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护家宝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刚才的尴尬瞬间一扫而空,慕明棠立刻站起身,快步往后面走去。 慕明棠后面几乎是提着裙子跑进寝殿,谢玄济站起身,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都没来得及出口,就眼睁睁看着慕明棠立即抛下一切,转身跑向里间。 仿佛周围一切人一切事都形同虚设,唯有谢玄辰醒来是最重要的。 谢玄济站在地上,进退两难,一时不知道该照常说话还是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慕明棠匆匆往寝殿跑,寝殿里向来人少,如果慕明棠不在,都没有丫鬟敢进来。现在就是如此,隔扇门外围了一圈丫鬟,她们看到慕明棠回来,似是松了口气,齐齐行礼道:「王妃。」 慕明棠随意应了一声就越过她们,走进门内。屏风后,谢玄辰果然已经坐起来了,慕明棠十分自然地扶住他的胳膊,扶着他站起来,问:「你今天醒来的这么早?」 「嗯。」谢玄辰随意点点头,眼睛朝外瞥了一眼,「外面有人?」 「对。谢玄济和蒋明薇来了。」慕明棠扶着他坐下,然后又折身去箱笼里取衣服。她今日穿了绯红长裙,外面罩着明蓝色大袖衫,转身的时候衣袂旋成一个小小的圈,宛如霜降芙蓉,雪打牡丹。 慕明棠本来也不想看谢玄济和蒋明薇那对真爱秀亲密,现在谢玄辰醒来,她更是完全没有应付的心思了。慕明棠从箱笼里抱出谢玄辰要穿的衣裳,头也不回地对丫鬟挥挥手:「王爷醒了,不好让客人久等,你们出去和晋王、晋王妃说一声,说我这里脱不开身,请二位先回去吧。」 丫鬟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慕明棠抱着衣服走到谢玄辰身前,示意他伸手。 谢玄辰伸出胳膊,套进长袖里,转了个身问:「他们怎么来了?」 「来给你请安呗。」慕明棠轻轻撇了撇嘴,绕到谢玄辰身前,踮起脚尖为他系领子周围的暗扣。 他们俩正在穿衣,方才报信的丫鬟又回来了,束着手站在门口,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慕明棠正在给谢玄辰整理衣领处的褶子,眼角扫到丫鬟,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禀王妃,晋王说他此行本来便是为了给王爷请安,如今正好王爷醒了,他不告而别太过失礼。所以晋王说,想亲眼见见王爷,问候王爷的病情。」 谢玄辰挑了下眉,笑着反问:「非要亲眼见到我,瞧我死了没有?」 慕明棠着实没料到谢玄济竟然这样执着,她都明确说了逐客令,谢玄济还不肯离开。慕明棠心生无语,这时候听到谢玄辰的话,立刻抬头瞪了他一眼:「大清早的,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慕明棠瞪完谢玄辰,又转头去吩咐丫鬟:「王爷刚醒来,恐怕要等好一会。晋王多半还有公事在身吧,不劳烦晋王久等,让晋王先回吧,请安下次再来也不迟。」 丫鬟垂着头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说道:「晋王说无妨,王妃不必着急,他在外面慢慢等。」 谢玄辰轻轻笑了一声,声音算不得和善。慕明棠也没话了,说道:「行吧,既然晋王非要等,我也不能拦着。那就请晋王和晋王妃在外面暂且坐一会吧。」 谢玄辰听到挑眉,低头道:「谁说我要见他了?」 慕明棠对他飞了个眼刀,说道:「弟弟专程上门给你请安,还在外面等了许久,岂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谢玄辰低头看慕明棠,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感情:「我拒绝人,可从来不顾对方面子。你为了多见他一会,都不惜拉我出去?可惜我是你名义上的夫君,有我在,恐怕有碍于你们两人交流。」 慕明棠也笑了一声,说:「其实我这样做,是为了测试你和你的旧相识是不是藕断丝连,旧情难忘呢。」 「什么旧相识,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他和我还没关系呢!」慕明棠狠狠剐了谢玄辰一眼,故意用劲勒谢玄辰的腰带,「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勒死你,然后带着万贯嫁妆去改嫁!哦对,临走时我还要搬空你的王府。」 放她改嫁是谢玄辰亲口说的,现在慕明棠把话扔回来,谢玄辰被堵了个正着。慕明棠见谢玄辰说不出话来,可算出了心里的一口恶气。她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妥善将腰带束好:「曾经我是为了他而存在,但是他亲自牵线,将我嫁给了你,我和他的关系自然也全断了。即便有,也是因为你而存在的亲戚关系。我刚才自作主张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你长得好看,皮肤白个子高骨架好,当然要带出去,为我长颜面了。」 慕明棠说完,不可置信地用双手环了下谢玄辰的腰:「真的假的,你的腰这么细!」 谢玄辰猝不及防听慕明棠吹了那么一大段赞美,本来还有些难为情,突然被慕明棠环住了腰,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松手,别动手动脚。」 第2章 屋外的丫鬟们本来低着头,不敢看王爷和王妃互动。等她们听到室内的笑闹声,以及隐隐约约的「别动手动脚」,头垂得更加低,越发不敢看了。 不过,为什么说话的是王爷呢? 慕明棠看着谢玄辰的腰,忍不住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结果更悲愤了。慕明棠还想上手摸,被谢玄辰一把抓住,慕明棠咬着牙,低声道:「为什么你腰上都没有肉?」 这个问题奇怪,谢玄辰的眼睛不由落到慕明棠用朝云花鸟丝带束起的腰上。慕明棠会这样说,想必她的腰上是有肉的。可是看起来纤纤细细的,如果不是硬的,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谢玄辰到底不如慕明棠脸皮厚,他实在不好意思上手摸,只能本着脸睨了慕明棠一眼:「有话说话,不要动手。」 这话说的慕明棠宛如一个流氓,慕明棠也尴尬了,瞪他道:「谁动手了?」 「呦,那刚刚是我抓着你的手放上来的?」 明明很正常的事,经由谢玄辰一说,走向越来越奇怪。慕明棠赶紧朝门外的侍女扫了一眼,丫鬟们全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着地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慕明棠尴尬地瞪了谢玄辰一眼,拉着他坐下,示意他低头,配合她束冠。 因为谢玄辰今天穿的是深蓝色,慕明棠挑了顶银冠,中间用白玉固定。将头发打点好后,慕明棠拿了镜子让谢玄辰端详,自己也十分满意:「果真好看。你长得这么好,就该出去祸害人,整日待在房间里真是浪费了。」 谢玄辰只从镜子里扫了一眼就懒得看了,反倒是听到慕明棠的话,忍俊不禁。他发现他认识慕明棠之后,似乎很容易发笑。明明之前几年,他看见谁都觉得是蠢货,就算是他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也不是个爱笑的性子。 谢玄济和蒋明薇在外厅等了许久,蒋明薇自己府里还积攒了一堆事,实在不想在慕明棠这里耽搁时间。可是她几次流露出想走的意思,都被谢玄济冷着脸呵退。 「无礼,兄嫂还未出来,我们岂能先行告退?」 「可是,安王妃已经进去好久了。王府里积攒了许多事情,宫中等着回话,下午还要赴赵太太的约,我实在没有时间在这里等安王妃。反正就在邻府,不妨和嫂嫂告罪一声,改日再来?」 「这怎么行。」谢玄济矢口否决,「孝敬为先,即便有天大的事,在伦常面前也得退让,更别说,不过是等些时间罢了。」 孝敬,有什么好孝敬的!蒋明薇真是窝了一肚子火,她又不是慕明棠的儿媳孙媳,兄弟乃是平辈,哪轮得着他们来孝敬?晋王府堆积了许多事情,下人等着拿主意,皇后那里也等着她回话呢!她要是回去迟了,今日的事又办不完,岂不是上赶着被皇后骂? 可是谢玄济一心要做好弟弟的情面,蒋明薇就算急得心急火燎,此刻也只能陪谢玄济等着。蒋明薇频频往里面看,就在她几乎都坐不住的时候,屋里可算传来动静。 丫鬟们掀开帷幔,次第问好。蒋明薇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二哥,二嫂好。妾身给兄长请安。」 反倒是谢玄济,慢了半拍才站起来。 并不是因为谢玄济反应慢,事实上,谢玄济看到谢玄辰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昨日蒋太太带着蒋明薇来安王府,谢玄济并不曾同来。所以,谢玄济对谢玄辰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大婚那日。 那天谢玄辰狂躁伤人,头发散乱,状若疯魔。之后谢玄辰力竭晕倒,也是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样子。所以谢玄济印象中,谢玄辰要么有锁链,要么在发狂状态,要么是病恹恹的,反正,是个疯子。 如今这副清濯贵气的模样,实在出乎谢玄济的意料。看着谢玄辰这样缓缓走来,谢玄济仿佛瞬间回到刚被接到东京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离开家乡小镇,忽然落入京城满目的帝王气象中,内心自负又自卑。连接送他们的侍卫,在当时的谢玄济看来,都威风凛凛,平生仅见。 可是这些人,不过是谢府看家护院的。在谢府,谢玄济见到了想象都不及的金玉满堂,见到了曾经在书本中才能描述的威武将军——他的大伯谢毅,也见到了他的堂兄,那个用顶尖权势养大的,生来就是人群焦点的谢玄辰。 辰,星辰,北辰也,连名字都比他的尊贵。那天谢玄辰身披铠甲,走路生风,身后追随了许多人。谢玄济身后的管家唤了声「二少爷」,又赶紧介绍了谢瑞、谢玄济父子二人的身份,谢玄辰才终于微微地,略对他们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谢玄辰向他走来时,也如今日一样,背景满堂堆锦,身边拥簇如云,而谢玄辰清贵高冷,高在云端,不屑于往人间瞥去一眼。 第3章 那是谢玄济第一次见谢玄辰。后来,谢玄济随父亲去接蒋明薇一家,凑巧又在城门见到了谢玄辰。他那个时候故意喊「二哥」,是存了和童年玩伴炫耀的心思。可是谢玄辰极随意的那一瞥,却又无疑刺痛了他。 谢玄济无比明显地意识到,他和谢玄辰之间,便如周遭这一切。他挤在拥堵的人群中,寸步难行,而谢玄辰高高在上,倏忽间便一骑绝尘,让人再也追不到。 后来他们一家的地位逐渐上升,谢玄济崭露头角的场合越来越多,他终于渐渐在京城中有了名气。可是那时,谢玄辰早已名满天下,甚至远在关外的异族人,不识汉字,不通汉语,但一定听得懂「谢玄辰」三个字。 既生亮何生瑜,原来同时代有一个人光芒太盛,真的会让其他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谢玄辰倒下,谢玄济才终于能发挥出自己的光和热。这些年,谢玄济是京中嫡出的皇子,众人称赞的贤王,皇帝最看好的儿子,他乘风破浪,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他几乎想不起来,那个自大又自卑的小镇小官之子是什么模样了。 然而这一刻谢玄辰一身锦衣缓缓而来,那种落差之感又瞬间攫住了谢玄济。 时光让一切大变模样,皇帝变成了谢瑞,谢玄济培养出了京城的贵气,朝中官员天翻地覆,唯独谢玄辰,分毫不改。 缓步而来的矜贵模样,一如当年。 慕明棠陪着谢玄辰坐好,心里暗暗腹诽,这对夫妻到底是什么毛病,昨天蒋明薇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玄辰,今天又换成谢玄济。依谢玄辰的长相,他曾经也不可能是个丑人吧。 这些人到底在看什么? 蒋明薇昨天就震撼过了,今日看到谢玄辰实在淡定许多。谢玄辰坐好后,蒋明薇笑着问好:「今日我等来的不巧,先是搅扰了嫂嫂吃饭,现在又搅扰了兄长睡觉。实在是我等的不是,请二哥和二嫂原谅。」 谢玄辰立刻从蒋明薇的话中提取出一个重点来:「你没吃饭?」 慕明棠听到连忙说:「哪有,晋王和晋王妃来的时候我已经用完了。早上我不想吵醒你,就自己先用了,不过你的饭一早就备好了。要不,我现在陪你去用膳?」 谢玄辰当真点头:「好。」 慕明棠看了谢玄济和蒋明薇一眼,实在不好意思再把这两人扔在外面,只能客气道:「晋王和晋王妃早膳用了吗?不妨和我们再用些?」 蒋明薇立即就想拒绝,开什么玩笑,晋王府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呢,她哪有时间陪闲人吃早饭。可是谢玄济从微微的恍惚中醒过神来,立刻笑着,点头道:「嫂嫂有命,在所不辞。」 蒋明薇本来都要脱口的拒绝之辞瞬间噎在喉咙里。她看了谢玄济一眼,明显露出为难之色。可是谢玄济不觉得蒋明薇的事有什么要紧的,照顾家私罢了,能有多少活,哪比得上他在外朝的名声重要?所以谢玄济用暗含警告的目光看了蒋明薇一眼,蒋明薇只能忍下,陪着慕明棠和谢玄辰往饭厅走。 片刻的时间,丫鬟早已在饭桌上多添了两把椅子。相南春领着丫鬟,次第往桌子上放碗碟,慕明棠亲手倒了杯茶,用手试温度正好了,才递给谢玄辰。 他们俩的动作没有避着旁人,仿佛自然而然。谢玄济看到,愣了一下。 谢玄济印象中的慕明棠呆板无趣,僵硬的像个提线木偶。慕明棠和他订婚后,他们两人也曾在长辈的看护下见过一两面。但是那时候的慕明棠总是低着头,敛着眉,不肯多行一步,不肯多说一句,仿佛养在高楼从未见过男子的深闺小姐一样,规矩极了。 虽然温顺,但是未免失之可爱。 要不是后来慕明棠突然爆发,谢玄济以为慕明棠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意志的木偶了。慕明棠那次在书房毫不客气地讥讽他,嫁到岐阳王府后,也几次没皮没脸,冷嘲热讽,谢玄济意外于她竟然装了这么久,心里更加看不上她这种粗野作风。 先前一板一眼还可以说规矩柔顺,但是后来,她的举动可谓粗野至极,毫无贵族女子的温雅气质,谢玄辰以为,慕明棠就是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民间泼皮。 可是,她在谢玄辰身边,竟然这样细致入微,连茶水的温度都能注意到。而且她刚刚听到谢玄辰醒来,毫无顾忌地往回跑的样子,竟也有些眼中独你一人的意味。 谢玄济身为男人,还是曾经是慕明棠未婚夫的男人,此刻心里不由有些吃味。为什么慕明棠对他不假辞色,对谢玄辰就完全不同呢?他当然明白自己并不喜欢慕明棠,可是男人的占有欲就这样奇怪,他可以不喜欢,然而慕明棠明着区别对待,对他冷淡不屑,对另一个男人温柔体贴,谢玄济就很不痛快。 第4章 尤其那个人是他的哥哥。 谢玄济心神复杂,转来转去,但是他毕竟表面功夫好,很快就掩饰下来。 相南春带着丫鬟,已经在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碟盏。因为临时加了晋王、晋王妃两人,厨房又加急赶制出许多菜品出来。慕明棠没有管另半边桌子,谢玄辰的饭是她早就吩咐好的,有雪霞羹、清煎豆腐这类豆腐制品,有羊肉、鹿肉这些滋补的肉类,另外还有时新蔬菜、骨头汤、牛乳等,全是对身体大好的滋补之物。慕明棠让丫鬟盛了碗牛乳羹放在手边,然后又给谢玄辰夹了块豆腐:「知道你不喜欢吃葱,这次我是让他们用酒煎的豆腐。」 用酒煎豆腐?谢玄济从未听过这种做法,眼睛不由放在那碟豆腐上。谢玄辰咬了一口,点头道:「很不错,有酒的醇味又不至于破坏豆腐的酥软。这是哪个厨子想出来的?」 「是我想出来的!」慕明棠语气似是数落,又似是娇嗔,另给谢玄辰夹了几块,「你不肯好好吃豆腐,我只能让他们变着法换花样,尽量每天都作出新菜式来。你若是再不配合,厨子就要辞职不干了。」 蒋明薇听到,再看着眼前这一桌色香味各有所长的菜点,颇有些心情复杂。蒋明薇以前从来不把慕明棠放在眼里,在她心里,一个外地来的小地方之女,懂什么管家,懂什么风尚。东京有这么多新奇之物,蒋明薇在京城的繁华中熏陶了许多年,自有一股优越感。蒋明薇的衣食住行必然是最时髦的,哪是慕明棠这个土包子能比? 可是现在半推半就地在安王府吃了一段早饭,蒋明薇开始怀疑自己了。眼前这些菜点,每个都不多,但是花样繁多,品相极佳,最重要的是每个都是养生之物。如果是普通的糕点羹肴,蒋明薇可以安慰自己是安王府的厨子好,慕明棠只需坐享其成就是了,但是瞧瞧眼前这一桌子滋补又清淡的菜色,很明显,是特意安排的。 要知道他们留下来吃早饭是临时的决定,慕明棠不可能提前准备好,那就是说,慕明棠每天都不重样地安排这么复杂的席面? 不可能吧,蒋明薇心生怀疑,慕明棠必然是在说大话吧。 蒋明薇对自己的管家能力产生怀疑,谢玄济冷眼看着慕明棠给谢玄辰夹菜,也觉得慕明棠在谢玄辰的饮食上精细的有些过了。别看谢玄辰现在病恹恹的样子,实际上,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掰断桌角,折断铁戟。老虎即便生病,也不能改变他的凶兽本质。 对着这么一个人,慕明棠至于一杯水都要吹凉了,一块豆腐都要哄着喂给他吃吗? 谢玄济有些看不过去,不由放下碗筷。慕明棠听到声音,终于分心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晋王和晋王妃请自便,你们都是自家人,我就不招呼了。」 「不敢,兄长身体重要,嫂嫂请便。」谢玄济笑着说道。说完后,他眼睁睁看着慕明棠果真立刻收回注意力,全心全意地,对桌子上最凶恶、杀伤力最大的人体贴备至,仿佛对方是个脆弱的瓷娃娃。 谢玄济脸上的笑都有些微微抽搐。 慕明棠一心给谢玄辰夹菜,她夹些什么,谢玄辰吃什么。谢玄济和蒋明薇被迫看了半晌,都觉得心里不上不下堵着口气。 不过这顿饭本也是他们陪坐,除了谢玄辰,其他几人俱是已经吃过早膳的。蒋明薇和谢玄济面前虽有碗碟,但是基本没动。 谢玄辰吃了没多少就不再动筷了,慕明棠奇怪地皱了皱眉,谢玄辰今日用的比往常少了太多,莫非今日有什么地方不合胃口? 慕明棠抬头,正要问哪个菜不对他的胃口,忽的看到谢玄辰白净如玉的侧脸,薄而淡的唇色,慕明棠突然就噤了声。 谢玄辰感觉到什么,低头看她:「怎么了?」 慕明棠将刚才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摇头道:「没事。你小心些,我扶你起来。」 谢玄济和蒋明薇本来就是陪坐,谢玄辰放了筷子,他们也全部停手,跟着站起来,移步到外厅。 坐好后,谢玄济问起谢玄辰身体:「二哥,你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谢玄辰低头,似乎是掩住已经到唇边的咳嗽,等咳嗽平息后,他才抬起头。而这是,谢玄辰的声音已然有些喑哑:「无妨。」 谢玄济心里有点可惜,可惜慕明棠挖空心思准备了那么多菜,谢玄辰仅能吃一丁点。谢玄济叹息了一声,宽慰道:「二哥尽管安心养病,外面的事有我和父亲呢。只要二哥早日好起来,皇位和太子之位,依然是二哥的。」 蒋明薇意外地朝谢玄济看了一眼,似乎没料到谢玄济竟然公开说这种话。蒋明薇已经被蒋太太叮嘱过,知道这是圣上的权宜之计,可是现在听到谢玄济以一种开诚布公的口吻说皇位是谢玄辰的,蒋明薇心里还是咯噔一声。 第5章 如果皇位是谢玄辰的,那皇后岂不还是慕明棠?那她前世今生折腾两辈子,图了什么? 蒋明薇想到这个可能,四肢一下子变得冰凉,心跳都瞬间变快。好在蒋明薇很快回忆起谢玄辰活不过今年,他很快就要死了,即便皇帝口头应承,谢玄辰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蒋明薇扑通扑通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吓她一跳,前世她不知道谢玄济是男主,被慕明棠捡了漏不说,这辈子她预知一切,岂能再放慕明棠出头?邺朝的皇后,只会是她蒋明薇。 蒋明薇心态逐渐稳定,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谢玄辰和谢玄济正在说话,蒋明薇觉得没有人注意她,便偷偷拿帕子去拭后脖颈的汗。 谢玄济说了一大堆表态、表忠心的话后,谢玄辰不反驳也不感动,只是忽然咳嗽起来。慕明棠见他咳嗽,连忙吩咐丫鬟端温水来,这样一忙乱,谢玄济的话头就被带过去了。 谢玄辰发现他果然很讨厌谢玄济,无论怎么看都不顺眼。谢玄辰连演戏都不想配合,他半真半假地咳嗽了一会后,移开视线,正好看到蒋明薇抬手拭汗。 谢玄辰本来并不注意,蒋明薇的手一动弹,谢玄辰倒看见一团形迹可疑的红痕。谢玄辰没有多想,转头对慕明棠说:「你还是将床帐重新挂起来吧,这几天有蚊子,你睡觉时胳膊总是在外面,小心被叮。」 慕明棠听到觉得没头没脑:「都几月份了,哪里还有蚊子?」 谢玄辰意外地挑了下眉,朝蒋明薇瞥去一眼:「怎么没有,晋王妃脖子上不就被蚊虫叮了么?」 蒋明薇擦汗的手顿时一僵,谢玄济朝蒋明薇脖颈看了一眼,神色也变得尴尬。慕明棠赶紧怼了谢玄辰一肘子,谢玄辰怔了一下,可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慕明棠算是见识了,她以为自己就很憨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更憨的。她想要端住宠辱不惊的淡定范,可是忍不住想笑。谢玄辰本来好好的,身边慕明棠一直憋笑,连带得他也想笑。 慕明棠瞪了他一眼,眼神亮晶晶地控诉,还笑?谢玄辰虽然没回头,可是侧脸白净,睫毛纤长,眼中含着笑,从头到尾透着一股无辜感。 蒋明薇手停在半空,放下也不是,继续拭汗也不是,十分为难。她今日简直糟心透了,本来圆了房,高高兴兴和夫婿出门炫耀,结果先是被慕明棠明着问了一次,后来又被谢玄辰说成蚊虫咬痕,现在对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两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笑。 眼看内外丫鬟都捂着帕子低头,谢玄济便是个大男人也坐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站起来说道:「既然二哥一切都好,那我们就不打扰二哥二嫂了。我等先行告退。」 慕明棠憋着笑意,站起来说道:「晋王慢走,我就不远送了。」 「不敢,嫂嫂留步。」 蒋明薇跟着站起来,连告别的场面话都不好意思说,赶紧出门。等人走后,慕明棠坐回原位,掩饰性地喝了口水,险些被呛住。 谢玄辰忍着笑给她递来帕子:「慢点喝,想笑就笑出来,小心呛住。」 慕明棠接过帕子掩住嘴,用力瞪了他一眼:「你还笑?」 谢玄辰的表情坦荡又无辜:「是你先笑的。」 两人说完后,都默默转开视线,搞笑中带着些许尴尬。今日好生闹了一场乌龙,慕明棠借着喝水的动作低头,不好意思再直视谢玄辰的眼睛。 玉麟堂外,谢玄济挥退左右之人,低声呵斥蒋明薇:「衣冠之事事关仪容,你怎么连这都没有注意?」 蒋明薇也觉得冤枉:「我又不曾看到,我哪里知道。」 这话并不能立住脚,便是蒋明薇看不到,她身边的丫鬟也看不到吗?何故偏偏今天穿了低领衣服?但是谢玄济终究不愿意这样想一起长大的青梅,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声道:「下次多注意些。」 谢玄济嘴里不说,心里却想着蒋明薇是正妻,关乎他的颜面,房事之类的事情还是要少留在蒋明薇这里。蒋明薇松了口气,以为一切都没事了,诺诺道:「是。」 他们俩走出一截,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两人回头,见蜿蜿蜒蜒的回廊尽头,谢玄辰和慕明棠刚刚出门。这时一阵秋风传来,树影瑟瑟,将慕明棠的裙摆吹开,宛如海棠临风。 慕明棠不知道说了什么,丫鬟快步递了个披风来,慕明棠踮起脚尖,为谢玄辰系上披风。谢玄辰为了配合她,也微微俯身。 谢玄辰穿着一身平纹深蓝锦袍,虽然没有花纹,但是色泽内敛,自有贵气。他俯身时,宽大的衣袖落在两侧,正好和慕明棠的大袖衫纠缠在一起。轻柔艳丽的大袖衫覆盖在男子矜贵简洁的衣袖上,竟然说不出的靡艳。 第6章 蒋明薇又有些微微的恍神了。时隔多年,半生流离,在她重新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却在风中看到了豆蔻怀春时心动过的男子。如今他清瘦病弱,身边站了另一个女子,而自己也另外成家。此情此景,心情想必是有些复杂的。 蒋明薇隔着回廊,静静伫立着看了一会,略有恍惚,谢玄济也不知道为何没动。一会后,门口那两个人要行动了,谢玄济转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往前走。 蒋明薇不敢耽搁,也快步追上去。 他们身后,慕明棠为谢玄辰系好了披风,问了东在哪个方向,就拉着他往东走。有谢玄辰在的场合,丫鬟侍女向来十分乖觉,很快,他们身后就看不见人了。 慕明棠回头,见丫鬟远远缀着,不敢靠近,终于能放心说话。慕明棠带着笑,故意说:「现在我相信王爷和蒋明薇是真的毫无旧情了。」 「你早就该想到了。」谢玄辰凉丝丝道。说完后,他多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突然相信了?」 「很简单,你但凡对蒋明薇产生过感情,刚刚看到她脖子上有痕迹,就算不气急败坏,也该是抑郁于心,绝不会笑出来。」 谢玄辰这样一想也对。他终于洗刷了自己的冤屈,但是并不觉得高兴,反而非常委屈:「你总算说了句人话。果然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我才说了一句,他们俩的脸色就那么难看。」 谢玄辰说完后发现慕明棠在憋笑,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你瞒了我什么?」 「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瞒你了?」慕明棠说,「其实也不怪人家小夫妻俩变脸,因为之前,我也不小心问过一嘴。那时候我看蒋明薇脸色苍白,坐立难安,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 谢玄辰了然,事不过三,他们俩人连着给人难堪,换个多心的人,多半以为他们是故意的。 事实上,还真没有。谢玄辰和慕明棠事先并没有串通过,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是怎么卡了壳,竟然问了那样愚蠢的一个问题。 谢玄辰多少有些尴尬,但是想到谢玄济那张脸,他又心安理得了。以谢玄济那个伪君子的作风,谢玄辰非常怀疑谢玄济是故意的。 先是趁他昏迷,对他的妻子动手动脚,然后又故意当着他的面,来炫耀自己在女人身上弄下的痕迹。 谢玄辰也真是奇了怪了,他们为什么觉得一个人体弱,就留不下子嗣呢? 谢玄辰真是想想都气,他既不是先天不足,也不是半身瘫痪,只不过身体虚弱,不能过于剧烈运动而已。他只是不想耽误小姑娘的后半辈子,又不是不能,轮到的他们来炫耀? 慕明棠以消食为名,强行带着谢玄辰到露天场合散步。也是之前慕明棠魔怔了,昨天蒋太太和蒋明薇来访,慕明棠才恍然大悟的,对啊,这么大的王府都是他们家的,现成的场子,为什么非要局限在室内? 慕明棠太明白在外活动和成日不见天日的差别了。谢玄辰对自己的病有一种悲观态度,这可能是因为他对于自己曾经做下的事自疚,也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与他分担,但是无论如何,慕明棠都想让谢玄辰好好活下去。 生病之人,尤其是谢玄辰这种心病之人,光喝药是不管用的,得让他自己走出来。而每天晒晒太阳,接触活动的风和水,将仪容整理成最好看的模样,多和外人说话,才能最快地改变一个人的风貌。 慕明棠强行拉着谢玄辰去花园里走,她正好借着散步的名头,去太医值夜之处探路。他们俩慢悠悠走过云瑞斋,绕过月亮门,从竹林中穿过。一阵秋风吹来,枯叶声萧萧,宛如小儿啼哭,慕明棠透过婆娑的竹影,看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 慕明棠指着那座房子的方向,说:「看,那不是静斋吗。我之前就在那里,被关了好几天。」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了,说出来也只是以一种小孩子出气的口吻,但是谢玄辰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却陷入沉默。 慕明棠说完就不记事了,依然扶着谢玄辰往前走:「我记得前面有个湖,瞧,就在那里。」 流水声潺潺,秋风吹过,水面上荡出一圈圈的波纹。慕明棠看到,感叹道:「这么大的水面,养鱼都够了,你竟然说这只是个小池子?」 她的语气太认真了,谢玄辰被那句「养鱼」逗笑,说:「你如果真想养鱼也不是不行,但是在这里鱼长不大,不如去前面的活水里养。」 慕明棠摇头:「我不过说说罢了,我才懒得费这心思。对了,你说的学斋在哪个方向?」 谢玄辰隔着水面,朝另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慕明棠伸长脖子看去,微微点头:「我大概有数了。行了,这里怪凄清的,我们回去吧。」 第7章 「这就要回了?」谢玄辰惊讶,「你念叨了这么久,不去湖边看看?」 「不去。」慕明棠像是打着什么坏主意一般,对着谢玄辰狡黠一笑,「这次看完了,你下次就不陪我出来了。我要留着在下次看。」 心思真多,反正谢玄辰无所谓,由着慕明棠安排。慕明棠今日目的已经达成,也不敢再让谢玄辰待在寒风里,赶紧扶着他回屋。 果然回屋后,谢玄辰便露出疲怠之色,手指也冷的像冰。慕明棠赶紧给他倒了杯温水,将他的手暖过来后,就扶着他回去睡觉。 谢玄辰当真有些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慕明棠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她无事可干,又不敢离谢玄辰太远,于是让丫鬟把昨天的礼单搬过来,她坐在屏风外,慢慢核对每一项。 昨天皇帝送来许多赏赐,皇后、太后为了颜面,也搭了许多。慕明棠昨天没时间,只是粗粗一览,就让人把箱子搬回库房了。但是管理财物不能这么粗糙,若是没有明确的单子,难不保下人会将东西偷偷拿出来,卖到外面换钱。毕竟库房那么大,慕明棠不可能全部记住,少个一件两件,谁能知道。 以前她爹做生意时,就和她说过好几次账本的重要性。聚财容易守财难,若只管在外面挣钱,对家里的账本糊里糊涂的,金山银山也能败完。 谢玄辰的状况,就很有些败家味道。 慕明棠敢保证,这些年谢玄辰无暇理会,府里又没有主事人,谢玄辰的财物肯定被偷换,甚至掏空了许多出去。曾经的事情慕明棠没法管,可是既然现在她来了,她就决不允许再出现这种情况。 整个王府急需一次大统筹,不光库房,其他地方的花销也要量化起来。比如闲置房屋里的幔帐,本来就没人住,一季一换,实在太过浪费。而且换下来的布料完全是新的,其实并不影响第二次买卖,便宜些完全可以再度处理。 这简直是无本买卖,负责这一项的奴仆,不知道靠倒卖幔帐,掏了王府多少钱出去。 然而慕明棠现在还腾不出手收拾这些蛀虫,她的当务之急是把库房整理出个册子来。仅拿金银器这一项说,王府上上下下,摆放了多少金银器,什么大小,多少重量,上面刻着什么样的花纹,是怎么来的,放在什么地方,经手人是谁,这些都要细化。不光要记载数量,连尺寸重量也不能马虎,要不然被刁奴偷偷拿出去掉了包,他们也没法察觉。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慕明棠发现谢玄辰的身家果真非常丰厚,金银珠宝之类就不说了,还有许多是皇宫里的独品。有些是赏赐,有些,是谢玄辰杀了皇帝后拉回来的。 慕明棠一边清点一边惊心,谢玄辰到底抄了几个皇帝的家啊。 慕明棠先从昨日的赏赐入手,大致分类,丝帛这些易腐坏的要另外存放,御赐的金银器都得一笔一划写清楚,瓷器、玉器易碎,也要单独存放。慕明棠脑子里想着如何分配库房空间,结果细枝末节越想越多,不得不换了一张纸,专门记备忘之事。 慕明棠的出身虽然被蒋明薇这些官家千金看不起,但是商户地位低归低,家里并不缺钱。慕父从小就给慕明棠请了夫子教导,慕明棠通文识字,四书五经、诗经楚辞也都念过,但是让她写诗作赋,那就不行了。 毕竟慕父当初给慕明棠请夫子是为了让她识字,阖家上下没一个指望她成为才女。就连慕明棠自己,也压根没想过她会连着跨越好几层,步入官宦阶级,甚至成了王妃。 这就是人生际遇的奇妙之处,谁都不能预料未来会遇到什么,只能尽力让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要虚度。 慕明棠摊子越摊越大,纸张账本摆了一桌子。她吃饭的时候,都在琢磨花名册怎么整理。 下午,慕明棠不光自己忙,还支使着丫鬟团团转。她不停地叫丫鬟过来,既要询问情况,又要登记经手的人。谢玄辰在余晖中醒来,醒来时,西窗洒满阳光。此刻日头近晚,阳光不再像中午那样咄咄逼人,而是带着橘色,透过窗格,一缕一缕照映在屋中,仿佛给一切蒙了一层碎金。 谢玄辰慢慢支起身,透过屏风,慕明棠正坐在罗汉床上。她一手倚着凭栏,另一手握着账本,长裙逶迤及地,宛如插在金瓶中的白玉兰。 罗汉床旁边候着一个丫鬟,慕明棠似乎正在问话,她问一句丫鬟答一句,慕明棠时不时在册子上勾两笔。她询问得太认真了,以致于都没有发现,谢玄辰已经醒了。 谢玄辰没有发出声音,依然静静地坐在床上,静默地注视着屏风外的慕明棠。 谢玄辰发现慕明棠做什么都很认真,吃饭很认真,连问话,也这样认真。看那架势,仿佛他们会在这里居住很久,仿佛他们有一个长远的、光明的未来,以致于她必须要整顿好人手,为了一本账册,都耗费这么多力气。 第8章 谢玄辰突如其来感到愧疚。她太认真了,时常让谢玄辰觉得难以招架。皇帝对他大加封赏,谢玄济敢当着他的面说兄终弟及,太医甚至都懒得给他诊脉。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长,甚至活不过今年冬天,唯独慕明棠,固执地筹划未来的事,固执地为他寻医问药。 慕明棠废了许多口舌,终于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了。她说的口干舌燥,打发小丫鬟离开后,转身去桌几上倒茶水。 这样转身,慕明棠终于看到谢玄辰已经醒来。她吃了一惊,连忙扔下纸笔,快步朝屏风后走来:「你怎么醒了?你醒来都不说一声,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慕明棠从桌子上倒了杯温水,用手指试着温度差不多了,才递给谢玄辰。但是这次谢玄辰接过后却没动,而是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哦,我在询问清心堂的摆设都有谁经过手,王府许久没人管,突然拨来这么多人,做什么都没有法度。东西一人经一人的手,没过多久,就缺三少两,彻底找不到了。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办法,我先把现在有的东西登记好,最后过了谁的手也登记好,若是再丢了,我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原来在登记造册,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要耗费人力心力不知凡几。谢玄辰手里握着杯子,久久没有喝水的意思:「这些事想想就麻烦,不仅耗时耗力,和下面人打交道也极为吃力不讨好。反正王府又没人敢短你的吃穿,你只需享受着就好了,何必费这些心力?」 「这怎么能行。」慕明棠听到后非常严肃,教育谢玄辰道,「你这可不是长久持家之道,活得快乐容易,活得清醒最难了。越不想费心,下面人越会蒙骗你,长此以往,家底不都得被亏空了?正是要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起来,他们明白了好坏,就不敢过界了。」 谢玄辰听到这些话更沉默了,她真的很认真地在筹备他们未来的生活,能想都不想地说出,长此以往。 谢玄辰停了一会,开口道:「若没有以后呢?」 慕明棠脸上的表情怔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谢玄辰,谢玄辰神情平淡,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以后呢?」慕明棠站起身,放下帷幔,将有些晃眼的阳光拦在外面。阳光透过纱帐,变得影影绰绰,连她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你的病从来不在太医,而是在你自己。若是你想,无论他们怎么说,你都可以坚持下来。」 谢玄辰向后靠在床架上,手里缓慢地摩挲着茶盏:「小姑娘,生活并不是父母夫子鼓励你进学,生病了,也并不是坚持坚持就能好的。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一次次鼓起希望却又绝望是什么感觉。」 「是啊,我不知道。」慕明棠走到床边,不顾长裙坐在脚踏上,抬头直直地望着谢玄辰,「我不知道,所以我自私地,请你再试一试。你自己了无牵挂,没有生志,可是我还有。你就当为了我,能不能活下去?」 谢玄辰微微合了眼,靠在床架上,纤长的手指一动不动。慕明棠见他没反应,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撑着下巴趴在床沿上:「你肯定觉得冒昧。你其实认识我没几天,我对于你,根本不比蒋明薇对于你强多少。都一样是我们单方面记住了你,你却毫无印象。只不过是我比她运气好,我最后嫁给了你,而她没有。」 「但是我却自私地不愿意放开。从我出生以来,我没一样赢过蒋明薇,家境不如她,学识不如她,运气不如她,连婚事也是如此。因为她回来了,所以无论我为此付出过什么,都要立马给她让路。不光如此,我曾经全心全意将其视为夫婿的那个人,为了讨好蒋明薇,还将我送给别人。一个女子的悲哀,莫过于此了吧。」 慕明棠叹息了一声,伸手给谢玄辰整了整衣袖上的褶子:「可是我唯有一样赢过了她,那就是我嫁给了少女时代最憧憬的人,而她没有。非但如此,我还能让她叫我嫂嫂,成天在她面前炫耀。你就当我不懂事,当我自私狭隘,为了我这点可笑的好胜心,继续活下去,好吗?」 慕明棠说着眼睛上沾了泪,她低头将脸埋进被褥里,闷闷地抽鼻子。过了不知多久,她感到后脑覆上一只手,他似乎想安慰她,又怕控制不好力气,只能虚虚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慕明棠正在哭着,隐约听到什么声音,立刻包着泪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好。你别哭了。」谢玄辰有些僵硬地支着手,他刚才本来虚虚抬着,慕明棠一抬头,直接将头发蹭到他手上。谢玄辰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收回来,只能僵硬地维持不动。 慕明棠刚刚还在哭,听到谢玄辰的话,仿佛一瞬间打了鸡血,眼泪倏地一声收回去了:「你说真的?」 第9章 「嗯。」谢玄辰心里叹息,他不觉得自己活着对世上是件好事,也不觉得自己能从苍天手中偷回命来。但是心里总有些动容,他已经孑然一身,有功有过,过大概比功还多一些,可是这个少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经历过那么多颠簸,依然明亮快乐,她这样的性格,如果嫁给另一个人,一定能得夫婿所爱,平安顺遂、子孙满堂地过一辈子。 可是她却嫁给了他,子孙尚且不说,连平安都成了问题。他已经连累了那么多人,不能再连累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他不能给她圆满,但是总得给她安稳。 他多活几天,筹划的时间更长,筹码也能更多些。这些,都是留给她的退身之路。 慕明棠没有猜到谢玄辰心里的圈圈绕绕,她立刻快活起来,从脚踏上爬起来,坐在谢玄辰身边说:「你想通了就好。我刚刚还想着故意气你,等你死后,带着你的财产嫁人。我长得还算可以,再加上丰厚的嫁妆傍身,想来总不难找到下家。到时候,不光你的夫人归了别人,连房屋、家产也要跟别人姓。」 谢玄辰发现慕明棠成功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闭嘴。」 虽然他理智上知道若他死了,慕明棠改嫁是迟早的事。但是明白归明白,等真的从慕明棠嘴里听到,为何这样刺耳呢? 那天谈话之后,不知道是慕明棠独家调养方法起了效,还是谢玄辰心结打开,他眉目间的阴郁之气消散很多,连脸色都不似曾经那般苍白了。 慕明棠一直惦记着去找张太医,奈何要么张太医告假,要么有丫鬟走不开,慕明棠没办法,只能继续「暂时」住在寝殿。直到第三次张太医值夜,慕明棠可算找到机会了。 入夜,丫鬟们提着灯,问安后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丫鬟反身合上了门。慕明棠见外面没有动静后,偷偷摸摸从衣橱里翻出黑色斗篷,罩在自己身上。 她尽力放轻动作,用斗篷将衣裙全部罩住。最后她带上兜帽,回头对谢玄辰说:「你记得帮我掩护啊。」 谢玄辰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懒得说话。慕明棠又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好。」 慕明棠得到准信,心中大安,悄无声息推开窗户。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谢玄辰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嘘。」慕明棠对他比了下手势,敷衍道,「教我开锁那个师傅是盗贼,我顺便学的。」 顺便?谢玄辰眉目一跳,问:「你还顺便学了些什么?」 「没有了。」慕明棠已经站到窗外,压低声音说,「我先走了。如果有人问起,你记得说我在啊。」 说完,都不等谢玄辰答应,她就合上窗户走了。 入夜风已经有些凉了,慕明棠压紧兜帽,谨慎地四处看了看。见并没有人注意,她低着头,快步往白天看好的方向走。 她不敢走大道,怕碰上人,只能穿竹林里的小路。幸好慕明棠经历过许多,这种程度的夜路完全吓不到她。她很快穿过竹林,借着水面上的灯光,找到了太医值夜的学斋。 慕明棠蹑手蹑脚藏在阴影里,从窗户里张望了很久,确定此刻只有太医一人在后,才推门而入。 张太医正在灯下看医书。自己家里是舍不得这样点灯的,王府灯火明亮,兼之清净,反倒是难得的清修之地。尤其今夜是张太医值夜,晚上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取出医书,趁着夜色慢慢钻研。 张太医看书如痴如醉,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张太医也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屋里忽然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张太医。」 张太医被狠狠吓了一跳,他捂着心口,缓了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他看着眼前的人,许久不可置信:「岐阳王妃?」 张太医说完后就察觉到失言了,皇帝赐了新封号后,不喜欢别人再提起岐阳王,如今朝中只知安王,无人记得岐阳王。张太医咳了一声,站起来拱手道:「参见安王妃。微臣不知王妃大驾,有失远迎,请王妃恕罪。」 「张太医请起。」慕明棠摘下兜帽,说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请太医帮忙。」 张太医却没动。不消慕明棠说,仅看慕明棠的装扮,也知道她来意匪浅了。张太医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动作,垂着眼睛道:「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当王妃此言。请王妃,另寻高人吧。」 慕明棠虽然还没说,但是能让她避开耳目,深夜变装前来的,除了治疗岐阳王一事,还能有什么。然而偏偏,就这件事不能应。 张太医一辈子谨小慎微,在太医局行医四十年不出差错,靠的就是小心。只需要做好眼前就够了,那些大风险大回报的事,还是交给其他人做吧。 第10章 慕明棠见张太医不应承,也有些急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在外面待多久,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和张太医废话上。慕明棠直接从衣袖里取出一锭金子,放在张太医案前。 「医者仁心,太医行医救人一辈子,想必最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我不会将太医牵扯进来,甚至都不会强求太医必须将王爷治好,只要太医将王爷的病情如实相告,告诉我日后要如何将养,就够了。」 张太医看到那一大锭金子眼神动了动,但是最后还是垂手道:「微臣才疏学浅,请王妃另寻高人。」 慕明棠这个人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脸皮厚恒心强。张太医不应话,慕明棠就不断地往桌案上放东西,反正蒋家给她陪嫁了许多嫁妆,她就不信,拿钱砸还砸不出水花来。 因为怕留下痕迹,慕明棠不敢用王府的钱财,拿出来的全是自己嫁妆。她嫁妆钥匙在自己手里,里面有多少东西都是她说了算。慕明棠也不敢用玉、精巧首饰这类容易被认出来的,全用的是简单粗俗的金镯子、金簪子。 张太医见慕明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头也变大了。他移开眼睛,不去看那金灿灿的一堆,但是心里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 患难夫妻不长久,眼前这位年轻的王妃却是个例外。张太医难得生出些恻隐之心来,说:「王妃,女子生存不易,这些钱财您还是留着自己傍身吧。您的意思微臣明白,但是微臣实在不能告诉王妃。」 「不能告诉她,那我呢?」 这回连慕明棠都吓了一大跳,她和张太医惊讶地回头,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谢玄辰正站在阴影处,不知道看了多久。 慕明棠捂着心口,现在心都砰砰砰直跳。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问:「王爷,你怎么来了?」 谢玄辰从阴影中走出来,火光从地上爬上他的衣角,一点点将他的面容照亮。 「你想要明哲保身,不欲蹚浑水,我当然明白。可是你现在已经被送到岐阳王府,你以为,你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吗?」 张太医顿时哑然,一时没说出话来。谢玄辰走到屋子中央,慕明棠左右看了看,悄悄跑到他身边。 灯下谢玄辰的脸色白的惊人,唇色淡的几乎看不见:「我若是你,就不会这样不识变通。自古帝心多疑,你被皇帝送到岐阳王府,你以为他以后还会放心用你吗?你若接了王妃的招揽,至少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今日之事但凡走露些许风声,我和王妃不会有事,你却未必。」 他这样的话简直是威胁,冰冷又无情,这样的谢玄辰让慕明棠觉得陌生。慕明棠有些不安,她能理解张太医明哲保身的想法,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无法打动对方,谢玄辰直接说这种话,岂不是更让对方却步? 慕明棠悄悄拽了拽谢玄辰衣袖,可是谢玄辰只是伸手,覆住了慕明棠手背。 他的手指也极为冰凉,慕明棠想起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十分心疼。她悄悄叹了口气,不忍再说,而是伸手包住谢玄辰的手背。 谢玄辰正在说话,猝不及防手上覆上一团温热,他惊讶地挑了下眉,一低头,就看到慕明棠正专注地握着他的手,看样子想给他取暖。慕明棠察觉他的动作,还抬头对他笑了笑。 谈判阵前最忌露出真实情绪,谢玄辰喉咙动了一下,最后依然是冷冰冰地抬头,毫无感情地面对着张太医。 张太医被谢玄辰的话大为惊摄,心神俱乱,根本无暇注意其他。张太医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全然定格在脸上,十分茫然。他怔了许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颓然地叹了口气:「殿下说得对,是老夫心怀侥幸了。」 张太医说完,这才发现眼前这两个人姿势不太对,他们什么时候纠缠到一块的?张太医在谢玄辰和慕明棠紧紧交握的手上扫了一眼,最终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拱手道:「王妃,敢问您刚才说的话……」 慕明棠听到简直不可置信,她又是讲道理又是砸钱,最后竟然不如谢玄辰冷冰冰的两句话?她惊讶地看了谢玄辰一眼,连忙应道:「有效的有效的,只要太医答应替王爷看病,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也不会强求你必须将王爷治好。」 慕明棠说完顿了顿:「当然了,最好还是完全治好。」 张太医脸色微黑,他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这些主顾怎么说,本质上他们都是不讲道理的。 张太医弓腰行礼,然后将座位让开:「请王爷上坐。」 谢玄辰坐好,伸手将脉搏露出来。他的手腕白皙如玉,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慕明棠紧张兮兮站在一侧,看着张太医伸手覆上谢玄辰的手腕,用力切了很久。 第11章 慕明棠手指不由攥紧,过了一会,张太医收回手。慕明棠立刻问:「太医,怎么样了?」 慕明棠问完之后,那一瞬间根本不想听到太医回答。有些时候,希望比失望更让人害怕。 张太医起身退到一边,眼睛看了看这两人,似有犹豫。张太医这样的表现,慕明棠更揪心了,反倒是谢玄辰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收起衣袖,说:「太医但说无妨,我自己心里有数。」 那好吧,张太医垂了眼,说道:「王爷如今,已然十分危险。王爷本来身体底子很好,可是强大的力量是优势也是负担,尤其这些年一次次无节制使用力气,极为耗费身体根底。王爷天生神力,旁人举十斤,您能毫不费力拿起百斤,但王爷毕竟是血肉之躯,你这几年发病时,完全不顾后果,随意释放强大的力量,肌理腑脏都已负荷累累。若是再次强行激发,恐怕身体就撑不住了。」 张太医说的很详细,慕明棠听懂了,通俗些说,就是谢玄辰的身体本来很好,但是每次狂暴会掉很多精血,若是有入有出便罢了,偏偏他无法控制,一直掉一直掉,现在可不是生命垂危。 现在,他要是能慢慢恢复最好,但若是再狂暴一次,身体就经不住了。 这个结果算不得好,但是比她想象的已经好了很多。 慕明棠问:「依太医之言,为今之计,该如何休养?」 「戒急戒躁,饮食清淡,静心养气,不可剧烈运动。」张太医说完似乎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睛,「尤其,不可再任由狂性发作。」 张太医说得很隐晦,可是慕明棠明白,太医说的是谢玄辰的病。 慕明棠都能听懂,更不必说谢玄辰。谢玄辰站起身,说:「有劳。」 他说完便要往外走,慕明棠喊了他一句,回头匆匆问张太医:「那他需要喝什么药呢?」 「最好不喝药。」张太医说,「是药三分毒,王爷并非生病,而是身体无法负荷自身力量。若能保证不再狂躁,慢慢将身体养壮,就好了。」 慕明棠明白了,而这时谢玄辰已经要走出去了。慕明棠只能急匆匆和张太医道谢,提裙子去追他。 至于那些金子,自然是当做「诊金」,留下了。 谢玄辰停在门外,慕明棠很轻松就追上了他。慕明棠自然而然地扶上他的手臂,问:「你怎么来了?」 此时两人已经走入黑洞洞的竹林,两边只有萧萧的风声,仿佛与世隔绝。 谢玄辰说:「夫人深夜跳窗而去,我追出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慕明棠本来很认真地询问,听到他这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别闹,我问你真的呢。」 「我说的就是真的。」 慕明棠叹了口气,不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好奇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出门开始。」 慕明棠不可置信地看他,深夜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是身边人的情绪再平静不过,并不像是信口胡说。慕明棠讶然:「竟然从我一出门就被人跟上了……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谢玄辰没有应话,显然觉得理所应当。慕明棠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她一直觉得谢玄辰身体弱,需要她照顾,原来事实上,谢玄辰已经可以单手解决好几个她了吗 慕明棠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扶着谢玄辰。 谢玄辰走了一会,发现慕明棠许久没说话。他奇怪地看了一眼,问:「怎么了?」 「没事。」慕明棠摇头,「就是发现,我可能还是不认识你。每次在我觉得我靠近你了的时候,事实就会告诉我,我其实并不了解你。」 谢玄辰轻笑了一声,道:「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完全了解另一人,有时候连自己也不行。」 「那你呢?」 「我?」谢玄辰说,「不知道,大概吧。」 慕明棠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大概陷入了一个误区。她第一眼看到谢玄辰的时候私以为他像个小白脸,虽然后面得知并非如此,可是不得不说,先入为主的影响太大了,小白脸这个称呼,就大大误导了慕明棠。 谢玄辰一出生就在权贵之家,历经三个朝代,五个帝王,却一直站在权势巅峰,得到周武帝、谢毅两个开国皇帝重用。如果不是他突然生病,恐怕现在,朝中都全是岐阳王的拥趸。 谢瑞从末流登临帝位,抛去恩怨功过,须得承认这也是个能人。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深深忌惮着侄儿谢玄辰,连谢玄辰生病了都没法安眠。 第12章 如果只是一介武夫,怎么会让谢瑞忌惮成这个模样。 相比之下,慕明棠才是真正的老实人。恐怕她在谢玄辰眼里,就和一碗水一样,一眼就可以看清了吧。 慕明棠越想越悲愤,她甚至连谢玄辰的真实身体状况都不知道。她一直觉得谢玄辰身体弱得经不得风,可完全没有想到,谢玄辰可以轻轻松松跟踪她一路,要不是主动现身,她能从头被蒙到尾。 谢玄辰便是个木头做的,现在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没事,不过就是有点生气罢了。」 「生气?」谢玄辰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气什么?」 慕明棠挑了下眉,抬头去看谢玄辰:「你不知道?」 夜色中谢玄辰的脸白净纤细,极其无辜地摇了摇头。 慕明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过了一会,她自己想通了:「算了,过日子最重要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原谅你了。」 谢玄辰越发迷惑,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怎么了?」 慕明棠哼了一声,道:「你骗别人我管不着,但是你敢骗我你就完了!反正我有钱有人,大不了改嫁。」 「呵。」谢玄辰笑了一声,声音飘荡在风中,又轻又冷,「我活着一日,恐怕夫人的愿望就要耽搁一日。」 「那你可千万要活得久。」慕明棠想都不想,接道,「太医的诊断实在比我预料的好了很多,连药都不需要费心。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补药,我就全拿去浇花了。」 谢玄辰没料到她这样自然地接上这一句,神情不由一怔,连接下来的话也没有跟上。谢玄辰顿了一会,说:「他毕竟是在太医局混了一辈子的,即便良心未泯,含混说话的习惯也改不了。无论得了什么病,在这些太医嘴里,只要静养就能好。他那样说,其实只是为了宽你的心。」 「那又如何。」慕明棠说,「只要他的诊断没错就足够了。他说了你无需借助药力,最好自然而然把身体养胖。我也觉得你该吃胖些,现在太瘦了,比我的腰都细。」 竹林渐渐到头,已经能看到外面的灯光了。无需辨认方位,慕明棠一眼就能认出来,那里是玉麟堂。 她每日亲手将玉麟堂的灯火点燃,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些灯光。慕明棠露出笑,摇了摇谢玄辰的胳膊,伸手指向前方:「你看,我们到家了。」 谢玄辰也停住脚步,朝前望去。下人都已经睡了,玉麟堂只留了寥寥几盏照明灯,在夜色中蒙蒙地亮着光,宛如路引。 谢玄辰忽然问:「如果我再次犯病呢?」 这就是谢玄辰心中不可触及的隐疾,他前半生一身傲骨,连见了金銮殿都不曾低头。可是事实偏偏将他的傲骨一寸寸打碎,让他屠戮亲友,让他身败名裂,让他连自己的行动都无法控制。 太医说了那么多,其实真正的意思只有一句,不犯病,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再次犯病,就活该丧命了。 偏偏这是谢玄辰心里最隐秘的痛,他答应了慕明棠活下去,他也想试图去承担两个人的未来。其他一切他都可以尝试,唯独这一件,他不敢承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狂,不知道何时何地会突然失控,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失去理智时,失手伤了慕明棠。 以他的力气,他略微有些控制不住,便是杀手。 谢玄辰甚至自己也怀疑过,或许,是他天生带着疯病?就如他生来力大无穷一般,他也生来带着疯子、杀人狂的血脉。 「车到山前必有路。」慕明棠的语气依然自信又乐观,一如之前许多次那样,说,「你并非生来如此,是突然爆发,说明肯定有转机。就算真的是生来如此又何妨,人与禽兽的差别,便在于可以控制自身。我们慢慢找,总能找到办法。」 「你如此自信?」 「不是我自信。」慕明棠看着他,眼神晶亮,「是我信任你。」 她的眼睛太明亮了,谢玄辰一时竟不敢看,有些仓皇地错开眼睛。慕明棠顺顺着他的动作往天上看,忽然伸手指着天上星辰:「看,星星。」 今夜无月,却有满天星辰。 谢玄辰也仰头,看向夜空。天幕黑不可测,繁星如水晶,洒落苍穹。慕明棠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原来,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谢玄辰的名字由来。慕明棠五岁时,被父母强行塞进学堂启蒙。当时她年幼嗜睡,摇摇晃晃背这一句时,并没有想到,这是她未来夫婿的名字。 第13章 谢玄辰觉得好笑,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可是谢玄辰最后什么也没说,与慕明棠并肩站着,一起看浩渺星辰。 过了一会,慕明棠拽了拽他的袖子,说:「起风了,我们回家吧。」 「好。」 即便是夜里,玉麟堂也是有守卫的。谢玄辰带着慕明棠绕过巡逻的士兵,走到他预留的窗户面前,轻轻一推就开了。 谢玄辰回头对慕明棠示意:「你先进。」 慕明棠拢紧披风,不敢耽搁,立刻跳进去。谢玄辰确定身后没有尾巴后,才跟着翻窗进去。 谢玄辰转身关窗,这次才在窗户上合上窗栓。慕明棠站在寝殿中央,不敢开灯,只能就着窗外的亮光解兜帽。 可惜今夜无月,虽然有星光,但是等进入屋子,也不济什么事。慕明棠看不清,只能抹黑解脖子上的结,可谓解得磕磕巴巴。 谢玄辰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他合窗后转身,见慕明棠还在原地和披风挣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问:「怎么了?」 「好像系成死结了,怎么都解不开。」 「别拽了,先放手,我来看看。」谢玄辰走近,修长指节翻动,正在观察被慕明棠折腾成死结的系带。慕明棠双手空闲,无事可干,只能滴溜溜看两边的摆设。 她看了一会,由衷感叹道:「怪不得深闺少妇喜欢偷情,果真刺激。」 谢玄辰本来正专心盯着死结,听到慕明棠的话眉尖一动。他抬起眼睛,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没错,你说得对。」 谢玄辰说着就松开手,要往床上走:「这个疙瘩我解不了,你留着明天给丫鬟看吧。」 「别别别。」慕明棠连忙伸手去拉谢玄辰,「我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那个意思。你快解开,再耽搁丫鬟要听到了。」 慕明棠强行把谢玄辰拉住,好容易哄着这位祖宗回来了,慕明棠睁眼看着谢玄辰纤长的睫毛,忍不住低声嘟囔道:「再说,我就算偷情,这不也是和你么。」 谢玄辰听到没控制住,手指上用的力气稍微大了。慕明棠感觉自己的脖子上一松,惊喜道:「解开了?」 谢玄辰松开手,默默地嗯了一声。 慕明棠心想他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她接过披风一看,顿时无语。 哪里是解开了,分明是他把系带从中间扯断了。 行吧,过程略微有些不同,好在结果是一致的。慕明棠胡乱把披风塞到箱笼里,轻手轻脚摸回床。她正要上床,发现自己衣服还没脱,只好又摸索着去屏风后。 慕明棠走到屏风后的时候,都不忘警告谢玄辰:「不许看。」 谢玄辰真是……他颇有些咬牙,道:「这么黑,我看得到?」 「那谁知道。」慕明棠抱起早就放在凳子上的中衣,对谢玄辰说,「你的外衣自己脱,我不管了。你早说你自己能穿衣服啊。」 谢玄辰按了按眉心,觉得十分上火。他本以为自己的行为就算称不上君子,也该是十分有良心的了。结果慕明棠不领情便算了,还一遍遍挑衅。 等慕明棠换好衣服回到床铺,发现谢玄辰依然还坐在桌前。慕明棠奇怪,问:「你怎么不动?」 谢玄辰阴恻恻笑了一下:「你在后面,我怎么换?」 慕明棠愣了下,猛地反应过来:「你……你竟然担心我偷看?」 「这谁知道。」 慕明棠真是气得不轻,她气咻咻爬回床上,蹭的一声放下床帐,看那动作简直恨不得把心声喊给谢玄辰听。 慕明棠躺在被窝里都气得不行,她躺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隐约的走路声,随后,是一阵细微的解开衣带的声音。 慕明棠脸红了,她心想谢玄辰一个大男人,脱衣服怎么这样慢条斯理,紧接着她又觉得不对劲,莫非平时她换衣服,声音也这么大? 真是越想越可怕,慕明棠胡思乱想了一会,换衣服的声音停下,转而脚步声渐近。慕明棠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羞囧,赶紧转过身,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假装自己睡着了。 身边的锦褥塌了一塌,随后明显感觉另一个人躺上来了。这种感觉非常玄妙,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慕明棠脑子里就是能清楚地想象到,他先撩了下被子,然后才躺下。躺下后,似乎嫌头发烦,还轻轻撩动了头发,往外挪了挪。 慕明棠本以为同床共枕这么多天,她早已度过了最初的尴尬。谢玄辰这个室友说不上好相处,但是生活习惯至少还算不错,睡相好,不打呼不乱动,一晚上都安安静静的。她就当在陈留,和周婆婆一起睡觉就好了。 第14章 但是今夜不知道是空气太干燥,还是熬的太晚,她已经没了睡意,反正总觉得入睡艰难极了。谢玄辰的呼吸就在身后,一呼一吸,清浅规律,虽然没有出声,可是无处不在彰显他的存在。 慕明棠红着脸,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天睡太晚的缘故,第二天慕明棠醒来时浑身酸软。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鬟们为她梳头,还是忍不住一个又一个打哈欠。 丫鬟们从镜子中看到慕明棠慵懒无力的神态,水汪汪的眼睛,全都垂下了眼,不敢再看。 慕明棠收拾整齐后,打发丫鬟们退下。她昨天一夜没怎么睡好,现在脑子都是蒙的。她走到里面,见谢玄辰闭目躺在床上,睡颜安静美好。 慕明棠心里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不甘。她昨天一夜没睡好,这个罪魁祸首凭什么还在睡?她提着裙子坐到床边,轻轻推谢玄辰:「王爷,王爷……」 谢玄辰被生生推醒,他皱着眉睁开眼,模糊中瞧见慕明棠坐在床前,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慕明棠一身明艳,笑眯眯地对他说:「没什么,叫你起床呀。」 谢玄辰支起身,依然怀疑地看着慕明棠:「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慕明棠笑着,换了个方向,扶着他坐起来道,「我来叫你起床,以后你不能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了,我要为你培养健康的生活作息,现在就该起了。」 谢玄辰仔细看了看外面,又看看眼前的慕明棠,终于确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慕明棠就是单纯地想吵醒他。谢玄辰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头疼地捏住眉心。 「快起啦,不要睡了。」慕明棠不管不顾,强行拉着他起床。谢玄辰无奈地随着她站起身,此刻丫鬟都守在外面,谢玄辰醒来的时候,他所停留的那个屋子,除了慕明棠,向来是没人敢待的。 慕明棠叫丫鬟进来,把舆洗用具呈上。谢玄辰洗漱完毕后,丫鬟们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净。慕明棠把他拉到屏风后,然后到一边翻找箱笼,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慕明棠一松开,谢玄辰就找了个凳子坐,整个人懒懒打了个哈欠:「随便。」 「那我挑我喜欢的了?」 「嗯。」 这几天天气越来越冷,慕明棠挑了件赭红长袍,里面衬墨色打底,一起抱到谢玄辰身边。 她把衣服抱到谢玄辰身前,然后站住了。她自以为她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结果谢玄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意思也非常明确。 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最后慕明棠不可置信地指了下自己。谢玄辰微微点头,暗示全在不言中。 做戏做全套。 以前都是慕明棠替谢玄辰穿衣服,在丫鬟眼里,谢玄辰可是一个连穿衣服都弱得没力气的病人。 慕明棠暗暗咬牙,她非常怀疑谢玄辰是故意的,他在报复她叫醒他!可是谢玄辰表面功夫稳得过分,慕明棠瞪了许久,他脸色变都不变,甚至还带着一种病弱之人的坦然。慕明棠空有怀疑,但是找不到证据,只能愤愤替他穿衣。 下了秋雨后,外面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谢玄辰的衣服也越来越复杂。慕明棠为他系上雪白衬底,然后穿上墨色长衣,最后才是外面的赭红圆领袍。 束冠照例是慕明棠的事情,谢玄辰依然毫无贡献,选取样式只能由慕明棠来。她挑挑拣拣,最后看中一定黑色的发冠。 慕明棠拿着梳子,慢慢为谢玄辰梳发。此刻屋里没有外人,慕明棠说话也十分随便。她随口抱怨道:「最近天气变冷了,我都没有衣服可穿。我有许多衣服放在隔间里,得找机会悄悄取回来。」 大概女人无论有多少衣服,天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没衣服可穿。尤其慕明棠刚成婚的时候,不好意思睡在谢玄辰身边,而是自己另住了一个隔间。她嫁妆里的许多衣服,也全搬到那里了。 谢玄辰听到理所应当,开口道:「取什么,另做吧。」 慕明棠到底是普通人,不舍得这样奢侈的行为:「好好的衣服,我还没穿过呢,就这样扔在那里,太浪费了吧。」 「除去以前的库藏,我每年的封邑岁贡亦不少。若是你不花,这些钱就毫无用处。」 慕明棠依然犹豫:「真的?」 谢玄辰没有回答,直接抬高了声音,叫道:「相南春。」 相南春候在门外,此刻立刻空拜跪下:「奴婢在。」 「下午叫曹门大街的成衣铺进来,为王妃订做衣裳。」 第15章 相南春应下:「是。」 慕明棠欲言又止,最后承了谢玄辰的好意:「谢王爷。」 「夫妻一体,本来就该是你的,谢什么。」谢玄辰从镜子里瞟了她一眼,「再有下次,我就当你故意和我对着干了。」 慕明棠低头轻轻笑了,她将谢玄辰的头发梳通顺,挽在手中,熟练地固定在头顶,然后束冠。慕明棠整理好后,和谢玄辰一同去饭厅吃饭。 以前因为谢玄辰随机醒来,早饭向来都是慕明棠自己用的。今日难得两人一同出席,两人一起走,谢玄辰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从蜀国老皇帝的后宫里带回来好几顶凤冠,路上嫌沉,把上面的翡翠、宝石撬下来了,大概还有些散的珍珠。一会让下人从库房里翻出来,你拿去做首饰吧。」 慕明棠听到觉得自己头皮都发紧:「凤冠上的宝石?」 谢玄辰听到以为慕明棠不喜欢,转念一想,说道:「也是,不吉利。那换一个,我记得我临走时从老皇帝龙椅上还劈下来一颗龙头,熔那个吧……」 「不用不用。」慕明棠连忙阻拦,她是俗人,不讲究吉利不吉利,但无论是后蜀皇后的凤冠,还是后蜀皇帝的龙椅,她都消受不起啊。 慕明棠这些年一直活得循规蹈矩,遵纪守法,哪听过这种刺激的事。她委婉拒绝道:「我看不必了。我嫁妆够用,用不着添新的。」 「那怎么能一样。嫁妆是你的私产,我没醒来那段时间,你不知道贴了多少嫁妆进去,我怎么能让你亏空?」 他说的是没醒来时,可是慕明棠一下就明白他在说昨夜。昨天,慕明棠为了收买张太医,给了许多金首饰出去。后来他们离开,那些东西自然不能带走了。 慕明棠说:「你不都说了,夫妻一体么。再说,我用自己的嫁妆养你心甘情愿,怎么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那更要替你补回去了。」谢玄辰口吻淡淡,说,「你嫁妆若是少了,养不起我了怎么办?」 慕明棠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们俩往饭厅走,一路上免不了伺候着侍女。侍女们听到王爷毫不避讳地说「养不起我了怎么办」,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赶紧低下头。 虽然如今王府里没人敢说,可是人人皆知王爷乃是声名可退千里兵的杀神,至今边境上的人提起谢玄辰,都难掩惊惧。结果,他们的杀神王爷在自己府邸里,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吃软饭? 谢玄辰说让成衣铺的人进来,果真晌午一过,丫鬟就来禀报成衣铺的媳妇们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慕明棠已经眯了一小会,她点点头,并没有多想。因为在自己家里,慕明棠懒得换见客的衣裳,直接往清心堂走。 谢玄辰的王府占地极大,分为左中右三路,虽不似格子一般划分的整整齐齐,等级森严,可是王府的规制也十分严整。中路沿着一条直线,是王府权力核心。中路以礼堂为界限,分为前朝后寝,前面府门、仪门、钟楼、以及礼堂,全是大礼仪所在,平时并不住人。礼堂后面的清心堂、玉麟堂以及静德堂,才是主子们日常起居的地方。 无疑,中轴线上的建筑只有正妻能住。玉麟堂是谢玄辰和慕明棠的起居的正殿,长七间纵三层,十分广阔。除了中路之外,其他地方的建筑倒不严格按着直线分布,中轴线之西修建着许多斋院、厅楼,还有演武场、兵器场、马厩,而东路就是纯粹的游玩之所,花园、水池、游湖应有尽有,各式精巧的阁楼依势而建,宛如江南园林。 自从谢玄辰生病后,西路的演武场、书斋等地已经荒废了许久,连东边的园林也因为缺少打理,荒芜了不少。但是王府里正经主子只有慕明棠和谢玄辰两人,他们俩委实用不到这么大的地方,所以一时半会,慕明棠实在腾不出手去修葺东西两路。 今天外面的媳妇来给她展示布料,因为不是正经客人,慕明棠没有动用待客的厅堂,又不想让她们吵到谢玄辰,所以让她们等在清心堂的侧厅。 慕明棠原本预料这次看衣服就和上次蒋太太叫人来家里订做衣服一样,慕明棠在襄阳和蒋家见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女主子不愿意出门,便叫熟悉的掌柜媳妇进来,给富家太太小姐量身定做。慕明棠以为这次也差不多,她坐好后,对丫鬟说:「好了,请掌柜们进来吧。」 丫鬟应声,随后拍拍手,说:「王妃到了,让第一组的人出来吧。」 慕明棠稍稍一怔,第一组?这时候丫鬟已经领着几个人从侧门而入,每个人手里抱着册子,瞧见慕明棠,堆笑着施礼:「奴拜见安王妃。」 她们都是民间做买卖的,规矩行礼比不上宫里侍女,一句问好说的参差不齐。慕明棠有些愕然,她粗粗一览,觉得这一排大概有七八个妇人,而她们每个人身上挂了一个小牌子,上面刻着壹。 第16章 土包子慕明棠震惊了,她以为请人来做衣服,是请一两个裁缝进来量身定制,谢玄辰竟然叫来了一条街吗? 怪不得他上午说的时候,只说曹门大街,却没说街上的哪一家店铺。慕明棠当时听到还觉得疑惑,谢玄辰说的不明不白,丫鬟哪里知道去请哪一家呢? 原来,根本不需要辨别。 慕明棠转头去问丫鬟:「一共有几组?」 「相姑姑为了吉利,编了八组。」丫鬟察言观色,说道,「若是王妃嫌麻烦,打发他们回去就是了,左右就是您一句话的事。」 慕明棠明显感觉到下面的妇人们表情紧张了,似乎是遗憾,又似乎是庆幸自己在第一组。慕明棠摇摇头,充满了一种乡下人刚刚见世面的恍惚感:「先不必。让她们把东西拿出来吧。」 得了慕明棠的话,妇人们都不必丫鬟吩咐,立刻笑着将自家的册子打开,递给丫鬟,眼巴巴地盯着慕明棠。丫鬟们收了东西,放在端盘中,围了个半圆呈递在慕明棠眼前。慕明棠略有迟疑,最后拈了一本起来。 册子上画着图样、花纹,旁边还粘着布料样品,介绍十分详细。下面被选中的那个妇人看见大喜,立刻打了鸡血一般介绍自己家的新品。慕明棠一边听一边翻开册子,觉得好几件都很不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见慕明棠似有为难之色,丫鬟适时地问:「王妃,您怎么看?」 慕明棠皱眉:「这三件各有所长,我还没想好。」 丫鬟接道:「若是王妃没想好,不妨都留下吧。」 慕明棠悚然一惊,她觉得这些话有点耳熟,当初她坑蒋太太嫁妆时,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花蒋太太的钱和自己的钱岂能一样,慕明棠合上册子,道:「这怎么行,缺什么买什么,我哪用得了这么多衣服?」 「王爷交待了,王妃喜欢的全部买下。但凡是王妃看上的东西,不可流露到外。」 慕明棠一时没接上话,谢玄辰败家也败的太过了吧?可是下面的妇人们听到这话,一个个乐得红不拢嘴,巧舌如簧地赞叹慕明棠美丽又大方,王爷对王妃真好之流。 慕明棠被夸的晕乎乎的。她终于感受到有钱人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无论一件衣服本来是怎样设计的,只要慕明棠有一点不喜欢,提出来后,掌柜立即点头哈腰,按着慕明棠的想法改。后来慕明棠懒得费心思,一本册子拿起来只粗粗一扫,如果没有特别醒目的,她立刻就扔下不看了。 饶是如此,被慕明棠选中的妇人都乐不可支,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得了王妃青睐的妇人抱着册子从另一侧门出去,这些成衣都是量身定做的,慕明棠选了样式,之后裁缝自然会按慕明棠的尺寸单独制衣。 慕明棠在家里逛了一整条街后,为所欲为,心满意足。而这时,蒋明薇也和三两好友约好了,一起去京城最负盛名的曹门大街散心。 曹门大街熙熙攘攘,成衣店、裁缝铺、布料铺比比皆是,因为这里多有达官女眷,有钱的商家赁了显眼的位置开首饰铺、茶楼,财力跟不上的平头百姓也不服输,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绢花、闹蛾儿、花囊、香球,还有人买糖水、点心、吃食,应有尽有,十分繁华。 但是今日蒋明薇来了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往常街道两边的商铺叫卖声不断,若是看到有车马到,专门伺候女眷的媳妇早就跑出来揽客了,但是今日她们都下了轿子,还是不见熟悉的那几张面孔。 蒋明薇没多想,随便挑了一家店进去。掌柜的见了她们十分意外,态度虽然恭敬,但蒋明薇总觉得他很窘迫。 随行的一个好友不痛快了。她们几个都是从小的玩伴,其中就属蒋明薇嫁的最好,不过其余几人的父亲有谢瑞提携,夫家也都不差。这几个可是习惯了被人捧着的,见掌柜竟然打发男子来招呼他们,顿时恼了:「你们怠慢我们不要紧,怠慢了贵人可没处担待。没见着晋王妃也在吗,冲撞了晋王妃,你们谁担当的起?」 小二不断点头赔笑,根本不敢说话。掌柜一开始就觉得要遭,没多久果然这边吵起来了,掌柜连忙跑过来,赔笑道:「几位娘子告饶。娘子们各个金尊玉贵,小人万万不敢怠慢,只不过……今日实在不巧,我们店里招待贵人的媳妇出门去了,恐怕不能招待娘子们。娘子们见谅。」 「出门?」其中一个好友皱眉,问道,「她去哪儿了?」 掌柜笑道:「安王妃今儿有兴致,她上门去伺候安王妃了。」 原来是被安王府叫走了,刚才说话的女子一下子哑了声,偷偷错眼去看蒋明薇。平日里以蒋明薇的王妃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众人让她的份,蒋明薇占二没让敢占一。唯独遇上这一位,是个例外。 第17章 她们方才以王妃身份压人,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另一位也是个王妃,偏偏还是最惹不得的那一个。 蒋明薇听到安王府的时候表情就不太好,后来听到女招侍去伺候慕明棠了,蒋明薇的笑容彻底冷淡下来。她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蒋明薇掌住仪态,淡淡道:「无巧不成书,既然是嫂嫂叫走了,我不好和嫂嫂抢,换一家就是了。」 其他几人见蒋明薇发话,纷纷应承。掌柜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可是最后还是闭了嘴。 算了,关他什么事,还是赶紧将这几位尊佛送出去吧。 蒋明薇和几个密友换了一家店铺,没想到一进门,迎来的掌柜也面带苦色。 蒋明薇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王妃见谅,今日不巧,我家婆娘和儿媳都去安王府了。王妃先随便看看?」 又是慕明棠,蒋明薇带了气,问:「怎么会这么巧,方才那就铺子便说被安王府叫走了,这都隔了半条街,为何你们的人也被叫走了?」 掌柜也觉得心里苦。他们小本生意,请不起太多人,再加上女子愿意抛头露面的毕竟少,店里准备一两位女招待就已经很不错了。上午时安王府的人来传信,掌柜一听进王府里做买卖,自然把最伶俐最聪明的几个都塞进去了,要不是不允许外男进府,他自己也想跟了去。 专门招待女眷的人不在,掌柜和跑堂就暂时接应一下。寻常客人没这么多讲究,就算问起来,听到女招待是去王府做生意了,客人也能理解。谁能知道就是这样巧,寻常碰到一次都要烧高香的达官贵人,今日一天来了俩。 掌柜笑容讪讪的,小心说道:「小人不敢欺瞒王妃,婆娘和儿媳确实被安王府叫走了。不光是我们店,今儿整个一条街的人,都被叫进安王府陪王妃选衣去了。」 「一条街?」跟在蒋明薇身边的女子吃惊,险些叫出声来,「一条街的人,都被叫走了?」 掌柜哈笑着点头:「回太太,是这样的。不光是小店,您再往前走,店里大概也是没人的。小店招待不周,请晋王妃和诸位太太见谅。」 一个夫人用团扇遮住唇,不可置信道:「竟然叫空了一条街,也太财大气粗了吧。她一个刚刚成婚,连孩子都没生下的新妇,哪来这么大的底气?」 掌柜为了撇清自己,赶紧说道:「回太太,过来传话的姑姑,拿的是安王的信物。」 做买卖的人最重要的便是消息灵通。平民老百姓听不到朝廷的动静,安王是谁少有人知,但是岐阳王名声可大。掌柜的一看岐阳王的令牌,哪里还敢有二话,自然女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竟然是谢玄辰下的令,几个女子面面相觑,最后一齐看向蒋明薇。谢玄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京中少有人不怕他。这些女子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若是旁人敢抢她们的先,便是王孙国戚她们也要争一争,但是谢玄辰…… 还是算了吧。 蒋明薇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僵硬地笑了笑:「罢了,长幼有序,我哪敢和嫂嫂争。」 蒋明薇的脸色明显不好看,其他几人也慌了神,纷纷说道:「好容易出来一趟,空手而归多扫兴。王妃走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不妨大家一道去前面的茶楼坐一坐,正好近日新上了一个戏,极有趣呢。」 众人一唱一和,簇拥着蒋明薇出去了。她们到了茶楼,掌柜早早就迎出来,一路毕恭毕敬地将几位贵太太引到楼上雅间。 晋王妃和几位官太太身份不凡,当然不能被民间俗人污染了空气。一上楼,气氛立即和楼下区分开来,她们叫了女伎班子上来,表演了几场东京最时兴的戏,有文有武,有唱有念,蒋明薇看了会戏,又在众人的奉承下,心情可算好了很多。 这时候街对面的李记锦绣庄传来一阵吆喝声,跑堂进进出出,似乎在搬东西,可见女招待回来了。正好这时候女伎的杂剧唱完了,蒋明薇作势站起来,装作刚刚看完戏的样子,便要下楼。 作陪的密友们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没人提她们被晾了半下午一事,而都装作刚看完戏的样子,说说笑笑地往楼下走。其中一个夫人嫁得好,最有脸面,此刻和蒋明薇笑道:「王妃之前不是早就说过喜欢宋锦吗,正好昨天来了一个新的提花样子,王妃今日可得好好看看。」 蒋明薇微微点头,说道:「好。」 蒋明薇素来喜欢宋锦,这在圈子中并不是秘密。宋锦靠提花显花色,如果京中来了新的提花宋锦,必然是蒋明薇第一个尝鲜,其他人都不敢和蒋明薇抢。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李记锦绣庄,这是东京数一数二大的布庄,他们家的锦绣素来是上层太太小姐们的首选。 第18章 跑堂早早就得到了消息,蒋明薇还没走近,专门招待女眷的招侍就迎出来了。蒋明薇暗暗松了口气,装作自己刚刚来的样子,提出要看新来的宋锦。 蒋明薇说出这句话后,女招侍的脸色略微僵硬,她匆匆道了句不是,去外面和什么人耳语了片刻,再掀帘子进来时,表情十分尴尬:「晋王妃,十分对不住,新到的宋锦都卖完了。」 「卖完了?」同行几人都十分吃惊,其中一个夫人眼尖,指着帘子外的一个跑堂说道,「什么卖完了,他手里抱着的不就是宋锦吗?’ 女招侍的表情更尴尬了:「这……这是安王妃要的。安王妃觉得这个花色好看,让奴等把店里所有库存都送过去。」 「什么?」这几个女子全都炸了锅,她们往常没少享受过特权,但是自己被人截胡还是头一次。周围人越嚷嚷,蒋明薇的脸色就越难看。 有人注意到蒋明薇的脸色不好,悄悄捅了捅周围人,试探说道:「安王妃便是喜欢,也没有买断的道理。安王妃诚然尊贵,可是晋王妃同为王妃,身份也不差。反正安王妃一个人又用不了这么许多,不如,留下几匹给晋王妃?」 蒋明薇几次捏紧帕子,最后勉强笑了笑:「嫂嫂喜欢的东西,我怎敢夺爱。既然二嫂都要了,那就让给嫂嫂吧。」 蒋明薇说完,连话都不想说,倏地站起身就往外走。这回便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蒋明薇心情非常糟糕,众人都不敢说话,急匆匆追上去。 蒋明薇连表面功夫都没法维持,冷冷道:「备车,回府。」完全不顾身后不停呼唤她的密友们。 蒋明薇登车走了,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剩下几人被甩了个没脸,站在门口,面面相觑,表情都不算好。 此刻坐在王府里喝茶的慕明棠并不知道,她又在无意中给了外面某些人多么大的难堪。她仔细看着手里的蓝织金云霞锦,称奇道:「这个锦缎好看,花纹平整,色泽内蕴,又柔软服帖,正好用来做衣袍。其他几个颜色都送来了吗?」 「回王妃,李记锦绣已经送到了。」 慕明棠点头,这个衣料她一眼就看中了,她本来正想着该给谢玄辰做些新衣服,赶巧碰到了这个。这个蓝色纯正贵气,谢玄辰穿一定好看。 而且这个颜色宜男宜女,她也能用,所以慕明棠也浪费了一把,包下所有布料。慕明棠花了一下午的钱,此刻颇为心满意足,说道:「好,共花了多少钱,一起结了。」 「是。」 慕明棠「逛街」结束后,欢欢喜喜地回玉麟堂收拾战利品去了。她此刻并不知道,因为她买断织金云霞锦一事,这种锦缎在京城一战成名,人人都想看看被两位王妃争抢的锦缎有什么特异之处,商家到处打听哪里还有织金云霞锦,宋锦在几天内价格递增,最后,云霞锦价格竟然攀升至原来的十倍。 等慕明棠听到这件事时,外面的市场已经炒翻了天。慕明棠听到报价十分惊诧:「你刚才说这匹锦多少钱?」 「每两一千钱。」 慕明棠听到这个价格许久没说话,她忍不住问:「最近非时非节,为什么涨了这么多?」 丫鬟低着头,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王妃,因为晋王妃当日,也在买这种锦缎。」 慕明棠这才知道,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截了蒋明薇的胡。 接下来一晚上,慕明棠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入夜后,谢玄辰看到,问:「你怎么了?」 慕明棠抿了抿唇,忽然凑近了,用一种分享小秘密般的语气,对谢玄辰说道:「你知道前几天,我买了几匹布料的事吧?」 谢玄辰点头:「我知道。怎么了?」 慕明棠说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那恐怕不是几匹。但是她还是十分镇定地,继续说下去:「其中有一匹织金锦,那时候我问价钱,明明是八十钱一两,现在竟然变成了一千钱!这才几天,竟然翻了十倍之多!」 谢玄辰听完点点头,说道:「夫人果然持家有道,买东西不光省钱,如今看竟然还倒赚了。果然钱财就该你来管,以后我就靠你了。」 谢玄辰说这些话时极其理直气壮,慕明棠听完无奈,她并不觉得自己真是什么天纵奇才,钱财这种事只要有心,都能打理。谢玄辰真的是不会管吗?他就是懒得费心思而已。 慕明棠发现自己思路又被谢玄辰带偏了,她连忙将话题扯回来:「我要和你说的并不是这个。你知道为什么翻了十番吗?」 谢玄辰语气淡淡,几乎想也不想说:「奇货可居,有人竞价吧。」 第19章 慕明棠期待地等了许久,发现谢玄辰一点都不意外。她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好猜。」谢玄辰道,「有资格和你竞价的人,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 慕明棠丧了气,觉得和谢玄辰分享秘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她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向撑着头,依然愣愣地发呆。 谢玄辰发现自己说完后,慕明棠就不接话了。他有点意外,意外之余还觉得摸不着头脑。他默默等了一会,见慕明棠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只能主动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么把那几匹织金锦倒卖出去。」 谢玄辰难得地噎住了,他看了一会,发现慕明棠的样子并不似作伪:「你说真的?」 「嗯。」慕明棠点头,显然在认真地想这件事,「十倍啊,这么好的价差,不赚钱是傻子吗。」 谢玄辰无话可说,慕明棠实在不走寻常路,他已经许久没感受过这种完全预料不到对方下招的惊诧感了。谢玄辰也沉默了一会,好奇地问:「你不是很喜欢这种料子吗?」 「我是喜欢。」慕明棠回头,极认真地说,「但是,我也喜欢钱啊。反正我又用不完,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 谢玄辰一时无话,慕明棠一副认真模样,问:「你有什么妥善的路子,能将囤货倒卖出去吗?」 这个问题真的问住谢玄辰了。他想了一会,如实回复:「不好找。」 难的并不是卖东西,也不是找人手,而是收尾。 毕竟,他身边全是皇帝的眼线,如何不被皇帝怀疑,如何解释这种行为,才是最难的。 慕明棠很快就想到他们的处境,长长叹了口气:「也对,我忘了现在并非我家,这里也不是襄阳。算了,反正又不赔钱,就留在库房里吧。」 慕明棠虽然这样说,可是心里难免有些沮丧。谢玄辰看到,忽然悠悠说:「只是不好找,未必找不到。」 慕明棠回过头:「什么?」 谢玄辰伸出食指,慢悠悠朝隔壁指了一下。 慕明棠愣怔,慢慢反应过来谢玄辰是什么意思。她想明白后,看着谢玄辰坦荡荡的神情,忍不住笑:「你这个人啊……」 蒋明薇自从做了王妃后,一心想要为日后自己的皇后之位造势,所以积极结交各府家眷,活跃参加京城中各式各样的宴会。蒋明薇为了显示自己未来国母的风范,卯足力气在晋王府里准备了一场大宴,广邀众多公侯勋戚、官家太太出席。 这场宴会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操办,蒋明薇对此事极其看重。她上辈子并非正妻,而蒋家的养女慕明棠却成了皇后,这已经成了蒋明薇的一块心病。所以这辈子重生,她对于主持宴会、出门交际等正妻的象征,极为执着。 然而准备了再多,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强求,比如场地。谢玄济当初立府专程选在谢玄辰隔壁,这样做一举多得,能讨好皇帝,能监视谢玄辰,也能展示自己的德行。但是相应的,就要牺牲些什么。 京城寸土寸金,适宜修建府邸的土地就那么些。谢玄辰建府时正在权力巅峰,他的府邸当然没有任何限制,这一带最好最平整的地皮,都被归入他的王府。可想而知,谢玄济多年后再在这里修建王府时,选择的空间并不大。 两座王府虽然相邻,可是晋王府完全没有邻府中轴贯穿、左右开阔的格局,甚至连条中轴线都凑不出来,府中唯有婚丧嫁娶、接圣旨的礼堂是高大敞亮的,其余建筑都是将就着仅剩的空间,不得不缩小或者歪曲的。 王爷和正妃起居的正殿都是如此,花园就更不必奢望。晋王府的花园说是园林,其实,不过是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园子。 蒋明薇一抬头,就能看到隔壁草木葳蕤,甚至还有流水声的花园,内心真是恨得咬牙。她这次大宴宾客,极力布置,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花费再多金钱,摆设再多精巧之物,都透着一股局促劲。 众人来了之后,纷纷感叹蒋明薇品味高尚,用心良苦。人少时还不显,等到后来,夫人太太带着各自的丫鬟到场后,花园里人飞快增多,以致于连走路都需要腾挪。这时,场中那些繁复的摆设便不是精巧,而是混乱了。 然而晋王妃的面子没人敢不给,众人只能硬着头皮赞好。正喧嚣时,忽然从外面走来一队侍女,看走路仪态,多半是宫里出来的。 满满当当的花园顿时消声,侍女们交握着手,一直走到蒋明薇身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奴婢参见晋王妃。」 蒋明薇认出来这是慕明棠那边的人,大热闹的日子慕明棠派人来,蒋明薇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心里不欢迎,脸上也不免带出来些许:「原来是二嫂身边的人。她派你们前来,有何要事?」 第20章 为首的侍女微让了一步,示意身后的随从将木盒呈上来:「回禀晋王妃,王妃最近听闻晋王妃想要织金锦,不惜重金购买,十分惊讶。王妃说,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疏远,晋王妃既然喜欢,直接找王妃来要便是了,何必在外面宣扬?故而,王妃命奴等给晋王妃送来四匹云霞织金锦。」 侍女说着将木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匹绿的深沉的锦缎,另外三个盒子也是类似。侍女说这些话时并没有避开旁人,而且四个木盒足够醒目,即便侍女不说,众人也没法忽视。 宴会上气氛滞了滞,最后,和蒋明薇同桌一桌的夫人笑着圆场:「安王妃和晋王妃长者悌,幼者恭,令人动容,实乃妯娌典范。我等受益良多。」 蒋明薇听到赞美只能勉强地笑一笑,但是脸上没有一点高兴之色:「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是嫂嫂的心爱之物,我怎敢夺爱?二嫂的心意我领了,然我无福消受,还是请拿回去,让嫂嫂自己用吧。」 「晋王妃多虑了,王妃说了,这是她这个长嫂的心意,晋王妃不必推辞,收下便是。若是晋王妃执意推辞,便是看不上王妃的东西了。」 这种话柄蒋明薇怎么敢应。可是慕明棠实在是得寸进尺,之前在童年玩伴面前给了她个没脸不说,现在还故意挑在她宴客这日,当众来砸场子。蒋明薇要东西向来只要第一份,慕明棠故意买断,然后又假惺惺送给她,什么意思? 施舍吗? 何况,慕明棠送来的都是绿色的锦缎!蒋明薇即便喜欢穿淡青、浅碧这等衣服,此刻看到绿的如此宗正的锦缎,也忍不住怀疑,慕明棠是不是故意内涵她? 然而众目睽睽,慕明棠就差明着说「长者赐不敢辞」,慕明棠不要脸,蒋明薇却不能不要。蒋明薇只能忍下这口窝囊气,笑道:「多谢嫂嫂。可是一匹织金锦造价不菲,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敢收这么重的礼物?」 丫鬟仍然一板一眼地,转述慕明棠的话:「王妃说晋王妃收下便是,不必回礼。晋王妃喜欢的都是书画孤本、琴谱棋谱之类,王妃不钻研这些,要了没用,所以晋王妃不必回礼了。」 蒋明薇险些一口血呕出来,慕明棠要不要脸,连回礼是什么都给她勾选出来了? 她怎么能如此没皮没脸? 然而好面子的终究比不过不要脸的,蒋明薇到底不能在众人面前丢脸,只能咬着牙,说道:「这怎么能行。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昨日新打了一套白玉头面,还不曾戴过,若嫂嫂不嫌,便拿去吧。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望嫂嫂海涵。」 为首的侍女给蒋明薇行了礼,这次倒什么也没说,等蒋明薇让丫鬟取来东西后,她拿着东西就走了。蒋明薇心里怄的不行,那套白玉头面是她为了除夕宫宴,特意打造的,光白玉原料就造价不菲,更不必说工钱了。而这样珍贵,简直称得上价值连城的首饰,便换回了四匹绿油油的锦缎? 蒋明薇在众人面前一副云淡风轻、大方阔绰的模样,实则心里疼得直滴血。这几天商人大肆贩卖宋锦,云霞锦虽然依然昂贵,可是价格正在一天天回落,但蒋明薇送出去的白玉首饰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这一来一回,她实在亏大了。 玉麟堂内,慕明棠打开丫鬟捧回来的盒子,眉尖意外地挑了挑。八百换一万,这笔生意太值了。 至于送出去的那几匹绿锦,谢玄辰无论如何都不肯穿绿色的衣服,慕明棠也觉得兆头不太好,便废物利用,强卖给蒋明薇。事实证明,蒋明薇可真是个合格的冤大头。 慕明棠忍着笑,把丫鬟打发退下。谢玄辰看慕明棠表情很奇怪,心里已经猜到结果了,但还是问:「怎么样了?」 慕明棠献宝一样把盒子抱到谢玄辰跟前,打开道:「你看!」 谢玄辰垂眸扫了一眼,微微笑道:「水色不错。」 谢玄辰都这样说,可见是真的值钱了。慕明棠喜滋滋地把东西收好:「蒋明薇实在太好骗了,多来几次,我都能靠此发家了。」 谢玄辰觉得慕明棠的快乐来得真是简单,被她感染,谢玄辰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变好:「是夫人持家有方。」 慕明棠听到这话挑眉,意有所指地说道:「是王爷指点的好。」 毕竟,这个主意可是谢玄辰出的。既能满足慕明棠想要低买高卖的心情,还能光明正大地堵住皇帝的嘴,这一招实在走得好。 或许,还能顺手恶心看不顺眼的人。慕明棠对谢玄辰非常佩服,这世界上啊,有些人看起来病弱无害,实际上阴险主意都是他出的。 谢玄辰听到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反驳,也不甚在意:「你玩开心了就好。」 第21章 安王为了王妃一掷千金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朝野,连禁宫中也听到了。 皇帝换了家常便衣,倚在垂拱殿中,略略有些出神。 身边伺候的大太监看到了,小心提议道:「官家,您若是无趣,奴婢叫仙韶院都头来给您唱个曲?」 皇帝摆了摆手,换了个坐姿,道:「不必了。」 他说完后,慨然长叹:「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朕记得刚来东京时,晋王不过十四五大,谢玄辰也横冲直撞,不过是个半大小子。没想到一眨眼,他们都娶妻了。当年谢玄辰被众人捧着,心气极高,眼睛里根本看不到其他人,更别说儿女情长。没想到如今,竟也会为一个女人争长短。」 大太监这才知道皇帝刚刚竟然一直在想岐阳王的事,当然,现在众人只称安王。大太监腹中排练良久,才说道:「安王妃和晋王妃年龄相仿,以前又是一个府的姐妹,姐妹间小打小闹,偶尔置气,也是常有的。正是因为亲密,才会如此呢。」 大太监避重就轻,不说谢玄辰,而说安王妃和晋王妃。女眷间再如何斗气,那都是内宅中的事情,随便带一句就能掩过去。如果牵扯了两位王爷,那就不好圆场了。 皇帝满口说着兄友弟恭,还几次说谢玄辰如同他亲子。下面人见皇帝如此,也不敢明显区分两位王爷,只一昧称赞着手足情深。 皇帝双手扶着膝盖,慢慢说道:「对啊,这不过是小打小闹。朕记得,安王妃似乎是蒋鸿浩的小女儿吧?她比晋王妃年纪小,却又比晋王妃懂事。不过一匹布料,既然安王妃喜欢,那就全拿去好了,多大点事,值得晋王妃也高高出价,故意和嫂嫂抢?最后,竟还是当嫂嫂的给弟妹赔礼,亲自送了布料去平定事息。」 听皇帝这话,似乎对晋王妃的行事十分不满。要大太监说,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事,宫里那些公主王妃,哪一个不是说一不二,相互攀比?有时候一句话不对,为了一件东西故意斗起富来,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何况蒋明薇是皇后嫡亲的儿媳,收一匹锦缎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然而凡事就怕赶巧,晋王妃的行为放在平日里没事,但是正好撞在皇帝的避讳上,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皇帝在意的,肯定不是蒋明薇和人置气斗富这种事,他在意的,是蒋明薇别在了安王府的苗头上。皇帝全天说着兄友弟恭、兄终弟及,侄儿、儿子一家亲这种话,结果蒋明薇和谢玄辰的王妃过不去,还反过来被对方秀了波大度,皇帝颜面上怎么过得去? 皇帝语气中对晋王妃颇有不满,大太监不敢搭腔。晋王是宫中呼声最高的皇子,便是御前太监也不敢得罪,大太监顿了顿,委婉道:「官家,这正能说明您教导有方,小辈们孝悌恭让。安王妃作为长嫂为弟妹割爱,晋王妃听到也回了厚礼,这不正有孔融让梨,王泰让枣,古圣贤之风吗?」 皇帝听完没说话,过了一会,点头道:「你说的对,有教无类,对家族里的晚辈最要紧的便是引导,使其明礼。安王妃便做得好,该赏。」 ☆☆☆ 慕明棠狠狠宰了蒋明薇一刀,心情舒畅。她第二日待在王府,坐在窗前看账册。 这几天越来越冷了,慕明棠已经穿上夹层襦裙,身上是浅蓝宝相花蜀锦,下面系着黄色的长裙,外面罩着明蓝褙子,在膝盖处分叉,露出一截重瓣花似的裙裾。 她坐在桌子前,正在核对本月账册。 花钱一时爽,记账的时候就懂得痛了。等慕明棠核算出自己到底花了多少后,她看着那个数字,几乎疑心自己不识数。 慕明棠正在心痛,相南春匆匆忙忙跑进来:「王妃。」 慕明棠听到声音就放了笔,问:「怎么了?」 相南春是宫里出来的,平日里最讲究稳重,能让她露出急切之色的,不会是小事。 慕明棠本来以为隔壁那对夫妻又过来恶心人了,没想到相南春却匆匆行了个礼,说道:「禀王妃,宫里来人了。」 「宫里人?」 「没错,御前的公公送来了赏赐,已经进门了。」 慕明棠二话不说,赶紧换了王妃礼服去接旨。慕明棠赶到前堂时,御前公公已经喝了一杯茶。他看到慕明棠,站起来笑着拱手:「奴婢参加安王妃,王妃万安。」 慕明棠敛容行礼:「多谢公公。妾身给圣上请安。」 「圣躬安。」公公笑着,忽然正了神色,说道,「圣上口谕。」 慕明棠提裙跪下,垂眸恭候。公公尖着嗓子,说道:「朕听闻安王妃与晋王妃恭让一事,心中甚慰。尔等身为王妃,当相互谦让,以作宗室和天下女子表率。安王妃行为当赏,嘉之,望你二人再接再厉,不负朕之期待。」 第22章 圣旨无论说了什么都只能谢恩,更别说是夸她的了。慕明棠双手落地,然后在额头上贴了一下,以手代首,空拜道:「妾身谢主隆恩。」 慕明棠说完后,丫鬟过来扶着慕明棠起身。公公笑眯眯地和慕明棠说了许多勉励的话,大抵是夸赞慕明棠团结宗室,德行高尚之类。慕明棠第一次挨夸挨得这样心虚,她让人给公公递跑腿费,公公也不肯收,只留下一大堆赏赐走了。 等皇帝的人走后,慕明棠笑容收敛起来,看着这一地金银赏赐,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是蒋明薇给她补贴了一笔,现在皇帝又补贴一笔,慕明棠回去再一核账,发现她使劲花了那么多钱,最后总账目竟然还多了。 慕明棠合上账本,对皇家人之间独特的联络亲情的方式十分钦佩:「天哪。」 晋王府里,蒋明薇今日起来就不太舒服。霉运似乎总是连着的,一件事不顺,之后事事都不顺。 蒋明薇发现自己从那次逛街开始,似乎就总是遇到烦心事。逛街被慕明棠抢先,害她在众多童年玩伴面前丢了大脸,之后宴客意外频发,磕磕绊绊,还被慕明棠敲诈去了一套名贵头面。这几天,她又感染了风寒,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 蒋明薇生了病,当然不能和谢玄济同睡,要不然过了病气就是她的错了。蒋明薇本来就没什么精神,偏偏还要强装贤惠,给谢玄济收拾睡觉的地方。蒋明薇病歪歪倚在床上,看着天外灰蒙蒙的光,心想,这几天又要敲打那些不老实的丫鬟了。 蒋明薇觉得好的人,别的女人自然也觉得好。蒋明薇深知谢玄济潜龙在渊,未来贵不可言,为此急不可耐地嫁给他,其他抱有同样打算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兼之谢玄济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十分得女子倾心,府里想要爬床的丫鬟,也就更多了。 谢玄济是未来的真龙,只要跟着他便能一起飞升,一时的名分算得了什么?只要笼络住了谢玄济的心,等他日后登帝,从妾变成贵妃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吗? 说不定,还不止是贵妃呢。若是有能耐,皇后未必不能搏一搏。 因此,晋王府中众人虽然明面上敬蒋明薇为正妃,其实内心里都各有盘算,并不十分把蒋明薇放在心上。爬床、勾引、自荐枕席之事,也屡禁不止。 蒋明薇正想着晚上安排哪个丫鬟去守夜,她眼睛失焦,看着有些空洞。妖妖娆娆、腰细屁股大的自然早就被排除了,可是人心隔肚皮,看人也不能仅看表面,那些看起来老实木讷、对她一派忠心的女子,也未必信得过。 最稳妥的办法是放身材干瘪、面目粗鄙的去给谢玄济值夜,然而蒋明薇要顾忌名声,做的太明显了会让别人觉得她善妒、不贤惠,这可万万不行。 不能放丑的,又不能放太漂亮的,这其中的分寸,实在让人头疼。 蒋明薇又叹了口气。今天一天都又阴又冷,养病时看到这样的天气本来就压抑,她还要亲手在丈夫身边安放潜在的情敌,蒋明薇心情怎么能好。她郁郁寡欢,这时候却听到隔壁传来喧闹声。 谢玄辰的王府占地广阔,再加上和晋王府之间隔着一个大花园,蒋明薇这边其实很难听到隔壁的动静。但是正因为安王府太安静了,所以稍微有些声音,就极为明显。 蒋明薇问伺候的丫鬟:「外面怎么吵吵嚷嚷的,怎么了?」 丫鬟快步出去,过了一会,回来禀报道:「王妃,是圣上给安王府送来赏赐了。抬东西的人多,所以声音才飘到了我们这边。」 「哦,赏赐?」蒋明薇心情更差了,这还不如不问,可是蒋明薇没忍住好奇,多问了一嘴,「非时非节的,为何又赐赏?」 「圣上听闻了安王妃主动给王妃让锦缎的事,圣心大慰,特意遣使者来嘉奖。」 竟然是这件事,蒋明薇的脸色倏地阴沉。被慕明棠诓了一套首饰去,蒋明薇本来就怄得不轻,结果皇帝还派人去嘉奖慕明棠? 蒋明薇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终于控制住脸上的神色。说这句话的人是皇帝,她可不敢对皇帝有任何不满。不过有来有往,毕竟他们才是亲生的,皇帝的人去了安王府,想来很快就要到他们王府了。 蒋明薇让丫鬟扶着她起身,就要换衣服。丫鬟听到奇怪,问:「王妃,您要出去不曾?」 「我还病着,哪有这个精力。」蒋明薇说道,「但是一会送赏赐的人就要来了,我气色不好,恐怕会在使者面前失礼。」 丫鬟表情更尴尬了,她低低地,小心翼翼说:「王妃,宫里的使者,已经走了。」 蒋明薇愣住,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走了?」 第23章 「对,从安王府出来,就直接回宫了。」 ☆☆☆ 蒋明薇一下午都为这件事气得不行,丫鬟们没一个敢往蒋明薇身前凑,唯有奶娘腆着笑脸,来找蒋明薇说话。 「王妃,您还病着呢,您身体金贵,为了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自个儿身体可不值。」 「我哪能不知府内那些人虎视眈眈,巴不得我不要好。我倒也想赶快养好身体。」蒋明薇说起这个就气,「可是我就是气不过,我才是宫里嫡亲的儿媳,宗室里数我头一份,结果呢,我却处处受委屈。若是我做的不好便也罢了,可我整日忙个不停,外面交际女眷,里面管着偌大的王府,还隔三差五进宫对皇后尽孝。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好?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这话奶娘可不敢接,蒋明薇对皇帝皇后有怨,奶娘便是再长出两个脑袋也不敢应这种话。奶娘干笑着,说道:「老奴知道王妃要强,也知道王妃辛苦了。但是凡事要看长远,日久见人心,王妃做了什么,上面都是门儿清的。」 然而怨念如洪水,平日里拦着就算了,一旦开了个口子,那之后怎么止都止不住。蒋明薇就是如此,她说了一句后再也忍不住,絮絮抱怨道:「我倒是希望他们心里清楚,就怕他们不知道呢。我才是亲媳妇,结果宫里让我节俭,却对慕明棠毫无底线。我花钱做条新裙子都被呵斥,而慕明棠呢,随随便便叫走一条街,兴师动众,挥霍无度,官家什么都不说,反而还给她赐下一大笔钱,补齐了亏空。说出去,谁相信我们才是亲儿子亲儿媳?」 「哎呦,大小姐啊!」奶娘被这些话吓得心惊胆战,她匆忙往旁边看了看,见内外并没有人,才后怕地擦了擦汗,「王妃,您是老奴奶大的,这些话您和老奴说说便罢了,老奴只当王妃生病了说胡话。可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上面的名字啊!」 含糊抱怨还可以装傻充愣,奶娘只消说蒋明薇在骂底下人就是了,但是若带上了皇后、皇帝的名字,这可就是犯上的大罪了。奶娘说完之后,蒋明薇醒过神,也深深后悔起自己失言来。但是她拉不下面子认错,依然梗着脖子说道:「怎么,莫非我说的不对吗?」 奶娘见这位还是大小姐脾气,只能苦口劝道:「王妃的苦老奴懂,但是您和她争什么高下?都说责之深爱之切,上面管您,那是对王妃给予厚望啊!反倒是那边那位,上面对她予取予求,要什么给什么,这才是捧杀呢。大家都知道安王活不过今年冬天,眼见天气冷起来,恐怕就在这附近了。她也就嚣张这十天半个月,王妃您忍忍她,又如何?」 蒋明薇在奶娘的劝说下,好歹忍住了气。蒋明薇不由在心里盘算日期,现在已经十月中旬了,太医说了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想必,最迟下个月,就能收到谢玄辰的死讯了吧。 蒋明薇这样计算完后,发觉自己竟然在盼望着曾经动心过的人的死期,不由悲从中来。她明明是悲伤谢玄辰英年早逝的,但是重生回谢玄辰存活之迹,她又恨不得早日让一切走上正轨。 这实在是一种矛盾的心情。 午饭后,谢玄辰睡了没一会,就醒来了。 他最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短,一天大概能有四个时辰保持清醒了。谢玄辰醒来后,慕明棠给他系上了披风,就和他一起去花园里散步。 说是散步,其实如今草木萧瑟,万象凋敝,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慕明棠之所以还要每天拉着谢玄辰散步,其实是锻炼的意义大于赏景,单独说话的意义大于散心。 毕竟谢玄辰和慕明棠身边全天都有人盯着,唯有晚上关上门睡觉,以及出门散步时,能稍有些私人空间。晚上说话并不十足安全,反倒是到外面散步,场地开阔,视线内藏不了人,更适合说悄悄话。 慕明棠偷偷注意到后面的尾巴落得远了,才压低声音,尽量装作说家常话的样子,问:「今天上午,皇帝又送来赏赐了,为的是我们坑蒋明薇一事。你说该收吗?」 「收下吧。」谢玄辰早有预料,道,「他最爱宣扬名声,尤其喜欢用我的声名狼藉衬托他品行高尚。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只管安心收下就是了。」 「可是,他这样做岂不是故意败坏你的名声?」 谢玄辰有些意外慕明棠竟然这么大的反应,他看了慕明棠一样,见慕明棠一副气不过的样子,失笑:「无妨。」 说完后,他似乎怕慕明棠不信,又补道:「事人者名,驭人者权。仁义礼信,本来就是当权者用来控制那些书呆子的。我一不读书二不进仕,恐怕只有在娶妻的时候用得着名声。但是现在也有了妻,名声就更无所谓了。」 第24章 慕明棠听得似懂非懂,她消化了一会,悄声问:「那我们就这样收下了?」 「嗯。」谢玄辰点头,「放心吧,一切有我。」 这句话实在让人心安,慕明棠不知不觉就放下心来。她心情放松后,也有了心思说笑:「这样想我们好过分啊。明明是我们欺负了人,最后对方家长还送厚礼过来,也太过分了吧。」 「还可以更过分一点。」谢玄辰说,「凡事一旦开头就不得不做下去,他既然为自己立了这个宽容大度的形象,之后为了言行合一,少不得要继续补窟窿。你尽管花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无论花出去多少,最后他一定会补回来。」 「真的?」慕明棠惊讶了,还有这种好事? 谢玄辰轻轻一笑:「你不妨试试。」 慕明棠瞪圆了眼睛,将信将疑地看向谢玄辰:「你可不要诳我,我会当真的。」 谢玄辰听到这些话不太高兴:「你不信我?就算没有外人,我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怎么会。」慕明棠赶紧把谢玄辰哄回来,说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盖世英雄,对我的意义说是再生父母也不差。我就是不信我自己,也会信你的。」 谢玄辰听前面还十分受用,等听到「再生父母」,眼刀立刻飞出来了:「瞎比方什么,什么再生父母?」 慕明棠噎住,反驳道:「可是,戏文里就是这样子说的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下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我这还是好的呢,再生父母,好歹这辈子就能报。」 「你看的戏太老了,现在流行的不都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之类吗?」 「你看的戏才太老了,这是我爹娘都嫌土的戏。」 他们两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争论起谁落伍了,彼此攻击,到最后纷纷搬出自己年幼时流行的游戏,来佐证是对方太落后。 慕明棠籍贯在襄阳,论时兴肯定比不上京城,但是却胜在比谢玄辰小。谢玄辰比慕明棠大了四岁实在是致命伤,最后,终究还是年轻的小朋友慕明棠略胜一筹。 慕明棠获胜后十分得意,她志满意得,但是看谢玄辰不说话的样子,她不好意思把得意表现得太明显,只好转移话题,指着路边仅剩的色彩问道:「你看,那是什么花?」 谢玄辰扫了一眼,脱口而出:「大红花。」 慕明棠准备好的一腔浪漫情怀就这样被堵在喉咙里,她怔了一下,扭头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谢玄辰只好又仔细看了一眼,之后说道:「没说错呀,又大又红,不是大红花吗。」 这个回答太强了,慕明棠许久都没接上话来。过了一会,她往远指了一株茶梅,问:「那这个呢?」 谢玄辰抬头看,见也是红的,有理有据地说道:「小红花。」 慕明棠气结,简直无话可说。她气得都快笑了,问:「那我的名字是海棠,若是让你叫,岂不是慕小粉花?」 慕明棠说完就发现谢玄辰笑了,并且越来越有收敛不住之势。她本着脸等了一会,见这个人越笑越欢,毫无停止的意思,终于恼了:「你还笑?」 谢玄辰将将忍住,但是他转即想到慕小粉花,又噗地一声笑出来。 慕小粉花,亏她想得出来。 谢玄辰笑出了声,虽然后来他忍住了笑,但是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灿若星辰。 慕明棠看惯了他高傲冷淡,仿佛连笑也浸着冷意,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玄辰笑的如此真实。 慕明棠忽然就有些心疼,连他笑「慕小粉花」也大度地不去计较了。 慕明棠感慨,道:「我原先还觉得我爹起名水平太差,现在想想,幸好我爹不是你。」 「闺女,你不会打比方就不要打。」 「闭嘴!」慕明棠瞪了他一眼,拿出曾经夫子的架势,很严肃地给谢玄辰扫盲,「我刚刚给你指的是茶梅,前一个是霜菊,并不是什么小红花大红花。」 谢玄辰耐着性子听了半晌,甚至还顺着慕明棠的指点去辨别花的根茎叶,然而实在找不出区别:「是吗?我怎么觉得,看起来都差不多呢。」 「哪里差不多了,你看,这个的花蕊又细又多,花瓣单薄,枝上没有刺,而且花萼出梗,所以是梅花。海棠也有红色的,可是就和梅花不一样。」 谢玄辰听得头晕,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然而慕明棠说起海棠花,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哒哒哒说道:「以前我们家院子里栽了一棵垂丝海棠,我出生时开的正好。我爹见花开得繁密又旺盛,便给我起名明棠,希望我像海棠一样,不必受梅花的严寒,也无须有荷、兰之类的高洁,只需做一树海棠,易生长易成活,每年只需要一阵春风,就能热热闹闹地开一个春天。」 第25章 垂丝海棠,谢玄辰更头疼了,这些花有名字就算了,原来里面还有分类?其实,他连海棠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慕明棠说的认真,慢慢回忆起更多事情:「以前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爹娘都会搜集花瓣酿成酒,埋在海棠树下。我爹还说,他至少要埋十七坛酒,迎亲的时候让男方喝完,若是喝不完,他就不让迎亲队伍进门。」 慕明棠原本笑着回忆,后面慢慢低落起来。她的生日酒没有埋到十七坛,她爹娘也没有看到她出嫁。 慕明棠垂下眼睛,情绪十分低沉。谢玄辰忽然问:「花瓣怎么酿酒?」 慕明棠惊讶地抬头看他,谢玄辰脸上没有表情,说:「虽然我没注意过,但是花匠应该在园子里栽了海棠。等明年找一找,然后将新的旧的一起埋进去。这么大的花园,总不至于埋不了你的十七坛酒。」 慕明棠眼睛里本来酸酸的,听到他的话,鼻子也开始发酸,险些掉下泪来:「好。」 她说完后,又问:「那你陪我一起来吗?」 慕明棠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目光诚挚期待,仿佛在等待一个终生的承诺。谢玄辰停了停,他本来想说他可能活不到明年四月,可是对着那样的眼神,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 慕明棠的眼睛骤然发亮,仿佛星辰在她的眼睛里爆炸。慕明棠越想越期待,不住地和他说要如何酿酒,落下来的海棠花瓣如何利用,埋酒又要埋在什么地方。谢玄辰从小就没什么浪漫情怀,从来没有在意过中秋的月亮是什么样子的,早春的花又是如何。可是此刻听着慕明棠的话,谢玄辰突然好奇起来,海棠是什么模样。 当年慕明棠的父亲看到了什么,才给她起这样的名字。 张太医自从被强行拉上贼船后,不得不当心起谢玄辰的身体。因为白天眼线太多,谢玄辰干脆夜里悄悄翻窗,来找张太医诊脉。 今日张太医诊脉结束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忍不住问:「殿下,您最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这是为何?」 张太医恐怕比谢玄辰自己都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因为谢玄辰每次趁张太医值夜时来,差不多五天一次,诊脉是十分规律的。张太医行医多年,经验十分老道,谢玄辰之前的脉象虽然逐渐强盛,可是不温不火,十分跳跃,仿佛下一瞬间可能立即变好,也可能全盘崩溃。但是从近几天开始,谢玄辰的脉搏稳定地,飞快地好转起来。 这种变化让张太医啧啧称奇,这些日子他一直亲眼看着谢玄辰,知道药物、饮食并没有改变,那究竟是什么,能产生这种近乎不可能的奇效? 谢玄辰收回手,随意抻了抻袖子:「没什么,只是最近觉得有点遗憾。」 张太医非常想问,遗憾什么?可是谢玄辰已经站起身,看表情并没有详谈的意思,张太医便也压住好奇,什么都没问。 谢玄辰和张太医点了点头,就趁着夜色回玉麟堂了。显然,他夜里出门这件事,慕明棠并不知道。 如果他没猜错,慕明棠现在正头颅微微歪着,陷在被褥里沉沉睡觉。 晚风萧萧,谢玄辰一眼就看到玉麟堂的灯火。那里是他的寝殿,是他被囚禁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为什么遗憾呢?他的夫人名棠,他若是一生都不知道海棠是何模样,也太遗憾了。 他至少要活到明年四月,陪慕明棠圆了她的生辰愿望,看看她出生时,人间是何景致。 慕明棠并不知道晚上有人出去这件事,她现在依然睡在床里侧,一沾枕头就能睡得昏天黑地,第二天睁开眼时,谢玄辰躺在外面,侧脸笔挺,眉目如画,美好又纯良。 慕明棠哪能想到在她睡着之后,还有隐藏环节。 其实最开始两人同寝是个误会,第二天慕明棠本来想搬出去,可是朝廷送来的太医太过敷衍,慕明棠看不过去,只能暂留在寝殿,让谢玄辰给她打掩护。毕竟如果她自己独睡,一定会有丫鬟守在她床前,慕明棠无论如何都没法单独行动。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这样一留,就留了半个月。就算后面终于搞定了张太医,慕明棠也找不到机会提出搬家。 住的时间太长了,所有丫鬟都已经习以为常,她若是突然搬出去,外人恐怕才要多想发生了什么吧。如果因此暴露了太医,那才叫糟糕。 慕明棠纠结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无懈可击的借口,想说又没法说。而谢玄辰呢,仿佛忘了这件事一般,再也没提过。 慕明棠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先暂时稳住,日后慢慢找机会。 第26章 她和谢玄辰从花园里散步回来后,心里一直惦记着谢玄辰的话。谢玄辰说,皇帝想要做面子,所以这段时间会对他们予取予求。无论慕明棠做出什么,皇帝都不会追究,反而会好声好气地把窟窿补回来。 皇帝的羊毛不薅白不薅,慕明棠试探地,在金饰店一掷千金,近乎买空了半个楼。 果然没过几天,宫里又来了赏赐,这次是皇后的。事后慕明棠按市价折算,发现刚好比她花销的多一些。 皇帝出手,当然不会正好补个齐全,总是要价钱差不多,或者略略多一些。慕明棠放了心,接下来无论造出什么动静,宫里都一定有所表示。 最开始皇帝想着谢玄辰时日不多了,趁最后这段时间好好展示一下他的宽厚仁德,这样等先帝唯一的儿子死了,就没人能说到皇帝头上了。 包容侄子一家的铺张行为,显然也是其中之一。慕明棠越奢侈无度,越能反衬出皇室的简朴和皇帝的宽容。 最开始的时候皇帝还很悠闲,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一个民间来的女子,能花多少钱。用微不足道的钱帛换不世英名,实在太划算了。 可是后来,皇帝有些坐不住了,慕明棠也太过分了吧?她近乎是洗劫了东京的黄金市场,最后商贩一有新到的金器,就立刻来找安王妃。 可是之前已经做了许多,若是停手,显得皇帝前后不一、假仁假义。为了自己的声名,也为了之前的付出不打水漂,皇帝只能继续砸钱下去。 毕竟对皇帝来说,钱真的只是个数字。只要能解决谢玄辰这个眼中钉,烧再多钱都值得。 宫里颇有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丢不开手了。慕明棠十分看得开,没关系,反正她不要面子。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不会再有第二次,能薅皇帝的羊毛,当然要一次薅个够本。 要在短时间内大量花钱,又要最大程度的利用这些钱,该如何?自然是买金子。交子必须背靠朝廷,而布帛、米粮等物容易腐坏,唯有黄金最保值。 反正慕明棠曾经是商户女,酷爱黄白之物很符合她的人设。她也不在乎别人说她俗气,爱说去说就是了,反正钱在她手中,被暗讽几句庸俗又不痛不痒。 皇帝改封号后,谢玄辰在京城中宛如消失。毕竟平民百姓不关注朝事,谁知道安王是谁,而在战争中响当当的岐阳王之名,京城中也不再有人提起。 改名字的威力是相当巨大的,这样一来一回,百姓根本听不到谢玄辰的消息。谢玄辰还没死,外人就已经开始遗忘他。 皇帝在给谢玄辰的离世做铺垫,本来一切都按部就班,十分顺利,结果到了后期,慕明棠突然横空出世,大肆砸钱,买空了好几家金店。东京商业极其繁茂,只要有市场,就没有不流通的东西,外地金贩不断往京城跑,而安王府的名声,也前所未有地流传起来。 如今京城谁人不知,安王妃酷爱黄金,出手十分阔绰。只要她喜欢,可以挥挥手就买断一条街。 慕明棠就这样出其不意地出名了。王妃这么能花钱,当然有不少人关心安王是谁,渐渐地,就有人把安王和岐阳王联系起来了。 皇帝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最后,却败在了慕明棠的能花钱上。 另一边,蒋明薇反反复复,好容易病好了。她病好后,好友们为了给蒋明薇冲冲病气,特意组了局,拉她出来散心。 今日这一局主角自然是蒋明薇,除了蒋明薇和几个圈内好友,还有其他几个京城本地的太太。都是社交惯了的人,女眷们见了面相互寒暄,众人都一递一和地说着蒋明薇的好话。然而她们奉承了许久,蒋明薇脸色都淡淡的,看起来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好友面子上过不去,问道:「明薇,你怎么了?是不是还病着呢?」 蒋明薇摇头,说:「无妨。」 身体上的病是其次,主要,是心里提不起劲。 一个好友想要讨趣,故意说道:「明薇和晋王成婚都快两个月了吧,过了这么久,晋王还让你这样累?」 在座的太太都是已经成婚的,一听这话就暧昧地笑。这话虽然是打趣,但还是讨好的成分居多。夫婿夜夜留在自己房中,还痴缠不断,应付不能,对女子来说岂不是很有面子? 好友当然是故意说这句话的,蒋明薇最骄傲的就是被晋王百般求娶,情深不悔。以前蒋明薇总是抱怨这件事,可是她们的眼睛也不是瞎的,当然能认出来蒋明薇哪里是抱怨,她那分明是炫耀。 这次好友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就是想投蒋明薇之好。好友说完后便期待地等着蒋明薇的反应,结果蒋明薇不说不笑,只是没精打采地扯了扯嘴唇。 第27章 「我前些日子在生病,哪会留王爷在身边?我又不是那些骄狂的,离了男人便睡不了觉。」 好友的笑一下子僵住,其他人也听出不对了。蒋明薇这话说的很毒,似乎在讽刺什么人。 在座的太太悄悄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蒋明薇前段时间生病了,皇后娘娘还专门派人去探病。说来也巧,正好是蒋明薇发落了两个丫鬟后,皇后派了心腹去王府关心儿媳妇,之后,蒋明薇就称说病重,闭门不出,连府里的事也不太理。直到最近病好了,才重新出现在外人面前。 呦,看来即便是青梅竹马,金童玉女,也还是免不了一地鸡毛啊。 好友没想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当即十分尴尬,赶紧换其他话题糊过去了。蒋明薇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她想到昨夜的事,还是气得心难受。 这几天因为她生病,晋王府里乌烟瘴气,爬床的、自荐枕席的层出不穷,蒋明薇把谢玄济身边防得宛如铁桶,那架势简直恨不得自己搬过去盯着。她为了以儆效尤,不惜拖着病体处置了两个,可是转眼,宫里就有嬷嬷来给蒋明薇送药。 那个嬷嬷明着是皇后派来关心她病情的,可是实际上,话里话外都在警告蒋明薇不要嫉妒,早日让谢玄济有子嗣。 蒋明薇听到那些话,心都凉了。她刚喝了药,但是身上冷,心里更冷。 谢二太太虽然成了皇后,其实并无宠爱,谢瑞这些年早就不留在她房里过夜了。宫里有的是年轻漂亮的秀女妃嫔,谢二太太能成为皇后,全是因为生了谢玄济,谢瑞最在意声名,不想背负抛弃糟糠妻的把柄罢了。 所以皇后对于谢玄济极为关注。谢玄济诚然是朝中呼声最高的皇子,但并不是唯一人选。他的几个弟弟,眼看也要长大了。 儿媳和婆婆的立场大抵总是不相同的,皇后想要让谢玄济尽快生一个孙子出来,至于是不是正妻所出,并不重要。 蒋明薇可以奢侈挥霍,可以无才无德,但是独独不能善妒。 皇后虽在宫中,但是放了很多耳目在晋王府,这不,蒋明薇刚刚借故打了侍寝的丫鬟,那边皇后就派人过来了。 蒋明薇被皇后明提醒实警告后,颇有些心灰意冷。这就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谢姨,这就是她的婆母。当初在临安时,谢二太太想娶她当儿媳妇,说的何其肉麻,甚至谢二太太和蒋太太保证,说娶了蒋明薇后,一定把蒋明薇当亲生姑娘疼。然而这才几年,皇后就插手儿子儿媳的私事,甚至明目张胆地偏袒谢玄济的通房们。 蒋明薇说不心寒是假的,还在临安时,谢家住在蒋家隔壁,蒋明薇和谢二太太说不上亲如母女,但是也非常融洽。对蒋明薇来说,谢姨比她亲生婶婶、姨母都亲。后来天天听大人们打趣她和谢玄济,蒋明薇明面上羞红了脸,实际上内心里多少知道她日后要进谢家的门,对谢二太太更添了一层亲近。 但是从两家地位飞升,搬到东京后,事情就一日日不同了。蒋明薇看谢家人越走越远,谢二太太也变得陌生。等谢二太太成了皇后后,记忆中那个温柔和善的谢姨已经彻底死了,坐在上面的,是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女人。 第一世的蒋明薇没有办法调整这样的落差,再加上少年人别着劲,青春叛逆,心想他们家对她不冷不热,她也不屑于嫁到谢家去。那些年她多少还留意着谢玄辰的消息,可是蒋明薇知道自己和谢玄辰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谢玄辰出事前还是出事后。她只能嫁给处处都差一筹,仿佛是一个将就品的谢玄济。 蒋明薇调整不过来自己的心气,后来遇到了热情爽朗、和中原男子迥然不同的耶律焱,她春心萌动,就不管不顾地追随爱和自由去了。 后来,蒋明薇听到了邺朝的消息,恨不得打当初私奔的自己一巴掌。等到这一辈子重生,蒋明薇立刻转身回国。 她上辈子怕不是瞎了眼,明明,这里才是她的归宿。 蒋明薇回来后提心吊胆,等终于嫁给了谢玄济后才松了口气。她总算修正了前一辈子的错误,接下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蒋明薇爱谢玄济吗?没有,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体面的丈夫人选罢了,后来得知了谢玄济日后的成就,蒋明薇更不可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在这方面谢玄济甚至比不上耶律焱,至少最开始的时候,蒋明薇是真的热烈地陷入过爱河。 至于谢玄辰,爱说不上,喜欢似乎也说不上。蒋明薇其实和谢玄辰接触寥寥,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这种情况下谈喜欢,太空泛了。 但是,谁让谢玄辰出现在她面前时候,意气风发,光芒万丈呢。有些人看一辈子心里也生不出波澜,可是有些人,仅仅一面,就足够惊艳。 第28章 然而惊艳不能当饭吃,那些似有还无的心动和憧憬,还不足以让蒋明薇放弃注定称帝的谢玄济,而被活不了几天的谢玄辰耽误终身。蒋明薇再见到谢玄辰的时候,心里依然有波澜,但也只是如此罢了。婚姻是婚姻,心动是心动,不可混为一谈。 蒋明薇发自真心地把晋王妃当做自己的事业,不止如此,她还要成皇后、太后。蒋明薇雄心勃勃,她自认为自己做出了很多成绩,但是皇后的所作所为却仿佛泼头凉水,让蒋明薇十分心寒。 蒋明薇闭门不出,故意赌气了一段时间,她等了许久,却发现无论是宫里还是谢玄济,都没有人关注她。 蒋明薇痛上加痛,反而慢慢清醒了。她在做什么,她重生一次,莫非是为了和几个丫鬟争风吃醋吗? 以谢玄济的身份,他身边少不了女人,防得住现在,也防不了以后。不如大大方方地敞开,让谢玄济看到她的贤惠,更加念着她的好。她是要母仪天下的人,像市井毒妇悍妇一样为了妾室闹腾,成何体统? 蒋明薇告诫自己不能这么小家子气,之后就不再强行拦着爬床的丫鬟了。如此一来宛如放闸泄洪,妖魔鬼怪层出不穷。最开始几天谢玄济还顾忌着蒋明薇,不曾理会,但是昨夜,他叫水了。 蒋明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如刀绞,她才意识到,无论她说得多好听,看得多开,等真正发生这种事时,她根本没法不在乎。 蒋明薇昨夜基本一夜没睡,眼前不断重复谢玄济和另一个女人在屋里做什么。尤其讽刺的是,谢玄济房里要了水,还不止一次。 这简直是在当众打她这个正妻的脸。因为谢玄济和她即便是新婚洞房时,也不曾做过第二次。 蒋明薇今天本来就心烦意乱,偏偏还有不长眼的,故意提这一茬。蒋明薇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忍不住冷声嘲讽。那个没了男人就睡不着觉的,自然是昨夜勾引谢玄济的贱蹄子了。 蒋明薇表情明显不好,其他人即便看出来蒋明薇状态不对,也不敢再问了。她们笑着转移话题,故意咋咋呼呼地说笑,想让气氛热起来。其中一个太太说起京城这几天的新鲜事,笑道:「京城最近稀奇的事不少,锦绣一日日跌,金价却一天比一天高。我看再涨下去,我们竟然连支金簪子都用不起了。」 这个太太本意是说笑,说完后才反应过来蒋明薇也在。慕明棠一掷千金的事已经传遍京城,金价攀高便全是她一人的功劳。以前私下和密友笑笑便罢了,今日当着晋王妃的面,怎么提起那位来了? 果然这句话说完后场面一下子冷了,说话的太太极为尴尬,其他人察言观色,赶紧岔开话题。没想到打岔没几句,蒋明薇自己把话题接回来了:「嫂嫂最喜欢金银之物,金子做首饰又新又亮,也挺好的。」 此时京师名流追求的乃是雅和淡,要的就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弱美,黄白之物实在太俗。蒋明薇这句话听起来在替慕明棠说话,其实在暗暗讽刺慕明棠品位庸俗。 提起了话头,众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免不了讨论起慕明棠来。一个太太笑道:「安王妃实在是神秘,空闻其名,不见其人,我还没见过安王妃呢。」 另一个人接道:「我参加晋王妃婚礼时,侥幸见过一面。但也只是远远望了一面,没说上话,不知道安王妃是什么样的性情。不过看那时的情景,安王妃浑身上下无一不精,确实是不差钱的样子。」 众人听到不由齐齐地叹了一声。再嘲笑人家庸俗,也不能改变真金白银都进了人家的口袋啊。相比之下,高雅能卖几个钱。 如今全京城贵妇的话题都绕不开慕明棠,那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买东西从来不论个,论街。有人嫌弃慕明棠品位俗,可是更多的人,是羡慕。 前有夫君为了她把一条街搬空,后有皇帝大肆赏赐,如此豪奢,谁不羡慕? 有人说道:「安王本来就身家不菲,宫里还时不时赏赐。如今安王府后院里就王妃一个女子,所有钱财都花在她身上,她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行事无所顾忌么。」 蒋明薇素来以自己高嫁为傲,听到众人说慕明棠,她本来是十分鄙视的。可是没想到,这句话说完后,在座半数人竟然露出赞同的神色。 蒋明薇意外地挑了挑眉,当即说道:「嫂嫂嫁过去后清净,既不需要管理府邸,也不需要伺候公婆,自然是非常轻松的。安王府后院中只有她一个人,日后想必也不会多,实在最适合嫂嫂的性格不过了。我就是个劳碌命,比不得嫂嫂。」 这话说完,众人都沉默了。蒋明薇说完后举起茶杯,掩饰住唇边的冷笑。 第29章 虽然蒋明薇用的是羡慕的语气,实际上心里感到却一阵阵恶意的痛快。她前不久还在为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心痛,转瞬就嘲讽起慕明棠守活寡。就慕明棠那种婚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只能靠花钱来掩盖内心的空虚。她花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实在可悲。 蒋明薇说完后,陪坐的人许久不敢接话。最后,蒋明薇的好友们笑了笑,一接一替地说道:「没错,安王对安王妃虽然纵容,但是他俩素昧平生,婚前连面都没见过,比不上晋王和明薇知根知底,感情深厚。」 「对呢,要我说,嫁人还是像明薇这样的好。夫妇两人有感情,也有共同的高雅爱好,吟诗作对不亦乐哉。毕竟娶妻娶齐,若是丈夫不管不顾,只扔下一堆钱财让花,这像什么样子?」 「我也这样觉得。明薇和丈夫感情好,把家宅也治理的井井有条,连亲朋长辈也处处夸张明薇。明薇,你有什么秘诀,不妨传授我们些许?」 ☆☆☆ 剩下几个不是建安巷的太太们对视一眼,都挑眉笑笑,不再插话了。 这是被踩到了什么痛脚,居然跳得这样高?若真是如蒋明薇所说,她一点都不在意,为什么长篇累牍地说了那么多? 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呢。 那边唱了会双簧,蒋明薇的脸色慢慢好看了,众人便得知差不多了。有人耐不住好奇,问道:「晋王妃,听说你时常往安王府走?」 「没错。」蒋明薇应道,其实也没多经常,远没有他们宣称的那样频繁。尤其最近蒋明薇病了,更是理直气壮地不再去「请安」。然而慕明棠不出门交际,外人不知道实际情况,还不是由着蒋明薇说? 蒋明薇道:「官家不放心二哥的病,让我们时常去照应着。王爷也是纯孝之人,对兄长极为敬重,每日无论多么忙,总要亲自去问疾。」 「晋王和晋王妃实在纯良孝敬。」众人听着连声称赞,蒋明薇面不改色,嘴里还要故意谦虚。有一个夫人话音一转,说道:「晋王妃时常和安王妃见面,不知,安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蒋明薇语气一滞,没想到话题怎么转到这个方向去了。蒋明薇用帕子掩了下嘴,语焉不详道:「这……这话我不好说,我毕竟是晚辈,不敢妄议嫂夫人。」 「哦,是吗。」说话的那个夫人低声喃喃了一句,又道,「说来惭愧,我还没有见过安王妃呢。过几日我想在家里设宴,不知,有没有荣幸请安王妃到场?我和安王妃无亲无故,不好贸然拜访,还请晋王妃代为牵线。有劳晋王妃,臣妇感激不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蒋明薇不好拒绝,只能应下。这个夫人向慕明棠抛去邀约后,没过多久,其他人也纷纷效仿,请帖如雪片般飞向安王府。 慕明棠实在太出名了,京城众人想装不知道都不行。她几次三番一掷千金,动不动买空一栋楼,早就有人对她十分好奇。只是慕明棠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她越是这样神秘,其他人的好奇心越重。 一旦有人开头,请帖立刻蜂拥而至,有赏花的,有游园的,有上山进香的……名目繁多,应有尽有。 慕明棠端着果盘进屋,发现殿里静静的。她一直走到西梢间,看见谢玄辰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树。听见声音,他回头,看到慕明棠怔了一下:「你怎么还在?」 这话慕明棠没听懂,她把果盘放在乌木桌上,一边摆一边问:「我不在这里,那该在哪儿啊?」 「你今日不是要去大相国寺进香吗?」 「不去了,大相国寺人太多了,一来一回,一天就折腾没了。这样你醒来的时候我肯定回不来,我想了想,还是回绝了。」 大相国寺不只是佛寺,同时那一带极其繁华,寺外一整条街都是商贩,周围还有许多戏台、勾栏,十分热闹。 外面的女眷约慕明棠去相国寺,就是一个可攻可守、分寸拿捏极好的位置。去上香不必担心名声有碍,而且去相国寺,总不能当真上一炷香就走,少不了要在寺内观赏一会。若是交谈投缘,之后就能顺理成章去外面的酒楼茶肆,大相国寺周围那样热闹,根本不愁打发不了时间。 谢玄辰转过头,又看向外面萧条光秃的枝桠:「我的病不碍事,不至于离了人就死。你想出去就出去吧,这几个月你一直待在府里,时间长了,恐怕要憋出病来。」 「我又不嫌闷。」慕明棠挑了个新橙,慢慢剥开,「我不认识这些女子,这些女子请我也未必是好意,我才不想当猴子一样被人围观。与其陪她们消遣,不如在家里陪你。」 第30章 慕明棠一边剥橙子,一边走到窗前,说:「外面风大,你仔细被风吹着。先关上窗户吧。」 谢玄辰依然看着远方,一动不动。过了片刻,他似是自嘲,说道:「连风都吹不得。他们用锁链困住我,现在,我又反过来困住你。其实,我本来就是枷锁的一部分吧。」 「不要这样说。」慕明棠把剥了一半的橙子放到窗边的小高几上,对谢玄辰说,「里面的人不愿意被关住那才叫禁锢,如果愿意,那就是她自己的生活。我并不觉得闷,也不想出门,看着你我才能安心。」 「你才十五,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去赏花游园,穿着华衣锦服出入一场场诗会宴会,或者去看同龄少年郎打马球。而不是陪着一个病人,被禁锢在死气沉沉的府邸里。」 慕明棠瞪圆了眼睛,一直盯着谢玄辰,可是他始终看着窗外,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侧脸弧度。慕明棠指尖上还有新鲜橙子的味道,她擦去指尖残留的汁液,说:「你转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玄辰只是闭上了眼睛,不配合之意显然。慕明棠抓上他的衣服,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已有夫婿,看别的少年打马球做什么?」 谢玄辰闭着眼睛,眼前是一片苍凉的黑暗。慕明棠现在还小,她其实只是一个半大孩子,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也不懂什么是柴米油盐。她现在,包括之前对他说的话,其实都是救命之恩蒙蔽了感官,她以为那是喜欢,其实只是感激而已。 生活和憧憬,是不一样的。她现在还小,所以围着他跑前跑后,可是这根本不是健康的感情。真正正常的,十四五的感情,应该是冲动又羞涩。少男为了心上人逞能作恶,处处表现自己,少女矜持站在远处,不好意思走近,也不舍得走开。 而不是他们这样畸形的,感激、幻想和报恩混杂在一起的感情。当初他救下慕明棠时生死一线,她劫后余生,紧张、害怕又依赖,自然而然地将这种情绪移植在他身上。她以为这是喜欢,其实根本不是。 她还年轻,分不清这其中的差别,等她真的懂了,一定会感到痛苦。他不能给她正常夫妻的温存和陪伴,甚至不能陪着她出门,她却要反过来照顾他,为一个无底洞赔上自己一生。 等她真正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时,有了那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和向往时,恐怕就能明白他今天的话了。谢玄辰有时候遗憾慕明棠不懂,又庆幸她不懂,他都不敢想象,等日后慕明棠发觉她上当被骗了的时候,会如何看他? 一个卑劣的骗婚者,一个仗着女子年少不知事而占便宜的卑鄙之人。 慕明棠说完之后,见谢玄辰还不动,就知道他并没有被说服。她不知道谢玄辰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她扶上谢玄辰的手臂,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从我们刚成婚开始,你一直在说这样的话,最开始让我带着东西逃走,然后又劝我改嫁,现在,还觉得我应该去外面游园,好结识年轻的男子?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你现在还小,并不懂。谢玄济那个孙子虽然不是东西,但他的话并没有错。婚姻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是有感激就够了。你现在小,所以不在乎,等你长大了,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并不小!」慕明棠听着都要爆发了,「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知人间疾苦,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我早就明白了,我比你年纪小,并不代表心智也小。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后要怎么办。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不能不相信我的感情!」 「感情?」谢玄辰终于肯看向她了,嘴边挂着淡淡的笑,「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吗?」 「我知道。」慕明棠说完,定定地看进谢玄辰的眼睛,「不懂的,是你。」 谢玄辰本来是以一种大人看小孩胡闹一样的心态看她,五岁小孩海誓山盟,当事人也信誓旦旦,但是会有人当真吗?谢玄辰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看到了慕明棠的眼睛,那双眼明亮又坚定,仿佛说的是再确定不过的事情。谢玄辰忽然就慌了。 他觉得慕明棠的话可笑,她才多大,才见过多少人,去过多少地方,哪有资格说他不懂?谢玄辰骤然退后一步,像躲避什么东西一般,转身就往外走。 「我说的话字字当真。」慕明棠对着谢玄辰的背影,说道,「是你不懂。」 谢玄辰不想听,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觉得心烦意乱,躁动不安。他原来以为是慕明棠的话扰乱了他的心绪,可是很快发现,不是。 慕明棠本来也很生气,她拿过一旁的橙子,用力剥皮,结果沾了自己一手汁水。谢玄辰有脾气,她就没有吗?她也要甩袖而去,狠狠晾他一会。 第31章 他们两人说话时站在西梢间,谢玄辰往里走,慕明棠就故意去外面。她负气拿着橙子,一边走一边掰,觉得新送来的橙子难吃极了,这分明是生的吧。 慕明棠快步走了几步,快出门时心里嘀咕,谢玄辰应当知错了吧?他一个人待着到底不安全,他若是态度良好,慕明棠就顺势下台了。 她这样想着,不经意地回头看。结果一回头,慕明棠见谢玄辰站在空地中央,用力捂着头,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被剥的坑坑洼洼的橙子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慕明棠提起裙子就往回跑,那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生出一对翅膀来:「王爷!」 「王爷!」 慕明棠立即朝谢玄辰跑过去,哪里还顾得着管其他。谢玄辰按着眉头,似乎在忍耐什么不可抗争的疼痛。慕明棠看着又急又慌:「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这样了,是因为吵架吗?」 慕明棠都不觉得刚才那样算吵架,她围在谢玄辰身边,眼睁睁看着他痛苦非常却无计可施,眼泪都急地落下来:「我不该和你说急话的,你怎么样了?」 谢玄辰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体内有一种横冲直撞的疯狂,逼得他五感模糊,头疼欲裂,恨不得立刻将身边的一切都摧毁。 这个感觉太熟悉了,谢玄辰知道,他的疯病又发作了。 没有因由,没有征兆,没有解决办法。 慕明棠眼泪簌簌而落,她也认出来谢玄辰这是又陷入狂乱了,上次便是如此。太医说了,他现在的身体只能慢慢恢复,决不能承受任何剧烈消耗,只要病不发作,他就能好起来。 然而在慕明棠以为一切都好转的时候,上天突然将所有美好打碎,并几乎将他们推至深渊。明明谢玄辰这几天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他可以清醒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小范围地自由活动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谢玄辰犯病了。 慕明棠和谢玄辰的动静并不小,很快就有丫鬟被吸引过来。她们看到谢玄辰通红的眼睛,不正常的动作,以及眼睛中隐隐压抑的疯狂,都吓了一跳,许多丫鬟立刻尖声叫嚷:「不好了,王爷又发疯杀人了!」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屋外也传来众人惊恐的叫声。谢玄辰被这些声音刺激,仿佛勾起什么不美好的回忆,情绪状况明显躁动起来。 慕明棠听到外面那些人的叫声气得发恨,谢玄辰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他甚至都没有乱摔东西,然而他这样难受,外面的人还是看都不看,一口咬定他杀人。 「住嘴!」慕明棠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句,屋内屋外乱跑的人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王妃站在距离谢玄辰很近的地方,长裙及地,眉目含怒。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可是说话时眼睛发亮,字字有力:「他一直好好地站在这里,你们那只眼睛看到他攻击人了?他只是生病了,还不快去请太医!」 慕明棠说到后面已经是在喊了,她吼的毫不客气,无头苍蝇一样的丫鬟被吼了一顿,都不敢再乱叫,手忙脚乱地往外跑。把聒噪的丫鬟赶走后,慕明棠用力擦干泪,想都不想走到谢玄辰身边,仿佛一点都没听过谢玄辰发疯时杀人不眨眼的传言:「王爷,你感觉怎么样了?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不要怕。」 谢玄辰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被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安慰不要怕。谢玄辰现在确实怕,但是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伤了慕明棠。 他用尽全部力气,说道:「我忍不了多久了,你离我远点。」 谢玄辰都说忍不了多久,那就是真的到了没办法的境地。慕明棠又想流泪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说:「我不走。我都走了,你怎么办?」 谢玄辰眼前的世界已经扭曲旋转,体内有一股暴烈无处宣泄,脑子里每一寸神经都叫嚣着杀戮。谢玄辰最开始试图压制住这股疯狂,可是他慢慢也变得烦躁起来,手几乎控制不住想要破坏什么。 谢玄辰忽然伸手打落了屋角的玉瓶,玉器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慕明棠都没反应过来,谢玄辰已经握了一块碎片在手里,直接刺入自己手臂。 慕明棠惊叫了一声,连忙追过去:「你做什么!」 谢玄辰下手一点余地都没有留,他这一下扎到了深处,血液汩汩流出来,顷刻间就染红了衣服。血液顺着胳膊流下来,蜿蜒在谢玄辰手上,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疼痛刺激了神志,谢玄辰短暂地恢复了理智,他立刻就远远离开慕明棠,不等慕明棠动作,他就说道:「这里不安全,你出去,马上。」 慕明棠含着泪,说道:「明明一切都变好了,不是吗?你答应了明年陪我看海棠,我们还要一起去外面游园看球,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第32章 去外面游园看球是他们方才争执时引出来的话题,明明才是瞬息之前的事情,可是现在听到,仿佛隔世。 不久之前谢玄辰还觉得,他或许有机会融入那些平实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生活,现在,一切又变成了奢望。 谢玄辰隐隐觉得手不受控,立即又在另一只手臂刺了一下。这回他两只手上都在滴血,鲜红的血液在白皙的手上蜿蜒,宛如冰瓷中的血红纹路,美艳又凶煞。 慕明棠看着比扎在自己身上都痛,她再也忍不住,不顾地上的碎片扑到谢玄辰身边,用力按住他手臂上的伤口:「你不能再这样了,我们一定有别的办法,再这样下去你会失血过多的。」 谢玄辰现在精神极度不稳定,他手指攥着碎玉片,手指已经被割出血痕来。为了提防谢玄辰,玉麟堂内所有锐器都被撤走了,连瓷器也少见,就怕谢玄辰用碎片杀人。玉瓶被打碎后切口是钝的,就这样都能被谢玄辰攥出血来,可想而知他用了多大力气。 然而他用这么大力气不是为了自救,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失去理智,以免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来。他忍着头中锥刺一样的痛,说:「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控制,你去取净厄丹来。」 「是吗?」慕明棠听到又惊又喜,「药在哪儿?」 谢玄辰说了地方,慕明棠立刻往外跑去。她跑出去没多久,谢玄辰就浑身脱力,半跪在地上。 血滴滴答答滴到地板上,谢玄辰本来打算将门堵住的,但是现在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法站起来。 他就知道慕明棠不肯轻易离开,所以编了一个找丹药的理由将她支走。净厄丹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它可以短暂地让人恢复清醒,但是会加剧下一次狂躁。这样一来,下次只能服用更多,精神和身体会越来越依赖丹药,谢玄辰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吃这个东西。 想必现在,来关他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吧,慕明棠半路上会遇到外面的人,有那些人拦着,她就不会再跑进来了。 真是可笑,他竟然觉得慕明棠肯定不会主动离开他,他怎么敢有这样的自信?他的这一切,可能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但是谢玄辰又希望是他自作多情,慕明棠跑出去后,不要再回来了。 ☆☆☆ 慕明棠实在不明白,急救药为什么不放在身边,而要放在药房。这里一整面墙都是木抽屉,里面存放着各式各样的药材。谢玄辰只说在药房,却没说在哪个盒子里,慕明棠只能一个个抽开找。 慕明棠着急地手都在抖,等到后来,她完全没有心思原样恢复,胡乱拉出抽屉,不是的话就直接扔开。地上很快散落了一堆药材,慕明棠胡乱扔了一地东西后,终于找到了谢玄辰所说的净厄丹。 慕明棠急匆匆跑回玉麟堂,却发现,此刻门前围满了人。 玉麟堂中堂的门窗已经被铁钩暴力拆卸,士兵结阵围了三层,最外层拿盾,第二层握刀,最后一层持着弩箭,攻守兼备,可远攻可近战,组合在一起后成了巨型绞杀机,将玉麟堂围的密不透风。 重重守卫之后,站着一身锦衣的谢玄济和蒋明薇。蒋明薇依偎在谢玄济身边,看起来柔弱又高贵,一副和丈夫共同进退的贤内助模样。 慕明棠让丫鬟去请太医,可是丫鬟请来的根本不是太医,而是士兵。 慕明棠想起上次的事,浑身血都冷了。上次,这些人拿来了弓箭、铁钩、长枪,他们根本不想治好谢玄辰,只想杀了他。 慕明棠再也顾及不了,提着裙子朝里跑去。谢玄济正在安排军队进攻,忽然听到身后有跑步的声音,倏地回头。 他看到是慕明棠,都惊讶了一下。 「怎么是你?」谢玄济说完后,见慕明棠毫无停止的意思,皱眉道,「快将她拦下。」 慕明棠被他们拦住后,新仇旧恩一起涌上心头,咬牙道:「滚开!」 听到声音,蒋明薇也转过身了。她看到是慕明棠,也惊讶地挑了挑眉:「二嫂?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听起来在关心慕明棠,其实蒋明薇想的是,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活着? 谢玄辰不负众望再次发疯,丫鬟们惊慌地跑到晋王府求助,谢玄济听到禀报转身就走,蒋明薇想要为日后自己的传记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也跟着来了。 蒋明薇早就从蒋太太那里听到了太医的诊断,只要谢玄辰再发一次疯,他就撑不住要死了。多半,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见谢玄辰了。 这样重要的,关乎未来史书中如何写的场合,谢玄济当然一定要在场。蒋明薇也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时机,衣服都没换,就匆匆跟来了。 第33章 他们来时玉麟堂的侍从已经跑没了,没有跑出来的,便默认死了。蒋明薇没有在人群中见到慕明棠,还以为慕明棠已经被谢玄辰发疯杀死了。 原来竟然没有吗? 蒋明薇多少有点失望,但是她想到谢玄辰马上就要死了,慕明棠多活这一时半会根本没有差别。不死在谢玄辰手里,正好能留给蒋明薇出气。 谢玄济站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慕明棠义无反顾地跑近,又被甲胄拦住。他明知道现在谢玄辰的状态很危险,他们必须分秒必争,可是谢玄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会。慕明棠从外面跑来,那就是说,她被谢玄辰支开了? 她现在不管不顾地往里跑,是想回到谢玄辰身边吗? 谢玄济看了一会,冷冷道:「安王妃受惊,将王妃请下去。安王发疯伤人,我等要控制安王,请二嫂勿要妨碍公务。」 慕明棠听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霍地抬头,眼睛中的锋芒几乎如有实质:「他根本没伤人,他也没有疯。你现在拦着我,是想趁机下黑手吗?」 谢玄济或许想,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黑了脸,道:「二嫂,话不能乱讲,你冷静。」 「我现在就很冷静。」慕明棠冷冰冰看着谢玄济,「里面的人是我的夫君,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在他身边。让开!」 谢玄济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她那样坚定地喊谢玄辰「夫君」,仿佛已是经年夫妇,对自己的夫君深信不疑,情深不悔。可是,她不过认识谢玄辰几个月而已。 慕明棠最开始看着谢玄济时,也曾流露出那样温柔坚定的眼神,谢玄济以为,那是独属于他的。也正是因此,谢玄济坚信慕明棠很喜欢很喜欢他,以致于他根本不需要浪费精力维系这段关系。所以他想都不想放弃了慕明棠,重新娶了蒋明薇。 要不是场合不对,谢玄济都想讽刺地笑了。所以,慕明棠原来对他那样死心塌地,不过是因为婚约吗?现在,她的夫君换成了别人,她的心意,便一并换走了。 这种认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决不是件愉快的事,谢玄济莫名觉得自己被慕明棠戴了绿帽子。他也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然而再荒谬都比不过心里的气愤。谢玄济没控制住,故意刺慕明棠:「二嫂,我能理解你心情悲痛,可是二哥已疯,你要认清事实。」 谢玄辰只是个杀人狂和疯子,就凭他,也配被慕明棠一心一意地爱着,崇拜着? 「他没有疯,他也不会疯。」慕明棠目光通明,莫名让人不敢逼视,「我们刚才还在说话,他口齿清晰,逻辑分明,怎么会是疯子?他答应了我许多事情,他不会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抛下一切。」 慕明棠说完后,一双明亮惊人的眼睛从周围士兵身上扫过:「他为了大邺江山南征北战,奋不顾身,以致染疾,如今英雄尚未老去,你们就这样对待他吗?」 士兵本来就不是很敢拦着慕明棠,听到慕明棠的话,越发退缩。慕明棠一言不发地从刀剑林立中穿过,走到蒋明薇和谢玄济身边时,蒋明薇想要展示自己的国母风范,伸手道:「嫂嫂,夫君他是为了你好。我们进去只能添乱,不妨在这里好好站着。嫂嫂要是不舒服,不如去我家喝杯茶,压压惊吧。」 慕明棠手腕被人握住,她对那个力道感到恶心,头也不回,冷冷道:「滚。」 蒋明薇自觉自己的话温婉大方又知书达理,是一个标准的贤内助。但是听到慕明棠的回答,蒋明薇狠狠一怔。 蒋明薇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当着面骂过「滚」。她一直被人捧着,便是在北戎那些年,因为她是耶律焱的宠妃,也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让她「滚」。 慕明棠看都不看蒋明薇的反应,越过她朝里面走去。蒋明薇是什么表现,谢玄济又是什么表现,管她什么事?她只关心谢玄辰。 擦身而过时,谢玄济看到了慕明棠手中的锦盒。一见到那个锦盒谢玄济就明白了,这是装净厄丹的盒子,净厄丹是专为谢玄辰配置的,可以压制谢玄辰的凶性,但是也只是压制,后面反弹会更加严重。 并且,服用的次数多了,还会形成依赖。 所以谢玄辰自从发现成瘾性后就再也不碰这个药,安王府仅有的净厄丹,全是两年前刚研制出来时存在库房的。慕明棠嫁入王府都不到三个月,她断不可能知道净厄丹放在哪儿。 那就是,谢玄辰让她去拿,或者骗她去拿的?谢玄济有时候都怀疑,谢玄辰到底有没有疯。说他疯了,他却好几次踩着底线活了下来,说他没疯,又会干一些让人没法理解的事情。 诸如今日,明知自己死期将近,还要费心思支开慕明棠。 第34章 谢玄济更烦躁了,呵,敢情这两人还情比金坚,相互为对方考虑?从头到尾,他谢玄济只是一个跳梁小丑吗? 结阵在前面的士兵发现慕明棠后不知道该怎么办,都回头来看谢玄济。谢玄济面无表情,他深知今日场合的重要性,今天必然是谢玄辰之死的重要一幕,谢玄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到史书中。谢玄济断不能有任何不妥的举动,以免被谢玄辰、谢毅的旧臣,乃至后人借题发挥。 谢玄济明知道自己该作秀,做出一副至诚至信弟弟的模样,这其中便最好将自寻死路的嫂嫂拦下。谢玄济一直觉得政治是一场又一场的作秀,每个政客都在演戏,得利又得名,何乐而不为?但是此刻谢玄济看着慕明棠义无反顾、近乎飞蛾扑火的动作,忽然觉得自己准备好的表演非常卑劣,竟让他不愿拿出来。 亲卫走到谢玄济身边,一脸凝重地请示:「晋王,安王妃她……」 谢玄济沉默,淡淡道:「一个女子而已,让她过去吧。他们难得夫妻一场,让他们见见最后一面吧。」 谢玄济发话,亲卫只能应下:「是。」 谢玄济眼睁睁看着慕明棠在铁甲中分出一条路,头也不回地穿过保护圈。刚刚走出人群,她就立刻提起裙子,快步越过门槛,往屋里跑去。 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怕呢?她为什么敢觉得谢玄辰不会杀她? 谢玄济一边想着,一边举起手,毫无感情地下令道:「全体警戒,围上去。必要时候以公务为先,不必讲究身份之别,总之务必让安王冷静下来。」 ☆☆☆ 谢玄辰单手撑在地上,血顺着他的胳膊滴在地上,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小滩。他的手指正按在血上,血腥中带着艳。 就这片刻的功夫,他又划了自己好几下。 他早就知道谢玄济带着人来了,他也知道一会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太医的话依然历历在耳,可是事到如今他没有选择,谢玄济和皇帝不会让他活下去,而谢玄辰一生骄傲,受不了被人围攻而不还手。 今日,他多半要殒命在此了。没想到他南征北战,杀人无数,最后没有死在战场,却死于这种原因。 实在窝囊。 谢玄辰自嘲地笑了笑,他并不怕死,但是死前却有些遗憾。离四月还早,他还是不知道海棠花是什么模样。 谢玄辰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上全是血迹,他慢慢握拳,看着猩红的血从自己掌心流出,顺着掌纹蜿蜒成一条红线。可惜,赤手空拳终究不如武器趁手,以后,他的那些武器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谢玄辰正要准备蓄力,忽然听到哒哒的跑步声。外面全部都是身披重甲的士兵,这样轻得过分的脚步声尤其明显。 谢玄辰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慕明棠?」 「是我!」慕明棠跑进大殿,本来正在辨认方向,听到谢玄辰的声音后立即跑了过来,「我取药回来了。」 慕明棠拎着裙子跑近,她也不顾地上的血迹,跪在地上给谢玄辰递药。她打开锦盒后才想起来喝药要水,又匆匆站起来去找水。 谢玄辰看着眼前这一切,简直无法想象。 「你疯了?你为什么回来?」 一说起这个慕明棠就来气,她倒了杯冷茶出来,咬牙切齿地递到谢玄辰身前:「我本来原谅你了,但是后面你居然又骗我。我跟你说,我们吵架这件事没完!」 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一抽,自然而然地接口:「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众多严阵以待的士兵一进门,就听到这样一段话。抱了必死决心的先行队听到安王妃数落安王的时候就觉得迷惑,紧接着他们听到,杀名在外安王竟然还以十分无辜的语气问,他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军中最健壮强悍、最悍不畏死的精英们都愣住了,谢玄济随后跟进门,就听到慕明棠骂:「你少装,一直都是你在无理取闹,是你主动挑事。你现在把自己伤成这样,威胁谁呢?包扎伤口还不是我来吗?」 这下就连谢玄济都愣住了,殿里的情况……好像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谢玄济本来以为会面临一场死斗,结果,这对夫妻在吵嘴? 不,听起来是谢玄辰单方面被骂,不存在吵嘴。 谢玄辰被骂懵了,他无理取闹?他主动挑事?根本没有的事情,这是哪里来的说法? 谢玄辰猛地反应过来不对,他哪有时间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他现在状况很不稳定,他放了很多血,疼痛加上失血,所以他还能维持些许理智,可是不代表他能一直如此。 第35章 如果没有慕明棠,谢玄辰根本无所顾忌,但是现在有了她,谢玄辰不得不考虑会不会误伤慕明棠。眼看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谢玄辰试图把己方拖油瓶送走:「我下手有轻重的,你先出去。」 「你已经用这种理由骗过我一次了,你以为我还会信吗?」 两军对垒,叫阵十分重要,谢玄辰本来想好了见着谢玄济等人要说什么,结果猝不及防被慕明棠质疑人品。他觉得奇冤无比,忍不住又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谢玄济都忍不住咳嗽了,他们已经列阵以待,可是谢玄辰究竟在做什么?这么看不起他们吗? 慕明棠置若罔闻,她马上就发现谢玄辰的手上多了好几道伤,她又心疼又气,伸手握住谢玄辰的手,用力掰他的手指,想从他手里把碎片抢出来。 慕明棠的丁点力气哪里比得上谢玄辰,谢玄辰青筋直暴,几乎忍受不住:「你想死吗?松手!」 「我不松,想死的一直是你!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死在你手里。你若是铁了心求死,那就把我也一起杀了吧。」 谢玄辰手里的血流到慕明棠身上,没过多久,慕明棠也是一手鲜血,看着触目惊心。谢玄辰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他到底还是让慕明棠从他手里夺过了凶器,慕明棠用尽全身力气,把碎片远远扔开,可是最后,也不过是落到了三步外的地方。 这个距离对于谢玄辰来说,形同虚设。但是慕明棠在身边,比沉重坚硬的玄铁链更加不可挣脱。慕明棠依然毫不顾忌地将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想要堵住谢玄辰身上的血:「你流了好多血,你先喝药,然后我去找太医来给你包扎。」 谢玄辰感到自己身上的血又是冰冷又是滚烫,他现在已经控制不好自己的力气了,他不敢碰慕明棠,又怕慕明棠留在这里受伤。他失血良久,此刻嘴唇苍白,连声音也变低哑了:「拿水来。」 谢玄济再一次感到震惊,他不由紧紧盯着谢玄辰的动作,净厄丹服用后会有依赖性,久而成瘾,谢玄济知道,皇帝知道,谢玄辰也知道。 明知药不对,谢玄辰怎么可能真的喝下去?谢玄济怀疑谢玄辰想做假动作麻痹他们,然而直到谢玄辰仰脖子将药吞下,谢玄济眼睛都没眨,也没等到预料之中的暴击。 谢玄辰真的吃了药,一种他分明知道有问题的药物。 在场中,恐怕唯有慕明棠一人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她给谢玄辰顺背,然后问:「你还要水吗?」 谢玄辰摇头,慢慢站起来。进门这么久,谢玄辰第一次把视线放在一众兵甲身上。众人不由握紧了盾牌和刀剑,感到无言的紧张。 然而,谢玄辰只是冷淡又不耐烦地说:「我和王妃吵架,关你们什么事?滚!」 蒋明薇好容易鼓起勇气进门,刚跨过门槛就又听到一个「滚」字,只不过,这次换成了谢玄辰。 蒋明薇脚步顿住,她抬头找了找,发现谢玄济的表情非常难看。除此之外,其他几个亲卫神态亦十分诡异,诡异中带着一丝茫然和委屈。 蒋明薇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怎么了?」 「安王殿下的病情已经压制住了……」亲卫表情极其一言难尽,「今日只是,安王和王妃吵架而已。」 「所以?」 「现在安王让我们滚。」 这时,里面又传来慕明棠中气十足的喊声:「等等,你们滚之前把门给我修好!」 谢玄辰服用净厄丹后,很快就昏迷睡去。他这次动作又惊动了不少人,留在王府的五个太医匆匆赶来,甚至太医局也了来人。 太医诊脉结束后,几人低声讨论了两句,一起退到门外。 隔扇门外的梢间里,此刻满满当当站了许多人。看见太医出来,众人立刻围上来:「怎么样了?」 太医正待说话,忽然看到后面的人,连忙拱手行礼:「王妃。」 慕明棠身上还是那件染血的衣服,此刻她从坐塌上走过来,路中间的人没一个敢拦着她,都纷纷避让。丫鬟一直劝慕明棠回去休息,后来蒋明薇、宫里太监也来劝,但是慕明棠只是摇头不语,坚持守在第一线。 慕明棠走到太医跟前,方才问话的人只能垂了手,退到一边。上次谢玄辰发病时,屋里也围满了人,慕明棠身为王妃却被排挤在外,连听病情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候屋里是不是这些人慕明棠认不清楚,可是无疑,现在,已经没人敢轻忽她了。 慕明棠站定,问:「他怎么样了?」 第36章 「回王妃的话,王爷失血过多再加上脱力,故而昏迷。王爷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接下来好生休息一会,就能醒来了。」 慕明棠听到只是昏迷,实在大大松了口气。她紧绷的那一根弦放松,这才感到一阵阵发黑,身体一软就朝旁边倒去。 丫鬟眼疾手快扶住她,慌忙道:「王妃,王妃!」 慕明棠忽然昏倒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众人又呼的一声涌到她身边。谢玄济此刻也守在殿内,他眼睁睁看着慕明棠晕倒,手反射性地抬起,可是紧接着众人的说话声仿佛给他迎头一棒,谢玄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当着这么多的人,他怎么能对兄嫂有肢体接触?谢玄济握了握拳,只能将手无声地收回去。他看着晕倒的那个人,忽地想,她说那些生死与共的话时毫不犹豫,谢玄济见惯风月,最知道真情多难得。所以,她是真的把谢玄辰当做夫君吗? 慕明棠晕倒了,玉麟堂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众人赶紧将她送到床榻上。因为现在谢玄辰也在昏迷着,两个病人不能放在一起,幸好玉麟堂足够大,光卧室就有好几个。丫鬟们将慕明棠送到后罩房的床榻上,拉上帷幔和屏风,这才唤太医进来诊脉。 嫂嫂昏迷,谢玄济不好到内室去看,但是也得在外面守着。他听着屏风里面乒乒乓乓的响动,丫鬟们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深思控制不住地恍惚。 他不住地想到刚见到谢玄辰的场景,慕明棠义无反顾地朝谢玄辰扑去,裙摆宛如蝴蝶,摇摇摆摆,倏地划过。谢玄辰一身是血,但是室内并没有尸体,那些血,都是谢玄辰自己的。 慕明棠扶在谢玄辰身边时,眼神专注,仿佛根本无暇注意其他。谢玄济认识谢玄辰这么多年,见识过许多次他发疯失控的场景,可还是第一次看到谢玄辰这样克制。他不伤人,伤己,还自愿服下有后患的丹药,只为了让一个人放心。 谢玄济无法言说现在的心情,他一直觉得谢玄辰已然穷途末路,成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人形兵器,他也一直觉得慕明棠庸俗又无脑,就连模仿蒋明薇都只能学到粗浅皮毛。 这两人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闹剧,没人把他们俩的婚事当回事,皇帝、蒋家、朝廷众臣,都在等着谢玄辰咽气。这大概是慕明棠最后的利用价值了。 没想到这样的两个人,反而让人看出些一往无前、吾亦往矣的壮烈。刚才谢玄辰和慕明棠无疑非常狼狈,浑身是血,一片狼藉,可是那么多兵甲看着他们,无一人敢上前。 谢玄济叹气,这样的故事放在戏折子中,大概会是一出荡气回肠、感人至深的名剧。但是这其中一个人是他的哥哥,一个人是他的前未婚妻,谢玄济的心情实在有些难以言表。 丈夫的哥哥出事,蒋明薇作为好弟媳,当然要全程守在跟前。后来慕明棠也晕倒了,蒋明薇只能继续扮演尽职尽责的好弟妹,「一脸担忧」地护送慕明棠进屋,等太医确定无虞后,再「一脸担忧」地走出来。蒋明薇还摆着一副愁苦相,一掀开帷幔出来,就看到谢玄济深深地盯着屏风后的人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明薇骤然生出一种危机感。女人的直觉总是来的突兀又毫无道理,蒋明薇不由眯起眼睛,她悄悄回头,见慕明棠躺在床上,周围人影虽然走来走去,可是都是围着慕明棠的。屏风外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根据众人行动,不难推断出慕明棠在哪儿。 蒋明薇不期然想到上辈子,慕明棠是谢玄济的正妻,陪他一直走到皇后。人人都说慕明棠靠模仿其姐得宠,谢玄济册立慕明棠,也是因为慕明棠肖似蒋明薇。但是蒋明薇失踪那么多年,谢玄济真的还记得,童年的玩伴是什么样子吗? 蒋明薇不敢想。她咳了一声,谢玄济眼神倏地聚神,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蒋明薇换上笑脸,迎上去说道:「二嫂已经睡着了。太医说并无大碍,是情绪波动过大,所以昏厥了。好好睡一会就好了。」 只是情绪波动太大,谢玄济不知为何觉得大松一口气。蒋明薇依然轻飘飘地,像是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一般,道:「嫂嫂平时看着身体很好,这次却直接昏过去了,想必一定吓坏了吧。刚刚寝殿满处都是血,难为她还要走到二哥身边,后面还穿着那身衣服撑了那么久。这样看起来,嫂嫂对二哥真的很上心。」 谢玄济低头扫了蒋明薇一眼,莫名觉得这些话刺耳:「所有人都对二哥的病十分上心。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等在这里了。」 蒋明薇本来只是想暗搓搓内涵慕明棠,说晕就晕,谁知道慕明棠是不是装的。可是蒋明薇没想到,谢玄济的口气忽然变得这么冲。 第37章 蒋明薇吓了一跳,惊讶地看了谢玄济一眼,瞧见他的脸色后慌忙低头:「是我说话欠妥。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本来只是想说,二哥和二嫂感情真好,二哥为二嫂一掷千金,二嫂也不离不弃。他们俩如今认识才三个月,夫妻感情就这么好,实在是天定的姻缘。」 谢玄济表情更不好看了,对啊,慕明棠做了他一年的未婚妻,却只嫁给谢玄辰三个月,现在能为了谢玄辰不顾生死,却对他冷嘲热讽。蒋明薇想表达什么,所有人虽嘴上说着他懂事,实际上都偏爱谢玄辰吗? 经过上次穿衣服露出吻痕一事,谢玄济就发现蒋明薇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端庄大方。但是谢玄济觉得蒋明薇只是有些女人的嫉妒,实在没想到,蒋明薇竟然也有这样阴阳怪气的时候。 谢玄济冷冷地,说:「她和二哥确实做了三个月的夫妻,但是并非只认识了三个月。早在二哥还是武安侯的时候,她就认识二哥了。」 什么?蒋明薇这下是真的吃惊了。慕明棠和谢玄辰早就认识,甚至在邺朝建国之前? 刚才那些话蒋明薇本来是故意说给谢玄济听,好让他灭了对慕明棠莫名的怜惜。但是谢玄济透露出来的这个消息,却让蒋明薇不太好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谢玄辰的初遇唯美浪漫,妥帖珍藏后,是能回忆一辈子的。慕明棠不过是排在她之后,只能拾人牙慧的失败者罢了。 经历了上辈子的事后,蒋明薇其实丧失了很多自信,所以这辈子她急着证明自己。然而越努力,境况就和想象的相差越远。她没有成为婆家的团宠,后院还有许多女子和她争宠,而她,竟然争不过。 若只是后院的琐碎事情就算了,为主母者眼睛里就要容得了沙子,但是蒋明薇完全没法忍慕明棠时不时的作死。 慕明棠住的比她好,穿的比她贵就不说了,偏偏这个人不懂得收敛,不停地来招惹蒋明薇。蒋明薇每每气得呕血,这时候她就不断地告诉自己,慕明棠前后两个未婚夫都是她遇到之后,不要了才丢给慕明棠的。别看慕明棠现在招摇,其实她一直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这已然成了蒋明薇的精神支柱,小人得志不长久,蒋明薇如今就等着慕明棠遭报应。而且蒋明薇在异性缘上争过了慕明棠,这又让她隐隐自傲。可是现在谢玄济竟然说,慕明棠和谢玄辰早就相识了? 蒋明薇的自信心顿时崩碎了一半,她甚至生出一股又急又快的嫉妒。她也是在谢玄辰意气风发、封号武安的时候认识了他,为什么慕明棠能和他有交集,而谢玄辰连蒋明薇是谁,都没有记住? 蒋明薇心里不快,不再说话了,谢玄济也想着心事,正好能安静一会。他们两人相对沉默地站了半晌,外人见了这夫妻二人并肩而立,以为在说什么体己话,可是实际上,两人都另有所思。 谢玄济终究有事,他等到太医总结出一个说法后,带着为首的吴太医回宫里复命。而蒋明薇,自然要作为「好弟媳」,守着双双病倒的哥哥嫂子。 垂拱殿里,皇帝一早就在等着了。他听太医禀报完,问:「安王这次发病,对健康可有影响?」 吴太医顿觉紧张。顶头上司太医局丞在身边暗暗给他打眼色,吴太医知道回复圣命非同小可,一个字都马虎不得。他定了定神,按照太医局丞之前吩咐的,说道:「这次安王不知道用什么药压制住凶性,虽然没有发狂伤人,但是割伤了自己,失血良多。如今安王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然而安王殿下失血体虚,恐怕要补很久。」 皇帝有些失望,那就是说,这次死不了了? 太医局之前说的是只要谢玄辰再发狂一次,就能自己把自己耗死。皇帝最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都以为事要成了,可是最后,还是空欢喜一场。 失血确实会虚弱,但是谢玄辰的失血量并不致死,适当失血还有助于强身健体。那些失血量和他发病的后果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皇帝几乎怀疑谢玄辰是知道了什么,故意和他对着干。皇帝叹气,他说不遗憾是假的,但是也没当回事。多一次和少一次并无差别,皇帝就不相信,谢玄辰次次都能忍住。 而且太医不清楚净厄丹的功效,皇帝却是明白的。谢玄辰这次能靠药,但是下次病发起来的时候,就由不得他了。 皇帝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步。每次皇帝思考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之前,就会这样。殿内没有人敢催促,全静悄悄地站着,连呼吸都尽量放轻,生怕触了霉头。 皇帝想了一会,站住问:「安王如今身体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太医局丞和吴太医都感到头皮发麻。这实在是悬空走钢丝,步履维艰。他们身为太医,本来就不敢说太确定的话,谁敢说哪个病人一定治得好或者治不好呢?偏偏问话的人是皇帝,他们不说不行。 第38章 这话吴太医不敢说,太医局丞揣测半晌,试探道:「安王发病大致是两三个月一次,这次之后,下次大概是十二月底到一月份左右。微臣现在不敢妄下决策,总得等一月才能看到结果。」 太医局丞很谨慎地把谢玄辰的死期推迟到一月,他最开始说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结果眼看这都十一月了,谢玄辰虽然失血昏迷,但看脉搏并不是要断气的样子。太医局丞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期限往后推到一月。 太医局丞说完,谢玄济很明显露出不悦之色:「太医局丞,并非本王质问,而是你上次分明和圣上说,二哥能不能熬过去全看今年冬天。为何如今,又推到明年一月了?你这样出尔反尔,可是藐视圣威,戏耍圣上?」 「微臣不敢!」太医局丞连忙跪在地上,吴太医见状也赶紧跟着跪,「圣上明鉴,晋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不敬圣上。只是行医之事变数极多,人人皆知孕妇怀胎十月,但是生产都可能提前或推后至一月之期,安王生病一事微臣实在不敢说准话。一月已然是微臣和数位同僚斟酌过,一致给出来的答案了。」 太医局丞说的诚惶诚恐,看样子不像信口胡说。皇帝温声道:「行了,起来吧,朕并没有怀疑你们。安王年仅十九,能看到新年是好事,过了年,他便是弱冠了。再让新年的喜气冲一冲,说不定安王就能彻底痊愈了,等日后朕去见皇兄,也不至于抬不起头来。」 殿内臣子、太监齐齐跪拜,不敢听这等话。皇帝温声说完,依然像个好脾气的中年男子一般,对众人抬手道:「都起来吧。安王的事朕知道了,你们忙了一下午,也辛苦了,都下去歇歇吧。」 「是。微臣告退。」 「儿臣告退。」 等所有人走后,皇帝看着桌案上跳跃的火芯,遗憾般地叹了口气。 可惜了。 玉麟堂内,谢玄辰不知睡到多久,猛地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胳膊上缠着棉布,沾血的衣服也换了一身。屋内已经黑了,只在屋角留着一盏小灯。 谢玄辰醒来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慕明棠不在身边,或许他正是在沉睡中意识到这件事,才忽然惊醒。 谢玄辰二话不说,扶着床下地。他才走了几步,就惊醒了守夜的丫鬟。 丫鬟们看到是他,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王……王爷。奴婢失职,王爷饶命。」 谢玄辰垂眸扫了眼她们放在地上的铺盖,问:「谁让你们睡在这里的?」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低声道:「回王爷,是晋王妃吩咐的。」 果然,这种恶心人的做法一看就来自隔壁。谢玄辰本来就白,失血后一张脸更是毫无血色,尤其此刻半明半暗,光线朦胧,他精致完美的侧脸宛如鬼魅。 谢玄辰轻轻勾了勾唇,下一瞬间,那双薄唇冷冰冰地说道:「滚。」 两个丫鬟被吓破了胆,不敢耽搁,相互拉扯着就跑出去了。守夜丫鬟跑走后,外面的侍女也被惊动,相南春马上就提着灯迎到门口:「王爷。」 相南春看起来也是匆匆起身的,她给谢玄辰行礼,谨慎问道:「王爷,奴婢疏忽。不知您有何吩咐?」 谢玄辰也懒得和她废话,直接问道:「王妃呢?」 「王妃傍晚时昏倒了,现在在另一间屋子休息。」 谢玄辰听到那两个字神情狠狠一变:「昏倒?」 相南春一听谢玄辰误会了,赶紧补充道:「王妃并无大碍,只是情绪波动过大,所以昏厥了。太医已经请了脉,晚上时喂王妃喝了安神药,现在王妃已经睡熟了。」 谢玄辰不相信这个府邸中除了他和慕明棠之外的任何人。上次他醒来时,这群人也说慕明棠没事,只是暂时离开些许,结果呢? 谢玄辰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冷冷说道:「她在哪儿?」 相南春不敢挑战这位主的脾气,立刻主动带路,领谢玄辰去另一间屋子看。谢玄辰绕过屏风,看到慕明棠确实在床上好端端睡着,才松了口气。 谢玄辰坐到她身边,这不是他第一次看慕明棠的睡颜,却是第一次以第三者的角度看。以前两人并肩躺着,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谢玄辰也没有仔细注意过她睡着的样子。 谢玄辰看了一会,见她呼吸均匀,脸颊红润,想必梦中也十分安稳。谢玄辰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不知不觉露出笑来:「没良心,在哪里都睡得这么好。」 谢玄辰说完就俯身,要将她抱起来。相南春等人本来守在屏风前,看见谢玄辰动作,齐齐吓了一跳:「王爷……」 丫鬟们的话没说完,被谢玄辰的眼神吓回肚子里。相南春本来想说谢玄辰身上还有伤口,小心崩裂,可是看到谢玄辰的神情,到底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第39章 慕明棠讲道理,这位可不。 谢玄辰怕她着凉,连着被子和人一起抱回床上。他将慕明棠放在寝殿床上后,慕明棠接触到冷的被褥,似乎不习惯,缩了缩,朝谢玄辰那边挪去。 谢玄辰刚刚起身,他的被子里还有残留的温意。慕明棠挪到一个喜欢的位置,可算安心了,又沉沉睡去。谢玄辰坐在一边,看到此情此景,内心颇有些复杂。 他开始觉得慕明棠不认床,没心没肺也挺好,可是此刻他抱着她换了个地方,慕明棠居然从头到尾稳稳睡着,这也太过心大了吧。 如果不是他,换一个男人,慕明棠还这样无知无觉的? 谢玄辰心情复杂,但是他看着慕明棠安然的侧脸,到底不忍心将她叫醒。谢玄辰给慕明棠理了理滑到臂弯的睡衣袖子,动作轻柔,生怕不注意吵醒了慕明棠,而他嘴里还在低声威胁:「我看你明天怎么说。」 谢玄辰将门窗关好,吹了灯睡下。谢玄辰刚刚睡好,就感觉自己肩膀上靠过来一个脑袋。 毛茸茸,有点痒。 十一月的夜里已经有些冷了,慕明棠贪恋温暖,不住往谢玄辰的方向挤。谢玄辰只好伸出手,将她的脑袋轻轻推远。可是没过一会,她又蹭过来了。 谢玄辰低头看了一会,最终闭上眼睛。 「先让你睡一晚,明天再和你算账。」 慕明棠第二天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换了张床,可谓惊悚极了。 她直接被吓醒,一转头,看到身边熟悉的侧脸,脑子转不过弯来,颇卡壳了一会。 谢玄辰被她的动作吵醒,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重新地躺回原位,安然地闭上眼睛。 仿佛根本没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或者多了一个人也没什么要紧的。 慕明棠坐在床上,看到这样迷幻的一幕,恍恍惚惚,都觉得自己在做梦了。她呆呆坐了一会,半晌后觉得胳膊有点冷,又抱着被子把自己裹住。 她坐在床上,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谢玄辰安静美好的睡颜。慕明棠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推了谢玄辰一下:「你记得你昨天是怎么睡的吗?」 「记得。」 慕明棠词穷了,这种事情有点难以启齿,并且隐隐有些自作多情。慕明棠自己纠结了一会,还是没忍住问:「我怎么记得,我在后面的小抱厦里睡?」 「没错。」 他一口承认了,反而让慕明棠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挠了挠头,刚睡醒的头发蓬蓬松松的,隐隐还有几丝杂毛:「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你猜呢?」 谢玄辰太平静了,慕明棠几乎要崩溃:「总不能是我夜里梦游吧?」 「那可能是我梦游吧。」 「是你把我抱过来的?」 「不是。」 谢玄辰回绝得冷静干脆,倒让慕明棠猛地噎住。她眼睛瞪得滚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而这时谢玄辰不紧不慢地张开眼睛,对她轻轻睇了一眼:「也可能是我拖过来的。途中你一直没醒,可真是心宽。」 原来是这样,慕明棠有点尴尬,说道:「我昨天睡前喝了安神药,一时睡得死也可以理解。」 「不只是昨天睡得死吧。」 慕明棠无法辩解,索性不说了。她四下看了看,忽然拥着被子凑近,悄悄说:「你为什么把我带回来了?昨天晚上我醒来过一次,本来打算顺势留下,以后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睡在外面了。你把我抱回来,接下来怎么办?」 谢玄辰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他一脸平淡地坐起来,明明刚才还在安详地补觉,现在突然打算起床了:「我也不知道,我先前又不知道你的打算。不过事已至此,先稳定住外面的眼线再说,最近恐怕会有很多人盯着我。」 慕明棠颓然地叹了口气:「好吧。明明是这么好的机会……」 谢玄辰正直又遗憾地叹了口气:「没错,真可惜。」 慕明棠到底不如谢玄辰脸皮厚,谢玄辰醒来后不想起,还可以心安理得在床上躺着,慕明棠却不行。现在谢玄辰都行动了,慕明棠也很快下床。 慕明棠站在脚踏上,随手挽住头发。他们两人起居的地方虽名为寝殿,其实殿内空间极大,被屏风、帷幔、雕花细格分为好几个连而不合的独立空间。其中他们俩睡觉的地方便是独立的小空间,里面有三重帐子,最外面的是厚重的绛紫描金刺绣锦缎,放下后可以完全挡住四面八方的视线。 第40章 慕明棠将里面两层帐子勾起,收最外层的床帐前,她压低声音问:「你的伤要紧吗?」 「不要紧。」谢玄辰声音也低低的,「但是要表现的很要紧。」 慕明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她懂了,所以接下来好几天,穿衣、束冠、端茶等等事情,都是她的。有时候慕明棠都怀疑谢玄辰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装病使唤她。 要命的是慕明棠分不清他什么时候是装病,什么时候是真病。 慕明棠拉开床帐,外面的丫鬟就知道可以进来了。丫鬟端来舆洗工具,慕明棠和谢玄辰各自洗漱完毕后,转到后面穿衣。 慕明棠不习惯被人服侍穿衣,谢玄辰则是没人敢服侍他穿衣,所以他们两人穿衣服一直都是自己来。只不过现在谢玄辰「病了」,穿衣服又成了慕明棠的事。 慕明棠现在仅仅穿了身中衣,清早地龙没烧起来,有些冷。谢玄辰见她身体轻轻颤抖,心里生出些愧疚,伸手护住慕明棠的肩膀:「很冷吗?」 「刚从床上起来,有些不习惯而已。」慕明棠身体一下子绷直了,谢玄辰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慕明棠有些僵硬,他们以前虽然常有身体接触,但是多是搀扶手臂之类,中间还隔着好几层衣服,没什么实在感觉。像现在这样仅隔一层薄薄的中衣,慕明棠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他手指放在她身上,仿佛直接碰到了她的肌肤一般。 谢玄辰本意是帮慕明棠保暖,可是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后,发现她抖得好像更厉害了。谢玄辰惊讶,问:「你这么冷吗?都发抖了。」 慕明棠越发尴尬,她想要挣脱他的手,可是自己两只手还拿着衣服,实在腾不出手去,只能说道:「我不冷,你先放开。」 「还说不冷,你都发抖成这样了。」谢玄辰说着慢慢腾挪双手,顺着肩膀到小臂,慢慢用手心为她取暖。慕明棠觉得自己的上半身整个变成木头,她呆了一会,僵硬地替谢玄辰扣扣子。 将他打理好后,慕明棠松了一口气,连忙后退好几步:「好了,我要换衣服了,你快出去。」 谢玄辰点点头,他没有多想,从屏风上取下自己的另一件外衣,披到慕明棠身上,将她盖得严严实实:「这样就不冷了。我先出去了。」 慕明棠披着谢玄辰的衣服,木木点头。谢玄辰的衣服对于慕明棠来说太大了,肩膀松,衣摆长,袖子也长,这样笼着她时,她像是完全陷入了谢玄辰的气息中一样。 慕明棠僵硬了一会,慢慢从衣服中伸出一只手,拿起谢玄辰的衣袖慢慢看。他的这件衣服是慕明棠很喜欢的明蓝织金团花锦,她上次正是看中了这个料子,所以才将全部衣料买断,没想到正好抢了蒋明薇的东西。 她当时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料子会很适合谢玄辰。衣料是纯正又明亮的蓝色,质地厚重精致,花纹细致规整,纹路中隐隐掺了金,自有一股贵气风流之意。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果然不错,谢玄辰穿上确实非常好看。谢玄辰长相英气中带着艳,兼之又高又瘦,无论浓重还是清淡,穿在他身上都仿佛被注入贵气。 他实在是被上天偏爱的幸运儿,有着出众的皮相,优越的家世,还有所向披靡的神力。蒋鸿浩曾经说谢玄辰现在虽然病了,可是当年他亦是万千贵女求之不得的高山之月,蒋鸿浩说这些话本是为了说服慕明棠乖乖嫁人,可是慕明棠知道,蒋鸿浩没有说错。 有些人,生来就该万众瞩目,只需要一面,从此就惊鸿入梦,念念不可忘。慕明棠当年家破人亡,丧父丧母,全靠谢玄辰的两句话活下来。这些年,她也一直以他为精神支柱。 虽然靠近了之后,慕明棠发现了心中偶像许多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比如脾气暴躁,不肯合作,毫无友爱精神,乱给花起名字,还有一颗纤细敏感的玻璃心……无疑,慕明棠心目中伟岸光辉的盖世英雄形象坍塌了好几次,但是每一次崩塌,就露出更多活生生的人的气息。如今许多好的坏的,点点滴滴的细节汇集在一起,集聚成了一个不那么光辉,却更加真实鲜活的他。 慕明棠也渐渐的,从仰望想象中的丰碑,变成了真实地陪伴着这个人。 有时候靠近并不会带来满足,说不定只会让人更痛苦。如果谢玄辰一直可望不可即,慕明棠会带着美好的回忆,成婚嫁人,结婚生子,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带着微笑,和孙子孙女讲那个惊艳了她整个青春的少年英雄。 可是她却嫁给了他,与他朝夕共处,相依为命。她离他越近,了解他越多,就越想要长久。她变得如此贪心,可是谢玄辰对她,依然坦荡正直,毫无避讳。 第41章 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同住的朋友。他一切行为都坦坦荡荡,虽然同床共枕,但是言行举止没有一点亲狎逾越,如关公千里护嫂般,赤诚磊落。 慕明棠握紧手中流光溢彩的锦绣,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其实今天早上在熟悉的地方醒来,慕明棠惊吓之余还藏着些欣喜,她以为,谢玄辰把她抱回来是因为不舍得她之类。可是看起来,他只是为了安全。 谢玄辰坐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发现屏风后面没有动静,慢慢提起心:「慕明棠?」 慕明棠沉浸在多愁善感之中,听到谢玄辰的声音不想应。谢玄辰坐在外面,见慕明棠没有回应,立刻断定里面有事,倏地站起来往里走。 慕明棠刚解下中衣,正在束衬裙,忽然听到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屏风猛地被拉开。慕明棠吓了一跳,本能地尖叫起来:「你干什么?」 谢玄辰本来冷着脸,他推开屏风,率先入眼的就是一片光洁如玉的脊背。谢玄辰不由怔了一下,这时慕明棠的尖叫声响起:「你干什么?」 谢玄辰猛地反应过来,耳尖一下子红了。慕明棠是着实被吓得不轻,她转身看到是谢玄辰,并不是外人,心下稍安,但是紧接着就想起自己还没有穿好衣服。她现在仅穿着抹胸和衬裙,无异于赤身光体,慕明棠立即从旁边捞来一件衣服,也不看是什么,赶紧遮住胸和腿,羞窘喊道:「出去!」 谢玄辰被吼了一句,总算反应过来了,赶紧转身。他也觉得尴尬极了,说道:「你既然好端端的,刚才为什么不应声?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慕明棠匆匆忙忙用衣袍裹住自己,脸都红了:「我在换衣服,哪里听到你说话了?」 谢玄辰心想换衣服怎么就不能回话了呢,他没听到回应,可不是以为她出意外了么。但是这种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他理亏,谢玄辰没有再解释,偏过头低咳了一声:「抱歉。我先出去了。」 谢玄辰说完眼睛都不敢动,僵硬地走出屏风,出去后还特意把屏风拉长。等他出去后,屏风后传来飞快的穿衣声,外面的丫鬟听到慕明棠的尖叫,都不明所以地等着门外。 她们看到谢玄辰,行礼问道:「王爷,奴婢刚刚听到王妃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谢玄辰尴尬,他握着拳低咳一声,说道:「没事了,你们出去吧。」 没事了?丫鬟们面面相觑,她们刚才听得分明,王妃先是尖叫了一声,随后又羞又怒地喊「出去」,而屋里只有王爷一人…… 丫鬟们觉得她们懂了,垂着眼睛行礼,头也不敢抬,飞快溜走。 谢玄辰本来都平复好了,看到丫鬟的表现,他又开始不自在了。他眼前不由闪过刚才看到的图像,慕明棠匆忙间扯了一件衣服,正是他的外衣,仓促捂在胸前,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又是羞又是恼地喊他出去。 谢玄辰刚进去时看到了慕明棠白皙的背,他当时就懵了,其实并没有看清楚。可是等慕明棠捂着胸口转过身后,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捕捉地特别仔细。 慕明棠里面只穿着抹胸,虽然护住了胸口,但是背和肩膀都露在外,而且当时抹胸松松垮垮,有些地方遮不太严,隐约露出些峰壑,仅看着就觉柔软。后来慕明棠扯过他的衣服捂住胸口,他的衣服触碰到慕明棠的肌肤上,衣服上的柔光和她的皮肤交相辉映,惊人的白皙,也惊人的诱惑。 谢玄辰耳尖又红了。他们两人虽然同床共枕许多天,但是平时睡觉两人都穿着中衣,遮得严严实实,这是谢玄辰第一次看到慕明棠衣服下的风景。谢玄辰现在都能分毫不差地描绘出刚才的画面,慕明棠护着胸口时,眼神惊惶,肩膀微微发颤。 谢玄辰忽然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也不顾是冷的,全部仰头倒进去。 慕明棠磨磨蹭蹭出来时,正好看到谢玄辰在喝茶。慕明棠被他这样豪迈的喝法吓到了,问:「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喝这么多水?」 突然听到她的声音,谢玄辰手下意识地攥紧。杯子传来咔嚓一声,慕明棠看过去,发现谢玄辰把白玉雕成的茶杯捏碎了。 慕明棠目瞪口呆,玉盏从中间斜斜地裂开一条缝,谢玄辰一松手,茶盏立刻变成好几瓣,掉落在地。 慕明棠怔然良久,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谢玄辰。谢玄辰接触到她的视线,眼睛莫名游移了一下,但还是理直气壮地看回来,说:「这套杯子质量不好,正好换一套新的。」 慕明棠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谢玄辰是一个没有杀器也能制造出杀器的危险人物,所以玉麟堂里的瓷器很少,就是防着谢玄辰。 第42章 他们日常用的杯盏茶碗,要么是玉的,要么就是金或者银的,这套茶具就是如此。茶壶整体用白玉雕成,玉质温润古朴,线条流畅大气,是不可多得的精品。这种茶具从来都是配套的,尤其玉器独一无二,碎了一个杯子,整套茶器都不能用了。 慕明棠心疼地看着地上那一堆碎渣,即便心在滴血,她也只能忍痛叫丫鬟进来扫走。慕明棠又刷新了对谢玄辰败家程度的认识,熊孩子真是防不胜防。 等丫鬟走后,慕明棠颇有些咬牙切齿:「你干什么!你刚刚毁了一整套玉杯,你知道那一套多少钱吗?」 「坏了再买就行了。」谢玄辰完全不当回事,显然从小没少暴殄天物。慕明棠气不过,拿来谢玄辰的手翻来覆去看,谢玄辰很听话地让她握着自己的手。两人站的近,谢玄辰隐约闻到一股清香,不是香料也不是任何胭脂,而是慕明棠头发上自然的香味。 那种味道无法言说,可是有一种独属的馨香,远比人造的香料更吸引人。谢玄辰悄悄嗅了嗅,脑中不期然想起刚才的事,耳尖又变得有点热。 慕明棠一心沉浸在大清早就丢了一大笔财的悲痛中,并没有注意多余的事。她握着谢玄辰的手左右细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没多少肉,骨节分明,看着非常细长。可是就是这双手,当着她的面捏碎了上好的玉杯。 能用来做杯子的都是硬玉,硬度并不低。而且看谢玄辰的动作,完全是不小心捏碎的。慕明棠虽然知道他力气比正常人大,但是真的看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双手明明看起来白净无害,比书生都文弱,可是却有着可怕的力量。慕明棠问:「你是怎么把它捏碎的?」 慕明棠问完后,许久不见回答。她奇怪地抬起头,发现谢玄辰目光游移,神情怪异,似乎在想什么很专注的事情。 谢玄辰正在回想慕明棠刚洗澡后的气息,那时候发香带着水气,会更加明显,而且她身上似乎也有隐约的暖香,可惜以前没留意过……谢玄辰正在想着,忽然慕明棠的头发动了动,正主抬起头来,很疑惑地看着他。 谢玄辰猛地惊醒,他刚刚胡思乱想了一大堆,此刻被自己臆想的对象正瞪大了眼睛看他,谢玄辰难得生出些慌乱。 那种感觉,仿佛做坏事被抓包般,十分心虚。 谢玄辰清咳了一声,一脸正气地说:「没错,你说得对。」 谢玄辰眼睁睁看着慕明棠怔了一下,然后明显怀疑地挑起眉。谢玄辰意识到自己回答错了,他眼睛转了转,很快就冷静地撑起场子:「我刚刚在想宫里的事。哦对了,你问了什么?」 慕明棠不疑有他,只好又重新问了一遍:「你是怎么做到的?」慕明棠说着还拿起一个杯子,自己试着使力:「你看,各个角度都是硬的,圆的很不好发力。」 慕明棠后来换了两只手,来回揉捏:「根本不动啊。」 谢玄辰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玉杯,在慕明棠面前轻轻一捏,又是「咔嚓」一声:「这样。」 玉杯被分为两半,完全错位。慕明棠的动作呆滞了,谢玄辰看慕明棠表情以为她还没有学会,于是拿起仅剩的最后一个玉杯:「你看我演示,你要是想学的话,我让他们去外面多买几套回来……」 「不用不用!」慕明棠连忙抱住谢玄辰的手,从他手里把岌岌可危的玉杯拯救出来,「我不想学,你不要再演示了。」 慕明棠生怕谢玄辰又一个不小心捏碎一个玉杯,想都不想就伸手拦住他。谢玄辰的手上突然覆上一层温热柔软,以前他们也有过身体接触,但是当时都有正经目的,正事在前谁都没有扭捏。可是今日,谢玄辰刚才还在想一些很不正色的内容,此刻被慕明棠握住手,他忽然就注意到许多以前没有关注过的事情。 比如女子的皮肤真的又细又软,她手上如此柔软,那其他地方呢? 慕明棠心有余悸地收好仅剩的两个玉杯后,一抬头发现谢玄辰又在发呆。她等了一会,见谢玄辰想的极为专注,根本不分神给外界。 慕明棠想起他刚才的话,他说自己在想宫里的事,慕明棠了然,原来他在思考家国大事,怪不得这么认真。 慕明棠没有打扰他,悄悄抱着残存的白玉茶具出去了。等回来后,慕明棠发现谢玄辰似乎有心事,表情十分严肃,看见她尤甚。 慕明棠也在尴尬早上被撞见换衣服的事,谢玄辰神情收着,慕明棠也不好意思看他。两人一起吃饭时,气氛别别扭扭的。 饭后,到了太医嘱咐的换药的时候。丫鬟捧着药、清酒和干净的纱布放在桌子上,然后就识趣退下。这已经成了默认的规矩,丫鬟们不敢在谢玄辰跟前久待,谢玄辰和慕明棠也不喜欢她们跟太紧,双方心照不宣,丫鬟们正好能松口气。 第43章 丫鬟已经把东西拿来了,正经事面前容不得扭捏,慕明棠假装已经忘了早上的事,公事公办地问:「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该换药了。」 谢玄辰「嗯」了一声,坐到桌前,自觉地挽起袖子。慕明棠拿棉花蘸了清酒,把剪刀擦过两遍后,缓慢剪开谢玄辰手上的纱布。 他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渗了血,血痂和纱布粘结在一起,慕明棠看着都疼。她动作极其小心翼翼,几乎剪两刀就要换方向,反倒是谢玄辰催促她:「没事,你撕开就行了。」 慕明棠听着倒吸一口凉气,她用力瞪了谢玄辰一眼,取来棉花蘸着水,一点点把染了血的纱布揭起来。这是个十分细致的活,谢玄辰看着都恨不得自己上手撕开算了,慕明棠本人却非常耐心,手很稳,气息慢慢扑打在谢玄辰胳膊上,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慕明棠好容易取走最后一块纱布,长长松了口气。她换了个新棉团,小心用酒擦洗他的伤口两侧。慕明棠一边擦一边心疼:「明明昨天已经止住了血,为什么又染血了?昨天伤口崩裂了吗?」 谢玄辰语气淡淡,说:「没事,没有崩裂,是那群太医医术差。」 这话要是张太医等人听到非得绝食明志,分明是他昨夜不听劝,强行抱着已经睡着的慕明棠回来,这才让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结果到了他这里,就成了人家医术差。 谢玄辰说这些话时眼睛都不眨,语气中没有一丁点羞愧。慕明棠虽无条件信任谢玄辰,但是基本的良知还在,知道谢玄辰这话非常不负责任。她想到今天自己一睁眼就换了个地方,大概猜到是昨夜谢玄辰抱她回来时,不小心撕裂了。 新愈合的伤口非常脆弱,尤其谢玄辰在自己的胳膊上弄出来这么多伤,抱人时他自己不觉得费劲,可是身体却是肉长的。慕明棠心里叹息,更加小心地擦干净伤口,倒上金疮药后,慢慢裹上纱布:「你讲点道理,太医们都是宫里出来的良医,我都会处理的伤口,他们会做不好吗?其实我在其他地方睡一晚不碍事的,哪值得你把伤口弄成这样?」 这话谢玄辰就不能同意了,他说:「怎么就不碍事了?现在不同于刚开始,要是我睁眼时再看不见你,可没法轻易地找到你了。」 慕明棠已经在纱布上系了个平整的结,听到谢玄辰的话,她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这只是个权宜之计,我总是要搬到外面睡的。昨天本来能顺理成章留在外面,现在机会没了,我今天要找什么借口搬出去?」 谢玄辰顿了一下,移开眼睛,说:「急什么,总能找到机会。你不用想这件事了,交给我就好。」 谢玄辰在正经事上一向靠得住,慕明棠听他这样说,立即放下心,全心全意等着他的办法。慕明棠把大小伤口一一上了药,妥善包好,然后像是拿着什么易碎物一样把他的袖子放下来。 「小心,我没有碰疼你吧?」 谢玄辰十分无语,他从小就不是个闲得住的,后来风驰战场,身上大大小小伤从来没有断过,今日这种程度的伤根本入不了谢玄辰的眼,哪用得着这样婆婆妈妈? 谢玄辰的话都要说出口了,但是看着慕明棠紧张的神色,他不知道为什么改了口,含糊道:「还好,可以忍得住。」 慕明棠一听更加心疼了,拧眉道:「那这样换药更要勤了,太医吩咐两次,我看早中晚三次也是使得的。」 谢玄辰眼神动了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叹了一声。慕明棠奇怪,问:「你叹气什么,听起来很遗憾似的?」 谢玄辰摇头,只字不提:「没事。」 其实谢玄辰刚才在想,他昨天怎么往胳膊上扎呢,应该往身上招呼。可惜,当时没想到上药这回事。 这种话,谢玄辰自然不会告诉慕明棠。慕明棠问了两遍都没问出结果,疑惑地扫了谢玄辰一眼,就不再纠结了。慕明棠收好东西,送谢玄辰回去睡觉。他又是失血又是脱力,最需要休息。今天上午已经耽误了许久,早到了谢玄辰睡觉的时候了。 谢玄辰回去休息后,慕明棠没事可干,就在屋里收拾东西。昨天事发突然,许多人闯入了她的屋子,慕明棠已经很不高兴了,然而这还不止,她的大门还被那群莽夫拆了! 虽然后面很快就有人将门装好,但是室内也被撞得乱七八糟的。这些只能慕明棠自己整理,慕明棠正好趁这个机会收拾玉麟堂里的家具。那些累赘的,没什么用处的,不妨撤下去。 慕明棠也懒得叫丫鬟,自己在室内翻翻找找。她打开一个橱柜时咦了一声,这个橱柜又大又重,慕明棠嫌它笨重,并不常用这里。但是这里面,为什么会有香薰球? 第44章 慕明棠拎起那个花鸟铜香球看了看,无论铜球怎么转动,里面盛香料的小匙始终保持水平。 这个样式慕明棠并不陌生,她就有很多类似的香熏球,只不过都是金或银的,花纹也比这个精致。这样的香熏球可以挂在床帐间,也可以戴在身上,可以静置熏香也可以用火烧香,再加上模样精巧,十分得女眷喜欢。 慕明棠也不例外,谢玄辰买东西从来不按个,衣服上的配件给她准备了很多。再加上慕明棠前段日子为了薅皇帝羊毛,基本把市面上的金香熏球都收集了一遍。可是慕明棠对自己库房里的东西有数,她很确定,这并不是自己的。 何况,慕明棠凑近了嗅了嗅,很确定里面烧过了。这就更不同寻常了,就算慕明棠忘了一个香熏球,她也不会将带火的东西扔在木橱柜里烧。她对火十分警惕,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慕明棠本能觉得不对,拿着这个香熏球反复看。这时身后传来丫鬟的声音,慕明棠立刻反手握住香熏球,将它藏在掌心。 她回过头,一个穿青色衣服的丫鬟站在门口,低眉顺眼地问:「王妃,刚才厨房遣人来问,午饭已经做好了,什么时候送过来?」 慕明棠不动声色地把香熏球盖在袖子里,说:「这就上吧,你吩咐她们去摆饭。」 「是。」丫鬟说完后,恭恭敬敬地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慕明棠错觉,她总觉得丫鬟退下前,飞快地瞥了她的袖子一眼。 经过香熏球一事,慕明棠紧接着想起另一桩怪事。说来也巧,昨天她本来打算去相国寺,后来嫌弃出门太浪费时间,才作罢了。如果她真的按计划出门,一时半会绝对赶不回来,也就是说,在谢玄辰发病那段时间,她还在府外。 慕明棠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心里有事,慕明棠吃午饭时不住想香熏球的事,这顿饭用的食不知味。等撤下菜面后,慕明棠下定决心,下午找太医来看看这个香球里的香料。 就当她疑神疑鬼好了,无事最好,算是她为自己买个安心。 谢玄辰中午醒来的时候,发现慕明棠沉默寡言,明显心事重重。谢玄辰问:「怎么了?」 这件事在慕明棠心里压了一个中午,她不想表现出来,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可是现在谢玄辰问,她很自然地就说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什么?」 慕明棠欲言又止,低声道:「我在寝殿一个很久不用的橱柜里,找到一个香熏球,里面还是烧过的。」 慕明棠虽然只说了个头,但是谢玄辰一下子就懂了。他脸色也冷下来,问:「东西在哪儿?」 「我放在柜子里了。」慕明棠不敢戴在身上,她怕这个香料真的有问题,她靠近谢玄辰后会害了谢玄辰,所以一吃完饭就收在柜子里了。现在谢玄辰提起,慕明棠立刻起身,从柜子里找出那个香球。 慕明棠拿到东西后似有犹豫,谢玄辰已经坐起身,脸上平静冷淡,和平常判若两人:「我没事,拿来吧。」 慕明棠只能忍着担忧递给他。谢玄辰拿过来后,在手指间转了转,忽然往鼻尖凑。慕明棠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危险!太医还没看过呢。」 谢玄辰问:「你叫了太医?」 「还没有。但是我打算下午偷偷让张太医看。」 慕明棠刚刚说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隔着老远,丫鬟就惊慌地嚷嚷:「王妃,大事不好了,花园里淹死人了!」 丫鬟的声音并不小,室内听得一清二楚。谢玄辰笑了一声,说道:「不用问了,已经有结果了。」 慕明棠还没有从死人了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一时反应不过来谢玄辰在说什么:「什么结果?」 谢玄辰示意了一下手里的香熏球,问:「你发现这个香熏球的事,都告诉了谁?」 慕明棠摇头:「除了你之外,没有了。」她说完后停顿了一下,慢慢皱起眉:「不过,我中午发现它的时候,好像被一个丫鬟看到了。」 谢玄辰点头,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他们定然是发现了,所以才急着灭口。里面的香料也不必找人查了,必然是有问题的。」 「是谁动的手?」 「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玄辰说着手指不知道在哪里轻轻一叩,铜球一下子被从中间打开。谢玄辰说:「这个香熏球不能再留着了,你找个盒子来,将香料收好。」 慕明棠似懂非懂,但还是立刻站起身找盒子。慕明棠就算没经历过这种阵仗,但也知道不能用太显眼的盒子。然而她的首饰盒无一不精致,慕明棠实在找不到不打眼的,干脆铤而走险,拿起自己的耳环盒子,又顺手拿了一张唇纸。 第45章 谢玄辰看到慕明棠拿来的东西十分不解:「你拿红纸做什么?」 「论心眼我比不过你们,但是藏东西你就不如我了。」慕明棠已经眼疾手快地把耳环盒的夹层打开,用纸慢慢刮香熏球里的香料。谢玄辰大概看明白慕明棠想做什么了,这种细致活他不擅长,只能在旁边低声提醒:「不要倒太多,留一点在香熏球里。」 「我明白。」慕明棠点头,大红的纸上薄薄铺了一层香烬,慕明棠将纸折成一个又细又薄的纸包,放在小巧的耳环盒里,然而盖上夹层,将耳环恢复原样,如果不是主动提醒,一点都看不出来下面藏了东西。 慕明棠藏香烬的时候,谢玄辰已经把香熏球恢复好了。这时报信的丫鬟已经跑近,听声音很快就要进来。慕明棠压低声音,急问:「香熏球怎么办?」 「你随便找个抽屉放。」谢玄辰突然想起来慕明棠方才是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说道,「就放回刚才那个柜子里。」 放回刚才的柜子?慕明棠皱眉,飞快地说:「中午我藏香熏球的时候虽然刻意避开了人,但是未必不会被有心人发现。如果有人趁我们出去,把香熏球换了怎么办?」 「就是让他们换。」谢玄辰说,「反正有用的只是香料,我们拿到了样品就够了,剩下的留给他们毁尸灭迹。」 「好。」慕明棠匆匆应了一声,赶紧站起身去放耳环盒和香囊。她刚刚把两样东西恢复原样,报信的丫鬟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了:「王妃,大事不好了。」 她跑进来才发现谢玄辰也醒了,丫鬟立即扑通一声跪倒,砰砰磕头:「奴婢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起来吧。」谢玄辰表情已经恢复成他特有的矜贵冷淡模样,淡淡开口,「外面怎么了?」 面对着谢玄辰,丫鬟明显紧张了很多,刚刚她大呼小叫了一路,可是现在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回……回禀王爷,碧荷不慎落水,等守花园的下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淹死了。」 慕明棠和谢玄辰对视一眼,慕明棠问:「在何处发现的?为什么会落水?」 「就在花园的湖里,是打捞水草的小厮看见的。至于落水原因……奴婢也不知道。」 现在已经十一月份了,湖边草木萧瑟,小厮偏偏今日去打捞水草?慕明棠没有再问了,她询问地看向谢玄辰:「王爷?」 「我去花园看看。」谢玄辰说着就站起身,许是因为起身太猛,他站起来时身体晃了晃,引起一阵咳嗽。 慕明棠连忙上前扶住他,一叠声让丫鬟给他取水来。谢玄辰好容易咳嗽完,经过这一番消耗,他脸色苍白,嘴唇都白了。 慕明棠一时半会分不清谢玄辰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咳嗽,因为不明真假,她脸上的担忧毫不作假:「王爷……」 「没事。」谢玄辰微微摆了摆手,说,「人命关天,王府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能疏忽。我的身体没事,前方带路吧。」 慕明棠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对丫鬟说:「你先去通知花园的人候着,王爷身体弱,经不得风,须得穿戴好了才能出门。」 丫鬟不疑有他,磕了个头后就出去了。慕明棠扶着谢玄辰去屏风后换出门的衣服,慕明棠看到谢玄辰走一步都要晃两下的模样,心越揪越紧。 等到了屏风后,慕明棠借着给他系披风的动作,压低声音问:「你真的不舒服吗?要不然你在屋里待着,我去看就好了。」 「我骗他们呢。」谢玄辰嘴唇未动,却有闷闷的声音传来。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可是听起来气息充足,并不像是吹风就倒的模样。 慕明棠这才放下心,悄悄松了口气。她发现谢玄辰装病是真的拿手,无论是装昏迷还是装咳嗽,都手到擒来,每次慕明棠都被骗得团团转。 慕明棠刚刚想完,谢玄辰又开始咳嗽了。这阵咳嗽似乎非常费力,谢玄辰不得不微微俯身,握拳堵在唇边止咳。慕明棠本来在给谢玄辰整理系带,他这样俯身后,几乎将慕明棠环在身前。慕明棠下意识地要后退,结果腰上忽然覆上一只手,微微用力。 「不要动。」谢玄辰揽着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装咳嗽很累的,你配合些。」 慕明棠只能僵硬着半边身体「配合」。这个姿势十分方便谢玄辰,谢玄辰靠在慕明棠鬓边,低声道:「等一会我们出去后,留在柜子里的香熏球多半会被换走。你回来后只做不知,继续叫太医进来看,不要只叫张太医,分开了单独传太医过来,三个就差不多了。」 「好。」慕明棠点头应下。她此刻一动不敢动,幸好此刻她半边身体已经被谢玄辰罩住,不必担心脸色的表情被人看到,要不然慕明棠觉得她一定会露馅。 第46章 慕明棠脸颊隐隐碰到谢玄辰下巴,她只能尽量拉开距离,可是她的腰被谢玄辰拦着,稍稍一动就会被谢玄辰收紧,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近。 慕明棠只能尽量说正经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会出去该怎么办?」 「该如何就如何,你有怀疑才是对的。注意盘问死去那个人的身份信息,如果可能,尽量多在现场停留一会。」 「嗯。」慕明棠似懂非懂地点头,她有些迟疑,问,「那你的身体要紧吗?」 「我没事。」谢玄辰终于站直了,唇色浅淡,眸光也冷冷的,「我心里有数。」 慕明棠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忍不住用胳膊肘拐他:「你既然都说完了,那就放手啊。」 谢玄辰才意识到自己还揽着慕明棠的腰,他忽然露出一副虚弱姿态,顺势靠在慕明棠身上:「我现在身体弱,需要人搀扶着走路。」 慕明棠和谢玄辰走到花园的时候,里面已经站了许多人。 安王府出了人命,谢玄济和蒋明薇又赶过来了。蒋明薇裹着披风远远站在阁楼里,面带嫌弃,生怕不小心被死人污了眼。 要不是为了名声,蒋明薇根本不想过来,刚刚淹死了人,也太晦气了。蒋明薇又往紧裹了裹披风,在风里轻轻打了个喷嚏。丫鬟看见,低声讨好道:「王妃,水面上风大,您仔细风寒。要不,奴婢让他们熬碗姜汤来?」 「不必了,很久就能回去,不用麻烦了。」蒋明薇觉得不就是淹死了个人,来走个过场就可以了,她可一点都不想在这里久待,更遑论在死人现场喝姜茶。蒋明薇又想打喷嚏了,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抱怨道:「以前在家里不觉得风大,今日来了他们的花园才发现,原来地方空旷,吹来的风也这么冷。」 蒋明薇抱怨完,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响动,蒋明薇扬起脖子看了看,说道:「他们来了。」 蒋明薇顾不得冷了,赶紧拥着披风迎出来。刚才的动静果然是谢玄辰和慕明棠二人到了,蒋明薇走过来时,看到慕明棠和谢玄辰相互扶携,从回廊上缓缓而来。慕明棠和谢玄辰身上衣服是同样的料子,看着精致厚重,衣服上隐隐泛着柔光。慕明棠外面系着红色披风,谢玄辰的是蓝色的,披风再加上同样料子的衣服,有一种奇异的呼应感。 蒋明薇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觉得扎眼,再一看这不正是她被慕明棠截胡了的团花锦吗?蒋明薇心头之火顿时燎原,慕明棠这个小人,蒋明薇在官宦宫闱生活了这么多年,就从没见过如此张狂的!慕明棠故意用绿色的锦缎嘲讽她,现在,还堂而皇之地穿着另一匹团花锦来和她炫耀? 蒋明薇安慰自己不要和一个没见识的市井小民计较,可是一转眼看到谢玄辰也是同款,还是气的要命。 谢玄济也走过来了,微微躬身向谢玄辰、慕明棠二人拱手:「二哥,嫂嫂。」 蒋明薇也赶紧收敛神色,跟着问好:「安王万安,嫂嫂万安。」 蒋明薇极力告诉自己不要和小人争长短,但是她余光一转,看到她和谢玄济的衣服完全不同。谢玄济有自己的贴身丫鬟,衣服配饰等物更是从不让蒋明薇插手。蒋明薇就是想和慕明棠争这口气,也左右不了谢玄济的决定。 蒋明薇不由感到丧气。 谢玄辰略略点头,问:「人呢?」 「在那边,已经从水里打捞起来了。」谢玄济让开身朝后面指了指,神情有些犹豫,「溺亡之人看着吓人,不敢让兄嫂操心。外面风大,二哥和二嫂先回去休息一会吧,等我将这一切查好后,自会派人去和二哥禀报。」 谢玄辰摇摇头,说:「没事,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我虽然身体不好,也不至于站这么一会就要入土,过去看看吧。」 谢玄济皱眉,扫了慕明棠一眼:「二哥,这恐怕不适合女眷看。」 慕明棠听到立刻说:「我也见过很多死人,我还亲手埋过呢。我反正不怕,要是晋王害怕尸体,那我陪着夫君过去吧。」 这叫什么话,谢玄济脸色难看了一瞬,说道:「嫂嫂说笑了。嫂嫂巾帼不让须眉,反倒是我误会了嫂嫂,还请嫂嫂不要责怪。」 说完,谢玄济就让开一条路,伸手道:「二哥,二嫂,请。」 慕明棠和谢玄辰一起往前走。尸体果然已经打捞好了,正放在岸边,周围全是脚印和泥泞。慕明棠本来想靠近看,但是两边人都盯着她,她的衣服也不适合做这些事,只能作罢。 那是个女子,看年纪十七八岁,穿着王府里统一的侍女服饰。有人在旁边给慕明棠解释:「王爷,王妃,她叫碧荷,也在玉麟堂伺候。」 第47章 「她在玉麟堂伺候?」慕明棠问,「我怎么没印象?」 「她手脚粗苯,平时在后面管琐碎杂事,并不在人前伺候,所以王妃看着她眼生。」 这是难免的事,王府奴仆如云,光玉麟堂就有近百之数的奴婢,慕明棠不可能一一认得。相貌周正、性情伶俐的人才能在出现在慕明棠和谢玄辰眼前,更多的侍女是淹没在阴影里,终日操劳,无人识得。 慕明棠点点头,又问:「原来如此,她管什么?」 回答的人似乎顿了顿,低头道:「她是香房的,平日负责研磨香料,然后晒干、储存。」 是管香料的。慕明棠和谢玄辰谁都没有动作,可是两人都明白对方想到了什么。 慕明棠思路慢慢明晰,大概想通了今日这回事。她本来还不确定,但是现在看外面这一系列巧合,慕明棠基本可以断定,那个香熏球里面的香料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慕明棠暂时还不知道,可是至少背后的人并不希望被谢玄辰察觉。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昨天她差点出门,恰巧谢玄辰在她预定出门的时间段突然发病;今日她才刚刚找到香熏球,下午正打算叫人来看,做香料的侍女就在花园里溺死了。 慕明棠非常阴暗地怀疑,这是背后之人在灭口。 其实这些人的动作有些突兀,大冬天的溺水很是牵强,看来,他们也着急了。 为什么着急? 慕明棠想到今天中午那个丫鬟,若有所思。昨天慕明棠临时改变计划,没有出门,结果正好撞上了谢玄辰发病。之后她也一直守在玉麟堂,那时人多眼杂,背后之人没找到机会拿香熏球出来。他们只能等了一夜,今日他们大概是打算来拿走东西的,可是没想到,竟然被慕明棠先行一步翻出来了。 慕明棠找东西时必然被人看到了,线人传话给上面后,马上就有人失足落水。 慕明棠光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要不是昨天她临时回绝了邀约,要不是今日她闲来无事收拾橱柜,谁会知道这个香熏球的存在呢?想必是来无影去无踪,谁都不会把香熏和谢玄辰发病联系起来。 慕明棠沉默了一会,觉得这个莫名死亡的女子十分可疑。甚至,慕明棠怀疑她就是经手香熏球里香料的人。 慕明棠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问:「她既然是香房的人,为何会在花园里溺水?现在已经入冬,能做香料的花早就枯萎了,她孤身来花园做什么?」 这……周围的人都说不上来了,谢玄济跟在旁边站了一会,听到慕明棠的话,他接道:「各人都有各人的习惯,香房终日闷沉,她或许是来花园里透气,不慎失足落水。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死人不会说话,嫂嫂要是想知道,不妨叫她周围的人过来问问。」 慕明棠点头,说道:「是啊,死人不会说话,可是仵作可以。人命关天,我安王府断不是草菅人命的地方,决不能马虎收场。来人,去大理寺请位仵作过来,我倒要问问,这个侍女到底是怎么死的。」 找仵作来? 许多人听到都哽住了,有人悄悄回头去看谢玄济。谢玄济沉着脸没有说话,下面的人也就不动。 慕明棠说完后,没有任何人动弹。她有点生气,正要质问谢玄济,身边谢玄辰忽然淡淡开口:「怎么,我现在指挥不动你们了?」 谢玄辰开口后气氛明显和刚才截然不同,这下众人脸色都变了,连谢玄济也不知不觉紧绷起来:「二哥……」 「还知道叫我一声二哥,就去按她说的做。你们轻忽她,就是轻忽我。」谢玄辰说完后低头咳了咳,他咳嗽的声音轻而绵长,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在场每一个人,都不敢真的把他当做一个病人对待。 别看谢玄辰现在看起来消瘦虚弱,可是他即便是病中,随随便便也能捏断一个壮汉的脖子。谢玄辰低声咳嗽,周围人不敢动也不敢发声,鸦雀无声地候着他。 慕明棠扶着谢玄辰的胳膊,为他轻轻顺气。因为咳嗽,他的嘴唇染上不正常的嫣红,连眼角也隐隐泛红,眼角那颗泪痣艳丽的吓人。 慕明棠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手上的动作,她轻声问:「好些了吗?」 谢玄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好容易止了咳,脸煞白煞白的,嘴唇却是红的,眼尾还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意。这样的颜色在一个男人身上本来是有些艳的,可是谢玄辰在众人身上一个个看过去时,无人敢抬眼直视他:「没听到王妃说了什么吗,还不去?」 慕明棠说话的时候众人全在观望,谢玄济不点头,就没人行动。但是此刻谢玄辰发话,侍从都不敢抬头看谢玄济,飞快地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第48章 慕明棠心里狠狠出口了气,她挑眉看了谢玄济一眼,得意地哼了一声。 慕明棠的声音虽不算大,可是此刻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听到了慕明棠对晋王的挑衅,隐隐还带着些鄙夷。 周围伺候的人牙疼般抽了口气,纷纷无声地后退一步,生怕再听到什么皇家内幕。 安晋两府的地位十分微妙,一个是先帝嫡子,一个是今上嫡子,无论这两位王爷到底是真和还是假和,都不是外人能掺和的。 慕明棠和谢玄辰来后,蒋明薇的存在就有点尴尬。她非常不想到死人跟前惹晦气,可是慕明棠执意要见尸体,谢玄济陪着他们去前面了。现在那三人围在前面,相互交谈,而蒋明薇被扔在最后面,仿佛被排除了一般。 蒋明薇咬咬牙,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过来了。她走近时,正好有几个侍从出去,蒋明薇向后看了一眼,走上前问:「王爷,二哥,二嫂,那些人出去做什么?」 蒋明薇问话,慕明棠完全不想搭理,谢玄辰更是毫无开口的意思。当年他爹问话他都爱搭不理,其他人有什么脸让他回话? 至于谢玄济想的就更简单了,在内他是夫,在外他是王爷,只有底下人给他做总结报告的,谢玄济怎么会给蒋明薇解释现在的情况?谢玄济也理所应当地背着手,没有接话。 蒋明薇问完后一片寂静,无人搭应,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蒋明薇脸上的笑都僵硬了,非常下不来台,这时候旁边的小厮见状不对,赶紧回话道:「回禀王妃,安王妃宅心仁厚,心系人命,让小的们去大理寺请仵作去了。」 蒋明薇这才将将下了台,她脸上过不去,就将不快都集中到慕明棠身上来:「这位侍女虽然是奴婢,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让仵作来触碰身体像什么样子?二嫂,请仵作来不尊重死者。死者为大,还是让孤魂好生上路把,不要污了人姑娘家的清名。」 「不尊重死者?」慕明棠听到这话一哂,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说,「触碰尸体就是对死者的不尊重了?依我看,让真相大白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放任杀人凶手逍遥在外,恐怕她才不能好好上路。」 这句话出来所有人都静了静,蒋明薇左右看了看,为难道:「这……二嫂,她只是不慎落水溺亡,一无人证二无实物,你怎么张口就说她是被人杀了呢?」 「所以才要叫仵作啊。」慕明棠顺顺畅畅地接口道,「现在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是自己掉进水里淹死的,万一她是被什么人害死后,扔到水里假装溺亡呢?你不要说话,先听我说完。你觉得她是自己淹死的,我也觉得她可能是被人害死的,那就请仵作过来看一看尸身,查查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慕明棠说完后,嫌弃地朝蒋明薇瞥了一眼:「你到底懂不懂长幼尊卑,长辈说话,你就这样动不动插嘴?」 蒋明薇被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堵住,一时不知道该反驳侍女溺亡的事,还是反驳慕明棠说她不懂长幼尊卑。 蒋明薇自己把自己堵住,不知道该说哪一个方面,从外面看起来倒像是接不上话一样。谢玄济在心里叹了一声,说道:「嫂嫂息怒,明薇性子急,做事鲁莽冲动,其实并不是有意为之。嫂嫂比她年长,她有些地方做的不妥,还请嫂嫂教她。」 谢玄济本来不打算掺和,先前是两个女子争辩,谢玄济不屑于加入女人的口舌之争,可是现在慕明棠一句「不懂长幼尊卑」,已经牵扯到谢玄济身上,谢玄济再也不能作壁上观。 谢玄济一开口就把这件事定性成蒋明薇错了,蒋明薇惊异地看了谢玄济一眼,终究不敢在外人面前反驳他,只能忍着憋屈闭嘴。 慕明棠大获全胜,还让对方夫婿反过来赔罪,实在是神清气爽。她端着长辈的架子,大度道:「看在三弟还算懂事的份上,我这个当嫂嫂的暂且原谅你这一次。不过晋王的话有一点不对,我虽比你们辈分大,当并不比她年长。说起来,我还是你们之中年纪最小的。」 谢玄辰一直游离于战场之外,只是听着,既不说话也不表态,听到这里他实在没忍住,笑着回头瞥了慕明棠一眼。 「听你这话,你是在嫌弃我年纪大了?」 「没有没有。」慕明棠赶紧否认。慕明棠也是心力交瘁,她表面上温柔笑着,实际上悄悄用手拧谢玄辰的胳膊。这个人有完没完,每次她和别人打嘴仗,敌方都骂不过她,偏偏是谢玄辰每每给她拆台。 慕明棠笑的越来越温柔,说:「王爷你风华正茂,少年英雄,乃是不世之英才,怎么会有人嫌弃你年纪大呢?这话不对,你本来就很年轻,何来年纪大一说?」 第49章 谢玄辰感觉到胳膊上越来越重的力道,也笑着说:「夫人谬赞,要不是亲身体验,我都要信了。」 「我说的都是事实,字字为真,王爷可不要冤枉我。」 谢玄济和蒋明薇看着这两人一言不合就开始打情骂俏,都觉得十分无语。谢玄济牙酸,不想再看下去,默默移开视线。 然而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到那边两人在说话。谢玄济尝试了一下,实在忍不下去,借口去前面看现场,就走了。 谢玄济一走,蒋明薇前后斟酌了一下,也追着谢玄济去了。谢玄济夫妇双双离去,慕明棠等没人了后,压低了声音问谢玄辰:「他们怎么走了?是不是被我们恶心的?」 谢玄辰本来保持着自己高傲冷淡的前战神形象,听到慕明棠的话想笑,顾及到周围有人,又只能生生忍住。他绷着冷脸乜了慕明棠一眼,可是触及到她的眼睛,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意。 谢玄济不在,正好方便了慕明棠观察尸体和周围环境,虽不能走太近,但是没有谢玄济在旁边杵着,无疑方便很多。 他们俩人在这里看了一会,仵作来了。仵作看见了谢玄辰就立刻下跪行礼:「卑职参见安王,小的给安王、安王妃请安。」 「起吧。」谢玄辰伸手朝另一边比划了一下,说,「先去看尸体吧。」 「卑职遵命。」 仵作应下后,谢玄济和蒋明薇听到声音,也从另一边走回来了。仵作看见谢玄济,只能再一次请安。 谢玄济伸手示意免了,说:「不必多礼,先看死者为要。这个女子是安王妃的侍女,今日被发现淹死在湖中。安王妃不忍侍女殒命,想要排查侍女是怎么死的。尔等务必谨慎,查明侍女真实的死因,好向让安王妃安心。明白吗?」 仵作头上渗出汗来,诺诺应是。仵作得了令,去空地上查看尸体。蒋明薇不想面对着尸体的方向,侧身避开,长长叹气:「清白的姑娘家,走也走得不安生。」 仵作可能听明白了蒋明薇的这句话,动作顿时变得僵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慕明棠听着皱眉,她瞥了蒋明薇一眼,说:「弟妹,你若是不想看就回去,没人逼着你留下。仵作正在办公,你便是不帮忙,也不要干扰公务。」 蒋明薇一听这话眼睛就瞪大了,正要反驳,谢玄济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说:「嫂嫂所言极是,你少说两句吧。」 蒋明薇本来并不算生气,听到谢玄济的话,她反而气得要炸了。眼看蒋明薇脸都变绿了,慕明棠借着谢玄辰的遮挡,故意回头对蒋明薇笑了笑,还眨眼。 谢玄辰觉得现在的小朋友真活泼,瞧瞧这心智,五岁都嫌多。他低头咳嗽了一声,慕明棠听到声音后立刻抬头,问:「你怎么了?」 谢玄辰摇摇头,他似乎想说话,忽然又握拳堵住唇边,闷闷地低咳。慕明棠被他这阵仗搞怕了,连忙问:「怎么了?来人,叫太医。」 「不用。」谢玄辰哑着嗓子,止住了慕明棠的动作。慕明棠着急的不得了,就连谢玄济和蒋明薇也朝这边看来。 「二哥,身体要紧。」谢玄济皱眉,回头问仵作,「你查找死因还需要多久?」 仵作露出为难之色:「查尸是个细致活,恐怕还需要一会儿。」 谢玄济拧着眉头,很是诚恳地对谢玄辰说:「二哥,我知道你心系现场,但是仵作一时半会查不出来,外面风这么大,再等下去恐怕你的身体受不了。不妨,二哥你先进阁楼里等,等这里结果出来后,我立刻派人禀告二哥。」 谢玄辰还要逞强说不用,这回许多人都劝,好歹把他劝着回到屋里了。等进屋后,慕明棠立即一叠声让人通风、换水、换炭盆、煮姜茶,把所有丫鬟都使得团团转。趁跟前没人的时候,慕明棠飞快地问谢玄辰:「你怎么样?」 「我没事。」谢玄辰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将他的眉眼柔化,颇有些俊秀小白脸的模样,「外面太冷了,不如屋里坐着舒服。」 慕明棠先是疑惑,随后茫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时屋里已经有人回来,空档不过那短短一刹那。慕明棠不好继续问,只能忍下。 她其实很想问,谢玄辰进屋后,外面没人盯着,谢玄济和仵作岂不是会搞鬼?然而她看着谢玄辰安静漂亮的眉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虽然谢玄辰看起来很小白脸,可是但凡涉及到坑人,绝不会有人坑得过谢玄辰。这一点,慕明棠还是信任的。 慕明棠和谢玄辰在温暖的室内舒舒服服坐着,过了一会,谢玄济带着一身冷气进来了:「二哥,二嫂。」 第50章 谢玄辰一副大爷模样不说话,慕明棠只能代为招呼:「晋王辛苦了。晋王妃怎么也在外面,为何不进来休息?」 蒋明薇才不想和这两人同处一室,岂不是故意给自己找堵。她勉强笑了笑,说:「我不怕冷,还是陪着夫君为好。」 慕明棠慈爱地笑了:「弟妹和三弟感情真好,我这个长辈看着就放心。对了,三弟,仵作验尸结果出来了吗?」 谢玄济微微低头,垂着眼睛说:「回禀嫂嫂,是仵作验出结果了。」他说着朝身后看了一眼,示意仵作上前。 仵作接到命令,根本不敢抬头看慕明棠的容貌,略微走了两步就跪下道:「卑职请王爷安,王妃安。」 「死因为何?」 屋里许多人视线不由落到仵作身上,仵作依然低着头,额头离地面更近了:「回禀王妃,是溺亡。」 溺亡?慕明棠听到这个回答就皱眉,怎么可能?这时候谢玄辰坐在旁边,不紧不慢地问:「是被人推落水中溺亡,还是自落水溺亡?」 仵作听到这句话一怔,脊背绷得更紧了。果然是当年站在顶尖的人物,即便病了,沉寂了这么多年,依然有着一针见血的洞察力。仵作将脸深深压在地上,说:「并无外人痕迹,应当是自己不慎落水,力竭后溺水而亡的。」 谢玄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了。他此刻脸色看着实在不太好,灯光下像纸一样,仿佛一戳就破。慕明棠觉得谢玄辰今日病弱一直是半真半假,但是此刻他脸色白的惊人,却是真的了。 慕明棠看着眼前这些人心烦,她心知这个仵作势必是问不出什么了,因此慕明棠也不想和这些人浪费时间,直接扶着谢玄辰问:「你今日耗费了许多精神,又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我们先回去歇歇吧?」 这回谢玄辰没有再推辞,点点头应了。此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玄辰精神不好,无人敢拦他。谢玄济和蒋明薇侧身让开路,行礼道:「恭送兄长嫂嫂。」 慕明棠略微点了点头,说:「今日有劳晋王和晋王妃忙里忙外,为我们跑了一下午。王爷身体不好,我要先陪王爷回去喝药,就不送二位了。」 谢玄济愈发低头,说:「不敢。二哥病情要紧,臣弟和内子告退。」 慕明棠嗯了一声,吩咐相南春:「你们一会送晋王和晋王妃出去,路上黑,小心把两位跌着了。」 从慕明棠嘴里是不必期待好话的,谢玄济已经习惯,依然恭恭敬敬地送慕明棠和谢玄辰出门。等他们二人走后,谢玄济扫了仵作一眼,仵作立即躬身,说道:「晋王放心,小人明白轻重,绝不会多嘴外传。」 「你明白就好。」谢玄济冷冷警告了一声,就带着人回隔壁了。 而慕明棠和谢玄辰回房后,两人一直引而不发,仿佛下午的事什么都没有。慕明棠照旧叫太医过来,给谢玄辰诊脉后,又屏退耳目,拿出中午的那个香熏球给太医看。 慕明棠手中是花鸟纹铜香熏球,看起来和之前毫无差别。慕明棠问:「太医,这里面是什么香料?」 太医拿过来闻了闻,说:「禀王妃,里面是沉水香,有行气止痛、纳气平喘之功效。」 慕明棠哦了一声,问:「闻久了会有什么坏处吗?」 「这……微臣并未听说过。不过这种香料名贵非常,公卿人家常用,宫里也常年备有。微臣行医多年,从未听说过有人对沉水香有何不适反应。」 慕明棠露出放心的神色,笑着赐了太医赏,然后叫丫鬟进来,送太医回去。 丫鬟送太医出去后,室内空落落的,一片寂静。慕明棠低头,缓慢转动着手里的花鸟纹铜香熏球。 花纹确实一模一样,可是这个太新了。 慕明棠微微挑了挑眉,谢玄辰猜那位心思,果然一猜一个准啊。 等到了晚上,慕明棠舆洗过后,很快就拉上了最外面的帐子。谢玄辰本来坐在桌前看东西,忽然感觉光线暗了,抬头瞧见慕明棠的动作,似笑非笑:「夫人这么急是想做什么?」 慕明棠瞪了他一眼,哑声道:「少废话,上床说。」 谢玄辰挑眉,似乎有点惊讶,又有点被挑衅:「你说什么?」 慕明棠已经忍了一下午,早就憋得不行,干脆上手拉着谢玄辰往床上走:「快点,我有话和你说。」 谢玄辰明知她没有那个意思,但是此情此景,身为一个男人,真的没有办法不多想。 谢玄辰被拉到床上,眼睁睁看着慕明棠放下帐子,把一切遮得严严实实。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干脆掀开锦被,主动躺了进去。 第51章 慕明棠把密室谈话的条件准备好,一回头,发现谢玄辰都躺下了。她惊了一下,问:「你怎么睡下了?」 「不是你说上床谈吗?」 慕明棠脸上又出现那种惊讶迷惑并且隐隐压抑着怒气的神情,她咬牙,压低声音道:「我和你有正事说呢,你快起来。」 「不。」谢玄辰躺得非常安详,还伸手拍了拍旁边的被子,「你说的床上谈,你先上来。」 慕明棠咬牙,她本来想表现得宠辱不惊公事公办,可是脸还是不经意红了:「我没和你说笑。」 「我也没说笑。」说完谢玄辰打了个哈欠,还真觉得困了,「快点,不然我要睡了。」 慕明棠用力瞪着这个人,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掀起衣摆,抱膝坐在床尾,说道:「好了,你现在能说了吧?」 「嗯。你想问什么?」 话题终于拐入正题,慕明棠尽量忽略那些羞窘,低声说:「下午太医不是来过么,我单独留下太医,拿了柜子里那个香熏球问他,太医说香料是沉水香。」 谢玄辰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显然一点都不意外。世上历来是宫廷后妃爱用什么,然后传到公卿国戚圈,最后底下的百姓也争相效仿。达官贵族惯用香,所以民间富户也喜欢燃香熏香,慕明棠虽然是商家,但是家境殷实,小时候也闻过不少香料。其中沉水香,她是知道的。 沉水香已然是非常名贵的香料了,曾经慕家虽然少用,但是并不代表慕明棠记不住沉水香的味道。她很确定,中午从橱柜找出来的那个香熏球,并不是沉水香的味道。 下午他们去看尸体的时候,玉麟堂里无人,香熏球被人调换了,里面的香料自然也不能查出什么了。 慕明棠想到这里生出一种深深的庆幸之感,她由衷感叹:「幸好中午的时候把香料另外藏起来了,要不然,现在可真是空口无凭,求证无门。」 慕明棠说了一会,眼角悄悄去看谢玄辰,发现这个人当真闭着眼,安心准备入睡的样子。慕明棠心中涌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谢玄辰大多数时候都病弱又安静,一副安心养老的样子,可是事实上,每次到了关键点,他反应都极快。 如果谢玄辰并没有被病所累,如果谢玄辰可以正常接触外界,即便先帝暴毙,他也不会流落到这个境地吧。 他原本,不需要韬光养晦,隐忍求全的。 慕明棠想得不知不觉有些远了,谢玄辰阖着眼睛,忽然问:「你看着我叹什么气?」 慕明棠没料到他忽然说话,都被吓了一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直勾勾盯着谢玄辰看。她连忙坐正了,说:「没什么,我就是为以后担忧。这些太医虽然住在我们府上,可其实还是皇帝的人,香料给他们未必保险。我们又出不去,这可怎么办?」 慕明棠经历过人情冷暖,最是知道人心脆弱,千万不要去考验人性。慕明棠可以用金银收买张太医,让他悄悄给谢玄辰看病,可是辨认香料这么大的事情,慕明棠就不敢试了。 万一张太医起了什么心思,将这件事告诉皇帝,他们就全盘皆输了。这可能只是万中之一的几率,可是慕明棠和谢玄辰如今,连这万分之一都不能赌。 「总是有办法的。」谢玄辰对此倒十分平淡,「马上就除夕了,他肯定要让我过新年,至少这两个月内,不必担心任何事。」 慕明棠都被他这种淡定的态度震住了,惊讶问:「真的?」 「真的。」谢玄辰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复又闭上眼睛,轻轻笑了一声,「你不必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可是……」慕明棠现在算是明白皇帝不急太监急是什么感觉了,她忍不住坐起来,往谢玄辰的方向挪了挪,「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些香料是什么吗?你昨天忽然发病,正好是昨天点燃了香球,而且我前脚发现了香熏球,后脚研香的侍女就落水死了。这一切也太巧了。」 谢玄辰虽然闭着眼睛,其实他脑子里的画面一刻都没有停息。他怎么会不想知道,他太想知道香熏球里面的残料是什么,有何功效,从何时开始的了。 谢玄辰记得就在这张床上,也是一个黑夜,慕明棠说过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那时候他不想听,也不敢听。 他不敢让自己有任何希望,最后却发现一切真的是他干的。索性,最开始便抱有最坏的打算,再差,也不会比手刃亲友更差了。 但是现在黑暗中燃起一个微弱的火星,他的寝殿里有烧过的香熏球,时间种种和他发病十分吻合。他也忍不住生出一个卑微的企望,或许,真的是外物操纵? 第52章 谢玄辰一下午都被这个猜想折磨得心神不宁,鲜血淋漓。他不敢抱有希望,可是又忍不住盼望这是真的。如果真的是外物控制,或者诱发,那就说明他的病是可控的,他也许能够活下去。 旁人习以为常的明天,对他来说,是无法触及的奢望。 慕明棠描述的那些生活景象,他觉得很美,可是从来不敢在里面放入自己。但是现在,谢玄辰生出一个卑微又大胆的奢望。 谢玄辰心里越是急,就越要强迫自己沉住气。他不想给慕明棠虚幻的希望,所以他不敢流露分毫,绝望太久的人,其实是惧怕希望的。谢玄辰尤其不敢让慕明棠失望。 谢玄辰宁愿把一切都压在心底,或许直到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谢玄辰才敢以平静的,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许诺慕明棠未来。 慕明棠说完自己的疑虑后,发现谢玄辰一丁点波动都没有,平静如初。慕明棠不由怼了谢玄辰一下:「你怎么还在睡?」 「不然呢?」谢玄辰口气依然平淡无波,「无论真相如何,今夜总是要睡觉的,那还急什么。」 慕明棠皱眉,她总觉得这是歪理邪说,但是莫名地无法反驳。慕明棠又盯了谢玄辰一会,油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 看看人家,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这才叫宠辱不惊,这才叫大将风范。相比之下,她实在太急躁了。 然而再怎么暗示自己稳住,慕明棠也没法不急。她说道:「今天那个仵作说侍女是失足落水死的,今夜他们肯定把尸首带走了,以后我们再找来仵作也没法验了。线索眼看就失去一半,这可这么办?」 「谁说没法验了?」谢玄辰忽然睁开眼睛,说,「哪需要再找仵作,我就足够了。」 慕明棠忽然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期待地凑过来。但是谢玄辰又闭住眼睛,居然不肯说了:「睡觉吧,你想知道我明天再告诉你。睡前听这些你会吓得睡不着的。」 「明天?」慕明棠眼睛都瞪大了,「你现在不告诉我我才是睡不着。快说,你发现什么了?」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听这些做什么。」 慕明棠真是恨不得咬他一口,解谜到一半不肯说了,这简直是存心刁难人。慕明棠急的抓心挠肺,干脆爬过去摇他:「你快说,你不告诉我,我让你也睡不成!」 谢玄辰怎么会把慕明棠那点力气放在眼里,他纹丝不动,慕明棠见他没反应,正待换个姿势继续,膝盖不知道怎么压住衣摆,竟然猛地朝谢玄辰身上栽来。 谢玄辰本能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眼中精光锐利,哪里有任何睡意。谢玄辰睁开眼才反应过来不对,这不是在战场,朝他扑过来的也不是敌人,然而多年习武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做出反射,谢玄辰立刻收回手上的力气,但还是晚了一步,慕明棠胳膊被握住,当时就忍不住痛呼出声。 外面值夜的丫鬟被惊醒,慌忙跑到隔扇门前敲门:「王妃,怎么了?」 谢玄辰脾气不好,杀伤力还大,里面的人只要没发话,没人敢直接进去。丫鬟在门口等了许久,才听到里面传来谢玄辰的声音:「没事,下去吧。」 王妃喊痛,最后却是王爷说话……丫鬟们也不好再问下去了,道了声安后就齐齐散去。等外面没有动静后,慕明棠眼睛包着泪,控诉地看着谢玄辰:「好痛,都青了!」 谢玄辰也非常愧疚,他真的是本能反应,幸好他反应及时,要不然,慕明棠的胳膊可不止乌青。这种事谢玄辰非常擅长,他下床找来了药,坐在床边,说:「是我不对。你先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把淤血揉开。要不然之后还要疼好几天。」 谢玄辰说完看到慕明棠眼睛慢慢瞪圆,最后脸都红了。他也反应过来不对,这次被他伤到的不是以前的兄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就有点难办了,谢玄辰自己脸也红了:「我不是让你全脱,只需要露出肩膀和胳膊就好了……」 谢玄辰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怎么就和一个试图拐骗良家妇女的地痞流氓一样,还只露出肩膀?谢玄辰内心非常慌,但是他装作很镇定、很身经百战的样子和慕明棠对视,他本意是传达自己别无他想只是为她化瘀的正直目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了,越看慕明棠的眼睛,谢玄辰就越慌。 最后,谢玄辰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一声,说:「要不我蒙住眼睛?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淤血揉开,不然后面几天会更疼。」 慕明棠叹了口气,反倒比谢玄辰更快看得开:「没事,你是为了给我治伤,我理解的。」 谢玄辰轻轻抬了下眉梢,她理解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啊,她又自己脑补了什么? 第53章 谢玄辰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就听到慕明棠说:「你先转过去。」 行吧,谢玄辰不好再说了,乖乖依言背过身去。身后穿来簌簌的解衣声,谢玄辰脑子里只要稍微勾勒身后的场景,就觉得体内热的要爆炸。 谢玄辰不住地在心里唾弃自己,他正在自我检讨,就听到身后传来慕明棠弱弱的声音:「我好了。」 谢玄辰手指攥紧,浑身已经僵硬的不成样子。他现在急切需要去外面打一套拳,顺便吹两个时辰冷风,可是事实上,谢玄辰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喉结倏地滑动了一下,哑声说:「好。」 谢玄辰用尽全部自控力转身,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看到身后一幕的时候,还是脑部充血,险些失控。慕明棠解开了中衣,只留下抹胸,俯趴在床上。然而她的抹胸款式是不罩着背部的,也就是说,现在她的背部全部露在谢玄辰眼前,弱弱趴在床上。 谢玄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自从身边来了慕明棠后,谢玄辰已经尽量收敛自己粗俗的一面,在军营里学到的粗话荤话,当然也不能在慕明棠跟前说。但是这一刻谢玄辰是真的控制不住想骂脏话,他是成了婚的人,面前的人是他的王妃,他究竟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慕明棠等了一会,见谢玄辰不动,疑惑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谢玄辰的表情很紧绷,眼神也不太对。看到她回头,谢玄辰似乎做了什么很艰难的决定,近乎僵硬地说:「没事。」 慕明棠也点点头,收回视线。她将侧脸压在锦被上,心想,谢玄辰是真的很不情愿和别人有亲密接触,他都为难成这样了。 慕明棠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谢玄辰僵硬地抹了药膏,在掌心化开,尽量移开视线,不去看慕明棠莹润如羊脂玉一样的后背。可是等掌心触碰到慕明棠后背的那一瞬间,谢玄辰还是后悔了。 他真的太高估自己了,仅是看着就很克制了,现在还要上手。有触感却看不到,反而更容易想入非非。 但是他又不敢把视线落实了,要不然他怕自己真干出什么来。慕明棠对他一口一个救命恩人,盖世英雄,谢玄辰虽然觉得肉麻,但是时间长了,他竟也真的生出些包袱来。 要是让小姑娘知道她心目中的救命恩人其实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甚至还做出非常过分的事……谢玄辰不敢再想下去。 慕明棠从没有和外人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她自从六岁起,就自己独睡了,连和母亲都没有这般接触过,何况男子。慕明棠能感觉到自己肩膀处的手修长有力,隔着一层衣料和直接接触到底不同,比如现在慕明棠就能感觉到,他的手看着白皙,其实有粗糙的茧子,一看就是一双握刀射箭的手。 慕明棠头埋在被子里,脸也红了。她觉得这样不说话太尴尬了,但是又不好意思抬起头,于是依然陷在锦被中,闷闷地问:「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谢玄辰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想入非非,猛地听到慕明棠的问题,都吓了一跳:「什么?」 「今天下午那个侍女。」慕明棠说完又补充道,「仵作说她是溺亡,但是我不太信。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谢玄辰心情大起大落,最后颇有些咬牙切齿。吓他一跳,他还以为慕明棠发现他……可她是不是也太心大了,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心思想侍女的事? 谢玄辰不知道该气自己还是气慕明棠,最后一股脑都记到皇帝头上。如果最后让他发现,一切真的是皇帝搞的鬼,看他怎么收拾这个假仁假义的混账! 「你怎么不说话?」 谢玄辰叹了口气,认命了。他一边要控制手指力度适中,一边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往其他地方看,一边还得给自己的王妃解惑:「你想先听什么?」 「那个侍女的事。她真的是落水溺死的吗?」 「肯定不是。」谢玄辰说,「她是被人杀了,才扔到湖里的。」 「为什么?」 「若是自己失足落水,必会挣扎,头、发迹、手脚缝隙里会有泥沙,尸体也不该是那个样子。」谢玄辰说完后停了停,迟疑道,「你真的要继续听吗?」 慕明棠本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忽然听到谢玄辰又停下了,简直气得要起来和他算账:「你有完没完!」 慕明棠气急,上身微微抬起,谢玄辰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你趴好,不要动。」 慕明棠只能默默躺回去,低声道:「我又不怕,你继续说。」 慕明棠方才动了一下,现在趴回去时的姿势和方才不太一样,从侧面隐约能看到些起伏。 第54章 谢玄辰好容易恢复平静的脸又红了,但是他没法提醒慕明棠,只能刻意避开视线,尽量用平直刻板的语气说:「人活着入水时会本能呼救,水从口、鼻中流出,所以腹部蓄水,微微胀起。可是你看下午时那个女子的尸体,口眼闭合,手自然垂下,指甲干净,腹部却高高胀起,明显入水时已经死了,所以不会挣扎,也不会吐水。」 慕明棠跟着谢玄辰的话回忆,果然不住点头。没错,下午时看到的那个尸体和谢玄辰所说完全一样,那时候她看不出什么端倪,然而此刻听谢玄辰讲,她才觉得确实很可疑。 一个人如果真的是不小心落水,不可能不挣扎,手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自然垂下的姿态,嘴也不可能是牢牢闭着。如此看来,那个侍女果然是被人杀了后,才投入水中,装作溺亡的。 慕明棠钦佩非常,如果不是现在姿势不方便,她都想爬起来给谢玄辰鼓掌了:「厉害!你隔着人看了一会,都没有上手,就发现这么多不对,可比那个仵作强多了。要是哪天四海升平,不必再打仗了,你还可以去大理寺当捕头!」 慕明棠的称赞直白又显浅,然而就是这样直来直往的赞美,让谢玄辰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低咳了一声,说:「捕头?我就算真的去大理寺,也该做寺卿,竟然只屈居一个小吏?」 慕明棠听到这话笑了:「好好好,你生来就该当大领导。那你既然发现了不对,为什么仵作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说,反而避开了呢?」 「我不避开,谢玄济怎么暗示仵作做伪证?」谢玄辰说得随意,「何况,他们这些把戏并不高明,要是我看了很久却依然什么都没发现,任由仵作胡言乱语,恐怕他们会生疑。不如以生病之名避开,身体不好,有心无力,这就说得通了。」 慕明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谢玄辰一开始就知道谢玄济他们想做什么了。谢玄辰什么都明白却不说,还配合着他们的计划走,故意让背后主使换走香熏球,故意让仵作把侍女之死定义成意外,也故意让太医否认香料。 做得太多了会让幕后之人的计划暴露,但如果谢玄辰一点疑虑都不起,又会让谢玄济等人怀疑他藏拙。所以谢玄辰表露出自己的怀疑却又不往深了挖,无形中引导着谢玄济等人转了个圈,让他们自以为计划圆满成功。 现在,消息大概已经传回大头目那里。对方肯定觉得计策已经成功,虽然因为慕明棠产生了一些意外,但是现在香料灰烬已经掉包,经手香料的侍女也死了。谢玄辰虽有怀疑,可是仵作已经证明侍女是落水死的,太医也说香料并无问题,只是常见的沉水香罢了。幕后主使估计会觉得,谢玄辰已经被蒙骗住了。 就算没被蒙住,一切也死无对证。谢玄辰一下午咳嗽那么多次,他就算再怀疑,以他的身体,哪有精力查? 然而这才是谢玄辰的目的,他既知道上面那位想做什么,也知道那位想看到什么,一切都拿捏的十分精准。 慕明棠也终于明白自己的作用了,她就是病弱少爷旁边那个冲锋陷阵、摇旗呐喊的狗腿子,上蹿下跳但是却脑子不太够的样子,既能迷惑敌方视线,又能完美地掩护己方心机怪。 慕明棠想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幕后之人想要骗谢玄辰,而谢玄辰将计就计,反而把对方骗得死死的。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香料了。 那些香料到底是什么?如何使用,又有什么效果?如果谢玄辰发病真的是人为操纵,那岂不是说,这种病有机会治好? 这是最后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 慕明棠和谢玄辰没有再说话了,一个静静趴着,一个缓慢活动淤血。其实两人心中都在想香料的事,可是都不敢在对方面前提起,默契地避开不谈。 慕明棠想了一会,忽然问:「给你做净厄丹的人,是谁?」 慕明棠原本以为是太医局,可是后来听张太医提起过几次,知道当年太医局虽然参与了制药,其实,真正做出方子的却是一个外来游医。 然而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谢毅在世时,会花大价钱为谢玄辰研制解药。现在皇帝换成了谢瑞,解药的事再也没人提起,甚至当年的资料、方子,都不知不觉遗失了。 谢玄辰早就想过这件事情,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那是个江湖游医,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我爹当时本来让太医局制药,太医局一筹莫展,他没有办法,只能张榜招揽民间奇人。那个游医路径京城,看见皇榜好奇,就进王府研究我的病。他埋头研究了两三个月,拿出了净厄丹,初服确实有效,朝廷赏了他许多财帛。他就带着东西,又去游历了。等后面发现有副作用时,已经找不到这个游医了。」 第55章 「啊?」慕明棠听到这里惊讶了,「你们真的放他走了?不应该留着他,让他把你治好为止吗?」 「那时候,皇帝已经换人了。」 慕明棠忽然就哑了声,原来如此。她叹了口气,说:「无妨,这才两年,我们再派人去找,一定能找到那个游医。当年他不就是看到皇榜出来的吗,实在不行,我们再贴皇榜。」 慕明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知道难以实现。如果现在皇帝是谢毅,张贴皇榜寻人只是一句话的事,然而现在皇位上的人是谢瑞。 谢玄辰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是寻人的问题。我怕的,是他已经死了。」 慕明棠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慕明棠安安静静地趴了很久,觉得另一条胳膊有点疼,忍不住问:「淤血要推拿这么久吗?」 谢玄辰手指一顿,十分镇定地收回手:「差不多可以了。」 紧接着他自觉地转过身,说:「我看不到,你可以换衣服了。」 慕明棠低低嗯了一声,拿起一旁的中衣系上。她发现谢玄辰的力气是真的大,她只是被抓了一下,揉了这么久淤血,结果还是疼的抬不起胳膊。 慕明棠磕磕绊绊地把衣带系好,把自己遮得严丝合缝,然后对谢玄辰说:「我好了。」 其实谢玄辰听出来了。他此刻非常尴尬,然而又不得不拿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刚刚转过身,正打算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就见慕明棠往前挪了两步,忽然张开手臂抱住他:「没事,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谢玄辰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正着。 温软的气息袭来,他能感觉到脖颈上环上一双温暖柔软的胳膊,刚才,他还在给其中一只化淤血。 谢玄辰整个人都僵硬了。大概除了他还在吃奶的时候,他就没有被人抱过了。谢玄辰僵硬了好一会,试探地回抱了一下慕明棠。就算这样,他的手也不敢放在腰上,只敢像哄孩子一般拍了拍慕明棠的背。 「好了,我没事。」谢玄辰说完后觉得自己这话太死板,宛如在交差。虽然女子表达感情的方式让他很不习惯,可是他至少知道,慕明棠是为了他好。她是怕他想不开,特意安慰他。 谢玄辰的良心难得苏醒了一会,觉得自己这样太冷淡了。他正待要说什么,慕明棠已经松开了,坐在床榻上,含笑看着他:「你也说了,无论以后如何,人总是要吃饭睡觉的。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他只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好。」 慕明棠也觉得自己刚才太唐突了,她忽然心里涌上一股冲动,头脑一热就抱了谢玄辰。现在脑子冷静下来了,慕明棠才发觉尴尬至极。她连看都不敢看谢玄辰,赶紧掀开被子,从头到尾将自己裹了进去。 慕明棠睡好后,发现谢玄辰没动。她从被子里露出一条缝,瓮声瓮气问:「你怎么还不睡?」 谢玄辰却背过身,掀帘子往外走去:「我还有有些事情,你先睡吧。」 说完,都不等慕明棠说话,他就躲一样出去了。 谢玄辰快步走到窗口,顾不上可能会惊动外面的人,用力将窗户大开。夜风立刻卷席而入,把窗前的吊穗吹动的疯狂摇摆,几乎没有片刻安稳。 谢玄辰对着风口冷静了很久。他觉得他这一晚上太艰难了,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都不能信世界上竟然真的有坐怀不乱到这种程度的男人。 谢玄辰有好几次,几乎想要越界而过,最后生生忍下。现在回想,他都钦佩他自己。 他手指扶在窗沿上,不知不觉把木框捏变形了。刚才脑子很乱,现在被风一吹,谢玄辰觉得那些轻浮的,躁动的心思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他要为他的一切行为负责,如今他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有什么资格想那些桃色菲菲的事情? 谢玄辰最终还是冷静下来,这时候,他又庆幸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了。 他得等等。 原本谢玄辰都放弃了,可是现在他忽的燃起微弱的希望。只是等待和蛰伏而已,这实在比以前好了太多。 谢玄辰脑海里不由想起朝中的部署名单。谢瑞清洗了两年,想必现在朝中人马已经完全换了一批。可是文官能靠科举大换血,武将却没有来路,如今东京外关键位置上的武将,必然还是原本那些人。 谢瑞也知道这回事,所以上台后重文抑武,武官极其没地位,任何行动都要听文人指挥。这就是谢玄辰的机会了,有共同的利益,不怕曾经的旧相识不和他攀交情。 第56章 谢玄辰正想着还有哪些人能用,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音传来。他回过头,见最外面的床帐掀开一条小小的缝,慕明棠站在后面,似乎正在犹豫什么。 慕明棠还没想好要不要叫谢玄辰,突然看到他自己回头了。既然已经被发现,慕明棠也不再纠结面子了,低声问:「你还不睡吗?」 谢玄辰沉默,他又听到这个问题了。论理夜深人静,妻子问这类问题,应当是邀请吧? 可惜谢玄辰知道慕明棠不是这个意思,连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问:「怎么了?」 慕明棠低头,很是拿捏了一会,不好意思地递来一个无辜的眼神:「我有点怕,我睡不着。」 谢玄辰认命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谢玄辰只能关上窗户,无奈地走近:「都说了你听了会睡不着,你非要问尸体的事。现在知道了吧?」 慕明棠有求于人,嗯嗯点头,不敢作声。但是她看谢玄辰走回来,还是很开心地撩开帘子,眼睛亮晶晶地等着谢玄辰走近。 谢玄辰触及到慕明棠的眼神,脚步顿了一下,立马避开。谢玄辰有时候怀疑莫非人年纪大了,思想会不知不觉变污浊吗?他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谢玄辰被临时叫回去哄慕明棠睡觉。等慕明棠睡着后,他的心情也变得平静,渐渐闭上眼。 仿佛未来发生什么都不值得担忧,仿佛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因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 ☆☆☆ 第二天醒来后,慕明棠担心谢玄辰的身体,正好今日是张太医值夜,入夜,慕明棠拉着谢玄辰,再一次跳窗来找张太医看诊。 张太医诊脉后,站起来拱了拱手:「王爷失血良多,幸好包扎及时,并未酿成大患。接下来几天要多用些益气补血之物,戒急戒躁,仔细将养几天,很快就能恢复元气。」 慕明棠连忙问:「那这几天应该吃什么?」 张太医说了好些补血的东西,慕明棠一一点头应下。她记在心中后,问:「除了饮食,药物上需要进补吗?」 在这一点上张太医依然摇头:「有补药诚然好,不过是药三分毒,若是王爷并未感觉到不舒服,尽可省下。王爷这次受伤虽然有亏气血,但是身体已经比前几次来时健朗了很多。有些病在心不在药,王爷保持如今的状态,继续恢复下去就极好了。」 谢玄辰听到一半的时候感觉不对劲,想要阻拦,可是已经晚了一步。慕明棠听到张太医说「比前几次来时健朗」,眉毛慢慢挑了挑,回头看谢玄辰。 谢玄辰镇静地坐在位子上,坦坦荡荡,看起来一点心虚都没有。 慕明棠笑了笑,又转过头问张太医:「王爷上次来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这次他又是失血又是受伤,真的没事?」 张太医听到踌躇了一下,他在太医局供职二十多年,习惯了一句话琢磨三遍才出口。安王妃这样说,张太医总疑心王妃在担心谢玄辰发病一事。毕竟之前说谢玄辰再发病一次就回天乏术,前天谢玄辰就莫名发作了,王妃心有疑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张太医以为慕明棠在暗暗打听发病一事有没有影响,于是说:「臣每隔十天给王爷诊脉,对王爷的脉象最为了解。王爷的脉搏稳步增强,虽然这次因为失血略有不足,可是脉象绵而不绝,后有余劲,并非衰竭之兆。王妃对此尽可放心。」 因为五个太医轮流值夜,张太医每五天就要宿在安王府。所以谢玄辰最开始每隔五天来一次,后来脉象渐渐稳定,他就改成十天一次了。 慕明棠笑着点头,说:「很好,十天一次。这段时间有劳张太医了。」 张太医并不知道慕明棠不知谢玄辰半夜出门一事,他哪能想到他们夫妻俩之间还有小秘密呢。张太医没有多想,谦虚地应下了慕明棠的夸奖:「王妃过奖,微臣惶恐。」 谢玄辰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回到玉麟堂后,慕明棠忍了一路,现在终于发作了。进窗户时,谢玄辰本来打算扶她,结果被慕明棠躲开,自己跳进去了。谢玄辰什么也没有说,进屋熟练地关窗锁窗,等慕明棠换好衣服后,又去屏风后脱下外衣。 谢玄辰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次。他私下去诊脉只是不想让慕明棠担心,并不是存心瞒着她,但是这位小祖宗肯定是听不进去的。 一会,肯定还有的闹。 果然,等谢玄辰更衣回来后,发现慕明棠搬了被褥,睡在床铺外面,看见他过来,还气咻咻瞪了他一眼。 谢玄辰心知肚明,嘴上还得好声好气地问:「你怎么搬到外面来了?」 第57章 「哼。怪不得你知道我晚上睡觉沉,原来你每天瞒着我偷偷出去!要是我再不警醒些,恐怕你出去夜会情人我都不知道!」 谢玄辰态度良好,熟练地认错:「我只是出去诊脉而已,哪里有情人?那个老太医我可看不上他。」 慕明棠险些笑出来,但是她想到自己正在生气,又强行忍住:「这谁知道呢?万一你换个方向,不去学斋,而去别的什么地方呢?」 「是我想岔了,我原意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但是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下次出去一定告诉你。外面冷,你睡到里面吧。」 慕明棠有点被打动了,可是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不能姑息:「不行,我还是要睡在外面,不然谁知道你晚上干什么。」 谢玄辰叹了口气,先礼后兵,果然必要时候还是得靠武力强攻。他忽然俯身,带着被子把慕明棠整个抱起来,稳稳当当放在床铺里面:「乖,你在里面。」 慕明棠猛地身体腾空,都吓了一跳。她连忙捂住嘴,发现外面并没有察觉后,轻声拍谢玄辰的肩膀:「你干什么,你胳膊上还有伤呢。」 「没事。」谢玄辰一点都不在意,胳膊也稳得过分,「抱你和抱一条被子没什么区别。小姑娘要早点睡觉,不早了,快睡吧。」 「说谁是小姑娘呢!」慕明棠完全挣扎不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平移到里面。她接触到被褥后,身体总算能借上力,恨恨踢了谢玄辰一下。 谢玄辰头都不回,精准地抓住她的小腿:「好了,你是大姑娘总行了吧。你力气没我大,你就算跑出来,我也能把你原封不动地抱回去。还是给自己省点力气,早点睡吧。」 慕明棠动了动腿,发现完全抽不动。她现在半支着身体,一条腿还被谢玄辰握住,姿势颇有些尴尬。慕明棠挣扎了几次后,脚没抽出来,脸倒红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身体接触亲密了很多。 谢玄辰一手撑在慕明棠身边,另一只手握着慕明棠脚腕。他见慕明棠还不安稳,新奇地挑了下眉:「怎么,你还想和我比力气?」 「不是。」黑暗给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暧昧,尤其这是在床榻上,越发旖旎。慕明棠脸红了,用力瞪了谢玄辰一眼:「谁要和你比了?松开,我要睡觉了。」 谢玄辰这时也发现这个动作不太正经,而且大晚上的握着女子的脚腕,本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谢玄辰刚刚放松,慕明棠立刻像防贼一抽回脚,还愤愤瞪了他一眼。 谢玄辰被瞪也不恼,甚至隐隐觉得被瞪得舒服。他算是明白以前那些成了婚的战友为什么被媳妇打也一脸荡漾了,他笑着给慕明棠拉了拉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了,我不闹你了,睡吧。」 谢玄辰说了直到过年前,那边不会闹任何幺蛾子。虽然谢玄辰这样说,可是慕明棠觉得还是小心些好。她自从发现莫名其妙的香熏球后,室内再不用香,而且日日通风,衣食住行都十分注意。 谢玄辰说的果然没错,十一月顺顺当当地结束了,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谢玄辰这一个月既不用防备有人下黑手,也不用背负自己无兆发疯的心理负担,身体恢复的极快。慕明棠都能感觉到谢玄辰的状况明显好起来,这还是他装病过后的结果呢。 眼看到了腊月,年关将近,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郁。路上有人挂起红灯笼,王府里也忙着采办年货。 慕明棠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不知不觉开心起来。王府里上百号下人,采买用不着她操心,她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点自己喜欢吃的菜就行了。而且王府里只有她和谢玄辰两个主子,慕明棠既不需要招待婆家亲戚,也不需要看婆婆和小姑子的脸色,更不必为银钱发愁。王府里大小事情全是她一个人做主,尽可由着自己的喜好筹备,实在舒心至极。 谢玄辰出来后,见慕明棠坐在次间罗汉床上,正在低头剪东西。慕明棠瞧见他醒了,说:「你可终于醒了。你还说我,我看你才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我醒来这么大的动静,都吵不醒你。」 「谁说的?」谢玄辰坐到慕明棠对面,顺手拿起桌面上的东西看,「早上你一动我就醒了,只不过我没动弹而已。」 这种话慕明棠不信,依然剪手里的窗花。谢玄辰看了一会,问:「你剪这个做什么?」 「过年了,当然要剪窗花。」慕明棠说着已经剪好一个,放下剪刀,将成品献宝般拿到谢玄辰跟前看,「你看,好不好看?」 慕明棠剪的是一条鱼,鱼的鳞片条条分明,栩栩如生,尤其难得的是并不对称。谢玄辰笑着点头,忽然眼神一凝,注意到慕明棠的手红了。 第58章 谢玄辰立刻握着慕明棠的手,拿起来仔细看。慕明棠的虎口被磨的发红,一看就是握剪刀时间长了所致。她的手纤细白皙,这样的痕迹出现在她的手上,十分明显。 谢玄辰看着心疼,说:「你喜欢什么花样,让下人出去买就行了,何必自己动手剪?」 「这怎么能一样?」慕明棠说,「过年筹备年节的这个过程才是最期待的。除夕那一天没什么稀奇的,真正珍贵的是和家里人一起采办年货、打扫屋子、裁剪新衣。」 慕明棠说完,抬头飞快地瞥了谢玄辰一眼,见谢玄辰还低头揉捏她手上的红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才又低又快地说:「何况,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新年啊。」 十二岁之前,每次过年都是慕明棠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只有这时,父亲不再忙着生意上的事,母亲也会笑着带她做衣服,买零嘴。慕明棠喜欢的不是新衣服,而是做新衣服时,父母都在她身边。 后来呢,襄阳城都毁了,她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涯也一去不回。她接下来几个新年总在奔波中度过,好容易逃难结束,她们在陈留安定下来,周婆婆却被累得病倒了。 那个新年,慕明棠既要四处奔波维持生计,又要照顾病人,过得心力交瘁。然而周婆婆还是没熬过去,新年就走了。 之后她去了蒋家,过年不说也罢。说起来,今年是她久违地,在安定祥和中,一心一意地期待过年。 她坐在温暖高大的屋宇内,不必为生计奔波,也不必计较银钱,一如孩童时那样,什么都不必担心,只需要期盼着过年就好了。而她身边,还坐着她的救命恩人,年少时的喜欢。 她实在再没有任何不满,只愿一闭眼就到白首,中间不要经历任何风波。 慕明棠以为谢玄辰没有注意到,事实上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谢玄辰曾经听慕明棠说过流亡和被蒋家收养的事,当时他觉得这个小姑娘真不容易,现在再听,真是字字都心疼。 她这样期盼过年,肯定是经历了许多波折和动乱,才格外珍惜安稳吧。谢玄辰心疼慕明棠,其实他,也好久没有认真地过过新年了。 他从小什么都不缺,家世优越,天赋异禀,又有一个温柔美丽且极为关注他的母亲。谢毅对他十分严厉,可是郭荣喜欢他,毫不吝啬夸张和教导。他不缺物质,也不缺关爱。 曾经谢玄辰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他的每一天都顺心随意,所以从不关注年节。直到殷夫人被后晋恭帝所杀,他的家,一瞬间就散了。 郭荣另娶,谢毅扶侧,谢玄辰也独自立府。他成天忙着外事,又从来不在乎这些,王府里过年的味道自然非常淡薄。说起来,谢玄辰都记不清上次家里热热闹闹,所有人为了一件事情而忙乎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大概,是殷夫人还活着的时候吧。 谢玄辰无声地叹息,他没有放开手,而是顺势把慕明棠的手握住,问:「过年要裁新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又做新衣服啊?前天刚做了一批。」慕明棠是真的有点愁。如今她的衣服根本穿都穿不完,王府库房里的布料已经堆满了,而隔三差五,宫里还会发赏赐出来。 皇帝要做颜面,赏赐就绝不会差,而皇帝一送,皇后和太后就不好意思看着,也要跟着送些东西出来。这样的结果就是库存永远用不完,慕明棠连穿宫里赏赐的布料都来不及,更别说谢玄辰还时不时叫外面的人进来,他又懒得看,买东西从来都是从头到尾划一页。 慕明棠一天换一身,都还有许多衣服挤压在衣柜里,从来没有穿过。 谢玄辰很理所应当,说:「前天做的是腊月的衣服,如今要做新年的,怎么能一样?下午让人送这个月时兴的布料进来选……算了别选了,让他们每样都送两匹进来吧。」 慕明棠盯着这个败家玩意,许久无言。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小时候我爹娘领我做衣服时,是一家店一家店的逛,可不是你这样一买买一车。我的好心我心领了,但是真的大可不必。」 她不想再挑了,太累了。 这话谢玄辰就不服气了:「我也可以带着你出去啊。我怕你嫌出门烦,所以让人给你送进来,如果你想去店里看,这还不简单。来人,下午套车。」 「唉……」慕明棠连忙阻止他,「不用了。」 丫鬟本来应了一声,现在听到慕明棠的话,又顿住了。她们左右看看,不知道该听谁的。谢玄辰握住慕明棠的手,牢牢压住,说:「听我的,套车。」 「是。」 第59章 慕明棠见他存了心要败家,只能叹口气,试图商量道:「要是真出去,就不要去衣料铺了吧。」 「你不喜欢?」 「挑花样太累了,我看着头疼。不过上元节我们的灯还没买呢,不如我们去看灯?」 谢玄辰无所谓,反正最后不是他费脑子,他很痛快地点头:「好,听你的。」 慕明棠嘴上说着嫌麻烦,但是知道下午要出门时,还是兴冲冲地准备起来。其实她自从来了京城,正经出门还没几次呢。之前她在蒋家做养女时,不是亲生女儿,哪敢要东要西,后面嫁人来了王府,因为不放心谢玄辰,也从来没出去逛过。 枉费她在东京待了两年,其实,还没怎么见过东京的繁华。 这回谢玄辰也要出去,这就完全不一样了,慕明棠不必担心时间和路程,一上午都兴高采烈。谢玄辰看到她这样高兴,心里欣慰,但更多的是疼惜。 其实怪他,他早就应该陪着她的。 安王和王妃出行,把下面人忙了个人仰马翻。谢玄辰之前被圈禁,没法出门,众人对此心照不宣,后来他的铁链撤去,再没人敢提禁足的事。皇帝当然不希望谢玄辰乱跑,可是,谁敢说呢? 所以现在谢玄辰说要出去,无人敢拦。但是又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他们赶紧调来了侍卫,以保护之名,里里外外地围着谢玄辰。除此之外,仪仗,侍女,小厮婆子,又林林总总跟了一大堆。 慕明棠和谢玄辰坐在车中,后面奴仆成众,兵甲井然,看着浩浩荡荡,架势都快赶得上皇帝出巡了。但是这些慕明棠当然不关心,她听到马车咕噜噜转动,慢慢驶出王府,拐入街巷中。慕明棠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掀开帘子看。 两边商铺鳞次栉比,旌旗高低错落,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东京人口有百万之众,此刻又临近年关,可以想到街上有多热闹。 慕明棠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果然把店家叫到府邸里看,和亲自出门逛街是不一样的。光这份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就没法班照。 街边还有不少人表演杂技,以吸引观众来摊子上买东西。光这一路,慕明棠就看到好些个,瞧到稀奇之处,慕明棠还忍不住拉谢玄辰来看。 谢玄辰只是看着她轻轻地笑。如果慕明棠看到兴奋的地方拉他,谢玄辰还会低头瞄两眼,点头赞同。 这些都是谢玄辰看习惯的东西,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不过话说回来,几年不见,东京的花样越发多了,谢玄辰真的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一点点落伍。 因为慕明棠,他们的车架走走停停,不断有丫鬟小厮跑到两边买东西,本来就不宽阔的大街被他们堵了个正着。两边行人当然有怨言,然而一抬头看见前面整整齐齐的依仗,以及侍卫身上闪闪发光的佩刀,还是二话不敢多说,纷纷绕行。 然而,也不乏有孩童,在母亲的怀中好奇地盯着路中央华丽非常的车驾。更有年轻的女子艳羡地看着衣着光鲜的侍女流水一样往后面几驾车上搬东西,路边围观斗鸡的人瞧见,只是粗粗算了算,就感到咋舌。 「这是哪家娘子出行,买东西这般阔绰?」 「马车上饰金,当是哪家公侯女眷吧。」 「何止!」有见多识广的人指了下车架两边的侍卫,说,「瞧见没有,配棹刀的,这至少得是皇亲。」 棹刀是礼仪用刀,禁卫军才能佩戴。能让禁卫军做拱卫的人家,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 慕明棠此刻并不知道她的出行在外面引起多大的反响,她买了许多自己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心满意足地放下帘子,说:「好了,我们还要去看灯笼呢,别耽误正事了,走吧。」 车夫得了令,驾着马车往前面走,拐弯进入另一条街。然而他们的队伍实在庞大,慕明棠和谢玄辰的车架刚转过弯,后面的大部队还没有完全摆过来,正好迎面撞上两个队伍。 也是巧了,三辆权贵家的马车正好同时出现在一条街上。东京人多地小,和长安整整齐齐、横平竖直的二十五条大街不同,东京本来地方就比长安小,此时的人口却比长安多。商铺越建越多,可想而知街道只能越来越窄,本来一辆马车走时,两边的行人避让些,还能相安无事,但是此刻三辆马车一块出现,那就完全不够走了。 另两家队伍同向而行,虽然慢,但是也能走,然而慕明棠和谢玄辰的马车突然从侧路横插过来,和他们是对向,就恰巧堵了个正着。此刻进进不去退退不开,谁都没法走。 三家都带着众多仆从,顿时把一整条街都堵住了。两边行人艰难地挤来挤去,车夫努力控制着烦躁的马,朝里面回道:「王爷,王妃,前面有两辆马车,把路堵死了,过不去的。」 第60章 慕明棠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外面有多挤,她也没了主意,问谢玄辰:「路堵住了,怎么办?」 谢玄辰完全不放在心上,随意说:「简单,让他们退到路边,给我们让路。」 谢玄辰这话刚说完,外面就过来一个小厮,扯尖了嗓子冲他们喊:「前面的,你们退回岔道去,别堵了我们少爷的路!」 年底,许多官员回京述职,祝家便是其中之一。祝雨青的父亲祝杨宏得升枢密院枢密副使,祝太太思及女儿年近及笄,已到了说亲的年龄,便随着祝杨宏举家搬入京城。论青年才俊,边关自然是远远不如京城的。 祝雨青其实并不太懂父亲的官职和先前有什么不同,但是只知道调任旨意下来后,父母都十分高兴,父亲的同僚也纷纷登门庆祝。这样想来,父亲应当是升官了的。 祝太太一路上都在念叨:「武官升官不易,处处受压制。这回好歹能调回京城了,我许多年没有回来,不知道东京变化大不大。」 祝太太念叨起当年在东京的事,不由又提点女儿,进入京城后如何谨言慎行,如何端庄娴静。这些话祝雨青这一路早就听腻了,她忍不住打断母亲,说:「娘,这些话你都念叨了我一路了,我知道,京城和雅州不一样,要小心谨慎,处处退让。不可逞凶斗恶,京城里到处都是达官贵戚,我们惹不起。」 祝太太听到女儿的话,嘴唇动了动,最后只余长长叹气:「唉,其实早些年,境况并非如此。只是如今圣上忌讳武将,文人都说武人跋扈,武将掌权便要割据作乱,什么都还没做,便生生比别人矮了一头。你爹驻守西南多年,立下的真是血汗功劳,连你两个哥哥也死在战场上。可饶是如此,你爹调入枢密院,众人第一件事也是防着他。算了,这些话说不得,你只需要记得,把你那些毛躁习惯收一收,京城讲究的是名门淑女,行不露足笑不露齿,你可不能再像原来一样上蹿下跳。等你在京城说个好人家,我这悬了半辈子的心,也就能歇歇了……」 祝雨青暗暗撇嘴,她娘又开始念叨她了,这些话翻来覆去地说,祝雨青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虽然祝太太明令不许,可是祝雨青还是忍不住把车帘掀开一条缝,偷偷看街上的景象。 高大漂亮的酒楼拔地而起,商贩沿街叫卖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还有穿着鲜艳的女子成群结队,做着大户人家的打扮,身后却并无奴婢,嬉笑着游街走过。祝雨青看得目不转睛,原来,这就是京城啊。 娘亲口中繁华喧闹、几乎没有夜晚的东京,原来是这个模样。 祝太太当然看到了女儿的小动作,可是她心疼祝雨青在边城长大,耽误了女儿家最重要的几年,于是只装作没看到。祝雨青看得几乎眼睛都不舍得眨,这时候马车猛地一顿,本来就挪动缓慢的车队,竟然停了。 祝太太皱眉,掀帘问车外的丫鬟:「怎么了?」 丫鬟去前面问了几句,跑回来后说道:「太太,好像是从侧里拐进来一辆马车,把咱们前面那辆车堵住了。」 祝太太有点不痛快,她坐车许久,早就累了,本来急着回去休息,偏偏车还被堵在路上了。祝太太叹了口气,不由抱怨道:「京城就是这点毛病,遍地都是贵人。前面,指不定又是哪家的女眷呢。」 「娘,那怎么办?」祝雨青问。 「还能怎么办,总得有一个人让路啊。」祝太太说道,「你爹新任枢密副使,身上穿着官服,我们家的护卫也全是边关带回来的家将,尸山血海里练出来的。东京贵人虽多,但是承平日久,那些娇贵的少爷小姐恐怕连血都没见过。他们便是再跋扈,也不敢拦到我们头上。」 祝雨青哦了一声,依然掀开帘子看外面的热闹。她看到前面那辆马车下来一个人,估计也是被主子派过去传话的。只见那个小厮跑到路中间,大声喊:「前面的,你们退回岔道去,别堵了我们少爷的路!我们少爷是平章事家的嫡少爷,勿扰了我们少爷的兴致!」 小厮喊完后,周围人明显轰动了,有丫鬟把前面的事转述给祝太太,祝太太也倒抽一口凉气:「竟然是平章事的嫡子。京城果然卧虎藏龙,我方才还觉得枢密副使已然官衔不低,没想到,这就遇上了平章事家的少爷。」 祝雨青听到问:「娘,平章事是什么人?」 「傻丫头,那是宰相啊。」祝太太叹了口气,「中书门下平章事是文官之首,你爹的官位如何调动,我们全家的性命,全凭人家一句话的事。」 祝雨青便是再不懂事,也知道宰相是顶顶厉害的。边关随便一个文官他们就得小心捧着,遑论天下文官之首宰相呢?祝雨青和祝太太都预料路马上就能通了,可是过了一会,前面还是堵着。 第61章 这回就连祝太太也好奇了:「怎么回事?」 ☆☆☆ 侍女把对面小厮的话转述给谢玄辰和慕明棠,谢玄辰听到便是一笑:「平章事的儿子?便是他老子来了都不敢和我这样说话,他算得了什么?不让,让他往路边挪,不要耽误了王妃看灯。」 慕明棠以前在蒋家听蒋太太念叨过,知道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宰相。蒋鸿浩靠献她升为三司使,趾高气扬,得意非凡,便是成为了平章事的副手。 难怪对面马车的人敢这样张扬,宰相家的嫡子,可不是横着走么。慕明棠悄悄看谢玄辰的侧脸,有点底虚。他们这样呛宰相的儿子,真的没问题吗? 果然,下人把谢玄辰的话传过去后,对面的宋五郎气炸了。传话的人特意说出对面是安王和安王妃,然而宋五郎喝醉了酒,本来就意气上头,哪里注意的到安王是谁。而且宋五郎身边还陪坐着他高价包下来的绮红楼行首,在美人面前,怎么能露怯? 宋五郎酒气和男人面子作祟,立刻就要下车去理论:「爷爹是宰相,哪个犄角旮旯来的破落王爷,敢和爷抢路?」 行首和下人连忙劝阻,然而醉酒的人越拦越起劲,美人低声相劝,宋五郎越发要在美人面前显摆能耐。他不顾众人的阻拦跳下车,骂骂咧咧地朝对面的车驾走去:「安王?京城里从来就没有安王这号人物,一个破落宗室,也敢在我宋五爷面前摆王爷的谱?我爹是宰相,你算什么东西!」 宋五郎有心逞能,这些话嚷嚷得并不低。此时街上所有人都在围观这出权贵相争的戏码,连两边酒楼的人也停止了宴饮,围到栏杆往下看。 宋五郎的话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酒楼上不乏官家子弟,见状和身边人笑道:「宋五郎原本就混不吝的,现在吃了酒,更要摆阔了。这是哪户人家的家眷,撞谁不行,偏偏撞到了宋五郎头上。恐怕今日,要好生丢一回脸了。」 作陪的女伎闻言笑道:「郎君有所不知,绮红楼新评选出来的行首被宋五爷重金包下来,今日,恐怕也在呢。」 「呦,还带着女人。」官家子弟笑道,「那他愈要发作了。今日不知是哪家娘子倒霉,竟撞上了他。不过也是她们不识好歹,宋家的少爷,让你避让,乖乖避开就是了,逞什么能?现在好了吧,当着这么多的人,更加下不了台。」 宋五郎的声音传到车厢里时,虽然已经减弱了很多,但是并不难分辨。慕明棠悄悄看了谢玄辰一眼,在心里为外面那个天真的孩子叹了口气。 惹谁不行,偏惹谢玄辰。 果然,谢玄辰听到宋五郎的话笑了一声,起身就要往外走。外面的人察觉到谢玄辰要下车,纷纷叫道:「王爷!」 慕明棠也目带担忧地拽住他的衣袖,谢玄辰安抚地对慕明棠笑了笑,说:「没事,我今天是出来陪你看灯的,不会动手。你自己坐一会,我马上回来。」 听到谢玄辰承诺他不动手,慕明棠无疑大大松了口气。慕明棠慢慢将手松开,说:「好,我们说好了,我等你回来。」 谢玄辰对她笑了笑,转身推开车门而下。他站到地上后,刚才对着慕明棠时的笑意,立刻如雾笼冰霜般,消失殆尽。 王府的侍卫全部都是禁卫军抽调的,他们听到宋五郎那些话就知道要糟,现在看到谢玄辰下来了,惊慌中更生出恐惧来。明明他们都特意提点过,这位是安王,奈何宋五郎酒色上头,愣是没听进去。 另一位正主出现了,围观众人无疑更加来劲,连酒楼上的人都爆发出一阵小小的躁动。这条街经常出入权贵子弟,酒楼林立,此刻酒楼里唱曲的女伎都停了声,全围到窗边看热闹。 宋五郎见对面车上竟然下来一个美貌清瘦的年轻男子,嗤笑一声,大喊道:「叫你们主子出来,我不和小白脸说话。」 宋五郎声音里带着酒意,语气十分不客气。路边有男人听到这句话起哄,两边酒楼的围栏上也传来笑声。 唯有王府的侍卫听到这句话脸都白了,蹭的一声齐齐下跪:「王爷息怒。这位是宋宰相家的公子,酒后失言,请王爷恕罪!」 宋五郎有意显摆,听到侍卫的话明显不高兴了:「你算什么东西,敢代我请罪?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中书门下平章事,当朝丞相!就算我请罪,他敢当吗?」 「中书门下平章事。」谢玄辰说完后笑了一声,慢慢朝宋五郎走去,「便是你爹宋行一,在我面前也不敢说这些话。你是什么人,敢在我面前猖狂?」 侍卫眼见谢玄辰朝宋五郎走去,生怕谢玄辰一生气杀了宋五郎,慌忙又喊道:「王爷息怒!」 第62章 宋五郎被谢玄辰的眼神看得有些怵了,不由后退一步,问:「你是谁?」 而这时谢玄辰随手从路边的摊子上拿起一根竹蜻蜓,在手指上转了转,倏地弹向宋五郎。 竹蜻蜓是孩子的玩具,用细竹子做成,用手掌搓动后可以飞到天上。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孩子的玩具,忽然带上凌厉的杀机,从宋五郎的头顶倏地划过,将他的发冠全部削散,甚至削秃了他头顶的一块头发,偏偏一丁点都没有见血。 站在酒楼上的人骤然惊叫,平地上的百姓看不清楚,直到一个细弱的竹子铮地一声削入路边门柱,他们才受惊般哇地叫出来。 宋五郎吓得直接摔倒,他刚刚那一瞬间都以为自己的头要掉了,他跌坐在地,披头散发地坐了很久,才发疯一般去摸自己的头。 而这时,宋五郎终于听到了对面那轻飘飘的三个字:「谢玄辰。」 谢玄辰。 这个名字仿佛有魔力般,哄哄闹闹的街道静了静,紧接着楼上楼下都爆发出慌乱。酒楼上有人惊慌地大喊:「是岐阳王,是岐阳王!」 宋五郎听到「谢玄辰」这三个字的时候酒被生生吓醒,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安王这个封号听起来似曾相识了。 因为那是皇帝新给谢玄辰改的封号啊。 酒楼上那个大肆点评的官家子弟破口大骂:「宋五这个草包!蠢货!他的脑子都酒虫蛀空了吗,竟敢这样对岐阳王说话!他不要命了,可不要带累旁边的人!」 仿佛完全不记得,刚才他才看热闹般说马车里的人惹上大事了。 这个官家子弟心里也在骂娘,没事改什么名,早说他是岐阳王啊,谁敢看谢玄辰的热闹?宋五不也早就乖乖地把路让开了? 官家子弟说完,生怕谢玄辰迁怒,握着栏杆,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去:「下官参见岐阳……参见安王殿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殿下恕罪。下官给安王殿下请安!」 有一个人打头,内外传来林林落落的请安声并问罪声。许多人对他行礼,可是谢玄辰一眼都懒得往旁边看,冷淡地转身,一掀衣摆上车去了。 宋五郎如梦初醒,顾不得自己现在是人是鬼,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嘴里不住骂自己。然而谢玄辰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转身上车去了,宋五郎不敢再试探,忙不迭冲自己的家丁小厮摆手:「快让开,安王和安王妃出行,还不快给两位把路让开?」 祝太太和祝雨青坐在车内,什么都需要丫鬟来转述,消息可谓十分滞后。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传来一片惊慌的叫喊声,所有人都在喊「安王恕罪」。祝雨青不明所以,转头问:「娘,安王是谁?为什么这么多人给他请罪?」 祝太太其实也不知道,她还没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丫鬟着急的声音:「快把马车赶开,将军亲自下令,为安王和安王妃让路!」 因为有人不好操纵,祝太太和祝雨青匆匆忙忙被叫下车,然后车夫慌忙赶着马车贴到路边。祝雨青看到她素来威严的爹爹此刻都一脸郑重,祝杨宏下了马,毕恭毕敬地行军礼跪下:「卑职祝杨宏,给安王殿下请安。」 一辆马车辚辚从他们眼前驶过,从晃动的车帘中,祝雨青看到一张白皙冷淡的侧脸,虽然没什么血色,可是棱角极为俊美。 然而只是一晃,那个男子就看不见了。 慕明棠坐在马车中,走出去许久后,她悄悄问谢玄辰:「刚才跪在路边那个人,你认识?」 「路边跪着许多人,你问哪个?」 「少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现在车里没有侍女,慕明棠说话也并不掩饰,她凑近了,低声问,「就是很大声给你请安的那个,似乎姓祝。」 慕明棠说完,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不对,我就说你为什么撺掇我出门。你今天真的是陪我出来买灯的?」 这就是冤枉了,谢玄辰回头看着慕明棠,轻轻怼了下她的脑门:「没良心,是谁提起要来东华门的?再说,我能猜到路上会发生什么?」 慕明棠摸了摸额头,喃喃自语:「倒也是。那我们现在还去挑灯笼吗?」 「当然,为什么不去?」谢玄辰说的十分理所应当,「你才是今日唯一的正事。」 你才是今日唯一的正事。 慕明棠没料想他说得这样直白,脸颊一热,倒让自己下不来台了。她佯怒瞪了谢玄辰一眼,转过头时,眼中全是流转的笑意。 东京虽然夜夜热闹,但是上元节的风头无出其二,现在才刚进腊月,东华门外便已经支起卖灯笼的灯市。以慕明棠如今的身份自然不会去外面和众人挤,她的车驾停在最大的一家门店前,车才刚停稳,里面的掌柜跑堂就竞相迎在车前了。 第63章 谢玄辰先下车,随后接慕明棠下来。掌柜最先看见周围的侍卫就知道今日这位主顾来头不小,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等看到两个神仙人物相继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还是看得愣了一愣。 他专做花灯生意,来来往往见过不少富户贵人,怎么竟不知东京还有这样的人物呢? 谢玄辰和慕明棠都不想张扬,所以侍女只以「郎君」「娘子」称呼,没有暴露他们的真实身份。掌柜的殷勤将慕明棠、谢玄辰二人引入店内,慕明棠看着满目琳琅的灯笼,对掌柜等人挥了挥手:「你们自去做你们的事,我和郎君随便看看。」 掌柜应是,但是也不敢真的把慕明棠和谢玄辰晾下,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保证不扰贵人的兴致,有什么话又能随时叫到。 慕明棠对买什么灯也没有主意。她上次和家里人一起去买灯还是十二岁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就是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发言权。慕明棠看了一会,没什么主意,低声问谢玄辰:「王府以前的上元节是怎么置办的?」 谢玄辰认真想了想,说:「不知道,没注意过。」 慕明棠只好又问:「那你还记得你们家以前,是怎么买灯的吗?买多大的,要多少?」 谢玄辰这回很是想了一会,还是摇头。慕明棠绝望了,她就不该指望谢玄辰。 许是看到慕明棠很苦恼,谢玄辰说:「你不必顾忌,反正家里就我们两个,买多买少都没人敢说你。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其他的无需多想。」 慕明棠想想倒也是,她上面没有公婆,下面没有小姑,也不必担心被妯娌姑婶等揪错,唯一要注意的,大概就是不要太僭越,越过宫里去。 慕明棠放宽了心,再看灯果然从容多了。店内灯的花样极多,灯球、绢灯、日月灯、马骑灯琳琅满目,其中还有好些精巧的,用琉璃、翎毛、彩绸等配合着灯笼做成种种精妙形状。慕明棠留意了好几盏,最后指着一盏琉璃灯和一盏双层宫灯,问谢玄辰:「宫灯典雅,琉璃灯精巧,你说玉麟堂挂哪个?」 谢玄辰被问住了,他也走过来研究两盏灯。两人正说话着,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卑职打搅,给安王殿下请安。」 慕明棠话音顿住,从眼角瞥了谢玄辰一眼,才慢慢转过身。谢玄辰表情还是淡淡,道:「我今日陪王妃出门看灯,不欲声张,祝将军请起吧。」 祝杨宏应是,虽然不该,但祝杨宏还是不期然在心里划过一个念头。就谢玄辰刚才那动静,还叫不欲声张? 祝杨宏刚刚在街上看到故人从车上一跃而下时,十分震惊。他本以为,谢玄辰已经死了。 祝杨宏曾是郭荣身边的武将,也曾和谢毅、谢玄辰父子共事。后来祝杨宏被郭荣调到西南守关,许多年没有回过京城,自然也错过了京城一系列的权力交替。上次他和谢玄辰见面,还是鸿嘉三年,谢玄辰去征讨后蜀的时候。 他们俩人一同发兵,谢玄辰为主帅,他率领左军拱卫。事实上祝杨宏也没出多少力,等他领着他的兵马赶到时,谢玄辰已经把后蜀皇宫踏平了。 之后虽然许多年不见,但是祝杨宏一直没有忘记谢玄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尤其是谢玄辰这种天赋神力同时又有极好的作战直觉的人,说是上天偏袒都不为过。祝杨宏亲眼见过谢玄辰领军,怎么可能忘记这样天之骄子般的人物。 但是之后,谢玄辰的消息就少了。祝杨宏守在边境不得擅离,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隐隐约约的片段,比如谢玄辰似乎疯了,已经被谢毅圈禁,后来又有人传谢玄辰大势已去,时日不久。 祝杨宏最开始还会留心谢玄辰的消息,后来京城传来的动向中,越来越少出现谢玄辰的名字,今年以来更是完全没有。祝杨宏本来都以为,谢玄辰已经死了。 没想到,今天却在那种情况下见到了他。祝杨宏让家人给谢玄辰让路,之后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不由以买灯之名,也跟了过来。 其实刚才进店的时候祝杨宏一直不敢认,要不是这张脸实在太有辨识度,祝杨宏真的不敢相信这是谢玄辰。 出了名高傲暴躁、不耐烦俗务的谢家二公子,谢玄辰。 虽然已经三四年过去,当时的少年已经长大,但是一个人的性格总该是差不离的。然而谢玄辰的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祝杨宏是真的没有看到过谢玄辰这样温声慢语和人说话的样子,不,他压根没法想象谢玄辰会陪人看灯笼,挑选装扮家宅的点缀。 祝杨宏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上前问好,果然,这确实是谢玄辰,虽然眉眼已然长开,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影子。祝杨宏问好后,眼睛不由落向慕明棠。 第64章 谢玄辰看到,说:「这位是我的王妃,姓慕。」 祝杨宏早有猜测,他只不过在奇怪世上竟然有人能支使得动谢玄辰。祝杨宏又给慕明棠行礼:「卑职祝杨宏,参见安王妃。」 岐阳王的封号不知何时换成了安王,但是显然,这些事情并不重要。祝杨宏说完后,又冲自己身后之人使眼色:「还不快来见过安王和安王妃?」 祝杨宏的几个儿子依次上前给谢玄辰行礼,之后祝太太领着祝雨青上前,低着头给慕明棠问好:「妾身请安王妃万安。」 这么一连串的人给慕明棠行礼,其中还有祝杨宏这样一个孔武有力、威严健壮的武将,慕明棠脸上难免有些惊讶。谢玄辰在旁边为她解释:「他是祝杨宏,曾是夔州守将,现驻守西南雅州。当年我从襄阳撤军后,便发加急军报给他去接应襄阳。」 这样一说慕明棠就明白了,原来是驻守雅州的大将军,雅州在西南边境,和吐蕃、大理接壤,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更别说,还有当年襄阳那一层关系在。 慕明棠给祝杨宏回了半礼:「妾身代襄阳百姓,多谢祝将军驰援之恩。」 祝杨宏哪敢应慕明棠的礼,连忙避开,口中连连说道:「王妃折煞末将,卑职惶恐。」 许是看祝家人表情都很惊惶,谢玄辰对祝杨宏说:「王妃是襄阳人,当年我发现襄阳生变,急行军进城杀了一批人,给你发加急军报。之后她随人离开襄阳,没有看到你进城。」 祝杨宏明白了,原来慕明棠为的竟然是当年一事。祝雨青早被父母叮嘱了不许乱说话,可是此刻她看着慕明棠和谢玄辰并肩而立,忍不住低声和丫鬟嘀咕:「安王妃是襄阳人,安王带人救援襄阳,后来王妃嫁给了安王。这岂不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 祝雨青本来低声和贴身丫鬟说话,然而她声音没控制住,在场许多人都听到了。祝太太表情十分尴尬,用力瞪了祝雨青一眼,连忙请罪:「王爷王妃恕罪,小女在边境长大,顽劣无知,不通礼数,请王妃勿要计较孩童之言。」 慕明棠听到却笑了笑,说:「无妨,王爷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祝小姐快人快语,天真活泼,我看着很喜欢,祝太太不必苛责令千金。」 慕明棠说完后,祝杨宏偷偷去看谢玄辰,发现谢玄辰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祝杨宏精神乍紧乍松,现在见谢玄辰当真不计较后,竟然生出一种难以置信之感。 两三年不见,谢玄辰不光做了救美的英雄,连脾气也好的太过分了吧?祝杨宏紧接着就想起刚才在街上,差点被谢玄辰把脑袋削下来的丞相之子,又觉得并非是谢玄辰转了性子,而是他只在王妃面前好性。 这世上的事果然毫无道理,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到。 祝太太和祝家的少爷小姐,甚至包括祝杨宏,在谢玄辰面前都有些拘束。谢玄辰一点都不在意,依然自在地和慕明棠讨论玉麟堂该挂哪盏灯:「我看这两个都可以,既然你喜欢,都买下好了。」 慕明棠睨他一眼,说:「灯笼一年只挂一次,明年又要买新的。玉麟堂能挂多少灯,若是买两个样式回去,岂不是白白浪费?」 「这简单,单日挂宫灯,双日挂琉璃灯,这不就解决了。」 谢玄辰说的一本正经,理所当然,慕明棠听到又气又笑,忍不住笑着瞪了他一眼:「净乱说,哪有你这样折腾人的。」 慕明棠对谢玄辰说这些话时自然而然,仿佛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祝太太面有疑色,寻常妻子哪个敢在外人面前这样说丈夫,慕明棠身为王妃,反倒敢这样言行无忌?尤其谢玄辰在旁边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是忤逆不敬。祝太太以为京城就是这样,连忙压下惊异之色,长长在心里感叹她落伍了。 祝太太没有注意到,祝杨宏的眉毛都快能夹死苍蝇了。祝杨宏看看年轻貌美、之前从不曾谋面的王妃,再看看一脸平静,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谢玄辰,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出现了问题。 以前,谢玄辰是这样的? 然而这还没完,谢玄辰全程极其有耐心地陪慕明棠挑灯笼,比对在祝杨宏看来完全一样的两盏宫灯孰优孰次。光看谢玄辰的模样,谁能想到,这是几年前连皇帝的话都敢顶撞的谢家二少呢? 因为安王妃有兴致,祝太太也凑趣买了两套灯。祝雨青跟在母亲身后,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偷偷瞅慕明棠和谢玄辰。 不光是祝雨青,此刻店里其他人也都在偷看他们两人。那两人一看就富贵不凡,更难得的是男女二人俱年轻美貌,并肩站在一处简直登对极了。而这两人还十分平易近人,时不时低声交谈,仿佛在讨论灯笼如何挂。 第65章 神仙一般的人物竟然也会谈论这样生活化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尤其玄妙。祝雨青心中充满了艳羡,原来他们就是王爷王妃啊,她本以为,这是书里和戏文里才会出现的人物。没想到真正的王爷王妃,可比戏文里漂亮多了。 而且还比戏文里真实可亲。 尤其谢玄辰,刚才那么凶,随手一弹就把竹蜻蜓的翅膀插进门柱里,没想到和妻子说话却这样温和。可比她认识的那些拿腔作势,和妻女摆大老爷架子的男人强多了。 慕明棠发现祝雨青在看她,她其实没比祝雨青大多少,此刻也不摆王妃的架子,问:「祝小姐属什么?」 祝雨青没想到慕明棠竟然和她说话,她被祝太太悄悄拧了一把,才受宠若惊地说:「我属鸡。」 慕明棠点点头,说:「只比我小一岁。我刚刚见那边有一套生肖灯很是奇巧,相南春,你取一柄酉灯过来,送给祝小姐,算作我给祝小姐的见面礼。」 相南春应了一声,她没走两步,殷勤的店小二已经把酉灯拿了过来。相南春转交到祝雨青手上,祝雨青受宠若惊,连祝太太和祝杨宏也吃惊了:「这怎么使得。小女顽劣,如何当得起王妃此般抬举?」 「祝将军和祝太太客气,说起来我没比祝小姐大多少,说是一句同龄人也无妨。我在京中少有同龄人,今日一见祝小姐便觉得投缘,难免心生亲近。今日仓促,没有准备厚礼,仅有一盏灯聊表心意,将军太太不要推辞了。」 慕明棠话说到这种程度,祝太太只能应下。她瞅了女儿一眼,打眼色道:「还不快向王妃道谢?」 祝雨青连忙上前,脆生生道:「多谢王妃。王妃,您可比戏文里的王妃娘娘漂亮多了,还这么和善可亲,以后要是再有人问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是谁,我就说您。」 祝太太尴尬,呵斥道:「放肆,岂可拿戏子与王妃相比?」 慕明棠被当面夸漂亮,没忍住笑了。她摆摆手,说:「无妨,祝小姐心思单纯,并非此意。我在王府中总是一个人待着,时常无聊,祝太太若是有时间,不妨带着祝小姐常来王府走动。」 祝太太喜出望外,完全没想到慕明棠对祝雨青这样青睐。她连忙应下,祝家一众仆妇也露出欢喜之色。 祝家众人喜气洋洋,唯有谢玄辰,朝慕明棠瞥了一眼,脸上似有不满,慕明棠生怕他当着祝家人的面拆台,连忙在背后揪他袖子。 谢玄辰不情不愿地忍下。灯已经看的差不多了,祝杨宏还要回兵部报道,两家人在门口分别,各自登车。 等上车后,谢玄辰点了点慕明棠鼻子,问:「你在王府总是一个人待着?时常无聊?还在京城少见同龄人?」 谢玄辰越说越气,挑眉道:「平时你不都和我待着吗,你竟然觉得无聊?还有,我不算同龄人吗?」 这就是故意挑事了,慕明棠叹口气,说:「我还不是为了拉近和祝家的关系,祝家那个小姐看着明显要议亲了,祝太太便是为了女儿,也愿意时常来我面前走动。这一来二去,你和祝杨宏才有机会接触。」 哪有那么多一面投缘,还不是另有目的。慕明棠知道祝杨宏是谢玄辰的旧识,而且还是镇守西南的大将军,难得的流离在皇帝势力之外的人物。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放过。 谢玄辰明白归明白,但是听着慕明棠说在王府里待着无聊,心里还是不舒服。谢玄辰正在别扭,忽然听到慕明棠以一种很稀奇的语气,问:「不过,你竟然觉得你和我是同龄人?」 那次在街上遇到祝杨宏后,慕明棠特意留了由头,好让祝太太带着祝雨青上门。只不过年关将近,腊月要置办的东西琐碎,祝家又是刚刚搬到京城,祝太太一时腾不出时间,这个月并未上门。 慕明棠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再说她也有做不完的事。虽说王府上下各个关节的人都是宫里派来的,可是慕明棠毕竟是王妃,她这个正牌王妃在一日,下面人总得做一日的样子。 采买、节礼、布置等事,侍女们拟好了章程,总要让慕明棠过目后才能拿去施行。慕明棠虽然不用亲自操心,但是每日仅是听侍女禀报,就足够头疼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慕明棠现在才感受到当家主母多么不容易,她独门独户,既不需要看公婆脸色,也不需要顾忌其他房的妯娌,然而仅是如此,需要操心的事情都数不完。如果办事的同时还要调节人情关系,更甚者下面人悄悄给你使绊子,那就更是心力交瘁了。 慕明棠想到隔壁蒋明薇,油然生出一种庆幸。幸好,她没嫁到安王府,不然就真是演戏演一辈子了。 第66章 虽然蒋明薇严禁下人外传府中的事情,但是他们两家就住在隔壁,慕明棠多少都能听到些小道消息。比如,谢玄济似乎宠幸了几个婢女,虽然没有名分,但是有一个颇得宠爱,都敢和蒋明薇抢十五的日子。 妻妾有别,为了表示正妻体面,初一十五历来都是宿在正妻屋里的。皇帝都轻易不破例,下面的勋贵男子们只要不是厌恶正妻到极致,一般不会在这种地方上打正妻的脸面。 然而安王府那位宠姬,听说十五那天突然生了急病,大晚上的唤谢玄济去看,硬是把谢玄济从蒋明薇屋里叫走了。虽然后面谢玄济还是回来了,可是蒋明薇却气的不轻,大发脾气,连慕明棠这里都听说了。后面这两位各显神通,神仙斗法,连着半个月都没有消停,慕明棠这半个月,全靠打听隔壁府的八卦调剂心情。 月初月中忙得团团转,等到了月底,一下子清闲下来。慕明棠早就接到消息,今年除夕皇帝在宫中设宴,她和谢玄辰都要进宫,所以一早就没有准备年夜饭。 皇帝最爱排面,尤其这次除夕还存了显摆自己仁德的意思,场面办的极其盛大。四品以上官员,及驸马、公卿、勋贵全部要出席除夕宴,部分天子近臣也得到特豁,至于亲王公主这些宗室近亲,更不必多说。 听说为了这次宴会,宫里大兴华彩,场地布置的极其奢华。而谢玄辰和慕明棠,就是这场宴会最重要的展览物。 皇帝请这么多人,搞这么大的排面,还不是为了告诉建始年间的旧臣,谢玄辰依然好好活着。顺便告诉全天下,皇帝光明磊落,并无鬼祟之处,连病弱的侄子都在他的照顾下病情好转,可见,关于谢毅传位时有疑点的小道消息,全是造谣中伤。 慕明棠明知道今天晚上会很没意思,但还是不得不出去当这个吉祥物。尤其除夕要见许多人,慕明棠不肯让她们看低了安王府,装扮亦十分隆重。 慕明棠从午饭后,就在一堆人的服侍下上妆打扮了。她挑好了衣服,梳发髻时,慕明棠突然想到什么,专程让丫鬟换了一套头面。 正是当初蒋明薇赔给她的那套白玉头面。听说,这是蒋明薇请巧匠定制,专门在除夕宴上用的。 这么有意义的首饰,慕明棠当然要拿出来秀一秀了,能气到蒋明薇就是她赚到。 谢玄辰比慕明棠快得多,他换了衣服基本就没什么事情了,一直坐在外面的罗汉床上翻书。门口人来来往往,脚步声一直没有断过,可是谢玄辰就是能立即认出慕明棠的脚步声,她才刚走出来,谢玄辰就抬头了。 谢玄辰望了她一眼,视线扫到慕明棠的头饰,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谢玄辰看着她笑,慕明棠硬撑着场面,说:「你笑什么?」 「笑你幼稚。」 慕明棠扶了下鬓边的簪子,微微抬高脖颈:「我只是看着合适而已。这叫物尽其用,我又没有其他意思。」 慕明棠今日的装扮极其盛大,不光衣服隆重,连发髻也绾的高耸华丽,珠翠叮当。蒋明薇那套白玉首饰果然是专门给大场合用的,此刻错落在慕明棠发间,十分恰当。玉上镶嵌的宝石璀璨夺目,又被温润的玉光包容,不会泯然于众,又不会失了稳重之气。 此刻慕明棠鬓发如云,脖颈却纤细,抬高脖颈时宛如天鹅,颇有种不堪一折的华贵感。谢玄辰也不和她争,说:「好,你说没有就没有。走吧,我们该进宫了。」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身份越高的人到场越晚。谢玄辰和慕明棠两人进场时,宫殿里已经有许多人在了。 福宁殿内衣香鬓影,暗香浮动,欢声笑语阵阵。忽然听到太监的唱喏声,全部人都静了静。 「安王到,安王妃到。」 众人一静,全抬头朝门口看去。谢玄辰和慕明棠正相携进门,谢玄辰今日穿了一身墨紫长衣,腰束玉带,头戴玉冠。慕明棠走在他身边,也穿了一身紫色襦裙,外罩同色大袖衫。谢玄辰身上的衣服深紫近墨,慕明棠的衣裙虽然也是紫色,但明显比谢玄辰的饱满明亮许多。她的大袖衫上绣了银色的宝相花,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有一种厚重的精致感。 他们两人的衣服都是深色,夜色中看是有些偏暗的,然而慕明棠和谢玄辰都白皙高挑,灯光下简直白的要发光。这样浓重的颜色放在他们身上不显得沉重,反而有种无以比拟的贵气感。 尤其谢玄辰,英气勃勃又瘦削修长,腰带束起后线条极其利落,活脱脱人间贵公子。 这两人并肩走来,灯火辉煌,交相辉映,宫殿里说话的人都静了。过了几个呼吸,谈笑声才又重新响起。 第67章 殿中众人纷纷来给谢玄辰和慕明棠请安,因为人太多,走得慢的人要在后面等,场面一时盛极。 蒋明薇和蒋太太站在一块,正在和曾经的旧识说话,忽然身后传来声音,对方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抛下蒋明薇和蒋太太,走了。 如今蒋明薇当了晋王妃,蒋鸿浩也升了计相,不少旧识来和蒋家拜年走关系,而蒋太太和蒋明薇都需要外界的支持,便也刻意结交着。蒋明薇正好好说着话,忽然被晾下,她心生不悦,抬头一看,是慕明棠和谢玄辰来了。 蒋明薇心情越发不痛快,她看着门口的盛状不忿,忍不住在心里恨恨嘀咕。 不是说谢玄辰只剩一口气了,都活不过今年冬天吗?眼看这都除夕了,谢玄辰甚至还能来参加除夕宴。看他的样子,也不像马上就要病死啊。 蒋明薇看着那两人的样子,真是糟心极了。然而不痛快归不痛快,明面上还是要恭恭敬敬的,蒋太太悄悄拉了蒋明薇一下,不住给蒋明薇使眼色。蒋明薇只能忍下堵心,不情不愿地去给谢玄辰和慕明棠请安。 兄嫂至,她身为弟媳,必须要主动问好。 众人看到蒋明薇过来,齐齐让路。蒋明薇强端着笑意,低眉顺目地给慕明棠二人请安:「妾身给二哥、二嫂请安,二哥嫂嫂新年康泰。」 蒋太太也上前行礼:「臣妇见过安王、安王妃。」 「原来是弟妹和蒋太太。」慕明棠一下子就笑出来,热情地把蒋明薇叫起来,「一家人不必见外,弟妹快起来吧。弟妹今日打扮一新,实在让人眼前一亮。」 「谢嫂嫂。」蒋明薇应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她听到慕明棠的话,虽然奇怪慕明棠为什么突然说起她好来,但还是本能地谦虚道:「嫂嫂谬赞,妾身萤火之光,岂如嫂嫂皓月之姿,不敢和嫂嫂比。」 蒋明薇刚说完,忽然眼睛一凝,似乎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慕明棠见蒋明薇看到了,抿嘴笑了笑,说道:「弟妹这话才叫谬赞。不过我不敢居功,是弟妹眼光好。还要多谢弟妹割爱,将心爱之物送给我。」 蒋明薇发现慕明棠头上的那套首饰不正是自己的么!先前慕明棠当众给她送来四匹绿油油的宋锦,蒋明薇呕得慌,然而在客人面前不得不撑起颜面,于是很大方地将自己刚拿到手,还没摸几次的白玉首饰送给慕明棠。 事后蒋明薇气了很久,那可是她重金定制的首饰啊,就等着除夕这天一鸣惊人呢,结果被慕明棠截了去。蒋明薇以为这就够恶心人了,没想到,事还没完? 慕明棠竟然好意思在除夕这天,当着她的面戴出来? 蒋明薇气得表情都绷不住了,蒋太太见状连忙说道:「安王妃和晋王妃相互谦让,长友幼恭,实在是佳话。宝刀配英雄,美玉也该配美人才是,这套首饰极衬安王妃,倒比明薇用着好。明薇,你说是不是?」 蒋太太一边说,一边暗暗用手掐蒋明薇,蒋明薇只能僵着脸,微微点了下头,动作小的几乎看不见:「母亲所言极是,嫂嫂比我用着好,送给嫂嫂,也算它的造化了。」 慕明棠笑的眼睛都弯了,她眸子晶亮水润,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神采奕奕不可逼视:「弟妹真是这么想?我原本还担心我用了弟妹的心爱之物,弟妹看到心里会不舒服呢。」 「嫂嫂这是说哪里话。」蒋明薇皮笑肉不笑,说道,「二嫂是尊长,我岂敢这样想。」 「那就好。」慕明棠笑眯眯地,说,「弟妹委实孝顺,晚辈有孝心,我总不能不能拂了弟妹的心意。不过我们是一家人,弟妹以后大可不必这样客气。」 蒋明薇见慕明棠竟然脸大地应下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蒋太太讲客套话,所以才说慕明棠比蒋明薇戴着好看,结果慕明棠还真承认了?还说以后不必这样客气,呸,谁想和她客气? 他们说了不过一会话,后面人已经等着了。这时候一个宫女分开人群,快步赶来,对谢玄辰行礼道:「请安王殿下安。皇后娘娘知道王爷和安王妃来了,十分高兴,请安王和王妃上坐。」 「皇后娘娘来请了。」众人咋舌,哪敢耽误,纷纷让开路。蒋明薇也只能停下,行礼道:「是我疏忽,耽误了兄长和嫂嫂时间。请二哥二嫂上坐。」 「那我们就先走了。」慕明棠对着蒋明薇笑了笑,随着谢玄辰一起往首席走去。宫殿中最上方的高台上坐着皇帝皇后,右手边第一席地位最高,视角也最好,无疑是全场首席。如果没有谢玄辰,这一桌应该是谢玄济和蒋明薇。 但是现在有谢玄辰,以皇帝的作风,谢玄济等人自然都要往后撤了。 第68章 慕明棠和谢玄辰缓缓走远,谢玄辰似乎和慕明棠说了什么话,慕明棠抬头嗔了他一眼。慕明棠鬓边的发簪发松,她这样一动,发簪滑动,险些落下去。谢玄辰握住发簪,缓慢簪回原位,慕明棠想要伸手去碰,还被谢玄辰按住手,低声说了句什么。 看嘴型,应当是:「别动。」 蒋明薇本来就不痛快,看着不远处那两人说说笑笑,还拿着她的首饰秀恩爱,越发窝火。蒋太太叹了口气,趁着左右无人,悄悄对蒋明薇说:「这是在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你暂且忍着她些。」 忍耐,又是暂时忍耐,先前说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让她暂时忍着慕明棠,蒋明薇忍了;结果现在呢,这都除夕了,谢玄辰依然好好的,慕明棠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而蒋太太还让蒋明薇忍下去。 忍忍忍,要忍到什么时候!蒋明薇气得咬牙,压低了声音抱怨:「娘,宫里不都说他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么,他怎么……」 蒋太太连忙瞪了蒋明薇一眼,蒋明薇只得闭嘴。蒋太太慌忙又看了看,见并没有人注意到后,赶紧把蒋明薇拉到角落,数落道:「你疯了不成?这是什么场合,哪能说这些话?」 「我知道轻重,要是对着外人,我才不会说这些话。这不是对着您么。」蒋明薇语气忿忿,「我就是气不过。我一直忍她,可是她却得寸进尺,越来越过分。我还要忍多久?」 「忍不了也得忍。」蒋太太低呵道,「今日除夕,许多官员回京述职,今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便是你公公婆婆都要捧着他,反倒是你,忍不了了?」 「我没有。」 蒋明薇声音闷闷的,她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说起来容易,然而谁忍谁知道其中的窝囊。蒋太太看蒋明薇脸色不好,也有点心疼了。蒋明薇出嫁半年,脸上没添肉不说,脸颊的骨头反倒比在娘家时还要明显,可见过得并不容易。 蒋太太知道,蒋明薇如今后院里不安生,有个宠姬跳的很高,十分张扬。蒋明薇在家里费心费力,在外面还要委曲求全,忍让慕明棠,她确实不好受。 蒋太太叹气,顾不得僭越,低声劝道:「明薇,人要往长远看,你在走一条无人能及的荣光大道,所以比其他人都来得艰辛。可是只要熬过了,便是云开月明,贵不可言。」 说完后,蒋太太意有所指:「何况,一个将死之人,多一个月少一个月,有什么区别?」 是啊,皇帝需要用谢玄辰当招牌,所以让他活过了除夕。然而他活得过今年除夕,未必能撑到明年。 慕明棠如今有谢玄辰撑腰,确实十分张扬,然而等谢玄辰死了呢?来日方长,她们走着瞧。 皇帝好排场,尤其今日他另有目的,除夕宴果然办得十分盛大。 谢玄辰和慕明棠坐在首席,灯火璀璨,本来就十分瞩目,皇帝和皇后还屡次当众询问,嘘寒问暖,送茶赐菜,十分体贴。这样一来,看向谢玄辰和慕明棠的目光就更多了。 其中不乏祝杨宏这类旧臣。祝杨宏一家也入宫了,只不过他们的位置可比谢玄辰的落后多了,既狭小又堵塞,混在人群中找都找不到。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最上方首席,谢玄辰和慕明棠坐在席上,灯光华彩,熠熠生辉,敬酒之人络绎不绝,时不时还和皇帝皇后说话。 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省、六部等宰执依次给谢玄辰敬酒,后宫诸位皇子公主,也在各自生母的示意下来给堂兄堂嫂贺岁。其中宋宰相还特意多添了一杯,当着众多臣子和皇帝皇后的面,为前几天不孝子冲撞安王妃车驾一事,给谢玄辰和慕明棠道歉。 宋宰相说:「犬子蠢笨,兼之那日吃了酒发疯,不小心冒犯了安王和王妃。臣回府得知这件事后,已经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至今还关在祠堂里思过。安王在府中清养,微臣不敢登门打扰,但是又不敢含糊过去。今日正好当着官家和众多宰执的面,微臣向殿下和王妃赔罪,请安王恕犬子不敬之罪。」 其实宋宰相也很糟心,文人都要面子,更别说他官至宰辅,为天下读书人表率。如今当着众多同僚和属下的面向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请罪,宋宰相的脸面如何过得去? 但是再尴尬,他也得把话说完。如果换成别人,宋宰相大不了派人送一份赔罪礼,嘴上骂一骂儿子,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是谢玄辰。 宋宰相不敢放任不管,可是更不敢登门赔罪,连送厚礼去安王府,也怕落在皇帝眼里,被皇帝多心。宋宰相思来想去,唯有在除夕这种算不上严肃但是又足够盛大的场面上,当众说开,最为妥当。 第69章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丢人了。 宋宰相明知这样一来会被政敌嘲笑,但终究是更命重要一点。宋宰相硬是豁出老脸说完了,皇帝听到,免不了要问怎么了。宋宰相又不敢让谢玄辰开口描述当日的场景,只能自己再丢一次脸,把当日的场景重复一遍。 皇帝听完后,抚膝道:「宋相是国之重臣,安王也于国有功,在朕心中远比亲子更重要。你们两位若是生隙,便是我大邺的损失了。这杯酒给朕也添上,我们三人同饮,酒过事落,过去的恩怨便再也不提了。」 宋宰相连忙称谢,谢玄辰也算给面子,拿起酒樽,和皇帝、宋宰相遥遥示意,一饮而尽。谢玄辰放下杯子后,皇后审时度势,也拿起酒杯说:「安王和宰执都是国家栋梁,官家和安王碰酒,本宫也敬安王妃一杯。」 慕明棠心里幽幽叹口气,只能拿起酒杯,应了皇后的话。然而敬酒一开始就没完没了,谢玄济看到也举杯敬谢玄辰。皇帝坐在最上首,看见一左一右都是年轻夫妻,俱风华正茂,美貌光鲜,心中高兴,说道:「你二哥还在养病,你们一人敬一杯,恐怕你二哥身体吃不消。这一杯,不妨算作你们夫妻一起敬的。正好玄济和玄辰都是今年成婚,你们这两对新婚夫妻,合该一起喝一杯。」 蒋明薇听到,也赶紧拿起酒杯,说道:「官家说的是,妾身敬二哥和二嫂。」 慕明棠让丫鬟满酒,她正要拿起酒杯,手忽然被谢玄辰压住。谢玄辰说:「她不能喝酒,这一杯我替她喝了。」 说着,他将自己杯中酒饮尽,拿过慕明棠的酒杯,一仰头就全部清空。谢玄辰动作太快了,慕明棠都没来得及提醒,等看他喝完后,慕明棠要说的话才慢悠悠爬到嘴边。 那是……她的杯子。 皇帝大笑,连皇后都笑着凑趣,说:「安王以前可是谁都不理的性子,如今竟也会心疼媳妇了。」 皇帝皇后露出笑颜,其他宫人臣子都纷纷应和,俏皮话层出不绝。蒋明薇飞快地瞥了谢玄济一眼,见谢玄济已经放下杯子,看起来并无其他意思,才赶紧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完。 众人笑着说闹,一会话题就转去其他人身上了。谢玄辰见无人再看着他们,才低声问慕明棠:「你怎么了,刚才想说什么?」 慕明棠瞟了谢玄辰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谢玄辰见慕明棠这样,越发要问了:「到底怎么了?」 慕明棠只能用胳膊轻轻拐了谢玄辰一下,示意他手里的酒器:「那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谢玄辰以为慕明棠竟然在和他纠结谁的东西的问题,当下干脆地把酒杯放回慕明棠手边,说,「行了,现在还给你了。」 慕明棠盯着他的动作,眼睛都瞪得圆溜溜的。他就这样把东西放回来了?她其实本来准备要一个新的…… 那一会有人来敬酒,她怎么喝? 福宁殿里丝竹不休,歌舞升平,充满了盛世气象。可是慕明棠看着台上那些花团锦簇的舞蹈,却久久看不进去。 皇帝坐了一会,到后面更衣。皇帝走后,众人明显放松许多,敬酒声和说话声陡然增大。谢玄辰就坐在皇帝右手,原本后面的人不敢来敬酒,都是他们这一圈大人物和大人物相互客套。现在皇帝出去了,其他人才敢靠近,过来和谢玄辰说话。 慕明棠已经有些晕了,她见势不对,赶紧借口要更衣,迅速逃离现场。她走到宫殿外,站在栏杆前很是吹了会风,才觉得熏熏然的脑子清醒了些。她现在不敢回去,谢玄辰明显酒量好,她可不行,索性多在外面站一会,等人散一散再回席。 慕明棠在宫里人生地不熟,当然不会往远走,就围着福宁宫的栏杆慢慢散步。也是巧了,在后殿拐角处,慕明棠迎面撞上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蒋明薇。 蒋明薇也出来醒酒,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慕明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再加上此刻两人都有些微醺,话里的火药味就更重了。 蒋明薇冷笑了一声,似有所指地说:「有些人啊乡下来的,上不了台面。稍微有点什么好东西,便忙不迭堆砌在身上,也不怕丢人。嫂嫂,你说这种人可笑不可笑?」 说完后蒋明薇自己哦了一声,道:「也是,可能是没见过好东西,眼红吧。」 慕明棠定定看了她一眼,笑了,并不说话。蒋明薇被她那种轻忽的态度看得来火,挑眉道:「我和你说话呢,你笑什么?」 「弟妹在和我说话?哎呦,我还以为是一条什么狗跑出来乱吠,没注意到弟妹也说话了。」慕明棠笑着,说,「毕竟狗对人哇哇乱叫,人总不能叫回去,倒给她脸了。」 第70章 蒋明薇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你骂谁是狗呢?」 「谁应我骂谁喽。」慕明棠忍不住笑了,她今日盛装打扮,云鬓高耸,此刻微微有了醉意,一双眼睛又亮又水润,宛如眼睛中也有酒一般。慕明棠故意装作寻找的样子,四下看了看:「我刚才听到狗叫,并没有认出来狗在哪儿,多谢弟妹帮我找到了。」 慕明棠说完,理都不理蒋明薇,立刻转身走了。慕明棠走后,两边伺候的丫鬟不敢说话,低身给蒋明薇行了一礼,就赶紧追慕明棠而去。 蒋明薇咬牙切齿,恨得用力摔袖子,身形一踉跄,险些摔倒。丫鬟们连忙撑住她,道:「王妃息怒。」 慕明棠从后殿回廊上走下来后,本打算回宴席上,没想到半路遇到了谢玄济。谢玄济站在路边,显然在等她,慕明棠只当看不见,扭头就要换一条路走。 谢玄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二嫂留步。」 慕明棠身形顿住,他也转向慕明棠的方向,直截了当地说:「我有话和二嫂说。」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走开显得气弱。慕明棠转过身,挑眉问:「好,晋王要说什么?」 谢玄济走过来的时候,丫鬟都识趣地退后了,守住各个路口。谢玄济看着此刻的慕明棠,她今天盛装紫服,更显脖颈纤长,皮肤细腻。抛开其他不提,慕明棠的长相实在赏心悦目。 谢玄济无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但是明薇是无辜的,你何必总是针对她?」 她针对蒋明薇?慕明棠诧异地看了谢玄济一眼,恍然大悟:「方才,你都听到了?」 谢玄济不言,显然是默认了。刚才谢玄济也在后面散酒,只不过他坐在藤木丛后的座椅上,慕明棠和蒋明薇都没有发现他,但谢玄济却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齐全。 慕明棠立即便笑了一声,说:「你都听到了,还有脸来质问我?晋王殿下,醒醒吧,是她先挑衅我的。就她,你还说她无辜?」 这个问题谢玄济无言以对,蒋明薇刻薄的……确实超乎他的预料。 他心目中的蒋明薇,外圆内方,清淡刚强,是个为正妻为国母的好人选。而且他还和蒋明薇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样的人做了太子妃乃至皇后,会很得民众支持。 现阶段,谢玄济最需要的便是民心。 他记忆中的蒋明薇一直如此,因为这份印象,他瞒下了蒋明薇失踪一事,换下慕明棠,依然让蒋明薇做正妻。显然,蒋明薇这样平稳端方的大脸盘,比慕明棠更适合做主母。 可是这半年来,谢玄济的印象一遍遍给打破,他先是发现蒋明薇会耍小心眼,会表面大度实则残害他身边女人。但这些毕竟是一个女子自然而然的心思,蒋明薇若是喜欢他,就难免会吃醋。 可是今天夜里谢玄济的认知被狠狠痛击,蒋明薇不光是个普通女人,还是个会掐尖挑事、煽风点火,和他记忆中庸俗妇人别无二致的女人。在人前,蒋明薇一直表现的知书达理,大方懂事,然而这样一个「贤内助」,却会在背后无人之时,阴阳怪气地讽刺慕明棠从乡下来。 至于后面慕明棠骂蒋明薇是疯狗,谢玄济听着倒没什么意外。可能,他一早就知道慕明棠是什么性格,她讽刺人只是正常现象,稍微礼貌些反倒是惊喜。 谢玄济觉得太崩裂了,不想再听下去,就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开了。他出来后不知为什么,胸中总有口郁气,便停在路上,等慕明棠。 然而蒋明薇毕竟是他的正妻,虽然谢玄济也对蒋明薇十分失望,但是慕明棠反唇相讥,谢玄济总是要回护蒋明薇一二。谢玄济避重就轻,说:「你若是记恨之前的事情,大可冲着我来,不要再为难明薇。」 慕明棠听着听着就露出奇怪之色,她瞅了谢玄济一眼,问道:「这个问题,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答案了么?」 「我也以为,我和你已经说开了。」谢玄济说,「但是你几次三番针对明薇,若说不是你心中有怨,为了我和明薇吃醋,谁会信?明薇是我的正妻,无论如何我都会保证她的体面,你如果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故意为之,大可不必。」 慕明棠啧了一声,嫌弃道:「有些人啊,真是听不懂人话。难怪你们俩成了夫妻,果然般配。」 谢玄济皱眉,觉得慕明棠这句话似有所指。慕明棠刚刚才骂过蒋明薇是狗,现在说他听不懂人话,还和蒋明薇般配…… 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谢玄济不至于和慕明棠计较,说道:「你还说你不是吃醋……」 「晋王殿下,慎言。」慕明棠没等谢玄济说完,就强行打断了他的话。慕明棠眼角扫向四周,见并无其他人,连丫鬟都远远站着,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第71章 虽说谢玄济应该比她还怕被人发现,可是听到这个人如此自恋,慕明棠还是忍不了了。她可不想被人撞到,给自己惹下些莫须有的麻烦。 慕明棠说:「谢玄济,我和你直说了吧,我真的并不喜欢你,当初在蒋家,只是我为了取信于蒋鸿浩蒋太太,和你演戏罢了。看来只怪我演得太好了,连你也信了。但是我真的不喜欢你,从一开始就是。」 慕明棠表情诚恳,语气直白,一下子震得谢玄济说不出话来了。谢玄济有过许多女人,他当然能认出来,女人到底是故意说反话还是真的不喜欢。 然而这还没完,慕明棠似乎生怕谢玄济还不相信,又诚恳说道:「正好今日有机会,我趁此一次性说开,免得你继续误会。我现在并不喜欢你,准确说,是从未。虽说当初你把我送给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真切地恨过你,然而现在,连恨也没了。」 「你和蒋明薇于我,都是过去的负累罢了。」 从未。 谢玄济被这两个字迎头痛击,打得头晕眼花,狼狈不已。谢玄济倏地握紧拳,身体也不由上前一步:「你……」 「哎你做什么?」慕明棠立刻挑眉,趾高气扬地把他瞪回去,「我是你二嫂,靠这么近想做什么?小心我告诉你哥和你爹。」 谢玄济只能忍耐住,他素来在女子中游刃有余,有的是女子对他痴心不负,他却从未动心。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又不是他求着那些女子爱他的,他为何要对她们每一个负责?但是谢玄济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从另一个女子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言论。 而这次,换成了他自作多情,对方不屑一顾。 谢玄济手紧紧握成拳,脸上的表情十分忍耐。慕明棠刚刚提到了谢玄辰,想到谢玄辰,慕明棠露出些微微的笑意,眼波也变得温柔:「不过有一说一,单从我的事情上讲,我应该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嫁给谢玄辰。毕竟他当年救了我之后,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但是杳无音信。没想到,却是因为他换了封号。如今我嫁给他为妻,实在心满意足,这可是当年我想都不敢想的心愿啊。不过,虽然我能如愿多亏了你,但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我还是站在谢玄辰这一边的,千万不要妄想我会对你留情。」 谢玄济脸上越来越阴沉,先前他一直当慕明棠和谢玄辰在作秀,毕竟他们这场婚约,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政治表演。慕明棠对谢玄辰死心塌地,一方面是因为夫婿换成了谢玄辰,另一方面,也是慕明棠无路可走。 只能留在谢玄辰身边,试图让他活久一点。 可是慕明棠现在说什么,她竟然,是愿意嫁给谢玄辰的?他们之前还有救命之恩?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谢玄济心里这样想,便也问了出来:「你说什么?」 慕明棠笑了一声,轻讽道:「你和蒋家只知我祖籍襄阳,城破后北上至京,遂被蒋家收养。那你可知,我为何北上?」 谢玄济眼神变了,他也想到了。慕明棠冷眼看着他,说道:「当年在襄阳时,便是他救了我。之后我随着他离去的方向走,才抵达陈留。你和他完全不能相比,请晋王以后,也不要自作多情地觉得我还喜欢你了,我真正喜欢的人是你哥哥。」 说起这个慕明棠又想起刚才的事,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因为你吃醋,所以才针对蒋明薇呢?我针对蒋明薇纯粹是她太欠骂,要不是今日她挑衅,你看我想不想理她。至于因为你吃醋,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慕明棠越过谢玄济,不想再和这个自作多情的男人浪费时间了。她没有上心,随口喃喃道:「未免想得太多,我因为你吃醋?呵,不如说我是因为谢玄辰和她吃醋,好歹这个还有据可依。」 谢玄济一晚上接连收到暴击,先是发现他以为的蒋明薇并不是蒋明薇,他看不上市井泼妇的作态,然而他精挑细选的妻子偏偏就是个搬弄口舌的俗人。然后得知被他视做替身的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先前一切不过演戏骗他,却对他的哥哥一往情深。 谢玄济以为这些就足够震惊了,没想到,慕明棠临走时,又随口丢出一个惊雷。 「你什么意思?」谢玄济见慕明棠不理会,干脆上前两步,拦到慕明棠面前,「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蒋明薇和谢玄辰怎么了?」 慕明棠挑眉,很惊讶地咦了一声:「哎呦,你不知道啊?」 慕明棠亲眼看见谢玄济的脸越来越黑,她仿佛自知失言般咬了下唇,追悔莫及道:「原来你不知道啊?那就没事了。当我没说。」 说完后,慕明棠都来不及看谢玄济的反应,一溜烟跑回宴会正殿了。 第72章 等进了福宁殿后,两边灯火辉煌,人声嘈杂,慕明棠觉得自己安全了,这时候扼腕起方才她跑得太急,都没有欣赏谢玄济的脸色。 可惜,太可惜了。 谢玄辰这里,自从慕明棠走后,他一直悬着心。慕明棠久久不归,他心中越来越记挂,可惜席前敬酒的人一波连着一波,根本没有空档,谢玄辰实在找不到空隙脱身。 如果是旁人,谢玄辰转身就走了,他才不管敬酒的人脸面好不好看。偏偏来的人,都和他有些渊源。 此刻站在桌前的便是谢玄辰曾经的旧部。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再次见到了谢玄辰,都十分感慨。其中一个人斟满了酒,憋红了脸,说道:「王爷您还在养病,酒想喝多少喝多少,属下全干了。」 说完,就一仰头而饮尽。旁边有人看到他这副豪爽作风看不下去,说道:「老熊,这是宫里的御酒,要慢慢品的,哪有人像你那样一干三大碗?也不怕让王爷笑话。」 被称为老熊的这个人名熊英,此刻一张脸黑里透红,闷声闷气说道:「我是王爷一手从死人堆里提回来的,哪怕王爷笑话?王爷,我是个粗人,别的话不会说,只能祝您新年安康,长命百岁。」 马崇刚才打趣熊英本就是存了活跃气氛的心思,谁能知道熊英平日里看着闷不作响,此刻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动情的话。马崇忍不住眼酸了,谢玄辰微微笑着,也拿起全满的酒杯,说:「承你吉言。」 他说完后,便一饮而尽。其他几人吓了一跳,熊英皮糙肉厚灌酒没事,谢玄辰还病着呢,能不能经得起这样喝酒? 就连熊英都吓住了,连忙道:「王爷……」 谢玄辰放下杯子,从容地摆了摆手:「无妨。这点酒而已,没什么妨碍。」 熊英马崇几人的表情放松下来,这才是他们认识的谢玄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敢以单枪匹马闯敌营的谢小将军。 熊英马崇几个人都是武将,平日并不长留京城,过了年就要各自回驻地去了。他们深知错过今日,恐怕接下来再难有机会看到谢玄辰。所以明知道这是在宫里,周围都是皇帝的眼线,也顾不得了。 他们是谢玄辰提拔起来的人,即便不来见谢玄辰,皇帝也不会放心用他们。既然如此,还怕什么? 熊英见谢玄辰虽然瘦了些,但是风姿一如当年,粗神经马上放松下来,一杯接一杯给谢玄辰倒酒。马崇看着牙疼,不断给熊英使眼色,奈何这货神经粗的能去套马,愣是什么都没反应过来。 马崇没办法,不敢再让谢玄辰喝酒,只能不断和谢玄辰说话,岔开敬酒这一茬。马崇问了谢玄辰近状,谢玄辰也询问这两年其他人的状况。今日来参宴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人此刻并不在京城。 马崇说起曾经那些熟悉的名字,在看着眼前的谢玄辰,心生感慨,不由回忆起当年的岁月。马崇说:「末将先前一直没见到王爷,偶尔回京,次次都去王府给王爷递拜帖,但是王爷从未接见。兄弟们书信中还问过王爷,但是末将不敢打扰王爷养病,不敢硬闯。今年末将听人说,王爷身体越发不好了,甚至……撑不过今年。末将忧心了许久,今日一见,末将总算能放心了。」 马崇虽是武将,但是读过不少书,心思十分细腻敏锐。谢毅还在那一年,马崇听说谢玄辰出事,专门赶到京城来看谢玄辰。那时候的谢玄辰看起来比现在还健壮些,可是整个人的状态,却大不如现在。 马崇粗中有细,兼之了解谢玄辰,最能察觉出谢玄辰的变化。说起来可能很玄乎,但是马崇确实能看出来不同,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前两年的谢玄辰,虽然眼神凶煞,杀伤力强悍,状态却很紧绷。现在的谢玄辰却不一样,他恢复自信从容,最重要的是,眼睛中重新燃起了胜负欲。 有野心,有欲望,整个人都活了。 这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谢玄辰。 当年郭荣起兵叛变,虽然打出了天子失德的旗号,可是真的围住后晋恭帝时,没人敢上前,是谢玄辰一刀刺死了后晋恭帝,为殷夫人报了仇,也断了他们这批人的侥幸之心。后来郭荣死了,谢毅犹豫不定,也是谢玄辰利索地准备好黄袍,亲手斩断了谢毅的后退之路。 后晋恭帝,后蜀老皇帝,周哀帝,南唐皇帝……栽在谢玄辰手里的,光这些有名有号的皇帝就有好几个,更别说那些自立为王的土皇帝。 谢玄辰,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不肯屈居人下,也不会屈居人下。 如今看到谢玄辰重燃斗志,旧臣们看到无比安心。心死可比染上莫名其妙的疯病严重多了,只要谢玄辰野心依然在,眼下一切迷瘴,都不算问题。 第73章 谢玄辰听到马崇的话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承认,但也没有否认。马崇实在好奇,他悄悄换了个位置,在一个看不到嘴型的角度,悄声问:「王爷,这是为何?」 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当年谢毅在时,情况比如今好了千百倍,也不曾见谢玄辰这么想得开。 为什么?谢玄辰自己也想知道。可能以前觉得自己活不长,再争也枉然,也可能,是有了王妃。 马崇很确定谢玄辰听到了,但是却不见他回答。马崇随着谢玄辰的目光看去,发现此刻宫殿门口,一位紫衣美人正提裙而入。 灯火煌煌,她身后的宫人、门宇都成了背景,仿佛是一副无声的画卷。满殿烛光为她一个人而亮,周围穿梭的夫人小姐成了画卷上微不足道的添笔,连舞台上的歌姬,也成了她的陪衬。 她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似乎看到谢玄辰,立即往这个方向走来。 马崇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但是他至少比熊英识得人眼色,见王妃回来,马上拉着熊英离开。 熊英被拽走的时候都十分不情愿,还忿忿叫屈:「你拉我作什么?好不容易见王爷一次,我还有好些话没说呢。」 「你果真是头熊。没看见王爷完全不想和你说话么?」 「哪有的事?我怎么没发现?」 「等你发现,石头都要化成灰了。王爷早就想走了,偏你个没眼色的,一直拉着王爷喝酒。」 谢玄辰听到马崇和熊英逐渐远去的说话声,笑而不语。慕明棠走近时,发现席前空无一人,她还觉得奇怪,问:「我刚刚看到你身前有人,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他们说完了,就自己走了。」谢玄辰说完,拉着慕明棠坐下,问,「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 「我出去透透气,顺便醒酒,就走的远了。」慕明棠说完,脸上露出些微妙的表情。谢玄辰看到心领神会,问:「路上遇到人了?」 「嗯。」慕明棠说完,示意谢玄辰凑近。谢玄辰配合地低下身来,听到慕明棠神神秘秘地说:「我刚刚出去,遇到了蒋明薇和谢玄济。」 谢玄辰一听就挑起眉,谁?慕明棠连忙拉住他,说:「你先听我说完。我好像,不小心给蒋明薇上眼药了。」 谢玄辰回头看她,笑问:「怎么了?」 慕明棠将刚才她和谢玄济那段对话转述给谢玄辰,当然,不明不白的那段自然被慕明棠掐掉了,她着重说了谢玄济不知蒋明薇和谢玄辰有旧,但是被慕明棠一语点穿的部分。 谢玄辰听到抬眉,这回是真的激动了:「这关我什么事?我都不认识她。」 「我知道。」慕明棠笑着拉住他,意识到周围许多人在看他们后,不得不示意谢玄辰低调,「我没说你,你小声些。」 蒋明薇去殿外散心,路遇慕明棠,越散心越塞。她索性又回到福宁殿里,意外发现,谢玄济和慕明棠都没有回来。 她坐了好一会,左等右等都不见谢玄济。因为无聊,她的眼睛不由落向对面。 谢玄辰坐首席,为皇帝右手边第一位,蒋明薇和谢玄济作为中宫嫡出皇子,仅次其后,坐在左边第一位,席中第二尊贵的地方。这样一来,谢玄辰夫妻和谢玄济夫妻,正好对面。 蒋明薇看了一会,见谢玄辰和曾经的臣子谈笑,他饮酒时极为利落,一整杯看都不看,一饮而尽。他脖颈修长,饮酒时向上扬起,露出明显的喉结,喉结上下滑动,再放下手时,杯中的酒就都空了。 少年意气,神采飞扬。 蒋明薇心中不由唏嘘。 这时候堵在谢玄辰身前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武人终于散开了,蒋明薇亲眼看着谢玄辰眼中浮现出笑意,仿佛月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浮光跃金,她不由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是慕明棠回来了。 蒋明薇的脸顿时沉下来,怎么老是她,晦气。 慕明棠回来后,不知说了什么,谢玄辰俯身到她身边仔细听。两人脸颊挨的极近,几乎要贴在一起,等慕明棠说完之后,谢玄辰眉目一跳,转过身去,明显赌气了。周围许多人也转头去看他们,慕明棠笑着拉他,试图把他拉回来。 蒋明薇在对面,看得十分清楚。谢玄辰看起来生气,其实眼睛和神态都在笑着。他们两人与其说是置气,不如说是调笑。 蒋明薇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心情极为复杂,以致于她都没有注意,谢玄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还在她身后站了片刻。 谢玄济默默看着蒋明薇,突然问:「你在看什么?」 第74章 谢玄济站在蒋明薇后面,蒋明薇没有看到,而慕明棠和谢玄辰在对面,却看了个正着。 慕明棠眼角瞅到谢玄济进来了,但是他没有说话,无声无息地隐在后面,用一种近乎审量的眼神看着蒋明薇,不晓得想干什么。而蒋明薇也是,她看着慕明棠他们这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失神良久。 慕明棠看到却不表现,谢玄辰也是。他们两人照常说话,仿佛根本没发现蒋明薇身后有人。慕明棠暗暗在心里赌蒋明薇什么时候发现谢玄济,结果没等蒋明薇发现,谢玄济忍耐不住了。 或许不能怪谢玄济,蒋明薇的目光,真的太明显了。慕明棠隔着这么老远都看不过去了。 即使听不到,慕明棠也可以料到对面那对夫妻之间的气氛不会好。谢玄济问了一句什么,蒋明薇有点慌,她强装着镇定粉饰太平,结果越说谢玄济脸色越不好看。 慕明棠借着倒茶的动作,悄悄和谢玄辰说话:「我觉得,他们俩回去之后要吵架。」 「哪用回去后。」谢玄辰接过慕明棠手里的茶壶,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水,「现在就吵起来了。」 慕明棠赶紧回头去看,发现对面的情形果然不乐观。谢玄济和蒋明薇的座位仅次于慕明棠这一桌,他们夫妻的异动瞒不过别人,才这么一会,已经有人朝谢玄济和蒋明薇的方向看过去了。 其中尤属蒋太太,目光最为担忧,几乎忍不住要过去询问。蒋明薇和谢玄济察觉到注目者众多,都收敛了些。蒋明薇不再说话,谢玄济也沉默着坐回座位。然而他虽然坐下了,脸色却依然紧绷,和蒋明薇中间也隔了很远。 要知道,宴会前半段,谢玄济和蒋明薇可是并肩同坐呢,摆足了青梅竹马、金童玉女的风范。现在谢玄济虽然碍于情面坐到蒋明薇身边,但是身体语言是骗不了人的,看看两人的距离,就知道谢玄济并没有释怀。 慕明棠十分想笑,可是现在是宴会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太好把幸灾乐祸表现得太明显。慕明棠只能把脸往谢玄辰这个方向扭,借谢玄辰的肩膀挡住自己脸上的笑意。 慕明棠憋笑都快憋出内伤来了,悄悄和谢玄辰说:「你看他们俩中间,是不是还能再坐一个人?」 谢玄辰也轻轻笑了:「看来你这眼药点的十分到位。」他说着把茶杯递给慕明棠,说:「喝口水顺顺气吧,你别憋笑太过,把自己给闷坏了。」 慕明棠笑着接过,抿了一口后,发现竟然是温的。 慕明棠惊讶:「皇后把宫宴安排的这么贴心?这个点了,还有温茶?」 「什么皇后。」谢玄辰扫了慕明棠一眼,说道,「是我专程给你叫的。」 「我就说么,怎么会有人安排的这么细致。」慕明棠知道是谢玄辰叫来的水,安心许多,低头又抿了一口。 一杯温水入肚,身体果然好受许多。此刻宴会过半,皇帝皇后都到后面休息去了,其他人要么躲出去透气,要么和交好之人聊天,席面上三三两两,早就没人饮酒用菜了。前半截慕明棠和谢玄辰这一桌一直不得消停,现在众人都疲倦了,他们反倒能清闲一会。慕明棠喝了茶后,拿起细颈银酒壶,给自己和谢玄辰分别满上。 「今日除夕,我喝了不少别人的酒,也回敬了不少,竟然还没和你喝一杯。这杯酒敬你,祝王爷平安康泰,岁岁年年。」 慕明棠说完,拿着杯子对谢玄辰笑了笑,便小口小口饮尽。谢玄辰反倒没有说话,他盯着慕明棠手里的酒杯,终于明白刚才宴会上,他替慕明棠喝酒时,她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了。 慕明棠好容易把一杯饮尽,脸上又泛起红晕。她看着谢玄辰不动作,眼神也欲言又止,奇怪地问:「怎么了?」 谢玄辰眼睛落到慕明棠的嘴唇上,她刚刚喝了酒,嘴唇嫣红欲滴,上面还有隐隐的水泽,看着简直诱人至极。谢玄辰有些刻意地转开眼,说:「你手里的杯子,是我的。」 慕明棠脑子一下子懵了,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什么,半天反应不过来。好在尴尬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谢玄辰很快就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也就是慕明棠的杯子,便要喝下去。 慕明棠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拉住谢玄辰的手腕。谢玄辰的手臂已经举到半空,被慕明棠突然一拉,杯中水面竟然晃都不晃。 慕明棠瞪大了眼睛看他,谢玄辰也坦然回视。慕明棠十分尴尬,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做什么?」 「你敬酒,我自然要一滴不落地饮尽。」谢玄辰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用了我的酒杯,我只好用你的。你不至于连一个杯子都和我计较吧?」 第75章 「可是……」慕明棠脸已经绯红一片,不知道因为羞窘还是醉意,眼睛都弥漫出汪汪水泽,「我刚刚用过,你现在再用,那不是……」 这回谢玄辰看了她一眼,带着莫名的笑意,抬头将酒一饮而尽。他在慕明棠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放下杯子,说道:「我之前就用过,还差这一回两回?再说……」 谢玄辰含笑扫了慕明棠一样,眼波中带着飞扬的神采,有恃无恐的跋扈,以及一丝勾人的春意:「我便是用了,你能怎么办?」 慕明棠抿着嘴,虽然极力让自己表现的镇定自若,可是耳朵还是悄悄红了。 慕明棠被撩得面红耳赤,连脑子都一阵一阵的晕,再也无暇关注对面。她哪里还记得,对面那对夫妻正在冷战,原因还和她有那么一些关系。 慕明棠感觉这阵酒意似乎格外强烈,她都不好意思和谢玄辰说话。好在很快,太监出来提醒众人,皇帝皇后回来了。 此时马上就要到子时了,宫殿外已经摆好了烟花爆竹,杂耍表演。皇帝带着众人转驾室外,慕明棠和谢玄辰也跟随众人,到外面看烟火。 汇入到人群中,慕明棠无疑悄悄地松了口气,幸好不必再单独相处了。谢玄辰在场,众人自然争相避让他,最后皇帝站在最中间,稍微偏一点的地方是谢玄辰和慕明棠,再之后,才是一众皇子大臣。皇后和众妃嫔,站在皇帝另一边。 小太监为了讨好围栏后的各位主子,一早就搬来花哨的烟花爆竹点燃。火花如孔雀开屏般在空地上绽放,光芒璀璨,火树银花。等子时到时,宣德楼上传来鼓声,激昂嘹亮,整座城顿时陷入声音的海洋。 禁中也鞭炮齐鸣,火光大作,响遏全城,最大的一个爆竹足有一百二十多响。这时围栏上的人相互拱手祝贺,许多人齐齐向皇帝祝贺:「陛下万安,福寿永享,国泰民安。」 新年的气氛笼罩全城,慕明棠忘了方才的尴尬,下意识地拉谢玄辰的袖子。爆竹声几乎淹没了一切,谢玄辰得俯身到慕明棠身前,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王爷,新年安康。」 谢玄辰露出笑意,回头看着她说道:「你也是,新年快乐。」 周围满是喧嚣,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不已,可是谢玄辰低头看慕明棠时,他们两人似乎独成了一个世界,身边只有彼此。 谢玄辰侧身站着,一道道五彩斑斓的烟花从他身后升腾,爆炸,绽放,将他的侧脸映照的时明时暗,那颗泪痣在火光的映衬下,越显绝艳。 仿佛天上人误落人间。 慕明棠收回视线,不好意思盯着他看,嘴边也控制不住地露出笑意。节日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这只是一年中的某一天而已,真正给节日赋予独特意义的,是身边的人。 这是他们第一个新年,如果有新年愿望,慕明棠不盼长命百岁,不盼家财万贯,只盼还有来年。 爆竹喧嚣,众人彼此拜年,没一会队形就慢慢散了。慕明棠和谢玄辰不想和其他人挤,不约而同往外走,远离最中间的皇帝。没想到无独有偶,慕明棠和谢玄辰不欲凑热闹,正好在外围撞到了蒋明薇谢玄济夫妇。 他们俩人方才还闹了不愉快,现在,自然是没有心思看烟花的。子时一过,许多人挤到中间去和皇帝祝贺,谢玄济和蒋明薇都没有心思贺新年,自然被漏到外面,而慕明棠和谢玄辰却是嫌挤,主动往外走。 现在两对人遇到,场面实在是微妙极了。偏偏慕明棠没有任何自知之明,还非要主动搭话:「三弟和弟妹原来在这里啊,新年到了,我在此预祝两位感情和美,长长久久。」 这些话平日蒋明薇很爱听,但是此情此景,由慕明棠说出来,蒋明薇实在很难高兴的起来。蒋明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道:「谢二嫂。」 「不谢,这是我和你二哥的心意。」慕明棠眼睛在对面二人身上溜了一圈,说,「不过,三弟和弟妹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是不是闹矛盾了呀?」 气氛明显僵住,谢玄济淡淡说道:「并没有,二嫂看错了。」 「那就好。」慕明棠煞有其事点头,说,「你们没闹矛盾就好,大过年的闹矛盾可不吉利。新年第一天生气,之后一整年都生气。」 蒋明薇眼睛挑了一下,明显被这句话冒犯到了。慕明棠不等蒋明薇发话,自己把她的台词说了出来:「弟妹有话要说吗?你有什么不满要赶紧说,可别忍着。新年第一天忍气吞声,之后一年都要忍气吞声。」 谢玄辰再也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谢玄辰笑了之后,对面那对夫妇的表情明显更不好看了。 第76章 谢玄辰眼中带着笑,低头看慕明棠:「你的说法怎么这么多,还一套一套的?」 「新年新气象,这自然是有道理的。」慕明棠乜了谢玄辰一眼,煞有介事地说道。 谢玄辰忍着笑,对谢玄济说:「你嫂子年纪小,活泼爱动,心直口快。她是为了你们好,你多担待些。」 「不敢。」谢玄济微微低头,避开了谢玄辰的眼睛,说,「二哥言重了,二嫂句句臻言,臣弟铭记在心,不敢怠慢。」 蒋明薇也勉强笑着,说道:「二哥这是什么话,嫂嫂说得对,新年不宜动心忍气。嫂嫂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岂会不识好歹,怪罪于嫂嫂?」 谢玄辰的份量和慕明棠到底是不一样的,慕明棠故意挑事,蒋明薇可以视若无睹,可以话里藏针暗暗顶撞,但是谢玄辰一旦开口,即便谢玄济也不敢装聋作哑下去了。 「这就好。」慕明棠刚过年就收获了今年的好心情,眉目飞扬,神清气爽,「弟弟、弟妹有气千万要说出来,不要忍着,不然接下来一年都得忍。虽说忍一时风平浪静,但是忍得时间长了,那活着就太没意思了。弟妹你说是不是?」 蒋明薇非常怀疑慕明棠是故意嘲讽她,然而却找不到证据。蒋明薇正要回击一句,这时候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慕明棠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 谢玄辰立即伸手揽住她。慕明棠拽住谢玄辰衣袖,惊魂甫定,回头看去才知道是一个杂技艺人在身上挂了爆竹,此刻带着噼里啪啦的火光连翻跟头,惊动了周围一众人。 皇帝看到后,笑着鼓掌。皇帝有兴致,没人敢不应和,蒋明薇明明被吓得不轻,但还是得勉强欢笑,跟着称好。 艺人收到鼓舞,带着一身烟花,在空地上做种种复杂的杂技动作。慕明棠虽然被吓到了,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艺高人胆大,此刻看起来非常壮观。慕明棠躲在谢玄辰怀里,又害怕又想继续看:「他在身上点了爆竹,还跑这么快,不怕被烧到吗?」 「兴许是有特殊的法门吧。」谢玄辰说完,艺人身上又点燃了一挂鞭炮,谢玄辰能感觉到慕明棠明显躲了一下,他只好无奈地捂住慕明棠耳朵,手臂虚虚把慕明棠圈住,说,「我在这里,不用怕。」 慕明棠听到巨响,本是下意识地躲避,没想到下一瞬间,耳朵就被人捂住了。谢玄辰的手带着微微的暖意,覆在耳边后,一切声响传过来时都被过滤,仿佛也带上了他手心的温度。 慕明棠身周被谢玄辰的气息包围着,稳定又从容,他的动作明明看着松松散散,却能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心。慕明棠果然慢慢放下心来,再看着杂技艺人的表演也不再怕了。 艺人开始表演前,他们四人本来正在说话,此刻慕明棠饶有兴致地看起表演,谢玄辰也为她捂着耳朵,两人有说有笑,仿佛完全把蒋明薇和谢玄济忘了。 蒋明薇回击的话都已经卡在口中,此刻不上不下,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蒋明薇和谢玄济现在还在冷战呢,冷战本来就够糟心了,结果还要亲眼看着罪魁祸首当着他们的面打情骂俏。蒋明薇心情极其糟糕,果然,一遇到慕明棠就没好事,才新年第一天,就被她搅和得没有好心情。 除夕按道理要守岁,但是朝廷和民间不同,明天一大早还有元日大朝贺,这可疏忽不得。百官即便不睡觉,也要回家换衣服准备朝贺,所以新年过了没多久,就陆陆续续有人出宫了。 谢玄辰和慕明棠是第一批出宫的人,其他人要陪着皇帝尽兴,但是谢玄辰不用。谢玄辰完全不顾忌皇帝的颜面,想走就走。慕明棠已经困了,早该回去睡觉了,他和这群老男人浪费什么功夫。 谢玄辰带着慕明棠,在众人情绪各异的目光中大摇大摆离开。等一上车,慕明棠就控制不住,一个接一个打哈欠。 谢玄辰看着心疼,说:「要是困了,你靠着我睡一会吧。」 「不用,回家用不了多久了,我撑得住。」慕明棠不甚在意地说道。她当真觉得这一段路不算什么,可是困意来的时候根本反应不及,慕明棠闭住眼睛,慢慢就没了意识。 眼看慕明棠和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马车拐弯时,慕明棠反应不及,一头撞到了车厢上。慕明棠被撞醒,迷迷糊糊地揉了揉头,问:「怎么了?」 谢玄辰叹了口气,拉着她放在自己膝上,说:「没事。都说了让你睡一会,非不听。」 慕明棠本来打算强撑着,可是趴到谢玄辰腿上后高度正好,他的腿匀称有力,枕着也非常舒服,慕明棠马上就投降了。 第77章 她不睡,她就靠一会。慕明棠闭上眼睛时这样想。 结果她这一打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慕明棠再醒来时,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了。慕明棠惊醒,意识到自己还趴在谢玄辰腿上,她连忙爬起来,问:「我们到家了?」 「嗯。」谢玄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也在闭目养神,看到慕明棠醒来,才睁开眼睛,说,「外面眼线太多,我不好抱你下去,只能让你多睡一会。」 这个道理慕明棠当然明白,毕竟谢玄辰现在还是一个吹风就倒的「病人」。慕明棠这一觉睡得极其沉,眼睛都漫出蒙蒙水光。她小小地活动了一下腰,低声抱怨道:「你怎么都不叫我醒来?已经很久了吗?」 慕明棠虽然抱怨,然而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听起来娇娇悄悄,勾人极了。谢玄辰理了理她睡出来的杂毛,随口道:「没多久。」 谢玄辰说没多久,慕明棠却不敢信,她赶紧下车,这时候才发现外面站满了下人,不知道等了多久。 见谢玄辰和慕明棠下车,众多侍女仆从立刻磕头道:「恭祝王爷、王妃新年康泰,万福金安。」 今日新年,王府上下所有人都要给主子贺岁。慕明棠在里面睡了多久,王府的下人们就在马车外等了多久。 慕明棠十分尴尬,暗暗睨了谢玄辰一眼。谢玄辰老神在在,被瞪也习以为常。他抬了下手,随意说道:「免。赐赏。」 众人欣喜,道贺声更加欢快:「谢王爷王妃。」 慕明棠一路听着吉利话回玉麟堂,等进屋后,她早已累了,只想赶快睡觉。幸好热水早就备好了,慕明棠不用再等。她洗了澡,换了睡衣出来后,谢玄辰才去沐浴。 慕明棠打着哈欠坐到床上,困得眼睛都红了。她往里面瞅了瞅,觉得谢玄辰一时半会出不来,便蹑手蹑脚跑到箱笼边,从最里面取出一样东西来。 慕明棠正打算把东西悄悄压到谢玄辰枕头底下,忽然觉得这样藏东西太草率了,根本没有寻找的乐趣。慕明棠在寝殿里翻翻找找,转了一圈后,发现还是床上藏东西的地方多。 慕明棠又回到床上,她正在坐在床上找地方,忽然身后传来响动,谢玄辰出来了。 慕明棠一惊,慌忙把东西随手一塞,压在枕头下。她赶紧回头,发现谢玄辰正在往屏风的方向走来,应当是没看到的。 慕明棠立刻装作没事的样子站起身,起来时还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枕头,抻了抻被角,动作十分像回事。 谢玄辰假装不知道她在枕头底下藏了东西,配合地没问。谢玄辰自认为他已经过分体贴,然而慕明棠自己心虚,还非要掩饰:「刚刚我在铺床,新被子不太服帖,我弄了很久。」 谢玄辰看着她,几乎忍不住想笑了:「嗯。」 慕明棠怕谢玄辰发现,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这么快?」 慕明棠说完,发现谢玄辰目光不善地看了她一眼。慕明棠被盯得莫名其妙,问:「怎么了,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谢玄辰虽然说着没有,可是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眼神也不太和善。 慕明棠不明所以,怎么了?她只是在夸奖他动作快啊? 此时两人都换了寝衣,屋里的侍女都已退下,只剩红烛高燃,映在刚换的全新的锦被上,处处都是红的。 两人都刚洗完澡,衣衫单薄,头发半干。谢玄辰把灯烛放好,随后就回到床上。慕明棠早就困了,靠在床上一个接一个打哈欠,但依然撑着不睡。谢玄辰坐上来后,手自然地伸向锦被,这时候他发现慕明棠的目光嗖地跟上来,期待又克制地看着他。 谢玄辰于是硬生生改变了方向,改去拿枕头。 毫不意外地,他在枕头下面看到了一个荷包。 慕明棠欣喜地说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压岁钱!惊喜不惊喜?」 「嗯,惊喜。」谢玄辰配合着点头,拿起那个红色的荷包。他拿起来时还在想,这个死心眼该不会真在里面包了压岁钱吧? 如果她真敢放钱……谢玄辰想了想,发现他也不能把慕明棠怎么样。 谢玄辰含着满心无奈,解开荷包的系绳。他看到里面的东西,慢慢抽出来,十分惊讶:「你编的?」 谢玄辰拿在手里的是一个六耳如意结,用的是蓝线,线条平整复杂,下面缀着玉珠,和市面上的如意结大不相同。 一看就是自己做的。 慕明棠凑过来,说道:「对啊。你翻过来看看。」 谢玄辰依言翻过来,发现如意结背面竟然用银线编着一个字,正是古篆「辰」字。 第78章 谢玄辰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一触,一条绳结说来不贵,然而如此精细的东西,要耗费的心思可并不少。明明他这一个月来,并不曾看到慕明棠编东西。 何况这上面有他的名字,显然是独一无二,全世界独属于他的礼物。 慕明棠见谢玄辰不说话,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编的,因为要写你的名字,线路和普通如意结不一样。你的名字取自星宿,所以我用了蓝线,字是我认准了位置后,用银丝缠绕在那一段的蓝线上,然后拼出来的。」 光听着就能感觉到需要多少耐心和时间。谢玄辰将一整条精致非常的绳结握在手中,低声说:「谢谢,我很喜欢。」 慕明棠见谢玄辰一直不说话,本来在忐忑,听到他说喜欢,马上露出笑容来:「星宿万古,隐而不衰。你也要这样,平平安安,如意百岁。」 谢玄辰看向慕明棠,此刻她长发披散,仅着单衣坐在红罗帐中,却很认真地和他说,星宿万古,隐而不衰。 月有阴晴,星辰也有看不到的时候。可是即便北辰隐晦,也绝不会熄灭。 谢玄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伸手拂过慕明棠半干的长发,手滑到肩膀时,很自然地转了方向,将慕明棠抱到自己怀里。 「好。」 慕明棠没料到他忽然来这一下,被谢玄辰抱了个满怀。慕明棠懵住,好在谢玄辰揽了揽她的肩膀就又放开,仿佛只是情之所至,自然流露罢了。 谢玄辰行为太光明正大,搞得慕明棠也不好意思扭捏。她飞快地瞄了谢玄辰一眼,嗫嗫说:「那我就睡觉了?」 「嗯。」谢玄辰点头,妥帖将编有自己名字的如意结收起来,说,「你先睡吧,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是朝贺了,我要去准备朝服,恐怕没时间陪你了。」 「啊?」慕明棠惊讶,「那岂不是说,你一整夜都没法睡觉?」 谢玄辰点头:「差不多。不过今天夜里谁也没法睡,我回来的最早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人。」 慕明棠由衷感叹原来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做官也是。平时要上朝当值,元日好容易放七天假,还要熬夜准备大朝贺。 慕明棠叹口气,说:「你也别太累了,实在困了,就闭眼休息一会。」 「我知道。」谢玄辰点头,摸了摸慕明棠头,说,「你先睡吧,我走了。」 慕明棠本来说要送他,谢玄辰却说她头发还没干,不让她出来。慕明棠只能坐在床上,目送谢玄辰出门。朝贺是一年最重要、最隆重的礼仪,在京官员全部要整装出席,北戎、西夏、高丽、交趾、大理等国也会派使节庆贺邺朝新年,事关国家颜面,不可玩笑。 谢玄辰走后,慕明棠一个人睡在床上,竟然觉得不习惯了。她一晚上醒醒睡睡,直到天快亮时,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 慕明棠一觉睡到天色大亮,她凌晨时才真正睡着,虽然睡了很久,可是起来后还是累。谢玄辰还没有回来,慕明棠无须拜见公婆,慢悠悠更衣梳妆,不紧不慢地用早饭。 所以还是自立门户好,要是上面有公婆看着,她哪能睡到自然醒。 慕明棠用了饭后,丫鬟才进来禀报:「王妃,宋府送了厚礼过来,王妃是否要过目?」 「宋府?」慕明棠反应过来,「宋丞相?」 「是。」 慕明棠大概能猜到宋宰相是为了宋五郎一事赔礼,堂堂宰相出手,慕明棠还是有些期待的。她说:「把礼单来过来吧。」 腊月时宋五郎不知谢玄辰身份,当街和谢玄辰起了争执,言语间还颇有些不恭敬。要是其他宗室还好说,偏偏这个人是谢玄辰,皇帝都不敢给脸色的人,结果被宋五郎给得罪了。 宋宰相气得当场就拿藤鞭抽宋五郎,宋太太和儿媳好劝歹劝,才把宋宰相劝住。听说现在,宋五郎都在祠堂里抄家训。 然而再怎么气,儿子总是自己生的,儿子捅出来的篓子宋宰相总要收拾。宋宰相不敢直接上门,送礼过来又害怕皇帝多想。 自古君心多疑,宋宰相身为当朝宰相,却在年节时给先帝之子送厚礼,传到皇帝耳朵里,指不定那位要怎么想。 所以宋宰相一直不敢动,直到昨天除夕宴上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今日才敢吩咐家人送赔礼。慕明棠拿着宋府的礼单,粗粗浏览了一遍,心满意足。 果然,邺朝当官的人都十分有钱。当初她在蒋家的时候,就觉得蒋鸿浩家底颇厚。当时蒋鸿浩不过三司副使,宋宰相当了多年的朝廷一把手,手里的东西自然是蒋家完全不能比的。 第79章 新年第一天就发横财,果真是好兆头。慕明棠放下礼单,说:「我知道了,把东西收入库中,把这个单子拿过去登记。」 丫鬟领命而去,除了丰厚的赔礼,宋太太还送来了一封亲笔书信,大意是替儿子赔罪,字里行间涕泪俱下,十分愧疚。慕明棠取了笔,给宋太太简单地回了一封信。 除了宋家,王府门房还收到不少拜年帖。新年拜年也是礼仪的一部分,现在很流行互赠年帖,毕竟遣人投帖可比亲自登门拜年方便多了。 尤其谢玄辰身份特殊,没人敢上门拜年,然而年帖却无一人敢落下。丫鬟把其中一部分帖子抱过来的时候,慕明棠都惊了。 这还只是主人有名有姓的那一小波呢,剩下的,还有好几堆。 除了拜年帖,门房也积压了很多各个府邸的节礼。能互送节礼的,便已经是有名望的、亲近的人家了,慕明棠让人把节礼单子拿来看,酌情回复。 她正在看帖子和礼单,忽然外面说王爷回来了。慕明棠站起身,才走了两步,果然见谢玄辰掀帘而入。 汉家历来以红为贵,元日大朝贺这种场合,从皇帝到臣子,放眼望去全是红彤彤的。谢玄辰今日便穿着绛纱袍,红色极其挑人,穿对了是艳若桃李,若是人不对,那一身大红便是俗气了。但是谢玄辰穿绯红却极显气色,清俊中带着勃勃英气,竟然有些艳丽不可逼视的感觉。 慕明棠就明显感觉到,谢玄辰进来后,半个屋子都被他照亮了。 谢玄辰穿朱服紫已然习惯,他并不觉得有何稀奇,更不会注意自己这一身如何引人注目。反而看到慕明棠后,谢玄辰颇有些委屈地诉苦:「总算是回来了。大清早等在宣德门便不说了,朝会之后,皇帝赐宴,非要邀请北戎和其他国的使臣欣赏歌舞和杂剧。前后足足折腾了一上午,现在才能回来。」 谢玄辰一夜没睡,今天一大清早在宣德门外等着,朝贺礼仪繁琐冗长,偏偏又十分讲究,一点错都不能出。这么折腾一回,根本是个体力活。年龄大些、身体弱些的臣子根本撑不下来,可是即便如此,文武内外都以能参加元日朝会为荣。 然而此刻谢玄辰嫌弃的口吻自然而然,慕明棠听完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慕明棠陪他换了衣服,然后两人坐到罗汉床上,慕明棠说:「你昨天一夜没睡,今天还累了这么久,实在辛苦。我已经吩咐好了午饭,你先吃饭,然后去睡一会。」 慕明棠说完,问:「困吗?」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谢玄辰顺畅地揽住她的肩膀,将额头搁在她颈窝:「困。」 「先吃饭,吃完就能安心睡觉了。」 虽然皇帝赐宴,但是这种场合基本不能吃。谢玄辰依然闭着眼睛,安心地靠在慕明棠肩膀上,说:「熬了太久,头疼。你陪我一起睡吧,不然我睡不着。」 谢玄辰的语气再自然不过,而周围侍奉的人从谢玄辰进门后就很错乱,等听到现在这句,眼珠子都要惊掉了。 虽然这种想法很大逆不道,但是……王爷,这是在撒娇吗? 周围还这么多人呢,谢玄辰求陪睡的口吻理直气壮,慕明棠飞快地向两边瞥了一眼,说道:「我还有事呢,你自己去睡。」 「你不陪我,那我就不睡了。反正我头疼,睡不着。」 天哪,慕明棠对这个人无语了。她想要把这块高龄撒娇的牛皮糖扯下来,偏偏肩膀被他揽住,拉又拉不动,躲又躲不开,只能正直地拒绝:「不行,我才刚起。」 「刚起怎么了,刚起就不能再睡了?」 丫鬟们垂着眼睛,低头忍笑。慕明棠咳了一声,威严地和她们说:「这里不用你们了,去摆饭吧。」 「是。」 等丫鬟们退下后,慕明棠立刻挪了挪肩膀,气汹汹地瞪着谢玄辰:「快坐好,你这样成何体统?让下人看到,哪儿还有什么一家之主的样子?」 「随便他们怎么想,反正我又不需要一家之主的样子。」 「可是我需要啊。」慕明棠说道,「快起来,你影响到我威严的形象了。」 谢玄辰不情不愿抬起头来,他这样抬头,慕明棠才发现他眼睛都是红的。 慕明棠马上就有些心软了,口气一再掉档,最后变得十分温和:「空腹睡觉不好,我先陪你去吃饭?」 谢玄辰这才委委屈屈地应了。慕明棠虽然才吃了早饭,但是陪谢玄辰坐在饭桌上后,也不由用了一些。现在已经差不多中午了,用了这顿饭之后,午饭就省了。 他们吃了饭,把饭桌交给下人收拾,两人往寝殿走。谢玄辰一挨着床榻,就很自然地抱住慕明棠,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第80章 他抱得太过顺手,慕明棠都怀疑自己是个抱枕。谢玄辰靠在她肩上,闭着眼睛,闭目养神。过了一会,慕明棠悄悄打了个哈欠。 慕明棠也觉得很尴尬,为什么是她先困了? 谢玄辰闭着眼睛笑了,他现在还靠在慕明棠肩膀上,笑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慕明棠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后的细微起伏。 慕明棠尴尬,凶巴巴地恐吓:「笑什么?」 谢玄辰声音懒懒的,说:「既然困了,再睡一会吧。反正今日也无事,不如和我睡一会。」 「可是,外面还堆着许多礼帖没有处理。」 谢玄辰立即睁开眼睛,不服气地直起身来:「他们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重要你重要。」慕明棠没办法,决意先敷衍谢玄辰一会,等他睡着了她再起来。慕明棠计划得很好,没想到睡到床铺上后,听着枕边均匀熟悉的呼吸声,竟然毫无障碍地睡过去了。 他们两人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丫鬟本来不敢打搅,可是王府有客至,她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丫鬟在寝殿门口踌躇,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她们还没商量出个主意来,谢玄辰自己醒了。 丫鬟们隔着屏风,看到里面有人影坐起来,慌忙下跪:「王爷。」 谢玄辰睡梦中听到门口有说话声,很快就醒来了。他支起身,起到一半感觉到有阻力,回头,见慕明棠压着他的袖子,睡得极其安稳。 谢玄辰立刻止住动作,慕明棠压了一大片衣袖,若是抽出来,很容易惊醒她。谢玄辰小心试了试,最终不敢冒险,而是将外衣脱下,盖在她身上。 他重新换了件黑色长衣,大步朝外走来。丫鬟们明白他的意思,不敢在寝殿门口说话,一直跟着谢玄辰到了梢间才停下。 谢玄辰坐到檀木扶椅上,问:「怎么了?」 「回禀王爷,枢密副使祝杨宏祝大人携全家来给王爷拜年。」 「是他?」谢玄辰听到这个名字可谓既在意料之中,又稍稍有些意外。 他以为,祝杨宏会晚些日子上门。没想到初一就来了。 谢玄辰说:「请他们进来吧。让他们去清心堂,不要到后面吵到了王妃。」 「是。」 慕明棠睡得好好的,突然惊醒。她爬起身来时还是懵的,随着她的动作,肩膀上滑下一件衣服来,慕明棠拿起来看,不正是谢玄辰的么。 衣服在,人却没了。他去哪儿了? 慕明棠赶紧穿鞋下地。外面的侍女听到声音,齐齐走入到殿内。 「王妃,您醒了。」 「王爷呢?」 「枢密院祝大人携家来给王爷拜年,王爷和祝大人去清心堂了。」 慕明棠听到反应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祝家来拜年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大概是一刻钟前。」 都来了这么久,慕明棠又尴尬又乌龙,不由埋怨道:「有客人来,怎么没人叫我?」 丫鬟诺诺应道:「王爷不让奴等打搅王妃午休。」 又是谢玄辰,慕明棠听到颇有些咬牙切齿:「他又干这种事。有客人来拜年,他既然知道了,那就这样偷偷摸摸的走了?」 丫鬟们对视一眼,不敢接话。慕明棠这话本也不是和丫鬟说的,她匆匆让人给自己整理了头发,又换了身外衫,就往清心堂走。 慕明棠走到清心堂,门口的丫鬟见了她,连忙问好:「王妃。」 里面听到声音,说话声瞬即停了。谢玄辰抛下祝家人,自己走向门口:「不是不让他们吵醒你么,你怎么这么快醒来了?」 祝太太等人知道是慕明棠来了,都站起身看向门口。祝家众人坐在另一间屋子里,和门堂隔着一扇落地罩,慕明棠进门后,借着祝家人听不到,咬牙切齿地对谢玄辰低语:「你又自己偷偷起床,明知道有人来,还不告诉我?」 谢玄辰不服,说:「什么叫偷偷?你睡得正好,我还能为了一丁点事,把你吵醒?」 祝杨宏和祝太太等人已经看着他们了,慕明棠不好再多说,只能瞪了谢玄辰一眼,打算回去再和他算账。 慕明棠和谢玄辰走近,祝家人见慕明棠进来,再次问好:「见过王妃,王妃新年和遂。」 祝雨青和她的几个姐妹也上前行礼:「小女给王妃请安。」 慕明棠一看还有这么多小辈,越发尴尬。她笑着说:「祝大人祝太太不必多礼,快请起。这几位便是祝大人的郎君千金了吧,果然虎父无犬子,令郎令千金都是人中龙凤。」 第81章 祝太太谦虚过后,宾主次第落座。慕明棠总得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来迟了,忍着尴尬,说:「我方才正在午睡,不曾得知几位到访,所以来迟了。实在是失礼。」 慕明棠说完自己都觉得绝望,祝家既然上门拜年,就绝不可能挑一个不方便的时间。现在已经申时,她这个时辰还在睡觉,也很容易让人误会。 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其实她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她只是陪谢玄辰睡觉而已。结果这个人到时间醒了,还偷偷摸摸起床,反倒害得她迟了。 想到这里,慕明棠又瞪了谢玄辰一眼。 祝家众人都注意到慕明棠的眼神,一时没人敢说话。谢玄辰非常淡定地开口,说:「无妨,我朝贺回来后睡了一会,拉着她陪我一起,结果刚才我出来时没有叫她,她正在和我闹脾气呢。」 祝杨宏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么曲折的内情,不由感叹年轻人就是火气旺,大中午的都如此造作。在场还有未成婚的女儿,祝杨宏不好意思再问下去,说道:「是我们来的不巧,搅扰了王爷王妃。」 慕明棠赶紧揭开这个话题,问:「方才打断了诸位谈话,实在对不住。刚刚祝大人和王爷在说什么?」 「正说起枢密院的事。」谢玄辰回头,给慕明棠解释,「祝杨宏此次回京,调任枢密院副使。」 竟然是枢密副使!如今三权分立,三司使管财政,中书门下主管政务,枢密院管军事。不过枢密院虽然专管军权,可是里面当官的人全部都是文人,祝杨宏能升为枢密副使,已然是非常难得的特例了。 慕明棠立刻说:「恭喜祝大人升迁。」 祝杨宏连连谦虚,谢玄辰又和祝杨宏说了些枢密院的事,但都至于表层,并不多谈。 现在并不是谈话的场所,内外俱是皇帝的眼线,谈的深了,对祝杨宏对谢玄辰都非好事。 慢慢的,话题还是转向家长里短的方向,这才是最安全的话题。慕明棠记得祝雨青,这回祝太太还带来了另外三个庶女,有些眼生。祝太太回头示意女儿,道:「雨青,还不快上前给王妃见礼。」 祝雨青在姐妹们艳羡的目光中单独上前,给慕明棠行礼。慕明棠问了几句话后,剩下三个庶女才并成一排,齐齐给慕明棠请安。 慕明棠注意到这几个姑娘行礼时,虽然万福的动作是统一的,然而小动作却颇多。有的衣服明显花了心思,有的刻意展现自己的规矩,有的看起来一派天真……总之,挺热闹。 而她们做这些,无非只是想让慕明棠多看她们两眼。如果能就此引起慕明棠的注意,那就抓到一飞冲天的捷径了。 慕明棠心里啧了一声,表面上什么都不表示,笑着请姑娘们起来,一人送了一件见面礼。祝家的嫡女庶女们如何攀比她不管,慕明棠这里一定做到一视同仁。几个姑娘得到的荷包外表看起来都一样,里面庶女的是一个份例,而嫡女祝雨青的要贵重些。 年轻姑娘们得了见面礼,都喜气洋洋。一众女孩子中,慕明棠明显对祝雨青另眼相待,让祝太太也十分高兴。 慕明棠看着祝家姐妹们中隐晦的暗流,心生感慨。她其实和这些姑娘没差多少岁,她却已经成婚了,连这些姐妹小心思仿佛也离她很远了。慕明棠怀着一个已婚女子的自觉,问起这些姑娘们的婚事来:「祝家几位小娘子各有千秋,看着就让人喜欢。不知几位小姐订婚了不曾?」 听到慕明棠的话,几个姑娘们的动作明显一怔,祝太太也不知不觉变得认真:「并不曾。先前我们随着将军住在雅州,那时候她们还小,我想多留她们几年,就没舍得给她们说亲。现在到了京城,眼看这些姑娘们都大了,留也留不住了,我正想着这件事呢。妾身刚到京城,不认识几户人家,不如王妃见多识广。若是王妃不嫌弃麻烦,妾身想请王妃帮个忙,若哪家有适龄郎君,有劳王妃多替她们留意些。」 慕明棠自然笑着应下了。听到慕明棠应承,祝家几个小姐无论嫡庶,都露出期待又羞怯的表情。 已婚女子慕明棠看着这些羞怯的小女儿心思委实感慨,她是不是和谢玄辰待久了,也越来越落伍。或许,她得多和年轻人走动些。 慕明棠这样想着,顺势说道:「我自成亲后犯懒,少出去交际,已经不太知道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喜欢什么了。不如等开春后,京城里的游园会兴办起来,我带着你们去游园会走走。到时有许多官宦千金、公卿之女参加,你们正好结识些手帕交,说不定什么时候,姻缘便来了。」 如今理学兴起,女子的规矩日益严苛,未婚娘子出门必须有兄弟陪同才行。这些游园会、赏花会虽然名义上是给女子办的,可是各家小姐都带来了自己的兄弟、表兄弟,最后,就演变成年轻人相互相看的大好场合。 第82章 慕明棠发话后,祝家几位姑娘都露出雀跃之色,慕明棠虽然说自己很少出去交际,安王在京城里地位似乎也很微妙,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慕明棠的地位摆在这里,能送到她手里的帖子,不会差的。 以前,慕明棠只是全部推掉,不出去而已。只要她想,门房里有的是请帖供她挑。 慕明棠能接触到的相亲资源,远远比武将出身、初来乍到的祝家高多了。这无疑是个大好的消息,可以说是这次拜年最大的收获。祝太太虽然出门前就想过让慕明棠给自己女儿介绍对象,但是完全没想到,慕明棠一开口就是这样大的情面。 祝太太身为母亲,让她亲自去相看女婿,总比经人介绍放心多了。 祝雨青是嫡女,心思浅,直接把惊喜表现了出来,祝太太咳嗽了一声,祝雨青才勉强收敛住脸色。祝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祝雨青一眼,之后才满面堆笑对慕明棠道谢:「多谢王妃。小女顽劣,承蒙王妃不嫌弃,妾身不胜感激。」 慕明棠也笑着客套:「祝太太太客气了。」 女眷们说话,谢玄辰、祝杨宏和几个郎君就在一边陪坐,眼看女眷们说的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男子虽然插不进去,但是看着也热闹。 尤其祝杨宏知道慕明棠此举是为了给女儿们挑婿,这个人情可非同小可。祝杨宏很郑重地给慕明棠拱手道谢:「末将多谢安王妃。」 「祝大人快快请起,是我该谢你当年驰援襄阳才是。」 祝杨宏说道:「末将不敢居功。当年在襄阳作乱的贼子是王爷所杀,通知末将去救援也是王爷的手令。襄阳平定概是王爷的功劳,末将不过拾了王爷的漏罢了。」 这时候谢玄辰接话了:「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不必推辞。何况,我就算有功,现在谢礼也收了,再揪住不放就没意思了。」 谢礼?祝杨宏瞬间领悟,一时竟还真说不出话来。他忍不住又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能不能节制些。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王府护家宝》卷一 作者:离火 02、《王府护家宝》卷二 作者:离火 03、《王府护家宝》卷三 作者:离火 04、《王府护家宝》卷四 作者:离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