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的假嫡妻》 楔子 周秋霁曾经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所谓“幸福”,不仅因为她的夫君江映城是新科状元,才华出众、英俊雅逸,极受睦帝赵阕宇重用,初入朝堂便破格任为“右相”,更因为他在她娘家最危难的时刻,不顾祸及自身,将她风光迎娶进门。 人们都说,江映城对她一见钟情,情深义重,这定是一桩亘古至今少有的美满姻缘,她也曾经一度这样以为。 但这样的幻想,在新婚之夜便破灭了。 周秋霁记得,成亲当晚,夜空一轮满月,夜色呈现一种明亮的湛蓝,新房内红烛高照,她一身凤冠霞帔,满怀喜悦地等待夫君的到来,交杯酒在盏中,散发浓浓的花香,闻之欲醉,一切都是这样美好。 然而,他面色沉凝地走进来,轻轻揭开她的大红盖头,她看到了一双跟记忆中不太一样的眼睛。 从前,那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但此刻,却似乎有深藏的恨意。 她有些发怔,心想自己一定看错了。她的如意郎君,至今也只见过三次面,她从没得罪过他,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你们都下去吧。”江映城对喜婆与婢女吩咐道。 “丞相,交杯酒还没喝呢,算不得礼成。”喜婆在一旁提醒。 “一会儿再喝,我有话要对夫人说。” 喜婆这才发现他神色不对,连忙与婢女们退下。本来,婢女的篮中装满了撒帐的吉祥物品,这会儿似乎都用不上了。 周秋霁迷惑地看着他,弄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二小姐……”江映城开口道,一如从前对她的称呼,她近在咫尺,却仿佛一个陌生人。 “夫君有何话要对妾身说?”她的心紧张得扑通乱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桩婚事,本非我所愿。”他索性答道。 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周秋霁只觉得耳际嗡鸣,完全听不真切。 这桩婚事,非他所愿?当初,若不是他执意求亲,她早已随家人离京前往昭平了,如今他何出此言呢? 难道有人逼迫他吗?谁会逼他娶一个罪臣之女?以他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地位…… 她一头雾水,僵坐在床缘,大红蜡烛照得她有些恍惚。 “不过,既然将你迎进了门,我自然要与你以夫妻相称。”江映城表示,“你亦可掌管府中上下的事务,吃穿用度我也不会亏待于你。” 他的意思是要跟她……做一对假夫妻吗? “但你我除了婚姻之名,便再无瓜葛。”他继续道,“我不会假惺惺体恤你,也望你不要自以为是我的妻子,就对我诸多干涉。” 周秋霁瞪着眼睛,双手紧握,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嫁裙被她揉得皱成一团。 说完,江映城没喝交杯酒,就这样转身而去,他推门的时候,夜风穿堂而过,让她觉得瑟瑟寒意。 “为什么”周秋霁忍不住站起来,大声问道。 他驻足,回过头来,森森地盯着她。“问你自己吧,你生平可有做过什么让你觉得内疚之事?” “我?”她越加感到莫名其妙,“我做过什么内疚之事?” “你忘了?”他忽然冷笑,语气满是嘲讽,“原来我竟错了,你非但没有一点儿愧疚之意,反而全忘了……” 他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她完全听不懂? 江映城面无表情道:“既然忘了,就好好想想吧,反正关在这府里,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好好去想。” 关在这府里?这就是他娶她的目的? 她不敢相信,之前憧憬的美好姻缘,瞬息化为了泡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心中一片迷茫…… 俗话说,死也要死个明白。这一刻,她就算死,恐怕也死不瞑目。 第一章 成亲之前,周秋霁只见过江映城三次。 第一次,是在紫藤诗会上,他做了一首大器动人的〈秋水〉,而她写了一首温柔婉约的〈长天〉,人们说,“秋水”对“长天”,是自古的绝配,他俩看来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那一日,她没有同他说话,只在抬头间,看到他如秋水一般的明眸,正对着她微笑,笑容亦如划过长天的轻风。 第二次,是他向她爹娘提亲的前一日,他特意邀请她游湖。当时,夏季未过,河畔上满是荼蘼花的香气,他亲自摇着扁舟,与她一同穿过花蔓低垂的河道。四周静谧极了,几只野鸭子掠过水面,她亦没有跟他说上几句话,只感到有一股融融的暖意渗透心脾。她想,她愿意这样一辈子与他乘舟同行,顺流而下,无论到达什么地方。 第三次,是他们全家被贬到昭平之前。当时,爹爹因为涉及谋反获罪,全家已经被圈禁在府中多时,是他带兵前来,打开了府门,宣读了圣旨,他说,爹爹死罪可免,不过要流放到昭平去,又说,昭平是鱼米之乡,去了那里,应该不会受苦。 她本以为,他宣读了圣旨之后,便会立即离开,谁知,他居然忽地跪在她爹娘面前,求他们让她留在京中—履行婚约,做他的妻子。 那日的诚心打动了她,她本以为,他俩之间只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而已,但那一刻,她觉得仿佛三生石上已经刻下了他俩的名字。 然而,一切在一夜之间全都变了,如彩云逸散,让她诧异莫名。到底是什么原因,至今,她仍不明白…… “夫人,丞相请您到书房一叙呢。”婢女在帘外低声禀报。 自新婚之夜、他与她道出那番决裂的话语,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听闻,皇上派他出京办事去了,昨日才回来。 不过也如他所说,在衣食用度上倒真没亏待她,在他离京的这些日子,但凡她需要什么,婆子便会立刻奉上,至少,没把她冻着饿着。 周秋霁看着镜中的自己,从前那个骄傲的才女似乎失去了踪影,此刻的她,像是一个谦卑的妇人,满面沧桑。 想来也很合理,从前,她是丞相的掌上明珠,是贵妃娘娘的亲妹妹,是誉满京城的名门闺秀,就算以一种最清高的姿态遗世独立,簇拥者也如蚁众。但此刻,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罪臣之女,连新婚的丈夫都唾弃她……她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强抑眼中泪花,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衫,往书房走去。 经过那夜,她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自个儿的夫君,他待她的温柔可亲不过幻影而已,她实在害怕他那种冷酷狰狞的眼神。 到底,她哪里得罪过他?她犯过什么天大的过错,让他如此待她,不惜娶了她来折磨她? “夫人请进,丞相在里边呢。”小厮见了她,很恭敬道。 夫人?这个称谓,听来真是讽刺。 周秋霁掀开门帘,看到江映城正在案前忙碌着,穿着一身家居白衣,衬得容颜更加俊雅出尘,这张脸,可真是迷惑人。她若非被迷惑,也不会第一次见着他,就芳心暗许…… 仿佛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问:“怎么傻站着?过来坐吧。” 比起新婚那夜的语气,此刻听来倒十分温和。 “夫君什么时候回来的?”周秋霁答道,“也不告诉妾身一声。” “告诉你如何?不告诉又如何?”他的笑容里有一丝讽刺,“反正咱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有必要吗?” 敛了眉,她本以为两人的关系还有补救的可能,如今看来,是她在痴心妄想。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既然夫君如此讨厌,为何还要迎娶妾身?” “夫人似乎记性不太好,”江映城脸上的讽笑更甚,“等到有朝一日、夫人恢复记忆之时,自会明白。” “夫君总说妾身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周秋霁高声道,“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现在就把话讲个明白?” “若我主动告之,你假惺惺地悔过,又有什么意思?总得你自己想起来,才算诚意吧?”说完,他再度提起笔,开始徐徐行书,完全没受她焦躁情绪影响,表情平静如水。 看来,他是打算折磨她到底了……将她关在这府里,逼她忆起一件她完全没有印象的事,这个男人,大概有一颗扭曲的心。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道:“我姨母与表妹过几日会进京小住,你替她们打点起居吧。” 闻言,周秋霁一怔,诧异地瞪大眼睛。 “虽然我们俩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可在外人面前,我还是希望与你保持恩爱的样子,以免亲朋担心。” 江映城的坦白,越发让她感到齿冷。 “何必呢?”她扯开一抹苦笑,“假如夫君只是想报复妾身,又何必费力作戏给他人看?” “我自幼在姨母家长大,受她老人家恩惠诸多,”江映城解释,“表妹自幼爱慕我,可我对她从无非分之想,如今她若看到我与妻子举案齐眉,定能断了念头,这也算我对姨母的报答吧。” 原来如此,看来他还有几分孝念,不过对付女人的手段也着实狠了点。 “可妾身为何要配合夫君演这出戏?”周秋霁问他,“夫君就不怕妾身戳破真相吗?” “说白了,我娶你,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为了敷衍我表妹,”他淡淡抬眸看她,“你若愿意配合,将来我可以考虑放你自由,也会让你的家人在昭平受到很好的照顾。否则,别怪我太心狠。” 他在威胁她吗?真没想到,这样温文尔雅的男子,会有如此阴毒的一面…… 但她能拒绝吗?如今这样的处境,她事事身不由己。 “好,妾身一定扮演好一个贤妻的角色。”周秋霁咬唇道。 他嗯了一声,低头继续行书,如风吹湖面却不见一点微澜。 她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他如此,只得作罢。 她看到他提起袖口,轻轻擦拭案上一方青瓷笔洗,洁白无瑕的袖口顿时染上一抹尘色。这笔洗是什么宝贝吗?又或者,他节俭惯了,一向爱物如此? 周秋霁摇摇头,悲哀一笑,便不再多想,先行告退。 这一切,本来也不关她的事。 徐雪娇一看就是个对江映城十分痴心的女子,这种痴心化为对周秋霁的嫉妒之情,很明显地摆在她的脸上。 她一下轿,连寒暄的话语都懒得说,迫切的目光就在周秋霁脸上梭巡,仿佛想尽快把情敌看透。 周秋霁想,这女孩也太沉不住气了,如此是无法讨阴沉如江映城的欢心的。 徐夫人倒是满脸慈善温柔,并不多语。所谓慈母多败儿,徐雪娇大概从小也骄纵惯了。 “姨母、表妹,一路可安好?”周秋霁微笑着上前行礼。 “这位便是表嫂吧?”徐雪娇的语气满是讽刺,“听闻表嫂的姊姊贵为贵妃,倾国倾城,本以为表嫂也是沉鱼落雁一般的人物,谁想,倒不似与贵妃娘娘一母所生。”说罢,兀自大笑。 四周诸人皆很尴尬,徐夫人连忙对她抱以歉意的眼神,连忙转移话题,“映城不在府中吗?” “丞相临时有事进宫去了,临去前已经吩咐过妾身好好安顿姨母与表妹呢。”周秋霁并不介怀,莞尔依旧,“请两位先更衣歇息片刻,稍后会在花厅摆膳。” “表哥在信上说,已经替我们安排了一座清雅的小院,”徐雪娇问:“可是表嫂亲手布置?” “丞相昨日将库房钥匙交给妾身,妾身因不知两位喜好,也不好多添些什么,只拣了几件素净摆设,还等姨母与表妹过目后,再做打点。” 一边说着,一边将徐氏母女引往内院,绕过小桥流水,便见闲庭一座。此刻正值秋季,菊花满地,颇有一番情致。 周秋霁所谓的“素净摆设”其实价值不菲,光是那架白玉屏风便值万金,几幅字画均是皇上亲赐,案上还摆着传自前朝的古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泉聆”。 徐雪娇淡淡扫了一眼,神情带着不屑,仿佛这些全入不了她的眼。 “表妹可满意?”周秋霁问道。 “表嫂真是小气,”她毫不客气地直接批评,“听闻从前周丞相藏宝万千,表嫂的陪嫁一定不凡,随便拿两件摆到这房里,大概都气派百倍吧?” 周秋霁脸色微变,似被刺到痛处。谁不知道,她娘家因涉及谋反而被获罪,封了府、抄了家,哪里还有什么嫁妆? 徐雪娇想讽刺她,说什么不可以,偏偏提起这个—这,犯了她的大忌。 她本不想与她计较,毕竟,她能理解爱慕一名男子却求之不得的心情,但此时此刻,她也不打算轻易原谅这番羞辱。 “表妹想添点什么,尽管开口,但凡这府里有的,妾身都倾力奉上。”强抑怒火,维持着礼貌的口吻。 “那咱们不如就到表嫂房里看看吧!”徐雪娇笑道,“要有什么宝物,也好教咱们开开眼。” 轻轻颔首,周秋霁也不多说什么,便引着徐氏母女往她房里去。 徐夫人本想阻止女儿胡闹,但她哪里肯听母亲劝说,硬要胡搅蛮缠,徐夫人也只得由她。 周秋霁的房里着实没有什么摆设,雪洞般空空荡荡的。自新婚之夜后,她命婆子将喜字与大红帐子一并撤了去,整间房子更如尼姑庵般,只剩青灯摇曳。 “想不到表嫂真是简朴之人,”徐雪娇不失所望,“罢了、罢了,还是到库房寻些物件替我那小院装点吧。” “妹妹还差什么,尽管开口。” “别的也不缺了,笔砚总要备一副吧。我每日还要跟表哥习字呢。” “库房里倒不见现成的笔砚,”她思索片刻,“丞相书房里倒有一副上好的,来人,先将它们摆到表小姐房里吧。” 那套笔砚,算得上是江映城书房里的宝贝了,笔筒是通透的碧玉做的,砚台如漆、触手生凉,最难得的是那一只笔洗,青瓷的底子,有细细的冰纹,一看便知官窖精品。 江映城似乎也不太舍得用,砚墨时也小心翼翼的,视之如珍。特别是那笔洗,她记得,上次他还以袖口拭之除尘。她倒想看看,他会不会将此物借给他这刁蛮表妹。 “夫人,”一旁的婆子犹豫道:“那套笔砚是丞相心头所爱,恐怕不妥吧?” 她还没说什么,徐雪娇倒率先开了口,“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表哥会舍不得?再说,我又不会占为己有,只是挪借一段日子罢了。” “表小姐想要,你就去拿了来吧,”周秋霁对婆子表示,“丞相那边,我自会交代。” 婆子仍旧满面犹豫,但最终还是唯诺着去了,半晌,才与两名小厮用托盘郑重地捧着东西前来。 “表嫂,你说的就是这个?”徐雪娇凝眸,拿起那只笔洗,细细打量。 “怎么样,这回可入得了表妹的眼吗?”她从旁问道。 “果真是好东西,”徐夫人亦上前观赏,忽生一阵迷惑,“不过,为何这般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吗?”周秋霁一怔,“姨母曾见过?” “不记得了……不太确定。”徐夫人看了又看,摇摇头。 徐雪娇抿着唇,看来在回忆着什么,忽然,她瞪大眼睛,仿佛记忆被什么触动,格外诧异。 “女儿,你认得?”徐夫人见女儿表情有异便问。 僵立半晌,她方才答道:“不……我也想不起来。” 第二章 她在说谎!周秋霁看得出来她一定在说谎。 看来,这套笔砚定是什么希罕物,否则,雪娇表妹不会对它留下印象,亦不会是此刻的表情…… 它们到底什么来历?她开始有一点儿后悔,不该将此物拿出来。 “好了,就用这个吧。”徐雪娇恢复如常表情,转身道:“多谢表嫂了,等表哥回来,雪娇会告诉他,很满意这一切安排。” “表妹中意就好。” 这一刻,周秋霁忽然忐忑不安起来,因为,徐雪娇眼中有种奇怪的光芒,就像战场上看到敌人中箭时的那种幸灾乐祸。 她又梦见了从前的家。 偌大的花园,芳拿宜人,她坐在花榭深处,闲闲看著书,打发悠然的下午。 那个时候,她的父亲贵为丞相、两朝元老,位高权重,随便一句话便能语动京城,而大姊是睦帝最宠爱的贵妃,艳冠六宫,倾国绝色,连皇后都嫉妒。 可惜,父亲因参与谋反而获罪,大姊也被打入冷宫。 她还记得抄家的那一天,无数士兵涌入府中,凶神恶煞如厉鬼,她的头发被为首之人一把抓住,将她在地上拖行,那一刻,她所有的娇贵与尊宠荡然无存,只觉自己变得跟街边的乞妇一般卑贱。 皇上将她的家圈禁起来,她也不记得被囚困了多久,每天吃着馊冷的饭菜,生不如死…… 砰!忽然,她好像听见了撞门声响,恰如抄家那日,青天霹雳般的声音。 周秋霁猛然从梦中醒来,撑起身子,满面惊骇。她本以为,是自己在吓自己,直到她看清了床前站着的人影,才发现,这并非是一场恶梦。 江映城一把将她拖起来,一如当初抓住她头发的士兵,他的俊颜扭曲得不再像他本人,双眸中似要冒出火来。 “是不是你干的?”他怒吼道,“是不是” 她本想抓住床缘,力道却一个不稳,重重从床上摔了下来,衣衫不整的模样,狼狈不已。 “江映城,”她又羞又恼,压根忘了礼数,脱口直唤他的名,“别忘了,你我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谁允许你半夜三更如此无礼?” “你当我想到你房里来?”他冷笑回道,“若不是你摔碎了我青瓷笔洗,你以为我有空理你” “笔洗?”周秋霁一怔,“你是说,你书房里的笔洗?” “别跟我装!”他扬声问:“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那笔洗怎么就摔坏了?”她难掩诧异,“我交给雪娇的时候,它明明还好端端的。” “别把事情推到雪娇身上!”江映城瞠视着她,“她一眼就看出了那笔洗的来历,断断不敢碰,早已叫婆子将它送还书房了!周秋霁,我本以为当年你只是无心之失,本性并不坏,没想到,你真有一副歹毒的心肠!”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越听越急,“我把笔洗交给表妹后,就再没见过它,况且晚膳后我一直待在寝房里,哪儿也没去!” “我真该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你!”他说得有点悔不当初,“本以为对付你这样的女子易如反掌,看来,我倒掉以轻心了。”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我做的?”她顶撞回去,“谁亲眼看见了?” “不用猜,就是你!否则,笔洗摆在书房时好端端的,你为何擅作主张,将它借给雪娇?” “是你说从小身受姨母家大恩,要倾尽所有好好招待她们,表妹嫌弃我从库房挑选的摆设不够好,我才想到你书房里那套笔砚。”周秋霁紧抿住唇,“我一片好意倒成歹心了?” “别的都可以碰,唯独书房那套笔砚,谁敢碰它们一下,我便削掉她手指!” “那你就削掉我的十指好了!”她倔强地回道。 江映城逼近,一把扼住她的喉咙,狠狠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吗?你敢发誓,当时挪用那套笔砚的时候,没一点儿看好戏的心思?” 她心里咯一下,不料真被他猜透了。 没错,他珍爱那套笔砚的心思,她又怎会不知?只要跨入他的书房一次,看到他用袖口擦拭笔洗的情景,便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当时,她的确存着一点顽劣的想法,想整整他,也顺便戏弄一下他那跋扈的表妹。 可她真没料到笔洗会被摔碎……这到底是谁做的?似乎,在故意暗害她…… “披上你的外衣,跟我走!”他忽然道。 她眸凝,刚想问原因,便见他已转身而去,她不得不赶紧抓了一件披风,跟上他的脚步。 他走得很急,仿佛正在发泄极大的怒气,周秋霁随着他绕过长廊,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地,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实在与她想像中的江映城完全不同,仿佛两个人。一个如沐春风般的优雅,一个心胸狭隘又暴躁。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曾经,她以为这个男子对她一见钟情,即使他在新婚之夜那样对待她,她也觉得肯定有什么误会,两人之间仍有回转的余地…… 但此时此刻,她完全冷静了,眼前的他,如此变幻莫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早些远离。 逃出这座府邸,会不会很困难?应该怎样让自己轻松脱身?周秋霁望向高高的红墙,思绪似乎飞到了墙外的远空。 “你傻愣着干什么?”江映城转过身来,瞪着她。“快走!” 周秋霁嘴角逸出一抹涩笑,跟随他步入一间香堂。 她以为香堂里供奉的是江家的祖先,然而,墙壁上无佛无神,只一张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看来正值妙龄,站在垂柳前,十指拈花,恬静而美丽。 这是谁?哪一位花仙吗?像江映城这样的男子,平白无故,为何要供奉一位花仙? “还记得她吗?”他的语气越发凌厉,睨视她的眼神也格外阴沉。 “我认识她吗?”她搜索记忆,全无半点儿印象。 “原来,你真不记得了—”江映城发出一声讽刺的长笑,月光从窗子斜映进来,他的身影像清冷的鬼魅。 周秋霁真是受够了他这样无休无止的打着哑谜。“不如你直说了吧,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又是谁难道,你折磨我,跟这女子有关?” 他抿唇,笑声渐敛,定定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尝试过,倾尽所有的努力,只为得到一件东西?可当你以为就要成功的时候,那件东西忽然被毁了……砰的一声,就像瓷器被摔了个粉碎,你说,换了你,能不因此疯狂吗?” 他声音变得很低,像是梦中的呓语,周秋霁退后一步,生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他曾经应该受过沉重的打击,因为他此刻的表情就像是个疯子,愤怒又凄凉。 这一刻,她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假如他不是经历过一些特别痛苦的事,应该不至于如此……就像她,有时候想到周家满门瞬间土崩瓦解,也气得想发疯。 如果有机会可以一刀杀了睦帝,她大概也会下手吧? “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江映城忽然道,“好好看看这张画像,回忆回忆,假如你能想起画中人是谁,我大概会原谅你……” 还是这句话!为什么他不肯直接告诉她答案?呵,这大概也是对她的一种折磨吧,让她殚精竭虑,恐惧交加。 她无法反抗,仿佛被缚住了手脚,在深渊里沉浮…… 周秋霁在香堂里待了一整夜,深秋已近,单薄的衣衫让她瑟瑟发抖,越接近黎明,越感到寒气沁透心骨。 她怔怔地看着墙上那幅画像,那拈花的女子,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却的确有出尘若仙的美丽,应该是江映城中意的那类女子。 所以,这是他曾经的恋人吗?以香烛供奉,案前还有鲜花素果,可见,此女子已经香消玉殒。 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女子跟她有何关系……她真没见过她,真的没有! 日上三竿的时候,徐雪娇捧着一些茶点,得意扬扬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 “表嫂,还没用早膳吧?妹妹我可想着你呢,来,将就着用一些点心吧。” 周秋霁发现自己的确饿坏了,再加上整夜未眠,精力耗尽,此刻稍稍一碰就要晕倒。 她也顾不得许多,抓了一块点心,吞进肚子里。还好,此点心是做得极其滑软的豌豆黄,吃得再急,也不至于噎死。 “表嫂还真放心啊,”徐雪娇忽然说,“不怕妹妹在里头下了药?” “有什么打紧的?”周秋霁却笑道,“反正我如今也生不如死。” 徐雪娇眉一凝。没料到她如此无畏,所有的冷嘲热讽、威胁逼迫似乎骤然无效了,看来她得换个方式了。于是她转头望向壁上,问道:“表嫂知道这画中人是谁吗?” “不知道,难道妹妹知道?” 她神秘一笑,“若妹子告诉了你,有什么奖赏啊?” “你若告诉了我,定对你有天大的益处。”周秋霁淡淡回答,“若不肯,我就算百般利诱,你也断不会说的。” 徐雪娇笑容微敛。“表嫂果然是誉满京城的才女,料人也算神准。” “那么妹妹还打算告诉我吗?”她镇定如常,“若不肯,捧了这点心,快快离去,若肯,就快些说吧,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来过。” 抿住唇,徐雪娇瞪着她,本想奚落她一番,没料到却被她反将一军。 “青瓷笔洗……其实是你摔碎的吧?你深知那是你表哥的心爱之物,想藉此离间我与相公之间的关系,把一切过错都推到我的身上,让我来当这替罪羊。” 周秋霁说完,眼神有些锐利地看向她,发现她指尖微颤。可见,她猜测正确。 “那青瓷笔洗,与这画中女子,有什么关系吗?”神智越发清醒,透过她一点一点的抽丝剥茧,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表嫂果然聪慧。”不得不颔首道,“既然如此,妹妹也不拐弯抹角了—画中的女子,名唤苏品烟,是表哥生平最最钟爱的人。” 苏品烟?呵,果然人如其名,那画中安静恬美的模样,很适合这样的名字。 “表哥从小就父母双亡,寄养在我家中,苏品烟是我家邻居,表哥与她自幼相识。苏家在我家乡颇有些名望,虽然表哥与苏品烟相互爱慕,但苏家毕竟不会把千金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所以表哥便立志要出人头地,迎得美人归。” 周秋霁静静地听着,不知为何,她竟有一丝羡慕一羡慕这样两小无猜的纯净感情。 “三年前,表哥来到京城,当今圣上那时还是永甯王,机缘巧合,表哥投到他门下,成为府中幕僚,深受赏识,表哥觉得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日,便接苏品烟进京一索,谁料人才刚到京郊、下轿稍作休息,便被迎面而来的一匹马儿撞得身受重伤,当场毙命” 她闻言大骇,睦目结舌。 “表哥当时以为,是因为自己普圣上办事,得罪了朝中哪帮势力,才会殃及他最爱的女子,但经过几番调查,才得知那匹马儿名唤『风驹』,本来为宫中御马,却不知肇事者为何人” 周秋霁脑中嗡嗡作响,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 风驹、风驹……不就是那年先帝赐给他们周府的御马吗?不仅如此,这马儿更是那一年爹爹送她的生辰礼物…… 第三章 电光石火间,她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江映城娶了她却又折磨她,将她囚困在府中思过。 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要困她一辈子,大概也不为过…… “青瓷笔洗便是苏品烟送给表哥的,”徐雪娇紧盯着她煞白的脸,勾起一抹邪恶的笑容,“你现下懂了吧?” 难怪他会那般恼怒、难怪他会说出那番话……对他而言,快要到手的幸福,如瓷器般破碎,付诸多年的努力如江河逝水,换了谁,谁都会发疯吧? 周秋霁眼中泛起盈盈的泪花,这一刻,她已经完全原谅了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假如,真能弥补他心中的创伤,她甘愿受罚。 原来,苏品烟就是那女孩……说起来,也怪她不慎,她是该一辈子愧疚的…… “表嫂,此刻是否感到心如刀割?”徐雪娇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知道自己并非表哥最钟爱的人,的确是会难过的。” 呵,她还真希望是因为嫉妒而心痛,至少,比因为愧疚而心痛要好过得多。 “苏品烟去世以后,我本以为,表哥要嘛终生不娶,要嘛也会娶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徐雪娇忽然愤愤不平道:“谁料,他莫名其妙娶了你!人们都说,表哥对你一见钟情,否则不会娶一个罪臣之女,我对母亲说,无论如何,也要来京城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见钟情,她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惜,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如今看来,表哥对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嘛,只不过摔破一个小小的青瓷笔洗,就气得罚你面壁思过。”说着,徐雪娇时了口气,“至少,你现在还是比不上苏品烟的。” “不是现在,”沉默良久的周秋霁忽然道,“是永远也比不上……活着的人,本就不该与死人比较。” 徐雪娇一征,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 “麻烦表妹去请丞相过来。”周秋霁轻轻说了句。 “什么?”冷笑一声,“你以为表哥在气头上还会见你?” “他会的。”她笃定道,“你就说一我知错了。” 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他要看到她反省、悔悟、痛哭流涕的模样如果他需要,她可以如此。 “二姊……二姊……” 周秋霁的思绪回到出事那天,看到妹妹周冬痕满面惊恐地向自己跑来,全身伤痕累累。 那天,是她十四岁的生日,爹爹送给她一匹漂亮的御马,还有个很神气的名字叫风驹。 爹爹说,因为她太喜静,所以送她马儿,希望她不要整日待在书房里,偶尔也能出去走走。 冬痕自幼好动,五岁便跟随名师习武,见了这匹骏马自然羡慕至极,硬要骑一骑,她身为姊姊,自然不能小气,也就由着她去。 两个时辰之后,冬痕却遍体鳞伤地回来了,说马儿不知为何像发了疯似的直往前冲,她好不容易才跃马逃身,马儿则摔下了悬崖。 她还说,途中马儿撞倒了一名女子…… 这件事情,最终由爹爹出面解决了,爹爹还嘱咐她俩,马儿发狂之事不能告诉外人,因为这是皇上赏赐的御马,若传扬出去,或许会引来祸端。 许多年过去了,风驹为何会忽然发狂,是意外还是被谁下药,它撞倒的那名女子是死是伤,她都一无所知,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触碰的秘密。 今天,真相终于略略浮出水面,至少,她知道了那名女子的名字。 “你想起来了?”不知何时,江映城来到了她的身后,冷冷问道。 “原来是她……”周秋霁望着画像,万分歉意,“当年,我爹爹派人回去救助那名女子,却已不见她的踪影,我们猜测,她已经被好心人救走了,谁知道……” “她本可以活的则他痛苦的厉声指责,“是你撞倒她之后,不顾而去,你当时若稍微拉一下擅绳,下马救助一二,她或许就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我?”她一怔。 呵,怪不得他这样恨她,原来,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甚至……怨错了人。 但她此刻能说什么呢?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妹妹身上吗?不,这也怪不得冬痕,只怪那匹马儿……不,也怪不得马儿,只怪…… 她只觉得千头万绪,百口莫辩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真是想停下马儿,下去看一看。”周秋霁定定地望着夫君,“可马儿不听使唤,一直往前狂奔,我自己都险些没了性命……” 江映城眉一凝,显然,她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她叹息道:“你以为,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能坏到哪里去?会活生生把人撞死,不顾而去吗?你我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但凭你的直觉,我真是这样一个本性歹毒之人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眉头深锁地紧辙着她,很显然,他在犹豫,对她的话仍感到半信半疑。 “你说马儿发了狂?”终于,他缓缓问道,“为何会发狂?据我所知,那是一匹驯良的御马。” “这件事情,爹爹一直在调查,我也不知他是否查到了结果。”周秋霁摇头,“总之,他没有告诉过我,也叮嘱我不要再问。” 江映城眉心更燮,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当年周丞相位高权重,朝中又党派诸多,风驹既然是先帝所赐,有人想藉此暗害、挑拨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有可能的……”半晌,他才轻声道。 他真信她了吗? 无论如何,他肯这样说,她已经很欣慰了,至少证明,他并非不讲理之人。 “你肯放了我吗?”她趁机壮看胆子问。 他凝重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就算不关我的事,也打算把我囚禁一辈子?”她心间再度一沉。 “等查清当年的真相再说。”他答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不能凭她的片面之词就轻易放过她,毕竟,在还没找出真相之前,她还是杀害他心爱女人的仇敌。 “何况,我现在也需要有人扮演我的妻子。”他淡笑,“对皇上那边、对我姨母这里,都要敷衍一二。” 这话是什么意思?用她来搪塞徐雪娇,这个她可以理解,可是对于睦帝,有这个必要吗?她的姊姊早已不是贵妃了。 “明日你随我进宫吧。”江映城不理会她困惑的表情,又道:“太妃设了个赏菊宴,皇上请咱们夫妻一同前去。” 赏菊宴?呵,想当初,他俩便是在紫藤会上相识,同样是一番花季,却别样滋味。 “打扮得漂亮一点,你气色不太好,”他盯着她的花颇,“我可不希望皇上看出破绽。” “为什么?”周秋霁忍不住问,“皇上会在意吗?” “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姊姊虽然被打入冷宫,但她仍是皇上的心头至爱。”江映城却如此回答,“皇上当然会在意你幸福与否。” 皇上依然爱着大姊吗?既然相爱,那为何还舍得将人打入冷宫?既然打入了冷宫,又何必再在意她的家人? 她真是不懂帝王之心,不,应该说,天下女子大概都弄不懂男人的心思……比如眼前站着的江映城,她便觉得难以捉摸。 “明白了,妾身会依夫君所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额首道。 他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仿佛不相信她会这般乖乖听话,然而,她的血色平静如水,倒也读不出什么。 “你回房去吧。”他说,“我要跟品烟单独待一会儿。” 品烟?不过一幅画而已,他却以那女子的名字代称,仿佛她还活着似的。 想来他也颇为可怜,如今陪伴他的只剩一缕芳魂一不,若天地间并无鬼神,那么,陪伴他的,唯有他自己的想象。 周秋霁同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然而,终究不知该劝些什么,只得默默退下。 推开门,户外阳光明媚,一洗夜晚的阴霆,但她的心却依旧空落落的。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绢帛,这是她贴身藏着的秘密,连沐浴时也不敢让它离开视线。 她想,或许是该使用这东西的时候了。 当初,爹爹离京之夜,将这东西交给她,告诉她,必要时设法带着姊姊逃离京城,到昭平与家人团聚。 为了江映城,她原对京城万般留恋,可这一刻,她意识到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原来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那她何必再执迷不悟? 她也很想知道当年御马发狂的真相,可他若一辈子查不出幕后凶手,她是否要一辈子被他囚禁、当这个替罪羊? 呵,她可没这么笨。 绢帛虽然只薄薄一张,可上面万千笔划却纵横交错一那是一张宫廷的秘密地图,清楚标示出哪里是冷宫、哪儿有离宫的秘密通道…… 那是父亲替她们姊妹俩做的最圆满的打算。 “秋霁妹妹看来清瘦了许多,”睦帝笑盈盈地端详了她一番,接着转而对江映城责备道:“丞相,朕当初是怎么吩咐你的?当心朕唯你是问。” “丞相和夫人新婚燕尔,秋霁妹妹初为人妇,想必有诸多不适。”皇后在一旁打趣,“皇上又何必多此一问?” “是啊。”肃太妃亦笑着附和,“皇上若责罚丞相,别人倒不见得会说什么,秋霁定头一个不答应。” 一时间,在座众人全笑了。 江映城携周秋霁坐在席间,那副举案齐眉的模样,仿佛她真是他琴瑟和呜的妻子,而宫中诸人对她的亲切态度,好似她还是贵妃的妹妹,那个备受宠爱的丞相千金。 但她知道,笑,不过是假笑,话,也不过是客套话。 “今年的菊花开得甚好。”皇上又问了,“秋霁妹妹可喜欢明关听闻天下才女通常独爱菊花,太妃既然起了兴致设宴,朕便特意将你们夫妻请了来,一并凑凑热闹。” “回皇上——”周秋霁起身道,“臣妇从前的确甚爱菊花,它虽无倾国之姿,却性格高洁,值得赞叹,可近日臣妇却喜欢上牡丹、芍药等富丽之花,顿觉从前喜爱菊花之说,不过装腔作势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皆变色,没料到她居然敢扫帝王之兴,江映城亦颇为意外的看着她。 “哦?”赵阙宇却好奇道:“妹妹为何忽然改了喜好?” “因为臣妇思念姊姊。”她率直的回答,“世人常用牡丹之姿来形姊姊的倾国之色,臣妇睹花思人,越觉亲情之可贵。” 众人越加骇然,她公然提及,无疑犯了大忌。 她本以为,江映城会阻止她,就像所有阿谈奉承之徒那般,大声喝斥她以讨好皇上,然而,他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对她的勇气颇为欣赏。 赵阙宇敛了眉,似乎触及心事,一时沉默。 “方才皇上问臣妇想要何新婚贺礼,”周秋霁趁机道,“臣妇斗胆,想见姊姊一面,不知皇上可否开恩?” 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在场所有人一齐望向皇上阴冷的脸色。 “皇上息怒——”江映城终于开口,档在她的面前,“臣妻思念姊姊心切,才会不慎道出此言,还望皇上体恤周氏满门的境况,饶恕臣妻。” 臣妻?这一刻,他还真像个爱护她的丈夫。 第四章 不论他是害怕被她连累,还是想留着她查明当年出事的真相,她都感谢他当下的所为。 “此情可恕。”赵阙宇缓缓回应了句,“不过自古冷宫没有探视的规矩,朕若准了,对祖制不好交代。” “此事从长计议吧。”皇后圆场道,“秋霁妹妹,将来总能找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你们姊妹见上一面一今日只谈赏花,可好?” 话已至此,周秋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她本想借着探望姊姊的机会,商量离京大计眼下,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夫人,你的眉色淡了。”江映城却忽然一提。 “什么?”她抬眸,一时不解。 “想是艳阳高照,晨妆都化了。”他似话中有话,“不如去补补脂粉吧,太妃跟前,太素净了失礼。” “是啊,秋霁,你更衣去吧。”肃太妃亦道,“哀家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年轻人喜庆的模样。” “那……臣妇先告退了。”周秋霁这一刻恍悟,江映城是在给她找台阶下吧? 毕竟,四下皆尴尬,她再待下去也不太好,不如借着补妆更衣的借口,到后面歇一歇。 她不禁感激地看了夫君一眼,他眸中似乎带看隐隐的笑意,寓意不言而明。 周秋霁沿着石子小径往宫房走去,那里特意挪出了几间,供今日入宫的命妇更衣小憩。 “你们都去吧,我想独自歇会儿。”说实话,她此刻有些心烦意乱,才到游廓处,便打发了几名婢女。 秋季阳光高洁,她怔怔地看了几眼飘落的红叶,倒也舍不得进屋去,整个人忽然变得懒洋洋的,只想这样化为石像,什么也不要想。 没多久,她蹲下身子,坐在台阶下,不由得发起呆来。 姊姊在冷宫之中,究竟怎么样了?日前只托人捐来一句“一切安好”,不知是否真如其言? 倘若她从这里悄悄往冷宫去,会不会被人察觉?冷宫到底是空旷无人,还是守卫森严?她进得去吗? 她想着这些无边无际的问题,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极轻极细如蚊音作响,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是一神游中产生的幻觉。 可是再仔细一听,是两人正在对话…… “娘娘,酒已经备好了。” “本宫吩咐的东西,你已经放进去了吗?” “娘娘……还请三思,毕竟这酒是您准备的,万一有个好歹,头一个被怀疑的便是您啊。” “正因为是本宫准备的,倒不会怀疑到本宫头上,毕竟天底下哪有这么笨的人呢?皇上一定会以为,本宫是受奸党陷害。 “娘娘,奴婢不明白,您吩咐在这酒里下药,药量却不能致人于死,又有何用?” “本宫并不打算害谁性命,只是利用此酒离间他君臣二人。” “娘娘为何一定要让江映城与皇上有隙?” “江映城为相后,处处与我季涟一族为敌,娘家命我势必要将此人除去,否则必成大患。” “那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岂不更好?” “这个你就不懂了,本宫不了结他,自然有本宫的道理,好了,别让太妃与皇上久等,咱们走吧。” 一时脚步细碎,两人远去了。 周秋霁骇然听着方才一番对话。幸好,她坐在台阶下,又有花丛掩蔽,对方不曾察觉她。 从背影看来,为首的似乎是惠妃余氏,她曾见过惠妃一面,那日便是她捐来了姊姊的口信。 但她从来不信任惠妃,惠妃曾送给姊姊一盒红丸,说是有助于调养身子,可她偷偷拿了一颗去询问医术高明的大夫,证实了其中藏有暗毒。 惠妃外表贤良淑德,与姊姊一向交好,却下此毒手,可见是个擅放冷箭的阴险之徒。 那壶酒被动了手脚吗?听上去,这次并非要害谁的性命,只不过是挑拨江映城与睦帝之间的关系罢了。 的确,江映城入宫赴宴,了尚若遭遇不测,睦帝脱不了干系,古人有免死狗烹之说,江映城在睦帝登基之前曾立汗马功劳,此刻怕他功高震主也是常情,况且皇上亦非善类,此事若出,君臣二人必然有隙。 她该怎么办?去阻止这一切吗? 阻止了,于她、于周家,又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是皇上和江映城联手,才害得她周家上下落魄至此。 她应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隔山观虎斗,若出个意外,她还可携姊姊逃离京城去与家人会合…… 可她真能坐视不管吗? 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过了多少道坎儿,突地,她忆起方才江映城晴,中助她化解窘境,感激犹存。 何况,风驹撞死了他最最心爱的人,虽然她并非真正的肇事者,可毕竟不能撇得干干净净。 他还说,要与她一同查出当年风驹发狂的真相呢,难道,她真不想知道了吗? 心下有一股冲动,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往赏花宴处奔去。她一眼便看到惠妃正在斟酒,从太后起始,未至江映城一还好,还来得及。 “口夷,秋霁回来了。”肃太妃抬眸看到她,笑道:“正巧,赶得上品尝惠妃亲手酿制的百花酒。” “臣妇给惠妃娘娘请安。”周秋霁合笑向对方施礼,“娘娘近来可安好?” “秋霁妹妹——”惠妃上前与她执手相握,“宫中琐事繁忙,还来不及向妹妹道贺新婚之喜,是本宫疏忽了。” “怎么,惠妃与秋霁妹妹也熟识吗?”皇后好奇地问。 “不瞒皇后,惠妃娘娘与臣妇的姊姊素来交好,日前家中遭遇变故,娘娘借着出宫礼佛的机会,还特意到臣妇家中探亲,故而臣妇与娘娘也格外亲厚些。”周秋霁答道。 这话看似表示感恩,实则放了一支冷箭——惠妃末经睦帝允许,私自到周家探视,几乎可治她的罪了。 四周诸人果然都微微变了脸色,惠妃也是一怔,连忙看向皇上,不过赵阙宇只是一径沉默,始终没有开口。 “惠妃,快给江丞相斟酒啊,也算贺他与你秋霁妹妹的新婚之喜。”肃太妃连忙笑着缓颊,不想破坏这祥和的气氛。 “是。”惠妃连忙托着玉壶,步向几案。 周秋霁看得很清楚,她斟酒时,将壶盖不为人知地转了转,可见,这壶盖上定有机关,毒汁想必藏于此间,此刻渗落到酒中。 惠妃胆子再大,也不敢谋害太妃、皇上或皇后,所以,方才她斟过的酒应该都洁净无害,这一杯,阴谋才真正开始。 “江丞相,请——”惠妃将酒递给江映城,笑道。 “这第一杯,不如就让我来吧。”周秋霁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迈上一步说。 她疯了吗?她想,她真是疯了,哪有人明知是毒酒,还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可当下她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毕竟,这一杯酒如果让江映城饮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喝了,应该不会立死吧?只要及时救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何况,她一个弱女子倒下,整个丞相府不会受什么影响,可江映城一旦中毒,整个朝野便会闻之色变,到时候,她远在昭平的家人得不到特殊照顾亦会像失去了靠山,际遇堪忧。 所以,这一杯,只能让她替他喝,这是她想到的最好办法。 周秋霁率先端起酒杯。“妹妹先干为敬,算是感谢娘娘在周府遭遇变故时的探视之情。” 接着未等惠妃开口,便一饮而尽,酒水清例,散发着浓浓的花香,一点儿也不像致命的东西,果真,越是危险,越显平和。 她微笑,却见惠妃脸色骤然惨白,谁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就算一刻之前,她自己也没料到。 不多久,她的身体开始发颤,仿佛不受控制般,她轻轻松开指间,任由酒杯掉在地上…… 周秋霁醒来的时候,看到江映城就坐在床榻边。 他好像又回到她最初认识的时候,那个温润如王的君子,合着柔情的双目,如竹尖上的水珠。 她就是被他这副模样欺骗,爱上了他…… “醒了?”他低声道。 看来,不是在作梦,他居然在跟她说话,而且口气还这般温和?好半晌,她才回忆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 “我们还在宫里?”她望着四周纱帐低垂,软烟般的颤色,大概就是传说中御用的霞罗纱吧? “你中了毒,皇上吩咐留你在宫中静养,已请最好的御医看过,没有大碍。”江映城答道。 “哦。”她漫应了一声,身子虽无大碍,却晕乎乎的,周身乏力。 “不觉得奇怪吗?”他盯着她。 “什么?”她怔了一怔。 “你不问问为什么会中毒,毒又从何而来?”江映城深瞳处有掩不住的凌厉。 “对啊,我为什么会中毒?毒从何而来?”她连忙敷衍道,“看来我是病糊涂了……” “不问,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吧?”他淡淡一笑,“又何必掩饰?” 骤然僵住,在尚未康复之前,她真不该跟他耍心眼,她怎会忘了,他是何等聪明的男子。 “放心,我不会追问的。”他轻轻替她整好被子,说:“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 这话让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一失落。 她救了他,却只得到这样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甚至,算不上感激之情。 “我本以为你会去冷宫看望贵妃。”他忽然又道。 她发现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跟不上他的速度,好半晌,她才明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提议让她去补妆,其实是专门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去冷宫看望姊姊的? 呵,她真笨,到了此时此刻,才懂得他的用心。 “当日赏花宴处,距离冷宫并不远,况且,一路上也无守卫,你本该速去速回的。” “我……我怎知晓?”周秋霁嘴唇微颤,“皇宫那么大,我又不识得路……” “哦?”江映城挑眉轻笑,仿佛早就看破了她的小秘密,“我还以为,你总会有办法。” 又被他料中了吗?那张地图,该不会早被他发现了吧? 周秋霁倦意顿时全无,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强撑病体,对付这个难以琢磨的男子。 有时候,他真让她觉得可怕,仿佛深夜的幽潭,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窜出什么来,吓人一跳趴 “不过,”他的声音候忽变轻,轻到像是气音,只让她一个人能听见,“你没去也好一贵妃娘娘已经不在宫中了。” “什么?”周秋霁瞪大眼睛,猛地坐起来。 “看看,我就怕你会激动,”江映城按住她的肩,让她往后靠坐着,“才好了些,这样会伤身。” “大姊她……”她警戒的望望四周,确定隔墙无耳,才郑重地问:“她真的已经离宫了?” “骗你做什么?”他微笑反问,“你以为皇上为何要阻止你去见贵妃?” “与祖制不合?”她心潮翻滚,无法静心思考。 “皇上最宠贵妃,迁贵妃入冷宫实在是迫不得已,况且你又是我新婚妻子,看在我的面上,也该许你们姊妹俩见上一见。”江映城好笑的摇头,“皇上不让,只因为冷宫里实在无人可见,却又怕朝野知晓,只好拒绝你了。” 第五章 真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她该感谢上苍生平头一次,她甘愿被他欺骗,因为,被骗的感觉如此之好。 “可大姊去了哪里?”她又提心吊胆起来,“皇上既已知她离宫,定会派人去擒她……” “不会的。”江映城却笃定道,“皇上深爱贵妃,断不会阻碍她的出路,况且宫中危机四伏,皇上为了贵妃的安全,也只能由她离宫。只是,贵妃这一去,皇上怕是要饱受一番相思之苦了。” 皇上原来这么喜爱姊姊吗?姊姊当初进宫时,她还为所谓的帝王之爱担心了一番,如今看来,着实令人羡慕。 什么时候,她也能有这样一个男子守护,无论他是君王或者乞丐,她都甘之如怡。 可惜,她恐怕没有姊姊那般幸运了…… “在想什么呢?”江映城貌看她,将她复杂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放心,贵妃定是往昭平去了,你若担心贵妃这一路有危险,大可放心,皇上自会派人守护她的。” “我不担心……”周秋霁微勾起唇的回道,“既然你说皇上默许姊姊出宫,姊姊定会安然无恙的。一国之君,纵然不能令举国周全,保护心爱的女子,总是力所能及的吧?” 江映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她这话,倒让他说不出别的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又开口问:“感觉可好些了?”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倒也不烫了。” “夫君有事自去忙吧。”她靠回枕上,“妾身一人在此即可。” “新婚妻子身子不适,当丈夫的哪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他却半步不挪,“若我真走了,外人又不知会说什么了。” 呵,也对,她怎么忘了,现在他俩是在演戏,不该出半分差池。 “通常这个时候,恩爱夫妻之间会做些什么呢?”周秋霁笑问。 “靠在床头亲热吧。”江映城面不改色地答。 这话让她顿时l呼然心动,双颊骤红。 “可我这个当妻子的身子不妥呢。”她努努嘴,“当丈夫的就只顾着亲热?” “那么请问娘子想要为夫的做什么呢?亲手喂你喝汤药?”他轻掸衣袖,“还是……喂你用膳?” “唱个小曲吧。”也许是因为知道大姊没事,心情自然放松不少,她忽然调皮地道,似乎想戏弄他一下。 “什么?”江映城一愣。 “绒者讲个故事。”周秋霁眨眨眼睛,强抑笑意。 “我不会唱曲。”望着她的水眸淘气的转溜,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跳进了她的陷阱里,“也不会讲什么故事。” “难道你会讲笑话?”她实在忍俊不禁,小腹一颤一颤的。 “或者……”他忽然提议,“为你抚琴一曲?” 抚琴?嗯,不错,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那你可要打起精神了,”她故作傲慢地说:“别的我或许不太在行,听曲可看实挑剔。” “别的我也不太在行,”他被她激发了斗志,“对抚琴我可着实有把握。” 不过她可没这么好打发,开始提条件,“第一,我不听听过的曲子,第二,我不听太过激昂的曲子,第三,我也不听太过婉约的曲子。” “还挺难的。”江映城笑了,“好,让我想一想吧。” 周秋霁本以为他要想很久,谁料,他命人搬了琴来,就在案前生下,想也没想就抚出一首曲子来。 乐音初时如涓涓细流,莺啼燕语,颇有些婉约之致,随后细流汇成湖泊,大雁逆水南飞,茫茫江面,芦苇萎姜,再听时,已是汪洋大海,波涛拍岸,崖石嶙峋,待到惊魂动魄之际,却渐渐平缓下来,如月出长空,天际一片明亮的湛蓝。 她本是随意听听,越听却越发撑起身子,陷入情境,不能自拔。 她自恃颇懂音韵,琴技远超泛泛之辈,但与江映城相比,却让她无比汗颜,心中激颤良久,难以平复。 “夫人,如何呢?”一曲终了,江映城莞尔地问。 “夫君哪里学来如此高超的琴艺?”周秋霁不得不额首赞叹,“想是得名师指点吧?” “她倒不是什么名师……”他的俊颇忽然一敛,仿佛被勾起什么伤心事,“她也从不曾教过我,只是,我听惯了,也就学会了。” 她?是指谁?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她轻轻问道。 “秋水。”他简洁地答。 秋水、秋水……她与他初相识时,他曾作诗一首,那诗的名字不正叫作<秋水>吗? 呵,原来,他喜欢秋水,都是因为这首曲子。 “寄居在姨母家时,有一日读书读得累了,便到花园里走走,”不知为何,他忽然对她说起往事,“当时正值秋季,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我听到了这首曲子,隔着墙,隐隐地传来,我从来不是调皮的孩子,那一夭,却忽然童心大发,挽起裤脚,爬到树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品烟。” 苏品烟,果然是她!她就是这首曲子的主人,也是教他弹琴的人。 周秋霁涩涩一笑,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他是她的丈夫,现在却在思念别的女子,她却不能吃醋,甚至不该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只能满怀同情和苦涩,当一个乖巧的听众。 这一刻,她无比羡慕苏品烟,甚至,有一点点嫉妒。 “品烟其实还比我大一岁,一直叫我称她为姊姊,她其实也一直像姊姊那样照顾我,给我做好吃的点心,陪我写字、普我砚墨,送我各种我以前从没见过的好东西……”江映城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神飘向远方,眼角似乎也悄悄地湿润了,“在这个世上,她是对我最好的人……” 问秋霁低下头,很想告诉他,假如,他遇到的不是品烟,而是另一个喜爱他的女子,也同样会对他很好的。 可她不敢这样说,因为,他一定不会相信。 苏品烟就像逝去的仙子,把留给他的所有记忆变成了磐石,在他的生命里根深蒂固,永不磨灭,无可比拟。 “奇怪,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他瞬间回过神来,收回目光看着她,“这种事情,自己说得津津有味,别人会听得索然无味吧?” “你弹了那首曲子,想起往事,也是应该。”周秋霁浅笑回应,“没什么奇怪的。”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顿了一顿,倒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好好休息吧,皇上找我议事,晚膳以后我再过来。” 他这就要走了吗?其实,身体微恙,有他在一旁说说话,无论说什么,她都是欣慰的。 “映城——”没由来的,她猛然唤了他的名字,仿佛这一刻,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的确,在这京城之中,她已经没什么人可依靠了。 所以,她得提醒他,不该有所隐瞒。 “什么?”他明显怔住了,这个称呼让他始料末及。 “我知道是谁在酒里下了毒……”她低沉地说。 他有一刻愕然,难以置信地凝起了眸。 “表嫂,身体可好些了?”徐雪娇站在门外,笑意盈盈。 自从宫里回来后,周秋霁是第一次看见她,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不知又要搞什么花样。 “表妹请进。”她将对方迎进来,“多谢关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中毒的这段日子,其实也没觉得怎么样,就是身子绵软无力,总想躺着,头发也脱落了不少,简直不敢照镜子,害怕看自己憔悴发黄的脸。 她本来就不算美,这下更惨不忍睹了。 “妹子要给你引荐一个人。”徐雪娇忽然往门外唤道:“小竹,进来吧。” 周秋霁一怔,不解其意,却见一个怯生生的小婢迈了进来。 那名小婢有一股清新脱俗之气质,虽算不得美丽绝伦,却能让人一见就把目光全数投在她的身上,再也舍不得离开。 她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表嫂,怎么样,不错吧?”徐雪娇不怀好意地笑。 “是个美人。”周秋霁额首,“是妹妹房中的婢女吗?听闻沁州地灵人杰,果然连一个小小的婢女也不俗。 “她不是我的婢女,是我刚刚托人从奴隶市场上买来的。表嫂,你细看,她长得像谁?” 周秋霁微睁双目,仔细打量那名小婢,在颠簸的记忆中搜寻,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恐惧,有股不祥的预感。 “她像不像画中的人?” 周秋霁胸中略睡一声, 见表嫂有些慌乱的表情,徐雪娇故意提示。 身子有些发僵,没错,就是她……这小婢像极了那个让江映城爱得病入膏盲的女子,苏品烟。 “有几分相似。”虽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但表面还是维持着镇静,淡笑依然。 “表嫂,把小竹放你屋里吧。”徐雪娇乌黑的眼睛直转,“就当妹妹送给你的礼物。” “可我不缺奴女蜘阿。”眉一凝。 “表嫂,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听不懂妹妹的话呢?”她得意扬扬地说,“搁在你屋里,万一哪天被表哥看见,说不定就相中了,表嫂不会反对表哥纳妾吧?” 呵,真不知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江映城真要纳了妾,于她有什么好处?假如这是想让情敌吃醋的方法,那只能说,是个杀敌五百却自损一千的笨办法。 “妹妹,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周秋霁冷冷道,“我于你表哥新婚燕尔,感情正浓,你却提出替他纳妾?是怪我伺候不周吗?” “妹妹不敢。”欠了欠身,“只是表嫂一进府就病了许久,表哥只能在书房歇息,妹妹觉得表哥身边少个人照顾,才有此提议。 “你可曾想过——”她不疾不徐地问:“此婢与苏品烟貌似,万一你表哥对她寄予相思之情,一发不可收拾,那会置我于何地?” “表嫂这么没自信?”徐雪娇挑眉笑,“那只能说明,你并未获得表哥真心,怪不了别人。” “不错,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她亦笑,“不过,死者为拿,活人再怎么样,也不能与之抗衡,这个道理,妹妹可明白?” “表哥若真心爱你,倒也不必担心吧?”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丞相夫人,皇上圣旨赐婚,风光大嫁,倒是那些暗地里爱慕映城的女子,可得要担心了,本来,若我与映城不睦,她们或许还有机会取我而代之,这下可好了,来了个与苏品烟相貌相似的小竹,那她们就更没什么希望了。” 徐雪娇霎时脸色一变。 呵,所谓作茧自缚,就是如此吧?她本以为徐雪娇有多大本事,谁料这样沉不住气,尽出些损人不利己的搜主意,这样的对手,她还没看在眼里。 其实,她的敌人从来不在末来,只在过去。 苏品烟,那抹让江映城永生不忘的幽魂,才是她最大的敌人…… “来人,替小竹姑娘收拾厢房,以后就做我屋里人吧。”周秋霁轻弹衣袖,嘴角一勾,心想,有一种胜利叫不战而胜。“多谢雪娇妹妹了。” 她看到徐雪娇己经气得嘴唇发白,然而这怪得了谁呢?她周秋霁从不主动与人挑衅,但也不惧滋事之人。 第六章 “夫人,”忽然有小厮来真报,“丞相回府了,请夫人到书房一叙,有要事相商。” “妹妹请回吧。”周秋霁打算给她一个台阶下,“改日我再答谢妹妹。” 说完,她径自打起帘子,往书房走去,不想再面对徐雪娇那张难堪的脸。 忽然,她觉得徐雪娇有些可怜,从前有苏品烟,现在有她,徐雪娇从来都不是江映城最亲近的女子,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名分上。 换了她是徐雪娇,她会怎样呢?大概更加郁闷吧? 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书房,没料到,江映城却站在门口等她,冷不防地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路膀上,吓了她一跳。 “才好了些,也不多穿点儿。”他摸了摸她单薄的衣袖,“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想你那宝贝表妹。”她微微一笑。 “雪娇?”他声眉,“她又生事了?” “不知她从哪里找来一个丫头,说要送给你做妾。”周秋霁坦白道。 江映城怔了一怔,随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胡闹i雪娇还是那样淘气,总长不大。” 徐雪娇真该听听他现在的语气,其实充满了对她的宠溺!假如她就此认命,满足于只做他的表妹,大概会很幸福吧…… “敢问相公,妾身该怎么办呢?雪娇的这份大礼,是收,还是不收?” “夫人如此聪明,自然有解决之策。”江映城瞧着她,眼神玩昧,“否则为夫娶你,又有何用?” 这话没错,她如今的功用,大概就只有如此了吧? “相公想见见那名婢女吗?”迟疑了一会儿,她又问,“长得还不错……” “我连娶妻都很勉强,何况纳妾?”他挥挥手道:“你自行处理吧,也别亏待了那丫头。” “明白了……”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临时打住了。 那丫头长得极似苏品烟,若他见到,还会像此刻这般无所谓吗? 或许,她该让他见那丫头一面,或许他就此沉沦其中,将她休离,放她去昭平与家人团聚…… 可不知为何,她竟感到有些不情愿。任何能让他勾起回忆的人与物,她都不愿意带到他面前。 “又发呆了。”江映城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我的夫人,你这一病,整个人像是病傻了。” 她是有点犯傻,至少,不像她自认的那样聪明,否则,就不该替他喝下那杯毒酒。 “明日你带雪娇和姨母到京郊的庄子去住几天吧。”他忽然话锋一转。 “什么?”周秋霁有些意外,不解其意。 “多住几天,京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不要问,把庄子大门堵好,备好足够的衣食。”江映城的俊颇沉敛下来,“待时间到了,我会去接你们。” “发生什么事了?”她突然意识到事态之严重,“京中……要有变故了?” “惠妃已与她兄长密谋,不日将引季涟一族进京。”他沉默片刻,才坦言,“京中恐怕会有一番屠戮了——” 不出她所料,这一天,迟早还是来了,可以想象,彼时那鲜血淋淋的厮杀与争斗,又不知会有多少无辜者卷入这场灾难,变成孤魂野鬼…… “好,我在田庄等你。” 只答了这一句,仿佛所有的默契都在其中。 他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默契?她和他之间,几时有了这样的东西?呵,真是讽刺,他们本该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 在田庄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静,正如黎明前的寂静、海啸前的风平,周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她按江映城说的,将庄子大门紧闭,备齐了足够的衣粮,仿佛这里是可以避难一世的世外桃源。 虽然如此,田庄上上下下都害怕得要命,尤其是徐雪娇和徐夫人,几乎整日躲在房里,唯独她不害怕,毕竟,她记忆中有过比这更恐怖的经历。 每天清晨,周秋霁都会沿着小小的院子散步,已经是初冬了,夜里会下一些冰粒子,早晨便会凝结在树叶上,让四周渗透一种沁人寒意。 她披着狐尾做的大氅,倒不觉得冷,大概比起寒冷,还有更让她刺骨的东西。 其实,她很想知道京中的情形,可惜在这样的境地里,只能不闻不问,让自己变得麻痹…… 到了第十天早晨,她忽然听到急促的拍门声。 对,是拍门,不是敲门,那声音带看一种童横的犀利,让人心里涌起一种紧迫的恐惧感。 她听过类似的声音,娘家被抄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拍门声。 “夫人,”管家急急赶到她面前,“外面好似有些不妙,像是逆党。” “是吗?”她倒是非常从容,其实,她并非没料到这一天,结果只有两种,不是好,就是坏。 “夫人,快换身寻常的衣衫吧。”管家道,“一会儿请藏在仆婢中间,不要出声。” “为何?”周秋霁凝眉。 “丞相吩咐过,要保护夫人,逆党此次前来,定是要捉拿夫人,威胁丞相,田庄上下理当掩护夫人。” 原来……江映城居然为她做了如此周全的打算…… 呵,她倒是低估了他的关心。 在这绝境之中,能得到如此关心,她的心底不由得涌起一丝暖意,之前他对她的种种折磨,仿佛在这一刻,都可以烟消云散。 “知道了。”周秋霁微微额首,“一会儿逆党进来,你们也不要过于反抗,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保住性命要紧,快点吩咐下去。” 管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躬身去了。 周秋霁连忙寻了一身布衣出来,匆勿换上,肥大的棉袄加上花布的包头,真把她衬得像个农扫了。 她听见大门呕嘟一声打开了,似有千军万马立即涌入了院中,喧嚣鼎沸,铁蹄铮铮。 透过窗纸,她看到模糊的人影,黑压压一片,来者想必气势汹汹。 “官爷,敢问有何事?”管家的声音。 “请你们夫人出来一见。”似乎是为首军宫的声音。 “夫人此刻不便见客。”管家回答。 “叫你去请便去请,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军官吼道。 “管家,来者何人?”一名女子问道。 “夫人,也不知这是谁,非嚷着要见您——” 她明明人就还在一房里,哪里又冒出来另一个夫人? 周秋霁偷偷推开窗捅,想看个仔细。 院中,果然有一披着狐尾大氅的美丽女子,从对面厢房走出来。 这女子她曾见过,不过是府中一名婢女,此刻却冒充夫人,想必也是江映城的安排吧? 他为了护她周全,不惜贡献出忠心的婢女,万一这婢女为此伤了性命……周秋霁顿时不敢再想下去。 她想到了娘家被抄的那天,父亲塞给她一个包里,叫她从后门快快逃走,可她选择留下来,跟家人待在一起。 从小到大饱读诗书,书上从没教过她逃避,只说,是人都应该有勇气。 那时候,她没有抛弃家人,此刻,她也不会任由一个无辜的女子替她受罪,自己却躲在这里。 “等等——”她将房门一把推开,高声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她,目光中充满惊讶。 周秋霁就这副朴素无华的打扮,轩然步至院中,昂头注视着那马首的军官。 军官半信半疑地瞧着她,又瞧瞧方才的婢女。“到底哪一位才是真正的丞相夫人?” “我府中仆婢甚是忠心,换了我的衣衫,想替我掩护。”她毫不畏惧道,“京中认识我的人甚多,你只需找一、两个我父亲的旧识,一辨便知。” 军官跃下马来,往她身上细细打量了片刻,忽然拔出长剑,直指她的咽喉。 四周诸人倒吸了一口气,霎时都僵住了,但她的心,依旧沉静。 见识过鲜血与死亡,她早就不再害怕刀光剑影,此时此刻,任何人、任何物都威胁不了她。 “我若在你身上轻轻划一刀,便知你的真假了。”军官阴森笑道,“若你是假的,他们定不会紧张。” “那你就试试好了。”周秋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我是真的,丞相绝不会晓过你” 军官凝了凝眉,仿佛被她这话镇住了,剑锋逼近唯心处的同时,似乎微颤了一下。 她不知道接下来对方会怎样,也许真的一剑刺过来也未必可知,她只奇怪为什么自己心里没有丝毫恐俱,这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一要保住这庄子上下周全,至少,不能连累无辜……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忽然听到啊的一声,那把剑应声而落,鲜血浓到了她的脸上。 血?哪儿来的血?是她的血吗? 周秋霁定睛一看,却发现一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羽箭,正中方才那名军官的手臂,鲜血正从伤口喷涌而出。 接着另一队官兵鱼贯而入,门阶处,江映城正负手而立,淡笑地望着她。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连她也不知为何他出现得如此及时,仿佛他早就潜藏在附近,或者,是上苍派他来救她于危难之中。 周秋霁忽然觉得眼眶湿润,十日未见他,恍若隔世,他给她的感觉,如此熟悉却又陌生。 “哭什么啊?”江映城踱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珠。 两路官兵已经展开惊天动地的厮般,他俩却这样安静地对视着,刀光剑影仿佛化为虚幻的背景,与他们毫无关系。 她驻足不动,知道他这样微微地笑着,就表示就算处境再危险,他亦有办法护她周全。 曾几何时,她一直渴望遇到这样的男子,可现在,她却希望从来不认识他。 “京中一切都安稳了?”半晌,周秋霁才低低地问。 “处理好这里,一切都安稳了。”他笃定地答道。 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消息,此刻终于尘埃落定,有了好的结果,她本该欣喜,不知怎地,却笑不出来。 这十日,大概是她婚后度过最最平静的日子,她就像真正的女主人,在盼着自己的丈夫凯旋而归。但过了今天,或许他又如从前那般折磨她,让她无处可逃。 “秋霁——”第一次,江映城这样亲昵地唤她的名字,“没想到你这样沉得住气。” “你以为我会怎样?”面对他的夸赞,她难以形容心中的滋昧。 “其实,这是个好机会。”他忽然道。 “什么机会?” “逃走的机会。”他凝望着她,“你懂的。” 不错,这里是京郊田庄,不是当日守卫森严的丞相府,她要是想逃,应该很容易。 可她仿佛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愿记起。 她宁可假扮他的妻子,留守在此,默默等待他归来,哪怕这十日危机四伏,随时会有逆党冲进来要了她的性命。 “为什么?”他的眼神变得深远,郑重地问。 老实说,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晓得她像是着了魔,有股莫名的力量引着她,让她不得不留下来…… “或许这就是我的脾气吧,别人在危难之中,我容不得自己独自逍遥。”周秋霄听见自己答道。 “你还真是忠肝义胆、古道热肠啊。”江映域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其他,“比如上一次,你明明知道酒中有毒,却饮了下去,救了我一别忘了,我一直视你如仇敌。” 第七章 对啊,还有上一次。 假如,她犯一次傻,尚可说明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那么第二次呢?没准将来还会再犯第三次……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微闭双眼,不敢继续深究答案。 其实,答案早已浮出水面,只是,她不愿面对而已。 她喜欢他、喜欢这个冷绝薄情的男子……当初,在紫藤花开的季节,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了。 喜欢一个人只是一种感觉,或许,她喜欢他竹露风清的模样、喜欢他吟诗抚琴的才情、喜欢他对那名故去女子的痴心…… 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忘记他对自己的薄情,甚至兀自幻想,希望有一天,他不会对自己这样无情。 可她能如实告诉他吗?这一切,只能变成她的小秘密,私藏心底,就像她童年时私藏在布囊中的萤火虫,独自观赏,直至有一天,萤光熄灭。 “很简单,”周秋霁微笑地答,“我希望你能替我好好照顾昭平的家人。” 多么充分的理由,她庆幸自己迅速找到了这样一个搪塞的理由。 “夫人——”小竹走进来,搁下一只精美的罐子,“奴婢伺候夫人更衣吧。” “这是什么?”周秋霁摆摆手,要她先不急,目光好奇地瞧着那只罐子。 “是香料,雪娇小姐叮嘱奴婢一定要拿过来,替夫人点上。” “我从不薰香,”她燮眉表示,“雪娇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 “雪娇小姐说了,这香料不比寻常的东西,最能调和夫妻之间的感情,增益闺房之乐。”小竹一字一句地道,“小姐命奴婢一定要替夫人点上,否则,要责罚奴婢的。” 呵,不会是什么暖情香之类的吧?周秋霁不由得淡笑。 她很明白徐雪娇又在搞什么鬼,自京郊回府后,她与江映城之间风平浪静,她不生点什么事端就闲得难受。 “奴婢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夫人听了可不要生气。” “说吧。”她懒懒地靠在树上,“你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差这一句。” “夫人可曾听过府内的流言?”小竹有些尴尬,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 “哦?是什么?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周秋霁满不在乎道。 “大家都说丞相与夫人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犹豫片刻才说出口,“还说丞相会娶夫人,不过是为了朝政,出于无奈的权宜之计。” “这话越发好笑了”她打了一个呵欠,“我娘家已经失势,哪里还有利可图呢?” “这个奴婢就不懂了,只听他们议论,转述给夫人听罢了。” “你还有什么要转述的,一并说了吧。”周秋霁盯着对方的脸。 小竹不由得脸红了。“不瞒夫人说,雪娇小姐送来这香料,也是为了替夫人澄清谣言啊。” “哦?此话怎讲?”她凝眉问。 “这香料,实为暖情香,若夫人夜间肯与丞相点了,就说明谣言不可信,两位是货真价实的恩爱夫妻。”小竹躬身答。 原来徐雪娇是这心思,正着行不通,就反着来,总之,非要证明她和江映城假扮恩爱夫妻,便高兴了。 “好,你把东西搁那香笼里吧。”她顺意道,“一会儿丞相打书房回来,你便点上吧。” “是。”小竹应了一声,立刻忙碌起来。 烛光之下,周秋霁细细打量这丫头。都说她和故去的苏品烟尚似,也不知哪里最相似。 这丫头今天的打扮仿佛仔细收抬过的,那身衣裙也像极了画像上的,非一般奴婢穿着。 “小竹,我看你这衣裳不一般啊,是入府以后添置的?” “是雪娇小姐替奴才添置的。”小竹脸红道,“本来,奴婢是不敢擅用此等上好衣料的,可雪娇小姐说……说奴婢在夫人屋里伺候,自与别的丫鬓不同,所以要郑重些。” 看来,这丫头也很明白徐雪娇的意图,只不过她尚未与江映城见面,若见了,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周秋霁正思忖着,忽然帘外一阵脚步声,江映城披着斗蓬走了进来。 “外面下雪了,”他笑道,“今年第一场雪。” 她连忙起身,迎了上土?看到他的斗蓬上积了一片细雪,在烛光下莹白发亮。 “夫君今天倒早,”她轻轻替他弹去细雪,“平日不在书房忙到深夜,是断不会回屋的。” “下雪了嘛,特意来告诉你一声。”江映城今晚的心情似乎极好,双眸亮晶晶的,“记得你说过,最喜欢观赏初雪了,我已叫他们暖了酒、备了些小菜,与你一同观赏。” 他这个样子,倒真像是爱她至极的丈夫,如此细心入微,记得她的喜好。 有时候,与他假戏做久了,仿佛也成真了,活在一种混混沌沌的虚境中,自欺欺人。 “夫人,由奴婢来吧——” 周秋霁刚替他把斗蓬摘下来,小竹便上前接过去,看似乖巧无意,却像预谋已久,迫不及待要他注意到她。 江映城看见了小竹,果然,怔了一怔。 她曾经设想过此刻的画面,不出所料,跟她估计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在她的想象中,他会更沉得住气一些。 然而,她错了,他见到与故人自似的那张脸时,如此难以自持。 “你……”他看看小竹,半晌才出声,“你是谁?” “奴婢小竹,是雪娇小姐派来伺候夫人的。”她连忙嫣然一笑。 “哦……”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怪不得没见过你……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里?” “奴婢沁州人,今年刚满十六。”小竹满面娇羞,看上去十分可人。 “小竹,你下去把酒菜端上来吧,我与丞相要赏雪呢。”周秋霁忽然吩咐。 江映城抬头看着她,那丫头也十分诧异,仿佛没料到她居然会打断他俩。 但周秋霁假装不觉有异,打起帘子,对外再吩咐道:“来人,帮小竹姑娘一把——” 小竹无奈,只得对丞相欠了欠身,前去布菜。 江映城一直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又是好一阵沉默。 “像吗?”周秋霁低低地问。 “什么?”他终于回过神来。 “有几分像?哪儿最像?”她微微笑。 他垂肩,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涩涩的抿了抿嘴唇。 “其实,也不太像……撒盐拟雪,未若柳絮。” “只是这样,也足够让你恍神了。”周秋霁不由得感叹。 “我不过多看了她两眼,”江映城恢复谈笑自若,“你这样的语气,倒像是在吃醋” “她是你那宝贝表妹特意买来的,还穿了一身那样的衣裳。”她亦笑,“你该明白了吧?” “她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丫头?”他这才忆起。 “我该如何向雪娇交代呢?”周秋霁故意问。 “有什么可交代的?”他轻轻松松坐到榻上,“她送你的丫鬓,你就留着使唤好了。” “你要喜欢,我可不敢把她当丫蓑。”她努了努嘴。 “再说,我可真要当你吃醋了。”江映城把话题岔开了去,“来,一块儿赏雪吧,难得这样空闲的夜晚。” 周秋霁但笑不语。 一会儿,小竹引了几名丫鬓进来,布上酒菜后又退了出去,他们便坐在窗边赏雪。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大红灯笼,把天空映成一片彤色,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撒在恍如红霞的光亮之中,美得动人。 江映城又嫌太过最静,命府上的伶人在廊詹下吹萧抚琴,曲调幽婉,配合雪景,别有一番滋味。 三更过后,酒菜吃了大半,周秋霁眉心涌起一阵倦意,打了个呵欠。 “怎么,乏了?”江映城看着她,“那你歇着吧,我回书房去了。” “今晚你可走不得。” “怎么了?”他不解其意。 “你表妹派来的眼线就在外边呢门她指了指小竹,“我们新婚燕尔的,你天天歇在书房里,不教人怀疑才怪。” “也对。”江映城思付片刻,点了点头,“前阵子你中毒,我还可说是因为你养病的缘故,现下可再也找不到借口了,既然如此,今晚我就留下吧 “那你可得跟我挤一挤了,”周秋霁笑道,“若你在地上打地铺,同样会惹人怀疑。” “大雪天的,叫我睡地上?”江映城亦笑,“夫人,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家相公的?” 她瞪了他一眼,遂站起身来,隔着帘子唤道:“小竹,快端些热水来,丞相要歇着了。” 候在外头的丫头闻声而动,立刻捧了热气氰氦的水盆进来,伺候两人梳洗更衣后,小竹将暖清香点上,用风罩子遮住。 周秋霁看了她一眼,心里微动了一下,却没有作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大概是不愿引来徐雪娇的猜测,又或者…… 其实她心里愿意这样。 所谓暖清香,真的有用吗?呵,管他呢,就试试吧,她这辈子还没见识过呢。 “奴婢就在詹下值夜,”小竹欠身道,“丞相与夫人夜半若有吩咐,可随时唤奴婢。” 值夜?呵,说是监视更贴切些吧? 周秋霁看向江映城,他只淡笑着不回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会儿奴女刻门都散了,烛光熄暗,房门紧闭,只剩他俩。 江映城移步至床边,径自往被子里一躺,倒很不跟她客气。 她感到双颊有些微红,毕竟,这还是第一次与男子同床而眠,她甚至不敢正视只穿看中衣的他,但此刻的情形,又容不得她害羞。 “夫人想睡里边还是外边?”他瞅着她,调侃地问。 “妾身随意,一切以夫君的习惯为重。”周秋霁低下头回应,“毕竟夫君在外辛苦,断不可误了明儿个早朝,妾身就算一夜不眠也不打紧。” 他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的一角,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跟了过去,硬着头皮,侧躺在了床缘边。 她的身子紧绷绷的,一颗心跳个不停。虽是下雪的夜里,却不觉得很冷,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 那暖情香的昧道似乎已经散发出来了,房里弥漫着一种缠绵的花香,让人闻之酥酝麻麻,沉沉欲醉。 她听见江映城的呼吸声,起初甚为平静,此刻却越发急促起来,她还从没听过他如此的声音,仿佛猛兽低嗅,与平时斯文谦和的感觉大相径庭。 “你熏的什么香?”他嘶哑地问道,“怎么闻着这般不对劲” “是小竹……”周秋霁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前所未有的柔媚,“小竹撒的香……” 他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香炉前,掀开风罩子,想让那香快点熄灭,然而一时之间气味直往上窜,他冷不防又吸进了一大口,整个人猛地怔住了。 “夫君……”她看着他僵住的背影,担忧地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依旧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仿佛瞬间化为石像般。 周秋霁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顾不得许多,亦跳下床来,挪步上前。 她脚下有些发软,失去了平日的气力,勉勉强强才来到他的身畔,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他及时伸手,扶住了她,这一刻,她离他好近好近,他的呼吸都吹落到她的脸上,浓郁而炽烈。 “映城……”她抬眸看他,昏暗中,却看不真切,只觉得他的两只眸子溢出火一般的光芒。 她还想说些什么,他的唇吻已似雨点般落下,洒在她的面庞上、脖子上…… 第八章 暖清香,原来,还真能让人如此动情。 她嘤咛了一声,只觉得此刻那般难堪,却又让她如此……迷醉。 他的双臂紧紧抱着她,十指像要掐进她的骨肉里,强烈的气息仿佛要将她给吞没,她就像陷入了风卷残云的漩涡,无力却也不想自拨。 其实,她可以早点告诉他的,如此一来就能即时阻止,但她就是放纵至此,大概在她的下意识里,默默盼望着这一刻吧? 原来,她这样喜爱他,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不惜出此下策,枉纵手段,牺牲尊严……只为了这片刻的欢愉,为了这让她想来便心酸的假象。 有用吗?今夜之后,他大概会更埋怨她、更恨她吧? 然而,她沉沦于此刻的温柔旖旎,不愿多想,义无反顾…… 嘶的一声,她的衣衫被他猛然撕裂,裸肌露在雪夜的寒凉中,却似得到温柔的抚慰一般,让她的燥热稍微纤解。 “映城——”她的樱唇贴到他耳边,唤他的名字,娇吟柔软得像要渗出水来,蛇一般的柔黄攀上他的肩,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中衣不知何时也滑落在地,她的胸脯贴看他精壮的身躯,无物阻档,像有一道电流贯通两人的全身,惹得他俩同时颤票。 江映城仿佛瞬间清醒过来,身形僵硬,凝视着她。 他眸中依然有火焰,却很明显的,他在强抑火焰的燃烧,让自己从暖情香中挣扎出来。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他忽然向后退了一步,双臂猛然一推,逼她脱离他的怀抱。 她的身子霎时失去平衡,重重摔到地上,膝盖磕到冰冷的地砖,像骨裂一般,泛起一阵撕心的刺痛。 然而,更让她心裂的是,他已快速抓起衣裳穿上,如一道闪电夺门而去,没再看她一眼。 “丞相——”门外,传来小竹的惊呼声,冷风顿时灌了进来,帘帐一阵摇曳。 周秋霁这才觉得,外面真正下雪了,因为,此刻她才深深体会到雪夜的冰寒。 周秋霁望着膝上的琉青,大夫说并无大碍,没伤着骨头,只是皮外伤。 可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疼,仿佛一世也好不了似的,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 “表嫂——”徐雪娇笑盈盈地不请自来,坐到榻边,故作关心地将手中的药包敷在她的膝上,“昨儿个得了个药方,听说最能活血化瘫的,只要每日把这些药草烫热了,用纱布拧成团,连悟七日,一定痊愈。” 周秋霁不用想也知道徐雪娇是来看热闹的,也懒得再耗费精力和她揽和,便由着她去。 那一夜,江映城夺门而出,关于他们夫妻不睦的流言终于得到了证实,成为了府中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从前,她一直普他守护着这个秘密,此刻,全都豁出去了,好像也不怕了。 他自己都不在乎,她又何必在乎? 呵,原来苏品烟在他心中如此重要,他宁可替一个死人守节,也不愿意与她亲热……仿佛,她砧污了他似的。 亏了她主动投怀送抱,不惜贞节,原来在他眼里,这一切一文不值。 她真傻!枉称聪明盖世的才女,原来傻成这个样子,傻得不可饶恕! “你那晚到底跟表哥起了什么争执?”徐雪娇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说表哥这些日子一直回避你,唉,真不知该说什么,妹妹我真替你担忧啊。” “有什么可担忧的?”懒得与她虚与委蛇,“大不了将我休了,给别的女子退位让贤。” 周秋霁淡淡看了徐雪娇一眼,或许是她语气犀利逼人的缘故,徐雪娇幸灾乐祸的表情略略收敛了一些。 “妹妹药送到了、话也说了,没事就请回吧。”她靠到榻上,“大夫说我要多休息,伤处才好得快。” 徐雪娇悻悻然站起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颇为尴尬。 “夫人,”小竹匆匆打起帘子,向她享报,“前厅来了客人,丞相请夫人前往一见。” “客人?”她不由得意外,“什么客人啊?我这几日摔着了,不便见客。” “说是丞相的童年故友,一位姓苏的公子。” “苏哥哥?”徐雪娇瞪大眼睛,“是苏品墨哥哥吗?” 周秋霁瞬间怔住,这名字与苏品烟只差一字,两人有什么关系吗? “对对,奴婢听丞相是叫对方什么墨来着。”小竹连忙答道。 “啊,果然是品墨哥哥”徐雪娇满脸惊喜,“没想到,他竟进京来了!快,引我去一见! “小姐……”小竹拉了拉她的衣袖,“丞相是想请夫人去一见。” 徐雪娇这才回过神,转身看着表嫂,喜欢恶作剧的她,双眸又开始乌溜直转。 “表嫂,你可知这苏品墨是谁?” “听名字大概也能猜到了。”她有些意兴闹珊,“你们故人相见,我就不便打扰了,小竹,你去与丞相说,我这膝盖疼得很,一时下不了床,抱歉怠慢贵客。” 徐雪娇本来想看好戏,却见她如此兴趣索然的模样,原本的兴奋劲儿霎时被泼了冷水,不由得口中唯诺,遂与小竹去了。 一连下了几日雪,这会儿倒是消停了,灰蒙蒙的天空,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周秋霁望着窗子发了一阵子呆,神情有些恍惚,她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可此刻,整个人却迷茫起来。 “夫人——”似乎是小竹回来了,在外高声道:“有客求见——” “不是跟你说了,我有伤在身,不便见客。”她燮眉地说。 “江夫人,”一个声音轻轻暖暖的飘入她的耳际,“妾身纤樱,受我家公子派遣,前来探望夫人,还请夫人拨冗一见。” 她不由得直起身子,只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像极了一个从小到大、与她最最至亲之人。 望向门帘处,出现了一张俏皮明丽的面孔,正对着她娇憨而笑。 周秋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是恍惚中出现的幻觉?这、这女子与妹妹简直一模一样。 “给丞相夫人请安。”自称纤樱的女孩径自跟进门来,“还望夫人原谅妾身冒失,只因我家公子带了许多礼物,嘱咐我务必当面赠予夫人。 “冬……冬、痕?”周秋霁情不自禁地唤道。 “夫人,妾身名叫纤樱。”女孩双手搭在裙前,道了个万福。 不,分明就是冬痕,她若认不出来,可真是脑子坏掉了。 “小竹,你下去吧。”她立刻会意,“我与这位纤樱姑娘说会儿话。” 小竹听命掩门而去,见状,纤樱姑娘不由得吐舌一笑,挨紧看她坐了下来。 “鬼丫头,真是你?”周秋霁瞪看对方,“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嘘——”周冬痕示意她轻声,以免被外面的人听见,“无论如何,二姊你要记着,我如今叫纤樱。” “你刚才说,你是跟随苏公子的人?”只觉得不可思议,“堂堂相府三小姐,为何去扮演丫头?” “不是丫头,”她猛摇头,“是侍妾。” “什么?则周秋霁惊讶得不自觉提高音量,“你说什么?” “二姊听到什么,妹妹便说了什么。”周冬痕巧笑。 “你疯了?”气不打一处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如此荒唐,怎么跟爹娘交代?” “就当我爱慕苏家公子好了,”她叹了一口气,“二姊你就别问了。” “我明白了……”周秋霁凝思细想,其实,不难想到答案,“是为了当年那件事吧?” 周冬痕看看三姊,半晌,才点了点头。 “看来,二姊也知道当年那女子是谁了,没错,当年是我害了她,苏夫人痛失爱女,神志不清,苏家最近又遭遇了一些麻烦事,我想,我该帮帮他们——” “帮忙归帮忙,你也犯不着去做什么侍妾吧?”周秋霁一颗心悬了起来,“那苏公子是苏品烟的哥哥?你跟他,你们……” “二姊别担心,妹妹还不至于做出有辱家门的事来。”周冬痕道,“过了这阵子,待苏家解决了麻烦,我自会全身而退。” 她该说什么?是孽?是缘? 当年一桩阴差阳错的冤案,倒把她们姊妹俩卷入深渊,无法脱身。 周冬痕倒替她担忧道:“你与姊夫成亲的这些日子,过得可好?我方才在前厅听闻,似乎你们最近发生了口角?你膝上这伤不会是姊夫弄的吧?” “夫妻相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周秋霁故作云淡风轻地说,“前日是吵了两句,过几天自然会好的。” “方才你没来,那个徐家大小姐倒迫不及待地迎出来了,”她于向观察人事入微,“我瞧她那模样,像把自个儿当成相府的女主人了。” “她是自幼爱慕她表哥没错,”笑了笑,“不过你姊夫从没把她放在心上。” “哦,”闻言,周冬痕这才放心的额首,“那就好。” 虽然这番对话听上去并无疏漏,但周秋霁知道,她这聪慧的妹子并不会轻易相信她的糊弄。 或许是因为她太不会作戏,又或许是她眼眸中透着掩不住的哀伤,冬痕狐疑地瞧着她,像是要瞧进她的骨子里。 冬痕自幼习武,以侠女自居,该不会为了她做出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来吧? 她顿时不安起来。 京郊的田庄,每到冬季,便有猎狐的习俗。 狐狸生性残忍,时常跳进鸡舍将小鸡全数咬死,最后仅叼走一只,更有甚者,闯入禽鸟的栖所,数十只鸟统统死于它的爪牙之下,它却一只不吃、一只不带,空“手”而归。 为此,农户们都恨死了狐狸,冬季本就食粮稀有,饲养家禽不易,被狐狸这一闹腾,简直没法儿过年了,猎狐习俗便因此而生。 周冬痕听闻猎狐之事,兴趣大起,直嚷着要参与,苏品墨似对她十分宠爱,便替她求了江映城,他自然是应允的,但她得寸进尺,提议弄一个猎狐大塞,拉着二姊与二姊夫也一并前往。 周秋霁膝伤已经痊愈大半,也想藉此机会与妹妹多说说话,便欣然答应。 那一天,又是一场大雪之后,他们三行人在号角声中跨上骏马,蓄势待发。 “听闻狐狸甚是狡猖,要猎到一只不太容易,”周冬痕道,“不如咱们便以日落之际为限,谁猎到最多,便算谁赢,如何?” “胜者有何奖赏呢?”苏品墨在一旁笑问。 他是名十分俊美的男子,与江映城相比毫不逊色,但他不似江映城这般温文,神采外放,言词也颇为风趣,如灿日明霞。 “妾身一时想不出有趣的赌注,”周冬痕看向江映城,“丞相身为东道主,一切听丞相的吧。” “品墨,不如这样吧,我书房那幅苏轼的真迹,你喜爱已久,若你得胜,我便赠送于你。” “哦?”苏品墨不由得惊喜,“你真舍得?好好好,若我输了,我家中若有你看中的东西,无论什么,你尽管童去。” “别的也不差什么,只是……”沉默片刻,他眉心微楚,“你家中那张月牙古琴,我倾慕已久。” “那是品烟的遗物,”苏品墨怔了怔,“只怕我母亲不舍得。” 苏品烟的遗物?呵,难怪了,教江映城倾慕至此。 周秋霁在一旁听着,心头微微一紧,更不由得泛酸。 “但我方才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了,也不会食言,”苏品墨复笑,“你真赢了这一局,无论如何,我会劝说家母割爱的。” 第九章 江映城额首,目光中满合感激。 “不如两两一组吧”周冬痕忽道,“妾身与我家相公一组,丞相自然是与夫人一组,如何?” 说完,她忽然偷偷向二姊使了个眼色,笑意深长。 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周秋霁有些迷惑,但言已至此,虽然她不擅骑射,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与江映城策马并肩而立。 号角声再度响起,引路的猎户一声长啸,马儿齐奔。 周秋霁挥着鞭子,跟在江映城身后,穿过积雪的小桥,眼前出现一片灌木林,周冬痕与苏品墨往西而去,江映城却忽然拉紧缓绳,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他们往西,我们便往东吧,”他决定着,“否则都集中在一块儿,也分不出什么胜负。” 她点点头,随他改了方向。 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妹妹的用心了,所谓猎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实际上妹妹是希望借机让她跟江映城多相处。 在这冰天雪地的境地里,两人齐心协力做着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增进感情吧? “狐狸性灵,最知时节,像此等雪天,白狐较为肆意,因为雪色可为它的毛色做伪装。”江映城朝着她说着,“必须盯紧雪地,稍微发现异动,便拔箭射出,容不得迟缓,机会稍纵即逝。” “没想到你对猎狐如此在行。”她笑道。 “从前在沁州的时候……”他眼光放远,似被勾起回忆,“我与品墨他们……也时常猎狐,不过沁州四季常青,以青狐出没居多。” 品墨他们?也包括苏品烟吧? 那一定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他与心上人策马飞驰,说说笑笑的,好不快活自在。 周秋霁正想得出神,忽然感到一片寒意落到她的发上,天空又下起雪来了。 “这天气可真是糟糕,”江映城叹道,“看来今天是猎不到什么了,白忙了一场。” “说不定一会儿这雪就停了。”她看看四周,“先找个地方避避要紧。” 此刻猎户已四散,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难得的独处。 “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他示意道。 她不禁好奇,随他急行了一会儿,便见前方出现了一间山神庙,坐落在稀疏的枯木中,真是一处寂静的所在。 虽然冷僻,但庙中香火倒挺旺的,可见四周猎户常来供奉,倒不至于荒废了。 “此处虽为庙字,却是猎户们歇脚的地方,”江映城引她步入其中,“过往之人都很自动地把干粮、泉水、木柴等物放置于此,以供彼此需用。” “口自们今天空手而来,倒不好意思了。”周秋霁果然看到庙中物品齐全,难得的是还备有干净毛毯,让人望之心生暖意。 “回去以后,我再派人带些东西过来添补,当下不必拘于小节。”他笑道。 他脱了大氅,很俐落地升了葺火,再取了泉水、肉干、地瓜等食物,在火上现烤,没多会儿,泉水烧沸了,热腾腾的吃食也有了。 她一直瞧着他,没想到他也能干这些脏重的粗活,不知为何,看着他陀进忙出的,她忽然有些感动一仿佛他们真是寻常夫妻,他在做着一个丈夫常做的事。 “过来啊,傻愣着做什么?”江映城抬头对她莞尔道。 他捕了毛毯在葺火旁,打扫干净,供她席地而坐。 “从前,你与苏姑娘也常到郊外狩猎吧?”周秋霁忍不住问。 他一怔,没料到她会有胆子提起。 “品烟虽然外表文静,却最喜欢做些活泼之事。”他沉吟片刻,终于道,“我自幼瘦弱,她便拉着我一块儿狩猎骑马,倒让我受益不少。我记得有一次也像今天这般,天气忽然变得很恶劣,我与她在山间小屋避雨……那天晚上,我们一宿未归,促膝秉烛夜话,她说的每一个字,我这辈子都记得。”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语意却凝重得像一颗灰色的水滴,一直滴到人心最深处,描述的情景也是那般平淡,不加任何浓墨重彩,但就是听得让人动容周秋霁发现自己竟如此羡慕苏晶烟。假如,这世上有一男子,能够记得她曾说过的每一个字,她便死而无憾了…… “你对苏品烟深情至此,难怪,那天晚上你不肯……”她低低感慨。 她用了很轻很轻的声音,想让他听见,却又不想让他听到,然而矛盾之间,他还是听清了。 “那晚怪我唐突了。”他答道,“你也别太介意府中的议论,或许,这倒是好事,他们都知道我们不睦,日后我放你离去,你再嫁也容易。” 没错,这样对她的名声,倒有好处。 周秋霁酸涩而笑,拿了一块肉干嚼在嘴里,却食不知味。 吱吱吱……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幼兽的憨呜,却近在咫尺。 江映城显然也听见了,他示意她坐在原地不要妄动,悄悄起身,四处梭巡。 那呜呜声像是从墙角发出来的,奇怪了,这山神庙中,哪见来的幼兽? 墙角杂物堆放处,竟藏有一个洞穴,江映城拿了干柴,将那洞口扒开,却见几只雪白的绒团乍现眼前。 “呀,小狐狸”周秋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当然也看到了。 没错,那毛绒绒的、晶莹可爱的,不是狐狸的幼崽,又是什么? 她忍不住起身上前,抱起一只,又伸手数了数,洞穴之中,竟有五、六只之多,然而,雌狐却不见踪影,许是到雪地里觅食去了,把一窝宝贝留在了这里。 “好好玩啊”周秋霁开心笑道,“幼年我曾养过猫昧,有一次也产下了一窝小猫。” “你喜欢?”江映城凝眸瞧看她,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她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天真,“狐狸可是天底下最最恶劣的动物。” “动物小的时候都很可爱。”她可不以为然。 “我们可真是走运,不必亲手射狐,一下倒得了这五、六只,品墨他们肯定比不上了。” “怎么?”闻言,周秋霁的脸瞬间一垮,“你要把这些小狐狸带回去?” “我们是出来猎狐的,别忘了。”江映城察觉了她苍白的神色。 “可是——”她嚷道:“幼子无辜。” 别说是小狐狸,就算小豹子、小老虎,也是一样讨人喜欢的,这样断其性命,她真不忍心。 “它们长大以后祸害人间,你便知道今日错了。”他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 她不由得有些恼怒,或许她的想法是有些幼稚,但他此刻也未免太过铁石心肠了。 “是啊”周秋霁咬了咬唇,“你得拿它们去赢了苏公子,换得你的月牙琴。” 江映城敛了皱眉,并不说话。 “好吧,你叫人来把它们带走吧,”她转过身去,“不要让我看见就好了。” “在你眼里,我原来这样无情。”他叹了一口气,“我怎会同顾生灵性命,只为了一己之私?” 周秋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他会如此回答。 “就依你好了,”他微微笑,“那只古琴,我不要也罢。” “可是……可那是苏姑娘的……”她不禁结巴起来。 “有些东西,并非一定要得到,”江映城摸摸小狐狸的脑袋,“品烟的一切,已经深烙我心底,得之不过念想而己,失之,亦无损想念。 这样的答案,对她来说,简直是夭大的惊喜。 无论他是为了慈悲,还是为了她,他肯放弃关于苏品烟的念想,已经是难于上青天的事了吧? 她,心下深深满足。 江映城发现自己从来不曾这样喜欢回家。 从前,这座府邸只是他的住所而己,但现在仿佛有了不同的意义,每日下了早朝,他不再沉溺于国家大事,而是急于回府。 似乎心里有了什么牵挂,蛛丝一般牵绊着他,虽然只是极细极细的一点情景,却有一种强大牢固的力量。 他惊异于自己的改变,却不知为何会变。 他只知道,每次回家之后,总忍不住去瞧一瞧偏厅里、游廊下、花草芳菲中,是否有那抹素雅的身影,他会驻足看着她好一会儿,却也不想引她察觉。 本来,她应该是他的仇敌,为何,会产生这样的留恋? 或许,是他太过孤单了吧。这些年来,一直周旋于朝堂之事,独自处于惊涛骇浪之间,其实内心也有脆弱的一角,他总是羡慕那些有家有口的官员,不论高升或者罢默,至少,有人作陪。 现在,他也有了自己的妻子,虽然有名无实,但在那次季涟之乱中,周秋霁的表现的确像与他生死与共的妻。 记得那时候她在田庄等他,为他照顾满门上下,仿佛是他最最安定的后盾,让他可以在前方放手一搏。 至今他总能想到那个画面,当他冲进田庄,在危机四伏,中看到她的纤纤素影,他俩四目相交,那一刻,再多的惊天动地也平静了下来,如同雨后的湖面,绿水清浅。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她产生了一点依恋,有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瞧着她,哪怕她在做一些极为寻常之事,比如斟茶布菜,他也痴痴地看着。 “丞相,夫人在库房呢。”一进府第大门,他又开始不自觉地寻找她的身影,管家仿佛很明白他的心思,对他道:“夫人说,年关就要到了,得清点一些东西以备节礼,丞相不想去瞧瞧吗?帮夫人出出主意也好。” 他的心思已经这么明显了吗?就连一向老实的管家,也看得出来? 江映城敛了敛眉,并不回答,但脚下却忍不住往库房去了。 周秋霁正在忙碌着,四周的箱子层层迭迭堆积如山,她逐一清点着物品,吩咐仆婢抄录妥当,重新贴上标签,态度从容。 他本不想打扰她,只想就这么注视她一会儿,然而,她却像心有灵犀,在忙时中忽然回过头来,一眼便发现了他。 “夫君回来了。”周秋霁微笑道:“真没想到,这库房的东西如此之多,咱家的底子还真殷实呢。” 咱家?呵,她可不可以别用这么亲切的字眼,听得他心头又是微微一热,仿佛她是他真正的妻。 “都是皇上赏的,或者同僚送的。”江映城连忙正了正心神说,“我本就是一穷二白之人,也分不清这些东西的好歹,夫人此刻正好帮忙清点清点。” “方才我寻出一架双面绣屏,正面是春日牡丹的图案,反面却是雪夭红梅,想着上次你说过,崔尚书的夫人喜欢这个,不如就当节下的礼物送到崔府,也不枉你与崔尚书一向交好。” “你作主吧。”他额首。 “还有宫里也需要打点一二,别人倒也罢了,唯独皇上跟前的穆公公,一向很照顾咱们府上,我瞧看这套鼻烟壶不错,玻拍做的,通透可爱,不如就送这个作礼吧。”周秋雯又道。 “甚好。”江映城再度点头。 说实话,他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时刻,她絮絮道着些家常话语,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寻常百姓家里,不都是如此相处吗? 从小到大,他最最缺少的就是这样的时刻,有一个至亲的人,处处为他打算,而他,心底默默欢喜。 第十章 “口夷,这个抽屉怎么打不开?”周秋霁忽然道。 “我来——” 他正跨步上前,然而还是晚了一刻,她一个用力强拉,生锈的把手猛地掉了下来,硬生生把那纤纤柔指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仆婢一见,立刻大惊失色,围上前来。 江映城凝眸,抢先一把将她的玉腕握在掌中,仿佛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疼痛窜上心头,割了他自己一般。 “没用的奴才门他忍不住对仆女刻门吼道,“这等杂事还要主母亲自动手,你们闲在一旁都是木头?” 仆女刻门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连忙跪下请罪,脸色无一不煞白。 “不必责怪他们,”周秋霁仿佛全无疼痛,依然笑道:“是妾身好奇这抽屉里装了什么,一时心急而已。” “还杆在这儿干什么?”江映城对那群仆婢吩咐,“赶紧童药来门 仆女刻门都慌了手脚,应声纷纷往外跑,一会儿的工夫,倒全都不见了,库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不过划了一道小口子而已。” 她说得轻巧,但在他眼中却越发感到疼痛,鲜血变成红色的珠子,一颗一颗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裙衫上,让他觉得惨不忍睹。 江映城捧起她的皓腕,也顾不得许多,嘴唇贴近她的指尖,一口合住,轻轻吮着,替她止血。 这刹那,他仿佛被电流贯穿了全身似的,打了个寒哆,而她,也僵住了。 他忆起被迷香勾了魂的下雪夜,似乎也是这样的感觉,那一次,还可以骗自己说是被下了迷香,但此刻呢? 他如此清醒,却仍旧情不自禁,这说明了什么? 江映城发现自己不敢深思,也不愿深思。 这世上,有万千女子,他爱上哪一个都不为过,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个与他刻骨仇恨的记忆纠织在一起的女子,就算他能原谅全部过往,终究无法抹去从前…… “映城……”周秋霁似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吓了一跳,莫名望着他,有种受宠若惊的表情。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她的手,退开一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可是,他该怎样悬崖勒马?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克制他当下所有不堪的念头? “以后当心一点儿吧,”他只得佯装冷冷地说,“这种事,让下人去做即可,何必亲为?” 周秋霁起初有刹那惊喜,但看他恢复冰一般的面孔,激颤的心情也瞬间冷却,她想,她是误会了。 转眼已到隆冬,苏品墨决定携周冬痕在京中过年,江映城心下高兴,特意叮嘱府中要好好热闹一番,打算从除夕一直闹到元宵。 大概是大年初二那一日,周秋霁记得入宫饮宴回来之后,江映城有些醉了,与苏品墨在花厅里饮茶。 她命人摘了些水仙摆在花厅四周,被暖笼一烤,水仙的香气便越显清澈,闻之亦能解些酒气。 周冬痕最近迷上敲打编钟,苏品墨便购置了一套,摆在廊下供她练习。此刻,无笙无萧,唯独编钟叮叮咚咚的声音,倒是悦耳别致。 苏品墨忽然道:“映城,你收留我俩在京中过年,叨扰了这些时日,为兄总得送你些什么,以表谢意。” “你越发见外了。”江映城靠在椅背上,淡笑摇头,“大过年的,何必这样客气?” “纤樱这钟儿敲得有趣,不过,听久了,倒是单调得紧,若是有人抚琴相和,一定更好。” 话刚落音,只见有小厮捧了一副古琴上前,江映城一看,醉意立刻醒了七分,立坐起来。 “上次猎狐之后,为兄便差人回了趟沁州,把这月牙古琴运了来,”苏品墨莞尔一笑,“算是新春贺礼吧。” 他怔怔凝视着那把古琴,周秋霁本在一尽力泡茶,此刻双手亦似僵住了般,目光锁定在他脸上。 “上次猎狐,我没赢,你也没输……”他上前轻抚琴弦道:“那次的赌约不作数……” “听纤樱说,那次你本发现了一窝小狐狸,所以也算我输了,而且,家母近日病情好转,愿意将此琴赠予更懂它的人。” 是呵,天底下,大概只有江映城最懂了一月牙古琴,与那曲<秋水>,试问世上还有谁是知音人?周秋霁心理泛着微酸。 “别傻楞看啊”苏品墨浅笑看催促他,“快试试这琴音如何。” 江映城不语,整个人陷入沉默之中,良久方才答道:“好琴配佳人更妙,就像品墨你赠给纤樱姑娘一套编钟,我也想把这琴送给一名女子。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就连周冬痕也转过头来。 “哦?”苏品墨忙问:“你真这样想?” “你不愿意吗?”江映城反问。 “品烟去世多年,你能这样想,为兄应该替你高兴才是。” 众人都看着周秋霁,仿佛都认定了她会是此琴的新主人,周冬痕最为兴奋,连连向二姊眨眼睛。 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男子忽然这样厚待她,倒教她迷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快把月牙古琴端到秋霁夫人面前则苏品墨吩咐小厮。 周秋霁不由得伸出双手,满怀欣喜地迎接属于她的幸福时刻,这一刻,盼了那么久苍天终究没有亏待她。 然而,她错了。 所有人都错了。 “且慢,”只听江映城道:“去把小竹姑娘请来吧。” 猛然回眸,周秋霁眉心凝结着万般惊骇,像被谁重重地抽了一记耳光。 是她听错了吗?他方才吐露的名字,真是她听到的名字? 在场众人也大感意外,不一会,苏品墨率先回过神来,替大家问出心中疑问。 “你在说什么啊,为何要去请小竹姑娘?” “小竹与品烟貌似,这琴赠予她,最合适不过。”江映城的一字一句击打着周秋霁的心尖,“我已决定,要纳小竹为妾了——” 轰然一声,她似乎失去了全数听觉,仿佛有千万只蚁,在咬噬着她的耳朵。 好端端的,为何突来这青天霹雳般的噩耗?是幻觉吗?她的确常常作恶梦、常常把人忧天,却没想到会遭遇如此难堪: “你要娶她?”苏品墨亦感错愕,“几时决定的事?怎么为兄从未听闻?” “年前就决定了,”江映城镇定淡笑看,“只是忙着过年的事,便耽搁了,对了,夫人,你意下如何?” 他在对她说话吗?现下,他终于想起,还有她这个冒牌夫人了? 呵,她的意见重要吗?她有什么资格反对? 周秋霁低下头去,害怕泪水夺眶而出,让她此刻的处境变得更加尴尬。 “厨房里有些水晶梨子,我去削了来——”她连忙赶在情绪尚末崩溃之前,快步离去。 周冬痕立刻跟上她,生怕她会出什么意外。 只是她不知道,此时在花厅里,江映城正望着她的背影,俊颜神情复杂,恰如那乍暖还寒的天色。 “映城,你到底在干什么?”苏品墨按按不住,急问道,“真要娶小竹为妾?别告诉我,你真心喜欢她,那样的女子还入不了你的眼。” “我心意已决,过了正月十五,便把事情办了。”他轻轻回答。 “为什么啊?”真是令人直摇头{“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对夫人不满意?我可听说,你是为了夫人才放过那窝小狐狸。这月牙古琴是我们当初的赌注,你当日甘心认输一可见对夫人是十分在意的。” 是的,他在意,在意到可以为了她放弃品烟的遗物。 这说明了什么?想一想,都教他害怕。 他可以再爱、再娶,但绝不应该是她,为何阴错阳差,偏偏是她? 他不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现在悬崖勒马还不晚,幸好他还有档箭牌…… 只是,看到她离去的背影,他为何心中如此难过?仿佛有人用刀子一点一点划着他的心口,却流不出血来。 对她,他应该狠绝,而非难过。 周秋霁知道,听闻江映城要纳妾的消息,府里沉不住气的,不只是她。 果然,午膳过后,徐雪娇寻了来。 “周秋霁门她怒气冲冲,连名带姓地叫,“你可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居然连自己的相公都看不住?” “呵”她不由得笑了,“人明明是你自己挑的,这会儿却怪我?” 她就猜到有今天,一雪娇表妹迟早会后悔,早知如此,何必作茧自缚? “你真这么笨吗?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那我叫你去死,你是不是真去死?” “表妹,记得我曾经提醒过你吧,”周秋霁淡淡答道,“把小竹搁我屋里,那些暗地里爱慕映城的女子,她们可得要担心了,本来,若我与映城不睦,她们或许还有机会取我而代之,这下可好了,来了个与苏品烟相貌相似的小竹,那她们就更没什么希望了。” 徐雪娇气得全身发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表哥说,过了正月十五,就把此事给办了。”她继续道:“我想,也该帮小竹把1女奋筹备起来了。” “表嫂,能不能别说气话?”终于放下身段,换了一种讨好语气,“咱俩现在应该联于阻止表哥纳妾才对啊。” 周秋霁挑眉,“如何阻止?夫君心意己决,我等有何能耐让他改变主意?还是乖乖顺从的好,否则,惹恼了夫君,反而更不妙了。 “表嫂还真是个贤妻啊门徐雪娇咬着唇,“妹子只是提醒你,现在挽回还有机会,若那贱婢真的进了门,哭的就是你了” “我真的无所谓,”她只觉得心下一片平静,“无所谓了……” 他与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完成协议之后,迟早要分道扬浪的,又何必过分在意?再说了,她凭什么去争呢?一介凡人,如何跟天上的仙子事宠?呵真是可笑。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们同时抬头看去,便见小竹踏雪而来。 此刻的她神采奕奕,披着一件新制的红狐斗蓬,明丽的颜色衬得她一张娇颜更加楚楚动人。 “夫人、表小姐——”小竹欠身,向两人一一行礼,但与平日不同的是,行过礼后她马上昂起头来,满脸自得的笑意。 这笑意,让徐雪娇的怒火越燃越烈。 “哪儿来的红狐斗蓬啊?”她的语气满是嘲讽,“挺华贵的东西,却披在一个贱婢的身上,真真糟蹋了。” 小竹倒是一笑,从容地回道:“这红狐斗蓬是丞相方才所赠,表小姐若嫌弃奴婢,当初为何要费劲把奴婢买来?” “你……”徐雪娇杏目圆睁,“你这贱婢敢顶撞我?” “别一口一个贱婢的,”小竹春风拂面,“过了十五,表小姐该称我一声小嫂嫂了吧?” 徐雪娇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她用力一推,小竹没提防,打了个踉跄向后倒去。 她的身后本是一片池塘,寒天里结了一层晶莹的冰,无奈这冰结得并不结实,此刻砰然一声,裂了好大一个窟雳,人直摔进冰水里。 这一下,连徐雪娇也吓着了,只见小竹在冰水里扑拍了两下,便往下沉去,不一会儿没了踪影。 “来人”周秋霁连忙大叫,“快来人啊——” 第十一章 她若熟谙水性,定会跳到池中救人,可惜,此刻只得干着急。 江映城听到呼声,连忙率家丁赶来,见状,他也顾不得许多,脱掉大堕便跃进池中。 周秋霁心间一阵紧张,不仅为小竹,也为他。 虽然江映城一副很熟悉水性的样子,可此刻正月寒天,这水碰一碰便让人手指发僵,何况整个人沉浸其中? 她听过许多为了救溺水之人却赔上自己性命的故事,就算是在夏天,不幸也时常发生。 思忖中,几名家丁也纷纷跳到池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终于救上来了,但现场一片凌乱,小竹被冻得已经失去了知觉,江映城与几名家丁亦是嘴唇发紫,披上暖袄也如石像般,四肢难以动弹。 “快,把人抬到屋里去!” 周秋霁指挥一干人等赶紧行事,余光却瞥见江映城坐在池边,拥着大氅,两只眼睛直盯着她。 “夫君也快回屋吧,我叫人升了火,暖一暖就好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低沉地问。 “什么?”周秋霁一怔。 “好端端的,人为何会掉进池子里?”他凝眉道。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事情抖落出来,但雪娇表妹也是无心之过,想来,还是代为隐瞒一二为好,以免惹起无谓事端。 “池上冰薄,小竹姑娘走路不小心,一脚便踏了个空。” “是吗?”他显然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出事的时候,我和雪娇都在场,你可问问她——”周秋霁转身,目光梭巡,却遍寻不见她的人。 奇怪了,人呢?祸是她闯出来的,怎么先跑掉了? 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替这样的人掩饰,这样的人品,哪值得她帮忙说好话? “行了,别找了。”江映城道,“稍后我再问她。” “你快进屋吧,”周秋霁替他系紧大氅,“一会儿我到厨房煮碗姜汤给你。” 她此刻的模样真像他的妻,那般牵肠挂肚、语意温柔,事后想一想,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亦有些怔楞,随即打量着她,仿佛在猜测她的动机,但再怎么理智,心还是被感动了,紧绷的俊颇微松拍了一下,什么也没再多说。 江映城没有陪她用晚膳,她想,大概又是跟苏品墨饮酒去了吧。 也罢,反正她也不是他名副其实的夫人,又何必管他?只是,免不了要担心他日间是否被冻看了,那样寒冷的池水,他握得住吗……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名婢女勿匆跑进来,气喘呀呀地说:“小竹姑娘她……小竹姑娘她-……” “怎么了?”周秋霁猛地站起来,心间一紧。 “大夫说小竹姑娘这几天本就患了风寒,这下跌到池中症状更严重,只怕……性命不保。” “什么?”她凝眸,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中午小竹披着那红狐斗蓬,还那般得意自在,怎么转瞬之间就这般光景?这不过是一场意外,意外而已…… 虽然她并不喜欢小竹,但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还是着实难过。生命如此脆弱,活在天地间的人,不过如蝼蚁,应当同病相怜。 “走,快带我去看看她。” 话刚落音,帘外忽然传来江映城的声音。 “见小竹?你还想害死她吗?” 周秋霁一怔,不敢确定自己听得是否真切,他……何出此言? 迷惑中,只见他踱了进来,俊颇布满怒色,锐利的目光像要把她凌迟一般。 “你现在高兴了?小竹或许不治而亡,正如你所愿。” 他在说什么,为何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对夫人讲。”他冷冷地对房内的婢女们说。 婢女们连忙退去,连她们都感觉得到,将有一场剑拔弩张的喧嚣。 “周秋霁,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恶毒的女人”江映城劈头就对她一阵斤骂,“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正牌夫人了?我要纳妾,与你何干?犯得着这样使手段对付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吗?” “江映城,你真是莫名其妙”她听得一头雾水,却忍不住反驳,“我使了什么手段?我对付了谁?” 他怒瞪着她,“小竹这样娇弱,又天寒地冻的,你怎么下得了手?” “我?”周秋霁叫道。 天啊,他不是神志错乱了吧?就算那丫头是他的心肝宝贝,他也不该这样冤枉她啊! “不是你还有谁?雪娇都告诉我了——” 她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她不敢想象,人心真有如此险恶…… “雪娇告诉我,是你把小竹推到冰池里的,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承认?” 她原以为徐雪娇只是娇蛮任性,没料到对方比她想象的更加狠毒。 但更让她心痛的是他的话语,似万箭穿心,惹得她遍体鳞伤。 周秋霁咬住唇,“敢问夫君,我为何要推她?” “你不希望我纳妾。”他答得干脆。 “我俩本来就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到昭平去,又何必嫉妒吃醋?”她心痛反问。 这一间,仿佛把他问倒了,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江映城,你表妹的性子,你该比我清楚,”她只觉得心尖在抽痛,“没错,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杀人凶手,就因当年我无意撞倒了苏品烟,所以无论我现在做什么,我在你心中就是个冷血狠毒之人”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豆大的泪珠瞬息而落,视野一片模糊。 江映城眼眸一凝,她的泪水暂时过制了他的恶言相向,然而,他终究还是维持着沉默。 周秋霁扶着椅榻坐了下来,她真的懒得再解释了,如果上天注定让他俩成为仇敌,何必再多言? 可她为何心如刀割?早知道他不会善待她、早知道他一直僧恨她、早知道他俩不会有何开花结果的可能,为何还曾经痴心妄想? 是该清醒的时候了,人之所以会悲伤,就是因为妄想太多,丁段如一开始没有期待,也就不会贪心地想得到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不住,恕我不能履约了。” “什么?”江映城不解。 “我曾经答应过你,当年御马之事没查清之前,我不会离开,可现在……我想到昭平去。”周秋霁拭去泪水,抬头直视着他。 他紧抿唇,没料到她竟道出如此话语,不禁一时错愕。 “还请夫君给我一纸休书。”她淡淡地继续道,“夫君若不成全,我会亲自向皇上请命,皇上念在我姊姊的分上,想必也会答应。” 这算威胁吗?呵,算吧。 从前的她,断不会如此阴险,可现在,为了脱身,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本来,她就是无辜的,因为对他心生了一点儿眷恋,逼迫自己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禁锢,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她默默付出的痴情,在他看来,都是无谓的累赘吧? 与其如此,又何必…… 她看到江映城唇间嗫嚅,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就与他这样对峙着,天色越来越暗,就像两人都景身于地狱中。 “丞相、丞相——”忽然,管家在房外唤道。 他们旋即回过神来,只觉得管家唤得紧急,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什么事?”江映城高声问。 “小竹……”周秋霁不由得提心吊胆,“是小竹病情恶化了?” “宫里派人来,”管家却答道:“请夫人速速入宫呢。” 她圆睁双眼,难掩惊讶。 “宫里说了是什么缘故吗?”他也大为愕然。 “贵妃娘娘不太舒服,皇上特许夫人入冷宫探视。”管家回道。 周秋霁听后越发诧异,满脸疑惑地看向他。 江映城亦燮眉表示不解,过了半晌才说:“无论如何,皇上传召,你就入宫一趟吧,管家,快拿我的大氅来,我陪夫人同去。” 他要陪她入宫? 这一刻,他的样子还真像极了她的夫君,全身散发出一种保护力,仿佛铁了心要替她遮风档雨,之前所有的争吵都烟消云散了。 周秋霁鼻尖再度微酸,告诉自己不要再因为感动而犯糊涂。 他护着她,是应该的,因为此刻两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护她,不过为着他自己的利益而已。 “丞相,”管家支吾道:“方才刘公公说只传了夫人一个。” “怎么,不许我跟着吗?”江映城壁眉。 “是……”管家为难的回答。 周秋霁心里越发忐忑,不是说大姊已经去昭平了吗?此刻传她入宫,到底所谓何事?又勒令不让他跟看,夜色又这般深了…… 江映城来回踱着步子,仿佛也万般担心,一时想不出对策。 “这样吧,”最终,他决定道:“君命不可违,你先随车辈入宫去,若子时他们还没将你送回,我自会做打算。” 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坚毅的光芒,忽然间,似给了她深深的安全感。这瞬间,她相信他的确与她生死相依。 为什么?真是讽刺,两个仇敌居然可以联合至此,上苍给他们圈定的这种仇恨又亲密的关系,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系上披肩,步至门口,忍不住回过头来,望着他在烛光照映下忽明忽暗的身影,突地冷风拂过,她心底一阵寒颤。 “我等你回来。”他最后道。 这样的叮嘱,本来应该让她暖意融融,可为何却像有一种诀别的意昧,听在她耳里,格外苦涩。 周秋霁一直以为冷宫苦寒,没想到这里却装饰得如此富丽堂皇,比大姊原来居住的栖云宫更华贵。 她由太监引着,步入烟纱层层的内阁,这里弥慢看一股清甜的香气,虽是冬季却犹如盛夏花开。 “夫人请在此等待,娘娘一会儿就出来。” “敢问公公,娘娘到底生了什么病?”周秋霁越发迷惑,环顾四周,只感到氛围清爽宜人,绝不像病人的居所。 “无论什么病,见了妹妹就全好了。” 话音才刚落,便见周夏潋笑意盈盈地从帐后走出来,倾国的姿容让室内顿时更加生辉。 “大姊——”她不由得叫道,心下微颤。 上次见到大姊,是她与江映城订婚之时,那时候她入宫谢恩,载着她的步辇何等风光,与今日这偷偷摸摸的境况犹如天壤之别。 “听说,如今整个夏楚,大红袍也不剩几株了,”周秋霁奇道:“怎么大姊这里……”还有此等名贵茶叶。 “前日的贡品,只有这几罐子,阙宇全拿到我宫里来了。”周夏潋笑道。 她一怔,大姊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皇上的名讳,这该是有多大的荣宠才敢如此? “大姊与皇上……”她越听越诧异。 “这里虽是冷宫,可我却觉得与外面差不多。所以我决定,要永远住在这里,跟阙宇在一起,不论名分。” “可我日前听说你去了昭平?”周秋霁忙问。 “回去了,又回来了。”周夏潋点头,“我发现我离不开他,既然离不开,又何必赌气?” 第十二章 忽然间,她觉得大姊好像成熟了不少,从前大姊只是空有美丽的笨女孩,但此刻言谈淡定、气度雍容,真配得上做睦帝的宠妃。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的事,说说你吧,近来可好?”瞧着二妹的目光满是关心,“江映城待你还好吗?” 周秋霁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听说,他要纳妾?” 怎么这消息传得这样快,连大姊身在冷宫都听闻了? “你别瞒着,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他……”犹豫片刻,她终于道:“心里有别人……” “就是那个小婢?”周夏潋担忧地追问。 “不,那婢女只是长得像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已经去世多年了。”她轻轻答道。 “哦,”叹了口气,“生者尚可比,逝者无可较。” “我知道。”所以,她这辈子都比不上苏品烟,也从不指望。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给我句准话。” “什么?”周秋霁有些恍神,“什么准话?” “你若愿与江映城长相厮守,不畏他心中另有旁人,便继续待在丞相府。”周夏潋接着神色一凝,“可你若心生失望,趁早告诉我,我好替你早做打算。” 是让她离开江映城吗? 呵,大姊的确十分了解她,知道她心高气傲,断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而低头,可天知道,她差一点儿就低头了…… 还好,为时末晚,她还有退路。 “走了也好,”周夏潋忽然道,“也省得阙宇他……省得家里替你担心。” 这话什么意思?她总觉得大姊的言词之中似乎有所隐瞒,否则依大姊的脾气,怎会如此急看拆散她和江映城? “到底怎么了?”周秋霁眉心一紧,“你方才说皇上他……怎么了?” “没什么……”周夏潋避开她的目光,“总之,你要离开江映城的话,就要趁早……” 不对劲,似乎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在发生? 她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在为江映城担心,如果大姊这话是对她的暗示,那会不会与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有关? “坦白说,江丞相娶了你,对他自己也是个负担。”周夏潋缓缓道,“你看这朝中的重臣,哪一个不是有妻子的娘家撑腰?可我们的父母如今被贬至昭平,虽然阙宇对我深情不改,但终究与从前还是有天壤之别。” 的确,这一点,她也深深明了。 都说朝中党派同气连枝,裙带关系根深蒂固,唯独江映城本就没有家势背景,妻子娘家还这般不争气……他该拿什么跟别人事? 光靠皇上倚重吗?光靠他自己的才华吗?呵,别太天真。 风平浪静的当下,或许还好,万一日后有什么变故,他连一个帮手也没有…… 会被群雄瞬间吞噬吧? “怎么?想好了?”周夏潋看着她越来越理智的眼神,问道。 “大姊请皇上下旨吧。”周秋霁听见自己气若游丝的回答,那声音,像蝴蝶微颤的翅膀,轻轻一煽,便要引她落泪。 “好,散了也好,”她瞅着妹妹难过的表情,万分同情地说:“趁你现在投入的感情尚浅——” 呵,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到了哪一步? 只觉自己就像陷入了沼泽,她挣扎看自救,却怎么也爬不上来。 “圣旨上会怎么写呢?”到了这时,仍为他着想,“还请顾及他的颜面……” “看来你真是动了心,”周夏潋覆住她冰冷的手,“放心,我会请阙宇把此事办妥当的,离京之前,就别再回去了,以免你们见了面难堪。 别再回去了?她想起进宫之前答应过他,子时会归家,以免让他牵挂。 可他牵挂的,到底是她,还是他自己的前途? 她真没想到临走的那一面,竟成了永诀。 罢了……事已至此,不就证明他们两人夫妻缘浅,连一世都当完不了,又何须强求什么? 她走了。 没想到,那一夜无意中的告别,居然成了永诀。 江映城这才发现,她真是个善良至极的女子,即使背后有皇上撑腹,圣旨上也顾足了他的颜面,只说她太过善妒凌虐小妾,叫他休了她。 为何他心里会隐隐作痛?对他而言,她本该是仇人才对…… 好久,没为一个女子而心痛了,记忆中,唯有品烟才有如此资格,曾几何时,她居然可以与品烟相比?! 她这一走,就像微风吹开了他心底的书页,让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他对她,真的只有仇恨吗?天知道,当初在紫藤花下与她初见,她清淡素雅的模样,就像那年月夜之下抚琴的品烟。 他带她去游湖,虽没说上什么话,却有一种静谧的氛围弥慢在两人之间,那一刻,他胸中竟然泛起如梦似幻的美丽。 他告诉自己,不要对她太好,因为她是害死品烟的人,可惜怀总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峰回路转。 当她为维护他饮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当她为维护他的府第挺身而出的时候,每一次,都如重捶让他揪心不已。 所以,他才急着纳妾,仿佛要依靠一个酷似品烟的女子来证明自己的痴情,告诉自己并没有背叛过去……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又何必再纠结?一切如他所顾,他该欣喜这样的结果才是。 江映城缓缓走过游廊。这路径,每天他回府的时候都要走一回,可今天,却感觉如此漫长,步履沉重而''“滞。 “映城,你回来了”苏品墨站在花厅处,莞尔地唤他道,“纤樱方才泡了好茶,共品两杯如何?” 他淡淡一笑,跟了过去。 清茶美酒,本是他心之所好,但此刻饮在嘴里,却索然无味。 “怎么,不对味?”苏品墨打量他的神色,“许是这茶叶你喝不惯,我叫纤樱换一壶吧。” “不必不必,”他连忙阻档,“茶是好茶,只不过我今日累了。” “纤樱泡茶的手艺自是比不过夫人,若是夫人还在,你也不会喝不惯了。” “你又何必取笑我……”江映城嘴角流露一抹苦涩。 “难道我说错了?”苏品墨看着他,“这些日子,你茶饭不思的模样,谁都明白。” “毕竟,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如兄长的好发,他再也掩藏不住心事,“她与我在这屋詹下同住了这么久,一起经历了季涟族之乱……如今她走了,我怎会无动于衷?” “只是如此吗?从前,你只有在品烟每年的祭日才会抚琴到天明,可自从夫人走后,你一连抚琴三晚,夜夜至卯时。” 是吗?他真有这样痛苦的习惯?可他并没察觉或许,根本就不想承认。 “映城,你这又是何必?品烟已经去世多年,她若天上有灵,看你这般自苦,你以为她会心安?” “很多事可以忘记,但自己立过的誓言不能忘”他微微闭上双眸,“否则,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什么誓言?一生一世爱着品烟的誓言?可是映城,俗话说『两情相悦』,你和品烟之间,何时有过两情时?如此,又何来誓言?” 江映城一怔,心里似乎有一道不敢触碰的伤口被再度割裂。 “你一直对外人说,品烟是你至爱的女子,可你俩一直以姊弟相称,绒许,她爱着别人也未必可知……” “够了”他再也听不下去,嘶吼道:“品烟对我的感情,我会不知晓?就算我俩从未表白过,她也是我今生认定的妻子则 “品烟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也希望她能与你成就大好姻缘,毕竟,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苏品墨叹一口气,“可我觉得你有时候太过执着,连我都希望你能放下前尘往事,为何你就是想不开?” “我可以放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要落泪了,“但不能是这次……” “为什么?”苏品墨越发不解,“你明明就很喜爱夫人。” 喜爱?他该承认吗?没错,如果他还有一点诚实,他就该面对自己的真心。 “我并没有说过终生不娶……”江映城呢喃道,“要是遇到合意的女子,我或许会忘记品烟,珍惜眼前的缘分……可不能是她,不能……” 他不过一介凡人,做不到为了某个不可得的人孤独终老,可惜,上苍戏弄他,给了他另一段孽缘。 “为何不能是她?”苏品墨凝眸,“夫人哪里不好?” “她~一当年就是她,撞倒了品烟。”他说了,终于,全都说了。 刹那间,原本压抑在心间多年的复杂情绪和感触汹涌而出,包覆着他的全身,让他一阵眩晕,好似天旋地转。 其实,他早该对品墨言明的,不知为何,他就是想隐瞒,或许下意识他想保护她吧…… 这世上,就算恨她,也只有他才能恨,他怕别人知道真相后,会伤害了她。 “你说夫人就是当年那个骑马的女子?”苏品墨大为惊讶,“那你为何还要娶她?”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禁锢她、折磨她如今想来,他还真是卑劣,堂堂君子何需用此下作的手段? 然而,上苍却让他喜欢上她,呵,这是对他的惩罚吧? 喜欢?对,他终于承认,是喜欢,不只有一点点,而是仿佛一个他不敢临视的深湖,望不见底。 “不,你弄错了——”苏品墨却摇头道,“当年之事,另有其人。” “什么?”江映城僵住,猛地抬眸,难以置信。 是玩笑吗?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命运给出另一个答案,也不知是放他一条生路,还是继续折磨他至死…… 十里长亭,自古送别处。 江映城勒马而立,望看古道萧萧,尘烟飞扬处,可是伊人车轮远去的背影。 本想送她最后一程,可是,终究还是晚了。 然而,就算赶上了,又如何呢?他还能挽回吗? 命运的捉弄,并非万千的解释可以抵档,而上苍如此安排,难道是他俩终究情深缘浅…… 他也不知呆怔了多久,只觉得日光渐渐西斜,而他就像石像一般,不能动弹,没了温度。 “丞相,风越发大了,”侍卫道,“不如咱们暂且回府吧。” “从京城到昭平,究竟要几日?”他却忽然低问。 “短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吧。”侍卫答。 “府中那些现成的银票,携带甚是方便。”江映城盘算看,“这一来一回,大概也够了。” “丞相要去昭平?”侍卫明白过来,不由得大愕。 “去看一眼就回来了。”他忽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心里由衷的希望,不错,无论如何,他都要再看她一眼,哪怕不做任何解释,哪怕她终生恨他,他也要再看看她。 不为什么,只为给自己这段被仇恨蒙蔽的感情有个清楚的交代,能有始有终。 “丞相,”侍卫却支吾道:“听闻皇上不喜重臣私自出京,丞相如此一去,无碍吗?” 江映城一怔,神志清醒过来,回到现实。 睦帝生性多疑,何况,自己有着那样的身分皇上看似重用他,其实,早对他起疑了吧? 待在京里,受四下监视,或许还不会生出什么风波,若执意前往昭平,还不知会惹出怎样的事端。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去。 哪怕祸及自身,他也甩不掉这个执着的念头,就像前路有什么强大的东西诱引着他,使他一步一步掉进深渊也在所不惜。 第十三章 昨天晚上,他梦到了那个淡雅如水的妻,他记得她站在很远的地方,而他穿林扶叶向她走去,她的笑容矫情,就像一轮月光…… 梦醒之后,他泪流满面,这是他此生第二次为了一个女子流泪,但这一次,不仅有遗憾,更有愧疚。 他自问为何不懂珍惜?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再看她一眼,表达自己的悔意。 他再也见不到品烟是因为天人永隔,可是她,就算远在天涯海角,仍与他存活在同一个世上,若是永生不得相见,怨不了天与地,只能怨他自己。 所以,他要去昭平见她。 不过,眼下他要先把京中事务处理好,至少,要找到一个去见她的借口…… 昭平果然是山明水秀的鱼米之乡,睦帝看来真爱极了大姊,才会把他们全家人安置在这里,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让人安然度日。 周秋霁站在庭院中,看着一架子流瀑般的紫藤,忆起去年紫藤花开的时节,她遇到的那个人。 现在,她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时间如冰冽清泉,灌净伤口,愈合疤痕。 她发现那一段伤痛怪不得别人,只怪她自作多情。 若她从无欲望了任何人和事都伤不了她,她会记住“淡定自若,清净无为”八个字,把它们当成恺甲,更好的保护自己。 “霁儿,”周夫人拿着一封书信腹步而来,“京中来信了。” “是大姊吗?”周秋霁回眸而笑,“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每隔十日,皇上都会派人从京中快马加鞭,传递大姊的家书,而大姊也会隔月来昭平一次,与她一起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其实,这样也不错,虽不能与大姊日日团聚,但心能相系,天涯若比邻。 “潋潋怕是短期之内也回不了,”周夫人笑颇灿然,“她已有了身孕,不日便要生产了,之前一直瞒着这个消息,只因龙胎娇贵,好不容易胎象稳固,等到现在才公诸于世。” “有孕了?”周秋霁瞪大眼睛,“那皇上会恢复大姊的贵妃之位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周夫人叹一口气,“毕竟,你姊姊是冷宫废妃,朝野会议论的。” “说来也是,不过,娘,你也别太担心了,皇上这样宠爱大姊,小外甥就算出生在冷宫,皇上也会疼他至极的。” “我不担心,”周夫人现在颇想得开,“倒是痕儿,又不知到哪里游侠去了,信也不写一封。” 冬痕还跟苏品墨在一起吗?他知道冬痕是当年撞倒他妹妹的罪魁祸首了吗?这个行踪不定的妹妹,还真让她挂心…… “对了,霁儿,”周夫人又遭:“潋潋在信上提了句,说江映城未再娶——” 忽然听闻他的消息,宛如当头一棒,让她整个人楞住。 她以为,心里不会再掀起什么波澜,看来还真是修为不够,一颗凡心末了…… “潋潋这话好奇怪,”周夫人皱了皱眉,“她说,你若对江映城还有留恋,她可去求皇上网开一面,否则,就此了结。” 大姊越发高深莫测了,她忆起当初大姊劝她离开江映城时的话语,仿佛另有合意……只不过,她至今仍旧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头了。”周秋霁答道,“否则,心是白伤了。” 周夫人一怔,看着女儿,终究赞同地点了点头。“娘亲本来还想劝劝你,毕竟再嫁不易,可现在你这样豁然,娘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周秋霁涩涩一笑,侧过身去,尽力不流露自己的哀伤。 “娘,下午我要到私塾去找穆先生,经他调教,我画功已经大有长进了。”她轻声道。 “去吧去吧,”周夫人连声说,“画画倒在其次,散心最重要。” 没错,来到昭平这半年,她每日都想着如何排遣那些无法言喻的郁结。 穆时逸是她刚认识的一位先生,在附近开了个私塾,专教人画画,日召平民风甚是开放,女子也能到私塾读书习文,这样的自由,是京城所没有的。 周秋霁用了午膳,便带着丫蓑小梅一同前往。 路途不远,没必要乘车坐轿,她也一直喜欢步行,再不似从前的相府干金,此刻的她,就是一个寻常女子,荆钗布裙。 途中,要穿过一片树林,初夏的树叶浓绿至极,给人霎时的凉爽,步在其中,心下极意了许多,可以暂且忘却方才那封书信、忘却那个人…… “小姐——”小梅忽然支支吾吾地问:“小狐狸,是吃什么的?”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周秋霁不由得洁异。 “奴婢昨日在那树桩下看到一窝小狐狸,可爱极了,不过母狐似乎不在家,它们很饿的样子。” “母狐出去猎食了吧,”她笑道,“用不着替它们担心。” “可奴婢今早又去看了看,母狐还是没有回来,”小梅皱看脸蛋儿,“它们都饿得直叫。” “是吗?”周秋霁一怔,“在哪见?带我去看看。” 小梅连忙点头引路,没一会儿,便来到一株参天大树下,树干足有数人腰粗,被母狐打了个偌大的洞,筑成一个天然的小窝。四、五只小狐狸便挤在其中,毛茸茸的,又软又暖,像极了去年冬天,她在京郊田庄看到的那一幕。 周秋霁的心底像被什么融化开了,不禁蹲下身去,轻抚那些小家伙的脑袋,嘴角逸出微笑。 狐狸冬白夏青,忽然,她想到了这句话。 这句话,是江映城对她说的。 她本不信,动物的皮毛真会随看季节而变化吗?可现在这一窝小家伙,还真是青色的,与冬天所见的雪白截然不同。 她的笑意变得苦涩,仿佛心尖有什么不愿触碰的东西,这片刻,被一只钩子划了一下。 “小姐,咱们该拿些什么喂喂它们才好,说不定那母狐遇到了什么意外……” “可小狐狸吃什么的呢?”其实,她也不太懂得。 “母乳。”忽然,一个声音应答。 周秋霁霎时僵住,这声音……为何那般熟悉?不会是她产生的幻觉吧? “或许该拿些羊乳喂它们。”那声音又道。 她简直想捂住耳朵,不,她不要再沉沦在记忆里,好不容易心境才稍稍平复,不能再泥足深陷。 有人轻轻走过来,风吹衣袂微动,犹如夏日阳光,倾斜入林。 那人在她身后站定,说了一句似乎只有他俩才明白的话一 “狐狸冬白夏青,果然不错。” 真的是他。 她该说什么?梦魔再度来袭,还是上苍给她的残酷惊喜?她日夜祈祷这场折磨早点过去,看来上苍完全没听见她的哀求。 周秋霁双眼微闭,过了好一阵子,才鼓起勇气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他。 如果注定了无路可退,那也只有面对。 数月不见,他似乎清瘦了许多,站在林间,就像一抹清淡的影子,然而,他的笑容却比从前明亮真挚了不少,去掉了一庚气,温和如水。 他怎么到昭平来了?总不会是专门来看她的吧?呵,或许睦帝又有什么秘密的事让他去办呢……她不想深究,也与她无关。 “小竹的身子好了吗?”心头一直悬着这件事,她可不希望因为自己一时的心软,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她早已康复,”江映城镇首道,“我已将她送回故乡去了。” 还好,没有闹出人命……不过他不是喜欢貌似苏品烟的小竹吗?为何还要把幸福拱手出让? “是雪娇不让她留在府中吗?”周秋霁觉得自己应该猜中了原因。 对啊,有了那个难缠的宝贝表妹,他这一生,不论娶妻纳妾,都很为难吧? 他垂眸,并没有回答。 这样算是默认了吗?她从来不懂得他的心思,过去如此,现在依旧。 “你这是要去哪儿?”他看着她手中捧着纸笔。 “研习丹青。”她简要地答。 “那你去吧,这窝小狐就暂且让我来照顾好了,若母狐迟迟不归,晚膳之后,我会将它们送至府上。” 他?照顾小狐? 周秋霁大为诧异,又有些想笑,这些应该不是身为丞相的他所为吧? 看他平日端着架子,倒还真想看看他会如何照顾这些小东西,一定手忙脚乱…… 不过,既然是他自找的,再麻烦也是他咎由自取,她可没这么多闲工夫理会他了。 “如此,我先去了。”她转身而去,不让自己流露半分不舍。 他似乎在凝视着她的背影,恋恋不舍的感觉……呵,这也一定是她自作多情的幻觉,他向来恨透了她,怎会带半点不舍的情愫? 答案早就知道了,就别再多想。 “周姑娘,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穆时逸对她笑道。 周秋霁恍过神来,这才发现画中的朱色上多了些,本来梅蕊中只一点便娇俏可爱,此刻,倒像画成了妖挠的桃花。 她连忙提起笔来,无意间袖笼一扫,打翻了一醚子颜料。 “哎呀——”她大叫了声,补救不及。 “我说了吧,周姑娘今天有心事。”他唤来书童,“快把这儿打扫打扫,再送壶荒莉香片过来。” 她的确很喜欢他这里的荒莉香片,体郁淳香,每次画累了,总要喝上几杯,但现在还没到吃茶点的时候。 “你这样满腹忧思,画也画不好,何必呢?”穆时逸劝道,“不如咱们到竹廊下坐一会儿,歇一歇吧。” 她有些尴尬,实在不想自己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外人看到,然而,终于还是掩饰不了。 江映城忽然出现,无可避免的,在她心里又掀起微澜。 穆时逸亲自替她倒了茶,动作缓慢而优雅,不禁又让她忆起那个不该盘踞于脑海中的人。 说实话,穆先生与江映城,还真颇有几分相似,从外表来看,两人都是竹露风清的君子。 “穆先生今年贵庚了?”周秋霁藉此闲谈,想排遣内心的苦闷,“为何至今不见娶妻?” “我四海飘泊,靠着私塾微薪度日,”穆时逸淡笑道,“何以成家?” “穆先生的家乡是哪里呢?”看来,世间各人皆有生存之不易,她听得多了,也不必再自怜。 “沁州。” 沁州?江映城的故乡?周秋霁不由得瞪大眼睛。 “沁州距此千里之遥,”她好奇地问:“先生为何独自到此?” “我在家乡本有个心爱的女子,她去世后,我睹物思人,痛苦不已,只得离开伤心地。”他平静地说。 这般平静,可见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能让穆先生倾心的女子,一定不俗。”她莞尔道。 “那一年,我在她家当教书先生,她向我学习丹青。”穆时逸倒是不讳提及哀思,“大概是日久生情吧,有一天,她要我替她画一幅肖像,我画好后,她却将画像还给了我,我当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她的心意。” “为何?”她不解。 “原来,她还给我的,并非我原来画的那一幅,而是她自己的自画像,我乍见之下没看出来,回家仔细研究以后才明白。” 呵,倒是一段动人的佳话,那女子如此传情达意,温婉如拨丝弦,着实高妙。 “那画像还在吗?弟子很想一观。” “你倒提醒了我,艳阳当空,是该童那些陈年的旧画出来晒一晒了。”穆时逸起身对书童吩咐,“快去,将我那高阁中的字画都取了来。” 第十四章 书童立刻去了,没多久,便捧了一大箱的卷轴过来,在院,中拉了绳子,逐幅摊开着。 画卷大半为仕女图,周秋霁好奇地上前观看,心想看到底是哪三帽出自那女子的手笔,然而,她忽然僵住。 苏品烟? 没错,其中一幅画像,活脱脱就是苏品烟,难道人有相似?可那衣服也相似……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穆时逸跟到她身畔,也观看着画中人,半晌无语。 “她,就是那个女子?”周秋书的一颗心提到了喉间。 “周姑娘真是聪颖。”他涩笑着回答。 她凝眸,错愕不已。这世上有巧合并不奇怪,但巧合就在眼前,却让人感到无比可怕。 脸色瞬间惨白,因为,她想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先生是几时与她互通款曲的?”她不由得紧张问道。 “还是先帝的时候,大概洪新三十五年左右吧。” 那……不也正是江映城爱慕着苏品烟的时候吗?她忽然一阵揪心,也不知为何这样难过。 为谁难过?为江映城吗?他至今大概也没有真正明白苏品烟的心思吧?一昧把对方当成九天仙子,怀念她多年,不曾想,她竟有如此的秘密。 “周姑娘,你怎么了?”穆时逸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没什么,”周秋霁有些眩晕,有些话,她得问清楚,替江映城问清楚。 “先生,你与这位女子来往了多久?” “我与她互表心意之后,就一直暗中来往,直至她父母发现了此事,勒令我离开沁州。我本想北上稳定之后,便接她过来,没料到,不久就听闻她意外身亡的消息。” 所以,那段时间真是重佚的,苏品烟一边与穆时逸来往,一边又与江映城…… 周秋一声盯着画中人清纯可人的模样。怎会是那般朝三暮四的女子? 希望只是她认错了人。 “霁儿,你可终于回来了。”一进家门,周夫人便焦急万分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她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困惑地问。 “京中……来了一位客人。”周夫人低声道,“此刻就在后院里坐着呢。” “是他?”周秋霁凝眸,心尖微颤。 周夫人一骇。“霁儿,你怎么猜到的?” “我晌午已经见过他了……”她往后院跟去,心中波澜起伏,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月光下,紫藤花格外妖挠,他就站在那一排藤蔓下,迎面看看风拂叶动,仿佛在思忖看什么。 他可是记起他们的初遇?呵,他还有想她的时候吗? 这大概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吧,他的脑海不都被苏品烟占满了吗?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他却像心有灵犀般,猛地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星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熠熠动人,一如初见时的温柔,她不知道,这是否又是他的伪装。 “那些小狐狸呢?”她记起他答应过的事。 “我没把它们抱回来。”江映城却微笑道。 “丞相一向守信,这回是怎么了?”周秋霁燮眉。 “因为母狐回来了。” “什么?”她大为意外。 “呵,母狐受了些轻伤,还带回了一些食物,我想,就不打扰它们一家子共享天伦之乐了。” “真想不到……”周秋霁喃喃道。 “是啊,有时候明明已经到了绝境,却能柳暗花明,世事难料,我们确实都想不到。” 他这话是另有所指吗?可她实在不想去猜测他的心思了,她也始终猜不懂…… “丞相为何忽然到昭平来了?”她还是忍不住问,“可是皇上有什么事派丞相来办?” “怎么,我来昭平难道只能为了公务?”江映城神情意味深长,“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周秋霁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如此长途跋涉真的只是来看她?呵,开玩笑的吧?这一次,他又有什么诡计?还嫌之前的报复不够吗? 她稍稍侧过脸去,不想面对他的凝望。 “关于当年御马之事,我已经查到真相了——”他忽然这么说,“此番前来,就是特意,来告诉你的。” 呵,原来如此。 她真傻,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居然就勾起了她万般遐想,活该她自作多情。 “当年之事,到底如何?”她镇定心思问。 “如我们所猜测的,当年有人想离间令尊与先帝的君臣之谊,故意在御马身上动了手脚,致使它发狂。” “果然如此。”她额首。 如今,终于有了个明确的答案可以还她清白,但为何她还是如此闷闷不乐? 仿佛,查明当年的真相,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现在事情弄清了,他们再无见面的借口。 她该不该告诉他苏品烟之事?是给他沉重的打击让他不要再怀念过往,还是让他保留美好的回忆,一辈子迷醉?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为难,真不知怎么对他才好…… “那个……”她终于启齿,却欲言又止。 他倒很明白她的心思般,“想说什么就说吧,但言无妨。” “苏姑娘会丹青吗?”她选择了一个委婉的问法。 江映城一怔,没料到她会忽然提起这个,“自然是会的,我府中那幅尚像,其实是她的自画像。” 呵,又是自画像……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到底把自己的倩影送给了几个人呢? 如此,还算弥足珍贵吗? “她的丹青是自学的?”她想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 “不,当年有一位先生,姓穆,那位穆先生俊雅不凡,我曾见过几次。” 穆时逸……果然,她没有猜错。 真相本该让她幸灾乐祸,一尝报复的快感,为何她此刻却心如刀割,仿佛在为他悲哀? “苏品烟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她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这样令你钟情?” 他僵住,沉思了良久,方道:“她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神仙姊姊那样美丽,仿佛了解世间的一切,教会我太多……我想,这样的女子很难不令人钟情吧?” 的确,那时他太年少,并不认识几个女子,有苏品烟在身侧,焉能不动心? 可这真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吗?假如她还活着,或许,还有答案…… “你今天为何对这些往事如此感兴趣?”江映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如今我身为下堂妻,总得了解前夫心中所爱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周秋霁似在玩笑,“俗话说,死也要死得明白。” 他凝眸,却并末笑出来。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第一次如此炽烈,让她难以置信,以为只是月光映进他双眸的错觉。 “明天去看小狐狸吗?”他话锋一转,问道。 他这是在约她吗?还以为他来昭平,只勿匆传个口讯,便立刻离开。看样子,告知她当年真相并非他唯一的目的。 为什么?她想问。 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这个谜一样的男子,她不打算一下就能把他读懂。 “明天再说吧。”她淡淡地回答。 天知道,她多迫切渴望明天的到来,可是此刻,她只能面不改色,给他一抹冰冷的表情。 她说服自己不要去,然而,终究还是失败了。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如罂粟花盛开的地方,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前往。 他早就到了,蹲在狐狸窝旁,观看那一窝宝贝,脸上带着她前所未见的笑容,仿佛一个大男孩,有着让她非常讶异的天真。 他留给她的记忆,一直那般凄冷,仿佛停留在分别的寒冬,两人似乎从没有过如此惬意的时刻,在这浓绿葱茂的夏天,凉风从树梢昌妙而过,衣袖间如此凉爽。 为什么偏偏是分离之后才有这样的感觉?上苍在他们相守时,从未赐予过片刻宁静,每日给她的不过是挫骨蚀心的苦涩。 “母狐的伤好多了,一大早又猎食去了。”江映城似乎不必回头,便知她的到来,只笑着轻声道。 “江映城——”她唤他的名字,一字一字道得清清楚楚,不希望让自己活在虚假构筑的梦境里,“你此次来昭平,到底所为何事?” “昨日不说了吗?”他镇静地回答,“特意来告诉你当年御马之事。” “有必要亲自来吗?”她反问,“写封信即可,何必千里迢迢?” “因为,这是承诺。”他抬眸看她,“我习惯有始有终。” 她感到这只字片语的背后,其实有着千言万语,像是夜色下的大海,沉静得无边无际“好,既然你这样说,我就相信。问了这一次之后,我不会再问。” 呵,就算想再问,也没有机会了吧?待他回京城,她仍在昭平,再也没有理由和借口,多说一个字。 一阵伤感涌上心头,她微微侧过头去,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辛酸。 “你放心好了,”江映城忽然道,“皇上是真心喜爱贵妃的,你们全家在昭平可保一世无虞。” “我知道你在京中也常替我们打点,”周秋霁感激地说,“皇上会如此眷顾我们全家,也多亏了你。” “今后就算没有我,一切也会如旧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心不知为何,有隐隐的怅然,她看得十分迷惑。 “过两天我就要回京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他深深地凝望她,“你的身子一向单薄,虽说名为流放于此,但也千万别苛待了自己,别把自己当成罪臣之女,衣食用度一切如旧,不可短了。” 为什么,他给她的感觉,不像是道别,而是永诀?难道……京中出了什么事? 不,他甚得睦帝喜爱,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虽说伴君如伴虎,然而,凭他的聪明才智,她相信再大的坎呵也会化险为夷。 可她就禁不住担心起来她真是傻瓜,这个男子如今已与她再无瓜葛,他若有难事,她也不该放在心上,这么牵肠挂肚的? 周秋霁十指纠结,深深吸进林间气息,逼自己心静如止水。 一阵风过,不知哪株树上落下的枕籽居然飘到她的面前,撒了她半张素颇,她连忙伸手去拍,却意外被其中一粒迷了眼。 “别动、别动。”江映城连忙道,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胡乱揉红了双眸,他小心翼翼、轻轻缓缓,普她将细小的花籽一一摘除,从她的发间、从她的颜上、从她的听间。 他的气息这样近,浓郁温柔,吹得她整张脸都痒痒的。 一颗清亮的泪珠忽然从周秋霁的眸中滚落,她也不知是因为花籽的缘故,还是因为他…… “你啊,总是这般不当心,教我怎能放心?”江映城低声叹道。 周秋霁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他会温柔如斯。 可这样的温柔,却像是诀别的礼物,让她没来由一阵担心紧张。 “我再问你一次,京中……没出什么事吧?” 他一怔,没料到她心细如发,唯有真心关切他的人,才能发现这蛛丝马迹吧? “当然没有。”江映城笑看敷衍,“好端端的,能出什么事?” “真的?”她仍半信半疑,“那就好” 有片刻,他差点忍不住就要承认,可是若道出实情,她一定会奋不顾身,与他生死与共吧? 第十五章 好不容易保全了她,他不希望让她身涉险境,恨不得打造一座世外桃源,让她居住其中,一世无忧。 这大概就是他能给她的微小幸福,无法弥补从前的伤害,至少,要让她将来平静美满。 所以,他沉默,只是微微笑看,看她一眼,便已知足。 第二天,周秋霁就被车荤接回京城去了。 本来大姊生产在即,应该是母亲到宫中陪产,可是母亲临上车时却摔断了腿,只得由她代替。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连跟江映城知会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他是否也已离开昭平?就像当初离京一样,他们从来不曾好好道别。 周秋霁一路上都想着这个问题,心中沉甸甸的。 “二妹,”周夏潋见到风尘仆仆的她,顾不得身子沉重,连忙笑迎上来,“可算见着你了,教大姊我好生想念呢。” 她虽然心里五味杂陈,但此刻也十分欢喜,特别是看到姊姊圆圆的肚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产期是几时啊?” “太医说就这几天的事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你接来,母亲还好吧?” “没什么大碍,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来侍奉咱们贵妃娘娘了。”周秋霁打趣道。 “我如今是废妃。”周夏潋巧笑地看她一眼,“这话可别让外人听见。” “虽是冷宫,却并不冰寒呐”她叹道,“就像我,如今下了堂,却比从前在丞相府时要好十倍。” “二妹,你快乐吗?”忽然正色问。 “快乐?”周秋霁怔了一怔,“当然快乐啦——” 她是快乐的下堂妻,不似别的女子,被休离后要死要活的,她平静自在,心境澄澈如溪泉。 “那就好,听母亲说,你最近与一位姓穆的私塾先生来往甚密?” “你误会了。”她连忙解释,“我们只是师徒关系而已。” 呵,她已经爱上了一个属于苏品烟的男子,不至于,又爱上另一个。 “若有可能,深交下去也不错,”周夏潋微笑道,“如此,父母与我,也可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周秋霁涩笑,“怕我这下堂之身此生孤苦吗?大不了,下半辈子到庵里去,陪伴青灯。” 周夏潋肃然地说:“就怕你这样想{江映城不过与你做了几日夫妻,便要你赔上一辈子吗?” 的确,她不该这样想,一辈子如此漫长,他不过旅程中的过客罢了,犯不着为了他要生要死的。 可她现下就是黯然无比,仿佛已经走进了穷途,四周荆棘丛生,找不到出路。 “实话告诉你,你也不必再念着他了,”周夏潋郑重道,“过几日等他回京,阙宇就要动手了。” “动手?”她一怔,一脸迷茫,“动什么手?” “你大概还不知道,江映城本是季涟族一脉。” 此话石破天惊,震得周秋霁脑袋嗡嗡作响。 “不可能!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周夏潋反问。 “他若是季涟一族的,上次京中叛党谋乱,他不会那样替皇上效力。”她急于替他澄清。 “的确,他对阙宇还算忠心,不过,他的血统无法改变,你可知道,上次他悄悄放走了不少乱党。” “不……”周秋霁震惊地瞪大双眸,“不会的……” “惠妃在狱中亲口说的,若非她知道江映城会解救她的族人,她早就一壶酒毒死他了。” 难怪那日惠妃说要放他一条生路,原来是这个意思……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会对皇上存有异心。 “皇上要处置他吗?”她忍不住问。 “阙宇说,留着他,迟早也是祸害,我虽不想用鸟尽弓藏来形容此事,但帝王之策,有时也是迫不得已。 “不……不该这样……”周秋霁直摇头,“映城一直忠心耿耿,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自古忠君之士不少,但又有几个能善终?”周夏潋叹道,“我也极为同情江丞相,几次劝阙宇不要太过狠心,可朝堂之事不是我等妇人能够左右的。” 如今终于明白,此刻在她面前的,不再只是她大姊,而是睦帝赵闺字的嫔妃。 “你与江丞相分开想来也是好的,”周夏潋又道,“否则碍干你,阙宇也不好动手,现下倒干净了。” 难怪当初大姊会劝她离开他,原来,是早早替这一天做打算。 “大姊,你怎么了?”周秋霁忽然发现她燮了下眉头。 “站得累了,快,扶我坐下,我这身子沉得很。” 她连忙上前搀住大姊。 “我产期将至,过几天,你大概出不了宫了。”周夏潋忽道。 “出宫?”她满脸不解,“我本就是进宫来侍产的,何须出宫?” “你啊——”周夏潋淡笑,“你的心思,大姊还不知吗?至于要不要出去见他最后一面,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楞住,不得不承认,大姊此语击中了她所想。 “去吧,去看他最后一面,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会放不下。” 周秋霁抿唇,道不清此刻胸中的滋味,明明他已经是个完全与她无关的人,为何还让她这般牵肠挂肚? 她发现,自己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不可饶恕。 听说他已经从昭平回来了。 周秋霁再次来到了那扇朱门前,遥想自己在此居住的那段日子,恍恍惚惚,恍如旧梦。 整座宅子很安静,仿佛所有下人都被遣散了一般,连庭院里的花草都变得如此荒芜。 她凝眸,沿着熟悉的长廊来到他的书房。 以为他不在,然而,一望见那临窗而立的身影,倒让她脚下一怔。 他似乎又瘦了圈,比在昭平的时候更瘦了,让她觉得万般可怜。 犹豫片刻,她清咳两声,唤他转过身来。 他并不吃惊,仿佛早在这里等着她,等了一世。 “人都到哪里去了?”周秋霁迈步上前,轻轻问。 “我都打发了。”江映城涩涩一笑,“姨母和表妹我也送回沁州了。 “为何?”花颜一敛。 难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东西得给你。” “什么东西?”周秋霁洁异。 “说来,早该给你了,只不过我太过执拗,错过了好时机……” 他的语意中,有一种幽幽的感悟,微刺她的心房。 为何,她听到了悔意?大概是她的错觉吧,上天总喜欢捉弄她,让她大喜之后,倏忽大悲。 只见他打开一个替花的小抽屉,捧出一只红木匣子,郑重地递到她面前。 她不解,抬眸望着他。 “从此以后,它们全是你的。”江映城轻声道。 周秋霁轻启木匣,眼前忽然亮光一闪,匣中竟满是雪白的银制首饰,有花瞥、步摇、项圈、手镯、足涟,款式都十分独特,看上去不似坊间的寻常样子,仿佛属于哪个她不了解的民族。 “好漂亮啊——”她忍不住感叹,拿起一支替子,对着阳光欣赏。 “你喜欢就好。”江映城轻轻自她手中抽出替子,插入她的发间,怔恒地看了她片刻,额首道:“很配你。” “为什么要送我这些?”周秋霁迷惑。 “这些是我母亲留下的,”他淡笑,“她临终前嘱咐我,将来要将它们送给我的妻子——” 妻子?他不是说错了吧?抑或,她听错了? 四肢如同有电流通过,她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秋霁,”他忽然唤她,“你知道吗?我是季涟族的人……” 所以,这套首饰,是季涟族传统的款式?隆不得如此特别……而且,有着非凡的意义。 “你并不吃惊?”他见她依旧冷静,不免问道,“看来,你早有耳闻了。” “映城……”她该把那个秘密告诉他吗?哪怕是欺君犯上的死罪、哪怕会连累大姊,她也要说吗? 可她不得不说,眼前的男子如此无辜,就算路见不平,她也要提醒他吧?更何况,她爱他至此。 “映城,你快逃吧”她脱口而出,“皇上可能会对你不利……” 他很镇静,依旧微笑地望着她,仿佛她什么也没有说,他亦什么都没听见。 “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眸一黯,低声答,“除非离开夏楚,可普夭之下,莫非王土。” “总有办法的……”说真的,她也束手无策,就算他能逃离京城,可又能去哪里? “别为我担心了,我自有盘算。”江映城恢复笑颜,给她安慰。 “真的?”为什么,她觉得他又在骗她?只不过,这次的欺骗,如此善意…… “你应该相信我的智谋。” 不错,依他的运筹帷帷的功力,应该不至于教她担心,可时下府中连花草也慌芜,他还有人相助吗? “无论发生什么事,好好保存这套首饰,将来留给你的女儿,告诉她,这是曾经爱慕过她娘亲的男子所赠——” 爱慕? 仿佛天外电闪雷呜,周秋霁整个儿都呆了。 这不是玩笑话吗?事已至此,应该不像玩笑吧? 为什么?白白消耗了大好时光,事到临头,他才来对她说这些?为时……太晚了。 “那苏品烟呢?”她忍不住问,“难道,你把她给忘了?” “没忘,我爱慕过的女子,这辈子都不会忘,可我这才发现,原来,人这一世可以有许多次爱恋,虽然我们都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我们终究有颗凡心” 没错,要不是遇见他,或许她也会喜欢上穆时逸,凡心终究太过脆弱,信仰只是飘浮在高空的云朵,很少有人能捕捉,自己做不到的,也不能苛责别人。 “我不想逃避和否认,”江映城继续道,“我只是遗憾,没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些,否则,这些首饰我会更早送给你——” 所以,在这诀别的时刻,他要给她留下最后的想念吗?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昭平,因为,他猛然发现,昭平有一个他爱慕着的人。 直至进了宫门,周秋霁的眼泪还在流。 她以为对江映城早已绝望,眼泪也早已流干,不曾想,心中仍有一丝温暖可以融化,盈眶而出。 “二小姐,你可回来了,”宫婢见了她,连忙道:“娘娘过了晌午就喊疼,现在羊水已经破了,太医和产婆都来了。” 她瞬间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大姊就要生了?” “二小姐快进去吧”宫婢催促着,“皇上这会儿在与群臣议事,抽不开身,吩咐二小姐一定要陪着娘娘。” 她急匆勿往大姊的寝宫而去,这会儿一大群人正忙进忙出,大姊的呻 吟声更不时从烛光明亮的房间里传出来。 周秋霁快步入内,只见大姊面色苍白,躺在产帐中,汗水沿着她发鬓流下,宛如一朵憔悴的牡丹。 “大姊——”她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二妹,皇、皇上呢?”周夏潋气若游丝地问。 “皇上马上就来。”亏皇上此刻还有闲心议政!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这里,连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真抛得下? 呵,难怪说帝王薄情,总把江山社樱放在首位,她本来还指望可以恳求皇上放江映城一条生路,看来,此路决计不会通的。 第十六章 周夏潋痛到极致,死命抓着二妹的手,呻 吟变成了惨叫,四周众人皆吓得惊慌失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伴随一声婴儿的啼哭,一切归于平静。 周秋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初生娃儿,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粉嫩,有些黑黑黄黄的,小脸儿皱成一团,像干掉的苹果,可就算如此,还是觉得可爱,让人不禁想倾心所有去保护他,将他揉进心底。 “是个皇子!是个皇子”寝宫王丹欢呼,“快去告诉皇上,是个皇子——” 仿佛可以看到各宫欢庆的模样,却不知皇后那里会是怎样一番景况?今夜,肯定许多人不能成眠吧? “二妹,你替我抱孩子去洗浴吧,”周夏潋微笑着,虽然精力耗尽,却一脸满足,“再给父母写一封信——” “放心。”周秋霁将小外甥拥在怀中,肉嘟嘟的身体又软又暖,让她心中一片感动。 她出了门,披上斗蓬,与宫婢往温泉池而去。 孩子很乖巧,虽然方才刚出娘胎时洪亮地哭了好一阵,但此刻却安静得很,小眼睛忽开忽闭,五官像极了爹娘。 “二小姐,当心啊”宫牌看到前方的门槛,提醒道:“别摔着了。” “呵,怎么会呢……”她就算摔了自己,也不会摔了这孩子啊。 不过,假如,这个孩子真摔了周秋霁心中忽然涌出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到底是什么邪灵附身,才教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她自认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但也不至于如此恶毒啊…… 一阵冷风而过,她打了个寒颤。这些天,脑子混混沌沌的,这一刻,却全然清醒了。 她看着高高的宫墙,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说宫中鬼魅丛生,原来,身在这残酷的境地里,最最纯善的人,也能心生暗鬼…… “二小姐,”突然一个嬷嬷匆匆赶来,“皇上来了,要见小皇子,请先把皇子抱回去吧,等会儿再行沐浴。” 赵阙宇终于有暇顾及他的妻儿了吗?原来,朝堂之事,还是可以暂且搁下的。 周秋霁笑了笑,额首往回走。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当她跨进寝宫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倒让她万分意外。 睦帝赵阙宇正坐在产床前,轻轻握住大姊的手,与她低声细语,那副模样,不似帝王,倒像个寻常人家的丈夫。 大姊此刻已恢复了一些气力,浅浅地笑着,脸色虽然苍白,但双眸却如明星般莹亮。 产后的女子终归有些邋遢,但赵阙宇似乎毫不介意,亲自用热毛巾替她擦拭汗湿的额发,举手投足间,万分怜爱。 “来,让朕好好瞧瞧未来的太子——”看到她进来,赵阙宇兴奋道。 太子?周秋霁怔愣,而她大姊亦是感到意外。 “皇上别开玩笑了,”周夏潋道,“赶紧替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要紧。” “朕没开玩笑!名字早就取好了,就叫展鸿,等他满月了,朕会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 “可臣妾废妃之身……” 周夏潋急道,赵阙宇手尖轻轻点住她的樱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什么废妃不废妃的,不是早说好了吗?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一切交给我来打理,你不必理会那些宫规俗例。” “我”?“你”?周秋霁惊讶两人之间的称谓。难道不该是“朕”与“臣妾”吗? 她一直以为,赵阙宇只是宠爱大姊而已,没想到,居然深爱如斯,能为大姊抛弃身为帝王的拿严,甘心如寻常男子,实在是惊世骇俗。 “二妹,你也别累着了,”他忽然对她道,“朕会亲自替皇儿洗浴,你先下去休息吧。” 周秋霁难掩诧异地瞪大眼睛。 “别、别……”周夏潋连忙阻止,“哪有帝王亲自动手的道理?何况刚出生的娃儿本来就邋遢……” “咱们的孩子,有什么关系?”赵阙宇温柔笑道,“方才你生产的时候,我没能陪着,现下就当补偿好了。” 此番言语,别说周夏潋了,就连周秋霁听了都动容。 忽然,她想,赵阙宇爱大姊至此,假如假如……她真的动了那个可怕的念头,应该不会央及家人吧? 胸中有万分歉意,可她只得出此下策,只盼大姊能原谅她的险恶,人在穷途,迫不得已。 她还能背诵当初父亲留给她的地图,里面记载着宫中所有的捷径与密道,这本是拯救她们姊妹的后盾,没想到有一日,竟会成为她对付大姊的利器 事到如今,她唯有放手一搏,说她自私,也无所谓了。 因为,那就算不是她至爱男子的性命,也是一条人命。 周秋霁站在码头上,怀里抱着已经熟睡的娃儿,亦抱着她的满腹愧疚。 船已经备好,借着月色,一路顺流而下,可以到达南齐,她想,这是她能为那个人想到的最好结局。 此时此刻,宫里估计早就翻了天了吧,大姊如此信任她,接她入京侍产,可谁的目想过,她竟会背叛一几天之前,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她发现人都是自私的,事到临头,才能发现一个人可怕的真心,而平素,谁不会伪装呢? 夜晚的河水,有一种寂寞的声音,哗哗拍打着岸边,让人徒生悲凉。 “秋霁——”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骑着快马,在夜幕之中,犹如一支飞梭的箭。他满面焦急着,想必,也知道了宫中那个可怕的消息。 他跃下马背,来到她的面前,婴儿藏在她的斗蓬下,他暂时没有发现,只是看到眼前的船只,感到有些迷惑。 “深夜约我至此,究竟为何?”江映城连声问,“你此刻不是应该在宫中侍产吗?可知皇子失踪之事?” “映城,”她微笑,静静答道:“赶快上船吧,我已经替你备好了钱粮,足够你到南齐生活好一阵子。” “什么?”他凝眉,“秋霁,你~——” “皇上既然不肯放过你,你也只好逃了,趁着天色末亮,快走” “秋霁,别傻了,”他轻轻一叹,“我不是同你说过,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就要坐以待毙吗?”周秋霁焦急地嚷道,“为什么不放手一搏?则 “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皇上并没有真正动手,他还是顾着我们的君臣之谊的……” “万一他不顾了呢?害人之心虽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秋霁,人心虽狠,但也多情。”他依旧那般笃定。 周秋霁满心激愤起来,她为了他这般担心,这个人却还是石像一样,她该欣赏他的淡然,还是恨他的不知变通? 怀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强烈情绪,骤然惊醒,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江映城猛地听到哭声,骇然睦目,难以置信。 “秋霁……”他目睹她翻开斗蓬,露出那个身着黄续的初生男孩,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是你……原来是你……” “没错,是我。”她不怕让他发现自己狠毒的一面,只要他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你不该……”江映城赫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双眸泛起泪花,“你不该为了我这般……” “这都怪你自己,”周秋霁看着他湿润的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视野里也是一片模糊,“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其实也爱慕我为什么要赠我那套首饰?” 如果,他依旧对她那般狠心绝情,她绝不至于如此为他。 没想到,在绝境中逼出了他的真心话,也逼她下了这一步无可反悔的棋。 上苍待他俩,是幸,或不幸? 周秋霁正在思忖迷离之中,忽然四周灯火通明,马儿嘶呜,不知从哪里涌出千军万马,瞬问将码头包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弓箭手立在山石之上,利箭整齐一致地俯瞰,气势逼人。 赵阙宇驾着昂首的骏马,在士兵退让中,缓缓来到距他们咫尺之遥的地方。 “二妹,”他脸上布着冰寒的笑意,“怎么不在宫中好好待看,夜深露重,却跑到这儿来了?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家人多想想啊。 江映城旋即档在她面前,虽然这样的掩护毫无用处,但她却为他这微小的举动感激不已。 “皇上,”他朗声道,“都是微臣的错,是微臣指使秋霁这样做的,恳请皇上责罚微臣一人就好。” 周秋霁这时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爱错人,他的确值得…… “既然知错了,现在改还来得及,”赵阙宇道,“映城,我素来待你不薄,就算知道你隐瞒了自己真实籍贯,我也没有责备过你一句。的确,朝中是有人劝我除了你,可我尚未下定最后决心,想不到,你竟这样谋逆!” “微臣知道,”江映城颤声答,“皇上一向待臣甚好,若非得遇皇上,微臣此刻还是一介流浪京城街头的布衣。” 的确,赵阙宇与江映城之间,有着属于他们男人之间的发谊,凡事应该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她突然好后悔来插手多管。 “你既然悔悟,就把小皇子抱过来吧——”赵阙宇道,“反正,你们也走不了了。” “微臣本来根本没想过要走,但秋霁已经这样做,微臣就没有抛下她的道理,现在但求皇上放我俩一条生路,微臣保证,只要过了边境,一定会托人将皇子毫发无伤地送回。” 这并非是第一次,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但从前都是她为了他而牺牲,唯独这一次,他展开了羽翼,将她牢牢护在自己身下。 原来,这样的感动是真会让人生死相许的。周秋霁垂下头,默默地暇泣起来。 拚尽了全力,才换来这一点点小小的喜悦,仿佛看到荒芜的土地终于闻出一朵微小的花,谁也不会懂得她此刻的欣喜若狂。 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现在不想了,只愿这般站在他的身后,做一个支撑着他、却被他保护着的弱女子……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概,南齐边境的一个小镇吧。 自从跟他离开了夏楚,这些日子他俩就一直过着这样流离飘泊的生活,每个地方都不敢待太久,怕暴露了行踪。 但颠沛并不让她厌烦,相反的,只要能与他相伴,她便甘之如怡。 夏天渐渐远去,枫叶染红了半壁天空,周秋霁时常站在林中仰望高洁的阳光,虽然想念家人,但思绪却如此宁静。 她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如果能重新选择一次,她依旧会如此。那是她在绝境中,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枫叶好像又红了几分,”江映城站在她身后笑道,“咱们采一些风干了,做书签如何?” “好哇。”她欣喜额首,“只可惜旅途波折,许多喜爱的书都不能留下来。” “再过几年,等事情渐渐淡了,咱们就找个地方定下来吧。”他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人你一辈子这样流离失所的。” 他素来一诺千金,所以,她向来深信不疑。 “不过我们的盘缠不多了,”她不禁有些担忧,“可有什么法子?” “品墨倒是给我寄了一些,足够撑一阵子。” 别的男人或许不敢接受好友如此馈赠,觉得有损面子,但他这种坦然的态度倒让她欣赏,因为,他自信有朝一日有力偿还。 “对了,”江映城忽然又笑道:“我今天给了店家一些银两,让他晚上多备好菜,再买一对龙凤蜡烛来。” “龙凤蜡烛?”她一怔。 “我说夫人,咱们都成亲这么久了一也是该圆房的时候了吧。”他只这般简单提起。 终章 她迷惑了好半天,才终于明白过来,心尖激颤了一下,又要惊喜得落泪了。 这一刻,她才算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了吧?曾几何时,她以为此生都不会有这样一日,然而,在倾尽所有之后,上苍还是给了她稿赏。 “你看看你,本来大喜的事,又要难过了,”江映城轻轻拭掉她的泪珠,“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皇上已经昭告天下,立你那小外甥为太子了。” “真的?”周秋霁惊喜不已。 自从离开了夏楚、他们如约将皇子送还后,总是想方设法打听关于故国的消息……虽然,她笃定赵阙宇对大姊的感情,但还是害怕帝王之心易变,夜深人静的时候,屡屡从梦中吓醒,生怕他翻脸无情,对付他们一家。 如今看来,她是白担心了,他待大姊一如往常,甚至远超过她的想象。 “又在想念家人了?”江映城很了解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几次给昭平去信,却没有回音,你一直很难过。” “爹娘不会这样轻易饶恕我的……”周秋霁涩笑,“只盼今生能求得他们的原谅,我就满足了。” 毕竟,那是她的小外甥,她不顾家人安危,挺而走险,远在昭平的爹娘听闻此事,哪里能轻纵了她? 大姊一定也很生气吧?她实在无颤再面对大姊,只能每到一座庙宇,便烧香拜佛,遥祝姊姊和外甥此生平安喜乐。 “日后等事情平静,我代你回去向他们负荆请罪,”他轻轻揽住她的屑,“就算倾尽所有,也要求得他们的原谅,不让你抱憾终生。” 周秋霁听着他的承诺,心底涌起一丝暖意。天地苍凉,唯有他二人,可以相依为命,这感觉如此隽永。 “我们成亲的事……”她忽然又想到,“该不该向你姨母享报一声?” “品墨已代我说了,”江映城一阵好笑,“你猜怎么着?雪娇居然托他给我们寄来了一份新婚贺礼。” 徐雪娇会送上真心的祝福?这也太令人惊吓了。 “呵,你确定是贺礼吗?”周秋霁亦笑道。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信徐雪娇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会骤然颠覆本性。 “礼物我还没拆开,她指名要给你,”他递给她一个匣子,“如此,就由你亲手处理吧。” 周秋霁捧着匣子,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把它一打开,肯定会飞出什么灾难一般的秘密,她必须先静心再静心,做好一切准备。 然而,迟早要面对的东西,她也不想逃避,当下下定决心,倒也无所畏惧,就当在做一件再普通不过、如吃饭睡觉那么简单的事情。 匣内之物终于呈现在她眼前了,不过一张诗签而己,上头画了梅花,染成淡绯色,一看就是女孩子的东西。 她诧异,细细读了上面的娟秀的文字,似乎是一首情诗。 君住长江头,妾居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只盼君心似我心,品茗时节,看见青烟。 品茗时节,看见青烟? 呵,这诗签出自谁之手,不言而喻,徐雪娇把它当成新婚贺礼送来,又是为何? 苏品烟是徐雪娇最后的武器,如果她以为能藉此阻碍他们成亲,那她也太过低估了江映城的真情。 或许,她是比不上苏品烟,可她此刻是真实存在于他身畔的女子,有温度有暖意有笑有泪,而非一个早已逝去的虚幻影子。 她何必惧怕一个影子? “写了什么?”江映城笑道,“不过若你不想让我看,我不看便是。” “大概,是苏姑娘从前写的吧——” 周秋霁犹豫片刻,还是把诗签给了他,心里同时忖度,要不要告诉他关于穆时逸的事?倘若她一直隐瞒下去,这会变成他们一辈子的心结吗? 不如,能解开的时候,就解吧,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再书怕了。 “在昭平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口,“教我丹青的老师姓穆,他说,他是沁州人。” “穆先生?”他大为意外,“呵,那应该就是他吧,天底下哪还会有另一个穆先生” “穆先生说,苏姑娘曾经送过他一幅画一她的自画像。”她咬了咬唇,抬头看他的表情,斟酌着要不要再说下去。 江映城眼神微动,内心还是受了一点悸动,当然了,那个曾经让他刻骨铭心的女子,本就不会让他淡然无情。 然而,他终究还是笑了,宁静清朗,不带任何幽苦悲伤。 “我早就有些察觉了,品烟当年……应该另有所爱。” 周秋霁错愕,“她背叛了你,你真不介意?” “呵,她没有背叛我,我们当年从来没有说得很明白——”他轻声道,“我也从不知道她是否真心喜欢我,没有承诺、没有誓约。” 原来,苏品烟与他,还不如他和她来得靠近。 刹那间,周秋霁的嫉妒完全烟消云散了,她惦念的那些前尘往事,不过是想象中的迷雾,如今,终于拨云见日。 “这首诗大概也不是写给我的,”江映城看着诗签,“从前,若知道了这个秘密,我想我可能会伤心欲绝,但此刻,我倒觉得轻松不少。” “轻松?”她不解。 “如此我便可以完全放心了,”他握住她的手,“放心地去娶我的妻、去爱我此刻所爱一品烟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有对不起她。” 周秋霁低下头,心中有道不尽的柔情。 “你,才是我的长天。”他继续在她耳畔呢喃。 的确,他是她的秋水、她是他的长天,秋水长天共一色,落霞与孤鳌齐飞。 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