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 第1章 第一章 孩子气的神许多年月里,沈珏都在外游荡,南北辗转着,寻找他要找的那个人。没有人告诉他会不会找得到,连伊墨对此也闭口不言,随着找寻的时间越久,沈珏就越来越不确定,这个人真的还在世上吗?也许做了太多坏事,魂魄还拘在地府里受苦不曾转入轮回也未必。这样想的时候,沈珏就有了些冲动,想要学那年伊墨一样,去闯一趟地府,翻一翻生死簿——这样茫然的寻觅,何时方休。可他并无伊墨的强大,身旁又无友人相助,唯一能倚靠伊墨却不再是妖,帮不上他,闯不进去。就算能帮得上,沈珏觉得伊墨未必会帮,他一直感觉到,这件事情上伊墨始终有所隐瞒。他总不能让父亲为难的。所以他那么想知道真相,却从来不问。生活安定后,伊墨让他继续出门去找,他也就收拾行囊上路了。既然让他找,那想必还是能找的到的。反正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操心,在外游玩了许多年之后,柳延在山清水秀的鹤城开了一家玉器行,生意不是十分热闹,却也不坏,隔三差五便有富家子弟上门,淘些好东西来做礼。柳延专请了个老掌柜在外照看,只有遇到大主顾上门时,自己才露个脸,做完生意又退隐回去。是以人人都晓得这家玉器行有两个东家,却又只见过一个。另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圆扁。其实是有些圆的。那伊墨有柳延陪伴在侧,将他照顾的妥妥帖帖。又无须为柴米油盐操心,日子过得几乎没有烦恼。加之晚年不再远行,他便整日在后院里招花惹草,密密麻麻养了整院都是花,闲来无事就爱坐在竹椅上,啜着明前茶,欣赏自己造的出来的花海,不无自得地在柳延耳边抱怨,说花香太浓,茶香都没了。好似被那些花欺负了似地,神态委屈的很。惹得柳延直摇头,开始学制花茶。就这样宠着养着,养的他到有了许多富态。富态到什么地步呢?伊墨挖了些藤蔓种子养在长盆里,放在屋内的四扇屏风下面,不过两年时间,那青藤就枝枝蔓蔓的覆满了屏风,屋子里都是泥土与植物的清香。本是极好的点子,到了夏天却不少受罪,那蔓藤屏风甚是阴凉潮湿,夏天便聚了许多蚊虫,他一手养出来的蚊虫们也都仿佛只认他为主似地,专叮他不放,不咬别人。原先蚊虫们都爱柳延的。每拍死一只蚊子,伊墨都要这样念叨一句。还脾气执拗,死活不肯将那蔓藤挪出去。大约人要上了年纪,都有些怪癖。柳延便由着他,只是夏日里每到傍晚时分,都要费许多力气将屋里蚊虫熏出去,连夜里睡觉之前,也要先进帐子驱蚊,折腾的一身是汗的出来,再让伊墨进去睡。他自己再去洗个澡。就是这样很平常琐碎的生活,有时也会为一盘菜拌嘴,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架,吵得狠了就不知道是谁率先暴躁地掀了桌子,接着连碗筷一起摔了个烂。但总是有人,在彼此都负气时悄悄撇过头来,伸出小手指,勾一勾对方的手,像是在道歉,又像是撒娇一般的述说“你不理我了吗?”。手指上若有若无的相触让暴躁都化成了轻烟,很快面对面站着,很不好意思般,都是傻呵呵的笑。一边笑着一边就红了脸,率先一个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狼籍,很快身旁的人也蹲了下去,拾着捡着,手便碰到了一块儿,紧跟着便握在了一起。他们认识的时间那样长,却还没有长到让他们立刻学会如何长相厮守,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而是很多很多年的厮守,没有一天的分别,他们都不太会,也不太懂,曾经都是野兽一样的性子,为了相守却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两只无害的小动物,有点蠢,有点笨。虽然难免会不小心露出爪牙,但只要凑过去舔舐,另一只都会立刻露出拙拙的笑容来。直到他们老掉,都仿佛没有真正学会相守。于是他们就这样平静又磕绊地守了一辈子。每一年的年底,是他们一年里最快活的时光,因为远行的孩子会背着沉重的包裹,风尘仆仆的归来。有时会早一点,刚进腊月他就回来了,有时会晚,大雪过后才能远远的看见水面上越来越近的小船,船头能看见一个身影冲着他们招手。当船停下,始终年青俊朗的沈珏就跳到他们身边,一边嘀咕着“不用你们接我自己会回去”这样的话,一边眼睛红红的,小狗儿一般倾身在他们脸上蹭。柳延会让他蹭很久,蹭到伊墨忍不住兜头拍他一巴掌,他才收回脑袋。几次之后,沈珏每次回家都先蹭伊墨,再去蹭爹爹,这样蹭再久也没有关系了。一年到头在外漂泊寻觅的疲惫,也似乎在他们身边亲亲爱爱的蹭一蹭就抵消了。如果始终都能这样下去,再找几百年,沈珏觉得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不管找的有多辛酸,只想到还有一个能让他疲惫而放心的睡去的温暖地方,总是还能坚持的。后来。凡事都有后来,后来,他就无人可亲爱。清明将近时,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有多远,他都会赶回去,在清明那天与罗浮山的一座坟前跪下,摆上自己亲手做的菜。这一天他要做的事有许多,他要清理杂草,要擦拭墓碑,要焚烧纸钱。然后对着那些凉透的菜肴,坐很久。黑夜来临,又转成黎明。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寻找到人还未找到,他不能不走。沈珏将脸颊贴过去,贴在雾水湿透的冰冷石碑上,闭上眼想象着还是那两人在眼前,冲着自己宠溺的笑,于是他蹭了蹭。抬起脸时,冰凉的水渍留在脸上,在黎明的光线里辉映着晶亮亮的光。提起一旁已然破旧的包袱,沈珏只能继续上路。路越走越长,仿佛看不到尽头,有时候沈珏会稍微停下来,抬起头看一看四周,看完之后基本能确定,这个地方他曾经走过。尽管足印早已消失,但景与物的变化却并不显著,只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仿佛走过了沧海桑田。明明这个地方是荒无人烟的大片山林,如今却被开辟了道路,有了酒楼市集,人来人往。他看了看,又低下头,继续往前走。一身青衣简洁装束,背着一个灰扑扑的包袱低头走路,他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路人,只有蹲在地上贩卖货物,寻找买主的小贩才能注意到他。他有一张俊朗非凡的脸。与伊墨的俊美不同,他轮廓的线条更偏向冷与硬,因此他的五官就英挺的极为硬气,兼之身形高挑伟岸,若是肯抬起头来,目光再灵动一些,就能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但他从不抬头。仿佛仅仅是为了走路而走路,目光低垂,神容平淡。眼神也是一样淡淡的,不是气定神闲的从容淡定,而是到了一种黯淡的地步。像是被抽去灵魂的木偶,脚下的行进仅仅是行进。小贩看了他两眼,就不再关注,有些人一看就不是买主,而他需要养家糊口,没工夫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他没有看第三眼,所以没有发现,这个神情漠然的旅人在他目光挪开后,一眨眼身形便已经晃到了远远的城楼。接着就走到了,他看不见的远方。从前年少,有家人的关爱,他总是贪享人间美好,爱说爱笑,也会任性胡闹。即使是每年只回去一趟的年月里,他似乎也没有长大多少,到了家中便聒噪不休,讲一路上的奇闻异事,除夕守夜的时候,还会坐在火炉旁扯开嗓子,唱那些听过的曲儿给父辈们听。有时故意唱的荒腔走板,调子不知跑到了哪里,便喜滋滋地看着柳延笑倒在伊墨身前,一手摁着肚子,一手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伊墨也会笑,笑着训他越来越不像话。这么聒噪。伊墨说,你把我养的黄鸟都吵死了。——其实那是被他自己大意,冬夜忘了收回来,活活冻死的。于是他就为这话跑很远的地方,第二年冬天回来的时候,掏出一只他所能找到的最美丽的,唱的最好听的黄鸟儿赔给他。那只黄鸟伊墨一直养着,从没让它生过病,受过灾,直到自然死亡,才被埋在了花海中。他曾经那么聒噪。自罗浮山上又多了一座坟墓之后,他薄若刀削的嘴唇就紧紧的抿着,除了饮水之外,再没有张开过。行走的时间越久,他的修炼就越精深,终于可以在晨曦之前汲取了蕴满灵气的露水之后,他连人间的水都不需要再饮用。他的唇,便长久的抿成了一道线。他就这样走着,身侧或者是喧闹的人流,或者是挺拔的青山,或者是寂静的围墙,或者是狗吠的村庄,这些影像在不停地倒退,不停地循徊。每一次偱徊中,都有些细微的变化,然而,没有什么能落入他的眼底,他只是没有尽头的旅人,在辗转的世界路过绿柳桃红,路过陌路人的蹉跎人生。在走过大片寂静的荒野过后,迎面又是一座城楼。沈珏走了进去,低垂着眼,低垂着头。穿过大道,穿过小巷,前面是人声鼎沸的市集,他一步不停的走,直到眼角瞄到什么,突然停下步伐。“这位爷喜欢吗?”眼见生意上门,喜笑颜开的小贩忙不迭地捧起自己的货物递到客人眼前,上下嘴皮翻飞道章“这是庚庆窑今年新出的货,您看这胎体既薄且润,您看这釉、看这色、无一不是精工细作,您看看这下面这莲花座……”小贩明显地看到客人的嘴唇动了动,立刻噤声,等着来人说话。然后那人指点着道章“这三个我要了。”他的声音是骇人的嘶哑,仿佛被炭火摧残过的嗓子才能发出的声音,小贩唬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速速地将那些泥胎的玩意儿裹好,装点过去。沈珏放下碎银道了声谢,捧着那些瓷器转身离开。徒留小贩捧着银子,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这样可怖嗓音的人,会与这些卖给孩子们玩的小玩意有什么关联。虽然声音难听了些,长的倒是不凡,出手也阔绰,想来是买给自家孩子的吧,倒是个很好的人。小贩收好银子,十个铜钱的东西卖出了这样的价钱,高兴的咧开了嘴。沈珏又走了一段路,出了城门走进了一片野林里才停下,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立刻修炼,而是盘膝坐在地上,打开刚买来的包裹。里面是三个小瓷物,一个瞌睡的瓷娃娃,一只瓷狐狸,还有一只小瓷狗。他将那三个瓷器握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才解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又取出一件瓷器来。那是一只小肥狗,做工厚实朴拙。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瓷器了。沈珏握着那只笨笨的小狗,又看了看那只胎体轻薄的灵巧的小狗,心想真是回不去了。 第3章 “一路劳苦,解解渴。”声音也罢,容颜也罢,可不是那罗浮山中的小松树精?沈珏怔了怔神,未料到会这样遇见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还在罗浮山中,他与他相见,那时高堂尚在,他也未孤苦伶仃。他一直恍惚着,那松树精奉茶的手便一直举着,直到沈珏回神取过茶,方才浅浅笑道章“走的匆忙,也未和你告别。后来听说你出了许多事,怕给你添烦恼,也就没有去寻你,所以这声‘谢谢’也一直没有机会说。如今你来了……我正好当面说一声。”小松树精说着躬下身去,认认真真给他作了礼章“早年懵懂无知,幸有你们关照宽容,后又予我机缘,助我得道成仙,如今我已小有所成。一切都要多谢。”沈珏看着他,竟是陌生,记忆里的小松树何时这般有礼有节的淡泊疏远过,但他脸上不露声色,因为他知道对方道谢是真心,淡泊疏远也是真心,木本无心,最难修炼,若一旦有成,那便是成了。于是他饮了盏中热茶,将空掉的茶盏递回去,淡淡道章“无须谢我,你天赋异禀,本该如此。”奉了茶,饮了茶,他们之间再无瓜葛。小松树精收回茶盏,对老仙道章“承蒙照顾,最后一桩事已了,我回去了。”老仙全副心神都在棋局里,只点了点头。小松树精的身形就不见了。那棋局上平平静静,无人执子,棋子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推动,起子,落子,每一步都需要很久才能走出来。仿佛两人在暗中角力,如神游一般。终于又有一子被拨动,竟是白棋落势,老仙睁开眼,语气不满地道章“帝君心神不定,还下什么棋,我便是赢了也没多大意思,罢了,不下了。”那背对着沈珏的人并不出声。“帝君,故人来访,好歹也给个寒暄罢。”老仙一挥袖,收了那盘棋局,自己端了热酒不徐不疾的斟满玉盏,且自斟自饮道章“做神仙的,众生平等,即使人家只是个小妖精,也要讲究个礼数周全。”沈珏闻言一怔,目光在他手中玉盏上停驻片刻,缓缓移至那人背上。先前他就觉得那背影有些异样,却未多想,毕竟能与老仙在此饮酒的除了神仙不会有他人。他想不到那里去,但事情总是往意料之外发展。“你总找我尝酒,原来是为了这个。”终于,那一身月白长袍的人有了动作,他一边说着缓缓站起身,初看只是素净的长袍在衣料的转侧间隐隐泛起游龙与花朵的图案,极为华贵,却雍容自若的低调。他转过身,对上沈珏的脸。沈珏还为那熟悉的声音惊讶着,半信半疑,如今见他转过脸,才真正的震惊起来。“沈珏。”这一声却是老仙在唤他,“先前入了棋局不得脱身,你来了这么久,我还未请你坐下,实在有失待客之道。”老仙说端了一盏酒,亲自奉上道章“我请你喝酒。”“我请你喝酒。”仿佛还是那年罗浮山中,老仙曾说过的话,沈珏望着眼前曾厮守过的人,哪里还有饮酒的心情,却猛地回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连忙定了定神,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接过老仙递来酒盏仰头饮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先有人奉他茶,接着又有人请他酒,一桩接着一桩,本该是好事,他却觉得茶是苦的,酒是呛人的。“美酒。”沈珏说,履行自己夸赞的职责。老仙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等了片刻道章“你这小妖精,我请你酒喝,你不谢我,却敷衍起我来了。”沈珏本想说没有,老仙却继续道章“那年你父亲失魂落魄的时候,也是叫我遇上,请他喝酒。他可不像你这般无礼,只因自己心绪不好便敷衍他人。”略顿,老仙儿道章“想必这不会是你爹教养的吧?”沈珏有些窘迫,自觉失仪,连忙道歉道章“是我的错,与我爹爹无干。”“那就再饮一杯。”老仙重新斟满了酒,递过去道章“我这酒寻常人是尝不到的,连帝君都鲜少品尝,若是容易得到,今儿他也不会在这里了。你慢慢饮,慢慢尝,再告诉我美不美。”沈珏虽不解他是何意,却也无法推辞,这老仙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他自然无话可说,便是心里再气血翻腾,此时也只得平静下来,端了酒盏,先是闻了香,再沾了些酒液在唇上,他舔过唇,片刻之后才小口啜饮着,将那一盏酒饮毕,突然明了老仙的心意。老仙在这中间如此转圜,不过是为了让他静下心来。很多事情只有静下来,才能慢慢梳理。沈珏这时便知道,伊墨若是交友,那一定是最值得相交的朋友。“确实是美酒。”沈珏低声道章“平生未尝过如此美酒,恕我口拙,说不出道理来,只晓得味道美得很。”老仙当然知道他说不出道理来,他这酒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出道理来的,诚心诚意一句夸赞他便是很满意了,收了酒盏道章“我还有些琐事,这就走了。”说着瞄了瞄一旁那人,行了礼道章“帝君与人叙旧,小仙便先行离开,不知帝君可有吩咐?”那人未说话,沈珏却拦住了他,道章“稍等片刻,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老仙说章“何事。”“你早知我要来?”沈珏问。老仙犹豫了一下,道章“你可知你父亲有两千年道行,然其中五百年的道行却不见了?”沈珏不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一愣之下忙问章“又是怎么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那年他求我一事,”老仙说章“用五百年换你将来境况。”“……”沈珏一时讶异的说不出话来。“他心情恳切,我不好推辞,便用他五百年道行酿了壶酒,又用酒换来一面镜子,借他一看。”老仙笑道章“我也在旁看了一眼,所以我知道你要来。”沈珏握紧了拳,即使如此压抑着,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他曾嘱托,若有余力,便关照着你,所以我今日请你喝酒。”老仙说章“酒已请过,接下来是你的事,帝君大人诸事繁多,也是难得有空,你就不要与我纠缠,平白浪费好时光。”老仙说完一甩袖,也是不见了。沈珏站了片刻,这才转过身看向那人,有着凡人皮囊时这人阴郁肃杀,眉眼镇日阴沉,仿佛蒙了一尘灰扑扑的纱。今日再看,阴郁之气不见,益发的超凡脱俗,上一世若还有浑浊之气,此刻他却是真正的华贵慑人,睥睨众生。沈珏却不怕他,目光停驻在他脸上,就那么仔细看着,看他比印象里的好看,仿佛庙堂里的神祗走下来,走到自己眼前。他那么专注地端详对方每一处的细微变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温柔。他终于找到他。只是这样想着似乎就要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痛苦,但找到了却这么开心,开心的好像有点晕乎一样,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空气都缓慢下去,仿佛快乐而飘然的流动。“……”对方静静望着他,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身边漠然的雪花,似乎对他的到来,无悲无喜。他无悲无喜的站着,无悲无喜的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又一点一点,暗下去。沈珏说章“你是神仙啊……”他轻轻地说,略带叹息。暗下去的眼中也恢复了平静,刹那间那些欢喜都消失了。神和妖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他不知道,那是一道巨大的鸿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敢不敢穿过。他不是伊墨,粉身碎骨浑不怕,他是沈珏,孤单单的沈珏。他的出生越过了人与妖的殊途,却未必跨的过妖与神的天堑。曾经的帝王、如今的神仙开了口,徐徐道章“是,我是南衡帝君。”沈珏说章“哦。”一点也不意外,站了片刻道章“你知道我在找你?”南衡略垂眼皮,“知道。” 第5章 看的次数多了,闭上眼他都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长得什么模样。自然,也知道那座合葬的坟。然而总有些事情,是他预料之外的。譬如此时此刻,他看着不远处那座坟,却没有找到沈珏的身影,只是那座合葬的大坟旁多了一座新坟。南衡的脸色陡然苍白。沈珏就躺在里面,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他知道外面火烧云绚丽耀眼,但是那些美丽跟他毫无关系了。他在湿润的泥土上躺着,觉得松松软软,很舒服,堪称惬意。真的很舒服,土地是每个生命最终的归宿,况且身边的坟茔里躺着的,是自己的亲人。若干年之后,将来他的尸体会化为泥土,经过暴风雨的冲刷,和旁边的土地里,亲人的尸骨混合在一起。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沈珏闭上眼,抬手没有犹豫,一把从胸腔里取出了那颗妖丹。那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所以他来到这个世间,以人的方式活着。然后他捏碎了它。“沈珏!”恍惚中一声暴喝,仿佛雷霆之势,唤醒了他的迷茫。沈珏睁开眼,看他的帝王在他身边,月白的袍子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连头上也是黄泥斑斑,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沈珏看着,便突然有一种微妙的快活,这种快活带着一种恶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觉得亲切,仿佛此刻是他们相识以来,贴的最近的时候,就贴在心尖尖上。然后,沈珏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种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语气,轻声对他说章“我不跟你玩了。”——我不跟你玩了。或许是他笑的太开怀,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让人震惊,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继续施法护他性命。于是他怀里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我不跟你玩了。沈珏跟着黑白无常,顺从地进了地府,其间他连头都懒的回一下,再也不愿意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他跟着黑白无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红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疯狂地绽放着,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鲜艳欲滴的花海中站着两个人,望着远远走过来的他,不约而同的伸出手。他认出了他们,连忙跑了过去,脚下欢腾起来,笑的眼角都有了细纹。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第二章 他的王沈珏从未想象过地府会是怎样光景。很久以前,得知伊墨曾闯入过,他好奇问起地府的模样,是否如传说那般阴森可怖,是不是真有十八层地狱日夜不休的忙着剥皮熬骨。他那时童心犹在,对万物依然有着十分好奇。然伊墨彼时仍是生灵,不曾迈过黄泉路,只在外城打了个转就回去了,自然也无法彻底解惑。他只是一时兴起才有此问,却不知很长一段光阴里,伊墨耿耿于怀——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怪,却不能对自己孩子无所不达,他认定这是奇辱。见到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沈珏却没有了好奇心,顺服的被黑白无常拘着踏上黄泉路,沈珏听到身后传来低吼,“沈珏!”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沈将军。”是在朝堂上,帝王端坐在高远王座之上,语调低沉威严,咬字清晰。听不出喜怒悲欢,没有好憎喜恶。——“狼崽子。”是在书房独处,身边服侍的人一个也无,他常常这么唤他,紧随其后的是“乏了,江林城的梅汤去取一碗来”……如此种种,他的法力都耗费在这样琐碎的事情上。——“小畜生。”是极少用到的称谓,每一次响起几乎都在层叠垂落的帷帐里,乱糟糟的丝帛锦衣中。明明是贬辱的三个字,卑贱的称谓,伴着此情此景偏偏变得悦耳动听起来。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随着相伴的时间越久,两鬓开始花白,连称谓都逐渐略去,他知道想要的都在——江山稳固,四海升平。以及江林城张家的梅汤、沐源城王家的炖鸡、他喜欢的卤汁豆腐、合县糯糯的小丸子……御书房里常常有千里之外的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一只越来越迁就他的狼。若是夏季,通体乌黑的巨狼便卧在龙案旁的罗汉榻上,身下是外邦进贡的冰丝软帛,世间无二的物什,也不过是黑狼身下的一块垫布而已,那时御书房里填满冰砖的金柱散发着浓浓寒气,他穿着秋袍伏在案上批阅奏章;若是冬季,他便赤脚踩在脚榻上,因为黑狼会卧在那处,用自己柔软的肚皮和毛发,将他捂个暖暖和和。已经不需要去特意呼唤,也无需嘱咐,仿佛自己的手指一样自如的存在。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甚至弥留之际,他也只闭着眼,唤了一声“小畜生”。他说章“小畜生,别忘了你答应的事。”他唯一的儿子,如今的九五之尊也只能站在一旁,无力的看着自己父王大限将至,虚弱的仿佛一缕幽魂,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只是努力抬着手,仿佛要抓住什么。那是只苍老的手,缀着深深浅浅的老人斑,松弛的皱褶层层密布,青紫的血管脉络仿佛为了这最后一点的生命力在奋力挣扎,暴突而起。而后那只手被握住了。暴突的血脉瞬间平复下来,在年轻的手掌摩挲下变得温驯。从未老去的将军俯身,凑近老朽之人耳畔,语调是太子从未听闻的温柔。“放心去吧。”他面上并无悲伤,平静又温柔,如是说章“你是我的王。”老朽的帝王闻言睁开眼,溃散浑浊的眼神刹那间明亮逼人,仿佛年青时那般锐利。他盯着将军,片刻后哼了声,紧了紧他的手道章“走了。”重又合上眼,阖然长逝。“沈珏!”身后又是一声断喝,是怒极的声调。身侧的黑白无常都顿了一下,而沈珏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他的王已经死去了。 第7章 即使他老成一堆腐肉,他也是他光焰万丈的王。这就足够了,他让自己当他的王。那就当吧。他总是能护住他,无论是人间的流言还是阴间的污血,都沾不上他的小畜生。瞟了眼苦苦思索的阎王,他才不想继续搭理这个死了多少年的倒霉鬼,居然妄想威胁他,活该去收拾残局去吧!他沾着血污的衣袂蹭过身畔的彼岸花,阴间的花朵染上他的灵气,在神祗的威压中陆陆续续的枯萎了。他走在路上,彷如踏在硝烟般的战场,身后留下一片疮痍。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他要拎回他的小畜生。因为他是他的王。第三章 父亲们沈清轩抱着两坛酒坐在椅子上,脸上笑眯眯的,瞅着阎王那张黑脸,就是不肯好好地把酒坛奉上。“你要将它抱多久?”阎王瞪着眼道章“我的武器都折了,才拿两坛酒来赔罪,还抱着不舍得放下。”“你若拦住了他,莫说两坛酒,两百坛我都舍得送。”沈清轩叹了口气,起身将酒坛搁在桌上,“他既然能闯得进来,找到人也易如反掌。”阎王收起酒,问他章“你想如何收场?”沈清轩只是摇头,并未作答。伊墨带着沈珏游历地府各处,三生石、忘川河,孟婆婆一碗汤卖了万万年。终于能够一雪前耻,传道解惑,伊墨几乎把整座城池都一一详解,连十八层炼狱都不放过,一层一层带着他游览。果然是忙着剥皮熬骨的血池骨山。这是从生到死,沈珏听到他话说得最多的一天。“我们来到地府,你爹不想走。”伊墨说章“他看着这些新鲜,便住下了。我与阎王有故交在前,轮回时间便往后推了推,没几年他学会了酿酒,酿的还不错,便掌了司酒官的职。”“酿的还不错?”沈珏笑了一下。“地府原本只有五味酒,他酿了七味。”伊墨也笑了起来,神色不无骄傲章“其中一味需要鬼泪。你知道他想做什么,总能办到。”没错。沈珏赞同的点头,他爹要干什么,还真没人拦得住。地府浩大一如人间,城池林立,街道瓦舍鳞次栉比,城池里熙熙攘攘,游魂野鬼各行其是。只是这里没有光照,灰蒙蒙一片。鬼影重重大多都与常人无异,也有些异样的,挂着血淋淋的肠子满街乱窜。沈珏四处张望,尚在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前方便飘来一个抱着自己脑袋的游鬼,颈脖断口处如下雨般喷了着血。看到伊墨二人,无头鬼停下,双手捧起脑袋对着沈珏眨了眨眼。“新来的?”脑袋问,又捧着脑袋转到伊墨跟前,举着脑壳对他们说话。伊墨嫌弃的看着自己身上被喷溅的黑血,拧着眉道章“装回去。”“不装。”脑袋哈哈一笑章“除非告诉我他是谁。”沈珏也没多想,伸手抢过那个正在做鬼脸的脑袋,一把就摁在了他喷血不止脖子上。“反了。”伊墨说。袖着手看他儿子又扯下人家的脑袋,转了个方向,重新给摁回去。“歪了。”伊墨又说。沈珏再要伸手,游鬼“嗷嗷”地扯着嗓子尖叫着飘走。无需自己动手就捉弄成功,满足了自己趣味的伊墨斜乜着自家儿子:“看起来也不蠢,怎么就自杀了?”这避无可避的问询还是来了。沈珏知道躲不掉也不想躲,这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是他唯一的避风港。他从不隐瞒他们任何事。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些事情——前几十年的陪伴,后五百多年的寻找,至此都与伊墨如出一辙。结局却迥然不同。一切都仿佛一团乱麻,理不出线头,连舌头也僵硬的不听使唤。他确实很多年没有好好说话,从他们深埋入土之后,悲欢喜怒就失了声。从前年幼,沈清轩教他读书识字做文章,他说章“爹爹,我不喜欢做文章。”沈清轩抱着小小的他说章“爹爹小时候也不喜欢做文章。你爷爷说,倘若连文章不会做,将来便不会说话,你遇到极好的东西,想告诉别人,却无法让人知道那究竟有多好,那是多遗憾的事。可你会做文章了,你便知道该怎么说。”他说着便低下头来,亲了亲孩子头顶柔软的发丝,又问章“小宝懂了吗?”他懂了,便读了许多书,做了许多文章,口齿愈发伶俐,能精准的说出自己的喜爱和憎恶。直到沈清轩离世,再无人要求他三天交出一篇文章。再次提笔,他已经是朝堂上的将军,狼毫笔下皆是奏疏公文,白纸黑字从不描画自己喜恶。到最后连奏疏都无需去写,已太久没有做过文章,自然也就荒废了说话。"他是神。"终于开口,沈珏对父亲道章“我找到他了。”顿了顿,他又补道章“我连妖都不算,不过是半人半妖的怪物。”最后算是终结这场谈话,沈珏说章“他并不需要我。”一段话说的七零八落,伊墨蹙起眉凝视他良久。在他犀利的视线里,沈珏渐渐垂下头颅。仿佛那段支离破碎的话穷尽了他所有气力。 第9章 “三天后我们就轮回去了。”伊墨说。“好。”沈珏点点头,“我会去送你们。”伊墨不再说话,转身离开。沈珏站在原地,孤魂游鬼陆续从身边掠过,有飘着的,有走着的,也有断了下肢的鬼魂在地上姗姗爬行。光怪陆离的光景里,远去的伊墨负着手一点点消逝在重重鬼影中。他并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过身看着所有朝自己方向走过来的,奇形怪状的鬼魂。他们有年轻的,也有苍老的,他却一个也不曾认识。他们都是孤魂和野鬼,一个个孑然的灵魂,和他一样。他只能是一个人。第四章 他们南衡完全记不起自己上一次来地府是在何时,又甚是因何事来此。那实在是太久远的时光。也许是第一次大战之前,抑或之后。终归是很久之前,那时地府里还没有这么多鬼魂,鬼帝还常常游走在天地人三界,妖君和魔王只是称谓,上神们也多在下界游历。那时的神鬼妖魔都很清闲,时常齐聚在人间,一壶清酒坐而论道,须臾间就是百年。那是多少万年以前的事,再之后鬼帝凿出黄泉路,天帝炼成诛神台。妖魔两道几乎被屠戮一空,从此神鬼也甚少往来。他可能是几万年里第一个重游地府的上神,也是第一个闯入黄泉路的神祗。如不是心情恶劣,南衡几乎想为这份殊荣大笑一场。黄泉路又待如何,才当了几年小鬼的阎王也敢试图拦他,果真无知方才无畏。他袖着手循着记忆在冥府中四处游走,最后来到忘川,站在河畔低头打量污黑浊水中挣扎嘶吼的恶鬼,南衡险些认不出这是从前赏玩过的那条忘川。果然是太久了,所有事物都不是再是记忆里的模样。“你们可知此河原本清澈见底,空无一物?”南衡突然开口,出其不意的转过身,对出现的二人并不惊讶,只是说章“有些日子不见了,季玖。”青衣司酒笑了笑,行礼道章“该如何称呼?”“随意吧。”南衡索然乏味的摆摆手章“你情愿见不到我才好,又何必做这副虚礼。”伊墨在一旁冷声道章“既然知道不欢迎,还来做甚?”南衡盯着他片刻,转向季玖道章“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季玖没回答,只打量着他,毫不遮掩的揣测他的来路和目的。南衡并不以为意,再次挥手道章“既然相见便是造化,来叙叙旧罢。”他们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些微交集,如何也轮不到“叙旧”二字,是以这两字被他说的极为随意,隐约的揶揄存心让他们听出来,戏弄的明目张胆。“你们生气了。”南衡微微一笑,对他们堪称温言软语章“是因为我让沈珏一个人找了五百年,所以生气。还是因为你们是鬼,而我是神,可以随便碾压你们的命运才生气?”他看向伊墨,仿佛真挚求解。伊墨没有说话。“别生气,”南衡继续道章“愤怒是对自己无能的痛苦。你们不是庸夫俗子,别让我觉得无趣。”他又笑了一下,招手间面前突兀显现桌椅,南衡率先落座,再取出茶盏来,执壶给自己倒茶。“请自便。”南衡示意。伊墨落座,给季玖先斟茶。“你走了黄泉路。”给自己斟茶时,伊墨头也不抬地道章“后果如何?”“阴毒而已。”南衡不甚在意地回答,也问他章“失去法力的日子如何?”“不方便。”伊墨想了想自己晚年境况,认真道章“驱赶不了蚊虫。”“确实不方便。”南衡道章“待你投胎后,我差人送你一颗避恶丸,服下自然百毒不侵,蚊虫避走。”见他歪了歪头,又补道章“季玖也有。”“贿赂?”一直沉默的季玖诘问。“贿赂你?”南衡放下茶盏,嫌恶地撇了撇唇章“你虽七窍玲珑,终归凡人伎俩。”他对自己曾经的大将军毫不留情地刻薄道章“莫将那些把戏用在我身上,你与小阎王沆瀣一气,使手段逼我抉择,我仍请你吃茶,已是大度。”季玖面色不善,南衡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盯着盏中青烟缭绕的翠绿茶汁,继续说道章“无需否认此事,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以为要挟成功,我败走地府,把柄却在你手中,此后再不敢来寻衅;若要挟失败擅闯黄泉,也受苦痛磨难,出你心中一口恶气。算盘打的甚好,而今我也坐在这里,不同你计较,还待如何?”抬头盯着季玖的眼,南衡冷笑道章“我肯抬举你,不过因小畜生伺候多年的情份。没有他,你在我这里又算的上什么?”季玖也冷笑一声章“我不算什么,也让你老实走了这一遭。阴毒入体滋味如何,五百年可恢复的来?”又笑一声章“或者我让沈珏在这冥城再留五百年,让你守在这极阴之地,直至阴毒入骨,无药可救。”“别说你会离开,既然闯进来,不带回人你是不会走的。我说的可对?!”南衡面无表情,只是周边散出缕缕神威,两鬼表情一窒,顿时形影都单薄了许多。若不是有心收敛,仅仅是神威也不知让他们魂魄俱灭了多少回。伊墨安抚地轻轻拍了拍身旁人的手,才对南衡说章“你莫要闹,闹出事来,沈珏怎会跟你走。”他容色恬淡,一丝惊诧也无,语气也从容的很,仿佛闲话家常般又道章“茶不好喝,换酒来。”南衡缓了神情,收起神威后也不推拒,撤走桌上茶盏,摆上酒盅。伊墨执酒,给三人满了盅。气氛依然沉默的很,南衡不出声,季玖也闷着。伊墨只好自己先饮了一盅,扭头劝慰身边人章“遇事总是你教诲我的多,今日我也教诲一句章不过是婆家遇上恶儿媳。多大点事,也值得你动气。”“先前那句话也是你说的不对。”“他送我们物什,那也是应该如此,儿媳本该孝敬我俩。”“怎么能说是贿赂。” 第11章 “他身边再无亲友无牵无挂,心心念念也只有你一人,在这世上孤单单找你五百年。你不承情,还怪他没本事吗?”“你们说他孤独,天下谁人不孤独。孤独便要去死,那天下岂有活人!”嗤笑一声,南衡愤然起身,指着伊墨问道章“你也曾一人孤单单活了两千多年,你如何不去死?”“他无牵无挂。难不成还是我的错?”“他无牵无挂是因为你。”他对伊墨道章“你只顾着自己那点私情,他成年后不放他一人出门闯荡,带在身边守护如雏鸟。”“你将他当做沈清轩离世后的唯一安慰,不放手让他结交友人,甚至修行同袍都不曾结识一个。”“所以他除了亲人,再无旁人。”“这是你的罪孽。”“而你,”南衡转过头看着季玖,语气凛冽如同刀锋章“明知自己一介凡胎,担当不起养育他的责任,却执意将他抱养长大,那时你身边就有一条修行两千多年的蛇妖,不会不知道妖有妖道。却执着不放。”“你是救了他没错,为你一己私欲,你也毁了他。”“伊墨应该告知过你,狼族坚贞排外,却对同族幼崽极为看护,即使他半人半狼,成年前他也会得到很好的照料。”“所以他本该被送去狼妖密林,和同族一起修长生道,学习如何排遣杂念和寂寞。”“而你为了达成和这老妖蛇共同养育一个孩子的欲念。贪婪的捆绑住他。”“如今还敢说他无牵无挂,无亲无友,是因为我?”“简直荒谬至极!”“够了。”伊墨开口打断他,嗓音低沉地道章“我们明日便去轮回。”伊墨话音落下,南衡也不再说话,话说的太难听对谁都不好,即使他本意还有更难听的话在后面,也不打算说了,算了罢。有什么可与他们计较的,不过是一只小妖一个凡人,现在还是两个阴鬼的形态,就算大动干戈又如何,他只消去上清宫饮一天的酒,他还清清楚楚记着他们,他们却早已忘了他是谁,又有些什么意思。没意思的很。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不能责怪不懂的人。南衡叹息一声,重新坐回去,将两人杯中斟满美酒。“若要轮回必先饮孟婆汤,往后谁也不认得谁。你们愿意?”季玖不接茬,低头想着自己心思。“挺好。”伊墨接过话章“没什么不满意,况且还有三世姻缘,重新相识也有趣的很。天天在这见不到光的地府,看来看去都是那些鬼脸,死的一点新意也无。若不是有人陪着,我早已厌烦的自己魂飞魄散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季玖,许是被刺激的狠了,这人垂着头也不知琢磨着什么。心思周游在何处?伊墨懒得去猜了。当个鬼也不能宽心,心这么重,只能指望多喝几碗孟婆汤改改性子。“也可以当鬼修。”南衡说。“做人很好。”伊墨拒绝了。生命短暂,活一轮也不过百年,知道自己生命有限,方会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短短百年也能活的精彩纷呈。他是修炼过的妖,知道寿命太长的滋味。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虚妄。“不过地府还是有热闹看的。”伊墨同他闲谈道章“那些人间修行的道术们,仗着有两件师传法宝,时常闯进来。”“这些修行子弟倒是还有些名堂。”南衡说,又冷不丁道章“你若教好儿子本事,难道还如不这些凡夫俗子吗?他连闯都不曾闯过。”“我怎知教他本事是要用来闯地府的?”伊墨有些好笑章“你修行难不成就是为了去什么地方寻人?”他说的也在理。只是算起来也快满千岁的狼妖,本事还不如人间只修行三五百年的凡胎,着实是丢人。南衡想了想还是不予他计较,回答道章“我不记得为何修行,只知道下界历劫多次。隐约也寻过谁,想不起来了。”“你修行多久?”伊墨有些好奇。毕竟自己从蛇到人又到鬼,也有三千多岁,可源于性情薄凉的缘故,从未认真了解过修行事宜。只是当对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后回答记不确切,最后一次数自己的年龄应该是七万三千多岁时,伊墨便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如果他是只老妖蛇,眼前又该是什么,与他比起来,三千多年见识的他也不过是条小蛇罢了。“你这把年纪,还要和沈珏过不去,五百年不见面。有甚意思?”伊墨道章“心眼比我还小,如何成的神?”南衡说章“你就是不信他是自己蠢死自己。”“但他确实是蠢死的。”南衡决定要打破他们的自欺,说道章“三十二重天之上,天上一日,人间百年。”见到伊墨难得露出愣怔的神情,南衡自己也想叹息章“我原就在灵界修行,已有五千多年不曾归位,感知劫难将至便下了界。归位后的事物一桩桩理完,三天已过。道友来庆,上清宫请去议事,又是两日。”“你们倒是只为他寻觅的那五百年鸣不平。”南衡哼笑一声,唇角扬起带着一丝无奈章“哪知于我来说,不过五天之后,他便一言不合愤而寻死。”且到死还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可不是,这些人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万事都是他的错,桩桩件件都要从他身上讨要回来。六界之中,凡有些性灵的生物,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读书人委屈自己不得明志,种田人委屈自己穷苦至死,黄花闺女委屈自己许了个混帐人家,妖物委屈不如人类精彩纷呈,人类委屈不如魔物可以肆无忌惮,魔族委屈不比神族高高在上…就是这么无穷尽。 第13章 可他无法再见自己的儿子。他不能看到他以一缕幽魂的形态,再一次跟自己说再见。一次一次又一次,凡事不过三,他不能再来第四次,用自己的再一次遗忘把他抛下。而这一回,连伊墨都不再记得他。那太残酷,他总是亲手给他一个家,又亲手拆下。他不能这么残忍地对他,他做不到这个。端起孟婆汤,季玖最后对南衡道章“告诉他,父子情意该尽了,让他走自己的路。”孟婆汤无色,原本是一碗澄澈的水,含在口中又有甘苦辛酸咸五味,它比蜜还要甜,比黄连还要苦,比最烈的酒还要醉人,比最青的梅子还要酸涩,比世上所有眼泪尝起来都要心碎。它那么美妙,只消饮下去,便泯灭了所有爱恨与情愁。它比死亡还要迷人,死亡是消逝,而它是重生。可以放下一切,开始崭新的一生。他们同饮一碗汤,同鬼差踏过奈何桥,登上轮回台。再也不见。送别两鬼,南衡轻易就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告诉他一切始末,再没瞒他分毫。他本来也没打算瞒他,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原来也没打算这么爽利,自己也有些意外。“走便走了罢。”沈珏仿佛早已洞悉般的坦然章“我其实也不想去送。”南衡道章“这里也没有你牵挂的物什,跟我走。”沈珏站了一会儿,点点头。“明日吧。我还从未逛过地府,还想多看看。”“明日。”南衡少有的好说话,放他一人去闲逛,自己重新坐回忘川河畔的桌前,等“明日”的到来。沈珏荡悠悠飘在路上,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灰蒙蒙的视野里一切只有黑白两色,路是黑的,灯笼是白的,城楼是黑的,居舍是白的。白惨惨的房子整整齐齐停在路的两边,悬挂着同样白惨惨的灯笼,上书偌大一个“奠”字,仿佛纸张折出的模样。脚踩在地上没有声音,土地仿佛沼泽一般绵软,踩在上面停驻太久,便会陷落下去。没人知道会陷落到哪里,大约也没有鬼想知道。地府里驻留的鬼都是暂时无法投胎,只能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天。鬼城是真正的寂静,没有鸟鸣虫语,没有风吹树叶摇,这里属于死亡后的寂灭。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声音,沈珏循着声音找过去,一路都是空荡荡的街道,白惨惨的房屋,一动也不动的灯笼,沈珏走了很久,这段路蜿蜒又绵长,仿佛永远走不完,一模一样的房屋和灯笼不断倒退又重现,像是始终在原地踏步一样诡谲。走的时间久了,他就不再关心到底还要走多久,只是一路飘荡,在转向的时候转向,而后继续向前。一如他五百多年的光阴,毫无意义的耗在无穷的路上。不知从哪里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少年双亲被仇家所杀,便学了一身好武艺握着父亲的刀上路寻仇,他走了很久,走过黄沙烈日,走过美人烈酒,一次也没驻足,一直走到几乎想不起自己是谁。最后他寻到了仇家时,自己已是两鬓灰白,年岁已高的仇家却在凿山,要为乡亲凿开一条通向繁茂的路,他们四目相对,仇人认出他手里那把刀,没有争辩也没有逃跑。他没有杀他,而是放下已经锈迹斑斑的刀,拿起长锤同仇人一起凿山。他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沉默地挥动锤头和凿刀,直到仇家老死在他前面,他埋葬了他的尸骨,没有返回家乡,而是继续凿挖着这座巍然青山直到死去。这真是个莫名的故事。沈珏想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不过这世上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就像那个寻仇的少年和凿山的凶手。脚下的路终于停了,原来是一座戏台,一身素衣打扮的女鬼在台上唱戏,凄婉的唱词贯穿了整座城。“咿——呀——呀——呀——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哀——哀——哀。”台下密密鬼影无一丝声息,只是痴痴仰着头,望着台上女鬼,念起生前旧事。沈珏站了片刻,转身离开了,也不知在那白墙黑路的巷道里飘了多久,又是一声唱词,凄厉的传来。噫——原来我——而今才道当时错。第六章 告别光阴只有在阳光下才具有意义,暗无天日的地方,时间也是凝滞的。沈珏抬起头,可以看到悬在鬼城半空中巨大的沙漏,这是地府唯一和人间通连的象征,每一粒沙滑下代表人间的亲属们又老去了一个时辰。鬼魂们总是既开心又忧愁的对待那个沙漏。很快能见到想见的人了;他/她离死亡的时间又近了;这真是一种不堪言语的折磨,在情感和理智间的博弈,一场没有输赢的争斗。而鬼魂们都会后悔,生前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明明可以做的更多更好;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明明可以说的很多。沈珏站在黄泉路这边,看着黑白无常从那头拘着新来的鬼,一直挣扎的魂魄是个中年男人,一身粗布麻衣,袖子挽在胳膊上,身上并无伤口,死于意外。男鬼一直在挣扎,一副绝望又不甘的模样,嘴里不停的嘶喊着要回去,家里还有两个娃娃,他还没有把藏钱的地方告诉自己的婆娘。来不及了。沈珏几乎是冰冷地想着,谁让你从前不说。他们都是这样,他们总是这样。多可悲的人类。而他却是被人类教养大的,整个童年也是这样一个人类,一手将他拉扯大,教他读书识理,为他高兴和伤心,替他打理冷暖,给他许多温情和关爱。然后就把他丢下了。他很久之前就被丢下了,从几百年前雍城沈宅那个挂满红色灯笼的元宵节晚上开始,就成了一个失亲的小妖。他不记得那段难熬的时光里自己有多少次变回小小的动物的形态,像小狗一样把自己缩在那个人的大床上,一遍遍祈求他回来重新抱抱他。可是他没有来,再也没有一双手揉着他毛茸茸的肚子,说我家小宝这样真可爱,然后把他搂进怀里。那晚只有伊墨出现,命令他变回来,并永远不许这样。那时候他才知道不是他一个人被丢下,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与他同病相怜。即使那并不是人,是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蛇。他喊他父亲,与他同病相怜,彼此相契。他们因一份憧憬踏上寻觅的旅程,一路上伊墨教他修炼,教他捕猎,也一次次力挽狂澜救他于危难之中。即使他们从未像真正的父子一样牵过手。这并不妨碍他孝子一样照顾这条老蛇,陪伴他,也让他陪伴自己,展望未来找到爹爹的那一天。然后找到了季玖。那是别人的父亲,即使同样作为儿子,他比任何孩子都要优秀,他依然没有资格当他的孩子。因为他不属于他的血脉,他属于的是死亡的遗忘。 第15章 沈珏对他真是一点埋怨也无有。可惜他已是狼身,谢字无法说出口,否则必要千恩万谢才好。可南衡哪里需要他的谢,瞅着那双哀哀兽瞳,几乎都开始可怜他了,做人又寿命太长,做妖又学了许多人类的恶习,把自己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该怪谁。又转念一想,可怜他作甚,终归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好不好也是他甘愿,哪里需要可怜,果然是在人间待久了,自己也跟着沾上恶习。这样一想着,南衡自己也来气,一挥袖子道章“走吧。”前尘往事都一刀斩了,不信你还不成器!南衡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跟自己拧巴上了,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恨,自己也是又可怜又可恨。他说走,实则哪里用得着抬脚,呼啦一下子,两人就不知道离了罗浮山多少万里,眼前是郁葱葱一片山林,山峰清奇,怪石嶙峋,密匝匝的千百年古树也不知有多少,一棵棵长了个捅破云霄的气势,一阵山风吹过,树梢一片片摇动,噪声大作仿若轰鸣。沈珏自诩几百年也走过山河无数,倒是从来没来过这么个地方,也不晓得是哪里,只好站在南衡腿边,望着林里幽暗光线,阴凉之气飕飕地扑面而来,一身狼毫都立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出息。南衡瞟了他一眼,旋即想起他已经法力全失,便也不吱声,迈起大步就往林里走,那些荒草杂木自觉地给他让了道,沈珏紧随其后,走在他趟出的坦途上,看着前方背影高大又倨傲,一条羊肠小道被他硬生生走出个睥睨山河的气势,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这么个人扯上了关系,不由得想起沈清轩,当年一介凡人男子,又哑又残,就敢冲着一条老蛇妖死缠烂打,真是好胆色,不服都不行!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直到前方人已经站定,黑狼差点一脑袋撞上人家,才堪堪停下。眼前又是一番景象,绿草茵茵的平地上百花盛开,漫无边际的山岭上奇花异果,蝶舞纷飞鸟雀鸣唱,不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峦此起彼伏,溪流在林间欢快地流淌,仿如仙境,这是被古木隔离出来的另一处桃源。“你外祖。”南衡出声,扬扬下巴示意他看远处奔腾来的狼群,群狼井然有序的自山峦往下聚拢,愈来愈近,愈来愈壮大磅礴,花草低伏树木摇晃,震动的大地都发了颤,扬起的枯叶在飓风里打着旋,呼啸声中领头的黑狼身形高大无匹,额上一小拢银白分外醒目,距离两人十尺便停了下来,蓝莹莹的兽眼先是看了看南衡,最后停留在沈珏身上。沈珏哪里想得到他会把自己带到狼族密林里来,整个脑子都懵的厉害,眼皮都不晓得眨。狼王缓缓走过去,绕着沈珏转了一圈,又嗅了嗅,最后盯着沈珏愣怔的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才走到南衡面前,化作人形。“多谢上神。”狼王一身玄衣劲装,动作干练,金色王冠略低了低,作揖道章“请。”南衡走了两步,一扭头发觉黑狼不在身边,停下身去看,黑狼还在原地发呆,显然是受惊过度没回神。这出息。南衡连气都懒得生,淡淡提醒道章“沈珏。”“……”黑狼听见自己名字,终于回了神,愣愣望着他。“跟上。”沈珏也觉得自己给他丢人了,连忙垂下头,一路小跑的迈开四肢跟上他,不好意思走在他边上,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前面是狼王和南衡在寒暄,说多少多少年不曾见了,后面沈珏晕乎乎的盯着南衡的衣袍下摆在眼前翻飞,完全不能回神。一匹赤红色的狼突然走到他身边,拿头顶过去,蹭了一下沈珏的耳朵,把他唬了一跳,扭头看人家,不知道他想干嘛。“你是我外甥。”红狼说章“叫舅舅。”“……”本能想张口,沈珏一个音节还没跑出来就想起自己已经不能口吐人言,只好蔫搭搭地翻了个眼,摇了摇头。有红狼起头,很快一圈子狼便围了上来,把沈珏围在中间,也不管人家此时有多紧张,又多么眼花缭乱,就算嗅觉敏锐一下子扔到一百多只大大小小的狼圈里,也不能记住这么多亲戚。一个抢一个的纷纷介绍自己。“我是你小姨。”“我是你大舅。”“我是三姨。”“我是你堂姐。”“堂弟。”……“我是你小外甥!”软糯糯的童音喊的最高亢,满嗓子都是不甘落后又挤不进去的愤慨,小灰狼亮起奶牙,左咬一口右啃一嘴,终于杀出一条道,凶猛的扑倒沈珏跟前,差点就地啃了满嘴泥。沈珏被他肥嘟嘟的短尾巴摇的眼花缭乱,很认真的点点头,这个是真记住了。狼王和南衡早已停下,远远地看着他们这一场混乱的认亲大战,到最后小奶狼出场力压群雄拔得头筹,都觉得无比可笑,互相看了一眼,狼王道章“上神就这么把人送来了,舍得?”“有舍才有得。”南衡淡淡道章“况且他此时并不需要我。”他不需要。当然不需要。南衡笑了一声,并不在意。他做人时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当帝王时所有不该给的也都给了他,信任或宠爱,一样不缺,样样俱全。他曾竭尽所能的保护他,让他不受旁人诋毁,不受流言侵扰,为此擅用王权,杀掉谏臣以儆效尤,并从未告诉他真正的缘由。他让他在身边几十年,掌管天下军马,坐拥他的万里河山,分享一切美好富饶。却从未让他也学着两面三刀,从未让他接触那些阴暗污秽,任由他做一个半人半妖来去自如的小狼崽,这是他护着他的方式。他嘲笑沈清轩和伊墨,看你们养出的好儿子。其实未尝不是嘲笑自己,他也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南衡说章“他需要的是你们。”狼王听得懂,颔首道章“他原就是我族血脉,自然好生教养。”南衡闻言静静看着远处那忙着点头认亲的黑狼,沉吟着道章“不用逼太紧,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罢。”终归还是不忍心。南衡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拧过,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能默默自嘲,你也真是好出息!“他若要成神呢?”狼王问。南衡摇头望着他,轻笑道章“你莫要试探我,他要成妖王,我便让他当;他要做神,我便亲手送他走上神坛。”“在我,并无不同。”南衡说章“可他什么都不要。”狼王闻言瞅着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小外孙,陪着一同深深叹息。“请去饮一盏。”狼王率先开路,“我族中烈酒虽不能完全化解阴毒,也还有些用处。”南衡挥袖,随他去饮酒。只盼得能醉上片刻,忘了这恼人的现状才好。沈珏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一场认亲大会持续到夜里,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能一眨眼冒出这么多亲戚,还一个个都讨喜的很,也不嫌弃他毫无修为不能回应,绕着圈儿的自顾自的海说一气,恨不得把狼族上下几千口都一一介绍个遍。可是这种众亲环绕的感觉太好,他们都是妖,又是同族血亲,他既不是异类,也不会被丢下。沈珏索性放开心思,怀里抱着小奶狼,趴在草地上认认真真听他们说个没玩没了。他们就这么一群说给一个听,说了三天三夜。最后沈珏体力不支,居然很香甜的睡去了。他听了三天故事,南衡便和狼王饮了三天酒,可惜一点醉意也无,只好继续饮酒叙旧。狼王也听闻了一些事,实在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曲折,便问章“你们如何成这样了?”南衡被问住,放下酒盏仔细想了想,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实在是不知该怎么答,这整件事在他看来荒谬无比,在沈珏却是合情合理。只好笑着揶揄章“或许是老天不开眼罢。”嗳,天道都想降个雷辟了他。看看这一个一个的,好大出息!第八章 其实他爱笑狼族为沈珏的归来而欢喜,宣告大庆三日。篝火在山风中猎猎燃起,泥坛封塑的烈酒一坛坛启封,花草果酒漫处飘香,连山林中灵智未开的鸟雀都醺醺然起来,飞着飞着就从空中一个猛子扎下去,埋在青草丛里呼呼大睡。 第17章 沈珏将信将疑,又实在松了口气,那真是再好不过。“道侣之事,既然命格都能改,也当不得真。”南衡又开口,语气淡若清风拂耳,听不出丝毫情绪,“你不用放在心上。”沈珏这一回忍不住开口了,急忙道章“那就好。”南衡又重新笑了起来,与做人时不同,他其实蛮爱笑,并不是冰冷冷的秉性。他笑着说章“我走了。”手指微微抬起,悬留在狼头一寸的地方,最终也没有落下去。身影消失不见。第九章 穷途末路南衡走的仓促,沈珏倒是意外,他还有些话没有说,还有问题没来得及问,这个人就消失不见了。他走那么快,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沈珏起身走了几步,又趴在草丛里,心头迷惘怎么也破不开,连具体为什么迷惘也不知道,只是一点淡淡惆怅和彷徨。一只小白蝶飞过来,停留在他的鼻尖上。沈珏抬起爪子挥开,蝴蝶锲而不舍的追过来,沈珏正要一爪子拍死这东西,蝴蝶突然化成粉末不见了。“大侄子,你这么凶将来可娶不到媳妇。”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红狼咧开嘴,笑的白牙森森。沈珏说章“你都还没娶媳妇,哪里轮得到我想这事。”“谁说我没娶媳妇。”红狼突然化作人形,一身火红,连眉眼都是焰火的颜色,他不无得意的将红发扬到脑后,“你舅舅我娶过三个媳妇,你有过三个舅妈知道不?”“那我舅妈呢?”“我哪知道她们现在哪,”旼焰调皮的挤挤眼章“人类都活不长,没几年就死了。”“人类?”沈珏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一个疯子,“人与妖相交会减其寿命,毁你功德,你是想死了么?”旼焰闻言猛地皱起眉,红通通的眼珠瞪着他,眼神像是突然发现怪物一般。“我听闻你在人间胡混了许多年,原来同情你的很。没想到你倒是染了人类这些臭毛病。”旼焰起身拍了拍沾染的草叶,轻蔑道章“我悦慕她们,娶她们做妻,自然珍爱怜惜与她,损她性命的事从未做过。倒是你,一听我娶人类女子为妻,就想到那档子事——我实在是瞧不起你了。”旼焰说完便气呼呼的走了。丢下沈珏一个人,脸上乍红乍白,幸而黑色毛皮遮了这张老脸。不远处扑蝶的小灰狼蹭蹭跑过来,“小阿舅,你说话可真难听。”“阿离。”沈珏郁郁的低声道章“我要去道歉是不是?”“当然啦。”阿离甩了甩尾巴,“红毛舅老爷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你待会去道个歉就好了,他又不会跟你计较,毕竟你是他外甥呀。我也是你外甥,你会生我的气吗?”沈珏无地自容地喃喃道章“我哪里知道他是这样的妖。我以为……”“你以为什么?”话还没说完,便被女子声截断了,阿离的娘亲找来,正好赶上先前这一场,接话道章“你以为妖都是胡来的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你就是这么以为的,”女子斜眼看着他,冷淡地道章“你才识得几个妖精,就敢这么下定论。我们妖类寿命比人也不知长出多少去,若是真心爱慕谁,怎会舍得伤其性命,自然是在她有生之年好生相待。做出那些损人伤己事的,大多是些愚顽无知之辈。你那蛇妖养父和你娘亲,行的可不是我们妖族的正道。”“我娘?”“你爹早已定亲,本该娶了别家小姐,儿孙绕膝寿终正寝。结果你娘偏偏对他看上眼,施了迷魂汤非要与他相好,让你爹年纪轻轻就一身病苦,最后落了哪样下场你也知道。”沈珏不吭声,他对这件事实在所知甚浅,没有什么可辩驳发言的余地。倒是阿离甩着灰尾巴踊跃地道章“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后面的事。”他娘亲一把揪住他的尾巴,呵斥道章“不许无礼。”阿离哼唧一声,老实的趴下了,窝在娘亲怀里,喃喃道章“娘亲不要欺负小阿舅,小阿舅很可怜的。”“狼族什么时候要人可怜了?”他阿娘又揪了一把儿子的尾巴,抬眼对沈珏道章“你还想听?”沈珏点点头。“你爷爷奶奶只有你爹一个儿子,听闻他英年早逝,随着就去了。原本顶和睦快活的一家子,就这么家破人亡。”还有那个曾与他爹定亲的无辜姑娘,倘若被正经退婚也还罢了,打小定亲的夫家一声不吭留下一纸诀别信,一句宁死也不娶她将她羞辱的声名扫地,一时不忿便悬梁自尽。她也是父母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姑娘,年纪轻轻就这么折了性命,白发人送黑发人,二老很快也伤心而逝。“你娘被道人所杀,实是咎由自取。她为一己私欲,祸害了两家几口性命,幸好你不曾想要为她讨个说法,没有取了那道人的性命。否则你们母子作的孽,整个狼族也承担不起了。”沈珏一时无话可说,只觉得从出生伊始便是错的。沈清轩也是错的,以为一切恶都是许明世任意妄为所铸成,可他也没错,他是个人,那时又恋慕上一只妖,自然该那么想那么做。也许伊墨都是错的,他虽活千年,毕竟只是孤单一人,不曾与其它妖物深交过,加上冷心冷性,万事与他无碍便好,从不多操心。“我已不知该怎么想了。”沈珏深吸一口气,心生无力,也不知道有多迷茫,更觉这一生都是虚妄,“我也活了这么多年,却仿佛从未活过。”他的眼神颓唐又无助,一片虚茫,可怜的实在叫人心碎。阿离钻进他的怀里,用力的用自己短短的前肢将他搂住,安慰道章“小阿舅,别这样,这些都过去了。”小灰狼的眼睛明澈又天真,淳朴而真诚,是他多少年以前也曾拥有过的无邪良善。他以为他也会一直这样,世界便是眼前这么大,亲人便是一切,他喜爱的家人可供他依恋亲昵,可以无穷尽索取和依赖,渡过漫漫一生。直到他被丢下,才意识到并非如此。漫漫穷途,他既不能当个凡人,行凡人的道,也无法回到妖族,行妖族的道。因为他一切所经历和拥有的,其实都是错的,都是不对的。漫漫穷途,他已然穷途末路。他想起许明世,那个最后由他们送终的老头儿,满胡子都粘上了鸡汤的油腻,还活蹦乱跳吵吵嚷嚷。他就这么怪了他那么多年,无视他的讨好和奉承,将他的嘘寒问暖都视若无物,直到他死亡,都没给他一句真正的原谅。他闭上眼,一颗清泪从毛茸茸的皮毛上滚落下来。第十章 天道好轮回“小阿舅莫哭。” 第19章 三人站在密林入口,俱有一种说不清的狼狈,连阿离都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第一次离家闯荡原该兴奋或感伤,事实却是被扫地出门,滋味实在不怎么美。旼焰是三人中的长辈,虽说总是被狼王称作蠢货,往日里与他们相处终归还是拿了点架子,怎么也没料到有一天会当着两个小字辈的孩子面前被扔出来,里子面子皆丢光,就数他是最狼狈的一个,面对这残忍的事实,不善于转圜的性子也只能木讷地站着。论起年龄来这可真是一老一小,事实上沈珏以为再补上四个字更合适章一老一小,一对活宝。他们谁也没个主意,只好由自己拿主意,沈珏一丁点儿都不想当这只“出头狼”,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了,省的他们准备在门口站上百八十年,反正不用吃喝,饿也饿不死。以这两人的脾性,未必不会出这样的状况。清了清嗓子,沈珏率先转过身,打破了沉寂章“走吧,你们有想去的地方吗?”阿离可答不上来,他从未离过家,连外面是个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族里人从来不爱谈外面的事,唯有红毛舅老爷爱叨叨,可惜全是些让他头皮发麻的景象,因而果断的摇摇头,“小阿舅去哪阿离就去哪。”旼焰也紧跟着摇头,因为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想去的地方太多,非要这么紧急地选一个,也是件很要命的事,也跟着阿离说章“哪都不想去,我们跟你走,你想去哪?”小时候沈珏最喜欢去山林里玩,尤其是一到秋季,沈家山林中的野果都熟透了,老远就能闻到清甜的果香,每年这个时候他就跟着沈清轩和伊墨去山林里摘果子吃,吃的果子多了,哪个熟的恰好,哪个尚未熟透,总是有体会的,因而他们总是能摘到许多好果子,果子们越好,虫子便越爱吃,每当摘了个钻了虫眼的果子,他就以次充好扔给沈清轩,沈清轩多精明,掉头便扔给伊墨。伊墨一点都不贪瓜果,更遑论还是叫虫子蛀了的瓜果,更是嫌弃的不行,一转手就扔回给他,躲都躲不掉,每次都不偏不倚的重新砸进他怀里,自然最后也是由他收场。今日这颗“烂果子”又砸进他怀里,沈珏也不知怎么就几百年都没一点长进,次次都叫烂果子砸个正着。无论多少年,最后收场的都是他,可真是叫人愉快不起来。“我也不知现在在哪,怎么走都不知道。”沈珏眺望一圈,也没认出自己在什么地方,只好对二人道章“先离开林子再说。”“我知道怎么走。”旼焰指了指南方,“往这边走就出去了。”三人齐齐地下山,阿离最小走在中间,身边一个小阿舅一个舅老爷,一黑一红,中间一个粉嫩的小童,走起来风景分外不协调,偏偏两个成人还习惯地迈大步,走一段便走丢了短腿的小孩,只好停下来等他迈腿追上,又走一段,又停。阿离幻成人形并无多久,两只腿走路本就不习惯,不到三十里路一路追追赶赶,愈发的两腿直颤,最后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化成了狼形,连尾巴都不摇了,只会喘气。沈珏礼节性地问旼焰章“我抱他走可行?”“不行。”旼焰断然拒绝章“他又不是小姑娘。”阿离灵机一动,起身甩开尾巴章“我不是小姑娘家家,但我是狼狗啊,我就这样跟着你们,外人看到以为是你们带狗打猎的,不成吗?”他的话刚落音,就见两个舅辈同时瞪着他,那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谁会带只刚断奶的小狗去打猎,疯子么!他这混血体质,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始终长不大,好不容易化作人形了,只是人类幼童大小,即是狼形,也就三四个月的体型。毛都还没长顺溜,还要冒充猎犬,也不知是侮辱狼,还是存心侮辱狗。偏偏还没这个自觉,为自己这个聪明的主意,小尾巴摇的可快乐。“你抱你抱。”旼焰降了,冲沈珏挥手道章“抱紧点,别让我瞅见他的毛虫尾巴,摇的我想捏死他。”“你尾巴倒是大,竖不起来摇不起来得意什么。”阿离回击的迅捷,钻到小阿舅的衣襟里只露出一点毛茸茸的耳朵尖章“大尾巴狼。”沈珏连忙把他摁回怀里,深怕边上的红色大尾巴狼一个恼羞成怒干出弑亲的恶行来,自己也出声打圆场章“我也是大尾巴狼,不摇省的扬土了,挺好。”于是这隔了辈分的甥舅二人同时卖了个人情给他,不屑同对方计较。终于风平浪静能好好赶路,沈珏松了口气,又奇怪旼焰为何不施法行路,好奇的问了一句。旼焰义正言辞地解释给他听,既然到了人界,自然该行人类的规矩,守人类的法则,否则便是不尊重,自失仪态。“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旼焰做了结语。沈珏琢磨半天,于是又请教章“若是进了妖界呢?”“自然是行妖的规矩。”旼焰回答的很快。“可你在妖界,总想着开人类的学堂,是否失仪呢?”“……”旼焰答不上来。“如果你在人界,便行人类的规矩;在妖界行妖类的规矩;在鬼界,行鬼界的规矩……那你自己的规矩,哪里去行呢?”旼焰还从没被如此诘问过,顿时傻在原地,眉头拧起又放下,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沈珏耐心地抱着阿离在一边等着他,见他的表情,仿佛都能见到他脑子里那越来越乱的思绪,从几个小疙瘩拧成了几个死结,而后缠绕在一块,纠结成乱糟糟的一摊。“舅老爷。”阿离耐不住了,忍不住跳下地去咬旼焰的袍摆,“你想完了没有,天都黑了,我们还没走出这片林子,会不会迷路啦?”“怎么可能迷路?”旼焰回过神道章“我还从来没迷路过呢!”“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阿离问。“这边走着。”旼焰辨了辨方向,把先前思考的事情抛开一边,专心地寻路走出山林。然而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这鬼林子怪异的很,走到月朗星稀了,还是没走出去。身为狼族居然会在山林里迷路,这趟远行初始便是不吉,沈珏简直怀疑有人在故意捣乱,然而他一声不吭,随着自称“从未迷过路”的旼焰开始不辨东西南北的乱窜,突然领悟到或许这条路一开始就是走错了。“舅舅,你出过几次门?一定出去玩过很多次了罢。”沈珏一副好奇的模样。“我六百年前出过一次。”旼焰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顿时讪讪地道章“你怀疑我带错路了?”“我们走这边罢。”沈珏指了指西边章“就剩这边没走过了,指不定就出去了。”旼焰本来还想辩驳两句,后来一想自己都走了一天了也没把人领出去,顿时就噤声,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往西边行。天色渐渐亮了,林里白雾茫茫,草叶上缀满了晶莹的水珠,轻轻一点动静,便咕噜噜滚了下去,阿离也恢复了人形,一声不吭跟在二人身后,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发梢都湿透了,一绺绺地搭在额头,也不知是谁率先变成狼形的,很快三人都恢复了原形,在灌木草丛枯枝中穿梭。最早一抹晨曦落在身上时,三人终于踏出了这片林地。湿答答的三条落水狗模样。没人吭声,各自都施展术法,越过了一片无涯的谷底,经过数道村落,直到望见不远处的县城出现在眼前。潼水县出佳酿,沈珏突地回想起来,县城里林立酒铺,有各种美酒,而他现在急需一坛美酒缓缓神。便招呼都不打一声,捞起阿离率先走在前头。“等我。”旼焰赶紧施法改了自己形容,再不是一身火红的怪物模样,蓝衫布鞋地追上去,“走这么急做甚?”“喝酒!”“我也要。”阿离喊。“我也要喝。”旼焰小跑起来,边跑边问章“是什么酒?”“程家梅酒,李家杏酒,张家米酒,各样都有。” 第21章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程湘芷”实在是个美人,樱唇琼鼻眉目如画,只叹芳华早逝,如花美眷化成土中枯骨,最亲的人都不知她孤坟何处,替她活着却是一只狐狸,想来着实荒谬。而今的狐妖程湘芷执壶替他们斟酒劝饮,笑容端庄,看不出一点妖精惯有的轻狂,撇开她夜半三更同两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小男人胡混这一点不谈,言谈举止实在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狐狸精程湘芷说,做戏就要做足,虽然是个小妖精,也要一言九鼎。热酒薰的她粉颊红透,尾巴也藏得稳稳的,不像对面那只红狼,尾巴耳朵一点也不藏。更有初次痛饮人间酒的男孩,抱着酒盅尾巴都要摇到天上去了。“阿姐阿姐,再给我倒满呀。”阿离叠声唤着,从“湘芷姐姐”到“湘芷阿姐”再到“阿姐”也就三盅酒的过程。“酒虽好,吃多了难受。”程湘芷再给他满上一盅,颇为严肃地道章“再吃最后一盏,明儿若是头不痛,晚上再来阿姐家吃酒。若是头痛了,阿姐就再不给你酒吃。”“那怎样才不头痛?”阿离一向虚心好学。“你慢点吃,吃两口酒,吃两口菜,再喝一碗阿姐给你做的热汤,明日便不头痛。”阿离嫌恶地看了眼那碗青菜豆腐汤,一点也看不出有哪里好,狼本身就是食肉的,就算成了妖,也没改吃青菜豆腐。阿离刚想同他刚认下的狐狸阿姐打个商量,能不能不喝一碗,改喝一口就够。还没来得及说话,左边斜杀出一只手来,夺了他的热汤,咕噜噜饮的干净,青菜叶子嚼也不嚼,就这么生吞了。“我喝光了,再来一盅。”红毛耳朵若无其事的在脑袋上转了转,一副耳听八方的模样,又瞪身边的小孩章“瞅什么瞅,没见过你舅老爷么?”“你要脸不要?”阿离出离愤怒,借酒盖脸索性拍桌大骂章“阿姐专做给我的汤,你要喝找我讨,我还会不让你?抢小辈的汤喝,真是个老不羞!”旼焰左耳听着,右耳就出去了。屋里两盆兰花开的正盛,暗香浮动,陈年的佳酿醇香扑鼻,一只信守承诺狐狸美人执酒浅笑吟吟,他醉的更厉害了,盯着狐狸美人程湘芷,连眼珠子都错不开。眼前一切都太迷人,阿离是谁,又是个什么东西,嗳呀,完全想不起来。耳畔一只苍蝇嗡鸣,旼焰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沈珏眼疾手快,一把揪着阿离的后颈躲开了那一掌,那个力度要是被扇中,阿离能直接飞出去三里地,还得滚个一两里,去掉半条命。阿离只是仗酒轻狂一下,没想到会有此“待遇”,吓的酒都醒了大半,愣愣地望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小阿舅,傻了片刻陡然明白自己受了大委屈,黑嗔嗔的眼珠水光闪烁着,酝酿了片刻,硕大一颗水珠“啪嗒——”砸在地上,抽噎起来。他低着头抽噎不休,可为难死了他的小阿舅,长这么大还没哄过孩子,手足无措地先拍拍他的脑袋,阿离头也没抬一下。又拍拍他幼小的肩,见他还不肯停,只好又笨拙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指望着拍几下就好,哪成想越拍越严重,阿离连个怀抱都得不到,愈发委屈,哭的都站不住,便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程湘芷要上前来哄,被旼焰一把攥住了手腕,红狼抖着耳朵冒失失地问章“你做我娘子可好?”狐妖粉面含怒,恼火地啐他章“滚开!”真要算起来,狐狸也好狗也罢,和狼都是近亲,沈珏觉得倘若多个狐狸舅妈,也是不碍事的。只要能拴住他这个红毛舅舅,别让他到处传道授业就蛮好。只是旼焰太不成器,喝两杯酒便成了个混帐东西,连自家重外甥也要往死里打。还要轻薄人家姑娘。实在太不像话。沈珏望了望缩在墙角哭泣的阿离,又看扯着程湘芷“逼婚”的旼焰,一团乱里终于恼了,平生不发脾气,这回实实在在发了火。上前一拳就揍向旼焰下巴,不等旼焰回击,一把扯住他毛茸茸的耳朵狠狠一拧,分外凶狠地提起来,扔到了程家的小池塘里。旼焰“扑通”一声落在水里,呛了两口泥水才醒过神,爬起来一看自己满身都是臭乎乎的淤泥,顿时恼羞成怒,从水里跳将起来朝他扑去,两人登时打作一团。论道行如今的沈珏实在不是他对手,况且旼焰醉酒又生了气,行事愈发疯癫,动起手来也分外狠,幸而他此时什么道行法术都丢到天边去了,根本想不起来使,来回就是贴身的命博,丝毫不顾忌他们还有血亲情分,招招都见了血。沈珏开始还存心相让,在旁人面前不愿意失仪——沈清轩一向如此教诲。他能避就避,能不还手便不还手,直到身上出了十几道血口子才突然想起,沈清轩已经不在了。沈清轩和伊墨都已经不在了。那些规矩自然也都不做数了。他陡然清醒过来,曾经军旅几十年刀山血海里爬过的身手,不用法术岂是旼焰能降得住,没几个回合便被打到在地,骨头都断了几根。沈珏并不知自己起了杀性,见他躺在地上还要回击,抬着脚就往他的脸上碾,踩的他五官都变了形,血丝从鼻孔里往外溢,眼见就要碾碎他的头骨,旼焰咳嗽一声,骂道章“小畜生!”这莫名熟悉的称谓让沈珏愣住,脚下松泛开。旼焰看不见他的脸,只知道他松了脚,连忙挪了挪脑袋,又张嘴咳出血痰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继续骂道章“你这无父无母有人生没人教的小畜生!”沈珏愣怔住,一时竟回不了口。阿离早在他们打斗时冲了过去,跳到旼焰背上,对着他泥乎乎的耳朵张嘴就咬,他一口小牙在家就时不时咬人玩,从来不动真章,今天还是头回真正咬人,张嘴就见了血。被吃痛的旼焰一掌就劈到了一旁,此时才悠悠转醒,恰巧听到尾巴上这么一句话,倒像是骂自己似的,也呆呆怔住了。一时他们三个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旼焰这么折腾一番实则已经醒酒,话冲出口还有两分酒意,现在完全醒过神,说出去的话却收不回来。又羞又惭,自己也愣愣地躺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程湘芷一直站在旁边看,此时倒是有些明白三人的关系了,二话不说地跃步朝旼焰奔过去,两手捏住了他摊在地上湿漉漉的大尾巴。旼焰说章“你怎么了?”程湘芷冷笑一声章“就你这么个王八羔子也想娶老娘,你算个什么东西!”话音刚落,她手捏两截,狠狠地一掰扯——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在这寂寥深夜,伴随着货真价实的“鬼哭狼嚎”,震的小池塘刚刚平静的水面又泛起一阵阵涟漪。断了尾的旼焰从此戒了酒。第十四章 你得娶我沈珏实在想不到程湘芷行事会如此暴戾。狐族天资聪慧,尾巴断了一条还能再修十条,传说狐族曾有位老祖宗,修出九九八十一条白尾,最终修成百尾。自他之后,狐族都以尾巴的数量为荣,对长尾十分尊崇,断尾同杀人无异。且同为兽类,自然明白尾巴对他们的用处,沈珏曾亲眼见过被捕猎夹断尾的小猴,沦为猴群里最被嫌弃的一只,连母亲都将他丢弃不顾。他遇到小猴时还年幼,有许多天真的良善,见它蜷在树下快要饿死,便采摘了几个山果放在它跟前,他还要去摘更多,沈清轩说那是无用的,断了尾,即使不饿死,也会被野兽吃掉。后来小猴果然死去,他预备的果子被其余的猴子一抢而空,小猴子临死也不曾吃上一口。他们这样的妖,就算有深仇大恨,也只会以命相博,断尾这样的事,万万做不出来。脚边传来些微动静,沈珏低下头,恢复原形的阿离不知何时摸了过来,蜷在他腿边震惊又畏惧地看着刚刚相认的“阿姐”,打着颤地小声喃喃着,不知道说给谁听章“舅老爷最爱他的尾巴,你怎么能弄断他的尾巴?舅老爷喝多了是个混蛋,可也没对你怎么混蛋,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他?”世事颠倒的如此之快。程湘芷望着狼狈成一团的阿离几乎都要笑出声,也不知道先前谁在欺压谁,究竟是哪个在受欺辱,又是谁被欺负的昏迷不醒。现在最恶的人倒成了她。这一个一个,统统都是嬗变的浑帐东西!程湘芷走了两步,站到旼焰跟前,问他章“我就是断了你的尾巴,你要如何?”先前还仗酒发疯的旼焰跪在地上,满身淤泥和尘土,怔怔地捧着自己的断尾,那截鲜亮的皮毛已经失去光泽,断口处跳跃的鲜红妖火逐渐黯淡,化作一团青烟消弭而散。 第23章 灰狐勾在他的衣襟上,许久等不来他的回答,再次扇了他一爪子,故作凶恶地道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说什么?”沈珏问。“我说你得娶我。”“我为什么要娶你?”沈珏反问。“你看了我,就要娶我。”灰狐说。沈珏觉得可笑,他也不知看过这世上多少东西了,若是看一件就娶一件,南衡的乾坤袋也未必装的下他要娶的物什,便不以为然地道章“我看到的东西多了,为何不娶它们,偏要娶你?”“你看了不该看的,就要娶我。”灰狐紧紧扣住爪子,爪尖陷入他的肉里,隐约带来几分疼痛,让沈珏分了心,沈珏说章“你先下去。”  灰狐跃下地,蹲坐在地上,一副不说清楚不放人的姿态。沈珏想了会,问她章“我娶你,我能得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何益处?你莫要拿人间那套礼法来说事,都是妖精,生来都是野兽,有什么看不看的。”灰狐被诘问住,自己也冷静下来,想了半晌后放软声音,说道章“我看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是妖精,我也是妖精,你在这世上也没个人疼,我也没人疼,往后你娶了我,我疼你,对你好,我们互相做个伴儿,如何?”  沈珏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也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看待自己。隔了八百多年的对话,仿佛远古传来的洪亮钟声,震碎了时光的尘埃,越过光阴的河流,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耳畔。  “小乖宝,你要快快长大,长大娶个媳妇儿,掌灯说话,吹灯做伴儿。”“我不要娶媳妇,爹爹赚钱不容易,我不能花那么多钱就为娶个伴儿。”“你娶了媳妇儿,往后就不是孤零零的了,做什么都有人陪着你。阿爷出银子,不要你爹的银子。”“可我不是孤零零的,我有你和奶奶,还有爹爹和父亲。”“总有一天你会孤零零的,爷爷可不要你孤零零的,你将来娶个媳妇,她会替爷爷疼你,乖宝,应爷爷好不好?”“她真的会陪我,疼我,对我好吗?”“会。”“那好罢。”沈珏恍惚着,便真觉得有些站不住了。“如何?”  灰狐还在坚持不饶,兽瞳晶亮亮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章“我们做个伴,如何?“我不用你对我多好,哪样的日子我都过的去。“我没有亲人,往后你就是我的亲人,如何?“我尾巴是让姐姐断的,我这样也回不去了,你要嫌它丑,我会努力修炼。“我一定修出尾巴来,不叫你嫌弃。你娶我,如何?沈珏依然不出声,灰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章“我知道你看得多,可是你未必过过掌灯说话,吹灯做伴儿的日子。  “往后我们掌灯说话,吹灯作伴。你娶我,如何?”沈珏愈发沉默,只是死死盯着她。不,不是,他有过那样的日子,虽然很短很少。那是他曾有过的一段快乐时光。他们也曾掌灯作伴,熄灯说话。也曾并肩躺在龙榻上,微暗的烛火透过描龙绣凤的明黄帷帐,他们在被衾里打着语言官司,直到沉沉睡去。那时候还不曾想过嫁娶的事,即使在人间多次遇到吹吹打打喜气洋溢的迎亲队伍,也总觉得那都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直到那年,看见痴傻的柳延用新娘的红盖头圈住伊墨的时候,他想起那个人。那一瞬间他想到如果他愿意低下头来,顺从地让他亲手盖上红盖头牵回家,他不知道自己会有多欢喜。这个念头虚渺而不可及,闪电一样出现与消失,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也从来没有那么大的犟劲,一犟就犟了三辈子,投胎成了傻子,还心心念念执意要娶伊墨,那是个执迷不悟的人,纠葛三世执迷不悔。而他不是这样的性子。况且他的那个人,从来也不会低头。而他自己也不会。  所以他从来没认真想过要娶谁,从未想过要天地为证地牵住谁的手,也不曾想过除了伊墨和沈清轩,他的双膝还会为谁、陪谁去跪下,只为那一声唱诺章 拜天地。“我曾有过想娶的人。”沈珏心里想,“即使娶不了他,我也不要娶你。”明明这句话都吐到舌头尖了,就是吐出不来。他看过那么多风景,遇到过那么多人,从来都学着伊墨,将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人事。他从没有遇到一个说要陪他掌灯说话,熄灯做伴的人。拒绝的“不”字在舌尖叫嚣着打着滚,仿佛被两扇嘴皮子夹死了似的,不管他用了多大力气,就是不肯出来。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去了骨头,连站直都需要全身的力气。灰狐仿佛知道得不到回应,渐渐低下头,漫长的沉默里,自知找不到停留在此的理由。她站起身不再坚持,先前那一股脑的执拗劲也都熄成了灰,转过身去道章“那就算了罢。”  那就算了罢。不过是一只连尾巴都没有的狐妖,没有妖精会看得上眼。她余生只需混在人类的世界里,装作自己是个普通的商家小姐,直到旁人老去,只她容颜不改,接着会有人认出她是精怪,找来得道高人,一命黄泉。这便是她的余生,早已看的清楚,却还有一丝侥幸。活该如此难堪。“我娶你。”沈珏看她猛然刹住的脚步,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似的转回身,便觉得此情此景可笑的很,逼婚的人还能让被逼的人唬住,于是自己就笑了一声,从容地走过去。路过先前灰狐丢弃的那摊衣饰,弯腰拾起来,走到她面前停下。对上她惊愕地眼神,将衣饰递过去,沈珏淡然地重复了一遍章  “我娶你。”第十六章 恰似故人来这晚月光实在太亮,程夫人透过帷帐,看榻前一方天地如积水空明,熙洒的月华落在桌椅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她看的时间长了,无端生出两分冷清寥落之感,来的突然,挥之不去。她静静躺着,直到再也躺不住,起身下了地。  推开窗,木窗发出细微“吱呀”一声,清冷月光跃上面颊,泛起丝丝缕缕的寒意。身后传来悉索声,她轻声道章“还是吵醒你了。”说着展颜一笑,两颗小兔牙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一如十七年前春游初遇,淘气的程家小子追着一只野兔,冒冒然摔在她裙裾边时看到的笑靥。两粒小兔牙从唇下微微绽露,伴着清脆笑声,鲜妍的笑脸让他仰着头,恍惚以为他追逐的那只野兔成了精。野兔自然没有成精,早已踢蹬着后腿不知窜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个长了兔牙的姑娘笑着问他章地上青草滋味好么?他吐掉满嘴的青草,不知为何那么羞臊,臊的头也不回地跑了。回家后着人四处打听,打听许多人才知道那是城南张屠夫家的姑娘。 第25章 “程小姐说她未成年,死后入不了祖坟,也不想被埋在荒郊野外一个人孤苦伶仃,让我将她尸骨化作灰,撒在庭院里,就是这座庭院。”  灰狐抹了一下脸,现了自己真正模样,也是娉娉婷婷一少女,声音微弱地道章“她死前求我,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好答应了。” 程夫人再支撑不住,倚着夫君缓缓倒下。第十七章 黑暗黎明这一夜漫长无际,仿佛光阴之河已被凝固成永夜之谭。沈珏站在厢房门口,看天幕中繁星璀璨明亮,想起这是漫长生命中的第三次,让他以为时光已然停滞的漫长夜晚。第一次自然是沈清轩去世。他猛地停住,不敢再想。生命中总有些事,即便已然过去很久,久到连自己都以为早已忘怀,却还是会跳出来,在某个时刻让你知晓有些事注定无法遗忘,那是已融入骨血的凄惶和茫然,在他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狠狠划下的印记。第二次是皇帝驾崩前一夜。两次都是生离死别,也是万万生灵逃不开的枷锁。沈珏坐在台阶上,听厢房里的许明世转世在呼唤妻子的名字,一声迭着一声,唤她闺名。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名有姓,除了那个人。他们相识时,他已是九五之尊,所有人都称呼他皇帝陛下,或者皇上,连他也不例外。他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事实上,他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沈珏想到这里只觉惊愕非常,愣愣坐在台阶上,回忆他的名姓表字,良久终于承认,确实是想不起来,他不记得他的名字,因他从未唤过他的名。这世上大约除了史家,没人还记得他姓甚名谁。他只记得那无名帝王脾气倔,临死也不妥协,偏不要早走早安生,犟着一口气躺在幔帐中,直到天明才肯咽下。他就坐在一旁,守了他一宿。那晚是无垠黑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地一片昏暗。深宫里门窗紧闭,偌大的牡丹烛台上亮着无数烛火,火光朵朵微弱,也像是怕了什么,虽密密麻麻,却始终不够敞亮。他借着并不明朗的光线仔细端详他,看他不知何时布满的皱纹,不知哪天攀爬上去的白发,看他裸露的小臂不知从哪个时辰开始,不再结实光滑。松垮的皮肉耷在骨骼上,蔓延着无数黄斑。他端详的越仔细,心中越是冰凉,他知道他老了,却不知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就已经老到要死去的程度。他印象里总是当年那个轻薄调戏自己的帝王,有一双阴鸷的眼和好看的皮相。他确实有一张好皮相,且年轻英挺,连发丝都是深宫里养出的尊贵,他随着伊墨走了那么远的路,看过那么多人,只有他的皮相入了他的眼。——不过区区人间帝王而已。当年他蓄意冒犯,铸成他们后几十年纠葛,年轻的帝王为这句话噎的不轻,放着宫里豢养的娇美男女不顾,专心致志和他角力。他们都在这样的角力里尝到许多乐趣和快活,然而并没有多久,他就头也不回的老去,老成一根人形的干柴棍,老到他此生无法企及的地步,之后十分任性地将他抛在不老不死的岁月里,用一句“来找我”让他受尽磋磨。他并不想找他,从来都不想,他不是伊墨,一段情来的糊涂,找的也糊涂,折腾几百年才尘埃落定。他是沈珏,沈清轩养大的小狼崽,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要的从来不是旖旎浪漫,山盟海誓诺言铮铮从来都是他不屑的东西,在一起几十年也从来没说过一句过于狎昵的话,他只欢喜这样平淡如水自由自在的相处,偶尔争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使火气上来大吵一架几个月不见面,也不担心他会不见——他总是会在那里,在深宫内院里,在明黄城墙后。在那个无边无际的深夜里,他守着执拗留着最后一口呼吸的老人,熬着漫漫长夜。他多希望能和他一并老去,老成两根干柴棍,并排躺着入土为安。也算成全这几十年的纠葛,省了将来许多麻烦。身后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沈珏醒回神,程老爷从屋内走出来,神情恓惶地看着他们,哆嗦不休的双手上满是鲜血,嘴唇抖的连话都说不出,身后跟着同样面色苍白的灰狐。程夫人受惊过度,有了小产之兆,看眼前光景,怕是凶多吉少了。沈珏瞅着眼前失魂落魄的许明世,忍不住生出荒谬之感,他一直知道许明世是什么样的人——血气太盛,脾气又急,隔三岔五便要折腾出事故来。那时沈清轩还在世,有沈清轩帮着出谋划策,替他规避风险。沈清轩死后,没有人替他谋划,再闯出祸事后,总有伊墨帮他收拾,仅仅是赠与他的蛇蜕宝衣,也不知替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直到百年历练下来,才渐渐沉稳,不再冒失莽撞。更有了仙家风范。那时他若是放下红尘成了仙,也是个好仙儿。没成想他饮过孟婆汤,跨过奈何桥,百年历练全然忘却也罢,修养出的沉稳也一并消失,且愈发糊涂的竟然连人都能找错。沈珏实在想不明白,他如何就能认错人,他怎么就能找错人。命里情缘尚能出错,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指望。沈珏想着心思,灰狐打量着他们三人,急急地问章“你们有什么办法救我娘亲么?她还怀着孩子。”她情急之下脱口一声“娘亲”,倒是稳住了哆哆嗦嗦的程老爷,定神看她半晌,此时方才想起这两年都是她在身边侍候陪伴,从来也不曾怠慢一天,纵然是只妖,也没有害过程家一草一木,反倒是让她一个妖怪,每日卑躬屈膝伏低做小,给他们磕头请安,端茶奉水的侍候这么久。她实在没有对不起谁,除了让他的女儿尸骨俱散,一身血肉化为烟尘,在这世间不知飘荡到了哪里。那只是个小女子,平安顺遂活了十几年,没吃过苦,也不曾受过累,骤然成了一缕无家可归的幽魂,两年不知归处。程老爷不想怨她,也不想看到她,只说章“别喊她娘。你走罢,离开程家。”灰狐一愣,脸色霎时到了灰败的地步,却也点点头道章“等夫人好了我就走。”又道章“现在先救夫人。”程老爷看着眼前几只妖,问章“你们谁能救她?”他也是病急乱投医,连大夫都想不起去请,忙忙地求助这几个妖怪。沈珏越看他越是糊涂的不像话,他夫人今夜此劫本就是他们造成的,说是凶手也不为过,现在倒向他们来求援,这都是什么道理——可见糊涂这种事,以为找错人已然是极限,谁知还有更大的糊涂在后面,真是好一个糊涂虫许明世。忍不住道章“你该去请大夫。”旼焰一旁站着,此时上前一步章“她已血崩,等大夫赶来早已一尸两命,只有我能救她。”沈珏异样地望他一眼,分明看出几分不怀好意的影子。而程老爷看他眼神不啻神仙临世,连忙跪下,躬身给他磕头章“求你救救她。”他跪的那么痛快,让沈珏猛地怔住。他想起那个犯了许多明知是错还为了面子不肯认错的许明世,除了天地君亲师,他从来不会给谁下跪。这分明是两个人。沈珏想着原来是自己异想天开,总以为转世投胎,也还是原来那个人。旼焰伸出手,掌心向上,微微红光闪过,手中显现一纸文书,他道章“我可以救她们,用你的命来换。若是答应,便签字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