棠手里的碗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为了不让外面起疑,他们两人只能用一个碗,不然一顿饭用了两个碗,那不是不打自招么。谢玄辰忽然尴尬了,别开眼睛,没有再看下去。 慕明棠吃饭的时候注意力特别集中,根本发现不了有没有人看她。逃难的时候有吃的要赶紧吃,东张西望的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抢走了。她吃完之后收拾碗筷,见谢玄辰安安静静的,以为他又是精力不济,所以没有多想,提着食盒就出去了。 慕明棠将食盒放在外面,巡逻的士兵并没有起疑。她小声在心里喝彩,今天,也是偷偷在屋里养人但是没有被外面发现的一天。 慕明棠嘚嘚瑟瑟地走回来,发现谢玄辰又在低头研究那几串玄铁链。慕明棠如今已经知道这几条链子的来历了,看见这一幕,无疑十分心酸。 谁能想到,这是谢玄辰的父亲,先帝谢毅亲自下令锁在谢玄辰身上的呢。谢毅下令的时候还说了,没有他的口谕,任何人不得替谢玄辰打开。可是没多久,谢毅就死了。 他的口谕,自然也不可能拿得到了。 慕明棠看着心酸,这副枷锁带给谢玄辰身体上的伤害都是其次,给他心理上的痛击,才是最主要的。 这副玄铁链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他不再是万人敬仰、功勋赫赫的将军,而是屠戮战友、杀人如麻的罪人。 战争的英雄,成了和平的罪人。 慕明棠尽量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走到跟前,轻轻巧巧地说:「王爷,我在路上遇到了好些奇人,其中有一个是盗贼,开锁的手艺是祖传的。我跟他学过一段时间,要不我来试试?」 谢玄辰抬头,看她的眼神非常奇怪。慕明棠反应过来后连忙摆手:「你不要误会,我没有用过,我就是学着以备不时之需。反正现在没事,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就试试看。」 其实谢玄辰是不太信的,朝廷寺狱量身打出来的枷锁,哪有那么好开。不过谢玄辰不是很擅长应付女人,当年他娘他就应付不来,现在慕明棠说话,他也不好意思拒绝。 谢玄辰伸出右手,由着慕明棠折腾。慕明棠见他单手停在半空,那么沉的手铐全靠他单臂力量支撑,慕明棠看着就累,说:「王爷,要不你放在床上吧,我坐在脚踏上开就好。」 「没事。」谢玄辰不以为意,「你干你的就行。」 脾气真倔,慕明棠不说话了,点头道:「好吧。」 慕明棠自己捣鼓,谢玄辰连看都懒得看,说:「朝廷的锁,哪是那么好开的。我这把还要再讲究些,全部用玄铁铸造,里面的锁芯是特制的,全天下钥匙只有两把,没法仿制,还必须两把一起用才能开。普通盗贼撬民间的锁就罢了,朝廷的锁怎么打得开。他们没见过这样的锁,不知道……」 第36章 这时候隐约传来咔嚓的一声,慕明棠连忙托住手铐,说:「我开了。」 谢玄辰话音都没散,他虽然做梦都想挣脱这副枷锁,但是他是高官子弟,从小接触得多了,对朝廷制造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民间毛贼开普通人的锁就罢了,朝廷钦用的锁,怎么能打开呢。 慕明棠话都说完了,谢玄辰还没反应过来。慕明棠一个人捧着铁铐十分吃力,谢玄辰太过吃惊,都没反应过来替她捞一把。 慕明棠慢慢把铁环放在床铺上,谢玄辰手上一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你……」 慕明棠笑的非常谦虚:「我其实不太擅长,我也只是试一试。没想到正好试开了。」 慕明棠为了照顾谢玄辰敏感的内心,特意说的很谦让。其实高手在民间,尤其是手艺奇人,全混迹在市井。 教她开锁的那个老盗贼就是如此。襄阳城破,大家都没了生存的资本,只能仓皇北逃。那个老盗贼本来不愿意教,后来走到一半,怕自己活不下去,家传手艺断绝,才勉勉强强教给慕明棠。 用那个老盗贼的话说:「老贼我不奢求你发扬光大,你以后也别说是我的传人。我就是怕手艺失传了,才教给你这个外人。偷盗缺德,手艺无罪,以后你用不用,都不关我的事。」 没想到,慕明棠却用在了这个地方,也是奇缘。 谢玄辰盯着她良久,眼睛都没眨。他忽然伸手,说:「把东西给我。」 「什么?」 「你开锁的工具。」 慕明棠赶紧把手里的细金丝呈上去,谢玄辰拿在手里,左右翻看。慕明棠见他看得仔细,还一脸自豪地凑上去,说:「是纯金子做的呢,我专门从首饰上绞下来的。」 这是金子的问题吗?谢玄辰狐疑地扫了慕明棠一眼,将掉下来的那个手铐重新拷住,自己拿着细金丝往锁眼里面试探。 「你怎么开的?」 「很简单,探到里面,感觉到弹珠在的位置,拨弄比较硬的弹珠,有效的几个弹珠被点平了,也就行了。」 谢玄辰拨弄了半天,毫无动静。他简直一头雾水,问:「里面有好几个珠子,拨哪个?」 「比较硬,有劲儿的那几个。」 有劲儿?这是什么形容,谢玄辰试探了很久,还是觉得所有珠子都一样。要不是谢玄辰亲眼所见,他都要怀疑慕明棠在耍他玩了。谢玄辰又尝试了很久,全部宣布失败。他将金丝递给慕明棠,紧紧盯着她:「你再来。」 「哦。」慕明棠应了一声,说着就要搬床上的那个铁环。谢玄辰忽然拦住她,把另一只手伸过来:「试这个。」 慕明棠没什么意见。两个锁芯果然是不一样的,内里结构非常复杂。慕明棠慢慢拨动弹珠,计算几个弹珠的方位,最后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又是轻微的咔的一声。 这回不用慕明棠说,谢玄辰也感觉到锁开了。他亲手把玄铁环掰开,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谢玄辰没说话,慕明棠也不敢说。过了一会,她小声替自己辩解:「我真的是第一次给人开锁,以前没试过。」 慕明棠本意是解释,可是谢玄辰听着,心里感觉更复杂了。他叹了口气,突然问:「你们家以前是做什么生意的?」 「古玩。花瓶,瓷器,字画,都做一些。」 「那你怎么会开锁?」 「这是我在路上和一个盗贼学的。」 还是路上学的,不是从小教出来的。谢玄辰叹了口气,彻底放弃和慕明棠较真。 「行吧,你按你的感觉,把另两个也开了吧。」 慕明棠将锁开了后,站在床脚看着谢玄辰,突然不敢说话。他们两人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慕明棠小声地,说:「王爷,锁开了,你要起来走走吗?」 这副铐链是他昏迷中都耿耿于怀、不可忘却的魔怔,但是这一刻,谢玄辰突然不敢动了。慕明棠站在旁边静静看着,过了一会,她笑了一下,说:「是我太粗心了,王爷久病,应当慢慢静养,哪能着急。我不通医理,刚才乱说的,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慕明棠话没说完,忽然看到谢玄辰扶着床榻,就要站起来。慕明棠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却被谢玄辰推开:「不用。」 谢玄辰才醒来没多久,仅是站起来,就几乎耗费掉所有精力。但是他执意不让慕明棠扶,自己坐在床沿缓了很久,试了好几次,将将离开床榻。 他才站稳,身体就摇摇欲坠,慕明棠赶紧上前扶住他。有她搀扶,谢玄辰仅是往前走了两步,就虚弱地动不了。慕明棠连忙把他扶回去,给他盖好被子:「王爷,没关系,慢慢来。」 第37章 谢玄辰昏迷了太久,即便四肢并无问题,现在也走两步都虚弱。慕明棠取水来,扶着他小心喂水:「王爷刚刚醒来太虚弱了,才没有力气。等再养一养,就好了。反正现在锁链已经开了,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谢玄辰脸色淡淡,嘴唇上的颜色更是淡得几乎没有:「我现在竟然连走两步都难,与一个废人无异,锁链开不开,又有何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慕明棠慢慢坐在脚踏上,她的襦裙在地面上铺开,颜色鲜艳,宛如海棠。 「你只是刚醒来,太虚弱了而已,以后一定会好的。」她说着,故意笑道,「要我说,王爷现在即便虚弱,也已经比许多人都厉害了。那么重的锁链,我双手都抱不动,你随便一举手就能抬起来。」 这样的安慰太拙劣了,谢玄辰随意扯了下嘴角,说:「事情不是这样算的,用寻常人的标准来看,我现在的身体似乎还可以。但是和我以前比,差太多了。」 慕明棠其实明白这个道理,老虎和兔子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评价标准上。谢玄辰曾经名声显赫,战神之名众口相传,所有人都热衷于评点天才,如今天才忽然陨落,舆论的苛刻,远比从没有出名过的普通人更甚。 尤其是谢玄辰自己。他最清楚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的,现在虚弱成这个样子,连走路都需要人扶,他才是最难接受的吧。慕明棠说不出话来,现在说什么话都显得薄弱。慕明棠站起来,将水杯收走,重新为谢玄辰盖了被子,说:「我这个人从小就不信人命天定、命中自有定数之类的话,要我说,有能力的人,无论在哪儿,都能活好。天才小时候能超过那么多人,可见并不是偶然,等长大了,只要他愿意,依然还是天才。」 谢玄辰却没有回话,他看起来累极,已经闭上眼睛。慕明棠没有离开,守了一会,看谢玄辰睡安稳后,悄悄给谢玄辰掖好被角。 谢玄辰似乎睡得沉了,完全没有反应。慕明棠觉得谢玄辰对生死的态度很矛盾,他在昏迷中察觉粥里有问题,拼着饿死也不肯喝粥。但是醒来后,却仿佛笃定自己会死。 听说他的母亲被后晋恭帝杀了,他的父亲也离奇死亡,他的亲信、副官,疑似被他杀死。堂堂主帅却将利刃对准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谢玄辰肯定对自己有很深的负罪感吧。所以他的本能挣扎求生,理智却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慕明棠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忍不住轻声说:「外慑强敌,内镇诸侯,才无愧君号武安。如今北有戎敌,西有吐蕃,南有大理,再远还有回鹘、西夏,强敌环伺,而幽云十六州被割出去后,至今都是外族人的领土。当今圣上虽然广开言路,但是重文抑武,偏安一隅,京城之外的百姓,依然还生活在朝不保夕中。邺朝需要你,天下需要你。」 谢玄辰睫毛安安静静地闭着,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已经睡沉了。慕明棠停了一会,更轻声地说:「我也需要你。我把蒋明薇得罪狠了,我只要落单,她就绝不会放过我。我难得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候,要是后面落魄了,多丢人啊。」 慕明棠忽然哽咽了一下,偏头擦干眼角的泪,低声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跌倒了再站起来就好了。你一直是我心目中以一己之力挽狂澜的英雄,我会一直陪着王爷的。」 自从谢玄辰醒来后,每日拿食盒、放食盒就变成慕明棠最紧张的时刻。幸好王府讲究排面,主子的一日三餐有定例,即便吃不完也要摆出来。慕明棠靠着自己的饭桶形象,硬是以一己之力养起全家。 蒋明棠从进府第一天起就折腾饮食,她对自己的地位十分没有数,还逼逼叨叨提出一大堆要求。厨房和侍卫长都习惯了慕明棠屁事多,所以对于她点菜一日一换,口味从大鱼大肉跨到营养滋补,并不觉得诧异。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这位王妃不敢做的,她一日不闹腾,他们才要担心慕明棠是不是想搞什么花招。 晚上,慕明棠将食盒取进来,发现谢玄辰已经睡着了。他现在一天大概能醒两个时辰,虽然时间还不长,可是因为饮食滋补,他醒来时的精神头已经好多了。至少不会坐着坐着,就昏睡过去。 现在他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可是走路还需要人扶。而且走不了几步,就需要停下休息。慕明棠很有耐心,从来没有催促过他。 可能是下午刚刚醒来过,谢玄辰现在还在睡。慕明棠跪坐在床榻边,轻轻唤他:「王爷,该用晚饭了。」 她唤了好几声,谢玄辰都没有反应。慕明棠以为他还要睡一会,就先将食盒放下,自己去东殿点灯。 因为谢玄辰醒来了,慕明棠全天不敢开门开窗户,现在外面天色尚是大亮,屋里已经有些暗了。慕明棠从最东边点起,一盏盏将玉麟堂点亮。 第38章 谢玄辰醒来时,一睁眼没有看见熟悉的人影,下意识觉得陌生。他慢慢撑着坐起来,他的动静并不算小,然而这么一会,殿中还是空空荡荡的。 谢玄辰心里倏地一凉。 她走了? 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突如其来的荒芜感是怎么回事,他早就知道她是要走的,不是吗?他一醒来就发现慕明棠并不睡在自己身边,谢玄辰对此并无感觉,甚至觉得这样互不牵扯,很好。 他们二人名义上是夫妻,其实只是一起居住的房客。久病床前尚且都无孝子,何况陌生夫妻呢?谢玄辰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慕明棠会一直守着他。 她能陪他这几天,为他打开枷锁,实在已经恩至义尽了。现在她偷偷离开,免得余生被他连累,也算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桩善事。 谢玄辰理智上什么都明白,可是心里却空荡荡的。又是这样的发展,又是这样的结局,他被全世界抛弃,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防备他,又质疑他。 仿佛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没有理智,只知道杀戮的动物。 谢玄辰坐在床上良久未动,眼神平静淡漠,宛如一块寸草不生的荒漠。慕明棠点灯回来,看见谢玄辰坐着不动,奇道:「王爷,你看什么呢?」 谢玄辰眼神一动,惊讶地回头看她:「你没走?」 「对啊。」慕明棠被问的莫名其妙,「天黑了,我去点灯。我能去哪儿?」 谢玄辰看着她,眼眸深沉复杂,似乎蕴藏着许多意思,可是他最后撇过眼,一句话都没说。 慕明棠对谢玄辰古怪的脾气习以为常,她放下灯盏,到桌子边把食盒一层层打开:「今日我让他们炖了骨头汤,吃什么补什么,大骨汤对腿脚最好了。可惜王爷现在不能见光,不然,真该搀着你去外面晒晒太阳。」 慕明棠将菜配好,照例端到谢玄辰面前。谢玄辰虽然清醒时间长了,但是能静养还是静养,吃饭一律由慕明棠代劳。慕明棠本来没多想,她喂汤,谢玄辰就安安静静喝,慕明棠喂了一会就发现,谢玄辰今日不对劲。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么安静,不像是平常的他。 慕明棠压住不提,等汤喝完了之后,她把碗和汤匙都放回食盒,这才问:「王爷,你今日醒来,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没有。」 他说没有,慕明棠不好硬往上凑,只能委婉地表示:「你放心,我现在和你绑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离开的。何况,外面站着那么多看守呢,我这算真有这心,现在也逃不掉了。」 谢玄辰侧脸去看殿中的灯火。玉麟堂七间大殿贯穿打通,中间虽然隔了许多屏障,可是隐约能看到,灯火一直蔓延到最东边的书房去。谢玄辰瞳孔里倒映着跃动的烛火,过了一会,他问:「其他几间屋里根本没人,点灯做什么?」 「点灯才有家的感觉呀,虽然其他地方没人,但是这里毕竟是王府正殿,该有的排面总是要有的。」 「王府的排面?」谢玄辰笑了一声,道,「何必,白费心思罢了。」 「那不行,我虽然是个空杆王妃,但排场一定要讲。何况,我一天又没什么事情,多在殿里走动两圈,就当锻炼身体了吧。」 谢玄辰沉默,过了一会,他靠在枕头上,说:「你如果没有嫁给我,不至于连出门都不行。我被圈禁是上任皇帝的圣命,关着也就罢了,你和这些事毫无牵扯,实在没必要陪我浪费生命。等过几日,外面的巡逻放松之后,你悄悄离开吧。」 「你又说这种话。」慕明棠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老是打发我走?我就这么碍你的眼?」 「别和我打文字官司,我不吃你这一套。就事论事,蒋家给你带来不少陪嫁,你选些金银之类好变卖的东西带走,若是怕日后变现的时候被人发现,那就从王府库房里拿。我这些年虽然成了空架子,但是积蓄好歹有些,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总是没问题的。」 「为什么?」慕明棠倔劲儿也上来了,问,「我们已经过了大礼,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让我离开夫家,要么是夫死守寡,我另带嫁妆改嫁,要么是被丈夫休弃,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王爷你如今好端端的,不是改嫁,那就是你要休我了?」 「你非要这样想也行。」谢玄辰说,「你若是不放心,那就带一份和离书在身上,日后被朝廷的人发现,你大可说是我放你改嫁的。你去书房多宝阁下面的抽屉里,拿笔墨来……」 「你还没完了!」慕明棠怒,直接甩袖子站起来,「你有能耐你自己拿笔写去,我不伺候了。」 第39章 慕明棠说完,提起食盒就回自己的屋子里。谢玄辰坐在寝殿良久,终于确定,刚才有人和他摔脾气。 他长这么大,不知道给多少人甩过脸色,从小就是家里的爷,他爹上棍子都管不住他,皇帝面前也别指望他收敛丁点。但是刚才,慕明棠给他脸色看? 谢玄辰非常震惊,好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 过了一会,慕明棠吃完了饭,将食盒放在门外。侍卫长例行问了一句,被慕明棠狠狠瞪了一眼。 侍卫长被瞪得莫名其妙,怎么了?他什么也没做啊? 慕明棠回来后,又气冲冲地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她听到外面似乎有响动。她跑出来,看到谢玄辰正扶着床架站着。慕明棠上前扶住他,公事公办地说:「你现在行动不方便,碰到东西会惊动外面的人,还是我来扶你吧。」 谢玄辰低低「嗯」了一声。两人谁也没说话,慢慢走了一会,彼此总算尴尬地下了台。 谢玄辰饭后总要走一走,他走走停停,差不多了就由慕明棠扶着回去。慕明棠搀扶着他坐下,另一只手赶紧给他垫枕头,动作一气呵成,极为麻利。 谢玄辰坐好后,慕明棠坐在床边,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停了一会,说:「王爷,我记得庄子有一句话,但是我忘了怎么说。大意是两个人在濠梁上看鱼……」 太明显了,谢玄辰忍不下去,说:「有话直说吧。」 好吧,慕明棠也觉得太突兀了。她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就是那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觉得我被圈禁,想安排我离开,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呢?万一,我这个人就是胸无大志,特别享受这种有人养又不必干活的蛀虫生活呢?」 竟然说的这样理直气壮,谢玄辰挑眉,慕明棠给他挪了挪枕头的位置,依然大言不惭地说:「我真的挺喜欢这种不用奋斗的日子的。王爷,你就让我留在王府里吃干饭吧,干什么都有朝廷养,多好啊,我一点都不想跑出去自力更生。」 偷换概念,谢玄辰不吃她这一套,说:「我跟人玩心眼的时候,你估计还在吃奶呢。你想要混吃等死,完全可以带着金银珠宝,自己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挥霍,何必守在这里等死。」 「那迟早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啊,现在我只要待在王府里,钱就永远花不完。」 她的理由太朴实了,谢玄辰一时没接上话来。慕明棠得逞地笑了笑,说:「所以,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从小的梦想就是不用奋斗,混吃等死,现在好不容易达成了,王爷你可不能破坏别人的梦想啊。」 谢玄辰哑然,一会后,问:「为什么?」 「什么?」 「你为什么铁了心要留下来?谢玄济说的没错,你现在跟着我,我已经不能再给你什么了。」 「没关系啊。」慕明棠笑的眉眼弯弯,她的眼睛倒映着烛火,如星子般亮晶晶的,「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很高兴很高兴了。」 谢玄辰被这样的答案晃了神,他恍惚了一瞬间,反应过来后,立刻冷笑:「你会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我发疯的模样罢了。以前那些人全像你一样,说着不求回报,誓死追随,可是我不过发病了两次,他们就都散了。」 慕明棠知道自己的心意有多么坚决,但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谢玄辰。她只能重申:「王爷,病都是能治好的。你看你现在,不久好几天都又温柔又随和么。」 也亏慕明棠能说出「温柔随和」这种鬼话,谢玄辰听了嗤笑:「并非所有清醒的时候都会发病,这是个几率问题。若是你真的执意留下,恐怕我一发疯,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我不怕。」慕明棠一口应下,她说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谢玄辰,「那就是说,你同意我留下了?以后,你不会再赶我走了吧?」 谢玄辰没说话,那慕明棠就当他承认了。慕明棠欢欢喜喜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王爷先睡吧。明天见。」 慕明棠说完,就带着灯盏出去了。慕明棠不敢在谢玄辰的屋里留任何明火,所有的烛火必须她亲眼看着熄灭了,才敢离开。 慕明棠吹熄了寝殿的灯,才向东走去。灯火一一而灭,玉麟堂外,巡逻的侍卫看到殿内灯火逐渐熄灭,便知道,夜晚到来了。 岐阳王妃每日点燃的灯火,成了王府日与夜,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 一早,慕明棠早早就起来了。今日谢玄辰醒得也早,慕明棠喂完早饭后,扶着谢玄辰在寝殿里慢走。 第40章 他现在的体力比刚醒来那会好了很多,最开始走两步就脸色苍白,现在能缓慢地在屋里走一圈。慕明棠觉得他进步神速,谢玄辰自己却不满意,时常自我嫌弃。 慕明棠只能扶着他,一边念叨,一边说:「又没有人,你急什么?没关系,慢慢来。」 他们两人马上就要走完一圈,外面中堂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谢玄辰和慕明棠两人都是狠狠一惊,而这时,门口隐隐传来侍卫们的问好声:「晋王殿下。」 是谢玄济?他怎么又来了?慕明棠吓了一跳,慌忙找地方藏谢玄辰。他们离床不远,如果动作快或许有时间躺回床上,可是谢玄辰哪经得住这么剧烈的动作,而且,玄铁链被解开后,现在正堆在地上。 就算谢玄辰来得及,把玄铁链布置回原来位置也来不及了。 谢玄辰脸色还是煞白煞白的,他朝外看了一眼,薄唇毫无血色,眸光冰冷,隐有锋芒。 慕明棠还在慌忙找地方,一抬头看见谢玄辰的眼神,不由被吓住。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玄辰想做什么。 那一瞬间慕明棠脊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趁着谢玄济还在门口,听不到寝殿的动静,赶紧握住谢玄辰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你疯了!」 谢玄辰无声笑了一下,低头讥诮地看着她:「怎么,舍不得?」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舍不得你。」慕明棠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将谢玄辰往后推了推,一把拉过屏风,「你是我用自己的嫁妆和饭菜,一勺一勺喂到这么胖的。你若是现在强行动武,身体哪儿受得了?」 谢玄辰听到后脸色微变,他正要说什么,被慕明棠一句话堵住:「你现在吃我的饭,没资格提反对意见。好好待着,别乱动。」 慕明棠将六扇屏风拉开,解开自己的外衫,故意搭到屏风上面。慕明棠今日穿着一身浅红襦裙,外面罩着大红烫金大袖衫和黄色披帛。大袖衫和披帛都是显眼的颜色,搭在水墨屏风上,再显眼不过。 这扇屏风本来就是遮挡寝具的,全部拉开后,床和人都被遮挡住。谢玄济来岐阳王府随意惯了,外面的人都是皇帝的人,谢玄济进来,总不会需要和里面的人禀报。他走进殿门后,发现中堂无人,他只好往西边走。 谢玄济才走到西次间,忽然看到最里面屏风上搭着女子的衣服。谢玄辰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睛,用力咳了一声:「二嫂,我来给二哥送东西。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屏风后立刻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不方便,你出去!」 谢玄济尴尬极了,立刻转头出去,合上大门。他实在没有料到慕明棠正在换衣服,如今青天白日,守卫如云,一个不好,传出去谢玄济的名声就坏了。 说白了还是谢玄济没有意识到他哥已经成婚了,要不然,绝不至于不敲门就进,撞上这种事。 等谢玄济推门出去后,慕明棠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确定他不在了,才长长松了口气。屏风只是起阻挡作用,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人影,如果谢玄济细看,其实能看到屏风后面有两个影子。 但是慕明棠敢赌谢玄济不敢细看。她松口气,回头对谢玄辰招手:「好了,他不敢进来了。你可以出来了。」 慕明棠说完意识到这是什么标准偷情语句,简直就像捉奸现场。谢玄辰脸上表情也怪怪的,别开眼睛没有看她。慕明棠尴尬了一瞬间就坦荡了,脸面不重要,解决问题最重要。 慕明棠将谢玄辰扶着躺回床上,慕明棠指着那几个玄铁环,问:「它们怎么办?」 「原样放上来,用被子盖住。我谅他不敢靠近。」 「好。」慕明棠用出吃奶的劲,可是一下瞬间就被谢玄辰接走。他们两人布置好作案现场,最后慕明棠为谢玄辰盖上被子,把活动的痕迹毁灭后,她刚跑出去两步,仿佛又想到什么,折回去披上屏风上的大袖衫,又在箱笼里随便取了一件衣服,堆着一团放在圆凳上。 谢玄济在门外站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慕明棠换衣服的时间也太长了。但是他又不好敲门催促,只能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门小小推开一条缝,慕明棠的脸出现在门口,脸色十分冰冷:「晋王前几天还说我,如今,直闯兄嫂内室,这就是晋王的礼数和家教?」 谢玄济尴尬,但是在这种问题上,男人怎么都是理亏的哪一方。谢玄济赔礼,道:「是我冒失了,请二嫂恕罪。」 「我今日息事宁人,日后晋王再不敲门而入,又该如何说?」 第41章 「不会了。」谢玄济被说得极为没脸,经过这一遭,他也察觉到成婚的兄长和未成婚的有什么不同。以前谢玄辰还清醒的时候,兄弟二人都没家室,谢玄济有什么事,都是直接推门进去的。 谢玄济习惯了,实在没料到今日这一遭。 其实也是怪慕明棠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如果外面有丫鬟守着,怎么会出现这种尴尬的事情。谢玄济问:「你的丫鬟呢?为何没有人服侍你?」 「她们不敢进来,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强迫。」 慕明棠随口一句话,谢玄济却听出些其他意思。他左右看了看,说:「二嫂,现在方便进来吗?」 「不方便。」 谢玄济梗住,只好又说:「我许久未见二哥,过来看看二哥。另有些话要转告二嫂。」 「那就在门口说呗。」慕明棠说着挑了下眉,「怎么,不方便让外人听?」 这下就连两边的侍卫也听得尴尬了,谢玄济忍着气,淡淡瞥了左右一眼。侍卫长会意,带着众人退开。 周围没了其他人,谢玄济终于忍够了,说:「你适可而止,我忍你一次,不代表次次忍你。」 慕明棠笑了一下,完全敞开门,抬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玄济:「我是你嫂子,你敢如何对我?」 太嚣张了,谢玄济气的不轻,然而念在不远处还有侍卫在看,到底忍住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张 精致典雅的大红请帖,递给慕明棠:「我和明薇不日大婚,明薇的意思是相识一场,想请你出席我们的婚礼。」 慕明棠垂眼看那张请帖,请帖一看就很贵,柬面是尊贵典雅的正红色,上面用金粉烫了字和花纹。慕明棠定睛瞧,上面的小篆写的似乎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慕明棠看见此情此景着实唏嘘,前未婚夫送来了他和白月光成婚的请柬,还邀请她出席他们的婚礼。 据说,这还是新娘子的提议。 可真是好极了,慕明棠大大方方一笑,收下请帖,说:「我记下了。等到了日子,我和你哥一定准时出席。你哥虽然昏迷不醒,但是弟弟成婚这么大的喜事,他人不到,礼我也会带过去的。」 谢玄济发现他和慕明棠说话就没有愉快的时候,慕明棠总有一种能力,两句话把人气的要死要活。 谢玄济懒得和慕明棠做面子,他朝里看了一眼,问:「这几日,二哥状况如何了?」 慕明棠眼睛都不眨地说:「还是老样子,自从那日吐血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谢玄济点了下头,抬腿就要往里走。他毕竟是晋王,他去看谢玄辰,慕明棠找不到借口拒绝。可是这回她长记性了,绝不关门,就让门大敞着。 谢玄济今日来岐阳王府,当然不是为了给慕明棠送请柬这样可笑的理由,他是为了来看看谢玄辰。 那天谢玄辰吐血晕过去后,谢玄济怎么想都觉得不安心,一定要再来亲自看一眼。 谢玄济越走越近,慕明棠的心悄悄提起来了。慕明棠刚刚出门的时候,已经放下了床帐,她扫了眼模模糊糊的帐子,问:「晋王站这么近,就不怕吗?」 「怕?」谢玄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轻嗤一声,说,「玄铁百年不锈,千钧不断,即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挣脱。钥匙共两把,现在又不在我身上,我怕什么?」 还真是有恃无恐,慕明棠没说话,就静静看着他大肆炫耀玄铁链的安全。 隔着一层帐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谢玄济还想再靠近,忽然被慕明棠叫住:「等等。」 谢玄济不耐烦回头:「你又怎么了?」 慕明棠手指指向圆凳上逶迤成一堆的衣服,说:「我刚刚换了衣服,还没来得及收拾,你靠太近,不好吧。」 谢玄济往旁边扫了一眼,表情十分忍耐。他从来没见过慕明棠这么没皮没脸的人,身为一个女子,怎么能说这种话? 但是谢玄济还真不好往前走了。反正他今日来只是为了确认,现在看到谢玄辰老老实实躺着,他也能安心了。 谢玄济冷冷地摆起袖子,大步往外走。慕明棠心里一喜,连忙跟上,欢欢喜喜送这个瘟神出门。 他们两人走出寝殿后,谢玄济忽然停下,说:「我和明薇大婚,你心里可是有怨?」 慕明棠险些冷笑出声,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冷嘲道:「你们两个青梅竹马,情深意切,联手把我摆了一道,晋王您自己觉得呢?」 谢玄济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负手道:「罢了,这件事终究是我欠你。虽然你喜欢我,但是明薇的地位不可动摇,只有她才会是我的正妃。感情的事勉强不得,你自己尽快想开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42章 「有,就一句。」慕明棠看着谢玄济,说,「我不喜欢你。」 谢玄济猛地被噎了一下,他不由皱眉:「你这是欲擒故纵?」 「您想多了,我从未喜欢过你。」慕明棠说完,忽然抬高声音,说,「晋王慢走。」 现在门打开着,外人的人可以听到慕明棠的话。慕明棠强行送客,谢玄济不走也得走,他以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看了慕明棠一眼,再也不屑于和慕明棠说话,快步朝外走去。 谢玄济跨出门槛,站在廊下,朗声吩咐道:「岐阳王这几日病情不稳定,尔等好生警惕,一旦岐阳王醒来,立刻禀报。」 「是!」 慕明棠听到暗暗撇嘴,其实他现在就醒着,刚刚还听你说话呢。 谢玄济交代完后,回头看着慕明棠,一双眸子里淡漠无光:「五日后本王与王妃大婚,劳烦岐阳王妃出席。」 「当然。」慕明棠对他笑了笑,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用力摔上门。 关门后,慕明棠还是被谢玄济的自以为是气得肝疼。她咬牙切齿走回寝殿,发现谢玄辰已经坐了起来,看着她,一双眼睛里似笑非笑:「真精彩。」 慕明棠走回来,听到谢玄辰的话,又后怕又尴尬。 幸好她突然抖了个机灵,要不然,今日谢玄辰和她就要被当场捉住了。慕明棠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说:「他是晋王,他要怎么想,我怎么拦得住。明明我都告诉他真话了,他还不信。」 谢玄辰对这种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没兴趣,只不过两个主角一个是他堂弟,一个是他夫人,心里感觉还是有些微妙。 谢玄辰眼里噙着笑,一颗泪痣被笑意衬托出些许艳来。可是他的笑却没有温度,像冰一样,外表看着好看,底下却暗藏机锋,仿佛下一瞬间冰花就会凝结成锥,贯穿对方心脏。 谢玄辰自认看人的眼光不差,他盯了一会,发现慕明棠不似作伪的样子。他有点好奇了:「你和他担未婚夫妻的名义,怎么也有三四个月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你,连婚礼都要特意告诉你,你当真不留恋他?」 「不。」慕明棠说的毫不犹豫,甚至还露出了咬牙切齿的神色,「我就是气不过。所有人都觉得我对他情根深种,是他对我不屑一顾,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扯淡,演戏谁不会啊,我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他。」 慕明棠说话的样子不像撒谎,但是谢玄辰有点怀疑:「真的?」 并不是谢玄辰不相信慕明棠,而是这桩事按常理来讲不太可能。谢玄辰从小就看不惯从临安来的堂弟,觉得他有点装腔作势,但是谢毅喜欢。谢毅对谢玄辰从没好脸,却对谢玄济赞不绝口。谢毅觉得谢玄济温雅孝顺,耐心细致,进退有度,反观谢玄辰,太狂妄了。 因为谢毅的原因,谢玄辰对谢玄济没什么好印象,然而就事论事,谢玄济在外面的风评向来不错。尤其对于女子,谢玄济一表人才,身份高贵,举止温润,十分得女子喜欢。谢玄辰成天带兵不关注这些琐事,都知道好几家小姐把谢玄济当梦中情人。 只见过谢玄济一两面的普通女子都如此,何况慕明棠和谢玄济相处了一年,最后还成了他的未婚妻。慕明棠对谢玄济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谢玄辰表面含笑,眼神中暗暗带着探究。慕明棠想起曾经的事情,长长叹了口气:「哪个女子没做过梦,梦中未婚夫温柔高贵,又独独对自己深情。如果我是蒋明薇,我也会动心。」 「可是我不是。」 谢玄辰眼神微变,没有说话,慕明棠接着说:「他一直把我当蒋明薇,处处都在挑我哪里不像她。哪个女人愿意当别人的替身,被人挑错一样对待,连生辰八字、喜欢爱好都按另一个女人的安排,呵,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 谢玄辰想了想,这个理由他接受了。他纯粹好奇,问:「你既然不愿意被当替身,为什么不告诉他?」 慕明棠摇头笑了:「怎么可能。我就是因为像蒋明薇,所以才被蒋家收养的。人家供给我锦衣玉食,给我请最好的夫子,我既然拿了人家的东西,怎么能半路说不干就不干了。我当初都想好了,如果演戏就能活下去,那这有什么难的。他一辈子拿我当别人,我就演一辈子,他想象中蒋明薇是什么模样,我就演成什么模样。反正我也不走心,没什么好受伤的。」 谢玄辰这回懂了,外人觉得是谢玄济不爱慕明棠,其实是演戏的那个人从来没当真过。如果他们两人如期成婚,恐怕慕明棠能耍谢玄济一辈子。 「我明白了。」谢玄辰慢慢点头,突然笑着对慕明棠说,「看来,我也是如此?」 第43章 慕明棠这样对待谢玄济,必然也是同样待他。她只不过是嫁过来了,为了好好过日子,才安心照顾他。 慕明棠听到想都没想,矢口否认:「不是啊。」 谢玄辰挑了挑眉梢,明显不信。慕明棠对上他的眼睛,说的理所应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目中的盖世英雄。你和别人当然不一样。」 她的眼神诚挚又明亮,宛如在说太阳东升西落,仿佛理当如此。谢玄辰本来裹着坚冰,怀着「她一定在说谎」的恶意态度,故意挑刺。可是他和慕明棠对视片刻,最终被那种亮晶晶的眼神灼伤了。 真笨。谢玄辰想,她这种愚昧又分辨不出善恶的脑子,是怎么在乱世中活下来的。 ☆☆☆ 蒋明薇大婚,曾经的小姐妹、手帕交,纷纷来给蒋明薇送嫁。 蒋明薇坐在梳妆镜前,从建安巷出来的闺秀们坐在旁边,不住赞叹蒋明薇今日好看。 「你当年就是圈子里长得最好的,没想到长大了,竟然比小时候还漂亮。怪不得晋王对你情根深种,非你不娶呢。」 蒋明薇听到笑,铜镜映出一张精心打扮的脸。蒋明薇端详镜子中的脸,脸型是大气的鹅蛋脸,虽然随着张开,眉眼没有小时候灵气,但是依然耐看,最要紧的是皮肤年轻又紧致,整个人看着就生机勃勃。 年轻才是最好的美貌,这是以后用多少胭脂水粉都补不回来的。蒋明薇自己看着都十分满意,她心情好,对于周围的奉承一应收下。 周围的闺秀看到心里都酸酸的。其实他们一个圈子里的,对去年的事多少都有耳闻,至少蒋家收养了一个二小姐的事,这是过了明路的。如果蒋明薇没有出事,蒋鸿浩为什么要收养养女? 但是酸又有什么用,有些人就是天生有资本,谁让晋王喜欢她,连逃婚这种事都能忍。蒋明薇出去晃了一圈,回来还能做王妃。 反倒是另一个倒霉蛋,什么都没捞到,还被塞给一个活死人,换蒋鸿浩升官。不过众多闺秀谁也不傻,没人在这种大喜日子提不愉快的事。她们依旧说着蒋明薇的好话,有一个闺秀为了讨蒋明薇欢心,特意说:「明薇你真是天生丽质,果然啊,福气这种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有人即便照猫画虎,也学不来。」 这话说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手帕交们见蒋明薇没有变脸,纷纷应和道:「没错呢。一个人出身什么样,以后就是什么样。山鸡就算进了凤凰窝,也改不了身上的土味。先前生日宴上,我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俗气,和明薇简直差远了。她处处想要模仿你,却东施效颦,她哪里能和你比?」 另一个闺秀用帕子扇了扇,十分嫌弃地捂住鼻子,说:「可不是么,冒牌货就是冒牌货,比不了正主。她都学了那么久礼仪,结果听说,还是惹恼了蒋大人和晋王。果然烂泥扶不上墙,民间来的就是一身土腥气。」 其他几个闺秀也露出嫌弃之色,这时候一个尖脸的闺秀凑近了,神神秘秘地说:「你们听说了吗,今日,那位也要来参加明薇的婚礼。」 「哦?」有人消息不灵通,现在才知道这件事,「她都嫁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活死人,还好意思露面啊?」 这时候蒋明薇接话说:「是我派人去请她的。她和我同在宗室,再说毕竟应了我妹妹的名,我大婚若是不叫她,恐她颜面上看不过去。」 「明薇你就是太心善了,这种时候还顾忌着她的面子,怪不得晋王非你不可。」周围的闺秀们一叠声说道,「不过她也真是可怜,嫁给个疯子,虽然男人还在,但其实就是守活寡。你和晋王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你邀请她出席你们的婚礼,说不定能让她沾沾你们的喜气呢。」 众闺秀说着怜惜的话,其实都在看笑话。蒋明薇笑而不语,没一会迎亲队伍到了,蒋明薇盖上盖头,跟随喜娘出门。 送亲的队伍一直吹吹打打送到晋王府,众人喜气洋洋,相互道喜,热闹程度和一个月前的岐阳王大婚完全不同。众人簇拥着新人行礼,然后又一股脑跟到新房,欢腾着闹洞房。 新婚三天无大小,闹洞房不拘男女,不拒大小,再加上这是晋王和计相女儿的婚礼,满屋子都是风云人物,洞房闹得格外热闹,欢笑声不断。 一个素来会说笑的媳妇调笑了新人几句,哄堂大笑。正热闹着,外面的人不知为何停下说笑,冷场慢慢传递到里面,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不对了,全部回头看。 慕明棠穿着一身王妃吉服,正站在洞房外。她看见众人停下,轻轻笑着,踏入门槛:「大伙不是正说的好么,怎么我来了,都停下了?」 第44章 和蒋明薇交好的闺秀嘴里说着嘲笑的话,如今见了慕明棠,一个个都得退让行礼:「参见岐阳王妃。」 两边的人纷纷躬身后退,给慕明棠让出一条道来。慕明棠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最里面,谢玄济看到慕明棠,脸色也不太好,但还是礼数周全地给慕明棠行礼:「二嫂。」 「晋王今日是新郎官,我不敢当你的礼。」慕明棠嘴上说着谦让的话,然而身体动都不动,稳稳受了谢玄济行礼。她等谢玄济全套礼节走完后,才说:「我本来要照顾你二哥,这种年轻人的场合就不露面了,可是听闻晋王妃说,想邀请我出席你们的婚礼。弟媳新进门,我无论如何都得给弟媳这个面子,便过来了。我来的,不晚吧?」 「不晚。」谢玄济在慕明棠面前微垂了眼,十分规矩,「二嫂亲临,蓬荜生辉。我和拙荆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二嫂晚?」 身后一众人也跟着赔笑,说:「岐阳王妃说笑了。」 「那就好。」慕明棠出席前未婚夫的婚礼,一点都没有不自在,反而笑盈盈地对谢玄济抬了下手,「贤弟继续吧,弟媳的盖头还没挑开呢。新婚之夜若不是由新郎官亲手挑开红盖头,以后不太吉利呢。」 盖头下的蒋明薇似乎动了动,差点取代了她,哦不,上辈子已经成功取代了她的前晋王妃当着她的面说「不吉利」,这本来已经是最不吉利的事情了。察觉到蒋明薇动,陪嫁丫鬟连忙揪了下蒋明薇袖子,蒋明薇只好硬生生忍住。 大喜的日子,谢玄济不想被慕明棠破坏,便忍住不发,对喜娘点头道:「继续吧。」 几个喜娘立刻满脸堆笑,一遍洒五色果一遍说吉利话。掀盖头无疑是闹洞房的重头戏,而亲王大婚要讲究些,掀盖头前有好几道寓意吉祥的小仪式。几个喜娘一唱一和地在旁边说好话,谢玄济按照礼官指示一一过仪式,观礼的人见了,免不了要打趣。 慕明棠是岐阳王妃,皇帝皇后不出宫,她就是京城里辈分最大的皇室,没人敢站在她前面,但也没人敢靠她近了。婚房里热热闹闹,唯独慕明棠身边,让出一圈半圆形的真空。 慕明棠今日当面看,才知道原来婚礼有怎么多讲究。她听着耳边各式各样的奉承话,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没意思,她特意打扮好了,来前任的婚礼上艳压,说白了有什么意思呢?有这点时间,还不如回去陪着她的小白脸。 想到谢玄辰,慕明棠有些走神。她今日不在府,谢玄辰一个人待在玉麟堂,应该没事吧?不提还好,这样一提起,她越想越觉得不放心,慕明棠有点想立刻回去了,但是谢玄济盖头还没掀,她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走,不然显得像她对谢玄济旧情未了一样。 谢玄济这边,热场总算做完了,他从大红端盘里拿起喜秤,正要走过去挑盖头,外面忽然响起惊慌失措的叫嚷声,那些声音遥远又慌张,竟然连喜宴的声音都压过了。 慕明棠脸色一变,而这时,报信的人也跑过来了:「王爷,大事不好了,岐阳王发疯了!」 「岐阳王」这三个字说出来,偌大的新房静了静,瞬间爆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嚷声。 「岐阳王又发疯了?」 「不好,他不正在晋王府隔壁吗!」 这话一出众人更惊慌了,不少人吓得面无人色,不顾形象地推搡着前面的人,就要往外跑。谢玄济也吓得不轻,他哪里还顾得上掀盖头,随手把喜秤扔在地上,快步上前问:「他不是还在昏迷么,什么时候醒来的?」 「卑职不知。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迟了,现在好几个兄弟都倒下了。」 谢玄济试图稳定局面:「诸位莫慌,二哥身上有玄铁链保护,行动受限,断不会波及到晋王府。」 「晋王殿下,卑职方才忘了说,岐阳王身上的铐链,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 「什么!」这下连谢玄济的脸色也变了,「玄铁坚不可摧,他怎么可能挣脱……不对,那就是说,现在他可以自由行动?」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了,喜房里仅剩的几个大人物也慌了,能站在这里的都身家不菲,这些人最惜命不过。岐阳王的能耐他们都很清楚,原本有铁链禁锢的时候,守卫都一茬茬换新的,如今他没有束缚,岂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所有人一哄而散,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喜房顿时成了逃难现场,大红的帷幔在混乱中被拽下来,周围的摆设、花瓶也被撞下来不少。 喜婆在一片混乱中,徒劳无用地喊着:「王爷,王妃的盖头您还没揭呢!洞房不揭盖头不吉利啊!」 第45章 然而什么用处都没有,谢玄济根本听不到,而周围的宾客,也没人记得坐在婚床上的新嫁娘。陪嫁丫鬟又慌又怕,跪在蒋明薇身边,几乎都要哭了:「王妃,这,这可怎么办?」 蒋明薇身体也忍不住抖,她的视线受阻,看不见全貌,然而仅仅从盖头下面的一条缝隙里,已经足以看到外面是如何慌乱。蒋明薇咬牙,最终还是怕死盖过了不吉利,她一把掀开盖头,说:「不管了,活命要紧,先找地方藏起来!」 慕明棠听到谢玄辰醒来的时候就心知不对,她哪里有心情听谢玄济和侍卫说话,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她今日出门不可能是一个人,两个陪嫁丫鬟听说她要出门,瞬间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了,侍卫也不放心,硬是分拨了两个人来「保护」她。 慕明棠对身后的尾巴完全无所谓,反正有她在的地方,她就能表演砸场子,有没有其他人无妨。晋王和晋王妃新婚的地方侍卫不好进去,就守在院门外等。然而没过多久,慕明棠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两个侍卫看到,本能觉得不对劲。其中一个侍卫伸手拦住慕明棠,冷冰冰道:「王妃,卑职奉命护卫您的安全,请王妃不要乱跑。」 慕明棠正着急着却被拦住,她几次都没冲过去,不由急了:「快让开,王爷出事了!」 慕明棠口中的「王爷」,侍卫并不觉得会是晋王。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惧和怀疑:「王妃此话当真?」 「刚才都有人跑进去禀报了,你们自己的人,你不认得?」慕明棠说着都急了,「快让开!」 方才他们确实看到一个人快速跑进院子,只不过他们两人站得远,兼之另有公务,所以没有交流。没想到,竟然是这件事。 两个侍卫表情彻底变了,刚松开胳膊,慕明棠就一溜烟跑了出去。可是慕明棠终究是女子,即使最开始占了先机,后面也跑不过男子。谢玄济带领了一整队护卫,很快就越过她,飞快进入岐阳王府。 慕明棠听着他们身上齐刷刷的兵器声,心里不祥的预感更甚。晋王府建在岐阳王府旁边,当初为了方便通行,工匠在晋王府花园侧边开了一道门,穿过小门就能进入岐阳王府。慕明棠原本坚决不走小门,宁愿绕远路从正门进。但是现在顾不得了,慕明棠穿过小门,都顾不上看路,追着谢玄济那队人的踪迹就往里跑。 此刻玉麟堂前的空地上,谢玄辰眼睛是不正常的红色,众人手持刀剑,围着他且战且退。今日晋王大婚,王妃拿了帖子,去隔壁晋王府赴宴去了。等慕明棠走后,侍卫们惯例巡逻,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忽然傍晚的时候,侍卫们从窗户里面听到了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 王妃不在王府,这个声音断不可能是慕明棠发出来的。那就,只能是另一个令人生怖的可能性了。 侍卫长立即召集人手,全副警惕,轰的一声推开了玉麟堂的大门。 后面的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侍卫们刚推门的时候,谢玄辰一个人站在地上,一手用力捂着额头,似乎在忍耐什么难以控制的冲动,花瓶就是这个时候被他碰落的。侍卫们推开大门的声音响亮又突兀,谢玄辰抬头看到活动的人影,精神彻底失控,大开杀戒。 侍卫长是留在岐阳王府最长的人了,最开始他只是一个小兵,他亲眼看着他的上司、同僚一个个折在谢玄辰手里。后来,前面的人都死光了,换成他做长官,他手下的兵,也有好几个赴前人之路。 侍卫长对谢玄辰的忌惮根本是无法计量的,在他心里,这个人根本不是人,是恶鬼。这样的人,早就该趁其昏迷的一刀了断,让其继续留在世上,才是真正养虎为患。 不过好歹有玄铁链在,谢玄辰手脚被缚,即便他是战神在世,杀伤力也大为削弱。侍卫长这段时间来昼夜不敢安眠,全靠玄铁链安心,他今日敢带着众人闯入大门,也是仗着谢玄辰被烙链锁着。 谁知道今日一进门,侍卫长明明白白地看到,谢玄辰站在大殿中央,行动自由无碍,哪还有什么铐链!侍卫长当时胆都差点吓裂,众多侍卫阵脚大乱,连队形也维持不住了。 他们发出的声音惊扰了谢玄辰,众人当即出门,还是在门口折损了好几个人。谢玄辰力气极大,虽然手无寸铁,可是他一拳就能把人胳膊打断,便是拿了神兵利器,在他这个绞杀机面前又有什么区别。 众守卫且战且退,好容易退到开阔些的地方。侍卫长知道仅凭他们断断制服不了谢玄辰,只能靠拖,等谢玄辰自己力竭倒下。 这场消耗战打的极其艰难,片刻之间,又有好几个人被抬下去。最开始有些新兵不懂轻重,试图从背后偷袭,然而谢玄辰头都不回,一脚就能踹断他的腿。这样倒下去几个后,再无人敢靠近谢玄辰,只能满地逃窜,毫无颜面地拖着,不敢进攻。 第46章 谈何反击,今日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他们的胜利了。几个回合过去后,眼看连拖延都极为勉强,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涌上绝望。 这还是谢玄辰身体底子大大耗空了呢,谢玄辰全盛之时,该是何等的大杀器。据说当年羌羯等人听到谢玄辰的名字就退兵,现在看来,传言居然是写实的。 侍卫长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悲怆,今日,他也要栽在这里了吧。他们试图将老虎关在笼子里,最终还是以身饲虎。 侍卫长重新召集剩余的队伍,让众人换了兵器。刀剑等短兵在谢玄辰面前根本没用,反而用长兵器更容易苟活。侍卫长指挥人结阵,用长长的红缨枪拖住谢玄辰。这些红缨枪都是特制的,重且坚固,众人壮着胆子,合力进攻,先架住腰身,然后交叉着架住谢玄辰手脚,竟然真的控制住了。 侍卫长声嘶力竭,嗓子都喊哑了:「这个办法有用,用力,撑住!」 然而他话音才落,谢玄辰单手折断了枪杆,握着半只红缨枪横空扫过,费尽全力才稳住阵仗的士兵齐齐朝后飞出去。 侍卫长无比真实地感觉到绝望。 谢玄济赶过来的时候,就正好看到这样一幕。那么多人结阵,谢玄辰一个人就能将众人掀翻。谢玄济久违地感到胆寒,自从谢玄辰晕倒后,他很少感觉到害怕了。可是每次害怕,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谢玄济脸色铁青,问:「净厄丹呢?」 「已经派人取来了,但是没人近得了岐阳王的身,喂不下去。」 侍卫说着上前,给谢玄济展示收在锦盒里的净厄丹。谢玄济扫了一眼,回头看眼前的场面,知道侍卫的话并不作假。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将谢玄辰控制住,然后寻找机会喂净厄丹。这丹药是神医定制的,谢玄辰凶劲上来的时候敌我不分,见人就杀,唯有这副丹药,可以让他冷静些许。 谢玄济不敢低估谢玄辰丝毫,冷着脸交代护卫:「任何兵器对上他都没用。你们将刀剑全都解下,远远扔掉,被他夺过刀就更麻烦了。赵牧,你带着二队,抛锁链困住他,记住,只抛一次,如果没中就立刻撤。李放,你带着三队,放箭。一队听我号令,随时应变。」 慕明棠拼着最后一口气追上前面的行伍人,听到谢玄济说「放箭」,慕明棠的心都冷了一半。谢玄辰喝口水都由她吹凉了、试好了温度才递过去,谢玄济居然让人对谢玄辰放箭? 慕明棠气得几乎失去理智,她想立刻冲过去阻止谢玄济,可是一队护卫死死护着谢玄济,慕明棠冲不过去,只能隔着人群大喊:「谢玄济,你敢!」 当着众人的面,慕明棠毫不客气地喊谢玄济大名,谢玄济眉心跳了跳,硬是忍住。他忍耐地看了慕明棠一眼,冷冷对周围人道:「这是女眷能露面的地方吗,还不快将王妃请下去!」 慕明棠简直要被气死,这时已经有士兵上前,试图押送她。慕明棠眼中含着冷光,用力地甩开袖子:「我是王妃,我看你们谁敢碰我!」 几个士兵果真犹豫了,谢玄济本来就够心烦了,慕明棠还要在后面捣乱,谢玄济不胜其扰,冷冷道:「丫鬟呢,都死光了吗?」 仅有的两个陪嫁丫鬟战战兢兢,哪敢上前。慕明棠趁着众人迟疑的时候猛地推了一把,从包围中冲出去,径直拦到第三队士兵面前:「我看你们谁敢射箭!」 慕明棠杵在前面,众士兵放箭不敢,推又不能,十分为难。这时,慕明棠看到有一队人手里拿着铁爪,飞快地从回廊上走过,合围成一个圈,只待一声令下就向谢玄辰掷去。 铁爪顶端那可是亮铮铮的尖钩,慕明棠都能看到铁尖上的反光。慕明棠甚至怀疑,上面是不是涂了什么药。 这样有倒刺的铁钩子,扎进身体里后如果挣扎,倒刺会划得更深,又疼又难痊愈。慕明棠心尖漫上无尽的凉意,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都是这样对待谢玄辰的? 慕明棠突然爆发,用力推开身边的侍卫,用尽全力喊道:「住手!」 「他是灭羯人、平南唐、开国立朝的大英雄,你们凭什么这样对他!你们有什么资格!」 慕明棠的喊声到了最后已经有了哭腔,她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乱糟糟的战场上格外明显。许多人蓄力的动作略有迟疑,握着铁钩的士兵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全看向谢玄济。 谢玄济又捏了捏眉心,感到无比头痛。他再抬头时,竭力用和缓的语气对慕明棠说话:「你没见过这种场面,情绪失控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些都是为了二哥好,你害怕可以回避,不要给我们添乱。」 第47章 「谁害怕了?」慕明棠眼中含泪,一双眸子又亮又狠,「当年他保家卫国,为邺朝开拓疆土时,你们一个个又在哪里?如今他只是生病了,又不是什么罪犯,你们凭什么对他动私刑?」 谢玄辰今日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脑子中不对劲。然而更糟糕的是,慕明棠并不在。他站起来,试图去找压制狂躁的净厄丹,可是那时候他的精神错乱已经很严重了,眼前通红一片,所有东西在他眼中都狰狞又恐怖。谢玄辰跌跌撞撞之间,撞翻了花瓶,惊动了外面的侍卫。侍卫凶神恶煞地闯进来后,外人的挑衅成了压倒谢玄辰神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失控了。 一个人平日行动时,总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然而一旦失去理智,毫无节制地释放力气,杀伤力会是平时的好几倍。谢玄辰还是天赋神力,他失控后的局面,可想而知。 谢玄辰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他仿佛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独行,周围都是血,天上也是血,滴滴答答的,一直流到他手上。 他走了很久,头痛的仿佛要从里面钻开。他知道他又在滥杀无辜了,这些血并不是从天上流下来的,全是从他手中淌下来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可是他做了什么?他将自己的天赋,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他无颜生,也无颜死。生不能面对苍生百姓,死不能面对曾经的战友。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当年早死的,如果不是大哥,而是他该多好。 谢玄辰在满目血红之间,听到有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喊:「他是灭羯人、平南唐、开国立朝的大英雄,你们凭什么这样对他……」 灭羯人,平南唐,开国立朝,这是谁? 这好像是他。那说话的人是谁? 谢玄辰心生疑问,短暂地恢复思考能力。紧接着,他又听到那个声音哭着喊:「他只是生病了,又不是什么罪犯。」 他只是生病了。 谢玄辰眼眶忽然一酸,幸好他现在眼睛本来就是红的,没人能发现端倪。世人都惧他厌他恨他,连他的父亲也咒骂他,怎么可以将屠刀挥向亲友。唯有一个人,可以毫不顾忌地对世人喊,说他只是病了。 一片颠倒扭曲的血影中,所有东西都对他张牙舞爪,避如蛇蝎。唯有一个人,逆着人流,慢慢向他走来。 谢玄辰想起来她是谁了,她是慕明棠,他的新王妃。 慕明棠吼完了众人,用力擦干眼泪,朝谢玄辰走去。 「王爷,是我。我是慕明棠。」 慕明棠一边说一边朝他走去,谢玄济看到紧紧皱着眉,喊道:「你疯了?」周围人也全副武装,试图阻止她。 「王妃,危险。」 慕明棠却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她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众人想拉她又不敢靠近谢玄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明棠从众多尖刀利刃中分出一条路,逆着人流,朝谢玄辰走去:「是我,王爷。」 慕明棠最开始还试图擦眼泪,后来发现眼泪怎么擦都不会完,索性不管了。她渐渐已经离谢玄辰很近了,那个距离,是所有活人都没有办法靠近的位置。 满院兵甲,寂静无声。人人都有武艺傍身,每人手中都有利器护体,场上随便一个人就能轻松打败慕明棠。然而这一刻,众人俱沉默地盯着那个柔弱的女子。就连负责贴身护卫谢玄济的晋王府侍卫长,此刻都用力握着剑柄,手心浸满了汗,眼睛却定定看着慕明棠,根本无暇注意自己的职责。 谢玄辰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向他靠近,汹涌的杀意告诉他,杀,靠近者一个不留!但是又有另一个声音提醒他,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她不能杀。 两个完全相反的声音在他脑子中相互角力,往来拉锯,刺激得他脑子一抽一抽地疼。谢玄辰忍耐不及,手上忽然一动,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岐阳王妃怕是要香消玉殒了,然而下一刻,却看到慕明棠安然无恙,谢玄辰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看起来极为痛苦。 慕明棠终于靠近了,她顾不上眼泪,伸手抱住谢玄辰的胳膊,试图阻止他的动作:「王爷,我回来了。我们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不要伤害自己。」 谢玄济看着真是又心惊又震撼,他忍不住想提醒慕明棠,狂躁状态的人不能碰他的手,慕明棠这样不是自己找死吗? 可是谢玄济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其余人也俱是如此,满院铁甲,此刻都无声地看着柔弱的岐阳王妃围在猛虎身边,甚至试图用自己兔子一样的力量阻止猛虎自残。谢玄辰用仅剩的理智,推开慕明棠,说:「我已经好了,你离我远点。」 第48章 谢玄辰把慕明棠推开,她又自己跑回来,像牛皮糖一样甩不掉:「你好了的话我扶你回去,我这就叫太医,他们一定能治好你。」 谢玄辰推了好几次都推不走,明明方才那些粗壮武人,他一巴掌就能送走一个,偏偏慕明棠怎么都甩不开。谢玄辰本来就在极力抑制自己脑子里的狂躁,此刻他觉得他胳膊上的青筋都在跳:「走开!」 「我就住在这里,你让我去哪里?王爷,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哪一个词戳到了谢玄辰,这回他没有再推开慕明棠。可是慕明棠仅仅扶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谢玄辰忽然浑身脱力,朝地上栽去。 「王爷,王爷!」 ☆☆☆ 垂拱殿内,谢瑞猛地把一叠奏折扫到地上,笔墨摔落的声音噼里啪啦,众人低着头忍着,没人敢躲。 谢瑞是真的气狠了,他摔了东西,又走到众人前面,一个个指着骂:「朕让你们好生看着他,你们呢?一个个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结果他悄悄清醒了这么久,都解开了锁链,走到了殿外,你们还不知道!」 没人敢说话,由着皇帝骂。谢瑞从太医到大理寺再到谢玄济,每个都痛骂了一遍,最后气得头晕:「你们可真是好极了,不愧是朕的好臣子,好儿子!晋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谢玄济真是嘴里发苦,他真不知道,他也想知道谢玄辰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而且谢玄济心里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测,多半是那次他去玉麟堂和慕明棠说话,谢玄辰中途吐血的时候,谢玄辰就清醒了。之后谢玄辰装作体力不支,再度昏迷,其实,并没有。 心腹提醒过谢玄济兵者多诈,谢玄济明明上了心,结果还是中计了。谢玄济原先不敢告诉皇帝谢玄辰醒来过,现在猜到了原委,更不敢告诉了。他若是说出来,和堂嫂不清不楚都是轻的了,光隐瞒不报、欺上罔下之罪,皇帝就能治他个欺君。 从一开始说了谎,之后就要一直瞒下去。谢玄济只能咬着牙,说:「儿臣不知。」 皇帝气的不轻,但是他骂归骂,还真没想过谢玄济骗他这件事。皇帝其实明白自己在迁怒,谢玄济虽然住在谢玄辰邻府,但是两府不通,谢玄辰又一个人关在寝殿里,他中途醒来,只要存心隐瞒,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谢玄济怎么能知道。 皇帝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儿子还真知道,并且骗了他很久。 皇帝发泄过怒火后,理智慢慢回来了。他感到有些地方不对劲:「不对,他即便醒来,仅凭一个人也没法挣脱锁链。他刚刚发疯、体力完好的时候,也不曾挣脱玄铁链,为何经过了这么久的消耗,他反而有能耐摆脱枷锁了呢?」 这件事没人知道,谢玄济也想不懂为什么。谢玄辰沉吟片刻,出列问:「父皇,您的钥匙,可在?」 皇帝点头,他的那把钥匙都是和国玺一起保存的。关谢玄辰的钥匙丢了,严重程度不亚于丢了玉玺。 那就奇怪了,谢玄济皱眉,说道:「儿臣的也在。儿臣自从拿到钥匙后每日查看三次,从未离身。何况,就算儿臣不慎,钥匙被人偷偷换走,父皇的钥匙锁在禁宫,也断不会流落在外。两把钥匙缺一不可,他到底是如何开了锁?」 这时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大理寺卿说:「陛下,晋王,有两把钥匙才能开锁,但是开锁,未必一定需要钥匙。」 皇帝皱眉,抬手道:「容禀。」 大理寺卿拱手,半垂着眼皮说道:「民间有异人,可以凭推算弹珠位置而开锁。大理寺牢狱中不乏有入户盗窃的贼子,其中有些便精通开锁之术。」 谢玄济接话道:「可是,民间的铜锁构造简单,被撬开便罢了,朝廷钦制的刑锁,以前从未听说过出事。」 大理寺卿袖着手没说话,谢玄济说完,自己也明白了。都被逮住了,在监狱里撬朝廷的锁,嫌命长吗? 所以,他们要感谢民间的奇人异士给面子?谢玄济无奈之中,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 民间,奇人异士……对了,慕明棠。慕明棠出身民间,家里做过古玩生意,还在北逃路上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三教九流之术,还有谁,比她更清楚? 而且,那天他突袭岐阳王府的时候,慕明棠的表现也很奇怪。他当时被镇住了,现在再回想,其实慕明棠的举止有许多疑点。她当时站在屏风内,依谢玄济两次观察,慕明棠并不住在寝殿。那她为什么要在谢玄辰的寝殿里换衣服? 这根本说不通。整个岐阳王府,只有慕明棠全天接触谢玄辰,她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动机。 第49章 谢玄济陷入沉默,在场每个人都是人精,看着谢玄济的表现就知道不对。皇帝眼神微微变了,语气低沉,问:「晋王,你想到了什么?」 谢玄济沉默片刻,还是缓缓说道:「助岐阳王解锁之人,儿臣,有一个猜想。」 谢玄辰才走了两步就昏迷了,豆.豆.网。慕明棠被吓得不轻,眼看谢玄辰就要往地上摔,她用尽全力还是拉不住他。好在周围不缺人手,在谢玄济和侍卫们的帮助下,慕明棠可算安安稳稳将谢玄辰放回床上。 慕明棠自进王府以来,从来没在玉麟堂见过这么多人。印象中,玉麟堂总是安安静静的,隔着窗户能听到外面的走路声,哪像现在,灯火通明,太医、侍卫、官员挤做一团,目之所及全是人影。 慕明棠将谢玄辰放好后,她本来守在谢玄辰身边,可是之后来的人越来越多,慕明棠越站越靠后,渐渐被完全排除。她想要听听太医是怎么说的,但是周围没一个人理她,慕明棠做什么都被阻挡在外。 明明她才是正经的王妃,之前那些日子一直是她在照顾谢玄辰,在场的人恐怕没一个比她更了解谢玄辰的身体状况。可是现在,她却像个外人一样,被完全排挤走。 慕明棠心里暗暗窝火,这些人明显不把她当回事。恐怕在这些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过家家般娶过来的空壳王妃,算不得正经主子,所以一个个都不理睬她。但是他们越排挤,慕明棠就越要守在第一线,谁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人是鬼,她若是走了,谢玄辰要怎么办? 相较于谢玄辰的安全,她受些冷暴力,算得了什么。 玉麟堂足足热闹了一个晚上,直到夜半更深,人才慢慢散了。太医局的老医官走的时候,瞧见那位冲喜冲来的王妃伏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听说当时是她拦住了岐阳王,众人都不敢上前,独独她一个人往里走。 他们诊脉、商讨、定方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宫里派来的公公都等不及回去歇着了,唯有慕明棠,硬是守到现在。 这样看,她似乎并不大,充其量,也不过十五六吧? 老太医不由叹了口气,身后的学生听到,问:「老师,您怎么叹气了?」 老太医抚着胡须,摇头不语。晋王已经进宫许久了,老太医时常出入权贵人家,对宫廷里那些大人物的行事风格,多少也有了解。他想到这位年轻的王妃过一会可能面临的局面,不欲多言,摇摇头就要走了。 然而没想到这些动静惊醒了慕明棠。慕明棠本来没打算睡,她是实在熬不住了,才在桌子上小眯一会,谁知道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不过心里想着事,再怎么睡也睡不安生,慕明棠隐约听到有人说话,一下子被吓醒了。她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太医局的老医官正站在不远处。 慕明棠瞬间清醒了,她立刻站起身,朝老太医追来:「太医且慢,我有一事想请教。」 慕明棠追上来,完全当做看不懂太医的脸色,不厌其详地问:「太医,王爷为什么会突然发狂?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以后要怎样避免?」 「他要昏迷多久?这次狂躁对他的身体伤害大吗?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这段时间饮食要注意什么,煎药呢?」 慕明棠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方才人太多了,众人将寝殿团团围住,慕明棠听不着也看不到,只能自己干着急。现在好容易逮到落单的太医,慕明棠自然像久旱的人见着河一样,抓紧了赶紧问。 其实老太医不想和慕明棠多说,岐阳王妃和皇帝的正经儿媳晋王妃不一样,和岐阳王府沾上关系,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无论老太医如何冷淡,慕明棠都一点不见恼,反而始终好声好气地询问。医者父母心,老太医最终心软了,短短提点了两句:「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路。他身体亏空太久,每一次爆发,都是在加倍消耗身体底子。」 慕明棠听懂了,这回老太医松了口,她越发凑上去细问。老太医有些话不方便说,慕明棠就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如果老太医没骂,那就是对的了。 慕明棠问出来许多温养法子,最后,慕明棠恭恭敬敬给老太医行了一礼:「多谢太医。今夜多亏太医了,劳烦您忙到深夜,我这就送您出去。」 慕明棠很明白人情冷暖的道理,出门在外,谁都没有义务对你好。太医、侍卫等人趋利避害,更是理所应当。慕明棠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但是她也有她的立场,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他们不想多说,慕明棠就豁出脸面,一次次问。即使他们一次只说一个字,问得多了,也总能串成一个方子。 第50章 这位老大夫愿意告诉她这么多,慕明棠已经很感谢人家了。慕明棠恭恭敬敬行了礼,亲自送太医出门。可是她才刚刚走到门口,一柄亮铮铮的佩刀就横在她身前。 「王妃留步。」 慕明棠尴尬地笑了笑,依然礼貌恭敬地对太医说:「让太医见笑了。我今日没法送您出门了,只好由侍卫代劳,请太医勿怪。」 老太医当然不会多说什么,他最后看了慕明棠一眼,夹紧医箱,快步走出去了。 慕明棠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回去。侍卫见她久久未动,不由都默默握紧了刀,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她。慕明棠站了一会,直到再也看不见太医的身影后,才转身往回走。 侍卫本来全副精神警惕着她,没想到慕明棠一转身就回去了,动作利索的让人反应不及。门口的两个侍卫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彼此面面相觑,许久没回过神来。 老太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走后,屋里就再没有外人了。傍晚时这里灯火通明,等到了深夜,却寂静得可怕。对比这般鲜明,慕明棠却并没有感到不适,反而觉得这才是真实的玉麟堂。 喧嚣终会褪去,真正留在这里的,只有她和谢玄辰而已。 谢玄辰现在昏迷,喂水喂不进去,慕明棠就用棉球沾了水,将他的嘴唇洇湿。 原本殿门紧闭,谢玄辰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醒了很久,谢玄济这回长了记性,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玉麟堂里放着监视的人。慕明棠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她也不在乎,她给谢玄辰一点点喂了水后,又将被子掖紧,才擎着一盏灯,独自出去了。 没错,慕明棠不和谢玄辰同睡一事,也彻底暴露了。 慕明棠走回自己的小隔间的时候,身后已足足跟了四个丫鬟,两个蒋家来的陪嫁丫鬟,两个从晋王府调过来的。慕明棠假装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期间丫鬟好几次提出帮慕明棠更衣,都被慕明棠拒绝了。 开玩笑,两个是蒋太太的人,两个是谢玄济的人,慕明棠哪个都不敢用。她本以为自己睡下后,她们就能消停了,结果她委实低估了东京培养出来的下人。晋王府那两个丫鬟硬是搬来了铺盖,彼此轮班,一个人在地上打地铺,一个坐在凳子上盯慕明棠。 总之,务必时时刻刻盯着她。 慕明棠闭上眼睛的时候都在绝望。她甚至心想,她还不如睡在谢玄辰身边。至少谢玄辰那边的监视,可没人敢站这么近。 第二天慕明棠起床,她本来习惯性地自己穿衣洗漱,结果晋王府的丫鬟凑上来,硬是接过了她手里的帕子。两个侍女一个端水,一个拧帕子,慕明棠没办法,只能被迫享受了丫鬟的侍奉。 慕明棠洗脸漱口后,侍女捧来镜子,为她绾头发。慕明棠的梳妆台在谢玄辰的寝殿里,现在外面还有侍卫,慕明棠不方便没绾发就出去,王府侍女只能将就,就着手头的东西为慕明棠梳了发髻。 「奴婢手艺粗鄙,请王妃暂且将就一二。」 这还叫粗鄙啊……慕明棠伸手摸了下耳边的鬓发,忍住没说话。她以为她在蒋家的那一年已经见识了东京豪门的奢华,现在想来,养女和亲生的果然不一样,臣子和王府果然又不一样。 慕明棠以为这就结束了,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我已经好了,你们都去做自己的事吧。」 「回禀王妃,伺候您便是奴婢的职责。」 慕明棠眉毛都皱起来了:「莫非……你们要这样跟着我一天?」 「王妃千金贵体,不能有丝毫损伤,身边自然要一直有人。」 之前慕明棠是个挂名王妃,虽有王妃之名,但是行走自由自在的,除了饮食水平直线上升,没感觉到和民间有什么区别。她还在慕家的时候就成天待在自己屋子里,想做什么做什么,嫁到岐阳王府,仿佛只是多一个人陪她一起宅着罢了。 现在慕明棠知道了,并不是没有区别,只是原来没人在意她罢了。真正的王妃排场动辄二三十人,身边怎么也有十来个人候着,专门伺候王妃。她身边只有四个,已经是外面一时调不过来人手,暂且凑活了。 外面这些大人物们不知道怎么想的,眼睛里突然能看到她了。慕明棠骤然被人伺候,连拿杯茶都有人代劳,真是浑身不自在。 她的小隔间太小了,原来她一个人住不觉得,如今多了四个人,实在连落脚之地都没有。慕明棠不想和她们大眼瞪小眼,干脆到寝殿来看着谢玄辰。 谢玄辰的名声着实有用,丫鬟对她寸步不离,但是等慕明棠走进寝殿后,连晋王府出来的大丫鬟也犹豫了。 第51章 朝廷派来专门监视谢玄辰的军士都只敢站在隔扇门后,别说几个丫鬟了。慕明棠坐到床边,借着给谢玄辰擦脸的动作,悄悄低头看门口的动静。晋王府来的两个丫鬟商量了良久,最终还是停在隔扇门后,不敢进来。 慕明棠悄悄笑了,收回视线,安心给谢玄辰用清水擦胳膊、手。果然柿子都挑软的捏,换成谢玄辰,大罗神仙也不敢捏。 外面全是眼线,唯有谢玄辰身边能清净些,慕明棠越发轻易不出寝殿。她在谢玄辰身边守了一上午,期间送来药,她一定要亲口尝过,才敢喂给谢玄辰。午饭过后,玉麟堂里的人站了半天,此刻都有些困乏,连外面的蝉仿佛也安静了。 慕明棠用棉花沾了水,正在给谢玄辰润唇,忽的感觉身后不对。她回过头,见门口站了几个做宫人打扮的姑姑。为首的那个姑姑不苟言笑,看着就不好相处。她对慕明棠行了个宫礼,道:「岐阳王妃,奴婢内仆局待诏,奉太后娘娘旨意,来看望岐阳王爷。」 是太后宫里的人,慕明棠不由站起来,说:「原来是待诏,有失远迎。姑姑请进。」 「王爷正在养病,不能吵闹,不必了。」孙待诏脸上还是冷冰冰的,说,「太后娘娘不方便出宫,让奴婢捎了几句话出来,想问问王妃。请王妃随奴婢来。」 慕明棠手心攥了一下,又放开,平平静静地说:「太后有命,莫敢不从。姑姑稍等,我交代几句就来。」 慕明棠把丫鬟叫进来,将自己手里的湿棉团交到丫鬟手中,说:「每隔一个时辰给王爷喂水,中间只要见他嘴唇干了就用湿棉花给他润唇。他手上有伤口,金疮药一天三换,早中晚各一次,伤口周围要用酒小心清洗,洗的时候小心些,千万别碰到伤口。喂饭在辰时初、午时两刻、酉时三刻,他昏迷的时候很警惕,要耐心,慢慢等他牙关松了,再喂粥。煎药按太医说的做,药方都在外面,喂药手脚麻利些,别让药凉了。」 慕明棠把自己能想到的,一一嘱咐给丫鬟。她越说想起来的注意事项越多,她怕交待的浅了丫鬟做不好,交待的多了丫鬟记不住,总之,怎么都不放心。 孙待诏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催促她快些。慕明棠知道自己再没有时间了,只能将要注意的事一股脑塞给丫鬟,自己跟着孙待诏走。她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回身深深地看谢玄辰。 她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慕明棠自己也能猜到,她这一去,凶多吉少。她偷偷给谢玄辰开锁的事,已经暴露了。 谢玄辰在玉麟堂养病,不方便说话。女官在前面带路,一直把她领到玉麟堂斋轩旁边的静斋里。静斋周围种着郁郁葱葱的竹子,不远处还有一个湖,若是在这里看书进学,倒确实是个清净之所。可是慕明棠独自一人被女官带到这里,仔细说就有些可怕了。 但是好歹还在王府,已经比慕明棠预料的好了很多。她本来以为,皇帝太后想把她带进宫里严刑拷问。 慕明棠最开始看到静斋的时候诧异,但是后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谢玄辰名声如此之大,昨夜闹出那么大的阵仗,无论是受伤的人还是院子里的火光,都瞒不了全城百姓。不出一晚上,想必全城的人都知道岐阳王醒来了。 如果在这个关口,谢玄辰的王妃被召唤到宫里,一进不出,这名声得多难听。反正岐阳王府现在也全是皇帝的人,在王府逼问和在宫里逼问,其实没什么差别。 慕明棠知道自己还在王府里,半颗心顿时安了。若是进了宫那才叫听天由命,现在还在自己的底盘,她尚且有一搏之机。 慕明棠坐好后,果然不出三句话,孙待诏就问出了来意:「太后听说王爷醒了,十分关心,娘娘听闻王爷昏迷这段时间,全是王妃在照顾,对王妃大加赞赏。岐阳王妃,太后差奴婢来问你,王爷,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这话究竟是太后在问还是皇帝在问,其实并无区别。慕明棠两手交握,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孙待诏见慕明棠不言语,又问:「还有岐阳王身上的锁链。虽说岐阳王身份尊贵,但是玄铁链是先帝下诏加上的。先帝之物,即便太后都不敢怠慢,王妃你说是不是?」 「太后说的是。」 「昨夜岐阳王又犯病了,太后娘娘和圣上都对此事极为关注,尤为可疑的,就是玄铁链毫无因由地开了。王妃是离岐阳王最近的人,敢问王妃,铁链是如何解开的?」 慕明棠敛下眼眸,良久看着地面。过了一会,她说:「昨日正好我去参加晋王大婚了,我亦不知。」 孙待诏皱眉,其余几个女官听到也露出气恼之色。孙待诏加重语气,暗暗施压道:「为岐阳王上玄铁链是先帝亲自下的遗诏,天下莫敢不从。圣上都说了,若有人违逆他的命令,只要事出有因,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若有人胆敢藐视先帝遗命,他万万不会放过。忤逆圣谕乃是杀头的大罪,但是若王妃能为宫中解忧,便是立了大功。这样简单的道理,王妃应当不会不懂罢?」 第52章 「奴婢再问一句,慕王妃,玄铁链是如何解开的?」 慕明棠依然低垂眼眸,说:「我不知道。」 慕明棠摆明了不配合,几个女官生了气,孙待诏倏地拂了下衣袖,冷冷道:「我等来此本是为了王妃好,没想到王妃执迷不悟。既然如此,王妃不妨在这里静静心,心静了,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孙待诏说完后,带着一群清贵高雅的女官出门,一点东西都没给慕明棠留。慕明棠坐在里面,清晰地听到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得了,现在她也被关起来了。她和谢玄辰一人一个屋子,可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慕明棠试着推了推门,果然纹丝不动。慕明棠都懒得去试探窗户,窗户锁没锁都不要紧,她人在岐阳王府,就算她跑出去,能跑到哪儿? 若是她真试图开锁,才是自投罗网。 她毕竟名义上是王妃,皇家人办事要体面,大棍大棒地往身上招呼有失皇家的颜面。看来,宫里人是打算将慕明棠关上几日,不搭理她也不让她和别人说话,等她神志被打压了,再派人出来恩威并施,击垮她的意志。 慕明棠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无论发生什么事,总往好的方面想。现在没有那些文绉绉的女官,慕明棠先是把静斋转了一遍,随后满意地找了个床,躺下睡了。 她昨天晚上被丫鬟盯了一晚上,做梦都在和大眼怪打架。现在可算没人了,屋子又宽敞又清净,正好给她补觉。至于惊慌失措不可终日,那是不可能的。 慕明棠一觉睡到天色大黑,她这一觉睡得舒服,爬起来后,发现屋里黑乎乎的,门口放了一盘简陋的饭。 这个简陋是相对于宫廷的标准而言,反正对于慕明棠,她觉得伙食还不错。 慕明棠摸黑把饭端到桌子上,她对着满室黑暗,大概明白那些女官是什么意思了。她们走的时候收走了烛火,晚上的时候屋里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大件家具在黑暗里宛如恶兽。如果是怕黑的人,这样一晚上下来,恐怕早吓破胆了。 如果慕明棠是普通的年仅十五岁、一直被家里捧在手心的娇娇女,确实会害怕此时的静斋。可惜慕明棠不是,她摸黑吃了饭,胃口依然奇好。对于逃过难的人来说,怕黑怕打雷? 简直是笑话。 慕明棠适应良好,不能点灯,那她就继续躺回去睡觉。她再一次感叹有钱人真好,一个从来没住过人的屋子,竟然家具一应齐全,连寝具都是全新的。慕明棠摸被褥上的面料,认出来这是今年新时兴的布料,也就是说,这是这个季度新换的。 这么大的王府,所有帷幔、床铺、帐子、窗纱一季一换,绝不用第二次,一年下来,仅这些钱,就要花多少? 慕明棠算不出来。她一时睡不着,胡思乱想,总觉得这是外人在变着法挥霍谢玄辰的钱。谢玄辰征战多年,把好几个皇帝抄了家,不说周、邺两朝皇帝的赏赐,仅是他自己打来的战利品,恐怕就非常可观了吧。 慕明棠小市民心性,此刻特别心疼钱。谢玄辰看着就很撒手掌柜,又昏迷了这么久,他的钱得被骗去了多少啊。 这样一想慕明棠才发现,她好像,还没见过完整的岐阳王府呢。她寥寥两次在王府里行走,一次是大婚那天,她盖着红抬头,看什么都不清楚;另一次是去参见谢玄济和蒋明薇的大婚,她身后跟着守卫,也没来得及好好看周围景致。 别说外人不拿她当王妃,慕明棠自己都觉得她这个王妃当的失职。成婚一个月,连自己家都没看全。 慕明棠慢慢闭了眼睛,半梦半醒中还在想,如果以后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看看岐阳王府里的景色…… ☆☆☆ 女官们本来预料,慕明棠被关在小黑屋里吓上一天一夜,一定什么都老实了。结果两天过去了,慕明棠吃好喝好,一点都不见憔悴,反而睡得面色红润。 几个女官十分吃惊,同时隐隐焦灼。她们轻易不得出宫,出了宫,无论如何都得把主子的交待办成了。岐阳王现在还没有醒来,她们做什么事都方便,等那位杀神醒了,那一切都迟了。 太医对谢玄辰的病束手无策,他们也拿不准谢玄辰什么时候会醒来。孙待诏急得嘴里起泡,只能让自己人在谢玄辰的药里加些助眠的配料,她这边加快手脚,逼问慕明棠。 孙待诏动了狠心,不再给慕明棠送饭。孙待诏想,不过一个民间来的丫头,见识短浅,蠢笨无知,她身为太后宫里的管事姑姑,整治一个小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孙待诏计算着慕明棠已经被饿了两夜一天,这才在第二天的晚上,施施然打开了静斋大门上的锁。 第53章 门口骤然传入光亮,慕明棠伸手挡了下眼睛,才慢慢适应光线。孙待诏本来预料会看到一个形容狼狈、精神濒临崩溃的人,可是等推门进去后,慕明棠脸色苍白,然而精神看着依然还好。 仿佛她只是换了张床睡了两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影响。 孙待诏看到都不敢相信,她故意放了好些狠话吓慕明棠,最后声色俱厉地问:「圣上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今日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老实交代,圣上看在你诚实的份上,尚可以既往不咎,若是你还撒谎,呵,那就没人救得了你了。违抗先帝遗命,按律当斩。」 慕明棠不为所动,如果真的像这些人所说,皇帝已经拿到了证据,那皇帝哪里会和她废话,她早就该喝毒酒了。可是孙待诏依然一日日关着她,并且随着日子变长,孙待诏越来越沉不住气,越来越气急败坏。 可见,皇帝也不过猜测罢了。他需要证据,需要能把谢玄辰继续关起来的证据。谢毅确实亲口让人将谢玄辰锁起来,还说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开。但那只是句气话,等谢毅气消了,他怎么可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是谁能知道,谢毅忽然死了,死得离奇又突兀,还留下一柄莫名其妙的圣旨,皇位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弟弟。谢毅死了,谢玄辰的烙链就成了无头公案,谢瑞借口先帝遗志不得更改,依然心安理得地禁锢着谢玄辰,还悄悄用药让谢玄辰一日日昏睡。 长久耗下去,总能将谢玄辰耗死。 结果,整个皇室赖以立足的遮羞布,被慕明棠扯开了。谢玄辰的锁链解开,皇帝重新锁回去会被天下人指点,就这样放着又实在心慌,只能从慕明棠这里下手,试图从慕明棠嘴里撬话。 只要慕明棠说出点什么,皇帝总能借题发挥,想办法把谢玄辰重新关起来。偏偏慕明棠既不是京城长大的,也不是天真无知的娇小姐,她咬死了不说,无论怎么问,都说自己不知道。 多谢皇帝的好儿子谢玄济,那天正好邀请慕明棠去参加婚礼。婚宴上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慕明棠,慕明棠不在岐阳王府,铁证如山。万一就是在慕明棠离府的这段时间,有什么奇人偷溜进去,解开了锁链呢? 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呀,反正慕明棠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就算把她饿死了她也不改口。慕明棠敢保证,皇帝还不敢将她饿死。 孙待诏见慕明棠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彻底恼了。她不再留着情面,而是让人端来两个盘子。 盖子掀开,一个盘子上是红色的布囊,上面插着齐刷刷的银针。另一个盘子中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闻味道,恐怕不是养身体的补药。 慕明棠依然不言不语,静静地看着孙待诏。她将近两天都没有吃东西,此刻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明眼人看得到的虚弱。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露出任何惊慌、害怕之色。 孙待诏将两样东西展示在慕明棠面前,一一介绍:「这套针是司正局用的,专门教导那些不知轻重的妃嫔或者宫女。这种针扎在身上不会留疤,针眼也小,过一会就看不见了,所以可以放心地在宫女身上施用。宫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人,若是在身上留下疤痕,有伤观瞻,但是那些拎不清的女人啊,不惩戒不长记性。一般这种人送到司正局,问一遍不说,先在手上扎,问两遍不说,那就在腰上,问三遍还不说,那我们可顾不得小主的体面,只能扒了衣服管教了。」 孙待诏如愿看到慕明棠的脸色越发苍白,她故意拔出三寸多长的针展示了一下,然后才让人呈上另一个盘子。 「这上面放着的是净体的药,专门给未曾有孕的主子备着的。有些主子怕疼,不想生孩子,这一碗药下去,保准你这辈子再怀不上胎。慕王妃年纪轻轻,奴婢本来不想给王妃看这些阴秽的东西,奈何王妃一而再再而三,总是不肯配合。奴婢无法,只能请出这些东西。慕王妃,您选一样吧。」 ☆☆☆ 谢玄辰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的母亲还活着,殷夫人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殷切地望着。路口每经过一辆车一匹马,她都要抬头期待很久。 丫鬟不住地劝殷夫人回屋等,她都摇头不允。谢玄辰从军营玩够了回家,走到路口看见他娘又在门口等着,顿时转身就走。 然而仅是这片刻功夫,殷夫人已经认出来他了。殷夫人立刻喊他的名字,丫鬟也一声挨着一声唤,谢玄辰没办法,只能认命地回头,硬着头皮去见他娘。 他的哥哥小时候出疹子,没熬过死了。从此之后他娘看他就和看朵花一样,吹阵风都怕他着凉。谢玄辰受不了女人的腻腻歪歪,每天趁他娘不备,翻墙去郭府玩。 第54章 郭荣从小就很喜欢他,比自己儿子都亲。谢玄辰有恃无恐,能在郭府捣一天的乱,谢毅看着生气,回来自然一顿痛骂。后来郭荣越来越忙,他爹也成天在外,谢玄辰在郭府没得可玩的,就干脆跟着郭荣、谢毅去军营闯荡。 殷夫人仅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死的时候她哭得肝肠寸断,之后对小儿子就百般小心,生怕他也有什么长短。谢玄辰跟着大人跑去军营,殷夫人哪里能放心。她想要把谢玄辰拘在家里,可是一转眼,这个小子又翻墙跑了。 全府的人看不住他一个。谢玄辰每次乱跑后,殷夫人都放不下心,总得站在门口,亲眼看见谢玄辰回来才能安心。等谢毅回来,得知他娘为了等他,又在门口吹了许久的风,每每都气得找家法。 他的童年和少年算不得温馨,至少和众人想象中的美好家庭差远了,他一年总有一半的时间在挨骂。但是总体来说,他有威严严肃的将军父亲,温柔美丽的世家母亲,生活虽算不上泡在蜜罐,但是从来没有为外物发过愁。 那个时候谢玄辰少年意气,满腔都是没地发泄的精力。和军营里的糙汉子待久了,总想着义薄云天,干一番大事业。所以河平五年,也就是后来的鸿嘉元年,郭荣和谢毅奉命征讨广晋,年满十五岁的谢毅带着一柄刀一匹马,就去追父亲和郭叔的军队了。 他离家出走,自然是偷偷摸摸,背着殷夫人的。后来谢玄辰无数次后悔,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要留母亲一个人在京城。 他甚至,走之前都没有和母亲道一句别。 郭荣和谢毅平叛大胜,但是大军却停在邺城,没有回朝。后晋恭帝本就对郭荣有疑心,现在更加怀疑他有心造反。后晋恭帝发怒,下令杀郭、谢两家家眷。 郭谢两府,家眷下人乃至婴孩,无一幸免。消息传到邺城,郭荣大怒,正式举了反旗,讨伐失德的后晋皇帝。 谢玄辰就是在这次战争中,终于取得谢毅、郭荣的认可,正式领兵。攻破京城谢玄辰居功至伟,甚至后晋恭帝弃宫脱逃,也是谢玄辰将他追住,并亲手送他上黄泉。 谢玄辰杀了后晋恭帝,为母亲报了仇,可是殷夫人再也回不来了。以谢玄辰和谢毅之间的父子关系,殷夫人不在,他们父子连和平见面都做不到。 母亲在的地方才是家,母亲不在了,家便散了。 记忆中那个会点灯等他回家的人,也再不存在了。 谢玄辰梦境破碎又混乱,一会梦到孩童时他娘追着他给他系平安结,一会梦到他在军营里和泥滚了一天,一回家正好撞见他娘站在门口等他。明明说了很多次,他只会让别人有意外,自己断不会出事,可是殷夫人还是放不下心。 梦里那个温柔美丽的夫人渐渐模糊,变成了另一个提着灯的年轻女子。她从远处走来,一盏盏将沿路的灯点亮。她侧身点灯时极为专注,眼睛中是星辰,身后,是煌煌灯火。 谢玄辰在梦中又看到了发狂时的事情。狂躁时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大脑会铁面无私地记下一切,让他在梦中一遍遍看到自己的丑态。 以前陷入狂暴后,他能看到的都是红,流动的、火热的红,他一人站在中央,受万人唾骂。唯独这次,他在众多避如蛇蝎的围观群众中,看到有一个人拨开人群,义无反顾地向他跑来。 她说:「你只是生病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我们回家。」 殷夫人死后,再没有人和他说回家。郭荣另娶,谢毅扶正了原来的小妾,谢瑞一家从临安搬到京城。所有人都重新组建了家庭,唯独他,茕茕独行。 谢玄辰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耳边仿佛都在回响慕明棠的那声「回家」。他睁开眼睛,本以为会听到慕明棠惊喜的声音,然而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 他慢慢支起身,心想她又去点灯了?谢玄辰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丫鬟,丫鬟进来,看到他醒了,吓得失手将药碗摔落:「王爷醒了!」 碗砸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黑乎乎的药汁流了一地。丫鬟立刻跪下请罪,吓得头都不敢抬。刚从宫里拨到岐阳王府做内主管的女官相南春听到声音,连忙跑过来。她最先看到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的丫鬟,洒了满地的汤药,视线慢慢上移,才看到被屏风遮了一半的床上,谢玄辰正半倚着。 相南春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二话不说,提着裙子跪在地上,垂头恭敬道:「小丫鬟第一次当差,笨手笨脚的,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谢玄辰已经坐起来了,他眼睛从这些陌生的女子身上扫过,又看向明显多了许多人的大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第55章 以往慕明棠只要听到声音,一定会立刻跑过来。如今动静这么大,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没有出现。 多半,便不会出现了吧。 门口的人还是跪在地上,他没发话,没人敢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谢玄辰错觉,他总觉得这些女子怕他怕得有些过了,即便他寻常就很招女人怕,但刚见他醒来,也不该惊慌成那样。 谢玄辰什么也没说,淡淡道:「既然是第一次,那就起来吧。」 相南春深深磕头到地上:「谢王爷。」 随后相南春悄悄掐了小丫鬟一下,示意她赶紧退出去。随后,很快就有侍女奉来热腾腾的汤药,另一队侍女跟在后面,悄悄收拾地上的残局。 相南春当着谢玄辰的面试药,停了一会并无异状后,才让丫鬟将药碗端上来:「王爷,请用药。」 谢玄辰眼睛纡尊降贵地下移,停在药上,半天没说话。端药的丫鬟浑身开始发抖,越抖越明显,最后连水面都晃出细微的波痕。 相南春沉着气等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试图提醒:「岐阳王殿下,该喝药了……」 谢玄辰一个眼神扫过来,相南春顿时不敢说话。谢玄辰理都没理,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王爷,戌时了。」 「日子呢?」 「九月十四。」 「九月十四。」谢玄辰慢慢重复了一遍,似乎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此刻寝殿内站了许多人,外面更不知围了多少双耳朵,可是屋内却始终落针可闻,众人连呼气都不敢大声。 所有人都在心里飞快盘算九月十四有什么特殊,而谢玄辰却在想,今日九月十四,他昏迷已经五天了。这五天,慕明棠在哪儿? 慕明棠得知他醒来,不可能不出现,那看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谢玄辰什么也没说,冲丫鬟摊手,说:「把药拿来。」 丫鬟战战兢兢送上药,谢玄辰瞧见东西,心里冷笑了一声。谢瑞防他可真是防得紧,喝药的碗匙而已,竟然都是木质的。是怕瓷或者银做的,到他手里成了武器吗? 也未免太低看他,只要他想,什么东西不能成为他的武器? 谢玄辰猛地暴起,从丫鬟手中夺过木汤匙,随手一掰,汤匙就被掰成了尖的。而这时,丫鬟还愣愣地抬着手,药碗摔落在地,还在咕噜噜打转。 谢玄辰手里的尖刺已经抵住丫鬟咽喉:「她在哪儿?」 丫鬟终于反应过来了,浑身抖如筛糠:「奴……奴婢不知道王爷在问谁。」 相南春没料到这番变故,此刻她反应过来,也跪下说道:「奴婢等人刚来,实在不知道殿下在问什么。请殿下看在陛下的份上,饶奴等一命。」 门外的侍卫也无声地握紧刀鞘,时刻准备着抽刀。谢玄辰冷笑了一下,手腕忽地用力,甩手一掷将木刺投到地上,擦着相南春的袖子钉到地面里。相南春只感觉眼前一花,袖子就被钉住了,周围的丫鬟哇的一声叫出来,相南春自己也瞬间腿软。 下面铺的可是地砖啊,一块随手掰成、隔空投掷的木头,竟然能刺穿地砖。 「不知道我在问谁?」谢玄辰完全收敛了笑,他现在脸色并不太好,泪痣映在他苍白又瘦削的脸上,阴沉又咄咄逼人,「现在知道了?」 这回不止女官腿软,外面的守卫看着也心生凉意。他们准备餐具时想到了这一幕,特意撤除了瓷碗、银碗之类危险的物品,连汤匙都被特意磨钝了。没想到在谢玄辰手里,汤匙只需随意一掰,仅靠徒手的力量,就是能砸碎地砖、杀人夺命的凶器。 更可怕的是,这只是他的虚弱状态。 相南春几乎被吓破胆,现在浑身都是软的,连忙说:「奴婢只负责内务,实在不知王妃的下落。五天前,内仆局孙待诏将王妃唤走了,之后王妃和孙待诏等人一直住在静斋,奴婢和静斋从无往来,并不知情。」 内仆局的人,是正四品待诏,那就是伺候太后的人了。谢玄辰冷笑一声,撑着床榻,硬是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朝外走去。 谢玄辰走路,她们没人敢扶,全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恭候。等谢玄辰走出门后,丫鬟悄悄问相南春:「向姑姑,王爷朝静斋去了,孙待诏那里,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知会一声?」 相南春拧眉良久,最终还是缓慢摇头:「来不及了。只管做自己分内的差事,不要做多余之事。上面人的事,我们掺和不起。」 谢玄辰都快忘了自己府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其实静斋离玉麟堂并不远,玉麟堂前面的檐屋连着两个斋轩,左边叫日思斋,右边叫云瑞斋。穿过云瑞斋,再往前走就是静斋了。 第56章 只不过静斋如其名,格外幽静阴森。他走近的时候,静斋外面黑影婆娑,竹叶声萧萧瑟瑟。竹子里面一片漆黑,唯有一间屋子有亮光。 众多侍卫、丫鬟跟在他身后,事发突然,有人想去传递消息,但是谢玄辰站在前面,根本没人敢试图发声提醒。谢玄辰默不作声靠近,里面的人一无所觉,还正在说话。 谢玄辰隐约听到里面在选什么东西。慕明棠说了什么,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很可惜,问道:「慕王妃,您当真这样选?您长得这么漂亮,皮肤看着也娇嫩,若是针扎进去,恐怕要很受些罪。」 什么东西扎进去?谢玄辰在外面听到,登时挑了下眉,砰地一声推开房门:「你让她选什么?」 孙待诏正从针囊中拔出最细的一根,宫里什么都有章法,上针也是如此。从细到粗,从短到长,不能乱了次序。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听到身后砰地一声。孙待诏被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险些扎到自己的指尖。她恼怒地回过头,见夜色里站着一个人。他身后跟了一众侍女随从,丫鬟看到孙待诏的视线,一一垂下眼睛,没人敢上前。 孙待诏愣了愣,猛地明白过来。岐阳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外面这些人没看住他就不说了,怎么都不派个人来知会一声? 孙待诏立刻领着一众女官跪下,哪里还顾得上一旁的针囊:「奴婢参见岐阳王,王爷金安。」 慕明棠也倏地一声站起来,她本来想要迎过去,可是谢玄辰身后簇拥着众多侍从,看起来众星捧月,遥不可及,慕明棠的脚步不知为何就停住了。 孙待诏等人齐刷刷下跪,慕明棠左右看了看,也一言不发地低头行礼。 谢玄辰走进来,两边的人连忙给他搬座椅,铺锦垫。谢玄辰没发话,地上的人就不能起来,孙待诏感觉到头顶有人走来走去,她却要紧紧贴着地,心头不由涌上一股难堪。 她是太后跟前的正四品待诏,宫中人见了她谁不要恭敬称一声「孙姑姑」,就是得宠的嫔妃见了她,都要小心巴结。孙待诏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轻侮? 可是面前这位是岐阳王,孙待诏心里再恨,此刻也只能忍下,绷着脸皮等岐阳王发话。 谢玄辰坐好后,这才慢悠悠说:「起吧。」 孙待诏松了口气,好歹没让她等太久,她毕竟是太后跟前的人,岐阳王再猖狂也知道轻重。 孙待诏正要提裙子起身,谢玄辰忽然说:「跪着,没说你。」 孙待诏顿时愣住,其他几个女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起还是该继续跪着。 慕明棠是王妃,行礼和她们不是一个级别,她只是半蹲行万福,谢玄辰一发话,她就已经站直了。慕明棠略有些尴尬,她是不是动作太快了?刚才谢玄辰那句「起吧」,到底是不是对她说的? 现在孙待诏和几个女官不动,慕明棠也不好意思动,只能继续在原地站着。她站着,孙待诏等人跪,对比格外屈辱。 谢玄辰这时候指了一个女官,说:「你,把手里的东西端上来。」 这是正六品于常侍,因为能说会道,相貌娇俏,十分得太后欢心。于常侍也因此格外得意,和人说话总拿眼皮子瞥,据说她的前途远不止女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主子了。 因为这份体面,于常侍向来挑尖好强,这次来给太后办差,于常侍格外踊跃,铆足了劲要立功。方才逼问慕明棠,于常侍没少出力,就连上针,也是她蠢蠢欲动,从同伴手里抢了过去。 如今冷不丁被谢玄辰指出来,于常侍顿时头大了。她有点后悔,她刚刚就不该帮同伴拿东西。于常侍偷偷去看孙待诏,然而孙待诏跪在最前面,此刻什么都看不见。于常侍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把木盘端上去。 于常侍跪在椅边,哆哆嗦嗦地将木盘举过眉毛,呈在谢玄辰面前。谢玄辰垂眸看,过了一会,忽然挑了细长细长的一根针出来。 他手指修长,因为久病,越发瘦的骨节分明。此刻那双手拈着细长的针,竟然说不出是哪一个更吓人。 谢玄辰拿在眼前好好看了一会,比在于常侍面前,问:「怎么用的?」 于常侍身体都开始抖:「奴婢不知。」 「你也不知道啊。」谢玄辰手指慢慢转动着细长的针,以一种说笑的口吻道,「我醒来时,问王妃在何处,跪在床前的那个丫鬟说不知道。现在我来看看你们和王妃做什么,你也说不知道?」 谢玄辰笑着笑着,忽然语调一变:「你猜那个说不知道的丫鬟,现在还活着吗?」 第57章 于常侍抖得越发厉害,话都说不利索了:「奴,奴婢……」 这时候孙待诏忽然接话:「回禀王爷,奴婢等人奉太后之命,来王府为慕王妃分忧。奴等都是好心,若有什么误会,烦请岐阳王听我等解释完,再做发落。」 谢玄辰才完全不管孙待诏说了什么,他笑了笑,遗憾道:「你们不说呀。你们不说,那我只好问别人了。」 谢玄辰说着看向慕明棠:「明棠,这个针怎么用?」 慕明棠猝不及防被点名,她抬头惊讶地看了谢玄辰一眼,这才确定他真的在和她说话。慕明棠眼角扫过地上的人,发现自己现在是有人撑腰的人了,尾巴一下子抖起来了:「孙姑姑说,短的用来扎指尖,中长的用来扎腰、腿,最长的针,适合脱了衣服横着扎。」 即便看不到,众人也仿佛感觉到疼了。谢玄辰点点头,问慕明棠:「你喜欢用哪个针?」 「王爷手里的就刚刚好。」 「嗯。」谢玄辰点头,把针递给眼前的于常侍,「就按王妃说的,你来给我示范一下。目标不用远了找,你们的领头似乎姓孙吧,就她吧。」 于常侍哆嗦地几乎要晕过去了,她猛地俯身,砰砰砰在地上磕头:「岐阳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王爷饶命!」 谢玄辰极冷地笑了一下,眼角似勾非勾,似笑非笑:「现在才知道怕了?那刚才动我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怕呢?」 谢玄辰指尖一弹,直接把细针钉在于常侍手指缝隙里:「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孙待诏听不下去了,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岐阳王,奴婢是奉太后娘娘的命,来岐阳王府帮忙。王爷发落奴婢,奴婢不敢有任何怨言,但是之后若是圣上和太后问起来,王爷恐不好交代。」 「太后?」谢玄辰说着笑了一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路氏在你们面前摆谱摆久了,真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她在我面前都不敢张狂,她的奴才,倒一个个和我摆太后的谱?」 慕明棠没太听懂,听起来,太后似乎和谢玄辰有什么恩怨?她悄悄看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低着头,连孙待诏也不敢辩解,慕明棠知趣,也不说话。 在场唯有于常侍的抽泣声,怎么都忍不住。谢玄辰直接把针钉入她的指缝,于常侍吓得手都不敢动,此刻见没人说话,于常侍彻底绝望,哆哆嗦嗦地把针拔出来。 不知道是吓得脱力还是针太深,于常侍使力好几次,才终于把细长的针拔出来。她膝行着走到孙待诏身边,低声道了句不是,才抖着手将针扎向孙待诏。 于常侍已经尽力放轻力气,只做个样子,可是针尖入肉的一瞬间,孙待诏还是吃痛地叫出来。慕明棠看着简直痛快极了,刚才于常侍捧着针囊时,呛话极其嚣张得意,如今把她的特长用在上司身上,也是物尽其用。希望等回宫,于常侍依然还能笑得出来。 谢玄辰没说话,于常侍就不敢停。最后孙待诏的脸色越来越差,于常侍实在不敢了,慌忙磕了几个头,胡乱往自己身上扎针:「是奴婢的错,王爷饶命,王妃饶命!」 于常侍许是为了回宫好过,往自己身上扎时一点力气都没留。慕明棠看着都疼,于常侍足足扎了三十多下,衣服上都渗出细小的血珠,谢玄辰可算满意了:「不错,这套东西我喜欢。留下吧。」 于常侍如释重负,跪都跪不稳了,拼命给谢玄辰磕头。内外的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桩事总算结束了,甚至连慕明棠都这样想。没想到谢玄辰语气一转,忽然又问:「那碗汤药是做什么的?」 空气猛得凝滞,这回孙待诏的脸是真得变白了。慕明棠眼睛扫了一圈,说:「女官们说,这是调养身体的。如果生孩子的时候怕疼,喝一碗这样的药下去,保准再怀不上子嗣,自然也不会疼了。」 慕明棠最开始说调养身体的,谢玄辰就真顺着这个方向想,没想到听到后面,他的脸色越来越冷,眼神中的杀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谢玄辰这回连冷笑都没有了:「谁吩咐的?」 孙待诏脸色难看的惊人,见没人承认,谢玄辰冷哼一声,说:「敢给岐阳王府送这种东西,你们可真是好得很。你们不说,我这就拿去问谢瑞。」 好几个女官同时发声,最后是孙待诏抢得先机,说:「是奴婢。」 谢玄辰冷冷地,直接指着完全冷掉的药汁说:「喝掉。」 「是。」孙待诏磕了头,然后从另一个女官中接过碗,当着众人的面,仰头将一碗全部喝光。这种功能的药味道不会好,慕明棠光闻着味就恶心,孙待诏喝到后面几近作呕,但还是一滴都不敢剩。 第58章 她们没料到谢玄辰醒的这么快,更没料到大晚上的,谢玄辰居然亲自过来了。不是说,岐阳王病得只剩一口气在,随时都要去见阎王吗? 孙待诏她们另有任务在身,全天只盯着静斋,并不去玉麟堂伺候,所以对谢玄辰的动静得知得十分滞后。等反应过来时,一切都迟了。 皇帝确实不想让岐阳王府有小孩子诞生。谢玄辰已经麻烦至极,皇帝一点都不想看到有谢玄辰血脉的婴孩出生。虽然谢玄辰现在不太像是能让人怀孕的样子,但是,万一呢? 皇帝不想赌,也不敢赌。然而这些微妙的烦恼不好说,路太后看出了皇帝不可示人的心思,便授意自己的女官出宫,替皇帝解决他的心头隐患。 按太医的说法,谢玄辰至少还有三四天才醒,所以孙待诏放心地端来绝子汤,想趁这几天解决了慕明棠。那排明晃晃、亮晶晶的针一摆出来,哪个女子能扛得住,还不如一碗绝子汤痛快。毕竟以谢玄辰的身体,她这辈子本来也不可能有子嗣。 反正结果都一样,为什么要和皇帝太后对着干呢?还省得受皮肉之苦。但是慕明棠却选针,孙待诏有些惊讶,有些惋惜,却并不觉得失望。看来这位年轻的岐阳王妃不受些教训,是不会开窍的。 慕明棠自己配合,一切好说,她不配合,也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然后再被灌药。这是皇帝想要到的结果,无论怎么做,结局都不会改变。 谁也没想到,谢玄辰竟然醒来了。本来是替圣上分忧的妙计,此刻成了泼向皇帝的污水,皇帝无论怎么想,谋害岐阳王子嗣的名声绝不能坐实。若是她们不处理干净,别说立功,能留个全尸都是奢望了。 她们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岐阳王问的时候,那么多人抢着应承。最终是孙待诏压过众人,她身份最高,地位最大,她来受罪,才能让岐阳王消气。 孙待诏喝的时候,屋内屋外许多人都别过脸,不忍心看。等最后一滴喝完,孙待诏瞬间趴倒在地上,不住干呕,很快,她的腹中就开始绞痛。 孙待诏在地上缩成虾米,不住打滚,谢玄辰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他慢慢站起身,不知道是对地上的孙待诏,还是对别的什么人说:「我今天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暂且留下你们的狗命。以后手放干净些,再敢对我的人动手,我让你吃进去什么,就吐出来什么。」 谢玄辰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血色,嘴唇也淡的发白。煞白的脸,冷冰冰的眸,眼下点了一颗泪痣,整个人宛如水里的鬼魅,阴冷,又有难言的妖艳。 他说完之后,对慕明棠撩了下眼皮,还是那副冰冷厌世的样子,对慕明棠伸出手:「走吧,我接你回家。」 明明是冷冰冰的语气,可是听着慕明棠耳朵里,却瞬间如三月春风,冰消雪融。慕明棠眼睛骤然发亮,立刻越过众人跑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 「嗯,我们回家。」 孙待诏在倒在地上抽搐,慕明棠看也不看,迈过地上的人,飞快地跑到谢玄辰身边:「嗯,我们回家。」 慕明棠扶住谢玄辰的手,才惊觉他的手比她想象的冷多了。他的手指冰凉一片,像冰一样。 慕明棠心中吃惊,不由抬头看了谢玄辰一眼。谢玄辰侧脸的弧线依然高傲跋扈,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慕明棠咽下肚子里的疑问,扶着谢玄辰,转身往玉麟堂走。 刚才谢玄辰一路走来,没人敢靠近他,他也不许别人搀扶,硬是自己走过来。现在慕明棠扶着他的动作自然而然,谢玄辰没有拒绝,依然冷着脸,高傲地扬长而去。 他们两人走后,跪在地上的女官才敢动弹。她们爬到孙待诏身边,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孙姑姑,你怎么样了?」 相南春等人跪在地上恭送王爷和王妃。等谢玄辰和慕明棠走过去后,相南春慢慢站起来,她朝混乱的屋内扫了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跟上谢玄辰二人走了。 在其位谋其政,现在,相南春已经被送到岐阳王府。宫里的事,已不再是她能管的了。 静斋热闹得快,散场更快,很快就只剩萧萧竹影。另一边,慕明棠扶着谢玄辰回到寝殿。他们两人走得并不快,身后一众随从不敢催促,全都无声跟在后面。现在谢玄辰坐到寝殿座椅上,丫鬟们才鱼贯而入,给两位主子换热水、换新茶。 相南春进来,垂着眼给慕明棠问安:「奴给王妃请安。奴婢相南春,原是尚功局司制,前些日子皇后娘娘思及岐阳王府无内婢,赐奴婢来岐阳王府伺候。」 谢玄辰初九傍晚发狂,慕明棠第二天中午就被带走关起来了。她走的时候,王府里只有四个丫鬟,两个蒋家来的陪嫁,两个从晋王府调来的。等宫里正式送来内务女官,慕明棠已经被孙待诏等人关起来了。所以,慕明棠还没有见过相南春。 第59章 相南春自我介绍之后,慕明棠了然,这就是岐阳王府的内务主管了。王府规制不如宫中严密,可是每个位置上的人数也是有定额、有品级的,仔细论起来,大小也算个官。原本岐阳王府配置齐全,只不过两年下来,这些人死的死,走的走,王府制度日渐荒废。等到今年,府里连个丫鬟都见不着,阖府上下全是看守的士兵。 名为王府,实则与牢狱无异。 外面人敢这样疏忽,无非是仗着谢玄辰大半的时间都在昏迷,仅仅清醒的片刻,他也因为铐链而无法行动。玉麟堂之外的殿宇全成了摆设,里面人手自然也不需要了。 但是谢玄辰醒来了,还莫名其妙挣脱了锁链。岐阳王府若还是个空城,连跑腿的丫鬟都没有,那就完全说不过了。皇后从六尚拨了人下来,勉强凑齐王府的配置,相南春就是这波女官的领头,主管王府内务。 慕明棠对此没什么意见,哪个当家太太是自己动手的,不说蒋太太,仅说慕明棠的母亲,她们家院子才三进,她娘手下也有十来个丫鬟婆子。这么大的府邸,靠一个人哪里打理的过来。 她们家是商户尚且如此,堂堂王府的排场更不必说了。原来没办法就算了,现在谢玄辰醒来之事已经被人知道,慕明棠作为王妃,总不能自己砸自己的脸面,亲自做家务。 岐阳王府总需要有人来当差,宫里来的人办事还稳妥呢。至于这些女官背后的人都是谁……以慕明棠如今的处境,无论背后是谁,她都做不了什么。 还不如省点心,和和气气地和相南春打交道。相南春好当差,慕明棠也过得舒服。 慕明棠点了点头,随便说了些勉励的话,给足了这位新任内务总管的面子。相南春意外地发现这位岐阳王妃比想象中好相处,至少比旁边的岐阳王好多了。 相南春一一应了,最后站起来问:「王妃,灶上火还留着,您可要吩咐宵夜?」 慕明棠一听就懂了,她被孙待诏那些人饿了快两天,要是和北逃时比,这种程度的饿完全不值一提。但是慕明棠被收养后衣食无忧,一年来定点吃饭,又把她的胃养娇贵了。现在,慕明棠就饿得胃难受。 宫里人说话就是体面,这样既讨好了慕明棠,又不至于说出真相让慕明棠尴尬。慕明棠内心服气,顺着台阶点头道:「好啊,不过晚上不宜吃太油腻,做碗薏仁粥就好。」 慕明棠说完,很自然地回头看谢玄辰:「你要吃吗?」 谢玄辰脸色还是冷冷的,一副谁欠了他钱的模样:「不吃。」 「哦。」慕明棠回头,吩咐相南春,「要山药鸡丝粥,小火,煨的时间长一点。」 相南春很是吃了一惊,飞快地瞟了谢玄辰一眼,又惊惧地看向慕明棠。结果方才看起来极为不好说话的岐阳王什么反应都没有,任由慕明棠摆弄。 相南春有点懵,岐阳王方才掰勺子发难的时候,相南春一点都不怀疑谢玄辰能杀了她。之后去静斋,谢玄辰对着太后身边的首席女官,也是冷嘲热讽,一点情面都不留。怎么到了现在,王妃当着他的面反驳他的指令,他却像个老好人一样,一点都不见恼呢? 相南春看着这两人欲言又止,最后顶着一头雾水出去了。相南春走后,其他婢女看见谢玄辰就害怕,没人敢单独留着,都纷纷找借口出去了。 等人都走后,慕明棠说:「煮粥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我扶你回床上歇一会吧。」 「好。」谢玄辰起身,结果才刚站起来,猛地脱力,竟然连站都站不住。慕明棠被狠狠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别说话。」谢玄辰脸色发白,唇色更是淡的没有,「不许告诉外面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慕明棠赶紧把他扶回床上,又是塞软枕又是盖棉被。谢玄辰躺回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皮肤苍白,脸颊瘦削,睫毛纤长,此时虚弱地躺在床上,颇有些病美人的感觉。 慕明棠内心的感觉非常奇怪,刚才谢玄辰对着孙待诏的时候,霸气嚣张,何其威风,结果一关门,瞬间成了这副娇弱模样。 本以为他是个恶霸,结果是被恶霸抢的美人。 慕明棠无语,取来帕子,轻轻为他擦额上的冷汗:「你难受早些说啊,我就不会相南春废话那么多了。现在好些了吗?」 谢玄辰闭着眼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慕明棠看着有些怕了,皱眉道:「你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去叫太医吧。」 「不用。」谢玄辰睁开眼,缓慢说道,「有点累,缓缓就好了。」 不是其他毛病,慕明棠多少松了口气。谢玄辰之前的身体她是知道的,正常时走得快了都喘,那天夜里却一人鏖战良久,打伤了那么多人,这根本不是他现在的身体能负荷的。当时谢玄辰精神狂躁,感觉不到痛和累,现在恢复了正常,他的身体肯定受不了了。 第60章 谢玄辰本来就该静养,结果发现她不在,硬是撑着虚弱的身体去找她。他能独自走到静斋,慕明棠都觉得不可置信。 慕明棠欲言又止,最终低低叹了口气:「他们总不敢对我怎么样的,晚一两天也无妨,你既然这么虚弱,何必硬逼自己?」 「我不狠狠整治他们一顿,外面那些人不会老实。就得一次把他们收拾恶心了,他们才不敢再轻举妄动。」谢玄辰说完后,忽然撩起眼皮,用力瞪了慕明棠一眼,「说谁虚弱呢。」 他的眼珠极黑,上过战场领过兵,眼神杀气非常足。那一眼扫过来的时候,还真有些威慑睥睨的意思。 可是慕明棠看看他苍白的脸色,再看看他躺在床上弱弱喘气的模样,实在很难怕的起来。但是慕明棠不好意思扫病人的面子,于是很配合地点头:「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你别气,别伤着了自己身体。」 谢玄辰一眼就看出来慕明棠的敷衍,然而他现在说话说得快了都气虚,实在没力气展示主帅的威严。只能本着脸瞥了慕明棠一眼,在心里又给她记上一笔。 慕明棠坐在谢玄辰身边,小心照看他。慕明棠看着谢玄辰半合着眼的模样,心里无比唏嘘。 她一直知道谢玄辰凶名在外,脾气和他的战功一样出名。她在蒋家那一年,听得最多的就是谢玄辰仗势欺人的「英雄事迹」。但是听的多了就会麻木,而且嫁过来后,谢玄辰一直躺在床上,娇娇弱弱的样子,她又猛然得知谢玄辰就是当年她的救命恩人,恩人光环立刻盖过所有,所以慕明棠一心觉得谢玄辰是个好人,外面的传言,都是坏人在中伤他。 直至谢玄辰狂躁那日,慕明棠跑过来时,看到一个又一个士兵被抬着下去。没错,是抬着下去,他们甚至连走都不行了。慕明棠粗粗一瞥,有的人断了腿,有的人断了胳膊,还有的人,只是单纯接了谢玄辰一招,关节错位了。 人高马大的士兵在谢玄辰手下,就和刚长牙的小孩子一样,一拳送走一个。 可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却在得知她被人带走后,硬是拖着脱力的身体站起来,去静斋为她出头,为她得罪太后跟前的女官。就连回到寝殿,也是一直撑到她和女官说完话,屋里再没人后,才露出疲态。 谢玄辰躺了一会,好容易感觉力气回来些了。他睁开眼,见慕明棠眼睛呆呆的,似乎在想什么。 谢玄辰挑眉,忽然出声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慕明棠回神,习惯性给谢玄辰掖了掖被角,「只是在想,你有时候看起来凶,其实内心很细腻。」 什么东西?细腻?谢玄辰急了,这是什么娘炮的形容,他说着就要坐起来:「你说什么?」 谢玄辰起身的动作有点大,坐起来后猛得犯晕,立刻就要摔倒。慕明棠连忙扶住他:「小心!你有话慢慢说,不要急。」 谢玄辰放狠话放到一半就晕了,他自己气得不轻,偏偏眼前还一阵阵发黑,浑身没有力气。慕明棠像扶着一个玻璃人一样,慢慢将他放回枕头上,连速度都不敢过快:「你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我听着呢。」 慕明棠说完,忽然感觉背后有动静。她回头,见相南春站在门口,想敲门又不敢的样子。 相南春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这样一幕。王爷躺在床上,王妃也坐在床边,正撑在岐阳王上方,头发滑落,遮住了一半视线。虽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此情此景,能做什么。 相南春站在门口都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她正打算悄悄退下,谁知道慕明棠回过头了。相南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说:「王妃,粥做好了,您现在要用吗?」 慕明棠半撑在床上,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坐直了,将乱七八糟的头发理顺:「现在就端进来吧。」 相南春和一应侍女低着头进屋,一眼都不敢乱瞟的样子。慕明棠在这样的气氛中也有些尴尬,她真的只是想扶着谢玄辰躺下啊,又没有做什么,她们这样,显得她对谢玄辰欲行不轨却被打断一样。 慕明棠觉得有误会要澄清,她站起身,轻轻咳了一声,说:「其实我和王爷刚才在说话。」 她不说还好,说完好几个侍女低下头,脸都红了。相南春也尴尬地避开眼睛,欠身道:「是奴婢打扰了,请王妃恕罪。」 慕明棠也被她们传染的脸红了,她想再解释得清楚一些,谢玄辰却从后面轻轻咳了一声。 慕明棠只好闭嘴。丫鬟们头垂的更低了,放下东西后,收起盘子,一个个像逃命般溜走了。 第61章 等人走出去后,慕明棠端了那碗山药鸡丝粥,坐到床前时依然愤愤不平:「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 谢玄辰也憋闷,隐隐还有些咬牙切齿:「你那是在解释吗?你再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 「可是根本不是她们想的那样啊!」 谢玄辰眼睛里迸发出杀人的光:「你还说?」 慕明棠闭嘴,鼓着腮帮子喂谢玄辰吃饭。谢玄辰清醒的第一天,被人喂饭时十分抗拒,但是现在,一口一口竟然非常熟练。 喂完谢玄辰后,慕明棠从食盒中取出自己那碗,竟然还是温的。 慕明棠吃惊地翻开食盒看:「这是怎么做的,竟然还能保温?」 谢玄辰轻轻哼了一声,显然觉得慕明棠少见多怪。慕明棠被饿了一天半,现在已经饿过劲儿了,她不敢吃油腻的,只能用粥养一养。用完后,慕明棠正在往食盒里放碗,相南春抱着铺盖来了:「王妃,您的寝具放在哪里?」 慕明棠僵硬地回头,见相南春带着一队丫鬟,有人手里拿着枕头,有人手里抱着大红被褥,整整齐齐站在门口。 相南春来的时候,慕明棠已经被带走了。所以相南春并不知道慕明棠不和谢玄辰睡在一块,她来时没有见到王妃,也没人和她讲王妃的事情,所以相南春下意识地觉得王妃和王爷同床而寝。 相南春刚刚还在奇怪床上为什么只有一副寝具呢。但是为奴婢者就要少问多做,相南春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好掐在一个王爷和王妃已经用完粥,但又不至于做一些不宜被外人看到的动作的时候,搬着一套全新的寝具来了。 慕明棠放碗的手都不利索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在这里睡。她求助地看向谢玄辰,指望谢玄辰发话,替她推掉这个尴尬的问题。 女眷的事,谢玄辰不好意思插手。慕明棠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强行做主人家的去留?这样显得他想干什么一样。所以相南春抱着东西过来,谢玄辰就安安静静靠在一边,把抉择权交给慕明棠。 谢玄辰坐了一会,发现慕明棠在看他。他也无辜回视,过了一会,气氛逐渐尴尬。 相南春站在门口,实在不知道这对夫妻到底在搞什么。王爷王妃不发话,她们不敢动,只好继续候着,实际却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瞅这两人。最后,谢玄辰觉得他明白了慕明棠的意思,他低头咳了一声,耳朵有点热:「嗯,放过来吧。」 慕明棠满心指望着谢玄辰拒绝,她给谢玄辰使眼色,谢玄辰也睁大眼睛和她对视。两人相互看了很久,久到慕明棠都觉得尴尬了,谢玄辰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慕明棠心里松了口气,这个人反应真慢,不过可算反应过来了。 紧接着,她就听到谢玄辰说:「嗯,放过来吧。」 慕明棠险些被口水呛住,放过来?放什么过来?她不是让他拒绝吗,他嗯什么嗯? 慕明棠不可置信地回头,眼睛瞪得极大。慕明棠的表情太明显,谢玄辰终于感觉到些许不对。然而这时侍女得到信息,已经鱼贯走入,将被褥枕头整整齐齐放在圆凳上,然后躬身,又齐齐退下。相南春跟在最后,对慕明棠福身:「王妃,寝具奴等已经放好。王爷和王妃安寝,奴婢告退。」 相南春说完,就快步退出去,出门时还轻手轻脚带上隔扇门。 只留慕明棠和谢玄辰两个人在封闭的寝殿里,面面相觑。 慕明棠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问:「我不是让你拒绝吗?」 谢玄辰也觉得莫名其妙:「你那是拒绝的意思吗?你一个劲儿看我,我以为你不好意思应,让我帮你答应。」 「谁说我要答应了?」 「那你看我干什么?」 两人彼此质问,声音渐渐失控,说完这句后,谢玄辰和慕明棠都意识到声音太大了,双双闭嘴。 慕明棠盯着那床铺盖看了半天,逐渐崩溃:「现在怎么办?」 谢玄辰靠在床上,下巴精致,唇色浅淡,颇有些弱不胜衣之感:「抱都抱来了,先睡呗。等明天再搬出去。」 「你说的轻巧!」慕明棠都想抓头发了,「我睡哪儿?」 谢玄辰侧脸,很无辜很坦然地指了下旁边。 慕明棠那一瞬间表情都崩了,她睡在谢玄辰身边? 慕明棠憋了很久,终于憋出一句话:「可是,我们孤男寡女,同睡一床,传出去恐怕不太好。」 谢玄辰听完,眉梢动了动,用一种很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慕明棠:「我们是夫妻啊,为什么怕传出去?」 第62章 慕明棠彻底说不出话了。有些事情一旦成了定局,越崩溃反而越早想得开。慕明棠站在地上和谢玄辰对视了一会,破罐子破摔之后,竟然慢慢生出一种奇妙的淡定:「好吧。」 慕明棠乐观地想,她经历过人命不是命的时候,如今有床铺可睡,有屋顶遮风避雨,不过是睡一晚上,有什么可矫情的。慕明棠自以为想通了,于是抱着蓬松的被褥往床榻走。没想到铺床的时候,又蹦出来许多问题。 慕明棠意识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你这样我不好铺床,你往里面挪一挪。」 「不,凭什么是我让开。你睡里面。」 「你是病人,我要照顾你,我睡里面出入不方便。」 「那我睡里面行动就方便了?」 「这怎么能一样?你明天说不定要睡多久,但是我天一亮就要起,我在里面的话,起床太不方便了。」 「那关我什么事?」谢玄辰还是一副小爷表情,完全没有分享、合作等美德,「反正我不动,你有本事把我移走。」 慕明棠一瞬间那个火,她没控制住音量,怒而质问:「你有完没完?」 这时候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王爷,王妃,您有什么吩咐吗?」 慕明棠和谢玄辰齐齐闭住嘴,慕明棠眼睛滴溜溜转,不停示意谢玄辰,谢玄辰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口:「没事,下去吧。」 「是。」 门外侍女的声音远去了,谢玄辰压低声音,道:「太丢人了,你声音小点。」 「这还不是怪你?」慕明棠也压低嗓音,像做贼一样,小声说,「我明天要早起,我睡在外面,既方便下床,也不会把你吵醒。这样做方便我也方便你,你能不能配合一下?」 「不。」 慕明棠气得咬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她第一眼见谢玄辰的时候,只觉得他在马上宛如天神降世,来人间救苦救难。没想到实际上,这个人这样顽固,简直完全说不通道理。 慕明棠最终放弃了和谢玄辰讲道理,自己抱着被子往里爬。谢玄辰得偿所愿,还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从小到大,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爹都管不住他,更别指望谢玄辰善解人意,拥有为别人考虑这种美德了。慕明棠搬到里面,铺好被褥和枕头,然后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要怎么脱衣服。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谢玄辰也想到这个问题了。他撇过脸,朝外面指了一下:「那边有屏风,你去里面换。回来的时候顺便把灯吹了。」 慕明棠只能认命地再往外爬。谢天谢地,谢玄辰穿的本来就是宽松的里衣,初秋的夜晚没有很冷,所以谢玄辰方才出门没有换衣服,此刻慕明棠不必烦恼怎么给谢玄辰更衣。她爬出去后,将屏风拉到最大,但总是觉得从外面能看到。 慕明棠探出一个脑袋,道:「你不要看啊。」 谢玄辰本来都撇开眼睛了,她这样一说,谢玄辰人品忽然被质疑,反倒真生出不配合的心思来了。 但是谢玄辰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眼睛盯着床铺里面,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谢玄辰突然有点庆幸慕明棠也看不到他了。他现在脸上发热,耳朵也烫的不正常。他常年不见阳光,皮肤白的出奇,稍微脸红就很明显。 谢玄辰家里没有妹妹,长大后天天跳墙去军营厮混,十五岁起就从军领兵,和男人相处的经验有很多,和女人却寥寥无几。 后来他南征北战,为郭荣争过地盘,也为他爹打过天下,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打仗中度过。因为时常在糙汉子中混,谢玄辰的男女意识非常淡薄。少年的时候是因为不开窍,不懂男女之事,等后来懂了,也没有心思了。 他今年十九岁,这个年纪对建功立业来说不算大,但是对于男人来说,似乎也不算小。至少他的同龄人,许多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十六七岁,在东京权贵子弟开始议亲的那段时间,谢玄辰已经掌管着朝廷半数兵马,名下军功无数。他满心满眼都是开拓疆土,建功立业,甚至……拥兵自立。娶妻,成家,女人,对他来说不是必经之事,而是在耽误他的时间。 之后他精神出了问题,时常在昏迷和狂躁中切换,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哪想得到成家。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床前已然有了一个女人,并且自称是他的妻子。 谢玄辰至今没什么成婚的概念,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的生活和之前光杆一人时有什么区别。想来,慕明棠也是一样的。 第63章 但是今天晚上,他终于察觉出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子同塌而眠,第一次听到女子更衣……话说回来为什么慕明棠换衣服的声音这么大?他都能听出来她在换哪一件。 谢玄辰十分尴尬,但是又不好意思捂耳朵,那样显得他很没有经验一样。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眼前是大红的锦被,两个并成一排的枕头,上面还绣着鸳鸯戏水。 其实谢玄辰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大概也懂一些。他军旅多年,在兵痞堆里听了不少荤段子。比如鸳鸯戏水的概念,他就很明白。 谢玄辰脸色渐渐有些难看了,谢瑞和谢玄济给他塞人的时候,心里面是怎么想的?下面人准备鸳鸯戏水、石榴合欢等花样时,心里又是怎样想他的? 这种事情不能想,越想越生气。 谢玄辰正冷着脸回想白天那些人说过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慕明棠把灯吹熄了。 光明骤然消失,谢玄辰眼前漆黑一片,过了一会,眼睛才慢慢适应室内的光线。他刚能在黑暗中视物,就看到慕明棠跌跌撞撞地摸过来了。她走的很小心,似乎现在还看不清屋内的摆设。 谢玄辰往旁边让了让,好方便她上床。没想到慕明棠没有拐弯,径直朝他走来了,手还四下摸索,眼看就要摸到他身上。 谢玄辰眉尖一跳,立刻抓住她的手:「手往哪儿摸?」 慕明棠被人抓住手腕,这才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她好像走到谢玄辰这里了,她顺着自己的手往下看,发现自己的手探向谢玄辰腰腹,隐隐是下三路的方向。 慕明棠尴尬了,她试图解释:「我不是有意的,我刚刚没看见。」 「那你现在还不动,就是故意的了?」 「不是不是。」慕明棠连忙抽回手,退到床脚,摸索着爬上床。慕明棠艰难爬上来的时候都在腹诽,都怪这个人,要是她睡外面,哪有这么多麻烦。 这个人真的是一点合作精神都没有。 刚才活动的时候还可以故意回避,等两人都躺好后,尴尬再也掩饰不下去。慕明棠木头一样僵了一会,故意咳了一声,说:「那,我先睡了?」 「嗯。」 「王爷晚安,一夜好梦。」 床帐里陷入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慕明棠躺在床铺上动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她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绵长,似乎是睡熟了。慕明棠松了口气,悄悄翻了个身。 然而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睡着。慕明棠闭眼良久都了无睡意,她悄悄叹了口气,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没睡着?」 慕明棠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来:「你也没睡着?」 慕明棠发现她和谢玄辰都在演戏,两人谁都没有睡着,结果两人都在装睡。慕明棠有些尴尬,但是一男一女干躺着太诡异了,慕明棠只能试着聊天:「王爷,既然你也睡不着,我们聊聊天吧。」 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天,也亏她想得出来。谢玄辰闭着眼睛,懒懒「嗯」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了?」 这太简单了,往常只要谢玄辰睁开眼睛,慕明棠一定守在他身边。就算不在,他随便发出点动静,不出两个呼吸,慕明棠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 当然了,这样的原因不能说,说了显得他很乐在其中一样。谢玄辰摆出平平无奇的语气,说道:「我醒来时,外面的丫鬟极为慌张,那个领头的宫女也闪烁其词,故弄玄虚。我就猜出来她们有事瞒着我,我随意一诈,就诈出来了。」 「仅凭一个照面就能推断出不对,洞察力也太敏锐了。」慕明棠由衷感叹,她完全没有怀疑谢玄辰的话,一心钦佩谢玄辰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缜密快速的推理能力。慕明棠感叹完后,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静斋?要不是她们带我去,我都不知道王府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随便问问就出来了。」谢玄辰不甚在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我找了个趁手的锐器,告诉那些宫女,如果她们不说我就杀了她们,果然一问就出来了。」 慕明棠沉默,她并不觉得这是随便问问,想必那些被谢玄辰比着喉咙的丫鬟,也不会认为这是随便问问。 谢玄辰说了一会,也想起来一个问题:「她们特意把你支开,问了你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你什么时候醒来,锁是怎么开的。」 慕明棠说完后,许久安静,她悄悄补了一句:「我没说。」 「我知道。」谢玄辰呼了口气,语气中似有自嘲,「你没必要硬撑着说不知道,这些都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没关系,你说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昏迷着不好问话,他们便牵连到你身上。一人做事一人当,牵连女眷算什么本事。」 第64章 谢玄辰的语气很不好,慕明棠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好轻声安慰他:「其实没事的。孙待诏说的凶,实际上她只是吓唬我,想诈我的话罢了。那些针和药,她们不敢动真格的。」 谢玄辰极轻地笑了一声,讥讽之意满满:「未必。针或许是吓唬你,但是那碗绝子汤一定是真心的。他们真的很想我死,非但要我死了,还想看我断子绝孙。」 这些话里涉及了皇帝、太后,慕明棠不敢贸然接。停了一会,她低声说:「不会的,你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儿孙满堂,名垂青史,比任何人都好地活着。」 「名垂青史?」谢玄辰嘲讽道,「恶名也是名垂青史。万世唾骂,遗臭万年,倒也算不枉此生。」 一说到这种话题,他就变得偏激又尖锐,对自己充满厌弃。慕明棠心里难受,索性爬起身,支着身体看向谢玄辰:「王爷,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是你杀了自己的副官和亲卫,可是前几天你发狂时,确实打伤了许多侍卫,但无一有性命之忧。你并不是一个会主动伤人的人,更不会滥杀无辜。那年的事情,会不会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吗?谢玄辰躺在床上,眼睛大睁,却没有焦距。当初事发后,他爹听到消息大怒,对着所有人骂他不信不义,失去为人为将的德行。他那个时候本来就在极度的压抑中,听到那些话后失控,从此又背上犯上作乱、意图弑君弑父的骂名。 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淖,若只是失去权力和地位也就罢了,可是他连尊严都保不住。过去的战功一笔勾销,所有人都能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身败名裂,曾经的随从一哄而散,风光时万人追随,可是现在,他身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两年了,谢玄辰本来已经习惯这一切,众人明面上怕他,背地里骂他,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谢玄辰厌弃地闭住眼,满身尖锐,冷冷道:「有隐情如何,没有又如何?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着一切只是误会,然后你就像嫁到晋王府一样,恢复王妃的尊荣?那你嫁错人了,你该去隔壁找谢玄济。」 「你看,你又来了。」慕明棠叹了口气,没有和他生气,而是柔声说道,「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嫁过来后的待遇啊,其实现在,实在比我想象的好了太多。我本来已经认命,可是那天进门后,我看到竟然是你,不知道有多感谢上天开恩。命运待我不薄,当初若不是你,我活不到现在,若不是这桩婚事,我不会有机会让你认识我。」 谢玄辰依然闭着眼,他满心恶意,觉得慕明棠一定是在花言巧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最是识时务不过,如今她在岐阳王府,可不是说他的好话。实际上,她肯很后悔。 谢玄辰心中全是恶意,明明一点都不想听,可是最后,慕明棠的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最后慕明棠说若不是这桩婚事,他们不会有机会认识,谢玄辰心里仿佛被锤子轻轻敲了一下。她果真没有后悔,在期盼着他们的未来吗? 黑暗中,慕明棠看不出谢玄辰的神情,她只是见谢玄辰没说话,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人会犯错,坏人也并非一无可取。凡事当只论对错,不论是非。若你没有做过,那就是没有,无论你是谁,他们都不该冤枉你。」 良久无言,过了很久,慕明棠都觉得谢玄辰不会回答了,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喟叹:「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醒来时满手猩红,眼睛能看到的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他走出营帐,众人见他如鬼魅。 他也不知道,刀山火海跟随他,为他挡过刀剑,牵过战马,和他几度出生入死,为他一句话就能去送死的战友,是不是死在他的手里。 谢玄辰说完后,良久未动。他又回想起那日的一片血红,血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发痛。谢玄辰每每想到当日的情景,都要失控发狂,可是这次,他在血红的魔怔中,忽然感到胳膊上覆上一只手。那只手又软又细,带着纤弱的温度,似乎在摸索,最后终于找到他手的位置:「我相信你。你认识我才一个月,都能为了我,不顾自己的身体来为我出头,更别说跟随你许多年的亲信和副官了。你不会的。」 谢玄辰闭着眼,眼前是暗漆漆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可是手背上,却仿佛有一簇火,在深渊中倏地跳跃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慕明棠幻觉,她摸索到谢玄辰的手后,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弹动了一下,但是之后又重归死寂,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慕明棠撑了半天,现在支着身体的那半边胳膊有点麻,她慢慢躺回床上,问:「王爷,今天我看你不太喜欢太后。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第65章 「她?」谢玄辰明显冷哼了一声,「她是我爹在外驻军时置办的外室,在我娘还在的时候,她连每天给我娘请安都不够格。」 慕明棠明白了,她先前听说过,先帝和周武帝起事时,打的是天子失德的旗号。结合现在谢玄辰的话,她大概能猜到些始末。 先帝死后传位给弟弟,现在的太后,其实是皇帝的嫂子。原来太后并不是先帝原配,甚至都不是正妻。谢玄辰作为家里的嫡出少爷,对上曾经的小娘,确实不会有好脸色了。 难怪谢玄辰敢对太后这样刚,而太后身边的人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这些话题太沉重了,慕明棠没有触碰谢玄辰的痛处,而是换了个话题,说:「王爷,如果下次我再被关起来,你不必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救我。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的,关两天,饿一两顿,实在不痛不痒。你今天强行走这一趟,对你自己身体的伤害可比我的大多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我能跑能跳的,但是你看你回来的时候,都虚弱成什么样子了。按生意人的说法,你这样做其实更亏。」 「不会有下次了。」 黑暗里,谢玄辰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仿佛都懒得开口。慕明棠忽的说不出话来,她本来以为谢玄辰在说自己的身体,没想到,他说的是不会有下次,她再被人关起来了。 慕明棠本来准备了许多大道理,但是这一刻,她觉得似乎一切都不必提了。谢玄辰这个人啊,有时候气得让人想打死他,有时候,又觉得他很温柔。 「谢谢。」慕明棠窝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又低声说,「晚安。」 谢玄辰不屑于这些肉麻兮兮的话,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过了一会,还是睡不着。谢玄辰动了一下,硬邦邦说:「喂。」 然而床铺另一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谢玄辰等了好久,忍不住睁开眼睛,回头看慕明棠。慕明棠侧躺在床上,脸朝着他这个方向,已经合上眼睛了。谢玄辰盯了好一会,伸出手指头戳慕明棠的脑门:「真睡着了?」 慕明棠被戳也没有反应。谢玄辰看到,心情极其复杂,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真睡了,你这是多大的心啊。」谢玄辰都不知道该感动于慕明棠信任他,还是该担心这个缺心眼的货会把自己坑死。谢玄辰躺回自己的位置,盯着床帐看了好一会,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自从发病以来,动不动昏迷,走两步就昏迷,甚至说话中间也会昏迷。这还是第一次,谢玄辰自己想睡却睡不着。 谢玄辰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忽然浮现出枕头上的鸳鸯戏水,以及曾经在军营里时,听过的荤话。 真糟心,谢玄辰默默地想,到底是哪个混账出的主意,给他在生病时娶媳妇? 路太后派身边的得力女官去岐阳王府帮忙,结果没过几天,在岐阳王醒来当晚,就灰溜溜被赶回宫里了。 路太后讨了好大个没脸。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后赐人,就算只是个庆宁宫扫地的,被送到臣子家后那也是菩萨,阖家都要恭恭敬敬地供着。 结果呢,路太后给嫡子送过去身边位份最高、最有脸面的正四品待诏,人家不领情就算了,还当天晚上连人带铺盖一起赶了出来。孙待诏等人连夜回了宫,听说在路太后跟前哭了很久。 晚辈发落长辈的人,这种事放在普通人家就是个笑话,只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王家,没人敢说罢了。尤其路太后并不是岐阳王正经嫡母,她原先是谢毅在外带兵时置办的外室,后来谢府女眷全部被后晋恭帝所杀,殷夫人也惨遭毒手,谢府没了人,路氏才被扶正的。 之后谢毅成了皇帝,再后面谢毅死,皇帝又换成谢瑞,路氏水涨船高,一下子成了天下女子至尊,邺朝皇太后。路太后送人,本来想摆皇太后体贴儿孙的慈母形象,没想到谢玄辰一顿没皮没脸的发落,又把她从云端打回原形,狠狠揭了路氏的底。 路太后极为恼怒,在庆宁宫骂了很久,骂完不懂事的岐阳王妃骂女官。她曾经是外室,看见原本的主家少爷谢玄辰底虚,她不敢骂谢玄辰,就只能指桑骂槐地数落慕明棠。最后,奉命去岐阳王府办差的孙待诏、于常侍等人,也没落到好。 路太后见着孙待诏那个病歪歪的模样心烦,自己身边的人被磋磨成这样,路太后当然生气,可是她更气谢玄辰不把她当回事。路太后一见到孙待诏、于常侍等人,就仿佛瞥见自己在谢玄辰面前毫无尊严的模样,路太后郁结于心,当然不情愿看见这些人在眼前晃。 孙待诏被人用针扎了好几下,当众灌了自己一碗绝子汤,身体大受亏空,最后还回宫挨了一顿骂,惹太后厌弃,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66章 宫里捧高踩低最严重,一旦露出些微裂痕,那有的是人往下拉你。庆宁宫如何风波涌动暂且不提,垂拱殿里,此刻也并不平静。 皇帝极为头痛,御案下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皇帝现在连发火都懒得发了。 皇帝尚算平静地把折子扔到太医局丞面前,问:「你不是说,他这次元气大伤,至少要昏迷半个月么。这才第几天,下面就写折子禀报,谢玄辰醒了。」 太医局丞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听回来的太医说,谢玄辰根基亏空的极其厉害,已是强弩之末,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发狂了。诊脉的太医都这样说了,谢玄辰就算不咳血,也至少要躺个十天半个月。怎么才今天,就醒来了呢? 莫非,是回光返照? 太医局丞不敢乱说。岐阳王就是皇帝的心病,若是他贸然说出回光返照,过上几天谢玄辰没死,让皇帝白高兴一场,那他可不好收场。 太医局丞斟酌良久,最后十分保守地说:「回禀圣上,岐阳王此次确实元气大伤。如今已经九月份,算算时间,他已经昏迷了两年了,这两年他进食少消耗多,身体本就大为虚脱,偏偏他还几次三番狂躁伤人,透支气血,极为损害根基。依臣推断,以后若是岐阳王好生静养,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再次发狂,恐怕身体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换言之,皇帝只要再等着谢玄辰狂暴伤人一次,谢玄辰就能把自己耗死,皇帝也就解脱了。皇帝提心吊胆了两年,如今终于听到一句准话,心里大感安宁。皇帝心情顿时转好,再看剩下几个人,也不像刚才那样生气了。 皇帝口气大为改善,问太医局丞:「依爱卿之言,应该如何为贤侄调养身体?」 太医局丞又在心里打鼓,这句话不好答,他可得想稳妥了,再说话。太医局丞在腹中反复推演了好几遍,才缓缓道:「依臣看,当让岐阳王安心养病,凡事顺着他,不要让岐阳王为外事烦恼。心情顺了才好养病,若是岐阳王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接下来就无大碍了。」 几个人精在这里绕着圈打官司,皇帝听懂了,太医局丞这话是说,凡事顺着他,供着他,他猖狂之下难免会得意忘形,动作越大消耗的精气就越多,不出今年冬天,就能把他耗死。 要等到今年冬天,这比皇帝预想的要长一点。但是皇帝转念一想,不过几个月的差别,他两年都忍下来了,还在乎这一个两月? 皇帝点点头,一脸担忧道:「冬日严寒气躁,体弱的人最是难熬。他是先帝独子,先帝临终将天下和独子托付到朕手里,朕这几年每每想到,都忧虑不安,难以入眠。治天下可以大兴科举,广邀贤才,然而岐阳王的病,每每想起,都是朕心头上的一根刺。先帝只剩下他这一个子嗣,在朕心中,他比朕自己的皇子都贵重,偏偏天妒英才,他才十九岁,就病重至此。」 皇帝说着眼中流出泪花,座下的臣子也跟着抹泪唏嘘。皇帝感叹了一会后,收拾了悲色,严正说道:「太医局丞听令,从今日起太医局抽调五人,不必负责学生教学和京城外诊,只管住在岐阳王府,时时刻刻盯着岐阳王的身体状况。诊治岐阳王需要什么药,不必请命,直接从库房里拿。尔等不惜一切代价,务必照看好岐阳王。」 「臣遵旨。」 皇帝交代完太医局丞后,站起来背着手,缓慢踱步:「岐阳这个封号不好,以他的成名战之地册封,虽然好记,却太过凶煞。战场打打杀杀,煞气太重,恐会招来阴鬼,不利于他的身体休养。不如,改成安王吧。」 一字王是亲王,二字王是郡王,亲王的地位可远远高于郡王。唯有皇帝的嫡亲才能封亲王,比如谢玄济,便是晋王。谢毅当初封谢玄辰为岐阳王,一来是为了避嫌,他毕竟是造反上位的,二来,也是为了煞煞谢玄辰的威风。 曾经谢玄辰封号如何根本无人在意,谢玄辰自己都不在意。谢毅就他一个儿子,立不立太子封不封王,有什么区别?用他的成名战作封号,谢玄辰还觉得很光荣呢。 后来谢玄辰出事,谢毅驾崩,谢瑞登基,封号的事自然无人提了。谢瑞登基后,将自己的儿子立为亲王,虽不好意思立太子,但是这些年一直尽力回避继承权归属这一事。 谢瑞为了给自己正名,极力鼓吹兄终弟及、长幼依次继承这种传承顺序,还说这样可以避免后宫干政,宦官专权。谢瑞说了这么多好处,那依他的言论,等到下一代继承时,就该传给年龄更长的谢玄辰了。 他继承了哥哥的帝位,接下来,理应传给二侄儿。若是留给自己儿子,皇帝岂不是自打脸? 皇帝因此一直避免提及继承人的事,满朝文武也没人不长眼地往上凑。反正皇帝春秋鼎盛,一时半会儿还不着急太子的事。再等一等,说不定,谢玄辰就先行一步死了呢。 第67章 但是今日谢瑞将谢玄辰封为亲王,这其中的含义非同小可。 皇帝的嫡亲才能封亲王,皇帝此时封谢玄辰为安王,无异于将他置于和皇子同等的地位。这相当于承认,谢玄辰也有继承权了。 皇帝知道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大感安心,顿时想起自己刚登基时的许诺了,也不再避讳兄终弟及这一说法。他三言两语,把谢玄辰的地位提成亲王,又发了许多赏赐下去:「传令下去,安王形同朕之亲子,他年龄最长,仪制当高于晋王。内外不得疏忽,但凡被朕知道有谁怠慢安王的事,朕决不轻饶。」 宰辅躬身,一一应下。皇帝说完之后,又想起今天早上,似乎路太后也颇有怨言。皇帝顿了顿,叫来自己身边的大太监,说:「你去庆宁宫,和太后传朕亲旨,安王妃虽然从民间来,但只要进了皇家的门,无论出身,都是朕的儿媳妇。只要她能照顾好安王,便是大功一件,其余诸事,不得为难安王妃。听说太后身边的女官受了委屈,你从朕的私库里提些赏赐,就说是朕赏她们的。以后,内宫诸使,见了安王妃务必毕恭毕敬,不得再招惹安王府。」 「奴遵命。」 大太监、太医局丞和宰辅接连告退,转眼间,殿内就只剩谢玄济一人。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很和气地招呼谢玄济也坐。 谢玄济推说不敢,依然恭候在皇帝下手。皇帝问:「这几天辛苦你了,里里外外为此事跑动。这几日,他们府里还安生吗?」 「回父亲,安王府安静如常,除了太后娘娘的女官受了些委屈,其余无事。」 「那就好。」皇帝点头,道,「受委屈就受了吧,朕知道太后颜面上不好看,可是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朕指桑骂槐,朕颜面上就好看了吗?朕不也是忍下来了么。太后那边,一会你去走一走,劝太后放宽心,以后能忍则忍,不要再去招惹那位了。」 谢玄济心中唏嘘,他还没去,就已经能想到一会太后该有多生气了。堂堂太后,派心腹女官去管教一个王妃,被谢玄辰打了脸不说,之后还要好声好气地安抚着那两位。一个太后委曲求全成这样,还不如不当。 但是这些话谢玄济不会对皇帝说。他们都知道,谢玄辰活不过今年了,再忍一忍又何妨?他们现在越忍让,外面就越会赞叹宫里的德行。相比于他们能得到的声名,忍岐阳王府区区三四个月,算得了什么。 谢玄济心里门清,拱手道:「儿臣明白,一会,儿臣自会去劝母亲和太后。」 皇帝见谢玄济想明白了,十分欣慰。他拈着胡须笑了笑,说:「孺子可教。你们一众兄弟里,数你最孝顺能干,最像朕。」 谢玄济手心一颤,皇帝这话,莫非是暗示什么?谢玄济忍着狂喜,立刻躬身道:「父亲谬赞,儿臣必不负父亲所期。」 皇帝目露欣慰,他说谢玄辰如他亲子,自然只是权宜之计,他真正属意的还是谢玄济。不过谢玄济还年轻,尚需要磨炼,这些话不能早早告诉他。 皇帝说:「你和他住的不远,日后,就多走动些,不至于晨昏定省,但是隔两三天总要去问问疾。你若是在外面脱不开身,就让你王妃去,总之要让外面看到,你对兄长十分敬重。」 「是,儿臣遵命。」 皇帝说完之后,因为刚才提了句谢玄济的王妃,皇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是不是刚成婚?朕记得,今日似乎是你回门之日?」 皇帝这样一说,谢玄济也想起来了,对了,三日回门。谢玄济赶紧算日子,发现三日回门已经过去了。 谢玄济略有尴尬,他这几天忙昏了头,连家都不回,哪里还能记得陪蒋明薇回门。谢玄济心中升起些愧疚,可是不过打了个旋,就又沉没了。蒋明薇素来知书达理,识大体,她想必能理解他的难处。不过是让她自己回门,蒋明薇不会有怨言的。 大不了,等回去后,他让人给蒋明薇准备些新衣服新首饰。哄女人,无非就是送钱送物。 谢玄济略带着些尴尬,回道:「回父亲,三日回门,已经过了。」 「哦,是吗?」皇帝也忘了,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压根想都不想,说,「回门毕竟是在娘家给女人撑面子,你缺席了回门,以后记得去蒋家,替她补回场子来。蒋明薇虽不出众,但和你青梅竹马,胜在知根知底。嫁女高嫁,娶妇娶低,既然过了门就好好过日子,尽快生出儿子来才是要紧事。」 谢玄济非常明白,他只有早日有了嫡子,才能在筹码上彻底赢过注定绝嗣的谢玄辰。关乎未来皇位,谢玄济怎么会马虎。 皇帝又交代了谢玄济几句,无非就是往谢玄辰那边走动勤快些,态度恭敬些,多忍耐多担待。谢玄济一一应下,皇帝才打发他走了。 第68章 谢玄辰的封赏旨意送出去后,众人大哗。谢玄辰收拾了太后跟前的女官,宫里屁都不敢放,皇帝反而还给写谢玄辰升了王位,赐封为安王,送去无数金银珠宝、名贵药材,甚至还派来一队太医,专门给谢玄辰看病。 瞧瞧这待遇,知道的明白这是侄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伺候亲爹呢。 慕明棠今日一早醒来就准备好了,他们昨天打了狗,今天主人势必要来讨说法了。慕明棠正襟危坐,等了很久,相南春快步进来禀报道:「王妃,宫里来人了。」 「嗯。」慕明棠点头,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了。谢玄辰还没醒,她只能靠自己应对。都说输人不输阵,慕明棠今日起来时,特意用了许多贵重的簪子,梳了一个非常繁复的发髻。她站起身,问:「宫中人在哪儿?」 「传旨公公已经侯在王府正厅了,请王妃移步。」 慕明棠听到传旨腿软了一下,不就是打了两只走狗,皇帝亲自下场问罪也太夸张了吧?慕明棠表情上尽力稳住,她不停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端着宠辱不惊架子,问:「竟然还惊动了圣上,不知是何旨意?」 「圣上封王爷为安王,赏赐已经抬到正厅了。」 「原来是……什么,赏赐?」慕明棠惊了,她刚才听到了什么,封王圣旨,和赏赐? 慕明棠先前一直好好的,听到封王圣旨后表情立刻变了,相南春以为王妃不满封号被改,慌忙下跪道:「回禀王妃,是圣旨和赏赐。圣旨是陛下亲自吩咐的,如今宰执和三省已经盖了章,赏赐亦极为隆重,黄金千两,绢帛万匹,还有许多名贵药材,连宫中备给陛下和太后的贡参也被送来了。圣上说,等不了多久今年的贡品就送来了,王爷养身体为重,宫里再等等也无妨。」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慕明棠几乎以为谢玄辰其实是皇帝的亲爹。向来只有臣子为皇帝太后分忧的,慕明棠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太后给别人让药。 慕明棠努力绷住自己宠辱不惊的形象,淡淡道:「还有什么?」 「太医局五位太医来向王妃请安。以后,这五位太医就要留在王府了,专程为王爷请脉。食宿俱有太医局张罗,请王妃为太医安排一个落脚的地就可。」 「随行公公还捎来了太后娘娘的口信,说太后娘娘最近精力不济,没留意下面的人,竟然让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冒犯了王妃。太后得知此事后大怒,已经把那几个宫女打了二十板子,送到浣衣局做粗活去了。太后娘娘给王妃送来了好些珍玩锦绣,说给王妃压压惊,请王妃不要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慕明棠现在确定了,谢玄辰真的是皇帝失散多年的亲爹吧。 晋王府里,蒋明薇倚在罗汉床上,听完丫鬟的禀报,气恼地将手里的茶盏磕在扶几上。 「忙,又是忙。有时间去给太后请安,甚至都有时间去隔壁送东西,反正就是没时间回家。」 蒋太太听到这话皱眉,她嗔怪地看了蒋明薇一眼,微微抬高了眉梢去看周围侍奉的丫鬟。众丫鬟会意,束着手,齐齐退下。 等人退出去后,蒋太太才叹了口气,对蒋明薇说:「明薇,夫字天出头,对着这么多人呢,你怎么能这样说晋王?」 「娘,难道我说的有错吗?」蒋明薇看起来也是委屈极了,紧紧捏着帕子,对着蒋太太不住抱怨,「大婚那天,他盖头都没掀,听到消息就跟着慕明棠一起出去了。之后他一整夜都没回来,听说在岐阳王府待到很晚,之后又入宫去见皇上。我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知道大婚那天事发突然,他没有办法,必须去看管那个疯子。他若只是疏忽我一天两天,我都能理解他。可是他这是只疏忽一两天吗?成婚到现在都七天了,娘你问问王府的下人,这七天,他哪怕问过我一句话吗?」 蒋明薇说的委屈,蒋太太听着也心疼。确实,女儿新婚,姑爷连着七天都不着家,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若是普通人,蒋太太这个岳母必要好好说道说道,可是他们家的姑爷,不是普通人啊。 蒋太太不好说晋王的不是,只能变着法开解女儿:「明薇,娘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出嫁了和在娘家做闺女时不同,万事以夫家为先,恭顺谦卑,凡事能忍则忍。晋王是有公事在身,又不是上街逛花楼去了,你身为王妃,要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度,多为晋王分忧。」 「我何尝不想?」蒋明薇说着眼睛就红了,忍不住用帕子擦眼泪,「我又何尝不想做好王妃。可是,他七天不着家,我一个人睡新房,一个人回门,一个人接见下人,我这还是新婚呢!娘,你是不知道外面人怎么说我,王府的那些下人,他们嘴上不提,其实心里都在嘲笑我留不住王爷,新婚七天夜夜独守空闺。」 第69章 这……蒋太太听着也惊讶了,不由问:「这七天,他从来没有回来睡过?」 「没有!」蒋明薇气恼地在脚踏上躲了躲脚,又羞又愤,「要不然,我至于这么生气吗?」 蒋太太愕然。片刻后,蒋太太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那你们,圆房了吗?」 蒋明薇捏着帕子,低着头不肯抬起脸。看着这反应,蒋太太懂了。 蒋太太彻底说不出话来,她怔了一会,喃喃道:「竟然还没有圆房。你爹和我只当这几日晋王全天在外跑,夜里还是回来睡的。原来,竟没有吗?」 蒋明薇别开脸不肯说,气得直抹泪。蒋太太看着也心疼,她上午接到陪房的口信,说蒋明薇这几天心情不太好,正好蒋鸿浩也有些话想交待蒋明薇,蒋太太就套了车,一过晌午就从蒋府出发,来晋王府看望女儿。蒋太太只当蒋明薇新婚被冷落,和晋王闹脾气,万万没想到,他们夫妻连圆房都不曾。 这样的对待,堪称羞辱。要不是蒋太太知道蒋明薇是晋王几次三番求娶来的,蒋太太都要以为皇家在故意折辱蒋明薇了。 这些私房话不好对外人说,蒋太太压低了声音,问:「那你婆婆呢,晋王不回家,她对你也没什么表示吗?」 「人家是皇后,晋王是她的亲儿子,能指望皇后对我说什么?」蒋明薇抱怨道,「他若真的是忙得脱不开身,我也忍了。偏偏这几天内,他去了好几趟岐阳王府,就连刚刚宫里给隔壁送来圣旨,他都跟去了。我都准备好不要脸面,派人去岐阳王府请王爷回来,结果我的人还没去,他就出府走了。」 蒋明薇说着冷笑了一声,恨恨道:「圣人三过家门而不入,我看晋王,也快达到圣人的水平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蒋太太轻轻骂了蒋明薇一句,缓声说道,「还叫岐阳王府呢?现在,该叫安王府了。你以为晋王去安王府是做客或者玩闹吗,他那是替圣上跑腿。如今宫里几位主子不方便出宫,里里外外,全靠晋王传递态度。这是圣上对晋王的重用,你不替夫婿高兴就罢了,怎么还能埋怨?」 蒋明薇被蒋太太数落了两句,脸色慢慢转过来了。她放软了口气,对蒋太太说道:「娘你说的对,方才是我气晕了头。但是我就是气不过,那个冒牌货凭什么和我同起同坐?娘,你知道今日传旨的人怎么说吗,圣上竟然说,安王和宫中嫡亲皇子无异,安王比晋王年长,各方面还要比晋王府高一些!这,这……」 蒋明薇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事蒋太太今天中午就知道了,上午蒋鸿浩从宫里出来,在家里和蒋太太说了圣上的意思。果然没多久,圣旨和赏赐就发出来了。 蒋太太今日来意,也正是为事。蒋太太说:「明薇,你爹和我说,这次封赏安王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宫中极为重视。你以为晋王为什么要亲自跑这一趟,他是真关心安王吗?不是,他是为了讨好圣上,做给外人看。宫里把那位的封邑提为亲王,也是自有深意。你现在还不到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你只需要记住,以后常去隔壁请安,凡事多忍让。」 「我去给她请安?」蒋明薇听到都惊讶了,「我是皇上皇后嫡亲的儿媳妇,向来只有别人给我请安的份,凭什么让我去给别人请安?就凭她,配吗?」 「明薇!」蒋太太的口吻也变得严厉,「你现在当了王妃,出息了,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吗?」 蒋明薇诺诺,低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按你爹说的做。这不只是你爹的意思,也是宫里的意思。」蒋太太见女儿脸色恹恹的,到底心软了。这是她失而复得的独女,蒋太太怎么舍得对蒋明薇说重话,蒋太太不忍心,不顾蒋鸿浩警告,悄悄提点道:「明薇,你暂且忍耐片刻,无论她说什么,你应着就是了。小人得志能猖狂多久,那位最多,也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蒋明薇听到精神一震,眼睛都瞪大了:「娘,你说的是真的?」 蒋太太没有说话,缓慢点头。蒋明薇又惊又吓,再慢慢想,倒也觉得并不意外。 难怪宫里突然对谢玄辰大肆封赏,谢玄济动不动往隔壁跑,甚至皇帝都说出谢玄辰一切形同他亲子的话。原来,并不是慕明棠的运道来了,而是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蒋明薇回忆前世的事,她去北戎后虽然很少听到邺朝的消息,可是最开始耶律焱等人对邺朝虎视眈眈,却始终不敢进犯。直到过了几年,边境一直风平浪静,耶律家似乎确认了什么消息,才悍然撕毁合约,大肆侵犯。想来,让耶律皇族的人安下心的,便是谢玄辰的死讯了。 最开始耶律家的人不信,小心试探,几次去东京确定消息,等他们确认谢玄辰确实死了后,才放心撕毁和邺朝的合约,暴露出北戎从未更改的扩张野心。 第70章 蒋明薇记得,耶律焱带兵攻打邺朝在天显十八年,也就是绥和五年。耶律焱就是在战争中立下了军功,才积累出足以和几个哥哥争夺皇位的资本。 蒋明薇记得这么清楚,不光是因为这是耶律焱发家之始,同样,这也是她苦难开始的时候。 也是因为这次战争,耶律焱急需军中势力支持,所以娶了了北戎贵族之女。那个王妃极为悍妒,给蒋明薇带去不少灾难。蒋明薇无论记错了什么,都不会记错耶律焱和王妃大婚的年份。 如果绥和五年,耶律家就兴兵开战,那至少能说明在绥和五年,谢玄辰已经死了许久,久到足以让耶律家定心。今年是绥和三年,谢玄辰若死在今年冬天,绥和四年北戎不停派人来东京刺探消息,绥和五年北戎确认局势,正式扯了战旗,就完全说得通了。 前世的事层层咬合,片刻的功夫,蒋明薇已经有九层把握,谢玄辰会在今年冬天身亡了。 蒋太太并不知道蒋明薇已经断定了谢玄辰的死,她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蒋明薇:「娘知道你从小心气高,可是凡事不能看眼下,要看长远。那位活不了多久,隔壁那个,就让她得意几天又如何?她猖狂不了多久了,你何必和一个死人争?不如趁这几天将面子做得好看些,她越趾高气扬,外人就越会赞美你的宽德。你自己得了美名,也能讨宫中的欢心。若是你做得好,得了圣上的高看,指不定对晋王的未来有多大助益呢。」 蒋太太本预料要花费许多口舌功夫,没想到蒋明薇一反刚才的抵触,竟然一口应了下来:「娘,你不必说了,我都懂。我明白王爷和爹的苦心了,之后,我会时常往那边走的。以后凡是有什么东西,有双份我让慕明棠先拿,若没有,那我就全让给她。娘,你看这样,总行了吧?」 蒋太太简直大喜过望,握住蒋明薇的手一个劲感叹:「你想明白了就好,果然你爹说的没错,娶妻当娶贤,你啊,生来就是当贤内助的。今日是那边封赏的日子,她毕竟挂了你爹养女的名声,我们一直不闻不问,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要不,娘陪你一起去安王府看看?」 蒋明薇心里轻嗤了一声,还说今日来是为了她,她娘明明什么都安排好了。依她看,恐怕今日来看望她是假,去安王府道贺才是真吧。 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蒋明薇忍住没说,笑着道:「好。娘,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快去吧。」蒋太太不知蒋明薇所想,含笑着目送蒋明薇出去。蒋明薇慢慢走远,蒋太太看着蒋明薇的背影,突生感慨。 那个女孩,真的将蒋明薇模仿得很像。蒋太太第一次见慕明棠的时候,她才十二岁,眉眼尚未长开,再加上因为逃难饿得黑瘦黑瘦,光看那双眼睛,真的有股蒋明薇的倔强劲儿。可是后来带回家养了几个月后,慕明棠变得白净,再加上饮食跟得上,身形也渐渐抽条。单看五官,其实两个人并不像。 但是慕明棠真的很努力,也很听话,无论蒋太太说什么,只要提了一遍,慕明棠就绝对不会犯第二遍。慕明棠在蒋家的那一年多,当真是蒋太太最舒心的一年。慕明棠言行举止很像走失的女儿,可是性情,却比真正的女儿懂事得多。 那可能,是蒋太太想象中完美的女儿了吧。取蒋明薇之长,却没有蒋明薇的骄纵任性,蒋太太甚至忍不住想,若是今日坐在这里的是慕明棠,蒋太太绝对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说服女儿。正事还没有开始做,光是安慰女儿,便需要花费许多口舌。 蒋太太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起隔壁府邸,那个同为王妃,同为她的「女儿」的女子,不由感叹起造化弄人。 当初决定带慕明棠回京,其实很大的成分是蒋太太被悲伤和心痛冲昏了头,才想出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等回来后,蒋太太已经冷静的差不多了,她甚至都想过给慕明棠一些银两,再把她送回去吧。谁能知道,慕明棠竟然接住了蒋家为她安排的考验,在蒋太太都觉得苛刻的条件中,硬是坚持了下来。 要不是后来慕明棠得知自己被塞给活死人后,脾气大爆发,连蒋太太都觉得慕明棠已经被完全改造了。蒋太太苦笑着摇头,一个十四五的孩子,竟然能演戏到这个程度,不知道该感叹她和蒋鸿浩看人的眼光退步,还是该感叹慕明棠心性过人。 都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这世上的事真的让人唏嘘。慕明棠原本不过一介商户之女,连大雅之堂都进不得,现在却成了京城中排头号的亲王妃。若不是谢玄辰注定活不长,慕明棠这份运势,不知道该让多少女子嫉恨呢。 蒋太太想完自己都觉得可笑,她昏了头不成,怎么会想这些事。即便人能打拼七分,可是若老天不给你那三成,还是什么事都成不了。像明薇,便是上天铺好五成的路,娘家又给铺三成,蒋明薇只需要自己走两成就好。 第71章 而慕明棠呢,即便有这番惊天的造化,也不过是一百分走了一分罢了。剩下的九成九,她注定跨不过去。 ☆☆☆ 玉麟堂内,慕明棠扶着谢玄辰从床上站起来。谢玄辰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以前一天能醒两个时辰,谢玄辰能在慕明棠的搀扶下走一炷香的时间。然而前些日子犯了次病,谢玄辰的体力大为耗空,又回到了刚清醒的时候。 慕明棠扶着他慢慢走,谢玄辰听到外面的声音,问:「今日谁来了,怎么这样吵?」 慕明棠朝外看了一眼,说道:「哦,你说外面呀。今天宫里送来了赏赐。」 慕明棠故意卖关子,说到要紧的地方却不继续了。她等着谢玄辰追问,结果自己憋了半天,只听到谢玄辰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慕明棠忍了一会,实在憋不住了,问:「你就不问为什么送来赏赐吗?」 谢玄辰也很奇怪地看了慕明棠一样:「有什么需要问的。那家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反正我只剩一口气了,在我咽下这口气之前,他们一定要做足了面子,好展示自己的宽宏大量。」 谢玄辰说完嗤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无聊。」 慕明棠泄了气,原来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少见多怪。她见皇帝太后主动示好谢玄辰,以为撞见了什么稀罕事,眼巴巴地跑过来和谢玄辰分享,结果谢玄辰早就料到了。 他之前敢做的那样绝,也是从一开始,就拿准了皇帝的心思吧。 慕明棠有点低落,既然谢玄辰已经知道了,她顺带把其他事也一并说了:「除了赏赐,宫里还送来五个太医,全天候着你。对了,公公还送来了封王圣旨,那时候你没有醒来,我就代你接了旨。」 「封王圣旨?」谢玄辰皱眉,问,「他封了什么?」 「皇帝封你为安王。皇帝说了,你之一切形同他亲子,以后我们王府和晋王府平起平坐。因为你要年长,所以我们还要排在晋王前面些。」 「安王?」谢玄辰默默咀嚼这个字。封号里面大有学问,以国为名,越强越好,如秦、汉等,如果是以地方为名,自然也是富庶的地片好。 但封号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以吉为名,比如康平寿荣等。安,这个字就很有内涵。 谢玄辰冷冷一笑,没有说话。慕明棠看着他的神情不对,问:「王爷,这个封号有什么不对吗?」 「安,可以解为平安,也可以解为安分。指望我安分,下辈子吧。」谢玄辰道,「我最开始封武安侯,后来封岐阳王,全靠的是自己的战功。谢瑞一句话就想抹平我的功劳,心思也未免太过明显。」 慕明棠听了也皱眉:「那,圣旨和赏赐……」 「圣旨都送来了,不接旨,不是给他们送现成的把柄吗?」谢玄辰说,「至于赏赐,进了家门的钱,为什么要推出去?都留着吧。」 谢玄辰这个态度敞亮,慕明棠十分喜欢,立即说:「可不是么,我也这样觉得。赏赐还堆在外面呢,我一会理一理有多少东西,一起搬到库房。对了,你知道库房的花名册放在那里吗?」 谢玄辰听到这个名词迟疑了一下:「花名册?」 慕明棠看到他的表情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小心试探:「那,出入库的登记表,这个总有吧?」 谢玄辰想了想,看向慕明棠,目光坦诚又无辜:「不知道。」 不知道……慕明棠暗暗咬后槽牙,她就觉得这个人不靠谱,果然,她一点都没冤枉了他!慕明棠都被气得没性儿了,说道:「真是个撒手掌柜,这么大的王府,每天要出入多少东西,你心里都没个数吗?」 谢玄辰当然是完全没数的,他从小不缺钱,对钱财根本没有概念。慕明棠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慕明棠气得不轻,数落道:「你还是王爷呢,你就是这样当家的?」 谢玄辰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被数落也不恼。他明白不是干这块的料,倒十分看得开,随意接了一句:「这不是有你么。」 慕明棠一肚子话,被他这一句挡住了。谢玄辰随即又理所应当地说:「一家里面有一个会管钱就够了,以前是我娘,现在是你,这不是正好么。」 慕明棠憋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果然,谢玄辰这副脾气,都是人惯出来的。 他们俩边说话边走,竟然不知不觉走了许久。慕明棠扶着谢玄辰回去,刚坐到寝殿罗汉床上,侍女在门外传话道:「王爷,王妃,晋王妃和蒋太太来了。」 「蒋明薇?」慕明棠下意识皱眉,「她怎么来了?」 第72章 谢玄辰本来不打算见,听到姓蒋,忽然来了兴致。 「这个蒋,是不是收养你的那家蒋?」 慕明棠点头,眉宇间都不知不觉笼上了低沉:「没错,是她们。」 谢玄辰有兴趣了,他挑了挑眉,眼睛中隐有探究:「原来是她们。叫进来吧。」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更衣,我要亲自见见这家人。」 蒋明薇坐在花厅等了许久,茶都换了两盏,还是不见慕明棠出来。蒋明薇都有些恼了,她十分确定,慕明棠是故意的。 慕明棠就是故意晾着她,好显摆自己的威风。蒋明薇对这种手段非常看不上,她在心里轻嗤,果然民间来的就是没见识,即便被封为王妃,也摆不脱一身的小家子气。瞧瞧这暴发户一样的作风,说出去简直让人笑话。 蒋太太看出来蒋明薇脸色不好,几次给蒋明薇使眼色,最后干笑着,问:「安王妃莫不是有事在忙吧,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若是王妃有事,我们不妨改天再来。」 相南春站在一边,一举一动都是十分恭谨的样子,说:「蒋太太和晋王妃再安心等一会,王妃和王爷就来了。」 蒋太太察觉到什么,还不等她反应,花厅外就传来侍女的问好声。蒋太太愕然地站起身,看到慕明棠缓缓走入,走在她旁边的,不正是谢玄辰么。 连蒋明薇都站起来了,惊讶得嘴都合不拢。她以为,慕明棠是故意晾着她,实在没想到谢玄辰也一起来了。 谢玄辰,不是只剩一口气在了吗? 蒋太太和蒋明薇愣怔了一会,连忙各自给谢玄辰行礼:「安王,安王妃。」 谢玄辰许久没有走过这么远了,他不想在外人面前露疲态,慕明棠就走的很慢,动不动停下来看花看鸟。慕明棠不知道为什么谢玄辰突然起了心思见蒋家人,但是他愿意出来走是好事,慕明棠当即帮他换了一件黑紫色外衣,为他束上发冠。等他们两人收拾妥当,再慢悠悠走过来,想也知道该过去了多久。 原来慕明棠一直被圈禁在玉麟堂,等谢玄辰醒来后,就和谢玄辰的锁链一样,她的禁足令也无声无息过去了。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给说法。侍卫们不提,慕明棠也不追究,就这样顺水推舟地重获自由。 他们两人出现后,花厅里的气氛明显变得不同。岐阳王府这些年虽然顶着王府的名,可是空置已久,很多地方形同摆设。比如见客的厅堂,就许久没有用过了。 如今王府两位主子分别落座,即便花厅还是空荡荡的,此刻也仿佛瞬间赋予了威严。慕明棠坐好后,见谢玄辰并没有发话的意思,笑道:「蒋太太和晋王妃客气。两位请入座。’ 蒋明薇坐下的时候都觉得魔幻,她忍不住悄悄打量谢玄辰。凌厉的眉,漫不经心的眼,薄薄的唇,虽然苍白了许多,可是眉眼还是当年一模一样。 她上次见他,还是鸿嘉二年。 蒋明薇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看着谢玄辰,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所谓何年。谢玄辰这个名字太过深刻,京城中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甚至千里之外的北戎,仅仅说出他的名字,就能让耶律家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谢玄辰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更像一个符号。朝廷中人怕他,怨他,憎他,可是隐隐的,也将谢玄辰视为依仗。至少绥和三年之前,没有人为战争发过愁。 蒋明薇对谢玄辰的印象,也停留在这样的标签上。她唯一一次近距离看到谢玄辰是在鸿嘉二年的朱雀门,少年红衣白马,恣意张扬,意气风发。那次惊鸿一见,给蒋明薇带来不可磨灭的震撼。 后来,建始二年谢玄辰发疯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谢玄辰身败名裂,众人说起谢玄辰不再以敬畏的口吻,蒋明薇也被蒋鸿浩、蒋太太提醒了好几次,不要靠近谢玄辰,不要和谢玄辰说话,甚至不要和任何与谢玄辰有关的人扯上关系。 他仿佛是什么洪水猛兽,看他一眼就会丧命。紧接着蒋明薇第二年就逃婚了,之后度过了北戎的漫长岁月,以及今世重生。这么多事情过去,谢玄辰几乎都要从蒋明薇的记忆中消失了,蒋明薇甚至都想不起来,谢玄辰具体的长相。 可是今天猝不及防一见,那一年的悸动、震撼全部重上心头。蒋明薇仔细看此刻的谢玄辰,他无疑比当年瘦了许多,可是依然笔直修长,眉眼如画。尤其那双眼睛,依然带着少年时的睥睨和漫不经心,一丁点都没有变。 他比十五岁时瘦了些,也高了些,仿佛年龄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少年气满满。而与此同时,他的五官却长开了,脸颊棱角分明,剑眉星目,鼻梁笔直,偏偏唇色淡薄,肤色苍白,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第73章 蒋明薇从没想到会再见到谢玄辰,甚至她理清了前世的时间线后,内心里已经认定谢玄辰死了。就算再见,她预想的,也是一个瘦骨嶙峋、死气沉沉的病人,或者一个蓬头垢面、语无伦次的疯子。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前这样,清瘦病弱的贵公子模样。 此刻谢玄辰和慕明棠并肩坐在紫檀平纹扶手椅上,谢玄辰穿着黑紫色长袍,腰带束起来后,显得他整个人修长挺拔。而慕明棠穿着一身红上襦系白长裙,外面套着蓝紫色大袖衫,颜色比谢玄辰的外衣略浅了一个色号。两人坐在一起,仿佛是特意搭配好的一般,说不出的协调。 蒋明薇那股莫名的劲儿又别起来了,她此刻看着慕明棠和谢玄辰并肩而坐,怎么看怎么刺眼。 蒋太太本等着蒋明薇说开场话,蒋明薇才是晋王妃,蒋太太只是个陪坐的,今日的主场应当在蒋明薇身上。可是蒋太太等了许久的,都不见蒋明薇说话。蒋太太心中皱眉,悄悄瞥了蒋明薇一眼,见蒋明薇看着谢玄辰,表情似乎有些恍惚。 蒋太太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由低咳了一声,见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后,蒋太太才笑了笑,说道:「妾身没想到安王殿下也在,不曾恭迎,有失敬意。最近殿下身体可好?」 蒋明薇在打量谢玄辰的时候,其实谢玄辰也在打量她。他看到蒋明薇的时候似乎有些疑惑,随后看看慕明棠,再看看蒋明薇,表情越发迷惑。听到蒋太太的话,谢玄辰才转过视线,轻轻扫了蒋太太一眼:「你是……」 慕明棠出门前就担心谢玄辰会不给面子,事实证明她一点都没有误会谢玄辰,他真的就是这种人。眼看蒋太太笑容变得僵硬,慕明棠赶紧说道:「这位是三司使蒋鸿浩蒋大人的太太,也是晋王妃的母亲。」 「嗯。」谢玄辰点了下头,说道,「原来是蒋家。我记得收养王妃的那户人家,也姓蒋?」 「没错,正是妾身。」蒋太太一点都没有把方才的冷落表现在脸上,依然笑道,「妾身有两女,长女是明薇,次女是明棠。最近听说殿下病情好转,妾身特意前来道喜,也想顺便看看明棠」 「道喜?」谢玄辰笑了下,说,「来看望王妃可以,道喜大可不必。听说蒋家收养明棠,是因为明棠和贵府大小姐长得像?」 蒋明薇本来正在恍惚,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回神。所有人都说慕明棠类她,蒋明薇虽然不喜欢身边有个学人精,可是不得不说,她心里是隐隐以此得意的。现在听谢玄辰说到自己,蒋明薇顿时提起心,连腰杆也不知不觉挺直了。 蒋明薇有些期待谢玄辰接下来的话。 谢玄辰又看了蒋明薇一眼,蒋明薇和谢玄辰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心跳仿佛都加速了。可是紧接着谢玄辰就收回视线,道:「传这些话的人眼睛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也叫像?」 蒋明薇狠狠怔了一下,连蒋太太也没预料到谢玄辰进门半天,注意到的竟然是这种事情。蒋太太温婉笑着,说道:「孩子们小时候的轮廓和长大时不太一样,她们这两姐妹主要是神似,形似倒是下乘。」 「神韵也不太像啊。」谢玄辰远远打量了蒋明薇一眼,回头很认真地和慕明棠说,「你明明比她好看多了,到底是谁传话说你像她?」 慕明棠轻轻咳了一声,她本来想端着宠辱不惊的范,可是笑意在嘴边,怎么都忍不住:「王爷,晋王妃和蒋太太还在呢,你这样说她们会尴尬的。何况,各花入各眼,晋王妃是晋王心头至爱,只要晋王看着好看,那就够了。」 慕明棠这话听起来是在为蒋明薇解围,可是听她说完,蒋明薇却更生气了。慕明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晋王看着好看,那就够了?莫非别人看蒋明薇不好看吗? 蒋明薇气结,本来被当年惊鸿一见的对象当面说不好看就够糟心了,结果前情敌还陪坐一侧,笑盈盈地打情骂俏,添油加醋,蒋明薇的心情能好了才怪。蒋明薇脸色难看,当即就要嘲讽,却被蒋太太眼疾手快拦住。 「明薇。」蒋太太按着她的手,眼睛中是明晃晃的警告,「安王殿下和安王妃是你的兄嫂,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不可对尊者无礼。」 蒋明薇只能硬生生忍住。别人当着她的面嘲讽,蒋明薇不能反驳就算了,还要陪着笑脸应承:「不敢当嫂嫂这话。明薇自知才疏学浅,蒲柳之姿,能当上晋王妃盖是承蒙圣上不嫌。明薇诚惶诚恐,惟望以德明志,好生侍奉晋王,以不复圣上所期。至于晋王心头至爱之类的话,妾身实在不敢当。」 慕明棠笑道:「晋王妃这话说的太谦让了,晋王对你情深意重,看见的、听见的人每一个都感动的不得了。如果晋王对你都不是真爱,那天下其他男人,还哪敢说宠妻爱妻之类的话?」 第74章 谢玄辰不知道为什么从慕明棠的话里听出一股醋味,他有点不痛快,挑眉道:「那我呢?」 慕明棠一心想着怼蒋明薇,万万没料到给她背后一击的不是对手,而是身边的队友。她有点尴尬,回身看着谢玄辰,眼珠不断向外面示意:「王爷当然不一样啊,我说的是天底下除了王爷之外的男人。」 慕明棠不停打眼色,谢玄辰可算收敛了些,没有再给她拆台。蒋太太和蒋明薇坐在下首,看这两人穿着相互搭配的衣服,眉来眼去一唱一和,内心里的感觉仿佛被强行灌了一坛醋。 太酸了,蒋太太简直坐都坐不住。她今日来安王府最主要的目的是表态,但是多少也有看看慕明棠的意思。在蒋太太的想象里,慕明棠嫁给一个病得随时要咽气的丈夫,就算不是以泪洗面,也该是愁眉苦脸,自怨自艾才是。 蒋太太原本断定慕明棠在心里埋怨他们,可是人要知足,慕明棠身为养女,当然和亲生女儿不能比。蒋太太想劝慕明棠知足认命,她本来都准备好一肚子的话,没想到见了慕明棠,慕明棠没有一点阴沉之色,反而还气色红润,眉目安然,和谢玄辰说话随意,看起来夫妻感情很好的样子。 这就有点尴尬了,蒋太太刚刚才为姑爷不回家一事劝完亲生女儿,一转头来了本以为凄惨落魄的养女这里,却被秀了一脸恩爱。 蒋明薇和慕明棠出嫁时间相近,又都嫁进了宗室,好事人一直拿她们俩的事作比较。说起比较,其实就是众人踩一捧一,享受优越感罢了。毕竟一个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佳话,一个是匆匆凑对,明摆着过去守望门活寡的政治婚姻,孰强孰差一目了然。 青梅竹马这样的成长经历羡慕不来,众女子将自己没能嫁给皇子的原因全推脱到这一点上,反而对麻雀变凤凰的慕明棠大肆嘲讽。虽说蒋太太不屑于像民间妇人一样嚼家长里短,但是她心里,也是一直有优越感的。 结果呢,事实却让蒋太太十分下不来台。自己的亲生女儿刚刚才抱怨过成婚七天不曾圆房,而被众人看低的慕明棠却风光得意,又是得升亲王妃,又是得到了太后变相的道歉。就连在王府里,她也扶着自己的夫婿一起见客,两人并肩而立,容貌登对,谈笑自如,说不出的随意自在。 蒋太太颜面难堪,但是她紧接着想到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慕明棠现在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注定孤苦守寡的命?这样想蒋太太心里好受了很多,看着慕明棠的目光也从难堪变成怜惜。 真是可怜,其实这样看着,他们这对夫妻还是很登对的。可惜啊。 慕明棠发现蒋太太的眼神慢慢变化,这种变化让慕明棠很不舒服。慕明棠对这种怜惜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了,有些人真是无聊,他们可怜别人的时候,从来不想想,别人用不用他们可怜。 慕明棠对着蒋太太笑了下,说:「我和王爷说话总是这样,让蒋太太见笑了。」 蒋太太的眼神变得更怜悯了,她看着慕明棠似乎叹了口气,说:「王妃这是说什么话。你虽然没在蒋家住几天,但是在我心里和亲生女儿无异。你如今和安王过得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不懂人话,慕明棠默默地看着蒋太太。而蒋太太自我感动,说完都要擦眼睛了。慕明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轻轻笑了一声,道:「谢蒋太太吉言,我和王爷当然会一直很好。」 蒋太太心里叹息,事到如今,慕明棠还在强撑颜面,她恐怕还不知道太医的诊断吧。蒋太太对慕明棠更加叹息了,可怜啊,有些人现在看起来风光无限,她自己以为走的是康庄大道,实际上,脚底下已经是悬崖。 蒋太太内心唏嘘,对慕明棠方才的冒犯也不计较了。反正她风光不了多久了,忍她片刻又何妨?蒋太太和善地笑着,说道:「那就好。你们姐妹俩是我这辈子全部的牵挂,如今你们都已成家嫁人,我也能安心了。你们出嫁前是姐妹,出嫁后又成了妯娌,还正好住在邻府,实在是命定的缘分。你们两人正该多多走动才是,明薇,安王妃虽然比你小,但如今是你的嫂嫂,都说长嫂如母,你当以长辈之礼侍奉长嫂。」 谢玄辰虽然排行二,但是他前面的哥哥七八岁就死了,谢玄辰在谢家里是实际上的老大。慕明棠,自然也当得起这句长嫂。 慕明棠听到长嫂如母的时候身心舒畅,但她多少还要谦虚一下,说道:「这怎么好,我还比晋王妃小呢。晋王妃把我当娘,真有些不好意思。」 蒋明薇知道蒋太太这些话是说给宫里听的,她本来就在忍耐,结果慕明棠还臭不要脸地往上凑。蒋明薇在心里骂,多大脸,给她当娘?她呸! 第75章 蒋明薇气得直呕酸水,而蒋太太紧紧按着蒋明薇,对慕明棠和善地笑道:「这有什么的,长幼辈分大过天,无论出嫁前如何,既然成了家,就要按夫家的辈分走。王妃是明薇的嫂嫂,当她的礼是应该的。」 说完,蒋太太回头看着蒋明薇,暗暗施压道:「你以后要常来给嫂嫂请安,若安王府这边有什么吩咐,你万不能推脱。记住了吗?」 蒋明薇瞧了慕明棠一眼,内心里很有些不情不愿。可是蒋太太是她的母亲,母亲发话,不能不从,蒋明薇只能站起身,飞快地福了个身,应道:「是。」 蒋太太露出放心之色,也站起身说道:「妾身今日来主要是看看安王和安王妃。如今得知安王身体好转,安王妃也一切都好,妾身再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便先行告退。」 慕明棠笑眯眯地站起身,客套道:「蒋太太和晋王妃刚来,不多坐坐吗?」 「不了。妾身不便搅扰安王养病,和小女先行告退。王妃且止步,您留在屋里照顾殿下吧,不必送了。」 慕明棠作势走了两步,见状当真停下了,还大言不惭地点头道:「好啊。相南春,代我送送蒋太太和晋王妃。」 相南春带着几个丫鬟送蒋太太和蒋明薇出门。等人走后,慕明棠坐回座位,觉得浑身都舒畅了:「先前拿鼻孔看人,现在还不是要乖乖给我请安。辈分高真好,称呼上能占多少便宜啊。」 方才蒋太太和蒋明薇告辞的时候,谢玄辰完全没有起身送人的意思,现在听到慕明棠的话,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你这么在乎蒋明薇?」 到底是在乎蒋明薇,还是在乎蒋明薇背后的谢玄济呢? 谢玄辰本以为慕明棠至少要好好解释一下,没想到慕明棠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一般,转过来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王爷不说,我都要忘了。你和蒋明薇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玄辰吃惊地挑了下眉:「你质问我?」 他还等着慕明棠的解释呢,结果慕明棠竟然以捉奸的语气质问他? 到底是谁捉谁的奸? 「她一进门就在看你,全程眼睛都不舍得移开。瞧瞧那眼神,似悲似喜,欲语还休,分明就是在看老情人!」慕明棠说的上头,简直都想撸袖拍桌子,「怪不得你听到是蒋明薇来了,立刻说要亲自出来。敢情,是为了见旧相识?」 谢玄辰怎么也没想到,本来是他捉奸,最后变成了自己被质问。 「旧相识?」谢玄辰听到这几个字都感到匪夷所思,「我都不认识她,哪来的旧相识?」 「那她为什么动都不动地看着你,最后都快哭了?」 「我哪知道。」谢玄辰想也不想,说,「我连她爹都不认识,谁知道她是谁?要不是你说你先前被人当做她的替身,我都懒得出来见她们。」 慕明棠仔细盯着谢玄辰的表情,将信将疑:「真的?」 「对啊。喜欢看着我的人多了,我哪儿能一个个认识。」谢玄辰说完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对啊,我明明在问你和谢玄济的事,你怎么倒打一耙?」 「你才是倒打一耙呢。」慕明棠笑了一声,完全不惧,挑着眉毛嘲讽回来,「我问心无愧,你是不是无法解释你和旧相识的关系,所以才提起完全没有的事,想以此来转移视线?」 谢玄辰无语地看着她,过了一会,点头道:「没错,我也觉得你在用这一招。」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质问,最后都问不出结果来,只能彼此后退一步,各自下台。慕明棠哼了一声,抱怨道:「我可真是冤枉,明明是你形迹可疑,最后竟然是我被质问。」 「我才冤枉呢。」谢玄辰挑眉,道,「我都不认识她。」 谢玄辰语气坦然,眼神明亮,完全没有说谎的心虚。慕明棠一时半会看不出端倪来,心里半信半疑,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是随后慕明棠想到这厮最会演戏,还是存疑为好。 两人表面言和,实际上心里都想着自己怕不是要绿。这时候相南春等人已经回来了,屋里有其他人,慕明棠和谢玄辰不好意思再争执下去,慕明棠干脆扶着谢玄辰,两人慢慢往回走。 他们绕着屋斋的外廊,边走边说。谢玄辰问:「你先前说你因为像蒋明薇而被收养,还差点和谢玄济订婚,我以为你们两人有多像。但是今日看,完全不一样啊。」 慕明棠险些说出来她和谢玄济不是差点订婚,是已经订婚了。但是理智阻止了她,慕明棠没有纠正谢玄辰,而是说道:「没错,我进蒋家的时候没见过蒋明薇,别人都说像,我就以为我和她长得真的类似。后来蒋明薇回来,我自己见了,也觉得不太像。」 第76章 慕明棠说到这里皱眉,思索道:「或许,真如蒋太太所说,是神似?」 「神似?你是说言行举止吗?」 「对。」 谢玄辰回想了一会,如实评价:「说实话,言行举止也不像。」 慕明棠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以前是像的。先前在蒋家时,我用心模仿,说话行动也十分文雅的。只不过现在懒得费劲了而已。」 谢玄辰没有说话,慕明棠以为谢玄辰没法想象她文雅的场景,心里有点受挫:「怎么,想象不出来吗?」 「不是。」谢玄辰摇头,轻轻叹了一声,「你以前受过太多罪了。这有什么可模仿的,一个人该如何就如何,按着别人的样子做比较,实在无聊。」 慕明棠没想到谢玄辰竟然这样说,惊讶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谢玄辰撩了她一眼,说道,「我小时候也不讨我爹喜欢,看到秉烛达旦的人,他觉得我不够用功,看到民间贫寒的读书郎,他觉得我太过挥霍。等谢玄济来了,他又觉得我不够温文尔雅。我最开始还想着改变,后来看开了,我要真按他的想法长,最后只能一事无成。我自己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别人若是不满意,那就把他自己变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与我何干?文雅是一个活法,直爽是一个活法,克制忍耐是一个活法,只顾今朝也是一个活法。自己过得不后悔就行了,比什么。」 慕明棠先前天天被人指点不够优雅,不够高贵,不够温顺,她虽然知道自己是为了活命,但是时间长了,心里未免也对自己产生怀疑。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不如蒋明薇高贵典雅,蒋家丫鬟背地里笑她一身土气,慕明棠虽不自卑自己的出身,但也是承认的。 她从来没有想到,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谢玄辰,对出身的态度却这样平淡。慕明棠看着谢玄辰的侧脸,低声问:「你不觉得,出身低,在大场面上拿不出手吗?」 「不会啊。」谢玄辰甚至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拿不拿的出手,或者说出不出息,全看人,关出身何事?军中有的是出身贫寒却赤诚肝胆的好汉,我的童年玩伴中也有许多游手好闲的废物。大俗即大雅,自己喜欢就好,有何高低贵贱之分?」 慕明棠被他话中的那句「自己喜欢就好」戳中了,她知道自己并非完美,但是也不会觉得自己一无可取。然而听多了,心里总有底怯,蒋家看不上她出身商户,谢玄济也看不上她身份低微。但是谢玄辰却能很坦然地告诉她,拿不拿的出手只看个人。 慕明棠问:「你不觉得我举止粗野,性情泼辣,不够文雅吗?」 「这话一听就是谢玄济说的。」谢玄辰冷笑了一声,说,「你不用管这些人。他们不是你,你也不是他们,你自己活得舒服就够了。何况,你这样的性情很好啊,每天热情快乐,光看着就舒心。」 慕明棠听着嘴边不知不觉流露出笑。对啊,谢玄济、蒋明薇和蒋家不喜欢她,她同样也不喜欢他们。她为什么要为了不喜欢的人,改变自己呢?慕明棠心里对自己的怀疑散去,再无芥蒂。 九月的阳光明媚温暖,树影中有鸟语阵阵。他们两人缓步走在曲折的外廊中,少女笑容明艳,说:「昨天我本来觉得你很烦,现在你说我好话,我又觉得你是个好人了。」 走在她身边的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谢玄辰今日上午运动量已经远远超过寻常,他回来后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很沉,直到下午都没有醒来。 慕明棠本来想着物尽其用,既然皇帝送来了五个太医,不用岂不是对不起太医局补贴的食宿钱,所以慕明棠一早就吩咐太医,下午时来给谢玄辰请脉。按照往常的经验,下午的这个时候谢玄辰应当是清醒的,但是今日出了些意外,谢玄辰一睡良久,到了预定的时辰,并没有醒来。 但是太医已经来了,慕明棠没有打发太医回去,而是让他们照常诊脉。谢玄辰现在正在沉睡,他们动作不敢太大,为首的吴太医坐在床边,手指才刚在谢玄辰腕上搭了一下,就松开了手。 诊脉结束的太快了,快得简直让慕明棠怀疑太医真的摸到脉搏了吗。眼看吴太医已经站起身,慕明棠不好直接质疑太医,只能拐弯抹角地说:「吴太医,你这就诊完了?不需要再仔细看看吗?」 「不必。」吴太医看起来十分有把握,说,「安王殿下的病老夫再熟悉不过,病理早已熟烂在胸,无须在诊脉上多费工夫。」 慕明棠皱眉,这可不像是一个行医有德的大夫能说出来的话。慕明棠眼睛无声地扫过周围的丫鬟、宫女,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跟着吴太医走到外间,听吴太医交代药方。 第77章 寝殿的门已经合上,他们说话不必再压着嗓子。慕明棠问:「吴太医,王爷的病怎么样了?」 「无妨碍。」吴太医拈着胡须,侃侃而谈,「安王身体一切如常,只需要少活动,多静养,凡事勿劳神,便能恢复。」 慕明棠本来还想问问饮食上要注意些什么,可是听到吴太医这些话,慕明棠觉得也没什么问的必要了。她抬起眼睛去看其他四位太医,只见低头的低头,装糊涂的装糊涂,没有一个人对吴太医的话有异议。慕明棠忍住不发,依然笑着问:「那王爷的药如何安排?」 「无需喝药。」吴太医说,「心智上的病药石无用,得靠自然痊愈。安王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安然无恙的。」 慕明棠有点恼了,她心里有气,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三份火气:「吴太医这话我听不太懂。皇上送五位太医来是为了照料王爷,可是听吴太医的意思,王爷的病根本不需要人治,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好了。既然这样,五位太医还留在王府里做什么呢?我们王府诚惶诚恐,不敢耽误五位神医的时间,我这就送五位回宫吧。」 慕明棠说着扬声:「来人,备车。」 吴太医没想到慕明棠竟然敢这样不给面子,动作一怔,表情明显不好看起来。 吴太医经高人提点过,知道来安王府是个肥差,虽然危险,可是回报是极其丰厚的。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保住性命,熬到谢玄辰死了,他就能大举升官发财。 所以吴太医根本没想过给谢玄辰治病,方才诊脉,也就是做个样子。他生怕自己在谢玄辰身边待的久了,会被这个杀人狂反手掐死,所以手指才沾了下边,就赶紧起开了。 吴太医一心想着混日子,他连脉都没按住,怎么能说出诊断方子。什么身体一切如常,什么不需要药就能自然痊愈,全是他信口胡诌的。只需要熬一熬,熬到谢玄辰死了,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吴太医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出了名的摆设王妃,竟然敢当众落他的面子。 皇帝送了五个太医来专程给侄儿看病,外面正在赞叹皇帝的仁德,如果这时候吴太医等人被送走,岂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吴太医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看了慕明棠一眼,想到对方毕竟是王妃,明面上还得供着她,只能忍下,低头道:「也不是不能用药,只不过王爷的病凶险,下药需十分谨慎。若是一着行差踏错,恐怕会反而恶化。」 「五位都是太医局有名的神医,德高望重,妙手回春。若五位太医好生商量,定能为王爷写出一个合适的方子。太医,您说是不是?」 五个人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拱手应下。他们在一旁商议了良久,最后由一个老太医执笔,写了张方子出来。 慕明棠发现执笔的太医有些眼熟,再一细想,不正是那天被她缠着问药的老太医么。 慕明棠假装不认识,接过方子一看,见上面全是人参、灵芝之类养生的药。这些补药总喝不死人,太医不想给谢玄辰看病,就随便写了张补药方子糊弄她。 慕明棠气的不轻,可是表面上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笑着送几个人出门。等人走后,她对着相南春等人,发现自己连丝毫愤懑、怀疑之色都不能露。 相南春上前,恭敬问道:「王妃,是否要煎药?」 「嗯。」慕明棠淡淡应了一句,把手里的药方递给相南春,「按太医的吩咐,去熬药吧。」 「是。」相南春福身,带着一众丫鬟出去了。相南春带走了一半的人,还有一半守在殿里,眼观鼻鼻观心,虽然恭敬地垂着眼,可是对慕明棠寸步不离。 慕明棠直接站起身,朝寝殿走去。侍女们看到那扇门,都面露踌躇,最终还是不敢进去。 慕明棠搬了凳子,坐到床边。床上谢玄辰还在安睡,他闭眼的样子纯洁又无辜,根本想不到他是一个能徒手掰断成年男人胫骨的大杀器。 慕明棠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王府这么大,但是她不知道能去哪儿,不知道该信谁,阖府上下只有谢玄辰身边是清净之地。除了谢玄辰,她没一个人可信。 想来谢玄辰也是同样的感觉吧。 慕明棠将他方才被诊脉的那只手放回被子里,低声说:「快好起来吧。」 过了一会,相南春端着药回来了。慕明棠只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说:「放下吧,你们去摆饭,我来喂王爷喝药。」 相南春视线在慕明棠和谢玄辰身上扫了一个来回,最后微微屈膝道:「是。」 她回身对后面的丫鬟说:「把药放下吧。」 第78章 丫鬟放下药,捧着盘子倒退到门边,相南春说:「王妃,汤药已经煎好了,有劳王妃喂王爷喝药,奴等告退。」 相南春很痛快地关门出去了,倒让慕明棠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打发这些丫鬟出去会费些口舌。 可是随后一想慕明棠不难明白,相南春是从宫里拨下来的,颇有些两不相帮、明哲保身的架势。谢玄辰命长命短,对相南春来说不过是多在王府做几天工和少做几天工的区别。无论慕明棠喂不喂药,无论谢玄辰好转还是恶化,相南春都不会管。 虽然冷漠,但是相南春这样对慕明棠来说正好。慕明棠依然坐在床边,眼睛看都不看身后那碗药,更没有喂药的意思。过了一会,谢玄辰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后慢慢转醒。 慕明棠看到喜出望外,连忙倒了杯温水,坐到床边,小心扶着他坐起来:「我就觉得你快要醒了,果然。你醒来的正好,外面正在摆饭呢,你歇一会,然后我们去外面吃饭。」 谢玄辰低低「嗯」了一声,他坐起来后,一眼就扫到桌子上摆了碗药。谢玄辰问:「下午太医来过?」 「对。」慕明棠惊讶,「你怎么知道?」 「药的味道变了。」谢玄辰天天喝药,对原来那股味道太熟悉了,现在只是闻到汤药上的热气,他就能辨认出来药变了。 谢玄辰说完之后,见慕明棠更低沉了,他惊讶地挑了下眉,问:「怎么了?」 慕明棠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就是生气。」 谢玄辰觉得他现在特别像一个开导新兵的后勤老妈子,虽然无奈,但他还是温声问慕明棠:「为什么生气?」 「宫里虽说送来了五个太医,名义上昼夜不离地守着你,可是实际上,他们根本没人好好治病。」不问还好,现在谢玄辰一问,慕明棠就像找到了家长,噼里啪啦将刚才受到的委屈都说了出来,「他们根本不想给你看病,要不是我气不过呛了两句,主事的那个太医连方子都不想给你开。然而就算被我说了,他们也不当回事,只开了一个补药方子糊弄人。」 谢玄辰听到一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看着慕明棠义愤填膺的样子,心中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早就知道谢瑞根本不想治好他,也知道自己的病药石无用。因为不在乎,所以谢玄辰根本不在意太医的消极怠工,可是慕明棠却这么认真,似乎发自内心地替他抱不平。 谢玄辰看着慕明棠的侧脸,良久没有接话。慕明棠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病人面前抱怨,这些烦心事她听着都难受,怎么能用此来干扰病人的心绪呢? 慕明棠见谢玄辰沉默不语,以为他也被影响到了,连忙说:「我就是随口一说,其实没这么严重。我认出来太医中有一个是先前给我漏话的人,我找个时机悄悄去找他,一定能问出来办法的。」 谢玄辰伸手撑着床铺,想要站起来,慕明棠连忙扶着他。谢玄辰站到地上,慢慢说:「我命不久矣,他们治与不治,其实没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慕明棠扶着他,轻声道,「你并非得了不治之症,痨病中毒都能治,为什么你不能?只要好好养,你一定能恢复如初的。可恨这些太医不肯说人话,要不,我偷偷去外面找个郎中来?」 谢玄辰摇头:「别了。如今王府一切都在谢瑞的监视中,我若是请外人看病,只会害了对方一家。我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再牵连其他人。」 慕明棠刚才想了更多主意,她甚至想着怎么避人耳目,怎么去外面找郎中。但是听到谢玄辰的话,慕明棠骤然丧气,她知道谢玄辰说的是对的,没有人敢给谢玄辰看病,她即便能偷偷和外面接上线,可是她前脚找到人,后脚就为对方带来杀身之祸了。 谢玄辰一早就预料到这些场面,他不慌不忙,还在安排今天晚上的事:「昨夜我没理解你的意思,事急从权,只能委屈你在寝殿里住一夜。一会我找个由头,你顺势搬出去吧。」 谢玄辰想着慕明棠以后迟早要改嫁,他注定不能给慕明棠长久,那就不要耽误她的名声,还是尽早分房睡比较好。最重要的是,慕明棠自己也很想搬出去。 昨天是他意会错了,今天再装作不知道就太没担当了。 谢玄辰正在说搬家的事,忽然被慕明棠打断:「等等。」 「嗯?」 谢玄辰低头看着她,慕明棠咬唇,像是忽然下了什么狠心一般,说:「我肯定要搬出去的,但是,最近先暂且住几天。」 谢玄辰觉得他的耳朵大概出了什么问题:「你说先和我再睡几天?」 第79章 这话说完谢玄辰就发现有歧义,他赶紧纠正:「我的意思是说,你还要和我在一张床上睡?」 越描越黑,谢玄辰发现自己长时间没说话,语言能力怎么退步这么多。他还想再解释,被慕明棠咬着牙打断:「闭嘴。」 好吧,谢玄辰觉得慕明棠肯定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乖乖闭嘴。慕明棠尴尬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尽力本着脸,说:「反正昨天已经睡了一夜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那五个太医轮流值夜,我平时没有办法单独去见上次那个老太医,只有趁着他值夜的时候才有机会。」 慕明棠剩下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玄辰已经听懂了:「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打掩护,你去偷偷找那个老太医?」 「对。」慕明棠说完脸都红了,本来是很正经的原因,这样一说显得她图谋不轨一样。慕明棠只能补充了一句:「我肯定是要搬出去的,你不要误会。」 谢玄辰本来一本正经,非常就事论事,听到慕明棠的话他耳朵一热,也尴尬地脸红了:「谁误会了?」 他有什么好误会的,他本来也没往那个方向想。慕明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如今王府安静的出奇,没有任何应酬。慕明棠和谢玄辰用饭后,丫鬟们收拾了饭桌,再没有其他事可干,只能准备就寝。 丫鬟们熟门熟路地往寝殿里放东西,铺好床后,一一退下。等隔扇门合上后,慕明棠在镜前为谢玄辰卸冠,才说道:「刚刚我问相南春,得知太医在学斋值夜。学斋在什么地方?」 「顺着云瑞斋往东走,过了静斋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它在静斋对面,和静斋只隔了一道水。」 慕明棠回想王府的路线,听得似懂非懂。她点点头,说道:「明天我找机会去东面看看。对了,听说王府里还有一个湖,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吗?」 「不是,湖还要再往东走。当初修建的时候特意引了外面的溪水进来,水是活的,比死水干净。」 慕明棠站在谢玄辰身后,刚刚取了发冠下来,现在正在梳头发。听到谢玄辰的话,她没忍住「啧」了一声。 「我在静斋住过,窗户外头的水面相当广阔了,我以为那就是花园里的湖,原来,竟然还不是?」 「当然不是。」谢玄辰轻嗤,「那充其量只是个小池子。」 「小池子……」慕明棠喃喃重复,忍不住感叹,「奢侈,你们这些王孙贵族太过分了!」 谢玄辰被逗笑,他现在头发披散,眼中倒映着烛光,笑起来的样子纯净又无害。慕明棠手里还握着谢玄辰的头发,从镜子里看到他的笑,梳发的动作微微一顿。 真是罪孽,要是天底下王孙贵族都长这个样子,要什么她都愿意给啊。谢玄辰见慕明棠又是发呆又是叹气,奇怪地问道:「你又想起什么了,唉声叹气的?」 慕明棠摇头:「没什么。普通百姓的哀愁你是不会懂的。」 谢玄辰听到这话挑眉,慕明棠对「王孙贵族」「普通百姓」等话脱口而出,可见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她并没有成为他妻子的自觉。谢玄辰想到这里后自哂,他根本不能给慕明棠未来,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她? 慕明棠照常感叹了万恶的有钱人,并没有注意谢玄辰的细微变化。她将谢玄辰的头发梳通,置于肩后。 这样看他更像一个单纯无害的小白脸了。慕明棠暗暗吃味,谢玄辰一个男人,头发又黑又亮,搭在身后十分柔顺,握在手里手感也好极了。慕明棠扶着谢玄辰起身,忍不住问:「你的头发是天生这么直的吗?」 「嗯。」谢玄辰不以为然地点头,慕明棠看到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水。今天因为出门,谢玄辰换上了黑紫色的外袍,好看是好看,但是现在要睡觉,就略有些尴尬。 慕明棠轻轻咳了一声,眼睛都不好意思放在谢玄辰身上了:「穿着外衣没法睡觉,我先帮你把外袍脱了?」 谢玄辰全力收敛着脸上的表情,镇定地、从容地颔了颔首:「嗯。」 谢玄辰太平静了,仿佛早已习以为常。慕明棠见谢玄辰一点都不在意,对比之下,显得自己像个土包子。 有一学一,慕明棠也慢慢淡定起来。她绕到前面,给谢玄辰解开衣领旁边的扣子,之后又伸手去解谢玄辰的腰带。 慕明棠接触到谢玄辰身体时,发现他身上硬邦邦的。慕明棠没有多想,一边解腰带,一边随口说:「你身上怎么这么紧绷?」 「胡说。」谢玄辰想也不想,一口否认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好吧,慕明棠不和他争辩。解开外衣后,里面的中衣不用换,慕明棠和谢玄辰都悄悄松了口气。 第80章 这是谢玄辰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子解衣服。他内心紧绷的同时又有些遗憾,他还没脱过女子衣服呢,反倒先被慕明棠领了先。 照例,谢玄辰先回床上,然后慕明棠去屏风后换衣服。这些事昨天做过一遍,今天再做熟门熟路,连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也不像昨天那样窘迫了。慕明棠换了雪白中衣后,吹灭蜡烛,慢慢摸索回来。 慕明棠爬上床后,摸黑躺回被子里。她躺在床上,听到旁边人的呼吸,竟然奇异地生出一种安心感。 偌大的王府,奴仆如云,富丽堂皇,可是只有身边的人可以相信。此刻平躺在一块,竟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慕明棠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合时宜极了。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还是习惯成自然,慕明棠今天躺在床上,很快就有了睡意。 「那个老太医值夜在第四天,明天我去探探路,等到第四天晚上,熄灯之后你在屋里守着,我悄悄翻窗户去找人。如果外面的丫鬟听到什么动静,你一定要帮我掩护啊。」 谢玄辰低低应了一声。慕明棠翻了个身,小声打了个哈欠:「谢谢,我先睡了。晚安。」 慕明棠说完后不久,呼吸声就渐渐均匀,明显是睡着了。谢玄辰暗暗感叹,这样能吃能睡的心态,他都不得不佩服。 今夜无月,谢玄辰睁眼看着黑暗,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雨声。慕明棠上床的时候放下了床帐,外面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雨声敲打着屋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夜雨伴着秋风,本来是很凄楚的场景,可是听到身边人清浅的呼吸,竟然给谢玄辰一种无与伦比的踏实感。窗外有雨,身边有人,这恐怕铭刻在人记忆深处的安全感。 谢玄辰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竟然也慢慢入眠。 ☆☆☆ 第二天一早,慕明棠早早就醒来,发现屋子里有些冷。她把放在外面的胳膊收回来,在被子里暖了暖,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爬起身。 慕明棠一动,外面的丫鬟就听到声音了。丫鬟轻声敲门:「王妃,您要起身了吗?」 慕明棠小心地绕过谢玄辰,站到脚踏上,将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全部撩拨到身后:「进来吧。」 丫鬟鱼贯而入,慕明棠在丫鬟的服侍下洗了脸,净了牙,捧着舆器的丫鬟轻手轻脚撤到后面,为另一波侍奉穿衣丫鬟让开道路。 丫鬟们端盘里捧着各式各样的襦裙,问:「王妃,今日您要穿那件衣服?」 依慕明棠的想法,必然是穿的鲜亮活泛一点好。她在蒋家一年半,受够了模仿蒋明薇,每日只穿浅碧灰白的憋屈感。然而本朝战乱连绵,对女子的要求也日渐严苛起来,朝廷大肆提倡女子当贞静守节,以弱为美,衣服等也以素、淡为上。 蒋明薇那种风格,才是主流审美喜欢的。可是慕明棠却不,她受够了模仿蒋明薇的窝囊气,偏偏要穿自己喜欢的。她挑了绯红色的百褶裙,上面系白色的上襦,稍微冲淡了裙子的艳气后,又在外面披上靛蓝色描金的大袖衫,臂挽黄色的披帛。 红蓝黄都是显眼的颜色,按照侍女的想法,一套衣服选这样一个颜色就管够艳丽了,但是慕明棠竟然三个一起选。侍女心里叹息,出身决定底蕴,到底是民间来的,审美太差劲了。 结果等慕明棠穿好后,竟然明亮娇艳,丽光照人。慕明棠本来就是海棠一样娇艳的长相,以前穿着灰色、白色,不是不好看,可是衣服太淡,反而让她的五官也变得寡淡。如今将三个浓丽的颜色冲撞在一起,衣服足够鲜艳,更衬托的慕明棠姿容娇妍,气色极好。 放在一群浅绿、淡碧色的丫鬟里,慕明棠一身明红靛蓝,简直是碾压级的出众。刚才还觉得慕明棠品位俗气的侍女们此刻看到成品,都觉得自己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灰头土脸,如背景板一般,眉目寡淡,放在人群中找都找不到。 侍女嘴上不住称赞慕明棠好看,心里却在偷偷想,要不明天,她也换个鲜亮的颜色? 慕明棠换好了衣服,正在由侍女整理身上的配件。相南春打点好早膳,小碎步走到门口,提醒道:「王妃,早膳准备好了。」 慕明棠支着手臂,等侍女将裙子上的垂绦理顺后,她收回手,轻轻点了点头:「好。」 慕明棠转过身来,相南春也觉得眼前一亮。别人嫌弃艳俗的颜色,放在慕明棠身上,竟然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人都喜欢看好看的东西,尤其昨夜下了雨,今天一起来阴冷阴冷的,连外面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这样阴暗的早晨能看到一个亮丽鲜明的美人,心情也仿佛一瞬间亮堂了。 第81章 众侍女簇拥着慕明棠往饭厅走。慕明棠坐到桌前,只见桌子上碗碟精致,少说放了三十多样菜肴,羹、饭、面汤、点心、时令蔬菜、河鲜珍禽应有尽有。 这只是给慕明棠一个人的,谢玄辰的还在灶上备着。慕明棠一边感叹万恶的王孙贵族,一边在丫鬟的侍奉下用早饭。每一碟菜只用一点,慕明棠基本就饱了。 今日水晶虾饺做得好,慕明棠连用了两个。第二个她刚咬了一半,就听到丫鬟禀报:「禀王妃,晋王和晋王妃来给您请安了。」 慕明棠缓慢将嘴里的半个虾饺咽下去,心里啧啧称奇。她以为昨日蒋太太只是装个样子,没想到,谢玄济和蒋明薇真的来请安了?晨昏定省,风雨不辍,他们竟当真打算来她面前装孙子? 相南春见慕明棠吃饭的动作停下,低声问:「王妃,可要请晋王和晋王妃稍等等?」 慕明棠摇摇头,将剩下半个虾饺咬到肚子里:「无妨,我差不多吃完了。请晋王和晋王妃入座吧。」 丫鬟齐齐应诺。慕明棠放下筷子,立刻有侍女捧了铜器上来,服侍慕明棠洗手。慕明棠用清水撩了撩手指,刚刚离开水面,立刻又有丫鬟捧着白色绸子,为慕明棠擦手。 瞧瞧这些万恶的王孙贵族,太奢侈了。 等慕明棠走到前厅,谢玄济和蒋明薇已经坐好了。谢玄济听到丫鬟的问好声,当即放下茶盏,站起身给慕明棠拱手:「二嫂。」 蒋明薇也跟着站起来行礼。慕明棠前后簇拥着众多丫鬟,慢腾腾落座在上方:「晋王和晋王妃请起。」 谢玄济和蒋明薇这才直起身,重新坐回座位上。谢玄济刚才一直垂着眼,现在落座,才发现慕明棠发髻精致,绯红长裙垂地,靛蓝色的大袖衫逶迤在椅子上,明艳惊人。 如今已是深秋,兼之昨夜下了雨,一路走来天是阴沉沉的,树木也萧萧瑟瑟,一派灰暗低闷。唯独一进门看到慕明棠,眼睛仿佛瞬间被点亮。 连晦暗的深秋也刹那有了色彩。 慕明棠坐在主位上,说:「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还起了风,想来路上并不好走。我虽辈分比你们大,可是并非晋王和晋王妃的父母长辈,两位实在不必要冒着风雨来给我请安。」 谢玄济眼睛被晃了晃,略微出神。听到慕明棠的声音,谢玄济很快醒过神,敛容道:「这如何能行?二哥与我的嫡亲兄长无异,如今二哥尚在生病,二嫂独自照料着家业,给二嫂请安便是我每日头一桩要紧事。都说长嫂如母,而且当年大伯对我恩重如山,二哥也提携我许多,我来给二嫂请安理所应当,嫂嫂切莫推辞。」 慕明棠叹气,得,这位是孝子贤孙一个,既然推不开,慕明棠也不再管了。反正是他们来给慕明棠请安,慕明棠既不必早起出门也不必受风霜雨雪,还有人每天小心问候她,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慕明棠点点头,道:「你们有心了。既然晋王和晋王妃执意尽孝,我也不好拦着你们。不过你们今日来的有些早,我正在用饭,耽误了片刻。晋王和晋王妃不会觉得我怠慢了你们吧?」 「怎么会。」谢玄济拱了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耽误了嫂嫂用饭。还请嫂嫂勿要怪罪。」 慕明棠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露出慈祥的微笑:「乖巧伶俐的晚辈谁看了都喜欢,我怎么会怪罪你们呢?我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一定让他和晋王学,他只要有你们二人一半的孝顺,我就心满意足了。」 谢玄济和蒋明薇的表情都变得诡异起来。被一个同龄人比作儿子,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谢玄济表面功夫过硬,听到这样无礼的话,脸面上依然什么都不显,而蒋明薇的面子功夫不如谢玄济,此刻脸上就带出些不快来。 蒋明薇心中嗤笑,还以后有了儿子,简直笑话。慕明棠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她这辈子注定守寡,哪里来的脸畅想以后的子嗣? 说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蒋明薇今日来见慕明棠本来是存了炫耀的心思,她昨日终于圆了房,正式从闺秀步入贵妇行列。虽然洞房花烛夜和她预想的差了很多,但是蒋明薇想到隔壁慕明棠这辈子都不可能体验到洞房,就又觉得志满意得,内心里充满了恶意的怜悯。 所以今天早上蒋明薇来看慕明棠时,特意穿了低领抹胸,外罩碧色上襦,外面又套了浅青色的褙子。蒋明薇对自己这一身搭配十分满意,色调清淡高雅,又能体现出弱不胜衣的纤弱感,可比慕明棠那种暴发户品位高级多了。 蒋明薇有意露出一种疲惫劳累、不胜承受之色,悄悄地换坐姿。慕明棠嘴上占了谢玄济的便宜后神清气爽,她一回头,见蒋明薇脸色疲惫,坐立不安,不由问:「晋王妃为什么总是拧来拧去的,莫非身体不舒服吗?」 蒋明薇身体一僵,万万没想到慕明棠这个憨货直接问出来了。她确实想传达这个意思没错,但是……这种私密之事女子之间意会就好了,慕明棠怎么还问出来了? 蒋明薇表情僵硬,她偷偷觑了谢玄济一眼,这种时候,若是谢玄济为她解围,随便说些什么,都能足够让蒋明薇体面十足。可是谢玄济稳稳坐着,并没有察觉她的意图,甚至隐有不悦:「无礼,给嫂嫂请安,岂可这般失态?」 蒋明薇的表情瞬间凝固。慕明棠坐在上首,视线好奇地在这两人身上移来移去。她本来是真的不明白,但是慕明棠忽然眼睛一尖,看到蒋明薇脖颈上隐约的红痕。慕明棠再回想蒋明薇刚才似乎坐不住的表现,一下子就懂了。 慕明棠脸刹间红了,她尴尬地低咳了一声,连忙拿起茶盏来做掩饰。她总算明白自己刚才的问题多么无知又多么憨厚了,但是慕明棠也觉得冤枉,谁能知道他们俩人昨天做了什么啊。他们成婚都七八天了,看到女子一脸苍白,坐立不安,正常人自然往生病上想,谁会想到另一茬上面去? 前厅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尴尬中,慕明棠实在不晓得要怎么样圆场,正巧这时,丫鬟从侧门快步走来,给慕明棠行礼道:「王妃,王爷醒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王府护家宝》卷一 作者:离火 02、《王府护家宝》卷二 作者:离火 03、《王府护家宝》卷三 作者:离火 04、《王府护家宝》卷四 作者:离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