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 上》 第1章 【正文开始】 大清早的时候,琼楼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人们忙碌了一夜,这会儿正是最清静的时候,靠近角门的偏僻位置有一排下人房,传来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团人影从里头走出来。 那真的是一团,好似个胖乎乎的棉花球,穿着浅葱色的衫子,正一边挽袖子一边往外走,细细一看,原来是个少女,脸颊微微鼓起,跟胖胖的包子一般,简直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但是胜在肤色玉白,一双眼睛如浸在清泉中的黑玉,十分漂亮,令人见了便觉得舒适,不难想象,若是她瘦下来之后,样貌或许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眼下虽然胖了些,但是皮肤白生生的,细皮嫩肉,也不算难看了,总让人想起年画上的胖女娃娃,瞧着有几分可爱的气质。 她还没走出几步,旁边的屋门开了,走出一个年纪大些的少女来,叫住她道:「奴儿,你要去后厨么?顺便帮我带一盆热水回来。」 林奴儿翻了一个白眼,这才转过身,面上换上笑模样,道:「秋玉姐姐,姑娘眼看就要起了,昨儿晚上有贵人留宿,我得赶紧着去伺候呢。」 秋玉嗤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伺候的贵人呢,巴巴地着急,她这会儿肯定还没起来,你先替我打水。」 林奴儿笑而不语,秋玉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气呼呼地扔下一句:「等着。」 她进了屋,去而复返,手里拿了几个铜钱,凶巴巴道:「喏,够了吗?」 林奴儿立即笑起来,一双黑玉似的眸子弯成了新月,她接了铜钱,笑意盈盈地道:「好姐姐,您只管等着便是,奴儿这就替您打水来。」 与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秋玉简直被她气笑了,伸出纤纤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骂道:「见钱眼开的小东西,这会子倒知道叫好姐姐了。」 她说着,又问道:「你这些年跟着咱们的头牌姑娘,就没捞着些好处么?眼皮子怎么总是这样浅?」 林奴儿眨巴眨巴眼,她这样看着人时,就显得眼神清澈如水,十分真诚,道:「奴儿只是个伺候人的,不求什么好处。」 秋玉望着她那双眸子,心中忽而一动,伸手捏了捏她鼓鼓的软绵绵的脸颊,道:「你若是瘦一些就好了,头牌哪里轮得到她做?」 林奴儿连忙往后仰了仰头,把自己的脸颊解救出来,笑着道:「秋玉姐姐高看奴儿了,奴儿哪有那种本事?时候不早了,奴儿该去后厨了。」 秋玉看她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心想自己方才也是魔怔了,就她这样的,哪里够得上资格做琼楼花魁?做花魁的丫环还差不多,遂懒懒摆手:「快去吧,我还等着热水梳洗呢。」 林奴儿出了院子,把手里那几枚铜钱掂了掂,塞进了袖袋里,往后厨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碰见了几个赶早起来伺候的小丫环,同她们一一打过招呼,林奴儿的人缘颇好,大伙儿都嘻嘻哈哈地叫她奴儿妹妹。 林奴儿也笑,待到了后厨,只见厨房里头灶上烧着水,笼屉里散发出袅袅的热气,她扬声唤道:「孙婆婆?」 灶下慢腾腾地站起个老妪来,轻轻咳嗽着,一边招呼道:「奴儿来啦。」 林奴儿接过她手中的柴火,道:「我来帮您吧,怎么只您一个人?小梨呢?」 孙婆婆道:「她昨夜看了一晚上的火,我让她去后边睡下了。」 林奴儿把柴火塞进灶膛,熟练地拨了拨火堆,好让它燃得旺一些,孙婆婆看了一会,转身走开了,不多时再回来,手里端了一个盅碗,道:「早上熬好的,趁热喝了吧。」 闻言,林奴儿扔下柴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接过了那盅碗打开,一股腾腾热气升起,肉香扑面而来,那是一碗肉汤,上面漂浮着一层白花花的肥肉臊子,油足有半个指节厚,让人疑心这碗肉汤是不是用肥肉熬出来的,腻得令人恶心。 然而林奴儿就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似的,端起碗来一气儿就喝了半盅,孙婆婆适时递过一碗浓茶来,她连忙喝了一口,用苦涩的茶味压下胃里的翻腾恶心感,好不容易才喝下去,可不能吐出来。 正在这时,后屋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女走进来,一边打了一个呵欠,看见林奴儿在,面上露出笑来:「奴儿姐姐来了。」 林奴儿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正是小梨,她看起来很瘦,但是模样十分清秀,林奴儿没错眼,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小梨觉得有些怪怪的,不解道:「奴儿姐姐,怎么了?」 林奴儿蹙起眉头,道:「你脸上的痣呢?」 小梨啊呀一声,连忙摸了摸脸,只摸到一些黑色的痕迹,她捂着脸惊慌道:「肯定是方才小睡的时候蹭掉了。」 林奴儿放下碗,快速拣了一根早已熄灭的冷炭,起身走向她,用那枝炭在她脸颊右侧画出一个圆圆的黑点来,一边教训道:「怎么这样不小心?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出门之前一定要照一照自己么?」 小梨缩了缩脖子,支吾道:「刚才一时睡迷糊了。」 第2章 她又讨好地道:「是我错了,奴儿姐姐别生气。」 林奴儿替她画好了那一个黑点,摇了摇头,吓唬她道:「要不是只有我和婆婆在,你早被人瞧见了,到时候叫大娘子把你抓过去接客人。」 小梨果然怕了,又忍不住摸了摸脸,林奴儿怕她把炭粉蹭掉了,打开她的手,凶巴巴道:「下回再也不管你了。」 小梨笑起来:「怎么可能,奴儿姐姐最心软了。」 林奴儿翻了一个白眼,哼道:「我才不心软,关我什么事情?」 她走到灶台边,深秋的天气,就这么一会功夫,那碗汤已经没了热气,上面凝结了一层油花,看起来更恶心了,小梨跟着她,嘀嘀咕咕道:「可是每天都要画痣,太麻烦了,我还总是忘记,奴儿姐姐,不然我同你一起喝汤吧?」 林奴儿听了,二话不说,把手里的碗往她面前一送,道:「喝吧。」 小梨瞧了一眼那厚厚的白色油花,胃里不受控制地一阵翻滚,顿时想干呕,她连连摇头,还退了一步,眼中升起崇敬之色,道:「还是不了,画痣挺好的。」 林奴儿轻嗤一声,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尔后面不改色地搁下碗,抹了抹嘴,对孙婆婆道:「婆婆,姑娘那边该起了,我先走了,中午再过来。」 孙婆婆一直微笑着看她们二人,这会儿便轻咳着点点头,道:「好,好,你去吧。」 林奴儿想了想,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钱来,递给她道:「婆婆拿着吧,去看看大夫,总是咳嗽不好。」 孙婆婆不肯要,推辞一番,林奴儿道:「左右我还在这楼里,拿了钱也没处花去,这是早上秋玉姐姐给的。」 孙婆婆这才收下了,林奴儿打了一盆热水,离开了后厨,小梨支着头坐在门槛边,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忽然道:「阿婆,奴儿姐姐是不是想走?」 孙婆婆慢腾腾地往灶里塞柴火,闻言笑道:「她会走的。」 她沉默了一下,又道:「琼楼不是什么好地方。」 小梨认真地点点头,转头看她,道:「我也想跟奴儿姐姐走,阿婆,我们带你一起,好不好?」 孙婆婆被这看似天真的话逗笑了,她只是叹息着摇摇头,不知是不相信,还是不想走。 ☆☆☆ 林奴儿把打来的热水送到了秋玉的房里,这才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整个琼楼是一个回字形,最中心是一座高楼,足有三层高,上面挂满了红红的灯笼,夜里从外面看去,既富贵又华丽,不愧为燕京里最大的销金窟,无数的黄金白银如流水一般花出去,换来各色美人们的垂青欢笑。 在这里,一掷千金,绝不是什么夸张之谈。 林奴儿进了楼里,熟门熟路地上了顶层,到了一间厢房前,听见里面传来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女子轻呻,床榻吱呀作响,她早见惯了这场面,十分淡定地在门口垂手候着,在心里默数着时间。 待那阵子声音平息下来,林奴儿才轻轻叩门,道:「姑娘,要送热水么?」 里面传来懒懒的应声,林奴儿下了楼,吩咐龟公们去打水来,自己又回了厢房前,门已经开了,里头男人不知说了什么,把银雪逗得咯咯直笑,道:「真的变傻了么?」 「那还有假?」那男人懒懒道:「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抓起那个泥人咬,最后还哭了,这不是傻子就是失心疯。」 银雪好奇道:「他那样的身份,没请大夫瞧么?」 男人道:「请了啊,都是无用功,再说了,如今皇上一病,太子昏迷,他的靠山也倒了,谁还有功夫管他?都巴不得他傻一辈子才好。」 银雪轻轻啊了一声,那男人又道:「听宫里的消息,是说想找个女人来跟他成亲,冲冲喜,兴许能治他的傻病。」 银雪惊讶道:「这……嫁给一个傻子?」 男人笑起来,伸手捏了捏她娇嫩美丽的脸,道:「换你你会愿意?」 银雪连忙摇头,娇嗔道:「奴家才不要呢,一个傻子哪里比得上公子的好?」 林奴儿听在耳里,心里默默道:那肯定比不上礼部尚书公子的银子好。 男人似乎十分得意,大笑起来,道:「连你都不愿意,旁人就更不必说了,那些官家贵女一个个推脱还来不及呢。」 他说着,抬眼正好看见了门边的林奴儿,道:「你这胖丫头配他倒是正好,一个丑,一个傻,简直天生一对。」 林奴儿心里骂道:那也比不上您这份儿贱。 昨夜点了银雪牌子的贵人,正是房里这位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一个晚上就花了二百两雪花银,春宵一度,也不知礼部尚书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去。 林奴儿在心里暗暗唾弃一番,一边伺候银雪梳洗,礼部尚书的公子已经离开了,银雪摆弄着手里的玉佩,那玉看起来十分温润,雕工精致无比,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第3章 林奴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忽听银雪道:「喜欢?」 闻言,林奴儿立即垂首,轻声道:「不,只是觉得这玉好看。」 银雪笑了一声,把玉随手扔在了妆台上,发出吧嗒一声脆响,林奴儿听着都觉得心痛,面上却不显,继续替她挽发。 银雪盯着面前的菱花铜镜,昏黄的镜子将两人的容貌映照出来,她一错也不错地打量着林奴儿,道:「我记得你似乎是和我同时被买进来的。」 她说着,转过脸来,美丽的眼眸望着林奴儿,幽幽道:「那时候,大娘子还说,你生得比我好看,以后一定会是头牌,怎么现如今长成了这副模样?奴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林奴儿的手微滞,花钿上的宝石便勾缠住了银雪的发丝,她吃痛低呼一声,抓起玉篦狠狠砸向她:「蠢货!笨手笨脚的!」 林奴儿连忙跪下来:「姑娘饶命。」 花钿却还缠在发丝上摇摇欲坠,疼得银雪细眉紧蹙,早忘了之前的话,只咬牙骂道:「还跪着做什么?给我拆下来啊!」 林奴儿赶紧起来,麻利地替她解开了花钿,重新梳好别上,银雪看她低垂的眉眼,额角还留着方才被砸出来的红色印子,蹙了眉,冲着妆台抬了抬下巴,倨傲道:「这玉赏你了。」 林奴儿看过去,见是之前那枚玉佩,顿时觉得额头也不疼了,高高兴兴地谢赏道:「谢谢姑娘。」 忙了一上午,待到晌午,银雪需要小睡片刻,这一段时间算是林奴儿最清闲的时候了,她揣着那一枚玉佩离开了琼楼,找了一间当铺进去。 当铺的掌柜举着那一块玉,对着天光左看右看,恨不得把每个纹路都数清楚了,林奴儿托着腮道:「可透光哩,您老数完了吗?」 掌柜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想谨慎点么?不过林姑娘是老熟客,老朽自是放心,放心。」 林奴儿问道:「您给个数儿?」 掌柜比了一个手指头:「这个。」 林奴儿直起身去夺玉,老掌柜欸了一声,忙让开些,一迭声道:「别急别急,还有得商量,你这玉佩是活当呢,还是死当啊?」 林奴儿道:「自然是死当。」 掌柜略略凑近了些,低声道:「林姑娘,老朽就直说了,这玉是不错,不过你这若是死当么,我最多只能再加这个数。」 他比了三个手指,林奴儿看他那表情,便知对方疑心这玉佩来路不正,顿时呸了一声,怒道:「姑奶奶的东西来路正经,要您老来操这份萝卜心?」 她抢了那玉佩就走,京师里头当铺多得是,姑奶奶不受这鸟气。 林奴儿揣着玉佩,一连跑了三家当铺,那些掌柜伙计约莫是看她年纪小,报出的价格竟是一家不如一家,明显是想诓她,最高的也才八两银子,比第一家还低了五两,林奴儿气了个半死。 她在街头站了半天,最后扭头往第一家当铺走,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那老掌柜是惹姑奶奶生了气,可是她生的气不值五两银子,没必要和钱过不去,毕竟再攒一攒,钱就快够了。 林奴儿十三两银子卖了玉佩,揣着钱出了当铺,却听长街尽头传来辚辚车轮的声,伴随着驱赶行人百姓的吆喝,林奴儿随着人群挤到了街边,扭头望去,只见军士们簇拥着车队行来,声势浩荡。 旁边有人道:「这又是哪家大人出行?好大的排场。」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车上头的是太子。」 「嚯,不是说太子被叛军刺杀,受重伤昏迷了?」 「就是啊,算算日子,是该回到京师了。」 林奴儿听了一会,车队已经消失在了御街的转角处,几乎看不见了,长街再次恢复了通行,人群熙攘。 她想,这天家也够倒霉的,病的病,昏的昏,傻的傻,可见这天底下第一有权势的人过得也不比她快活。 不过这都与她不相干,林奴儿摸了摸怀里的银子,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这屋子很小,原来是堆放杂物的,后来她求了银雪,才得来这么一个房间,否则像她们这样的丫环,是没资格独自住的。 林奴儿把桌子下的一块方砖揭起来,下面被挖空了,里面有一个古旧的酒坛子,她从袖子里摸了摸,只摸出一枚铜钱来,丢进那坛子里头,发出铛的一声脆响,然后就是卖玉佩的碎银子,铛,铛,铛。 林奴儿简直爱极了这个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天籁,美妙无比,她又把坛子抱出来,把里头的钱仔细数过一遍,确定没错,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了回去,重新用方砖盖好,使得外面看不出一丝痕迹来。 这些都是她这么多年努力攒下来的积蓄,自八岁被赌鬼爹卖进琼楼抵债,一晃眼又过去了八年,林奴儿小心翼翼地活着,始终没有忘记,她被强行送入琼楼的那一天,扒着门槛,看见那个中年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4章 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活着出去,不会再被任何人这样抛下。 ☆☆☆ 皇宫乾清宫,帝王寝殿。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药味,宫婢们正在轻手轻脚地收拾碗勺,当今皇帝穿着寝衣靠在床头,双眼微阖,他看起来显得憔悴苍老,透着一股子病气。 门外有个老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悄声禀道:「皇上,太子殿下回来了。」 景仁帝缓缓睁开双目:「派太医去了吗?」 「太医院院首已经过去了。」 景仁帝直起身来:「朕去看看。」 老太监连忙扶住他:「皇上您慢点儿。」 景仁帝病了许久,身体虚弱,待收拾妥当,坐上龙辇时,已是气喘吁吁,他忽然道:「让人去把梧儿带过来。」 老太监立即派人去了,顾梧是今上的第五子,受封秦王,也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年十七,才思敏捷,文武双全,容貌性格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十分受皇帝的宠爱,但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 就在两个月前,秦王失足落马,跌坏了脑子,醒过来时已经变得痴痴傻傻,心智宛如五岁稚童,甚至很多人都不认得了,太医们花尽了心思,秦王的病却仍旧没有起色。 最喜欢的小儿子坏了脑子,寄予厚望的储君又遭遇刺杀,昏迷不醒,陡然遭此打击,景仁帝一病不起,短短几日便白了头,最严重的时候,连起身都困难了。 今日是听闻太子被护送回京师,景仁帝一早就勉强打起精神等候,好去见他的儿子一面。 龙辇终于到了东宫,外头传来了轻微的人声喧哗,景仁帝下了车舆,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霜色锦袍的少年正在坐在轿子里,两手扒拉着轿帘,无论宫人如何劝说也不肯下来,正是顾梧。 老太监急出一头汗,努力劝道:「我的殿下欸,您瞧,皇上在等您呢,您不想探望太子殿下吗?」 秦王不高兴地道:「我现在不想看,不看,我要回去!」 老太监劝了又劝,都快给他跪下了,秦王仍是不理,他现在的心智只有五岁,不能指望一个稚童懂事,也不能与他计较。 景仁帝心中一痛,叹息道:「罢了,梁春,派人送他回去吧。」 老太监应下,看着那轿子被抬走了,他才劝道:「殿下如今是病了,不晓事,皇上别怪罪,等殿下日后痊愈,自然就都好了。」 景仁帝苦笑了一下,想起另一事来,道:「给梧儿纳妃的事情怎么样了?」 老太监答道:「定下了,是柴尚书家的嫡女,年纪正适合,日子也挑好了,是黄道吉日。」 景仁帝走了几步路,便觉得虚弱,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道:「那就行,一切事宜从简,赶紧办了吧。」 「奴才遵旨。」 ☆☆☆ 傍晚时候,夜幕四临,在外面鬼混了一天的柴永宁回了自家府邸,才进了花厅,一个越窑兰纹美人瓶哐当砸在了他的脚边,摔了个粉碎,吓得他险些跳起来,抬头一看,满厅室一片狼藉,宛如被匪寇扫荡过一般,他的亲妹妹正伏在桌几上嚎啕大哭。 柴永宁只得看向旁边的母亲,低声道:「娘,这是怎么回事?谁又惹着她了?」 柴夫人眼眶微红,道:「还不是怪你爹。」 柴永宁奇道:「我爹又做了什么?」 柴夫人道:「宫里商量给秦王娶亲冲喜,人家商量人家的,他一个礼部尚书去搭什么话?倒被人家揪住了话头,夹缠不清了。」 柴永宁想起自己今日与银雪说笑的事情,又看了看正在抽泣的亲妹妹,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最后这亲事不会落到了婉儿头上了吧?」 柴夫人伤心起来,拭泪道:「谁说不是呢?秦王如今痴痴傻傻,听说连吃饭也要人喂,走路还得要背着,婉儿嫁过去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啊?」 那头柴婉儿听见这话,悲从中来,于是哭得愈发大声了,她用力一拍桌子,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然后站起身来,跺着脚哭嚷道:「娘,我不要嫁给秦王!」 柴永宁感觉地面都开始震动了,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好好说话,别跺脚。」 柴婉儿哭得一把鼻涕一包泪,哪里管他这么多?兀自叫嚷道:「让我嫁给一个傻子,我宁愿去死,我明儿就去投了井去!」 柴永宁心说,就你这膀大腰圆的体型,怕是会把井口卡住。 柴夫人心疼女儿,母女两人抱头痛哭,喊着心肝肉儿哭个没完,柴永宁一个头两个大,他瞧着自己妹妹那如小山一般的身材,脑中不期然闪过一个人影,忽然道:「你若不想嫁也行,我有一个主意。」 柴夫人与柴婉儿顿时止了哭泣,齐刷刷地看向他,柴永宁便把主意如此这般说了,柴夫人皱着眉,忧虑地道:「此法可行得通?万一被人发现如何是好?」 第5章 柴永宁道:「这有什么行不通的?到时候让婉儿去外祖父府上避上一避,别回京师,那秦王又是个傻子,哪里认得人?退一万步说,若是真被发现了,便让爹将那丫头收作义女,名义上也是咱们柴府的小姐了。」 说到这里,他扯着唇角露出一点笑,道:「皇上如今重病卧床,太子也昏迷不醒,这紧要关头,谁还顾得上那个痴傻的秦王?」 柴婉儿一拍兄长的手臂,大喜过望:「好!还是哥哥聪明!」 柴永宁被她那手劲拍得龇牙咧嘴,还得忍着,陪着笑对柴夫人道:「事不宜迟,我今天晚上就去办,娘,你支点儿银子给我,我再去一趟琼楼。」 ☆☆☆ 夜色微浓,华灯初上,琼楼的灯笼也都次第点亮了,丝竹笙箫,来往寻欢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楼里的姑娘们也都从屋子里出来了,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红戴绿,流莺一般招徕客人。 银雪作为琼楼的花魁,自是不用这样抛头露面的,她人生得美,名气又大,多的是男人列队捧着银子来,只求能一入美人帷幕。 林奴儿守在楼梯口,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朝楼下看,台上有姑娘们在跳舞,还有吹拉弹唱,各个都使出了绝活儿,她看了一会,正觉得没甚意思,便有个丫头上来,向她道:「奴儿姐,大娘子说了,今儿晚上还是柴公子,你赶紧让银雪姑娘准备准备。」 林奴儿应下了,眼看二楼上来了一行人,打头就是那个礼部尚书的公子,她心里唾弃地想,果然是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万恶的贪官。 一边骂着,她一边回了厢房,银雪斜倚在榻边,体态风流,袖子挽起,露出一段纤细的皓腕,正在逗缸里的金鱼。 林奴儿道:「姑娘,柴公子来了。」 银雪唔了一声,人也不动,不多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那人入了厢房,一身深紫色的锦袍,头戴玉冠,风度翩翩,端的是人模狗样儿,上来就笑嘻嘻地抱住银雪,林奴儿垂下头,正想退出去,忽然听他唤道:「那丫头,你且慢。」 银雪细眉微动,看了林奴儿一眼,语气惊异道:「公子瞧上她了?」 林奴儿也是愕然,一双黑玉似的眸子盯着那柴永宁,心道,这人看着好好儿的,怎么眼神就不好使了呢? 银雪那句话一出,别说林奴儿,就是柴永宁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怎么可能,我岂会看上她?」 他的表情甚是嫌弃,林奴儿心里也嫌弃,默默道,就是,我怎么会看上你? 银雪似乎觉得他这避之唯恐不及的反应十分有趣,掩口轻笑起来,眉目微弯,美人一笑,风情万种,柴永宁看得险些酥了骨头,搂着她用力亲了一口。 银雪轻轻推了他一把,娇嗔道:「你还没说叫住我的丫环做什么呢?」 柴永宁笑了,道:「这却不能与你说了。」 银雪一怔,她是十分知情识趣的,笑着起身道:「那奴家先回避了。」 她说完,自出了门去,柴永宁往榻上坐了,看向林奴儿,问道:「胖丫头,你想不想离开琼楼?若是想的话,我可以替你赎身。」 这下林奴儿实实在在地愣住了,抬起头来,不确定地看着他,谨慎地没有一口答应,而是不可置信地问道:「公子要替奴婢赎身?」 柴永宁笑起来,捉起酒杯喝了一口,道:「是啊,不过倒也不单单只是替你赎身,你出去之后,是要替我做一桩事情的。」 听了这话,林奴儿倒是不意外了,她早已过了会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年纪,这世界上的任何好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柴永宁与她非亲非故,毫无情谊,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替她赎身? 肯定是有陷阱,她警惕地想,反正她的赎身钱快攒够了,绝不能出了虎口又进狼窝。 她斟酌着道:「奴婢自幼便在琼楼长大,只是一个粗使丫环罢了,除了伺候人没有别的本事,公子这样的身份,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奴婢去做的?」 柴永宁笑吟吟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远房表妹与人定了亲,但是她实在不愿意嫁过去,家里人也不同意这桩婚事。」 林奴儿不解道:「既是不同意,推辞了便是。」 柴永宁答道:「哪里这样简单?那户人家的权势可不是我们能比得上的,若是推辞,怕是会得罪了他们。」 轻描淡写几句,林奴儿却在转瞬之间想起了一件事,浑身上下都僵直了,一个令人悚然的猜测渐渐地浮现出来,果不其然,她听见柴永宁继续道:「你这丫环有几分神似我的表妹。」 呸!林奴儿心中暗骂,什么远房表妹,那人怕就是你的亲妹妹,结亲的人家身份比你们高,你们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这会儿却想要往外推,当中肯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问题,柴永宁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论起家世来,比他高的屈指可数。 第6章 林奴儿再一想他早上说过的话,秦王痴傻了,皇宫里想要给他娶一门亲事冲喜,如今看来,明显是挑中了柴永宁的妹妹。 思及此处,林奴儿气得手都有些抖了,皇家的亲事,他们也敢这样胡乱搪塞,来日若出了事情,旁人且不说,头一个死的就是她! 柴永宁解释了一通,却见林奴儿垂着头,不言不语,遂问道:「丫头你可愿意?」 林奴儿依旧埋着头,低声道:「奴婢、奴婢只想伺候着姑娘,不想别的。」 柴永宁没想到会被一个低贱的婢女拒绝,登时有些气不顺,皱着眉道:「你可想清楚了?那户人家有权有势,你代我妹——我表妹嫁过去做当家主母,荣华富贵一辈子都享用不尽,不比你在这青楼里做伺候人的丫环来得好?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打着你的灯笼找鬼去吧!林奴儿在心里暗骂,口中还是唯唯诺诺:「奴儿一辈子没出过琼楼,也没见过世面,怕……怕到时候误了公子的事情。」 听了这话,柴永宁眉头深皱,转念一想,倒也确实如此,一个青楼里长大的婢女,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以后万一真惹了什么事情,说不得还会牵连自家,遂就此作罢。 柴永宁打住了这想法,又对她道:「今日之事,你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若叫旁人听见了风声,我自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语气里的狠厉和威胁是不作假的,林奴儿的身子轻颤了一下,连忙道:「公子放心,今日奴儿什么都没有听见,只知道公子是过来听姑娘抚琴的。」 柴永宁这才缓和了表情,道:「行了,你下去吧。」 林奴儿连忙退了出去,叫来银雪入内,然后悄悄把房门掩上了,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听着屋里头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又暗暗唾骂了一阵,这才走开了。 一夜过去,次日清早,林奴儿本该去伺候银雪晨起,但是她担心那柴永宁还没走,到时候两人撞见又生出什么事端来,便对一个相熟的丫环央求道:「好姐姐,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你能替我去姑娘跟前当个差吗?」 那丫环是个好脾气的,二话不说就应下,林奴儿看她走了,这才去了后厨,看见孙婆婆正坐在凳子上择菜,招呼了她一声:「婆婆,我来帮你。」 孙婆婆笑了,咳嗽起来,一边进了灶屋,出来时手里照旧端了一碗肥腻的肉汤,林奴儿平日里喝习惯了,今儿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柴永宁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险些把汤吐出来。 孙婆婆轻轻咳嗽着,问她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林奴儿蹲在地上发呆,闻言愣了一下,然后抹了抹嘴,摇头道:「没事。」 孙婆婆咳着道:「有事、咳咳,就要说,别闷在心里,啊。」 林奴儿点点头:「婆婆,我心里有数的。」 她又问:「您去看大夫了吗?可吃药了?」 孙婆婆道:「吃了,昨天小梨去给我抓了药。」 林奴儿摸了摸她枯瘦如老树皮一般的手,道:「天气冷了,我给婆婆添置一件冬衣吧。」 孙婆婆不赞同,咳了几声才道:「你那几个钱,别胡乱用了,我去年的冬衣还在,不妨事的。」 她的冬衣林奴儿见过,都不知道多少年头了,里面的棉絮都跑光了,哪里扛得住冬日的严寒?林奴儿打定主意要替她重新添置一件,她在琼楼里长大至如今,只有孙婆婆关照她,在她心中,婆婆是比亲人还要亲的,林奴儿虽然一贯爱财吝啬,但是在这件事上,她却绝不抠门。 趁着今日早上不必做事,她去了一趟裁缝铺子,替孙婆婆订了一套冬衣,破天荒地连价也不说了,那掌柜还笑着调侃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林姑娘不杀价了。」 林奴儿脸儿圆乎乎,眼神十分真诚,笑眯眯地道:「一分价钱一分货,这是替我婆婆做的衣裳,不杀价,劳烦掌柜您替我把棉花絮严实些就好,别叫老人家冬天受了冻。」 闻言,那掌柜感慨道:「你这孩子倒很有几分孝心,放心便是,老朽自会替你出最好的活计。」 林奴儿道了谢,这才离开裁缝铺子,回琼楼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林奴儿都没见过柴永宁来,想是真的放弃了,她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她的钱快攒齐了,在赎身之前,不想再出别的什么变故。 待入深秋,天气就越发的冷了,早起的时候能看见地上结出许多霜花,沟渠里也凝了一层薄薄的冰。 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一日冷过一日,孙婆婆的咳嗽也越发厉害了,不能见风,一被风吹了,她就咳得止不住,药也吃完了,林奴儿有些着急,她咬咬牙,从坛子里又取了一些钱,让小梨去找大夫抓药。 出门时险些撞上一个人,啊呀一声,娇声骂道:「要死啊你,赶着去投胎呢。」 第7章 林奴儿抬头一看,立即笑道:「是秋玉姐姐啊,实在对不住,没撞着吧?」 秋玉打量她一眼,道:「你这急匆匆的赶去哪里?」 林奴儿张口就来:「姑娘炖了一盅燕窝在后厨,我得去看看好了没有,秋玉姐姐这一身衣裳是新的吧?真漂亮。」 秋玉听了夸,心情顿时好了不少,道:「罢了,你去吧。」 林奴儿这才匆匆离开,去到后厨,把碎银交给了小梨,叮嘱她去买药,数来数去,却少了一粒,不知在哪里丢了,林奴儿心疼不已,小梨却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亮晶晶的碎银子,惊奇道:「奴儿姐姐,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林奴儿低声道:「是姑娘赏的,你别废话,快去吧,婆婆的病耽搁不得。」 两人说着话,屋里头又传来了一连串沉闷的咳嗽,好长时间也不停,撕心裂肺的,小梨连忙点头,把银子揣在怀里,道:「我这就去。」 「等等,」林奴儿想起一事来,道:「我替婆婆在裁缝铺子里订了冬衣,今天应该做好了,我与你一同出去。」 两人便一起出了琼楼,之后分头走,林奴儿独自往裁缝铺子去了,冬衣果然已经做好了,她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针脚细密,布料也柔软结实,确实做得很好,她捧着那冬衣,心想,婆婆这个冬天肯定会舒服了。 林奴儿带着冬衣回了琼楼,路过侧门时,正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说话,她心里一跳,定睛看去,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柴永宁。 林奴儿下意识把身子藏入了花木的阴影之中,然后快步往后院而去,眼下客人开始多起来了,她得去银雪身边伺候,只好先把冬衣放在屋子里,然后回了前院,此时夜灯已经上了,楼里笙歌曼舞,热闹繁华。 柴永宁今夜又点了银雪,只是他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银雪轻声细语地问了几句,柴永宁却不是很想回答。 他能说什么? 说他那日无功而返之后,被他爹训斥了一通,骂他尽出馊主意,柴永宁便息了那心思,谁知柴婉儿得知自己还是要嫁给秦王那个傻子,又不干了,成日在府里作天作地,哭闹着要上吊投井,作戏的时候脚下一滑,井没投成最后倒投了湖,大病一场,他爹娘也大吵一架,府里乱成一锅粥,柴永宁索性躲了出来,糟心事堵在心头,即便是对着美人也有些兴致缺缺。 银雪看了出来他不想说,便索性开始抚琴,柴永宁十分受用,林奴儿照旧在门口等候吩咐,忽然有个相熟的小丫环跑过来,低声急道:「奴儿,出事了。」 林奴儿心里咯噔一下,忙抓着她问:「什么事?」 那小丫环道:「是小梨,她偷了东西,被人抓住了。」 林奴儿大惊,道:「你替我守一会儿,我去看看!」 那小丫环忙道:「你自去便是。」 林奴儿飞快地下了楼,往后院奔去,听得前面闹哄哄的,火光微亮,秋玉提高了声音,显得有些尖利,骂道:「好你个小娼妇,偷了我的东西还不认!你就算把这一身骨头扒下来称斤卖了也没这么多钱!」 啪的一个响亮的耳光,小梨呜呜抽泣起来,含混地辩解道:「没有,我没有偷。」 「还说没偷——」 「住手!」林奴儿奔了出去,外头下着蒙蒙细雨,小梨果然站在庭院台阶下面,秋玉高高举起巴掌要扇她,林奴儿气急,一把拽过小梨护在身后,笑着道:「小梨偷了秋玉姐姐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大动肝火?」 秋玉挑眉,她原本生得有些颜色,但是衬着如今这盛气凌人的表情,便显得十足刻薄,她道:「这小娼妇偷了我的银子,奴儿你要帮着她?」 一口一个小娼妇,倒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娼妇,林奴儿心里都气笑了,道:「小梨是在后厨做事的,哪里有机会偷姐姐的银子,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秋玉不悦道:「这有什么误会?她一个烧火丫头,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银子,不是偷,能是从哪里来的?」 林奴儿转头看向小梨:「到底怎么回事?」 小梨捂着挨了打的侧脸,眼泪汪汪地小声解释道:「银子是你给我的,我买了药回来,路上不当心撞了秋玉姐姐一下,她非说我偷她东西……」 说到这里,她便委屈地呜咽起来,林奴儿深吸一口气,总算是明白了,她对秋玉笑着解释道:「秋玉姐姐,这银子是我借给小梨的,不是偷来的。」 秋玉柳眉倒竖:「你说借就是借啊?我看你们是串通了一气的。」 她说着,推开林奴儿,一把揪住小梨的腮帮子,道:「偷了东西还不认,跟我见大娘子去!」 林奴儿心中一凛,见了大娘子,这事就不能善了了,楼里的规矩,卖身的丫头们是不能藏钱的,只是平日里大家都偷偷摸摸的,彼此过得去,一旦真闹到了大娘子面前,无论是不是小梨偷的,她们俩都逃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第8章 林奴儿心思电转,立即拉住秋玉:「姐姐,倒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眼下楼里客人多,大娘子且忙着呢。」 秋玉便住了手,斜眼看她:「说得有理,你待怎地?」 这是敲竹杠呢,林奴儿暗暗唾了她一口,面上还要笑着,朝小梨使个眼色:「你冲撞了姐姐,还不给她磕个头赔罪?」 秋玉这才满意地松开手,等小梨给她磕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定睛一看,蹙眉道:「我手上怎么沾了这许多墨?」 闻言,林奴儿和小梨的脸色登时剧变,秋玉把手指凑到灯笼底下,捻了捻,不是墨,倒似乎是黑色的眉粉,她蓦然扭头看向躲闪的小梨,一把将她扯过来,用手去揩她脸上的那颗大痣。 彼时天上正下着小雨,小梨脸上沾了雨水,没两下那颗硕大的痣就被擦掉了,露出底下光洁的皮肤来,上面只有一颗芝麻那么大的小痣,秋玉顿时明白了,冷笑道:「好哇!你好大的胆子,我就说怎么这几年,你这颗痣愈发的大了,原来是做了假的。」 她像是拿住了什么把柄一般,紧紧扼住小梨的手臂,扯着她往前走:「跟我见大娘子去!」 小梨怕得不行,呜呜哭泣起来,林奴儿连忙上去拦,央求道:「好姐姐,别叫大娘子,求您了。」 秋玉不理她,林奴儿一咬牙,低声道:「我这里还有一点私房钱,都孝敬姐姐了。」 秋玉嗤地笑了,上下打量她一眼,意味不明地道:「你有钱?你有什么钱?」 不等林奴儿答话,她又冷酷道:「今日一定要去见大娘子!在咱们楼里还敢弄虚作假,不给她一点教训吃,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不论林奴儿如何求她,大娘子终究还是被惊动了,屋子里头灯火通明,把小梨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有人用湿帕子擦去那些墨色的污渍,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来。 她怕得瑟瑟发抖,小声哭着,眼眶通红,泪珠不断往下掉,大娘子染了丹蔻的长指甲捏着她的下巴,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审视着她,道:「这颗痣原来才这么点子大,模样生得也不错,再教一教,倒是个好苗子。」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年纪也差不多。」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能接客了。 小梨吓得连哭都止住了,不停摇首,林奴儿埋着头,袖中的手捏成拳,指甲几乎要刺破手心,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八年前,大娘子也是这般,捉住年幼的她,捏着脸打量:这么好的模样,才花了八两银子,实在是划算,好好教一教,以后定然是咱们楼里的头牌姑娘。 小梨细细的抽泣传来,显得无助而难过,伴随着大娘子对秋玉的赞许:「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明儿你就挪个屋吧,以后只用接客,不必做活儿了。」 秋玉大喜过望:「谢谢大娘子。」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道:「小梨不用接客!」 所有人都怔住了,大娘子转过头看过去,说话的人正是林奴儿,一看到她那胖乎乎的圆润模样,大娘子就觉得心里梗得慌,八两银子买了个赔钱货,她甚至不想多看一眼,对左右的人吩咐道:「把她带下去。」 林奴儿挣开那些人的手,高声道:「大娘子,我给小梨赎身!她不用接客!」 屋子里顿时哗然,这下不说别人,大娘子也嚯地转过头来,怀疑道:「你给她赎身?你有银子了?」 林奴儿咬牙道:「有!」 大娘子似是意外,又上下打量她一遍,道:「事先说好,当初买了她进来是三两银子,吃了我这么多年的饭,可别想着赎身也是三两,至少得十两才行。」 林奴儿沉着气,道:「我有。」 她说着,索性道:「还有孙婆婆,一起赎了出去。」 大娘子想也不想地道:「那得再加五两。」 林奴儿心里略松一口气,她原本想着把三人一道赎出去,但是钱还差一点儿,便一直攒着,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不能真的看着小梨去接客。 大娘子忽而问道:「你只赎她们,自己呢?」 林奴儿抿着唇,不言语,大娘子便明白了,钱只够赎两人,遂重新审视了她一回,道:「都说女表子无情,戏子无义,想不到咱们这琼楼的风水竟然正了一回,出了你这么个有情义的丫头。」 她起身道:「走罢,去拿银子。」 林奴儿看了小梨一眼,领着大娘子一行人往自己的住处去了,她进了屋,便径自去翻那桌下的地砖,大娘子纳罕道:「你这藏钱的方式倒也缜密。」 林奴儿不语,自顾自把方砖挖起来,无人发现秋玉往人群后面缩了缩,林奴儿一抱起坛子,便发觉不对,她怔在那里,仿佛被定了身一般,良久不动。 大娘子狐疑道:「怎么,又舍不得了?」 第9章 林奴儿终于有了反应,她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冀,摇了摇那坛子,平日里会发出叮当的脆响,然而今天,里面却没有一丝动静,她高高举起坛子摔下,哗啦一声,碎片四溅开来,仍旧是空空如也,一个铜板都没有。 林奴儿面色惨白,哆嗦着唇道:「被、被偷了。」 她辛辛苦苦攒了七八年,里面的每一个铜板都是认真擦拭过的,数了千万遍,上面的每一道划痕她都记得,可如今竟然一个都不剩了。 大娘子啊呀了一声,有些遗憾地道:「那可就不成了,没有银子,怎么能赎身?」 屋子里挤满了人,林奴儿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如刀一般,像是要从中揪出那个偷了她毕生积蓄的贼来,然而一无所获。 大娘子拍了拍手:「来人,把小梨带下去,洗刷洗刷,明儿派红嬷嬷教她一些规矩……」 「大娘子,不好了!」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高声疾呼,大娘子皱了皱眉,只觉得今天晚上事儿太多了,不悦地道:「又怎么了?」 「就是后厨那个老太婆,刚刚跌进池子里头去了,拉上来快没气儿了,大娘子,要不要去请大夫?」 林奴儿如遭雷击,尖叫一声,她疯了似的撞开人群,往门外奔去,夜色中,少女嘶哑的叫喊破空传来:「婆婆!婆婆!」 深秋细雨绵绵,冷得让人心中发寒,所有人听着那绝望的哀叫声远去,空气静默无比,大娘子顿了顿,吩咐道:「去叫个大夫来看看吧,能救就救,再重新雇一个厨子也要不少钱。」 林奴儿赶过去的时候,看见孙婆婆正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湿淋淋,满地都是水迹,她太老了,就像一把干枯的稻草,浸了水之后就显得更加干瘦,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皮肤冰冷。 林奴儿扑上去抱住她:「婆婆,婆婆您怎么样?」 孙婆婆合着眼,喉咙里发出咿呀的呻吟,拖着长音,很是不祥,林奴儿冲旁边站着的小厮催促道:「快去请大夫呀!」 那小厮手足无措,道:「没银子,大娘子还没来呢。」 秋夜雨愈浓,林奴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发丝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侧,她发着抖,牙齿咯咯打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银子,银子…… 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银子了,她连婆婆都要失去了。 林奴儿将半昏迷的孙婆婆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替她暖一暖,好使她暖和起来,她喃喃着道:「婆婆,你不要丢下奴儿呀……」 不要再抛弃我了。 孙婆婆似乎听见了这话,忽然就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努力睁眼看她,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急促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块咳出来似的,叫人听着心里发慌。 林奴儿大喜,连忙替她抚肩拍背,急急道:「婆婆,婆婆您怎么样了?」 孙婆婆终于止了咳嗽,吃力地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叹息一般地唤她:「奴儿啊……」 林奴儿激动道:「婆婆,我在,我在!」 老人冰冷的手摸索着她的脸,然后轻声道:「奴儿啊……你要,好好活……」 「要离开这里啊……」 她说完这话,便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将那一具枯瘦身体里所有的生气都叹了出去,林奴儿死死抱着她,把脸埋进她冰冷的脖颈处,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少女的哭声传开去,在这深秋雨夜里显得无比凄凉绝望。 大娘子带着人到的时候,孙婆婆已经去了,林奴儿哭得声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她皱了眉,问小厮道:「她怎么会跌进池子里的?」 那小厮支吾答道:「好像是听四儿说了一嘴,小梨偷东西被抓着了,孙婆婆就赶紧跑出去,小人路过时听见有落水声,那会她已经在水里泡着了……」 大娘子骂了他们几句,又道:「罢了,派人去路口等着,大夫来了让他回去。」 夜里出诊贵,眼下人都死了,别浪费这个钱了。 林奴儿哭了好久,周围人都散开了,她才把孙婆婆放在地上,起身飞奔回了自己的小屋,取出那一件做好的冬衣,又回去,呜咽着将簇新的夹袄替孙婆婆穿上,扣子一粒一粒扣好,下摆也抻整齐了。 她郑重地做完这些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四下张望一回,声音沙哑地问道:「小梨呢?」 相熟的丫头有些不忍心,小声答道:「被大娘子关起来了。」 林奴儿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站起身来,道:「劳烦姐姐帮我看着婆婆,我去去就来。」 她再次回了自己的屋子,地上零碎散落着坛子的碎片,她一步一步地踏过去,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衣裳换上了,又仔细梳了头发,打扮齐整,这才转身往前院去了。 第10章 楼里歌舞升平,处处欢声笑语,一如既往的热闹,没有人知道就在方才,她最敬爱的亲人已经离她而去了。 林奴儿木然地上了楼,路上碰见了一个人,她抬头,直直地看过去,冷声道:「是你偷了我的钱。」 那目光如刀子一般,将秋玉钉在了原地,她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很快就故作镇静,道:「谁偷你的钱?你有什么证据?」 「不用证据,」林奴儿缓缓与她擦肩而过,低声道:「一定就是你。」 她想起自己交代小梨去买药时,发现丢失了一粒碎银子,在这之前,她出门只撞见了秋玉一个人。 只有秋玉知道她有那么多钱。 林奴儿没再回头,她上了三楼,径自走到厢房前,里面传来幽幽琴声,她敲门入内,柴永宁正拥着银雪听琴,闻声望来,林奴儿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公子,我愿意跟您离开琼楼,求公子带我走吧。」 听见林奴儿这话,柴永宁与银雪都觉得十分诧异,他挑起眉来,道:「可是如今我已不需要了。」 林奴儿把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这让她的脑子变得更加清明,她轻声道:「公子需要的。」 「哦?」柴永宁道:「你又如何知道?」 林奴儿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幽黑的眸子望向他,道:「京师里近几日来并无世家结亲,想来令表妹还未出嫁,奴儿观公子今日愁眉不展,似有心事,斗胆猜测,此事可是还未解决?」 闻言,柴永宁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像是头一回看见林奴儿似的,仔细打量她,末了道:「你这丫头,竟有几分聪明。」 林奴儿垂首道:「公子谬赞了。」 柴永宁想了想,还是道:「不过不凑巧,我已经改了主意,不打算使这伎俩了,来日若是东窗事发,怕是要落人把柄。」 林奴儿却低声道:「如何会东窗事发?真到了那一日,奴儿自会一力承担罪责,再说了,您难道就只有一个表妹吗?」 这话竟是与柴永宁当初的想法不谋而合,柴府只说要嫁一个小姐入王府,可没说一定要嫁柴婉儿。 只是他爹不赞成,反倒把柴永宁痛骂了一顿,说他尽出些馊主意,柴永宁甚是郁闷,如今听林奴儿又说出这些话,柴永宁顿觉找到了知音,总算是有人懂他了。 于是他十分欣悦,对林奴儿的印象好了不少,略一思索,便道:「那行,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跟我离开。」 林奴儿磕了一个头,感激道:「多谢公子。」 然而她并不起来,只是伏在地上,身子轻颤,柴永宁奇怪地道:「你怎么了?」 林奴儿抬起头来,竟是泪流满面,眼眶通红,央求道:「公子容禀,奴儿自幼被卖入琼楼,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实在不忍与她分离,能否求公子开开恩,将她一起带走?」 柴永宁皱了一下眉,想着买一个也是买,买两个也是买,并不妨事,遂应了下来。 一旁的银雪看着林奴儿退出厢房,面上露出几分疑惑来,柴永宁摸了摸她的脸,道:「在想什么?」 银雪面上露出笑来,道:「奴家在想,公子竟然要给这丫头赎身,真是她的福气。」 柴永宁笑起来,揉了揉她小巧的耳垂,道:「等我日后想个法子,把你也赎出去,你可愿意?」 闻言,银雪双眸一亮,乖巧应答:「好,奴家就等着公子了。」 ☆☆☆ 却说林奴儿出了厢房,面上的表情褪去,变作漠然,她伸手抹去眼泪,这才抬步往楼下去,找到了正在喝茶的大娘子,道:「柴公子明日会赎我出去。」 大娘子噗地喷出茶来,面露震惊道:「他失心疯了?」 柴永宁要赎银雪她都不惊讶,怎么偏偏就赎了林奴儿这个胖丫头?这买回去能干什么?怕是连床都会压塌。 林奴儿不欲多解释,只是道:「这大娘子就不必操心了,除了我之外,还有小梨也会一起走。」 闻言,大娘子便端着茶盏,微微眯起眼打量她,自从林奴儿日渐胖起来之后,她就从来没有这样认真仔细地看过她了,大娘子沉默片刻,末了道:「你这丫头,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 林奴儿沉静答道:「若是能得到想要的,就不觉得累。」 大娘子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道:「既然你明日就要走,今夜不必做事了,去收拾吧。」 不想林奴儿没走,反而跪了下来,道:「婆婆已经去了,奴儿求大娘子,把婆婆的卖身契给奴儿吧。」 她低垂着头,听见上方传来大娘子轻叹了一口气,吩咐道:「翠儿,去把我那个匣子取来。」 孙婆婆的卖身契,就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上面写了许多蝇头小字,林奴儿也看不懂,她从没识过字的,只看见末尾处有一个红红的指印。 第11章 她轻轻抚着那个印子,困住了婆婆这么多年,原来就是这个东西。 她问大娘子:「婆婆叫什么名字?」 大娘子想了想,道:「叫孙红玉。」 真好听,林奴儿想,眼睛一眨,泪水便滚落下来,打在纸页上,把字沁出了一朵一朵细小的墨色花儿。 ☆☆☆ 次日一早,林奴儿就带着小梨,跟着柴永宁离开了琼楼,往柴府的方向去了,小梨第一次坐马车,颇觉新奇,一双眼睛到处看,手足无措,一动也不敢动,林奴儿扒着马车窗往外看,琼楼渐渐远去,最后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婆婆,我终于离开了那里。 可是以后又会去往何处呢? 她趴在窗沿,黑玉一般的眸中露出茫然之色,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事已至此,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 柴永宁领着两人回了府,果不其然又挨了柴老爷一通臭骂,他不服气道:「您若有法子,自不必用我这馊主意了。」 可是柴老爷也没有什么好主意,父子两人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柴夫人拍板,反正人也买回来了,她是不舍得让女儿嫁给秦王那个傻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林奴儿对这一切自然是毫不意外,还安慰忐忑的小梨,道:「也不尽是坏事,总有活路的。」 婚期就在十日后,已经很近了,柴府立即安排了教养嬷嬷来教导林奴儿规矩,还给她改了个名字叫柴晚晚,故意与柴婉儿同音,算作一个小小的把戏,日后也有回辩的余地。 教了一两日的规矩,柴府才发现林奴儿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竟全然是个白丁,没敢往外请先生,只让柴永宁教着,姑且识得几个算几个。 林奴儿又是学规矩又是习字,她在书桌前捉着笔划拉,柴永宁便百无聊赖地掸了掸她头顶上盛了水的盘子,恨铁不成钢地道:「又写错了,你怎么这样笨?我的银雪不知比你聪明了多少。」 林奴儿翻了一个白眼,心道,口口声声你的银雪,没银子你摸得着人家吗?呿—— 柴永宁瞟她一眼:「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 林奴儿立即道:「没有,怎么可能?」 柴永宁:「那就是骂了。」 林奴儿闭了嘴,自从上次被他抓到自己背地里会偷偷骂人之后,柴永宁就总疑心她在骂他,就比如现在。 林奴儿清了清嗓子,转过头,眨巴了眼,十分真诚地望着他:「公子多虑了,奴儿怎么敢?」 她那双眸子漆黑如墨,很是好看,这样看着人时,竟恍惚叫人生出一种被温柔注视的感觉,仿佛这个人将一切的心思都袒露在你面前,纯净无垢。 柴永宁怔了一下,尔后不知怎么生出几分恼怒,皱着眉道:「快练你的字吧,免得旁人以为我们柴府养出个白丁来。」 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婚期来临那一天,林奴儿才将将不过习了一百来字,这已是不眠不休的结果了,柴府也没指望真教出个什么世家小姐来,面上糊弄得过去就行,反正眼下这关节,谁也顾不上秦王了。 大婚那一日,柴府的嬷嬷们拿了婚服来给林奴儿穿上,因着她体型圆胖,婚服也做的很大,像一个巨大的面袋子,单袖子就能兜进一个小梨。 小梨踮着脚替她整理发髻,看着上面的金饰发簪,小声感叹道:「好漂亮啊,奴儿姐姐。」 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摸到黄金,林奴儿看了看铜镜里面,满头珠翠,柴府很大方,就算不是正经的小姐出嫁,首饰婚服也是备得周全,倒不是因为多么上心,而是因为这些都是顺带的。 就像柴永宁答应替她赎出小梨一样,顺便罢了。 林奴儿拼尽全力,小心翼翼,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了七八年的钱,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而柴永宁随口一句,就轻松解决了。 她之前还想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们过得不比她快活,现在看来实在是可笑,有权有势的快活,是她们这种人想象不到的。 林奴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髻高挽,金簪玉坠,婚服赤红如火,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各式各样的花纹,仍旧是那一张圆如银盘的脸,只是忽然变得十分陌生了。 嬷嬷道:「吉时到了,小姐请吧。」 外头有人道:「宫里派人来了,快些。」 那嬷嬷连忙把大红的盖头往林奴儿头上一罩,扶着她往门口走,林奴儿听见了柴永宁的声音:「都妥当了?」 「妥了妥了。」 那嬷嬷笑容可掬地道:「还得请大少爷把小姐背出去。」 柴永宁嘶地倒抽一口冷气,震惊道:「我,背她?」 他上下打量着那红红的一团林奴儿,道:「我如何背得动?」 第12章 嬷嬷扯着他的袖子小声道:「宫里头已经来人了,都看着呢,还得辛苦大少爷一回。」 柴永宁没奈何,事到如今,倒也不拘这一桩了,便俯身去背起林奴儿,一边忍不住就拿出往日教训自家妹妹的那一套,咬着牙低声道:「你以后记得少吃些,这么胖,以后谁还娶——」 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他想起来林奴儿今天已经出嫁了,遂改口道:「这么胖,以后谁背得起你?」 林奴儿默默骂道,背不起就背不起,谁稀罕? 柴永宁跨出大门,又叮嘱道:「秦王如今虽然年纪到了,但是因为痴傻的缘故,并没有开辟府邸,所以还是住在皇宫里,你入了宫后,万事自己小心。」 柴永宁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叮嘱,他站在门口,看喜婆扶着林奴儿上了轿子,心想,兴许是因为怜悯吧。 林奴儿盖着大红盖头,被送到了花轿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吹吹打打,伴随着人群吵嚷,还有许多人高声道喜,一派热闹非凡。 喜轿被抬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轿夫们的肩膀往下一坠,又想起方才新娘子的体型,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有好事者喊道:「可稳着点些!别摔着王妃了。」 众人又是大笑,唢呐笙箫热热闹闹地响起来,一路往御街的方向而去了,路边不时有百姓过来观看,这里头可是王妃,难得一见呢。 御街到了头,路口排列分放着黑漆杈子,有皇城禁军看守,待见了迎亲队伍来,便立即有人出来把那些拦路的杈子都撤下了。 小梨跟在喜轿旁,唢呐声音震得她两耳嗡嗡作响,头昏脑涨,抬头望去,一眼就看见了城门口打头的那匹大黑马,马上坐了个人,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头戴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那张脸,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如点漆一般,好一个少年郎! 只是少年郎手里抓着一块芝麻糖,正津津有味地吮吸着,眼睛盯着胸前挂着的红绸,不时伸手去摆弄一下,顺便把手掌上沾着的芝麻粒蹭掉了,心无旁骛,就好像他只是单纯出来吃糖瞧热闹似的。 小梨想,这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喜轿到了近前停下来,候在顾梧身边的宫人连忙提醒道:「王爷,该请王妃出来了。」 顾梧却置若罔闻,不理不睬,专心地吃着他的芝麻糖,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边的宫人们不敢说什么,于是顾梧很快就把两块芝麻糖都吃完了,他咂吧了一下嘴,四下里望望,把手伸到一名宫人面前,道:「糖!」 那宫人苦着脸道:「哎哟我的王爷,都要成亲了,怎么还想着吃糖啊?」 顾梧见他不肯给,顿时闹将起来,一把揪起他的帽子扔开,然后就要跳下马,他这一通折腾,马有些受惊,开始不安地走动起来,顾梧犹自不觉,如一个孩子那般大吵大嚷:「回去!回去!我要吃糖!」 宫人们连忙一拥而上,纷纷安抚他,但是顾梧就是不听,谁敢碰他,他就抓谁,十分的凶蛮,不少宫人的脸都被他挠出了血道子,叫苦不迭,这情景宛如一场闹剧一般。 正在这时,有一个宫人灵机一动,忽然道:「王妃那里有糖!」 顾梧一听到糖这个字眼,顿时安静了下来,道:「糖在哪里?」 宫人一看有戏,便赶紧指了指那大红的喜轿,道:「王妃在轿子里头,王爷若是肯背她回宫,自然就有糖了。」 听了这话,顾梧果然想下马,众人皆是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扶着他下来,又送他到了喜轿旁边。 林奴儿原本坐在轿子里,隐约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忽然间,轿帘子被一把掀开,透过盖头,能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紧接着,她的红盖头就被粗暴地扯掉了,林奴儿惊愕抬眸,正撞入一双漆黑干净的眸子。 少年郎样貌生得十分好看,只是神色过于天真了一些,显得有些违和古怪,他问道:「糖在哪里?」 林奴儿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指了指自己的手,道:「糖在我的袖子里。」 顾梧便想去抓她的袖子,林奴儿一抬手,叫他抓了一个空,哄道:「你得把我背回去,我才能给你糖。」 顾梧听了,想也不想就满口应道:「好!」 旁边的宫人连忙抢上前来,把盖头给林奴儿遮上了,一边叫道:「王爷哎,现在可不能揭盖头。」 顾梧不理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糖,在他眼里,如今林奴儿就是他的糖,只要把她背回去了,自然就有糖吃。 顾梧蹲下身,朝林奴儿招手:「快来。」 林奴儿从轿子里出来,俯身趴在他背上,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把这单薄瘦削的少年郎压倒了。 然而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虽然秦王年纪看起来不大,但是竟然很有力气,背起她时步伐稳健,把之前踉踉跄跄的柴永宁甩出了十条街。 第13章 众人看秦王背着小山一样的王妃,箭步如飞,连忙跟了上去,还作势伸手护着两人,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最后都摔下来。 林奴儿趴在顾梧的背上,她低头就能看见他的肩膀,清瘦却十分有力,她忍不住想起柴永宁之前说的话来,心道,这不是有人背得起我了么? 顾梧背着林奴儿进了皇宫,路上竟然都没有停下来休息,倒是那些随行的宫人们有些跟不上了,林奴儿微微低头,能看见少年脖颈处的汗水,一点点打湿了襟口,沁成了暗红的颜色。 她忍不住低声问道:「要不要歇一歇?」 顾梧却一板一眼地道:「不!」 唯恐自己在路上歇一次,到时候得到的糖就会少一块。 又走了一阵,林奴儿明显听见他的呼吸声变得重而急促,步伐也不如之前那般稳健了,到地方还不知要多少路程,她想了想,道:「你若歇一次,就多给你一块糖。」 听了这话,顾梧终于停住步子,把她放下,又过了一会,那些随行的宫人们总算是追上来了,呼哧喘气地道:「王爷,您是累了吗?」 顾梧不理他们,他似乎对林奴儿头上的盖头起了兴趣,伸手摸了摸,猛地揭起来,露出林奴儿的脸,然后又放下,像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不论宫人如何劝告,他都当成耳旁风,听得烦了还会动手打人,一巴掌抽过去,太监嬷嬷们都瞬间闭了嘴。 跟这位主子是不能讲道理,也不能讲规矩的,他动手还没个轻重,万一打出个什么好歹来,都算自己活该倒霉。 再次启程的时候,林奴儿就发现顾梧歇的次数变多了,几乎走个十来步就歇一次,想骗糖的心思昭然若揭,她差点笑了,谁说他傻?这不是挺聪明的。 这么着走走停停,一行人终于赶在吉时之前到了重华宫,林奴儿的脚才刚刚踩在地上,便听见一个尖细的嗓音道:「请殿下与王妃娘娘行合卺礼。」 林奴儿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心道,这说话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顾梧正抓着她的袖子捏来捏去,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了?」 他挺喜欢这个王妃,不像那些宫人,要么笑得怪怪的,要么就动不动跪下去,说话也不抬头看他,十分无礼。 林奴儿悄声凑到他耳边,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顾梧想了想,扭头叫住那太监,高声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太监原本是泰和宫里的大太监,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这种事情,表情顿时一阵扭曲,但还是挤出一个笑来,慢声慢气地道:「回殿下的话,奴才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 顾梧得了答案就不理他了,只回过头来对林奴儿道:「他说他不男不女。」 殿内的众人都忍不住嘻笑出声,林奴儿也想笑,但是竭力忍住了,道:「哦,我知道了。」 顾梧抛开这事,又开始捉着她的袖子,往里头掏,一边追问道:「糖呢?」 林奴儿还真藏了几颗松子糖,原本是打算给小梨的,这会儿他要,便给了,顾梧接过糖,皱着眉道:「怎么才三块?」 他之前少说在路上歇了十来回,林奴儿现在上哪儿给他弄十几块糖?哄他道:「我的袖子里一次只能变出三块糖,剩下的要明日才能变了。」 闻言,顾梧不疑有他,只捉着她的袖子,道:「我的袖子就不能变出糖,没你这个好,我们换换吧?」 林奴儿一本正经道:「只有我穿着才能变出糖,你穿了就没用了。」 顾梧这才不高兴地作罢,拿着那松子糖吃起来,一名宫人提醒道:「殿下,该行合卺礼了。」 司赞女官引着两人行拜礼,大约是得了糖吃,顾梧这次很配合,让做什么便做什么,林奴儿拜一拜,他便跟着拜一拜,女官忍不住道:「殿下,您只需两拜便可。」 顾梧又不悦了:「为什么她要比我多拜?」 女官:…… 殿下您高兴就好。 拜过之后,一名宫人捧着一个描金雕花的朱漆托盘,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该饮合卺酒了。」 顾梧扭过头,见那托盘上放着两个金樽,便以为是什么好喝的,拿起一杯,随意喝了一口,下一刻就哇地吐了出来,剑眉紧皱,吐着舌头道:「好难喝!」 那宫人忙道:「殿下,可不能吐。」 顾梧早已扔了酒盏,催促道:「拿走拿走!」 无论宫人们如何劝,他就是不肯再喝一口,但若是不喝酒,合卺礼就不算成,正在所有人发愁之际,旁边的王妃忽然动了。 林奴儿伸出手,端起一盏酒,慢慢地喝了,顾梧惊奇地看着她,林奴儿似无所觉,继续喝第二杯,这次她喝得很慢,仿佛在回味。 第14章 殿内安静无声,秦王忍不住问:「你喝的什么?」 林奴儿道:「酒。」 顾梧道:「那么难喝,你也喝?」 林奴儿却道:「哪里难喝了?很甜啊。」 说话间,她已经喝了第二盏,顾梧顿时有些心动,眼巴巴道:「那我也想喝。」 众宫人大喜,正欲上前倒酒,林奴儿想了想,却摇头:「不给你喝,你喝了又吐掉,浪费。」 顾梧急了,大声道:「我一定不吐出来!」 得了顾梧的保证,宫人们立即给他斟酒,顾梧却不要,指了指林奴儿手中的酒盏,道:「我要你的。」 他以为林奴儿那杯酒更好喝,果然是个傻子。 林奴儿便将酒盏递过去,顾梧抿了一口,眉头顿时皱得死紧,他还是觉得难喝,正欲吐出来时,蒙着盖头的林奴儿道:「你说过的话要算数。」 众宫人皆是齐齐点头,对对。 顾梧满脸写着不高兴,道:「我不喜欢,不想作数。」 众宫人顿时大惊,这是想耍赖了么? 林奴儿却道:「既然这样,那我的话也不用作数啦。」 顾梧立即想起来,还有十几块糖没有拿到手,于是紧张地叫道:「不可以!」 林奴儿哦了一声,就不言语了,两人僵持了半天,最后顾梧实在没奈何,只得对她道:「那你说话要作数。」 林奴儿从善如流道:「你作数,我就一定作数。」 宫人们快要听不懂作数这两个字了,但见顾梧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喝下了三杯酒,最后也没吐出来,他们都纷纷向新王妃投去了崇敬的目光,实在是太厉害了,简直把秦王殿下吃得死死的。 顾梧如今傻了,心性也随之大变,脾气任性如四五岁的稚儿,譬如上一句话说的好好的,下一刻就立即变卦,他到底是王爷,身份尊贵,一旦闹将起来,重华宫里没人能哄得住他,就算今上下了圣旨都没用,因为他压根听不懂,堪称无法无天。 今天大概是他第一次被治住了,竟然乖乖听了王妃的话,众人的心情不可谓不激动的。 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记录起居言行的女史立即提笔写下:景仁十六年十月十一,秦王大婚,行合卺礼,王妃劝酒,欣然饮尽。 行过合卺礼之后,司赞女官便让人扶着林奴儿坐在喜床上,又对顾梧道:「请殿下挑去王妃的盖头吧。」 顾梧这回倒是很听话,没等宫人取来金称,他便飞快地掀开了林奴儿的盖头,眼前陡然亮光大作,林奴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第一眼就看见了面前的少年,身着大红色的喜服,眉目俊美,整个人在烛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如同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美玉。 不难想象,他从前是何等的卓然风姿。 只是世间许多事,大抵都是有缺憾的。 林奴儿正这么想着,脸上就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然后她就看见那个好看的少年郎凑近前来,两人几乎呼吸相闻,林奴儿甚至能闻见那随之而来的芬芳酒气,她从未和异性凑得这样近过,忍不住往后仰了仰头,想要避开。 顾梧一边捏着她的脸,一边道:「你的脸好软好白,像包子一样。」 林奴儿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心里默默想,别生气,别生气,他是个傻子,不值当,再说若是打了他,说不得还要吃挂落。 顾梧像是很喜欢这手感,把林奴儿的脸捏了捏,又揉了揉,玩得不亦乐乎,众宫人看得暗地里直发笑,又悄悄借机打量这位新王妃,少女坐在烛光下,眸子幽黑如墨,肤色玉白,两颊微鼓,果然像王爷说的,包子也似,瞧着可爱。 林奴儿面上皮薄,没两下就被捏得通红,看起来粉粉的,顾梧下手没个轻重,还恋恋不舍地不愿放开,林奴儿心底有些气,索性伸出手,也捏住了他的脸,开始揉。 宫人们大惊失色,心想,新王妃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竟然敢同王爷互搏! 一旁的女史也飞快地动笔,把这一幕记下来。 那边顾梧唔唔地叫,试图挣扎,但是他不撒手,林奴儿也就不撒手,两人僵持了大半天,直到最后,顾梧才不情愿地放开了她,不高兴地抱怨道:「你捏痛我了!」 林奴儿不甘示弱,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痛,我也痛。」 顾梧看着她脸上那几个红红的指印,不说话了,竟然有了几分心虚的模样,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说话,宫人们上来替二人宽衣,预备就寝。 林奴儿自小没经历过这样精心的服侍,她只服侍过别人,遂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拒绝道:「我自己来。」 岂料顾梧看她不需要人服侍,也往后一躲,避开宫人的手,凶巴巴道:「走开,我自己来。」 第15章 宫人手足无措,林奴儿一看就知道这傻子要作妖了,索性对她道:「你听他的便是。」 可是顾梧哪里会脱衣服?他连腰带怎么解都不知道,用力扯了两下扯不掉,又开始发脾气,让宫人们都滚出去,好像别人在旁边妨碍了他一般。 这时林奴儿已经脱去了厚重的喜服外袍,坐在床沿上看他折腾,顾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扯不掉那个腰带,明明平时随便就能解开的,气得俊脸都红了,又发狠似地去掰那腰带上的玉片。 他力气极大,一掰就是一大块,掰下来就往地上砸,林奴儿立刻就心疼了,那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一块得值多少钱啊!这个败家玩意! 她立即上前拉住了顾梧的手腕,制止道:「不是这么解的。」 顾梧撇着嘴,委屈道:「我弄不开。」 他模样生得极好,这样孩子气的动作在他做来,也是十分的和谐,赏心悦目,林奴儿不禁放缓了声音道:「我来帮你。」 顾梧便放开了手,看着林奴儿手指灵活地动作,那原本不听话的腰带便松开了,少女的手指葱白如玉,他很喜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感却有些粗糙,不解地道:「你的手和我的手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伺候惯了人的手,怎么能跟养尊处优的手相比呢? 林奴儿心里这么想着,口中却糊弄他道:「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不一样。」 顾梧面露恍然之色,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又望了望林奴儿的脸,包子一般的脸颊,上面还留着之前被他捏出来的红指印,少女眉眼微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漂亮的眸子。 他忽然道:「我不是故意的。」 林奴儿终于抬起眼来看他,慢腾腾道:「哦。」 顾梧犹豫了片刻,又问:「还痛吗?」 林奴儿眼睛一眨也不眨,一本正经地骗他,道:「痛,要痛死了。」 顾梧啊了一声,面上浮现出慌乱之色来,道:「那怎么办?要吃药吗?」 他想了想,道:「我有药,给你吃吧!」 说完就要走,被林奴儿扯着袖子拉回来,道:「我不吃药。」 「那……」顾梧头一次生出这样手足无措的感觉来,还有一点点后悔,他知道痛很难受的,太医还会给他开很苦的药吃,如今林奴儿说痛,却又不肯吃药,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奴儿正在替他解衣带,忽然察觉到面前的人低下头,凑了过来,她下意识抬起脸想要退开,一点微小的风吹到了她的脸颊上,小心翼翼的,像是唯恐吓到了她。 顾梧正在微微鼓起腮帮子向她吹气,风又凉又暖,氤氲着淡淡的酒香,林奴儿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顾梧答道:「给你呼呼,我从前痛的时候,母后都会给我呼呼,痛就飞走了。」 闻言,林奴儿忍不住笑,说话没了顾忌:「那是骗你的,你这傻子。」 顾梧却认真地争辩道:「母后才不会骗我,我也不是傻子。」 林奴儿忽然住了口,又点点头,赞同道:「嗯,你不是傻子。」 顾梧觉得自己说服了她,立即开心起来:「我也觉得我不是,但是他们都这么说。」 林奴儿好奇地问:「他们是谁?」 顾梧一样一样数给她听:「四皇兄说过,二皇兄背地里偷偷说过,他以为我听不到,还有淑妃娘娘,她宫里的太监,四皇兄的侍卫……」 他竟然一个个都记得十分清楚,连对方是哪个宫里的,什么时候,在哪里骂过他,因为什么事情,足足数出了二十来个人,条理清晰,没有一个重复的。 林奴儿被震惊了,问道:「你都记得?」 顾梧点点头,道:「那当然,我都记着的。」 如此超乎常人的记忆力,林奴儿忍不住又想,若他没有摔到头,又是如何的情形? 顾梧还在一边给她吹气,一边嘀咕道:「我以后要骂回去的。」 林奴儿:…… 看来还是个很记仇的主儿。 她正这么想着,听见顾梧问道:「你的脸还痛吗?」 林奴儿摇摇头:「不痛了。」 顾梧顿时高兴地笑起来,得意地道:「你看吧,我就说了,母后是不会骗我的。」 林奴儿看着他天真单纯的笑,心想,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是傻子呢?他明明这么聪明。 顾梧脱去了衣袍之后,该就寝了,林奴儿看着他那张懵懂好看的脸,提醒道:「该睡觉了。」 顾梧却不肯,道:「我不想睡。」 今日大婚,林奴儿三更就起来了,现在浑身疲累无比,只想倒头就睡,听顾梧说不睡,她便道:「好,那我睡了。」 第16章 岂料顾梧拉住她,道:「我们来玩游戏吧。」 困得眼皮子打架的林奴儿:…… 不,她不想玩。 顾梧从床底拖出一个大匣子来,放在桌上打开,霎时间,满匣子的珠光宝气险些闪瞎了林奴儿的眼,睡意顿时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清醒了,她微微瞠目,定睛细看,里头尽是些珠玉玛瑙,黄金白银,打造成各种小玩意。 鲁班锁是银的,七巧板是翡翠的,九连环是羊脂玉的,等等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装了整整一匣子,林奴儿还在那一堆玩意里面,看见了一个漂亮的黄金陀螺,在烛光下闪闪发亮,熠熠生辉。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可是金的陀螺! 顾梧观察着她的表情,立即扒拉出那个陀螺,高高兴兴地道:「你喜欢这个?」 他十分大方地把陀螺递过来,林奴儿眨了眨眼,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凑近了看,那陀螺造得尤其精致,上面雕刻了许多花纹,周围还嵌了两圈宝石,竟然都是猫儿眼,一圈金,一圈绿,被烛光映照着,璀璨夺目,叫人简直要看花眼。 顾梧看她摸了摸那金陀螺,很是喜欢的模样,便指了指那两圈猫眼石,得意地解释道:「转起来才好看,这里就变成了两道光。」 他说着,就给林奴儿演示,把陀螺扔在地上,让它转起来,然后用小鞭子抽得金陀螺呼啦啦转,两圈猫眼石果然就变成两道亮光,一金一绿,煞是好看。 而旁边的林奴儿无心欣赏,只觉得肉痛无比,这么磨来磨去,不知要蹭掉多少金粉金屑,真是好一个败家子。 顾梧一边抽陀螺,还一边问她好看吗好看吗? 林奴儿心痛得很,只得点头,好看好看,又劝顾梧道:「不抽了吧?」 闻言,顾梧便听话地停下,收了鞭子,把陀螺捡起来,道:「给你吧。」 林奴儿只觉得手里一沉,那沉甸甸的份量险些要掉下去,她吃惊地睁大眼,不敢置信道:「给我?」 顾梧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玩,也学着她张大眼睛:「对啊。」 天上忽然掉馅饼了,轰地砸在脑门上,林奴儿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闪,她晃了晃头,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艰难问道:「真的吗?可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你交换。」 她本能地警惕,即便对方现在的心智只是一个稚童。 顾梧却不以为意道:「是我给你的,不要交换。」 他说着摆了摆手,继续去翻那个大匣子,林奴儿握紧了手中的金陀螺,神情恍惚,如同在梦中一般,别说是金子了,她就连这么大块的银子都没见过,顾梧却拿来做陀螺玩。 这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吗? 得了这个金陀螺,哪怕林奴儿下半辈子躺在地上,什么都不做,也能过得富足滋润。 「找到了!」那边顾梧又开心地叫起来,他捧出一个木盒子,上面雕花描金包金边,林奴儿如今已经看金子也麻木了,心情平复了许多,紧紧揣着那金陀螺,配合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顾梧很高兴,又故作神秘道:「你猜?」 小孩子才喜欢猜来猜去的把戏,林奴儿心想着,瞟了一眼那木匣子里的各色玩具,尽量挑一个没有的,猜道:「是陶响球?」 顾梧摇头:「不对。」 「泥偶?」 顾梧继续摇头:「错了。」 林奴儿绞尽脑汁:「拨浪鼓?」 顾梧面露鄙夷:「小孩子才玩那种东西。」 林奴儿:…… 她面露微笑,吹捧道:「那一定是世上最好的玩具了,我从没见过的,是什么啊?」 这一通马屁拍得顾梧顿时飘飘然起来,早忘了是自己原本的目的,告诉她道:「是围棋。」 他说完,便把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套棋子,俱是用玛瑙翡翠打磨而成,上面绘以金线,画着各式各样的花草虫鱼,栩栩如生,精致无比,顾梧兴致勃勃地摆开棋子,道:「我们来玩这个吧!」 林奴儿婉拒道:「我不会下棋。」 顾梧道:「我会,我教你!」 林奴儿:…… 这倒不必了。 但是顾梧刚刚才送了一个黄金陀螺给她,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林奴儿也不好拒绝,只得陪他玩起来,一玩就是一晚上,到了后半夜,林奴儿实在困得不行,一个接着一个打呵欠,顾梧仍旧精神奕奕,兴致不减,几次三番推醒她,催促道:「到你了!」 林奴儿打着呵欠想,还是她天真了,天上哪里有什么馅饼可掉? 这么玩了一整夜,次日一早,林奴儿趴在棋盘上睡得迷迷糊糊,外头的叩门声惊醒了她,她猛地坐起身,刺目的朝阳自窗纸映进来,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就看见了顾梧那张俊美好看的脸,他正窝在榻上睡得正香,手里还抓了几枚棋子。 第17章 林奴儿昨夜实在是太困了,故意装作打瞌睡,无论顾梧如何推她都不肯醒过来,后来不知怎么,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她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发觉有个什么东西咕噜噜在怀里滚了出去,林奴儿定睛一看,是那个金陀螺,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上面那两圈猫眼石折射出耀阳夺目的光。 她呆了呆,然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得整个人一哆嗦,顷刻间睡意一扫而空,昨夜的事情也都记了起来。 没错,顾梧确确实实是把这个金陀螺给她了。 林奴儿摸着那个沉甸甸的黄金陀螺,心里想着,就冲这个,以后谁敢骂顾梧是傻子,她一定帮他骂回去! 叩门声还在继续,林奴儿四下张望,把那个金陀螺藏在袖子里,这才去开了门,门外站了几个宫婢,向她行礼问安。 林奴儿有些不习惯,略略侧过身子,让她们进来,然后又摸了摸袖子里的金陀螺,她现在有钱了,得稳住。 宫婢们进了内殿,看见榻上摆着棋局,秦王顾梧窝在那里睡得正沉,而喜床上被褥仍旧铺得整整齐齐的,连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几个宫婢禁不住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显然,昨夜王妃与王爷并未圆房。 林奴儿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正被人伺候着换上亲王妃礼服,宫婢不小心摸到了她袖子里的金陀螺,只觉得触手沉沉的,顿时面露疑惑,林奴儿立即轻咳一声,道:「好了么?」 宫婢连忙答道:「回王妃的话,已经好了。」 她们替林奴儿梳头挽发,金簪花钿,大小珠花,压得林奴儿头都沉了一斤,正在这时,旁边有个宫婢小声道:「该去拜见皇上了,可殿下还没起来,这如何是好?」 另一个道:「再等一等?」 一个急道:「时候不早了,再等就来不及了。」 几个人都不作声了,林奴儿在旁边看着,甚是惊奇,忍不住道:「为何不叫王爷起来?」 一个宫婢答道:「回王妃的话,王爷起床气甚是重,若此时叫醒他,恐怕要生气。」 几人都将殷殷目光投向林奴儿,像是期盼着她出手,毕竟从昨天晚上看来,王爷和新王妃的关系似乎还不错。 岂料林奴儿哦了一声,慢腾腾地道:「那就让他睡吧,不要打扰他。」 完全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宫婢们都有些急了,面面相觑,以眼神博力,最后一个略显懦弱的宫婢被推了出来,她看起来有些害怕,怯生生地到了榻前,低下头轻声唤道:「王爷,王爷?该起了。」 顾梧没有反应,那宫婢欲哭无泪,又略略大声了些:「王爷,该起了,王——」 顾梧忽然睁开眼,啊地大叫一声,那宫婢猝不及防,花容失色,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瑟瑟发抖,脸色惨白惨白,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恶作剧得逞,顾梧坐在榻上,得意地大笑,眼神清明,哪里有半点睡意,显然是早早就醒了,故意装睡。 林奴儿忍不住问他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顾梧下了榻,高高兴兴地道:「不告诉你。」 其实他在林奴儿醒的时候就正好醒了,但是想吓一吓她,便故意装着继续睡,没想到那些烦人的宫婢们进来了,顾梧几次不耐烦,想起身把她们赶出去,但是又按捺住了,那些宫婢还想让王妃来叫醒他,然后顾梧就听见林奴儿那一句,让他继续睡,不要打扰。 听到这句话时,顾梧心里很高兴,王妃真好,不像那些宫人,天天吵他,不让他做这个,不让他做那个,晚上还陪他下棋,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顾梧醒了,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替他梳洗换礼服,岂料顾梧又不乐意了,他坐在榻上,头发散乱,不高兴地皱眉:「我不想穿这个!拿走!」 宫婢们又连忙劝他:「王爷,今日要去拜见皇上,可一定要穿的。」 她们越哄劝,顾梧越是不乐意,伸手把那礼服扯了扔在地上,道:「不穿!你们都滚开!」 恰在这时,司赞女官过来了,一看这情形,蹙了蹙眉头,道:「怎么还没好?时候快到了。」 宫女们欲哭无泪,捡起礼服继续劝说,可是顾梧这时候凶得很,谁敢说话,他便瞪人,再多说几句,他就要动手,十分的蛮不讲理。 正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司赞女官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的林奴儿,道:「还请王妃劝一劝王爷吧?」 林奴儿:??? 关我什么事情? 司赞女官开了口,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林奴儿身上,她这下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只好问顾梧道:「你不想穿衣服么?」 顾梧警惕地看着她,语气不怎么好地道:「你也要帮她们吗?」 第18章 在他心里,其实原本是把林奴儿是放在自己这一边的,毕竟他对这个王妃很有好感,若是林奴儿说是,那她就和那些讨厌的宫人们是一边了。 孩子的心里就是这么黑白分明。 林奴儿却摇头道:「不啊,你不喜欢穿,我们就不穿了。」 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唯独顾梧双目一亮,顿时开心起来,道:「我不穿!」 他说着,又看了看林奴儿身上的礼服,道:「你也不要穿了吧。」 林奴儿拒绝道:「那可不行,我喜欢穿这件衣裳,你不喜欢的事情可以不做,那我喜欢的事情,应该也让我做才对。」 闻言,顾梧想,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遂道:「那好吧,你喜欢就穿。」 两人就此达成了共识,唯有宫婢们哭丧着脸,看向司赞女官,意思是,这可怎么办啊?新王妃也指望不上了。 司赞女官皱着眉,不赞成地看着林奴儿,提醒道:「王妃,稍后你们要去拜见皇上,王爷不着礼服,乃是御前失仪,不合规矩。」 林奴儿却道:「王爷是皇上的儿子,他去拜见父亲,只是不穿礼服而已,皇上就要怪罪他吗?」 司赞女官道:「宫里规矩如此。」 林奴儿问他:「规矩是谁说了算?」 司赞女官不悦地答道:「自是皇上说了算。」 林奴儿欣然道:「那正好,皇上若是怪罪,王爷得了教训,下回自然就知道有这规矩了,皇上若是不怪罪,那这个规矩对王爷来说,大概也不算什么吧?」 对付小孩子就不必讲道理,反正他们不会听的,只有两样东西能使他们听话,要么给吃,要么给打。 司赞女官还是不能理解,她觉得林奴儿是在推脱,明明有办法哄好王爷的,就像昨天那样,让王爷心甘情愿地把她从宫门口背进来,合卺礼也是,稍微使个小把戏,他就乖乖听话了,为何今天却不肯哄了? 岂不知林奴儿心中也有计较,吃的不能多给,否则以后就不管用了,而顾梧不是真的傻子,他甚至还很有几分聪明狡猾,哄骗多了,他就再不会相信。 最后顾梧还是穿了平时的常服,一件霜色的锦袍,带着玉冠,少年郎英气勃勃,俊美如玉,星眸剑眉,瞳仁幽深澄澈,恍惚叫人生出一种被深情注视的感觉,叫那些宫婢们都瞧红了脸。 林奴儿打量着他,心想,这也是祸水一般的人物,不愧是天家之子,即便是撞坏了脑子,那通身的贵气温雅也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上的。 至少林奴儿在青楼里呆了那么久,见多了来往的男人,也有好模样好家世的,但是没有一个比得上顾梧。 她这么想着,又忍不住摸了摸袖子里的金陀螺,嗯,论起大方的程度,也没有人比得上他。 出了重华宫之后,顾梧没再闹什么幺蛾子,大抵是因为林奴儿站在了他这一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表现得异常听话,只是做什么都要带着林奴儿,一时不见,就要问起,宫人们都熟悉他的脾性了,从前王爷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是这般喜爱,去哪里都要拿着,如今看来,新王妃竟然很得王爷的喜欢。 众宫人看着前方走路的两人,林奴儿有些圆胖,穿着宽大的礼服,看起来圆滚滚的,他们走在一起,倒把顾梧衬得十分纤细了,好像一根筷子和一个馒头的区别,让人不忍直视。 众人心想,是了,要不是王爷傻了,哪里能看得上这个胖乎乎的王妃啊? 一个傻,一个胖,谁也不能嫌弃谁,真真是绝配了。 林奴儿不知其他人是如何作想,她素来敏锐机灵,那些明里暗里的目光还是能察觉到的,但是她并不在意,从她九岁那年,在孙婆婆手里接过第一碗肉汤时,就已经做好了应对这些目光的准备。 因为她有一颗坚韧的心,所以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顾梧竟然似有所觉地回过头去,冲着后面那些宫人们瞪了一眼,凶巴巴地道:「看什么看?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宫人们吓得立即垂下头,不敢抬起,那一刻,林奴儿的心里陡然一暖,或许顾梧只是单纯想骂那些人,但是她却生出一种被人护着的感觉来,这是此生头一回,有人护着她,替她出头,感觉就好像整个人浸在了温水中,软软绵绵的,连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林奴儿主动拉起顾梧的手来,带着他紧走几步,离那些宫人远了些,顾梧一怔,下意识摸了摸她的手,又捏了捏,说:「你的手好软啊。」 捏起来软乎乎的,像面团一样,顾梧很喜欢这手感,悄悄多捏了几下,忽然又想起自己昨天把林奴儿的脸捏红了,连忙放轻了些力气,去看她的表情,问道:「不痛吧?」 林奴儿一怔,笑了起来:「不痛。」 第19章 顾梧看了她半天,又忍不住伸手去戳她的脸颊,嘀咕道:「你这里怎么有两个小窝?」 林奴儿答道:「是梨涡。」 顾梧问道:「我怎么没有?」 林奴儿:「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 顾梧不高兴了:「真好看,我也想要。」 「这可没有办法,」林奴儿认真地告诉他:「爹娘生的,没有就是没有,你如果喜欢的话,就多瞧一瞧吧。」 顾梧想了想,道:「那你多笑一笑。」 说着,又想起什么,补充一句道:「只能给我看!」 林奴儿讶异道:「为什么?」 顾梧十分霸道地说:「因为我喜欢,不想给别人也看到。」 林奴儿道:「这可没有法子,我总要见人的,又不能遮住脸。」 顾梧若有所思,道:「我给你把脸遮起来好不好?」 林奴儿立即道:「不好。」 顾梧不高兴了:「为什么?」 林奴儿:「我不喜欢。」 顾梧想说,你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没说,因为想起来林奴儿今天说过的话来:不喜欢的事可以不做,喜欢的事才可以做。 王妃是跟他站在一边的人,他不能惹她不开心。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好吧,但是你对我笑的次数要比别人多。」 这个简单,林奴儿满口答应下来,她心里想,世上怕也就只有这个小傻子喜欢看一个胖子笑了。 待到了皇帝住的乾清宫,早有宫人在门口等候了,领头的是一个老太监,见了他们一行人来,面上露出笑来,行了个礼,道:「奴才见过秦王殿下,见过王妃娘娘,皇上一早就等着您们呢,快快请进。」 林奴儿有点儿紧张,她忽然意识到,即将见到的那个人,是整个大昭王朝最为尊贵的人,坐拥天下,富有四海,捏死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顾梧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神色中透着近乎天真的疑惑,道:「王妃,你怎么了?」 林奴儿摇摇头,袖中的手指却握紧了,汗津津的,垂着头慢慢地踏入了乾清宫。 她开始不可避免地后怕起来,代替柴府的小姐嫁给了顾梧,偷龙转凤,这是欺君之罪,如果被皇帝知道了,怎么办? 然而事已至此,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林奴儿一脚踏入乾清宫的正殿,心里发狠似地想,大不了就是一死,一了百了,她孤家寡人一个,什么也不怕了。 正在这时,顾梧看了她一眼,道:「你很冷吗?」 林奴儿自己看不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顾梧最喜欢的那两个小梨涡也消失了,他皱着眉,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命令道:「笑。」 林奴儿这时候哪里笑得出来?只望着他,顾梧不依不饶,继续道:「笑一笑,我要看。」 那老太监注意到了两人的动静,住了步子,偷眼觑着这边,笑吟吟对林奴儿道:「殿下喜欢王妃,想要王妃笑呢。」 话里的意思,是在催促林奴儿照做,林奴儿只好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干巴勉强的笑,小小的梨涡又出现了,顾梧这才满意,主动拉过她的手,道:「跟我来。」 被拉住手之后,林奴儿才惊觉自己的手很凉,甚至在不自觉地轻微颤抖,顾梧握着她的手,忍不住偷偷地捏了捏,又揉了揉,她忽然间就镇定下来了。 乾清宫的正殿安静得近乎肃穆,林奴儿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淡淡苦涩药味,她想起来,当今皇帝得了病,一直不好,看来是病得很重了。 内间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咳嗽,老太监让两人等候,加快步子入了屏风后,林奴儿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人声,不多时,那老太监出来,笑着道:「殿下,王妃,快请吧。」 林奴儿咽了咽口水,跟着顾梧一同绕过屏风,里面摆了一方软榻,景仁帝正坐在那里,穿着深色的常服,满头灰白,大约是因为病得久了,面容显出几分虚弱,看上去暮气沉沉,整个人很是瘦削,搭在膝头的手背十分苍劲,青筋凸起。 虽然病容憔悴,但是景仁帝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却很锐利,林奴儿陡然生出了一种被看穿的感觉,无所遁形。 她下意识略略垂首,袖中的手掌握紧成拳,旁边的老太监轻声提醒道:「殿下,王妃,该给皇上请安了。」 林奴儿连忙跪了下去,顾梧则显得有些不情不愿,也跟着跪下了,唤了一声父皇。 景仁帝扫了林奴儿一眼,没有叫起,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道:「怎么没穿礼服?」 顾梧不高兴地道:「不喜欢穿。」 景仁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不喜欢,就不穿?」 顾梧理所当然地道:「王妃说了,我不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不做。」 第20章 「哦?」景仁帝转向林奴儿,声音沉沉道:「你就是这样怂恿秦王的?」 他耷拉着眼皮,却掩不住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林奴儿的心里咯噔一下,手掌捏紧,指甲刺入了手心,她立即俯下身去,叩首道:「皇上,儿、儿臣未能督促王爷,是儿臣之错,愿意受罚。」 正是深秋时候,殿里已经烧起了银丝炭,她的额头贴在地砖上,手足僵冷,身子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说不上是怕的,还是冷的,即便埋着头,也能感觉到来自上方的目光,如锋利的刀子也似,要将她的皮肉切割开来。 景仁帝没有说话,她一动也不敢动,竭力保持住最后的镇定,仿佛只要动了,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空气寂静而沉闷,能听见银丝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过了许久,林奴儿听见上方传来景仁帝的声音:「好,你既然肯认,倒还算懂事,梁春,给她请祖训。」 闻言,梁春立即去了,不多时回转,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又有宫人将一个垫子放在地上,他躬着身子对林奴儿轻声道:「王妃请。」 林奴儿看了看那垫子,咬咬牙,膝行过去,才刚刚跪在垫子上,她便觉得不好,那垫子看起来虽厚,但是里面不知缝了什么东西,硬硬的,有小小的凸起,硌得她膝头生痛,只跪了一会,便如针扎也似。 老太监已经捧着祖训高声读了起来:「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 用词晦涩,甚为深奥,老实说林奴儿是听不大懂的,但她不能叫人看出来,只得低垂着头,装作认真听训的模样,起初倒还好,然而没多久,她就跪不住了,膝盖疼得让人受不住,背上渐渐渗出汗意来。 恰在这时,旁边的顾梧也跪得难受,挪了挪身子,见上面的景仁帝双目微阖,就偷摸着爬了起来,梁春念祖训的声音微微一顿,景仁帝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倒是什么也没说。 顾梧站起来,又去拉林奴儿,然而林奴儿不敢动,只咬着牙忍耐着膝头的刺疼,额上已见汗水滑落,顾梧催促道:「起来起来。」 林奴儿摇摇头,顾梧不解,又去拉她的手,景仁帝终于睁开了眼,对他道:「你在做什么?」 顾梧道:「叫王妃站起来,跪着疼。」 景仁帝扫了林奴儿一眼,只见她冷汗涔涔,面露痛苦之色,并没有如顾梧的愿,只是道:「她犯了错,不能起来,疼也要受着。」 顾梧这下不高兴了,道:「什么错?」 景仁帝望着他,语气很平静地道:「你昨日大婚,今天携王妃来拜见朕,身为亲王却不着礼服,此乃御前失仪。」 顾梧不悦皱眉,道:「是我不肯穿,与她有什么关系?」 景仁帝便耐心道:「王妃身为你的妻子,不作劝诫,反而怂恿你胡来,无视祖宗规矩,此为不贤,为妻不贤,便是她的过错,错了,就要受罚。」 他说得弯弯绕绕,顾梧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这样不公平,便道:「不行!她不能跪!」 景仁帝不理他,只看向梁春,老太监立即加快了读祖训的速度:「晓夕温凊,规行矩步,安辞定色,锵锵翼翼……」 顾梧生气了,上前去拉林奴儿,见她不起,便有些着急地对景仁帝大声叫道:「你不要欺负她!」 景仁帝登时就黑了脸,沉声道:「朕怎么欺负她了?」 天子隐有怒色,林奴儿吓了一跳,连忙跪直了身子,顾梧却不怕他,兀自凶巴巴道:「你就是欺负她,是我做错了事,你却罚她,你坏!」 老太监的眼皮子跳了跳,景仁帝顿时勃然大怒,用力一拍桌子,道:「朕只是让她听祖训,就是欺负她了?」 他指着林奴儿,厉声道:「正因为你做错了事,她才要受罚,不止今日这一遭,以后你犯错,都是她受着!」 顾梧还待辩驳,景仁帝却急促咳嗽起来,旁边的梁春连忙拉住他叫道:「我的殿下欸,可别和皇上顶嘴了,皇上近来身子不大好,您少说几句吧?」 顾梧哪里顾这些,推开梁春,还要嚷嚷:「你——」 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裳后摆被人用力扯了扯,顾梧只得回头去看,却见林奴儿跪在那里,额上都是汗,面露忍耐之色,低声道:「王爷,做错了事情,总要受罚的。」 顾梧愣了一下,不解地道:「可是明明是你告诉我,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的。」 林奴儿垂眸,道:「有一句话王爷不知道,事情先分对错,喜欢不喜欢都是排在后面的。」 顾梧顿时说不出来话了,他一贯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便不让他做,他也会闹腾,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讲这样的道理,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喃喃道:「那……那是我做错了?」 林奴儿强忍着膝头上的痛楚,面上露出一点勉强的笑来,道:「所以这次是我替王爷受罚了。」 第21章 顾梧不言语了,景仁帝在上方冷眼觑着他们二人,终于止了咳嗽,方才慢慢开口道:「其中的道理,你明白了?」 顾梧便跪下了,闷头道:「不要罚她。」 景仁帝朝梁春使了一个眼色,梁春连忙把祖训交给旁边的宫人,带着笑意去扶起顾梧,又让人撤去林奴儿跪着的垫子,赐了座来。 林奴儿的膝盖刺疼如针扎,险些再次跪倒在地,汗水湿透重衣,她从前在琼楼里做活,不是没有挨过打,年纪小的时候闯了祸,大娘子会让她在院子里跪上半日,不许吃饭喝水,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宫人奉了茶来,林奴儿正接过,感觉到景仁帝又在打量自己,那双锐利苍老的眼中透出几分审视的意味,不知怎么,林奴儿心里微微一跳,她下意识垂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正在这时,她听见皇帝缓缓开口:「柴府让你来替嫁,许了你什么好处?」 乍听此言,林奴儿悚然而惊,手里一抖,上好的钧窑细瓷茶盏都跌了下去,摔了个粉碎,她的脸色一片煞白,脑中混混沌沌,唯有一个念头:这下真的完了。 她从未感觉过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林奴儿冷汗如雨,伏跪在地上,身子轻颤,在脑中不住地想,皇帝知道她替嫁的事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如果是刚刚才知道,那…… 接下来会如何处置她?会死吗? 林奴儿越想越觉得惧怕,几乎要不能思考了,顾梧见她这般,急道:「你怎么又跪下去了?」 景仁帝只摆了摆手,老太监梁春连忙对顾梧劝道:「皇上有事情要单独对王妃交代,王爷出去玩吧。」 顾梧固执道:「我哪儿也不去!」 老太监又另辟蹊径,劝道:「王妃不会有事的,昨日南洋那边进贡了一对儿金丝雀,生得可漂亮了,羽毛都是金色的,声儿跟唱歌一样,殿下想不想看一看?」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新鲜的事物吸引住,顾梧顿时有些意动,老太监立即道:「来人,快领殿下去瞧一瞧。」 顾梧很快就跟着宫人走了,殿内瞬间就安静下来,宫人也都不知在什么时候摒退了,林奴儿不知景仁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是紧张,又是忐忑,但是脑子却奇异地冷静下来。 景仁帝没有立即派人把她拉下去定罪,甚至支开了顾梧和别的宫人,还有话要对她说,这是她的生机。 她必须牢牢把握住! 林奴儿心思电转,磕了一个头,道:「回禀皇上,奴婢并未拿柴府的好处,只是柴府替奴婢赎了身,卖身契在柴府,那他们就是奴婢的主子,柴府要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只能做什么。」 景仁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神色意味不明,久久不语,压力如山海一般袭来,林奴儿心中又开始不安起来,但是她竭力隐藏着,掌心紧握成拳,咬着牙关,硬着头皮耐心等待。 终于,景仁帝道:「这种荒唐的小把戏,他们以为能瞒得过朕?难不成朕这一病,在他们眼中就是个如聋子瞎子一般的废人了?」 林奴儿屏住呼吸,她声音微颤道:「难道……皇上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景仁帝没答话,倒是一旁的梁春轻声道:「皇上重视秦王殿下,为他娶妻冲喜,本就是极重要的事情,岂会如此轻率?是以当初刚刚定下了柴府小姐,宫里就派人去调查底细了。」 所以,从柴永宁踏入琼楼的那一刻起,林奴儿便进入了景仁帝的视线之中,而柴府却毫无所觉。 景仁帝重重咳嗽起来,梁春不再说话,连忙上前轻轻地替他抚背顺气,景仁帝咳了好一阵,才再次看向林奴儿,道:「秦王是皇后所出,除了太子以外,他是朕最喜欢的一个孩子,聪慧懂事,只是可惜,如今他这般情形……」 他的神色中露出几分惘然来,不像一个威严的天子,倒真的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老父亲了,林奴儿的心思急剧转换,很快,她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叩首道:「奴婢斗胆,若皇上不嫌弃,奴婢愿意随侍王爷左右,除非奴婢身死,否则必不会让王爷受半点伤害!」 景仁帝望着她,表情变得莫测,道:「秦王是朕的儿子,天潢贵胄,谁能伤害得了他?」 林奴儿声音不易察觉地微颤:「如皇上所言,王爷又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空气霎时间寂静下来,就仿佛铜盆里的银丝炭都停止了燃烧,她紧紧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上方传来景仁帝的声音:「大胆。」 语气却不见动怒,仍旧是不紧不慢,林奴儿以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好让自己竭力平静下来:「奴婢该死。」 景仁帝并未生气,林奴儿原本紧绷的神经霎时间松懈下来,她赌赢了。 再次爬起身来,她的双腿软得险些脱力,还是梁春上前来扶住了她,让她坐在椅子上,又奉了热茶来,笑眯眯地道:「王妃请用茶。」 第22章 林奴儿道了谢,捧过茶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轻轻颤抖,碧色的茶水震荡出轻微的水纹,景仁帝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语气里带着告诫的意味:「如今你跟随秦王,须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秦王出了事情,朕不介意让你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这话令林奴儿不寒而栗,她捏紧了杯盏,低声道:「是,奴婢知晓了。」 梁春笑容可掬地提醒道:「您现在是王妃娘娘,可不能这般自称了。」 林奴儿垂了头:「儿、儿臣明白。」 景仁帝面上露出几分疲乏之色,轻轻摆手,道:「去吧。」 梁春将林奴儿送出了大殿,再回来时,听见屏风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急忙迈着小步进了内间,道:「皇上是累了么,可要歇息?」 景仁帝不答,只是看着虚空,目光晦暗:「梁春啊,你说朕还能活多久呢?」 梁春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去,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自是——」 景仁帝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话头,不耐道:「休要说那些无用的话,朕的身体,朕清楚得很。」 他站起身来,眼神沉沉,语气没什么情绪地道:「否则,你以为朕会允许柴元德这般胆大妄为?用一个低贱的青楼婢女来替嫁入皇家,欺瞒于朕,若是在从前,朕非得摘了他的乌纱帽,抄家下狱!」 说到激动处,景仁帝又岔了气,用力咳嗽起来,身形也有些不稳,梁春赶紧爬起来扶住他,宽慰道:「这王妃虽然并非柴府正经的小姐,但是品行到底是好的。」 就如之前所说,当确定了新王妃是柴府嫡女之后,景仁帝便派人将他们一家子查个底儿掉,包括柴永宁那自以为是的偷龙转凤之计,景仁帝震怒之余,又顺便把林奴儿的底细也查了个清楚,同样,也包括了琼楼发生的那些事情。 景仁帝冷哼一声,道:「若非她品行尚可,朕岂能容她到梧儿身边去?」 梁春道:「今日皇上敲打一番,想必王妃日后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景仁帝又叹气,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也不会出此下策,顾梧现在痴痴傻傻,心性如五岁稚童,京中那些所谓的官家贵女如何肯甘愿嫁给他?到时候真嫁入王府,欺负顾梧,又或者另有所图,顾梧哪里护得住自己? 退一万步说,自己日后真有个万一,顾梧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从前天之骄子一般的爱子,要被那些人欺负折辱,景仁帝便觉得一颗心如针扎也似,他对梁春道:「朕可算是明白了,听闻民间有个说法,嫁女嫁高,娶妻娶低,果然如此。」 若林奴儿是个样样都好的,哪里肯心甘情愿守着顾梧?日后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丑事来,如今景仁帝握着她的把柄,死生不过在自己的转念之间,更别说她那副胖模样,哪怕想红杏出墙都找不到墙头去。 想到这里,景仁帝忽然又有些满意起来,罢了,只要她安安分分,待梧儿好就行了。 至于身份,只要知情人不说,谁又能知道秦王妃只是一个卑贱的青楼婢女呢? ☆☆☆ 退出乾清宫时,清冷的晨风吹来,林奴儿只觉得后心发冷,竟是已然被汗沁湿了,她站在玉阶上,回想起方才的情形,生出几分后怕来。 若是答错了一句,恐怕她现在已经人头分家了,这样的经历,林奴儿绝不想再有第二次。 「王妃!」 兴高采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林奴儿回头望去,顾梧正在朝这边跑来,他手里抱着一个鸟笼子,金色的朝阳倾泻下来,将他俊美的面容映照得明晰干净,衬着霜色的锦袍,如误入凡尘的谪仙一般。 他快步过来,献宝似地道:「给你看鸟儿。」 林奴儿定睛一看,那精致的鸟笼子里果然有两只鸟,小孩拳头大小,通体玄色的羽毛,上面泛着缕缕金色,十分漂亮,鸟雀啾啾而鸣,声音清脆,甚为好听。 林奴儿道:「这就是金丝雀?」 「对!」顾梧看起来很高兴,道:「我要养起来。」 林奴儿看着他天真的笑,颔首道:「好。」 从今以后,她的命就与这个人绑在一起了,他生她就生,他死,她亦不能活。 眼看日头升高,林奴儿与顾梧一行人往重华宫而去,路过御花园的荷池时,远远就看见有人在亭子里说话闲谈,她只看了一眼,那两人穿着华丽,气度雍容,言笑晏晏的,显然不会是宫人之流。 林奴儿收回目光,对顾梧道:「快回去吧,鸟儿或许也饿了。」 顾梧一听,果然加快脚步,然而事与愿违,亭子里的人忽然看了过来,穿着苍蓝色锦袍的男子奇异地咦了一声,道:「那不是老五那个傻子么?他旁边跟着的那个胖女人,不会就是他的新王妃吧?」 第23章 另一个身着墨灰色锦袍的男子也看过去,眉头微皱,道:「应该是,我听京中传闻,说柴府小姐的体型甚是……丰满。」 顾晁噗地大笑起来,道:「这哪里叫丰满?我曾经在母妃那里看见过一对珐琅描金牡丹的大肚瓶,与她一模一样,又圆又滚。」 顾栾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道:「慎言。」 顾晁肆意妄为惯了,不以为意,道:「怕什么?他如今傻了,你就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不得还要给你鼓掌叫好。」 他说着,招猫逗狗似地对顾梧招手:「老五,走那么快做什么?来这里。」 岂料顾梧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去,不理他了,顾晁的脸色陡然就沉了下来,大步地出了亭子,走向顾梧,挡在他面前,道:「四皇兄叫你呢,真傻了么?」 林奴儿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又听他口称四皇兄,便知此人的身份了,之前在柴府的时候,柴永宁给她详细说过宫里的情况。 今上一共有五个儿子,长子封诚王,次子封肃王,三子正是如今的太子顾璋,想来这人就是第四子,寿王顾晁,他眉眼生得不错,只是总有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意味,这样的人性格大抵都跋扈张扬。 林奴儿在心里思索着,那顾梧却不理顾晁的话,不高兴地皱眉:「你挡着我了。」 顾晁轻嗤一声,伸手去拍他的头,道:「明明是你不知礼数,见到兄长也不行礼问安。」 顾梧敏捷地别过头,啪地一把打掉他的手,语气很凶:「我不喜欢你。」 顾晁的脸色变得阴沉,眉一抬显然是想发作,恰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制止道:「你别逗他了。」 林奴儿循声看去,只见说话那人是一个穿着墨灰色锦袍的青年,模样斯文俊朗,透着几分书卷气,没有顾晁那般张扬,举手投足显得十分谦逊和气。 他对顾梧笑了笑,道:「四皇兄在同你玩笑,不要在意。」 顾梧撇了撇嘴,不耐烦地道:「我要走了。」 顾晁却明显不怎么想让开,眉头一挑,目光落在他怀中的鸟笼上,道:「我才听说,南洋进贡了一对金丝雀鸟,父皇这就赏给你了?」 他说着,伸出手指掸了掸那鸟笼子,里面的金丝雀便蹦跳来去,叽叽喳喳叫起来,声音清脆悦耳,顾晁抬眉:「还挺好看。」 顾梧不无得意道:「那当然。」 然而下一刻,顾晁的手指一挑,鸟笼子的门打开来,那两只金丝雀登时呼啦一下,展翅冲出了鸟笼,转瞬间就化作两个小黑点,消失在了天空。 顾晁欸了一声,十分遗憾地道:「跑了。」 顾梧呆了片刻,又看了看手中的鸟笼,空空如也,一瞬间愤怒染上了他的眼眸,林奴儿下意识去拉他的手臂,却拉了一个空,顾梧嗷了一嗓子扑上去,一拳就砸上了顾晁那张透着得意的脸。 「你赔给我!」 顾晁原本想挣开他,岂料顾梧脑子虽然坏了,但是力气竟然大得惊人,那一拳打在他的眼睛上,痛得他倒抽凉气,一时间不能招架,连连败退。 顾梧却不放过他,继续拳打脚踢,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拳拳到肉,顾晁吃不住,痛极暴怒道:「你失心疯了吧?」 他挣脱不开,反手一拳打在顾梧的下巴上,顾梧就像是察觉不到似的,继续饱以老拳,眼看局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顾栾立即吩咐宫人道:「快把他们拉开!」 目瞪口呆的宫人们连忙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拽手的拽手,顾梧打起架来不分敌我,有几个宫人都被殃及了,等终于拉开他时,顾晁脸上已经开了花,他觉得嘴角剧痛无比,伸手一摸,竟是见了血,嘶得抽了一口冷气。 顾梧被宫人们抱住,仍旧是气鼓鼓的,试图挣脱桎梏,愤怒地骂道:「你赔我!」 顾晁的左眼挨了一拳,这会儿已经泛起了青色,他看着不得动弹的顾梧,冷笑一声,道:「好好,我赔给你。」 他说完,便大步上前,气势汹汹,还没等他动手,旁边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大力一撞,顾晁毫无防备,一个趔趄,整个人险些被撞飞了出去。 他又惊又怒,定睛一看,撞他的人竟然是顾梧的那个胖王妃! 顾晁见林奴儿张开双臂挡在顾梧前面,顿时怒道:「你让开!」 林奴儿却不让,反而抬了抬下巴,十分有气势地道:「你得给他道歉。」 顾晁愣了一下,疑心自己听错了,怒极反笑道:「本王?给他道歉?」 他指了指自己脸,匪夷所思地道:「这傻子把本王打成这模样,本王还得给他道歉,道哪门子的歉?本王还没让他在地上磕头赔礼呢!让开!」 顾晁说着就要去拨开林奴儿,拨……拨不动。 林奴儿站在原地,稳如泰山,豆_豆_网。好圆滚的一团,顾晁气得脸都涨红了,咬牙切齿指着她道:「你给本王让开!」 第24章 林奴儿八风不动,昂首道:「除非寿王殿下道歉,否则我绝不会让开半步。」 打死顾晁,他也不会向一个傻子道歉,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反倒还挨了顾梧一顿打,这口气不出,他绝不罢休! 顾晁见林奴儿不让,冷笑道:「听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本王道歉了,可是他先动了手打本王,这又如何说道?」 林奴儿想也不想便道:「那我就让你打回来。」 「好!」顾晁一口应下,眼中涌动着隐约的怒火,看向她身后的顾梧,深吸一口气,酝酿好了情绪,才硬邦邦地道:「老五,我刚刚不是故意打开鸟笼子的,你别往心里去。」 严格来说,这算不得道歉,但是于顾晁而言,已经是了不得的退让了,他转向林奴儿,冷声道:「这下你可以让开了吧?」 他今天一定要把账讨回来! 岂料林奴儿并无退开的意思,反而把脸往前一身,大大方方地道:「肃王请动手吧。」 这下不止顾晁,就连旁边的顾栾都愣住了,顾晁瞪着眼睛,道:「你不让开,本王怎么动手?」 林奴儿指了指自己的脸,只是道:「我说过的话一定作数,肃王朝这儿打便是,不必留手。」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那我就让你打回来。 果然是让他打,简直一点毛病都没有,顾晁目瞪口呆,他自小身居高位,来往的人多是些谨言慎行、毕恭毕敬的,从没有人敢这样同他耍无赖,还是个女子! 顾晁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怒道:「我说的是顾梧,与你何干!」 他气到连自称都改了,林奴儿却道:「肃王有所不知,我昨日就嫁给了秦王,如今是他的妻子,都说夫妻本为一体,我夫君如今生了病,身子不好,受不得打骂,有什么事情,我这个做妻子的自然要替他受。」 她说着,还往前走了一步,情真意切地道:「还请肃王殿下动手吧。」 顾晁险些被气死,还身子不好,那傻子一身蛮力,刚刚差点把自己的牙都打掉了,生龙活虎的,也亏得这秦王妃说得出来! 但是顾晁不可能真的动手打林奴儿,他打了顾梧,那是因为顾梧动手在先,但是打秦王妃,却是他没理,明显林奴儿也是掐死了这一点,这女人好生无赖! 正在顾晁被气到暗自呕血,下不来台的时候,旁边的顾栾开口道:「算了,老五如今生了病,你何必与他计较?」 「我——」顾晁气不过,还要分说,顾栾按住他的肩,提醒道:「不是还要去给母妃请安么?再耽搁下去,就误了时辰了。」 他说着,又对林奴儿笑了笑,道:「今日之事,还请王妃不要往心里去,改日我派人去寻一对金丝雀来送到府上,向五皇弟赔罪。」 说完这话,顾栾便带着顾晁离开了,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后,林奴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顾梧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凤目中闪动着几分崇拜之意:「王妃你好厉害,把讨厌的四皇兄赶跑了。」 林奴儿哭笑不得,道:「这有什么厉害的?」 顾梧道:「我从前也打过他,但是都输了。」 林奴儿带着他往前走,道:「为什么输了?」 顾梧忿忿道:「他会打回来,还会告状。」 顾晁那样的跋扈脾性,看他今天这作态,必定不是一个会吃亏的人,那么吃亏的只能是顾梧这个小傻子了,林奴儿的心里不禁升起几分同情来。 难怪景仁帝会留自己一命,想必就是为了让她护着这个小傻子,否则,还不知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 思及此处,林奴儿心中大定,看来景仁帝确实十分喜欢这个儿子,只要她把自己绑上顾梧这一艘船,暂时就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 御花园的闹剧很快就传到了乾清宫,彼时梁春正小心地捧着托盘呈药,景仁帝拿着勺子搅了搅热气腾腾的药汁,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梁春觑着他的脸色,悄声起了个头:「这秦王妃,倒确实有几分厉害。」 景仁帝从鼻子里轻哼一声:「鲁莽。」 梁春咂摸着这两个字,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便笑着道:「不过她护着秦王殿下的一番心意,还是好的,皇上到底没看走眼。」 景仁帝捏着勺子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药,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末了才道:「她这是在做给朕看呢,连你都被她糊弄到了。」 梁春故作不解,道:「奴才愚钝。」 景仁帝就喜欢他这点小聪明,总是恰到好处的装傻,遂道:「她才被朕敲打过,如今正好有一桩事情递到眼前来,可不得抓住机会,向朕表一表诚意?」 梁春恍然顿悟,道:「原来如此,皇上圣明。」 第25章 景仁帝把勺子放下,沉默片刻,又道:「只要朕还活着,就不会让他受了委屈。」 可人总是要死的,景仁帝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那碗汤药,没再拿勺子,而是直接端起来一饮而尽了。 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一早就去拜见景仁帝,也没吃东西,林奴儿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偏偏顾梧玩心重,一路上招猫逗狗的,溜溜达达回到重华宫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林奴儿找了一个宫婢问起小梨的下落,那宫婢答道:「都在伍嬷嬷那里学规矩呢,娘娘可要叫她过来?」 林奴儿看了看天色,道:「先不急,早膳过后再让她来吧。」 宫人早就备好了早膳,饶是林奴儿做了心理准备,也被惊了一跳,精致的饭食菜色摆了满满一桌子,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吃,应有尽有,琳琅满目,许多是林奴儿从未见过的。 顾梧坐下之后,拿起一块金丝枣糕就要吃,司膳的太监连忙抢上前去拦下,顾梧又不高兴了,闹了起来,骂道:「滚开!」 林奴儿看得莫名其妙,就在顾梧快要摔盘子的时候,适时开口问道:「为何不让王爷吃?」 那司膳太监苦着脸道:「回王妃的话,奴才不是不让王爷吃,只是宫里规矩,主子们这用膳之前,还得先试吃呢。」 试吃,就是试毒。 林奴儿顿时恍然,心想天家果然是不一样,还得担心有人下毒,吃个饭都这般累,她活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有的吃就不错了。 然而顾梧却不许他们试吃,他一心一意觉得这些狗太监们就是想分他的糕点吃,怒气冲冲道:「不给你们吃,都滚,都滚!」 不试吃,太监们哪里敢让他入口?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但是顾梧固执得很,他实在不理解,每天用膳的时候,无论他吃什么,这些狗太监们都要先吃掉一大半,只给他剩下一点点,总是这般,总是这般。 他气急了,一筷子就摔了出去,抬手作势想扫掉桌上的盘子,但是临了又停住了,大约是舍不得,只端起一碗不爱喝的粥砸在地上,以此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喜。 可即便如此,司膳的太监们也不敢渎职,纷纷跪下去磕头,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林奴儿看着这混乱的情景,又看了看怒意未消的顾梧,拿起筷子,去夹了刚刚顾梧想吃的那块糕点,司膳太监连忙开口道:「娘娘,还没试吃呢,可不能给王爷吃啊!」 顾梧又恶狠狠去瞪他,岂料林奴儿没理会那太监,而是问他道:「我能吃吗?」 这下所有人都怔住了,顾梧也是一愣,他不许那些太监吃他的糕点,却不能拒绝林奴儿,毕竟经过这一天多的相处,他已经很喜欢这个王妃了,更重要的是,她吃之前会询问他,这让顾梧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父皇只会命令,让他做这个做那个,那些下人们只会磕头,或者按什么狗屁规矩来,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相比之下,王妃的请求让他更能接受一些。 于是顾梧点点头:「你吃。」 林奴儿咬了一口金丝枣糕,入口粉糯,甜而不腻,是她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美味,她忍不住想,难怪那么多人都向往这天下一等一的富贵,单就这些精致的吃食,已经够普通百姓们望而莫及了。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定在林奴儿身上,她吃完了那一块金丝枣糕,又喝了半盏茶,才对那司膳的太监道:「我吃过了,如何?」 那司膳太监完全没想到事情走向会是如此,既然王妃亲自以身试毒,他自是没什么可说的,王爷也没再闹,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辛苦娘娘了。」 林奴儿微微一笑,把那盘子金丝枣糕推到顾梧面前,道:「王爷吃吧。」 顾梧看着那满满当当一盘子的糕点,又提防地望向那些司膳的太监们,林奴儿忍不住想,小傻子还挺警惕的,遂笑道:「他们不吃你的了。」 顾梧顿时安下心来,拣起枣糕一口一个,又望了望林奴儿,分了她一个,含糊不清地道:「你也吃。」 他一向大方的很,林奴儿也不跟他客气,两人开开心心地分食了那一盘糕点,到后来,顾梧想吃哪盘菜,她都先吃一些,顾梧高兴了,司膳的太监们也都放了心,皆大欢喜。 深秋的太阳透过树枝缝隙洒落下来,在地上交织出稀疏的影子,阳光暖融融的,林奴儿无事可做,只得在廊下走动消食。 太清闲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样的时间,看着那些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顶,她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来,就仿佛下一刻,她仍旧是琼楼里的那个婢女,忙着去做伺候人的活计。 第26章 然后她又摸了摸袖子里那枚沉甸甸的金陀螺,嗯,是真的,这些都不是梦。 她真的嫁进了皇宫里头,踏入这天下最最富贵的那一道门,同时也把脑袋挂在了裤腰带上头。 顾梧看见她在廊下溜达,十分好奇,也跟着过来,道:「你在做什么?」 林奴儿微微眯起眼,如实答道:「吃多了,消食。」 顾梧哦了一声,也跟着她一起溜达,他有点黏这个王妃了,总想同她在一块儿,他抱着自己的匣子,追在后头兴致勃勃道:「王妃,我们来玩围棋吧?」 林奴儿想起昨夜的经历,试图拒绝:「我玩得不好。」 顾梧商量道:「我让你一子。」 林奴儿立即道:「那行。」 然而事实证明,顾梧即便是让一子也无用,在一通单方面屠杀之后,战况惨不忍睹,林奴儿弃子投降:「不玩了。」 顾梧却意犹未尽,央道:「再来一次吧?」 他的眸子幽深澄澈,这样看着人时,叫人不忍心拒绝,林奴儿一时心软,再次摆开棋局,一刻钟之后,棋局就结束了,她败得一塌糊涂。 林奴儿:…… 她一手托着下巴,盯着顾梧仔细打量了半天,问道:「你是不是在装傻?」 顾梧回以一脸茫然:「什么?」 最终,林奴儿只能自我解释,大概顾梧当真是天赋异禀,天纵奇才,脑子比平常人要好使,就算如今他傻了,也不是他们这些凡人能比得上的。 玩了几局棋,林奴儿就不想继续了,若是有输有赢倒也罢了,同顾梧下棋,总是一味的输就没多大意思了。 恰逢有宫婢领着一名少女过来,林奴儿看清那人的模样时,十分高兴地站起身,唤道:「小梨!」 小梨看起来有些紧张,她穿着一袭碧色的衫子,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原本脸颊上画的那一颗大痣已经洗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粒芝麻大小的淡痣,挽着双丫髻,娇俏可人。 她见了林奴儿,面上露出欣喜的笑意来,下意识道:「奴儿姐——」 话未说完,先前领她过来的宫婢不悦地打断她道:「见到王妃娘娘要行礼,嬷嬷教的规矩都忘了么?」 小梨吓了一跳,神色微微惊慌,连忙跪了下去,磕头道:「奴婢拜见王妃娘娘。」 林奴儿心中略微一沉,她拉起小梨,道:「起来吧。」 那宫婢皱了皱眉,没等她说什么,林奴儿便道:「小梨是我……是本宫闺中时候伺候的人,以后她就在本宫身边随侍。」 那宫婢分辩道:「娘娘,这不合规矩,宫里的婢女多,哪些做什么活儿,那都是分好的,按照规矩,她可够不上在主子们跟前伺候。」 她口口声声说着规矩,态度不容置疑,林奴儿眉头一挑,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宫婢一怔,答道:「奴婢春雪,是打理内务的。」 林奴儿道:「原来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专门教导本宫规矩的呢。」 那春雪脸色一变,连忙跪下去,道:「奴婢绝无此意,娘娘恕罪。」 论起挤兑人,林奴儿从没输过的,她在琼楼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最不怵的就是嘴皮子和心眼,老实说这小丫头的功力在她面前还不够看。 挤兑完春雪,林奴儿就让她下去了,待到周围没有别的宫人,才伸手摸了摸小梨的头,道:「不要听她们的闲话,我会护着你的,有什么事情,我来应付。」 小梨顿时笑起来,点点头:「嗯!」 她那双明净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依赖,一如当初在琼楼里一般,相信着她的奴儿姐姐。 恰在这时,旁边响起顾梧的声音:「你拍她的头,会长不高的。」 林奴儿转头,看见顾梧正捏着棋子往这边看,表情一本正经,林奴儿道:「谁同你说的?」 顾梧皱着剑眉,道:「四皇兄说的,他每次都拍我的头,我不喜欢。」 林奴儿想了起来,今日在御花园的时候,顾晁确实拍了顾梧的头,但是那个手势很轻慢随意,力道也有些重,跟拍一只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 她解释道:「这不一样,我拍小梨的头,是因为喜欢她。」 顾梧的眉头皱得更紧,嫌弃道:「那你是说,四皇兄喜欢我?我不要!」 林奴儿想了想,道:「这却未必,若他拍你的头,你心里觉得很讨厌,这就不是喜欢了,不信你问问小梨。」 她转向小梨笑道:「小梨喜欢我拍你的头么?」 小梨便抿着唇轻轻笑了,然后腼腆地点点头。 顾梧俊美的面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片刻后,他迟疑地问林奴儿:「那你喜欢我吗?」 第27章 这话听来孟浪,却无关男女之情,他的小心思单纯得很,叫林奴儿一眼就看穿了,笑而不答,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轻柔无比,让顾梧想起天上的云朵,软绵绵的。 他的耳根倏地染上几许微红,凤眸灼然发亮,高兴地道:「我喜欢!」 从这一刻起,顾梧便记住了,王妃和四皇兄是不一样的,不,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用过午膳之后,林奴儿又在廊下溜达,顾梧跑过来,抓着她的袖子往里头寻摸,林奴儿也不躲他,索性把袖子抬起来,大大方方地让他翻,宫人们都发出嬉笑声。 顾梧从袖袋找了半天,小小地欢呼一声,道:「找到了!」 他摊开手,里面放着三块玫瑰松子糖,顾梧惊讶道:「王妃,你的袖子里真的会变糖。」 林奴儿心里好笑,面上保持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自然。」 顾梧喜滋滋地吃着糖,还不忘贪心地道:「我也想要这样的衣裳。」 林奴儿无情地打消他的妄想:「天底下只有这一件了。」 「好吧,」顾梧情绪低落了片刻,又高高兴兴地吃起糖来,转眼间就把这事儿抛脑后去了。 廊下有一汪水池,池边假山嶙峋,水质清澈见底,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甚是耀眼。 林奴儿晒了一会太阳,深深觉得这样日子太过于清闲,她闲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遂思索了半天,总算想起来找点事做,问随侍在侧的宫婢道:「可有笔墨?」 那宫婢道:「都在书房,可要奴婢去取来?」 林奴儿起身道:「不必了,你领我……本宫过去。」 重华宫不大,但是布局却有些复杂,除了正殿以外,另还有后寝殿,左右偏殿,皆是以抄手游廊相连,廊下种满了各色花木,放眼望去,处处雕甍画栋,峻桷层榱,琉璃金顶,朱栏彩槛,富丽堂皇至此,不愧是皇家。 书房设在了左偏殿,林奴儿去时,正有一名宫婢在打扫,见了她们一行人来,连忙行礼,领路的宫婢皱眉,道:「怎么是你在这里?原本打扫的人呢?」 那宫婢小声道:「娉婷腹痛,已告假了。」 领路的宫婢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对林奴儿道:「娘娘,这里便是书房了,笔墨都齐全,您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婢便是。」 林奴儿颔首,忽而问她道:「你叫什么名?」 那宫婢答道:「奴婢夏桃。」 林奴儿看向那个打扫的宫婢,随口道:「那你呢?」 那宫婢愣了一下,忙道:「奴婢叫冬月。」 林奴儿想了想,问道:「咱们宫里一共有多少下人?」 夏桃答道:「回娘娘的话,重华宫里伺候的人倒是比别的宫殿多,毕竟咱们主子是王爷,有一等宫婢四人,分别是奴婢与春雪,秋莺和冬月,专门伺候王爷起居事宜,有二等宫婢四人,掌宫内陈设仓储,有三等宫婢六人,太监六人,专做洒扫的粗使活计。」 「除此之外,」夏桃继续道:「另有嬷嬷一位,掌事姑姑一位,掌事太监一位。」 林奴儿想,人确实是多,还分了等级,只有一等宫婢才能伺候人,难怪她今日说要小梨来身边,那个叫春雪的宫婢不乐意。 她在书案后坐定,忽地想起一事来,问夏桃道:「按照规矩,掌事的人是不是应该来见一见本宫?」 林奴儿问这话不过是试探,毕竟她确实没有什么经验,当时在柴府里,听教养嬷嬷提了一嘴,她嫁过来就是秦王的正妃,在整个重华宫内,除了秦王以外,再没有人能越得过她去。 好在夏桃听了之后,立即道:「回娘娘的话,兰姑姑说,王爷大婚,这两日事情多,请娘娘担待,待晚上就会来拜见娘娘了。」 林奴儿信这话才有鬼了,她自小在琼楼长大,性子机灵活泛,下头那些弯弯道道她岂会不知道?大娘子恁是严厉,从不许丫环们偷奸耍滑,为此立下了种种规矩,但即便如此,也有人想方设法地钻了空子,当然其中也包括林奴儿自己。 她敢保证,若今日自己不提起这事,怕是十天半个月也瞧不见那几个管事人的影子。 林奴儿其实并不想管,但是她若是不管,以后的日子大概不会那么好过,放任自流,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殃及到顾梧,她怕是要性命不保了。 确定晚上那几个管事的会来见她之后,林奴儿便让夏桃与冬月退下了,她在书案上找到了一块砚台,细细研磨起来,想练一练字,在柴府的时候好不容易识得了百十来个字,这会儿若是不温习,恐怕不出几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小梨上前来替她磨墨,一边小声道:「奴儿姐姐,咱们真的……会没事么?」 她问得很隐晦,林奴儿看出来少女眼中的担忧,心里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安抚道:「没事的。」 第28章 小梨点点头,直到此时,她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她一直是这般无条件地信任奴儿姐姐,就像当年乖乖地仰起脸,让林奴儿替她点上那一枚大痣一般。 她如释重负般地露出一个笑,悄声道:「从昨天开始,我的心就一直砰砰跳,好害怕呀。」 林奴儿何尝不是一样?不过,现在不同了,她心里已经有了底,知道自己该如何继续走下去了。 林奴儿才练了几个字,便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她立即就知道来人是谁,抬起头望去,果不其然,顾梧的声音传来:「王妃!王妃!」 小梨连忙退开些,在书案旁边站了,林奴儿扬声道:「臣妾在。」 顾梧探头进来,看见她坐在书案后,疑惑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奴儿捏着笔继续写字,口中道:「臣妾在练字。」 顾梧好奇地走过来,往宣纸上看了一眼,面上顿时露出嫌弃来:「你写得好丑啊。」 林奴儿:…… 她举着笔,看那白纸上,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她已经尽力写得横平竖直了,怎么凑在一块就变丑了呢? 顾梧夺过她手中的笔,道:「我来。」 他照着林奴儿写过的百家姓,另起了一行,林奴儿瞧着,每一个字都说不出的好看,笔势潇洒风流,完全不像是一个心智不全的人写出来的,这让她有些惊讶。 顾梧住了笔,又盯着林奴儿看,林奴儿立即会意,从善如流地夸赞道:「王爷的字写得真好看。」 顾梧十分受用,面上露出几分得意来,像一个受了夸奖的孩子,既骄傲又高兴,他道:「父皇也夸我的字好。」 林奴儿点点头,拿起笔继续写,忽而问道:「王爷的字这样好看,能教教我吗?」 在顾梧的印象中,还从未有人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不禁觉得十分新奇,一口答应下来,煞有介事地问:「你想学哪一个字?」 林奴儿想了想,道:「王爷知道孙字怎么写么?」 「当然知道,」顾梧拿过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端正的孙字,道:「就这么写。」 他把笔塞给林奴儿,催促道:「你写。」 林奴儿照着一笔一划学起来,顾梧看了几眼,着急道:「写错了。」 他索性捉住林奴儿的手,带动着笔尖,勾勒出一个形状饱满的弧度,乍然间有人靠得这样近,林奴儿有些不适应地躲了躲,但是顾梧却全无所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林奴儿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擦过一侧耳廓。 她不禁有些尴尬,好容易等一个字写完,正欲借机挪开些时,不想顾梧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她的手上,忍不住捏了捏,惊叹道:「王妃,你的手软软的,好像包子啊。」 林奴儿:…… 小梨掩口轻笑起来,顾梧捏了一会她的手,直到林奴儿说要练字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趴在书案边看了一会,有些无聊地道:「王妃,写字不好玩,我们去玩别的吧?」 真是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林奴儿心想,口中却道:「可是我现在想练字。」 顾梧用手背垫着下巴,道:「你还要练多久?」 林奴儿想了想,道:「写完这一页纸。」 「哦,」顾梧眼巴巴地看着她写,没一会儿又耐不住了,趁林奴儿不注意,自己另拿了一枝笔,偷偷往宣纸上写字,试图尽快把这一张纸填满。 「王爷,我看见啦,」林奴儿头也不抬地道:「你写一个字,我就多练一页。」 顾梧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手,狡辩道:「你这里写错了。」 「嗯?」林奴儿转头去看了,就知道顾梧在睁眼说瞎话,遂翻了一个白眼,用笔杆儿敲他的额头,告诫道:「小孩子不要撒谎。」 顾梧摸了摸被敲的地方,不高兴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奴儿哦了一声,道:「那你今年几岁了?」 顾梧立即坐直了身子,十分骄傲地道:「我今年六岁了。」 到最后,林奴儿也没戳穿顾梧那小小的谎话,她刚写完了一页纸,就听见顾梧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角泛起些微的泪花,一脸的困倦。 昨天晚上下了一晚上的围棋,大约是没有睡好的缘故,林奴儿搁下笔,道:「王爷要不要去休息?」 顾梧看见她写完了,勉强打起精神,坐起来道:「不要,我还想去玩。」 态度端的十分执着,他一边揉眼睛,一边催促林奴儿快走,林奴儿只得跟着他去了,顾梧又抱出他那个大匣子,两人坐在榻上玩七巧板和九连环,顾梧很明显精神不大好,却一直强撑着不肯睡。 林奴儿也不劝他,殿内空气安静,过了一会,她忽然打了一个呵欠,顾梧仿佛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打了一个呵欠,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了。 第29章 林奴儿放下手中的九连环,道:「我困了,想睡觉。」 顾梧立即道:「我也要睡。」 他说完,便把一干小玩意儿通通扫进那个大木匣子,往榻上一趟,拍了拍旁边,眯着眼道:「王妃,你睡这里。」 林奴儿犹豫了一下,道:「我去别的地方睡吧,这里太挤了。」 顾梧抓着她的衣角,想也不想就回绝道:「不,你和我一起睡。」 他说完,还往榻里头挤了挤,表示自己愿意让出一部分空间来,林奴儿一咬牙,心道,他不过就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罢了,怕什么? 遂倒头往榻上躺下了,这一躺,她才发觉是真的有些挤,手脚都摊不开,右侧就是顾梧,少年温热的身体紧紧靠在她的身旁,林奴儿浑身都不自在,仅有的那一点困意也消散无踪了。 相比之下,顾梧入睡得十分迅速,不多时,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轻微,林奴儿忍不住侧头看过去,透过窗纸的微亮天光落在他的脸上,更衬得整个人仿佛精心雕琢过的美玉,少年眉目如画,长长的睫羽投落下轻浅的阴影。 直到此时,他身上那如孩子一般的天真跳脱感全然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沉静温雅。 林奴儿忍不住想,那个真实的顾梧,究竟是怎么样的呢?不知此生能否有幸一见。 ☆☆☆ 不知过了多久,林奴儿觉得脸上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蹭过去似的,难道是虫子? 她陡然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便撞入了一双含笑的凤目中,顾梧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孔雀翎羽,显然这就是把林奴儿折腾醒的始作俑者。 林奴儿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木然地警告道:「再有下一回,我就揍你了。」 顾梧连忙把作案工具往身后一藏,此地无银地道:「不是我。」 林奴儿信他才有鬼了,打了一个呵欠坐起来,随口问道:「几时了?」 顾梧眨了眨眼,莫名地看着她,林奴儿:「当我没问。」 下了榻,她头上的金簪子和珠花呼啦啦往下掉,扯得头皮生痛,林奴儿这才发现自己的发髻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拆散了,偏生拆的那个人半点手法也不会,东一下西一下,跟玩儿似的。 林奴儿看着镜子里,自己满头蓬松的长发,宛如被狂风吹过似的凌乱,她不住地深呼吸,然后认命地拣起簪子来,开始挽发。 顾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始动手动脚,一会摸她的头发,一会又去拿簪子,兴致勃勃地要给她戴珠花,烦人得很。 在他第三次打乱了林奴儿的头发之后,林奴儿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拍开他的手:「不许碰我!」 顾梧还是头一次听见她这样严厉的语气,有些委屈地摸了摸手背,在旁边站着看,却也不敢再动了,只眼巴巴地看着林奴儿,颇有几分可怜。 然而林奴儿刚刚才被他弄醒,又顶了一头乱发,心情十分不好,只装作没看见,顾梧等了又等,不见她来哄自己,也生了气,把簪子一扔,跑没了影。 小梨看着殿门口,有些担心地道:「奴……王妃娘娘,要不要奴婢去看看?」 林奴儿利落地挽着长发,一边道:「无事,他若出重华宫,自会有人跟着的。」 然而整个下午过去,顾梧也没再回来,不知负气躲去了哪里,夏桃几个宫婢遍寻不见,都有些着急,春雪甚至意有所指地埋怨道:「王爷从前闹归闹,却从不会这样躲起来的,这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夏桃扯了她一把,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再去寻一遍,是不是哪里漏掉了。」 春雪不服气地撇开头,大步出去了,林奴儿半点都不为所动,只是对夏桃道:「你去问一问,王爷今天下午有没有离开重华宫。」 夏桃去了,殿内只剩下了冬月和小梨伺候,空气显得有些安静,小梨低声道:「王妃娘娘,奴婢也去找一找吧?」 林奴儿摆了摆手,道:「你才来,不熟悉这里,找不到的,别把自己走丢了。」 小梨只好哦了一声,恰在这时,门外有一行人进来了,林奴儿转头看去,打头的是一名中年嬷嬷,穿着锈红色的衣裳,头发梳得整齐,表情严肃,板起脸时,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 她身旁跟着一名女子,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梳着元宝样式的发髻,缀以银钗,她的穿着与寻常宫婢也不同,是一袭湖绿色的衫子,上面绣了精致的花纹,显然地位也不一般。 一看见这两人,林奴儿便想起来今日夏桃说过的话,重华宫里有一个嬷嬷和一位掌事姑姑,大约就是眼前这两位了。 那嬷嬷走近前来,略略行了一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禧。」 不等林奴儿开口,她便站起身,道:「听闻王妃与王爷今日起了争执,王爷一时生气,跑了出去,王妃还不肯派人去寻?」 第30章 这口气,看来是兴师问罪来了,林奴儿笑了笑,十分爽快地道:「是啊。」 竟然直接就承认了,那老嬷嬷显然是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愣了一下,才板着个脸道:「王妃怎能如此?王爷如今心智不全,若出了事情,谁担得起这责任?」 林奴儿道:「我来担。」 她的命如今和顾梧拴在了一块,再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老嬷嬷:…… 她一时间被噎住了,片刻后,才忿忿道:「王妃别说得这样轻巧,为今之计,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王爷,方才泰和宫来了人,说夜里有宫宴,王爷和王妃都必须到场。」 闻言,林奴儿颔首,笑吟吟道:「嬷嬷说得是,有这功夫来问本宫,倒不如先把王爷找到了再说。」 她说完,懒得再和她分辩,起身领着小梨和冬月走了,那嬷嬷站在原地,气得脸色铁青,旁边的掌事姑姑低声道:「吴嬷嬷,现在怎么办?」 吴嬷嬷生气道:「赶紧去找人啊!」 天色渐渐暗下来,重华宫里掌了灯,宫人们各个提着灯笼穿梭来去,高声呼唤着顾梧,希望他能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 林奴儿站在庭院里,夏桃过来禀道:「奴婢问过了,值守的太监们没看见王爷出去,正门侧门都没有。」 林奴儿却道:「他自然不会出去。」 小梨不解道:「为什么?」 夏桃也十分疑惑:「娘娘为何如此肯定?」 林奴儿笑了笑,从她手里取过灯笼,道:「我去找一找吧。」 她顺着长廊往左偏殿的方向走,小梨跟在后面,认出了这是通往书房的路,遂问道:「娘娘是觉得,王爷躲在书房里?」 「不一定,」林奴儿举高了灯笼,四下张望着,廊下种满了花木,间或放置了高大的假山石,错落有致,修竹丛生,只是这一切在傍晚看来,却黑黢黢的,仿佛能将人吞没一般。 林奴儿喊了一声:「王爷。」 几声不见回应,不知从何处传来夜鸦的啼叫,沙哑尖锐,她索性喊起对方的大名来:「顾梧?」 林奴儿住了步子,对着一丛青竹道:「顾梧,我知道你在那里,出来吧。」 过了片刻,一道身影自青竹旁边的假山石后转了出来,少年不高兴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奴儿立即调整了角度,假装自己刚刚没有喊错方向,理所当然地道:「我就是知道。」 她还道:「你换了地方,之前不是藏在这里吧?」 闻言,顾梧面露惊讶,飞快地看向她:「你怎么又知道?」 林奴儿轻咳一声,道:「你躲在哪里我都知道。」 实则这话是骗人的,林奴儿根本不知道顾梧会藏在哪里,她刚刚那一句也不过是在诈对方的,若顾梧不出来,她就会另换一处地方继续诈。 说到底,顾梧现在的心智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他与人赌气,不过是希望得到重视,让人来哄一哄他,所以躲起来的地方不能太隐秘,也不能太远,最好让人着急一阵子,然后再被找到。 重华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么多宫人找了半下午都没找着他,林奴儿只能猜他一定是在时时刻刻换地方躲藏,并且在恰当的时候「被人找到」。 这也正是她笃定顾梧不会离开重华宫的原因,若是走得太远,就不好找了。 林奴儿举起灯笼打量他一会,发觉他的脸颊一侧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大概是躲藏的时候被草木枝叶刮到的,发髻也有些乱,衣裳上蹭了不少灰尘泥渍,她问道:「回去吗?」 顾梧垂着头,不说话,像是还在赌气,林奴儿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不住,我今日不该那样对你。」 顾梧立即顺杆子爬,伸出手来,委屈地道:「你打的我手背好疼。」 林奴儿看了那白皙的手背一眼,心说我这又不是拿鸡毛掸子抽的,还能疼到现在?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计较这个了,对着那只手吹了吹,道:「不疼了吧?」 顾梧满意了,道:「我原谅你了。」 林奴儿点点头,道:「可是我还没原谅你。」 顾梧一呆,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奴儿掰着手指头数道:「我睡觉时,你故意吵醒我,这是其一,你故意拆乱我的发髻,这是其二,我梳发时你在旁边捣乱,这是其三,最重要的是,你与我吵架,负气躲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来找你,浪费大家的时间,这是其四。」 她说着,神情变得严肃,道:「有事情就好好说,为什么要躲起来?哪一天我真的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林奴儿并不打算时时刻刻都捧着顾梧,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如果纵着他,一次两次不要紧,三次四次就成了习惯,在她来之前,整个重华宫上下显然是没人管得住顾梧,景仁帝没有那个心力和精神劲儿,宫人们自是更不必说了,能哄则哄,怎么省事儿怎么来,没有人想同一个傻子讲道理。 第31章 然而一味的纵容和宠溺,只会带来更为棘手的后果。 林奴儿深知其中的道理,所以这一次会不会惹顾梧生气,她根本就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以后,顾梧会变成什么样子。 难道他真的要做一个骄纵不知事的孩子,浑浑噩噩渡过这一生吗?林奴儿觉得可惜,这感觉就像是看着一块美玉,正在逐渐蒙上尘泥。 她未能得见真正的顾梧,却也不能看着他就这样傻下去,就算……就算只是为了少年送给她的那一个黄金陀螺。 天色暗了下来,游廊上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空气安静,林奴儿没说话,小梨和夏桃几个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们完全没想到王妃会这样大胆,竟然还敢责备王爷。 顾梧沉默地低着头,一声不吭,直到远处传来有宫人呼唤的声音,是在寻他,顾梧看了林奴儿一眼,纠结了半天,嘴唇动了动,正欲开口时,忽闻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吴嬷嬷的声音:「哎哟我的王爷,您跑哪里去了,可叫奴婢们好找。」 顾梧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就被打断了,他茫然回头,就被吴嬷嬷搂在怀里一通好哭,林奴儿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心里骂了一句,您这是掐着点儿来的么? 夏桃几人也不免有些遗憾,觉得吴嬷嬷来得实在不凑巧。 吴嬷嬷揩了泪,把顾梧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回,见他衣裳脏兮兮的,发髻也乱了,脸上一道红痕宛然,又是一声哎哟,心疼地道:「王爷您这怎么伤着了?快,快上药,来人,去库房取一盒白芸粉来,还有皇上赐下的雪蛤生肌膏。」 林奴儿:…… 眼看着众宫人被指挥得人仰马翻,林奴儿抽了抽嘴角,对吴嬷嬷道:「嬷嬷,让她们速度得快点儿,怕是来不及了。」 吴嬷嬷不解其意,紧张道:「什么来不及了?难不成王爷还伤到了别处?」 林奴儿笑吟吟道:「这却不是,只是再晚一步,王爷的伤口就要愈合了,那些什么白芸粉和生肌膏也都派不上用场了。」 有个宫人轻声笑起来,其他人也都暗自忍笑,吴嬷嬷脸色铁青难看,林奴儿以手背蹭了蹭顾梧脸上的红痕,问道:「痛不痛?」 顾梧原本还有些懵,这会儿听她发问,便老实地摇摇头:「不痛。」 林奴儿拉着他的手,对吴嬷嬷道:「王爷也说不痛,看来本就不是什么大伤,嬷嬷这样兴师动众,反倒会吓着王爷。」 吴嬷嬷十分不悦地道:「王爷本是千金之体,岂能如此马虎——」 林奴儿皱着眉打断她:「王爷是一个大男人,又不是一块豆腐,别说只是区区划痕,哪怕是流了血,我想王爷肯定能忍得住的。」 「你——」 林奴儿不再理会她,拉起顾梧转身就走了,半道上,她对顾梧道:「我方才与嬷嬷说的话是唬她的,若日后流了血,受了伤,咱们还是要看大夫,不过像这种小小的划痕就不必了。」 顾梧点点头,道:「嬷嬷从前也是这样。」 「不要理她,」林奴儿皱了皱眉,道:「你是一个男子汉,受点小伤没什么,我九岁那年,被刀切掉了一个手指尖儿的整块肉,也没有大哭大闹。」 顾梧惊讶道:「真的么?那后来呢?」 林奴儿道:「后来手指自己就好了。」 她说着,把手递给顾梧看,借着灯笼的光芒,果然在左手的无名指尖上有一道圆圆的疤,正好将整个指尖的肉分隔开来。 顾梧摸了摸那一道疤,道:「一定很痛吧?」 林奴儿笑笑,道:「那时候很痛,现在长好就不痛了。」 顾梧好奇问道:「为什么会把手指切掉?」 林奴儿沉默片刻,才摇头道:「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她牵着顾梧道:「走吧,该回去了,嬷嬷说晚上还有宫宴。」 他们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沿途的灯笼投下昏暗的光芒,忽明忽灭,游廊曲折幽深,一如林奴儿的前半辈子,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艰难跋涉。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 八岁那年,她被卖进了琼楼,大娘子如获至宝,派了红嬷嬷来教导她学规矩,同时让林奴儿跟着其他的姑娘们一起学琴棋技艺,预备一举将她捧成头牌,林奴儿起初待得好好的,倒是没生事,瞧着很乖,大娘子便放了心,管得也宽松了些。 一不留神,就让林奴儿偷跑了,她还特意挑在大年三十最热闹的那一天,从后厨的角门狗洞爬出去,但到底是个小孩子,没多久就被发现抓了回来,大娘子十分生气,掐着她的脸骂了半天。 林奴儿那时很冷静,只听着她骂,大娘子问她下回还跑不跑,她迟疑了一瞬,这短短的一瞬就暴露了她,从而彻底惹怒了大娘子。 第32章 直到如今,林奴儿依旧记得当初的情景,刻骨铭心,暴怒的大娘子一把揪起她,像揪一只小鸡仔似的,拖到了后厨里,找出一把刀来,扬言要剁了她的腿,林奴儿那时害怕极了,抽泣着求饶,大约是不想八两银子打水漂,大娘子到底是没剁她的腿,却切掉了她左手无名指的指头尖,以示告诫。 再后来,林奴儿就趁着无人注意,偷偷跑到后厨去,在案上摸到了一把剔骨的尖刀,对着自己的脸比划了半天,把进来的孙婆婆吓了个半死,以为她要寻短见,抢下刀来,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天。 林奴儿默不作声,然后问她,婆婆,有没有办法让我变丑? ☆☆☆ 那些记忆竟已经变得遥远模糊起来,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林奴儿怅然若失地看着黢黑的夜色,一盏盏宫灯仿佛漂浮在黑暗之中,孤清静谧,将这人间映得如同荒土。 顾梧看着她,下意识皱了眉,很不喜欢她现在的表情,就仿佛他们之间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一样,他忍不住握住林奴儿的手,开口说道:「我冷。」 他不懂得如何打消这种距离感,只好用上自己最常用的方式,笨拙地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果然,林奴儿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手,觉得确实有些凉,便道:「快回去换衣服吧。」 到了寝殿,林奴儿便吩咐冬月道:「给王爷准备一些厚点的衣裳。」 冬月去了,林奴儿让顾梧坐在妆台前,替他松开玉冠,用象牙梳子一点点将发丝梳整齐,然后用发冠束好,正在她要放下梳子时,顾梧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夏桃拨灯花的手一抖,险些把烛火给挑灭了,林奴儿也是一怔,顾梧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声音低若蚊蝇:「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当真是在道歉,少年的耳根都染上了绯红,林奴儿顿时笑起来,透过菱花铜镜,顾梧终于又看见了他最喜欢的浅浅梨涡,王妃的脸圆圆的,明亮的烛光仿佛落尽了她的眼底,漂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 顾梧喜欢极了。 他红着脸,支吾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林奴儿讶异,这话没头没脑的,但是她忽然明白了顾梧的意思,眨了眨眼道:「你是想替我梳头么?」 顾梧立即点点头:「对。」 他今天之所以拿林奴儿的簪子,又去摸她的头发,就是想自己亲手替她梳头,可是他对此一窍不通,所以在旁人看来,如同捣乱一般,最后反而还惹恼了林奴儿。 林奴儿想了想,便利落地抬手拔下发间的金簪,满头柔顺的青丝瞬间散落开来,她把金簪放在顾梧的手中,笑吟吟道:「你来试试吧。」 顾梧顿时开心起来,一双凤眸闪闪发亮,道:「真的?」 林奴儿点点头,又把梳子递给他,叮嘱道:「不过你要轻一些,我怕疼。」 顾梧就像一个陡然被惊喜砸中了的小傻子,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然后认真地替林奴儿梳起头发,他确实不会梳,动作毫无章法,但是却十分轻柔,像捧着一团云似的,小心翼翼。 林奴儿见他这般,便让夏桃来教他,夏桃不愧是一等宫婢,梳头的功夫很好,干脆利落,手指翻飞如花,一眨眼就挽好了,替林奴儿别上了金钗,反倒是顾梧在旁边嘀嘀咕咕道:「慢一点,慢一点。」 夏桃以为他没看清楚,便重又解开了林奴儿的发髻,道:「奴婢这一次慢些,王爷仔细看……」 岂料顾梧十分不高兴,道:「你做什么又解开?」 夏桃一愣,连忙告罪道:「奴婢该死,奴婢以为王爷想学……」 顾梧不仅不听她的解释,反而很不满地把手摊开,上面有一根长长的头发,他皱着剑眉斥责道:「你把她的头发都扯掉了,她会痛的!」 夏桃恍然顿悟,原来他方才说慢一点,不是觉得她动作快了看不清,而是因为怕林奴儿会疼。 顾梧举着那一根头发,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骂夏桃道:「你真是笨手笨脚。」 字正腔圆,也不知是和谁学了这骂人的话,却透着一种别样的认真意味,林奴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一双黑玉似的眸子弯成了新月,心中暖融融的,对顾梧道:「别生气,我不痛。」 顾梧不信:「掉头发怎么会不痛?春雪给我梳头的时候可痛了。」 「春雪,」林奴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对顾梧道:「下回我给你梳。」 「好,」顾梧一口答应下来,道:「我也给你梳,这样你也不会痛了。」 林奴儿又笑:「好。」 眼看时候不早,林奴儿最后还是让夏桃帮忙挽了发髻,戴上珠花金簪等饰物,并向顾梧承诺,从明天起一定教他如何梳头。 第33章 吴嬷嬷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打理妥当了,顾梧穿着一袭涧石蓝的锦袍,更衬得整个人俊美如玉,英气勃勃,与旁边圆滚滚的林奴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于是吴嬷嬷对这个新王妃越发的不喜了,她勉强保持着基本的礼数,道:「王爷,王妃,该去慈宁宫了,可别误了时辰。」 慈宁宫是太后的居所,原本宫里家宴该在乾清宫举行的,只是如今景仁帝染病,需要静养,便索性挪到了太后的慈宁宫去。 自从纯嘉皇后去后,景仁帝就再也未立新后,后位一直空悬,如今后宫的大小事务都交给赵淑妃打理,只除了未掌凤印以外,她已然是后宫说一不二的主子了,再没有人越得过她去。 赵淑妃原是太后的亲侄女,两者关系亲厚,是以她今日早早就来了慈宁宫,陪着太后说话,慈宁宫里规矩颇严,宫人们出入都十二万分小心,唯恐发出半点声音,扰了老太后的清静。 只有赵淑妃不一样,她笑着同老太后闲话,又说起今夜的家宴布置事宜,太后面上带着微笑,颔首道:「你做事一向妥帖的,不必哀家操心。」 赵淑妃掩着口笑,乖顺地道:「还是要仰仗老祖宗的指点和教导,若非如此,臣妾哪里打理得了六宫事务?」 太后笑吟吟地道:「你是个聪明的,后宫的事情交给你,哀家放心。」 她说着,又想起一事,道:「只可惜,皇帝太固执,委屈你了。」 这可惜指的是什么,赵淑妃立即听懂了,低眉顺眼道:「说一句别人不相信的话,臣妾是不在乎这些虚名的,哪怕臣妾这辈子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只要能陪在皇上身边,能陪着老祖宗这样说说话,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太后十分动容,握住她的手,长长一叹,赵淑妃又低声道:「如今外边儿说臣妾有些别的什么心思,臣妾觉得好笑,半点都不往心里去,怕只怕这些话传到了老祖宗的耳朵里,叫您生臣妾的气……」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太后立即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的为人哀家自然是了解的,谁敢嚼你的舌根子?若叫哀家知道,定拔了她的舌头!」 她面上露出几分怒意,又道:「便是退一万步,这后位给你来做,也是理所当然的,纯嘉皇后去了这许多年,后宫的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料理,劳心劳力,这一份儿功,哀家且给你记着呢,无论如何,哀家都会给你作主!」 听闻此言,赵淑妃心中大定,掩下了眼中的喜意,感动地道:「有老祖宗这一句话,臣妾便是累死,也没有怨言的。」 姑侄俩又说了一阵话,却听外面有宫人进来禀道,肃王与寿王来了。 太后听罢,便让人进来,不多时,帘子被宫人打起,一行人入得殿内来,打头那个身着一袭云杉绿的织金锦袍,头戴金冠,正是寿王顾晁,后面跟着肃王与寿王妃,他进门便笑着向太后行礼:「孙儿拜见皇祖母,拜见母妃。」 太后很是高兴,命人给他们赐座奉茶,赵淑妃问肃王道:「怎么不见婉仪?」 肃王答道:「回娘娘的话,王妃她前几日受了寒,一直没好,怕过了病气给老祖宗,儿臣便没让她来了,请老祖宗和父皇勿要怪罪。」 太后听罢,便道:「还是身体要紧,等宴席散了,派个太医与你回去,给她瞧一瞧。」 肃王立即拜谢,没多久,陆续又有几名妃嫔来拜太后,诚王携诚王妃也到了,恰在这时,一名宫人过来低声与赵淑妃说了一句什么,赵淑妃忙向太后道:「老祖宗,时辰快到了,该入席了。」 太后点点头,道:「那就先入席罢。」 岂料顾晁忽然开口道:「老五怎么还没来?」 一听这话,太后的脸色就不如之前那般好看了,道:「不来也好,省得给哀家添堵。」 才说完,又有宫人进来禀道:「秦王与秦王妃到了。」 赵淑妃看向太后,迟疑道:「老祖宗,那现在是让他们进来坐一坐么?」 「还坐什么?这都快入席了,」太后沉着脸道:「叫他们先在廊下候着吧。」 宫人得了吩咐便退出去了,相比起暖阁,外头便冷得多了,如今正是深秋的时候,呵气成霜,外头寒风瑟瑟,吹得人后脖子发冷,廊下的宫灯在空中打着晃儿,明灭不定。 不远处的门廊下传来了少年抱怨的声音:「王妃,我冷,我们回去吧?」 林奴儿听了,便将手里抱着的描金牡丹纹手炉递给他,道:「拿着就不冷了,再等一等。」 顾梧捧着手炉,冰冷的手指也暖和过来了许多,他抽了抽鼻子,不高兴地道:「我想回去。」 林奴儿却道:「还不能走,这外边儿冷,等进了屋子就好了。」 一听这话,顾梧便立即道:「那咱们进去吧?」 第34章 林奴儿拉住他,目光四下一扫,正好看见过来传话的宫人,向他问道:「如何?太后娘娘怎么说的?」 那宫人硬邦邦地道:「娘娘说了,让王爷和王妃先在廊下候着,等会直接入席即可。」 林奴儿皱了皱眉,道:「几时入席?」 那宫人道:「这个奴才就不知了。」 他说完,便离开了,顾梧重重打了一个喷嚏,夏桃有些担心地道:「娘娘,不然奴婢先回去给王爷拿一件斗篷来吧?这样下去怕是会受寒。」 林奴儿点点头,让夏桃去了,她与顾梧在门廊下又站了片刻,秋夜的温度极低,霜风吹得人骨头缝儿里冒着寒气,林奴儿自认为算得上能抗冻的,这会儿都有些受不住,更不必说小梨与冬月两人了。 她搓了搓僵冷的手指,问冬月道:「从前也是这样等着吗?就没有别处地方先避一避风?」 冬月呐呐道:「是,这是慈宁宫,没有太后娘娘的准许,不能乱走的。」 林奴儿蹙起眉头,心中嘀咕,这天家的规矩着实也太重了些,早知如此,还不如慢点过来,也不必在这里干等着吹冷风。 她忍不住又往那暖阁的方向看了几眼,迫切地希望太后她老人家现在准备出来了。 然而事与愿违,那厢灯火通明,门口候着几个宫婢,跟木桩子也似地戳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林奴儿心觉失望,正在这时,那帘子突然打了起来,一名宫装女子被簇拥着出来,她住了步子,朝这边远远看了一眼,很快顺着游廊离开了。 林奴儿问冬月道:「那人是谁?」 冬月答道:「是寿王妃。」 林奴儿立即反应过来,讶然道:「寿王他们已经到了?」 「恐怕是,否则寿王妃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冬月疑惑道:「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林奴儿心头陡然有一股子无名火往上拱,她咬牙低声道:「也就是说,寿王和寿王妃他们在里头喝茶闲聊,咱们就得在外面吹冷风?」 冬月轻轻啊了一声,掩口道:「可是太后娘娘不是说,让王爷和王妃不必去拜见了,直接入席吗?」 「你看这像是要入席的样子吗?」林奴儿捧着僵冷的手指呵气,道:「什么时候入席也不知会一声,就让我们在这风口等着,怕到时候他们都吃上了,回过头来还要怪咱们没按时到场,不知礼数。」 冬月顿时不知所措起来:「那可怎么是好?」 顾梧捧起那手炉,送到林奴儿面前,道:「不暖了。」 林奴儿摸了摸那手炉,果然凉了,她皱了皱眉,问冬月道:「今晚皇上会过来么?」 冬月答道:「会来,不过要稍晚一些。」 林奴儿便道:「我想到一个法子,让咱们不用这么冷。」 ☆☆☆ 暖阁内,太后与众人说着闲话,诚王顾钊性子沉默寡言,不大开口,只有一句说一句,接不上的话就干坐着,肃王顾栾小心细微,说话谨慎,唯有寿王顾晁妙语连珠,惹得太后连连发笑,戏谑骂道:「早知你是个油嘴滑舌的,从哪里学来这些花腔。」 赵淑妃故作生气地斥责道:「休要在老祖宗跟前耍嘴皮子,多大个人了,不正经。」 太后摆了摆手,笑道:「哀家听着也高兴,何必说他?」 赵淑妃笑起来,奉承道:「老祖宗高兴就好。」 她看了看窗纸,外头黑黢黢的,遂提醒道:「光顾着说话,倒险些把正事儿忘了,老祖宗,咱们该入席了,等一会皇上就来了。」 太后点点头,扶着她的手站起身来,这才终于想起了门廊外等候的顾梧,吩咐宫人道:「让秦王也一起来吧。」 那宫人应下,不多时去而复返,回道:「禀太后,秦王和秦王妃已经走了。」 「走了?」赵淑妃讶异道:「这宴席还未开始,他们怎么就走了?」 她说着,又看向太后:「老祖宗,这……臣妾派人再去请他们过来?」 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十分难看,冷冷地道:「好大的辈分儿,要你去请?他们想是看不上这家宴,不必理会,咱们走罢。」 听语气明显是生了气,赵淑妃便不再多嘴,扶着她出了门,一行人顺着抄手游廊往正殿的方向去了,今晚的家宴设在合芳斋,园子里头灯火通明,见了他们来,宫人们纷纷跪地行礼。 太后摆了摆手,对众人道:「入席罢。」 赵淑妃与寿王等人皆应是,在宫人的引领下各自入座,座位都是按辈分来排的,唯有最上首和最下首两个座儿空着,上边儿是景仁帝的座,最下首的则是秦王顾梧的座。 太后看见那个空位置就来气,对宫人道:「既然人都走了,就把座撤了吧。」 第35章 宫人动作利索,很快就把座位撤了下去,赵淑妃见状,又岔开话题,与太后说起话来,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景仁帝来了。 除太后以外的人连忙都站了起来,不多时,身着深青色常服的景仁帝入了殿,众人躬身行礼,一袭涧石蓝的锦袍下摆在眼前一晃而过,顾晁忽觉不对,偷着抬眼一看,正好看见了顾梧和他那个胖王妃,正大摇大摆地跟在景仁帝的身后,受了众人的礼。 顾晁险些当场失了态,不是,说好的人走了呢? 太后显然也是意外,但是事已至此,她倒是没说什么,只皱了皱眉头,对景仁帝道:「皇帝来了,快快入座。」 等景仁帝坐定了,才和蔼地问起他的病情,景仁帝咳嗽两声,答道:「尚可,只是近日未向母后请安,朕心中惭愧。」 太后忙道:「不是什么大事,皇上龙体要紧。」 母子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景仁帝看见林奴儿与顾梧站在下方,便冲她使了一个眼色,林奴儿立即拉着顾梧跪下去,拜见太后。 太后这时候纵然心中有十万个不高兴,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他们二人是跟着景仁帝来的,遂恹恹地摆手道:「都起来吧。」 景仁帝往下方扫了一眼,眉心皱起,淡淡问道:「怎么没有给秦王和秦王妃设座?」 赵淑妃连忙出来答道:「是臣妾之过,原以为秦王和秦王妃不来了,便让人撤了下去。」 景仁帝语带斥责道:「纵然不来,也不该撤了座。」 赵淑妃垂首答是,太后这时开口帮腔道:「是哀家让人撤座的。」 她说着,看向下方立着的顾梧与林奴儿,面色不虞地道:「方才他们来拜见哀家,哀家不得空暇,让秦王等候片刻,谁知他们后来没声没响就地走了,也没打个招呼,大概是哀家怠慢了。」 景仁帝道:「母后言重了,这是做小辈的过错。」 说着,他又转向林奴儿与顾梧,道:「还不向太后赔礼谢罪?」 林奴儿便牵着顾梧上前行赔罪礼,太后仔细打量她一回,道:「哀家久居慈宁宫,消息也不灵通,只听闻秦王昨日大婚,倒不见人来知会哀家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没哀家这个人了。」 这话的意思,却是在怪罪林奴儿与顾梧今天没去拜会她,林奴儿默然无语,她也是头一回嫁人,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当初在柴府时,那些嬷嬷们说得也不详细,到了重华宫,更是无人提起今天要去拜会太后,显然这老婆婆已经记上一笔了。 那厢景仁帝轻咳着道:「此事不怪他们,原是朕让他们明日再去拜会母后的,若是母后因此生了气,是朕的不是。」 太后这回是彻底没话说了,皇帝自己把这事儿揽在身上,明显是在回护秦王与秦王妃,她再说下去,就是在当众揭景仁帝的面皮了,遂淡淡道:「罢了,不来也好,倒省得哀家费神。」 母子两个一人偏帮一方,谁也指摘不了谁,算是平分秋色,赵淑妃觑着时机,连忙支使宫人重新设座,请林奴儿和顾梧入席之后,家宴才总算是开始了。 司赞女官高喊一声传膳,便有宫人们捧着朱漆雕花描金的托盘鱼贯而入,恭敬地将菜色放到每张桌上,燕窝八仙锅,葱椒鸭子,羊肉粉汤,清汤雪耳,乌龙肘子肉等等,各式各样,不一而足,更叫人称奇的是,每一个菜色都配了不同的碟子,银制的盖碗,珐琅碟子,彩漆碗,紫龙盘,精美华丽,这都是林奴儿从未见过的。 她甚至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在吃饭的碗筷上下这么多功夫。 上头的太后与景仁帝动了筷子,林奴儿才跟着举筷,折腾到这时候,顾梧已经很饿了,他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嚼了嚼,紧跟着眉头就皱起来,下意识把菜吐在旁边的碟子里,然后拿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水。 林奴儿看了一眼,是葱椒鸭子,低声问道:「你不喜欢吃鸭子么?」 顾梧大摇其头,嫌弃道:「不好吃。」 不喜欢也没关系,林奴儿想,反正这一桌子有这么多菜,便指了一道四喜丸子,道:「试试这个。」 顾梧吃了一口丸子,这回连嚼都没有,直接又吐出来了,不高兴地皱着眉道:「也不好吃。」 林奴儿疑惑地试了四喜丸子,觉得味道很不错,并没有什么问题,便安慰顾梧道:「若是不喜欢,就换别的吃。」 顾梧吃过一遍,竟然一个菜都不喜欢,放下筷子不住地喝水,林奴儿问道:「都不好吃?」 顾梧摇头,上头的赵淑妃却是注意到了这边,笑着问道:「这些菜可是不合秦王的胃口?」 顾梧吹了一下午的冷风,又饿着肚子到现在,这会儿已经十分不耐烦了,硬邦邦地道:「一点也不好吃。」 赵淑妃面上的表情微微一僵,太后皱起了眉,语气有些严厉地道:「那就不要吃了。」 第36章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出来这是反话,代表着太后已经生气了,可问题是顾梧他不正常,一听能不吃了,立刻就站起来要走,好在林奴儿反应极快,扯了他一把,顾梧又被迫坐了下来。 这可把太后给气了个半死,她极为不悦地道:「一饭一食皆是民之血汗,你若不吃,一开始就不要来,这般浪费铺张,实在是可耻!」 这话说得重,顾梧哪里是个肯吃亏的,他人虽然被林奴儿拉着,嘴却不愿服输,张口就来:「你才可耻——」 林奴儿当机立断,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顾梧便只能发出唔唔之声,太后更生气了,重重地放下筷子,怒气冲冲地望向景仁帝:「皇帝,你瞧瞧他,这话竟然也说得出来,哀家还没死呢!」 景仁帝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他知道这事不能全怪顾梧,他如今只有五岁的心智,又无人教导,自是快言快语,想如何就如何,哪怕你因此责罚了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次还敢。 但是更不能怪太后了,她地位尊贵至此,从来都只有人对她毕恭毕敬的,何曾有人敢当面与她起争执? 于是他思来想去,只能借着按揉眉心的动作,冲林奴儿飞快地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把这事情给解决了。 林奴儿:…… 她立即按着被捂住嘴的顾梧,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顾梧这次倒是冷静下来了,唔唔道:「真的?」 林奴儿点点头,放下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去吧。」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顾梧竟然真的听话地走到御阶前,在太后座前站了,拱着手,一板一眼地道:「孙儿刚才不该出言顶撞皇祖母,请皇祖母恕罪。」 这话一出,众人俱惊,秦王居然会道歉服软了,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么。 景仁帝实在是意外,他没想到林奴儿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让顾梧向太后低头道歉,他这个儿子其实是很不好管教的,从前便是如此,顾梧自小就十分的聪明,学东西极快,才思敏捷,再加上很得景仁帝的宠爱,顺风顺水,少年人多少就会有一些自视甚高的毛病,于顾梧而言,让他低头,倒不如打他一顿来得痛快。 后来他摔坏了脑子,心智虽远不如以前,脾气性子倒是成日见长,无人敢管,于是顾梧便愈发骄纵放肆,把他的坏脾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今日顶撞太后,这都在景仁帝的意料之中。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林奴儿竟然能说服顾梧,这么想着,他又仔细打量了林奴儿一回,看起来还是圆圆胖胖的,其貌不扬,大约是因为治得住顾梧,爱屋及乌,景仁帝这会儿看她竟然觉得有些顺眼了。 胖倒也没什么打紧,皮肤白生生的,看着细皮嫩肉,很有几分可爱么。 景仁帝轻咳一声,等着太后表态,而那边,太后也终于回过神,自是察觉到了景仁帝的目光,顾梧如今道了歉,她也不好再揪着此事不放,略略缓和了表情,道:「罢了,下回不要再如此。」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下来,顾梧回到位置上,便拉着林奴儿的袖子,小声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林奴儿借着喝茶的动作,低声答道:「等宴席散了。」 顾梧皱起眉来,林奴儿知道他这是又不满意了,便摸了摸他的头,道:「听话。」 顾梧顿时被安抚住了,耐着性子坐在座位上,眼巴巴地等散席。 然而后面送上来的菜色他仍旧不吃,林奴儿见不得浪费,只好自己拿起筷子吃,吃着吃着,便觉得这些菜有一种说不出的腻人,她只好喝了一口茶压一压那股劲儿,同时心中也不禁起了几分疑惑,从前她在琼楼时,日日都喝孙婆婆熬的肥肉汤,时间一长,早就习惯了,今日这些菜色都十分精致鲜美,为何还会觉得腻? 林奴儿思来想去,夹了一筷子葱椒鸭子吃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低声问顾梧道:「你不爱吃甜的菜么?」 顾梧立即摇头,皱着眉嫌弃道:「不喜欢。」 他虽然爱吃糖和糕点,但是却十分讨厌甜口的菜,又甜又咸的,总觉得腻味得很。 果然如此,林奴儿恍然顿悟,别的菜倒也罢了,她一开始都没吃出来,然而这一道葱椒鸭子明显过于甜了些,半甜半咸混在一处,便是林奴儿也有些受不了,难怪顾梧只吃了第一口便吐了出来。 他也不懂得掩饰,这些举动和反应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显得格外的失礼,不知规矩。 林奴儿眉头轻皱了一下,心想,这会是巧合么? 后面再没出什么岔子,顾梧一直规规矩矩的,景仁帝和林奴儿都同时松了一口气,因着身体抱病,景仁帝的精神不大好,只坐了一会儿,便同太后告辞,摆驾回乾清宫去了。 宴席终于散了,顾梧催着林奴儿回重华宫,在半道上,忽然被人叫住,林奴儿定睛一看,讶异道:「梁公公?」 第37章 那人正是景仁帝的贴身太监梁春,见了两人便笑着行礼,林奴儿道:「可是皇上有什么事情吩咐?」 梁春笑道:「皇上让老奴转达一句,明儿一早,娘娘和王爷先得先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可别忘了。」 原来是这事,林奴儿颔首,道:「我知道了,有劳公公。」 梁春连忙摆手,临走时又提点一句:「太后娘娘一向起得早,大概卯时就起了,王妃和王爷可别误了时辰。」 林奴儿道了谢,梁春就离开了,顾梧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听林奴儿道:「咱们明日要早起。」 顾梧不高兴道:「怎么又要早起?」 林奴儿耐着性子解释道:「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所以要早起。」 顾梧不说话了,林奴儿知道他心里还是不高兴,便循循善诱道:「你明日若乖乖起来去请安,我就陪你玩儿。」 顾梧立即心动:「玩什么?」 林奴儿故作神秘道:「先不告诉你,你明天听话了,自然就知道。」 这一下彻底吊起了顾梧的胃口,已经开始眼巴巴地盼着明天了,还与林奴儿保证道:「我一定能起来。」 后面跟着的冬月与夏桃两人心中很是感慨,何曾见过小霸王这样听话过?王妃娘娘真是十分的有手段啊。 待回了重华宫,顾梧便道:「我饿了。」 夏桃立即道:「奴婢这就去御膳房。」 顾梧却道:「不要你去,王妃说了的。」 夏桃一头雾水,只好去看王妃的反应,林奴儿却问道:「御膳房怎么去?」 夏桃连忙道:「娘娘要去御膳房么?要取什么您尽管吩咐,奴婢跑一趟便可。」 林奴儿道:「你无法代劳,我得去给王爷做个饭。」 夏桃这下愣住了,惊愕道:「做、做饭?」 之前顾梧触怒太后时,林奴儿在他耳边说的话,便是承诺在宴席散后,她亲自做好吃的给他,顾梧这才答应向太后道歉赔礼,否则还不知最后要怎么收场。 于是在夏桃的引领下,林奴儿带着嗷嗷待哺的秦王往御膳房,做饭去了。 御膳房在南三所,距离重华宫有些距离,林奴儿一行人几乎穿过了大半个皇宫才到,门口有两名太监正在值守,揣着袖子说话,见了人来便收了声,定睛一看,连忙过来行礼:「奴才拜见秦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顾梧不理他,夏桃便道明来意:「王妃想要借御膳房一用。」 一个太监道:「这好说,王妃娘娘和王爷请随奴才来。」 林奴儿跟着那太监进了门,才发觉这御膳房很大,即便是大半夜了,这里头仍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夜风里传来食物的香气,伴随着人声交谈,忙碌而热闹。 那领路的太监带着林奴儿一行人去了最左边的屋子,向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太监说明,那胖太监有些讶异,打量了林奴儿一眼,面上堆笑道:「王爷要吃什么,尽管吩咐便是,奴才们马上给您做出来。」 顾梧不太耐烦地道:「我不要你们做,要吃王妃做的。」 那管事太监的笑脸微僵,忙道:「是,是,隔壁的小厨还空着,王妃娘娘可以去那边做菜。」 好一通折腾,林奴儿总算是摸到了锅,她问顾梧道:「想吃什么?」 顾梧使劲想了想,道:「想吃糖糕。」 「不行,」林奴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告诫道:「哪里有晚上吃糖糕的?」 顾梧失望地撇撇嘴,哦了一声,他眼睛一转,狡猾地道:「那要吃好吃的。」 他不点明吃什么,就是要好吃,小心思昭然若揭,林奴儿不上当,思索片刻,道:「给你做个八仙杂锦汤面吧。」 这名儿顾梧也没听过,下意识就觉得好吃,立即点头:「好!」 林奴儿嫌那宽大的袖子太碍事,索性让小梨用带子给她绑起来,然后开始和面,动作麻利熟稔,竟丝毫不输御膳房的掌膳太监。 旁边那管事太监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奴才在御膳房做了十年的活儿,还从未听说过八仙杂锦汤面这一道菜,实在好奇,不知娘娘能否赐教?」 林奴儿笑了一声,对小梨道:「你与他说说。」 小梨掩口轻笑,道:「有杂有锦,就叫杂锦啊。」 那管事太监一脸茫然:「啊?」 这叫个什么解释? 小梨笑道:「这杂就是各色时令菜蔬,锦便是各种荤食肉片,大多为鱼丸,虾丸,云腿,羊肉,鸡肉,鸭肉,一共八样,所以就叫八仙杂锦,还是王妃娘娘起的名字呢。」 管事太监恍然顿悟,立即吹捧道:「这名字起得妙啊!娘娘真真是好心思,食材这般巧妙搭配,简直闻所未闻,想来定然是难得的珍馐美味。」 第38章 不得不说,宫里的人就是不一样,拍起马屁来也让人心情舒畅,林奴儿心里好笑,若是他知晓这所谓的八仙杂锦面汤,不过是孙婆婆当初随便用剩菜煮的一锅面,不知会不会惊掉下巴。 十岁那年开始,林奴儿便越长越胖,胃口也渐大,时时在半夜醒来,饿得头晕眼花,第二日脚步虚浮,浑身没力气,孙婆婆便会偷着给她做汤面吃,用料都是后厨做菜剩下来的残羹冷炙,熬成一锅热乎乎的浓汤,有什么就放什么,没有讲究,幼时的林奴儿却觉得那是最好吃的人间美味,偶尔从汤里捞出一丝肉片来,她便十分高兴。 如今在御膳房里,材料这样齐全,各式各样的肉类和新鲜菜蔬,但凡只要听过的食材,都能在这里找到,称得上要什么有什么,单单只是做一碗杂锦汤面,实在是绰绰有余了。 林奴儿将鸡肉和羊肉切成丝,一圈人围在灶台边上伸长了脖子看,她将锅盖揭起来时,热气腾升而起,伴随着浓浓的香气,顾梧抽了抽鼻子,道:「好香。」 林奴儿把鸡丝和羊肉丝倒进锅里,待汤滚开时,又随手搁了一把菜蔬,想了什么似的,问顾梧道:「王爷嗜辣么?」 顾梧有些犹豫,然后点点头:「一点点。」 林奴儿便挖了一勺辣椒粉倒进面碗里,烧开滚油泼上去,只听呲啦啦一声,带着些许辛辣的焦香弥漫在空气中,顾梧闻着就觉得更饿了。 在众人眼巴巴地等候中,所谓的八仙杂锦汤面终于出锅了,热气腾腾的,奶白的浓汤,嫩绿的菜叶,配着肉丝,上面漂了一层辣椒红油,香气扑鼻,叫人看了便觉得食指大动。 林奴儿拿了一双筷子交给顾梧,道:「吃吧。」 顾梧捞起一筷子面吃了,林奴儿支着下巴问:「好吃吗?」 他点点头,开开心心地道:「好吃!」 顾梧说着,又捞了一筷子面小心翼翼地盛在汤勺里,递到林奴儿面前,示意她吃,林奴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吃了,面的味道十分鲜美,但是不知为何,总与她记忆中的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林奴儿怅然若失地想,或许她永远也吃不到那一碗杂锦汤面了。 顾梧吃完了面,连汤都喝个干净,最后还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十分满足,那管事太监也有几分眼热了,从一开始他就在旁边看着,那碗面确实是香得很,做法也简单,想着要不要明日自己也试上一试。 正在这时,林奴儿忽然对他道:「今天晚上慈宁宫的宴席上,有一道葱椒鸭子,本宫觉得十分不错。」 管事太监立即道:「那葱椒鸭子是张东宫的绝活儿,娘娘喜欢就好。」 林奴儿笑吟吟道:「正好本宫觉得有些饿了,想再试一试这一道菜。」 管事太监迟疑答道:「娘娘有所不知,今儿宴席一散,张东宫就告假出宫去了,不若奴才让他明日再给娘娘呈这道菜。」 林奴儿却道:「明日本宫就不想吃了。」 管事太监左右为难,最后道:「既是如此,这葱椒鸭子还有一份多出来的,搁在膳房里没动过,娘娘如果不嫌弃,奴才让他们热一热端上来。」 林奴儿半点也不介意,道:「有劳你了。」 管事太监去了,不多时就捧了一个朱漆托盘回来,上面摆了个彩绘珐琅碟子,正是那一盘葱椒鸭子,林奴儿夹起一筷子鸭肉吃了,眉头微微一挑,面上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表情来,问道:「这道菜都是张东宫一个人做的么?」 管事太监不解其意,只答道:「是,御膳房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一个掌膳太监负责一道菜,旁人不能插手。」 这是防着要是哪一天出了事情,也好找得到是谁的责任。 林奴儿点点头,笑道:「本宫知道了,多谢你。」 这一道葱椒鸭子,在别人桌上的都没有事,唯有到顾梧他们这一桌,口味偏甜,果然是有问题,有人在故意设计顾梧。 他心性单纯率真,若遇着不顺心的事情,也不会掩饰,一旦闹将起来,便称了某些人的心意。 ☆☆☆ 乾清宫。 景仁帝倚靠在榻边,半眯着眼,借着灯烛看手里的奏折,他把折子举得很远,仍旧看得不太真切,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把折子扔开了,扬声叫道:「梁春。」 不多时,梁春便进来了,手里捧了一个托盘,笑道:「主子有何吩咐?」 景仁帝道:「给朕读一读这折子。」 「欸,」梁春把托盘放下,拣起折子,凑到灯烛下面去看,景仁帝打量他,道:「你与朕年纪差不多,眼神却比朕好使。」 梁春笑眯眯道:「那是因为皇上操劳政事,日理万机,把眼睛给累坏了。」 他说着,将折子念过一遍,景仁帝的目光落在那托盘上,嫌弃道:「又是药膳?」 第39章 梁春答道:「是老母鸡炖枸杞山参汤,张太医说这个大补。」 景仁帝想起那味儿就一阵犯恶心,恹恹道:「成日里吃这个补,吃那个补,朕白日里依旧没力气,倒是晚上精神百倍,半宿都睡不着,你问问张太医,是不是给朕补错地方了?」 梁春连连应是,把盅碗端给他,口中道:「说起来,奴才刚从御膳房回来,看见秦王和秦王妃也在。」 景仁帝慢慢舀着鸡汤,眉头皱起,道:「他们在御膳房做什么?」 梁春笑道:「秦王饿了,秦王妃在给他做面吃,听说是叫个什么八仙杂锦汤面,奴才路过的时候闻到那香气哟,扑鼻的香,老奴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 景仁帝听着听着,顿时觉得手里头的鸡汤更不香了,皱着眉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梁春立即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哎哟,奴才该死,瞧奴才这张嘴,没个把门的。」 景仁帝把鸡汤放下,靠在榻边望着雕花彩绘的窗棂,沉默半晌,忽然道:「朕也想吃汤面了。」 闻言,梁春试探道:「那……奴才去请秦王妃再给您做一碗来?」 景仁帝想了想,还是拒绝道:「罢了,这大半夜的,她又不是什么宫人奴仆,劳动得她去忙活做什么?」 他说完,看了看手里没滋没味的鸡汤,于是更加嫌弃了。 回重华宫的路上,林奴儿问夏桃道:「王爷可和宫里谁有什么过节?」 闻言,夏桃摇摇头,迟疑道:「没、没有。」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不知是真的没有,还是不敢说,林奴儿顿了顿,又问:「今天晚上的家宴是谁办的?」 夏桃答道:「是淑妃娘娘。」 林奴儿唔了一声,忽然又问:「王爷与太后娘娘的关系如何?」 这下不等夏桃回答,顾梧就抢先道:「我不喜欢她。」 林奴儿转头看他,道:「为什么不喜欢?她是你的祖母。」 顾梧皱着剑眉想了半天,才道:「不知道,就是不喜欢。」 他也说不上来到底因为哪里不喜欢,反正就是不喜欢,那种排斥感已经深深的刻在他的骨子里了,单单是提起太后这个人,他都觉得十分不悦。 夏桃没说话,倒是冬月欲言又止,林奴儿见状,便道:「你有什么话就说。」 冬月看了一眼夏桃,小声道:「王爷从前与太后娘娘的关系也不大好。」 「从前?」林奴儿立即反应过来:「是王爷生病之前么?」 「对,」冬月点点头,继续道:「相比起来,太后娘娘更喜欢寿王殿下,然后是肃王,就连对诚王也要更好一些。」 林奴儿想起一个被忽略的人:「那太子呢?」 冬月与夏桃对视一眼,摇头道:「不好。」 她都这样说了,可见太子和太后的关系差到什么地步,林奴儿忍不住问道:「没有什么缘由么?」 夏桃低声道:「先皇后娘娘还在时,太后便对她有些不喜,连带着也不喜欢太子和王爷,二者关系一直很淡。」 林奴儿懂了,看来这还是婆媳间的矛盾导致的,难怪太后今天接见了寿王和淑妃他们,却让她和顾梧在门廊下吹冷风,这老太太很是偏心眼。 一想到明天还要给她请安,林奴儿就觉得有些难办,希望不要有什么事情才好。 一路回了重华宫,林奴儿一行人转过石屏,看见阶上有几个人等在那里,打头的就是吴嬷嬷,她快步上前来,拉着顾梧好一通嘘寒问暖,道:「王爷怎么大半夜的出去了,可叫奴婢担心坏了,外头这样冷,王爷有没有冻着?来人,快把熬好的姜汤送来给王爷暖暖身子。」 林奴儿这么大个人杵在旁边,她就跟没看见似的,顾梧也有些吃不消她这殷勤,剑眉一直皱着,待听说要喝姜汤,便不高兴地道:「我不喝。」 「好好,不喝不喝,」吴嬷嬷又哄道:「那王爷可要吃些别的什么?点心果子要不要?」 闻言,顾梧顿时意动,跟着吴嬷嬷进屋子去了,夏桃看了看林奴儿,道:「外头冷,娘娘也进屋吧。」 殿内生了炭火,十分暖和,顾梧坐在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摆满了各色零嘴糕点,吴嬷嬷正在旁边服侍,端茶倒水,很是殷切,见了林奴儿过来,才略略行了一个礼,道:「王妃娘娘,王爷若是饿了,您自可吩咐奴婢们,这天冷夜寒的,别把王爷带出去,若是冻着了可就不好了。」 她的态度看似恭敬实则带着几分责怪,林奴儿看了顾梧一眼,眉头微挑,笑吟吟道:「这好说,本宫都听嬷嬷的。」 她说得这样爽快,倒叫吴嬷嬷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了,憋了一会,才道:「王妃做什么事,还是要知会奴婢们一声,今日这样闷不做声地带着王爷去御膳房,可把奴婢们急坏了。」 第40章 林奴儿还是笑:「嬷嬷说得是,以后该去哪儿,还得问过您才是。」 这话就让人听着有些不对了,吴嬷嬷人精一个,岂会听不出来她话里的嘲讽,垂着头道:「王妃言重了,您要去哪儿,奴婢可管不着,奴婢只是一个下人罢了。」 林奴儿心说你要是真拿自己当个下人,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儿了,她从前在琼楼那会儿,本分着呢,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不该做的事也绝不插手,哪像吴嬷嬷这般。 想也知道,顾梧如今坏了脑子,管不了事,于是整个重华宫都归吴嬷嬷打理,她辈分高,宫人们都听她的指使,说一不二,俨然一副主子的样儿,如今来了一个新王妃,要分走她的权力,吴嬷嬷自然是不高兴的。 林奴儿却无所谓她高兴不高兴,只要不到她跟前来挑事儿就行。 吴嬷嬷能阴阳怪气,她就比对方更阴阳怪气,端看谁的功力深厚了。 这边你来我往地打机锋,顾梧是全然听不懂的,他还拿了一个芸豆卷递过来,喜滋滋地对林奴儿献宝道:「王妃,这个好吃。」 就知道吃,林奴儿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也不接那芸豆卷,只看着他,道:「方才王爷没吃饱么?还吃得下糕点?」 顾梧顿时有点心虚,刚刚吃了那一碗面,他其实已经饱了,可是现在看到这些最爱的糕点零嘴,就有些忍不住,遂眼睛一转,道:「还没有吃饱。」 林奴儿皱了皱眉,道:「那王爷可以吃一点,但是不要多吃,晚上积食会难受的。」 吴嬷嬷立即道:「只是一些零嘴小食罢了,都是好克化的,怎么会积食?王爷尽管吃。」 一听吴嬷嬷他吃,顾梧又开心起来,一口一个,不多时就把那几大盘糕点全部扫荡干净了,吴嬷嬷笑得满脸开花,倒了茶奉上前,道:「王爷若是喜欢,奴婢让御膳房赶明儿再做一些。」 顾梧自是满口应好,吴嬷嬷趁机看了林奴儿一眼,眼角眉梢都透着得色,心道,会做个面有什么了不起?还是她更懂王爷的心,只要哄住了王爷,重华宫就还是她作主。 直到这会儿,林奴儿才算是真真正正见过了重华宫所有的宫人,就如夏桃之前说过的一样,一个掌事姑姑,一个掌事太监,下头各自都管了些人,那掌事姑姑叫兰月,掌事太监叫双喜,都是重华宫的老人了。 林奴儿粗略认了个脸,却听吴嬷嬷道:「王妃娘娘,奴婢听春雪说,您打算把身边这个小丫头收作贴身的宫婢?」 小梨顿时紧张起来,她自是听出了对方话里的不赞同,下意识看向林奴儿,林奴儿笑着道:「小梨跟了本宫好些年,如今她陪嫁过来,自然还是要伺候本宫的,旁人都用不惯,怎么?嬷嬷有什么话说?」 这话的意思明明白白,她就是要给小梨撑腰。 吴嬷嬷十分不悦,道:「娘娘才嫁过来,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这丫头没有经过调教,伺候人这种精细活儿她做不来,万一哪天冲撞到贵人,惹出了祸事,可就不妙了。」 林奴儿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世上还有什么学不会的活计?」 没等吴嬷嬷继续反驳,小梨忽然鼓起勇气开口道:「奴、奴婢会学的。」 她看了林奴儿一眼,挺了挺背,对吴嬷嬷道:「在一个月之内,奴婢若是犯了错,就离开王妃娘娘身边,任由嬷嬷处置!」 林奴儿有些讶异看向她:「小梨——」 待对上小梨的目光,少女虽然看起来仍旧有几分怯怯的,但是眼中却透着一股子坚韧,林奴儿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下吴嬷嬷也不好说什么了,只是道:「既然如此,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眼看时候不早,吴嬷嬷将一屋子宫人都遣散了,只留下春雪、夏桃和冬月三个人伺候洗漱,小梨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气,看向林奴儿,面上露出一个笑来。 林奴儿摸摸她的头,称赞道:「小梨长大了。」 小梨腼腆地笑,有一句话她没说,但是心里一直记着的,她要保护奴儿姐姐,就像从前奴儿姐姐在琼楼里护着她一样。 夏桃替林奴儿拆发髻,冬月在旁边捧着簪子,趁着小梨去倒水,林奴儿转过头望着夏桃,低声道:「小梨到底年纪小,日后还要麻烦你们二人多多照顾她。」 她坐在椅子上,自下而上看着人时,就显得眼神清澈如水,十分真诚,如同恳求一般,夏桃一愣,和冬月对视了一眼,片刻后才慢慢地点头,道:「是,奴婢们知道了。」 等她应下了,林奴儿才笑起来,一双黑玉似的眸子弯成了新月,瞧着十分可亲,两人心里头都有些喜欢这个新王妃了。 她和别的主子不一样,没有那么大的架子,不那么讲究规矩,对她们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平易近人,冬月想,难怪王爷很喜欢她,这样的人谁都会喜欢。 第41章 林奴儿看着春雪伺候顾梧净面,冬月在内间铺床,忽然想起一事,问夏桃道:「一等宫婢不是有四个,怎么只见你们三个在?」 夏桃替她梳头,一边答道:「秋莺这几日身子不适,嬷嬷允她告假了,大约过两日就能重新当值了。」 她将梳子放下,道:「今夜是奴婢和春雪守夜,娘娘和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唤一声,奴婢们就过来了。」 一切都伺候妥当之后,小梨与夏桃等人就退了出去,殿内恢复了安静,林奴儿在床边站了半天,问顾梧道:「你睡哪边?」 顾梧正在玩一个鲁班锁,闻声望来,道:「我还不想睡,王妃,你陪我玩吧?」 林奴儿只好陪他坐了一会,顺手在那个大匣子里翻翻捡捡,拣出了一枚精致的玉佩来,雕成麒麟踏云的样式,深蓝色的络子,瞧着十分精致,只不过上头落了些尘,灰蒙蒙的。 林奴儿道:「这也是你的小玩意?」 顾梧看了一眼,道:「不是。」 估计是不小心混进去的了,林奴儿便捧着那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心里感叹,真是有钱啊。 昨儿晚上陪他熬了一夜,今天林奴儿实在是没精神了,又坐了一会,顾梧仍旧不肯睡觉,林奴儿懒得理他,便自顾自躺下,道:「那我睡了。」 说罢便盖上被子,原本以为还要酝酿睡意,岂料才刚合上眼,林奴儿便觉得困意袭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睡意朦胧间,感觉有人在摇自己,林奴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不肯理会,那人就一直推,推得她心里头火起,猛地坐起来,生气道:「你做什么?!」 顾梧吓了一跳,呐呐的不敢说话了,林奴儿一脑门青筋都在蹦跶,咬牙切齿道:「你又怎么了?」 顾梧有点委屈地道:「王妃,我肚子疼。」 林奴儿啪叽倒在被窝里,生无可恋,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 大半夜的顾梧突然肚子疼,林奴儿也没法睡了,披头散发地坐起来,眯着眼睛,木着脸问:「哪里疼?」 顾梧立即在床上躺下来,指了指腹部,道:「这里。」 林奴儿朝那轻轻按了一下:「这儿?」 顾梧摇头,林奴儿又往上挪了挪,他登时痛叫出声:「疼!」 林奴儿的困意散了些许,她唔了一声,盯着那地方看了看,一脸的严肃,顾梧见她这般,顿时有些慌张,小心问道:「怎么了?」 林奴儿摸了摸下巴,表情很郑重地道:「这里啊,有点严重。」 「啊,」顾梧紧张道:「那怎么办?我会死吗?」 「倒是不会死,」林奴儿看了他一眼,道:「就是很麻烦,你晚上吃多了,因为积食,所以腹痛。」 一听不会死,顾梧就略略放了心,又可怜巴巴地道:「王妃,我疼。」 林奴儿摸了摸他的脑瓜子,故作冷漠地道:「不是呼呼就不痛了吗?自己呼呼。」 顾梧试了一下,任他再厉害也没法把嘴巴凑到自己的肚子上去呼气,只得发着愁道:「我呼不到呀。」 那模样实在好玩极了,林奴儿心里憋着乐,在顾梧攥着她的袖子求她帮忙的时候,她才低头呼了两下,又道:「光呼呼也没用的,得下来走路消食。」 顾梧这时候很听话,果然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转圈儿溜达,林奴儿靠在床头,托着腮看,道:「今日我劝你别吃糕点了,为何还要吃?」 顾梧颇有些心虚,眼珠子乱飘,支吾道:「嬷嬷说可以吃……」 林奴儿道:「嬷嬷说的话尽是对的?」 顾梧摇摇头,想了想,又道:「你说的才是对的。」 林奴儿哦了一声,又笑着问:「那下回听谁的?」 顾梧立刻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林奴儿笑眯眯地夸他:「真乖。」 顾梧微微红了脸,走着走着,忽觉肚腹的疼痛消失了,十分高兴地道:「王妃,我的肚子不痛了!」 林奴儿打了一个呵欠,道:「好,那就睡吧。」 顾梧有些磨蹭,显然是还想继续玩,林奴儿便板着脸,道:「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顾梧便立即爬上床,讨好道:「都听你的。」 他说完,就乖乖地躺在外边,把被子拉到下巴处,林奴儿支起身替他掖好被角,催促道:「睡吧。」 顾梧眨眨眼,看见她明亮如水的眸子里盛满了暖融融的光,让他想起天上的星子,又像那些散落的烟花,他忍不住道:「王妃,你真好看。」 林奴儿:?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顾梧的额头,笑道:「没发热啊,说什么胡话。」 顾梧这下不高兴了,道:「我没说胡话。」 第42章 「好好,」林奴儿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好看,睡觉吧。」 顾梧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安静的殿里灯烛燃烧,不时爆出轻微的烛花,火光摇曳,一夜过去了。 次日一早,天光未亮,林奴儿刚刚睁眼,便听见外头的殿门被叩响了,她困倦地按了按眉心,扬声道:「进来。」 很快,小梨与夏桃一行人捧着洗漱用具进了殿,今日要去给太后请安,一想起那个老太太,林奴儿就觉得有些头痛。 春雪在床边站住,看了看顾梧,他正窝在被子里睡得正香,林奴儿见了,推了他一把,顾梧立刻就醒了,揉着眼睛不高兴道:「怎么了?」 林奴儿道:「该起来了。」 顾梧哼哼唧唧想赖床,林奴儿便道:「你昨天答应了我什么?」 哼唧声戛然而止,顾梧不情愿地坐起来,打着呵欠抱怨道:「困,我头痛。」 林奴儿笑吟吟道:「那今晚就早点睡。」 顾梧立即闭嘴了,聪明如他,预感到要是再接着说下去,以后就不可能晚睡了,他才不要呢。 顾梧乖乖地爬起来,夏桃铺床,冬月伺候他洗漱,春雪准备替他梳头,顾梧发觉了,大喊道:「不要碰我!」 冷不丁的一声,春雪手里的梳子都险些掉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顾梧,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倒是林奴儿接过梳子,对顾梧招手道:「过来。」 顾梧就像一只听到了召唤的小狗,噌地跑过来,低着头送到她跟前,道:「王妃,我要你给我梳。」 林奴儿伸手,春雪愣了一下,才迟疑着把玉梳交到她手中,道:「王妃,还是奴婢来吧?」 林奴儿看了她一眼,道:「不必了,以后王爷的头发都由我来梳。」 春雪这下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干巴巴地站在一边,看林奴儿熟练地替顾梧梳发挽髻,她忍不住撇了撇嘴,眼中流露出几分未掩藏好的不屑和轻视,夏桃正好看见了,下意识皱起眉来,低声道:「春雪,你去泡茶来吧。」 春雪不乐意了,吊起眉不满地道:「那不是冬月的事儿,怎么要我去做?」 夏桃没想到她竟然这样直白地推脱,连忙看了林奴儿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来,低声道:「冬月在忙,照你这般说,秋莺是伺候王爷更衣的,她如今告了假,王爷就不用换衣裳了?」 春雪心里不情愿,眼风瞟到旁边的小梨,抬了抬下巴:「喏,她不是闲着么?」 夏桃心里起了火,恨不能给她一巴掌,小梨听见了这话,立即对她道:「姐姐,我去沏茶来吧。」 夏桃沉着脸点点头,又看了春雪一眼,低声冷冷地道:「你还不如一个刚入宫的人,越活越回去了。」 春雪登时气急,想出声反驳,夏桃已经转开了不再看她,倒叫她噎个半死。 林奴儿自然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但是她什么也没说,轻轻拍了拍顾梧的头,道:「梳好了。」 顾梧歪着头看铜镜,十分满意,又道:「我来给你梳。」 林奴儿看了看天色,道:「来不及了,等先给太后娘娘请了安吧。」 顾梧有些失望,但是他还是很听话地答应了,收拾妥当之后,林奴儿端详了他一番,一身霁青色的锦袍,衬得人很精神,英气勃勃,十分俊朗。 她想起什么,取来一块玉佩给顾梧系在腰间上,麒麟踏祥云的样式,上面缀着深蓝色的络子,衬着霁青色的衣袍,十分相称。 冬月瞧见了,有些好奇地道:「这块玉佩奴婢从没见过,真好看。」 夏桃听了,转头看向那玉佩,只觉得有些眼熟,便没多想,替顾梧理好衣摆,林奴儿拉起他,两人一道出了殿门,往慈宁宫的方向去了。 此时天色刚蒙蒙亮,外头已有宫人们打着灯笼来往,行色匆匆,等他们到慈宁宫的大门口时,值守的太监连忙入内去通报,不多时回转,笑着道:「太后娘娘才起,烦请王爷和王妃稍待片刻。」 林奴儿倒是没二话,与顾梧两人依旧在门廊下等候,清早的温度有些低,廊下的草叶上结了些霜花,顾梧蹲在旁边看了许久,摘了一朵小小的花,送到林奴儿面前来,笑道:「王妃,你看!」 那是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花,粉粉的颜色,给这萧瑟的深秋添了一抹细小的温柔,林奴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顾梧见她笑,也很高兴地道:「送给你。」 林奴儿怔了一下,郑重地道了谢,这才接过那一朵花,别在襟口的扣结处,顾梧夸道:「好看。」 两人又笑起来,就连旁边的冬月和夏桃也忍不住跟着微笑,就在这时,斜刺里传来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和谐的气氛:「我说大老远就看见有人蹲在这守门,原来是老五。」 这话说得实在叫人讨厌,林奴儿面上的微笑一下子就消失了,转头望去,果然是寿王顾晁,他身边还跟着寿王妃,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两人。 第43章 林奴儿微微眯了眯眼,忽然笑了起来,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听说太后娘娘才起,看来寿王殿下也要在这里守门了。」 顾晁的表情微僵,果不其然,有宫人来回,说太后那边还没好,于是他们只得一并在门廊下候着,大眼瞪小眼,恰在这时,林奴儿听见了一阵鸟儿的滴呖啾鸣,清脆好听,顾梧疑惑地抬起头来,四下张望,道:「王妃,有鸟儿叫。」 闻言,顾晁的面上露出几分轻慢的笑,道:「你是说这个么?」 他一伸手,立即有随行的婢女上前,将一个精巧的鸟笼子放在他的手上,笼子里有一对雪白的鸟儿,红艳艳的小爪子,鸟喙尖尖,最妙的是它们脑袋上有一小撮羽毛,也是赤红色的,好似丹顶鹤,十分好看,便是林奴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顾晁带着些许得意地道:「这是我前阵儿得的,叫做万寿鸟,昨日和老祖宗说起时,她老人家想见见,所以今天特意送来宫里。」 他说着,还举着那鸟笼子送到顾梧面前,炫耀似地道:「老五,你看看,比你那对儿金雀鸟如何?」 这举动实在是太贱了,顾梧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他瞥了那笼子里的鸟儿一眼,竟然十分罕见的没有说话,全然无动于衷,与昨日判若两人。 林奴儿有些惊讶,顾晁亦是如此,见没能激怒顾梧,他显然很是失望,目光一转,落在了顾梧的腰间,登时凝住,露出几分震惊的神色。 林奴儿眼尖,立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觉顾晁是在看她给顾梧挂的那枚麒麟踏祥云的玉佩,玉佩有什么奇怪的? 恰在这时,寿王妃轻轻拉了顾晁一把,低声道:「老祖宗派人来了。」 顾晁这才回了神,收起眼中的慌乱,抬头果然看见有宫人迎过来,说太后召他们几个进去,顾晁把鸟笼子交给宫人,理了理衣裳,带着寿王妃率先往正殿而去。 林奴儿琢磨着顾晁刚刚的异样,拉起顾梧往前走,顾梧似乎不想进正殿,有些磨磨蹭蹭的,和她小声说着话,道:「我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林奴儿安抚道:「给太后娘娘请了安就走。」 顾梧哦了一声,待到正殿门口,他又不想走了,非要歇一歇,林奴儿只好由得他磨蹭,也不催促,左右都到这里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要顾梧不出什么幺蛾子就行。 顾梧磨叽了半日才肯走,林奴儿先进门,打起帘子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稍纵即逝,仿佛有人吹了一声哨子。 她疑惑地回头望去,顾梧正好快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林奴儿问道:「你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 顾梧摇摇头:「没有。」 林奴儿只得作罢,两人进了正殿,绕过屏风东面,看见太后坐在榻上,正侧着身子听寿王说话,见了他们来,倒也给了反应,她略略转过头,用一双精明的眼睛看着两人,林奴儿与顾梧上前请了安。 太后淡淡道:「坐吧。」 林奴儿这才拉着顾梧在下首坐了,太后也不理他们,只与寿王、寿王妃闲话,不多时,有人来通禀,说肃王携肃王妃来了。 殿里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众星拱月似地围着太后,林奴儿和顾梧坐在角落里,倒也不嫌冷清,太后对肃王也是和气,但是远不及寿王,仿佛寿王才是真正的孙子,肃王是外孙,而顾梧么,大概是捡来的。 她心想,这老太太偏心眼真是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那边的气氛其乐融融,顾晁笑着对太后道:「说起来,昨日同老祖宗说了那一对万寿鸟,孙儿今日特意带了来,呈给老祖宗,也图个吉利。」 闻言,太后便笑了,道:「好好,快让哀家看看,什么样的鸟能叫这么好的名儿。」 顾晁命宫人去了,不多时,那宫人回转来,神色仓皇,一脸惨白,噗通就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禀、禀寿王殿下,那鸟、那鸟……」 顾晁皱了一下眉,目光往后边一扫,看见另一个宫人捧着的鸟笼子,里头躺着两只万寿鸟,缩着爪子,仰面朝天,已经死透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无比。 暗红色的血淌了一笼子,已经凝固了,那两只鸟竟是被人活生生捏死的。 顾晁因着这对鸟叫万寿鸟,这才想要献给太后讨个吉利,没成想吉利没讨着,竟叫太后一早见了血,实在是晦气。 太后的表情也不好看,沉着一张脸,面上两道法令纹显得愈发深刻,怒容难掩,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晁紧盯着那名宫人,厉声道:「本王将这对鸟儿交给你的时候,还好好儿的,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那太监怕得瑟瑟发抖,颤着声儿道:「奴才该死,奴才那会急着出恭,把鸟笼子挂在了殿外的门廊下,想着一会就回来,不打紧,没想到、没想到……」 第44章 说到这里,他怕极了似的,牙齿都咯咯打起抖来,不住磕头求饶:「太后饶命,王爷饶命啊,真的不是奴才做的,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 他磕得十分用力,没一会额头就流了血,怵目惊心,林奴儿立即别开了视线,不愿再看,顾晁气急,恨不能当场一脚踹死他,转头向太后解释道:「老祖宗,这一定是有人故意的。」 太后那双锐利的眼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沉声道:「是谁做的?好大的胆子,这还是在哀家的慈宁宫呢,当哀家死了吗?!」 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太后如今发了怒,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触了她的霉头,顾晁看了一圈,忽然想起来什么,盯着顾梧,阴恻恻问道:「老五,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顾梧身上,顾梧神色茫然,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顾晁冷笑道:「这都能不记得?」 语气是明显的不信,他在疑心顾梧,林奴儿眉头轻皱,接过话头答道:「我与他一道进来的,寿王殿下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便是了。」 顾晁立即道:「那好!我问你,是不是你们杀死了这对万寿鸟?」 「不是,」林奴儿就知道他是这个意思,坦然道:「我们闲着没事要跟两只鸟儿过不去?若是它好吃也就罢了,这跟小麻雀似的没二两肉,杀死它们有什么好处?」 她说完,又从容提醒道:「寿王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万事都要讲个证据的。」 顾晁气道:「老五难道不是在记恨我昨天放走了他的金雀鸟?所以他今日故意来报复我!」 林奴儿恍然顿悟地哦了一声,然后十分宽容地道:「绝无此事!寿王殿下放心便是,虽然昨天您放走了王爷的金雀鸟,但是我们王爷心胸宽广,并没有在意这种小事,更谈不上记恨了,绝不会挟私报复的,寿王可不能血口喷人。」 屁的心胸宽广!顾晁险些气到吐血,就顾梧那个小心眼,要真是心胸宽广,还能和他当场打起来?这秦王妃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当真是炉火纯青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顾晁把拳头握得咔咔响,怒道:「你既说不是他干的,便拿出证据来!」 总之打死顾晁也不相信此事与顾梧无关。 林奴儿道:「我与王爷一同入殿,我能证明。」 顾晁讥嘲道:「你与他是一家的,能证明什么?你的话自是做不得数。」 林奴儿却冷不丁反问道:「寿王殿下来时用过早膳了吗?」 顾晁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句,愣了一下才道:「没有,这与此事有何干系?」 林奴儿道:「寿王殿下如何证明自己没有用过早膳?」 顾晁惊怒道:「这有什么可证明的?没用过就是没用过!」 他丝毫不觉话题已经被带着跑了,林奴儿笑起来,道:「原来寿王殿下也知道这个道理,没有做过的事情无法证明,您不能证明自己早上没有用过早膳,为何又非要我们王爷证明他没有杀死那一对万寿鸟呢?」 顾晁张口结舌,瞪着眼睛看林奴儿:「你——」 你了半天,他才气急败坏地道:「你这是狡辩!」 顾晁转头看向太后,道:「老祖宗——」 太后抬了抬手,皱着眉看向林奴儿,沉着脸道:「倒是个牙尖嘴利的,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她呵斥完,又望着众人,冷冷地道:「是谁做的,自己站出来,若叫哀家来查,怕到时候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空气静默,无人应声,俱是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倒是顾晁忽而道:「老祖宗,孙儿瞧这鸟是被捏死的,若那人没走,想必手上还留着血迹。」 太后听罢,用力一拍桌子,厉声道:「反了天了!来人!给哀家一个个查!」 几个宫人都围拢过来,顾晁一马当先走到顾梧面前,冷笑着道:「老五,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顾梧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生了一对漂亮的凤眼,眼型狭长,每当这样他看着人时,便显得分外无情冷漠,顾晁心里一跳,险些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傻了。 紧接着,顾梧便张口,一字一顿,十分坚定地拒绝了他:「我、不!」 这在顾晁看来,明显就是心虚了,他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回头对太后道:「老祖宗,您看——」 话未说完,正在这时,忽然有人重重打了一个喷嚏,顿时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也打断了顾晁的话,他恼火地扭头看去,那人正是顾梧那个胖王妃! 林奴儿打了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看起来也颇有些不好意思,用双手捂着口鼻,太后皱了皱眉头,斥责道:「到底是官家小姐的出身,你爹娘平日里没教过你礼数么?」 林奴儿心道,我爹娘早死了,哪儿顾得上这个。 她放下手来,众人都看见她鼻子下挂着两道鲜红的血迹,正汩汩往外流,顾梧大叫一声:「王妃,你流血了!」 第45章 林奴儿有些懵然,伸手摸了一把,满手都是红艳艳的血,顾梧立即起身冲过去抱住她,捂着她的鼻子,俊脸煞白一片,惊慌无比地道:「你怎么了?」 林奴儿盯着那血看了一会,然后两眼一翻,利落地晕了过去,场面一时间陷入了混乱之中,顾晁不死心地盯着顾梧的手看,但是他的指缝里沾满了新鲜的血,都是林奴儿的,压根无法再分辨了。 他心里恨得咬牙,这女人好生狡诈,早不打喷嚏,晚不打喷嚏,偏偏在这个时候流鼻血,摆明了就是想替顾梧掩盖罪行。 可现在她人已经晕过去了,说什么都晚了。 人是在慈宁宫晕厥的,太后只得命人请了太医来,顾梧死死抱着林奴儿,谁也不给靠近,天知道他是怎么抱得起林奴儿的,有宫人上前试图帮他,反倒挨了两脚踹。 他看谁都觉得是坏人,要害他的王妃,不住叫骂着让人滚开,场面热闹得很,看得太后额上青筋直跳,忍不住揉着眉心,宫人们连忙过来替她抚背捶肩,端茶递水。 太医也接近不得顾梧,他一把老骨头压根禁不住秦王踹两脚,只好苦着脸对太后道:「娘娘,这……秦王殿下不让微臣诊脉,微臣也不知王妃的症状啊。」 太后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沉着脸对顾梧道:「你只管抱着她,等血流干了,你再抱回重华宫去,赶明儿就可以办丧事了。」 听了这话,顾梧才终于肯让太医上前给林奴儿把脉,全程围在旁边团团转,十分紧张地追问,王妃不会死吧?不会死吧?她是不是生了很重的病?要不要紧? 旁边的顾晁忍不住讥嘲道:「只流了一些血罢了,又不是什么大病。」 顾梧瞪着他,眼圈发红,让人想起被激怒的小兽,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一般,顾晁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惧意,他讪讪地闭了嘴。 那边太医终于把完了脉,对太后道:「秦王妃无甚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足,脾胃气虚,再加之见血后心悸,所以才会昏厥,微臣写一张方子调剂调剂,仔细养一养便可大好了。」 顾梧急道:「那她为什么还在睡?」 太医耐着性子解释道:「王妃如今还很虚弱,所以会昏迷。」 顾梧不信,催促道:「那你让她醒过来。」 太医几番解释,顾梧就是不听,执意要看着林奴儿睁开眼才放心,太医只好取了金针来,给林奴儿扎了几针。 林奴儿是被疼醒的,她首先是听见了顾梧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她怎么还不醒?她是不是死了?」 林奴儿:…… 她心说,傻子,我没死也要被你咒死了。 她不睁眼,太医只好继续扎针,一根根金针这么扎下去,痛得林奴儿险些哆嗦起来,指尖发着颤,硬生生地强行忍住,顾梧一愣,突然一把拨开了太医扎针的手,道:「不扎了!」 太医也跟着愣了,不是,方才不是您嚷嚷着非要把人扎醒的吗?怎么这会儿又不扎了? 顾梧却不理他,只抱住林奴儿,抿着唇道:「王妃会疼。」 他的王妃捏一下脸都觉得疼,还扎这么多针,那该有多疼啊? 太医十分无语,只得看向上首的太后,迟疑道:「太后娘娘,这……王爷不让扎了。」 太后摆了摆手,一早上碰到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累心得很,遂下令道:「那就让秦王妃回去养着吧,都散了。」 宫人扶着她站起身往内间去,顾晁忙唤道:「老祖宗,那这——」 话没说完,太后的背影已消失在帘幕之后,就这么一会,殿内的人都陆续散了,顾梧已经抱起昏迷的林奴儿往外走,顾晁没追上,气得差点一脚踹飞了那个鸟笼子,好在他还记得这里是慈宁宫,只得收敛了怒意,恶狠狠对寿王妃道:「走!」 林奴儿好好儿进了慈宁宫,最后却是横着出来的,把夏桃和小梨几人吓了一跳,尤其是小梨,当场就红了眼圈,冲上来抱住林奴儿不撒手,惊慌哭道:「奴儿姐姐,奴儿姐姐你怎么了?」 她情急之下,连尊称都忘了,倒是夏桃讶异地望了她一眼,问顾梧道:「王爷,王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顾梧抱着林奴儿闷头走,不理会她们,夏桃只好立即安排人去抬了肩舆来,让顾梧把林奴儿放上去,小梨正呜呜哭得十分伤心,恰见林奴儿微微睁开一只眼,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然后又闭上了。 小梨冷不丁打了一个哭嗝,然后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回了重华宫,顾梧正要把林奴儿从肩與上抱下来,她适时睁开了眼,顾梧的一双凤目中瞬间迸出惊喜的光,高兴地道:「王妃,你终于醒了!」 林奴儿慢慢地坐起身来,顾梧在旁边围着她团团转,摸摸她的脸,又摸摸手,关切地问:「王妃,你有没有哪里痛?」 第46章 林奴儿抬起手来:「这里。」 太医之前给她的手上扎了针,现在还疼,顾梧一听,立即凑过去,对着她的手一顿猛吹气,然后抬头问她:「还疼吗?」 林奴儿摸了摸,笑道:「不疼了。」 两人入了寝殿,林奴儿摒退夏桃等人,这才问顾梧道:「那一对鸟是你杀死的?」 顾梧眨了眨眼,没作声,林奴儿眉头微皱:「说话。」 他这才小声道:「不是……」 林奴儿转身就走,顾梧连忙拉住她,急道:「你去哪里?」 林奴儿甩开他的手,冷冷地道:「你不肯与我说实话,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听着,以后有什么,也不必与我说了,你的事,我再也不管。」 顾梧急得眼圈都发红,用力牵住她的手,道:「不行!」 林奴儿气得笑出了声:「我真心待你,你却将我当作外人,连一句真话也不肯告诉我,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在慈宁宫昏厥吗?」 她抬头看向顾梧,举起他的手,五指打开,掌心和指缝间还残留着暗色的干涸血迹,她指着那血迹道:「若非如此,你怕是立即就被顾晁发现了!」 顾梧的神色十分错愕,林奴儿看他这般,气愤地道:「我倒不如把这真心喂了狗,还能听两声叫呢。」 顾梧皱着眉,反手拉住她,委屈央求道:「不要喂狗,喂我吧。」 林奴儿冷着脸,不理他,顾梧只好道:「我告诉你,你不要不理我了。」 他顿了顿,终于承认道:「是我杀死了那两只鸟。」 林奴儿这才略略侧过脸,抬起眼看他:「为什么?」 顾梧闭口不语,林奴儿道:「是因为他昨天放走了你的那一对金雀鸟,你想报复他?」 顾梧立即辩解道:「不止!还有小旋风!」 「小旋风?」林奴儿微微蹙眉,道:「那是什么?」 顾梧这才将缘由说来,原来他之前还有一匹小马驹,通体乌黑,是他最喜欢的马儿,每天都要亲自去喂草料,岂料有一日他再去,却听说那马驹被顾晁带走了。 顾梧立即去找了顾晁,恰逢他在府里吃锅子,十分热情地邀他一道入座,顾梧原本不愿意吃,但是顾晁却说,若是不吃,就不告诉他小旋风在哪里。 顾梧只好吃了一些,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顾晁当时露出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他道:「好吃吗?」 顾梧心里不爽,硬邦邦地回答:「不好吃,快把小旋风还给我!」 顾晁神色惊讶,道:「不是还给你了么?」 他还特意指了指顾梧面前的碟子,大笑着道:「就在这里啊,你刚刚才吃过的。」 顾梧僵坐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碟子里的肉片看了好久,才猛地起身,把整个桌子都掀翻了,揪着顾晁往死里打了一顿。 林奴儿听完这些,皱着眉道:「后来呢?」 顾梧道:「后来父皇知道这事,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通。」 林奴儿顿时有些不满,道:「他杀了你的马,皇上就没有罚他?」 顾梧气愤地道:「他找来了一匹黑色的马冒充小旋风,和父皇说他根本没有杀我的马,只是同我玩笑,我说那不是小旋风,他们都不信我,连父皇也不信我。」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难过,紧紧抿着唇,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眼圈都泛起了微红,透着几分颓丧。 顾梧说完这些,拉着林奴儿道:「王妃,你信我吗?」 林奴儿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缘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道:「我自然信你。」 听了这话,顾梧像是十分高兴,他甚至一把抱住了林奴儿,低头在她的脖子处蹭了蹭,林奴儿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下意识打了一个颤,有些抗拒地仰了仰头,却被顾梧抱得更紧了,他像一只得了肉骨头的小狗儿一般,兴奋得不知所以,道:「王妃你真好!」 林奴儿哭笑不得,欲拉开他,岂料顾梧力气大得惊人,跟一块糖粘糕似的贴在她身上,扯都扯不下来,她只好作罢,教训道:「即便如此,你今天也不该捏——杀死那两只鸟儿,若是被太后知道了,岂不是又要受罚?」 说起这个,林奴儿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动的手?我明明与你一道走的,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顾梧已经坦白了,这会儿更是毫不隐瞒地道:「笼子就挂在殿门口,你进去的时候,我就打开笼子了。」 所以林奴儿在掀起帘子的时候,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哨声,其实那是两只鸟儿临死前发出的哀啼,不过是在短短数息之间,她光是想想那一对万寿鸟是被活生生捏死的,便觉得毛骨悚然,甚至隐约有些反胃。 而顾梧却丝毫不觉,继续道:「我的动作很快,所以不会被人看见。」 第47章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林奴儿感觉到他侧过头来,在她的鬓边亲昵地蹭了蹭,十分依赖的模样,林奴儿的心底悄然升起几分不安,但是却又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顾梧还在嘱咐她:「四皇兄他很坏的,王妃,你以后要离他远远的!」 林奴儿回过神来,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对了,」顾梧终于放开她,问道:「我听那个宫女叫你奴儿姐姐,她为什么这么叫你?」 林奴儿眼睛眨也不眨地答道:「我小字叫奴儿,她与我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不在人前时,便叫我姐姐。」 闻言,顾梧顿时有些醋了,霸道地道:「我也要叫你奴儿姐姐。」 林奴儿一口就拒绝道:「那不行,岂不是乱了辈分?」 顾梧不乐意,沉着一张俊脸生闷气,林奴儿只得道:「那你叫我奴儿好了,这样显着更亲切些。」 听了这话,顾梧才又高兴起来,一迭声奴儿奴儿叫个不停,直把林奴儿烦得想打人,但是对着那张好看的脸又实在下不去手,只好作罢,由得他去了。 ☆☆☆ 却说寿王顾晁离开慈宁宫,便去见了淑妃,正撞见肃王与肃王妃从殿里出来,顾栾笑着与他打招呼,顾晁只敷衍地颔首,尔后步履匆匆地入了殿。 旁边的肃王妃轻轻咳嗽着,道:「四弟似乎有什么急事。」 顾栾笑了笑,道:「大概是因为方才慈宁宫里发生的事情。」 肃王妃欲言又止,顾栾转头看她:「怎么了?」 肃王妃摇首:「无事。」 顾栾道:「走罢。」 肃王妃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泛起疑惑,她想明明那一对万寿鸟,是顾栾派人寻来的,为何最后却是顾晁献给太后?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问。 那厢顾晁已大步进了内殿,淑妃正坐在榻边,见了他来,劈头盖脸就问道:「那对万寿鸟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顾晁就一肚子火气,闷声道:「还不是顾梧那个臭傻子!」 淑妃拧着细眉看他,道:「你要向太后献万寿鸟,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 顾晁烦躁地道:「儿臣这不是忘了么?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说的。」 他压根就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不就是献一对儿鸟么?原本觉得哄太后高兴就行,哪知道还能出这种变故,好事变成坏事,一想到罪魁祸首,他心里就气得牙痒痒。 淑妃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宫里头,但凡跟皇上和太后沾了边的就没有小事,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记不住呢?现在太后娘娘那边如何?」 顾晁只得把太后的反应说了,末了又大骂顾梧,淑妃蹙眉不语,细思之后才道:「今日这事你办的不好,先别走,现在与我一道去慈宁宫,向太后赔罪。」 顾晁却一把拉住她,道:「母妃,这都不急,还有一桩要紧事要告诉你。」 他说着,见寿王妃还在一侧候着,便打发了她回府,又摒退宫人,淑妃疑惑道:「什么事情这么紧张兮兮的?」 顾晁低声道:「母妃还记得我从前丢的那一块玉吗?」 他见淑妃面露疑色,提醒道:「是一块麒麟踏祥云纹样的,去年上元节父皇赐给儿臣的。」 御赐的东西,淑妃一下子就想了起来,道:「记得,那次你作了一首诗,你父皇十分高兴,从身上解下来赐给你的。」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什么,道:「你什么时候给弄丢了?」 顾晁的神色不好看,道:「就在中秋节后,万佛寺丢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母妃,儿臣今天早上在慈宁宫,看见那一块玉在老五身上。」 淑妃骤然色变,猛地站起来:「你看清楚了?!」 顾晁咽了咽唾沫,道:「那会光线不大好,只看了个囫囵,瞧着有几分像。」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干巴,道:「母妃,你说老五他……是真的傻还是装傻?」 重华宫。 林奴儿手里拿着一块羊脂白玉翻来覆去地看,那枚玉佩被雕刻成了麒麟踏云的纹样,工艺精湛,麒麟身上的毛发都根根分明,纤毫毕现,通体莹白,在天光下散发出微微的光,触手温润无比。 这是一块极好的玉佩,林奴儿从前在琼楼得了银雪的赏,也是一块玉,可比起这一块来,简直是沉泥之别。 她拿在手上轻轻掂了掂,这少说也值个几百两。 可是天家富贵,值钱的东西多了去,为什么这一块玉会引起顾晁的注意? 她仔细地回想着当时顾晁面上的表情,震惊,惊疑,还隐约有几分慌乱。 林奴儿微微眯了眯眼,难道这块玉与顾晁有什么渊源? 第48章 她问顾梧道:「这块玉是你从哪儿得来的?」 顾梧正在摆弄他的小玩意,闻言扭头看了一眼,想了想,道:「好像是在床缝里捡到的。」 「床缝?」林奴儿疑惑道:「在哪儿?」 顾梧便索性拉起她到床前,爬上去,在靠墙的一侧,掀开床帘,道:「喏,这里。」 林奴儿探头一看,果然有个窄窄的缝隙,十分隐秘,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她又想起来冬月今儿早上说的话,冬月作为贴身宫婢,却从没见过这块玉,林奴儿想:这块玉,很有可能不是顾梧的。 那到底会是谁的呢? 林奴儿的脑中晃过顾晁那古怪的表情,心里隐约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她不住摩挲着手中的玉,思索着对策,顾梧见她这般,只以为她喜欢那玉,十分大方地道:「奴儿喜欢,就送给你了。」 林奴儿一怔:「送给我?」 顾梧高兴地道:「我的东西都给你。」 林奴儿还是头一次听见这种话,她心中一暖,沉思片刻,将玉佩收起来,叮嘱道:「以后有人问起,你要说自己没见过这一块玉。」 顾梧不解,但还是点点头,十分听话的模样。 林奴儿又唤冬月进来,道:「王爷的玉佩丢了,他还有哪些玉佩?」 冬月听了,去取了装玉佩的匣子来,道:「都在这里了。」 林奴儿打开一看,里面装了满满当当一匣子的玉佩,青玉,白玉,羊脂玉等等不一而足,还有好些是她不认识的,雕刻的纹样也是各不相同,她挑了半天,才挑出一块麒麟样式的,虽然是青玉,但是与之前那一块已经很接近了,下面缀着暗红色的络子。 林奴儿让小梨拿剪刀来,把络子绞断了,重新打了一个深蓝色的络子挂上去,最后将玉佩系在顾梧的腰间,告诫几人道:「王爷今天戴的就是这一枚玉佩,记住了么?」 冬月面露疑惑,但是仍旧点点头:「奴婢明白。」 顾梧是全然不在意这种小事的,奴儿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奴儿,我们去玩吧?」 林奴儿还在琢磨玉佩的事情,随口道:「玩什么?」 顾梧顿时不高兴了,皱着眉道:「你不记得了吗?你昨天说过,今日早起去给太后请安,就带我玩儿好玩的。」 林奴儿确实是不记得了,顾梧一提,她才想起来还有这事儿,立即满口应好,顾梧又高兴起来,不住催促。 林奴儿想了想,道:「咱们得去拔几根鸭子毛来。」 顾梧茫然道:「哪里有鸭子?」 夏桃提醒道:「御膳房或许会有。」 顾梧一听,拉起林奴儿就走,径自去了御膳房,那总管太监见了他们,连忙笑着迎过来,躬着腰道:「奴才见过王爷,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今儿是还要用小厨房么?」 顾梧摆了摆手,问道:「你们这有鸭子吗?」 「啊?」总管太监愣住,忙道:「有、有,王爷要吃什么样的?有葱椒鸭子,酱爆鸭子,烧鸭,腊鸭——」 顾梧打断他的话:「要有鸭毛的。」 总管太监:…… 谁吃鸭子还带毛啊?他摸不准这位主子要做什么,只好试探着道:「鸭毛倒是有,不过和鸭子是分开的,王爷还要吗?」 今日送来御膳房的鸭都是宰杀好,拔了毛洗净了的,总管太监立即派人取了鸭毛来,林奴儿看了看,道:「这鸭毛不行,要活鸭身上的毛。」 总管太监为难道:「可今日送进宫的鸭子只有这些,不如王妃和王爷明日再来,奴才给您们留一只活的?」 顾梧固执地道:「不,今天就要。」 虽然不知道奴儿要鸭毛做什么,但他就是不想让奴儿失望,遂命令道:「你们现在就去捉一只活的来。」 总管太监陪着笑道:「王爷,眼下出宫去买鸭子,一来一回得小一个时辰,那奴才稍后派人送去重华宫,您看如何?」 顾梧哪里肯等?待要发脾气,林奴儿拦住了他,道:「罢了,也不一定非要鸭毛,咱们再另想想办法。」 听了这话,顾梧才罢休,两人出了御膳房,他忽然道:「我知道哪里可以拔毛。」 ☆☆☆ 御花园里有一处假山,山石旁种了几株绿萼梅,此时已经打了零星的花苞,想是再过不久就能开了,梅树下,有几只漂亮的鸟儿正在踱步找食,体型如鸡一般大小,一身羽毛鲜艳夺目,五色斑斓,长长的尾羽在阳光下散发出漂亮的光。 林奴儿从没见过这样的鸟,十分惊奇,道:「这是鸟还是野鸡?」 顾梧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是锦鸡,你看它们的毛好不好?」 第49章 林奴儿迟疑道:「好看倒是好看,就是……能拔么?」 这拔了还有点可惜哎。 没等她琢磨完,顾梧已经捋袖子上去了,他动作极快,那些锦鸡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失去了它们引以为傲的尾羽,变成了丑丑的秃尾巴鸡,一窝蜂惊慌地四散逃开了。 林奴儿简直叹为观止,顾梧高高兴兴地捧着一把尾羽过来献宝,问道:「这些够了吗?」 林奴儿:…… 她委婉地道:「只要五根就够了,太多了。」 看守锦鸡的宫人险些没当场哭出来,这些锦鸡都是进贡来的,眼下都秃了尾巴,可让他怎么跟管事交代啊。 顾梧见他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撇了撇嘴,把剩下的尾巴毛塞给他,道:「还你。」 林奴儿拿那五根锦鸡毛扎了一个毽子,下头坠了两个铜钱,漂亮的毛绒倒垂下来仿佛一把小伞,羽毛尖儿在阳光下折射出五色的光,冬月惊叹道:「这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毽子,王妃的手真巧。」 就连夏桃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们宫婢们闲着没事聚在一处,也会踢毽子,但是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 林奴儿把毽子抛起来,紧跟着一抬脚,那毽子便稳稳落在脚尖上,连晃都不打一个,她踢起毽子时动作轻盈,裙裾飘飘,如同在跳舞一般,而那毽子也尤其听话乖顺,就好像黏在她的脚上似的,踢了几十脚也不见落地。 冬月和夏桃都看呆了,忍不住纷纷鼓起掌来,眼睛里透出亮亮的光,称赞道:「王妃好厉害!」 小梨十分骄傲地挺了挺背脊,她的奴儿姐姐踢毽子可是琼楼里最厉害的那个,谁也没她出挑。 顾梧几人围着林奴儿看,很是兴奋,正在这时,斜刺里传来一个阴柔的声音:「哎哟,这是在踢毽子玩呢。」 林奴儿顺势停下,转头望去,却见说话那人是梁春,他拿着拂尘,脸色带着点和蔼的笑,夸道:「王妃娘娘踢得真是漂亮。」 他说完,目光落在那毽子上,顿了顿,又道:「这毽子也扎得好看。」 林奴儿笑笑,脚一勾,那毽子便飞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她手中,问道:「公公这是打哪儿来?」 梁春笑眯眯地答道:「皇上今儿想吃汤面,奴才刚从御膳房来呢。」 他说着,又道:「王妃娘娘和王爷且玩着,奴才告退了。」 「公公慢走。」 梁春领着两个小太监走了,还听见身后传来顾梧的声音:「奴儿,我也想踢,你教教我!」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林奴儿教顾梧抬起脚来,然后将那只五色斑斓的鸡毛毽子放在他的脚尖上,顾梧就那么一勾,毽子就呈一道圆满的弧线,飞到假山后头去了。 梁春笑了一声,摇摇头,领着人回了乾清宫,比起方才热热闹闹的御花园,这里就显得冷清许多,夕阳自窗棂处映入,拉出长长的影子,景仁帝坐在榻上看折子,不时轻轻地咳嗽,整个人透出一种沉沉的暮气。 梁春在旁边候着,等景仁帝放下了折子,才把那一碗汤面呈上去,一边道:「这就是御膳房说的八仙杂锦汤面,听说是照着秦王妃的那个法子来做的,奴才闻着可香了,皇上尝尝?」 景仁帝拿起筷子来,夹起面吃了一口,表情看起来不动声色,道:「也不过如此。」 梁春忙道:「若是不合皇上口味,奴才这就去命他们重做一碗来。」 景仁帝道:「罢了。」 然后他就把那一碗不过如此的汤面吃了个干净,放下筷子时,梁春笑吟吟地道:「奴才方才路过御花园,瞧见秦王妃在教王爷踢毽子呢,王妃把个毽子玩得花样百出,好漂亮。」 景仁帝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淡淡地评价道:「玩物丧志。」 话虽如此,他的表情却不像是个生气的模样,梁春自是了解他的,呵呵笑着继续道:「这倒叫奴才想起从前纯嘉皇后娘娘在的时候,也常常在御花园里踢毽子呢。」 说起那些旧事,景仁帝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他沉默了一下,才道:「轻容的毽子踢得好,从前还教了璋儿,若她如今还在,梧儿大概也是会踢的。」 说完这话,景仁帝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久久不语,殿里空气静默,梁春也不敢打扰他,过了一会,才听他道:「不是说早上秦王妃在慈宁宫昏厥了么,太医怎么说?严重不严重?」 闻言,梁春连忙答道:「奴才派人去问过了,太医只说是未用早膳的缘故,秦王妃气血不足,脾胃两虚,好好养一养便可无碍。」 景仁帝点点头,又叮嘱道:「去库房里看看有什么人参补药一类的,送去重华宫。」 梁春应是,小心劝道:「奴才瞧外头天气好,皇上要不要去御花园散散心?太医说,常常走动于龙体有益。」 第50章 景仁帝看了他一眼,冷不丁问道:「秦王妃是给你塞银子了吗?你这么向着她。」 梁春一听,连忙跪下来,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为皇上和王爷着想,绝无二心。」 景仁帝摆了摆手,懒声道:「行了,起来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眯着眼道:「去走走。」 御花园。 景仁帝站在假山上的小亭里,负手望去,果然看见顾梧与林奴儿一行人聚在不远处,踢毽子的人是林奴儿,她的动作十分灵巧,与那圆乎乎的体型十分不相衬,景仁帝看了半天,对梁春道:「这胖的人也能踢得这么好?」 梁春笑眯眯地道:「这踢毽子么,用的就是巧劲儿,秦王妃虽然体型颇丰,但是胜在灵活。」 景仁帝唔了一声,眯起眼看半天,目光落定在那忽上忽下的毽子上,道:「朕要是没看错,那毽子毛是去年山阴进贡的那几只锦鸡身上的?」 梁春忍俊不禁:「皇上真是目光如炬,奴才方才都没看出来呢。」 景仁帝瞟了他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好大的胆子。」 那厢林奴儿已停了下来,换上顾梧来踢,他现在已经掌握了些技巧,只是力道仍旧不懂把控,一个不小心,那毽子就飞了出去,呈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在了花木之后,紧跟着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砸到人了。 林奴儿与顾梧对视了一眼,不及他们作出反应,花木之后便有一名身着宫装的女子转出来,身边簇拥着好些宫人,那女子容貌美艳,杏眼含怒,面沉如水,手里拿着一个彩色的鸡毛毽子,正是赵淑妃。 林奴儿歉然道:「淑妃娘娘,实在对不住,砸到您了么?」 赵淑妃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视,道:「这毽子是你的?」 林奴儿略略垂首:「是。」 赵淑妃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想不到秦王妃竟然也能踢毽子,本宫瞧你这身形,还以为走路都要人扶着呢。」 这话是在讥讽林奴儿太胖了,林奴儿没什么反应,倒是气着了小梨,她张口想说话,却被夏桃用力扯了一把,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赵淑妃见林奴儿不语,便转而看向一旁的顾梧,微笑着问道:「王爷说是吗?」 顾梧看了她一眼,认真道:「奴儿不用人扶,但是你为什么要人扶?你自己一个人不能走路吗?」 他说这话时微微皱着眉,像是真正地在疑惑这个事情。 赵淑妃的脸色一变,自从纯嘉皇后去了,她便接手了后宫大权,成了后宫说一不二的主子,原本以为熬个两年便能修成正果,谁知景仁帝心里总念着死了的纯嘉皇后,迟迟不肯立她,赵淑妃纵有十二万分的不甘心,也无可奈何,便想法子在吃穿用度上极尽奢侈铺张,甚至不惜逾矩,一心要压过纯嘉皇后。 她的出行仪仗也是十分浩大,早已不是一个妃子该有的规制了,但如今她掌管后宫,太后与她亲厚,景仁帝抱病不管事,平日里也无人敢指摘,但是架不住她心里有鬼,眼下顾梧这么随口一说,赵淑妃便以为他是在影射自己,既惊且怒,同时今天早上顾晁的话再次掠过耳边。 顾梧真的傻了吗? 她忍不住定睛去看对方的腰间,确实系了一枚麒麟玉佩,不过并不是顾晁丢的那一块,二者虽然纹样相似,但是质地和做工却是天差地别,大概是晁儿看错了。 想到这里,赵淑妃顿时放下心来,却不知她的这一番情态早已落入林奴儿的眼中,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更是笃定了那一块麒麟玉佩有古怪。 顾梧哪里知道她们的心思,见赵淑妃迟迟不肯归还毽子,他有些急了,伸出手来,不高兴地催促道:「把毽子还我们。」 赵淑妃勾起唇角,露出讽笑:「王爷踢毽子砸到了本宫,却不道歉,反倒理直气壮地索要毽子,果然没了娘教养的孩子,不懂什么礼数。」 此话一出,重华宫众人顿时色变,赵淑妃只紧紧盯着顾梧,锐利的双目仿佛刀子一般,仿佛要撕开他那看似懵懂的假面,看穿内里。 一直不说话的林奴儿这时忽然上前一步,挡在顾梧身前,驳斥道:「言不及他人父母,看来淑妃娘娘也不过如此。」 她昂起头,直视赵淑妃,道:「敢问淑妃娘娘,令堂令尊如今安在?」 赵淑妃几时被人这样骂过?顿时勃然大怒,扬手就甩了林奴儿一巴掌,破口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宫顶嘴!」 她这一巴掌甩出去,竟把林奴儿打得摔在一边,小梨尖叫一声,顾梧连忙冲上去扶住她,一迭声问有没有事。 赵淑妃也有些懵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显然是没料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林奴儿在假装的,冷笑一声,讥嘲道:「你何必在这里作戏?这都是本宫玩剩下的,你也只能哄得住秦王这小傻子罢了。」 第51章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上边儿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沉沉道:「那看来淑妃没少在朕跟前作戏。」 簇拥在四周的宫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赵淑妃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怎么没人告诉她,皇上竟然在御花园? 她抬头望去,果然看见穿着深色常服的景仁帝,正站在假山上亭栏边,面无表情,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方才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尽被收入天子眼底。 赵淑妃心里冰凉一片,恨恨地瞪了林奴儿一眼,如今她终于明白了,林奴儿的目的不是为了哄住顾梧,而是景仁帝! 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还是被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女人算计了,赵淑妃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血来,再看景仁帝那阴沉的脸色,顾不得许多,噗通就跪下去,二话不说,先磕一个头,悔道:「臣妾该死!」 景仁帝冷着脸不语,赵淑妃心中忐忑无比,但还是试图挽回圣心,语气惶惶地辩解道:「臣妾方才是听到秦王妃出言辱臣妾之父母,一时情急,才冲动行事,确实是臣妾之过,请皇上恕罪。」 她说着,仰起脸来,美目含泪,声音哽咽道:「臣妾昨日听闻母亲抱恙,病重不起,臣妾心中着急,忧思难寐,刚刚听秦王妃的话,难免生了怨怼,臣妾已知错了,甘愿受罚。」 短短数语,便把自己的苦衷说得情真意切,林奴儿捂着脸想,不愧是后宫里的佼佼者,确实厉害。 顾梧还在焦急地问:「奴儿,疼不疼?让我看看你。」 景仁帝转头看去,却见林奴儿终是被顾梧缠着松开了手,原本雪白如玉的脸颊上赫然一个五指印,已经充血变红了,可见赵淑妃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顾梧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指印,皱着眉问她:「疼不疼?」 林奴儿倒抽了一口凉气,勉强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道:「不疼。」 顾梧的剑眉紧锁,不高兴地道:「撒谎。」 奴儿最怕疼了,这么红的印子,怎么会不疼? 顾梧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自顾自捧起林奴儿的脸,凑过去呼呼,小声道:「吹吹,不疼不疼了。」 林奴儿垂着眼,长长的睫羽翩然若蝶,少年轻轻吹着气,暖融融的,就好像吹去了深秋的冷瑟,霎时间春暖花开,如清风拂面。 赵淑妃看着这两人的互动,恨得银牙紧咬,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情绪,只得埋下头去,低低地抽泣着,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掐破了掌心。 过了半晌,上方的景仁帝终于开口,淡淡道:「秦王妃辱及你的父母,那你又刚刚说了什么?」 赵淑妃娇躯狠狠一颤,眼中露出惊慌之色,她没想到景仁帝隔了那么远,竟然还能听见她们的对话,她说了什么? 她刚刚说顾梧没娘教,不懂礼数,她提了纯嘉皇后! 纯嘉皇后是谁?她是景仁帝心里的心尖尖,是他的逆鳞,谁碰了就要死! 赵淑妃终于害怕起来,这次的哭就显得十分真实,全然发自内心,哭着道:「臣妾不该妄言,臣妾该死,请皇上恕罪!」 景仁帝冷冷地望着她,道:「你不该请朕恕罪。」 赵淑妃听了这话,一咬牙,转了个方向对着顾梧,哀泣道:「秦王殿下,方才是我一时糊涂,殿下宽宏大量,勿要怪罪。」 顾梧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他现在懒得搭理那个女人,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奴儿,又是一通呼呼吹气,林奴儿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可以了,顾梧才把林奴儿抱在怀里,转过头盯着赵淑妃看。 赵淑妃哭得更惨了,泪珠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力求让自己显得更加悔恨可怜一点,然而顾梧就只盯着她打量,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目光直勾勾的,让赵淑妃想起未驯化的野兽,像是在计算着如何将她大卸八块。 赵淑妃的心里蓦然升起几分寒意,险些都哭不出来了。 岂料下一刻,顾梧把林奴儿抱着换了一个位置,避开她,嫌弃地道:「你哭得好丑啊,鼻涕都出来了,真恶心。」 赵淑妃震惊了,呆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哭,待要继续,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眼泪了,那情景看着十分滑稽。 林奴儿有点想笑,但是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又痛嘶了一声,表情有点扭曲,为了不刺激到赵淑妃,她只得把额头抵在顾梧的肩上,竭尽全力地屏住呼吸,生怕笑出了声。 顾梧却以为她又疼了,紧张地问:「还疼吗?我再给你呼呼。」 林奴儿摇了摇手,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好戏也演完了,接下来就不是她的主场了。 顾梧十分听话,抱起林奴儿就走了,都没搭理他爹,重华宫的一众宫人连忙跟了上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后,景仁帝皱着眉,对梁春道:「朕怎么觉得这胳膊肘开始不听使唤了?」 第52章 梁春笑眯眯地道:「皇上多虑了,毕竟亲父子,王爷还是最听皇上话的,不过现在王妃受了伤,王爷知道心疼人了,是好事呀。」 闻言,景仁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正主都走了,景仁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赵淑妃,道:「如今你掌中宫之权,言语行事却如此放肆,德不配位,令朕心寒至极,即日起,你便好好呆在泰和宫背祖训,若无朕的命令,不得外出,至于后宫宫务,暂且交由德妃打理。」 听闻此言,赵淑妃花容失色,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道:「皇上!臣妾知错了,不要禁足臣妾啊!皇上!」 景仁帝却毫无反应,拂袖而去,连头也不曾回。 赵淑妃脸色煞白一片,颓然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完了……」 她费尽心机,经营了这许多年,才把后宫的大权一点点收拢在手里,如今皇上却半点旧情也不念,只一句话,便让她的苦心付诸东流。 说的好听,暂且交德妃打理,但是赵淑妃在后宫这么久,哪里不知道肉包子打狗的道理? 进了人家嘴里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吐出来? 她哆嗦着爬起来,众宫人连忙来扶住她,赵淑妃颤着声音道:「摆驾,去慈宁宫,本宫要见太后娘娘。」 岂料话音一落,便看见几个乾清宫的大太监过来,面上带着和气的笑,做了一个手势:「娘娘,皇上让您回泰和宫,请吧。」 竟然是要直接送她回泰和宫,赵淑妃气得心口起伏,忍着怒意道:「本宫与太后娘娘约定了,今日要去见她老人家。」 那大太监笑道:「稍后奴才一定替娘娘去慈宁宫解释,娘娘别让奴才们难做。」 赵淑妃绝望了,她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心绪,转头就走,眼角余光瞥见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定睛一看,却是那个鸡毛毽子,她气得一脚把毽子踢进了荷池中,这才愤然离开,往泰和宫去了。 ☆☆☆ 却说顾梧带着林奴儿回了重华宫,豆_豆_网。夏桃和冬月取来了膏药,小梨要给她涂上,却被顾梧抢了过去,这么一会的时间,那巴掌印子已经高高肿了起来,衬着雪白的皮肤,显得怵目惊心。 顾梧一边上药,一边呼气,生怕弄疼了她,林奴儿这时候已经不觉得痛了,挨了打的半张脸麻麻的,没什么感觉,倒是觉得很痒,不住地躲,笑道:「行了行了,没有那么娇贵。」 顾梧皱着眉道:「她打你那么用力,你都摔倒了。」 林奴儿欲言又止,看着少年认真的表情,还是没好意思告诉他,就淑妃那点子力气,别说一巴掌能把她打飞出去,就算她左右开弓,自己也不见得会动一下。 琼楼的红嬷嬷力气比她大多了。 不过这话林奴儿到底是没说,她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紧张对待,感觉十分新奇,几乎算得上是享受了。 于是她半眯着眼,任由顾梧替她抹了一层又一层的膏药,几乎把整个盒子都抹空了,直到化开的膏药顺着脖子往下淌,林奴儿这才觉得大事不妙,连忙拦下他,让小梨取帕子来擦。 她扫了四周一眼,随口问道:「怎么就你们三个了,还有一个春雪呢?」 冬月摇摇头:「大概有事去了。」 林奴儿皱了皱眉,不大相信地道:「她不是随侍的一等宫婢么?要做的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冬月茫然,倒是小梨正端了一盏茶来,答道:「我刚刚看见她,在西偏殿那边,好像在同别的人说话。」 林奴儿哦了一声,原来是偷懒去了,她没说什么,人多了也有不方便,再说了,她也不习惯被人围着伺候。 这时候,顾梧忽然想起来什么,叫道:「我的毽子!」 小梨啊呀一声,道:「毽子还在御花园呢。」 顾梧立即起身奔了出去,夏桃想跟都没跟上,他眨眼就没了踪影,林奴儿想了想,道:「毽子大概是不在了,今天不是拔了一大把锦鸡的毛么?你们再去弄一点来,我给王爷扎一个新的。」 冬月应声去了,不多时就取了鸡毛回来,林奴儿又重新扎了一个毽子,用针把鸡毛缝在底座上,听见外头传来了惊呼和嘈杂人声,还有吴嬷嬷那夸张的嗓门儿,连声唤着王爷你怎么了。 林奴儿一听,把针一放,下榻趿上鞋往外走,一眼就看见被吴嬷嬷搂着的顾梧,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往下面滴水,宛如一只落汤鸡也似。 林奴儿惊道:「怎么回事?」 顾梧看见她,就挣开了吴嬷嬷过来,摊开手,耷拉着头低声道:「毽子坏了。」 林奴儿看过去,那只五色斑斓的鸡毛毽子沾了水,细小的绒毛成了湿淋淋的一团,这样根本没法踢了,她拿过那个毽子,道:「没事,我给你做了新的。」 第53章 听了这话,顾梧立即抬起头来,一双凤眼亮光灼灼:「真的?」 林奴儿点点头,又拉着他进殿换衣裳,道:「怎么成了这样子?你掉进水里了么?」 顾梧道:「我在御花园找了一圈,看见毽子在池子里漂,就下去把它捞起来了。」 林奴儿听着觉得有几分后怕,吴嬷嬷哎哟惊叫起来,一迭声道:「王爷您怎么能自己下水去呢?若是出了个万一可怎么是好?您要个什么东西,叫那些奴才们去就是了。」 她说着,又瞪眼骂夏桃和冬月几个人:「你们都是死的么?怎么能让王爷一个人出去?今天要真有什么意外,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夏桃和冬月立即跪了下去,吴嬷嬷骂了一通还不罢休,命人把她们拉出去抽板子,林奴儿抿了抿唇,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到底没开这个口。 这次也是她的疏忽,若顾梧不懂水性,真的有个什么好歹……林奴儿不敢细想下去。 小梨也被拉下去了,她坐在殿里,听见庭中传来板子抽在肉上的声音,闷闷的响,伴随着低低的抽泣和呜咽,林奴儿没有替她们说情,只是袖子下的手指捏紧了,一下一下地掐着手背上的肉,如同自惩。 她太大意了,顾梧看起来再怎么听话,他现在的心性也只是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外头板子声此起彼伏,吴嬷嬷看了林奴儿一眼,心情倒有了几分畅快,仿佛打赢一场胜仗似的,道:「王妃娘娘,之前老奴就同您说过,那小丫头用不得,您瞧瞧,现在就出事儿了吧?好在王爷吉人天相,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若真有个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啊。」 闻言,林奴儿没有分辩,反而颔首,诚恳地道:「嬷嬷说得是,这次是我疏忽了。」 吴嬷嬷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趴趴的,有些不解气,咳了一声,道:「您之前说过,那小丫头如今犯了错处,不能留在重华宫了,不如把她打发了出去。」 林奴儿却道:「不急,嬷嬷,今日的事情我也有过错,因为我的过失,才让王爷一个人离开了重华宫,按理说来,我也该罚才是。」 吴嬷嬷愣了一下,却见她站起身来往外走,站在殿门口,望着庭中受罚的夏桃几人,高声道:「管教不了下人,责任都在于我,她们每人挨三十板,我该罚六十板子。」 听了这话,不止其他宫人,就连挨罚的夏桃和冬月都惊呆了,小梨连忙叫道:「不要!奴——王妃娘娘!是奴婢的错!」 林奴儿把厚厚的外袄解了,转过身来对行刑的宫婢道:「先罚本宫。」 那宫婢哪里敢罚她?她只好不知所措看向吴嬷嬷:「嬷嬷这……」 吴嬷嬷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事情,震惊之余,她立即意识到一个问题,林奴儿作为主子,底下人犯了错,她说要受罚,那吴嬷嬷作为一个掌事嬷嬷,怎么能袖手旁观? 退一万步来说,这责任往下捋,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林奴儿来挨板子,吴嬷嬷这下有些站不住了,方才的得意心情顿时一扫而空,连忙对林奴儿道:「王妃娘娘,倒也不必如此——」 话没说完,顾梧就从殿里奔出来了,他已经换好了衣裳,手里拿着林奴儿新做好的鸡毛毽子,高高兴兴地道:「奴儿,我们来踢毽子吧!」 待看清楚庭院里的情形,顾梧怔住,不解地道:「奴儿,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林奴儿平静地望着他,道:「因为要受罚。」 顾梧立即生气了:「谁要罚你?」 吴嬷嬷见势不妙,立即把林奴儿的外袄捡起来,亲自替她穿上,赔着笑道:「王妃娘娘言重了,王爷如今不是好好儿的么?下回再不要出这种事就好了。」 说完,她冲那些宫婢们使了一个眼色,众人连忙把冬月和小梨等人扶起来,收板子的收板子,收条凳的收条凳,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吴嬷嬷这个下马威才下到一半,就偃旗息鼓了,倒是林奴儿今日的举动收拢了很多人的好感,尤其是夏桃和冬月,冬月不住地悄悄抹眼泪,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待回了房时对夏桃道:「我这辈子就只认王妃娘娘一个主子了,旁人谁也不及她。」 夏桃微微一笑,道:「既认了,以后就好好帮王妃娘娘做事,主子好了,我们也就好了。」 冬月重重点头,认真道:「我一定不给娘娘拖后腿的。」 正在这时,春雪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枚冬枣吃,一边好奇地看她们,道:「什么拖后腿?拖谁的后腿?」 冬月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道:「你今天下午做什么去了?怎么不见人?」 春雪眼珠子一转,继续吃着冬枣,道:「我去了一趟司衣局,看看王爷的衣裳做好了没,怎么?你觉得我偷懒了?」 第54章 冬月疑惑道:「那小梨为什么说你在西偏殿?」 春雪不防被当场拆穿,一时梗住,立即又吊起眉梢,语气不好地道:「你到底信谁的啊?整天小梨小梨的,咱们的交情还比不上一个半道来的野丫头?冬月你别忘了,当初你绣坏了吴嬷嬷的帕子,是谁帮了你,是我,不是那个小梨!」 冬月不说话了,夏桃却道:「一码归一码,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别拿出来说了,不嫌沤得发霉么?平日里你掐着这件事,冬月也没少帮你遮掩,人情总有还完的时候,旁的不说,只说今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春雪气急,眉梢吊得越高,嚷嚷起来:「秋莺不在,你们俩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人是吧?行,我今天就是没去伺候,怎么了?你们要去吴嬷嬷那告我?」 她底气倒还挺足,冷嘲热讽道:「新主子一来,就上赶着贴上去,捧高踩低的事儿我见多了,呸!」 话全让她说了,夏桃简直要气笑了,冷声道:「念着咱们共事的交情,今儿是最后一遭,再有下回,我们不会替你遮掩,你也不要掐着冬月这软柿子捏了,以后两清。」 她说完,拉起冬月出门,春雪气道:「两清就两清,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冬月赶紧加快脚步,跟着夏桃走了。 因着人没罚成,要把小梨打发出重华宫的事情也只能不了了之,这是吴嬷嬷第一次见识到新王妃的厉害之处,只今日这一个举动,就收拢了许多人心。 不少宫人私下里议论着,都说新王妃的好,把吴嬷嬷气得够呛,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好虎着脸把人训斥一通,命她们各自散去。 到了夜间,林奴儿正在与顾梧用膳,忽闻乾清宫派了宫人来,她连忙放下筷子起身相迎,来人正是梁春,笑眯眯地笼着拂尘行礼:「奴才拜见王爷,拜见王妃娘娘。」 梁春是景仁帝的贴身太监,其地位与别的宫人是不一样的,林奴儿略略侧身,只受了半礼,道:「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父皇有事情吩咐?」 梁春直起身,笑着打量她,道:「听闻王妃娘娘今儿早上在慈宁宫晕过去了,不知眼下可好些了?」 闻言,林奴儿轻咳一声,笑道:「好多了,多谢公公挂心。」 梁春道:「快要入冬了,王妃娘娘可要好好儿保重身子,不止奴才牵挂,皇上也牵挂着您呢。」 林奴儿有些受宠若惊,道:「是,我知道了。」 梁春笑眯眯道:「皇上特意派奴才送了些老山参来,给王妃娘娘补补身子,娘娘好好养着,有个什么三病两痛可千万要叫太医呐。」 林奴儿忙道了谢,梁春这才道:「若无别的事情,奴才就先告退了。」 等梁春一走,小梨就跑过来,拉着林奴儿悄悄道:「奴婢看见了,好大的人参,跟小孩儿手那么粗!」 旁边的春雪忍不住嗤笑起来,道:「什么人参,那叫山参,是南洋进贡的,大多有二三百个年头,比人参可贵重多了。」 闻言,小梨的小脸登时一红,她自是不知道人参与山参有什么区别,从前也只是听说过人参的名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药材,如今被春雪一挤兑,便不敢说话了,面上如火烧也似,怯怯地低下了头。 夏桃皱着眉瞪了春雪一眼,打圆场道:「既是皇上御赐,那就都是好东西。」 林奴儿笑了,忽然问顾梧道:「王爷认得山参么?」 顾梧正在吃玫瑰糕,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什么山参?好吃的吗? 林奴儿笑道:「不知道,我也没见过。」 她说着,对冬月吩咐道:「拿来让本宫和王爷都开开眼,也好认一认,免得以后闹了笑话。」 春雪面色微变,冬月应声去了,捧着托盘回来,上面摆着一个长长的锦盒,小心地打开来,里面果然放着两根野山参,俱是如婴儿手臂一般粗细,白白胖胖,散发出一股子清淡的药香。 冬月笑着道:「奴婢瞧着和人参一个模样儿,分不清楚。」 顾梧闻到那股药味十分不喜欢,捂住鼻子,避之唯恐不及,连连摆手催促道:「拿走拿走!」 冬月赶紧把锦盒又盖上了,拿了下去,于是春雪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之前奚落小梨的那些话如同一个个巴掌,甩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林奴儿懒得看她,顾梧夹了玫瑰糕送到她的碟子里,道:「奴儿,这个好吃!」 她才刚刚夹起吃了一口,又有人来通禀,说是德妃派人来了,林奴儿面露疑惑:「德妃,我从没见过她,她派人来做什么?」 夏桃虚虚掩口,低声解释道:「奴婢听闻淑妃娘娘今日在御花园触怒了皇上,被禁足泰和宫了,后宫宫务暂时移交给德妃娘娘打理。」 第55章 林奴儿心想,这后宫的女人各个都厉害得紧啊,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茬接一茬。 德妃派了一名年纪较长的宫婢来,生了张圆盘脸,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瞧着十分可亲,见了林奴儿先是行了大礼,等她叫起了,这才谢了恩起来,笑吟吟道明来意:「德妃娘娘听闻王妃近日身子不大好,特意派奴婢来送一些补品药材,不是什么顶顶好的东西,但是专补气血,调理脾胃的,也是咱们娘娘的一番心意,还请王妃笑纳。」 这么一会功夫,连林奴儿今天早上犯的什么毛病都打听清楚了,她有些无言,都这时候了,她也不能说早上是装的,只得笑道:「那就谢谢德妃娘娘了。」 那宫婢又道:「如今淑妃娘娘行事不便,咱们娘娘又是头一回掌管宫务,有哪里不周到的地方,请王妃尽管提,千万不要客气,下面的人做事有不尽心的,做的不好的,偷懒耍滑的,只管往永寿宫说一声。」 这话意有所指,春雪下意识低了低头,林奴儿笑起来,一双黑玉似的眸子弯成了新月,道:「好,本宫明白了,一定不和德妃娘娘客气,本宫与王爷住在宫里,还要劳她费心了。」 宫婢满口应下,又寒暄几句,放下了礼品,带着人离开了。 林奴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看着面前的礼盒感慨道:「德妃娘娘好上道啊,比淑妃娘娘可亲切多了。」 冬月一边收拾礼品,一边解释道:「德妃娘娘无嗣,平日里为人也甚是亲和,从不随意打骂宫人,奴婢从前学规矩那会儿,好多人都想去永寿宫当差呢。」 林奴儿问:「既然德妃娘娘无嗣,那肃王的生母是谁?」 冬月低声答道:「奴婢听说肃王的生母从前只是一个才人,后来难产去了,肃王就被抱到了淑妃娘娘身边养着,认她做了母妃。」 听了这话,林奴儿恍然大悟,她说呢,今天早上在慈宁宫,老太后不待见顾梧,但是对于肃王和寿王,又是两种不同的态度,却原来是只待见她们本家的人,难怪如此了。 ☆☆☆ 却说赵淑妃被禁了足,又丢了后宫大权,实在是不甘心,着人偷偷去慈宁宫递了信,要见太后一面,太后听闻,果然派了人来接她去。 赵淑妃一见太后的面,唤了一声老祖宗,泪水就扑簌簌落了下来,伏在太后的膝头好一阵痛哭,这次确实是哭得情真意切,只哀哀戚戚道:「臣妾无颜见老祖宗了,倒不如去了算了,也省得受这磋磨……」 太后心疼她,听了这话便安慰道:「不是多大的事情,哀家明日就同皇上去说,怎么就要禁你的足了。」 赵淑妃掩面哭道:「说到底还是臣妾的错,臣妾今日不该一时情急,在皇上面前妄自提及纯嘉皇后,惹起了皇上的伤心事……」 一说起纯嘉皇后,太后的脸色陡然就变了,沉沉如结了一层寒霜也似,怒道:「皇上也太过分了,说到底,活人难道还能比不得一个死人么?这么些年来,你打理后宫,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就因为你提了那个女人一句,要罚你禁足,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她的语气变得激烈起来,用力一拍桌子,道:「自从那个女人死了以后,他就同哀家生分了,他打心眼里觉得纯嘉皇后是哀家害死的!」 说到这里,太后猛地站起来,撑着桌案的手指不住地轻颤,她恨声道:「还有那两个孩子,把哀家当仇人看,他也纵着他们对哀家无礼,哀家这是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啊!」 赵淑妃上前扶住她,哀泣道:「老祖宗,纯嘉皇后是难产死的,和您没什么干系,他们怨错了您呐。」 太后越想越是心痛,气愤道:「皇帝这么些年来一直不肯立后,一年到头来慈宁宫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过来,他是在怨哀家,他就是要跟哀家对着干,那个女人活着的时候让我们母子不好过,死了也叫哀家不得安生,哀家这是做了什么孽!」 赵淑妃这次不敢接话了,只扶着她,替她抚背顺气,太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道:「你且宽心,先回泰和宫去。」 赵淑妃担忧道:「老祖宗……」 太后抬了抬手,道:「哀家心里自有章程,知子莫若母,皇帝的性子哀家比你了解,这时候去劝他,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说不准还要迁怒于你,等再过一阵子,找个时机,哀家去和他说一说。」 赵淑妃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点头应下来,握着太后的手,柔柔道:「皇上要禁足臣妾,臣妾心里不怨,只是想着以后不能常来陪老祖宗说话了,怕老祖宗一个人闷得慌,所以心里难过。」 说着又欲垂泪,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欣慰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然你就在哀家这里住着,看皇帝他敢不敢有半句话。」 赵淑妃摇摇头,道:「这样岂不是叫皇上和老祖宗之间生了嫌隙?若伤了您与皇上的母子情分,臣妾心中实在不安,万死难辞,臣妾回了泰和宫,日后让晁儿常常入宫,代臣妾陪着太后说话解闷。」 第56章 闻言,太后甚为感动,忍不住叹道:「当初若立的皇后是你该多好,也省得哀家费这许多心了。」 赵淑妃垂下头去,帕子轻轻掩着口,敛去眼中的精光,再抬起头时,仍旧是那一副贤淑无辜的模样。 ☆☆☆ 赵淑妃最后还是没有留下,而是回了泰和宫,深秋夜凉,冷风拂面,将灯笼吹得轻轻摇晃起来,光影斑驳,明灭不定,更显得四下里晦暗漆黑,远远望去,那些灯笼如同漂浮在半空中一般,颇有几分诡谲凄清。 贴身宫婢不解地问道:「娘娘,太后让您在慈宁宫住着,就不用禁足了,您何必非要回去呢?」 赵淑妃道:「痴蠢,皇上要本宫受罚,本宫若是认了还就罢了,若是搬出太后来,一时半会虽然得意,但是皇上心里必不会畅快,说不得还要迁怒于本宫,到时候更是失了君心。」 闻言,那宫婢立即道:「是,奴婢愚钝了。」 赵淑妃又道:「本宫乖乖呆在泰和宫里,一来叫皇上出气,二来也叫太后娘娘看见本宫的委屈,明日晁儿入宫时,让他先来本宫这儿,本宫有事要交代他。」 宫婢应下了,忽然暗处传来了一点轻微的响动,赵淑妃住了步子,朝那边看去,疑惑道:「什么东西?」 随行的宫人侧耳细听,只听见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呜呜之声,答道:「娘娘,是风声。」 赵淑妃放了心,一行人沿着游廊往前走,路过御花园时,忽然有一团黑影自暗处撞了出来,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尖叫,赵淑妃一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有什么扯得她身子一歪,整个人往旁边跌去,哗啦一声落入湖水中。 霎时间场面乱成了一锅粥,宫人们尖声惊叫起来。 「来人啊!娘娘落水了!」 次日一早,林奴儿仍旧要带着顾梧去慈宁宫请安,才到了慈宁门口,就遇见了肃王和肃王妃,顾栾笑着同他们打招呼,道:「一道进去吧。」 林奴儿颔首,岂料有宫人过来道:「太后娘娘有旨,今日不必问安了。」 顾栾一怔,问道:「怎么回事,可是老祖宗她凤体欠安?」 那宫人答道:「回王爷的话,这却不是,只是昨儿个晚上,淑妃娘娘路过御花园时落了水,太后娘娘连夜去泰和宫看望,折腾了一晚上,甚是疲累,她老人家下了懿旨,说这两日一切问安都免了。」 闻言,顾栾皱起眉来,道:「母妃怎么会落水?」 慈宁宫的宫人歉然道:「这奴才就不知了,王爷还是快去瞧瞧吧。」 顾栾颔首,对林奴儿与顾梧笑笑,道:「那我就先去泰和宫了,五弟和弟妹呢?」 林奴儿自是不可能跟着他去看淑妃的,遂笑答道:「王爷自便,宫里还有事情,就先回去了。」 顾栾不再多说,辞别两人就带着肃王妃走了,林奴儿与顾梧一同往回走,路上冬月好奇地问道:「淑妃不是被禁足了吗?怎么还会在御花园落水?」 林奴儿笑了,道:「自然是去请帮手了,不过落水是怎么回事,就不清楚了。」 左右不关她的事情,林奴儿撇开这些不再去想,忽觉有点饿了,问顾梧道:「早膳想吃什么?」 顾梧一听,立即道:「要吃那天晚上的汤面!」 林奴儿:…… 有那么好吃吗?天天吃也不嫌腻味儿,她想了想,道:「今天不吃汤面,咱们做点儿别的吃。」 顾梧顿时点头如捣蒜一般:「好,要吃什么?」 林奴儿微微眯起眼,看着远处层叠的琉璃瓦顶,随口道:「那就吃个蓑衣饼吧。」 ☆☆☆ 却说顾栾到了泰和宫时,听见里面传来了人声说话,他问值守的宫人道:「是寿王在?」 宫人答道:「是,寿王殿下一早就来了。」 顾栾略略颔首,等通禀之后,才进了内殿,只见淑妃正倚在榻边和顾晁说话,看见他来,便止了话头,顾栾上前行礼,语带歉意道:「听闻母妃昨夜落了水,儿臣刚刚才得知,实在该死。」 淑妃摆了摆手,神色有些恹恹的,如今快入冬了,夜里更是冷,水池子里都结了冰渣儿,她昨夜泡了一回,尽管连夜叫了太医来看诊,但还是染了风寒,今日便没什么精神,命人给顾栾赐了座。 顾栾关切问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母妃怎么会忽然落水?」 顾晁沉声道:「是有人推了母妃。」 闻言,顾栾一惊,道:「是谁?抓到了吗?」 「抓是抓了,」顾晁恨道:「抓了一屋子,可是谁也不认,全押起来送去敬事房审问了,我倒要看看谁的骨头够硬,剐了他们一身皮就不信问不出个字儿来!」 顾栾皱眉道:「若只是宫人,哪里来的这种胆子?」 第57章 顾晁便道:「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疑道:「是不是老五和他那个丑王妃做的?」 顾栾却有些不信,道:「这恐怕不会吧?他们无缘无故,为何要陷害母妃?」 「谁说无缘无故了,」顾晁冷嘲道:「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昨日他们在御花园与母妃起了争执,害得母妃被父皇斥责,禁了足,连去皇祖母那里都不许,宫务也交给了德妃打理。」 听了这话,顾栾一惊,道:「这么严重?」 淑妃面上露出恨意,又觉得头痛起来,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道:「本宫昨夜已经去见了太后娘娘,此事会解决的,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你们不许掺和,也不要去找皇上求情,免得越裹越乱。」 顾晁显然有些不情愿,但是淑妃教训了几句,他便应下了,淑妃的精神不大好,病恹恹的,只说头痛,让他们兄弟二人说话,自去后寝殿休息了。 看着宫人扶着她入了屏风后,顾栾有些忧心地道:「母妃的身体没事吧?我听说近日有个神医来了京师,在长安候府上看诊,不若请他来给母妃瞧一瞧?」 闻言,顾晁便道:「你派人去问一问,请他来一趟。」 顾栾点头,又问:「母妃这事儿,太后那边如何说?」 顾晁摇首,道:「母妃只让我这几日进宫,多陪陪老祖宗说话,其他的不要问,我已交代了敬事房那边,让人严审,必要揪出幕后之人来。」 顾栾皱眉道:「此人甚是歹毒,这样冷的天气推人下水,显然是想要母妃的命。」 听了这话,顾晁又来了气,道:「若让我抓住他,必要千刀万剐才消心头之恨。」 他说着,语气肯定地道:「老五和他那个丑王妃一定跑脱不了干系!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他们才和母妃起了争执,晚上母妃就被人推落了水。」 再想起昨日那一对被捏死的万寿鸟,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顾晁气得一捶桌子,咬牙切齿道:「别叫我抓住了他!」 ☆☆☆ 「阿嚏——」 顾梧搓了搓鼻子,林奴儿看了他一眼,道:「受寒了?」 顾梧茫然摇头,林奴儿便放下锅铲,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手,道:「没事儿。」 顾梧觉得她的手又软又暖和,顿时就犯了老毛病,抓着翻来覆去地捏,林奴儿忍不住拍开他,翻了个白眼道:「干什么?我忙着呢。」 她说完,又回到灶台旁边继续摊饼,顾梧有点委屈,巴巴地跟在后头转悠,林奴儿还嫌弃他碍手碍脚:「边儿去。」 逗得冬月几人都掩口轻笑起来,顾梧讨好道:「奴儿,我来帮你。」 林奴儿不客气地道:「你都烧糊三个饼了。」 顾梧只好在旁边围观,御膳房的总管太监也跟着伸长了脖子瞧,这蓑衣饼到底是怎么个做法? 林奴儿把薄面皮用猪油和椒盐仔细铺匀了,又利落地卷拢来,再反复擀几次,直擀得那面皮薄如蝉翼,拎起来简直能透出清晰的影子,如纸一般。 热锅底擦猪油,然后把面皮贴上去,慢慢地煎黄,不多时,面皮的边缘微微翘起,已经变得酥脆了,林奴儿洒了几粒葱花和虾皮,又把饼皮翻了一个面,呲啦一声,薄饼特有的香气传来,众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如此反复煎两面,直到那薄饼边缘完全翘起,色泽金黄,混合着虾皮的焦香,又酥又脆,咬下去便是喀嚓碎响,满嘴都是渣,因薄饼凹凸不平,边缘飞翘,形如蓑衣,故名蓑衣饼。 林奴儿煎了一盘子饼,除了顾梧吃的以外,还给其他人都分了一些,就连那御膳房的掌事太监都分得一个,他受宠若惊地用两只手捧着,不住道:「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奴才哪有这种福分。」 林奴儿笑道:「这东西也就尝个新鲜,平常百姓家里拮据,故而将饼摊得一薄再薄,如纸一般,如此有客来时,便觉得主人家饭食的分量足够,实则这一叠饼摞起来,也不过半个指节厚。」 众人恍然顿悟,才知里头还有这个门道,掌事太监称赞道:「王妃娘娘懂得可真多。」 林奴儿笑而不语,不是她懂得多,这些都是孙婆婆教她的,贫寒百姓家的苦楚,他们又怎么会懂呢? 不过是捧着这饼,吃个新鲜,然后再感慨几句罢了。 那掌事太监捧着饼小心翼翼地吃,赞不绝口,顾梧十分不高兴,林奴儿给大家分饼的时候,他就一直沉着个脸,奈何林奴儿一直没注意到他,于是就更不悦了,用力扯了扯她的袖子。 林奴儿以为他有话说,等了半天,只等来顾梧满脸的阴沉,面前的饼也没动,她想了想,问道:「不喜欢吃?」 顾梧终于等来了奴儿的关注,立即委屈地道:「你怎么把饼都分了?」 第58章 却原来是在计较这个,林奴儿失笑道:「不够你吃么?若是喜欢,再给你做点儿?」 顾梧摇摇头,他把盘子放到林奴儿面前,道:「我吃过了,奴儿吃。」 林奴儿低头一看,里面还放着三张半饼,她之前一共给了顾梧四个,他却只吃一个半,剩下的都给了她。 林奴儿心中微暖,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饼,从前在琼楼也经常吃,只有宫里人才会觉得这个稀罕,但是小傻子会想着她,心心念念要给她留着。 她没有拒绝顾梧的好意,拿起一张饼来,掰成两份,道:「咱们一起吃。」 顾梧高兴起来,你一半我一半,和林奴儿分吃了那些蓑衣饼,他的奴儿真是太好了。 ☆☆☆ 乾清宫。 景仁帝正在用膳,梁春亲自端了菜上来,铜胎珐琅碟子里头盛了一张薄薄的饼,色泽金黄,上面点缀着虾仁和碧绿的葱花,看起来十分诱人。 景仁帝看了一会,道:「这叫个什么?虾饼?」 梁春笑着答道:「回皇上的话,这叫蓑衣饼。」 景仁帝夹起那块薄薄的饼,左瞧右瞧,道:「这是御膳房新做出来的菜品?朕从前没见过。」 梁春劝道:「皇上尝尝?」 景仁帝咬了一口饼,仔细嚼了嚼,入口酥脆喷香,带着一点虾仁的焦香,又透着些微的咸辣,他挑了挑眉,把饼吃完了,梁春才笑着解释道:「今儿秦王妃做了这么一道菜,王爷十分喜欢吃,御膳房的人就斗胆做了一道一样的,献给皇上。」 然后又把当时林奴儿说过的话学来给景仁帝听,问道:「皇上吃着可还行?」 景仁帝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朕就知道,宫里头的厨子哪儿会做这种菜。」 他放下筷子,接过布巾擦了擦手,面上透出来点儿疑惑,问道:「秦王妃从前真不是做厨子的?」 用过午膳,林奴儿就去了书房练字,顾梧自是跟着她,如同一个尾巴,片刻都离不得,粘得厉害。 起初他会打扰,闹着要林奴儿陪他玩,林奴儿烦不胜烦,把他给赶了出去,大门一关,顾梧就站在外边吹冷风了,瞪着门板生闷气。 过一会他就服软了,开始敲门,林奴儿勒令冬月几个谁也不许去,顾梧敲了一会,叫她的名字:「奴儿奴儿奴儿……」 林奴儿扯了宣纸揉成团,塞进耳朵里头堵着,继续练字,等写完一页了,一抬头,就看见顾梧正趴在窗边,笑着向她看来,讨好道:「奴儿,我不吵你了。」 少年郎坐在窗台上,唇红齿白,容貌俊美,笑起来时如同三月的春风,吹散了林奴儿心中的怒气,她把纸团取下来,道:「说话要算话,可不许再吵我。」 顾梧嗯嗯用力点头,然后跳下来跑到她身边乖乖坐着,这会儿当真不吵了,只是探头看她写字,道:「奴儿,你这里写错了。」 「哪里?」林奴儿连忙去看,顾梧便捉着她的手写,一笔一划,十分认真。 他的字很好看,别有一番风骨,林奴儿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有先生吗?」 顾梧不解道:「先生?」 「嗯,」林奴儿解释道:「就是教你读书写字的人。」 顾梧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母后从前教过我。」 他有过太傅教导读书,只是如今他都不记得了,那些书文学识也跟着一并全部忘记了,林奴儿望着他,道:「你认得好多字,能做我的先生吗?」 顾梧茫然道:「怎么做先生?」 林奴儿把笔放在他手里,道:「教我读书写字,就是我的先生。」 顾梧握着笔,有些发愣,像是还在琢磨着怎么做一个先生,但是很快他就高兴起来,重重点头道:「好呀!我教你!」 林奴儿微笑起来,唤他:「顾先生。」 不知怎么,顾梧的脸忽地红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那……你要好好听话。」 「好。」 「不许偷懒。」 「是。」 「我让你做什么就要做什么。」 林奴儿黑玉一般的眸子微弯:「先生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今天练什么字啊?」 众人都忍不住轻笑起来,顾梧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就写,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林奴儿听罢,便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顾梧忽地怔住了,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应该是懂的,可是那一点感觉就像是什么小东西的尾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每当他努力去想,它就飞快地溜走了。 越是想,脑子里就仿佛煮开了一锅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嘈嘈杂杂,无数的碎片涌了出来,有好多人的脸,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都在说话,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声音,扰得他心浮气躁,顾梧使劲儿甩了甩头,那烦躁的感觉去挥之不去,他下意识用手捶了捶。 第59章 林奴儿见他脸色苍白,神色十分不好看,连忙抓住了他的手,哄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要去想。」 顾梧有点生气,皱着剑眉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太傅曾经讲过的,太傅…… 太傅又是谁? 顾梧看起来有几分不知所措,他对林奴儿道:「我好像忘记了好多东西。」 他微微垂下的眼睫透着几分脆弱的模样,林奴儿心里有些难过,她摸了摸顾梧的头,安慰道:「没事,你只是忘记了而已,以后会想起来的。」 「会吗?」顾梧的表情很迷茫,道:「要是想不起来怎么办?」 林奴儿道:「那就不想了,我们重新学。」 听她这样说,顾梧心里的紧张顿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点点头:「好。」 然后他又问:「奴儿会陪我吗?」 「会的,」林奴儿说:「我保证。」 顾梧一下子站起来,道:「我会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奴儿等等我!」 他说完,不等林奴儿反应就跑了出去,冬月这次不敢放松,与春雪一同跟了上去,夏桃则是松了一口气,对林奴儿道:「奴婢方才瞧着王爷那情状,颇是吓人,险些想去叫太医了,好在没出什么事情。」 没出什么事情吗?林奴儿想,不对的,尽管不是现在,但是顾梧会一天天变好,总有一日,他会再次成长起来,变回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学识过人的秦王殿下。 就连林奴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笃信。 却说乾清宫里,景仁帝正在看折子,他的眼睛不大好使,坐在窗户底下,把折子举得很高,这么看着就觉得很累,又费神儿,他看一本就要歇一会,旁边的药都快放凉了,梁春把药碗往他眼皮子底下推了推,景仁帝便往旁边挪了挪,让那药碗离开自己的视线余光。 然而过不了多久,梁春又推了推碗,景仁帝再挪,如此往复,景仁帝已经挪无可挪了,顿时不耐烦起来,眉头皱得死紧,道:「朕不是今天喝过药了吗?怎么又要喝?」 梁春笑着道:「皇上,您那是早上喝的,这一碗是中午喝的。」 一天三碗,雷打不动,景仁帝气地端起碗来一口闷完了,把碗重重一放,骂道:「朕早晚要摘了你的脑袋。」 「是是,」梁春把药碗收起来,笑眯眯地道:「奴才这一颗脑袋本来就是皇上的,且等着您随时取走。」 正在这时,门外有宫人进来禀道:「秦王殿下来了。」 「他来做什么?」景仁帝拿着折子斜睨道:「怎么,他的王妃不陪他玩儿了?」 那宫人道:「秦王殿下是一个人来的。」 「哟呵,」景仁帝冷嘲热讽:「他可算还想起来他有个爹,不跟着他媳妇后边转悠了。」 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景仁帝这是还惦记着昨日在御花园的那点事儿,当时顾梧抱起林奴儿就走,连理都没理他爹一下,叫景仁帝心中十分不快。 梁春笑吟吟道:「王爷特意来看望皇上,不让他进来么?」 景仁帝摆了摆手,梁春立即冲那宫人使了一个眼色,宫人会意,退了出去,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匆匆忙忙,景仁帝低声骂了一句:「猢狲似的,走个路好似要赶着去投胎。」 话音才落,顾梧就进了内殿,唤道:「父皇!」 他奔了过来,景仁帝放下折子,表情稍霁,轻咳了一声,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顾梧也不等赐座,径自挨着他坐下,急急问道:「父皇,儿臣想问你一个问题。」 景仁帝有些稀奇似地挑眉,道:「什么问题,问吧。」 顾梧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景仁帝愣了一下,先是答了他那一句话,然后才慢慢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你是听谁说起的?」 顾梧得了答案,起身就要走,被景仁帝拉住,才停下来,实话答道:「儿臣自己想到的。」 景仁帝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他与梁春对视了一眼,循循善诱道:「自己想的?这是礼记中的一句,既然没谁教你,你是怎么会的?」 顾梧道:「儿臣就是会。」 他有点生气地道:「儿臣怎么知道儿臣是怎么会的?」 一听儿子发了脾气,景仁帝连忙点头敷衍:「好好好,你就是会。」 可是会个一半又有什么用,只知背书,不解其意,那不是个书呆子嘛,景仁帝想,算了,总比傻子好。 却听顾梧又道:「奴儿要儿臣给她做先生,还要儿臣教她读书习字呢。」 第60章 说到这里,他有些微的骄傲和得意,景仁帝听罢,沉默了一下,道:「这是她说的?」 顾梧点点头,景仁帝之前不是没想过让顾梧从头开始学,太傅都请了来,但是顾梧那会只想着玩,半刻都坐不住,跟别提让他拿起书了,最后老太傅直言,说顾梧心智还太小,无法重新读书,倒不如再等一等,景仁帝只得作罢。 没想到无心插柳,最后反倒是林奴儿促成了这件事。 景仁帝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她就是你的学生了,你以后要好好教导她,不过若遇着你也不懂的东西,该怎么办?」 顾梧想了想,道:「那儿臣就先来问父皇。」 景仁帝道:「朕每日要上朝,批改奏折,操劳政事,哪里有那么多空闲时间?」 顾梧剑眉皱起,显然也有些犯难,景仁帝便道:「这样,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刘太傅吗?朕让他来教你和王妃,你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他,如何?」 顾梧瞬间警觉,道:「奴儿是我的学生,怎么能让别人来教她?不行!」 景仁帝心说怎么在这种事情上你就聪明了,别的地方都傻呢? 他只好耐着性子道:「她只是跟你一起学,刘太傅教你,你教她,这不是一样的么?」 顾梧想了想,算是接受了这个提议,又强调道:「她只能叫我做先生,不许叫那个刘太傅。」 景仁帝在心里骂了一句,口上嗯嗯应道:「行,就按你说的来,朕明日就给你安排太傅。」 顾梧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喜滋滋地答应下来,离开了乾清宫。 等他一走,梁春便上前来笑着道:「王爷越来越懂事了,还想着要读书,看来王妃是功不可没啊。」 景仁帝轻哼道:「先别忙着高兴,且看他坐得住几日吧,别把刘思远又给朕气走,朕就谢天谢地了。」 梁春道:「如今有秦王妃在,王爷一定能坚持的。」 闻言,景仁帝看了他一眼,嘶了一声,皱着眉道:「怎么你觉得朕应该高兴吗?朕这个亲爹说的话,还不及他一个娶了才三天的媳妇管用。」 梁春却笑道:「皇上从前不也如此么?」 景仁帝不说话了,轻咳一声,再次拿起了奏折,心思却一下就飘远了,从前啊…… 得知景仁帝给顾梧安排了太傅,林奴儿倒是不意外,景仁帝对这个儿子的好,她是看在眼里的,若是顾梧当真能因此明事理,逐渐成长,那就更好了。 顾梧拉着林奴儿再三叮嘱,不许叫那个刘太傅做先生,只能叫他,也不许跟刘太傅学。 林奴儿自是答应:「知道了,顾先生。」 顾梧顿时又高兴起来,拉着她练了一下午的字,把那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意思解释给她听,又教她写几遍,直到林奴儿完全明白了为止。 旁边伺候的冬月和夏桃在心中暗暗惊叹,从前没病的时候,王爷都不一定有这等耐心,更别提他傻了以后了,这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只有在王妃面前才是如此,至于其他人,在他眼里仍旧跟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 ☆☆☆ 如此到了第二日,梁春竟亲自来了重华宫,引他们去见那位刘太傅,他年纪大了,笑起来时满脸都是褶子,每一道笑纹里都是恭顺和蔼,透着斯文和礼貌,林奴儿最喜欢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梁春一边走,一边对林奴儿解释道:「咱们这是要去上书房,皇上年少那会儿,也是在这里读书的,除此之外,天家的皇子和公主,也都是在这里启蒙习字的。」 包括顾梧自己,曾经在这里读了十年的书,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等他们一行人到了上书房时,那位刘太傅已经在等候了,林奴儿打眼一看,五十来岁的年纪,蓄了一把长须,穿着一袭朱色的官袍,看起来很有几分严肃,见了他们进来,立即拱手相迎。 梁春笑着同顾梧介绍道:「这位便是刘思远,刘太傅了。」 「微臣见过秦王殿下,见过王妃娘娘。」 他说话也透着一股子严肃的意味,一板一眼,林奴儿心想,这恐怕是一位严师。 梁春笑道:「那刘太傅,王爷就交给您了,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人来知会奴才一声。」 刘思远点点头,梁春又同顾梧与林奴儿别过,这才退了出去,刘思远对两人作了一个手势:「王爷和王妃请入座。」 这还是林奴儿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坐在桌子跟前听学,感觉颇是新鲜,之前在柴府的时候,柴永宁虽然也教她习字,但那是临时抱佛脚,教得很是匆忙,囫囵吞枣学了个大概,自是与刘思远这种饱学之士不能相提并论的。 刘思远先得了梁春的叮嘱,并不问林奴儿的读书情况,如景仁帝所说那般,只当她与顾梧一字不识,作个白丁来教导便可。 第61章 这一教就是从三字经开始,启蒙。 刘思远只教了一遍,顾梧就能从头到尾流畅地背出来,连个磕绊都不打,刘思远捋了捋胡须,心里有了底,他想,果然如皇上所说,秦王学过的那些东西都在的,只是需要经过温习和指点,他才能重新想起来。 真乃幸事也。 尽管顾梧不记得了,但刘思远从前便教过他读书,对他的聪颖程度有所了解,于是教的进度很快,三字经念完,就念千字文,岂料顾梧却不肯继续学下去了。 刘思远眉头皱起,道:「殿下又有什么事?」 顾梧理直气壮地道:「我还没教奴儿学呢。」 刘思远一愣,便道:「王爷先学着,老臣来教导王妃便可。」 这下顾梧就不高兴了,拒绝道:「不用你教,我才是她的先生。」 说着就再不理刘思远,径自拿了三字经去教林奴儿了,刘思远有心说教,但是想起景仁帝说过的话,秦王要怎么学,都由得他去,只好又按捺下来,干巴巴地坐在一边,看顾梧给林奴儿讲三字经。 这一讲就是一天,傍晚的时候,梁春又来了一回,看见顾梧正在教林奴儿写字,刘太傅在旁边坐在闲得快发毛了,见了他来,连忙起身把他拉到一边,道:「梁公公,皇上让老臣来教导秦王,可是秦王他要自己教王妃,任是老臣说得口干舌燥也不理睬,这可如何是好?」 梁春笑眯眯地道:「皇上不是说了?王爷要如何学,都随他,不要管他。」 「随他?」刘思远瞪着眼,指了指顾梧的背影,道:「我看他是为了教王妃才来上书房听学的,照这样下去,三四天才能学完一本三字经,等到教四书五经,不是要到猴年马月去,老朽这一把老骨头都要入土了。」 刘太傅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已经道破了真相,梁春心道,王爷可不就是为着王妃才肯来读书的么?不过这话可不能讲,怕把这老太傅给气着,笑道:「太傅莫急,王爷从前有多聪明您是知道的,如今呢他就是一颗蒙尘的明珠,太傅您就是这拿帕子拭珠的人,这么轻轻一扫,哎,就能把灰尘扫去了,这是个细致活儿,急不来的。」 刘太傅叹了一口气,梁春又宽慰道:「这不是有一句俗话说的好,欲速则不达,咱们王爷又用不着赶明年的春闱,慢点儿也无妨嘛,只要他肯学,就是一桩好事儿呀!」 被他这一通劝,刘太傅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道:「公公说得也有理,是老朽操之过急了。」 梁春笑起来:「太傅您是百世之师,比咱家这阉人可懂得多了,论起道理来,您才是大家,咱家也就说个皮毛,怎么敢在您老面前班门弄斧?」 这一不动声色的吹捧,刘太傅听得心理舒畅,再看顾梧和林奴儿也不那么堵心了,也是,顾梧又不用赶考,这皇帝和太监都不急,难不成还能急死他这个教书的? 就不急! 直到天色擦黑了,顾梧才带着林奴儿离开上书房,他今天讲了一天的三字经,颇有些意犹未尽,林奴儿问他:「累不累?」 顾梧摇头,高高兴兴地道:「不累!」 尔后又赶紧问道:「你都学会了吗?我明日要抽背的。」 林奴儿笑道:「学会了,顾先生。」 一听这个称呼,顾梧就浑身舒畅,只觉得骨头都轻了三分,颇有些飘飘然,道:「等你学会了这个,我就再教你别的。」 林奴儿自是满口应好,两人路过御花园时,斜刺里冲出来一团黑影,擦着林奴儿的小腿蹿了过去,小梨尖声惊叫起来。 夏桃也叫道:「什么东西!」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口哨,那黑影陡然就停住了,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哈哧哈哧地呼着气,林奴儿定睛一看,却是一条大黑狗,足足有半人之高,她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也不敢往前迈步子。 顾梧见她这般,连忙挡在她身前,瞪那只狗,骂道:「滚开!」 那大黑狗自是听不懂人话的,还以为顾梧在叫它,嗖地就窜过来,绕着他们二人转悠,不时去嗅他们的靴底和衣袍下摆,顾梧感觉到身后的林奴儿愈发僵硬了,甚至有些颤抖。 林奴儿脸色苍白,她最怕的就是狗了,皆因小时候被狗咬过,小腿上留了好大一个疤,几岁不记得了,但是那狗凑上来呼哧带喘,还有锋利的犬齿撕裂皮肉的感觉,却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林奴儿小声道:「把、把它弄开……」 她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但那只狗大概发现了她是个软柿子,还往这边凑了凑,林奴儿怕得腿都软了。 小梨大着胆子挥手,试图驱赶它,小声道:「去!走开!」 那狗竟然全不怕人,反而龇咧着嘴,作出攻击的模样,露出一口锋利的牙齿,在暮色下显得格外森冷怕人。 第62章 林奴儿立即道:「小梨,你退开些!」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四下环顾,高声道:「这是谁的狗?」 要是她没听错,刚才明明听见了哨声,这条狗才蹿出来的,那么显然它就是有主的,谁敢把这么凶的狗带进皇宫? 答案昭然若揭。 果然,有片刻的寂静,旁边的花木之后转出了一个人,笑着道:「本王还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却原来是怕狗啊?」 顾晁眯着眼上下打量林奴儿,道:「连在太后的慈宁宫里你都敢胡来,想不到竟会怕这区区一条狗,不过也是,你这一身肉,还确实要防着狗惦记。」 他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身后的随侍也都哧哧笑出声,重华宫众人却是极为愤怒,顾梧更是生气,正欲上前,被林奴儿一把拉住,她脸上挂着几分笑意,道:「对,我怕的就是寿王殿下这条狗啊。」 顾晁顿时勃然大怒,猛地上前一步,但是很快,他竟然冷静下来了,只阴恻恻地看着林奴儿,笑道:「你只管哄着老五这个傻子,本王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放下狠话,他便带着人扬长而去,等了许久,远处才传来一声口哨,那黑狗嗷了一嗓子,如一阵风也似蹿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暮色之中。 林奴儿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劲儿一松,差点没坐到地上,额上虚汗涔涔,小梨赶紧过来扶住她,担忧地道:「王妃娘娘,您没事吧?」 顾梧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搓搓她的手,哄道:「奴儿不怕不怕。」 语气如同哄小孩儿似的,林奴儿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 一行人回了重华宫时,天已经黑透了,顾梧看得出林奴儿被吓到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片刻也不肯离开,恨不得粘在她身上才好,林奴儿觉得温暖,又觉得几分好笑,但是并未拒绝弥足珍贵的心意,只任由他照顾着。 到了夜间,夏桃几个替他们宽衣,准备休息的时候,冬月在铺床,忽然咦了一声,从床底下拿出了一团衣裳,奇怪地道:「王爷的衣服怎么塞在这里?」 林奴儿转头看去,是一件玄色的外袍,夏桃拿起来看了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皱眉道:「怎么脏兮兮的?」 她看向春雪,道:「你今日收拾的时候没有看见吗?」 春雪被她这么一质问,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谁会去看床底下?再说了,王爷这两日都没穿这件衣裳,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你们收拾屋子的时候也没有看见啊。」 说到最后,她还振振有词了,夏桃又气又恼,但是没同她争辩,拿着那件衣服要走,林奴儿却忽然出声道:「我看一看。」 夏桃忙把衣裳递过来,林奴儿拿在手里抖开看了看,这件衣裳她也没见过,料子很好,不过上面确实沾了许多灰尘,尤其是下摆,袖子上也有,不知是在哪里蹭的,掸都掸不干净。 林奴儿试着拍了几下,夏桃便道:「娘娘,还是让奴婢拿去浣衣局洗一洗吧?」 林奴儿眉头微蹙,看了顾梧一眼,他正靠在榻边玩棋子,聚精会神的,眼风都没往这边扫一下,有点儿反常。 她微微眯了眯眼,忽然问道:「王爷,这衣裳是什么时候穿的?」 「啊?」顾梧终于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道:「不记得了。」 林奴儿不信:「真的?」 顾梧顿时不说话了,林奴儿把衣衫展开,指着袖口的一处给他看,道:「这儿沾着的泥透着绿,一般来说,只有蹭上了青苔才会是这模样,王爷什么时候去蹭墙角了,怎么不叫上我一块儿?」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如此,王妃心细如发,这都能发现端倪,冬月她们简直叹为观止,难道这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 顾梧这下果然没法狡辩了,只得道:「我告诉你,不过那是秘密。」 他看着冬月几个人,不高兴地道:「你们都出去。」 宫婢们都退下了,林奴儿把衣裳摆在顾梧面前,好整以暇地道:「说罢,我听着呢,你什么时候穿过这么一身衣裳?」 顾梧低着脑袋坦白道:「就是昨天。」 「昨天你穿的是一件浅色的袍子啊,为什么要换衣裳?」林奴儿有些疑惑,但是很快她就想起了什么,登时一个激灵,问道:「你昨天晚上出去了?」 顾梧目光变得飘忽,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林奴儿一把捧住他的脑袋,道:「看什么呢?看着我,从实道来。」 顾梧只好盯着她看,点点头:「出去了。」 林奴儿嘶了一声,眉头紧蹙,道:「可是我一直与你在一块儿,还同你下了两局棋,没看见你出去啊。」 顾梧立即指出她的疏漏:「你洗澡的时候,不许我在旁边。」 第63章 林奴儿心想废话,我洗澡怎么可能让你看? 她道:「就那么一会功夫,你就溜出去了?」 顾梧点点头,林奴儿没说话了,她几经思虑,才问道:「淑妃娘娘昨天晚上在御花园落水,同你有关吗?」 顾梧答道:「我推的。」 林奴儿按了按眉心,既觉得有些震惊,又觉得果然如此,她道:「我沐浴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你就换上一身衣裳跑了出去,到御花园把淑妃娘娘推到池子里去了?」 她真真切切地表示出疑惑:「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梧自是知无不言:「我原本是去了泰和宫的,但是找不到她,我就准备先回来,谁知道刚好在御花园看见她过来了,就顺便把她推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还透着几分得意:「我很快的。」 林奴儿:…… 怎么您还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林奴儿问道:「你原本去泰和宫,是准备做什么?」 顾梧想了想,道:「打她几巴掌,给你出气。」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林奴儿有些吃惊,顾梧又摸了摸她的脸,昨天抹了那么多上好的药膏,又过了一天,她脸上的指印已经很淡了,但是仔细观察的话,仍旧能看清那紫色的痕迹,他盯着林奴儿的眼,道:「她敢打你,我就要打她,奴儿,有我在,谁也不许欺负你。」 少年的目光如此坚定,灼然如日光一般,竟叫林奴儿有些不敢直视,就好像要被烧化了一般,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睫羽飞快地轻轻颤抖,道:「我已经不痛了。」 顾梧道:「我痛。」 他又摸了摸林奴儿的脸,道:「她打你的时候,我也觉得痛,所以我不能原谅她。」 顾梧其实是特别小心眼的性子,他爱记仇,林奴儿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他记得每一个嘲笑他是傻子的人,能清清楚楚地数出来那些人的名字,还说,以后要挨个都骂回去。 他睚眦必报,却对她一个人这么好。 林奴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这般优待,她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分量轻,如野草浮萍一般,微贱至此,遇到的一点点温暖都觉得弥足珍贵,在琼楼之中熬了那么多年,她只有孙婆婆和小梨,可上天竟然又叫她遇见了顾梧。 少年人的一颗炽热真心,滚烫无比,烫得她整个灵魂都要为之战栗起来。 直到此时,林奴儿才知道何为三生有幸。 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打在顾梧的手背上,他惊叫起来:「奴儿你怎么哭啦?是不是哪里疼?」 他的神色十分惊慌,无论说什么,林奴儿只是哭,顾梧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劝解,只好伸手把她拥入怀中,这么抱着,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哄道:「你别哭,你哭得我心里难过,要喘不上气来了。」 林奴儿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肩上,慢慢点了一下头,哭得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伸手抱住了顾梧,像是漂泊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终于靠了岸。 林奴儿想,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要对顾梧好。 从前她只是为了保住性命,才想着把自己绑上顾梧这一条船,可是从这一刻开始,那些想法就再也没有了。 她对他好,只是因为他就是顾梧,仅此而已。 ☆☆☆ 之后林奴儿单独唤了夏桃来,把那件衣裳交给她,道:「洗干净就收起来吧,王爷不适合穿,以后不要再拿出来了。」 夏桃虽然疑惑,但是她知道有些话能问,有些话不能问,便乖巧应下,拿着那件衣裳走了。 等宫人们退下,林奴儿对顾梧叮嘱道:「下回再有这种事情,你一定要先知会我,不许自己擅自行动。」 顾梧闷闷应下,林奴儿见他这般,又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想想,以后若是不当心被人发现了,我还能替你遮掩一二,再不济,我们还能一起挨罚。」 顾梧立即道:「我不要你受罚!」 林奴儿摸他的头,道:「那就要告诉我,否则,你犯了错处被发现了,我还是要受罚的。」 得先把这种可能性掐死。 顾梧一听果然觉得有理,点点头,道:「我会的。」 林奴儿微笑起来,打开被子,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去读书,先休息吧。」 两人躺下来,顾梧把被子拉到下巴处,歪过头来看她,问道:「奴儿,我为什么不能跟你睡一个被窝?」 林奴儿也歪过头看他,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还太小了,不可以和我一起睡。」 顾梧不高兴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嘴巴,闷声闷气道:「我不小了,我已经六岁了!」 争辩的时候还不忘给自己虚报年龄,林奴儿又好气又好笑,道:「六岁也不行。」 第64章 顾梧道:「那要几岁才可以?」 林奴儿想了想,答道:「等你十六岁吧。」 顾梧默默地数了数,顿时有些气馁,不高兴地道:「那还要好久啊!」 「是啊!」林奴儿学着他的语气,道:「你好好读书,就会长得快一点。」 「真的吗?」顾梧一下子张大眼睛,道:「读书会长得更快吗?」 林奴儿肯定地点点头:「会的。」 「哦,」顾梧转了回去,仰面躺着,盯着床帐顶上的绣花看,他还是觉得十六岁太久了,喃喃道:「要等那么长时间,我不小了,秋莺都想和我一个被窝睡觉呢。」 起初林奴儿没反应过来,她对这个人名还有点陌生,等到她想起秋莺是谁的时候,猛地坐起来,一把掀开顾梧的被子,问他:「秋莺想跟你睡觉?!」 顾梧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愣愣地答道:「是啊。」 林奴儿瞪着眼睛问:「什么时候的事情?睡成了吗?」 顾梧用力摇头,道:「没有,她偷偷藏在我的被子里,被我发现了。」 林奴儿追问:「后来呢?」 顾梧道:「我才不想把被窝分给她,就把她赶出去啦。」 林奴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松了一口气,又警惕问道:「她没对你做什么吧?」 顾梧摇摇头,道:「她还想摸我,被我一脚踹到床底下去了。」 语气里还有一点小得意,林奴儿想想那场景觉得有些好笑,道:「为什么踹她?她长得不好看吗?」 顾梧皱了皱鼻子,嫌弃道:「不好看,她可丑了!」 能被他嫌弃成这样,林奴儿打心眼里有些好奇了,问道:「她长什么模样?」 顾梧便比划了一下,道:「脸好像墙壁那么白,眼睛这么大,跟核桃似的,下巴这么长,还尖,像……像鞋拔子。」 林奴儿在脑子里搜寻了一遍,觉得她印象中符合这个形象的,就只有琼楼的花魁银雪姑娘了,她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顾梧看了她一眼,耳根微微泛起了红,还要故作镇静地道:「好看呀。」 他高高兴兴地道:「奴儿最好看了。」 林奴儿:…… 她开始真切地忧虑起来,顾梧……他的眼神儿是不是不太好使啊?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在林奴儿的再三告诫下,顾梧乖乖保证,绝不会和别的女人睡觉,也不让她们爬上她的床,林奴儿心里不无气恼地想,顾梧虽然看起来十六岁了,但是如今他病了,心智只有六岁,那些女人怎么下得去手?这不是欺负小孩子么? 皇宫里果然有许多居心叵测之人。 顾梧做了保证之后,又问道:「那她们要和我睡觉怎么办?」 林奴儿斜睨他:「你想睡?」 顾梧敏锐地嗅到了些许不好的苗头,立即摇头:「我不要。」 他躺下来,拉着被子盖好,喜滋滋地道:「等我十六岁了,我也不和她们睡,只和奴儿睡。」 他说起这话来没有半点难为情,倒把林奴儿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道:「胡说什么呢,真是个小傻子。」 她伸手替顾梧掖好被角,催促道:「快睡吧。」 「我睡不着。」 林奴儿闭上眼,唬他道:「不睡觉会长不高。」 顾梧这下老实了,哦了一声,也跟着闭上眼,殿内恢复了难得的静谧,烛火静静燃烧着,将床上那一对人的影子投映在床帐上,如同温柔的注视。 ☆☆☆ 岂料在第二日早上,林奴儿就见到了那个秋莺,果然如她的猜测,那宫婢生了一张芙蓉面,两道柳叶眉,杏眼琼鼻,樱桃小口,下颔尖尖的,皮肤雪白,笑起来时眼角微翘,自有一股子妩媚风流,她虽然穿着如旁人一样的碧色衫子,身段玲珑有致,站在一干宫婢中间,却如同鹤立鸡群,好不打眼。 秋莺过来盈盈下拜,微垂着头,露出一截如玉的脖颈,轻声道:「拜见王妃娘娘,奴婢近日身子不好,一直告假,今日才来当差,请娘娘恕罪。」 林奴儿让她起来,上下打量着,昨夜听了顾梧的话,她就觉得这个宫婢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想方设法要爬主子的床,哪里会是什么善茬?这会儿不免生出几分不喜来。 她迟迟不说话,秋莺也有些忐忑,悄悄抬起眼来看,正好对上林奴儿的目光,她愣了一下,林奴儿挑眉,不客气地道:「让你抬头了吗?」 秋莺被这么呵斥了一句,连忙又垂下头去,嗫嚅道:「是,奴婢知罪。」 娇娇弱弱,倒有几分楚楚动人了,林奴儿莫名地想着,自己现在倒有些像凶恶的恶毒婆婆,在责骂小媳妇一般,顿时觉得无语,又有些好笑起来。 第65章 顾梧正在擦脸,放下帕子看见她笑,便过来道:「奴儿在笑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奴儿自是不能把自己刚才所想说出来,道:「我是在想今日午膳吃什么。」 闻言,顾梧立即道:「奴儿想做什么吃?」 林奴儿道:「还未想好。」 顾梧兴致勃勃道:「奴儿做什么都好吃!」 秋莺见两人相处这般融洽随意,心中暗暗吃惊,待避着人时便问冬月:「王爷与王妃这样要好?」 冬月没什么心思,点头笑道:「是呀,王爷可喜欢王妃了。」 闻言,秋莺美目微凝,面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恰在这时,春雪过来,意有所指地道:「我就说你运气差,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现如今有了正经的主子,您就得往后稍稍了。」 秋莺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很快又恢复如常,笑吟吟道:「说什么呢?话恁是难听,我们伺候好主子们就行了,可没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说完,转身袅娜地走了,春雪平白讨个没趣,冲着秋莺的背影呸了一声:「小骚蹄子假正经,你没想,没想从前为什么求着和我换班?」 她翻了个白眼,往另一边走了,留下冬月茫然不知所措,夏桃路过时随口问道:「王爷和娘娘要去上书房了,你杵在这做什么?」 冬月连忙跟上她,低声道:「春雪和秋莺她们刚刚吵架了。」 听到秋莺的名字,夏桃的眉头轻皱了一下,眼中闪过几分忧虑,叮嘱道:「随便她们去造,你别掺和,咱们管好自己就行了。」 冬月老实地点头:「哦,我知道了。」 ☆☆☆ 林奴儿陪着顾梧一早就去了上书房听学,刘太傅已经等着了,见了他们来起身相迎,行了礼,道一声王爷王妃自便,然后去径自喝茶了。 顾梧兴致盎然地开始教林奴儿读书,还要抽背昨天学的三字经,林奴儿若是背错了地方,他就指出来,俨然一副严师的做派,刘太傅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显然是没想到顾梧会有这样的耐心。 他从前教顾梧读书时,顾梧的脑子聪明,才思敏捷,一点即通,还能举一反三,但是聪明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小毛病,顾梧就是学得太快,耐性不足,刘太傅讲一个时辰,他只听前半个时辰,后半个时辰就开始魂游太虚,心不在焉。 如今再看他教林奴儿那个细致认真,倒叫刘太傅有些欣慰起来,若是这么着能磨一磨顾梧的性子,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了。 读了大半日的书,顾梧还是有些坐不住,林奴儿看出来了,便主动道:「不如今日就到这里了,咱们明日再继续?」 这话简直说到了顾梧的心坎里,他立即站起来,道:「奴儿咱们去玩!」 两人辞别刘太傅,离开了上书房,林奴儿问他:「想去哪里?」 顾梧思索,旁边候着的秋莺突然提议道:「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奴婢听说宫中为了迎接冬至大典,要预教车象,王爷若是有兴趣,可以前往一观。」 「车象?」 林奴儿和顾梧齐齐愣住:「那是什么?」 林奴儿是不知道,顾梧是不记得了,秋莺轻笑着解释道:「就是象,很高很大,听说腿有人的腰那么粗,鼻子很长,能垂到地上,身子有城门那么高,跺一脚整个皇宫都会震动。」 顾梧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倒是个新鲜玩意儿,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大象,十分感兴趣地问:「在哪里能看?」 秋莺笑答道:「就在宣德门外,一直走到南熏门,每日往返一次,眼下正是时候。」 顾梧道:「你带我们去看。」 秋莺笑吟吟地福了福身子,曼声应道:「是,请殿下随奴婢来。」 她说完,抬起头轻瞟了林奴儿一眼,露出一个微笑,婷婷袅袅地往前走了,林奴儿心想,这是同她示威么? 顾梧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种小细节,他还在想着秋莺说的象,兴致勃勃地问林奴儿:「奴儿见过吗?城门那么高的象?」 林奴儿摇摇头,道:「想来一定非常壮观。」 出了宣德门,远远的,林奴儿就看见了几个高大的影子,这才知道那就是象,秋莺说得有些夸张了,象并没有城门那么高,顶多只有一丈,四条腿如小柱般粗,踩在地上也没有什么声音,更不要说震动整座皇宫了,鼻子倒是奇长无比,不时卷曲起来,轻轻甩动着。 因为距离预期太远,顾梧显得有些失望,不高兴地对秋莺道:「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厉害。」 秋莺也是头一次看见大象,这会儿不免有些尴尬,如玉般的脸颊上腾地起了红云,低声道:「奴婢、奴婢也是听人说的……」 看着顾梧郁闷的模样,林奴儿便转开话题道:「我看着倒觉得很稀奇,它的鼻子那么长,脖子又那么短,怎么吃东西?」 第66章 闻言,顾梧立即拉起她,道:「走,我们到近前去看看。」 乍一见秦王过来,宫人护卫们都纷纷行礼,象车队伍也停下来,领头的护卫拱手问道:「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顾梧带着林奴儿走到象的跟前,这样仰头看过去,果然觉得那象十分高大,如一座小山一般,他问道:「它怎么吃东西?」 那护卫答道:「用鼻子卷起来吃。」 他一伸手,就有人送了蔬果过来,护卫把蔬果递到象的面前,那象就伸长了鼻子卷起来吃了,冬月几人都惊呼起来。 顾梧也觉得新奇,道:「原来是这样吃的。」 他看着高大的象,兴致盎然地问道:「它可以载人吗?」 护卫道:「可以,王爷请看,象的背上有脚蹬,以供驯象人乘坐。」 顾梧与林奴儿定睛一看,果然如此,顾梧道:「我也想上去坐。」 他骑过马,却还没骑过这么高的象,十分新奇,那护卫略作犹豫,表情犯难,在这短短片刻之间,顾梧就已经大步上前去,抓着脚蹬一个纵身,就掠上了象背,动作利索轻快,简直如同练习了无数次一般,那象甚至毫无反应,只呼扇着巨大的耳朵,卷起长鼻子摆动着。 众人目瞪口呆,夏桃急了,生怕他摔下来,连忙上前道:「王爷,您小心些。」 林奴儿倒是不在意,只仰头看着顾梧,他眯着眼睛笑,金色的阳光落在他俊美的面孔上,意气风发,眉梢眼角都是殊绝风光,他笑着低下头,将手朝林奴儿伸过来,唤道:「奴儿,来。」 护卫没想到他还要带林奴儿,顿时傻了眼,立即阻止道:「王爷,不可。」 顾梧瞬间收了笑意,盯着他,他不笑时,满脸都是冷漠,倒真有几分唬人的威势,道:「为什么不许奴儿坐?」 那护卫吞吞吐吐,支吾半天,才道:「这象载二人,怕是有些吃不住。」 他没敢说是王妃娘娘看起来太沉了,怕象载不起来。 顾梧一听林奴儿不能坐,便道:「那我也不坐了。」 说完就要翻身下来,岂料正在这时,变故突起,座下的大象不知为何,猛地往前跑了起来,沉闷的脚步声震得脚下的青砖都颤抖了,咚咚作响,十分恐怖,众人吓得惊呼起来,齐齐退开,这若是被那象腿踩到,岂不是当场就就要成了肉饼? 林奴儿面色一变,高声叫道:「顾梧!」 顾梧还在象的背上! 「顾梧!」 随着林奴儿的一声疾呼,众人悚然而惊,下意识看过去,只见顾梧竟然还在象的背上,剧烈的起伏将他甩得飞了出去,险象环生,眼看就要撞上仪仗队伍的鼙鼓,说时迟那时快,顾梧在半空中硬生生一个鹞子翻身,腾挪间用力一蹬那鼓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传遍了整个宣德门。 顾梧轻轻松松便落了地,林奴儿的一颗心也跟着落回了肚子里,她长舒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的内衫都已经被汗湿了。 众人一窝蜂围上去,顾梧却嫌他们挤,不耐烦地喝退,然后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炫耀道:「奴儿,我厉害不厉害?」 林奴儿只好夸道:「厉害。」 确实是厉害,刚刚那惊险的情景犹历历在目,旁边那么多的护卫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梧自己就化解了危机,尤其是那一个借力翻身,漂亮极了,林奴儿从前在街头看到过卖艺人杂耍,都没有他厉害。 紧跟着,另一个疑问就不可遏制地冒出了水面:顾梧有这么厉害的身手,当初为何会因为坠马而摔坏了脑子? 林奴儿看着他,心情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顾梧丝毫不觉,伸手在她眼睛前挥了挥,试图引起她的注意,语气疑惑:「奴儿?怎么了?」 林奴儿回过神来,摇摇头,拉住他的手,笑道:「没事,我们回去吧?」 顾梧见过了大象,也坐过了,这会儿便觉得没甚意思,遂答应下来,跟着林奴儿回宫了。 ☆☆☆ 才到了重华宫,便有宫人迎上来禀道:「太子妃刚刚来了,正等着王爷和王妃呢。」 林奴儿一怔:「太子妃?」 她想了一想,才记起来太子妃是谁,太子顾璋的正妃,按理来说,顾璋与顾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她们的关系应该更亲近才是,但是恰恰相反,自从林奴儿来了宫里,就从未见过这位太子妃,这次她登门,还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也不知有什么事情。 林奴儿转念一想,又或许是因为太子如今病重昏迷,太子妃要照料他,无暇脱身。 她与顾梧一道入了正殿,进门就看见榻上坐着一名女子,正端着茶盏,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林奴儿看见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女子生得很淡。 不是寡淡的淡,而是如白纸折就的一枝花,又如一盅新沏的清茶。 第67章 与淑妃和秋莺的美不同,太子妃的美并不艳丽,称不上绝色,五官单看只觉得平凡无奇,但是凑拢来,又透着一股子出尘的味道,令人忍不住就想细细瞧。 就在林奴儿愣神间,太子妃已经放下了茶盏,起身道:「初次见面,我是尚花临,叨扰二位了。」 林奴儿有点懵,她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直接的介绍,微微一怔之后,才道:「我是林——柴晚晚,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微微一笑,道:「你如今既是秦王的妻子,只唤我嫂嫂便可。」 她这一浅淡笑,就如画中的人忽然活了一般,惊艳无比,十分动人。 林奴儿觉得她有些特别,但是具体是哪里,又说不上来,只好从善如流地道:「是,嫂嫂,我们方才出去了,嫂嫂等很久了吧?实在抱歉。」 太子妃摇头,道:「刚刚才到,我算得你们这时候回来,并未久坐,再说了,原是我贸然登门,未曾提前知会你们,便是要等也是我该的。」 这一番话听得林奴儿云里雾里,不大明白,不解地问道:「算?」 「哦,」太子妃忽而反应过来,微笑道:「我会些掐算,不过皮毛尔,你只当我运气好便是了。」 林奴儿:…… 行吧,看来这皇宫里真是千人千面,什么样的人都有,连太子妃都会算命的,这么看来,自己倒真算得上平平无奇了。 她问道:「不知嫂嫂今日登门,是有什么事情?」 太子妃再次坐下来,端起茶盏,道:「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想着人命关天,还是要来同你们说一声。」 人命关天还不是什么大事?林奴儿惊了,忙道:「嫂嫂但说无妨。」 太子妃喝了一口茶,才望向顾梧,幽幽道:「我昨夜推算,过不久秦王将会有血光之灾,若此劫不化解,恐怕有性命之忧。」 林奴儿:…… 她听着这话怎么恁的耳熟,想起来了,从前每次上街,街角都会有江湖骗子拿着长幡招摇撞骗,逢人就是我看你印堂发黑,诸事不顺,近日会有血光之灾,只需三十文,老朽便可助你破解此劫…… 林奴儿越想越不对,连忙轻咳两声,顺势问道:「那……依嫂嫂看来,如何才能化解?」 太子妃轻轻吹了吹热茶,悠然道:「说难也不难,这世上没有破不了的劫,只要舍得花钱。」 她说着,抬起眼来看了呆住的林奴儿一眼,又露出一点笑意来,像是觉得颇有意思。 林奴儿也是目瞪口呆,心说您这回登门原来是打秋风来了,遂默然无语,又问:「要花多少银子?」 太子妃比了一个手势,林奴儿迟疑道:「一两?」 太子妃摇头:「十两。」 林奴儿险些没骂出来,街头的骗子也只敢要三十文,到您这儿就要十两了! 十两银子,足够普通百姓家三年的花用,当初她给小梨赎身也不过才十两,都能买个大活人了! 不过林奴儿最终还是没骂出来,面上勉强带着笑,道:「嫂嫂,十两银子是不是有些多?」 岂料太子妃表情讶异地道:「谁说是银子,我是说十两黄金。」 林奴儿:…… 打秋风也不是您这么个打法,这简直是秋风扫落叶了,她好悬没让自己当场失态,端住了表情,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道:「不瞒嫂嫂说,我们如今住在宫里,吃住都是父皇的,王爷如今又是这般情形,也没个差事在身上,哪里拿得出十两黄金呀?」 闻言,太子妃面露几分失望,只好道:「既如此,那就罢了。」 她起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对林奴儿道:「不过我方才看你面相,印堂发黑,三日内恐有血光之灾,你若使些钱,也能化解。」 林奴儿努力克制了自己骂人的冲动,挤出一点笑意,没等她说话,太子妃便认真问道:「你可是觉得贵了?」 还不贵啊?十两黄金呢! 林奴儿这辈子都没见过十两黄金,她轻咳一声,委婉道:「是有些贵了……」 顾梧立即财大气粗地开口道:「我帮奴儿给!」 林奴儿气死了,心说你还真是个傻子啊,十两黄金白白送人,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她故作生气道:「你哪儿来的银子?」 不等顾梧回答,她继续道:「咱们吃穿用度不是钱?宫里上下这么多口人,难不成以后喝西北风么?」 顾梧被她这连珠炮似的一通说,有点儿委屈,林奴儿忍着没去哄他,只歉然对太子妃道:「嫂嫂,他不晓事,十两黄金确实拿不出来。」 心里又暗自嘀咕,就算拿得出来也不能给你啊。 太子妃想了想,却道:「这倒不必担心,你这是小劫,用不着十两黄金,只需十文钱便可。」 第68章 降价还挺快,林奴儿顿时震惊了!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从前在琼楼时的模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捞油水的机会,堪称雁过拔毛,这太子妃简直是与她师出同门啊! 看来这位今日是不打算空手回了,十文钱不多,林奴儿倒是能拿出来,毕竟是妯娌,不到必要时候,还是不要把关系闹得太僵了。 这么想着,她便让小梨取了十文钱来,亲自放在太子妃手中,笑吟吟道:「那就麻烦嫂嫂千万要替我化解此劫了。」 太子妃仔仔细细地把那十个铜板数了三遍,抬头看见林奴儿一言难尽的表情,笑了一笑,将那十文钱收入袖袋中,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还要去泰和宫一趟。」 泰和宫是淑妃的住所,林奴儿疑惑道:「嫂嫂是去见淑妃娘娘吗?」 「不错,」太子妃道:「听闻淑妃娘娘落了水,我昨日顺便替她算了算,日后也有生杀大劫,且去瞧一瞧。」 林奴儿顿时笑起来,热情地道:「那就不留嫂嫂了。」 快去吧,最好狠狠地敲赵淑妃一笔。 太子妃微笑颔首,盈盈起身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嫂嫂慢走。」 太子妃走了一步,忽然顿住,林奴儿疑心她又要想出个什么借口来敲银子,却见她只是盯着一旁侍立的春雪,柔柔道:「这丫头,我瞧你的面相也有大灾,就在近日了,不如也使些钱来,我一并替你化解了。」 春雪一僵,忙摇首道:「谢谢太子妃娘娘的好意了,不过奴婢贱命一条,实在是当不起。」 太子妃欲要开口,但还是没再劝她,轻轻叹气:「天命不可违,罢了,你命数如此。」 那高深莫测的模样,几乎让人觉得春雪明天就要死了。 她又看向冬月和夏桃等人,众人齐刷刷退了一步,面露紧张之色,生怕她又说出些什么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的话来。 不过太子妃这回倒是没再说什么,辞别了林奴儿,带着她搜刮到的十个铜板,款款离开重华宫,往泰和宫的方向去了。 林奴儿有些迟疑地道:「你们说……淑妃娘娘她肯花十两黄金吗?」 众人皆默,小梨低声道:「应该不会吧?」 林奴儿无语道:「这太子妃实在是个狠人。」 甫一照面,就能从她手里弄到钱,可不是个狠人么? 太子妃走后,顾梧就一言不发地进了寝殿,也不理人了,林奴儿看他那模样,心想莫不是方才在人前驳了他的面子,叫他心里委屈了? 遂跟着入了寝殿,之间顾梧正蹲在床边,扒拉着什么,她跟过去一看,看见他面前摆了个小箱子,顾梧把那箱子往她跟前一推,道:「都给你。」 林奴儿一怔,原以为是一些小玩意什么的,岂料打开箱子一看,瞬间被那满满一箱子黄金白银晃花了眼。 她猛地把箱子扣上,震惊道:「你哪里来的?」 问完才觉得是废话,顾梧是皇后之子,从前又那般得景仁帝的喜欢,哪里会穷?只看那一匣子各式的金玉小玩意就知道了。 顾梧道:「都是父皇和太子哥哥给的,母后从前也给过,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又望着林奴儿道:「都给奴儿,我不会让你喝西北风的。」 林奴儿心中五味杂陈,她是穷惯了的,对于钱财这种东西分外敏感,尤其是因为孙婆婆的死,让她觉得银子是这世界上顶顶重要的,可以买一个活人,也可以换一条命,她就是这么彻头彻尾的一个大俗人。 如今顾梧说要把这一箱子金银都给她,林奴儿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思索了一会,才道:「那我先替你收着,日后给你用。」 顾梧摇摇头,固执道:「都给你,以后的,也都给你。」 林奴儿既觉得暖心,又觉得好笑:「傻子,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顾梧皱眉想了想,他也不知道钱可以做什么,毕竟他从没用过,只是道:「大家都喜欢它,就是好东西,好东西都要给奴儿!」 他又想起来什么,道:「刚刚太子嫂嫂说要金子么?我们可以给她。」 林奴儿一听,立即道:「不行!」 给太子妃那不就是打水漂么? 顾梧愣住,林奴儿斟酌了一下用词,放缓语气道:「我不是已经给过她十文钱了?这些金银我们先留着,以后要用的地方可多了。」 她说着,又担心以后有人来骗顾梧这傻子,把箱子抱起来,道:「你方才不是说了要交给我保管么?以后都由我来管,你若要用,再问我拿。」 顾梧点点头,他对金银钱财也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奴儿高兴就好,便道:「都给你,我不要的。」 林奴儿想把那箱子金银藏起来,但是思来想去,觉得哪里都容易被找到,尤其是这重华宫里,日日有人打扫,哪个犄角旮旯都清理得一干二净,最后她在顾梧的匣子里翻出一把小银锁来,将箱子锁住,藏在了床底下。 第69章 林奴儿把钥匙串了根红绳,挂在脖子上,这才觉得有几分安全感。 相较于她的慎重,顾梧则是压根就没把那一箱子金银放在心上,兴致勃勃地抱出棋盘来,道:「奴儿,我们来下棋。」 林奴儿依了,两人下了一局,林奴儿竟然占了上风,她狐疑地看了顾梧一眼,道:「你故意让我?」 顾梧立即道:「没有!」 可他那双眼睛压根藏不住事儿,明明白白地告诉林奴儿他在说谎,林奴儿有些好气又好笑道:「我才刚刚学会下棋,哪里下得过你?」 顾梧支吾,还想挣扎一下,道:「我刚刚走神了。」 林奴儿故作生气道:「再有下回,我就不同你下了。」 顾梧一听就急了,道:「不要,我下次不偷偷让你了。」 此后再下棋,果然除了开始让二子以外,顾梧再不敢悄悄放水,就怕林奴儿生气。 下过几局棋,两人都有些犯困,准备小睡片刻,秋莺替顾梧盖好被子,见他的发丝粘在脸侧,便欲伸手去拨弄,林奴儿忽然睁开了眼,目光如剑一般射过来,秋莺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垂首退下了。 几个婢女退出了寝殿,秋莺走在最后,她轻轻合上殿门,垂着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厌恶之色。 ☆☆☆ 林奴儿一觉睡到傍晚时候,顾梧已经醒了,正在捏她的脸玩,他觉得奴儿的脸圆乎乎白生生的,像上元节时吃的汤圆,摸起来软绵绵的,感觉特别好,令他爱不释手。 只是奴儿醒着的时候不让他摸,于是顾梧就趁着她还在睡,大胆地下手,等林奴儿有了醒的迹象,他立即缩回手,做出一番规矩的样子来。 林奴儿又不是个死的,被他那么捏脸怎么可能不清醒?原本被打扰醒确实有些恼火,但是她一睁眼就看见顾梧乖乖地躺在旁边,漂亮的凤眼微微弯起,笑眯眯地唤她奴儿,林奴儿心里的火气咻的一下就没了,她想,当真是美色误人。 林奴儿现在完全理解那些男人们捧着大把银子来见银雪的心情,当然了,她压根都不用花银子。 一想到这里,林奴儿就觉得自己赚了。 她忍不住伸手捏顾梧的脸,顾梧:「唔唔……」 林奴儿大笑起来,又改为摸了摸,含笑催促道:「起来了。」 两人闹了一阵,殿门被轻轻叩响了,传来小梨的声音:「王妃娘娘,梁公公来了。」 林奴儿一听,连忙穿戴妥当下床,带着顾梧去了正殿,梁春果然等在那里了,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太监,各自捧着托盘,上面盖了缎子,也不知是什么,林奴儿走近,疑惑道:「公公,这是……」 梁春笑吟吟地躬着腰先行礼,恭顺答道:「王妃娘娘明日就要归宁了,皇上特意吩咐奴才为您准备些礼带回去。」 听他这一说,林奴儿才想来,她还有个娘家的,新婚第五日要回门。 险些都忘了这一出,好在景仁帝还记得,林奴儿笑道:「麻烦公公跑一趟,替我转告皇上,多谢他老人家的好意。」 梁春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轻声道:「都是奴才该做的,不过,王妃娘娘,别怪奴才多嘴,日后无论人前人后,还是要唤一声父皇才是。」 闻言,林奴儿立即道:「多谢公公提醒。」 梁春微笑道:「那奴才就先告辞了。」 「公公且慢。」 林奴儿忙叫住他,梁春住了步子,问道:「娘娘莫非还有事?」 林奴儿略作犹豫,他顿时会意,一甩拂尘,摒退了随行的小太监们,待到左右无人了,才道:「有什么事情,娘娘但讲无妨。」 林奴儿便将今日在宣德门外发生的情况一一说来,末了又隐晦地提出自己的疑惑:「王爷既有这样的好身手,能化险为夷,当初为何又会坠马摔伤?区区一匹马,绝不会比一头大象更可怕。」 闻言,梁春眉头微微皱起,表情变得凝重,片刻后,问林奴儿道:「娘娘何不自己向皇上言明?」 林奴儿却摇首,只道:「我的底细公公是知道的,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您去说,比我来得有用。」 梁春哎哟一声,和蔼笑道:「娘娘真是抬举奴才了。」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娘娘放心便是。」 梁春应下了此事,便辞别林奴儿回了乾清宫,寝殿门口值守的太监低声道:「皇上刚刚醒了一回,要见公公呢。」 梁春问道:「药可吃了不曾?」 那太监苦着脸道:「皇上醒了就搁那躺着看床顶,您不在,谁敢劝皇上啊,公公您快进去吧。」 梁春听罢,连忙提起袍子迈步进了殿,待到了内间,果然看见伺候的几个宫人站在床边,大眼瞪小眼,景仁帝躺在龙床上,直愣愣地往上看,好像要把床帘子看出一朵花儿来,梁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第70章 他的魂儿好像已经不在这里了。 梁春快步走上前,躬着身子,轻轻地唤道:「皇上,皇上?」 唤到第三声,景仁帝终于有了反应,像是回过神来,淡淡道:「还活着呢。」 梁春顿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您可吓死奴才了。」 景仁帝继续盯着床帘子瞧,道:「朕方才睡觉,梦见轻容了。」 他说罢轻叹着道:「真不想醒过来呀……」 帝王的目光变得深远恍惚,梁春小心地道:「皇上还有天下事牵挂着,都系在您身上,皇后娘娘会体谅您的。」 景仁帝伸手,梁春立刻扶着他起来,又接了宫人递过来的帕子亲自给他擦手,景仁帝慢慢地道:「重华宫去过了?」 「去了,」梁春端了一盏茶呈上,一边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王妃娘娘压根不记得归宁这档子事儿了。」 景仁帝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哪是不记得,是分明没人告诉过她,柴府里养了一帮子饭桶,就这个脑子,罢了,能想得出替嫁欺君这种蠢事,朕也不指望他们有什么用处了。」 梁春笑道:「所以还是皇上想得周到,娘娘得知后,十分感动。」 景仁帝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朕又不是为了她,朕是为着梧儿的面子,免得旁人看轻了他的王妃去。」 一如既往的心口不一,梁春都习惯了,一迭声附和道:「是,是这个理,王爷与王妃本是夫妻,同为一体,看轻了王妃,那就是看轻咱们王爷。」 景仁帝满意颔首,继续喝茶,梁春又道:「说来还有一桩事情,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梁春道:「王妃娘娘今日叫住奴才说了几句话,她似乎是……知道那些事情了。」 「嗯?」景仁帝撩起眼皮子,目光锐利:「哪些事情?」 梁春轻声道:「就是当初王爷坠马的事情,她似乎有所察觉了。」 景仁帝沉默了一下,道:「那好啊,她比朕想得要聪明。」 他终于夸了这么一句,然后把茶盏放下,梁春接了过去,道:「也不知大理寺和刑部查出些什么来了。」 景仁帝道:「没有。」 他把擦手的帕子往朱漆雕花的描金托盘里一扔,骂道:「一群饭桶。」 语气里带了隐约的怒意,梁春便开解道:「如今有秦王妃帮衬,皇上也可宽一些心了。」 景仁帝遂抬起眼看他,道:「你去了一趟重华宫,怎么兜了一肚子奉承话回来?秦王妃又给你塞银子了?」 「皇上说得哪儿话?」梁春连忙道:「秦王妃哪会给奴才塞银子,说起来今儿太子妃还去过一趟重华宫呢。」 「她去重华宫?」景仁帝想了一下,道:「她从秦王妃手里得了多少?」 梁春比了一个手势,景仁帝狐疑:「一百两?」 梁春忍俊不禁:「十文钱。」 景仁帝嘴角抽了抽,最后实在忍不住,抚掌哈哈大笑起来:「她尚花临也有今天!」 次日一早,林奴儿才坐起来,顾梧就跟着醒了,他的耳朵似乎特别灵敏,一点点细微的动静都能察觉到,林奴儿已经见怪不怪了,起床梳洗时,顾梧打着呵欠道:「奴儿,我要给你梳头。」 林奴儿上回答应他,让他给自己梳头,之后的每天早上,他都会仔细观察夏桃梳头的方式和手法,不得不说,顾梧确实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他学起什么都很快,哪怕是梳头这种细致活儿,他看个几遍,就已经会了个七七八八,照葫芦画瓢,像模像样。 夏桃放手让他梳,顾梧摆弄了半天,挽了一个飞仙髻,冬月夸道:「这样式好漂亮,奴婢都梳不出来呢,王爷真厉害。」 顾梧十分得意,给林奴儿插了一头的珠花金簪,险些闪瞎了众人的眼。 林奴儿顶着沉甸甸的脑袋,有些哭笑不得,好说歹说,顾梧才准许她取下一部分,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林奴儿道:「今日不去上书房读书了。」 顾梧点点头,认真道:「我知道,要和你回娘家。」 娘家,林奴儿想,这词儿新鲜。 用过早膳之后,她就带上顾梧,以及景仁帝昨天派人送来的回门礼出了宫,宫里套的马车已经等候在门口了,两人上马车坐定之后,赶车的太监一甩鞭子,轻喝一声,马车便辚辚往柴府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顾梧不住地掀开帘子往外看,瞧稀奇似地,看哪儿都觉得新鲜:「奴儿,你看那红红的树是什么?」 林奴儿看了一眼:「冰糖葫芦。」 「那人为什么挑着两个大柜子?」 「那是走街货郎。」 林奴儿忍不住问道:「你从前没有出来过么?」 第71章 顾梧摇了摇头,道:「没有,我还小,以前母后不让我出宫。」 也对,林奴儿这才想起来,他如今只有五岁的心智和记忆,那么即便是从前出来过,也全部都忘了,她想了想,道:「等我们从柴府告辞后,就带你来街上玩。」 主要是瞧着他趴在窗边那副眼巴巴的小模样,实在是有点不忍心,寻常孩子司空见惯了的物事,他一样都没有见识过。 顾梧一听,顿时高兴起来,伸手将她抱住,如一只得了肉骨头的小狗狗一般蹭她:「奴儿真好!」 马车一路往前行驶,林奴儿索性带着顾梧一起趴在窗边瞧,顺着御街往南而去,过了桥,两边皆是民居,她指给他看,街东那是陈家炭行,街西是张家酒店,旁边就是食味楼,他们家的山洞梅花包子最好吃。 顾梧的注意力一下子就歪了:「山洞梅花包子是什么?有多好吃?」 林奴儿想了想,道:「是一种包子,很好吃。」 就是贵,林奴儿这辈子也就吃过一回,是银雪赏的,银雪姑娘最爱这山洞梅花包子,常常支使林奴儿去买,她是琼楼的头牌,要吃什么用什么,只要不过分,大娘子就没有不答应的。 食味楼的山洞梅花包子一天只做三屉,再多就不卖了,有价无市,所以要买包子的这一日,林奴儿就得在三更时候早起,赶来这里排队买回去。 每每睡不够的时候,林奴儿心里就会暗暗地祈祷,这食味楼赶紧关门大吉得了,叫她以后能睡个好觉。 想起那时候自己同几个包子过不去,林奴儿就有些好笑,顾梧眼巴巴地道:「奴儿,我也想吃着梅花包子。」 林奴儿的表情微僵,很快又缓和下来,道:「他们现在不卖的。」 顾梧面上顿时露出明显的失望来,就仿佛看见了他的肉骨头离他而去,林奴儿心中有些不忍,想了一想,道:「我或许可以试着做一次。」 肉骨头又回来了,顾梧的眼睛噌地一亮,高高兴兴地道:「奴儿你真好!」 马车出了龙锦门,又过跃鲤桥,往东直行到尽头,在一家宅子门口停了下来,门上挂着一张牌匾,上书柴府二个大字,这是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林奴儿的「娘家」了。 冬月和小梨几个宫婢先下了车过来,搬了脚踏放好,捧着礼的宫人们一字排开,井然有序,夏桃这才到了车旁,轻声道:「柴府已经到了,请王爷和王妃下车。」 顾梧率先伸手掀起帘子,他也不规规矩矩踩那脚踏,径自跳下去,然后伸手来拉林奴儿,林奴儿下车一看,却见好大一拨人杵在柴府的大门口,乌泱乌泱的,把她吓了一跳,却见打头的竟柴夫人和柴尚书,柴永宁也在其中,赫然是阖府上下都出来迎了。 实话说,林奴儿与柴府是没有半点干系的,她原本的身份想必也不配惊动一家之主的柴尚书,如今他们给了这样隆重的排场,阖府相迎,林奴儿想来想去,猜测着恐怕是宫里头派人来知会过了,否则不会这样巧。 顾梧拉着林奴儿到了近前,柴尚书便领着家眷躬身行礼,后面随侍的下人家丁也呼啦啦跪了一地,顾梧很有气势地一摆手:「不必多礼,都起吧。」 他这一套大约是同景仁帝学的,上位者的派头十足,看起来倒真的像模像样,柴府人都有些惊疑不定起来,这秦王的言行举止十分得体,不像是那个传闻中的傻子呀。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听见秦王抓着王妃的手摇了摇,道:「奴儿,我渴了,想喝桂花甜汤。」 众人顿时恍然顿悟,原来还真是个傻的。 林奴儿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这里没有甜汤,回去给你做。」 柴尚书轻咳一声,终于理好自己的情绪,开口道:「王爷,舍下已备了粗茶,可以解渴。」 顾梧一听,便嫌弃道:「我不喝粗茶。」 柴尚书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表情顿时一僵,颇有些尴尬,还是柴永宁立即开口道:「王爷若是不嫌弃,在下这就派厨娘去做甜汤来。」 闻言,顾梧点点头:「好。」 柴永宁立即吩咐了身边的小厮去办了,柴尚书笑着作了一个手势,道:「王爷快请进。」 顾梧拉着林奴儿跟她一同进了柴府,林奴儿知道他从没来过宫外,对一切都很好奇,一路上忍不住四下打量,这模样放在其余人就觉得很古怪,各自心想,这秦王果真有点毛病。 他们心里这样想着,眼中便不免透出些轻视的意味来,顾梧浑然不觉,林奴儿却忽然停下步子,柴永宁见状,立即道:「王妃娘娘?」 林奴儿微微一笑,道:「让这些下人都退下去吧,这样跟着倒有些不自在。」 闻言,柴永宁自然照做,遣散了仆人,只余下家属女眷陪同,一行人到了花厅坐下,互相看着,也没甚话好说,未免生出几分微妙的尴尬来。 第72章 夏桃和冬月几个宫婢都彼此交换了眼神,觉得有些古怪,只有小梨低垂着头不言语,好在柴尚书终于想起来这时候应该招呼「女儿」和新上门的「女婿」,遂清了清嗓子,吩咐下人沏茶送来,同时给他的夫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说话。 柴夫人连忙笑了笑,对林奴儿道:「不知近日可好?」 林奴儿颔首道:「一切都好。」 「在宫里吃住可还习惯?」 「王爷很照顾我。」 柴夫人松了一口气,寒暄几句,气氛终于渐渐没那么僵硬了,婢女送了热茶和点心来,顾梧不喝茶,只在盘子里挑挑拣拣一番,拿了一块百果糕送到林奴儿嘴边,道:「奴儿吃。」 众目睽睽之下,林奴儿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口,顾梧问道:「好吃吗?」 林奴儿颔首道:「好吃。」 「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 顾梧便吃了一口,评价道:「没有玫瑰雪花糕好吃,太甜了。」 两人这般旁若无人地举动,引得柴府人不住侧目,柴永宁倒觉得十分惊奇,没想到林奴儿能与秦王相处得这般融洽,就仿佛他们已经熟识了许多年似的。 明明只是个青楼里做粗活儿的丫头…… 顾梧到了新地方就有些坐不住,他想到处看看,但是又不想一个人去,只好不住看林奴儿,眼巴巴的,林奴儿哪里不知道他的脾气,正好柴府的人也不自在,她索性笑道:「不必管我了,爹娘都各自去忙吧,我带王爷四处走走。」 听闻此言,柴尚书立即叮嘱道:「那你要仔细招待,万不要怠慢了王爷。」 他说完,冲柴永宁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来。 林奴儿一行人出了花厅,外头阳光正好,问秦王:「你想去哪里看?」 顾梧好奇地道:「你从前就住在这府里么?」 林奴儿顿了一下,道:「这倒没有,我小时候是在别的地方长大的,后来才被接回府里。」 这是她在出嫁前就和柴永宁商议好的说辞,若是一切顺利,那就最好,退一万步,宫里若是起了疑,也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说林奴儿小时候被人牙子拐走了,流落在外,后来几经周转,才被认回了柴府,一来,能说得通她为什么不同于别的千金小姐那般知书达理,二来,也能解释柴府为什么突然多了一位小姐。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拙劣的计谋早就被景仁帝看穿了,并且来了个将计就计。 林奴儿想,但凡她那一天在景仁帝面前,胆敢否认半个字,怕是就要当场人头落地了,当时的惊惧与害怕,如今想来,仍旧觉得惊险万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好在现在没事了。 正在她这么庆幸时,便听见顾梧道:「那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一看,你的房间在哪里?」 闻言,林奴儿想了想,道:「我带你去看。」 她领着顾梧过了垂花门,又顺着游廊走了许久,才在一处僻静的院落跟前停下,道:「就是这里。」 顾梧兴致勃勃地推开门,大步往里走,打算要好好看一看奴儿的闺房,但是很快他就失望了,皱着眉道:「奴儿,你的屋子怎么这样小?」 这当真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只有他半个寝殿那么大,床也小,除了桌椅和一张柜子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家什了,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寒酸气息。 林奴儿来柴府之后,一直是住在这里,刚刚她也没多想,这会儿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露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纰漏,不禁有些尴尬,然后她就看见顾梧紧皱着眉头,语气沉重地问道:「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林奴儿:??? 「他们一定是欺负你。」 顾梧加重了语气,他冷着脸的时候,就显得整个人很是淡漠,眉眼透着一股子不好接近的感觉,甚至是阴沉,特别能唬人。 林奴儿忍不住笑道:「没有人欺负我。」 顾梧却不信,转头看着她,争辩道:「那为什么让你住在这么差的地方?如果他们欺负你,你要告诉我。」 正在门口准备进来的柴永宁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踏入屋子,陪着笑对顾梧道:「王爷误会了,这里现在不是王妃的闺房。」 他说这话的同时,快速地冲林奴儿挤了挤眼,然后继续笑道:「自从王妃出嫁后,她的闺房就搬去了另一个院子,不在这里了。」 岂料顾梧没他想的那么好糊弄,执着地道:「那你带我、带本王去看看。」 他已经开始不喜欢柴府的人了,连王爷的架子都摆了出来,柴永宁面上的笑意微微一僵,顿了一会,才道:「那就请王爷随在下来。」 顾梧扬了扬下巴,矜傲道:「走吧。」 第73章 柴永宁只得硬着头皮带他们往外走,穿过小花园,最后到了一座大院子跟前,恰在这时,院门开了,一个婢女匆匆出来,一见柴永宁便道:「少爷,小姐她——」 柴永宁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立即道:「小姐的闺房就在这里。」 婢女眨眨眼:? 柴永宁不再管她,转而笑容满面地对顾梧道:「王爷快请。」 顾梧背着手进了门,一本正经地四下打量,如同视察一般,林奴儿跟在旁边,看柴永宁那副紧张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索性什么都不说,只跟着顾梧一起看。 转过石屏,就能窥见这一座院子的大致布景,假山荷池,花架秋千,窗下还种着一株梅花,花苞点点,含苞欲放,林奴儿差不多已经猜到这是谁的院子了,大概是府里那位正经小姐,柴婉儿的。 顾梧皱着眉,挑剔道:「还是有些小。」 柴永宁心说,就这还小?他妹妹的院子比他的要大一倍了。 顾梧却不管这许多,只命令道:「这个院子不好,你们再给奴儿安排一个更大的,也要秋千和假山。」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要一块大空地,专门给奴儿踢毽子。」 柴永宁:…… 他勉强笑着应答:「是,我过几日就派人去安排。」 岂料顾梧又不满意了,追问道:「过几日是哪一日?」 柴永宁心里想骂娘,听听,这话像是一个傻子能说出来的吗? 即便如此,他的面上还要维持着礼貌的笑意,道:「就是明日。」 顾梧这才点点头,径自往那秋千上一坐,招呼林奴儿:「奴儿快来。」 林奴儿忍俊不禁地应道:「好。」 趁着两人荡秋千的功夫,柴永宁悄悄离开了院子,才走没多远,就碰见了一个穿着凤信紫色衫子的少女,体型略胖,手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正是他的亲妹妹柴婉儿。 她一看见自家哥哥,就伸手拽住他,气势汹汹道:「我听春儿说,你把那个傻子和那奴婢带到我院子里去了?」 「嘘——」 柴永宁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连忙回头张望,见无人出来,才低声斥责道:「什么傻子奴婢的,那是秦王殿下,你说话注意一些。」 柴婉儿轻嗤一声,又气冲冲问道:「那你带他们去我的院子做什么?」 柴永宁四下看了看,才小声把事情原委说了,柴婉儿一听,细长的娥眉高高挑起,怒道:「那不过是个奴婢!她配吗?」 「姑奶奶!」柴永宁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柴婉儿气得那双眯缝眼都瞪大了,往外嗖嗖飞刀子,唔唔个不停。 柴永宁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想哪去了?他们就是过来看看,再说了,林奴儿也不会真的在这里住,你着个什么急?」 柴婉儿怒气未消,继续瞪他,唔唔着要说话,柴永宁哪敢放开,这就隔着一道墙呢,外边大声点儿里面就能听见。 他索性把妹妹拉到一边去,道:「你今天给我安分些,别作幺蛾子,等他们一走,你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听见了吗?」 柴婉儿:「唔唔!」 柴永宁道:「听到了就点点头。」 柴婉儿不甘不愿地点了头,这才得以重新顺利呼吸,她心中还是有气,道:「你怕那个傻子做什么?他反正也不懂。」 柴永宁告诫道:「慎言!我今日观他虽然看起来傻,但是有些地方十分精明,随行的人也都是宫中出来的,你勿要胡乱说话,到时候漏了口舌,叫他们听去,可就要殃及咱们全府了!」 他把事情说得这样严重,柴婉儿即便是心有不甘,也只得听兄长的,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却是顾梧与林奴儿一行人已经出来了,柴永宁不好多说,匆匆叮嘱妹妹道:「方才的话,你都记住了?」 而柴婉儿只是盯着顾梧的方向,恍若未闻,目光露出几分痴痴之色,柴永宁心中登时一跳,轻轻拍了她一把,低声道:「你做什么?」 柴婉儿丰润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两团红云,然后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她下意识地松了手,捧着脸颊喃喃道:「他好俊啊。」 白色的猫儿轻盈地自主人怀中落了地,喵喵叫着跑开了,然而柴婉儿并不在意,此时她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俊美的少年郎,再看不见旁人了,她忍不住揪住兄长的袖子,问道:「那是谁?」 柴永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盯着她,默然片刻,才道:「那就是秦王殿下,你早上没去府门口迎他,自是没见过。」 柴婉儿哦了一声,然后像是才明白了什么似的,回过神来,惊诧道:「谁?他就是秦王?」 柴永宁:…… 他道:「对,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很俊的公子,就是秦王殿下。」 第74章 柴婉儿顿时面露失望之色来,嘀咕道:「真是可惜了,怎么是个傻子,白白生了那么一副好皮相。」 柴永宁实在忍不住,提醒道:「你不是刚刚才与刘侍郎家的公子订了婚约?」 柴婉儿皱着眉道:「他长得太丑了。」 柴永宁心说,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还挑剔别人,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否则柴婉儿当场就要跟他撒泼。 两人说话间,顾梧与林奴儿已经走远了,柴婉儿望着少年挺拔修长的背影,又痴痴道:「若是能取长补短就好了,与刘家公子成亲过日子,与秦王殿下吹灯睡觉……」 话未说完,柴永宁便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道:「没发热啊,怎么倒说起痴话来?大姑娘家也不知羞臊。」 柴婉儿拍开他的手,轻哼一声,道:「便宜那个贱婢了。」 说完,转身抱起地上的猫儿,昂着下巴走了。 却说林奴儿与顾梧在柴府的花园里走了一圈,他便有些兴致缺缺了,道:「这里不是奴儿长大的地方,不好玩。」 他只对与林奴儿有关的东西感兴趣。 林奴儿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道:「以后若是有机会,就带你去看我长大的地方。」 顾梧立即点头:「好呀好呀。」 林奴儿望着他的脸,心想,这个机会注定渺茫,毕竟她总不可能带着秦王殿下去逛青楼。 顾梧惦记着要去街上玩,便缠着林奴儿要走,林奴儿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向柴府提出告辞,柴夫人表面上挽留几句,说用过午膳再走云云,林奴儿仍旧拒绝了,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柴府小姐,尽量少些往来,免得彼此尴尬。 在双方的心照不宣中,林奴儿与顾梧一同离开花厅,往府门口而去,柴尚书与柴夫人皆是亲自相送,做足了表面功夫,直到过了石屏,旁边的菊花丛下躺着一只雪白的猫儿,正摊着肚皮打盹儿。 大概发觉有人来,它立即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喵喵叫着,然后围着林奴儿的脚边转悠,拼命地蹭她,喉咙里发出呜噜噜的声音,好似求抚摸一般。 它粘得很紧,卖力地撒娇,林奴儿都几乎无法迈开步子了,只好弯腰摸了摸它的头,那猫儿顺势舔了舔她,顾梧立即抓住林奴儿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紧张兮兮地道:「奴儿,它没有咬到你吧?」 林奴儿摇头,道:「没有,只舔了一下。」 猫儿又喵喵叫起来,顾梧挥着手驱赶它:「走开。」 柴夫人忙道:「那不是雪雪么?来人,快把它抱走。」 有人过来,行动间环佩叮当,香风细细,一双丰润雪白的手抱起了那只猫儿,林奴儿抬头一看,来人竟是柴府真正的小姐,柴婉儿。 她抱起那只猫在怀里,用手一下一下地抚着猫儿的皮毛,笑吟吟地望向顾梧,施施然福身:「见过秦王殿下。」 顾梧看了她一眼,然后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林奴儿,道:「奴儿,她是谁?」 林奴儿也不知柴婉儿这时候凑上来想做什么,只好道:「她……是我的妹妹。」 「哦,」顾梧没什么兴趣,对柴婉儿道:「你挡着路了。」 柴婉儿面上的笑容微僵,柴永宁头大如斗,拼命地冲她使眼色,柴婉儿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到一旁,恨恨看着林奴儿与顾梧一道走了,头也没回。 等两人一走,柴永宁便拉住她,气道:「我之前怎么同你说来着?你不是答应了吗?刚刚又过去做什么?」 柴婉儿不服气道:「我就是瞧他生得俊,想多看两眼么?」 「看两眼就算了,」柴永宁告诫道:「你可别瞎想。」 柴婉儿翻了一个白眼:「谁看得上一个傻子啊?」 她摸着怀中的猫,转身要走,岂料那白猫这时却有些不听话,四肢扒拉着她的手臂要跳下去,柴婉儿有些恼了,用力捏住它的两只爪子,往地上一扔,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叫你得了意了!」 ☆☆☆ 却说林奴儿与顾梧上了马车,忽然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道:「你方才见过我妹妹了,觉得她模样如何?」 顾梧摇头,道:「不好看。」 林奴儿忍俊不禁,道:「她与我一般胖,你如今觉得她不好看,那你之前说我好看的话,莫不是在哄我?」 顾梧立即道:「没有哄你。」 林奴儿故意问:「那又是为何?」 顾梧想了半天,才道:「她胖得没你好看。」 林奴儿:…… 林奴儿带着顾梧上了南大街,打发冬月等人都回宫去,只留下小梨和夏桃两人随行。 街道两旁都是店铺,香铺,肉饼铺子,分茶店,大小货行,往南走,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得多起来,处处都是小贩小摊,当街高声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大多都是吃食,水饭肉干,小食点心,诸如煎夹子,冻鱼头,野鸭肉,姜辣萝卜等等,应有尽有,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第75章 顾梧四下里瞧,挨个摊儿前都要看一遍,活像个小土包子,小摊贩儿见他穿着贵气,连忙热络地招呼,把一碗烤好的肉丸子递过来,顾梧喜滋滋地接了,夹起一个来给林奴儿:「奴儿吃。」 林奴儿吃了一个,笑道:「你吃吧。」 顾梧这才吃了,把碗放下的时候,那小摊贩儿笑眯眯地道:「多谢公子关照生意,承惠五十文。」 顾梧有点懵,道:「什么五十文?」 小摊贩儿以为他觉着贵了,心说看不出来,这公子穿得这么富贵,又是金又是玉的,十有八九出身大户,怎么连掏五十文也不爽快,遂笑着解释道:「公子别看着肉丸子寻常,小人家做的可与别家不一样,里头加了马蹄果和菇子,料那是足足的,您吃着是不是不一样,更好吃更香?」 顾梧回味了一下,实话实说道:「那倒没有,我平日里吃的比这个好吃。」 摊主脸上的笑都几乎要挂不住了,道:「那您这……都吃完了啊。」 顾梧真不觉得这肉丸多好吃,他就是吃个新鲜罢了,林奴儿适时地开口道:「从前你老娘来卖丸子,十六文一份,你媳妇卖是十五文,怎么今日你来卖,就要五十文了?便是见风就长也没有这样快的。」 那摊主顿时尴尬起来,他万万没想到有人连这个都记得清楚,不禁搓了搓手,干笑着道:「这不是今日加的料不一样么?」 林奴儿半点都不受糊弄,道:「从前只有菇子,如今多加了马蹄果,肉就少了,怎么价格还要往上长?」 摊主:…… 他一开始是瞧着这一行人穿戴富贵,以为是来了肥羊,这才想着报高价格,狠宰他们一笔,哪想到碰到个硬茬儿,连几十文钱也要斤斤计较,摊主不禁有些气弱,赔着笑道:「看来夫人是常常光顾小人的生意啊。」 林奴儿便道:「那是自然,所以你这肉丸子到底多少钱一碗?」 摊主心虚道:「十六文,十六文。」 林奴儿这才让小梨数了钱交给他,道:「别总想着叫别人做冤大头,你娘和你媳妇比你强多了。」 那摊主面上隐约露出几分愧色,林奴儿便带着顾梧走了,顾梧问道:「他给我吃肉丸子,要给钱么?」 「这是自然,」林奴儿教育道:「这世上的买卖都是要花钱的,没有白捡的便宜,别人无缘无故给你好处,必然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些什么。」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真心喜欢你的除外。」 顾梧点点头,十分受教:「我知道了。」 此后再遇到有小摊主给他递小食点心,顾梧再不随便接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白送,而是要给钱的。 顾梧虽然对金银钱财没什么认知,但是方才见着林奴儿砍价的架势,便觉得五十文钱是很多了,不再轻易开口要买,只兴致勃勃地逛着。 倒是林奴儿看见有好吃的,会给他买一份尝尝,桂花杏仁豆腐,辣瓜儿,香糖果子,一条街转下来,两人都吃了个半饱,顾梧还打了个小小的嗝儿。 林奴儿眼看时间不早了,道:「咱们回去吧。」 顾梧也尽兴了,一行四人又往回走,穿过一条僻静的巷子,马车就停在街角等着,恰在此刻,异变陡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条凶恶的黑犬,咆哮着朝这边扑过来,夏桃和小梨尖声惊叫着:「娘娘小心!」 林奴儿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那恶犬一口咬住了小腿,剧痛霎时间袭来,她痛叫出声,感觉小腿像是刺穿了一般。 「奴儿!」 顾梧狠踹那恶犬一下,它吃痛呜咽,夹着尾巴挪开些,却如疯了似的半点也不松口,反倒引得林奴儿痛呻,顾梧眼睛都红了,发了狠,竟徒手去掐那狗的脖子,两手一使劲,那狗终于吃不住松开了林奴儿,龇咧着要扭头去咬顾梧。 林奴儿脸色惨白,叫道:「小心!快扔开!」 顾梧没理会,反倒将那狗硬生生提了起来,用力往地上一摔,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狗被砸蒙了,昏头脑胀地想翻身起来,被顾梧一脚狠狠踩住,林奴儿几人甚至能听见骨骼被踩碎的喀嚓声。 恶犬哀嚎起来,顾梧全然不顾,又揪住它的脖子,将它用力往地上砸,一下,两下,三下…… 闷闷的声响传遍了寂静的巷子,直砸的鲜血迸溅开来,沾到顾梧的衣袍上,如绽放的红梅,那狗已经全无声息了,顾梧摔砸的动作却还没有停止,犹如魔怔了一般,夏桃和小梨简直目瞪口呆,觉得他如今的情形与方才那恶犬全无两样。 林奴儿忍着痛楚上前去抱住他,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顾梧这才有了些许反应,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把那死了的狗往地上一扔,用力抱住了林奴儿,湿润的血带着腥气,直往林奴儿鼻子里钻,染上了她的衣裳,她却半点也不在意,只竭力地安抚着顾梧,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背。 第76章 满地狼藉,到处都是那恶犬的鲜血,惨不忍睹,顾梧就站在那血泊之中,把脸埋在林奴儿的肩上,声音闷闷地道:「奴儿又受伤了。」 语气不乏懊恼和颓丧,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松开林奴儿将她抱起来,快步冲向了马车,车夫之前在打盹,被这动静惊醒,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看着顾梧把林奴儿抱上了车。 他小心翼翼地把林奴儿放下,然后去脱她的鞋袜,没等林奴儿阻止,就自顾自把裤腿往上一撩,露出雪白的小腿来,上面竟然没有伤口,顾梧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只发现被狗咬过的地方有一个圆圆的印子,像是被东西狠狠磕了一下似的,泛着青紫。 林奴儿愣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拿起腰间系着的禁步一看,上面挂着的玉珏已经裂开了,只剩下一半,断痕犹新,显然就是方才被咬断的。 看见没有受伤,小梨的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拍着心口庆幸道:「好险好险,没事就好。」 「不对呀,」林奴儿疑惑道:「即便是被玉珏挡着了,也不止一个印子才对。」 小梨与夏桃也是不解,但是翻来覆去也没瞧出什么大问题,小梨打趣道:「这印子好圆,中间却是方的,好像铜钱一样。」 铜钱…… 林奴儿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昨日太子妃说的话来:看你面相,印堂发黑,三日内恐有血光之灾,你若使些钱来,我替你化解了…… 她不可思议地摸了摸那个铜钱印子,喃喃道:「真化解了?」 夏桃疑惑道:「娘娘在说什么?」 林奴儿回过神来,摇摇头,还是觉得有些惊奇,夏桃又道:「那狗怎么会突然冲出来?」 顾梧想了想,忽然起身跳下马车,快步走了,林奴儿与夏桃对视一眼,不多时他又回来,手里拖着一团血淋漓的东西,赫然就是那只狗,小梨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林奴儿道:「怎么拿回来了?」 顾梧把狗的尸身往地上一扔,眼神困惑道:「我好像见过这条狗。」 闻言,林奴儿探头一看,那是一条黑色的狗,体型很大,比一般的狗要大许多,她猛地想起什么,道:「是寿王的那一条狗?怎么在这儿。」 「肯定是他,」顾梧面无表情地道:「他最坏了,惯会做这种事情。」 他再次爬上车来,借着天光仔仔细细打量林奴儿的小腿,问道:「奴儿,这里怎么有疤?」 林奴儿看了一眼,那铜钱印子的上方有两点圆圆的疤痕,看起来已经很久了,她答道:「我幼时被狗咬过,留下了伤口,所以才特别怕狗。」 再看顾梧情绪低落,便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别难过了,我不是没事吗?先回去吧,你看你这一身。」 顾梧低头看了看,方才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袖子和襟口都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一片狼藉,他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催促道:「快回去。」 「对了,」顾梧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把狗带回去。」 回宫的一路上,林奴儿都没说话,看顾梧有些犯困的模样,便让他躺下来,枕着自己的腿打盹。 手指轻轻拂过少年的鬓发,林奴儿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眉头轻轻皱起来,心中悄然浮现几缕忧思,若太子妃的话是真的,那…… 顾梧真的会有性命之忧吗? 林奴儿原本不信,但是经此一遭,她又有些动摇了。 待回了重华宫,顾梧满身的血迹吓了所有人一跳,吴嬷嬷张口又要教训夏桃和小梨,但是看见林奴儿的时候,她忽然又闭了嘴,转而斥责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王爷准备热水沐浴啊!」 秋莺和冬月立即去了,不多时都已准备妥当,顾梧沐浴时不喜欢有人伺候,把宫婢们都赶了出去,自己进了浴桶,一头扎进水里,开始搓洗。 清澈的水面影影绰绰,少年乌发如墨,扶着浴桶边沿的手指修长,正在这时,一只雪白的纤手探过来,顺着他的手臂抚下去,碧色的袖子也跟着落入水中,沾湿了。 顾梧猛地自水里抬起头来,瞪着那人,道:「你做什么?」 美貌的宫婢笑意盈盈,眼角眉梢透着一股子掩不住的风情,她低下头去靠近顾梧,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道:「奴婢伺候王爷沐浴呀。」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廓处,惹得顾梧鸡皮疙瘩四起,不高兴地推开她,道:「我不要,滚出去。」 秋莺被这样直白地拒绝,脸色微变,但是转念一想,她要勾引一个傻子,若是太含蓄,岂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于是心下一横,她直接把外衫的扣子解开了,然而又再次贴上去,娇声道:「待奴婢服侍过一回,王爷就知道奴婢的好了。」 她说着,大胆地伸手去摸顾梧,顾梧不可避免地被她碰到了肩背,女子的手十分柔软,动作娴熟,让他想起了蛇,心里顿时浮现一阵嫌恶,怒气也跟着翻涌起来。 第77章 他一把抓住秋莺的手,秋莺以为他开窍了,还没来得及高兴,顾梧就往外使劲一折,只听喀嚓一声,痛意猝不及防,秋莺高声尖叫起来。 殿门立即就被人撞开了,林奴儿一眼就看见了秋莺衣衫不整地趴在浴桶边,顾梧还在水里,正抓着她的手,看见这情形,她心中没由来地腾起一阵怒意。 顾梧偏生不觉,见了林奴儿,还高兴地冲她招手,唤她的名字,林奴儿没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问秋莺道:「怎么回事?」 秋莺被顾梧折了手,这会儿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泪珠儿直掉,嘤嘤哭泣着,美人垂泪,我见犹怜,可惜这里唯一的男人是个傻子,完全不懂得欣赏,抢着向林奴儿解释道:「她要摸我。」 众人:…… 他的语气还有点委屈,仿佛被欺负了一样,于是秋莺哭得更大声了。 林奴儿的嘴角微抽,轻咳一声,道:「你先洗完,把衣服穿上。」 末了吩咐夏桃把秋莺带出去,让人把殿门关上了,林奴儿坐在椅子上,打量着下面跪着的秋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春雪匆匆来禀:「王爷叫王妃过去。」 林奴儿只好起身,等到了一看,殿门关着,里头传来顾梧的声音,正扯着嗓子一迭声叫她的名字,奴儿奴儿唤个不停,十分聒噪。 林奴儿只好推门进去,见顾梧还在浴桶里,衣裳也没穿,呆了一下,道:「怎么没洗完?」 顾梧理直气壮地道:「你帮我洗。」 林奴儿:…… 她在琼楼做了几年的活计,还真没……伺候过男人沐浴。 她轻咳一声,道:「你自己不会么?」 顾梧装傻:「不会。」 林奴儿深吸一口气,道:「那我去把秋莺叫回来。」 她作势要走,顾梧却叫起来:「不要!」 林奴儿看着他,他抿着唇不说话了,狠狠一掌拍在水面上,霎时间水花四溅,打湿了他的脸颊,水珠顺着下颔低落,顾梧闷闷地道:「你不帮我,她摸我你也不帮我。」 语气十分委屈,倒好像一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大姑娘。 林奴儿哭笑不得,道:「我怎么不帮你了?」 顾梧立即道:「你刚刚都不关心我,只管她。」 原来是醋了,林奴儿觉得很没道理,好笑地道:「你倒委屈上了,那我还生气了,你之前如何跟我保证的?说不许那些女人接近你。」 顾梧不作声了,末了他突然拿起帕子来,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手臂,发狠似地,咬着牙一遍一遍地擦,还觉得不够,扔了帕子往自己手臂上挠了一道,登时就破皮见了血。 林奴儿大吃一惊,大声叫道:「顾梧!」 她上前一把抓住顾梧的手,制止了他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又惊又怒道:「你做什么?」 顾梧抿着唇看她,眼圈红红,大声道:「我不喜欢!」 林奴儿一怔,他继续道:「我不喜欢她摸我,也不喜欢奴儿这样!」 顾梧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撇着嘴,垂下头道:「我不是故意的,她摸我,奴儿以后就不喜欢我了吗?」 林奴儿心里有些难过,她也想不明白刚刚那些怒意从何而来,但是显然,这不是顾梧的错,他性子单纯,哪里知道那些人的龌龊心思?她确实不应该迁怒他。 「抱歉。」 林奴儿摸了摸他的头,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少年的额头,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像一条被雨淋湿了的小狗,很是无助可怜。 顾梧猛地站起来,伸手将林奴儿抱住了,她整个人一呆,就听见少年在耳边小声道:「奴儿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她们靠近了。」 林奴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我不生气了,刚刚是我不对。」 「没有,」顾梧在她的颈窝侧蹭了蹭,嘀嘀咕咕道:「奴儿没有错,是我错了。」 他紧紧抱着她,十分依恋的模样,很乖,让林奴儿心中涌出十二万分的柔情来,她摸到了顾梧湿哒哒的头发,才想起来眼下是深秋时分,顾梧还没穿衣裳,立即把他按在水里,试了试水温,催促道:「快洗完穿衣裳。」 顾梧趴在浴桶边缘,眨了眨凤眸,道:「奴儿帮我洗吧?」 林奴儿想拒绝,但见他那般纯然信任依赖的目光,话就有些说不出口,只好道:「我只帮你洗背。」 顾梧嗯嗯点头,然后张开手来,一副乖乖等着伺候的模样,林奴儿深吸一口气,拣起帕子来,开始给他擦洗肩背。 擦过一遍,顾梧还不满意,皱着眉道:「刚刚她就摸了这里,奴儿再擦一擦吧?」 林奴儿只好照做,心想,幸好秋莺只是摸了手臂和肩背,没摸别的地方,否则她是不是还得帮着洗一洗? 第78章 暗自腹诽着,林奴儿手上的动作却轻柔细致,直到顾梧忽然红了脸,道:「奴儿,我……我有点热。」 「热?」林奴儿先是一愣,又试了试水温:「不热啊,水还凉了。」 待看见顾梧通红的耳根,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往水面瞄了一眼,也跟着闹了个大红脸,她把帕子往顾梧头上一扔,又羞又恼地道:「自己洗!」 哪怕她在琼楼见惯了男女那档子事,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害臊,尤其那个人还是顾梧。 林奴儿不肯再帮忙,顾梧只好自力更生,拿着帕子随便搓洗了一番,然后出了浴桶,披上衣裳,趿着鞋往内间跑,林奴儿在屏风后听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探头问道:「洗完——」 她猛地住了声,看着衣衫大敞,里头什么也没穿的顾梧,一把捂住了眼睛,骂道:「顾小梧你不要耍流氓!」 顾梧一脸天真地问:「奴儿,什么叫耍流氓?」 林奴儿又羞又急:「不穿衣服就是耍流氓!」 「哦,」顾梧低头看了看,道:「我想尿尿。」 屏风后飞出来一个软枕,传来林奴儿气急败坏的声音:「那还不快去!」 顾梧觉得这样的奴儿特别可爱,忍不住就想逗她玩儿,索性走上前去,伸头往屏风后瞧,一眼就看见林奴儿趴在美人枕上,捂着脸,露出白玉似的耳根,上面染了桃花一般的绯色。 他想伸手摸一摸,但是隔得太远了,只好唤道:「奴儿,你过来。」 林奴儿听见声音就在头顶,疑惑地睁眼,正好对上顾梧那双含笑的凤目,目光往下一扫,是袒露的胸膛和手臂,她恼了,红着脸骂道:「快去把衣裳穿好!」 顾梧笑眯眯:「不去,我想摸摸你的耳朵。」 没羞没臊的话被他说得如此直白,林奴儿险些一头磕在瓷枕上,她羞恼地道:「你不穿衣服就不给摸!」 顾梧哦了一声,作势要从屏风后出来,林奴儿飞快地闭上眼睛,省得又看见那东西长针眼,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顾梧走到旁边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又是捏又是揉,直把她耳朵把玩得滚烫,这才离开。 林奴儿稍稍松了一口气,刚刚睁开眼,就听见顾梧叫她,林奴儿生无可恋地答应一声:「又怎么了?」 顾梧一手叉着腰,低头看了下方半天,表情困惑不已地道:「为什么我尿不出来?」 林奴儿再次把头磕在枕头上,神色木然地道:「尿不出来你就割了吧。」 顾梧像是被这一提议吓到了,沉默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道:「还是不了吧?那多疼啊。」 林奴儿脑仁突突直跳,她这辈子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一个男人讨论这种事情,咬着牙道:「你拿凉水冲一冲就行了!」 顾梧终于没说话了,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顾梧叫道:「好冷!」 林奴儿面无表情地想:该!叫你耍流氓! 等顾梧真的穿戴妥当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秋莺在前殿也跪了一个时辰,整个人摇摇欲坠,小脸惨白,好不可怜。 吴嬷嬷和掌事的兰姑姑也被请了过来,林奴儿进殿时,正好听见她在厉声诘问,秋莺只垂着头,不言不语,任由她骂。 待见了顾梧与林奴儿来,吴嬷嬷便住了口,迎上来道:「这贱婢意图勾引王爷,实在可恶,依老奴之见,不如将她杖责三十,打发去敬事房。」 没等林奴儿说话,秋莺突然嘤嘤哭泣起来,膝行至顾梧面前,要伸手去拉他的衣裳,顾梧吓了一跳,连忙大退几步,叫道:「不要碰我!」 秋莺抓了个空,险些扑在地上,狼狈无比,她险些没能维持住表情,僵了一瞬,哭得更凄惨了,哀哀道:「王爷,您真的不要奴婢了吗?您从前说过,只要奴婢跟了您,您就收了奴婢,您都忘了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林奴儿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莺拭泪哭道:「奴婢早已是王爷的人了,服侍王爷本是应当的,何来勾引一说?嬷嬷,奴婢实在冤枉呀!」 她说着又哭泣起来,梨花带雨,林奴儿看向顾梧,微微眯起眼:「她说的是真的?」 顾梧有点懵,看起来在状况之外,完全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似的,好在他虽然傻,却只知道一样事情,道:「奴儿才是我的人,她不是。」 林奴儿的心里骤然就舒坦了一些,看着秋莺道:「王爷说没这回事。」 秋莺哭得委屈:「王爷如今撞坏了头,已不记得从前种种了,叫奴婢如何自辩?王妃说没有,奴婢也只能咬牙认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林奴儿仗着身份故意欺她,林奴儿明显能感觉到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里面藏着揣度和审视。 第79章 「对了,」秋莺突然想起了什么,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奴婢从前常常与春雪一同值夜,王爷宠幸奴婢的事情,春雪是知道的。」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旁边的春雪,林奴儿看过去,春雪磕巴了一下,立即道:「对,是、是有这回事,奴婢值夜的时候,王爷都是叫秋莺进寝殿里头伺候的。」 夏桃皱了一下眉,开口道:「奴婢伺候王爷这么久,从未听说过此事。」 林奴儿望向冬月,冬月也立即摇头道:「没有,奴婢不知道。」 秋莺忿然道:「你我并未一同值过夜,如何知道?」 冬月便呐呐地不说话了,林奴儿又问道:「既然如此,你早已跟了王爷,为何他当初不纳你作妾?」 秋莺红着眼道:「王爷说……说等奴婢怀上了,就立奴婢为侧妃。」 林奴儿心里哦豁了一声,感情是打算一步到位,没想到中途却出了岔子。 秋莺又嘤嘤哭泣起来,道:「奴婢真的没有撒谎,真的没有啊。」 事情一下子就棘手起来,秋莺说有这回事,还有春雪作证,而当事人顾梧虽然极力否认秋莺不是他的人,但是他如今傻了,说的话都做不得数,于是众人又将目光落在了林奴儿身上。 吴嬷嬷开口道:「王妃娘娘,既然秋莺早已经是王爷的人了,那今日这事,可就没什么问题了。」 林奴儿沉吟片刻,道:「先不忙,待本宫再问她几句话,若是她答得上来,才叫没问题。」 吴嬷嬷只好闭了嘴,林奴儿看向秋莺,道:「本宫问你,你服侍过王爷几次?」 秋莺垂着头,想了一下,才道:「有五六次,具体的奴婢记不得了。」 林奴儿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秋莺道:「今年年初。」 「服侍的时候脱衣服了吗?」 林奴儿问出这句话之后,所有人都震住了,秋莺猛然一愣,很快,如玉的小脸就涨红了,嗫嚅道:「脱、脱了……」 林奴儿继续追问:「你脱了还是王爷脱了?」 她的神态十分坦然,就好像是在问人有没有吃饭一般,秋莺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了,羞愤欲绝,如同受了侮辱似地,嘤嘤哭道:「王妃若不能饶过奴婢,何必要这般言语羞辱……」 林奴儿面不改色地打断她:「本宫问你的话,你若答不上来,便是在说谎,今日就打杀了你!」 秋莺闭了嘴,过了片刻才颤声道:「王爷和奴婢都、都脱了……」 众人心想,这不是废话么?不脱怎么做那档子事? 林奴儿这才问出了最后一句:「王爷的胸膛上有一颗痣,你当时看着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 秋莺顿时呆了,痣? 她开始拼命地回想着刚刚的情形,那一颗痣在哪里?左边还是右边? 然而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她方才一心想要勾引顾梧,哪里注意得到他心口有一颗痣? 她不说话,林奴儿也不催,只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道:「嗯?你不知道王爷的胸口有一颗痣?还是朱砂痣,红豆那般大,十分显眼。」 说到这里,她皱起眉来,语气怀疑地道:「你没见过?」 秋莺忙道:「见过见过!奴婢见过的……」 她嘴里说着话,额上却渐渐冒了汗意,林奴儿又问道:「那是在左边,还是右边?你既然服侍了王爷这么多次,想来一定很清楚。」 秋莺紧握着拳,下意识朝顾梧看过去,恨不得立即上前去看一眼,顾梧显然也对林奴儿说的那颗痣感兴趣,扒拉着领口要往里头瞧,被林奴儿打了一记手背,这才老实下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秋莺有些失望,她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不知所措,林奴儿把杯盏重重一放:「说!」 秋莺登时吓了一跳,心一横,道:「在左边。」 她才说完,便知不好,因为林奴儿笑了,脸颊上露出两个梨涡来,吐出两个字:「错了。」 秋莺立即改口:「是右边!奴婢刚刚嘴快说错了!」 林奴儿仍旧是笑,望着她,道:「还是错了啊。」 秋莺霎时呆住,她站起身来,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因为,王爷的胸口,根本没、有、痣。」 这话一出,秋莺就知道完了,她完完全全地落入了林奴儿的圈套中,如同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喃喃道:「不、不……」 她被带下去的时候,还在大声叫喊着:「没有!奴婢真的没有说谎!奴婢没有啊!王爷!王爷!」 宫人眼疾手快地用帕子把她的嘴给塞住了,拖出了重华宫,往敬事房的方向而去。 等人都散了,顾梧才小心翼翼地觑着林奴儿的脸色,问道:「奴儿生气了吗?」 第80章 林奴儿点头:「对。」 听她这般说,顾梧顿时有些不安起来,走到她身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扯了扯她的袖子,笨拙地道:「不要生气了,是我不好。」 林奴儿抬起头来,不解道:「为什么是你不好?」 顾梧垂着眼,低声道:「因为我撞坏了脑子,不能帮你。」 听了这话,林奴儿心里变得有些难受,她伸手捧住顾梧的脸,让他抬起眼来与她对视,然后才道:「这又不关你的事情,是她们不好,觉得你小,就来欺负你。」 她不愿意说顾梧傻,只是道:「你不记得了,怎么是你的错呢?」 顾梧望着她,眨了眨眼,忽然凑过来在她的脸颊处用力亲了一口,凤眸亮亮地道:「奴儿你真好!」 林奴儿当场就傻掉了,等听见身后传来宫婢们吃吃轻笑,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放开了顾梧,恼羞成怒地道:「你做什么?」 顾梧笑眯眯地道:「亲亲你啊。」 林奴儿擦了一把被亲过的地方,红着脸故作生气道:「不能随便亲!」 顾梧不解道:「为什么不能?」 林奴儿只好道:「只能亲你喜欢的人。」 顾梧:「我就喜欢奴儿呀!」 林奴儿:…… 罢了,她为什么要同一个小孩子讲道理?难道她也傻了吗? ☆☆☆ 秋莺引起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她被带去了敬事房,再也没有回重华宫,之后如何处理,林奴儿没有过问,至于春雪,待看见秋莺被人带走之后,她的神色变得十分慌张,立即改口,不住叩头求饶,只说当初她也是被秋莺骗了的,这才做了伪证,并非要有意欺瞒主子。 她哭得十分凄惨,没了脸面也就罢了,回头进一趟敬事房,怕是只剩得下半条命,她到底是重华宫的老人了,一直伺候顾梧,吴嬷嬷便作主将她发落为三等宫婢,做些粗使活计,再不许到主子跟前来。 林奴儿默允了,春雪爱偷懒,没有犯什么大过错,若罚的太重,反而适得其反,如此一来,四个一等宫婢就少了两个,叫小梨顶了一个空缺。 吴嬷嬷待要派新的人过来,被林奴儿婉拒了,她觉得三个人完全够用,小梨自不用说,夏桃和冬月脾气都好,做事也勤快,眼下她实在不想再用新人了,若是规矩还好,要出点什么幺蛾子,又是新麻烦。 晚膳时候,林奴儿看见桌上有一个小铜锅,便让人揭开盖子,一阵奇异的肉香扑鼻而来,是她之前从没有闻过的,忍不住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司膳太监笑眯眯地道:「回王妃娘娘的话,这是一道狗肉煲。」 「狗肉——」林奴儿猛地转过头看顾梧,睁大眼睛道:「你让人把那条黑狗带回来就是为着吃?」 顾梧无辜回视,道:「不好吗?它咬你,我们就吃它。」 林奴儿:…… 听起来还真有道理,顾梧夹了一筷子狗肉给她,道:「奴儿尝尝。」 林奴儿吃了一口,御膳房的厨艺自然是极好的,但是她确实不大喜欢这狗肉的味道,顾梧尝过之后,也皱起眉,十分失望地道:「不好吃。」 林奴儿便道:「那就别吃了。」 「不能浪费,」顾梧想了想,吩咐道:「给四皇兄送过去吧,让他也尝尝他养的狗,再问一句,觉得好不好吃。」 林奴儿顿时就明白了,这是还在记仇,从前顾晁吃了他喜欢的那一匹马驹,如今顾梧就吃他的狗。 林奴儿忍不住想,顾梧在撞坏脑子之前,也是这么睚眦必报吗? 清早时候,朝阳升起,阳光透过朱窗,落在桌上,勾勒出均匀的窗棂格子,宫人们正在一道一道往桌上放菜碟子,热气腾腾。 梁春扶着景仁帝在桌边坐下,道:「皇上昨儿晚上不舒服,御膳房今日就做了碧玉粳米粥,您尝尝?」 景仁帝嗯了一声,待他试过毒之后,这才端起粥碗喝了一口,目光自桌上的菜色逡巡而过,但凡他的视线在哪里稍作停留,梁春都能明白,十分有眼色地替他夹过来放在小银碟子里。 这也是个细致活儿,旁人做不来的,若是揣度错了圣意就麻烦了。 待吃到一道羊肉汤,景仁帝忽然问道:「近日秦王与秦王妃如何了?」 梁春忙答道:「回皇上的话,王爷昨日与王妃一道回了柴府归宁,后来王妃带着王爷去南大街转了一圈。」 景仁帝点点头,道:「南大街的姜豉不错,好些年没尝到了。」 「可不是嘛,」梁春替他布菜,一边笑道:「皇后娘娘从前最爱那里的香橙丸子,不过只有夏天才能吃到,娘娘还可惜了好一阵子。」 说起纯嘉皇后,景仁帝的眼神就变得柔和了许多,道:「他们就只逛了南大街?」 第81章 梁春道:「是,后来就回去了,不过回宫前遇着点事情,路边不知哪里蹿出来一条恶狗,把王妃娘娘给咬了。」 「被狗咬了?」景仁帝的筷子停下,转过头看他,表情有些严肃地道:「这事儿你怎么没同朕说起过?严重不严重,让太医去看了吗?」 梁春忙道:「虽然被咬了,但是王妃娘娘没有受伤,只受了些惊吓。」 景仁帝唔了一声,皱着眉道:「这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被狗咬了?难道她长得比较招狗?」 「这……」梁春道:「王爷把那狗打死了。」 景仁帝便道:「打死一条狗有什么用?若这狗是有主的,该将它的主人抓起来,交给京兆府才是,纵狗伤人,该当得几十板子,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梁春欲言又止,恰在这时,外头有宫人匆匆入内禀道:「秦王和寿王两位殿下在御花园里打起来了。」 景仁帝一怔,放下筷子,皱着眉道:「打破头了?」 那宫人道:「寿王殿下的手折了,秦王殿下也受了伤。」 景仁帝沉声道:「把他们给朕叫过来。」 ☆☆☆ 林奴儿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们一早准备去上书房读书,半道上在御花园里与寿王一行人不期而遇,简直是冤家路窄。 顾晁昨儿看见了那一锅狗肉,气得当场就摔了杯子,在府里把顾梧骂个狗血淋头,那条狗本是他亲手养大的,如今被顾梧打死了,还做成了狗肉煲,岂能不气?再又想起献给太后的那对万寿鸟和赵淑妃被斥责的事情,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路上遇见了顾梧,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免不了要冲动一下。 顾晁用手指着顾梧的鼻子破口大骂,林奴儿帮腔了几句,顾晁又转而骂她,骂得十分难听,这下惹怒了顾梧,骂他不要紧,但是骂奴儿却不行。 他不擅长骂战,于是抄起拳头就给顾晁来了个满堂彩,顾晁哪里会打架?吃了大亏,被他一拳打在脸上,牙都打松了,整个人跌在地上,没等他反应过来,顾梧单手将他拎起又是狠狠一拳。 这场单方面的殴打持续到了林奴儿让人去劝阻,才停了下来。 她看着折了胳膊、满脸开花的顾晁,心里开始思索着如何善后,果然没多久,乾清宫立即派人来了,景仁帝要见他们。 乾清宫。 「继续打啊。」 景仁帝手里端着茶盏,头也不抬地道:「真是不嫌丢人。」 顾晁忍不住开口辩解道:「是老五先动的手,儿臣只是反击罢了。」 「哦,」景仁帝看向他,道:「你倒还叫起屈来了,他傻难道你也傻了?」 顾晁闷声不语了,景仁帝把茶盏放下,道:「说说,究竟为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叫你们兄弟相残?」 顾晁避重就轻道:「儿臣也不知,只是说了几句话,五皇弟就发起怒来,动手打了儿臣。」 景仁帝自是不信:「你那张嘴里如何吐得出象牙来?」 说完他又看向顾梧,道:「你为何打他?」 顾梧抬起头,气冲冲道:「他骂我和奴儿,他坏!」 「嗯?」景仁帝道:「为什么骂你们?」 林奴儿这时候开口道:「或许是因为,昨日那一锅狗肉煲的缘故,惹得寿王殿下伤心了。」 景仁帝一头雾水:「什么狗肉煲?」 顾晁慌忙道:「没有的事,父皇,那锅狗肉煲与儿臣没有——」 景仁帝做了一个抬手的姿势,制止他说下去,然后望着林奴儿,好奇道:「你继续说。」 林奴儿道:「昨日儿臣与王爷出了宫,在街上被一条大黑狗咬了一口,王爷生气,命人将那条狗做成了一锅狗肉煲,又想起从前寿王殿下请他吃马肉锅子的事情,儿臣劝他把狗肉煲送给了寿王,一来是表示歉意,二来也是向寿王殿下示好,毕竟是亲生的兄弟,不要因为那些小事生了嫌隙。」 「嗯,」景仁帝赞赏地点点头:「不错。」 顾晁的脸都气红了,却还不能说什么,只得憋着,景仁帝又问他:「既然如此,是因为那狗肉煲不合你的胃口,你才发了脾气骂人?」 顾晁忙道:「父皇,绝无此事。」 景仁帝道:「那是为何?」 顾晁哑口无言,其实他压根就没想到今天这事儿会闹到景仁帝面前来,从前他与顾梧起了争执,大多都是他占上风,顾梧这傻子也不会告状,所以景仁帝也不知道。 不知为何,自从林奴儿入了宫以后,顾晁就屡屡受挫,他心里恨得很,但是如今却不能表露出半分,只得支吾道:「儿臣……儿臣今日心中不畅,才胡言乱语了几句,可是父皇,儿臣没有动手啊。」 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凄惨一些,握着被折脱臼的手臂,跪下来道:「父皇,儿臣已知错了,请父皇恕罪。」 第82章 顾晁挨了顾梧一通好打,脸上处处青紫,鼻青眼肿,手也折了,狼狈至极,到底也是亲生的儿子,景仁帝不好再责骂他,便看向顾梧,道:「他只是骂了你,你骂回去便是,为何要动手?」 顾梧梗着脖子道:「他骂奴儿。」 景仁帝顿时没话说了,这事儿若是放到他年轻那会,怕是顾晁的下场只会更凄惨一些,只怪他嘴贱,活该挨打。 然而,作为父亲,儿子们如此明目张胆地互相殴打,他却不能不罚。 景仁帝最后摆了摆手,道:「来人,送他们去祖庙跪着,背背祖训,闲着没事做,不如去陪一陪祖宗们。」 林奴儿上前一步要求情,却被梁春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十分轻微地摆了摆手,甩了拂尘对顾晁与顾梧笑道:「两位王爷,请吧。」 顾晁有些着急了,他的手还是脱臼的呢,这会儿去祖庙,不是要疼上一天? 没等他开口,景仁帝就道:「再给寿王叫个太医来,一边治手一边背祖训,不要耽误了他。」 顾晁:…… 一场闹剧终于消停了,众人散去,景仁帝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觉得脑袋疼得紧,梁春连忙上前来给他按揉,景仁帝好气又好笑地道:「朕这辈子什么稀奇事儿没见过?两人掐架有为了名利的,有图钱财的,有为了美人的,但是因为一条狗引发的打架,朕是真的头一回看见,可算是涨了见识。」 顾晁方才没敢承认,但是景仁帝岂能猜不出来?肯定是因为那一锅狗肉煲,他叹气道:「老三这个脑子怎么就不长记性?他从前就没赢过梧儿,梧儿撞傻了头,他也没得着好处,更别说现在还有个林奴儿在,较不过的劲儿还非要较,朕看呐,不知当年赵淑妃生他的时候是不是头先着的地。」 骂完顾晁,景仁帝转而说顾梧:「如今虽然脑子不好使了,打架还是一流,怎么管教都不听。」 梁春笑着宽慰道:「秦王这个脾气,倒有些像皇上从前那会,等他再大一些,就稳重了。」 景仁帝又叹了一口气,道:「朕还不知能不能看到那一日了。」 这话显然是不祥,梁春忙道:「皇上福寿绵长,必然是能看见的。」 景仁帝不置可否,又问:「太子如何了?」 梁春答道:「仍旧是昏迷,不过较从前好了一些,粥米也喂得下了。」 景仁帝点点头:「若是太医没有法子,就张贴告示,看看民间有没有厉害的大夫,重金召入宫来,替太子治病。」 「是,奴才明白。」 ☆☆☆ 今日本是要去上书房读书,因着中途出了点变故,顾梧和顾晁齐齐去跪了祖庙,林奴儿只好打道回重华宫,她在寝殿的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黄金陀螺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很沉,她对夏桃道:「取秤来。」 夏桃去了,不多时拿了一杆秤来,林奴儿把那陀螺往秤上一放,竟然是不多不少的十两,她微微一惊,一时之间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她顿了片刻,把黄金陀螺揣进袖子里,道:「我们去东宫,拜访太子妃。」 林奴儿到了东宫时,太子妃不在,东宫的宫婢将她请入了茶室,恭敬道:「秦王妃娘娘稍坐片刻,太子妃很快就回来了。」 末了又奉热茶上来,林奴儿打量着这间茶室,与旁处不同,这里的布置并不如何精致富贵,只一张矮桌,两张席子,左右各一蒲团,矮桌上放着一个越窑香插,此时正点着一根香,青烟袅袅,旁边摆着一白瓷经瓶,里面插了一枝半开的梅花。 除此之外,桌上还有些杂集素简,上面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林奴儿也看不懂,而最令她觉得惊奇的是,茶室的墙壁四周都挂了画像卷轴,那画上既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鸟,而是人,皆是高冠博带,或手持法器,或拈花而笑,法相庄严,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视众生。 林奴儿想,这怎么也不像是正常人的画像,倒有些像庙里头的神佛。 而旁边的冬月也低声道:「太子妃娘娘怎么挂了这么多天尊的画像?」 林奴儿恍然顿悟,原来是天尊,只听夏桃小声答道:「太子妃娘娘信道,自然是挂道家尊者的像了。」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林奴儿立即起身,果然见太子妃出现在门口,今日再看,她仍旧是那一副很淡的模样,穿着一袭黛色的衣裳,脂粉未施,也没有戴首饰,发间只缀了一只玉簪,看起来十分素雅。 甫一看见她,林奴儿便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熟悉,这熟悉直到她的目光移到了画像上,才忽然有了些眉目,她觉得太子妃的气质与这画像上的道家尊者有几分相似。 太子妃颔首道:「秦王妃请坐。」 林奴儿在桌边坐下来,忽而问道:「嫂嫂今日可算到我要来?」 第83章 太子妃一边提起壶来斟茶,口中答道:「昨日偷了懒,未曾卜算,再者,事有无常,哪里算得尽的?时间一长,也就不愿意去算了。」 林奴儿有些疑惑,道:「既然能算吉凶,为何不算?」 太子妃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我曾听说有厉害的道者,一日能算尽一辈子,可算完了又能如何?世上所有人的命数都是一样,百年之后归为尘泥,人不得长生,总有要死的那一天。」 林奴儿道:「若遇到危险,也好早早避开。」 太子妃道:「劫数命中已定,避也只能避开一时。」 林奴儿皱眉道:「嫂嫂不是说,只要有钱,这世上就没有破不了的劫数?」 太子妃笑起来:「确实如此。」 林奴儿道:「既然如此,为何太子又会受此重伤呢?」 太子妃微笑道:「自然是因为当初没有破解。」 林奴儿吃惊道:「你既算到了,为何不破?」 太子妃将一杯茶轻轻放在她的面前,坦然道:「自然是因为我没有钱呀。」 林奴儿:…… 见她这般,太子妃便耐心解释道:「破解劫数得来的钱财,并不能留在我的手里,而是要通过各种方式把钱散出去,或修桥铺路,或救济灾民,或捐给道观庙宇塑金身,行善事,积功德,譬如你给的那十文钱,今日已变作了两碗粥,送给街头的乞儿了,小劫小破,大劫大破,所谓破财消灾,皆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林奴儿明白了,她又想起另一事,道:「既然你没有钱,难道皇上也没有钱么?」 林奴儿不信事关太子的性命,景仁帝会坐视不理。 太子妃遗憾地道:「他是有,只是拿不出来罢了。」 林奴儿惊讶道:「为何?」 难不成在景仁帝的心中,一国储君的命还比不得那些金银重要么? 太子妃却道:「要倾一国之钱财,才能破此劫数,他如何拿得出来?」 林奴儿:…… 景仁帝虽是帝王,坐拥天下,四海丰饶,可举国上下有数十万的百姓要活,即便他拿出来了,是要这数十万的人一齐喝西北风么? 林奴儿道:「 那……就再没有别的法子么?」 太子妃笑答道:「皇上当时问我,太子此生的命数如何?我说子孙满堂,福祚绵长,乃真龙之命,皇上便说,那就好,没再理会此事了。」 那就好,林奴儿有些哭笑不得,然而设身处地想一想,若她是景仁帝,当时怕是也只能说出一句那就好了。 总之没死就是大幸。 她想了想,问道:「不知太子妃当日的话可还作数?」 太子妃微笑颔首,道:「自然是作数。」 「那好,」林奴儿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黄金陀螺来,放在桌案上,道:「那就请太子妃帮王爷破解劫数吧。」 太子妃接了那金陀螺,放在手中极其娴熟地轻轻掂了掂,一口答应道:「放心便是,你既使了钱,这劫数自然就破了。」 林奴儿有些懵,道:「不用做些什么?」 太子妃反问:「要做什么?」 林奴儿默然片刻,道:「拜一拜,或是开坛做法?」 太子妃道:「这却不必,把这十两黄金放在三清画像前,焚香一晚,次日散出去便是。」 林奴儿忍不住问:「不用写什么生辰八字?那如何知道要化王爷的劫数?」 太子妃道:「天知道。」 林奴儿:…… 她突然有点儿想把那金陀螺要回来了,总觉得今日太子妃这番言谈,更像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了。 然而钱既然已经舍出去,就断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太子妃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疑虑,安慰道:「放心便是,秦王这一劫会化解的,待过了这一关,他日后便万事顺遂,一生平安喜乐,再无灾晦。」 这话倒是中听了一些,事已至此,林奴儿只能权当她说的都是真的,十两黄金便十两黄金,她不敢拿顾梧的性命去赌。 又坐了片刻,林奴儿这才起身告辞,眼看天色快到正午,先回了重华宫,顾梧眼下还在祖庙里背祖训,照景仁帝说,今儿得背上一整日。 林奴儿去了一趟御膳房,她一来,御膳房的宫人都出来了,探头探脑地在小厨门外张望,品阶高一点儿的宫人就厚着脸皮凑过来,行个礼问个安,站在灶边不挪窝了。 还有的掌膳太监连忙捧出了小食点心,陪着笑道:「这是才做好的芸豆糕,刚出锅热乎着呢,王妃娘娘尝一尝?」 不怪他们这样殷勤巴结,实在是听乾清宫的人说,王妃娘娘做的那些菜和吃食,十分合皇上的口味,景仁帝不兴前朝那一套饮食习惯,什么吃菜只夹三次,菜单每月固定换,这些他都不搭理,甚至还要亲自点菜,这个月光是那道蓑衣饼就已经吃了两回了。 第84章 若是秦王妃娘娘今日来做新的菜品,他们能学到几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升官加禄就在此时啊! 林奴儿把芸豆糕都分给了夏桃等人,管事太监笑眯眯地问道:「不知娘娘今日要给王爷做什么?」 林奴儿答道:「梅花包子。」 立即有人主动请缨道:「奴才来帮娘娘揉面吧!」 有人帮忙,自是正好,林奴儿索性让开了,又看着周围站了一圈人,皆是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就连小厨的窗都不知何时打开了,窗外也挤着三个人,她有些好笑,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今日这梅花包子我未曾亲自动手做过,能不能做成还是两说,诸位若是有事还是先去忙吧,不要耽搁了。」 即便如此,也没人肯挪窝,做不做得成是一回事,学不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当即有人笑道:「娘娘尽管做便是,只当咱们是替您打下手的。」 众人皆是附和,林奴儿便也不好再说什么,那边的面已揉得劲道了,正欲放到一旁发面,林奴儿阻止道:「不要醒面,只做成死面便可。」 那人愣了:「娘娘,这死面包子如何吃的?」 面若发开了,蒸好的包子就膨胀开,松软如棉花,死面则是不发,那到时候蒸出来的包子岂不是如石头一般硬? 林奴儿却道:「只有死面才能做梅花包子。」 她说着,又准备做馅料,切了猪皮加水和酱料上火熬煮,直熬得那猪皮都融化开来,浓稠如冻才作罢,众人皆伸长了脖子,非要瞧瞧这死面包子怎么个做法。 林奴儿将鲜肉剁成肉糜放入猪皮冻中搅拌,开始动手做包子,包子褶儿捏得极其细密,有人小声嘀咕道:「捏得这样细也无用啊,等上锅一蒸全塌了。」 旁边的人捅了他一胳膊肘,那人立即不说话了,掌事太监笑眯眯地夸赞道:「娘娘这包包子的功夫实在厉害,瞧瞧这褶儿,跟花儿一样,又均匀又好看。」 林奴儿笑:「公公夸人的嘴上功夫也厉害,本宫听着也十分舒坦。」 小梨几个都掩口轻笑起来,掌事太监也笑:「娘娘您喜欢听,奴才就多说一说,只要您高兴就好。」 林奴儿做了一屉包子,上锅大火蒸,平常包子需得蒸上一刻钟才能好,然而这一锅,林奴儿只让蒸一炷香的时间就停了火,有人道:「娘娘,时候没到呢。」 林奴儿却道:「死面薄皮,不宜久蒸,会蒸坏。」 她让小梨取了食盒来,揭开笼屉,众人伸了脑袋来看,之间那热气腾腾之中,露出几个花儿似的包子褶儿来,一人惊叹道:「这褶儿竟没散。」 旁边有人骂道:「早说你是废话,少见多怪,这死面捏皮,蒸一宿也不会散。」 再看那包子,皮薄馅儿大,在天光下近乎透明,甚至能看见里头的点点葱花,管事太监惊叹道:「还有这样的包子。」 又有人道:「只是看起来有点儿瘪了。」 林奴儿用筷子夹起一个,那包子顿时就圆了,如一盏小小的灯笼一般,众人的目光都跟着它走,生怕那底儿掉了,叫里面的馅滚出来。 好在直到它落在碟子里,包子也没破,再定睛一看,那包子还是个瘪的,提如灯笼,落如梅花,正是这梅花包子的精妙所在。 林奴儿带了几碟包子,其余的照例都分给了众人,离开了御膳房,往祖庙的方向去了。 正是正午,太阳暖融融的,林奴儿到祖庙的时候,顾梧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打瞌睡,旁边就是顾晁,吊着脱了臼的胳膊,脸上大概是上了药膏的缘故,瞧着白一块黑一块的,十分好笑。 顾梧一见林奴儿,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欢喜地奔向她:「奴儿。」 顾晁撩起眼皮子往这边看了一眼,十分不屑,这来的若是个美人还好,偏是个胖女人,也就顾梧这种傻子才把她当个宝似的。 呵,傻子就是傻子。 顾梧却不知他所想,待看见林奴儿手里的食盒,眼睛噌地亮起来:「奴儿,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林奴儿笑道:「梅花包子,你不是想吃么?」 她四下看了看,没有桌子,地上只有几个蒲团,便与顾梧一同坐下,将食盒打开,腾腾的热气散了出来,伴随着一阵奇异的香气,那边的顾晁忍不住转头看过来。 顾梧看着碟子里的梅花包子,夸赞道:「奴儿做的包子真好看!」 顾晁心里冷笑:傻子就是没见过世面,包子就是包子,还能怎么好看?顶天了也就是个包子。 顾梧伸筷子要去夹那梅花包子,被林奴儿制止道:「你不会,我来。」 她将碟子端起来,然后轻轻夹起一个包子,那包子里的汤汁便晃动起来,林奴儿送到顾梧面前,道:「先咬破口子,吸汤汁儿,再吃包子。」 第85章 顾梧乖乖应了,顾晁看得直翻白眼,心说,这两人怕是在故意恶心他,用心实在恶毒。 「呲溜——」 顾晁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讽道:「在祖庙里吃包子,你们就不怕列祖列宗怪罪么?」 林奴儿抬眼看过去,变戏法似地从食盒里又取出一碟包子来,放到供桌上,道:「请列祖列宗们吃,这样想必他们就不会怪罪了。」 顾晁:…… 那碟梅花包子距离他不过数尺之远,散发出罪恶的香气,热气腾腾的,顾晁早上才从慈宁宫给太后请了安来,根本没用早膳,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因他的府邸在宫外头,无人收到消息,所以也没人来给他送饭。 这对狗男女竟然还在他面前吃包子,实在可恨至极! 顾梧一连吃了两碟梅花包子,打了一个饱嗝,喜滋滋道:「奴儿做的包子真好吃。」 林奴儿收拾了食盒和碗筷,叮嘱道:「好好背祖训,晚上就能回去了。」 顾梧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他起身跟在林奴儿后面,把她一直送到祖庙大门处,顾晁在旁边冷眼看着两人依依惜别,心中嗤笑,目光转而落在供桌上,那一碟梅花包子虽然早已没了热气,但是薄薄的皮里裹着一团汤汁,看起来十分诱人。 顾晁往门口处看了一眼,顾梧那傻子还没回来,他立即拣起一个扔进嘴里,嚼了嚼,浓郁的汤汁儿迸溅开来,席卷了味蕾,鲜美可口,好吃得舌头都要吞掉了。 顾晁忍不住又吃了一个,刚刚扔进嘴里,忽然警惕起来,扭头一看,正好看见顾梧站在大殿门口,望着这边,一动不动,目光如剑一般射过来,顾晁觉得自己险些要被刺成了个筛子。 因背着光,他看不清顾梧面上的表情,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生畏惧,他杀气腾腾地大步走上前来,顾晁再顾不得许多,连忙转身就跑,嘴里叫道:「顾梧!你想做什么?!」 顾梧语气森冷地道:「你敢吃我的包子。」 说着就伸手去抓他,顾晁吓了一跳,慌忙躲避,大叫道:「不过两个包子罢了,爷还不稀罕!吃就吃了,赔你便是!」 顾梧充耳不闻,奴儿做的包子,怎么赔? 他气得眼睛发红,道:「好,那就拿你的一只手来赔。」 「你这个疯子!」顾晁终于破口大骂起来:「一个胖子,一个疯子,你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吃两个包子怎么了,爷什么没吃过?你敢在这里打我?你就不怕父皇降罪?」 之后再随便他如何骂,顾梧都当听不见,一心一意地要折他的手,顾晁终于有些怕了,他原本就打不过顾梧,更别说现在还吊着一条手臂了! 一不当心,他脚下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被顾梧一把揪住了后领子,扯得他头往后一仰,一个拳头带着风迎面而来,顾晁惨叫一声,再顾不得其他,大声疾呼:「来人啊!救命!」 ☆☆☆ 乾清宫。 景仁帝在桌前坐下,扫过桌上的菜色,随口问道:「今儿吃什么?」 梁春使了一个眼色,立即有宫人捧着一个托盘上来,小心揭开,腾腾的热气霎时间弥漫开来,伴随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景仁帝看了一眼,珐琅碟子里盛了几个小包子,色泽如玉,薄薄的皮几乎能看见里头的肉馅儿和汤汁,他嗯了一声,拿筷子戳了一下,那包子就轻颤起来,汤汁儿晃动,如荷叶上的水珠。 景仁帝惊讶地道:「这又是个什么新鲜玩意?」 梁春笑吟吟道:「王妃说,这叫梅花包子。」 「哦,」景仁帝道:「这里头裹得是肉汤?」 梁春答道:「是,皇上尝尝?」 景仁帝夹起那梅花包子吃了,半晌才终于舍得赞上一句:「不错。」 梁春笑着道:「王妃娘娘做了这一屉包子,还特意去了祖庙,送给秦王爷吃。」 景仁帝点点头,正在这时,外头有宫人入内禀道:「皇上,秦王和寿王两位殿下在祖庙里打起来了!」 景仁帝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压抑着怒意道:「这次又是为何?」 那宫人犹犹豫豫地道:「似乎是因为……寿王殿下偷吃了秦王殿下的包子,秦王殿下一怒之下就动了手。」 景仁帝:……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骂道:「狗都没他们这么能掐的,把他们俩分开关着。」 景仁帝说着,又低头看了看碟子里的梅花包子,吩咐道:「让秦王去上书房,若无朕的命令,不许出来。」 却说祖庙里头,顾晁和顾梧已经被赶来的宫人拉开了,他脸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鼻青脸肿,嘴角都破了,看起来十分凄惨,他看见乾清宫的人来,立即道:「父皇怎么说?这回又是顾梧先动的手,本王可没骂他!」 第86章 乾清宫的宫人道:「皇上吩咐了,要把秦王殿下关起来。」 一听这话,顾晁心里舒坦了大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当心触到了伤口,嘶地倒抽一口冷气,道:「赶紧办,本王不想再看见他了!」 「是。」 乾清宫的宫人引着顾梧往外走,顾晁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问道:「父皇说要把他关去哪儿?禁庭?」 宫人道:「皇上吩咐,把秦王殿下关到上书房。」 顾晁:…… 那也叫关?! 但是等他反应过来,顾梧已经走远了,气得顾晁狠狠踹了一脚门槛,用力过大,险些跌倒,感情最后就他一个人呆在祖庙里头背祖训呐!父皇也太偏心那个傻子了! ☆☆☆ 顾梧在上书房关了一日,第二天才被放出来,一回宫就要找林奴儿,待见着她在写字,这才放了心,凑过来道:「奴儿,四皇兄又打我了。」 林奴儿微惊,停了笔问道:「我昨日走后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打你哪儿了?」 顾梧举起手来,手背有一道细小的血痕,若是不仔细还瞧不见,他指着那头发丝一般细的伤口,委屈道:「就是这儿,当时都流血了。」 林奴儿看那伤口,怎么都像是被尖锐的东西不小心划伤的,她狐疑道:「真是寿王打的?」 顾梧立即点头,道:「你帮我呼呼。」 这都结了痂快好了,还呼个什么劲儿啊,林奴儿十分敷衍地吹了两下,然后拨开他的手继续写字,顾梧深深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他就只在上书房呆了一晚上,奴儿就和他不亲了。 顾梧郁闷了一会,挨着林奴儿坐下,期期艾艾地道:「奴儿,我背疼。」 「嗯?」林奴儿认真运笔,头也不抬地道:「怎么背突然疼了?」 顾梧道:「上书房的榻好硬,我睡不着。」 听闻此言,林奴儿终于转头看他,道:「转过来我看看。」 顾梧终于再次获得了重视,喜滋滋地转过身来,少年人肩背挺拔宽阔,林奴儿伸手按了一下:「是这里?」 顾梧立即点头:「疼。」 林奴儿又往上按了按:「这里呢?」 顾梧道:「肩也疼。」 林奴儿按哪儿他都说疼,恨不得全身上下都疼个遍才好,林奴儿也是纳闷,道:「上书房的榻都没铺被褥么?」 她站起身来,道:「别动,我给你按一按。」 顾梧高高兴兴地坐直了,感觉到林奴儿的手放在他肩上,下一刻,一阵奇特的酥麻感自脊背处升起,霎时间传遍了全身,顾梧下意识轻哼起来。 林奴儿呆了一下,住了动作,有些羞恼地道:「你别哼哼。」 「哦,」顾梧老实道:「我不哼了。」 林奴儿继续给他按揉,没两下顾梧又哼起来了,林奴儿再次闹了个大红脸,道:「你是猪吗?你哼哼什么?」 顾梧有点委屈地道:「我忍不住呀,我不是故意的。」 林奴儿:…… 她道:「只有小猪才会这么哼哼,你想当猪?」 顾梧自然不想当猪,只好道:「我真的不哼了。」 林奴儿再按了几下,顾梧这次不哼了,就是脸红红的,小声道:「奴儿,我又想尿尿了。」 林奴儿一怔,待明白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恼羞成怒道:「顾梧你是狗吗?不如割了算了!」 顾梧觉得很委屈,他只想做人,不想当猪也不想当狗啊。 日子过得飞快,没几日便到了冬至,十一月的深冬,北方下起了第一场大雪,京师中人最重冬至节,即便是贫困人家,也要想方设法地更易新衣,置办饮食,祭祀先祖,更遑论规矩和礼仪最多的皇宫了。 重华宫,满地都是未扫的积雪,庭院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上挂了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如一盏盏小灯笼也似,被冰雪包裹成了一团,已经冻得硬了。 顾梧蹲在地上搓起一把雪,捏成个小人儿的模样,林奴儿从外面进来,他立即跑过去,道:「奴儿,我好无聊。」 林奴儿看着他湿漉漉的袖子,道:「我看你玩雪倒是很开心。」 顾梧立即把雪人儿给扔了,辩解道:「我没有。」 林奴儿只挑眉看着他,顾梧顿时气弱,哼唧道:「宫里不好玩。」 就知道他想出去了,林奴儿想了想,道:「你去换一身衣裳,我带你出去。」 顾梧顿时高兴起来,凑过来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奴儿真好!」 引得夏桃与小梨几人吃吃笑起来,林奴儿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了,催促他去换了一身霜色的袍子,林奴儿带着他出了宫,往南门大街去了,因着今日冬至,街上行人较上一回更甚,处处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顾梧左右张望,看什么都稀奇。 第87章 一路逛过了朱雀门,到了西大街,这里比南大街还要热闹,有许多江湖人卖艺,耍把戏的,表演吞刀喷火,胸口碎大石,铜锣声一阵响过一阵,此起彼伏,顾梧拉住林奴儿到处逛,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 林奴儿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顾梧对那小贩道:「要最大最多的一串。」 那小贩便道:「公子尽管自己挑。」 顾梧比较了半天,才决定下来,举着糖葫芦先送给林奴儿:「奴儿吃。」 待林奴儿吃过了,他才自己开始吃,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笑着夸道:「公子和尊夫人的感情真好。」 顾梧被他夸得高兴,又要了两串,把那小贩乐得满脸堆笑,好听的话不要钱似地往外蹦,林奴儿若是不扯着他走,估计顾梧就要把那一株糖葫芦树扛回宫去了。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顾梧看见什么小玩意都想要,大多都是十文二十文的东西,风车糖人泥偶,也不贵,他在宫里头都没玩过的,林奴儿给买了,待到后面胭脂水粉,香囊簪子也要买,她好气又好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顾梧道:「我不要,给你买。」 那货郎一听,连忙来说一些奉承的好话,听得顾梧心花怒放,眼看就要掏钱做冤大头,林奴儿赶紧拉着他走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秦王殿下就是个散财童子,随便两句就要掏钱,幸好钱都在林奴儿这里,否则以后他们不得喝西北风? 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紧促的铜锣声,不少人都好奇地围了过去,顾梧拉起林奴儿挤进去凑热闹,往里一看,只见地上摆了许多小玩意,有陶偶,有风筝,有木雕,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少说也有二十种,而最引人注意的则是一盏八角灯笼,那灯笼一共有八面,上面绘着一匹马。 若单单只是马也还罢了,那一匹马竟然是能动的,灯笼无风自动,八个面一起转起来,画上的马也放开四蹄奔驰起来,令人啧啧称奇。 顾梧见林奴儿感兴趣,便道:「那叫跑马灯,不点灯时就不动,点起来之后就会转,从前母后也送了我一盏,后来不知去哪里了。」 正在这时,也有旁的人瞧上了那盏跑马灯,问道:「这灯多少钱?怎么卖的?」 那摊主笑眯眯地道:「灯不要钱,我这些玩意都是关扑的彩头,您若是中了,分文不取,拿走便是。」 顾梧问林奴儿道:「什么叫关扑?」 这话正好叫那摊主听见了,笑眯眯地道:「公子没玩过关扑啊,您瞧见这些竹圈儿了吗?两文钱一个,您只管往地上抛,这些彩头中了哪个取走便是。」 顾梧道:「那跑马灯也算?」 摊主利落道:「算!」 顾梧挽起袖子来,问他要了十个圈,林奴儿看他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倒是没阻止,他常年在宫中没出来玩过的,今日冬至,叫他玩个开心也好,至于那关扑,林奴儿是不指望赢什么彩头的,这些玩意的猫腻多了去了,能不能中全看运气。 顾梧要套圈,不少人都驻足来围观,伸长了脖子瞧热闹,顾梧一个圈扔出去,没中,众人嘘声一片,摊主笑眯眯道:「可惜了,只差一点儿。」 顾梧抿了抿唇,继续套,这回也没中,他一连扔了三个,一个都没中,人群中有人道:「这准头也太差了。」 「我看是运气不好,每次都偏那么一点儿,这位公子大概是想套那跑马灯。」 「那灯太远了,圈也太小,稍不留神就偏了,就算套上,也会弹开,倒不如换一样。」 他们讨论得有理有据,还向顾梧劝了几句,让他别死盯着那灯笼套了,此时顾梧手中只剩下三个圈,摊主笑眯眯地捋着山羊胡须不说话,巴不得他只盯着跑马灯套,最好再多花点钱。 顾梧的眉头微皱,盯着那盏跑马灯,沉心静气,扔出一个竹圈,砸在灯笼的一角,轻轻弹开了,没中,再扔一个,这次竹圈竟然歪歪斜斜地挂在了灯笼的一个角上,摊主的脸色顿时一变,人群欢呼起来:「中了!」 谁知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妖风,那竹圈突然晃了晃,滑落下来,围观众人唏嘘不已,连道可惜,摊主刚刚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顾梧手中还剩最后一个圈,他仍旧紧紧盯着那最远处的跑马灯,有人惊讶道:「不是吧?还套灯?」 「最后一个圈,可没有那运气了。」 「对啊,还是换一个吧?」 顾梧对这些好意的劝告充耳不闻,他只紧紧盯着那盏灯笼,扔出了最后一个圈,只是一个眨眼,那竹圈就稳狠准地挂在了跑马灯上,众人哗然,甚至有人鼓起掌来,大声叫好。 还有人叫道:「那摊主,赶紧把灯取来送给这位公子。」 摊主的脸色黑得如锅底一般,这盏跑马灯是他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岂止二十文?如今被顾梧套中,他简直亏大了。 第88章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赖账,只得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取灯,然而还没等他动身,那竹圈忽然又掉了下来,众人皆是呆了,摊主大喜,笑道:「没中啊!」 顾梧怒道:「明明中了。」 摊主却不认,道:「大家伙儿可看着的,我还没碰这灯,竹圈就掉了,如何能算中?」 顾梧气急,摊主笑吟吟道:「小人也很遗憾,再差一点点公子就能套中这灯了,您若是喜欢,不如再试一试?」 林奴儿却开口道:「那灯笼刚才明明晃了一下,竹圈才掉的。」 摊主的脸色骤变,道:「灯笼怎么会晃?姑娘可不要胡说,小人这是小本生意,岂会做那些弄虚作假之事?」 林奴儿道:「那你让我看一看那跑马灯。」 摊主自是不肯,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道:「若要看灯也可以,你们先套中再说。」 这摆明了有猫腻,众人皆是大声嘘起来,摊主也干脆驱赶着众人,一边没好气道:「不套就走,不要拦着我做生意,快走快走!」 却说这摊儿旁边就是一座酒楼,楼上雅间里,正有几个年轻的锦衣公子喝酒,听得下面人声吵嚷,有一人好奇探头去看,忽然咦了一声,旁边人道:「怎么了?」 蓝袍公子道:「看见个认识的人。」 旁人哈哈大笑起来:「你陈三公子在这京师里头,认识个人有什么奇怪的,不认识才怪了。」 那人伸头来看:「这是看见了谁?」 被叫做陈三公子的人端着酒杯,看着下方道:「你们大概不认得,不过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也有些稀罕。」 听他这样一说,众人都围过来道:「是谁?」 陈士元笑着伸手一指,众人纷纷看过去,之间人群中一个身着霜色锦袍的少年公子,模样生得十分俊美,他像是与人起了争执,面上带着几分怒意,一人纳罕道:「那是谁?只觉得有几分面熟。」 又有人道:「生得这般容貌,为何我从未见过。」 「陈三,他到底是谁?」 陈士元笑吟吟道:「这一位你们不认得也是正常,不过诸位大多听说过他……」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道:「他前阵子这里出了些问题。」 众人顿时恍然顿悟,嘴快地惊讶道:「就是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的那一位秦王爷么?」 还有人惊异道:「听说他前阵儿娶了个王妃,是柴永宁的妹妹,生得颇胖,是不是就是他身边那位女子。」 「牵着手呢,看来就是了。」 「这秦王妃,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闻言,楼上众人皆是大笑起来,陈士元也笑,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放下手里的酒杯,道:「我下去看看。」 其他几人听罢,连道同去,跟着一起下楼瞧热闹。 却说那摊主还在与顾梧争,不肯将跑马灯拿出来,顾梧的眼中已经开始浮现隐怒之色了,他心智如孩童,不善口舌之争,多说几句,便叫那摊主瞧出了端倪,又看他身边只带着一个林奴儿,便愈发嚣张地道:「说了没中就是没中,瞧着齐头整脸的,原是个傻子,话也说不清楚,休要胡搅蛮缠,小心我把你送到官府去!」 听了这话,林奴儿登时就怒了,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高声骂道:「送你娘的官府!开门做买卖敢做不敢认,还敢放狗屁,您这心比乌鸦还黑呢!信不信我把你这破摊儿给拆了!」 那摊主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懵了,捂着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道:「你敢打人?!」 「打的就是你!」林奴儿毫不犹豫地反手又是一巴掌,语气比他嚣张百倍:「王八龟孙儿,有种你去官府告我啊!」 林奴儿力气大,两巴掌就把那摊主扇蒙了,他掩面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这泼妇,我有远房亲戚在京兆府中当差,你休要得意,待我去报官,叫他来拿你!」 林奴儿却分毫不惧,道:「姑奶奶也有亲戚在官府里当差,咱们这就走一趟,谁不去谁是乌龟!」 围观众人不想有这好戏可看,连连起哄:「走,与他走一趟!」 「官府是说理的地方,那小娘子莫怕,我等与你作证!」 那摊主没想到碰了个硬茬,一时间被架在那里,上下不得,额上都冒了汗,恰在此时,一个男人的声音自人群外传来,惊讶道:「秦王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四周一静,林奴儿与顾梧皆是转头看去,之间人群分开了一道,一个身着锦衣的人大步过来,林奴儿道:「你认得他?」 顾梧摇摇头,表情有几分疑惑:「从没见过。」 几句话间,那人已走上前来,拱手笑道:「好久不见,不知秦王可还记得在下?」 第89章 这话被围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阵哗然,他们万万没想到顾梧竟是一个王爷,再联想之前那摊主骂他是个傻子,板上钉钉了,还真是个王爷,秦王可不就是那个撞坏了脑子的傻子么? 那他旁边这一位动手打人的泼辣女子,想必就是秦王妃了。 一时间,众人眼神各异,那摊主也慌得不行,他只是做个小本生意,没想到还招惹到了这种大人物,怕得脚都软了,再回想起来自己方才还叫嚣着要去官府,恨不得扬手自打几个耳光,叫你乱说话,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那陈士元自报了家门,顾梧很直接干脆地道:「我不认得你。」 陈士元表情微微一僵,立即笑道:「在下多年前与王爷曾有数面之缘,不过时间久远,王爷不记得也是平常。」 他说着,又转向林奴儿,拱手笑道:「想必这位便是秦王妃娘娘了。」 林奴儿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有事儿?」 陈士元没想到她这样不客气,面上的笑几乎要维持不住,心里暗骂一声,道:「我方才在楼上听见王爷似乎遇到了麻烦,这才特意赶来。」 林奴儿却道:「算不得麻烦。」 她说完,扭头看那摊主,他正在悄摸收拾地上的东西,像是准备乘人不备溜走了,林奴儿岂能叫他如意,笑道:「王八龟孙儿,你去哪里?」 那摊主不妨被抓个正着,手里的东西都险些掉下来,他心里暗自叫苦,回过头来陪着笑道:「王妃娘娘,方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和王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小人一般见识。」 林奴儿道:「说报官也是你要报的,怎么这会儿却不敢了?」 摊主哪里还敢提报官二字,那不是药王庙进香,自讨苦吃?直往自己脸上扇了几巴掌,苦着脸道:「是小人错了,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求王妃娘娘宽恕。」 顾梧伸手道:「灯拿来。」 他还惦记着那盏跑马灯,摊主忙不迭把灯笼双手奉上,恨不得直接顶在头上呈给他,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道:「秦王爷殿下,可饶了小的这一回?」 林奴儿道:「日后再不要做这等事情了,滚吧。」 那摊主如蒙大赦,立即收拾了东西就滚了,见无热闹可看,人群也都逐渐散去,只有几个锦衣青年站在陈士元身旁,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顾梧和林奴儿,那目光叫顾梧有些不喜欢,本能地皱起眉头来,拉住林奴儿的手,道:「奴儿,我们走吧。」 陈士元立即上前一步,笑道:「秦王殿下若无要事,正好小酌一杯,由在下做东,还请王爷赏脸。」 岂料顾梧理也不理他,牵着林奴儿就走了,陈士元脸上的笑就僵在哪儿,看上去有些滑稽,气氛尴尬得很,他的朋友们有些想笑,又不敢,陈士元沉下脸来,看着那一对身影消失在街角,低声暗骂道:「臭傻子。」 其他人没听见,招呼着回酒楼去,路上有一人问道:「陈三,你为何要与那秦王喝酒?」 陈士元扯着唇角笑,眼中闪过轻蔑之意,道:「看见从前的天之骄子,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你们不觉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他方才于人群之中,当街喊破顾梧的身份,其用意也在于此,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如今的秦王殿下变成了一个怎样的傻子。 众人皆是大笑起来,连连呼道有趣有趣,又呼朋引伴地上楼去了。 ☆☆☆ 顾梧与林奴儿提着那跑马灯回了皇宫,途经宣德门时,顾梧忽然问道:「奴儿吃柿子吗?」 林奴儿莫名问道:「哪里来的柿子?」 顾梧指了指门楼前的几株柿子树,叶子都落光了,还有十个来个红彤彤的柿子挂在上面,他把袍子下摆掖进腰带里,嗖地就爬上了树,林奴儿想不到他还有这等厉害功夫,一时间都愣住了。 顾梧越爬越高,那树枝都颤颤摇动起来,林奴儿看着他伸长了手臂去捞柿子,忽然想到,这若是摔下来可怎么办? 脑子本就不好,再摔一下怕是更傻了。 不会这就是太子妃所说的血光之灾吧,想到这里,林奴儿的心就提了起来,高声叫道:「顾梧!你下来!」 顾梧听见她的声音,非但不怕,还高高兴兴地举着柿子往这边招手,两手都离开了树,林奴儿的脸登时就白了,立即道:「你扶着些,快下来!我不吃柿子!」 顾梧一手拿着一串柿子,一边往下爬,林奴儿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一脚踩空掉下来,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疑惑的声音:「秦王妃?」 有些耳熟,林奴儿转头看去,却见那人是肃王顾栾,他不解道:「你在做什么?」 很快,他就顺着林奴儿的视线看到了柿子树上的顾梧,立即唤道:「五皇弟,你快下来,当心摔着。」 第90章 好在顾梧看见他之后,很快就跳了下来,不悦地道:「你怎么在?」 顾栾有些茫然,但是立即笑道:「我刚刚去了一趟重华宫,听说你们不在,就准备回去,正好遇见了,实在是巧。」 相比较顾晁来,林奴儿对这位肃王的印象要更好一些,好奇问道:「王爷有事找我们?」 顾栾微笑道:「之前在御花园里,三皇弟不是把五皇弟的一对金雀鸟放走了么?我特意派人去寻了一对来,送给五皇弟。」 他说着,示意一名随从上前来,手里果然捧着一个鸟笼子,里面是一对金雀鸟,正在上下蹦跳,叫声颇是悦耳,听闻此言,林奴儿有些吃惊,她是真没想到肃王会如此上心,立即道:「多谢,王爷有心了,只是这鸟就不必了。」 顾栾却笑道:「这一对鸟是我专程派人替五皇弟寻的,若他不要,便不知如何处置了。」 闻言,林奴儿只好去看顾梧:「要么?」 顾梧捏着柿子,看了那鸟笼子一眼,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没预料的动作,他拨开了笼门,那一对金雀鸟振翅争相飞了出去,洒下一串轻快的鸟啼,很快就消失在了檐角。 顾梧说:「我才不要。」 他没给顾栾说话的机会,拉起林奴儿就走了,待走出一段路,林奴儿才停下,皱着眉道:「你为何要那样做?肃王是特意找来那一对鸟送给你的。」 顾梧道:「他送,我就要收下么?」 林奴儿耐着性子道:「即便你不想收,也不该如此直接地拒绝,更不应该把那一对鸟放了,糟蹋他人的心意,那你岂不是与当初的顾晁没有两样?」 「你拿我同他比?」顾梧睁大眼睛,凤目里闪过几许受伤,他固执道:「我就是不想要!」 「顾梧,」林奴儿加重了些语气,道:「你要讲理。」 顾梧却闷头就走了,林奴儿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她想,顾梧到底是同旁人不一样的,不能因为他一时听话,就忽略了他的心智,况且他本身就有任性的资格。 林奴儿叹了一口气,往前走去,没几步,就看见地上躺了一个香囊,她将那香囊捡起来一看,石青色的缎面,上面绣着的花样却有些奇怪,半株兰花和一只仙鹤,角落还用银线绣了一个小小的字,娟秀好看。 林奴儿却不识字,思索一会,想起肃王方才是从这条路上来的,那这香囊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眼下他人估计已经走了,再去找他也不合适。 但是她把一个男人的香囊带着也不合适,到时候发生点儿什么事情,十张嘴也说不清,思来想去,林奴儿瞥见宫门口有一座石狮子,大张着口,她索性将那香囊塞到狮子的嘴里,转身走了。 这香囊能不能再回它的主人那儿,全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回了重华宫,小梨和冬月两人迎了上来,林奴儿往院里看了一眼,问道:「王爷回来了吗?」 冬月小声道:「回来了,刚刚还在摔门,像是生了气,王妃要去看看吗?」 林奴儿却道:「不看。」 惯的他。 林奴儿把那跑马灯挂在门廊下,径自去了书房,没多久,外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林奴儿只做不理会,门被叩响了,小梨正欲去开门,却被她叫住:「不要理他。」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止住,窗户却被推开了,旁边传来小梨的轻笑声,林奴儿转头望去,大开的窗口不见人影,只有一大捧盛放的梅花。 顾梧小心翼翼地从窗户下探出头来,扒在窗台上,凤眸中盛满讨好:「奴儿,不生气了,好不好?」 林奴儿拈着笔,面无表情地看着趴在窗口的顾梧,他看起来有些不安,见林奴儿不说,便起身试图从窗口爬进来。 林奴儿拿笔指着他:「站住。」 顾梧就不敢动了,骑在窗户上可怜兮兮地道:「奴儿。」 林奴儿丝毫不心软,道:「知道自己错了么?」 顾梧点点头:「知道了。」 林奴儿道:「错在哪了?」 顾梧立即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该惹奴儿生气。」 林奴儿:…… 她险些被气笑了,感情顾梧到现在也不觉得他之前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林奴儿叹了一口气,搁下笔向他招手,顾梧高兴地跑过来,将那一大把梅花放在桌上,道:「奴儿不生气了?」 林奴儿随手将梅花递给小梨,道:「若我将你赠我的花,送给别人,你会如何作想?」 顾梧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大声道:「不可以!」 每一朵都是他精心挑的,奴儿怎么可以送给别人? 林奴儿耐心地道:「那你今日是如何对待肃王殿下的?」 顾梧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知道了,我不该那样对待二皇兄,可是奴儿,我不喜欢他和你说话。」 第91章 林奴儿微讶,道:「为什么?」 顾梧捉着她的袖子把玩,道:「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他不喜欢奴儿对任何人说话,不喜欢她对他们和颜悦色,露出那好看的小梨涡,他只想把奴儿用个什么东西藏起来,最好能藏在他的大匣子里,但是那样的话,奴儿可能会不高兴。 顾梧便遏制住这种想法,至于今日放飞了顾栾送的金雀鸟之事,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别人如何,与他毫无关系,但是他知道林奴儿想要的什么样的回答,那他就给什么样的回答。 只要奴儿高兴。 林奴儿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顾梧不喜欢她和肃王说话,倒是旁边的夏桃轻笑道:「看来王爷是醋了呢。」 「醋了?」林奴儿反应过来,着实有些无言。 顾梧疑惑道:「什么叫醋了?」 夏桃笑道:「就是喜欢王妃娘娘的意思。」 闻言,顾梧立即道:「我喜欢奴儿!」 林奴儿哭笑不得:「你知道什么叫喜欢?」 顾梧严肃道:「我当然知道。」 林奴儿心说你知道才怪,却也不与他争,这若争起来,怕是一天都没个头绪的,她继续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问顾梧道:「这个字念什么?」 顾梧探头一看,答道:「栾,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他说完,又不高兴地道:「你怎么会写二皇兄的名字?」 林奴儿想,看来那香囊还真是肃王的,幸好没有带回来,遂对顾梧道:「我只是想起见过这一个字,又不识得,这才想问你,你不是我的先生吗?」 听了这话,顾梧才转怒为喜,欣然道:「那你会写我的名字吗?」 林奴儿道:「不会,你又不曾教我。」 顾梧便拿了笔,在宣纸上写了个梧字,似模似样地道:「那今日你就学着写,明日我要抽默的。」 林奴儿自是答应下来,她写着那梧字,莫名就想起一件事来,等离开书房,回了寝殿,林奴儿到处翻找,小梨问道:「娘娘在找什么?奴婢帮您。」 林奴儿皱着眉道:「之前王爷有一块玉佩,你们可还记得?麒麟踏祥云的纹样,只戴过一回,从慈宁宫回来之后我就收起来了。」 闻言,冬月立即道:「奴婢记得,之前还说觉得那枚玉佩眼生得很。」 「对,」林奴儿道:「后来我便收起来了,放在了哪里?」 夏桃道:「似乎在妆匣里。」 她说着去取妆匣来,每一层都认真翻过,疑惑道:「奇怪了,前两日还瞧见,怎么就不见了。」 林奴儿心中一沉,那块玉佩她十分在意,想起太子妃能掐会算,这才想拿去问她认不认得,如今竟然丢了? 在重华宫里的东西,怎么可能丢?必是被人偷了。 林奴儿此生最厌恶的便是偷窃,遂当即命夏桃去把阖宫上下所有的人都叫了来,不出一刻钟,宫人们都到了,聚在庭院里,茫然者有之,紧张者有之,好奇者有之,都暗暗打量着台阶上的林奴儿。 掌事的兰姑姑也到了,上前来轻声细语道:「娘娘把大伙儿都叫来,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都关心的,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这边,夏桃得了林奴儿的首肯,上前一步道:「王妃娘娘丢了一样要紧的东西,不知是被谁偷了,你们若是有知情的,报上来,王妃重重有赏。」 闻言,下面众人都骚动起来,兰姑姑听了,又问林奴儿道:「不知王妃娘娘丢了什么东西?」 林奴儿答道:「是一块玉佩,麒麟的纹样。」 她说着,看向众宫人,略略提起声音道:「若有人知道这块玉佩,能将它的下落说出来,本宫做主,格外提拔她做一等宫婢。」 一等宫婢自是许多人都垂涎的,奈何她们根本没见过那枚玉佩,人群骚动了一阵子,再次安静下来,没有任何人站出来,林奴儿有些失望,但是也知道没那么容易找到偷窃者,只是叮嘱道:「你们回去之后各自留意,若是有线索,也可来报与本宫。」 待众人皆散了,顾梧看林奴儿闷闷不乐,便哄道:「奴儿别不高兴,你要什么样的玉佩,我都找来给你。」 林奴儿看着他那懵懂不知的神色,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明明丢玉佩的是顾梧,正主却半点不着急,还有心思来哄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冬至,晚上宫里要设宴,朝中文武百官皆至,眼看时候不早,林奴儿不好耽搁,便先带着顾梧往太和殿的方向而去。 殿内已有不少官员到了,待看见她与顾梧进来时,空气都安静了几分,很快又再次热络起来,座上一名身着朱色官袍的官员探身对身边的人道:「柴尚书,那位就是您的千金?」 第92章 柴元德看了一眼林奴儿的背影,颔首笑道:「正是,正是小女。」 那同僚戏谑道:「早听闻府上千金体态颇丰,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柴元德挤出一个笑,道:「小女能得王爷和皇上的青眼,也是本官没想到的。」 那同僚讨了个没趣,柴元德理了理官袍衣襟,不再搭理他,好歹他也是堂堂亲王的岳丈,虽然这女婿不怎么样,但是到底是天家的皇子,怎么说也能沾亲带故呢。 旁边有一武将路过,正好听见了这番对话,回过头来骂那出言暗讽的好事者:「胖不胖的,管你鸟事?」 那官员没想到有人当众如此粗俗无礼,恼羞成怒,待要「好生」回敬之时,看清楚了对方的身份,登时变了脸色,换上笑容,拱手道:「原来是威远将军。」 那威远将军理也不理他,转身就走了,被宫人引到武官最上首的位置坐下来,龙椅之下两侧分为两列,一列为文臣,一列为武将,威远将军如今正是武将中最为位高权重的那一个,他在边关征战十余年,鲜有败仗,其名之威,令敌人闻风丧胆,今年六月退敌三百里,夺下了琅西,八月班师回朝,如今很是得景仁帝的器重。 这样的人即便是脾气很大,朝中也无人敢惹他。 那官员挨了骂,只好又去寻柴元德,皮笑肉不笑地道:「想不到威远将军与柴尚书也有交情。」 柴元德也笑:「交情谈不上,同朝共事罢了。」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宫人通禀,景仁帝到了,众官员与皇亲国戚皆是起身相迎,林奴儿一抬眼,竟看见了赵淑妃,她正跟在太后的身边,举止得体,仪容端庄,扶着太后款款入了座。 这些日子的禁闭到底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前阵子又落了水,大病一场,如今仍旧透着几分病容,不时掩口轻咳,如扶风弱柳。 宴享进行得很是顺利,君臣同乐,气氛正好,就在这当口,赵淑妃忽然惊讶道:「老祖宗,您怎么了?」 众臣皆是往上首看过去,只见太后竟然在拿着帕子拭泪,景仁帝微微一惊,忙起身扶住她,关切问道:「母后,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太后拭了泪,哀叹道:「今日是冬至大礼,原本该高兴的,只是哀家忽然想起一桩心事,觉得实在遗憾。」 景仁帝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忽然有了一点预感,果然,太后双目含泪望着他,道:「你与纯嘉皇后感情深厚,哀家是知道的,只是自皇后去了,后位一直空悬,中宫无主,由四妃代为掌权理事,到底不成规矩,如今皇帝如今龙体欠佳,抱病在身,身侧也无个可心人问寒问暖,若有朝一日哀家先走一步,我儿该怎么办呀?」 她说着,又流起泪来,失声痛哭,景仁帝似乎也为这一番话所动,眼眶微微湿润,叹道:「让母后思虑至此,是朕之过错,朕实在愧为人子啊。」 既然皇帝都在上面哽咽了,下边儿臣子们也不好旁观,有眼色的已经开始提了袖角揩泪,眼圈微红,一时间气氛十分的低迷。 太后站起身来,旁边的赵淑妃立即来扶着她,景仁帝也劝道:「母后还是快快坐下吧。」 太后却摆手拒绝道:「今日趁着朝中的大臣们都在,哀家想劝一劝皇上,不如再立一位皇后,哀家百年之后,也走得放心了。」 听闻此言,众人心思各异,赵淑妃低垂下头去,景仁帝的心中却是一冷,扶着太后的手也捏紧了,母子二人对视,良久,景仁帝慢慢松开了手,眼眶中的微红和湿润也褪去,他道:「母后的意思,朕知道了,此事再议吧。」 太后反手握住他,含着泪道:「皇上是要哀家带着遗憾去吗?」 这话如一根针,狠狠刺了景仁帝一下,他盯着太后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沉沉道:「中宫无主多年,太后总要给朕一点时间吧?」 太后自然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让步,便道:「好,哀家听你的。」 景仁帝抽回了手,他的神色有些恹恹,又坐了一会,对众臣道:「朕忽感身体不适,众卿们自便。」 说罢便起身大步离开了,梁春赶紧一甩拂尘,追了上去。 林奴儿看着景仁帝的背影消失殿门口,竟隐约有几分踉跄,她又转头望向上座,只见赵淑妃仍旧扶着太后,轻声地与她说着什么,眼角眉梢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喜意。 「奴儿,」一双筷子夹着鸭肉送过来,顾梧道:「葱椒鸭子。」 他还记得林奴儿当初说喜欢这道菜,特意送给她吃,林奴儿看了看他单纯无知的脸,心里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有心情吃鸭子。」 顾梧不解道:「为什么不能吃?」 他说着,又固执地把筷子往前递了递,送到林奴儿的嘴边,示意她吃。 林奴儿只好张口吃了,又道:「你吃饱了吗?」 第93章 顾梧道:「吃好了,这里的菜都不好吃,没你做的好吃。」 林奴儿看着离座的太后与赵淑妃,肃王寿王也先后站起来,便对顾梧道:「吃完我们就走吧。」 ☆☆☆ 泰和宫。 「娘娘回来了。」 听到宫人通禀,寿王顾晁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顾栾紧随其后,殿门口的帘子被宫人打起来,赵淑妃踏入殿内。 「母妃!」 顾晁面露喜色迎了上去,赵淑妃穿着华丽的贵妃礼服,头戴金簪珠花,容光焕发,宴享时那点儿病气似乎已经全没了,她往榻上坐了,顾晁问道:「您刚刚去慈宁宫了,太后娘娘如何说?」 宫人奉了新沏好的茶来,赵淑妃接在手里却并不喝,只拿起碗盖吹了吹,道:「老祖宗只让本宫放宽心便是,勿要做多余的事情。」 其言下之意,已是十拿九稳了。 顾晁眼中露出喜悦来,道:「还是老祖宗有办法。」 顾栾也笑道:「儿臣先恭喜母妃了。」 赵淑妃摆了摆手,勉强压下兴奋之意,美目发亮,却还要保持平静道:「先不急,圣旨未下,如今说什么都是虚的,别到时候节外生枝,落得一场空欢喜,倒成了笑话了。」 顾栾敛色道:「还是母妃思虑周全。」 顾晁却不以为意道:「儿臣倒觉得母后多虑了,如今太后站在您这边,后宫的其他人都不足为虑,这段时间那德妃掌权,打理宫务,也没见她打理出朵什么花来,照儿臣来看,这个位置,您名至实归,若不是您,其他人怕是更加够不上了。」 他说得这番话虽然轻狂,但是正好说在了赵淑妃的心坎里,舒坦万分,轻笑起来,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意,仿佛已然看见自己身披凤袍,入主中宫的那一日了。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冲喜》上 作者:长琴 02、《冲喜》下 作者:长琴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