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八四》 楔子 她发过誓；为他，不再入魔。 岂知，她再度入魔，仍是为他。 她，踏火而来。 一身缁衣如夜，一头红发似血；凌空之姿如火光摇曳，赤裸双足似白瓷诱人。所到之处火花四射，那欲将万物焚毁殆尽的炽热，令人望而生畏。 她的到来引发骚动四起。 晃动的影子，钻动的头颅，眨眼间密密麻麻的交错身影已将她团团包围，密不透风。 “挡我者死。” 无刻意寒暄，无矫柔询问，她唇微勾，未见嚅动，声已遍传。 “大胆！”一声低叱，包围的圈子骤拢。 霎时，哀嚎遍野。 那让烈火瞬间蒸发的身，不见其尸只留其声，令见闻者心惊胆颤。 倏地，骤拢的圈子退开丈余。 “你你你……” 惊骇的卫兵个个张口结舌，“你”这个字在舌尖转啊转地，压根说不出其它字眼来。局势就这么进也不敢、退也不是，持续僵持。 “让开！” 半晌，她不耐扬声，烧燃之火随跨出步伐窜起。 这这这……是让或不让啊？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虽不愿白白牺牲，却也不敢擅离职守。 “站住！” 突来的叱喝当头劈下，牵制众人之行。 红毯，自不见尽头的漆黑处往女子所在之地铺展而来，停伫于女子周身火焰前。 两扇黄铜大门于黑暗处显现，黄澄光辉照耀着不知何时站立于大门前的健硕身躯。 “来者何人？”阴阳司声若洪钟、目光炯亮、威风凛凛。 半闭的眼微掀，冷凝的容颜依旧。她轻蔑一笑，丝毫不为他的气势所扰。 “你不够格知晓。” “放肆！”眉倏扬，阴阳司的怒吼挟带一道风刃直冲她面门。 哼声轻响，只见她指微动，迎面而来的风刃竟瞬间化去。 “咦？”阴阳司脸色一沉，暗道不妙。此女之能超乎意料。“你意欲为何？” “见他。”其实，她的目的再单纯不过。 见他？阴阳司愣了下。“没走错地方？”这儿，可不是任谁皆可随意进出之处。 “错不了。” “见谁？”他又问，忍下满心疑惑。 首微扬，她半睁眸光落在他身后那厚实的黄铜大门上，唇轻启。 “十殿阎王。 第一章 这个地方说怪不怪，放眼望去却只见两种颜色——黑、白。 墙是黑的，地是黑的，衣衫是黑的，甚至连天色都是黑的。 门是白的，路是白的，脸是白的，甚至连山景也是白的。 待在这的人……其实也不能称做是“人”，但姑且就这么称呼吧。 待在这的人，有时还会自嘲地说，如此单调之色，还真的会教人看腻了呢。 远处，一团白白的东西正往这儿飞来。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终于落在一伸出的掌上。 原来是一只用纸折成的鸟，一只会飞的纸鸟。 “噗”声轻响，纸鸟已变回原来的纸，宣告通信任务终结，使命必达。 “十……十……”纸上特有的印记让通信使紧张的结巴了。 “十什么？”今夜当班的差长不耐地瞪了他一眼，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喽啰。 “……是十殿阎王……” “什么？！”眨眼间，差长已抢走通信使手中纸。 虽说它是纸，其实是一张召令，一张通行牌；一张由十殿阎王亲自签出，无处不可去，无处不能留的王牌。 有了它，上天下海通行无阻。 “鬼差八四？”这四个字一映入差长眼中，原本因惊讶而大睁的眸瞪得更大了。 他将这四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招来通信使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才敢确定。 尽管心中满腹疑问，尽管脸上震惊未平，他依旧不敢耽搁地开了那高四丈、重千斤的门，进入里头那狭窄得无法容两人并肩而行的通道。 一踏进通道，飘浮于半空的火光已前来照路。 火光不甚明亮，泛着绿色光芒的火心也不讨喜。但，你停它便停，你走它便走，贴心程度无人能及，光是这点便足以弥补它所有的不讨喜。 通道两旁是一间间大小相同的房舍，一样的黑墙，一样的白门，不一样的唯有门上编号。 “八四”这数字在百之内，由前头数来路程并不远，但差长却走出了一身冷汗。 待会儿，她可千万别为难他才好。 “鬼差八四。”差长扣了两下门扣，唤了一声。奇怪的是语气中不难听出恭敬之意。 没回应？ 差长垂下眉，迟疑着是否该再唤一次。 “沙”一声，门未开启，但差长却可清楚看见里头景物与那侧躺于贵妃椅上背对着他、一头红发垂地的鬼差八四。 这，便是她的回应了。 差长显然松了口气，至少至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八四，十殿阎王有请。”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与那如血般鲜红的发，差长的心突然涌上一丝感伤。 没反应？ 差长的汗冒得更凶了，他担忧的便是她的没反应啊。 话说身为鬼差这种他人不屑为之的小小官，说官位没官位，说权势没权势，说能耐没能耐，就算好不容易挤进百名排行榜之内，依旧是不起眼的小兵。 他们唯一能逞威风时便是拿着拘魂链、拘魂牌去阳世拘魂时，说来还真让人感到有些脸红呢。 但也因他们是如此的渺小，若遇着此等大官召见时，他们是可以拒绝的。 怎会如此？ 就是如此。 因位轻、能耐低、修为浅，抵挡不了大官的万丈光芒啊。这一拜见，岂不魂魄受损、得不偿失？ 但八四不同。 身为鬼差，却非鬼差。她是鬼差，乃因她自愿为鬼差。也因此十殿阎王才会亲自召唤她。 “八四之意是……”差长拖长的语音里有着深深期盼。 当然，她可以拒绝，因她是鬼差，却……会苦了他。 终于，她动了。 缓缓坐起的身躯牵动一头长发，红光隐动之际她慢慢转过了身，白瓷般的脚落了地，却不沾纤尘。 她的脸很白，带点病容苍白的那种。五官精致，容貌清丽，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甚至不曾听她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移动了脚步。 明明只见她跨出一步，她却已穿门而出立于他面前，候着。 “啊。”恍然大悟的差长赶忙将手上的纸往她抬起的衣袖一放。 白光一闪，那纸已与衣袖贴在一块儿，怎么也扯不开了。 “可需差人与你一同前往？”差长自己也明白这话是白问了，但他仍是非问不可。 如同他所料，他看见她摇了下头。 “那，你去吧。”今晚，他也算使命必达了。 无任何表示，无任何言词，她微转过身子，消失了踪影。 ＊＊＊此处，林密、风静、水潺，是极为清幽之境。 她闭目漫步林间，单薄衣衫贴着她婀娜身形，过长裙摆沾着露水与草屑，曳地长发随着步履晃动而摇曳生姿。 仔细一瞧，沾着草屑的不只是她的裙摆，还包括了她的衣、她的发，她却不以为意，既不梳整也不清理，放任着不管。 她到底在草地上躺了多久？ 说实在，她的模样有些狼狈，过于随意的穿着也有损她的身分，她却置之不理。 在此，在她化出的虚无之境里，她不是那显赫之人，她只是她自己，也只做她自己。 漫无目的地走着逛着，她踢到一“物”，暖暖的、软软的，她不曾碰过之物，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此之物。 倏地，她睁眸而望。 “终于睁开眼了？” 被她踢到之“物”开了口，疏离中带点嘲讽的口吻，令她的眸睁得更大。 “你是谁？”她怒瞪。 眼前的他，一袭白衣，一头红发，一身冷意四射。 “你不需要知晓。” “那你可知晓擅入者死？”光是他对她的不敬已足以让他死上百回。 “若非暂时离不开，谁愿意待在这儿？” 瞧他说的是什么话！ 这儿可是她最珍爱的秘境，却教他说得一文不值。 “你……”气恼地抓住他胸前衣襟，不料也嗅进他身上自然存在的香气。“你马上给我消失。”语毕，她松手并顺势推了他一把，脑中窜过的念头竟是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咚”一声，他软倒在地，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她愕然望着自己的双手。 她不过是推了他一把而已，怎么会……“喂。”蹲下身，她用力摇了摇他。“喂，要死到别处死去，别污了这儿。” 勉力睁眸，他眸中无神，气息似有若无。 怪了，方才他明明还挺有精神的，怎么一下子就垮了？难不成方才全是强撑出来的？ 他望向她，黑眸渐失神采，瞳里却映着她噘唇的气恼模样。 “原来，你这么讨厌我。” ＊＊＊“有人落水了！快来啊！快来救人啊！” 哭天抢地的叫喊打断她飘远的思绪。 远处，一年过五十的大婶正扯开喉咙拚命喊着。 确实是有人落了水，早在大婶喊人之前，她便已瞧见。 一群人围上了桥与岸边，可惜昨晚方下过一场暴雨，今日的河水依旧湍急凶猛，因此围观者众，却无人敢下水相救。 其实不能怪世人无情，这不过是人性的真实反映而已。 男孩身子于河中载浮载沉，起初于她眸中看来不过是一团灰色具人形的光，没多久她便看清了男孩的相貌——一个脸庞消瘦、五官端正的孩子。 他来到岸边，离她十步之遥，张大的眼里满是惊慌。 苍白的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望着离他自己越来越远的他的身子，却提不起一丝追上前去的气力。 “冲下去了，快！”人群中不知是谁先说了这句话，一群人又跟着往下游移去。 如此一来，此处反而一下子空了出来，只剩他与她。 “我……死了？”男孩望着她许久，好不容易才从他口中吐出这三个字。 红瞳睇了他一眼，她未开口。 “是吧。”她虽不回应，他却隐约有所觉，只因她的模样非人间该有。 绝非丑陋狰狞，甚至可说是他生平见过最美的女子，但她下了桥墩，脚却未着地。 抬起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她朝他头顶三寸处轻点了下，一个个泛着红光的字于夜中显得特别醒目。 杨思恩，云河县人，生于xx年，殁于xx年，得年十三。溺于水。 生死簿已清楚记载，错不了。 手掌往上一翻，她手上多了一副闪着银光的拘魂锁。 “我死了，大婶该怎么办？”男孩突来的呢喃让她抬眸望了他一眼。 这孩子，果然还只是个孩子。 年纪太轻，能在未让“险恶”所污前离世，何尝不是好事一桩？ 不知晓自他身后推他入河的正是他担忧万分、心里头系之念之的大婶，又何尝不是幸事一桩？ 然知晓真相又如何？她冷漠容颜又冷下几分。 人心本恶，是他早该有的体悟。既然晚了，就晚了吧。 银光一闪，拘魂锁锁住他双腕。他未挣扎，只觉疑惑，而后消失在这努力活了十三个寒暑的人间。 黑袖一甩，她轻如羽毛的身躯已缓缓升起，而后再度落于桥墩之上；与方现身于人世间时一般，维持着同一个坐姿，坐落同一个位子。 如血般醒目的红瞳则与往常般无异地半敛着。 ＊＊＊“她她她……”看似年约十三、四岁的孩童僵立于客栈二楼窗边。自他所在之处往下望，恰恰好将坐落于桥墩上的她瞧得一清二楚。 她，一身黑衣，屈膝而坐，不仅不动不语，甚至连眼皮也不曾稍抬。 此桥乃通往京城必经之路，人来人往多到数不清。从将相王侯到贩夫走卒，从襁褓婴孩到垂垂老者，形形色色之人无一不缺，而她却只是静静地坐着，瞧都不瞧上一眼。 其间，她的发让人给踩了，她的身子让人给撞了，她依然无动于衷，甚至可说是毫无所觉。 直至方才那场有人落水的骚动才引起了她的注意，却也因此吓到了他。 “天尊，那名坐在桥墩上的姑娘是……”侍剑搔搔头，想着该怎么说才好。“是……什么？” 是什么？ 对一位姑娘说：她是什么？如此形容岂不奇怪？ 但侍剑却想不出更适当的词句来。 “你说她是什么？”天尊举杯啜饮热茶。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将我给弄糊涂了。”侍剑眨眨眼，想看清楚些。“她是一身鬼差装扮，可偏偏自大白天起便坐在那儿了。区区一个鬼差怎有能耐于日阳下现身？” “你可是在问我？”天尊收回投向她的视线，落于杯中那澄黄清透的茶色上。 “侍剑不敢。”咦？等等，侍剑脸色微变，难不成连天尊也瞧不出她的底？ “何不亲自问问她？” “我？”侍剑指着自己。“我去问她？” “难不成要我去问？”他抬眸，清冷眸光不带一丝笑意。 “不不不。”就算侍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做。“我去问。我马上去。” 望着侍剑快步离去的身影，天尊深幽般的黑瞳闪了下，轻点着桌面的修长食指顿了下。 真是鬼差？ 半晌，他的唇动了，微扬起的弧线抹过一丝兴味。 这下可有趣了。 ＊＊＊夜风带来桂花清香，似有若无地抚过她鼻端，沁入她心房。 她，睁开了眸。不为其它，只为这花香。 深吸口气，她让花香窜入胸臆之间，置于肺腑之处，而后慢慢地、细细地吐出，直至体内盈满花香为止。 为此，她不知已让地府守门者惩罚过多少回，但这一旦养成的习性，要改，难；要她主动戒除，更难。 因而只要至人间拘魂，只要她适逢其会，她必沾染一身清香，执迷不悟。 花的气味更浓了。 抬眸，微偏的螓首稍扬，眼角余光瞧见了一抹朝她而来的颀长身形。 非魂、非魔，而是……神佛？ 掩去红瞳中抹过的怔然，她挪动身躯自桥墩跃下，姿态优美动人。 男子气息沉静不染烟尘，一双黑曜般的瞳眸毫不避讳地望着她。 他眼睫扫过淡淡冷意，薄唇轻抿，疏离浅笑，看似不易亲近，却也不似恶人，但她却朝后退了去。 一步，两步……直至她的身子抵上桥墩，退无可退。 怎么会？ 她缓缓张大的眸锁在他淡漠脸庞上，一瞬不瞬。 原本就白晰的容颜现下更是苍白如纸，连她血色淡薄的唇也无法压抑地轻颤。 “报上你的身分。”他站定身子不再前行，说话的嗓音平稳无波。 报上你的身分？ 这几个字，平凡无奇，却如同射穿她心口的箭，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终是认不得她。 尽管早已知晓会是如此，热气仍是自她血色瞳眸中凝聚，哀恸也于她美形唇畔浮动。 千年来，她冷寂面容上头一回染上哀愁之色。 垂下眸，小心掩去眼中异样，她将贴有“通行证”的袖子轻抬至胸前。 “鬼差。” 出自他口的两字让她不自觉握紧的拳动了下。 “为何如此惊慌？”她的异样早已落入他的眼。 惊慌？ 忽然间，她有股想笑的冲动。 乍见他的她，岂止是“惊慌”二字所能形容。 此时的她，无法回答，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虽她早已明白只要活着，终能再见他一面，只是没料到……“大胆鬼差！天尊问话还不回答？”叱喝的是原本佯装不怕、此时却躲在天尊身后虎假虎威的侍剑。 天尊？ 这两字一入耳，她猛然抬头。 “嘿。”侍剑胆小的往后退开一步。“你可别乱来喔。” 天尊啊……她心口窜着说不出的欣喜。原来他已贵为天尊了，这样……很好。 “我使你害怕？”他再问。 心一紧，她松开紧握的拳，在空中虚划的指尖幻出一个个烟状字体飘向他面前。 －－您的仙气令小的头晕目眩。 看清了她所写，如此说词合理之至，但他却隐然觉得不对劲。 “你的阶级？” 她指着衣襟上所绣数字。 “八四？”他勾了下唇。只是八四，绝无法此时此刻仍站在他面前而不灰飞烟灭；只是八四，绝无能耐化语成字与他对谈。“当鬼差多久？” “千年？”冲口而出的是惊讶的侍剑。“抱歉、抱歉。您继续。”他赶紧捂上嘴，直觉待会还会见到更多不可思议的字句。 “地府鬼差百年升格一次。”他话中有话。 －－八四只能是鬼差。 只能是鬼差？天尊神色微凝。这话，可深奥了。 倏地，他抬眸望她，黝黑眼瞳闪着金色光芒。“你到底是谁？” 身一震、眸一怔，他的瞳眸让她的心，刺痛。 缓缓地，她阖上眼，低下头。自心底爆出的疼无法暂歇，迫使她不得不离开他的视界。 腰一弯，她躬身退离，一闪即逝的身影，快得令人惊愕。 “她她她……”侍剑的嘴张得好大。 区区鬼差竟可抗拒天尊的“天问”？ 这“天问”，连天界都无几“神”能抗拒得了，这小小小小的鬼差竟然……竟然……让她给躲开了？ 太过震惊的侍剑转着僵硬的脖子看着天尊已然回复的黑眸。“天尊太久未使用天问，所以术法生疏了？”这是他所能思及最合理的解释。 “你说呢？” 语调仍是那样的云淡风轻，但那深不可测的黑眸却朝她离去的方向紧紧跟随。 鬼差八四。他于心里头轻声念着。 原本，这只会是毫不起眼的小小差位，过眼即忘，但与她搭在一起时却产生了无数矛盾，令他好奇得想一探究竟。 去见见“他”好了。 既是鬼差，“他”便无理由不清楚，否则便是失职了。 “侍剑。”他戳了下依旧一脸呆愣的侍剑的额。“我要去个你绝不会想去之处。”他先将话说清楚。“你跟是不跟？” ＊＊＊“鬼差八四？怎么又是你？”地府守门者盯着眼前这面无表情的鬼差，无奈地皱皱鼻子。 他就说嘛，打哪来的一股奇怪味道。 “我正想闻味逮人，你倒干脆，自己现身了。你说我该好好训斥你一顿？抑或褒扬你的勇于认错？” 眼眸半垂的八四没听见似地呆呆站着，安静无声。 “呿，问了也是白问。”守门者自觉无趣地叹了声。 怪了，明明听说她不是哑巴，怎么几百年也没听她哼出一声半句来？ 该不会……传言有误？守门者眼上那毛虫似的眉毛动了动。 算了，就算如此也无从查证。 “来！虽说你已是个食古不化的惯犯，但该守的规矩、该走的程序仍是不变，这点你懂吧？” 八四仍是毫无反应。 啧。守门者察觉有异地仔细打量起八四。 不对啊！从来她只是不说话而已，却不曾不理会。再说眼前的她，脸色虽然仍是营养不良的苍白，细致的五官依旧绽着勾人心魂的美，但那双血瞳却无往日光采，黯淡且怅然。 大事不妙。 当守门者几百年来，他见过八四数十回，却不曾见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难不成是……任务失败？ 不，不可能。守门者立即摇头否定这项猜测。任务若失败，她不会沾染一身香气回来，再说八四出任务未曾尝过败绩。那……“鬼差八四，你怎么回事？”守门者故意将音量放大、放重。 闻言，八四的身震了下。 怎么回事？八四耳中回荡着守门者之言。 是啊。她面颊肌肤抽了下，丽容稍变。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守候千年、等待千年，为的，不就是再见他吗？如今终可一偿宿愿，她却逃了。 逃得狼狈至极。 仿佛他是万恶不赦之徒，稍一耽搁便会万劫不复似地逃得荒谬可笑。 原以为千年时日已让她做好准备，岂知一触及他那全然陌生的冷漠黑瞳时，她竟惊了、慌了、乱了，六神无主地只想自他身旁逃开，越快越好。 她到底是怎么了？ “好，我开始说了。”见她似已回神，守门者暗舒口气。他本来就不期望她会回话，只是方才她那模样确实吓了他一跳。“鬼差八四可知往返人间不许沾染半点人间之气？” 她，点头。 “鬼差八四可知一旦沾染人间之气回府是要受罚的？”觑着她不为所动的美丽脸庞，守门者心中涌上一阵说不上来的无力感。 她又点头。 “处罚有两种。一是挨‘净味板’，除净一身不该有之气；但挨板后得躺个十天半月的，伤愈快慢全依个人修为而定。二是进‘净气房’，让阴风阴雨一点一滴慢慢除去身上之气，历时五十年之久。”说到此处，守门者脸上突然透出一抹同情。“你怎么选？” 怎么选？她眼上长睫颤了下。 虽然她的选择不曾变过，但这回她却觉得有些庆幸。 庆幸，她还有五十年可以慢慢思量、慢慢斟酌，名正言顺地继续逃着。 蓦地，她那与发色相同的唇动了。原以为她终要开口说话的守门者竖起了耳，却意外见着了她的笑。 那微笑，连他这号称没心没肝的“鬼”都不由自主地愁起来了呢。 “喂喂喂！”守门者不死心地在她身后喊着。“看在我每回详尽解说的份上，你就不能通融一回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她仍是继续往前走。 “都跟你说挨板子过得快了，你怎么还是听不懂？依我瞧这板子若挨在你身上，不消一日便能痊愈了，怎么你偏偏还是选择那五十年？” “五十年耶。”守门者打算将话说开了。“虽说那对你我的岁月算不了什么，但在‘净气房’里不能蹲、不能坐，日日让强风吹袭、夜夜受雨水冲刷，只要关过一回，整个精气神都落了一大半了，怎么你总是学不乖？” “唉呀不好！”守门者惊跳起来。“你不能再这么选择了，不知情者还以为我诓骗了你，只告诉你一种选择而已呢。”他做着最后的劝告。“欸，你可别害我呀！” 光影一闪，“净气房”牢门已阖上。这下子什么都甭说了。 “这这这……”他丧气地垂下肩。 听说她进府的时日早他几百年，说起来也算是府里的“前辈”了。既是前辈，又何必苦苦为难后进？明知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却偏偏一错再错？ 打从出生开始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鬼差，她这一成不变的行径跟几百年前他头一回关她时又有何分别？ 这么一想，害他已够鲜明的记忆一下子又源源滚出了……“鬼差必须无臭无味，洁净过人，是何道理？”当年拦下她时他如此叱问过。 她，沉默不语。 “为便于嗅出魂魄之气味而不受干扰。”他无情的口吻替她作了回答。“你明知故犯，是何用意？” 她身上那不属于地府的淡雅香气，十里外已可嗅闻。 “去挨一挨净味板将这气味给除了。” 她站定不动。 “做啥？不挨板子，想进净气房不成？”又不是脑子犯傻了。 直接朝“净气房”而去的她，走得毫不迟疑。 “你……”他举高的手僵在半空中。“疯子！” 这一关，便是人间的五十年。 其间，她不曾呻吟过一声、唉叹过一句，却在走出净气房时，拧起双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