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度恋人》 楔子 什么时候盖好的?好像上上礼拜还是上上上礼拜?唉呀,反正就是隔壁的房子终于盖好了。 好大,好新,看起来好漂亮。他每天看,都看不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呢?是不是有那种好大好软可以让他跳来跳去的床呢? 阿公说是台北来的大老板盖的,盖给他的老婆和女儿住的。那个大老板他看过,开一部好酷的车。阿公说那种车都是大鼻子的外国人在开的,所以很贵,夭寿贵,阿公说贵到他卖一世人的叭噗赚来的钱都买不起。 那时他问阿公:“一世人的叭噗是有几粒?” 阿公想了很久,皱着灰白的眉毛说:“囝啊郎有耳无嘴,卖问这多。” 卖问丢卖问。 说到叭噗--“苏!”啊,阿公做的冰淇淋就是好吃啦。 他又舔了一口百香果口味的,嘶嘶嘶--这么酸,牙齿都发软了。 “阿芭。”阿芭那只笨狗在墙角挖土,不知道是不是想挖狗洞钻出去。哼,狗没良心的,他都把他的食物分它咧。 “来,厚你呷!”阿芭看他手上有吃的,摇着尾巴“哈哈”地跑了过来,他跳下椅子,用手指把百香果那一球挖到地上后,又爬上椅子,趴在围墙上,抹抹眼皮上的雨珠子,大口啃着淋了点雨、变得有些软的酥杯,看着那栋大房子。 有车子开过来了耶,而且是那种阿公说的夭寿贵的车,一次还两台。 下车的是那个有钱的大老板,他撑着伞走到另一边停下,然后一个漂亮阿姨走了出来;再然后大老板车子后面那部车也走下来一个男的,他打开大老板车子后面的门,下车的是一个……哇,是跟那个漂亮阿姨一样漂亮的女生,长得好像洋娃娃。 他吸了下鼻水,看着洋娃娃。 她穿一件粉红色的洋装,裙子澎澎的,像公主穿的那样;她头发上夹了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抱着一只小兔娃娃。 大老板和漂亮阿姨共用一把伞,另外一个叔叔帮洋娃娃撑伞。大老板指着那栋大房子不知道说了什么,漂亮阿姨笑得好开心;大老板转头看着洋娃娃,洋娃娃好像有点不高兴地扭头。 她头一转,两颗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他一笑,咧出一排黑黑蛀牙;洋娃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瞪住他,他一惊,矮了矮身子。 将剩下一截的酥杯挤进口中,拍拍手中碎屑,他又探高脑袋瓜。 噫,大老板要走啦?他不住这边吗? 他看见大老板开的那部车停在原地没动,可是大老板跟着那一个叔叔走到后面那部车,漂亮阿姨站在屋子前跟大老板挥手,洋娃娃嘟着嘴,眼睛只看着她手里抱着的那只小兔;漂亮阿姨蹲下身,指着大老板,好像要洋娃娃跟大老板说再见。 “哼,我才不要跟他好啦,臭把拔、坏把拔……”洋娃娃大声喊着,然后就哭了。 大老板车子开走了,愈来愈远,直到他看不见后,那个洋娃娃还在哭。漂亮阿姨哄着她,好温柔地哄着她。他忍不住就想,如果妈妈还在,一定也是那么温柔,而且,绝对会比那个漂亮阿姨还温柔。 “阿刚、阿刚!”屋里传来唤声,接着就见名约莫六十上下的妇人拿着衣架跑了出来。一见着前头趴在围墙上的孙子,挥挥衣架就冲了过去。“阿刚,你这咧囝啊,共拢共毋听!落雨天搁尬哇造出来淋雨!” 黄政刚一听见阿嬷的声音,惊了一下,脚一滑,咚咚从椅子上摔下来。 阿芭还在舔百香果冰,被他压了尾巴,“该该”地叫着。 那天晚上他发了烧,阿公和阿嬷穿着雨衣,坐上阿公那部野狼机车,他昏昏沉沉被夹坐在中间,听说是隔壁漂亮阿姨见到他们那么晚还要冒雨骑车出门,便好心开着那台夭寿贵的车子送他们去医院。 他第一次坐那种夭寿贵的车,却是半梦半醒,事后感觉很怨念,因为听说洋娃娃也跟着去了医院;不过还好,他因此知道了那个洋娃娃的名字,很好听哦,她叫蒋芃。 漂亮阿姨都叫她芃芃。 第一章 都十二点半了。 蒋芃看着表,有点不耐烦;她瞪着玻璃大门外往来的车辆或是经过骑楼的行人,盯了好一会,始终不见那个跟她约好的身影。她走出公司,想着站在骑楼下会比较显眼,这一等又十分钟过去。 十二点四十。这个男人迟到整整四十分钟,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拿出手机,她拨了号,无人接听;她再拨,无人接听;她一连拨了五通,都是无人接听。看一眼手机,时间又过了近六分钟--不等了。 走出骑楼,沿着马路边走,她寻着公车站牌,心里想着这里不知有没有直达竹山的公车,要是没有,得先搭到火车站再转车……那,应该要转几号车? 一道阴影袭来,她眸一侧,就见一部公车经过身侧,正要靠边停,眼前就有个站牌。不多想,一手勾着皮包,一手提着手提袋,拔足就跑,她在公车再次开动前赶上,一鼓作气跑上公车。 蒋芃靠在车门边喘了几口气,车子稍稳一点后,她才掏出钱包。“运将大哥,请问一下到车站多少钱?” “哪个车站?”司机大概习惯了上车就问车价的情况,也没看她。 “有分哦?”她细声问,有点不好意思。 “有啊,看你要到清水站还是大甲站。” 蒋芃愣了愣,看向窗外,才意识到了什么,她不好意思承认错误,只是小声地说:“我是说台中车站。” 司机转头看着她,黑黝黝的大墨镜下辨不出眼色。“台中?你坐错车了啦,我是往大甲的,你要去对面坐才对啦。” “那怎么办……”她知道她坐错车了,但实在不好意思大声承认,心里直骂自己是笨蛋。她真不该随便跳上来的,心一急,就忘了应该到对面搭车。 “我给你在这里下车啦。”司机边说边看后视镜,将车子缓缓靠右。“你走几步路,到对面那边搭,对面那方向的大部分都有到台中车站。” 这个运将人真好。 “喔,那钱……”她翻翻钱包,只有两个一元硬币,她拿出纸钞,看着司机先生。“运将,我没零钱。” 司机摆摆手。“免啦。你过去对面坐啦,小心一点过马路哈,这边车很多。” 蒋芃忙点头。“谢谢!运将大哥你真好心。” 跳下公车,她走到对面,想着等等到了台中车站,她该搭哪家客运才对?哪家的有经竹山?还有,她该在哪搭车?车站对面好像是台中客运,它有到竹山的车吗?她什么都不确定,怎么回家? 想了想,她在站牌下打了通电话,但响了十几声,却转成语音。 “连你也不接!”她生气地按掉电话,看着往来车辆,候着公车。 好热。看了看天空,她几乎睁不开眼,拿出折叠伞,才要撑开,就见一部公车从眼前过,她要招手时已来不及。 懊恼时,手机响了起来。好烦。双手分别都提着包了,还有一把正在张开的伞,她分神拿出手机时,看也没看来电便按了接听键。 “喂,你总算接电话了啊?都几点了,明明说好十二点的嘛……”开口语气并不是太好,说到最后竟带了点委屈,像是撒娇。 “芃芃,我刚在洗澡,手机放外面没听见。”男嗓略低,沉沉稳稳的。 蒋芃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喔,黄政刚,对不起,我以为是侯继均打来的。” 那端静了几秒,才听他带着笑音说:“难怪,我还想说你没跟我约。” “那个……就是我刚急着接,没看来电。” “不要紧,我只是看见有你的未接来电。”他声音还是低低的,听不出情绪,顿了下,说:“我想你应该是按错了。没事我就先挂--” “不是按错啦!”蒋芃急着开口。“我有打给你,但你没接,你怎么这时候洗澡?” “早上去台南,刚回来没多久,浑身汗,洗一洗比较舒服。”彼端男人只穿了条松垮垮的长裤,空着的那手正拿着毛巾擦干他赤裸的胸膛,艳阳自微扬的窗帘缝探了进来,在男人精实的胸膛上晕开几道浅浅金芒,明暗交错。 风又一阵,窗帘翻扬,探入大片阳光,男人身影登时清晰无比,从胸线到腰腹的肌理线条这样有力,这样阳刚。可惜隔着电话,另一端的美人没能瞧见这养眼画面。 “去台南呀,很早就出门了吗?”一部公车从眼前开过,她压根忘了要搭公车这回事。 “四点多吧。”他一边说,一边擦着短短的发丝,两三下便干爽。 “这么早?”她圆睁美目,轻诧出声。“我都还在睡呢,难怪早上出门没看见你那部蓝色小发财。” “我跟人约好了。” 想也知道是这样。蒋芃接着问:“这次又去载什么回来?” “台农十一号。” 十一号?那又是什么?“黄先生,翻译兼之解释一下。” 黄政刚短促地笑了两声,道:“香水凤梨。纤维细,汁多,有特殊香气,甜度14。8。” 香水凤梨?她眼眸一亮,柔嗓愉快。“所以你现在有一整车的香水凤梨?” “是。你打电话找我就是想知道我去载了什么?”他略带调侃的语气。她很爱吃水果,他知道。 “才不是啦。就是……就是我没坐过公车回家,不知道要搭哪班车,你知道吧?”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要回家还要先问别人怎么回自己的家。 “搭公车?”似很讶异,微顿后,才问:“你没开车吗?” “没有。这边很不好停车啊,所以今天是继均载我来的。” 黄政刚略思索,又问:“所以你家那位老三先生没负责把你送回来?” “什么老三,你不要这样叫他啦,很难听的。”她嗔道。 “季军本来就是排在冠军和亚军后面的,不然叫他第三先生?”他在彼端笑两声,又问:“舍不得我这样说他?” “才不是。”她从来不会舍不得哪个男人,要也是男人来舍不得女人才对。 “他怎么没去接你?”想起正事,黄政刚拉回话题。 说起这事她就有气,忍不住就抱怨:“他跟我约好十二点会在公司门口等我的,但是我等了近五十分钟,他都没出现,打他手机也没接,所以我只能搭公车回去。” 黄政刚瞄了眼时间,推测地问:“所以你还没吃?” “没有。”她垂下眼,突觉侯继均真的很糟糕,到现在都没回她一通电话。 “你现在在你公司门口?” “我出来了,已经在站牌这边等公车,刚刚还坐错车,还好运将人很好,赶快让我下车。”说到这里,才猛然想起自己居然都没留意公车,她眼眸一移,盯着朝她这方向来的车辆。 “外面那么热,你先找地方吃饭。我知道你公司出来那条路口有家复合式咖啡厅,你可以去那边用餐,等我去接你。”黄政刚也未多考虑,边说边从五斗柜里找出衣裤。 “你要来接我?”她声音微扬,但也非太意外。 “这时间应该不会塞车,我大概一小时就到。要是会晚一点,我打电话告诉你,你看你确定在哪里吃饭,等等打我手机告诉我,我直接到那里接你。”话说完,他t恤已穿妥。 蒋芃慢了几秒,才回应:“就你说的那家餐厅好了。你开慢一点,不要赶。” “我知道。那我先挂了?”他脱下裤子,单手拉着牛仔裤腰,有些辛苦地将之套上。 “等……等一下。” “怎么了?”他问话的口气总是轻轻的。 她想了几秒,才慢慢地说:“政刚,谢谢你。” 彼端是他淡淡的笑声。 ***蒋芃在一家复合式咖啡厅点了和风咖哩鱼排。她刚吃饱,拿纸巾擦着嘴,目光不由自主就飘到右上角的手机--从她踏进这家店开始,到现在都吃饱了,它响都没响。 喝了一口附餐冰饮,她抓来手机,直接拨过去,响了两声,电话被接起。 “喂?”那端背景颇热闹,听得出来有好几个人在聊天。 “你在哪?”蒋芃开口就问。 对方似是直到这刻才从声音辨出是她。“芃芃?怎么会这时间打给我?” 怎么会这时间打给他?蒋芃深深呼息后,不答反问:“你在哪里?” “跟客户吃饭……要走啦?不是说好要去唱歌的吗?”彼端的声音微扬,还有点远,像是把手机拿开了,接着交谈几句,混杂男女的声音,那端男人爽朗笑几声后,才想起自己还在和人通话似的,忙把手机拿近。“芃芃,还在不在?” 蒋芃冷着脸,音色也微冷。“这么轻松,还能去唱歌?” “客户要求的,我也没办法。”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她不是尖酸的人,可遇上这种情况,实在很难淡然。 “工作嘛。”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听不懂,彼端男人笑了声。 “我打了那么多通电话给你,你怎么都不接?” “有吗?”顿了下,才说:“可能是吃饭这边太吵,我没听见吧。你也知道日本料理店有时就是这样,几杯清酒下肚,大家音量就大了起来。” 怎么可能没听见!又不像她们女生都会把手机放包包里,若真没听见,现在这通又听见了? “上班还能喝酒?”她带了点嘲弄。 “客户想喝,也只能满足呀。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我找你什么事?”蒋芃音调高了几分。 男人干笑两声。“是你打电话过来,你要告诉我,我才知道是什么事。芃芃,你怎么了?今天火气有点大。” 她咬咬唇,转头看窗外,无法理解男人的心思。“你早上说了要来接我的。” 男人沉默数秒,才恍然想起似的。“啊!唉呀,真糟糕,我一忙起来,就把这事情忘记了。这个客户之前谈很久,是一位国小的音乐老师,早上才打电话来说要过来公司看琴。她看了看,一口气买了两部琴,我想说请她吃个饭,她刚又说和我聊得愉快,想跟我去唱个歌。我想跟她混熟也不错,将来可以藉着她认识更多国小音乐老师,所以我就--” “所以你完全忘了我。你在那边吃吃喝喝很开心,没想过我可能一直在等你,也没想过我可能饿了多久对不对?” “你还没吃吗?”男人扬声问。 “现在才想到是不是晚了点?”窗外一对年轻男女经过,男的手里拿着一包小纸袋,另一手叉了个看上去像是鸡蛋糕的食物递到女生嘴边。 她低首看看自己还剩下一点的白饭,突然想着这样的男人真是她想要的吗?可以为了生意把她忘了的男人将来还会再忘了她的存在吧? “别这样,芃芃。其实你没等到我,也可以自己去吃饭的,不一定要我带你去;男人有时一应酬起来,是真的没办法顾虑到其它事,你偶尔也要体谅一下我的辛苦嘛。这样好了,我等等订餐厅,晚上我们去吃一顿浪漫晚餐,算是赔罪,也算是赔偿你好不好?” “我要的不是赔偿。”不再多说,蒋芃按掉通话键。说那是什么话,好像她无理取闹似的。呵口气,她吸了口凉饮,拿出包包里的笔记本和蓝笔,翻到特定页面。 方云生: 约会时,谈的都是他爱的篮球话题。我喜欢看他打篮球,但不喜欢他只聊他喜欢的话题,对我想聊的却老是打断转移。 罪名一:不懂得尊重我的喜好。 在路上看到一个阿伯卖叭噗,不让我买,说那不卫生。 罪名二:嫌弃我喜欢的食物。 考上大学,到南部念书,电话少了,我打过去也常是没人接。 罪名三:行踪不定。 陈威恺: 刚认识时,说自己不抽烟;交往半个月,烟不离手。 罪名一:不老实。 牙齿黄又不整齐,小时候一定没有用门板拔牙,没有把牙齿丢屋顶和床底下。 罪名二:牙齿不整洁。 和他散步时遇上靠近的小狗,捡了地上石头作势欲扔向小狗。 罪名三:不爱狗。 萧哲辉: 每次坐他机车,他过肩的头发老打在我脸上。 罪名一:头发太长。 认识一个多月,从来不曾帮我提过包包。 罪名二:不体贴。 学生说了一个台语笑话,很好笑,我说给他听,他问我哪里好笑? 罪名三:不会说台语也听不懂台语。 侯继均: 笑起来是好看,但不够可爱。 罪名一:没有梨涡。 她看了看上面的记录,打开笔,在底下接着写。 忘了和女朋友有约,把女朋友晾着,自己和客户去吃饭喝酒聊天兼之还要续摊唱歌。 罪名二:不守信用。 换了红笔,在最后面打上叉后,才满意地将笔收了起来。 集满三条罪名和三个叉,就送他大奖--分手。 这是她一贯处理感情的方式--不委屈求全、不强留无心的、不死守不适合自己的。 谁说女人只能等待?谁说女人只能委屈?谁说女人非要为爱妥协?如果一个男人给你的只是不知未来在哪的等待、只是有苦难言的委屈、只是为了爱他而事事妥协,她不如不要。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电话才接通,彼端那人先开口了。“芃芃,吃饱了吗?” “刚吃完。”她吸了口饮料。 “我快到了,大概再三分钟,你三分钟后走出来。” “这么快?”蒋芃看了下腕表,轻讶出声,随即收拾笔记本。 “没塞车,一路都满顺畅的。”当然超速是不能说的。 “我结个帐就好了。”蒋芃挂了电话,匆匆拿了钱包到柜台结帐,然后回到位子拿了提袋,直往门口。 拉开大门,走到路边等着。外头仍旧艳阳高照,才想拿伞出来时,ㄎ1ㄥ拎匡啷的声音钻入耳膜,她脸一侧,果然就见那部后头搭着三面帆布蓬的蓝色发财车正朝自己来,车速已缓。 车头在自己身前停住,她拉开副驾驶座,才想上车,驾驶却喊住她。 “等一下,我擦一擦。”黄政刚伸长手,拉开置物箱,拿了干净的布擦过座椅。“刚从山里下来时,我开着车窗,有段路在施工,怕那些泥土灰尘飞进来沾上椅子。” 蒋芃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未应声。 “好了,可以上来了。”他抬眸看她。 把包包和提袋放上座椅,蒋芃上车时,她的包包都在他手里,待她坐稳,系了安全带后,他才将她的物品递给她。 黄政刚打了方向灯,看着后照镜,准备回转。 车内有香气,非芳香剂的味道,是清爽干净的气味。蒋芃侧过脸蛋看他时,想起他在电话中提了他在洗澡,她想她现在闻到的应是他身上的味道。 他一贯黄氏风格,白色圆领t,搭一条刷白牛仔裤,短短的袖口下是他结实的胳膊,沿着手肘,她看向他手掌。 他微转动方向盘,右手随着方向盘而动的线条很是好看;他宽宽的指关节微微突起,指节稍一动,就能见他肤下筋脉被拉动。 目光在他手背上停留一会,才将视线挪回他面上。“你洗什么?” “嗯?”黄政刚专注着车况,握着方向盘的两手一动,将车子掉头。 “你洗什么牌子的沐浴乳?”她问话时,又悄悄吸口气。 “澎澎。” 澎澎?不知怎地,当他说出这个牌子时,她稍愣后竟有一丝近似不好意思的感觉。蒋芃抿抿唇,问:“你喜欢天心啊?” 黄政刚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天心?你说那个女艺人?” 她点点头。“你是不是喜欢她?” “怎么这样问?”他记得自己唯二迷过的偶像是叶小钗和素还真。 “因为你洗澎澎啊,那是天心代言的……还是说,你喜欢后来的代言人孙芸芸?” 分神看看她,黄政刚笑了声。“我洗的是男士专用的。”他说话时,耳根有一抹红,神情略显不自在。 她盯着他表情,目光渐渐落在他唇上。他要是把他唇的弧度稍拉大一些,便能瞧见他右边嘴角有个小小的黑色漩涡,好比此刻,他微扬笑弧,那梨涡便明显了些。 他不是美男子,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他眉粗粗的,双眼皮不宽但褶线深;他鼻子高挺,唇略宽,有着近棕的肤色;他的样貌看上去很阳刚,有副像是长期劳动下训练出来的精实体格;这样的男人神态应该会是粗犷的,偏偏右嘴角旁有个小梨涡,一笑就添他几分孩子气,显得特别有魅力。 蒋芃盯着他右嘴角的梨涡,淡应一声:“喔。” “你有没有等很久?” 她摇头。“没呀,我才刚走出来,你就到了。” 他笑容淡淡的。“外面很热,真怕你等太久。” 蒋芃看着他,没说话。 “车子旧了,冷气不够冷,委屈你一点了。”他又说。 “哪有委屈。要不是你来接我,我现在恐怕还在等公车呢。” “联络到老三先生了吗?”黄政刚忽然想起,开口便问。 “说到这个就好气。”她嘟起嘴,道:“他居然忘了跟我有约,自己跑去吃饭喝酒聊天,说是请客户,等等还要去唱歌。” “也许……可能真的很忙。”他语声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 “那也应该给我通电话,不是让我在那边傻傻地等。而且他能有多忙?你也很忙呀,可是你还不是来接我。” 黄政刚笑一声。“我是粗人,有工作就做,我这种工作和坐办公室的不一样。况且我记得你说他是业务经理,应该有业绩压力吧?” “说是说有,不过他底下有两名业务员,他大部分的事都交给那两个业务员去做了,他只要对那两名业务员施压,骂骂人,业绩就进来了。” “我想他能做到业务经理,一定有他的实力,不可能光靠骂人就可以的。” 蒋芃轻瞪住他。“你跟他哪时这么熟了?” “什么?”他疑惑地看她一眼。 “侯继均呀。你都帮他说话,你们哪时有这种交情的我怎么都不知道?明明是他没信用,没时间观念,你却帮他说话,好像我无理取闹一样。”她出口的话似是埋怨他,可她嘴唇微翘,倒有几分撒娇的可爱。 他笑了笑。“我只见过他两次,一句话都没说上,哪来交情?他的一切都是听你说的。虽然他忘了去接你确实有错,但我想当初你会跟他在一起,应是被他什么特质吸引,所以你不要因为一时生气,就只挑他的错,忘了他的好。” 那男人送她回家时,他恰好遇上过两次,不远不近地看着对方,也只是点头;但看得出来那男人外型很不错,与她相配。像那般出色的男人,她实在不该一时气恼就忘了对方的优点。 蒋芃不说话了。 黄政刚侧眸看她,见她冷着脸蛋,目光直视前方,也不晓得是不是在生气。他低喟一声,道:“芃芃,别再换男朋友了。” 蒋芃顿了下,才说:“我也不想换,不过要挑到适合的,真的很难呀。我不想跟我妈一样,一辈子都委屈自己,所以那个人如果真不是我想要的,我当然不能坚持。侯继均已经被我打了两个叉了,再集满一个,他就等着出局。” “集满什么?”他是不是漏听了什么? “叉叉呀。做错一件事就打一个叉,集满三个叉我就要跟他说拜拜。”她神色坚定。 黄政刚笑出声来。“头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谈恋爱的。” “记录下来,才知道哪个缺点和错误是我不能接受的,这样下一次恋爱就会小心一点。你觉得我这样不好吗?”她盯着他肤色略深的侧面。 他摇头,说:“每个人观念不一样,你自己觉得好就好。” 蒋芃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他微侧眸,像是询问她的意思。 “就是……”她想了想,才说:“你交女朋友的想法啊。有没有什么类型是你特别喜欢,或是什么类型的是你不能接受的?” 黄政刚连细想也没,他笑了笑,有点自嘲的意味。“说这个太不切实际,我哪有什么条件说这些?现在的女生能力强,要就要最好的,否则甘愿不嫁。我只是个卖冰的,哪家女孩看得上我?就算看上,人家家长也未必同意。” 拜媒体和电视节目所赐,随便哪个频道打开都能见到女艺人秀包、秀钻戒、秀衣服、秀鞋子等,许多时下年轻女孩已被这样的观念扭转了价值观,追求的是时尚,爱的是名牌,要的对象是富二代,他一个芋仔冰第二代,是要拿什么去跟人家谈感情? 听了这些话,她心发堵,好像有一团什么塞在心窝似的。“卖冰又怎样?你为什么要妄自菲薄?而且你的‘好手工枝仔冰’不是已经打出名号了吗?” 黄政刚只是笑。 “笑什么嘛……” “卖冰没怎样,就算打出名号,我终究只是卖冰的。我不是妄自菲薄,我是实话实说。”他将车子开上中投公路,接着又说:“你能说我说的是错的吗?在台湾,像我们这种阶层这种身分的单身男人,大部分都娶外籍新娘了,台湾的女孩子看不上我们这种条件的男人。别说我没自信,如果是你,你会和一个卖冰的男人交往吗?你会嫁给一个只会制冰、卖冰的男人吗?” 蒋芃像被噎住,一时之间竟回答不出来。她没瞧不起卖冰的,可她确实也没想过要和一个卖冰的男人交往,甚至是结婚。他这么突然地开口,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呀。 她的沉默在意料之中,周遭空气似乎就这么冷凝了。 沉静的空间仅有车后帆布蓬支架的声音,车子稍有颠簸时,就听见ㄎ1ㄥ拎匡啷的声音。蒋芃瞧瞧他,想说些什么以免被他误会连她也看不起卖冰的,偏偏愈想说话就愈是不知怎么起头。 最后,她只是问:“那你……以后要娶外籍新娘?” 黄政刚微挑眉,思虑片刻,徐徐说道:“应该不会。台湾大部分家庭还是有传宗接代的观念,有的在台湾娶不到老婆,就娶外籍的,为的也是传宗接代。我阿公阿嬷走后,我就一个人了,没有结婚生子的压力,实在没必要为了想生个儿子就把人家的女儿从那么远的地方娶过来;嫁这么远,是会想家的,我没想要为了我的私心而让一个女人独自留在异乡。” 这番话,不知为何竟让她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蒋芃看看他,说:“我听说很多外籍新娘都很可怜欸,在这里语言不通、文化水平不一样,生活环境也造就了不一样的习惯和价值观,好像常常都会有夫妻吵架的事发生。有的男人娶了人家还跟人家离婚,结果一个外国女人在台湾带着孩子还要工作,想想都替她们感到心酸,所以你的想法真好。” “所以说,台湾女人看不上我,我又不想去害那些外籍女子,那我只能一辈子当王老五。”他打趣地说。 “是黄金单身汉,不是王老五。”蒋芃不喜欢他那样调侃自己。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意思不都一样?” “感觉不一样呀。”尾音方落,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愣了半秒,那是从肚子发出的声音,她狐疑地将目光挪到他脸上。 那声音是从黄政刚肚子发出的,像在提醒他他遗忘了什么。他有些尴尬,不自在地笑了声,右手去拿两张座椅间置物架里的东西,那是个红白相间的塑胶提袋,里头不知装了什么。 “那是什么?”蒋芃见他把那袋东西搁在腿上,单手就要去拉袋子。 “蕃薯包。”说完,随即又补上一句:“路上看到,突然想吃。” 想吃?他土生土长竹山人,竹山什么不多,沿路就是蕃薯包、蜜蕃薯、蕃薯饼最多,以前他家还种了一大片蕃薯,他阿嬷还卖过蕃薯包,他难道少吃过吗,怎么可能会想吃?他那一声肚鸣那么大声,分明就是肚子饿。 蒋芃微倾身子,拿过他腿上的红白塑胶袋,打开来,里头有两个蕃薯包分别放在两个半透明的塑胶袋里,她拿出一个。 蕃薯包有点黏性,她小心地拉开塑胶袋,一边问:“午餐没吃?” “早上吃了不少凤梨,所以中午那时不饿。” 蒋芃转头,透过玻璃看着后方车斗,里头空无一物。她回首看他,眼眸闪着光。“你把一车的台农十一号啃光啦?” 他侧眸觑她一眼,好笑地说:“吃完一车的话,我现在应该是躺在医院。” 她笑了两声,把蕃薯包递过去。“下次别这样,先吃饱再来接我就好。哪有人要我去吹冷气吃饭,自己饿着肚子赶来接我的。” “谢谢。”黄政刚看着前头车况,右手接过时不意碰了她的手,她手指微微一缩,目光却落在他侧颜上,他嘴一张,咬了一大口,面颊肌肉因咀嚼的动作牵动筋脉,突显了他下颚骨的棱角,十足的阳刚。 “要不要睡一会?”他突然转头看她。“到了我叫醒你。” 来不及收回视线,蒋芃只是定定望住他,说:“好啊。” 她闭上眼,却开口问:“你今天会做凤梨冰棒?” “嗯。都挑熟成的凤梨,天气又这么热,放不得,会生果蝇。” “所以我今天有口福了?” 黄政刚轻笑一声。“想吃随时都有,全放在冷冻柜。” “既然要吃就要吃最新鲜的,当天现做的。”她仍然闭着眼,接着又说:“还真的有困意了呢,到了你要叫醒我。为了答谢你特别来接我,我决定帮你做凤梨冰。” 他只是莞尔,未置一词。 车子一路下了中投,上国道三号,再下竹山交流道后,他在一个等候红灯的时间,偏过脸庞看她。 她有张美好的脸蛋,匀称的身材,许是遗传自她双亲的好基因。他依然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她和她双亲分别从车上下来时的那一幕,三个人,两把伞,站在雨帘中的山林前,那画面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如画般。 她说她有本笔记本,记录每任男友的过错,集满三个叉就再见。 很特别的处理感情方式。 他想,如果他是她男友,一定是满满页面的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