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我和宿敌相爱了》 第1章 第1章 谁重生,谁将死冬至,青城山。大衍第一宗青城剑门,正是盘踞于这连绵的山脉间。而青城群山中的第一高峰,则是天青峰。青城掌门,剑圣谌巍,在天青峰闭关已有两年。按照他的吩咐,峰顶除了留守的剑童外,几乎了无人迹。轮换的剑童们一开始尚尽心尽责地守卫,但波澜不兴的两年过去,便是最认真的剑童也忍不住在三更夜时打一会儿瞌睡。也因此,直到有人走到剑童面前,他才被惊醒。“谁啊……”剑童伸着懒腰抬起头。他看了一眼,立刻被身前的人影吓得抖若筛糠。只见此人只潦草穿了一身雪白中衣,光脚站在沁霜的青石板上,长发未束,从肩上披散而下,相当不遵礼法,若叫掌门看到了,怕是要一顿好骂。但看那飞眉入鬓的英俊相貌,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这不遵礼法的分明是掌门本人!剑童连忙擦干净口水站起来,抱拳问候:“问掌门安,掌门提前出关,想必功力更上一层了!”这样说着,剑童又偷偷瞟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掌门您怎么吐血了啊?!”嘴角渗血的青城掌门谌巍闻言,瞥了他一眼,抹掉嘴角鲜血,继续皱着眉站在那里,不知是在沉思什么。剑童倒是没有被他这严肃神情吓住,毕竟他们掌门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是板着脸,就是皱着眉,青城剑门上下对此早有免疫力。此刻,剑童看着谌巍始终不言不语,一个大胆而悲观的猜测不禁浮现于他心头。掌门这次闭关该有三年,今日却突然提前了一年出来,嘴角还流血,该不会是,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剑童一个激灵,转身就跑,边跑边道:“掌门我去请林长老!”“站住。”谌巍说。“掌门……”“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谌巍不理剑童要哭出来的表情,皱着眉问。完了!掌门走火入魔得脑子都不清醒了!剑童真的想哭出来,却还是大声且清脆的回答:“掌门,今天是元惠十七年腊月二十一。”谌巍低声重复了一遍:“元惠十七年,腊月二十一……”没错,就是今日。就是今日,大衍那个蠢皇帝联合朝中老臣、外域蛮人、妖兽呪魔,残杀了一万雁门关守军,设计供奉院大国师车山雪死于落雁湖。蠢皇帝和老公卿们恐怕想不到,上一刻他们还在为除去“弄权佞臣”而弹冠相庆,下一刻,整个大衍就分崩离析,叛军踩着他们的尸骨,一把火烧了鸿京,不仅害得魔灾四起,狼烟席卷关内,千万百姓飘摇风雨中,还害得…………害得车山雪的徒弟找上他,说是补完了一篇时光秘术,愿以命倒转时光,只请他救下他师父。车山雪。他死后几年,所有人都在说同一句话。若大国师车山雪还活着…………大衍和人族绝不会落于这番境地。谌巍一点也不想去救那个被他视为毕生仇敌的人,但他也不能视天下黎民不顾。青城掌门一剑能劈山,一剑能分海,却不能一剑安稳江河社稷。若车山雪还活着……“那就让他活着吧。”“掌门,您说什么?”剑童没听清谌巍的话。他已经跟着谌巍登上了天青峰顶部,月光下,一望无际的云海是交织的浅灰浅蓝,影影绰绰能看到一座座小岛,那是青城其他山峰的峰顶。星河蜿蜒流淌过深黑的夜幕,其中有七枚耀眼星子组成了勺子的形状,而勺子的勺柄,指向的正北方。天青峰的正北方,数千万里之外,就是雁门关。车山雪此刻所在。谌巍眺望片刻,回过头。“童儿,取我剑来。”***同一片星空下,雁门关,落雁湖。此前,雁门关一万三千士兵及领兵的周小将军被蛮人围困全歼,几乎未寻回什么尸首。消息传回朝中,举国悲痛,原本在桃府忙于桑田改良的大国师只能放下手边事,没带下属匆忙赶来雁门关,亲自主持安魂大祭。抚慰亡灵,送还故乡,以安人心。魂属水性,这安魂大祭的地点,自然是选在雁门关内不远处的落雁湖。车山雪几十年主持过的大祭小祭不计其数,从未出过一点差错。只是他这次万万没想到,需要他抚慰的,是一万三千被人残杀,又用秘术激怒,全无神智的厉鬼。落雁湖周围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阵旗包围,阵旗和阵旗之间有金丝相连,阵中灵力每次冲撞,金丝之网便荡漾出连串的金光,每每见着那金丝就要断开,却又被金光镇回,禁锢阵法内外不能进出。阵法已成,固若金汤,身陷其中的车山雪插翅难逃。促成这一场阴谋的家伙们也终于敢正大光明出现于人前,站在雁门关城墙上,对着不远处的落雁湖指指点点。“杜大师不愧为阵法大家,”城墙上,一名形容猥琐的男子搓着手,谄媚道,“难怪大国师打压得您在供奉院过不下去,恐怕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和您相比呀。” 第3章 “都是乌合之众……”真正定下谋害他计划的人看来并不在这群人之中。到底是哪个出的主意?虞丞相?皇帝蠢侄子,还是……沉思之中的车山雪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遥遥有一道光矢自西边而来,各种隐匿气息的秘术让箭矢消影无踪,泛着幽蓝毒光的箭头所指的人,正是他。他看到的是另一道青色剑光,从群山南方冒出,也是直指于他。那是一道峥然剑气,穿过几千万里的距离,来自青城山,天青峰。世上只有一人能挥出这般辉煌剑气,可是车山雪原本不觉得这人会在此刻对他出手。“……谌巍,你敢杀我?!”剑光不应,转瞬落下,劲风激起落雁湖上水浪三千丈。“轰!”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好,我来悄咪咪开个文主角是车山雪,相方谌巍谢谢玖九、杉沐、木棉的地雷,谢谢塔塔萝莉的地雷和手榴弹交代完了,顶锅遁走第2章 忘记谁,记着谁剑光干脆利落地斩断了箭光,没伤及车山雪分毫。反应过来的大国师面无表情,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看向箭矢所来的方向——蛮人,天山派。然后他就被落雁湖上激起的水浪不容挣扎地卷入水底,一头撞在巨石上。晕迷之前,车山雪只有一个想法。遇到他果然就没好事。……谌巍!***数日后。剑圣和大国师再起斗争,大国师身亡落雁湖的消息已经传得人人皆知。而青城山附近的昆府和和镇,昨日也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和和镇的祝师从镇外小河里捞出了一个人。当时围观帮忙的人不在少数,回来后纷纷引为谈资,说被捞起的是个成年男子,头上有伤,一身衣服哪怕被水泡坏了也能看出奢侈昂贵,指不定是在哪里遭遇了劫匪,才被敲晕丢近水里。寒冬腊月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这人被救上来时竟然还有微弱的气息,真是命大。的确命大,救人的祝师闵吉想。地方上的祝师乃是入了官籍的朝廷正职,属于供奉院一系,受大国师统领。按照那位老人家的规矩,县城小镇都要派遣一位,平日里负责传递邸报,占卜求雨,降魔驱邪,偶尔还帮姑娘们测个姻缘。据说几十年前祝师们还得学医药,但自从大国师进行了一番改革,这些年里新培养出的祝师更专注于祝呪符阵卜,基本不会看病了。和和镇的祝师闵吉今年十六岁,却是难得懂点医药的祝师。闵吉把溺水之人带回自家小观,好生检查了一番,发现这人在冰水里泡了太久,受了寒,四肢手脚都有冻伤,头上还有个肿包,积了淤血。受寒能喝药,冻伤不严重,多泡泡热水就好,但头上的伤闵吉却没有办法了,他懂一点医术,却不是神医,只能上了药又用纱布厚厚缠绕,免得入邪。给冻伤的右手上药时,闵吉在这人食指指根发现了一圈殷红的奇怪符文。这是与不归属此世之物签订契约留下的凭证,普通人不可能有。这个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显然和闵吉一样,是个祝师。应该还是个挺厉害的祝师,闵吉猜测。猜测归猜测,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又昏迷不醒。救回来的当夜又开始发烧,闵吉照料了一整晚,好不容易见到高烧退去,在第一声鸡鸣响起后,十六岁的少年趴在床边就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是一脸懵逼的。屋子里这狂风过境一般的景象是怎么回事?!桌凳倒地,屏风歪着靠墙,棉被飞到了房梁上,花了一两银子买的青瓷脸盆摔得遍地开花,刚醒来的闵吉差点一脚踩上去。他从河里救起的那个男人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屋内唯一一把稳当的木椅上,尽管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虚弱,却依然把背脊挺得笔挺,后背和椅背之间简直能再塞进去个闵吉。他端坐,自有一种不动如钟的气度。若说这人身上哪里奇怪,大概只有他明明听到闵吉的声音转过头,双目却依然紧紧闭着。“抱歉,”他很坦然地承认了罪行,“一不小心把你家弄乱了。”这是一不小心能弄出来的场面吗?闵吉听得嘴角抽搐,但对方认错态度良好,他也不好意识追责,注意力便落到了另一个方面:“兄台身体恢复得不错?眼睛怎么了?”“醒来后就发现睁不开,”病人回答得淡定,“我想我可能是个瞎子。”闵吉:“……你想你可能是个瞎子?!”“大概吧,”病人点点头,“因为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闵吉:“……”十六岁的小祝师又询问了几句,发现这位虽然不至于连太阳东升西落都不知道,但更多常识答不上一个字,立刻明晓了状况。失魂症! 第5章 云遮蔽了阳光,一股阴秽冰寒之气从房间四角腾升而起。短短片刻,桌上茶壶里的水便结了薄薄一层冰。暗处里似乎有更多的影子在活动,它们在角落里窥探床上的昳丽病人,窃窃私语着。“你听到了吗,他说他忘了……”“他忘记了,他答应我们的……”“报仇,我要报仇……”“我死的好惨啊……我不想死啊……”整间屋子都在震动,刚被闵吉放回原处的铜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如果他还在屋中,大概能知道为何自己醒后会看到屋内如狂风过境。藏在阴影里的厉鬼们的声音越发怨毒,一个尖细嗓音突然开口。“既然他忘记了,我们干脆杀了他吧!”作者有话要说:不仅阻止了偷袭,还将被救的人送到安全地方,救人十级水平剑圣大大。车山雪:呵呵第3章 鬼有谋,人有慧厉鬼们齐声应好,扑向了床上的病人。生死之际的病人更加茫然,不知道自己右手食指根处的红纹忽的一闪。只是顷刻,屋中鬼气退了个干干净净,厉鬼们一阵鬼哭鬼叫,半晌才安静下来。片刻后阴影颤动,一个披坚执锐,头戴红缨,半透明的年轻人出现在屋子里。统领这一万三千厉鬼的鬼将周小将军在病人面前单膝跪地,他死死盯着病人的面容,哑着嗓音询问:“大国师,您忘记您要助我等复仇的承诺了吗?”坐在床上的病人,应该是说,大国师车山雪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他若有所思道:“我果然是倒霉催被谌巍杀死的那个?”这种张嘴就骂自己的风格实在新奇,一只瘦小的厉鬼从阴影里探出头,询问他们的将军:“大国师是脑子坏掉了吧?”在没文化的兵痞子眼里,失魂症和脑子坏掉似乎没太大区别。更别提他们此刻满腹怨气,嘴里自然也不见客气。雁门关曾经的一万三千多名右军士兵觉得,他们才是那个倒霉催的。蛮人每年秋天都会零零散散地来打仗,不管抢到多少粮食,在雁门关降下第一场雪后便会陆续退却。大衍的士兵也不会追击,等雪化了才去打扫战场。周小将军麾下的士兵正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被蛮人伏击的。数万蛮人士兵从天而降,将他们包了饺子,但周小将军一直和他们一起奋战,借助地形之利,成功带着几千兄弟冲出重重包围。当见到打着雁门关旗帜的军队时,他们是多么欢欣鼓舞啊。谁能事先知道,打着友军旗帜的竟然是一只陌生的队伍,周小将军才起疑心,下令让所有人停下,便被一只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扎透心脏,摔下战马。没有将领的右军仿佛一盘散沙,叫那只陌生的军队连锅端掉。他们身躯已死,魂灵却徘徊在战死的沙场上,不得安宁。并非所有人都满腔怨气,战场上生死有命,来到雁门关的士兵谁没写好遗书?却有人在他们死去的地方布下炼魂大阵,抽取了沙场上的煞气,硬生生将他们逼成厉鬼之军。同时他们也从那些人的交谈里得知了真相——他们之所以死去,不过是有人将他们当做藏了毒的鱼饵,想引大国师上勾。冤啊,冤啊。怨啊,怨啊,杀掉他们的蛮人怎么不去死?出卖他们的将军怎么不去死?促成计谋的公卿怎么不去死?定下歹计的恶人怎么不去死?推波助澜的皇帝怎么不去死?都想让他去死的大国师怎么不去死?!就算大国师在落雁湖上道可以助他们复仇,他们依然想要他去死。所以明明知道天山派之人就持着弓箭等候在远处,却没有一只厉鬼愿意提醒大国师。他们没想到的是,大国师也不是没有后手的。为了让大国师帮忙破开阵法,他们和大国师定下契约,作为契约的凭证,取走了大国师一滴指尖血。大国师的指尖血里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对于厉鬼们算是大补之物,取血的时候哪个都没和他客气。结果,大国师撞在水底巨石上昏迷后,被他们吞下的指尖血因为大国师失去意识直接反噬,化为血火点燃他们的魂灵。要是不管不顾放大国师去死,一万三千厉鬼大概都会被烧得魂飞魄散。他们能如何说?像大国师这样的人,果然不可能放出厉鬼,任凭他们作恶。厉鬼们只能含恨返回昏迷的大国师身边,护送他进入落雁湖水底的地下暗河逃离。大国师没溺水而亡可不是命大的缘故,而是因为一路有厉鬼们为他保驾护航。没关系,周小将军对他们说,这契约反噬的力度如此大,如果不帮助他们复仇,违反契约的大国师自己怕是也得死。于是厉鬼们安静地等待车山雪醒来。他们等到了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车山雪。如果不是已经死了,现在说不定又会被气死一次的厉鬼们回忆完这些,终于稍稍冷静。失忆的大国师还更好利用一些,比如说,虽然普天下都传是青城剑圣害死了大国师,但他们偏偏知道这位大国师的仇敌反而没有参与这个谋害大国师的计划中去,那一夜从南方来的剑气天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不告诉大国师,让这个失忆的大国师以为害死他的就是青城剑圣,这两人相斗,定会死很多人。鲜血和死亡乃厉鬼所求,而听完他们删减后的讲述,车山雪心有戚戚,“……你们也是很倒霉呢。”这语气听上去像风凉话,于是车山雪得到了众厉鬼的一致瞪视。然而车山雪此刻是个睁不开眼睛的瞎子,瞪视的效果就抛媚眼给瞎子看的效果一样,半点也无,看的众厉鬼心头火起,恨不得当初干脆放车山雪在水里淹死。“莫生气,”车山雪道,“我是忘记了和你们的契约,但只要我人没死,我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凭您现在这样?”周小将军道。 第7章 “唔……在下姓夭,”车山雪飞快地为自己取了一个假名,“有一计能解决这争执。”镇令已经不敢放那刘家的自满少爷吵下去了,正愁眉不展,闻言立刻道:“夭公子请讲。”“送往青城剑门人才,自然是要最好的。”车山雪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意,“既然如此,干脆让闵大人和这位刘家的少爷现在比一场,分个胜负,赢了的去青城,不就好了?”车山雪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建议一出,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几个呼吸后,竟然是刘家少爷一口答应下来:“好啊,比就比!”镇令又想去捂他的嘴:“哎哟刘贤侄啊,这有什么好比的,谁胜谁负还不是一招分得出来?”“但是有人不服气啊,”刘少爷冷笑,“一个搞祝呪的祝师,要去青城学剑,就是这样分不清状况。我说闵大人,你这是比,还是不比?”闵吉看看他,又看看一边的车山雪,有点懵。比什么比?就像镇令所说,他们二人之间的胜负,一招便可以分清楚。人族尚武艺,上至公卿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习武。因为蛮人不提,六山之外还有妖魔呪兽,蛮人最多秋天来抢粮食抢女人,妖魔呪兽一旦汇聚,形成魔灾,数日便能吃空一府之人。长此以往,不会点武艺的早就在逃亡路上被妖魔呪兽吃掉了。如今能见着这么太平,还是近一代人的事情呢。朝廷的兵马打蛮人还行,对抗妖魔呪兽却是差了很多,只能以青城,断山,武夷山,还有蛮人的天山,以及大衍朝廷占据的北岭和大小兴山这六山为屏障,阻挡妖魔呪兽。这便是武人宗门之所以地位如此之高的原因。就连大衍,在建国之前,也不过是两个大宗门罢了。闵吉虽然是个祝师,却也习武。然而武道艰难,闵吉出生贫农,幼逢大变,逃难途中被一个老祝师捡到,跟他修习。虽然他从未放下过练气习武,但一没有好功法,二没有指点的名师,更别提打磨筋骨的天才地宝,仙芝灵药,这些年的修炼下来,他最多练了个身体健康面色红润,一个人能抬七八桶水罢了。刘少爷和他则完全不同。听这位少爷的话就知道,他出生武道世家,背后还靠着青城剑门这颗遮天大树。也就是说刘少爷一不缺好功法,二不缺指点入门的师父,灵丹妙药对于这种世家子是当做糖豆吃的,不然怎么维持远超平民之上的修炼速度。虽然很奇怪他为何没有通过家里关系直接拜入青城剑门,突然跑到这偏远小镇抢闵吉的名额,可真要论实力,刘少爷一个人能打闵吉好几个。闵吉看着出来就给他挖了个深坑的病人兄,就差没有跪下来哭给他看了。院子外探头探脑的围观者们也丝毫不估计闵吉悲愤的心情。“好男儿就该上青城!没想到闵大人年纪轻轻,却有这样的大志向!”“支持闵大人!打败他!”“加油!”“闵大人我喜欢你!”闵吉已经没有台阶刻下,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对面不远处,刘少爷冷笑地盯着他,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兄、兄台,”他声如蚊呐,对车山雪道,“你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这点小事,你赢他便是,”化名夭公子的车山雪感到诧异,“打什么招呼?”“……”闵吉真的要哭出来了,“我赢不了啊。”“我知道啊,”车山雪十分冷静,“我不是正要给你支招吗?”实力差别哪里能靠小聪明化解,更不要提这个给闵吉支招的人是个眼睛看不见又失了魂的病人。闵吉哭笑不得,做好了输地体面一点的打算,却听到车山雪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想学剑?”闵吉一愣。是的,他想学剑。闵吉并非和和镇人士,在他五岁之前,家居剑门关外,以狩猎打柴为生。那时候,大国师推行的变法才拉开了序幕,剑门关外尚未失守,亦是大衍国土。他一家五口安然喜乐,却突逢魔灾,家中除他之外的人都命丧妖魔之口,多亏了青城掌门谌巍带领门下弟子前往除妖,他才捡回了一条命。闵吉还记得当时自己躲在木柴堆下,战栗地捂住嘴,透过柴火的缝隙,看到一只黑熊妖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母亲的身体咬成两截,血撒一地,不禁松开了手,发出一声惊叫。那只硕大无朋的黑熊妖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向他的藏身之处。就在闵吉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时,忽然看到一道青色剑光飞过,将黑熊妖劈成两半。青色剑光最后化为竹叶虚影四散飞舞,柴堆下的闵吉瞪大眼睛,连出气也不敢,半晌后,他听到一低沉男声道:“那里有个孩子,救出来罢。”救他出来的青城弟子告诉闵吉,发话的人是青城掌门,剑圣谌巍。从那时起,闵吉就定下目标,一定要拜入青城门下,学好剑法,除尽妖魔呪兽。……结果拜入青城掌门老对头手下的供奉院,真是不提也罢。好在供奉院对于他这种挂名的小祝师并不在意,闵吉才看准机会,调来和和镇,只为了争取一个进入青城剑门的机会。谁能想到,这到手的名额本该如煮熟的鸭子,怎么就能飞了呢?“……我想学剑,”闵吉说,“可是……”“习武与修祝呪不同,武道不论先后,只论强弱,而强弱,有时并非实力,而是一口气的事,”车山雪道,“这种纷争,你便是现在避过了,将来在青城山上不会遇到?出师青城后,降妖除魔时不会遇到?难道那个时候,你也只考虑怎么输得体面好看吗?”闵吉一愣,不知道对方为何能猜他心中想法。“你不想赢,”车山雪低喝,“拿什么剑!”手中剑,是为了斩尽妖魔,是为了护民安宁,是为了赢……赢谁?车山雪恍惚了一瞬,只觉得头上隐隐作痛,脑中刚刚浮现出画面也破碎开,重新沉入黑暗里。而他对面,闵吉满脸羞愧,抱拳鞠躬:“请先生指点我。” 第9章 “听呼吸,知肺腑,听言语,知丹田,听脚步,知身形。虽然我不知道这剑法的名字,却能感受用剑人身上波浪般的剑意。”他顿了顿,皱起眉,“汪洋碧波三千丈,用这种剑法的人控制力必须极强,若不然,就会这样控制不住身形,被自己的劲气拖着走……只是……”车山雪低下头,疑惑地抚摸自己双手手掌。这双手保养极好,手心柔软,却也有几处茧子,摸其位置,多是写字、雕刻、纺线留下,并没有练剑该有的剑茧。“周将军,”车山雪茫然问,“我曾习剑?”若未曾习剑,为何他会对这些剑招如数家珍,随意变能拿出克制之法?阴影里的周小将军沉默半晌,道:“您习过剑。”许多年前,大衍三皇子车山雪,和青城首徒谌巍,一个修皇族的紫微剑歌,一个练青城的罡风十八竹。时常比试,互有胜负,于剑道不相上下,乃是劲敌,被世人并称双绝。而后广帝驾崩,大皇子继位,所下令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自己的三弟废武功,绝经脉,入供奉院苦修,不得出。默默无闻六十载,以大国师之名再出的车山雪势头更甚从前,但他的过去,现在知道的人却不多。周小将军能知道这事,还是因为他父亲飞虎元帅偶然的闲谈。若当年继位的是这位,世道怕会大变吧,他和他这些同袍大概也……周小将军思绪翻涌,而车山雪已经走向闵吉,扶他起来。“先、先生,”闵吉激动地满脸通红,“我可以去青城了!”“恭喜啊,”车山雪笑眯眯,“正巧,带我一起去吧。”闵吉可以去青城了,车山雪可以搭顺风车去青城,看看谌巍到底何许人也了,乡亲邻居们围观了好一场大戏,兴高采烈。大家都心满意足,和和镇的供奉观内外顿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而在这片海洋中,有两个人的心情格格不入,一个是镇令,另一个当然是刘少爷。刘少爷自己把自己撞到墙上,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闵吉没有被他的碧浪劲气冲走。多亏他也是自幼习武,条件反射将手臂垫在自己头上,好悬没有撞出一个血包。他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他却浑然不觉,爬起来指着车山雪大喊:“你做了手脚是不是!”第6章 人不见,两相厌众人齐回头,看向神色狰狞的刘少爷,又顺着刘少爷手指指的方向,看向车山雪。车山雪是看不见这些目光的,他在给闵吉提建议,“……你行李收拾好了?不如提前出发吧,到了地方打听下今年青城会出什么试题,也好早做准备……”“那个,先生?”闵吉冷汗直流,提醒了一句。“嗯?”“刘公子他……”“是不是你作手脚!我看到你的影子在动了,”安静下来的供奉观院子里,刘少爷愤怒的声音显得十分鲜明,车山雪微微偏过脸,凝神倾听,便听到刘少爷的咆哮中,一串带着火气的脚步声向他靠近,“你这个妖祝!让你刘爷爷出丑……”他手中木剑又一次闪烁青蓝波光,劈向车山雪,剑风压下,拉扯车山雪一头黑发飞舞。“……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哐!闵吉手中的木剑堪堪挡下这饱含怒气的一击,质量不好的木剑断成两截,飞了出去。“先生!”小祝师急忙想要扑倒车山雪,却忘记自己双脚还粘在地上,竟然差一点距离,没够着。……糟糕,闵吉心道,他之前检查过的,这位先生可是不会武的,怕是避不开了。这样想着,下一刻,闵吉看到刘少爷再一次飞向墙壁。耶?闵吉愣愣回头,看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夭公子身边。这人一身胃甲,手持一把红缨枪,做护卫状。这本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但是……这个陌生人胃甲上血迹斑斑,浑身黑烟缭绕,闵吉定睛看去,目光能穿透陌生人的身躯,看到陌生人身后的地面。……虚无缥缈之身,血仇怨恨之气。大写的妈呀两个字出现在闵吉脑中,他腿一软,坐在地上,大喊出来:“厉厉厉厉鬼!”此言一出,看热闹的乡亲仿若鸟群一哄而散。“是我的鬼使,”虽然看不见,但车山雪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别害怕。”说完他又转过头,对着感觉里怨气最厚的那一处道:“没叫你出来,大太阳的,回去歇息吧。”车山雪话音未落,刘少爷将自己从墙上扒下来,颤抖地指向他:“果、果然是妖祝!”“……”车山雪嫌弃道,“这人只会说一个词?”周小将军:“大、咳……主人,他……”车山雪抬手,示意他别说话,继而往前走了两步,约估着走到了刘少爷的跟前,才停下。刘少爷下意识后退一步,听到上方声音悠然传来,问:“你学的是残招吧?”“什么?”刘少爷没听懂。车山雪翘起嘴角,勾出一个没什么真心的假笑:“大概是哪里偷学的一招半式,没有领悟,生搬硬套地用剑,我说得对吗?”他所言没有哪一句未切中实际,刘少爷只觉得背后寒毛根根竖起,下意识又后退了一步,强装镇定:“妖、妖祝!勿要妖言惑众!” 第11章 谌巍眉梢一跳,心中预感不好。“……师父曾说,若他死了,大衍最可靠的人就是谌掌门,我们想来想去,觉得烛台还是您保管最好。请放心,不碍您多大事的,谌掌门就把它当个摆件,以上所托,勿祈垂许,李乐成敬禀。”李乐成的话说完,暖炉中的火焰忽然颤动,光亮旋转如风,火灵整只炸开,火星散落一地。待光影消散,一只黄铜莲花样式的古朴烛台出现,稳稳竖立在谌巍的桌上。细小而苍白的蜡烛插在其中,顶端的火苗微小,但稳定,象征着车山雪如今无需他担忧的性命。谌巍默默地盯着烛火看了片刻,嫌弃地移开视线。“……”手好痒,干脆掐灭吧。谌巍的蠢蠢欲动被一声通传打断。刘副掌门来了。第7章 背锅者,谌掌门青城副掌门刘伯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位大衍朝廷来使,和一位供奉院设在青城剑门的官员。这是平日里绝对瞧不着的组合,弥漫着火药味。先看刘副掌门。在一门剑疯子的青城剑门,刘副掌门年轻时便因为擅长处理庶务的原因被提拔为长老,在谌巍继位后,更是以武艺平平之身成为青城剑门的副掌门,活生生一个励志榜样。如果他后来没有下毒暗害谌巍,谌巍大概还会将此人当做长辈敬重。谌巍也是个剑疯子,不然不至于丢下门派闭关两年不露面。他能成为青城掌门,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而他能成为大宗师,是因为他少将他人他事放在心上。谌巍敬重长辈,但要让他注意到刘伯光一直对老掌门和他心怀不满,谌巍还真没有这么细腻。在谌巍的记忆里,或许是受到大国师一时大意也会被人坑死这件事的鼓励,心思活跃起来的刘副掌门开始暗中推动青城剑门中的纷争,放出流言抹黑谌巍,摧毁谌巍在门人心中的形象。继而在悄悄下毒后请断山的后起之秀来挑战谌巍,只待谌巍在比武中落败,他便可趁势上位掌门。然而武人终归是以强为尊,刘伯光的下场,是被得胜归来的谌巍一剑杀之。倒转时光后要杀两次了,有点烦。更烦的是重生回来的谌巍还不能想杀就杀。并非断罪证据的问题。按照前世发展,再过不久,蛮人会趁大衍朝廷混乱攻打西北雁门关,而西南剑门关外魔物再聚,酝酿魔灾。青城剑门向来是对抗魔灾的中流砥柱,在这种关键时候,谌巍就算再不关心他人他事,也不想自家宗门落得个和大衍朝廷一样的混乱场面。此人必须尽快解决。而且必须处理地没有差错。谌巍直直地盯着刘副掌门,看得对方浑身僵硬低头观察自己是不是腰带没系好,才惋惜地移开目光。他问:“何事?”不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地刘副掌门摸了摸胡子,笑呵呵道:“朝廷和诸宗听闻掌门贤侄出关,遣人来拜,送上贺礼,掌门贤侄可要过目礼单?”原本的谌巍是向来不管这些人情来往,但今日他却点点头,道:“放下吧。”刘副掌门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啊……哦,好,掌门贤侄,我放这儿了。”他答应得好,动作却有点不情不愿。失算了,以为这蛮汉不看,没有把贪下的东西从礼单中删掉。不过谌巍小儿懂什么,等会儿以劣充好混淆,凑上数目便是。打定主意,刘副掌门退至一边,让朝廷来使上前说话。大衍派遣来的使者是个很年轻的小吏,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僚都不愿意接这个工作,才轮到他站在谌巍面前。他的头自走进君子堂开始就没抬起过,说话时声音也仿若蚊呐,吞吞吐吐。“大衍天授皇帝口谕……那个,你青城掌门,欺人太甚,杀……杀吾叔父,不给因由……”谌巍要被气笑了,要杀车山雪的分明是皇帝本人,他也好意思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使还在背诵:“……若不给因由,莫怪吾治罪于你,钦此。”哈,给了因由就不治罪?车山雪的侄子连表面功夫也懒得用啊。谌巍嗤笑一声,朝廷来使好似真的以为他所传口谕会让谌巍拔剑而起一般,闻声连退,礼仪体面都顾不上半分。谌巍懒得理他,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停在那只小小的黄铜青莲灯上。车山雪的命魂烛火依然燃烧着,立在青莲烛台上的蜡烛不比竹筷粗,不比小指长,看上去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但谌巍自幼试过了无数次,每次都赢的艰难,输的憋气,那气一憋二憋,憋得谌巍只要想起车山雪就火冒三丈,如果真能把车山雪斩于剑下,他绝不会放弃机会。但那必须是堂堂正正的全力一搏。当初听闻车山雪身死,自己是什么心情,谌巍早就忘却了。可是,既然车山雪如今逃得一命,谌巍自然不允许他再死在别人手里。“因由?”谌巍面上笑容冷去,“我杀他还需要因由?滚。”滚一字仿佛是大赦的命令,朝廷来使甚至忘记装作愤怒斥责谌巍两句,好给大衍的朝廷斗争盖上块遮羞布,便慌忙退去,临走前道别也没说,极为失礼。解决掉这个碍眼的家伙,谌巍看向最后一人。供奉院在青城剑门设有供奉观,供奉观里有祝师驻守,这是当然。哪怕青城剑门不向祝师求卜,不需祝师用秘术传送即时消息,至少也需要有人主持大小祭祀。其实祭祀让掌门主持也行,但红白喜事呢?情人结契需要祝师昭告天地吧?死人安葬需要祝师送归亡魂吧? 第13章 闵吉:“先生……”车山雪竖起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道:“嗯,是冲我们来的。”第8章 死究人,生究利闵吉有些慌——平民百姓十六年,不是谁都有聚众打架的经验——同时又感到无语。他匪夷所思道:“抢占名额不成,众目睽睽之下比武又输了,咳咳,虽然我做了点小动作……但刘家竟然还有脸找上门?”“敌人在狠毒和愚蠢方面的下限比你认为地低很多,”车山雪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侧耳倾听大街上的吵闹,一边抓住机会教育还未收下的小弟子,“哪怕他们做出再出乎你意料的事情,也不要惊讶。”闵吉:“那应该怎么办?”车山雪略一思索,答:“把下限放得比他们更低。”闵吉:“……先生是开玩笑的吧。”车山雪:“没开。”把闵吉噎得说不出话来,车山雪笑道:“以前有人告诉我,世上最没必要的就是高手骄傲,那刘少爷就是对自己那招太过自满,若他对你稳扎稳打,我就真的只能让鬼使替你作弊了,以后你和别人打架呀,什么猴子偷桃,撩阴腿……”闵吉好像羞耻地说了句什么,车山雪笑意更深,表情却突然一僵。无垠无光的黑暗里,他耳边好像响起一浑厚的男声,对他谆谆教导。“怎么赢青城那小子?”那人哈哈大笑,“你上次踹他裆里那一脚不就挺好。”说话的人出现在黑暗中,他面貌模糊不清,却能看出身处高大魁梧,身着戎装,猎猎披风猩红如血,却坐没坐样地依着案几,没骨头一般对车山雪招手。“幺儿,”他拍拍腿边的地面,让车山雪过来坐,道,“只记得青城的小子,不记得爹啦?”“……”车山雪。这句指责太让人出戏,他立刻从浮起的记忆里清醒,下意识退后一步。他忘记现在脚下是楼梯,若不是闵吉手疾眼快在后面撑住了,车山雪怕是要顺着楼梯滚下去。“先生?”闵吉问,“你脸色不好,没事吧?”车山雪摇摇手,同时,他耳边那浑厚男声就好像个唠叨的老太婆一样,没有停下嘴。“幺儿,你真想打赢青城的小子,那就只能继续苦练基础了——基础有什么好练的?我说你啊,打赢一堆庸手就骄傲自满要不得,骄傲就会有空隙,有空隙就会死,为了不死呢,你只能先杀了打探你空隙的人,别让他活下去。”“爹,”车山雪听到自己用陌生而稚嫩的声音说,“我可不是吓大的。”“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是吧?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啊,罢了罢了,江山已经有你大哥继承,你啊,当个只会打架的王爷吧。”“咳咳、咳!”青城镇的客舍里,楼梯上的车山雪弯下腰,以袖掩嘴,吐出了一口血。“先、先生,”闵吉被吓到,“您您您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真没事,”车山雪喘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我现在好多了。”闵吉根本不听,一脸紧张地推着他上楼,同时大街上的青衣剑仆们散开,闯入一家家客舍搜查。他关上甲三号房间的房门的时候,还能听到客舍老板小心翼翼应对青衣剑仆们盘问的声音,想来追上楼不过是时间问题。闵吉附耳于门,试图第一时间听到青衣剑客们上楼的脚步声,他太过全神贯注,因此没看到车山雪从自己的影子里拽出一只厉鬼来,丢了出去。那只厉鬼骂骂咧咧,穿过地板下楼,闵吉等了半天没等到剑客们上楼的脚步声,却听到几声尖叫。“鬼打墙啊——”闵吉一脸莫名,而车山雪深藏功与名,招呼他道:“明天还要去青城山门,早些歇息,养精蓄锐。”小祝师便迷迷糊糊地洗漱上床,吹灭灯火后不久,车山雪就听到另一张床榻上传出了细细鼾声。大国师本人毫无睡意。他还在想刚才忆起的往事。皇室谱系早就了解过,能让车山雪喊爹了,只有大衍的开国皇帝车炎本人。周小将军的讲述里,这位先帝的先帝英明神武,一手开创当今的太平盛世,是座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像,绝不可能站没站样坐没坐相,一口大白话浅显易懂。可是从刚才想起的一点片段看,车山雪深以为自己的不靠谱是得了车炎的九分遗传。不过,闻名不如见面这种事,也不是只发生一次两次。他本人正是个最大的例子,周小将军话里那深不可测的大国师,车山雪并不觉得和自己的性格有半分相像。刚才记忆里的车炎不也意见相同,权势滔天这个形容,距离他再遥远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车山雪的神智晕晕乎乎地沉入睡梦,最后想起的是在铁龙车上听到的只言片语。“谌巍那混蛋,竟然敢说杀了我……”他无意识地呢喃。“把你坑得妈也认不出哦……”***刘园。青城镇北面,这座富丽堂皇的庄园,属于青城刘家。刘家在自己面前加上青城两个字还是不久前的事情,似乎还没过多久,这个家族在青城剑门中的地位就如开花的芝麻一般,以迅雷之势节节攀登。 第15章 他白发苍苍,仅仅用一道普通的竹冠相束,束得还不怎么好,有几缕总是不听管教地冒出来,随风飘摇,一下子变将刘伯光拉到和蔼可亲的层次。身上则是朴素的大袖宽袍,依然是一样的青色,却比青衣剑仆们的青色看起来上好几个档次,就好似刘副掌门这个人一样。闵吉眼拙,看不出来宽袍的料子虽光华不显,却纯净无暇,只有鲁府的灰凌绢才能染出。此刻,刘伯光仙风道骨地一拱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啊。”车山雪微微偏着头听完,也是一拱手,“能和刘副掌门为友,我的确不亦乐乎。”他这句话简直是说到刘伯光心坎里去了,青城副掌门转身相邀,“请。”闵吉低声提醒了一声台阶,双眼紧闭的车山雪稳稳地拾级而上,走入正堂。朝食果然在食案上摆好了,出乎闵吉意料,并不是什么奢侈的鲍鱼燕窝,而是一碗黑米白米掺夹的竹筒饭,配上几碟小菜。自从进入刘园,闵吉就发现所见所闻一直在意料之外。少年人刚刚生出的一点气焰被打击到,沉默地坐在自己的食案前。车山雪在他前面坐下,鼻尖嗅到竹木的清香,内心不知为何有点怀念。大概以前吃过,他想。另一边的刘伯光介绍起来。“竹实米,除了我掌门贤侄那儿,也就刘园能吃上了。”刘伯光示意他们看向这堂前堂后的竹林,更远一些,巍峨绵延地青城奇峰上,同样是青翠的竹林,“青城剑门在青城山开宗立派近有五百年,这些竹子全部是门下弟子空闲时种下的,至今日已有如此规模,却只能供上两处的竹实米,食之清香无比,胃口大开,过去人们认为只有凤凰才吃得上呢。”车山雪对此一点惊异也无,倒是闵吉,立刻打消了对自己的怀疑,觉得刘家竟然敢和谌掌门吃一样的米,果然可恶。这迷弟逻辑似乎哪里有问题,和仇富差不到哪里去,好在刘家也的确值得仇。因为接下来刘伯光一一介绍食案上的各种小碟,大多数形容,都让人想起某些用山珍海味煮白菜的富贵人家。刘伯光说着这些,一直紧盯着车山雪和闵吉两人的表情。闵吉的表情仿佛把心中话写在了脸上,刘伯光看了两眼,便对他一点兴趣也无,对车山雪的兴趣却越发大了起来。供奉院快成了大国师的一言堂,却不是没有其他声音的。说个代表,就是杜岩杜大师,这位大人出生公府,家学渊源,擅长阵法,以他为首的勋贵子弟派在供奉院里和平民派相对,而掌管供奉院的大国师则对平民派偏心无比,不仅大开供奉院之门,让平民进供奉院,他自己收下的六个弟子里,也只有一个出身勋贵。皇室本来便是最大贵族,他此般行为,怎能不让公卿们指责。要刘伯光说,大国师也是个蠢货,放公卿们的力量不用浪费,现在果然死了。而且正是靠着大国师之前的偏心,祝师之间派别对立严重,只要不是平民祝师,和大国师的关系肯定不怎么样。平民祝师的表现如闵吉,出身好的祝师,就该和面前这位夭祝师一样,敷衍着附和了两句对几样朝食的称赞,并不把它当一回事。之前青城剑门的祝师为什么走?因为他们是平民派的,受过大国师恩情,不走会让人戳脊梁骨。那什么样的祝师会留下?自然是和大国师不合的勋贵派祝师。刘伯光只要将他招揽进青城剑门,因为祝师离开而对掌门谌巍不满的青城弟子自然会感激他,无形之中压了谌巍一筹。想到这个可能,又想到夭祝师或许的身份,刘伯光的话语不经意间又柔和了少许,好似春风拂面般温暖和煦。闵吉快被这春风拂吐了。车山雪虽然看不见,却能想象闵吉是个什么表情,从刘伯光的态度言语中已经揣摩出不少消息的他内心暗笑。正巧堂上几人都已经放下筷箸,车山雪对刘伯光点点头,刘伯光便招呼陪客的刘明业:“明业,闵小祝师既然想入青城为徒,你带他去把这件事办好吧。”“等等,”不想和刘家人为伍的闵吉猛地看向车山雪,“先生——”“见到青城的师兄们一定要好好打招呼。”车山雪说。“先生——”闵吉不愿。车山雪微笑,道:“去吧。”“可是——”依然不愿意的闵吉突然看到车山雪偷偷给他做了个手势,他沉默片刻,转头对刘伯光道,“先生他双目有恙,请刘副掌门好些照料。”“这是自然。”刘伯光说,“以后闵小祝师便是我青城剑门的一员了,你起步落后,可要笨鸟先飞,多多努力啊。”作为青城剑门的副掌门,他这话得体极了,但闵吉就是听着不舒服。拱手道了几句场面话,少年人忿忿跟着刘明业离去了。“夭祝师的弟子甚是体贴。”留在正堂的刘伯光对车山雪说。“路上遇见的小友,生病了多亏他照料,并非我弟子。”车山雪貌似随意地回答。“啊,可要请大夫来看看?”“是秘术反噬,普通大夫哪里看得好,”车山雪说起谎言不带眨眼,“更何况刘副掌门已替我还他一恩,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副掌门。”代人还恩可不是才认识的人能互帮的事,刘伯光愣了片刻,意识到这是夭祝师在向他示好,从善如流地拉近两人的距离。“哪里哪里,夭弟感谢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先改称呼,刘伯光又道,“倒是忘记了问,夭弟从哪里来?”“鸿京。”“哦,”刘伯光斟茶的手一顿,“鸿京最近不太平啊。”他把茶杯递给车山雪,车山雪接过,端起贴近唇边,没有饮下,而是轻声道:“青城不是一样?”刘伯光蓦地一惊,差点以为对面的人看破他的野心。“都是因为谌掌门那一剑,刘兄最近忙碌得厉害吧。”车山雪放下茶杯道。他唇边叫茶水染出湿润的色泽,勾起嘴角时能让人失魂落魄,刘伯光定了定神,心道这个夭祝师果然不是简单人物,未免叫他继续把持话题,刘伯光猛一瞪眼,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猜测:“还不是你们叫掌门挥出那一剑!”谌巍果然和鸿京中的某些势力有勾结,车山雪心里升起淡淡失望,却也没有全信。他慢吞吞道:“可是……谌掌门能在千万里之外一剑杀国师,说不定也能在千万里之外一剑杀圣人呢。”刘伯光再次一惊。一惊后,他立刻意识到一个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刘伯光对面的壁花美人冲他玩味一笑,意有所指。 第17章 “这哪里算什么大事。”车山雪摇摇头,“你若去鸿京,看那些大臣是怎么作妖的,才晓得什么叫坏人。”闵吉:“我也不想被他家帮忙……”车山雪:“你自己努力取得的入试青城剑门资格,刘家所谓的帮忙,不过是替你节省了打点的时间,他们本是有意讨好,小恩小惠,不值一提。”闵吉想起跟在刘明业身后,镇民们和青城剑门弟子看向他的截然不同目光,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车山雪见他还是没想通,又道:“难道你以后会和他们一起为祸乡里?”闵吉:“当然不会!”车山雪:“你看,你让刘家帮忙,又不帮刘家做事,岂不是占了刘家的便宜,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可是,”闵吉瞟了一眼车山雪,“先生你要帮刘家……”“我没说要帮刘家什么,”车山雪笑起来,“那些许诺是刘副掌门自己脑补太多,他倒也是个有野心的人物,可惜……”可惜有时候,一剑破万法,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车山雪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打了个哈欠,下结论,“我想上青城山,谁也拦不住我,借刘家的手不过找个方便点的由头罢了,”顺便给谌巍找点麻烦,“明日我还要让你去打听消息,怎可精神萎靡地出去。”“哦,”闵吉面无表情,“先生开导我,只是因为明天要我跑腿。”“贫嘴,快去睡。”车山雪道。他听着闵吉上床,悉悉索索地钻入被窝里,不多时就传出了细微的鼾声。而车山雪依然背靠窗棂坐在窗上,他眼睛不能睁,面对的方向却是镇外连绵的青城山脉。冬风低吟,竹林浅唱,闵吉见到的是鬼影萧萧,车山雪听到的是一首满怀期待的夜曲。他捧住泛红的脸叹息。心绪起伏太大所以失眠,毛头小子这样就罢了,他一个百岁老人做出来……有点丢脸。***第二日。一宿没睡好,车山雪强打精神跟刘副掌门上山,却被数个青城弟子拦在山脚。昨晚把话放那么满,说没人能拦住他上山,还没几个时辰就被打脸,谌巍果真和他有大仇。青城弟子不知道车山雪的复杂心情,大声道:“掌门有令,今后来青城剑门的祝师,无论是自荐上山还是朝廷派遣,都要通过考核才能就任!”“昨天还没有这个规矩,”刘伯光怒道,“让我去见掌门!”车山雪再次叹气,拦下刘伯光,询问那个青城弟子:“你家掌门要考核什么?”青城弟子瞪了他一眼,嗓门更大。“你敢不敢上青云路!”第11章 看一眼,逝百年登青云,入青城,山门落刀剁了人。民间谣言如此,足以见得青云路并非一般人能走。百姓们愚昧无知,为青城山的青云路附会了各种传说,有说被青城历代掌门打败的妖魔呪兽心怀怨气,纠缠得代代青城掌门不得好死,于是请了供奉观的祝师来,将那怨气转移宣泄在青城山脉,久而久之,怨气腐蚀,竟然形成了一条道路。又有人言,那青云路含着青城剑门的气运,不然怎么能叫青云路?能走上去的人少,但能走过的人,一生必然步步青云。这些都是谬传,身为青城副掌门,刘伯光当然知道青云路的真相。阵法一道是供奉院的绝学,却不是说其他宗门没人会阵法,毕竟宗门驻地不是你随便捡一座山头住下便够的,没有防护大阵,哪天叫人把门中典籍偷了都不知道。阵法千变万化,可再怎么变也不离本宗,一个完成了的阵法,必然有生门,也必然有死地。青云路,就是青城山的死地。青城剑门乃是大衍第一宗,它占据了第一的名头,却没有第一的容人雅量。前来拜访的若是青城剑门的盟友,自然能走阳关大道,要是有人来找茬,或是干脆不想让来人上山,青城剑门就会将人请到青云路前,识相的自己告辞,不识相的就去青云路里吧,青城剑门表示概不对青云路上人的生死负责。这条恶名响亮的青石小路自阳青峰而下,横插过青城护山大阵,所过之处,可谓鸟飞绝,人踪灭,连杂草都不长一棵,甚至环绕的竹林都和青城山其他地方不是一个画风,颜色深似墨,长叶硬若铁,微风一吹,群竹摇曳,好似一窝的魑魅魍魉。车山雪站在青云路下,虽然看不见这诡异场面,身为祝师修炼出的灵觉却能感应到弥漫的死气,一时也无话可说。他不得暗自思忖:这还没见面呢,谌巍就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们果真是气场不和?“晓得厉害了吧,”那青城弟子向来看不惯刘家一派,所以才会被选出来做这件事,他嘴上也不饶人,“我劝你速速退去,莫要折在青云路上。”“小兄弟,”车山雪问,“刚才你说,此地阵法只开了一半。”“哎哟,夭弟,”刘伯光听车山雪话里的意思是想去试一试,连忙劝道,“青云路的阵法可是我青城护山大阵的一部分,就算是威力减半,也不是随便哪个能走上去的。我那掌门贤侄不知道是被哪个惹生气了乱发脾气,你现在山下等一等,我去劝劝他。”传话的青城弟子哼了一声,刘伯光面色不好,带着自己的簇拥转身要上山。他才走没两步,就听到身后杂乱的惊叫,连忙回头。只见那位夭弟闯过了青城弟子们的阻拦,已经一脚踏上了青云路。车山雪影子里的厉鬼无法跟随,直接被弹出了青云路。霎时鬼影漫天,狂风大作,卷着枯叶沙尘遮蔽了人的视线,等这突如其来的妖风散开,厉鬼们再次藏匿,青云路上已经不见人踪。“完、完蛋了。”刘伯光想。圣上派来搞谌巍的人要是死在这里,他该怎么向鸿京解释。“快去禀报掌门,”刘伯光满头大汗地催促道,“请他暂且关闭一下这边的阵法呀。”青云路上,车山雪自然不知道有人为他一条小命操碎了心。 第19章 “你是谌巍?”穿的太多的团子笨拙拔出一把精致的小剑,“拔剑吧,我要挑战你!”谌巍一愣,没问任何问题,接下了挑战。后面,他是赢了?还是输了?记忆戛然而止,将巨大的悬念留给车山雪本人。相隔百年,他第二次踏过了青云路的最后一级台阶,爬山爬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恍恍惚惚中几乎以为台阶尽头处依然站着那个青衣剑童。但是没有。青云路的尽头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不认为无名祝师能通过青云路,没有一个人在此等候。第12章 敲重鼓,唱大戏人都在阳青峰的君子堂。外事堂以及庶务堂的刘副掌门,药青峰的林苑长老,以及传教长老苏信等人,诸多青城剑门的大人物齐聚一堂,呈对峙之势,围住了谌巍。懵懵懂懂的弟子分别跟在这三位长老身后,刘副掌门后面大多数是内门外门管事,各种灰蓝短打汇集。而林苑长老身后的药青峰弟子都穿着一身棕不溜丢的袍子,背着斗笠,腰挎药篓,个别手里提着药锄,脸晒得似黑炭,仿佛山下田舍翁。苏信长老身后的人最少,却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辈分比谌巍高的老人。某种意义上来说,青城剑门的各方势力倾巢而出,谌巍站在中间,只觉得种种矛盾一目了然。这些人倾巢而出,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青云路上的某个人。再过几天,青城就要大开山门,迎接前来参加外门冬试的年轻人了。外门冬试之所以名为冬试,自然是因为这一项考试通常都过年前。这个时候,大多数农家子弟都忙完了秋收,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赶来青城剑门。这些年轻人一部分是所在城镇的官员选拔出来的优秀种子,一部分是各方世家送来的后辈,还有一部分是青城剑门游方弟子在外教导过的不记名学生。他们只要通过冬试,便成了青城剑门的外门弟子,能够学习青城真的传剑法心法,真正开始了漫漫武道上的长途跋涉。冬试两年举办一次,上一次举办正好是谌巍刚闭关。正是趁着这个松懈机会,刘伯光将无数家中子弟或盟友塞入外门,靠着人多势众加背后有人撑腰,在外门里隐隐占据了半壁江山。这一次刘伯光本来想效仿上回,没想到谌巍提前出关,打断了他的计划。他只能忍痛拿出一大笔钱,让安排好的刘家晚辈们去外面买名额。这个哑巴亏刘伯光吃得糟心至极,好在冬试的安排采买依然是他负责,有这样的权力,无论是透题还是作弊都容易做到。所以刘伯光暂且按兵不动,等待羽翼丰满。他没想到的是,他因为青云路一事带人找上谌巍时,正好听到谌巍在和苏信等几个老不死商量着要改变冬试的规则。这很明显是在针对他,刘伯光想,必定是林苑在掌门面前说了什么。他顿时觉得危机迫在眉睫,连青云路上的某人也管不上了。“先代的规矩都有道理,怎可轻易改变!”刘伯光直接闯进去,喝到,“就算要改也必须等开长老会商议定下后,到下一次冬试慢慢来试,没有个章程,累的可是老夫与庶务堂!”首先全部否定,再松口一点,仿佛这件事可以商量。若不是谌巍见识过刘伯光的真面目,说不定真会被他这很有道理的一番话给唬住。不过现在嘛,谌掌门觉得自己可以和车山雪学习一下如何使用诡计。他抬眼一看,见到林苑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带着他药青峰一群弟子来瞧热闹,其中藏着不少可谓大衍九府民间喉舌的说书人。另一边,和苏信长老站在一起的其他长老也对着刘伯光虎视眈眈。刘伯光塞进青城外门的子弟多了,他们能塞进青城外门的子弟就少了呀!唯一状况外的可能只有苏信长老,他太老了,脑子也有点糊涂。他听到刘伯光的话,颤颤巍巍地转身,以听得人痛苦万分的口齿不清说:“北广啊,泥港地兜系对滴,阔系咧……”“咳咳,”另一个长老打断他,按照计划接口道,“今年冬试的试题泄露了。”爆炸性大新闻,君子堂里掀起了嗡嗡讨论声的浪涛。“怎么可能?!”刘伯光不相信,“明明!”明明他还没着手准备偷题!“这是真的,”作为消息灵通之人,林苑在这个时候开口证明,“青城山周围的昆府,鲁府,还有鸿京那边,已经有卖试题的人出现,就连田野小儿都晓得了,不知为何,我们山上管事的反而到现在也没有报上来。”林苑这两年明里暗里针对刘伯光,两人矛盾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哦,倒是刚出关的掌门可能不知道。刘伯光眼珠一转,憋住内息,将一张老脸涨红,仿佛是因为感到侮辱而气愤。“林长老的意思是试题泄露一事和老夫有关?!”林苑才不跟着他的套路走,这位神医举头看天上,随口道:“我可没这么说。”他没想到刘伯光转头就奔向了中间默默喝茶的谌巍。“掌门!”刘伯光噗通跪在堂下,响声之大让人担心他膝盖是不是磕破了,“老夫回去就求证此事,若是真的,那此事的确是老夫的失职,请允许老夫暂且放下庶务堂,去追查泄题之人!”在刘伯光身后,数个内外门管事走出,跟随刘伯光一起跪下。“疏忽流言,失职在我……”“小的抱歉,这件事是小的责任……”“诸多传言我没能核实,连累诸位,请掌门责罚……”谌巍和林苑对视一眼。“刘师叔入青城足有八十年,一直勤勤恳恳,没有一件事办得不妥,”谌巍道,“你若不管庶务堂,恐怕真的没人管得下来。”后面这句话谌巍说得真心诚意还是说得讥讽,在场没有几个人能分清,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的刘伯光皱着眉继续听着,只见谌巍果然如他料想一般道:“外事堂和庶务堂还是你管,务必仔细。”不严重,刘伯光放下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抱拳行礼道:“谨遵掌门教诲。”谌巍的视线从他面上扫过。“只是……”刘伯光才放下的心又提起。 第21章 ***青城山供奉观,车山雪躺在榻上。他其实没昏迷,只是爬山爬得太累,一时间没了力气。而且……没个人领路,溜溜哒哒去见一个本该认识但现在却说不上太认识的人,好像有些尴尬。干脆让谌巍来见他好了。车山雪毫不犹豫地装晕,觉得再怎么样,青城掌门都得来见一见他这个时隔百年唯一走出青云路的人。但谌巍还是不来。第13章 引目光,战冬试连本该来给车山雪看病的林苑都推脱了没有来。泄露冬试考题这个黑锅,可不是往刘伯光脑门上一扣了事。林苑偷偷带上来的说书人现在有的忙了,这些说书人哪怕没有亲眼所见都能脑补出一出跌宕起伏的话本,更别说如今亲眼见到了君子堂里的好戏。在刘伯光反应过来之前,关于刘家如何偷出青城冬试考题的故事已经在青城镇的酒肆客栈发展出来三个版本,并以铁龙车也赶不上的速度飞快地向四面八方传播。但刘家偷了青城冬试考题的事传播得再快,也不能和有人走完了青云路这个消息比。一百年了吧,老人们说,竟然又有人过青云路了。就算是林苑那一班子说书人拼命制造话题,青城外门冬试考题泄露的新闻到底还是被抢了风头。年底回家团聚的百姓们纷纷感叹今年怎么回事,明明前面十一个月都过得安安稳稳,最后这一个月却是各种大事件轮着来,好像要把前面的空挡给补上。供奉院和白泽局开始有官员陆续辞官的事,在这些新闻里显得毫不起眼。要说哪里的人谈论新闻最凶,自然还是青城山脚下。青城山脚下的的村庄和城镇说是属于大衍,却都一颗心向青城,也就是这两年刘家开始横行乡里,这不知皇帝只知青城掌门的势头才稍稍去了些。而这个月发生的各种大事,无论是大国师身死,谌掌门出关,还是青云路再开,冬试泄题,都和青城剑门有关。山脚下自认为是青城人的百姓们茶间饭后,都要对此关心一二。青城镇一家胭脂铺前,就有数个刚从集市上归来的主妇们一边打量新品胭脂,一边交流她们丈夫昨晚说的话。“泄题的除了刘家人还会有谁?除了他家,谁家子弟不是靠自己本事考上的。”“哎,你们知道吗?那登上青云路的祝师也是刘家人。”“刘家人哪来的祝师?我家里那位明明说是蛮人过来踢馆?”“竟然有蛮人敢来踢馆,一个个都欺负掌门闭关。”“怎么可能是蛮人?我家里的在车马行当差,人来人往哪个不晓得,就是个祝师,人家还没来就叫刘家给注意上了,那天晚上外面好多剑仆跑去城东的晓得吧?就是为了找这个祝师呢。”“那个不是叫刘家给得罪了嘛,还让刘五道歉呢,我家小子都瞧见啦。”“你怎么不知道这道歉是不是那祝师和刘家做戏?要我看,肯定有阴谋。”“有阴谋又如何?掌门出关了。”“没错,掌门出关了,快点把那些乌烟瘴气地都清干净。”漫长的讨论后,主妇们得出了相同的意见,因为胭脂铺的老板一直没出现,她们喊了几声依然不见人,就结伴跨出门槛,互相道别,各回各家。主妇们离开好半晌,胭脂铺的后堂才传出一点动静。店老板躲在一间小屋子里,关紧了门窗,从床底下搬出半人高的银镜,将其平放在地板上。一盆无根雨水已经准备好,老板将水覆于银镜上,仔细地确认了水面上没有灰尘,才抹了抹额头上的大汗。三九天里浑身湿透,足以见得老板的紧张程度。他没有等待太久,很快,银镜就放出些微的光明,照亮这黑暗的的小屋。这是传讯,银镜对面有人等候着,胭脂铺老板和守候那人交谈几句,那人离开。很快,一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被喊来,出现在银镜上。如果闵吉在这里,大概会觉得镜子里的人和他家先生有些像,那是一模一样的眼形和唇角,来自于同一份血脉的遗传,但镜中男人的眼角处有细细的皱纹,和明明一百多岁却依然像二十出头的大国师相比,他看上去年纪更长,更稳重。此人穿着一身锦绣紫袍,胸前有麒麟,衣摆有白鹤,是大衍的官服。麒麟紫袍,这衣服的品级只有丞相能穿。而大衍只有一个丞相。虞操行。“丞相!”老板一见到他就跪了下去,道,“下官有要事禀报!”原来这家小小胭脂铺的老板是朝廷安排在青城山脚下的密探。但是哪个密探能越过上司和上司的上司等等无数个上司,直接汇报丞相?更何况,两者似乎并非一个体系。只有一个解释能说明此时发生的是,那就是密探先生既是朝廷安排在青城山脚下的密探,也是虞操行扎进大衍密探队伍中的一颗钉子。这也能解释密探先生手里为何会有这种经过祝师祭炼,能使用水精与人通讯的银镜。不然的话,按照大国师车山雪定下的流程,若有紧急事件,朝廷密探应该第一时间联络身边祝师,请祝师代为联络。祝师联络快则快矣,却是从密探手中夺.权。车山雪之所以惹得满朝老臣对他不满,正是这种原因。明里夺.权和暗中埋钉子,到底哪个更让人不满,老臣们可能不知道。但虞操行借此悄悄在大衍织出一张大网,却绝不可能是为了天下太平。密探将自己这些天打探出来的消息汇报给虞丞相,重点引用了镇上乡亲们对那日刘家一行人去道歉的各种流言。虞丞相开始还在写奏章,心不在焉听着。后面密探说得越多,他下笔越慢,最后直接将笔搁置一旁,抬眼皱眉。他问:“那人相貌如何?”密探:“呃,属下不知……”打听了那么多,偏偏没打听到关键的容貌,密探面有羞愧,头埋下去,不敢直视虞丞相。 第23章 一开始也没有打算谋夺掌门之位,只是觉得自己的付出与回报不相等,于是默许了一些过格的人情来往,等家中子侄纷纷成长,自然会想要将人安排到青城剑门来,好就近照顾。各方的刘家人听闻消息聚来,明里暗里怂恿,他其实并没有答应。“坏就坏在没有答应上了。”车山雪说。本能容纳三十多位大小祝师的青城山供奉观现在只住了车山雪一人,并一个来拜访的刘伯光,空荡荡的吓人。刘伯光被他这句话说得心中一凉,而车山雪好似目能视物,手里稳稳地抬起茶壶为刘伯谷续了一碗茶,幽幽道:“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呢?”“你看,”车山雪说,“要不干脆地把想法埋在心底,好好清扫一番族中和门中,让别人挑不出你的过错,要么干脆地反,为了将来的撕破脸积极些清扫障碍。但这两个干脆刘兄都没做到,反而让百姓们都晓得你刘家坏蛋,该结仇的都结了仇,不该结仇的也结了仇,刘兄现在不反,会被谌掌门拿来开刀,可是要反吧……积累的实力又不够。这不上不下,小弟都替刘兄心累。”他这一番分析简直说到刘伯光的心坎上了,哪怕知道对方看不见,刘副掌门也下意识挺直腰背正襟危坐,求问道:“此局和解?”“那刘兄到底反不反?”车山雪问。这是在逼他摊牌啊。刘伯光一边觉得夭祝师背后的势力不近人情,宗门和朝廷到底算不得一路人,暧昧地合作下就可以,怎么一定让人把话说清楚。一边又很贱地觉得对方强势,必定能提供更好的帮助,真投诚也没问题。于是他斟酌了几个呼吸,隔着茶杯和车山雪推心置腹。“其实,不久之前,老夫也没想过要反,”刘伯光咬牙说,“若不是冬至那一夜大国师身死,老夫实在是想不到这些响当当的大人物,也会败在鬼蜮伎俩下。”车山雪:“……”怪他咯?“如果谌巍继续闭关,老夫说不定有时间想明白,做好准备,藏好端倪,把林苑那根搅屎棍逼出青城,让谌巍身边没有报信之人,”刘伯光有些懊悔,“但现在来不及了,现在不是老夫要反,是谌巍小儿要逼我刘家去死,夭弟若有方法,直说便是,我刘家上下莫敢不从!。”“哪里需要刘兄如此,咳咳,”车山雪掩住唇免得自己笑出来,“我们先来应对眼前吧。”眼前是冬试。谌巍借着冬试题目泄露一事,让刘伯光无法干扰今年的外门弟子录取。这也是刘家自己平时太过作死,才让谌巍这黑锅盖得这般容易。这口黑锅并不是没有办法掀,只是车山雪懒得帮忙。车山雪修养这几天仔细将想起的记忆整理了一遍,对谌巍杀他一事感到疑惑,以前想不起来没注意,现在想起来,车山雪才意识到,自己和谌巍已经认识太久。久到谌巍要杀他早杀了,哪里需要参与别人的陷阱对他下手。鬼话别信,特别是厉鬼的话。被怨气侵蚀的厉鬼们尽管因为契约保留了一点神智,却不能说是生前的那个人了。车山雪一边在心里挂记着调查事情真相,一边又要临时改变他已经支离破碎的计划。过青云路后名声远扬,太过引人注目,偏偏又是在这个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时间,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刚刚逝去的大国师。恐怕害死他的各方人马如今都往青城山脚下赶,等冬试开始,青城山上人多眼杂,到时候他暴露只是早晚的问题。车山雪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更何况,刚才已经提过,青城山是个特殊的地点。天下第一宗……车山雪唇边绽放开一个有些阴森的微笑,对刘伯光道:“刘兄只要把自家的孩子喊回家,暂时放过这一次冬试就好。谌巍现在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还找不到将刘兄一网打尽的证据,我想再过几日就会有自称是鸿京来人联络刘兄,那些人必然是……”也不是太蠢的刘伯光立刻跟上思路。“必然是谌巍小儿的下属过来诓老夫话的!”“也不尽然,说不定真是鸿京来人,”车山雪道,“只不过,刘兄也知道,鸿京内并不是铁板一块,有如我这般偏向圣上的,自然还有上次就和谌巍有联络。不过这也好分辨得很,若是上次和就谌巍有联络,这次来到,必定会去先找别人,刘兄在这青城镇上耳目众多,若是来人在找你之前行迹可疑……”“嗯。”刘伯光一点就透。老狐狸和以为自己是狐狸的白犬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青城镇朝廷密探的悲惨生活,就此拉开序幕。***小小的青城镇快要被涌来的人挤爆的时候,冬试终于开始了。因为这一次冬试拒绝了外事堂和庶务堂,跑腿的都变成了外门弟子。青城山的外门弟子如果没有在上山十年里被那位内门看上收为弟子,就只能下山,这种能在诸多长老面前露脸的事情他们可不会错过。一开始他们登记考子引导人流总会犯些小错,但在数日的磨练下,人不仅沉稳不少,冬试的开头也办得像模像样。谌掌门通过此举选拔出了不少在庶务上有天赋的弟子,也很满意。这一天,冬试考子们跟随青城师兄们迈过山门,第一次走进青城山。队伍中的闵吉激动地满脸通红,左瞧右看,对脚旁一片小草也表现得爱不释手。这是谌掌门曾经走过的路,谌掌门曾经练剑的地方,啊,他脚下是谌掌门的青城剑门!情绪不能自已又不看路的后果,就是闵吉一头撞上了人。“对不起对不起,”闵吉连忙拱手赔礼,“你没事吧?”他抬起头,发现被他撞到的是个上青城山也背着书箱的书生,这人站在一群武人中间,和原本是个祝师的闵吉一样格格不入。书生,或者说李乐成打量这个撞到他的少年,对照之前青城镇流言中的形象,一个呼吸内确定了少年的身份。“是小七啊,”他说,“走路怎么不小心点?”“……”闵吉有些懵,“兄台是不是认错人了?”李乐成没说话,从书箱里拿出了一本《大衍秘术录》,双手递给闵吉。“这是我自己写的,”他认真说,“给你的见面礼”他这态度吓得闵吉浑身发毛,考虑要不要转身钻进人群离开,突然又一个人凑到他身边,大大咧咧地伸手揽住闵吉的肩膀。感觉到手臂陷入一片柔软的闵吉:“……” 第25章 ……太像个阴谋了。黑白灰三只麻雀刺客们想。之前,这一队刺客和另一队分开后,就因为联络青城镇里朝廷密探,差点被刘家一网端掉。不仅失去了最快联络虞丞相的方式,还落下了被害妄想的后遗症。多亏出发前麻雀的校尉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身份和计划,黑白灰三只麻雀才能混入冬试考子中,踏进了青城的山门。还没靠近那个据说通过了青云路的祝师,他们首先见到了一个相貌至少与大国师有七分相象的人。根本就是个阴谋吧,三个刺客用余光暗暗瞥向周围,草木皆兵到以为身边考子都是青城埋伏的人马。另一边,车山雪也感到疑惑。他用暗语询问影子里的周小将军:“你不是说那三个刺客已经将我包围?我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他们怎么还不出手?”被车山雪用消匿气息的秘术带进青城山后,这些天周小将军派遣麾下鬼斥候跟着刘家人抄密探家,暗地里促成了不少争端。他浑身血气更重,但面对大国师,他依然和曾经一样小心翼翼,此刻倒是能体会那三个刺客的感受,叹息道:“您积名太盛。”正是因为您浑身破绽地站在这里,他们反而不敢上前啊。车山雪:“……原来我这么可怕?”他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恢复的那一点年幼记忆里,自己分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呀。“看来我必须先出招了,”车山雪沉吟道,转头对不知为何神游天外的刘明业道,“的确没什么好听的,贤侄先送我回去吧。”“哦……哦!”刘明业慌张地点头,“夭祝师跟我往这边走。”他喊了另一个外门弟子过来,吩咐他们好好执勤,免得冬试出什么差错,没注意到自己的话被边上队伍里的白麻一字不漏听在耳中。白麻震惊地传音给另外两人:“他说的是回供奉观!”另外两个刺客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同震惊:“什么?这就是那个通过青云路的祝师?!”一个巧合能说是偶然,两个巧合能说是运气,但出现第三个巧合后,就算是刺客也不能继续欺骗自己。三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因为内心情绪起伏太大,都没有注意到身边逐渐安静下来。一位青城的长老站出来,开始对汇聚在平地上的冬试考子们讲话。不愧是习武之人,长老开口中气十足,没使用任何手段,就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平地的每一个角落,想必是练狮子吼的。“青城山冬试,往上追溯还是近百年的事情,太.祖皇帝走青云路上山,与我青城的老掌门定下诸多协议,其中就有令地方官员选拔根骨优秀的少年少女,让我青城在其中挑选弟子。然而官员所选良莠不齐,我等只能在其之上加试一道,只为保证入门者都是能继承我青城千年道统之才……”这位长老在上面叨叨絮絮地讲古,下面的考子们听得全神贯注,而其他长老则昏昏欲睡。场地边缘和考子队伍里有人偷偷离开这件事,只有一个长老注意到了。“眼熟啊,眼熟。”苏信长老说。“您说什么?”旁边的那个长老没听清,“苏老口渴吗?需要去边上树荫休息下吗?”“口渴。”苏信长老点头,瞬间遗忘了刚才看到的人,拄着拐杖跳下石头,向一边树荫走去了。而三个刺客风一般地掠过茂密竹林,使出浑身解术,从青城山众多明岗暗哨下躲过,一直跟着刘明业与车山雪两人,来到了供奉观前。青城山的供奉观与此地许多建筑一样,是黑瓦白墙与竹木小筑混搭的风雅结构,刘明业一直将车山雪送进屋,才放心地拱手告辞。出来的他路过一丛摇曳的嫩竹,忽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供奉观内外依然一片清净,刘明业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了。他不知道刚才那一阵怪异并非是他错觉。刺客们从刘明业身侧闪过,一马当先的灰麻轻盈翻越了供奉观的围墙。接着,他就被无数厉鬼包围了。第16章 说真相,哪个明后面的黑麻和白麻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兄弟就倒在地上,气息微弱。他们落在围墙上,轻得像落下两枚羽毛,但围墙还是摇晃了一下,稳住。青城山供奉观连围墙也是竹子编织成的,不高,刚越过头顶,薄薄一层,风吹就倒。上面遍布规则的菱形空洞,刺客们站在外面,也能看到院子里结了一层冰的水池和枯黄的草。很普通的院子,洋溢着安全的气息。但站在围墙上看到的就不同了,水池里血水翻涌,断肢尸殍沉沉浮浮,竹林荒草里更是鬼影重重,哭号之声不绝于耳。而且,这些鬼影一闪而过时,双眼都盯着围墙上的刺客,仿若择人而噬的兽类。实际上,早有厉鬼按捺不住向墙上两人扑去,却在靠近围墙时被一道银光止下。仔细去看,才能在围墙边缘看到用五彩卵石布下的阵脚。大国师养了鬼?大国师不是说鬼道轻贱,要求自己麾下的祝师不学鬼道吗?骗子!两个刺客悲愤地想。院子里,灰麻本来已经晕了过去,但一群厉鬼围上他,用阴晦的寒气将他冻醒,他才睁开眼,一只鬼舌头就沿着他的脸舔上一圈,硬生生从刺客脸上撕下了一沓皮。“啊——救命!救命!”救还是不救?白麻黑麻陷入两难。对面屋子在此刻发出吱吖响声,车山雪扶着门走进院子,虽然目不能视,却准确地抬起脸,向墙上的两个刺客笑了笑。 第27章 周小将军僵着脸看车山雪,他还不知道大国师是怎么看出他没有说出那夜落雁湖上实情的。黑麻:“——并不是我们的……”根本没听完,车山雪挥挥手,他右手指根处的契约红纹活蛇般地游动,不再被束缚的厉鬼们一拥而上,将两个刺客彻底淹没。黑麻与灰麻很快没了声息,而周小将军闭上眼睛,这些天的发展从他眼前闪过,他必须承认大国师是个很好的盟友。周小将军决定将一切坦诚相告。“大国师,其实……”***“剑圣那一剑,并不是去杀大国师的。”刚从供奉观回来,刘明业一踏入刘园的后堂就听到了这样一句。第17章 隐秘声,暗里谋刘明业下意识屏住呼吸,停下脚步。成功藏起自己,这年轻人的脑子里才慢悠悠地理解了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和掌门有关,什么不是杀大国师?掌门不是已经承认是他杀的大国师了?刚才说话的人声音对于刘明业来说很陌生,但下一刻响起的声音他就很熟悉。正是他们的族长刘伯光。“掌门已经承认,丞相却想翻案?莫非杀大国师的是你吗?”丞相?丞相虞操行?这是个八竿子都和刘家打不到一起的人物,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刘园的后堂?刘明业好奇心顿起,悄悄探出头,躲在角落里看后堂的状况。后堂有些昏暗,只见一面半人高银镜倒在地上,一人悬空站在银镜上方。不,等等,刘明业定睛一看,才看出那个人并非悬空站在银镜上方。银镜上空漂浮的是一道秘术所成的幻影,仿若真人,栩栩如生。刘明业曾经听说有祝师能通过一面镜子看到万里之外的景象,而眼前这个秘术似乎和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继续打量,发现银镜边上还候着一个人,有点眼熟。片刻后他想起这是城南那家胭脂铺的老板,因为铺中常有来自鸿京的新货,在青城外门诸多女弟子间很有名气,刘明业曾经陪几位师妹进过那家铺子,但那时所见到的胭脂铺老板似乎和现在这个气质有些不同。说起来,这些天里,他很多兄弟姐妹似乎接了家里的命令,带人打砸了不少城中店铺或普通人家?早些时候路过胭脂铺,是关着门的。这些事和胭脂铺老板出现在刘园有什么关系,刘明业暂时不明白。但是,作为一个以成为青城掌门为志向的年轻人,他对谌掌门的事很感兴趣。明知道不该继续偷听,刘明业犹豫了一下,依然藏在了角落。这里对姓做胭脂铺老板名做密探的这位做一点介绍。胭脂铺老板其实是从刘家关押他的地方直接闯入后堂的,他能算虞丞相的心腹,一开始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后来偶然在牢房外看到一闪而过的鬼影,意识到几分不对,才使出浑身解数,逃出刘园地牢。他不打算从刘园逃出去,作为朝廷在青城的密探主管,他至少得搞明白刘家想做什么。于是他直接来找刘伯光交涉了。但和胭脂铺老板想的不同,刘伯光根本不想理他。刘伯光自觉自己已经和鸿京一方势力联手,不想再和其他来自或者自称来自鸿京的人牵扯不清,生怕是谌巍派来的奸细。胭脂铺老板没法,只能直接请出自己的背后之人。实际上,胭脂铺老板也不晓得虞丞相会不会接通他这次的联络,毕竟丞相日理万机,说不定身处宫中。但胭脂铺老板只能用这个机会赌自己的生死。他运气好,赌赢了。虞丞相没有计较他的打扰,了解青城发生什么事后,立刻猜出了背后的搞鬼之人。车山雪。这个人……果然还活着。有那么一瞬,虞操行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叫悲伤还是叫高兴。车山雪不死,他就不能将所有阴谋推到皇帝头上,洗白自己,收揽车山雪留下的人才势力,反叛大衍,可以说接下来的计划全部做了废,虞操行应该不愉才对。但车山雪没死,他心里反而产生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放松感,将不愉冲淡了几分。虞操行面上波澜不显,听到刘伯光略带讽刺的问题,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是我,”他说,“当时要杀大国师的正是我。”后堂里,刘伯光的脸色一时间有些古怪。当日在君子堂,谌巍干脆利落地认下杀人之行,结果今日,又有一人同样认得干脆彻底,认罪的两人还都是大衍一等一的人物,让刘伯光都对已经死了的大国师起了好奇之心。但现在,应付这个突然找上门的虞丞相更为重要。“是的,”刘伯光皮笑肉不笑,“你们联手杀了大国师,一点错也没有。”“错了,”虞操行勾起的嘴角带着一丝冷意,他道,“错了两点,第一,我和剑圣绝不可能联手,第二,刘副掌门刚才已经听我说了,剑圣当初那一剑没有杀大国师,既然这样,大国师自然没死。”虞操行可能是做邸报的出身,说话一句一个转折。角落里偷听的刘明业被危机感笼罩,打算悄悄离开,但虞操行的下一句话像是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原地。“没死的大国师刘副掌门已经见过了,正是几日前被刘副掌门举荐,入主青城供奉观的——夭祝师!”*** 第29章 “是刘家人。”一个师兄说。“打晕吧。”另一个师兄道。“等等,”闻言刘明业急切道,“我有重要的事上……”话没说完,一把剑鞘向着刘明业脑后狠狠拍下,帮他把后面没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事,不要拦我,让我去上报给掌门啊!抱着这个念头,刘明业不甘不愿地昏了过去。一个师兄拖着他倒下的身体,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后飞快地离开了,剩下的青城外门弟子填补了因为他离开而产生的空隙,继续在山脚巡逻。不只是山脚。青城山上,每一条大道小道,每一条溪流泉水,树梢,屋顶,桥洞,水下,都有接到掌门命令暗中赶回的青城外门弟子守候。这些弟子有些已经出师,有些尚在门内,都是曾经跟着谌巍出关斩妖除魔的精英,因为平日总是按照门中要求隐姓埋名行走乡野,哪怕是最警惕青城剑门的大衍朝廷,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没失忆的车山雪可能知道,但他现在也记不得了。“动如雷霆啊掌门,”君子堂里,林苑咋舌,“我以为您要打算放刘伯光再蹦跶一段时间呢。”“最近刘家的动静你没注意到吗?”谌巍负手站在窗边,问。“什么动静?”林苑吃惊,“刘家……除了上街闹事的少爷小姐出门太勤快外,没什么动静啊。”谌巍白了他一眼。“亏你自称是大衍第一的八卦王,竟然不晓得这些天被刘家少爷小姐们打上门的,都是朝廷以及其他宗门设在我青城山脚下的秘密据点?”“……什么?!”这个林苑真不知道,他仔细一回忆这几天被打砸抢的人家数量,继而惊恐起来,“竟然有这么多?”“青城镇上的各方密探一直都很多,毕竟想把人安插进山里不容易,”这事谌巍知道很多年了,“刘家不知道想干什么,先把铺子打砸,然后铺子老板或是数个不起眼的伙计很快传出离开的消息,街坊听说的是无法忍受刘家暴行所以回家,实际上,这些人一个都没有回家,全部在刘家关着。”林苑手里的瓜子都掉了,十分莫名其妙的询问:“是啊,刘家这是要干什么?”“天晓得,”谌巍皱起眉,“古古怪怪,透着一股车山雪的味道……”听到这句话的林苑嘴角抽了抽。“但不管他要干什么,反正没有上报宗门,正好让我能用联络奸细的叛门之罪将他拿下,此事宜早不宜迟,”谌巍转口道,“趁着冬试把外人目光都引过去,现在就动手。”林苑闻言,收起了不正经的模样,恭敬地站起,拱手等待。同时数个人影闪进了君子堂,都是青城剑门很少露面的内门弟子,他们站在林苑身后,同样低着头等待。一人往前走了一步,向谌巍汇报:“按照吩咐,人已分五成队,都准备好了,一队捉拿门中刘家子弟,二队看住外事堂庶务堂,三队随林长老走,剩下的在山中警戒,看顾冬试。万事俱备,请掌门下令。”“对了,”林苑突然想起来,“供奉观的那个呢?”这些天刻意无视,谌巍倒真的差点忘记这个人,也问:“那人现在在哪?”“刚从冬试考场回供奉观,似乎又去考场了。”林苑是一直关注着那个人的。“唔……”谌巍将自己的佩剑湘夫人从墙上取下,目光掠过墙上的另一把剑,眉头深皱,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就在这时候,墙上的剑突然又响了一声。剑身在剑鞘里颤动着,剑吟清越如同弹拨箜篌,在场之人都是剑客,平日里恨不得和自己的剑长在一起,哪个感觉不到这把剑上陡然爆发的激动和喜悦。“咦?”林苑奇道,“掌门收藏的这把剑不是主人已死的死剑吗?”他没有得到回应,抬眼一看,发现他们掌门的手悬在那把本该死了的剑上方,眼睛死死盯着死剑,神色里震惊茫然以及不敢置信,像是看到一只竹熊身高突然暴涨到一丈长。谌巍沉默许久,回答:“这把剑的主人没死,只是他不要这把剑了而已。”长剑应和着谌巍的话,剑吟声突然哀伤起来,犹如杜鹃鸣叫般婉转,湘夫人也凑热闹一般剑吟着,听上去比死剑自己还要悲哀几分。谌巍猛地将死剑拿起,飞快出了君子堂。君子堂外,滚滚乌云下,一朵绮丽的烟火突然炸上天空,光点如流星转瞬即逝,而烟花形成的北斗七星图案久久残留在众人眼里。北斗七星,众所皆知是大国师的标志。林苑和几个内门弟子跟在后面出来,只听到自家掌门一声怒喝。“车——山——雪!”第19章 发大水,冲龙王烟花是从冬试考核的那一块平地上飞出的。要说这里发生了什么,恐怕连考子们也不晓得。一开始,他们熬完了长老活似老太婆裹脚布的讲古,终于要开始第一场考核,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年冬试的考题泄了,教习长老们更换了题目,许多根据上次冬试题目苦练了两年的考子都忐忑不安。闵吉的心态倒是保持得很好,一来,这脾气耿直的少年从来不临时抱佛脚,修行从不放松,二来……他习武的根骨的确很差。若不是和和镇选人时除了摸根骨还加上了笔试,以闵吉的根骨是绝对挣不到这个参入冬试的资格的。闵吉的根骨差到无论青城长老们出什么考核题目也无谓的地步,所以,在一群毛毛躁躁的少年少女里,他竟然靠着淡然态度吸引了不少长老的目光。“哎,”一个长老感叹,“今年进冬试的考子,似乎又比两年前差了不少。”“是啊,”另一个长老应和,“也不要求他们都是像掌门那样的奇才,可是连风仪容止做得好的也没几个,保持安静听人说话也不行,真是……”人群里,宫柔的耳尖动了动,对自家三师兄道:“我恍惚回到了鸿京的供奉院,怎么无论哪里,长老们说话都像是一个人。” 第31章 车山雪来了好一会儿了,毕竟他作为病人在供奉观没什么事情做,只好出门用自己当鱼饵钓鱼。他断定冬试考场一定是所有人目光所在,于是又来晃了一圈,寻着气息摸到闵吉身边,想看看他考得怎么样。卷子上的图案车山雪是看不见的,不过在他指尖触及未干的墨迹时,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剑意挣扎刺向他。“还不错嘛。”车山雪开心说。他一开口,就把旁边看书的四徒弟和发呆的三徒弟惊醒了。之前只是隔着人群遥遥地望了一眼,转头车山雪就消失不见,此刻一抬头,发现师父就站在身边,无论是惹祸精还是书呆子顿时都热泪盈眶,伸手抓住车山雪的袖子,齐声道:“师父!”“哎——哎?”车山雪茫然,“你们是谁?”李乐成:……宫柔:………………“咦——?!!”***“那边在吵什么?”有长老听到了李乐成和宫柔的惊叫,不满地寻声去看。他的视线正好忽略了身边一个卷面上空白一片的考子。若仔细看,长老可能会发现此考子面容老成,绝不像青城规定的十三到十七岁。今日来参加冬试的考子,如此人这般面容老成的还有不少。青城几日前在登记的时候,已经为今年这一批考子摸过了骨龄,其中并没有超龄之人。今天上山的每一个考子相貌同登记时一样,和户籍所在地官员所写推荐里的样貌描述也一样。青城的外门弟子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只觉得今年长得老的考子不少,并没有注意到异常。那位长老转身向着车山雪他们的方向走去,才迈几步,耳旁突然听到怪异地咔嚓响声。他转身,见到近百个考子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一个木人桩似的机关和他们立在一起。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机簧转动,弓弦拉紧,每个木人桩上都冒出了数百枚蓝幽幽的箭头,瞄准着四面八方。“武夷楼的木人炮?”识货的长老大惊失色,“怎么带上来的?!”“呵呵呵呵……”一个站起来的考子冷笑,他没有回答长老的惊问,而是把手放在木人炮开关上。这些人下一刻齐声高吼。“为大国师报仇!去死吧!!!”第20章 心不平,无称意刘家正堂,一只报时鸟正在唱歌报时。这是今年刘家晚辈送给刘伯光的祝寿贺礼,的确精巧又漂亮,白银打制的羽毛每一片闪闪发光,绿豆大小的眼睛用的是青鸦鹘,唱歌时羽翼张开又收拢,柔软的尾翎扫动,仿佛是真实的活物。胭脂铺的老板瞧了报时鸟一眼,道:“冬试会场那边已经开始了。”刘伯光站在报时鸟旁边,恍若未闻。胭脂铺老板暗里撇嘴,虽然刘伯光是青城副掌门,他只是个小小密探。但是从为人处事上说,他十分瞧不起刘伯光。有野心可以是枭雄,也可以是怂蛋。毫无疑问,刘伯光就是那个怂蛋。丞相大人忙碌非常,好生叮嘱刘伯光一番后,就迅速断开了和这边的联系。没有言语蛊惑耳边,没有被人以气场压制,刘伯光的智商渐渐上线,觉出了几分不妥。好在胭脂铺老板作为虞丞相的后手留在了这里。被他督促着,刘伯光迟疑地开始行动。数个被刘伯光召集的刘家族老走进正堂,都是时常怂恿刘伯光行不轨之事的那些。他们进来时一个个喜气洋洋,以为刘伯光有什么好事交给他们办,但抬头看到刘伯光阴沉的面色后,他们又像锯嘴葫芦般不出声了。刘伯光的第一句话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夭祝师是谌巍的探子。”族老瞪大眼睛,惊叫出口,更有几个面色煞白,之前让刘伯光去向夭祝师讨主意的正是他们。“怎会?!”“朝廷虞丞相亲口向我证实。”刘伯光说,“这是虞丞相的心腹。”胭脂铺老板向这几位刘家族老拱手。族老们没理他。这群老贼迅速而深刻地意识到现在的严峻形势,个别自认为有诸葛之智的族老还想给刘伯光出主意,却没想到刘伯光很是镇定地一挥手,道:“不过现在,大……夭祝师并不知道我们晓得了他的身份。”有人迟疑接到:“族长是说……”“杀人灭口。”刘伯光斩钉截铁道。族老们一怔,纷纷觉得这不像他们族长自己想到的办法。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能暂时解决眼前的危机。“既然是谌巍安来的探子,身边肯定有人保护,”二族老说,“他现在又上了山,恐怕不好动手。”“动手的事不用你们管,”刘伯光道,“我安排了能人。”族长能请来什么能人?族老们不觉得刘伯光有这个人脉,他们追问,刘伯光却避而不答,更显得不靠谱。已经有族老迟疑要不要悄悄离开装作没来,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第33章 “时光……时光秘术!”李乐成喘息地说,若不是宫柔拦着,他恐怕已经抱住车山雪的大腿。“师父您什么时候完成的这个!我之前也有关于这个秘术的想法,您帮我看看唔唔唔!”在无数人的注目下,宫柔流着冷汗将自家三师兄的嘴捂住了。“就港眼熟。”被人保护得很好的苏信长老放了个马后炮,“是小车啊,来找玩们掌门?”听到这句话,车山雪侧过脸隔着人群对这位老前辈点头,“是的,我有点事找谌巍,不过现在……”他回头,问李乐成:“有什么能证明我活着,在这里的东西?”“信火!”宫柔抢答。她迅速地从李乐成的书箱里翻出数个黑黝黝的弹丸,“只有师父的灵力才能让这些信火炸成北斗七星的图案!飞上天后,方圆十几里都能看到!”车山雪接过,琢磨了一下用法,将灵力贯入其中。弹丸一飞冲天,发出破空长啸,众人寻声望去,见一朵北斗七星的烟花盛放在天空上。同时,一只长矢如彗星贯空,从对面山头射向车山雪。车山雪佁然不动,只等待了片刻。一个人从他身后掠至身前,激起的风吹起车山雪的衣摆。而陌生带着点熟悉的怒吼由远至近,追不上来人的速度。“车——山——雪!”第21章 霜刃下,刹回首隐匿于竹林中的弓手从树枝上飘落,如同一枚雪花。不用看他也知道射不中了,谌巍那家伙是大国师的狗吗?闻着味就冲过来。远处的天边,染霜的剑刃迎上了疾驰的黑箭,从箭尖开始,沿着箭身一路向上,连着染黑的箭羽一起劈为对称的两半。两个高手的劲气碰撞,雷鸣中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扫去。劈开箭矢的长剑就这样携着风雷之势,来到弓手身后。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旁人能够看到的,只有一直黑箭冷不丁地冒出来,射向刚刚昭明了身份的大国师,接着一个高大的青衣男子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只能隐约辨认他停留在大国师身后的残影。轰鸣起,狂风扫,劈成两半的黑剑落在地上,那青衣男子消影无踪,只留下大国师非常冷静地站在原地。大宗师运起轻功根本不是常人视线能够捕捉到的,以至于在谌巍面前转身逃跑是非常愚蠢的选择。但现在尽力逃跑的人,同样是一个大宗师。天山派的滕良泽。此人是天山派掌门储敏的师弟,上一代天山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如果林苑在此,必定有很多关于滕良泽的八卦要讲。比如说天山派的老掌门原本已经不再收徒,见到滕良泽后却惊为天人,将这个本该拜在他徒孙门下的孩子收为自己的弟子。滕良泽也没有辜负天山派老掌门的培养和期待,二十八岁成为宗师,五十一岁成为大宗师,他现今五十五岁,几乎比谌巍小上半轮,或许是年轻人比较活泼好动,相比于谌巍近年来窝在青城山几乎不出门,滕良泽出没得十分频繁,名声上隐隐有赶超谌巍之势。他能赶超的也只有名气这一项。众多关于滕良泽的八卦中,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就是四年前,他和谌巍的那一战。天山派是蛮人的国宗,能被上一代掌门收为弟子的滕良泽自然也是蛮人。四年前他突破宗师,当即向谌巍挑战,两边第一人的一战,自然会被视为蛮人和大衍的交锋。双方点到为止,整整比了三轮。第一场谌巍占了距离的便宜,天山派的射雪之技到底是弓上功夫,近身不能与浸淫剑道多年的谌巍比,于是第二场谌巍让步,自己站在原地,给滕良泽十二个时辰,让这人自己选择距离。滕良泽射出了十二箭,第十三箭箭在弦上时,谌巍已经来到他身前。三场输了两场,按理说滕良泽无需再战,但他们还是比了第三场。第三场同第二场的规矩一样,但这回滕良泽一箭都没能射出。优秀的弓手在箭离弦时就明晓中或不中,而天山滕良泽从不射出不能中的箭。这是他的规矩,虽然这规矩在谌巍面前早已打破。前两场,滕良泽都是怀中自己的箭能射中的感觉松弦的,在第三场,面对仅仅是站在那里却依然能不露丝毫破绽的谌巍,他才意识到,他之所以产生发箭能中的错觉,是谌巍在误导他。这是年纪和经验造成的差距,并不能在短时间里轻易弥补。这场大宗师之争,以谌巍的完胜告终,当时车山雪在他的弟子们面前评价,说姓谌的简直是在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上撒了泡尿。……幸好谌巍不知道车山雪的评价,不然刚才他的剑砍向哪个人,真的很难说。谌巍追着滕良泽追出数里,心里感叹这位年轻的大宗师的确是天纵之才,数年里无论是轻功还是内息都有长足的提高,活似有人在背后挥鞭子赶他变强。眼看滕良泽马上要离开青城山的地界,谌巍落在一棵青竹的树梢,北风里竹木摇晃,他如长在竹枝上的竹叶,随之起伏。滕良泽也停在一块裸露出地表的红岩上,他心疼翻看自己手中的长弓青金,刚刚为了跑路,他用长弓挡下谌巍的数道剑气,弓身上被留下细碎的白痕。于是他看完后想也不想便刺了谌巍一句。“上次比试也不见前辈这么狠,因为我这次瞄准的是大国师?”关车山雪那混蛋什么关系,谌巍顿时想起了刚才匆匆瞥到的那张脸。消瘦的身形和没有血色的双唇犹在眼前,谌巍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燃烧。 第35章 湘夫人的剑锋停在车山雪的眉心前一寸,剑风拐了个弯,割断了车山雪的发带。三千青丝散落,映着霜剑寒光。谌巍只要再前进半分,就能将人置于死地。这个距离下,车山雪微毫的表情变化也逃不出谌巍的观察。他看到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孔绽放开真心实意的浅笑,呢喃般说道。“真美啊……”你的剑。后面三个字没有说出口。只听到前三个字谌巍瞪大眼睛,耗费了漫长的时间才艰难理解意思。谌巍:“……??!!!”第22章 琴知音,剑知招车山雪怎么会夸他?车山雪怎么会夸他?!车山雪怎么会夸他?!!!而且夸的什么?美?说谁呢?将他当做女子吗?谌巍心中一点也没有被夸奖的喜悦,他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开口不说人话家伙,直接了当道:“你是谁?”车山雪不会夸奖谌巍,至少不会在谌巍面前夸奖。由此可证,这个人绝不是车山雪。青城书库有记载,钻研鬼道大成的祝师死后能让自己神魂长存,附身在活人身上,夺舍他人身躯。虽然车山雪作为供奉院之主会让人夺舍非常不可思议,但比起车山雪说了夸赞他的话,谌巍更相信这个。他放出的杀气让车山雪身周降至冰点,霜纹从两人脚下像四周扩散,逼得衣服没穿够的车山雪打了个寒战。“你是谁?”谌巍再问竹林间的寒风突然停寂,车山雪笑容僵住,在心里呵呵了千万声。这是车山雪失忆后第一次和自己的熟人面对面,特别是这个熟人和他的关系还不一般——据说是百年宿敌,不久前却突然出手救了他一命。光是这样短短的形容,也能窥得他与谌巍之间的爱恨情仇是如何剪不断理还乱。更要命的是,车山雪还失忆了。所以这第一次对话必须慎重,话题的起始需要精心把握。当然,刚才的赞叹之感突如其来,车山雪说得真心实意,绝无虚假。结果谌巍问:“你是谁?”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但车山雪就是听得火大,不,应该是说,谌巍这个人说话的语气——那种不近人情的直白质问,整句话里的重音和顿挫,身上尚未散去的锋利剑意……让车山雪很不爽,非常不爽。冷静一点,车山雪想,这只是过去记忆的作祟,不管怎么说,谌巍救了他一命,他们的关系得缓和一点,免得他像是一个不知道报恩的白眼狼。车山雪恢复了惯常的笑脸,有点尴尬地试图重开话题。“你脸上是什么假笑,”谌巍说,“像是戴了一张人皮。”“……”车山雪。这不关他的事,是某剑圣不会好好说话。在脑子里反驳自己的理智,车山雪上前一步,在谌巍猝不及防之下投入他怀抱中。他向着谌巍仰起脸,上勾的嘴角露出一个绝不虚假咬牙切齿的冷笑。“我是谁?”车山雪呵呵,“你自己不会看?”说完,他顺从自谌巍出现后就能感觉到的殷切呼唤,伸手从谌巍的腰间拔剑。他拔出的不是湘夫人,而是佩在谌巍腰间的另一把剑。那把在青城弟子的记忆里,已经在君子堂悬挂了很多年,沉寂无声的死剑。不过这把死剑现在一点也不像个死剑了,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剑鞘中愉快地震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正是这股欢愉吸引了车山雪的注意力,不知道为什么,车山雪能感觉到自己与这把剑之间仿佛有血脉相连。当他伸手握住剑柄时,他似乎听到了逐渐响亮的心跳声,还有长剑喜极而泣的嘶鸣。“锵——”剑身迫不及待地滑出皮鞘。车山雪看不到这把剑的模样,但谌巍能看清。曾经的死剑是一把乌黑泛着银色锐光的细剑,细长,剑尖如针,剑脊笔直,两边的刃很薄,薄得像是一张纸。哪怕有数年未曾保养,这把剑依然像是刚被剑匠从炉中拿出来那样崭新,仿佛岁月不曾流逝,仿佛他和车山雪依然是那两个手中只有剑,专注于彼此的少年。他目光顺着剑身往上,落在车山雪握住的剑柄处,那里有两个浅浅的铭文。——星幕。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依然是过去那样骨节分明,谌巍才感叹一句,就看到那只手倏地一抖,剑花上挑,若不是他反应极快地后退了一步,剑锋差点把他眼睛戳瞎。“……车山雪!”谌巍只来得及喊出一句话,星幕的剑锋就跟着他后退的步伐前进,持剑之人咄咄逼人,乌黑银刃的长剑在谌巍面前挥出了一片夜幕,暗黑的夜色是星幕的剑身,闪烁的星辰是星幕的剑锋,亿万辰光当头笼罩,不打算给谌巍一点逃生之路。只是……谌巍同样举剑,湘夫人呲地发出一声更开心的剑鸣。 第37章 车山雪:“你去哪。”“把日他仙人板板的车山昌给剁掉。”谌巍回答。车山雪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他侧过脸,声音沙哑着问:“你要杀我大哥?”“他也算你大哥?!”谌巍猛地转身,指向城北那处灯火通明的宏伟宫殿,“他这样也算是你大哥?!”被质问的车山雪嘴唇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但谌巍站在屋檐外,视线被雨幕遮挡,只能听到车山雪用平板无波的语气说:“我是自愿的。”谌巍瞪大眼睛。“……什么?”他有些茫然地问。谌巍的确刚从关外回来,半个月前他孤身一人去了魔域,九死一生才带回钢云雕的尾羽。这番生死之境让他对青城真传的罡风十八竹有了更深的领悟,许多招数也有新的见解。他迫不及待地想展现这些,好打击车山雪那自上次赢过他后就洋洋得意的嘴脸。但他一入关,就听说皇帝驾崩,新皇登基,而他的一生之敌被绝筋废武,囚禁于大供奉院。怎么可能?车山雪是谁?他是与谌巍齐名的剑道天才,怎么可能就这样……这样……这样无法再握剑?开玩笑吧。但这不是玩笑,跪坐神龛前的车山雪又重复一次。“我是自愿的。”这句话硬生生把谌巍想说的堵了回去。其实他今天来是想对车山雪说别待在鸿京了,跟他去青城。谌巍知道天底下有能续人经脉的仙芝灵药,不管是这东西是在天涯海角,以青城之能一定能找到,一定能治好车山雪。每次在车山雪面前,谌巍总会言不由衷,所以一开始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现在看来,似乎也,不用说了。“……骗子。”谌巍说。明明是你说要走出六山的屏障,要去看看被妖魔呪兽占据的山河是什么模样,明明是你说约定一年后一起去,看谁走得更远,这明明是你的愿望!哪有你这样,你这样的……混账。仿佛是愤怒到了极点,谌巍反而诡异地冷静下来。他看到车山雪跪着转过身,面朝他,将地上的什么东西向他推来。刺啦——金属在青石地面上划出长长的呻.吟。烛光火树照耀着,这件东西反射出冰冷微光。是星幕。是一国之君派人搜罗天下奇石,为自己小儿子锻造出的名剑星幕。这把通灵之剑在冰冷的地上哭泣,似乎明白了自己未来的可悲命运。被主人抛弃的灵剑,什么时候能找到下一任主人?但谌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车山雪的心情,仿佛对方想要的话都包含在了这个举动中。今日托君与长剑,凌云志道不曾孤。谌巍沉默地接过了这把剑。两人都没有言语,谌巍转身钻进大雨中,留着车山雪独对空洞的神龛。满心激愤而离开的青年看不到,在他身后,车山雪浑身颤抖,用双手捂住脸。雨声里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滴水滴落在青石地面。痛苦。撕心裂肺的痛苦。神龛前年轻的车山雪无声哭泣,相同的情绪穿过近八十年的岁月,回响在记忆外的车山雪心中。青城山,平地上的交锋已是越来越慢,连飘落的枯黄竹叶也不能惊起,湘夫人和星幕渐渐地安静下来,他们碰撞,温柔地像是缠绵。这当然是表象。在大多数人眼里,温柔和缠绵两个词根本沾不上大衍国师和青城剑圣的衣角。是车山雪渐渐没力气了,很明显,自从遁入供奉观后,这位就再没有提起过锻炼身体的心,健康似乎和剑道一起被他放弃。不过大国师向来养尊处优,在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自己,多亏这些,从未有人觉得他病弱。但现在不行了。闵小祝师是个半吊子的赤脚医生,车山雪身中的寒气实际并没有驱净,也就是冬天的北风带给车山雪自己已经痊愈的错觉,若没有名医开方为他养身,等明年开春他必定会大病一场。头上的撞伤表面愈合,内中淤血未消,混乱了车山雪的记忆不说,时常还在他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前上演过去的好戏。所以车山雪现在其实是一个眼瞎脑残,四肢简单的病人,不该爬山,不该吹风,不该动武。谌巍也想不到车山雪的情况那样糟糕。 第39章 狗男男车山雪:“……”“刘伯光你气傻了吧!”从后面追来的林苑没看到之前那一幕,听到掌门被骂怒不可遏,他从烟尘中跃起,手中金光如梭,仔细看才能看出那金光是一枚枚飞射出去的金针,“本峰主给你扎一扎治病!”林长老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把仇恨全部吸引了过去,明显不正常的刘伯光抬掌就是一道剑气向他挥去,其锋利在地面留下了数丈长的裂口。“啊。”谌巍眯起眼。“啊什么啊,”车山雪先前非常自觉地站他身后,此刻扒着谌巍的肩膀仔细听,“又不是锯嘴葫芦,打成什么样了怎么不讲一讲?”谌巍这才想起之前忽略过去的事:“你眼睛……”他话没说完,林苑就被刘伯光的剑气轰了出去。动静很大,不用谌巍解说车山雪自己也能听出来。“你家副掌门吃了大力丸?”他开玩笑道,“我记得他在江湖上只算二流高手吧,和他打的那个……”“林苑,”谌巍道,“宗师。”“厉害了,”车山雪点头,“二流,一流,宗师,连跨三级啊,大力丸恐怕没这效果。”他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但谌巍又从他的言语中注意到了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天下宗师只有那个数,大衍国师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将这些人一个个认出来,但现在车山雪很明显不认识林苑,连林苑是宗师似乎也不知晓。一个隐隐的猜测浮现在谌巍的心中,然而在猜测完全清晰之前,刘伯光身上的澎湃杀意将谌巍的注意吸引了过去。“哈、哈。”腾腾热气从刘伯光的七窍从冒出,遭遇冷风凝结成白雾,久久不散。这是内息运转到极致的标志,向谌巍走来的刘伯光仿佛是携着云雾的妖魔。他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一些人的名字:“谌巍……谌巍……”“你平日是怎么苛待他了,”车山雪挑眉,“瞧瞧这怨气。”车山雪话音刚落,就听到刘伯光念到:“……大国师。”车山雪:“……”谌巍问:“你之前是怎么让他把你荐上山的?”车山雪:“随便编了个身份……”“看来你的身份暴露了。”谌巍说。说完,他把车山雪往后一推,顺便将星幕从腰间扯下,塞到车山雪手里。湘夫人尚未归鞘,云纹紫斑的笔直长剑在杀意笼罩下颤动,谌巍挥手让林苑退下,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好好打量他的副掌门。刘副掌门明显是经过了一番恶战才来到这里,他衣袍上多处被划破,渗出暗红色的血迹,束发的竹冠也不知道被谁一剑削去,染霜的长发凌乱散落,将这位向来很注意仪表的老人打扮成了一个疯子。刘伯光双眼血红,明显是用什么秘法强提了自己的境界。可是就算强提了境界,并不善战的他也打不过林苑才是。谌巍目光一扫,视线落在刘伯光掌心处的鲜红符箓上。那符箓隐约能辨别出长剑的形状,落笔凌厉可见滔天剑意,铁画银钩,一蹴而就,就算拿到供奉观里,也称得上是大师之作。但这道符箓可不是哪位祝师的作品,谌巍很多年前亲眼见到自己师父写下这道符箓,交给了刘伯光。这道符箓也是青城剑门唯一会研究的剑符,能储藏剑气。当年青城老掌门写下它,是为了让刘伯光拿去防身。只是……人心易变。“我自认为没有亏待过师叔你。”谌巍道。“没有亏待?”疯癫了的刘伯光又哭又笑,“你把这个叫做没有亏待?”他随手一指,划过这青城群山。“从老掌门开始,到你这里,都把我当做什么?”刘伯光拍胸口,“我任劳任怨地替你们干活,把你们不想干的事情都接过,我成了长老,我又成了副掌门,但是在这青城剑门我还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因为不善武,所以我什么都不是!可明明是我让青城成了如今和大衍第一宗!是我让青城上下有法条条有序,可我这个副掌门,连照顾下家中子弟都会被你们戳脊骨!这不是亏待?这不是亏待?!”“如果师叔想作掌门,也不是让不得,诸宗并非没有掌门不善武道,其他弟子更强的先例,就像是天山派的储掌门和滕良泽,”谌巍冷冷道,“但成了掌门,师叔接着想做什么,把青城库房里的东西搬到刘家私库里去吗?”刘伯光一噎。“师父明知我厌恶庶务,却还是让我继位掌门,而不是师叔你,你想过为什么吗?”谌巍继续问。他渐渐压制了刘伯光身上庞大而虚假的剑意,走向刘伯光。“无话可说了?”谌巍道,“那就拔剑一战吧!”更多青城门人赶来这块平地上,怔怔看着谌巍和刘伯光不说话。无论是年长的长老,还是几代之前的内外门弟子,都记得刘副掌门曾经是如何为青城剑门操劳的。上到押着掌门去接待外使,下到路边上该种什么花草,他都关心,都处理得很好。那时候青城剑门外有谌巍撑腰,内有刘副掌门护短,来自大衍四面八方的璞玉良才怀着拜师的念头来到青城山脚,哪怕是最眼高于顶的长老也挑弟子挑花了眼。那才是他们青城剑门最繁盛的时候。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宗。后来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模样?因为越来越多的刘家人过来投奔青城?不对吧,青城山脉绵延近千里,如一道竖立大衍西侧的天然屏障,青城剑门占据了其中无数山峰,很多小峰不会登记在门中地图上,这些小峰上有许多附庸门派和弟子家人居住。青城剑门的道统传续五百年,哪个长老不是拖家带口,也没见得变成刘伯光这样啊。、 第41章 该说什么呢?挫败?大概还有些微的羡慕吧。就在刚才,车山雪的记忆已经恢复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候。仿佛是将过去经历过的再重复一遍,再成长一遍。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一百多岁大权在握的车山雪,而是那个睡觉都会带着剑上床的天才车山雪。但现实是他已经用不了剑,而且在剑道上,他的宿敌已经将他远远甩下。永远都没办法在剑道上和谌巍相比了,这就是如今的事实。就像是上一刻宿敌还是那个能被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的货,下一刻却成了天下无敌的大宗师,无法不让人产生时光错乱感。车山雪低下头,握紧了星幕。另一边,失去剑符的刘伯光没能在谌巍的剑下撑过几个回合,数招后他肩上鲜血迸出,一条胳膊滚落在地,平整的伤口沾满血泥。而他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和自己的胳膊一起摔倒在地。谌巍正好给他最后一击,突然有人高声呼喊。“不要!”围观的人群里一阵骚动,几个呼吸后,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从人群挤过,冲到谌巍剑下,想也不想就噗通跪下,埋头高声道:“请掌门手下留情!”这声音车山雪竟然认识,是刘明业。如果他靠眼睛分辨,说不定都认不出这个跪下的人会是刘明业。青城门人所认识的刘明业,是个习武根骨很不错的年轻人,脾气好,比其他刘家人都明白道理。不管他在家人面前是什么性子,在青城门人中,刘明业会为受欺负的师弟师妹们仗义执言,习武办事有条有理,身边的人都照顾得没有差错,要说让人信赖的师兄,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刘明业对自己的师兄形象也十分注重,近乎偏执地维持自己风度翩翩的面具,衣服上不能够褶子,佩剑上不能有划痕,在家里,也就他胞弟刘五少能忍受他的脾气。而此刻,跪在剑下的刘明业,哪里能见到过去的半点风度翩翩?他外袍只剩下半只袖子,靴子也跑丢了一只,束发的玉冠不知道丢到哪里,散落的头发看起来比刘伯光还疯。这样狼狈的他跪在谌巍剑下,在众人眼中反而比曾经风度翩翩的他更为引人注目。刘五少也从人群里挤出来了,是他在被青城弟子包围刘园的时候偷偷溜走,趁守卫不注意,把刘明业从牢房里放了出来。此刻这位年轻人犹犹豫豫地站在边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跑去和兄长一起跪下。青城门人抬眼张望,发现刘家人来的不止他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很多刘家人安静地冒出来,基本不是大家眼熟的那些刘家人,而是平日无比安静,不惹事不动手,被同族兄弟姐妹衬托得宛若不存在的那一批人。这些人里,有人依然安静地站着,也有人和刘明业一样向谌巍跪下。刘明业颤抖地说:“请掌门明鉴,副掌门他是受人蒙蔽……”“受人蒙蔽觉得自己被亏待了?”谌巍打断他,反问。刘明业无法反驳,而谌巍抬起头,环视站在周围的自家门人。“我向来懒得在开战前讲什么道理,”他缓缓道,“因为我剑即是我道,千言万语也在一剑之间。不过今天大概有不少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说一两句。”他将剑归鞘,却挥袖甩出一道剑气,让地上奄奄一息的刘伯光翻身朝上。“我青城亏待过刘副掌门吗?”谌巍大声询问众人。无人回答。每个人心中的标杆不一样,这人说亏待那人说不亏待,哪里算得清。最后,却是一人站在后面的车山雪叹息一声,道:“不亏待。”是青城育刘伯光成才,是青城给了刘伯光立身之本,贪污,以权谋私,都不能和他试图和鸿京的人联手来扳倒谌巍比。引狼入室,这是叛门。谌巍没有感谢车山雪这时候帮他接下这尴尬话题,反而瞪了车山雪一眼。他不用想也知道,车山雪这混蛋肯定在刘家的事里掺和了很多手。车山雪老神在在,他看不见。“若青城……若我亏待师叔,师叔直言以告,我改或你改,我走或你走,掌门之位归谁,自有门人来说公道,”收回目光的谌巍道,根本不理一边林苑等数位长老崩溃的神色,“但今天发生在山上的事,言说为大国师报仇的人袭击冬试考子——”车山雪轻咳了一声,谌巍装没听见。“——天山派滕良泽无声无息地摸上山,袭击来青城做客的大国师——”被做客的车山雪嘴角抽搐,周围很多消息不灵通的人终于注意到他,一片哗然。谌巍言语不停:“——师叔,不,刘伯光,难道你说这是巧合?”刘明业终于能够插嘴:“掌门,这些事情都是朝廷虞丞相安排的,我亲耳听到他……”谌巍:“听到他怎么和刘伯光合谋害我?”刘明业颤抖了一下,道:“不,虞操行要害的是夭……大国师。”谌巍:“……”车山雪又被谌巍瞪了一眼,觉得自己遭受了无妄之灾。为了避免接下来被不停甩眼刀,车山雪轻咳了一声,道貌岸然开口:“虞操行必然和刘伯光协定,等我一死,他便扶持刘伯光在门内对抗谌掌门,不然不能说服刘伯光动手。考虑这一点,刘伯光的确叛门,算是从犯,刘家这些人更是从犯的从犯,谌掌门不必为我出气,秉公处理即可。”……谁为你出气啊!谌巍懒得再看车山雪那张脸。 第43章 被除外的车山雪闷哼了一声,似乎黑影的受损也能让他感同身受。不过他面上也没有痛楚的神色,还颇为好奇地用手指探入眼内。他触碰到了一片战栗的温热,那种触感怎么想也不会是眼球。“你养了什么鬼东西?”谌巍问。“虽然你这样问,”车山雪思忖片刻,干脆地回答,“不知道。”谌巍露出想把眼前这混帐打一顿的神色。而车山雪又好奇的按了按自己眼……里的东西。他松手时,异变陡生。黑影就像是喷发一样,从车山雪一双眼眶里涌出,刹那流淌在地面上。周围想跑又想看热闹的青城门人发出尖叫,混乱里没注意大国师对着他们掌门做了几个口型。谌巍看到了。车山雪说,打晕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谌巍心道,然后干净利落地用剑鞘拍了下去。已经涌出的黑影一僵,下一刻倒涌回眼眶里,几个呼吸里就全部缩了回去。而车山雪原地摇晃了两圈,闭上眼,向着谌巍一头栽倒。谌巍条件反射扶住车山雪的肩膀,低头看脸的时候差点把人甩出去。但车山雪的三个徒弟已经一拥而上,大呼小叫地接过他们的师父。其他长老们也靠过来,排着队向谌巍询问接下来该如何处理冬试和刘家的事情。一想到接下来要做多少事谌掌门就有些头大,不由再次瞪了车山雪一眼。然后他吩咐林苑。“看看他。”林苑只能半路转了个方向去看大国师,同时在心里嘀咕。装什么冷淡啊。***就算青城剑门紧急封山,也没能阻止流言扩散。炸成一朵北斗七星的烟花转瞬即逝,昳丽的光影却长久保存在人们的言语中,好像只是短短一天,上到大衍北极云府,下到濒临南海的桃府,所有人都谈论着今年青城冬试上发生的事。刘副掌门叛门本该最吸引人眼球,却被大国师假死重出的新闻压得没冒出几朵水花,很多距离青城遥远的地界,大部分人听说刘伯光,首先的反应就是问他是谁。但大国师可是人人晓得的,百姓们乘着白泽局修建的铁龙车来去,种的是白泽局培养出的新种,那些精妙绝伦的机械是富豪们争抢的宝贝,而成为大衍人休闲娱乐必不可少的邸报,则是大供奉院风雨部发行的。五年前大国师在供奉院下设立了风雨部,里面任职的不是会求雨的祝师,而是擅长精灵传讯之术的祝师,以及耍笔杆的文士。管理风雨部的是大国师的二弟子,也是虞家庶子,虞谦。这天生两面派的身份听上去就格外腥风血雨,有时候也格外讨巧。正是靠着虞谦在两边的关系,风雨部里的文士们几乎没有不敢写的新闻。比如说今日这一份邸报,不用展开就能看到那显赫标题。——大国师生死可定。配图是七颗组成勺子状的小点。一帮文士畅想着今天能卖出多少份邸报,却被突然闯入风雨部的禁军给打断了。披坚执锐的禁军们一脚踹开拦在他们面前的文士,对着主管喝到:“你们今天邸报的样版在哪里?!”“干、干什么?!”主管被吓一大跳,“青天白日!你们要闹衙吗?!”有人出头,其他文士也壮着胆子出声。“肯定是袁大人派来的!身为三品大员,却放任嫡子流连青楼酒肆,管教不严,替他教训一下,难道还要来打人吗!”另一个人意见不同:“也有可能是前天的李大人。”第三人插嘴:“我倒是觉得是还没上报的庆大人。”文士们将风雨部得罪的大臣富豪拿出来溜了一遍,再看看面前的禁军,顿时觉得人生无望。禁军首领环顾了一圈这些嘀嘀咕咕地读书人,冷笑道:“派我前来的可不是哪位大人。”主管闻言皱眉,回头和下属窃窃私语:“我们最近有编排过哪位军爷的八卦么?”他说话声音不小,禁军首领自然听到了,他身后的一队禁军哄堂大笑,而禁军首领也阴阳怪气地向这些文士拱手。“圣上亲自点了诸位的名,”他道,“鸿京府的牢房已经替诸位扫干净了,请跟我走吧!”***“奇了怪了,”林苑说,“昨天邸报没来,今天的邸报怎么也没来?”他和谌巍走在青城山的小路上,道路尽头能看到竹林遮掩的供奉观一角。“今天上午又有祝师上山向大国师请安了。”一个人就能媲美整个风雨部的林苑告诉谌巍,“还有铁龙车商局的管事,从鸿京来的白泽局匠人,以及改良派的官员,现在大衍朝廷简直是分成了两半,大国师这一半的人全部在咱们山下排队。”谌巍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人从哪里来叫他们回哪里去。”林苑摇头:“大国师还没醒,直接替他做决定不好吧,说不定他醒了想见这些人呢?”谌巍:“那也要他醒了再说。”两人说话间跨过了供奉观的大门,数个徘徊门边的鬼影一见到谌巍,就遁地消失不见。 第45章 等车山雪将自己因为长时间昏迷而酸软无比的后背陷入柔软的枕头中后,他才意识到两人刚才这一串理所当然有点不对。……说好的宿敌呢?!从他恢复的残缺记忆来看,大供奉院的那个雨夜里,他们根本是决裂了呀!大国师难以理解地陷入沉默中,青城剑圣同他一起沉默。谌巍到不至于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只是难得和这样安静的车山雪相处。在车山雪废武断脉后,他们并非没有和对方见过面。就像车山雪困于大供奉院的那六十年,他们偶尔会给对方写信;而车山雪成为大国师,一步一步掌握整个大衍的权力,开始推行车炎和车山昌两位先帝都没有成功的田改和律改时,谌巍作为青城掌门,时不时会与车山雪在各个场合碰见。只是哪怕是相遇于茅厕,他们对彼此的冷嘲热讽也少不了。有多久没有这样沉默地相处过了?谌巍记不清,只觉得上一次这般和平时,他们似乎还是少年。七十多年弹指过。谌巍看着车山雪,看他透着病容的面色,看他因为疑惑而浅浅皱起的眉头,视线沿着峨眉往下,经过笔直的鼻梁,飘到苍白的嘴唇上。他的思绪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心道这张嘴果然在不说话时更可爱。还有起伏的胸口,热度不曾消减的肌肤,从嘴里溢出的气息,或是眼皮下颤动的眼珠……车山雪就在谌巍身边,是活生生的车山雪,不是一架零件都不齐全的白骨。想起前世之事的谌巍呼吸一顿,过了片刻,才缓缓地吐出肺腑之气。这是谌巍在重生后第二次和车山雪见面,时至此刻,他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清晰的认识。他重生了,救下了车山雪。现在他活着,车山雪也活着。或许是满天神佛保佑才会有这样的幸运吧,谌巍想,怎么能让这混账死得比我早那么多,太便宜他了。自重生后,青城剑圣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轻飘飘地放松下来。下一刻他的心又绷紧。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山雪的半个身子已经向他俯下来,手伸到距离谌巍的脸不足一寸的地方。谌巍的突然抬头让他停下动作,但是车山雪脸上好奇的表情却收也收不住。“哎,”谌巍听到他带着笑意说,“你莫不是哭了吧?”“……”谌巍,“别让我揍你。”就算点了炭火,屋子还是挺冷,车山雪缩回被窝里,摇头晃脑评价:“真是不经逗。”一只沉重的暖手热水壶从天而降,砸在了车山雪的肚子上。就算有厚厚被子挡着,车山雪还是被砸得一噎。他默默把暖水壶拿到被子下,只觉得自己要被烫死了。谌巍用内息热了一壶滚开水,然后再次沉默。片刻后车山雪清了清嗓子,道:“你——”林苑带着闵吉推门而入,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大国师你醒啦,”进来的林苑喜气洋洋,“正巧药也好了,趁热喝了吧。”谌巍愕然地眨了眨眼。他之前发呆了多久,以至于药青峰的童子已经送来了药,而车山雪的小徒弟则把药熬好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就这样愣愣地坐在这里,盯着车山雪看吗?不知道闵吉是什么时候开始熬药的车山雪倒是没有这样的疑惑,他点点头,伸手想接过自己的一碗药。闵吉连忙把药碗递过去,林苑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这药刚熬好,烫手得很,”林长老眼睛也不眨地说着瞎话,“大国师还是不要自己喝,叫掌门喂吧。”“……”谌巍,“关我什么事。”“李三和宫四好像得了您的信下山去了,闵吉要跟着我去一趟药青峰,”林苑道,“供奉观里除了掌门就只有大国师,大国师现在还是个瞎子呢,掌门您想让他自己喝药吗?”闵吉端着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闻言一个劲地看林苑——他什么时候要跟林长老去药青峰啦?床上的车山雪更是不知道林苑在想什么,茫然道:“没关系啊,我能自己吃药。”谌巍对着他紧闭的双眸一瞥,对闵吉道:“放这吧。”林苑叮嘱:“掌门你以前没干过这种服侍人的活,注意不要把药汁洒在被子上啊。”“闭嘴,”谌巍用一个字回答他的叮嘱,“滚。”低气压横扫车山雪的厢房,林苑和放下药碗的闵吉一起滚了出去。林苑还贴心地带上了屋门。闵吉和他一起站在门外,见到这位受人尊敬的神医长老蹑手蹑脚地将耳朵贴上门板,心有不忍地闭上了眼睛。果然,下一刻,一道剑气透门而出,将林长老掀飞到院子外。闵吉跑过去搀扶,抱怨道:“您这是想干什么啊。”“有一件事我怀疑很久了,”林苑说,“掌门和大国师之间的关系绝不寻常。” 第47章 好在使者很快提醒了他。“多年不见,谌掌门依旧英姿飒爽,风姿更胜当年呐。”就算可以压低了嗓子,也比一般人更尖细的声音瞬间让谌巍想起他在何处见过这个使者。十多年前,他有事去鸿京,顺道往皇宫里走了一遭。当时这位公公就站在皇帝身后,明显是宫中的红人。他也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位公公的事,比如说,近二十年前,日他仙人板板的车山昌遇刺驾崩,大衍皇宫里混乱了整整一个月,被不同大臣支持的数位皇子你打我我打你,差点让大衍亡在自家人手上。后来继位的车弘永是数位皇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位,也没有大臣拥立他。因为弱小,车弘永的兄弟一开始没去对付他,直到数位皇子杀得只剩下两个,车弘永才叫人想起来。几乎没有势力的车弘永本该死在那一刻了。他唯一幸运的地方,是照顾他长大的太监是他父亲身边,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事情的老人。被自己兄弟追杀的那一夜,那个老太监带着车弘永逃进了大供奉院,逃进车山雪那间小小的偏院。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了车山雪,最后竟然依靠车山雪的支持,逆袭成功,登上帝位。至于现在的发展,只能说好一只以怨报恩的白眼狼。谌巍知道那位老太监姓王,后来被封为大内总管,贪财的名声让民间编出了十八首关于他的童谣,乃是大衍相当盛名的一个人物。问题来了,为什么是这个盛名人物作为使者来到青城?大衍从没有宦官干政的先例。谌巍思考这这些,心不在焉对王公公点点头,问:“有事?”王公公一点也没有被谌掌门的冷淡态度打击到,面上笑容不变,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比之前朝廷派遣来很多使者强上不止一点半点。“其实老身是来找大国师的,”王公公说,“听说大国师身体微恙,老身专门从内库里取了一些药材,还有御医过去为大国师开的养身方子,老身也一起带来了,不知道青城的林神医需不需要看看?”谌巍以为这老货会和之前的使者一样,开口就念车弘永那欠揍谕旨,都做好了喊滚的准备。没想到王公公说话舒舒服服和和气气,伸手不打笑脸人,谌巍不能让他现在就滚。“青城还不至于为一点药材和车山雪计较,”谌巍说,“把车弘永的东西抬回去。”王公公弯腰陪着笑脸。“老身知道青城剑门家大业大,不在意这点小事,可是嘛,首先,药材仅仅是表现老身一点心意而已,第二嘛,”王公公的笑容有些奇异,“这些药材可不是从圣上的内库出的,是老身自家的内库啊。”谌巍正要去拿庶务折子的手一顿。他诧异地抬起头,看了这貌不惊人的太监一眼,有点怀疑王公公想说的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咳,”王公公清了清嗓子,“大国师的一部分家身老身也带来了,都是大国师用惯了的东西,先送去供奉观吧。”谌巍:“……”继供奉院的祝师,白泽局的匠人,改良派的官员,大小商局的管事后,车山雪的下属里又多了新的投奔人种——太监。或许是谌巍的表情太过无语,王公公掩嘴羞涩地笑了笑。“其实啊,老身一直是大国师的人。”“……”谌巍。青城剑圣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大概是他心里车山雪的形象。如果王公公一开始就是大国师的人,那么近二十年前那场皇子相争,车山雪到底在里面暗中做了什么,就值得人深思了。谌巍对车山雪的一部分印象还停留在八十年前那一句“他是我大哥。”上,万万没想到宿敌的家庭观念竟然变化这么大……一旦接受了这个新的印象,车山雪装晕迷示弱让他陷入误区,车山雪说他美……这些原本让谌巍如鲠在喉的事情,突然就容易接受得多——个屁啊。谌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要把心里那些揍车山雪一顿的想法给吐出来。“既然这样,你留在皇帝身边不是更好吗?”他冷静指出,“皇帝很相信你。”“这次大国师遇害,老身没有得到一丝半毫的消息,简直无颜见大国师,”王公公摇了摇头,“更何况,谌掌门怕是不了解圣上,他不相信我,圣上他不相信任何人。”“嗯,”谌巍低下头继续看庶务折子,“我也不相信你。”王公公站在原地,有些惊讶谌巍这样说。“但是,既然你是车山雪的人,怎么处理你就是他的事,”谌巍继续道,“剑仆会安排地方让你住,且去等着吧。”这样的结果对于王公公来说,已算完成目标。君子堂外的剑仆应召而来,谌巍当着王公公的面吩咐剑仆看管好人,并不在意另一边王公公开始变差的脸色。“大国师什么时候召见老身?”王公公离开前问。“很快。”谌巍这样说,同时在心里道,才怪,“多谢掌门了,”听出言语里敷衍之意的王公公咬了咬牙,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来一样道,“请代老身向大国师问好,对了,老身还带来了一封圣上的谕旨,只是……为大国师的身体着想,暂时不要给他看。”说完,王公公避开剑仆想挟住他的手,恭敬地告退,留着谌巍跟桌上没拆封的谕旨大眼瞪小眼。车弘永得是在谕旨里说了什么好话,能把心宽似海的车山雪气病?谌巍思忖半晌,还是伸手打开了这封谕旨。***谌巍离开不久,青城供奉观里。被林苑带去在药青峰玩了一圈,得知掌门已经返回君子堂,供奉观无人照料,闵吉急匆匆赶回,满头是汗地推开车山雪的屋门。 第49章 那些经常被挖隐私的大臣一定会拍手称快吧,然而……“我的老天爷,”开始看邸报上其他文章的闵吉皱着眉道,“这写的是什么啊,桃府桑田改良顺利进行,百姓人人称赞圣上好……女工返家,坊厂应当多招收男工……年终评定平府最佳,秋收亩产一万八千八……见鬼了!我追的连载话本怎么没啦!新加的这个栏目是什么东西!”“连载话本?”车山雪从不关注邸报上的这个栏目。“嗜酒居士的《林神记》,才写到主角儿遇到林仙女,我等着看后戏呢!”闵吉愤愤不平。“对啊,”一边有路人插嘴,“把《林神记》还回来!”被人突然搭话的闵吉愕然了一刹,抬起头,发现就在他翻看邸报上文章的功夫,那些刚花了铜板买邸报的人们又向着书铺涌去,但是这回他们不是去买邸报,而是去闹事的。“老板你说实话!这是你自己编的邸报吧!”“我一定买了假邸报!退钱!”“《林神记》!把《林神记》还回来!”书铺前顿时变得比之前众人抢邸报更热闹了,问题是之前书铺老板笑容满面,现在书铺老板一脸愁容。“是真邸报!真邸报!”“公子您看都看了,哪里有退钱的道理!”“《林神记》前面连载过的内容店里有书,姑娘你要不要一册……哎哟不要抢钱箱!”“就算那风雨部开刀,也不要做得这么明显,”车山雪摇摇头,轻轻一挥手,半空中游动的淡淡墨痕落回纸上,恢复成一个个黑字,“应该做一个长期的计划,先通过审核逐步降低邸报文章的真实度,再安排不相干的揭发邸报的谎言,揭发足够多后,就从给邸报写文章的人里挑几个断罪下狱,杀鸡儆猴,最后安排新官接替邸报主管,保准大家看完了热闹,还觉得圣上英明。”“……”闵吉用看大坏蛋的目光看着车山雪。车山雪笑着撸了一把闵吉的头发,揉了揉。“所以啊,告诉过你了,刘家那些人算什么坏蛋。”“刘家不是好人,当今圣上……也不是好人,”闵吉把车山雪的手从自己头上扒拉下来,握住,问,“先生,先生是好人的吧!”车山雪愣了愣,笑眼弯弯。“这世上可没有比我更好的人了。”“……”闵吉。有这么夸自己的吗?!车山雪逗小孩逗得十分开心,将心里的郁气一扫而空。他接着刚才的思路考虑下去。当皇帝的侄子没有接触过,是不是蠢暂时不说,但是虞操行却不像这么冒失的人。既然自己离去后虞操行独掌朝廷大权,怎么不劝阻皇帝做下这样愚蠢的行为?难道是打算把皇帝放在前面做挡箭牌?这可不是像是一个忠君的好丞相会做的事。虞操行似乎想谋反。不,就目前的情况说,他只是想让大衍灭亡而已。“什么仇什么怨,”车山雪感叹,“我大哥还是侄子抢了他老婆?”“您说什么?”闵吉没听清。车山雪没回答,他侧耳倾听人群里的谈论,果然听到有人把话题往皇帝身上引,摇摇头,拉着茫然的闵吉走了。他们走进一家酒肆。今天的酒肆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和青城镇上的所有酒肆一样,这家酒肆里挤满了从九府六山赶来见大国师的人。大多是商人,因为大国师假死前和他们有过协定,可能被许诺过铁盐的经营权,可能入伙买过铁龙局铁轨的一段,可能用降低价格换取了税务上的优惠。曾经,大国师靠着他们送来的金钱压过世家勋贵一头,他们也从大国师手里挖出各种支持,双方合作得非常愉快。但大国师一死,就算协议是白纸黑字写下,朝廷也可能翻脸不作数。还有些商人是之前没有能搭上铁龙局或白泽局顺风车的,现在赶来是试图给大国师袖中送炭。只可惜,他们到了青城镇才发现雪中送炭的人有点多,多得炭火一个冬天也烧不完了。车山雪和闵吉进入酒肆时,这些商人缩着脖子搓着双手,也在谈论邸报的事。他们的语气非常悲观。朝廷对风雨部开刀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白泽局和铁龙局?听说鸿京里那些公卿大臣一开始对白泽局和铁龙局的设立百加阻挠,后来见到赚钱了又眼馋的厉害,纷纷想把手伸进去捞一把,结果被大国师抓住,革职的革职,劳作的劳作,一个个恨死大国师了。一个商人说:“去年我将一半的家身抵给朝廷,为低价拿下白泽局新制的铁耕牛,那天去问,白泽局的人却说有大官要求他们不研究铁耕牛,我去找商部还回我的一半家身,那些官员却说契约不见了!”年轻的伙计不解:“铁耕牛是好东西,那些大官为什么不让白泽局研究?”有老商人道:“毛头小子这就不懂了吧?你知道那些世家跟着太.祖打天下分了多少地吗?原本一个个卖粮食卖的满嘴流油,却被大国师一改田二推良种,粮食卖不出去啦,现在还来铁耕牛,这让他们怎么搜刮民脂民膏哦。”“可是,”年轻的伙计还记得几年前北方的大灾,呐呐道,“可是有了铁耕牛,就不会有饥荒了吧。”其他人大笑。“嘿呀,贵人们才不管饥荒不饥荒,只要粮食能卖出高价就行。”“我家开粮行,粮食的价钱的确一年比一年便宜,不过卖得也多,账上勉强不见赤字。”酒肆里的商人们说到这里,异口同声叹息。一时间气氛低迷,所有人都默默喝酒,不愿意说话。突然有一人打破酒肆里的安静,以睥睨天下的嚣张道:“你们啊,就是群蠢猪。”闵吉端着小二送上来的浊酒,正要小心翼翼地抿上一口,听到这么嚣张的话,连忙抬头看。 第51章 “在宁府养马的,羊也养,”杨大说,“这几年愿意买马的人少了些,我只好带着兄弟们进关来找路子。”“是吗?你该早些回去的,再等几个月,生意会自动上门,只要能做好,一定能发达。只是呢……”杨大虽然不至于深信素不相识之人的话,但听到只是两个字,他依然冒出一身白毛汗,连忙问:“只是什么?”问的同时,他顺手又给车山雪添上一杯酒。车山雪举杯饮下,加上之前的,已经整整一壶浊酒下了肚,他神色渐渐迷离起来,看得一边的闵吉心惊胆战。但结合之前,少年又忍不住沉思。先生他到底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在演戏呢?真真假假分不清,不知道醉没醉的车山雪没在意纠结的闵吉,告诉杨大:“在三月份之前,你会遇到一道大劫难,若是挨不过,全部家业都要一场空。”杨大着急问:“那要如何化解?”“哪有办法化解,看你自己运道如何咯。”说完,车山雪摇摇晃晃站起来,转头出酒肆大门。闵吉连忙放下纠结,和小二结清酒钱,赶紧追上去。他们身后,杨大凝望着车山雪的背影。“大哥!”之前那打人大汉愤愤道,“我看这就是个神棍骗子啊!”“马场的生意会发达吗?”杨大则在若有所思,接着脑中灵光一闪,“马场……马,这天下,难道要不太平了?”“大哥你说什么啊?”大汉说,“我听不清。”杨大没理会兄弟们的问题,从凳子上跳起来,转身去拿他们的行李。同时他指挥自己的兄弟,道:“快去买铁龙票!马上返乡,越早越好,越早越好!”***杨大咆哮越早越好的时候,闵吉才追上车山雪。他家先生出了酒肆门就拐进了一条小巷,闵吉跑近一看,发现还有一个人也站在这条小巷里。那个陌生的人正在在打量车山雪,半晌后伸手一指他,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回事!上面不是说过,这种流言等明天再放出吗?”闵吉:“……”啥?他已经小跑到车山雪身边,闻言猛地停下脚步,迟疑地打量这个一脸老实的汉子。……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闵吉留着冷汗想。而车山雪张嘴,吐了老实汉子一脸酒气。“难道是喝醉了?”老实汉子恨铁不成钢道,“这种时候喝什么酒?如果你是我的部下——对了,”他转头问闵吉,“你们是哪一边的人?”这这这这该如何回答?闵吉僵着一张脸,恨不得自己也一样喝醉。下一刻,车山雪向他倒下去,似乎是完全睡着了。闵吉被压得一个趔趄,老实汉子急忙帮着扶人,等驾住了,又发现不能把人往地上一丢,只好问闵吉:“你家的据点在哪里?”在青城山供奉观。但闵吉不能这么说,他犹豫了一个呼吸,张开嘴啊啊了两声,指着自己的嘴巴摇摇头。“哧,哑巴吗?”老实汉子翻了个白眼,“倒是保密的好人选,看来你也不会带我去据点了。”闵吉继续装哑巴,老实汉子则继续迟疑。目前残存青城镇的密探势力已经联合,暗中计划着什么。这个一脸老实的汉子正是逃过刘家劫难的密探之一,目前顶替了殉职上司的职位,是天山派在青城镇的现任密探总管。刚才他也在酒肆里,原本探听下商人们的反应,没想到车山雪进来后,就说出了上面让他们放出的流言。这必然是友军了,可是上面不是说要等邸报消息发酵一段时间,明天再放流言吗?对此疑惑的老实汉子见到车山雪离开,立刻追上去,却没想到半点情况没探听到,反而捡了个醉汉。他思索半晌,最后决定将车山雪和闵吉带到他们数个势力联合的据点去,这样也不用泄露他们天山派的秘密据点了。想到就做,老实汉子驾着车山雪,带着闵吉,往一个方向走,一路被醉醺醺的车山雪折腾得满头大汗。等终于到了联合据点,他把醉酒的人和哑巴往塌上一丢,指着他们问留守的人:“这是谁家的人?怎么提前行动了?”留守据点的人是三天前从厉鬼手下逃出一命的白麻,他凑过来,懒洋洋地说:“反正不是我们麻雀的……吧?”下一刻,他看清了醉酒人的一张脸。第31章 生苟且,死壮烈白麻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打死白麻,他也不会忘记三天前青城山供奉观院中发生的那一幕。同僚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而他却无力营救,只能胆怯地独自逃走,抛下同僚苟且偷生。是另一队潜伏进青城山的麻雀救了他,趁着青城山上混乱时安排他下山。白麻活了下来,但他的任务算是失败了。麻雀军向来是三人一队执行任务,无论是刺杀还是探听情报,这都是非常适合的人数。他们有一个规矩,是任务期间不接受其他人的加入,就算是同僚也是如此。白麻不能加入同僚小队,又失去了同队的兄弟,只能接受调遣,为失去很多人手的朝廷充当联络人,待在据点中不出门。另外一队麻雀安慰他,当联络人总比继续刺杀大国师安全多了。 第53章 “——那就只能威胁你了。”车山雪慢悠悠地说。“……”白麻。之前大国师收敛了一身气度,加上他说的话又实在可气,白麻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小命就在大国师手里握着。此刻被提醒,他本来快干的中衣又一次被汗湿,旁边装作自己不存在的闵吉见了他如遭痛击的面色,也不由地有些可怜他。这个时候,白麻要是说牺牲也在所不惜,好歹能把话题接住。然而他曾经临阵脱逃的行为被人看在眼里,怎么敢当着车山雪面前说这句话。大国师和其他人可不同,说让人死,就不会让人留下半条命。白麻怕死。这几日他休憩时,梦中总会见到被他抛下的灰麻和黑麻。他的两个兄弟声声泣血,问他为何还不下去陪他们。每次梦醒,白麻都愧疚无比,同时坚定了不能死的心。而车山雪感受到面前这只麻雀身上的梦魇之气,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那我们换个话题说,你接下来要干什么?”车山雪问。“……”白麻迟疑再三,觉得这个回答了无所谓,“再过一盏茶,各方探子都要派人过来,准备商议明天操纵青城山周边流言的具体行动。”“恐怕很不容易吧,”车山雪感叹,“毕竟有青城林长老的戏班子说书人在这儿呢,你们想怎么对付他?不介意让我旁听吧?”很介意!白麻说:“我这就去给您安排座位。”“不用,”车山雪挥了挥手,“等下我坐你后面就行。对了,探子里应该有些人认得你,”车山雪转头对闵吉道,“小七就先在这里等等吧?”闵吉:“哎?先生……”小祝师微弱的抗议没有得到半点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山雪跟着白麻离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据点堂中时常有人路过,甚至有人过来向闵吉询问其他人去了何处。闵吉满头大汗地装哑巴,一问三不知。好在其他探子都把闵吉当做院子里的仆役,对他是个哑巴这一点不觉得半点疑问。靠着蹩脚的演技蒙混过关,闵吉才松了一口气,就见到前面黑压压一群人走过来。他连忙把心提起,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口,打定主意不去看一眼。那一群人也没有在意他这个仆役似的小人物,闵吉隐约听一耳朵,发现他们好像都在讨好一个人。什么人啊,这么大的阵仗。少年好奇心顿起,忘记了自己才在心里说不偷看,悄悄抬眼。这一看就让他吃了一惊。被簇拥的竟然是个看起来不比他大多少的年轻人,这一点闵吉很确定。因为和大国师或青城掌门这种表面看不出年岁,内里实际年岁上百的高人接触多次后,那种气质上迥异就能让闵吉将人鲜明地区分。那个年轻人不超过二十岁,一头刺猬般的短发,发尾带着红色,走动间仿佛整个头都在燃烧。他穿着短打,身后背着一把大刀,大刀的刀柄处系着鲜艳的红飘带,和此人的发型相得益彰。闵吉正好奇打量着,那个被人奉承的年轻人突然转了转眼珠,冰冷的目光向着闵吉投来,吓得小祝师连忙低下头,如遭遇寒风的雏鸟,缩起脖子,瑟瑟发抖。其他人误会了男子的目光,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男子的视线。“焦少门主,这是临时买下来的地方,的确简陋了一些,请您暂且忍耐。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住所?我保证,就算是鸿京也找不出更好的了。”那被称为焦少门主的人皱着眉道:“不用,我只是来挑战谌巍的。”“哦哦好的,”那人不以为意,伸手指引,“请往这边走,其他人想必已经开始商讨了。”焦少门主看上去非常不耐烦,但还是应下,跟着那人走了。这群黑压压的人就这样从雏鸟闵吉面前路过,向着车山雪之前离开的方向走去。闵吉有点懵。少门主,听上去很厉害,等下先生遇上他不要紧吗?要去提醒吗?可是现在去提醒先生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他找不到先生在哪里呀。踌躇片刻,抬头的闵吉发现堂中已经空无一人,无人求助的他咬了咬牙,难得大胆地做出决定,按照来时的路,跑出了密探们的这处据点。而另一边,车山雪从兴致勃勃等到哈欠连连,最后拍了拍白麻的肩膀。“不是说要商量怎么对付我?怎么还不开始?”“不知道,”白麻也很奇怪,距离一盏茶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还有什么人没来?”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喜气洋洋地推开屋门。门外的喧哗传进屋中,屋里的一群密探头头见到屋外突然出现那么多人,都站起来,不少还拿出了兵器戒备。那个推开门的人根本不在意屋里的凝重气氛,向着他们大声宣告。“断刀门的少门主来了!”第32章 找麻烦,寻晦气因为某人,白麻只能躲在堂屋的角落,听到来人是谁,忙不住地把车山雪往后面推。车山雪被推得十分茫然。自从在和和镇醒来后,为了搞明白目前的天下大势,车山雪也颇花了番功夫。可惜他的资料来源不太靠谱,一个是闵吉,他能背下青城掌门所有出名不出名交战,却不晓得自家供奉院有多少祝师;另一个是周小将军,这位可以细数历朝名将,但丝毫不关心江湖事。来青城后,车山雪的注意力又放在了谌巍身上,暂且放下了其他。以至于来人报出断刀门少门主这个名号后,堂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在说谁。“快躲一躲!”白麻没发现他迷茫的神色,催促,“让焦言看到您就不好了。”好的,现在他知道断刀门少门主叫焦言了。 第55章 “诸位,还有焦少门主,许久未见了。”这回车山雪没有继续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一屋子密探都像是刚发现他这个人一样,惘然地看着他。唯有一个人的神色有所不同,天山派的密探主管一开始也很迷茫,后来看清了车山雪的脸,表情渐渐转为惊恐,让偷瞥他的白麻觉得心中暗爽。在场认识车山雪的人不多,但只要有焦言一个认识就足够了。断刀门的少门主咬牙切齿念出那个名字。“大国师……车山雪。”哐当——有个密探摔掉了手中的茶杯。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鼎沸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间堂屋。距离车山雪近一点的位置,那些人连连后退,期间又踩到别人的脚,惹来尖叫。车山雪捏住趁机想跑的白麻衣领,对焦言点点头,道:“在呢。”焦言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就好像有人在他吃饭的时候,突然将他碗里的海鲜换成了山珍。但这没什么不好,对于焦言来说,无论是车山雪还是谌巍,都是让他很不爽的人。半晌后他大笑起来,道:“没关系,我还没有和祝师交战过呢,大国师是高人前辈,想来不会拒绝晚辈的挑战咯?”“我很想说现在不打,”车山雪叹着气空出一双手,无人注意到他右手食指根处的红纹正在像鲜血一般流淌,他道,“但焦少门主肯定不同意了。”焦言舔了舔自己的虎牙,咧嘴冷笑。“我当然是不同意。”“我同意就成了。”突然有个声音道。话音伴随着数道青色的峥峥剑气一同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地掀飞了这个联合据点的屋顶。灰尘和碎石纷纷掉下,各种混乱的声音里,哪怕是车山雪也分辨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碎石没有长眼睛,不会因为他是个瞎子就不砸他。车山雪正要抱着头躲开砸下的碎石,就听到什么东西携风而来。是一团沉重厚软的毛披风。这团披风在飞翔的过程里展开,蓦地便将车山雪网在了下面,挡下了纷纷落石。车山雪正奇怪是谁那么好心,就感觉一股大力拉住他的手,任他一路趔趄地被拉出堂屋的范围。被灰尘呛到的车山雪咳嗽不止,而拉他的人松开手,将他手腕交给另一个人握住。另一个人在车山雪的腕帮子上摸了摸,冰冷一笑。“大国师,”林苑林长老声音里带着熊熊怒火,一边给车山雪诊脉一边说,“又受风寒,您的药必须黄连加三倍了。”“呃,”车山雪还没反应过来,“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林苑,”刚刚把车山雪拉出屋的谌巍道,“给他加五倍。”“好的掌门。”林长老一点异议也没有。车山雪有异议,但考虑到可能再加倍的后果,暂时乖乖住了嘴。这时候烟尘散尽,懵住的密探暗桩们终于能看清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他们更希望自己永远看不清——大国师出现就算了,青城剑圣和金针神医也出现是什么鬼?还给不给人活路了?谌巍才管不到其他人的想法,他拦在车山雪身前,手握在剑柄上,和满脸兴奋焦言对视。片刻后他打量完这个前世的熟人,开口。“你要挑战我?”第33章 谁该在,谁不在“哎哟,”车山雪说,“要打起来了?”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过幸灾乐祸,刚从毛披风下钻出来的车山雪得到了众人的瞩目。而大国师本人丝毫不惧没有杀伤力的目光,要不是目视不良,谌巍反而会从他那儿收获一个期待的眼神。在场只有少数几个人的思路没有被他打断,焦言正是其中之一。“没错!”焦少门主一双大眼虎视眈眈,中气十足喝到,“谌巍,我要挑战你!”谌巍刚才的目光也被车山雪吸引了过去,闻言转头瞥了这虎头虎脑的少年一眼,心道他可不想和他打。元惠十七年的焦言,和谌巍前世所遇到的焦言比,还差了火候。是的,前世的谌巍曾经和焦言战过一场,就是那场刘伯光下毒算计谌巍的一战。谌巍对焦言本人没有什么好恶,因为他晓得当初焦言和刘伯光之间并没有勾结,焦言之所以选在那个关节眼上挑战他,不过是有心怀它意的人怂恿。而且这年轻人赢得痛快,输得也利落,不耍无赖。反正在焦少门主眼中,没有什么是输赢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比一场。但这不代表谌巍看到焦言会开心,任谁见到一个被人怂恿煽动两句就跑来挑战的愣头青,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就算在万事武为先的江湖人眼里,断刀门的焦少门主也是个让人惧怕的武痴。这个年轻人的名声是一战一战地打下来的,而且他每次挑战的都是德高望重又比他厉害许多的前辈,也没有尝过什么败绩。单单这么形容好像普普通通,似乎是天之骄子该有的表现,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挑战的速度快得不寻常,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次,是他一天前打败五刑岛主,第二天又和霹雳弓与惊天棍来了场车轮战,还都赢了。都是久享盛名的高手,却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下,足以见得这毛头小子是有两把刷子的。大国师可不是一个会睁眼说瞎话的人,他说焦言是天下第一刀,焦言自然担得起这个名头。只是还有几个人一样能担起罢了。一想到这件事,谌巍顿时记起几年前车山雪遣人千里迢迢送来,单纯为了恶心他的五个字,不由狠狠瞥了车山雪一眼。 第57章 说完,他跑去提起他东倒西歪的跟班们,摇醒一个人询问:“我要去给飘零雨下战帖,他人在哪里?”他的跟班们欲哭无泪。这群跟班本来便是断刀门掌门担心徒弟闯祸才派出来的,主要工作是提焦言打点行李,指引道路,外加收集消息和跑腿。他们每到一地就去寻断刀门的暗桩,凭此和门中联络每次都顺利得很,哪里晓得断刀门在青城镇的暗桩因为刘家一事损失惨重,原本的据点都守不住,只能挤在这诸多势力买下的联合据点中,让他们一来,就接连撞上大国师和青城剑圣。这运气也没谁了,但他们的少门主却浑不在意。周围的废墟里,青衣剑仆和青城弟子们来往,各方势力的密探暗桩头头几乎被一网打尽,少数逃走的也留下了踪迹,不足为虑。想来明日操纵青城周边流言的计划,也无疾而终了。大衍的其他地方,流言计划没有被打断,但没有了青城周边的配合,恐怕也会出纰漏。下山一趟就给敌方捅了个漏子,车山雪却半点也不见开心。他藏身于厉鬼群中鬼遁而去,认真思忖着一个重要问题。要躲在青城山的哪里,才能让谌巍找不到?第34章 是敌人,是朋友这活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有点难度。而且他跑起来动静也太大,一万三千厉鬼聚成了黑里泛红的云,乌泱泱遮了半边天,厉鬼们各分其职,有引路的,有打探方向的,有观察敌情的,剩下的散去了鬼气之身,只留下闪烁如星辰的一点神魂,被车山雪一袖子兜了,借着他们散去的鬼气,乳燕投林般瞬息就到了青城山脚下。返回青城山的外门弟子们并没有因为年关将近就放弃警戒,车山雪首先撞上了就是他们。“怎么天黑了!”“谁?谁?谁搞乱?”“不要乱动,开阵!”这群弟子们把车山雪当做闯山的妖魔应对,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走过青云路的车山雪对青城的护山大阵已经有了一点印象,而且他二十岁以前时常来往于鸿京和青城,不至于熟悉山上一草一木,护山大阵的几个要点在何处倒是有过猜测。试图将人引入险要之处的青城弟子才摆开阵仗,就看到那神哭鬼号的黑云理也不理他们的诱饵,绕开他们,一窝蜂似的撞上半空中引而不发的阵法。蛛网般的银光顿时闪烁起来,车山雪又咳了几声,然后摸索着探了探。之前他在山上待了那么久,已经被护山大阵认可为半个自己人,这会儿突然闯阵,没长脑子的阵法自然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旁人只见一只修长素白的手如敲门一样敲了敲银光川流的蛛网,继而就像把手插.进一块豆腐,先是指尖,再是半个手掌,轻轻松松没入了那本该拒敌于门外的阵法中。这轻松只是别人瞧见的,他们可不晓得车山雪刚刚一瞬间做了多少计算。现在通过半只手,他松了口气,想再加一把劲把这个细小的缺口掰开,就听到身后赫然一声剑啸。那是湘夫人破风而来,被折服的狂风发出的哭嚎。这声音听得车山雪背后寒毛直竖,眼见来不及掰那小小的口子,他心里一横,屏住一口气。谌巍这一剑到底落空了。他就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车山雪人化为一阵烟雾,混在鬼云之中,从那小小的破口钻了进去。下方弟子看到他那阴晴变幻的神色,皆大气不敢出,但碍于职责,他们却还要多问一句:“掌门,刚才那是什么?”“一只被黄连吓坏了的胆小鬼,”谌巍哼了一声,“没你们的事,继续巡逻。”护山大阵都叫人破了,这似乎不像是没什么事的样子。周围弟子们这样想,表面上却不敢置喙,重新排好了巡逻的队伍。等他们掌门闪身进竹林,才有人悄悄和领头的师兄比划手势。“大概是大国师,”师兄做出非常合理的猜测,“这种高人前辈动起手不该我们围观,快去修复大阵继续巡逻。”满足了好奇心的青城弟子们大声应是,而谌巍已经追着车山雪,追出了两三座峰。两人距离越拉越近,车山雪不回头也能听到谌巍的脚步声,他连忙散掉黑红鬼云,落到一山谷间。被他掠过的枯树摇晃,伶仃黄叶在枝头好一阵摇摆,勉强撑住没落下,又是一个人似风的冲过。原本就行将就木的枯叶于是寿终正寝,摆脱了枝头,飘飘然即将落地。落地不了。突然改变方向的冷风又送了枯叶一程,将它卷进冰寒的剑光里。“车山雪,给我站住!”谌巍这回可一点也没留手,反正他见车山雪如此活泼乱跳,一点也不像接不下这一招的模样。事实也的确如此,那笑得像个狐狸的人火中取栗,在他刀锋前接下一片枯黄的树叶,动作轻飘飘不带一丝烟火气。旋即,从接触他掌心的那一边起,枯叶以迅雷般的速度枯木逢春,盎然的绿意迅速取代了原本灰黄的衰败,映在云纹紫斑的湘夫人上,好似连金石锻造的长剑也生机勃勃起来。谌巍的剑风在这样的生机里无法控制地变得柔软,被车山雪挥袖一带,连温度瞬间上窜了不少,暖和仿佛春末的一抹阳光。就在青城剑圣面前,那片绿叶像个种子一样,违背常理从枝根处长出了娇嫩的树枝,树枝长长,分岔,数个浅粉色的花苞从树杈上冒出来,张开笑颜时顺便将那馥郁的香气喷到谌巍脸上。这便是祝呪,繁盛之祝。凭车山雪刚才露出的这一手,说他是当世祝呪第一人,没有哪个祝师会发表异议。谌巍被香味熏得头晕脑胀,眼前都看不到路,明显车山雪在里面加了什么料。又是这种气人的小手段,谌巍一脑门的恼火,心如硬铁地一剑劈开这深冬里一抹春的气息。只见花瓣四下散落,他面前又不见了车山雪这个人。“你跑什么跑?”谌巍喝到,“难道能逃过喝药?”“不是喝药的问题。”车山雪道。 第59章 等走出很远,车山雪还是能感觉到那群弟子的目光。“我觉得他们误会了什么。”车山雪对谌巍说。“无非是再加两条奇怪的流言而已。”谌巍向来对不在意这种小事情。“话说供奉观不是往这边走吧?”车山雪又问。“反正你不肯乖乖休息,”谌巍道,“去什么供奉观。”这人气还没消呢,车山雪感叹地摇摇头,只觉得青城剑圣鼎鼎大名,怎么像女子一样锱铢必较。大国师没发觉自己对剑圣大人的评价一日变了三变,心思很快转到了记路这件事上。他默默计算着脚下行了多远,对照年轻时的记忆,很快猜测出谌巍要带他去往何方。“君子堂?”他有点诧异,“接近年关,又没有提人上来接任副掌门,你恐怕很忙吧,让我上去打扰真的没问题吗?”让你下山才是真打扰,谌巍瞥了他一眼,对守候在君子堂的剑仆道:“给大国师搬给座位。”青衣剑仆应声而下,很快搬来了高椅软垫。同时点燃了君子堂中的暖炉,还替车山雪倒上热茶。林苑老早在君子堂里等候了,还有之前去搬救兵的闵吉,甚至连李乐成和宫柔也在。车山雪走进君子堂,就被这一大三小给按在了座位上,诊脉的诊脉,端茶的端茶,听训的听训。诊脉的是面如黑锅的林苑,他诊完就回他药青峰开药方,端茶的是闵吉,告了车山雪一状的他现在安静无比,而听训的,则是李乐成和宫柔。谌巍没管这边五个人,他径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从书案上拿起之前看了一半的帖子,提笔在上面写下指示。反倒是车山雪有点懵。表示自己是来听训的李乐成和宫柔行动自然,但车山雪根本不晓得这两个小的做了什么,何来训斥?“师父,”宫柔低着头,呐呐道,“今天的邸报,是我吩咐祝师们传下去的。”“小四是听了我的主意,”李乐成其后道,“是我没考虑周全,污蔑了师父的清白。”“先等等,”车山雪轻轻拍了拍这两个垂在他胸前的脑袋,问,“上次我就问过了,你们是谁来着?”李乐成:“……”宫柔:“……”车山雪唯一的女徒弟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将眼泪鼻涕全部抹在自家三师兄的袖子上,“不是说师父想起了一些事吗?怎么还是不记得我们啊。”她嚎完,又去抱车山雪的腿。“师父我是你冰雪聪明的四徒弟啊,以前你明明最宠我了!”君子堂的另一边,谌巍冷着脸敲了敲笔,嫌吵。李乐成连忙把四师妹提起来,顺便捂住了她的嘴。车山雪则摸着下巴沉思,半晌后对宫柔道:“我想我最宠的弟子一定不是你吧?”宫柔没办法继续发动哭嚎攻势,只能拼命眨眼,挤出两点泪花,可惜车山雪看不见。“您想起了什么吗?”李乐成问。“什么也没想起来,”车山雪道,“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问你们课业完成了没有?”咚——宫柔被这句话吓得趴在地上,而李乐成从不离身的书箱里取出了厚厚一叠纸张,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车山雪接过这一摞课业,随意翻动几下,放在一边,同时说出了让宫柔更感绝望的话。“现在,好好和我讲一讲邸报的事情吧。”***李乐成和宫柔不久前着急下山,就是为了邸报。自从大国师和皇帝之间矛盾激化,户部拨给供奉院的白银越来越少,风雨部的收入一跃超过了各地供奉观的香火钱,占据了供奉院的大头。不要看每张邸报只卖几个铜板,涓涓细流汇聚,也能成就汪洋大海。风雨部的汪洋大海一部分归于风雨部的官吏,一部分归于大供奉院,剩下一部分归于地方供奉观,属于地方祝师非常注重的外财。拥有这般地位的邸报,不要说停了一天没来,就算是晚了几个时辰到,对于祝师们都是大事,自然想向青城山上的大国师请教。“我有个问题,”车山雪打断李乐成的讲述,疑惑道,“我没有靠谱一点的徒弟了吗?”只是短短相处,车山雪也能感受到面前两个年轻人身上透着一股未经大事的不靠谱气息。可是他据说当大国师当了十几年,总不可能一个好用的徒弟也没调.教出来,以至于找不到他就群龙无首了?宫柔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膝盖上的灰,闻言回道:“大师兄章鹤雅半年前出关去魔域了。”李乐成:“二师兄虞谦……失踪月余。”宫柔:“三师兄李乐成,就是师父你面前这位,只晓得看书。”李乐成这个名字引起了车山雪的注意,他侧过脸仔细听了听谌巍那边的声音,没听到谌巍因为这个名字出现什么异动。真是奇怪了,能让谌巍随口说出,他这个三徒弟值得注意吗?车山雪将这短暂的分神放下,听李乐成道:“这个是四师妹,五师弟拿着您的帖子去了武夷楼进修机关之道,暂时没传消息过来。”宫柔接口道:“六师弟被您派去做什么事了,现在也没消息。”说完,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又一起转头瞧了瞧端完茶便装自己不存在的闵吉。“还有不知道会不会被您收入门下的小七,”李乐成道,“您的亲传弟子就是这些了。” 第61章 他这一番算计明明都奔着车山雪去的,却让无干的人拿来做起兵借口,看到那封密报时,才因为事情顺利而觉得熏熏然的车弘永走过回廊,仿佛感到一路上的太监侍女,妃子禁军,都在偷偷嘲笑他。还有车山雪……密探探听不到青城山上如何,但他那皇叔听闻这消息……不,应该是他早就预料了这件事的发生吧。车弘永两侧额角上,青筋仿佛小蛇一样,欢快地在薄薄皮肤下跳动。代替王公公站在车弘永身边的小太监连忙想给他按揉一下,指尖却因为紧张,在车弘永脸颊上留下一道白痕。车弘永重重一推,将这个小太监推翻在地上。不等小太监爬起来谢罪,他拍出一掌,打开“马统领!把这个意欲行刺的刺客拖出去斩了!”御书房房门轰然打开,披坚执锐的禁军鱼贯而入,擒住哭嚎小太监的双臂,在六部尚书面前,将这个遭了池鱼之殃的可怜人拖了出去。离去前禁军似乎忘记了要将御书房房门关上,大臣们噤若寒蝉,听着哭声叫声一路远去,再看车弘永映在金砖上的倒影,都收起了四处乱瞟的眼神,深深地将头埋下去。车弘永瞪着他们,右手五指抽搐了一下,心道,现在还不能杀。六部尚书庸人是庸人,但出生世家的他们至少不像那些年轻臣子一样天天念着变法改革。如果他砍了六部尚书的头,能接下他们位置的就只有那几个侍郎了,正巧全部是改良派的。以前车弘永勉强在大国师手里保下这个老饭桶,现在也只能将血连着打落的牙齿一起往肚子里吞。他手往门外一指,喝到:“还跪在这里干什么!点兵点将不要人吗!我养你们白养?!”六部尚书如蒙大赦,忙不住地躬身离去。户部尚书袁开文最后一个走,他关上御书房的大门,在两块雕花门板合拢之前,透过门缝偷瞥了转身坐于桌后,提笔写什么的车弘永一眼。没几日猖狂了,他冷笑一声想,咔哒一下将房门关上。门外是成三重人墙围住御书房的禁军。红缨长矛如林立,玄甲钢盔的冷光简直比这寒冬腊月里的气候更冻人。这些禁军士兵就这样站在御书房前,知道的人晓得他们是在护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有人逼宫。自从青城剑圣那一剑划过大衍半个江山,车弘永大概就没有睡过一场好觉。这般胆小,又暴躁易怒,只能说从车炎开始,车家三代都是虎父犬子,一个不如一个。唯有一个车山雪…………独木难支,又能顶什么用呢?***青城山。车山雪打了个喷嚏,口里被宫柔塞了一颗冰糖葫芦。宫小四这举止可胆大包天,可惜她和自家失忆的师父相处几日,发现和原本的师父比,现在这个师父的脾气可谓好到没边,顿时就撒开欢地来没大没小。而且车山雪也不想拒绝这颗冰糖葫芦。自几天前偷下山去一次后,按车山雪的要求,或者是看在大国师越发不得意的身体上,林苑没在他药里加黄连,只是换了个方子,什么药古怪用什么,每次熬出来,那丧心病狂的味道必然绕梁三日不绝,就算车山雪习惯了吃药,对这个味道依然敬谢不敏。大年三十,小雪依然在下。苍翠的青城山已经披上巍巍白雪,不论何处都是雪白一片。凉风四处吹着,被剑童指引上山的客人一路哆嗦,进了君子堂才好一些。君子堂不似以往。漏风的窗户关上了,堂前也垂下了挡风的竹帘,角落里摆着七八个碳炉,里面银丝碳烧得就像一颗颗红宝石,通亮通亮,势要在君子堂里营造出一番盛夏的景象来。那些客人们进来时还觉得温暖,没待上多久,就偷偷摸摸地解开棉袍皮袄,热出一脑门的汗。在这样的温度下,只有谌巍才能保持浑身清爽。反正他冬天夏天都是那样一身衣服,三伏天不出汗,三九天也不觉得冷。裹着厚厚冬衣的车山雪每次听到他行走时单薄的长袖发出的窸窣声,都分外怀念离自己而去的一身内功。是的,谌巍在君子堂里。车山雪也在。急匆匆上山向大国师讨主意的各地祝师改良派官员大小商会一踏入君子堂,心里都觉得怪异极了。只见这属于青城掌门的地盘被隐晦地一分为二,原本摆在堂屋中央的长案挪到右边,青城掌门端坐其后,前面等着长老弟子听候吩咐。另一边是一张雕花大木椅,难得露出真容的大国师手捧热茶,闭目养神,身前是一堆诉苦的人。诉苦之人或哭或闹,把君子堂吵成了菜市场,但另一边的谌巍只是眼角抽了抽,继续听一个内门弟子给他讲述昨日丹州城的事情。“长臂门盘踞在丹州城外的一个小土丘上,门中弟子也多是丹州城的人。掌门一年前娶了户部尚书袁大人家的嫡女,朝中有人,在丹州城里说话比太守更管用。说是攻下丹州城,实际上这丹州城暗地里早就属于长臂门的了。”内门弟子说。丹州城的大门,是丹州城守军自己打开的。这种事并不出人意料。就拿青城剑门打比方,如果青城剑门说要起兵反抗朝廷,方圆百里村落城镇,不需要攻打就自己来投敌。所以,大衍朝廷的心腹之患,从来不是勋贵世家,而是和各方门派有勾结的勋贵世家。当年车炎是一个个去把人打服了,才给大衍铺下一个太平盛世。只是太平盛世,武人的地位总要比乱世低一些。而平民百姓就像杂草一样,只要有喘口气的机会,就会顶着头上巨石长起来。那些种田的,做小买卖的,不会再似过去那般命如草芥,随便人打杀了。既然能平安活着,就算有妖魔在侧,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练功习武的。长此以往,大宗门或能苟延残喘,小宗门则根本没有活路。这是大衍的死结。正是因为自家原本也是宗门,从车炎到车山昌再到车山雪,都一门心思地要削弱大小宗门。然而原本是小宗门的世家勋贵们不允许,于是又变成了削世家。 第63章 祈祷先祖不过是心里安慰,真要救人族于水火,需看实际之行。不过今天,稍稍散懒一点也无事。“开宴吧。”谌巍吩咐道。听到他这句话,祠堂前过于肃穆的气氛才为之一缓,不知愁苦的年轻弟子们三五成群地往外走,都想要第一个看到年宴是什么好菜。原本站在最前的谌巍反而落在后面,不过他也不急,停下来等待另一个比他更慢的人。小祝师闵吉。之前闵吉也参加了重办的冬试,虽说叫根骨拖了后腿,但极高的悟性为他平均了分数,算下来竟然真的能入青城的门墙。但大国师似乎意属闵吉做自己的弟子,长老们不晓得该怎么办好,只能上报谌巍,请他问一声车山雪。谌巍才懒得问呢,没恢复记忆,车山雪恐怕想不起收徒这件事。今日青城举山祭祀先祖,正巧缺了一个祝师主持,谌巍就点了闵吉的名来。闵吉是如何激动这点先不说,至少在此刻,他在谌巍面前或许动作僵硬,举止还算很得体的。一大一小走出风摇祠,谌巍问:“你以后要跟着车山雪还是留在青城山?”闵吉心情激荡,一时没听清,连忙问:“您是在问我吗?”谌巍瞥了他一眼,觉得车山雪家这小七似乎比他师兄师姐们更不靠谱,但难得的好心情让他语气和缓地解释道:“如果你想留在青城山,就算是车山雪也带不走你。”听到他这句话,一直忐忑不安的闵吉心跳如鼓,脸涨得通红。他顿时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喊道:“掌门!”“嗯?”“我我我我!”闵吉咽下一口唾沫,暂且治好了结巴,“我崇拜您很久了!我!我想和您学剑!”这稚气的话惹谌巍心里一笑。“勤奋刻苦,”谌巍道,“说不定我会收下你。”不去看闵吉瞪大的眼睛,发现前面长老在招呼自己,谌巍加快脚步,将闵吉甩在身后。“小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宫柔拍拍闵吉的肩膀,她弯下腰递出手帕,同时问,“你怎么哭啦?”“没、没哭,”闵吉接过手帕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地问,“宫师姐不是和先生李师兄一起在供奉观吗?怎么来了这里?”“什么呀,”宫柔叹了一口气,“师父一直没回去,我和老三只能出来找人了?”“啊?”闵吉一惊,“找到了吗?”“没有,”宫柔更加丧气,“我还是去问下谌掌门吧。”说完,她拉着闵吉,向着人群离开的方向追过去。然后他们被汹涌的人墙挡住了。等两只小的挤出来赶到开年宴的地方,谌巍已经说完了祝词,药青峰养的戏班子在台上卖力表演,咿呀唱着,趁其他人的视线都放在台上,宫柔连忙摸上去。“没回去?”谌巍皱眉道。他原本因为过年而少见的好心情被破坏地荡然无存,只能先对临座马长老颌首示意,接着带着向长老们赔笑的宫柔闵吉起身离桌。远离了戏台边的喧嚣,谌巍才开口问道:“一直没有?”“是的,”宫柔在谌掌门面前向来很怂,低着头回答,“之前见完了东南商会的主人,师父就让我先回去,我保证后面师父没有踏进供奉观一步,您因该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了。”和宫柔一起低着头的闵吉颤了颤,他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磨牙的响声。“你们两个先回去吃饭,不用管他。”谌巍说。“可是都这么晚了……”谌巍没说话,遥遥向着半山腰的供奉观一指,两只小的连忙噤言,手拉手往回跑。而谌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也不晓得车山雪会去何处喝酒。他略一思忖,想到什么,提起轻功,踏过无瑕白雪,向着青城最高峰飞去。天青峰。二十多天前谌巍出关,站在山顶一剑划过半个大衍,澎湃的剑意至今在山顶上咆哮,很多人走到半山腰就不敢往上,连值守的剑童也被放假。但今夜,本该寥无人迹的天青峰山顶,却有一个人。距离当初谌巍拔剑所站不过数丈远,有一个茅顶六角亭。这朴素的亭子原先四处漏风,是个赏景的好去处,但今夜有人给它六边挂上竹帘,又烧了一盆炭火。水盆架在炭火上,里面盛了半盆水,已经扒开了木塞的竹筒酒立在中央,被热水一激,喷香的酒味扑鼻而来。亭外落雪窸窸,亭里炭火噼啪。车山雪用小杯喝了半筒酒,神智暂且保持着清明,忽而他耳朵一动,伸手掀开一道竹帘,探出头去。谌巍站在亭外的小道上,怒火简直要烧沸这一山的雪。“你也来啦,”车山雪慢悠悠地说,“谌巍,新年好啊。”第38章 除夕夜,灯不明好你妹。 第65章 是很好用,谌巍不想回忆自己败在雪莲胶这玩意下有多少次。可惜瞎了的车山雪感受不到他这一番咬牙切齿,反而笑得挺开心。“简直像回到从前一样啊。”他说。指尖凝出一道剑气,正要隔开雪莲胶的谌巍动作一顿。这样的嬉笑,吵闹,真的就像回到从前。仿佛剑道和祝呪,身份和立场,对峙和爱恨,那些充满阴霾的光阴过往,都随着笑声逝去。车山雪面上的绯色更深,他因为刚才一番打闹而气喘吁吁,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淡下。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车山雪突然开口。“谌巍,其实,在我父亲死之前,我有句话想对你说的。”将最后一点雪莲胶割开的谌巍抬眼看他,问:“什么话?”“后来的我恐怕不想说,他现在是不是还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林苑的药的确管用,这几天我能感觉到沉淀的记忆在松动,二十多岁的我应该快要消失了。”车山雪慢慢道。“一百零七岁的你也好意思说这句话?”谌巍嗤笑。“对啊,一想到一百零七岁的我是如此陌生,我就忍不住想坑他一把。”车山雪道。“坑你自己?”谌巍一脸又发什么疯的表情。“对,”车山雪,刚经历了丧父之悲,兄弟阋墙之苦,断筋绝脉之痛,二十五岁的车山雪说,“谌巍,我心悦你。”咕噜。炭盆上热的水鼓着泡泡。谌巍呆愣之时,一只素白的手攀上他的下巴,一点微凉印在他嘴角旁。嘴唇落下,车山雪立刻意识到自己亲错了地方。看不到就是不好啊,他再次想着点。连谌巍的震惊表情也看不到,可惜。这样想着,他气馁的松了口,想要退开,免得谌巍真的一剑戳得他透心凉。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感觉到一阵暖意覆盖在他唇上。隔着皮肤,能感觉到包裹暖意的两片纹理。这回车山雪真的被惊得手一抖,攀住长椅边缘的手顿时无法撑住身体。而一双大手接住他倒回去的上半身,死死地按住。那两片暖意在车山雪的嘴唇上摩挲了片刻,接着,一条温度更高的柔然事物顶开了车山雪的牙关,小心翼翼地触碰车山雪的舌头。车山雪的舌头比石头更僵硬,却无法阻挡地在对方的吮吸下柔软下来,口腔被一点点细细探查的感觉非常怪异,更不要说那种难受的麻木感,以及肺腑呼唤空气的欲.望。他短促地喘了口气,想推开可能真的发了酒疯的谌巍,手搭在谌巍肩上,却没有用力。……就算发展太快了一点,但如果能弥补遗憾,那也无无所谓。这样想,他的手往下滑,拉开了谌巍的衣领。咻——呯!青城弟子们也开始放烟花。和青城镇的烟花相比,这次的烟花和山顶亭中的两个人只有咫尺之远。五颜六色的光辉透过竹帘道道狭窄的缝隙,落在身下人的脸上和胸口,让看到他的谌巍只觉得惊心动魄。如此鲜活,如此昳丽——是车山雪。酒量不好,可能真的喝醉了的谌巍轻轻吐出一口气,俯下身。亭外,烟花绽放百里,比星子更明。***青色剑光,漫天都是。锋利,尖锐,美丽得侵略人心。黑暗里,大衍的国师稍稍挣动了一下,他觉得头昏昏沉沉,身体重得好像盖了床铁打的被子,而且身体很多地方酸痛无比,特别是——等等?雁门关的金丝阵,头痛,哭嚎的厉鬼,头痛,谌巍的剑气,头痛,浑浊而冰冷的湖水,头痛……这是哪里?车山雪,权倾大衍的大国师车山雪苏醒在元惠十八年的大年初一。他首先嗅到的是炭火的气味,酒香,汗水,和某种浓烈的怪异味道。然后他听到了身旁某个人的呼吸及心跳,还有高山上的呼啸风声,落雪的簌簌。很陌生,但也很熟悉,就像是梦中的青城山……车山雪睁开了眼睛,一双完好的深琥珀色眼眸在昏暗的茅厅中发亮。他面有菜色地看着睡在他身旁的那个人。谌巍?!第39章 年初一,拿红包车山雪打了个颤,终于想起一头撞在水底巨石前发生了什么事。皇帝侄儿,供奉院,朝廷,世家宗门,蛮人……各方动作飞快地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思考这些问题转移注意力,然而相贴于他身的滚烫肌肤,谌巍或他难以启齿的部位,还有耳边拂动他头发的呼吸,都让这个苦修六十年,论静功可谓天下第一的祝师思路不断被打断。 第67章 宫柔眨了眨眼,脸色惨白,半晌后,大叫出声。“妈呀!师父他——”一声叱喝从供奉观里传出,打断她的话。“宫柔,滚进来!”宫柔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连滚带爬的跑进了供奉观中。闵吉瞧了瞧她的背影,又瞧了瞧手中的拖把,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后一方胜出,他把拖把放到一边树下,也滚了进去。他进去的时候,见到李乐成李师兄已经跪在先生面前,宫柔于是也噗通跪下。闵吉不太想跪,于是站在门口犹豫。一边犹豫,他一边打量车山雪。从和和镇的苏醒后,一直到青城山,闵吉都陪伴在这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身边,虽然他从不晓得先生在想什么,却也称得上是熟悉车山雪的人了。但今天,若是不看先生的脸,他可能会把端坐堂中的先生认成另一个人。明明是同一张脸——气质却截然不同。那眼角眉梢上的捉弄,唇边若有若无的浅笑,一夕之间消失不见。如果说闵吉认识的车山雪是欢快流动的溪水,眼前的这个人,则是被水流打磨,沉积深陷,无可打动的黑岩。年轻时车山雪是温柔的,虽然喜欢故作玄虚,喜欢坑人,但他看起来随时能登楼高歌,接着泛舟一日三千里,是个万事随心的好人。但现在,出现在闵吉面前的这个车山雪,眉头仿佛从未舒展过,微阖的双眼底下是冻结了一万年的冰雪,连那原本通透的深琥珀色也暗沉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细沙。咦?说到眼睛,先生的眼睛好啦?探出头想仔细瞧瞧车山雪眼睛,闵吉脚下一绊,踢到门槛,眼见就要摔掉两颗门牙。突然有什么东西撑住他,闵吉抬眼一看,发现竟然是木门槛一瞬间长出了繁盛的新枝,挡在了他面前,让他没有摔倒。主座上,车山雪打量了一眼门边那个傻乎乎的小不点,问:“这是谁?”“是小七。”宫柔回答。车山雪默默转过头看李乐成,作为师兄,李三到底比宫柔有条理很多,他低声给车山雪解释:“您在落雁湖落水,沿着水底暗流进入了扬水水系,小闵原本是杨水边和和镇的祝师,救了您,和您一起来的青城山。”既然是祝师,为什么要来青城山?车山雪的视线从闵吉腰侧的练习木剑上一掠而过,没问出这个问题。“我们想着您应该不会随便带人在身边,小闵说不定是我们的师弟,就先把小七喊上了。”李乐成最后道。听到这句话,车山雪又抬头,扫了闵吉一眼。小祝师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的衣角从树枝上取下来,那傻傻的模样,怎么看也不符合车山雪的收徒的标准。大国师好指点年轻人,也不是各个都会收入门下的。不过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车山雪仔仔细细的询问朝廷最近的动向,什么清君侧的叛军,蛮人,天山派,大衍几个大宗门,世家和中小门派,还有供奉院里世家派和平民派,白泽院,铁龙局,大小商会……事事过问,事事操心。这就是权倾朝野的大国师每日的状态。若不是车弘永扶不起来,小心思又太多,他也不至于如此。知道师父肯定会有记忆恢复的一天,也有几分可能不记得恢复期间的记忆,这些消息李乐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光从这一点看,李三就比宫四这个只晓得玩乐闯祸的强太多。而宫柔则强在行事果断,和捧上书就走不动路的李乐成正好互补。车山雪把这两个弟子留在鸿京,当然是觉得他们互相照看,不至于出什么大事。现在看来,李乐成的确有条有理,而宫柔也非常果决,在传出他已死的消息后,两人合作能保护好自己。……就是直接放弃了鸿京。车山雪一瞬间万分怀念自己的大徒弟章鹤雅。但魔域异动是重中之重,交给其他人他又放心不了。车山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或者说,隔着眼皮和眼球,触摸了其下之物。片刻后,他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心思也能转进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方向——他和谌巍。大国师喝了口茶润润依然沙哑疼痛的喉,斟酌着言语,不肯让自己徒弟看出他如何艰难才能问出这个问题。他不过犹豫了片刻,没出口的话就被打断了。林苑林长老站在供奉观外,对着门喊:“方才掌门遣我过来,是大国师又不吃药了?”第40章 八十年,晓谁心林苑。青城山药青峰之主,宗师,金针神医,来青城山是带艺投师,虽然并非上一代药青峰峰主的弟子,却以才能在上一代药青峰峰主死后接替其位置,并居青城剑门十一长老之位。听到门外的声音,车山雪脑子里自动调出对应的资料。他与林苑只见过区区几面,能瞬间想起已是难得,不过车山雪现在并不想见大夫,至少要在沐浴更衣之后,才能——吱呀。这些天已经和供奉观里几个小辈混熟,对车山雪——失忆之后的车山雪——秉性也有少许了解,林苑大大咧咧推门而入,口中则道:“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让掌门大年初一催我前来?”说完,大步往里走的林苑已经瞧见了车山雪的面色。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起头时瞠目结舌。林苑是大夫,是神医。 第69章 他站起来,很快在后堂门边找到低着头不敢看他的两个徒弟并闵吉,吩咐他们烧水。然后他找到自己的厢房,在衣柜里翻了一通,竟没找到合心意的衣服。车山雪现在的衣服都是在和和镇临时买的成衣,以大国师养尊处优一百零七年的眼光看,现在衣柜里的这些最好拿去做抹布。抹布都比现在他身上这些好,车山雪随便拿了一套出来,走进浴室。大木桶里已经盛上热水,毛巾胰子也摆在一边,车山雪听了听声音,晓得小辈们躲远了,这才慢慢宽衣解带,将自己浸入热水中。天光透过纸窗,在水波里拐了个折,落在了车山雪光.裸的身躯上。断筋绝脉之后,车山雪也断了通过锻炼来保持健康的心思,少年时那些有力的肌肉早已平坦一片,又因为不停歇的操心,以及最近的大病,虚耗车山雪的精气,以致如今只有薄薄的血肉贴在他的骨骼上,身躯四肢削瘦苍白,在车山雪眼里,绝对称不上好看。而此刻,他的锁骨,胸膛,小腹,特别是大腿根处,都是青红青紫的痕迹,有些地方车山雪甚至能看到谌巍的手指印,非常鲜明。麻木的感觉依然留在车山雪的身躯上,浸入热水时感觉反而更怪异了。车山雪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他曾心悦谌巍。但……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和谌巍相识于剑,相知于剑,故而在做出断筋绝脉的决定后,车山雪就知道自己和谌巍之间不会有结果。因为他们同样弱小,又势单力薄,根本没有改变世间的力量。那个雨夜,谌巍说要带他走的时候,车山雪有那么一瞬间,想将胸中酝酿许久的话语吐出。但他最后到底没说,而是和谌巍彻底决裂。然后用六十年的苦修,掐死了心里的妄念。出来后再见面,两人已是对峙之局,而车山雪也没有了那个心思。但现在……车山雪以足以吓哭自己六个徒弟的不悦表情,皱着眉把自己浑身搓干净。用上祝呪治愈身上轻微的瘀伤后,他坐在浴桶冷静很久,等到水都快凉了才起身,湿淋淋跨出浴桶,同时给地上那堆换下的衣物丢了个呪术毁尸灭迹。继而他慢腾腾换上干净中衣,任湿发披散,在雪白衣服上留下浅灰色的湿润痕迹。对着水面梳理长发时,车山雪突然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宫柔在浴室门外大喊:“大事不好了师父!桃府呪雪成灾!”第41章 风雪柳,何人折呪雪成灾。这比单纯的雪灾更可怕。自古吉为瑞雪,恶为呪雪。想要区分两者非常简单,若降下的雪花带着呪力,就会被称为呪雪。单从外表上,瑞雪呪雪间并无差异,都是轻飘飘的白絮,但呪雪融化后,带着呪力的雪水会污染大地,被污染的大地将寸草不生,更别提长出庄稼或棉麻桑。八年前,大衍百姓经历的那一场惨绝人寰的饥荒,就是由一场大呪雪导致。这还不是呪雪最可怕的地方,呪雪最可怕的是,它能将一块肥沃的土地转化为魔域。据说,曾经人族占据的疆土是大衍的数倍,但那些疆土都被魔域吞没,成为妖魔呪兽的栖息之地。人族并非不想反攻回去,然而沦为魔域的土地河流都带上了呪力,无需妖魔在侧,常人行走其中,仅仅是脚下踩上被呪力污染的土地,呼吸被呪力污染的风,不消三日就会发疯。如果发疯的人没有因为什么原因死在魔域,来年妖魔呪兽攻打边关时,里面便又增加了一名杂兵。这样的呪力,只有祝师才能用祝术相抵。但世上有多少祝师?又有多少祝师能够使用净魔的祝术?维持人族目前的疆土已经勉强,哪里有余力去开荒魔域。所以,对于世家门派来说,大衍或许是一块肥肉,在车山雪眼里,只看得到风雨飘摇,一片孤岛。没人操心,只有他来操心。“这样一来,就能够将车山雪的主意从叛军身上引开了。”将平府和桃府一分为二,位于桃府之西的武夷山脉的某个小山头,车山雪遍查不到踪迹的虞操行放下茶杯,这样对武夷楼楼主宿飞说。武夷楼楼主宿飞身高八尺,面上一双粗眉让人见之难忘。但要说相貌,和青城掌门谌巍,甚至断刀门少门主焦言比,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门一派之主,反而更像是田地里辛苦大半辈子的庄稼汉。打扮也是如此。他头上裹着汗巾,身上穿着粗布短打,蹲在木椅上,牙齿咬着一根破破烂烂的烟杆,没点燃,里面是空的,舍不得放烟叶。宿飞就这样咬着摆设般的烟杆,含混不清地说道:“哎哟,虞丞相和大国师两位大神的斗争咱原本可是一点也不想卷进去的呀。”“可惜宿楼主早就卷进去了,”虞操行微笑,“之前我的人手搜索车山雪的行踪,几次三番在扬水边撞见武夷楼的人,宿楼主不要告诉我,你们去找车山雪只是为了帮助他寄居武夷楼的五弟子。”“咳咳,”宿飞尴尬地敲了敲烟杆,道,“万子华这小子还是挺可爱的,对机关一道也很有天赋。”“这样岂不是正好,”虞操行道,“车山雪死后,他的弟子也能够改投他人——”宿飞眨了眨眼。“等下!”他猛地打断虞操行,“虞丞相说东说西,不是想赖账吧!”虞操行定定地看了其貌不扬的宿飞一眼,他本来要说出口的拉拢被打断了。宿飞这个人油滑得像泥鳅,不过,泥鳅也只能在泥地里蹦跶,难道能真的逃出手掌心?协助他引发大呪雪,还想在两方之间摇摆不定,就算虞操行愿意给宿飞这个机会,车山雪也不会给。 第71章 闻言车山雪扫了闵吉一眼,小祝师浑身一颤,下意识松开了被他捏得皱皱巴巴的衣袖。这可怜的小模样。车山雪终于知道失忆的自己为何把这个傻乎乎的小祝师带在身边,绝对是郁闷时候拿来逗乐的。可现在的车山雪没有逗乐的心情,只随手摸摸闵吉的头,转身直接上车。从报信祝师来到,至车山雪一行人赶车下山,连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马蹄声和车轮声一起远去,无数黑红鬼影翻过院子围墙,落入马车的影子里。闵吉觉得只是转眼,整座供奉观就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连鬼都走了,顿时感到遍体生寒。他抱着双臂,小声喃喃。“也不知道要离开多久,掌门肯定想见您最后一面的啊,先生。”哪怕知道天降呪雪一事万分紧急,闵吉还是觉得自家先生应该去和掌门道个别。在小祝师眼里,这对冤家宿敌的关系明明很好,两个人脸上虽然冷淡,所作所为却一直都考虑着对方。掌门知道先生离开却没能送别,心情一定会很差吧。这可是大年初一,就算分别,也要开开心心分别才行。先生现在还没有走远,掌门追一追说不定能追上去呢!这样想,闵吉转身就冒雪往君子堂跑去。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君子堂,却发现里面只有值守的剑仆在。“这位、这位师兄!”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口齿不清地询问,“掌门上哪里去啦?”青衣剑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怎么,你还不知道吗?”闵吉心里冒出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问道:“知道什么?”剑仆回道:“就在上午,掌门宣布闭关啦。”第42章 你剑外,我剑中谌巍在天青峰。这座青城山脉的最高峰,有一天然奇穴,中有数口寒潭,是个修炼内功的好去处。青城剑门的开山祖师正是因此才选在青城山呢开辟门派。而天青峰的奇穴在数百年的修整开阔之下,面貌同一开始的天然早已不同。那些雕梁画栋,飞阁流丹,与粗犷的钟乳石笋融为一体,端的是鬼斧神工。更不要说最为重要的数口寒潭,如今也是汉白玉铺成阶梯入水,中央是一浑圆的青玉小岛,价值千金的夜明珠镶嵌其上,在这不见天日的深穴中,促成了月华般的粼粼波光。谌巍此刻就端正地跪坐在青玉小岛上,双目紧闭,青烟从他头顶冉冉升起。而湘夫人横放在他身前,车山雪的命灯则照耀着长剑上的云纹紫斑,一灯一剑都安静无比。有极轻的脚步声回荡在洞穴中,是林苑打着灯笼前来。今天知道了一个大秘密,林长老这种将八卦当粮食吃的人本该回自己峰上将事情咀嚼上三遍,然后兴致勃勃去调查前因后果。可惜的是,谌巍宣布闭关后,庶务就落在了他和另外几个长老肩上,供奉院的祝师快马上山,怎么不需要经过他们的同意。呪雪灾一事原本就无需隐瞒,林苑反倒比车山雪先一步得到消息。和他一起听到剑仆报上呪雪灾的长老们听闻,虽对桃府百姓深感悲悯,但此事一出,那盘旋青城山不知打什么算盘的大国师恐怕马上就要离去,所以他们全部都松了一口气。只有知道秘密的林苑反而几分担忧。掌门和大国师才好上便面临分离,真是情路坎坷啊。是的,林长老对自家掌门和大国师在一起,没有太多意见。虽然两个男子有失阴阳调和之道,可是在林苑眼中,总比他们掌门打一辈子光棍好。这么些年了,青城山长老们早就熄了给谌巍当媒人的心,眼见现在事有转机,怎么能轻易放过?既然这样,等大国师来辞别的时候,旁敲侧击几句好了,林苑原本是这样想的。结果车山雪招呼也没打一声,急匆匆就下了山。林苑:“……”卧槽,你们不是才睡吗?怎么转眼又开始作了!谌巍是什么意思林苑也不知道,为以防万一,他只能进入掌门闭关的秘地。天青峰奇穴是青城剑门的秘地之一,林苑作为长老,以往也进去过几回,不需要人带路就晓得谌巍现下身在何处。但他今天走到寒潭边抬眼一扫,却没能在第一眼发现青玉小岛上谌巍的人影。直到谌巍睁开眼,手指在湘夫人身上轻轻一磕,长剑与碧玉撞击发出清越响声,林苑才猛然看到谌巍。这般收敛气息之法……“失了童贞反而小有突破?”林苑口瞪目呆,“掌门你练的到底是童子功还是双修?”如此不着调的问题,谌巍从来不回答。林苑也知道,斟酌地要说出大国师的动向。他也就犹豫了几个呼吸,便见到白雾从谌巍的七窍中钻出,宛如他们掌门是个插了几百根香的大香炉,烟雾来势汹涌,快把谌巍整个人遮住。从这迹象来看,谌巍根本不是小有突破,而是内息一瞬间翻了两番。可是谌巍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他的内息若能翻两番,不是使用了爆发秘术,就是走火入魔回光返照。闭个关哪里需要青城剑圣强行爆发,划掉这个可能,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了。林苑差点给他跪下:“就算大国师不告而别,您也不需要这样吧!”谌巍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黑沉沉的眼珠抬起,问:“发生何事?” 第73章 谌巍是给自己的剑画图纸,一笔一划皆认真无比,车山雪在边上看了看,突然手指沾墨在图纸上一抹,抹掉了图纸一角。“多少年前的样式了,谌巍你品味也太落伍,”大衍皇帝最宠爱的幺子颐气指使,“看看我的新剑,再看看你的图,要是你真这么打,将来咱们也别比剑了,因为你的剑会被自己丑断!”从七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八年的岁月。他们的剑锋是在对方的一招一式中磨练出来的,他们熟悉对方的剑,就像对自己的剑一样。若以剑道为镜,他们在镜中看到的不会是自己,而是对方。——车山雪就在他的剑中。哪怕车山雪放下了剑道,依然如此。如果要舍弃车山雪,那就只能像车山雪舍弃他一样,连剑一起舍弃。这种方法……他做不到。谌巍无声地吐出一口血,心中反倒顿悟。随着念头豁然开朗,他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息也渐渐平息,从暴虐转为柔和,温水一般冲刷着他伤痕累累的经脉,几个周天下来,将大小暗伤完美愈合。然后内息向着他的丹田涌去,轻而易举打破了他前世也未曾突破的屏障,一涨再涨。等内息再次扩散向四肢百骸,被解放的五感也将谌巍拉回现实中。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到湘夫人呼应他的内息,在地上嗡嗡作响。已经做好抢救准备的林苑瞠目结舌。他家掌门上一刻还是走火入魔之象,下一刻就猛地突破了!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难道是双修的效果吗!谌巍不知道这人心里转着什么污秽的念头,擦了擦嘴角血迹后,对林苑吩咐:“我下山后,青城剑门大小事都听你号令。”林苑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不不不,等等,您下山干什么?!”谌巍已经提剑与他擦身而过,闻言瞥了林苑一眼。他说:“去找车山雪。”第43章 歹运路,好运人要找车山雪很容易,毕竟要带那么多人,大国师不可能再用鬼遁。马车太慢,乘船要换,只有铁龙车能满足一行人的要求。铁龙局大概是大衍最繁忙的商局了,就算是朝廷,大年初一也要放假休沐,但青城镇外的铁龙局却依然人满为患。晚到的归乡人和迎接的家人将入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更兼有车把式的叫唤,土狗土鸡土鸭敏捷地在人们脚下穿梭追逐,汪汪叽叽嘎嘎的声音比人声更大。这样鼎沸的热闹中,只有少数人注意到,有一列看上去空荡荡没上几个人的铁龙由妖兽拖着,在渐小的风雪中,离开铁龙站。正是在谌巍赶到铁龙站的一炷香之前。对于谌巍接下来的一路来说,这似乎是个不祥的预兆。但此刻的谌巍并没有在意,面对听闻他来到而急匆匆迎出来的铁龙站站长和副站,他仔细询问了那辆空铁龙的去向,又拒绝了站长立刻给他再发一趟的建议,运起轻功几个纵越,同样没入了茫茫风雪中。青城铁龙站的站长和副站一起啧啧称奇。“就算再如何勤奋,咱们也不可能达到这个境界啊。”他们两个又沉默了片刻。“我感觉不太好,”副站说,“要是剑圣知道你指的方向是错的……”“既然入了铁龙局,咱们就是大国师的人。”站长一点也不害怕,“你看剑圣那浑身杀气的模样,说大国师抢了他老婆都会有人信,怎么能让他追上大国师。”只可惜,站长和副站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种小手段最多拖延一二罢了。不过,说不定他们拖延的这一二,正巧起了作用呢?“没时间说闲话了,”站长拍拍下属的肩膀,“快去把那几只休息的拖兽叫起来,桃府呪雪,运粮的重担就在咱们身上。”***“先从粮食讲起。”临时征辟的铁龙车上,车山雪这样开头。他对面,是端坐的李乐成和宫柔,其他跟随的祝师和第一批赶来的官员在周围围了个圈,安静听着车山雪说话,没有一个人出声。不是没话说,而是不敢说。铁龙局是大国师一手扶持出来的,最开始,百姓们不敢靠近这由妖兽拖动的长龙时,大国师以身作则,每次出门都乘坐。因为他表明了态度,才有人为了讨好他开始效仿。如今人人都能说出铁龙车的一百个优点,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每次从铁龙车上下来,大国师的面色是如何铁青。似乎是断筋绝脉留下的遗症,车山雪对铁龙车上轻微且持续的摇晃,混合的各种气息等等,总是无法适应。尽管如此,他只要出远门,必定会乘坐铁龙车,用强大的毅力抑制反胃感,风吹雨打水淹失忆也不下车,连带身边人也如此。只是每逢在车上,他身边人挨骂的几率总会高上几分。后来大供奉观的人都养成了习惯,只要和大国师坐在同一辆车上,除非被点名,绝不开口说话。今天也是如此。一个被点名的祝师战战兢兢地介绍情况:“白泽局两年前推出新式农具,桃府推广最好,去年桃平昆琼津五府都是大丰收,其中以栽种了两季稻的桃府为最。现在过年,基本家家户户有存粮,我们也会从琼平二府调来粮食。” 第75章 等等?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车山雪猛地一怔,反而从梦魇中脱离。他猛地想坐起,却发现自己在梦中挣扎翻身,竟然用毛披风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茧子,现在醒来,半天动弹不得。茧子也挺好,让他热出了一身汗,倒是感觉身上轻快很多。脑子里也不再晕晕沉沉,神清志明。这是好消息,但车山雪暂时没注意,因为他解开毛披风后,在毛披风的角落上发现了数枚竹叶的暗纹。“……”车山雪看它的神色宛如在看洪水猛兽。就说之前哪里觉得不对,这分明是谌巍的衣服!难怪他被噩梦魇住,肯定是这披风的错!思考着要不要将这披风一把火烧了,突然的异动让车山雪放弃这少许闲暇。他看向窗外。车山雪睡了不止一个时辰,李乐成没来喊他,现在醒来,他发现天色已经入夜。铁龙车一路向东南奔驰,落雪反而越来越大,鹅毛大雪里拖车的拖兽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速度渐渐慢下来。可是,如今距离赶到桃府还有数个时辰,这辆车又非逢站就停的普通铁龙,按理说,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赶车人会控制住拖兽,不让它减慢速度。但拖兽的速度依然放缓了,并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长啸示警。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铁龙轨两边的小土丘上亮起无数火把。火光下人影憧憧,刀光剑光则比火把更明亮。拖兽带着铁龙车完全停下了,赶车人没法让它继续奔跑,因为它面前的铁轨被一道剑气一分为二,连着地面深深斩断。山壁上,一个有常人两个高的大高个深吸了一口气,肚皮先是涨得溜圆,接着猛地扁下去。老虎般的咆哮响彻九天。“呔——打劫——!!!”停下的铁龙车上,一行人面面相觑。这帮劫匪知道自己在打劫谁吗?第44章 不期至,巧相逢谌巍还没找到车山雪。不,他当然没有迷路。在继承青城掌门之位前,谌巍作为青城首徒经常被他师父派去跑腿,从六山九府到六山之外的魔域,他从没有迷失方向过。这次下山也是一样。尽管谌巍从没有乘坐铁龙前去桃府过,但桃府是在青城山的哪个方向他还是晓得的。他沿着铁轨一路往前,却见到方向越来越偏,早就觉得不对。等想起青城镇铁龙站站长和副站两人与他说话时面上的奇怪神色,他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设身处地想一想,以他和车山雪过往的关系,如果车山雪向一个青城弟子询问他的去向,恐怕那个青城弟子也会撒谎。无奈的谌巍爬上最近的一个山头,想辨认方向超近路。但他登高眺望远方,没找到雪幕中吭哧吭哧前行的铁龙车,先找到虞操行。是的,虞操行。按照上一世时间的进程,这个时候的谌巍还在青城山闭关,同这位大衍丞相没有什么交情。等他出关后,才听闻这位最后的虞家人因为起兵对抗南下的蛮人,揽尽惹人心,接着有以报仇复国的名义攻打那些打进鸿京的叛军,用兵如神,不到两年,就收服了最大的几股叛军势力,和蛮人隔着留江分作南北朝,是个响当当的枭雄。这么说可能有一些不对,因为直到谌巍重生前,虞操行都没有称帝。这个响当当的枭雄在后面几年不晓得为什么后继无力,一改之前的火速,磨洋工一般和剩下的叛军你打我我打你,加上因为呪风化为魔域的鲁府,因为几个大宗门陷入内斗而偷渡进大衍腹地,造成了几次魔灾的妖魔呪兽,几方一起将天下百姓折磨得水深火热,没有活路。过去偏远的青城山下,在那个时候反倒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当时人族虽然艰难,大家却还想挣扎活下去。一直到谌巍重生前的最后一个冬天,纷纷扬扬的呪雪飘落在大衍的每一寸土地上。咬紧牙关支撑的百姓度过了大雪连绵的五个月,接着发现,春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来了。当人间陷入绝境,世上就没有了人间。谌巍从地狱重生而来,知道车山雪身死,厚脸皮的虞操行肯定出了一份力,却不知道这呪雪和虞操行的关系。不过,光凭虞操行是杀死车山雪的凶手之一,就足够谌巍给他一剑了。湘夫人在剑鞘里蠢蠢欲动。山脚下,骑在马上慢慢走的虞操行对着身边一只麻雀说:“趁着车山雪不在鸿京,京郊那边再加快速度……”他话说到一半,似乎听到了什么,突然一勒缰绳,向着谌巍的方向抬起头。距离太远了,虞操行没有习武之人那样敏锐的眼神,看不到山顶上的谌巍。但他似乎确认山顶上有人在看他,伸手从身边仆役手中接过了一只精致的千里眼,架在眼前。他架上的速度有点慢,因此只看到了迎面扑来的青色剑光。迅雷一击!从山顶到山脚,剑光所过之处,切口整齐的树枝齐刷刷往下掉,连雪幕也被劈开了一条明显的通途,半晌剑气散去,才有新的雪将半空中的空洞补充。 第77章 谌巍一脸懵逼地想。虞操行大笑:“烛龙之种,灭世之种,谌掌门什么也不知道,却诓我的话,为什么不去问车山雪本人?看他会不会告诉你,他的眼睛其实已经——”猖狂的喊声被打断了。知道无法打探再多,谌巍直接一剑劈下。凌厉剑光蓦地斩断了不远处的一棵树,吱呀吱呀说话的虞操行,不,是又一个替命傀儡分明没有受到攻击,却很斩断的树一样断为两截。被。操纵的僵尸们不顾一切扑上来,而隐藏在树后的气息倏地远去,只在树根上落下点点血迹,干掉所有僵尸只用了一个呼吸,可就是这样一点时间,被耽搁的谌巍已经追不上去。谌巍也没想追,他转身向着另一个地方疾行。青城剑圣不是去质问车山雪的,他是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一件事。他以为救下落雁湖的车山雪就能万事大吉,但听虞操行这些真假难辨但至少有七八成真实的话,很显然,在谌巍不知道的时候,车山雪已经独自一人作死了不止一回两回。不管是要为人族挣出一片生机,还是向人求爱,车山雪要是在他视线之外的地方一命呜呼,他还重生个屁!着急的谌巍紧赶慢赶,终于在二更天的时候找到了青城镇铁龙站站长说的那一辆铁龙。还有伤痕累累的垂死拖兽,断成几节扭曲成麻花的铁轨,无数山匪的尸体,以及沧海桑田般大改的地形。这些和翻到的铁龙车一起,共同组成了山谷里的狼藉。翻倒的铁龙车周围没有一个活人。自然也没有车山雪。第45章 有更新,没更新区区山匪是打劫不了车山雪。应该说,大国师他老人家的名声在山匪强盗这儿,比什么青城剑圣断刀门少门主武夷楼楼主更加可怕。因为青城剑圣当了掌门后,除非要事绝不出门——对于一剑可以扫过半个大衍的人来说,出门不出门都一样;而断刀门少门主六山九府乱窜,眼里只看得到高人前辈;武夷楼楼主更是神隐之辈,黑暗里活动的魑魅魍魉才会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至于大国师——大国师对于一切妨碍治下百姓好好种田做生意的东西,都深恶痛绝。自他走马上任,官兵便时常在那种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界来回奔波,就像犁地一样,誓要把土匪强盗等种种杂草犁得没法从地里长出来。时间一久,土匪这玩意儿直接销声匿迹,年轻如宫柔这般的小祝师,对土匪这个词都感到陌生了。以至于她一脸懵逼地说:“这大傻个吼什么呢?”哗啦,众人身后的木门拉开,从里面走出的车山雪看起来就像任何时候一样沉稳可靠,除了李乐成,没人发现他在铁龙车上病了一场。比起远在山上的山匪,眼里翻涌着乌云雷霆的大国师才是更有威胁的那个。一觉醒来就打劫的车山雪显然心情不怎么好,他冷笑一声,道:“愣着干什么?一点山匪都收拾不了了吗?”“是……是!”有能力出战的众祝师应道。还有官员们没动,因为之前事发匆忙,这一批跟过来的基本是文官,虽然也习武,但那一点武艺就别拿出来说了,基本和常人无异。现在他们看着拿起法铃法剑就奔出铁龙的祝师们,各个手足无措。车山雪瞥了他们一眼,道:“升旗点灯,表明身份。”文官们闻言,连忙提着长袍在铁龙过道中跑得飞快,活似背后有鞭子在抽。两边山上的山匪只等待了片刻,便看到原本灯只亮了三节车厢的铁龙把所有的风灯都点亮了。见此,一个枯瘦山羊胡文士轻摇羽扇,不要钱一样对着高个子匪首拍马屁。“山主的狮子吼功力越发精进了,这铁龙少说有百丈长,近二十节车厢里的人,都被山主一声吼醒了。”被称为山主的高大匪首并不似外表那般粗野愚笨,闻言无语瞪了山羊胡文士一眼。吼醒了又不是吼死了,这有什么值得夸的?他这样想,突然听到几声尖叫。“那是什么?”山主连忙转头一看,发现铁龙车那边有数面旗帜无人扶持悬空飞起,急如刀的风雪将它们拉扯成平展的一面,山壁上的无数火把照亮了上面的图案,是黑漆漆的乌云掩着七颗组成勺状的星子。啪嗒。有人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在积雪里滚了几圈,熄灭了。“山山山山主,”一个人抖如筛糠地问,“乌乌乌乌云北斗旗!”这个人胆子很小,嗓门却很大,其他眼睛没他好的人一听乌云北斗旗这个名字,就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开。“铁龙上是大国师?”“不是死了吗?”“果然是假死……”“要被砍头了,要被砍头了,要被砍头了,我要被砍头了……”山主却来不及安抚他这一帮手下,他猛地转头,瞪向那山羊胡文士,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山羊胡文士看起来比这群山匪更震惊,马屁也不拍了,羽扇也不摇了,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是他?你们报信了?”说完,这两个人对视,目光里谁也不信任谁。山主,这附近千行山的山主,亦是千刃派的掌门孙大勇,今天还是第一次带着门下弟子做抢劫这种无本买卖。千刃派是个小宗门,比朝廷里有姻亲,背后还控制一座城的长臂门更小,掌门长老内门外门弟子仆役加起来人数才两百,传承的也不是多高深的武功心法,唯有一套名为千刃的人阵还算不错,也就是打一打无门无派老百姓的水平。 第79章 候在车山雪身边的官员只觉得眼前一花,座位上的大国师就不见了。他闪至铁龙车外,飞快地远离人群。无数厉鬼迫于车山雪身上突然冒出的阴森悚然气息,从他影子里滚出来。发觉不对的周小将军想追上去,却被车山雪召来一阵狂风,连着山匪祝师一起推开。所有人都在询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而宫柔跳起来瞅见师父,抓住李乐成的手猛地握紧。雪突然停了。层层重叠的乌云逃难般往四方退开,露出后面闪烁着星光的天空。一条狭长而伟岸的黑影自上而下竖立出现在夜空中,通身漆黑的它睁开眼睛,露出两枚辉煌如太阳的眼珠。第46章 瞑乃晦,视乃明“烛龙……”李乐成喃喃。“那是啥?”宫柔问,“这条大长虫?”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狭长黑影已经开始在半空中如活蛇一样摇摆身体,这样一动,所有人才发现异样。这个黑影没有光。这样形容似乎有点奇怪,但他们看到黑影时,这句话便是浮现而出的第一印象。只见它双眸放出的光和星光一起照耀着起伏的丘陵,墨绿色湿漉漉的山林从山顶一直铺到山脚,而铁龙轨泛着银光在地上蜿蜒。就算月初没有月亮,仿佛被乌云洗过一样的澄彻星空也足够让这片大地上的景致分毫毕现。但是那条黑影没有,所有光没入它的身躯,然后就再也没出现在人间过。哪怕它的双眼比星子更璀璨,结果依然是如此,活似有人在背景里挖出了一个洞。“这么看又不太像了。”根本没注意到宫柔问什么的李乐成眯着眼睛,继续呢喃。“话说,”宫柔对这条黑影也感到了一丝熟悉,道,“我们是不是见过这个?在……在青城山,对,就是吞了刘伯光的那玩意儿。”被她提醒,李乐成沉默了一下,也想起了这件事。恢复记忆的师父眼睛是好的,加上立刻发生了呪雪成灾这种事,李乐成便暂且忽略了曾经在师父眼中看到的黑影。但是要把那条黑影和这条黑影联系在一起可不容易,青城山上那惊鸿一瞥,李乐成最多以为是师父用呪术制作了什么呪兽,能吃尸体还蛮方便的,但眼前这一条……师父到底是怎么把如此威武的龙躯塞进自己眼睛里的?车山雪也很想知道。他只是失忆了不到一个月吧?烛龙之种过去七十年长了半寸,为什么会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突然变得这么大?!青城山的风水适合养龙吗??!!!就算心中如此咆哮不断,车山雪依然维持着镇定,他站在烛龙之种对面的山头,拿着出来前随手从弟子那里拿的法铃,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摇晃,清脆的叮当声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掀起一阵阵涟漪,化为重重压制的禁制。一边对烛龙来了个大山压顶,他一边喝到:“安静。”这两个字从车山雪喉中迸出,未出口就被转变成一声长啸,低沉而威严,仿佛并不是在此时此刻响起的远古之声。远处,这回换李乐成抓紧宫柔了。“是、是龙言吗?”他激动得双颊绯红,“师父从来没说过他会这个!”“龙言又是什么?”宫柔今天已经懵逼好几次了,“喂喂!不是说龙是并不存在的瑞兽吗?师父竟然养了只活的?”“你懂什么啊!”李乐成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远处自家师父身上的意思,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周围人,无论是祝师,文官,还是山匪,厉鬼,都在默默听着他讲解,“如果是历朝历代用来宣称君权神授,那种每年某月某日某某在某地看到一条龙,这种当然是编造出来的,但是烛龙……烛龙可是在魔域出现之前就存在的神兽!”“祥瑞?”有人问。“不是,古代的传说里更接近凶兽一点。”李乐成下意识回答。“凶兽?!!!”他周围的人异口同声的叫道。宫柔在后面补了一个问题:“吃人的那种?”被那无数重合的惊叫下了一跳,李乐成茫然看着将他围住的人,道:“不是已经吃过了吗?”“对哦,刘伯光。”宫柔想起来。等了片刻,她和所有人一起意识到李乐成的话是什么意思,面色惊恐地转过头,看向那条在空中蜿蜒摆尾的黑影。同时也看到它被大国师拍飞,砸在地上。所有人:“……”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太对啊,”也站在这一堆人里的孙山主皱着眉道,“这么大一只砸下来,怎么半点动静也没有?”其他人被他一提醒才反应过来,按理来说,不管那是烛龙还是蛟虫,能拥有比铁龙车更长更宽的身躯,若是掉在地上,必然砸得地动山摇尘土飞扬,横扫树林一大片。但这只黑影烛龙掉下来,除了惊飞两只鸟儿,竟然什么情况都没出现。这不太可能。除非掉下来的烛龙之假的。就在有人偷偷松了口气的时候,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林间响起,小动物和虫豸在杂草的掩护下奔跑,树叶和草叶急促晃动着,片刻后,之前他们见到的黑影穿过林中,一跃而起。隔近了看,黑影还是黑影,没有多出鳞片和龙角,若不是那一双闪光的眼睛,比起龙更像是没有鳞片的大头蛇。铁龙车这边的所有人却还是被这条大头蛇吓得齐齐后退,后面的人慌慌张张想钻进铁龙中。不过黑影看也没看他们,径直向着山羊胡文士的尸首飞奔,并且张开它黑乎乎的大口。眼见它一口能把山羊胡文士的尸首吞下去,追在后面的车山雪将手中法铃抛出。叮当作响的法铃化为一道流光,在黑影之前触碰到山羊胡文士的尸首,一道灵光从尸首上飞出,没入法铃中,然后山羊胡文士枯瘦的身躯便直接风化,化为一滩尘土,融入地面。摄走山羊胡的魂灵,车山雪收回发不出响声的法铃。 第81章 但如今来看,或许正是空穴才会来风?睁眼为昼没看到,但闭眼为夜,如今倒是真的出现了。就是和他以为的有点不同,首先,闭上眼的是他而不是烛龙之种,其次,闭眼为夜不是因为眼睛一闭太阳就跟着熄灭,而是因为闭上眼后会用秘术将人送到这种黑暗之处?第一个问题倒是可以解释,大概是他这次强行将烛龙之种封回眼中,尚未沉睡过去的烛龙之种,力量通过车山雪眼睛的通道散到外面,以致当时车山雪的眼睛拥有了烛龙的力量。而第二个问题……对了,来到这里的人,似乎之前都看到过烛龙的眼睛。看见这种行为,在祝呪中有迥异于常世的含义。比如说对视,就有同意或交流两个意思。车山雪猜测,当人看到烛龙眼睛的时候,就在无意中和烛龙结成一个简单的契约,一旦烛龙闭上眼,他们就会和烛龙一起来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些可能,但都没有这个猜测靠谱。若真是如此,那就出现了几个新的问题——“这里是哪儿?”飞快跑到车山雪身边的宫柔问。车山雪举高光团,柔和的光线能照亮的范围变得更远,所有人都在打量周围的一切,顺便按照身份和亲疏聚成一个个小团体。接着,他们面带赞叹地看着反射着光亮的一簇簇巨大水晶,以及望不见边际的钟乳石笋。这里似乎是个地洞。高大到无法看清的穹顶下,五颜六色的水晶在各个角落肆意生长,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有千刃派的弟子两眼放光想拔下一节水晶,却被李乐成给拦下。顶着穷得吃土的千刃派弟子不满的目光,李乐成蹲下来对着那一簇簇比人还高大的水晶研究片刻,回过头问车山雪:“师父,这是‘呪’?”“是。”车山雪道。因为担忧烛龙之种的力量还未散去,车山雪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睁开眼睛,好在他有另外的手段观察这个地方。灵觉姑且能算一种直觉,祝师能用它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鬼怪,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接触常人接触不到的事物,它看似与常人都有的五感依存,实际上,就算失去了五感,灵觉依然能继续存在。就像现在,车山雪尽管没睁开眼睛,依然能看到周围这些人身躯中的魂灵,耳边偶尔能听到这些魂灵的窃窃私语。至于所有人眼里看到的水晶簇,在灵觉里,是凝固成形的呪力。不仅如此,在此地微风中涌动的,也是呪力,并且比呪雪降下的呪力更浓。在所有人感觉不舒服之前,车山雪已经出手布置好结界,并且同样耗费了平常七八倍的灵力。在如此浓重的呪力包围中,祝术的使用难度上升不止半点。这次紧急跟着车山雪汇合前去桃府的祝师都是通过供奉院无数考核的精锐,哪怕用不了祝呪,学识上也比一般人强很多。听到这些水晶是呪力成形,很快反应过来,一个个面色大变。“我们是在地脉中?”“而且不是汇聚灵气的阳脉,而是汇聚呪力的阴脉……天啊,我一直以为地脉一学只是假说而已。”听到师兄弟们这样说,宫柔连忙看向车山雪。车山雪点点头,道:“是地脉。”地脉又称为龙脉,与天河相对,乃是地气之通路,其中阳脉浮于地表,孕养地上生灵生发,阴脉沉于地下,让生灵衰竭回归大地。传闻只有阴地脉中才会有凝固成形的“呪”,非常人能往。烛龙,便是居于地脉尽头的神兽。如果他刚才是睁开眼而不是闭上眼,他们说不定会出现在阳地脉中?和黑漆漆阴森森的阴地脉比起来,阳地脉说不定美好如仙境一般吧。车山雪难得起了一点好奇心,不过现在并不是让他探究这个的时候,一边在心里计算着什么时候能挤出空闲时间试一试,他一边招呼众人寻找一块空地。“等会儿我布置一个阵法把你们送出去,出去后你们修好铁龙轨,按照原本的行程,继续往桃府那边走……”“等等,”宫柔打断他,“师父不和我们一起?”“呪雪呪风皆是因为阴地脉突然浮上地面,呪力喷涌才会引发天变,既然这样,我直接顺着阴地脉寻找,速度更快。”知道宫柔想说什么,车山雪打断她,道,“若有人想留下来帮忙也可以,只要能在这地方点个光出来,嗯,持续三个呼吸就成。”全部做不到的祝师们瞪着他。在车山雪布置阵法的时候,祝师们又继续尝试,可惜,就算有车山雪的结界护持,所有人点燃的火亮或光球也只能坚持一个呼吸不到。而且他们还不能反驳车山雪的要求。既然连照路也做不到,他们留下来到底是帮忙,还是帮倒忙?***地脉里光点闪烁的时候,谌巍找到了山谷。面对山谷里的狼藉场面,他心情还算冷静。就算他再如何担忧,依然无法改变车山雪同样是天下少有的强者的这个事实,不至于脱离他的视线就遭遇不测。可是,他相信车山雪没有生死之危是一回事,车山雪自己总是作死又是一回事。谌巍走过薄雪覆盖的地面,很快发现了不少诡异的痕迹,比如说那边倒下的一片树木,并非是被剑光刀气砍断的,而是被什么用蛮力生生折断,又比如那扭曲的铁龙轨,凹陷的铁龙车表面等等,都表示有个体型外加蛮力都极大的家伙在这里战斗过。铁龙车的拖兽符合条件,但拖兽的尾巴只有短短一截,无法造成这个效果。边关被攻破了吗?如此巨大的妖魔跑进了大衍腹地?还有那些山匪,比起打家劫舍的强人来说,穿戴更像是某个宗门的普通弟子。这附近的话……那个剑阵还不错的千刃派? 第83章 劈第三下时他用了七成的力,青光煌煌,几乎淹没了山谷中的一切,并顺着阵法的裂缝向车山雪这边涌来,搅起了更多凝固的呪力。“谌巍我艹你祖宗!”车山雪忍不住骂道,他开的阵可不是双向道啊。被强行撬开一个口子,阵法黑漆漆的裂缝里引来了天罚雷霆,天雷以湮灭万物的姿态冲进了地脉,至阳至刚的气息扫荡过每一个角落。如果这是在大地之上,甚至是在魔域里,雷霆这样一通扫荡,大概能把阴秽呪力净化得干干净净。但这里是地脉,是深藏在地下的呪之根本,是阴气和魔气的大本营,气势汹汹进来的雷霆非但没能净化掉呪力,反而促成了阴地脉的激烈反抗,仿佛是一碗水倒进了油锅。阴地脉真的开始动了。凝固成水晶的呪力在雷霆和狂风中融化,常人无法看到的浓重黑雾从一簇簇七彩水晶上腾升而起,如厚重水幕一样挡在雷霆前。一道雷和黑雾同归于尽,更多的黑雾就填补上来,一开始天雷还能战个旗鼓相当,很快,失去车山雪灵力支撑的阵法不再运转,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裂缝也渐渐愈合,后继无力的天罚之雷被呪力压制,渐渐退回裂缝之中。车山雪暗中出手,坑了天罚之雷几下,只求它快走。然而事总不如人愿,青色剑气再一次冒出,将原本要合上的裂缝开得更大。天罚之雷狂喜落下,不忘往车山雪的方向砸去几道,紫蓝色的电光在地脉中轰隆乱闪,声音大得车山雪跟着耳鸣起来。这还不算,他竟然感觉到裂缝处有长剑冒出冒进。用灵觉看,谌巍的湘夫人并非一把长剑,而是一株活生生的湘妃竹,每一片竹叶就是一道剑意,在雷霆中欢快的抖动。之前车山雪以为谌巍撬他的阵法是想杀了他,但现在……“你发什么疯?!”是干脆让谌巍在裂缝通道中被雷劈死,还是把那作死的家伙救出来,车山雪感情上非常想选第一个,但理智告诉他,青城掌门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咬牙切齿的车山雪指尖一划,忙着对付天罚之雷的阴气魔气懵头懵脑地让开一条道。追着阴气呪力劈下的雷霆跟着走,两边一起让出了一个安全的空隙。抓住机会的车山雪干脆利落地一掌打在裂缝边缘,快要崩溃的阵法被输了一波灵力,竟然勉强又支撑了片刻。就靠着这片刻,咬破指尖的车山雪用血在阵法上飞快的修改。天罚之雷和阴气呪力在头顶上轰轰交战,濒临崩溃的阵法这里断裂那里出错,面对这些的车山雪反而比面对谌巍时更加冷静,从指尖飞快流出的符箓每一个都恰到好处。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谌巍也正巧砍下了第五剑。这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煌煌剑气相比于天罚之雷也毫不逊色,擦着车山雪身侧而过,没入了地脉黑暗的穹顶。车山雪觉得自己听到了咔嚓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断开了。咔嚓——翻涌的阴气呪力陡然一停。要死,车山雪心道。他想也不想就将上半身探入被阵法固定的裂缝中,想要抓住不知为何作死跑进裂缝的谌巍。然而裂缝中紫雷纵横,车山雪速度太慢,差点被一道急匆匆想出来的雷霆劈了个正着。急躁了。躲过去的车山雪想收回手,却感到裂缝中伸出一只手将他握住。满是剑茧,滚烫而硬邦邦的大手。差点在缝隙中迷失方向的谌巍握住车山雪的手,狼狈地从缝隙中跌出来。他一抬头就看到车山雪面无表情的脸,激动心情尚未平复,就听到车山雪冷冷道:“你想死能不要带上我吗?”想死的人是谁啊?谌巍先看了看如此危险的地脉,又看了看他。两个人都对彼此无语,但下一刻,面对调转方向的天罚之雷和阴气呪力,他们偏偏又默契出手。趁着指尖血迹未干,车山雪凭空绘下一只背生双翼唇露獠牙的凶兽,当他指尖抽离,这只画出的凶兽咆哮一声,从半空中一跃而起,张口将一道雷霆咬为两段。湘夫人紧随其后,无数青色的剑光如风吹竹林般飒飒抖动,清越的剑鸣仿佛雏凤初啼,霎时清空了一片区域。可惜默契只维持了这么一招。下一刻,血绘的凶兽返回车山雪身侧,将雷霆呪力全部留给谌巍一人对付。“搞什么!”轰隆中谌巍问了一句。“你再加把劲。”车山雪道。听清他这句回答,被坑过无数次的谌巍背后一凉,然而剑出不能悔,气贯如虹的青光没入了地脉深处,沿途不知道打碎了多少水晶簇,搅动了多少地脉中停滞不动的风。而失去血绘凶兽阻拦的天罚之雷也倒灌进地脉中,清正的剑气,阳刚的雷霆,两者生生将这条地脉给炸醒了。这么形容并不对,地脉不是生灵,也没有意识。但它有本能。本能驱使这条地脉随着日月四时和山川的变迁寻找歇息之处,特别是现在,被剑气和雷霆乱炸一通的地方可不适合阴地脉继续停留。它开始缓缓的移动,才往前一些,突然感到自己的尾巴被钉在了一座山下。这条阴地脉拽了拽,没拽动。就在它迟疑要不要干脆放弃这一次迁徙,再次沉睡时,被车山雪催促再来一剑的谌巍冷着脸,随手放出一道剑光。以竹为本相的清正剑意劈断了最后一枚稻草,不再犹豫的地脉猛地往前蹿了一截,速度之快,九府六山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地面在微微摇晃。 第85章 车山雪不悦地啧了一声,又道:“你以为青城剑门的问题只有这些,等着吧,刘伯光一死,想上位副掌门的长老们肯定会动起来,你又不在一边看着,指不定他们会把青城山搞得如何乌烟瘴气呢。”谌巍默了默,突然道:“为何我觉得你对青城山比对朝廷更关心些?”因为青城山是车山雪永远回不去的少年时光,是他梦中的清净之地——“我关心什么?”车山雪道,“若非你救了我一次,我才懒得上你那小破山。”小破山……谌巍隐晦地磨了磨牙齿。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另一处,不算失忆的时候,这还是车山雪第一次提起落雁湖上的救命之恩。既然提起了,车山雪应该很快会询问当日之事。做好准备的谌巍等了等,却没等到车山雪的问题。“你……不问?”“你怎么知道蛮人圣上世家还有虞操行要害我?得了吧,你的渠道我没兴趣。”车山雪说。“不是,”谌巍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救你?”对呀,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车山雪闻言心道,如果说他救谌巍是为了平衡关内外宗门势力做考虑。那从不关心这个的谌巍根本就没有理由救他。更别提是用那样宣告天下的方式来救,仿佛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他们两人的关系绝非一般宿敌。问题就在这里。车山雪曾经对着谌巍起过一点心思,但在谌巍眼中,他们二人在那个雨夜后便恩断义绝,除了普通的宿敌,没有更多的关系。搞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如果一定要车山雪猜一个因由,那他也只能说……“大概是你脑抽了吧。”车山雪道。谌巍额角上青筋跳了跳,道:“好好说话。”车山雪侧过脸,如果他能睁开眼睛,这个动作大概是轻瞥谌巍一眼。他难得带了点笑意道:“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这些年见面,哪一次不是互相冷嘲暗讽,三句话过后没打起来,只可能是因为他们那天恰巧心情都非常好。针锋相对一百年,有些习惯已经刻进了骨血。“你今天哪里都不对,谌巍,”最后车山雪提议,“出去后找个大夫看看吧,别是失去童子功,连脑子一起坏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呼啸而过的阴气呪力已经寻到足以宣泄的出口,往前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乘风而行的血绘凶兽自然也跟着提速。连剑气劈开的风屏也阻拦不下身侧的呼呼风声,这个状况可不适合继续交谈。车山雪仔细倾听风声,辨认出口的方向,试图将方位和记忆中的大衍版图对照起来,大概定下几个位置的时候,突然听到谌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风声太大,哪怕是极近的耳语,也因为速度而变得模糊不清。只分辨出一两个字的车山雪愕然回头,感觉一只大手托住他后脑勺,接着,谌巍在风中变得冰凉的唇落到他嘴上。仅仅是贴着,气息交融。出口到了。血绘凶兽一马当先,踩着腾升的阴气呪力率先跳上火山口,混乱的狂风反而让它更容易纵越而起,它的蹄子踩在风上,踩在火山口陡峭的山壁上,踩在腐朽灰白的古木上,一次又一次,矫健地往上跳。它跃出火山口时,谌巍也松开了车山雪。四更天,东方天空微微亮。震惊得忘记了呼吸的车山雪猛喘了一口气,原本用来照明的光球在他手心上炸开,蓦地将谌巍从血绘凶兽上掀飞。他脸色青白,颤抖地指着谌巍,犹带着水色的唇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了。一直到轰轰声从背后传来,车山雪才想起目前最要紧的事。他不去看谌巍,而是骑着血绘凶兽在火山口上转了一圈,很快在心里数个方法中选出了一个最适合的。然而已经到了动手之际,车山雪却发现自己没带上趁手的法器,只能再次去咬指尖。就谌巍就是这时候抛出了一根长条状的事物,携着风声向车山雪砸过来。车山雪伸手接住,下一刻,为已然陌生却依旧忘不了的手感感到胸中一滞。他愣愣道:“星幕?”黑身银刃的长剑激动得一阵剑吟,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本领,急不可耐地开始呼应车山雪的灵力。同时,第一缕千万里狂奔而来的阴气呪力已经翻涌出火山口,根本没有车山雪拒绝的余地。就算星幕并不是法剑,就以和车山雪的配合来说,这一刻没有比它更好的了。车山雪深吸一口气,提剑在半空中画出数道雷符。海上没有下雪,但凌晨的天空同样是阴云滚滚,车山雪剑锋画完最后一笔时,一道宛若紫龙的闪电出现在阴云中,数个呼吸后,伴随着后起的雷声,狠狠一下劈向了火山口……边上的谌巍。谌掌门:“……”之前剑劈阴地脉的罪业没消弭,出现在天空下的谌巍就是个大靶子。更别提车山雪还专门引了雷来。这一道雷只是普通的雷,但它带回了谌巍的气息,九天之上,天罚之雷蠢蠢欲动。而车山雪已经骑着血绘凶兽躲到远处,还对谌巍道:“别躲。” 第87章 他僵的不明显,但以车山雪的敏锐,如何看不出来。这一回车山雪终于切中要害,但他并不觉得高兴,好在也没有觉得伤心。因为他很早就知道这一点,伤心也伤心过了。车山雪向谌巍走过去。他随手把星幕抛给谌巍,并对他道:“记住,下次我不会接它了。”说完,他越过谌巍,向着海岛的西边走去。万雷齐轰声势浩大,这座海岛和桃府又相隔不远,谌巍追着车山雪的背影转过身,首先看到西边海天一线上,遥遥出现了大船风帆的一角。想必是东南水军主帅见到诡异天相,专门遣人来察看。行走在陡峭山路上的车山雪低声唱着谌巍听不懂的词。晦涩沙哑的歌声里,无数黑雾从碎石之下冒出,汇聚到车山雪的手心上,旋转变成了一只黑球。那是从魂灵中抽离的怨恨,没有它们束缚,困于此地的苦工魂灵们终于能前往它们该去的地方。谌巍没有灵觉,他看不到那一个个钻出地面,向大国师哭诉自己遭遇的苦工。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胸口滚烫,心底有一个声音踩着歌声的节拍对他说话。不是,不是的……他之所以记住车山雪,是因为车山雪的剑。但他之所以心动,只是因为这个人。只有这个人而已。***经过烛龙之种,地脉动乱,还有画符引雷等众多的事情后,哪怕是灵力充沛的车山雪也耗尽了力气。超度数万苦工的魂灵?还是算了吧。被海边冷风一吹,病未痊愈的车山雪只觉得头重脚轻,他强打力气听完苦工魂灵的哭诉,安慰几句,答应很快在这海岛上为这数万苦工的魂灵开个安魂大祭。而魂灵们付出的代价,是一五一十告诉车山雪海岛上发生了什么。大抵是难得如此清醒,不需要催促,苦工魂灵们七嘴八舌地讲起来。车山雪已经晕得听不清它们的一句话,却还要保持倾听的姿势,甚至连谌巍站在了自己身后也不知晓。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状态,谌巍心中叹气。……说起来,前日夜里他动作有几分粗暴,这个口是心非的混账给自己处理过伤没有?没有经验的谌掌门突然有点心虚。心虚的谌掌门干脆利落地一手刀,劈晕了强撑的车山雪,接住这人倒下的身体时,对周围那些看不见的鬼祟道:“下次再说。”他浑身剑气清正,更是携着斩千妖除万魔后的煞气,哪怕是周小将军这等厉鬼遇到谌巍,也要退避三舍,更何况这些活着没勇气逃跑,死后也没勇气成鬼的苦工魂灵们?魂灵们迅速钻回自己的白骨中,给谌巍让开一条道。谌掌门将车山雪抱起,而海岸边,东南水军的大船放下了一条小船,一小队拿着浆,拼命地往岛上划去。大船上的主将则拿着一只千里眼,先观察了片刻小船周围的海域,确认并未异常,才抬起千里眼,向着海岛中望去。然后他看到黑影一闪,接着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有急事就说!”主将不耐烦道,“别磨磨唧唧。”一块令牌垂下,挡在了这架千里眼之前。被遮住视线的主将只能抬头,骂骂咧咧回头看是哪个小兔崽子捉弄他。于是他见到了轻松跃上船的谌巍,和他怀中的车山雪。大船的主将不认识大国师,但他认得大国师的令牌。一盏茶的时间后,大船调转船头,向着桃府锦港的方向返回。而谌巍和车山雪得到了原本属于主将的房间,终于能躺下来,好好歇息一刻。呪雪已停。清冽的阳光落在桃府一户人家的纸窗上,窗下,穿着粗布裙裳的少女抱着花盆抽泣。花盆里的小树树叶苍白又枯萎,仿佛纸裁,没有活气,但树干还顽强地在呪力腐蚀下支撑,没有倒下。当那一抹阳光透过纸窗落下时,少女模糊的视线看到自己的小树抖了抖,抽出一片娇嫩的新叶。是鲜绿色的,卷曲还未伸展。她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推开纸窗。欢呼声洋溢了整个村落。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走出家门,跪在没有融化的积雪中,他用手扒开积雪,然后将脸贴上冰冷湿润的土地,不多时,两行老泪淌下。在他之后,很多人做了一样的事。这个村子的祝师骑马匆匆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几乎没能在这场灾难中出什么力,祝师满脸羞愧地下马,也向着周围乡亲们跪下。“结束了?”老人问。 第89章 宿飞其实有些看不懂这个小孩,武夷楼中人人谈地洞第三层色变,不仅是因为地洞第三层的炎热,也是因为这里从古至今不知道葬送了多少生灵,据很久之前的一个祝师说,死去生灵的魂灵依然在第三层燃烧着,至今不能安眠。宿飞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都觉得冷汗潺潺,而这个据说天生能见鬼的小孩却一点也不害怕。只要给他一个机关,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能待下去。宿飞蹲在牢房外,用烟锅敲了敲石栏,梆梆声让里面的万子华抬起头。宿飞说:“我们没拿到你师父的心脏。”万子华不说话,低下头继续摆弄手上那只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报时鸟。宿飞无奈道:“我原本也不想这样,你的天分真的不错,和你一比,我那几个徒弟都成了石块脑子,但是啊,这些天我们已经试过很多次了,其他祝师的心脏没有效果,不能唤醒‘武神’。”万子华顿了顿,还是没说话。宿飞抽了一口旱烟,继续说:“如果能弄到你师父的心脏,好吧,我也晓得这是痴心妄想,那让你活下来也没什么,但现在搞不到啊,我这也是没办法。”万子华默默地开始组装报时鸟的零件。“你也很喜欢机关对吧?”宿飞问,“你应该也想看到‘武神’动起来吧,那就帮世叔一个小忙。”万子华的报时鸟没组装成功,反而组装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奇怪玩意儿。宿飞没在意,他道:“之前办事的痕迹没清扫干净,想必大国师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哎,我和你讲这么多干什么呢?子华啊,等‘武神’醒来,我会在它身上刻下你的名字的……你在做什么?”万子华将最后一枚零件推入,仿佛一个“八”的手势的机关成形了。他把长的一头对准宿飞,然后松开扳机。啪。伴随着淡淡的硫磺气味,一枚弹丸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打向宿飞。宿飞好歹也是个宗师,手中烟斗一转,叮当声里弹丸被打向另一个地方。更多的弹丸带着呼啸声扑向了他,宿飞以气劲挥舞汗巾,本该不堪一击的粗布在他手上如同钢铁般坚硬。“原来你还会想跑啊?”宿飞说,“但是在这里你又用不了祝呪,何苦……嗯?”万子华把手里的四不像向着宿飞抛过来,半路上这四不像就已经着了火,滚滚黑烟冒出,像是下一刻就会散架。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就算是霹雳弹,对宗师也不起大用。宿飞一汗巾要将四不像打飞,但汗巾挥出的劲风才触到四不像,那奇葩玩意儿扯着喉咙叫起来。“巳时啦,巳时啦,莫要贪图被中安稳,一寸光阴一寸金……”轰隆一声,四不像炸穿了牢房,石砖四散,地上饱含地火气息的白沙纷扬而起,撞出火苗,变成了第二次爆炸。这一次爆炸的威力巨大,炸塌了半边地洞第三层的天花板。碎裂的地板轰轰往下掉,将宿飞砸了个灰头土脸。向着坍塌方向倾泻的钢炉扯断了铁水出口,岩浆般的铁水直往地上淌,烫得武夷楼的弟子嗷嗷直叫。宿飞顾不得这些,冲进牢房废墟里找人。万子华早就离开了,只有一只焦黑的卷曲长管被埋在石砖下,还在大喊大叫。“巳时啦,巳时啦,叽!”***“巳、巳时了?”听到报时鸟的叫声,车山雪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去拿应该放在床榻架子上的衣物。结果他触碰到的是一具温热的肉体。车山雪茫然地睁开眼睛,又一次满脸懵逼地在自己身边看到了谌巍的脸。他对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毫无印象,更不要提床榻上这坨谌巍是什么时候上来的,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榻,还有陌生的报时鸟——他现在在哪?桃府令江大人府上的报时鸟如此聒噪,谌巍也被叫醒了。从海岛坐船回到陆地上,再到府首淳安城,他都一路照料着车山雪,到现在才眯了两个多时辰。他打着哈欠掀开床帘一角,寻着声音弹出一道气劲,替报时鸟关上它喋喋不休的嘴。房间里安静了。另一边,车山雪下意识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体的几个角落,确定自己穿戴整齐,也没感到什么异样,才松了一口气。看到他这般举动的谌巍十分无语。他很像是对昏迷病人做这种事的家伙?不像,但很明显,车山雪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没把谌巍的心意当回事,就是当回事的方向有点问题,这也是除夕那一夜留下的病根。谌巍又叹了一口气,自己先起身,拉开床帘,掀开纸窗,让阳光驱散屋内的昏暗。“你可算是醒了。”他对车山雪道。车山雪更加茫然地眨眼。他记得他闭上眼之前是清晨,而巳时也就是上午不久而已,他应该只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吧?谌巍没注意到车山雪满脸的迷惑不解,只穿了一条亵裤的他将形状分明的八块腹肌袒露在外,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拿来了车山雪的衣物,端来了车山雪的醒脑茶,还有热水毛巾刷子,放在一堆。最后回过头看塌上的车山雪,问:“起不来?” 第91章 李乐成发现不能指望自家师父良心发现,只好把视线投向谌掌门。谌掌门正在用削好的苹果弯成小兔子,茶几上的碟子里已经整齐摆放了好几个,各个耳朵长身子圆,可爱得李乐成两眼发直。当然,两眼发直肯定也有惊吓的缘故。谌巍哪里像削苹果兔子的人?就是这时候,姚天明专门派遣来听吩咐的小祝师正巧端了一碗药走进来,惹得车山雪嫌恶一瞥。厌恶神色只露出了是瞬,车山雪接过药,仰头利落喝了下去,等他放下碗,等候在侧的谌掌门突然伸手,把一只苹果兔子塞进了车山雪的嘴。李乐成“……?!!”车山雪二话不说,把苹果吐在药碗里,一起交还给小祝师。这两个人无论喂苹果还是吐苹果,动作都光明正大,一点避嫌的意思也没有,看得李乐成和小祝师口瞪目呆。李乐成觉得,其实吧,他师父会把苹果吐掉并不让人意外,但谌掌门这举动……到底是几个意思?李乐成想起离开青城山前,从林苑长老那儿惊天秘闻,视线有些飘忽。然后他眼神一亮,转身向谌巍一鞠躬。“拜托谌掌门照顾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姚师兄和我都会担待,请您看着我师父,让他多休息。”谌巍点点头。“……李三,”车山雪道,“想和你四师妹一起去搓麻绳吗?”“那我去做师父交代的事了,姚师兄事情忙,大概要中午才能过来见您。”李乐成把话带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车山雪觉得自己身为师父的尊严受到了挑衅,罪魁祸首就是谌巍。然而他却拿谌巍没什么办法。曾经他若不想见谌巍,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气走。但今天,他讥讽也讥讽过了,直接赶人也赶过了,但谌巍依然不走。从早上起床至今,车山雪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他如果不是站在一旁,那就是跟在身后。吓退了前来问候的桃府府令一众人等,让想旁敲侧击问出些什么的车山雪苦不堪言。和这些事相比,突然喂个苹果兔子过来,那倒是小事一桩了。而谌巍这么做的原因车山雪也知晓。天下第一的青城剑圣谌巍,如今是实实在在地在追求他。车山雪:“……”阴地脉那里,他到底是犯了什么傻,才决定救下这混账的呢?谌巍显然不明白车山雪此刻懊悔万分的心情,他年幼是苦出身,没有浪费的习惯,正在一口一个吞掉那些苹果小兔子,免得放久了坏掉。车山雪看他这样,倒是想起了一桩事来。做苹果小兔子这门手艺,还是车山雪教谌巍的。而车山雪之所以会这个,是从车炎那儿学来。大衍太.祖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这种讨好发脾气小车山雪的法子随手拈来都行。以至于车山雪年幼时若吃苹果,那就只能是小兔子苹果,不然就算是削成了小鸭子,他也不会吃的。在宫中,身边总有太监宫女做事,车山雪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削苹果兔子,一直到他被车炎留在青城山。小车山雪做事精益求精,一个苹果要削上一个时辰。就是好累。于是他瞄上了住在隔壁的剑童谌巍。小谌巍原本不想理他,因为他们初次见面后在青城掌门和车炎的观战下比了三场,第一场谌巍赢得干脆,第二场他输得莫名其妙,第三场他发挥了全力,却憋屈地比和,真是气煞人也,新来的竹熊精一定是个坏竹熊精。小车山雪对他说:“再比一场,你赢了我就承认你强过我,你输了,这几天给我削苹果。”“我本来就强过你,”小谌巍回道,“比什么?”比用剑劈抛到半空中的苹果。小谌巍输了,之后的三天,每天被小车山雪拉着削十个苹果,吃坏了小车山雪的肚子。他归咎于小谌巍,两人再次结仇。想起这件事,车山雪嘴角边泛起一点笑意。吃掉倒数第二个苹果兔子,谌巍抬头瞧了他一眼,眼角也弯了弯,再一次突然出手,把最后一个苹果兔子塞进了车山雪的嘴。愣神的车山雪无意识地嚼了嚼,品到一点苹果的清甜才反应过来,手抄起一边的茶杯,张口就要吐出。据说要中午才来的姚天明姚祝师,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他进门就嚷嚷:“大国师!虞丞相回了鸿京!他去皇陵挖了太.祖和圣启太后的坟!”……???!!!!车山雪一惊,把含在嘴里的苹果咽了下去。第53章 美人卷,白骨棺鸿京,皇陵。大衍死去的两代皇帝都不是热衷修建自己死后居所的人,他们甚至没把自己的坟迁去距离都城远一点的地方,仿佛就在京郊随意寻了一个小山头,寥寥草草地修了修,连陪葬品都没多少,更不要说殉葬了。 第93章 心脏跳动的声音从骷髅头上传出来,虞操行的下属们对视一眼,机灵地捧上了他们带来以装心脏的漆金木箱。虞操行把骷髅头放进去,合上盖子。“这头骨在三天内能暂时代替心脏,给宿楼主送去,”他浑不在意地拍了拍手,道,“让他别忘了他的承诺,之前让他投我他不投,既然这样,那我也没有优惠给他了。”“是,小人一定把话带到,”那下属连忙道,“在鸿京的事准备好之前,决不让大国师离开桃府。”“还有谌巍。”“是,还有青城掌门。”说完,那人快马加鞭的离去了。从鸿京到武夷山有万里之遥,不过借助祝师的精灵传物之术,将箱子送到宿飞手里不过一会儿工夫,剩下的事情想必不需要虞操行担忧。他又让下属将车炎的棺椁搬走,数十人气喘吁吁才拖动那开国之帝的棺椁,绑着车弘永一起离开了。只剩下虞操行一人站在墓室中,对着一具没有头的白骨。“二姨,”他道,“反正您现在也听不到我的话,那我也就随便说说了。”“雪表弟走了你们坚持的道路,而我选择当年那位先祖的道路,无论我们哪个成功,困扰人族千年的事情都能够解决。”虞操行一边说,一边单手拖动了之前好几个人才能移动的棺盖,似乎他也不像传闻中所描述的那样不能习武。“您当然是希望雪表弟成功的吧,毕竟是他死我活的二选一,但是……”棺盖咔嚓一声,重新合上。虞操行松手转身,向着主墓室大门走去,走进墓道时又转身。他瞧了虞氏最后的圣女一眼,眼角带着冷笑。“……我才是正确的,当年那位先祖杀死守护地脉的烛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却没想到你们悲天悯人,归罪于己,白白放弃了大好机会。不过,男儿自当立下功业,虞家的夙愿,我会实现。”***桃府,淳安,江府令府上。差点被呛死的车山雪咳嗽良久,才狼狈地抬起头。他挥开了谌巍试图替他拍背的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接着转过头面对姚天明。出乎几人意料,车山雪没问鸿京如何,也没问父母尸骨如何,反而提起一个和此事不相关的人物。“老五来过没有?”“万师弟?”姚天明很惊讶,“他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对了!您不说我还忙忘了,大国师怎么能把万师弟交到宿飞那个卑鄙小人手里?自从您假死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我上武夷山也见不到万师弟了,不知道被他们关到哪里去……”车山雪打断他,道:“他的安全不需要担心的,不过,我来到淳安一天多,他一次还没来过吗?”姚天明更加茫然,“万师弟叫武夷楼抓住了,怎么来呢?”倒是重新坐下的谌巍闻言瞥了车山雪一眼。在他前世的时候,万子华和他的大部分师兄不同,并没有失去踪迹,不知生死,反倒是名扬天下。在武夷楼做客,却杀了宿飞,又取而代之成为武夷楼楼主,简直传奇的名扬。原本谌巍和世人一样,觉得万子华之所以会前去武夷楼,是他想要钻研机关一道。可现在听车山雪的话,万子华似乎并非自愿前往武夷楼,而是被车山雪派去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那个后来大放异彩的机关人“武神”?堪比大宗师的机关人,但是这机关人不是用剑的,所以谌巍不曾关注太多。他远远见过“武神”一面,没什么感想,只觉得“武神”绝不只是个机关人那样简单。这个不简单,值得车山雪专门派遣一个弟子前去察看吗?被谌巍观察的车山雪正在沉吟,他皱着眉,手指敲打着凭几,满脸严肃,吓得姚天明屏息等待。突然,车山雪站起身。“抽点人过来,”他吩咐姚天明,“随我去武夷山。”第54章 阴有差,阳有错武夷山,前几日积下的呪雪还没有全部融化。此乃幸事,融化的雪水渗透地下,进入地下水脉,才是那些呪力真正发威的时候。但前期的威力已经让人不堪忍受,这几天里,时常有武夷楼弟子被陡然鼎盛的阴气冲撞得神智不清。这样的局面并没有让武夷楼门人士气低落,反倒是一个个因为“武神”即将完成而士气高昂,精力充沛地不分昼夜在山上巡逻,一点点风吹草动也不放过。武夷楼虽然是几个大宗门里和断刀门一起垫底的,但大宗门好歹是大宗门,护山大阵,各种机关密道,它都不缺。如今这些都全力运行,竟然没给万子华一个逃下山的机会。不仅如此,护山大阵一封闭,连风精水灵也无法和外界联络。万子华只能潜伏在武夷楼中,等待机会。他潜伏地颇为光明正大。青天白日之下,他磊落地坐在一个小院子里,一边摆弄一架破损的小弩,一边咔嚓咔嚓嗑着瓜子,优哉游哉,好不惬意。祖成双走进自己的院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这位宿飞的弟子先是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屏住呼吸,回过头看看身后左右,再蹑手蹑脚地关上院门。确定周围没人,他才一口气冲到万子华面前,抓起万子华的衣领,低吼:“你怎么在这里?!”万子华面色不改,瓜子壳一不小心吐到了祖成双脸上。祖成双:“……” 第95章 至今没出结果。如果“武神”的确不是纯粹的机关,那么,灵力的问题武夷楼是怎么解决的呢?他们这儿连祝师都没有,难道在灵力储存上比大供奉院更厉害吗?万子华不由好奇起来,突然非常想去看一看“武神”的模样。就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什么的他赫然抬头,看向头顶的护山大阵。刚才有人用钥匙把护山大阵打开一个缺口,现在,啊……这个,是精灵传物之术的波动,方向来自北方……嗯?鸿京?这个时候,从鸿京而来?万子华想也不想便出手,身后的风水之精悄无声息地扑出,隔空把那东西从火精手上抢了过来。再一次进入抱怨模式的祖成双一边磕瓜子一边说,早已经离题万里,他说得口干舌燥,去屋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转身出来,却见到万子华把一个漆金描画的匣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匣子有锁,但对于机关师来说,有锁没锁都一样。万子华很快就解开锁,他一打开匣盖,色泽暗沉的鲜血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仿佛血泉一般。鲜血灌浇在万子华脚下的土地上,他吃惊地松开手,低头往下看。如果万子华学过千里眼这一秘术,能看透地面,说不定就能看到下面的地洞第一层,打开护山大阵,等待着虞操行把心脏送来,却迟迟没等到东西,满脸焦急的宿飞。在宿飞身后,一尊庞然大物沉睡着。虞氏之血落到土地上的一刹那,那庞然大物的眼睛倏地一闪,划过一道流光。***同一时刻,淳安。踏上铁龙的车山雪突然脚步一顿。他眼睛里一阵刺痛,不知道为什么,安眠得好好的烛龙之种忽然顿然苏醒了,在他眼里摇头摆尾,似乎又想跑出去。刺痛很快变成了火烧般的疼痛,自从烛龙之种长大,过去它活动所产生的疼痛也剧烈起来。车山雪低下头,吸了一口气,手扶住一边的门框。他的动作非常随意,世家风度似乎刻在他骨头里,前后这么多下属,没有一个看出他正在忍受怎样的痛苦。这么多人在这里,不能喊疼,不能倒下,不能表现出来……但他突然停步的异常还是被人注意到了,前面引路的小祝师回过头。他没看到大国师的表情,因为原本走在大国师身后青城掌门突然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袖子遮住了大国师的脸。谌巍的手在车山雪眼眶上揉按,隐隐透出的剑气叫烛龙之种安静下来。他另一只手抓住了车山雪的手臂,嘴唇靠近车山雪的耳边,吐出的热气让车山雪不禁一抖。“往前走,”谌巍说,“我扶你。”第55章 不够甜,加点蜜这个动作实在太过暧昧,领路的小祝师脑子里轰隆一声,晴天降下万里霹雳。各种念头在他心中翻腾,每一个念头后面都接着一句话——非礼啊!!!就、就算是青城剑圣,也也也、也不能玷污他们大国师的清白!小祝师手去探腰间的法铃,瞪着谌巍,双眼冒火,视死如归。就在他开口念咒之前,经过良久的沉默,车山雪抓住了谌巍挡在他面前的手。不是打下,也不是挥开,虽然把谌巍的手按下已经表明了车山雪拒绝的态度,但相比从前,按下这个动作已经温柔多了。不过这不是结束,接下来车山雪手肘往后一撞,让谌巍把他的厚脸皮拿走,继而退了一步,从谌巍身前退到谌巍身侧,挣脱开的另一只手搭在谌巍的肩膀上。这是个更为主动的姿势。很显然,从感觉到疼痛开始,车山雪便绷紧了神经,不肯流露出一丝弱态,就算是被人搀扶,他也要掌握住主动权。要不是能感觉到这混账身躯的颤抖,谌巍简直要啼笑皆非。他以前怎么不觉得车山雪是个这样别扭的人?对了,这家伙可是个能把自己心意隐藏近八十年,不露一点痕迹的人,性格原本就别扭,只是他没发现而已。想起天青峰上那荒唐的一夜,和那一夜从车山雪口中吐出的惊天之言,谌巍的心情转而黯淡。对谌巍想法全然无觉的车山雪正低声催促他。“愣着干什么,走。”“……”谌巍。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谌巍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车山雪身上的异状,不由暗中磨了磨牙齿,恨不得立刻把这混账打包带回府令府上,叫大夫来看看。但他深知自己不能这么做。就像谌巍对于青城剑门一样,大国师对于供奉院无比重要。作为大国师的车山雪必须是强大的,无敌的,他掌控一切,智计百出,只要有他在,所有事都不用担心。这是车山雪用十几年的时间打造的面具,他不能摘下,一旦摘下,死期就离他不远。车山雪宁愿让旁人见到他和谌巍卿卿我我,也不愿意旁人见到他被痛苦打败。因为世人只看得到打败两个字,看不到痛苦。谌巍若在这个时候强行把车山雪带回府令府,就是让他的努力变成一场空。 第97章 “虞操行算什么虞家,”车山雪不假思索地回答,“自我母亲死后,虞家已经是血脉断绝,儿子在虞家不算人。”谌巍成名前,虞氏最后的圣女已经病亡,不曾接触过大兴小兴岭的他从未听说过这般古怪的规矩,诧异无比。“有什么问题,”车山雪瞥了他一眼,“常人家里也不把女儿当做自家人,虞家不过是反过来了而已。”解释完,他又点了点地图。“不对啊,虞操行怎么会放过‘武神’呢?”“你晓得‘武神’?”谌巍更加惊讶。这句话一出口,谌巍顿觉失言。这个时候的谌巍,不该知道武夷山和“武神”的事情。指望车山雪没察觉不对,不如指望车山雪立刻把除夕那夜他自己干的好事想起来。果不其然,谌巍见到车山雪抬起头,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探究。青城剑门作为大衍第一宗,门下云游弟子无数,明里暗里渠道遍布大衍各地,知道武夷楼花费无数制作一个机关,无可厚非。但武夷楼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好,哪怕是车山雪,也是耗费了很多资源人力,才知道“武神”这个名字的。谌巍此人最擅长一力降十会,指望他关注机关,不如指望他弃剑学文。这样的谌巍,怎么会知道武夷楼的“武神”呢?还有,之前车山雪虽然按捺下没问,但实际上,他对谌巍怎么知道那些人会在落雁湖上谋害他的事,非常的好奇。他有一个直觉,谌巍会突然追求他,肯定也和这件事有关。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如今的重点,还是在“武神”上。车山雪让自家老五去武夷楼,就是为了“武神”,或者说,是为了“武神”机关中的某个零件,他调查好些年,才查出那东西是在武夷楼手里,又查了许久,才知道武夷楼把那东西制作成了“武神”的一部分。虞操行应该也想要那个东西。所以车山雪让万子华在武夷楼看着,只等什么时候方便,就把东西从武夷楼那里抢过来,却没想到虞操行直接掀了棋盘,打算先把他干掉。他虽侥幸未死,但计划却被全部打乱,各方进度停滞不前,连二徒弟虞谦也不知所踪。思考这些的车山雪紧皱着眉,没有焦点的目光穿过了手中的地图,不知道落在何方。便是这时,他听到谌巍突然开口。“武夷楼的‘武神’,是一尊有山高的机关人,踏地地动,挥手起风,张开嘴能吐出火焰冰息,奔走时携着电蛇雷霆,内中中空,能容纳数万人,任何一个部位都有弩孔向外,遇到敌人,武夷楼弟子能躲在‘武神’体内射箭,无需担心自己被击中,遑论里面的各种强劲机关,齐齐开动后万军莫挡,仿若一座长了腿的城池,易守难攻。”讲完,谌巍顿了顿,又道,“这些我也是听说,没见过‘武神’出手,不过那玩意儿的个头的确有山那么大,传言在这一点上是可信的。”车山雪没有欣喜这意外的情报来源,实际上,听清楚谌巍说得第一句话后,他便浑身僵硬。他的影子倒映在谌巍漆黑的眼珠中,车山雪在里面看到自己不掩惊慌的面容。“车山雪,我能对你坦胸剜心,”谌巍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想看。”第56章 天打人,五雷轰在听到谌巍开始说明“武神”,车山雪就猜到了谌巍想表达的意思。然而等谌巍把话说出,他才突然发现,猜到这句话,和听到这句话,感受是完全不同的。玩笑吧?他想,他们可是这个年纪了啊。虽然大宗师无病无伤能活到近两百岁,祝师更是有各种秘术延长自己的寿命。但在民间,一百来岁的人至少也能三世同堂。车山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故而在培养年轻人这方面向来不懈余力。就算如此,车山雪对自己的未来的数种预测里,孤独终老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在这种时候,对他从来不假言辞的谌巍却突然冒出来说这种话?太超出掌握了,拒绝,车山雪想,必须拒绝。但车山雪却没办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青城剑圣亲手把自己的真心送到面前,世上能有几个人能真的置之不顾?车山雪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反正谌巍的感情太过来势汹汹,变化犹如从地下到天上,实在让他缺乏真实感。正是因为如此,面对谌巍的追求,他之前只产生了被戏弄的恼怒。但有些事是光凭本能就可以分辨真假的,就像谌巍刚刚说的那句话。在苦修的六十年里,车山雪放任某块最为柔软的心田干涸枯裂,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一根。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动心,可听到谌巍那句话,干涸心田突然振动,清澈的活水从地下冒出,证明这片土地从未真正干枯过。车山雪……无法对谌巍的真心置之不顾。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谌巍这颗莫名其妙真心是怎么长出来的?就是因为那一夜?荒谬。车山雪在心里冷硬斥责,但倒映在谌巍眼珠上的他动摇之色却越发鲜明。“你……”轰隆——车山雪才说出一个字,就听到头顶上雷霆声响。他瞬间跳起来,一边的谌巍也是。但动作还是慢了一点。扭动的紫龙从打开的窗户钻入车厢中,眼见就要化为囚牢将谌巍笼罩。青色剑光飒飒而起,然而在谌巍将雷电劈开前,被无视了的车山雪就双手抓住紫龙身躯,用力一扯。扭动的电光烟消云散,没在那双素白而单薄的手上留下丝毫伤口。谌巍:“……”这些天总见这人昏迷吃药,都快忘记论实力车山雪不输给他多少了。 第99章 下一个在车山雪面前出现的是周小将军,一万三千厉鬼的红瞳在他身后的黑云里闪烁如火。周小将军很久没出来了,因为之前车山雪为了防止厉鬼们被阴地脉里的阴气同化,费了一番功夫将所有厉鬼都封印在自己的影子里,分出一点精气养着。短短几天不见,好好修整过的一万三千厉鬼被养得兵强马壮,森森鬼气甚至没有去避让周遭充斥的天雷阳气。“不是所有武夷楼弟子都进了‘武神’,”车山雪道,“不准放过一个,我要活的。”周小将军拱手应是,他回头分配好任务,一万三千的鬼卒挥刀枪舞旗帜一哄而散,化为无数黑云向着武夷山飞去。凄厉鬼叫甚至让武夷山上空的天雷产生反应,分出几道劈下。事前该做的准备都做了,短短片刻,车山雪的手下被遣之一空,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谌巍。谌巍站在车山雪身后,和他一起眺望武夷群山中一掌一掌往地上拍的“武神”。片刻后,看清“武神”手掌下连滚带跳逃跑的人,谌巍嘴角抽了抽。“被‘武神’当做苍蝇拍打的,好像是你徒弟。”他提醒道。“嗯”车山雪点点头,他也看到了万子华,还有万子华身边的一个武夷楼弟子。“真是稀奇,”谌巍又道,“这大机关人看起来好像不是被人驱动,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在追杀你徒弟啊。”“它想要虞氏之人的血。”车山雪道。手握在剑柄上,正要拔剑出鞘的谌巍转过脸看他,发现车山雪的神色非常怪异,似乎在赞叹,又似乎在悲伤,里面还夹了半分鄙夷。这点外露的情绪很快被收敛,车山雪眯起眼,注视着大机关人摇来晃去的头,充满探究的眼神仿佛是想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他喃喃道:“不,应该这么说,它想要的是复仇,是虞氏之人的死。”“我以为‘武神’才建成。”谌巍指出。的确,今天才建成的“武神”,是怎么被九十多年前就死光了的虞氏族人得罪的?车山雪顿了顿,似乎不想回答。这在谌巍的意料之中,车山雪隐瞒的事情之多已经让他不痛不痒。车山雪瞥了一眼他平静的脸色,突然道:“你可知道灵脉宝珠?”谌巍浑身一震,向他回过头。“死去的阳地脉会吐出这样的灵物,”车山雪解释,“供应‘武神’源源不断灵力的心脏,就是一枚灵脉宝珠。”“你要?”谌巍问。车山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道:“诞出这枚灵脉宝珠的阳地脉是我祖先挖出,是我祖先斩断,是我祖先杀了它。”故而它作为心脏在“武神”的身躯中苏醒时,也要求人献上虞氏之人的心脏。用仇人的鲜血平息它的怨恨,消去它的戾气,才能让它心甘情愿地受人驱使。如此之后,听人指挥的“武神”,才是真正的武神。第57章 黄沙起,掀前尘“万子华你他妈不能把那个脑袋丢掉吗?!”祖成双向着万子华咆哮,吐出的唾沫星子简直能把小孩淹掉。万子华手里捧着那个头骨,奔逃中匣子早不知道落在哪里。在他们头顶和身后的是震得耳鸣的轰轰雷声,崩塌的山岩,折断倒下的树木。气浪卷着烟尘扑来,脚下开着一丈宽的裂缝,只要一不小心,小命就要玩完。祖成双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到这样一个境地。混乱里他只记得自己出门,看到万子华手里捧着漏血的匣子,然后整个武夷便地动山摇起来。隐藏着武夷楼地洞的天岳峰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钢铁打造的巨大机关骨架。当然了,那不只是个骨架,每一丈钢骨上都附着着弩炮,供人行走的通道,运输消耗品的小窗,传递命令的绳子。但那里面都还是空荡荡的,缺乏最后一道工序,没有披上山岩做的皮。祖成双瞠目结舌看着“武神”,一直到那东西一巴掌向着他的小院拍下。就像是过家家的小孩一巴掌拍倒沙子做的皇宫,祖成双的院子被“武神”轻而易举摧毁了。若不是祖成双拉着万子华跑得快,恐怕他们两个都已经变成了和院子一样的碎块。当时祖成双没有警觉,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才会被不知道为何突然运作的“武神”打坏屋子,逃过一次就没事。不曾想他转头一看,发现那大个子站直了身,迈动脚步,竟然追了过来。武夷楼门人都被这么大的动静惊了出来,祖成双遥遥见到自己师父跳上了“武神”,目光死死盯着他和他手上的万子华,神色极其不善。接着他一个师兄闪到师父身边,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对师父耳语。祖成双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妹,都是勾心斗角方面的好人才,哪怕进入后宫也不会输的那种。在他们的挑拨离间下,祖成双就算想澄清自己没有窝藏逃犯也做不到了。武夷楼弟子之间的竞争极为残酷,祖成双正是因此诟病武夷楼。但他现在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保护自己小命上。这可不容易,特别是他手上还拎着万子华这个拖油瓶。拖油瓶并不是没有干活,被他呼唤而来的风精伴随在他们身边,或挡在他们背后,保护他们不被弩.箭和沉重的投石伤到。偶尔没有路时风精还会搭个桥,让他们每每能从不能生还的境地中逃出,多支持了一刻。就在这一刻中,崩塌的山岩被无形的力量吸附到钢骨上,很快覆盖了“武神”的整个表面,而宿飞招呼着武夷楼弟子一箱箱往“武神”身躯里搬各种消耗品,所有人忙上忙下,为自己在建造雄伟“武神”的过程里出过一份力而激动。也就是说,“武神”的身躯和战力都膨胀了不止一圈。被追杀的祖成双快要哭了。这个时候,灌注了内力的吼声传到他耳中。是宿飞在喊话。“成双,把那个头骨抢来给我!只要抢过来,我不计较你之前犯的错!” 第101章 虞操行给车山雪带来了祝呪的书,如何学习全凭车山雪自己摸索。当然,虞操行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要做好事献爱心,而是因为他很久以前就在破译虞家先人留下的手稿,一个人时常力有不逮,故而抓住当时意志消沉无事可干的车山雪做壮丁。车山雪迅速入了门,而虞操行官职渐升,事务繁忙。很快,被送到偏院中的书本,从祝呪典籍变成了虞家那些残旧少页缺字的祖先手稿。手稿上记载了虞家少有人知的过去,比如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取阳地脉……烛龙之种在车山雪眼里跳了跳,把车山雪从回忆中拉出来,他转头去,寻找正和“武神”鏖战的谌巍。谌巍斩下了第四剑,“武神”的右臂掉在地上。加上之前被斩落的左臂左腿右腿,“武神”被削成了一根光秃秃的人棍。谌巍皱着眉,觉得这大机关人好像有点名不副实。便是他迟疑间,滚到地上的“武神”四肢动了动,竟然悬浮而起,重新贴上“武神”的身躯。宿飞站在“武神”里猖狂大笑。“哈哈哈哈哈!我‘武神’乃不死之身!”第58章 小卡文,大卡文“哦?”原本对砍大铁人不太起得起兴致的谌巍挑眉。“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他运气于长剑,道,“不死算什么,先受我一剑看看。”话音落,湘夫人长啸一声,剑锋上的清光暴涨三丈,狂风骤雨一般向着武神胸口连续刺下。哪怕武神继续吸附泥土覆盖胸口,剑气刺穿的破口也越来越大。车山雪摇摇头。“你这种打法对‘武神’而言不过是抽刀断水,水流不息而河不断,灵脉宝珠无损,‘武神’也不会倒下。”“也就是说,斩那个宝珠就行了?”谌巍问。虽然他口里在问车山雪,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判断。几缕内息汇聚于谌巍双眼双耳,四周纷杂的景物褪去颜色,不相关的声音也被压制到最弱。只有数个心跳声依然那么清晰,身后的车山雪,位于武神胸腔中的宿飞,他们也是唯二浑身颜色不褪的人。不,等等,还有一片浑圆的光,在宿飞身后,就是……车山雪打断了他的观察。他道:“你敢。”见到谌巍沉默回头,车山雪补充道,“灵脉宝珠上出现几道裂痕,我就让湘夫人断成几截。”湘夫人:“……”谌巍额头上爆出青筋,道:“不能砍直说就成了,威胁什么。”车山雪道:“为了避免你一个顺手就劈下去,当然要让你晓得后果。”谌巍一瞬间有点后悔跟着车山雪出来了,因为这混帐很明显在专心致志地给他扯起后腿来。“而且你也不要把‘武神’破坏得太彻底了,”车山雪要求比谌巍想象得更多,“毕竟是武夷楼举派建造的武道机关,上面很多地方值得人学习借鉴,啊,这么一说,果然应该带几个白泽局的人来围观,之后仿照一个,不需要这么大,半座山高就好,用来守卫京城似乎很不错……”谌巍听不下去了。他转身就砍。“武神”这回学乖了,没有像之前那样站在原地让谌巍砍。但身躯庞大付出的代价就是目标太大,哪怕它后退一步能够几里远,那长腿在谌巍眼中也没有变小几分。铮铮剑光一路破开贯空紫雷,来到“武神”前面时锐利不曾消减半分。“之前乘人不备就罢了,还以为这次能像刚才那样建功吗!”“武神”身躯内部,宿飞咬牙道。他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武神”的心脏前,重重十二对肋骨好好保护的地方,也是武神装备最完整的一个房间。地面是镀铜的,金水在上面标出的四门八卦的方位,宿飞站在最中间,四周悬满水镜玉镜,让身处武神中的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不至于两眼一摸瞎。这些水镜的位置还十分巧妙,以宿飞的角度望过去,他仿佛就是武神。判断出谌巍要挥剑,宿飞开始拉动面前的铁链。他面前有四十九条铁链,每一根都与一口大钟相连,铁链被拉动时,大钟摇晃发出重响。“武神”浑身被大阵笼罩,武夷楼门人在武神身躯中来回穿梭,各司其职,其中一些压住阵脚的弟子听到钟声,齐齐倒吸一口气,双手向前,内息随掌推出。一个武夷楼弟子的内息,轻如一阵风。十个武夷楼弟子的内息,足以让弩炮射出数里远。此刻,有成百上千个武夷楼弟子的内息被阵法的力量揉成一团,顺着武神掌心处打开的风口喷出,随即和谌巍的剑光相遇。临时压揉在一起的内息被剑光一劈就散,但剑光也因此被抵消散开。剩余的剑气扫过武神的肩膀时,余威只砍断了几棵原本就活不了的枯树。不愧是足以媲美大宗师的武道机关,也不愧是武夷楼。目前白泽局连理论也无法推测出的不同人内息汇聚之法,武夷楼已经有了可用的结果。见挡下了青城剑圣的剑气,武夷楼弟子们不禁欢呼了起来。下一刻,钟声再次急促响起。他们慌慌张张地运气出掌,第一掌还没有推到底,命令第二次出掌的钟声便又响起,谌巍挥剑不停,为了挡下剑气,武夷楼弟子也不能停下送出内息。 第103章 这棵枝繁叶茂的巨木被种在这里,不只是给灵脉宝珠做支架。它的树根沿着武神的钢骨生长,从主根上分出的无数须根几乎覆盖了武神整个内部。若说一般的树木是用树根汲取营养,以此长出绿叶红花,那么这棵被武夷楼花费千金寻来的灵树则以树叶汲取灵脉宝珠的灵力,通过树根将灵力送到武神的身躯四肢。没想到灵脉宝珠竟然有这么大的车山雪愣了愣,默默去掉了把这东西带走的主意。“我名车山雪,”他对着灵脉宝珠做自我介绍,“大衍太.祖车炎与大兴小兴岭圣女虞飞光之子,我来见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车山雪举起自己母亲的骷颅,鲜血依然从骷颅眉心处往外涌出,顺着车山雪的手臂一路没入他衣袖中,已经染红了一大片。车山雪不以为意,咬破自己的指尖,用血抹掉了虞操行画在上面的符文。伪造的秘术破除,骷颅不再汩汩冒血,洒在地下的鲜血也化为了一滩散发着臭味的红水。“虞氏之血在九十年前便已断绝,你的仇永远不能报了,不过……”车山雪用鲜红的指尖戳向自己胸口,“这里还有流了一半虞氏之血的人在,我的心脏可要得?”第59章 说起源,说罪孽灵脉宝珠愤怒了。那落于碧绿叶簇之间的浑圆明珠光芒猛地一黯,接着放射出比之前明亮百倍的光辉,刺得车山雪睁不开眼。房间中的空气也迅速热起来,以一种马上要爆炸的速度向着沸腾奔去。一边上,宿飞甚至顾不上指挥,几个跳跃闪到远处。但车山雪依然站在树下不动不摇,哪怕迎面扑来的热浪燎焦了他的发尾。“先人之债,子孙偿还,此乃常理。”他冷静道。车山雪顶着酷热往前又走了一步,身周环境仿佛从熊熊燃烧的火海中变成了铁匠专门用来烧铁水的高炉里。汗水以不正常的速度从他皮肤上钻出,来不及濡湿内衫就已经干透,嘴唇上的皮肤很快干枯裂开,灰白的死皮一道道皱起。但车山雪还在继续说话。“我的心脏给你也没问题,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他顿了顿,道:“正如万物有生便有死,会死之物亦有转生的一天。那么,既然本该寿同天地的地脉会因为被挖出被斩断而死去,是不是会有一种方法让它重生?”回答车山雪的是灵脉宝珠的滔滔怒火。见炎热无法奈何仇人的子嗣,宝珠立刻改变了方式,支撑它的灵木将数量繁多且庞大的根系从钢骨上抽起,长鞭一样甩向车山雪。一时间满树碧叶沙沙直响,漫天都是鞭影,耳边皆是呼呼风声。车山雪来不及避开,只觉得一瞬间有几十条鞭子打在身上。他用手臂护住头,庆幸出门前穿上了内甲。……不过,这件内甲是谌巍逼他穿上的。车山雪嘴角抽了抽,把某个人的名字从自己心里按下去,开始全神贯注躲避鞭影。远处,宿飞瞪大眼睛。这棵支撑灵脉宝珠的灵木有多少树根,恐怕连催生它的武夷楼门人也不知晓。如果一定要宿飞猜一个数目,他一定会说多如繁星。然而在这多如繁星的鞭影之下,车山雪哪怕被光刺得不能眼睛,光凭听声辩位,也能判断出了这无数鞭影的来去,虽然有些狼狈,一路往前时却没被打到多少下。宿飞曾经听说过大国师断筋绝脉之前已经是接近宗师的境界,但那个时候大国师多少岁?二十三?二十四?太年轻了,宿飞自己也是天资绝艳之辈,快三十多才摸到宗师的边。他原本一点也不相信大国师这种传闻,但眼前的这一幕,让宿飞动摇了。一个武人,哪怕断经绝脉,不能拿起兵器,心境和眼力仍在,仍然能因为各种际遇突破,只是困难许多罢了。而车山雪这些年作为武者的心境恐怕有过突破,不然不能解释宿飞看到的事情。……真是可怕的人啊。武夷楼楼主又转过头去,只见悬挂的玉镜在鞭风中摇晃,其中映出的景象也在抖动,模糊之中只能看到千万紫雷和破开紫雷的青色剑气,两者你争我夺,不分伯仲。“和闭关前相比,果真又进步了,看样子谌巍根本不是强行破关,小道消息真是误人……”宿飞的语气中流出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羡慕和嫉妒。这些天赋异禀的人,为什么要和他出生在一个时代?武道机关没落,反倒是唱歌小鸟那种华而不实的更受欢迎,好不容易让“武神”在他这一代成功,眼下却被青城剑圣和大国师两人玩弄于手掌中……“不过,现在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啊。”虞操行送来的骷颅没用了?大国师现成的人不是在这里吗?平日宿飞也不敢说自己有对付大国师的把握,但现在大国师为了灵脉宝珠,可是完全忽略了他。年轻时只是个普通武夷楼门人,经常接到刺杀活计的宿飞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他悄无声息地寻找了一个更好的位置,并掰开自己的旱烟杆。那不是一柄普通的旱烟杆,掰开后才能发现它全部是玄铁打造的,被药水染得光华不露。也不知道宿飞如何拆开组装,须臾之间,一架精巧的小弩就出现在他手中。这小弩射出的不是弩.箭,而是细如牛毛的毒针,毒针必须是专门配置,内中中空,吸取了三步便倒的蛇毒,尾端更是锤得扁平,注入内息后能轻易破开狂风,不偏移目标。宿飞一口气瞄准,运气,松弦。随毒针飞出的内息吞没了所有声音,只是一瞬,毒针就跨越了他和车山雪之间的距离。同样,毒针也没受到鞭影鞭风的干扰。不管怎么说,宿飞可是在宗师这个境界里浸淫几十年的人物。要中了。宿飞勾起嘴角。 第105章 地下的阴地脉阳地脉两两相对,阳地脉少了一条,阴地脉便多了一条。从此地上呪力比祝力强盛,阳气比阴气衰弱,没有几年,其他的阳地脉也开始虚弱起来,而阴地脉越来越强壮,终有一天……“呪力将祝力取而代之,浮上地面,魔域便这样出现了。温顺的飞禽走兽食用含有呪力的食物和水,很多死了,活下来的则变成最开始的妖魔和呪兽……这七百年地上生灵的苦楚,皆是我先祖的过错,”车山雪沉声道,“我既然流着虞家的血,自然也要承担一份罪孽。”谌巍皱起眉。“七百年前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车山雪没理谌巍,他说这些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藏在袖中的手已经画完最后一道符文,灵力荡漾,一道白光射向灵脉宝珠。“敞开记忆吧,让我看看地脉由何而生!”第60章 天之初,混沌久搜魂的呪术,属于鬼道禁术的分支。当年大刀阔斧对大供奉院进行改革时,鬼道就被车山雪列为了禁术。倒不是说不允许人修习,只是修习之人必须通过严格考核,每次使用都必须在高位祝师的监督下进行罢了。因为数目众多的祝呪之术里,鬼道的危险程度能超越无数方式和目的都和诡异的秘术,排在第二,唯一比它更危险的,就只有完全摸不清楚规律的血祭牺牲之术。血祭牺牲之术是将生灵的气血当做灵力使用,那么鬼道就是涉及魂灵之间毫无防御的对抗。身躯是阳,魂灵是阴。人死后魂灵脱离身躯,平衡自然打破,身躯将腐朽,魂灵则成了虚无的阴气之体,随着时间过去,实力增长迅猛,同时逐渐丧失神智。因此,哪怕一只鬼生前是个大好人,死后也不能轻易接触。这一点,看周小将军和他的鬼卒们就知道了。十个养鬼的祝师里有九个会被反噬,第十个沉湎在各种针对魂灵的祝呪之术中,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傻子。就比如这搜魂,实际上就是两个魂灵间的直接相抗。灵脉宝珠别的不说,它足以支撑武神不死的浩瀚灵力,就算是车山雪也难望其项背。这一点上,人是不能和灵物相比,唯有出其不意,凭借意志力速战速决。车山雪一开始是怎么计划的。然而,他的神魂顺着白光倏地钻入灵脉宝珠中,瞬间意识到自己打错了主意。灵脉宝珠继承了阳地脉的记忆,它的记忆从远古绵延至今,哪怕这些记忆大多数不靠谱——这座山底下睡得很舒服,一不小心睡得久了点;哎呀跑错路了,怎么从河水里穿过去啦?等等等等。问题是这些琐碎记忆不靠谱,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车山雪为了破译虞家传承的手稿,熟读正史野史,灵脉宝珠飞速闪过的记忆光影,让他不自觉开始一一对照。那条因为太舒服导致阳地脉睡得太久的山,是神山昆仑。而阳地脉穿行而过的那条河名为瑶河,据闻它的河水色泽多彩,芬芳扑鼻,喝下能活死人而肉白骨,是一等一的灵府洞天,两岸繁荣无比。数百年的岁月滔滔而过,昆仑和瑶河都消失在魔域里,那样的景象再也无法见到。车山雪回忆了片刻他曾在书上读过的记载,下一刻猛地发现自己被这些记忆引偏道路,找不到该去的方向了。一般来说,越是久远的记忆,越是被沉淀在魂灵的深处,车山雪只要继续往下就可以。然而这就是他面临的第二个意外——灵脉宝珠是个巨大无比的球,它的魂灵,当然也是个没有上下左右的……球。车山雪:“……”他真的很久没有遇到如此让人为难的状况。眼见一道明辉在记忆群星中疾驰,是灵脉宝珠的神魂开始搜寻车山雪,他不能再犹豫,只能迅速地判断了一下星子的稀疏密集,向着稀稀散散的那边飞去。灵脉宝珠的神魂随即发现了车山雪,调转方向追过来。此地毕竟在灵脉宝珠的记忆中,它不至于能随心所欲改变一切,但速度还是比车山雪快得多的。两者之间的距离不断被缩短,车山雪眼见就要被追上。这个时候,车山雪蓦地一转,遁入一个巨大的记忆星云中。那是灵脉宝珠的魂灵中最明亮的一片星云,星雾从紫色一直过渡到淡粉色,边缘是蔚蓝色过渡到浅蓝色,它们汇聚到一起,缓缓旋转,瑰丽至极。这是人间无法见到的盛景,车山雪却不能停下来多欣赏片刻。他乳燕投林般没入星云,感到眼前一暗一明,之后烟雾般的星云退去,无边无垠的黑暗在他面前展开怀抱。车山雪疑惑,这又是地脉什么时候的记忆?虽然好奇,但他身后尚有追兵,不敢停下脚步。飞驰而过的车山雪惊鸿一瞥,似乎看到一条龙昂起他长着沉甸甸如树木般不断分岔的一对长角,仰天长啸。他收回投去的目光继续飞驰,心里觉得有些微的不对。这条龙有点眼熟。如果把一对龙角去掉,两对羽翼去掉,浑身鳞片去掉,是不是和他家的烛龙之种有点像?车山雪慌忙刹住脚步,往回望。那条活生生的烛龙还在原地,它趴在荒芜的大地上,庞大的身躯哪怕卷曲盘起起来,也足够将这一片土地完全覆盖。他浑身覆盖着比鸿京皇宫还大的哑黑鳞片,一片一片从头铺到长尾。这些鳞片的边缘都泛着灰白,不少整个都灰了,随着烛龙缓慢扭动的动作从它身上掉下来。鳞片没入大地消失不见,但很快,在鳞片落下的地方向上拱起,无数高低起伏的山脉出现在大地上。烛龙并非没有察觉这些,但他的四对羽翼无力地扇动了一下,再也没能抬起来。他快老死了,就算想拯救自己,也无能为力。鲜血从他开合的鳞片下涌出,被龙血浸润的大地先是悄然生长出几抹鲜嫩的娇绿,继而枯萎而死,下一次生长的范围更广大,长出的枝叶更茁壮,如此重复了几百次,荒芜的大地竟然变得生机勃勃起来。但这些绿意依然在飞快的枯萎又飞快的生长,不,应该说,正是因为长得太快了,才会更迅速地枯萎下来。 第107章 “转过去。”板着面孔的车山雪道。“……”谌巍从善如流地转过去了,从这一点看,他的确是个不违青城剑门道义的君子。更何况眼下这情况一点也不关他的事,谌巍唯一做错的,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这么想,实在太无理取闹。车山雪只能咽下自己的迁怒,并觉得自己回去后要用艾草洗澡,清清晦气。看他最近倒霉成什么样。车山雪葬身火海的不止是衣物,还有装在衣袖暗袋中的符箓灵宝,以及之前谌巍强迫他穿上的内甲。不管这些东西之前如何价值千金,现在也和其他东西一样变成灰烬。绝没有那些东西耐烧的车山雪竟然没有一起变成灰烬,简直咄咄怪事。在灵脉宝珠记忆中发生的事情更让车山雪摸不着头脑,不管如何,那只是记忆而已,为何会产生真实的火焰,并且发生了不遵循历史的改变呢?搜魂术车山雪并非第一次使用,更有前人留下的无数记录在,至少在车山雪看过的部分,从未发生过相同的事。最让人头疼的是,一定是烛龙之种。似乎意识到自己给养育者带来了麻烦,烛龙之种窝在眼底最深处,为了防止车山雪想起它,乖巧地一动不动。由此可见,这货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动起来会让车山雪如何,却从来不曾顾忌过。车山雪一边迅速检查自己身上有无异常,一边暗中计划如何教训它。而谌巍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半晌,没忍住问道:“你需要衣服吗?”正打算放几个呪术好确认自己健康,车山雪闻言抬头,嗤笑反问:“你的?”谌巍沉默,他当然是这么想的。问题是车山雪还记得自己在淳安的铁龙站里和谌巍闹了那样一出,他可不打算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给八卦的百姓们放个更劲爆的消息。穿着谌巍衣服出现在人前,车山雪的清白大概真的毁了。虽说他也没清白这种东西。车山雪磨了磨牙,伸手从灵木上摘下一枚碧绿的树叶。他用两枚手指拈起树叶,轻轻一抖,树叶便刷地一下飘荡起,边缘飞快地延伸,变得更加轻薄。叶脉的纹路变成几不可见的暗纹,一匹华丽的碧色绫罗就这样出现在车山雪手上。一炷香后,谌巍听到车山雪说:“可以了。”谌巍转过身,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穿这么少,又要着凉。”车山雪万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说的这个,虽然能察觉到话语中的关心,却还是有点恼火。直接不理,转头看向灵脉宝珠。灵脉宝珠不会说话,更没有表情,但从微微摇曳的灵木看,它已经平静许多,在车山雪再次靠近它的时候,甚至没有再次避开。一根柔软的新枝拂过车山雪的眼眶。用呪术伪造,真假难辨的义眼重新已经填进,从外表看,绝对想象不了车山雪双目已失。灵脉宝珠对仇人的子嗣没有半点怜悯,它关注的是下面那个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幼小烛龙。它仿佛在和烛龙之种无声交流,车山雪安静等待半晌,发现它抚个没完,无奈打断:“以你的头脑,想必也不能和我讲讲饲养烛龙必须注意的地方。”灵脉宝珠当然不知道这种事,它只是天性亲近烛龙,闻言闪了闪,树枝又往车山雪眼中探了探,似乎想把烛龙之种从里面拿出来。刷——谌巍毫不客气地把这条新枝也砍断了。如果没有车山雪一开始的嘱托,恐怕灵脉宝珠此刻却不可能是完好的模样。车山雪也后退几步,捂住眼睛跳下灵木。他在树下站稳,抬头看着碧叶间散发着如太阳般光辉的灵脉宝珠,灵木无风自摇,满树绿叶婆娑。而车山雪提起衣袍,不顾一地狼藉,直接跪下。谌巍闪到车山雪身后,却没有去扶他。他知道车山雪想说什么,也觉得车山雪是该这么做。车山雪深深叩首,大拜三次。“我母亲虞氏先祖,亏欠天地人族无数,早已不是一人两人一代两代之力能够还清。就算我想辩解这些年虞氏一直在寻找修复阳地脉的方法,宝珠你想必也懒得去听。”“先人已逝,是非已有断论,我作为后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以毕生之力弥补。”顿了顿,车山雪继续道,“歃血指天,生不能所愿,死不得轮回。”说完,车山雪又仔细想了想。“暂时没别的了,先就这样吧,心脏先欠着,你不答应我现在也不能给你。”虞氏传承的手稿里,这七百年里她们曾数次寻到灵脉宝珠的踪迹,却因此世人贪婪而失去,这或许是报应,但车山雪是不敢在现在死去,把复生阳地脉一事交到别人手里。他说完,便再一次深深拜下。数个呼吸后,车山雪利落起身,也不告辞,转身走人。谌巍和他并行,临走之前瞥了一眼叶簇中那有些黯淡的浑圆。“我以为你要带走这珠子。”谌巍说。“要是可以揣进袖子里,说不定就真的带走了,”车山雪道,“但这么大?当摆设都找不到地方放,算了吧。”讲到这里,车山雪突然想起什么,眼中神光一闪,道:“不过要是灵脉宝珠愿意,说不定能助我们净化桃府受污染的土地一臂之力?想一想,有如此澎湃的灵力做支撑,就算是十二重的大金莲白水阵也能摆出把,一次净化掉所有阴气呪力,这样半死的草木也能救回来。再开个三千灵源阵,将新的草木催生出,免得入春后洪涝山崩水出,嗯……” 第109章 “林苑让我带了新药,”他最后一遍保持理智劝说,“大夫说过你作息必须规律。”车山雪懒得听了,偏着身体从在谌巍身后排队的小祝师那儿接过新到的阵法方案,同时道:“让一让,别挡路。”话说完,他眼前一黑。烛龙之种又钻出来搞乱了,这是车山雪的第一反应。接着他才发现是谌巍隔着书案向他俯下身,那双漆黑眼眸里的不满真真切切看得见。车山雪顿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荒谬感,作为竭力维持他和谌巍之间冷漠关系的人,他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谌巍拥有对他私人事情指手画脚的资格,更不要说在这个院子中,在这么多下属的围观下——谌巍转过身,扫了一眼周围偷看的祝师官员们。“我要和他论剑,”他指着车山雪,“不想死的就滚。”沉下脸的青城剑圣浑身剑气太盛,祝师和官员们看他一眼都觉得自己要被刺伤,闻言根本没起疑,连滚带爬地奔出了院子。其中有半数的人起身时趔趔趄趄,那是因为盘腿做得太久,起身时站不稳。正是这些摇晃的身影,让车山雪停下了喝止的话。“你累死自己就算了,还要拉着别人和你一起累死,”谌巍道,“车山雪,你亏心不亏心?”车山雪目光落在被合拢的院门上,院子外面,急匆匆赶来的李乐成劝说祝师官员们先回住处休息。这回他未作异议,只是瞥了一眼书案上堆得令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公文,看眼神还想一个人批阅下去。“公文是看不完的,”谌巍拿出他这几天处理庶务的感想,并在后面加上一句有力的话,“你是自己走回房间还是被我扛回去?”难道车山雪还会选一吗?连续通宵,身心俱疲,车山雪此刻打赢谌巍的可能小于三成。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妥协的他手撑在书案上站起来,抬动麻木的脚和小腿往后走。脚跟未着地,车山雪便感到双腿倏地一软。谌巍及时扶住了他,并且从鼻孔了哼了一声,让车山雪瞧瞧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车山雪决定暂时忍了。他安静下来,谌巍自然不会作妖,接下来一路两人都没说话,一直回到几日没进去过的客房。谌巍去找仆役要热水,而车山雪解开束发和外袍,细致清洁过后,才上榻。盖好被子后他瞥了一眼谌巍,打破沉默。“你怎么还不走?”“姚天明没安排我的客房。”“现在去找他安排。”“我先看着你睡。”“……”打算眯一会儿就继续干活的车山雪主意落空了。他只能无奈问:“这么多事没做,你难道认为我现在睡得着?”谌巍在床榻边坐下,道:“如果睡不着,那说明你有病,更要喊大夫来诊看,好好休息。”车山雪气笑了,“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是吧?”难得打赢一次嘴仗的谌巍更无奈,把车山雪的头压回枕头上。“我也不介意你睡不着,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成,”他认真说,“上一次秉烛夜谈好像是我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今天我们再来一次吧,说什么,年纪这么大了,回忆往昔如何?”不等车山雪拒绝,谌巍就滔滔不绝地开讲。“青城山昨天雪停了,真是难得的大雪,苏信一个劲的用他那土话说百年一遇,不过我记得很久以前青城山好像也下过这么大的雪啊,大概是你上山不久的时候……”青城山啊。雪中的青城山……车山雪打了个哈欠,真的被谌巍念出一点睡意了。他一边随着谌巍的话想起年少时的一些事,一边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倦意不住袭来,这具被主人逼迫许久的身躯要求好好的安眠。最终,车山雪闭上眼,没多久便睡熟了。他睡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谌巍今日为何如此多话。***车山雪挣扎着和睡魔做斗争时,谌巍嘴里不停,双眼眯着观察他。要是车山雪能再清醒一点,绝对能听出谌巍已经是没话找话,嘴里说的什么他自己恐怕都不晓得。可惜车山雪不够清醒,让提心吊胆的谌巍勉强过关。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谌巍轻唤了车山雪两声,这才小心翼翼地往车山雪那侧移动,轻手轻脚剥开车山雪的中衣,露出他苍白的胸口。谌巍的目光从两点殷红上一掠而过,未作停留,扫过一圈,才落在车山雪胸口的数个大穴上。确定了位置,他抬手毫不迟疑,快而准地落下,一沾即走。早在体内运转过几个周天的内息一点一点贯入车山雪体内,替谌巍打开视野。他是要诊断车山雪体内的经脉到底伤到一个什么程度,看能不能寻到续起经脉之法。这次谌巍回青城山,不仅是要处理本该在山门内闭关的掌门的身影却出现在各种传言中一事,也是为了车山雪的经脉去找林苑。当初车山雪尚失忆的时候,林苑就给他全面地望问诊切过一番,现在见到自家掌门来问,林长老立刻给出了他的回答。不能续。 第111章 特别是此刻鸿京中让人焦躁的暗流涌动相比。“有一法可以釜底抽薪。”他道,拍手让躲在暗处的宫人送上一碗药。二十五岁的车山雪愣住,过了许久,在车山昌的注视下明白过来,浑身颤抖地接过药碗,然后……他抬手把一碗药泼到车山昌的脸上。遭遇药水的车山昌就像是遭遇风的云雾一样散开了,殿外的蝉鸣,朱红的高柱,一盆盆寒冰……全部化为弥漫的灰雾,唯一没有散去的,只有二十五岁的车山雪。他丢开药碗,难以置信地询问一边旁观许久的一百零七岁车山雪:“你当初是怎么忍下来的。”“没忍,”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双眼微阖,“我也泼了。”车家的人似乎都没有说好话的天赋,不过,就算那天车山昌说得天花乱坠,车山雪也不会答应。后来他喝下那碗黑乎乎的药,是因为一位他向来敬佩的老将军呈军皇宫前,要为他黄袍加身。那日半个鸿京城火光映天,在车山雪眼里能够永远繁盛的大衍陡然变得岌岌可危。车炎不愿他知道的那些事,以一种让他无法接受的方式在他面前摊开。“大哥事先就能看到这一点,眼神比我好很多,”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早就没有气愤的心情,“虽然责骂谌巍眼里只有剑道,但过去的我实际上和他差不多,就是踏上剑道的动机不是很纯良罢了。”“你现在也做得很好啊。”二十五岁的车山雪道。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摇摇头。“白泽局,铁龙局,桑田改良,吏选改革……这些想法其实是父亲晚年的构思,车山昌用六十年扫掉一些烂摊子,之后才是我接手。然而我在政事上依然不能和他们两个比,父亲和大哥能够轻而易举看出的事,我还需要阅览无数情报,和史书比较,才能确定。”这样说的车山雪很无奈。他难道不知道早睡早起的好处?如果他能轻松完美地处理政务的话,他自然也会好好休息。然而他不能,为了保证事情不脱离控制,他只好将无限的精力投入进去。“错了。”二十五岁的车山雪打断他。他自信道:“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谌巍最多平手。就算受了打击你也无需这样妄自菲薄吧,事事想掌控在手,就算你长出五个脑袋十只手也忙不过来。”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沉默片刻,纠结地皱起眉。“我年轻时可没有这种狂妄的想法,你到底是什么?”“狂妄?这明明是事实啊,”二十五岁的车山雪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步入烟雾中。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听到他说,“我们想做成的事一定会成功,就像我们喜欢谌巍,谌巍也喜欢我们一样。”“……谁和你是‘我们’。”车山雪反驳他,跟着走进茫茫雾气里。他再一次跟丢了,这回没有雪地上的脚印供他追寻,车山雪只能漫无目的地穿过一层层湿润的雾气,遇到无数自己,把他自和和镇供奉观上醒来后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地围观一次。对着周小将军调侃谌巍可否是美人,教闵吉用雪莲胶打败刘家少爷,假借敌人的身份和刘伯光交谈,爬个威力被控制在一半的青云路还累得晕倒,晕倒就算了,他屈尊就卑上青城山,谌巍那混账竟然不来见他?事情一幕幕飞过,车山雪的脸色越来越沉,终于和谌巍见面时,那句“好美啊”更是让车山雪面色黑如锅底。“有什么问题吗?”二十五岁的车山雪问,“你不是也这样想?”他的声音来自车山雪身后,车山雪猛地转身,只见到一片衣摆消失在雾茫茫中。车山雪继续追赶,这回他方向找对,终于从雾气中走了出去。他再一次出现在雪夜下青城山上,身前是天青峰上山的小道,四周静谧得能听到落雪的簌簌。无数绚丽的烟火在天空中绽放,车山雪遥望到山顶茅亭里的灯光,踟蹰片刻,才迈步上山。走到茅亭外的时刻正好。那一句我心悦你让车山雪彻底变了脸色,甚至无暇关注接下来茅亭里发生的事。……谌巍知道了?这些天里他一直都知道?知道为什么不说?肯定是在看他笑话吧!瞬间找了一大堆理由迁怒,几个呼吸后车山雪理智回笼,屏住的呼吸放缓,伸手用力按压额角和眉心。这么看来,除夕那一晚荒唐事的大部分责任,岂不是在他自己身上?车山雪回想起前些天他就这件事对谌巍的冷嘲热讽,和谌巍面无表情的沉默应对,羞耻得恨不能用时光秘术穿越回去改变一切,或是直接把那一段从记忆中抹掉。可惜他不能这么做,车山雪磨了磨后槽牙,转身想下山,眼不见为净。然而这个早就脱离他掌控的梦境也来嘲讽他,就在车山雪转身那一刻,他周围的环境再一次移步换景,他依然站在天青峰的小道上,但积雪全部消失不见。小道两侧荒草伏地,在暖和的秋风中沙沙响着。两个少年人不走小道,你追我赶地用轻功飞上山,速度不相伯仲,目标赫然是那座如今已被车山雪毁掉的茅亭。负剑的青衣少年轻功卓越,飘渺身姿比一身黑底金边衣袍少年的鬼魅身法快上两步,眼见就要冲入茅亭中,他却突然迟疑了一下,叫后面的黑袍少年趁机抢到前头,第一个跳进茅亭里。这个时候青衣少年才发现自己又一次上当。“没陷阱?!”“奇怪,”少年车山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要求撤下陷阱的人不是你?”可之前哪次要求你也没撤下过陷阱啊,少年谌巍用眼神控诉对手,而他的对手根本没理他,足尖在木柱上一点,轻松翻身上了茅亭的屋顶。他往茅草堆上舒舒服服一躺,深深呼吸,几天前才换过的茅顶让金秋的气息充斥他鼻尖。这样享受了片刻,少年车山雪感觉到身边稻草往下陷,侧眼一看,是谌巍在他身边坐下。 第113章 但是……梦占的秘术,向来只有虞家的女人才能继承啊?难道他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改变了性别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感觉到事情又一次脱离掌控的车山雪比年轻的自己更头疼,一直到那从他身上分裂出的一片张开双手和他相拥。“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在他耳边说,“青城山上,我第一次见到谌巍时,他神魂不稳。”“因为强行破关?”车山雪问。“不,是魂灵和身躯不融洽导致的不稳,”二十五岁的车山雪说,“我想你已经有猜测了,所以谌巍到底从哪里知道一些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无需我告诉你。”他笑眯眯看着皱着眉的自己,踮起脚在自己的眉心轻吻一下。旋即他的身躯和车山雪的身躯相融,无数记忆伴随着当时的感受一起向着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流去,瞬息之间就到了末尾。灵觉之中,他看到谌巍向他俯下身,感觉到身体被炙热打开,感觉到那说不清是难受还是欢愉的跳跃……“你是不记得了,”二十五岁的车山雪笑道,“不过除夕那一夜……我很满意。”***车山雪倏地惊醒。他的面容无法控制地因为梦境的末尾而泛红,整个身躯都有些发热和战栗,直到片刻后他强行冷静,想起身时再一次发现谌巍躺在他身侧。车山雪:“……”第三次了,他真的不会再为这件事惊讶了。一个呼唤寒霜的呪术已握在车山雪手中,他凝望谌巍沉睡的面孔,想起梦境中另一个自己告诉他的事情,不爽的心情散去一些,但纠结反而增加了。暂时不想和这混账说话,车山雪想。于是他散掉呪术,改为驱除噩梦使人安眠的祝术。浅灰的光点落在谌巍身上,确定青城剑圣不会醒来,车山雪才跨过谌巍下榻。简单梳洗之后车山雪离开客房,在门外不远处找到了李乐成和宫柔。这两个小家伙是过来为自家师父守夜的,可惜的是,他们反而比车山雪跟先睡着。此刻被喊醒,揉着眼睛抬起头,看到车山雪沉下的面容,都吓得不敢出声。“劝人都去休息,”车山雪首先打量李乐成,“很大胆啊老三。”“师父和那些师兄师姐的确需要休息了,实际上,如果谌掌门没来,我也会来劝师父,”李乐成低着头,话中表达的却是死不认错的意思,“师父若想责罚,我绝不逃避。”宫柔没想到自家三师兄这么倔脾气,惊道:“师兄!”车山雪抬起手,打断了宫柔的话。他回忆着在他失忆那段时间里谌巍提起李乐成时的不自然,以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个书呆子徒弟。“好,”车山雪点点头,“你不用跟着姚天明管人事了,现在开始去协调老阵师们,汇总他们计算出的阵法方案,得出结论再把方案给我看。”这听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任务,和惩罚挨不上边,李乐成和宫柔看着车山雪,不敢相信这次惩罚他给得这么轻。轻到搓了好多天麻绳的宫柔愤愤不平。不过车山雪话没有说完。“方案我只会看一次,不会提出修改意见,更不会打下让你们重做,也就是说,你们呈上的方案就是最终方案,明白吗?”李乐成一愣,愤愤不平的宫柔更是惊呆。车山雪却不管自己丢下了一个怎样的霹雳弹,甩袖转身。“老四,跟我走。”宫柔连忙跟上,对李乐成做了一个自求多福的鬼脸。没看到那些老阵师们每天提出的方案让大国师都觉得头疼吗?李乐成的任务根本不是协调那些老阵师们干活,而是代大国师将这些老阵师的想法汇合,推敲,删改,一直到方案没有一丝差错。在宫柔眼里,这不是人该干的事。只有在阵法方面脱颖而出的祝师才能被称为阵师,越是老的阵师越是秉持骄傲,动他们定下的阵法就像是要他们的命,也只有大国师的阵法造诣能让他们认同他的修改。李乐成就算是大国师弟子,作为晚辈的他也没有这个资格。看样子老三之后几天都要在折磨中度过了,想到这里宫柔惴惴不安。虽然她觉得自己最近没犯事,可保不准因为李乐成被迁怒了呢?“师父啊,”被车山雪拉着鬼遁的她问,“我们去哪里?”车山雪没回答,反而问:“上次交给你的鬼魂,你还没审问对吧?”宫柔表情一僵。她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车山雪瞥了她一眼,道:“你的通灵作业也有很久没交给我看了,正好,赶在这次一起做完,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身周阴风散开,一大一小已经到达目的地。是之前钉住阴地脉的那座活火山海岛,那里还有无数被车山雪承诺过的苦工亡魂等待着。第65章 寻孤魂,找野鬼 第115章 等宫柔稍稍冷静,车山雪才把那妄图抓住她的行尸仅剩的残肢隔空提起来,略微一打量,叹息摇头。“麻雀。”很明显是一个麻雀刺客的尸体。稍稍有些喟叹,车山雪在指尖点燃一簇火焰,烧掉这残肢,滚滚黑烟源源不断冒出,却没有随风飘走,而是停留在原地,汇聚成一个削瘦男子的上半身。这个被强行召来的鬼魂见到车山雪就想逃跑,而车山雪直接从宫柔怀中抽出一张定鬼符,啪的贴在他胸口。鬼魂被定住,黑烟似的虚无身躯动弹不得。车山雪这才仔细打量这个死去的麻雀刺客,并饶有兴致地问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死在这里有没有恨过虞操行?”麻雀刺客恨不恨虞操行放在一边,从他的眼神来看,至少他是非常恨车山雪的。不过车山雪每每出现在朝堂上,都被人用这种目光盯习惯了,一点也不在意。“之前我就想,这么重要一个地方,虞操行应该安排几个守阵人的,”他慢慢道,“然而上次来到时却没有感到半点活人气息,时间又不够,没能仔细探查……嗯,我想你并非自愿被炼成守阵行尸的吧?”见到麻雀刺客咬牙切齿的神色,车山雪点点头。“我那表兄在歪门邪道上已经走得太远,搞鼓出不少小玩意儿,像这种有神智却还必须服从命令的行尸真是从未见过,”车山雪摸着下巴打量,他比宫柔强大无数倍的灵觉甚至能让他看到鬼魂魂灵上一闪而过的符文,“这个禁制挺精妙,面对强敌时不用遵循命令,面对弱小之人却无论愿不愿意也必须出手,更有麻雀的隐匿之术配合,这样一来,在强敌面前能能躲起来不让找到,在弱小面前则可以用嗜杀威慑,真是非常方便便宜……”可惜车山雪离开之前,已经从苦工鬼魂口中晓得了那个“神出鬼没的监工”,再加上虞操行会信任的人又不多,略一猜测,便想到了关键,这次过来专门带上了宫柔。“老实回答,或者我动手搜魂,你可以二选一,”验证了猜测的车山雪不再关注这种炼制行尸的技术问题,道,“人牙黑市我一向有暗中关注,里面人口的流进流出全部记录在册,而死在此地的苦工数目巨大,如果通过人牙之手,来去的漏洞绝不可能瞒过去。”顿了顿,他问:“他们从哪里来,家籍何方?”“你想安魂?”死去的麻雀刺客嘶嘶低笑,“那你就打错注意了,这里的人可不是什么苦工,他们是——”麻雀刺客恶意地顿了顿,吐出两个字。“——人牲!”***鸿京,大内。东宫之中人烟萧条,好多天不曾见过宫人来往,十岁的大衍太子车元文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左右望了望,没见到四周有人走动。这说明他记下的时刻是对的,车元文连忙将窗户合上,拿起塌上准备好的包袱,弯着腰,从另外一个窗户里翻了出去。车元文落地的声音不会比一只猫更大,他贴着墙根,躲过一队队按照路线巡逻的禁军,或者说躲过一队队已经投向虞贼,曾经的禁军们,溜进了一处偏院。偏院里有一口水池,已经干涸了,淤泥结块,中央的假石山张牙舞爪,靠右侧有一条密道。在心中默念三皇叔爷爷曾经告诉过他的秘密,短胳膊短腿的大衍太子跳进比他还深的水池里,果然在假石山右边找到一个只有小孩才能钻进去的入口。他再一次回头看,没见到身后跟着人,顿时高兴地钻进去。下一刻他感到屁股下面滑溜无比,在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已经沿着狭窄坡道滑了下去,瞬息跑出很远。黑暗里只能听到呼呼风想,车元文屏息片刻,只觉得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样掉下去,落到平地的那一刻一定会摔死的!他连忙想用自己的小剑卡住,却不想咔嚓一声,过长的小剑捅穿了滑道的墙壁,他直接从破洞处掉了下去,沿着另一条滑溜溜的密道,向着下方坠落。骨碌骨碌骨碌——啪!软着陆,十岁的太子殿下滚得满身是灰。想咳嗽又不敢发出声音,车元文呛得满眼是泪。但他不敢发出声音,因为黑暗静谧之中他感觉到有视线在窥探。打着寒颤的车元文摸索要从包袱里拿出夜明珠,这个时候,一点微光在他身侧点亮,驱散开一点黑暗。生怕遭遇什么陷阱的车元文连忙抱着包袱退开,抬起头却发现那微光来自一个人形……一个鬼魂。车元文愣住了。这个鬼他认识。“小虞大人?”第66章 凡关键,与愿违“……你、你你、你这是死了吗?”车元文震惊道。虞谦开口说了一句话,但车元文什么也没有听到。这么看上去又像是幻境了,十岁的大衍太子不动声色地又后退一步,手不再寻摸夜明珠,而是往更深处摸索三皇叔爷爷送给他的符箓。虞谦的神色着急起来,但他再如何做出说话的样子,车元文都听不到一言半句。通灵的天赋可不是人人都拥有,不然人死活都没有区别。作为一只没有什么怨气的鬼魂,虞谦能让没有灵觉的车元文看到他,都是托了他生前是个祝师的福,而说人话需要的灵力更多,死去这么多天魂魄渐渐变得浅薄的虞谦拿不出。要是让车元文一道符箓烧死,虞谦真的会怨恨得入不了轮回。好在大衍太子从不是什么冲动性格,这个十岁的孩子定定打量了虞谦——的鬼魂——半晌,扣住符箓的手慢慢松开。但他还没有放下警惕,而是问:“有次我不小心撞见了小虞大人的秘密,你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吗?”虞谦面露尴尬,迟疑没有回答。 第117章 微风追着他,带来虞谦的最后一句话。“告诉我师父!告诉他,千万别来鸿京!千万不要来鸿京!”***桃府东南,死火山海岛。守阵行尸又抓出三只后,被吓得不敢出现的鬼魂们终于冒出来。宫柔苦着脸和他们交谈,时不时恐吓山羊胡文士的魂灵一句,想从这些鬼口中获得能用的消息。她的师父则盘坐沙滩,把一卷地图在大腿上摊开。车山雪皱着眉盯着代表鸿京的那个鲜红方块,如果可以,恨不得用目光把那里烧出一个窟窿眼。也不知道虞操行是怎么说服了那些叛军,或者说他本来就是各地叛军背后的头领。自从车山雪和谌巍一起击溃武夷楼,各地的叛军便陡然放弃他们作为根基的城池,派出大军向着鸿京进发。这些叛军原本就是中小宗门的弟子,都是武人,哪怕不能乘坐铁龙,赶路速度也不慢。车山雪在桃府这边耽误几天,鸿京城下已经汇聚了数万人,还有更多的在路上。这些根本没有打过仗的叛军这样做,在城墙下互相争斗,指挥混乱等等状况都是轻的。但他们到齐后,光凭人数就能让敌人望而生畏,形成一道阻隔在鸿京城外的厚厚人墙。这人墙是用来阻挡谁,自然不用说。到底是什么让虞操行不惜出此下策也要保护好?真让人在意啊。车山雪放下地图想,必须尽快结束桃府的事,快一点赶去鸿京。就在他思考如何加快速度的时候,车山雪突然感觉心中有什么咯噔一响。一盏茶后,勉强完成任务的宫柔高兴抓着写满供言的纸张,返回车山雪这边。“师父我做完啦,老三用风精传了消息来,说谌掌门在等你吃午饭!师父你和谌掌门……”她跑到车山雪面前,发现自家师父神色怔愣,不似平常。“师父你怎么了?”“……没什么。”车山雪收起地图,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抬手唤来阴风阵阵。手上画着鬼遁的符文,他一边探究刚才心中的不祥之感。鸿京那边果然让人在意。先放下桃府的事赶去看看吧。第67章 妄议师,不孝徒大国师一般是个说走就走的人。独自一人行动,速度快目标又准,经常能把没准备好的敌人打个措手不及,强迫他们露出破绽。就像车山雪之前独身上雁门关,表面上是为了主持安魂大祭,实际上是想调查哪个不要命的勾结蛮人,将自家好汉子送给别人当人头。他自持祝呪高超,无人敢对他动手,却没想到虞操行早就料到,在雁门关布下天罗地网等他。故而车山雪恢复记忆后,无论是去桃府还是去武夷山,都会注意在身边带着一些人做帮手。虽说这些帮手经常被他半路甩下,但那也是带了。返回淳安的路上,总感到什么不安的车山雪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目前的问题在于他无法从桃府脱身,鸿京那边的状况也不是两三天能处理的。要是往返于两地,说不定把两头都耽搁,两头都没办好。四方之境的守军防范妖魔呪兽,一旦露出空隙便又是一场魔灾,当年车炎亲自定规矩,说无论大衍再如何内乱,边关将士切不可妄动。而大衍腹地诸多城镇的守军人马全部来自城边宗门,现在若不是已经反叛,那就是正在准备反叛,更别说车山雪这些年将这些宗门打压得厉害,自然也调不动他们。他嫡系的人除了供奉院,就只有这十年里加入变法的官员,都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哪一方死点人车山雪都心疼得很。而且这真刀真枪的上来打仗,带祝师和文官能顶什么作用?再一次确定自己其实没什么领导的天赋,车山雪头疼得很。就是这时候,带着宫柔回来的他在淳安供奉院前厅撞上了同样练剑归来的谌巍。谌掌门今天早上因为某人的原因耽误了练剑的早课,刚刚才补上。他也没有在发现车山雪不见后马上去找,因为越发贴心的李老三专门让仆役守在客房前,等谌巍一出来,仆役就告诉了他车山雪的去向。谌掌门通过经验判断没什么危险,也从那个助眠的祝术——不然他怎会睡过头?——感觉到车山雪暂且不想见他,干脆留在了供奉院,练剑练得大汗淋漓。所以车山雪见到的谌巍,是一个只穿了旧练功服的谌巍。但和谌巍浑身朴素相比,此人刚刚练完的剑意没有一点半点遮掩,就像是风中飒飒作响的竹海,竹干光泽如玉,晶莹剔透,好似琉璃彩宝,而竹叶轻柔相撞,暗藏着锋利的边缘,每一片都泛着微光。车山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接着发现原本在他右边的谌巍闪身到他面前。竹海如画,画中人亦是英俊潇洒。车山雪胸中一滞,连忙停掉灵觉,这才让那竹海幻境散去,真真切切地看到谌巍本人。……啧,一百多岁的人了,怎么能比年轻人还英俊?车山雪心中不满。谌巍在打量他的脸色。一番对视,确认车山雪气色好了不少,就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谌巍便指出他从早上一直记挂到现在的事:“你没吃早饭。”这个时候不理睬好像有点无理取闹,车山雪瞧了瞧周围停下脚步偷听的人,无奈回答:“在岛上吃了。”“那一起吃午饭吧。”谌巍说,并瞥了跟着车山雪的宫柔一眼。“我去找三师兄。”宫柔立刻说,“和他一起吃,吃完我去搓麻绳,师父不用担心我。” 第119章 说完,他也不管自家四师妹一脸的天崩地裂,埋头开始吃饭。李乐成吃完的时候,宫柔还没动筷子。阵法那边事情忙又多,李乐成撤掉了隔音的结界,正要离去,宫柔突然出手抓住了他袖子。“我也加入了,”小姑娘满眼坚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暂时不用,”李乐成笑了笑,“今天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后花园,烧了炭的小阁里,摆放着几道精致的佳肴。车山雪走进去,一眼扫过周围的梅花吐香,晚冬美景,终于觉出几分不对来。第68章 两朽木,无风情有句话叫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车山雪虽然没做过君子好逑这种事,但他生在鸿京,又是车炎的幺子,除了江湖里的一班子,他少年时所交所往当然都是高门大户簪缨世家的公子。这些少爷惯会耍弄风月,也曾吹嘘给车山雪听。因此,此刻他一见这暖炉小阁四周冬梅,顿时就明悟出这是个怎样的场景。车山雪尚不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好徒弟一手谋划出来的——要是知道,李乐成两条腿都保不住了——自然觉得有些好笑。这种勾搭女人的手段,谌巍竟然会觉得有用?但他又转念一想,谌巍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实实在在摆出他认真的态度,为了眼前这些,那从未被卷进红尘的剑痴说不定还请教了不少人,让别人见了笑话。车山雪被稍稍感动了一瞬,当然,只是一瞬。路上越发浓重的不安心情自然消散了,他哭笑不得地在桌边坐好,抬起青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杯子对谌巍示意一下,继而一口饮尽。“不管怎么说,”他道,“多谢你用心。”谌巍便以茶代酒对饮,利落的动作遮掩住了他的一脸懵逼。这些当然不是谌掌门安排的,他只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找李乐成问了一声车山雪何时回来,就被那年轻人请去后花园用膳,接着在前厅巧合遇到了车山雪,自然开口相邀。面对这专门为两人独处划出来的暖阁,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暖阁外的盛景更不可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故而车山雪表示感谢时,他当真不晓得车山雪在说什么。“吃吧。”谌巍说。……费了心思做这么多,却没多半句话?也是,谌巍一贯作风如此。车山雪腹中早已饥饿,闻言不客气地动筷。席间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筷子与瓷器相撞的细微声音。不过两人吃得都不专心。大国师是习惯如此,一动筷子,他的思路便从谌巍那儿回到鸿京。他默算着再过几天鸿京城外可能的人数,加上鸿京城中百姓,以及从山羊胡文士所招供的事,越想眉头越皱得深,口中也味同嚼蜡。下一刻,一直瞧着他脸色的谌巍打断车山雪越发悲观的预测。“在担忧何事?”青城掌门道,“饭也不好好吃,早晚有一天你要生病才开心。”“你这种老妈子的语气真是让人害怕,”已经没什么胃口的车山雪干脆放下碗,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在想鸿京。”不像过去,如今的谌巍也很关心天下大势。听到车山雪说起鸿京,他一起放下筷子,问:“虞操行?”“几年前我和他意见不合,分道扬镳,但是看在过去的情谊上,虽然知道他做了一些出格之事,我也并没有管他,”车山雪扶着头,“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你也不用死。谌巍想。如今还看不清雁门关之变是虞操行一手在背后筹划,谌巍的眼睛就白长了。和上一世不同,举足轻重的车山雪未死,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然而还是有一些事发生了,就像是叛军。虞操行控制住鸿京后,在九府小打小闹的叛军仿佛得了什么信号,齐齐向着鸿京涌去。可要说他们会不会真要按照他们一开始的旗号清君侧,谌巍看叛军包围住鸿京就不动的迹象,觉得一点都不像。与其说是去攻打鸿京,不如说是去保卫鸿京。叛军和虞操行是一伙的。谌巍前世真以为虞操行是靠自己的本事打败了攻下鸿京的叛军,如今才发现他是做戏给天下人看。既然这样,后面几年他一个个收服叛军,同样也是做戏。太奇怪了,这样有什么好处?这样思考下去十分纠结,谌巍没有那种能猜测这种想法高深莫测之人的脑袋。于是他直截了当道:“鸿京对你我来说也不远,直接杀了他如何?”车山雪瞥他:“那也要杀得了他。”谌巍从未遇到过他杀不了的人,闻言抬眼。“若要比较修为,我略胜虞操行一筹,但要说手段……”车山雪并非不自信,但他比谌巍更了解虞操行,“许多年前他修为停滞不前,转为研究一些小道,祝呪禁术八千八百八十八,我那表兄统统尝试过。真打起来,我和他的胜负大抵五五开。”“祝呪之间的比较,和剑道不同。”谌巍说,“你我联手,也打他不过?”车山雪摇摇头。“高手之间过招,和两军交战并无不同,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在别的地方我和你联手能把他拿下,但在鸿京……” 第121章 “圈养?”这个词让谌巍挑眉。“祭祀用的人牲,养出来的更好,”车山雪道,“当然,不讲究的话,只要是人就可以。”第69章 卜见血,以人牲鸿京,京郊。百年多的太平让这个位于浀水之阳的都城成了人间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城郊亦是庄园一座座,不比鸿京城中逊色半分。可惜那样的景象如今看不到了。城郊庄子大多是属于京中世家的,虽然以他们跟随新朝而起的浅薄家底,称为世家好像不是太合适。不过这些世家的手段比历朝历代无数世家更加出色,扒起皮来各个是一把好手。在他们手里的,就算是普通的庄子,也比平民百姓家中奢华许多,叫许多来到京郊的叛军士兵大开眼界。大开眼界之后,自然该劫掠一番了。反正是民脂民膏,动手无需犹豫。一开始被抢夺的只是世家庄园,然后富商之家也被牵连,到了初九,平民百姓也不能幸免于难。打砸都算小事,放火杀人并不稀奇,被糟蹋女子更是多了。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没有一个叛军士兵能意识到自己曾经也是个满口道义的侠客。门中长老说的道统之争,普通弟子是难以理解的,他们只是被轻而易举得来的钱财女人迷花了眼。出身中小宗门的武人们,讨生活可不容易。武人能挣的钱都叫大宗门给挣了,就像是青城剑门有无数从魔域得来的灵药,断刀门福地洞天,山中数条灵矿,武夷楼的机关虽然没有白泽局的抢手,但那也是几百年的老字号。至于蛮人的天山派,作为神宗,能得到所有蛮人部落的供养。中小宗门能得到的资源全靠他们附近的城镇,但城镇是大衍的城镇,朝廷不会允许他们吞下太多。到了大国师主政,他们的生活更艰难。车山雪原本是打算把这些中小宗门一点一点磨掉的。要是没有魔灾,不会打仗,普通老百姓学着打架没什么用。等再过些年,无论大小宗门,能招到的弟子数量肯定锐减。那时候,大宗门能靠着底蕴支撑,小宗门就直接消亡了。多出来的人可以当机关师当商人当农民,人族岌岌可危到这个地步,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不事生产的浪荡子。这便是中小宗门和车山雪之间的道统之争。而对于普通弟子来说,把城池占据下来后,他们日子好过了很多。乡亲们的害怕在一开始让他们感到纠结,但很快,他们就从畏惧中得到了想不到的好处。这让他们忍不住想要继续,想要更多……从丹州城第一只叛军起事到现在不过半个月,这群人已是完全变了模样。“还不够,”虞操行说,“我出此下策,本来就因为不指望这些废物能够在十天里被操练成能以血气汇聚成军势的士兵,然而他们看上去就连土匪也当不好。”“大人无需担忧,剩下的十万人到达后,京郊会更加混乱。”麻雀军统领庄立道。这个统领几千刺客的男人站在虞操行的影子里,他牵着两匹马,同虞操行一起漫步在京郊王家村。王家村是这些天被叛军光顾过的村落之一,叛军掠夺一番后就离去,倒是没做太多惨绝人寰的事。他们绝对没想到,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伙刺客光明正大地杀进了王家村,将满村老少屠戮一空。“这种事我本是想让叛军做的,”虞操行摇摇头,“没想到最后辛苦了你。”“卑职并不辛苦。”庄立低头道。在他们旁边,几十个麻雀刺客一户一户搜索的村民尸身,将尸体拖到村前空地上,堆成小小一座尸山。有祝师对着尸山施展呪术,让尸体褪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然后另外一伙祝师将每一根骨头分离,或插入土中,或架在地上。在他们身边,已经有了几座成形的白骨塔。打开灵觉才能看到的怨气自白骨塔顶滚滚冒出,仿佛大火烧了三千里后升起的黑烟。一旁的阵师却毫不顾忌,用暗红的血在白骨上绘下咒文。咒文每长一寸,汹涌的怨气便减少一些,等阵师将咒文绘满整座白骨塔,那些徘徊不能离去的鬼魂就被束缚在了白骨塔内,不能超生。这些追随虞操行的祝师们做得很熟练,他们之前已经在别的地方重复过无数次。王家村是京郊第五个遭祸的村子,这些村子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建造在了灵脉所过之处。这个数量不值得惊讶,虞氏圣女之所以选择把都城建造在这里,自然是因为这里是三条灵脉汇聚的福地。她留下的护城大阵金汤,也是依托这三条灵脉才能有那样的威力。这样倒是省了虞操行的麻烦。作为男子,他和车山雪一样没有占术的才能。过去他在虞谦身上留了一手备用,却没想到虞谦竟然有胆子偷进他的书房,触碰到禁制直接身亡。若没有占术相助,想算出灵脉所在几乎不可能。但虞操行知道鸿京这里就有三条灵脉相交而过,那就有别的方法确定灵脉所在了。“在车山雪回来之前,至少要在七个点上修建白骨塔。”虞操行道,“所以,就算知道你很辛苦,我也只能让你继续辛苦了。剩下的两个点今夜一起动手吧。”“遵命。”庄统领大声应道。确认了王家村新的几座白骨塔没出差错,虞操行带着庄立离开。他们骑马返回鸿京城,路上遭遇一波叛军拦道。这波叛军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庄立勒马停下时,还能看到几个留在后面的叛军将一个妇人推攘到树后。虞操行的打扮落在他们眼中,完全是金光闪闪大肥羊的模样,对女人不感兴趣的叛军围上来,看着虞操行衣服料子的眼睛都是通红的。可惜他们这回遇上的硬茬子,上一刻领头的那人才厉声大喝,下一刻,在兄弟的注视下,领头的就身首分离。其他人甚至没看出他的头是如何被割下来。这帮一起劫道的叛军不是同一个宗门的弟子,互相之间没有多少情谊可言,见到马上两人不好对付,他们干脆一哄而散,连刚才抓住的妇人也丢在一边。那妇人性情刚烈,居然趁着机会把自己的包袱抢了回来。抢回来后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物,对着正要抖动缰绳离去的虞操行庄立跪下磕头。 第123章 脸上烧红的车山雪将细细壶嘴对着自己的杯子,抖了抖,见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才把这壶被他一个人喝完的酒壶放在一边。和面容相比,车山雪眼神中没有半点醉意。一壶酒下去反而放他的思路更加清晰了,甚至能注意到很多平时注意不到的事情。比如此刻他眼前的谌巍。青城剑圣双眉皱得紧紧,非常紧。哪怕是昨天见到他熬夜,谌巍的眉头皱得都没有这么紧。两道剑眉下的漆黑眼眸中,怒火闪烁着,伴随着惊骇和恍然大悟,让这个男人的眼睛看起来亮得惊人。漂亮得像星子。是在恍然大悟什么呢?他又想起了什么?失忆的自己第一次见到谌巍时,谌巍那明显神魂不稳的迹象……武人以身躯为炉鼎锻炼神魂,和祝师凭借天赋灵觉直接接触魂灵相比,这种锻炼之法隔了一层,不那么直观,却也安全许多。谌巍就算是因为破死关而走火入魔,那也是气血上的问题,断没有造成神魂不稳的可能。可要说哪个祝师用祝呪冲撞了谌巍的魂灵……以谌巍大宗师的境界,凭借剑气就能胜过大半祝呪之术,怎么可能让自己神魂受伤。夺舍就更不可能了。虽然谌巍当时的症状很像夺舍。就算化成灰,车山雪也能把谌巍认出来,换了魂灵也瞒不过他的耳目。所以他确定眼前的谌巍就是谌巍,绝非他人冒充。绝非他人冒充的谌巍却知道很多他不该知道的事,加上和老三有关,还剩下几个可能?车山雪想起他补完了一半姑且能用的时光秘术,感觉咽喉间未散的酒味都变苦涩了。如果……他真的死在了落雁湖,而谌巍仍需再闭关一年。不知道人族因何受这七百年罪孽的百姓们,会不会被虞操行驱使着挖出阴地脉?那个时候……呪雪呪风从地上的每一个角落刮过,而太阳不再升起,人间也不再分出昼与夜。大部分人如果没有在呪风呪雪中死去,也会失去神智,变得与野兽无异,母食子,夫食妻,无人能幸免,无人能苟活,世上无人间,只剩下地狱。曾经目睹的无数惨状自谌巍脑中飞掠翻过,他的手放在湘夫人上,控制住不让长剑呼应他的心情而愤怒剑吟。那样的末途,竟是人为?前世的虞操行后来的沉寂,是不是去挖阴地脉了?而结果就像车山雪的推测,挖阴地脉根本没有为人族挽回生机,反而是丢掉他们手上最后一根稻草……等等,谌巍的思路突然一顿。这说不通啊。车山雪能推测出的事情,虞操行推测不出吗?车山雪的推测显然并非近年才做出,他和虞操行尚未分道扬镳之前,听闻虞操行要斩阴地脉,不会把自己的推测说给虞操行听吗?谌巍将他疑惑说出,车山雪闻言一愣。“我自是说了,还搬出其他理由,虞氏族人过去有不少都致力赎罪,却都放过了斩断一条阴地脉的想法不做,肯定是其中有不妥之处,但他依然坚持……”他越说到后面,语速越慢,到了最后,干脆剩下半句话不说。在车山雪的印象中,虞操行平日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本性偏激,总是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故而当初他极力的劝阻被无视后,车山雪有些无奈,却不是太惊讶。可现在想想,这可是关乎人族乃至无数生灵的存亡之事,再固执的人也会反复推敲吧,虞操固执己见,心中不曾悄悄打鼓吗?“你说你之所以知道阴阳地脉灵脉宝珠之事,是因为看了虞氏先祖的手稿,”谌巍沉声说出他想到的一个可能,“既然这些手稿被虞操行掌握在手中,按照他的性格,怎么会把所有的都给你看?”***最后一杯酒端在手里,不过车山雪已经完全把它忘记了。飞上脸颊的两朵红云用更快的速度掉了下来,只留下苍白的底色。就算走上不一样的道路,就算虞操行肆无忌惮的行事让他们成为一见面就必须杀死对方的敌人。但车山雪还是很珍惜他所剩不多的亲人,特别是这个他苦修六十年里唯一愿意来见他的亲人。“若按照你的猜测,”车山雪慢慢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骇人,“那他从一开始……”如果真是这样,从一开始,虞操行就隐瞒着车山雪。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事,世人都道虞操行不能习武也无法行祝呪,年轻时的车山雪也是这样认为。如果不是后来需要车山雪帮忙破译手稿,虞操行恐怕永远不打算暴露自己。车山雪头疼欲裂,内心情绪翻涌,就连眼底的烛龙之种也甩动尾巴,想在这个时候凑热闹。端着酒杯的手指无力松开,本该在下一刻传来的瓷杯碎裂声却没有响起。车山雪心不在焉地侧头去看,恰巧避开了谌巍伸来的手。他一愣,抬起头,发现谌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并接起那杯摔落的酒饮下。下一刻,带着酒味的唇印上了车山雪的嘴,停顿了几个呼吸后,不容抗拒地撬开车山雪的牙关。谌巍将他永远喝不惯的酒水全部灌进车山雪口中,感到对方吞咽下去,才松开被他留下一道红印的嘴唇,又擦了擦自己的嘴。“冷静一些了吗?”谌巍道。车山雪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为避免真惹恼了这口是心非的混账,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做的谌巍坐回去,十分正经地道:“事关人族存亡,青城剑门不会坐视不理,我同意合作,但是青城剑门只是一个宗门,不可能拦下千千万万中小宗门,至少凭借武力不行。”车山雪现在看起来特别像想往谌巍脸上揍一拳。实际上,翻涌的灵力下,他的长发正在飞舞。 第125章 李乐成偷偷安排的约会午餐一度偏离了他的预计,最后竟然殊途同归,简直匪夷所思。而车山雪直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家三徒弟的小小算计,当时他先将上午积攒的事务处理完,接着叫人送来祝呪的材料,打开供奉观的一间静室,当着谌巍的面炼制傀偶。谌巍还是第一次见到车山雪当着他的面做这种事,好奇围观了一会儿,发现静室里出现的诡异景象他完全无法用常识解释,十分糟心,干脆闭上眼不再看,盘腿打坐。他这一打坐,就打坐到了傍晚。内息运转十二个大周天,没有一处地方不流畅,自从初一那天谌巍顿悟后,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走入一个新境界。这种感受他许多年不曾有了。好几年前,谌巍坐稳了天下第一的位置,自那时起,他无论再如何打坐或磨砺剑招,都无法取得半点进步。一般武人遭遇这种情况,很快就能明白过来这是瓶颈,但谌巍已经是最高的境界,往上追溯千年,达到和他相仿境界的人寥寥无几。他往前看,前人不可语,往后看,看不到足以让他产生紧迫感的后辈。无论是心法还是剑招,似乎已经达到了最完美的地步,不需要再改进,也不需要变化,他可以应付一切问题。这当然是错觉,谌巍到底不过是一介凡人。前世他闭关三年,除了内息的些微精进,没有取得半点成果。而这一世,在剑道上,他已经走上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因为车山雪……思考着车山雪和剑之间关系的谌巍睁开眼。他旋即以为自己眼花了。两个车山雪站在他面前,谌巍抬起头时,一个车山雪正在给另一个整理衣领。听到谌巍倒抽一口气,那两个车山雪齐齐侧过头,用一模一样的眼睛看向他。这两个车山雪穿着一模一样的黑绡大衫,带着一模一样看似平凡,仔细看才能看出细致雕工的木冠,无论是长发扎起的角度,腰带束起造成的皱褶,还是登云靴上一闪而过的暗纹,全部,全部都一模一样。甚至他们看向谌巍时,眉梢挑起的弧度,也没有分毫差别。谌巍:“……”青城剑圣悄悄按下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他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车山雪漫不尽心地收回目光,后退一步——两个车山雪各后退一步——齐声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傀偶啊。”谌巍无言片刻,问:“祝呪的傀偶,不该是用稻草和碎布……”“转命人偶?那玩意儿太阴损了,我不做那个。”车山雪说。他又给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偶调整了一下衣袖,在他调整之前,谌巍看不出那衣袖与车山雪自己的衣袖有什么区别,调整之后更是如此。想起当年车山雪用半个时辰来削苹果兔子的事迹,谌巍一阵头疼,连忙问:“好了吗?”“等等,”车山雪摸着下巴道,“他这根头发……”连一根头发的位置也要计较吗?谌巍连忙拉住车山雪的手,没想到另一个车山雪诧异看着他,道:“你拉傀偶干甚?”这个是傀偶?谌巍转过头,眯着眼睛打量。过了几个呼吸,他松开手,目光却没移开。谌巍皱着眉道:“不要开玩笑。”真正的车山雪揉了揉他被谌巍握红的手腕,看向对面那个自己,道:“连你都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分辨出,看来这个傀偶足够以假乱真了。”他顿了顿,又道:“桃府这边我走不开,只能用傀偶去鸿京了。千刃派的孙山主晾在那儿好些天了,正好请他帮个忙。”谌巍听了半天,没发现里面有他或青城剑门什么事,便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车山雪——两个车山雪齐齐——瞥他一眼。“等会儿我会将一道分神附在傀偶上,就算虞操行打开了鸿京的金汤大阵,也不能隔开我和傀偶之间的联系。傀偶非常方便,就是有点娇贵。”他道,“怕水怕火,重量又轻,并非真正的我,所以不能用祝呪,如果稍稍受伤一点,傀偶之术直接被破不说,我这边还会受到反噬。”“哦,”谌巍面无表情应道。之前车山雪走到一半回头喊他,谌巍还觉得这混账的态度和过去比似乎有点变化,结果是扯着他当保镖?白欢喜一场,谌巍心情糟糕。而此刻,这糟糕的心情因为车山雪眼中的笑意一散而空。谌巍无奈地摸了摸被垫高到不正常程度的鼻子。算了,早就知道这货是个混账了,他又在伤心什么?“从淳安去鸿京有三条路,”谌巍对孙大勇道,“我们走经过丹州城的那一条。”孙大勇点点头,脚下却不动,目光迟疑扫了一圈周围,似乎在找什么。骚乱并非完全作假,有一些千刃派弟子真的逃出城了。“孙山主放心,”车山雪道,“千刃派门人无恙。”大国师都这样说了,孙大勇继续迟疑就有点不识抬举。他本来便是为自家门派挣一线生机而来,知道这件事没什么回转的余地。“我三徒弟嫁给了丹州长臂门一位长老做夫人,两家结亲的时候我去过,对丹州城不陌生,”孙大勇说,“国师和谌掌门请放心,带着我,进城是绝对可以的。”***六个时辰后,丹州城外。“不给进城?”孙大勇狠狠一拍门卫桌子,“你知道我是谁吗?!”“老子管你是谁?”那长臂门出身的年轻门卫比孙大勇更横,“说你不准进城,就是不准进城!” 第127章 一个大国师就不是他能应付过来的,再加上青城剑圣,简直是一场灾难。但对于眼瞅着升官发财的白麻而言,这何尝不是一场机遇?光是把大国师和青城剑圣隐藏身份来到丹州城这件事报上,就足够引起上面注意了,如果他还能打听到一点别的……“国师和谌掌门来丹州,所欲何事?”被白麻询问人不回答他。后院里有石桌石凳,车山雪挑了一个坐下,谌巍抱剑站在他身侧,终于明白过来白麻身份的孙大勇站在另一侧,虎视眈眈盯着白麻。就差白麻下跪,这便是个像模像样的三堂会审了。“还是按照上次的规矩,”车山雪眼中笑意消失,冷冷道,“我问,你答。”他这个态度更接近白麻认知中的大国师,麻雀刺客心中一凛,慌张将头低下。“上次你被我威胁也不肯说出虞操行的下落,想必是知道他那时正在和武夷楼谈交易,请武夷楼的刺客将桃府各城各镇的供奉观屠戮一空咯?”车山雪问。“他挖穿海上死火山,将地底呪力阴气放出,引得桃府大呪雪的事,你也应该晓得,是吧?”车山雪又问。“既然晓得挖出阴地脉会天降呪雪,依然决定要挖,麻雀们的脑袋,是因为修炼隐匿之术跟着一起隐形了,对吗?”白麻猛地抬起头。“污蔑!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这一次就算挖出阴地脉,也不会引起大呪雪!”“哦,”车山雪面无表情,“那好好和我说说啊。”白麻这才发现他一时情急暴露了丞相大人的计划,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他眼珠直转,思忖着如何用胡言乱语敷衍,没等想出好办法,就见到面前红影一闪。手指红缨枪的周小将军出现在白麻面前,鬼气黑雾在小小院子里铺开,白麻环顾四周,只感觉黑雾中一双双红眼睛都盯着他看。兄弟死时的惨状浮现在白麻眼前,他两眼发虚,冷汗潺潺。就像车山雪知道的那样,白麻是一个“珍惜生命”的好刺客。他颤抖着投降,将他所知道的计划说出来。“丞相大人说,要用十万罪人血祭,用怨气血气将阴地脉的呪力阴气束缚在很小的范围内,然后快刀乱麻一斩。”十万罪人。车山雪皱眉,和谌巍交换一个眼神,继续问道:“他具体要如何血祭?”“这种事是祝师才晓得的,小人不懂啊。”白麻连忙说。车山雪才不信。就在他想要严刑逼供的时候,屋檐上一枚风铃突然无风自动。“是、是鸿京的传讯!”白麻说,“请容许小人……”“去吧。”车山雪挥手。白麻平日忠烈,可一旦被提醒他小命由人,他态度又转变得很快。脑子灵活识时务,无需车山雪提醒,他自觉将水镜搬到院子里来,用这灵器施展水精传讯之术。覆上一层水的圆镜后很快出现一个人。看那漆黑劲装的打扮,明显也是一只麻雀。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泪流满面,见到白麻就喊出声:“白大哥!统领……统领他死了!”白麻一惊:“怎会?!”不等对面那个麻雀刺客回答,白麻自言自语分析道:“不可能啊,统领在鸿京跟着丞相,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那么多兄弟在,怎么会死?”“不是鸿京啊白大哥!”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说,“好像是个什么要紧事,统领昨天过午就被派去淳安打探大国师的消息,没想到才到淳安就遇上了青城掌门,被他一剑捅死了!”“……啊?”懵逼的白麻控制住自己不去看边上的谌巍。他表情非常奇怪,好在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沉浸在悲伤中,并没注意到。白麻迟疑了片刻,问:“统领是什么时候……去的?”“就在一炷香之前,”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抹眼泪,“听到消息我立刻告诉你了。”白麻默然。一炷香之前?那时候青城掌门还跟着他在丹州城的小巷里绕弯呢!第73章 要臣死,臣不死谌巍问:“麻雀军统领?”车山雪想了想,给他介绍:“庄立此人,声名不显,不过我一直都有注意他,朝廷中年轻一辈的武官,如果说谁一定能突破宗师,那就是他了。”谌巍诧异的挑起眉。他倒不是因为庄立的天资或努力而诧异,世间总有他不知道的天才。不过他也算见过几只麻雀了,一直觉得这些刺客所学甚杂,除了隐匿之术外,甚至没有一套传承有序的上品武功,在这样的条件下,庄立竟然能达到半步宗师的境界,想来也不易。这样的后辈值得期待,如今却不明不白的折损,实在可惜。车山雪和谌巍两人的交谈并未压低音量,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自然听到了。这位刺客年纪尚小,是个少年,听到声音首先便是眉头一皱,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他大哥白麻周围景象。 第129章 车山雪的结论正如白麻想到的。如果是出于任务的考虑假死,那么新统领必然会是庄立自己人这一派的,这样庄立回来后,统领之位更好归还。可丞相将统领之位交给并不出类拔萃的棕麻,总让他们这些人感到异样。谌巍已经完全明白了发生的是什么事。“虞操行要杀他,现在当上统领的那个帮了忙。”“怎么可能仅仅是帮忙,”车山雪摇头,“能得到这么大的好处,至少他得当动手人。”说完车山雪又叹气,“我大衍原本也人才济济,全部都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或死或伤。”尽管现在庄立之死有利于他,车山雪还是感到心痛。一个半步宗师啊,朝廷武官中,只有剑门大帅聂星文一个宗师啊。更何况庄立虽然是刺客出身,本性却算得上正直,到底是怎么惹了虞操行,让他放弃这样一个好属下呢?浅浅的疑问在车山雪心中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却没抓住思绪的尾巴。另一边,白麻已经冷静下来。他之所以追随虞丞相,是因为庄统领说他们要助虞丞相消除魔域。他也相信统领,既然统领这么对他们说了,他对待虞丞相必然一心一意,办事绝不会有差错。统领就算犯错,也不会是大错,虞操行却暗中杀了他,这分明表示着事情有变。更何况……麻雀如此忠心,得到的却是虞操行这样的对待。“他把我们当什么了!”小麻握紧拳头,“必须报仇!”白麻其实有点害怕和虞操行对上,但他又看到院中的大国师和青城掌门,陡然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迟疑片刻,在车山雪面前抱拳半跪。“统领在军中威信极高,如果传出是丞相杀了他,我有把握半数以上都会反叛,小人愿意带着他们向大国师投诚,只要您能杀死虞操行,为我们统领报仇……”车山雪站起来,扶起白麻。“当然,”他道,“无需你们拜托,我与虞操行,已经是不死不休。”***几个时辰后,傍晚。鸿京,京郊。庄立被浑身的伤痛醒,恍恍惚惚睁开眼睛。自己竟然没死?他茫然地感到疑惑,发现自己是在一处山洞中。有人端着热水走进来,脚步声引起庄立注意。他强撑着抬起身一看,发现竟然是昨日他在道边救下的那个美貌妇人。第74章 万千面,只一人她的出现反而让庄立更戒备了。几百年的乱世,纲常伦理早不似前朝,又有女子当家的大兴小兴岭珠玉在前,虽然很多汉子依然瞧不起女子,江湖上行走的女高手更是少,但黑暗中的行当,男女的地位反而像是反过来了。也就是麻雀军不招女子,但民间那几个刺客组织里,当头的都是女人。男人的轻视在她们手里反而是致命的武器,庄立也吃过几次亏,以致他每次见到女人,都会感到如临大敌。比如说,像眼前这个。庄立昨日动手对付那几个劫匪时就注意到她了,并非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那些劫匪落跑时,这妇人竟然有胆子将自己的包袱抢回来。之后下跪道谢,更表明她性格冷静,又知情知礼,绝非一般。不过他们这只算偶然相逢,就算庄立随手救了她,也不觉得自己会和这妇人再次相见。却没想到……庄立怔怔,思绪回到了他陷入这境地的缘故。昨天中午,他选出人去执行屠村的任务,半路上慢慢冷静下来,不由地对丞相大人的话深思起来。带领麻雀军效忠虞操行,这个决定是他一年前就做出的。和其他从孤儿中挑选出的麻雀们不同,庄立这一脉是当年追随虞氏圣女的大兴小兴岭嫡系,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晓得虞家的秘密,同样忧心着一天天靠近的魔域。故而当虞操行找上他又说出目的,他仔细听过虞操行的各种计划,觉得可行,便带领麻雀军助虞操行一臂之力。而虞操行不愧是留着虞氏血脉的人,那样的心机手腕,不同凡响。越是追随,庄立越觉得自己的决定并没有做错。第一次产生动摇,是除夕那天。死火山海岛上的苦工是麻雀们用走私的渠道,直接在琼府登船,从海路运过去的,因为人数众多,他将下属留在海岛上看管。但在大年二十九那天,他便和海岛上的下属断了联系,等再听闻那边的消息,才晓得那座岛上所有人全部因为呪力阴气的爆发覆灭,没能留下一个活口。虞操行绝不可能不知道后果,却不曾提醒他。庄立能理解以小牺牲换取大利益,毕竟他是知道挖阴地脉必须用十万罪人血祭,依然同意了虞操行计划的那种人。可造成大呪雪笼罩桃府,只为了转移大国师注意力?就算大国师的确难对付,也无需以一府之地作为代价吧。大国师反对丞相斩阴地脉,也有能力破坏他们的行动,的确值得警惕。庄立虽然疑惑,却没有说出,继续将虞操行的计划一丝不苟执行下去。他第二次动摇,是近几日。 第131章 丹州城,麻雀的据点小院,某一间厢房中,谌巍将出现在车山雪话中的人重复一遍询问。他僵着脸坐在一面梳妆镜前,而车山雪站在一侧,手里拿着胭脂,皱眉盯着谌巍脸上被毁得很彻底的易容。一边琢磨着从何处下手修补,车山雪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嗯,是他,”他道,“小六在易容一道上颇有建树,世上无人能及,要是他在这里就好办多了。”谌巍过去不曾见过车山雪的六弟子,在前世,这个杨冬熔同样下落不明。不过……“世上无人能及?”谌巍道,“你六弟子才多大?牛都要被你吹上天了。”车山雪没说话。他放弃直接用手涂抹的打算,放下胭脂,拿出颜料,从袖中抽出一支毛笔,开始在谌巍脸上涂涂画画,时常修改,时而擦去,非常不专业,和之前在淳安给谌巍做易容的人无法相比。谌巍一边惊讶于他竟然会同意车山雪给他做易容,而不是让那个刚刚投诚的麻雀来,一边垂眼看着快要贴他脸上的车山雪,阻止的心又淡了下去。唔,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车山雪的睫毛……啧,男人睫毛长这么长干嘛?谌巍抱怨着,不知为何感到心里有点痒痒。好在下一刻车山雪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转身去换另一种颜色的颜料。不再那么全神贯注的他也有时间回答谌巍的问题。“我确定世上绝对没有一个人比得过他,因为他改头换面的方法根本不是易容,”车山雪道,“冬熔和子华一样,根本无需我教导,他自出生便能变化面容,天生是一个千面之人。”第75章 对镜,空画眉这样的天赋简直闻所未闻。像是车山雪家老五这样,天生就能沟通万灵,知道名字甚至可以将死去之人唤回人间的天赋,虽然说千年难得一见,但好歹还在祝呪通灵的范围内。可现在车山雪说得这个变化面容……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时候,谌巍终于想起来车山雪家老六哪里最出名。也是脸。貌比潘安,容似卫玠。据说他出一趟门,少女们就会买光全鸿京的鲜花,只为能在他经过是抛在他身上。杨冬熔在车山雪几个亲传弟子中排行倒数,但论年纪,他和大师兄章鹤雅相差不多,比老二虞谦更为年长,李乐成宫柔万子华在他面前都是小孩,无论哪个都不敢摆出师兄师姐的架子。好在他的踪迹不定仅仅比他那张脸名气低一点,给他的小师兄小师姐以及鸿京的少女们免了许多事情。现在想来,杨六其实并不是踪迹不定,别人之所以找不到他,是因为他时常换脸。“哪里叫你寻来这么多怪胎?”谌巍不由问,“你其他几个徒弟莫非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天赋?”“本来就是因为他们天赋出众,我才不忍让那些庸才教导他们,”原本在谌巍脸上描绘的毛笔被不满的车山雪用来戳谌巍的嘴,“再敢说他们是怪胎,信不信我让你以后张不开嘴?”他没用多大力气,那一小撮软毛对于皮厚的谌巍更是不痛不痒,但谌巍不知怎么大脑空白,下意识伸出舌头,在柔软的笔锋上舔了一下。屋内陡然沉默,反应过来自己举动太不端正的他们都愣住。明明没有点上暖炉,屋里却凭空热了起来,两个老脸泛红的百岁之人齐齐偏移开目光,一方决定装成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另一方却下意识巴扎巴扎嘴。舌尖一片苦涩,天知道车山雪刚才用毛笔沾了什么往他脸上画。谌巍这样在心里抱怨,却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没有把口中一点颜料吐出,反而咽了下去。吞咽的声音让车山雪浑身不自在起来。那些他竭力想从回归记忆中抹去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车山雪顿了顿,在下一刻决定投降。他打开屋门,把外面的白麻喊进来接手,将谌巍撇在屋里。谌巍默默注视他关上屋门,这才看向抱着一捧易容工具进来的白麻。白麻此刻目瞪口呆。他看着青城剑圣现在这张比三花猫还花的脸,又想起刚才从容不迫招呼他进来的大国师,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养气功夫上没法和这种大人物相比。大国师刚才竟然没有笑出来?还有,这两人……果然有仇吧!***一门之隔,小院中。千刃派掌门孙大勇坐在之前那张石桌边,高大的个子蜷缩成一团,仿佛映衬着他忐忑不安的内心。大国师和青城剑圣之所以带他同行,是看他身份适合打入曾经的万门盟,或者叫叛军。他好歹是一派之主,哪怕弟子没跟在身边,宗门根基却保存得很好。看在他身份的面子上,只要成功投入叛军,他的地位就不会太低。若大国师和青城剑圣想和叛军几个头领做交易,他的身份便能作为掩护,不会引起虞操行的注意。等叛军们转投向大国师,他这个先行之人也算是立了功,想保存下千刃派一干弟子的性命应该没问题。但这些期望是建立在大国师和青城剑圣会带他同行这个条件上的。现在有麻雀军投诚,大国师和青城剑圣想联系叛军有了更好的选择,之前对孙大勇的许诺恐怕也变成了竹篮打水。不过大国师他们和麻雀军之间并没有真正交心,明摆着尚未互相信任,他说不定还有机会……孙大勇这样想着,抬眼便看到大国师从屋中走出来。 第133章 “虞操行到底想干什么?”“不知道。”谌巍说。车山雪诧异看了他一眼,眼神带着鄙视。谌巍是逆转时光回来阻止虞操行的吧?车山雪想,白占了这么大的先机,回来前竟然连敌人想做什么都不搞清楚?脑子长在剑上都没法解释这愚蠢了,难道是他猜错,谌巍并非逆转时光之人?算了,这种事暂时放下。车山雪重新凝望浀水对面的鸿京城,在祝师的灵觉中,远处鳞次栉比的城池之上,笼罩着常人无法看见的黑云,黑云翻滚着,有什么藏匿其中,时不时露出一鳞半爪。那是大衍的龙气,龙气不散,大衍就没有消亡。车山雪还记得他离开鸿京时,那条长龙虽然有些懒洋洋,却还是正当盛年的模样,才过一个多月,长龙便已经生出白须,鳞片的边缘也蒙上了一层灰。而且他总觉得黑云露出了一抹血色,等定睛看时,那抹血色又消失不见了。麻雀军里偷偷接应的人终于来到,正是之前和白麻联系的少年刺客小麻。他悄无声息地从芦苇丛中冒出,仔细打量过车山雪和谌巍后,才抱拳行礼。“抱歉来晚。太子失踪,虞贼遣我等寻找,没法脱身,耽误了。”第76章 老驾崩,少登基“太子在哪里?”与车山雪谌巍一行相隔浀水,虞操行站在皇帝寝宫里,逼问车弘永。车弘永闻言冷笑。当今天子在短短数日中暴瘦,如今就算是殿外长不出新叶的老树,看上去也比他更强壮些。就算是半躺半坐着,他也呼吸急促,鼻翼扇动,仿佛马上就要窒息而亡。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眼睛。车弘永的眼珠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火焰仿佛是以他生命为燃料,他越是瘦骨伶仃,火焰越是旺盛,连着眼窝下一双高高支起颧骨,共同构成了车弘永如今刻薄又恶毒的脸。如果说在过去,车弘永的恶毒就像是明晃晃的匕首,刀尖朝向皇叔车山雪,朝向满朝大臣,朝向他不满意的一切,那么最近几天里,他的恶毒就变成了藏着漩涡的河水,不顾一切要把虞操行拖下。虞操行原本毫不在意,这个被车山雪一手扶起的皇帝,他何曾看在眼中过?蝼蚁的威胁并不算威胁,这是持强凌弱的真理。但又有一句话叫做蚁多咬死象,更何况,就算是蝼蚁,车弘永也是坐在龙椅上的蝼蚁。哪怕禁军士兵皆背叛,身边没能留下一个宫人,他依然是这座宫殿乃至整个大衍名正言顺的主人。这样的车弘永想要给虞操行找麻烦,还真能找出几个。虞操行心平气和地将问题重复一遍,车弘永终于大笑出声,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朱红高柱之间,接着猛地一顿。一旁暖炉中的炭火突然爆起,金红的火焰在半空中盘旋成风暴般的火蛇,将车弘永缠绕。火蛇的长信停在车弘永的嘴前,只要他再笑一声,想必就会直接钻进他嘴里。车弘永闭上嘴,却依然一脸得意的看着虞操行,就算虞操行表情淡然,在他眼里也变成了满脸铁青。他的臆想难得没出大错误,太子车元文在虞操行的计划中,的确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不过,车弘永更加非同一般,只要他没出事,虞操行也用不上那个太子。只是失去了一个备用计划,并无大碍,虞操行确定完这一点,懒得搭理被拘禁数日有些癫狂的车弘永,散掉火蛇,打算离去。他转过身,脚才卖出一步,安静下来的车弘永又开始说话。“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顾虞操行有无回头,车弘永自言自语般叨叨絮絮。“这些天我想过很多事了,从我那简直像个石头人的父皇开始想,想我的几个兄弟姐妹,又想我高深莫测的皇叔,还有我的皇后,我的妃子,我的大臣们,我的大衍……我全部想过了,只为了寻找一个答案,为什么我还没死。”“这真的很奇怪啊,我母妃是宫女出身,无论是生下我之前还是生下我之后,在宫内外都默默无闻,但是如此势单力薄的她竟然将我健健康康的生下来了。还有,从我出生到成年出宫,我有不少兄弟姐妹夭折,但我就是没遭遇什么灾祸,顺顺利利的成了亲王。大哥二哥四哥带着禁军在城里打起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但我没死,不仅没死,我还当上了皇帝!天下有谁比我更得苍天庇佑?有吗?有人吗?”车弘永的话听上去和胡言乱语差不多了,虞操行皱起眉,为自己竟然在这个废物身上浪费了时间而后悔。他重新往殿外走,没走出两步,车弘永的一句话再次让他停下。“但你为什么也没杀我呢?”癫狂的天子嘻嘻笑着问,“这些天我骂你,骂你祖宗十八代,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干脆做,是个人都该想杀我了吧,丞相,你还是不杀我,你说说,你留着我有什么用处?”“你不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啊,”车弘永摇头晃脑,慢吞吞地说,“我想你为什么不杀我,你又不是我那个看似手狠实际心软的皇叔,为什么要对我网开一面。”“我没有什么东西了,皇位,大衍,全部无法打动你,我想活下来啊,我不想死啊!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了,在皇陵里你用了祝呪是不是?据说不能学祝呪的你使用了祝呪是不是?我终于恍然大悟啊!祝师怎么能当做常人看待呢!”“我晓得的,常人眼里很多祝师行事古怪,那是因为祝师视为珍贵的东西和常人不同啊,就像当年虞家和太.祖爷爷联盟,常人猜了一百零八个理由,什么为了对抗另外四大宗门,什么占卜出车家会一统天下,提前投诚,全部不对!不止你虞家会记载秘闻传承,我车家也有,太.祖爷爷说了,你们虞家,是为了龙气而来!”面上潮红的车宏永激动地说出龙气两个字时,一直背对着他的虞操行终于转过身,一双眼睛冰若寒潭。车弘永再一次大笑。他改了自称,充满恶意地问:“朕说对了,对吗?”车弘永扶着床柱坐起来,一改刚才的颓废,背脊挺得笔直,和他无数次坐在龙椅上的姿势一样。当了这么多年天子,他身上是有点帝皇之象的,认真起来,一时也无人敢夺其锋芒。不过虞操行并没有看向车弘永,他抬起了头,目光穿过房梁和琉璃瓦,注视着黑云之中衰弱的老龙。就在刚才,那老龙的龙头无力垂下,只是发白蒙灰的鳞片竟然开始掉落,没入下方这座位于三道灵脉交汇之地的城池中。祂要死了。 第135章 一只麻雀离开了队伍,其余人依然向着之前龙头所指的方向飞奔。如今鸿京城里的大道上少见行人,街旁也只有寥寥数家背后有大后台的铺子在经营,一行麻雀整齐从街道上奔过时,无论是街边铺子里的老板伙计,还是少数几个不得不出门的百姓,都在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就跪了下去,生怕有什么祸事发生在自己头上。靠着他们整齐的反应,寻人也变成了很简单的事,一眼扫过没找到人的麻雀们四散开,很快有一只麻雀找到桥洞下面。桥洞里的乞丐全部被赶了出来,他们在料峭寒风中裹紧了破烂布袄,争先恐后向马天饶描述不久前突然将他们推开跑出桥洞的小个子。“我瞅着他好多天啦,”乞丐们七嘴八舌地说,“陌生人,小孩,以前从没见过。”“皮肤嫩得哟,看上去比东市卖的豆腐还滑嘞。”“他以为裹一块破布咱们就发现不了了,破布下面那衣服料子卖出去够咱们吃一年!”“本来是要抢他的,只是……”马天饶横眼看去,恶声恶气道:“只是?”乞丐们嗫嚅了一会儿,其中一个道:“他一来就打败了咱们桥洞最强壮的三兄弟,不、不敢抢。”马天饶给一边的下属递了个眼神,下属们心领神会地拔出了长刀。而马天饶去给站在不远处的虞操行报告:“应该就是太子,丞相放心,他跑不远。”虞操行面无表情看着以为自己能活下来乞丐们发出惨叫,想跑却倒毙在刀下,深深觉得新换上的这个麻雀统领颇合他心意。因此他没有为晚了一步而责怪马天饶,让对方继续指挥麻雀们四处寻找。给下属们布置完任务,马天饶转头发现虞操行正盯着自己看,连忙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跑到虞操行身边听候吩咐。他转动眼珠揣摩虞操行的心思,用一个比较亲近的语气开口道:“真没想到太子竟然会躲在这种地方啊。”“别喊他太子,喊他圣上,以及,他难道还有其他地方可去?”虞操行反问。“这个,”马天饶一愣,“王国舅把皇后、不,是太后,王国舅把太后娘娘接回国公府了吧?圣上出了宫,怎么不先去找太后呢?还有他几个伴读,据说和他相处很好的,圣上这个年纪,就算不信任母亲,也会信任伙伴吧,圣上竟然也没去找。”“你不说起我还忘记了,先帝遗诏应该在太后那儿,你派个人把它拿来。”虞操行的嘴角勾出嘲讽的弧度,“圣上为什么不去找他们?要是他去找了,一开始就会被抓住了啊。”“哦,”并非自己想不到的马天饶装作恍然大悟,“这小兔崽子还蛮聪明的。”哪里仅仅是聪明。虞操行想。车家数代人,为什么皇帝当得这么艰苦?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一朵不染淤泥的莲花,不肯和世家同流合污。往上追溯几代,世家和皇族最和睦的时候,竟然是车炎刚称帝的那几年。之后,无论是车炎车山昌,还是虽不是皇帝,更胜于皇帝的车山雪,都孜孜不倦地和世家们作对,为了给车山雪找堵,车弘永自然和世家走得更近。比如说他出身国公府的皇后,以及同样是世家之女的几个妃子。但到了车元文这里,又和车宏永不同了。太子是车山雪教养长大,自然继承了车山雪乃至车山昌车炎的理念,虽然因为母亲外祖的原因,太子对世家不至于像车山雪那样极端,但到关键时刻,太子也不会信任世家。车元文的选择并无错误,要是他逃出宫后向世家求助,虞操行想找到他不费吹灰之力。论眼界和脑子,这小孩比死前才大彻大悟的车弘永清醒无数倍。虞操行又抬起头,看向鸿京之上那条尽情飞舞的白龙。祥瑞中兴之象啊。和黑龙代表的祸国之君没法比。要是车弘永没死就好了,虞操行心里难得冒出一点懊悔的情绪。早知道就遣人将车弘永看牢一点。不过,事先谁能想到,胆子那样小的车弘永竟然敢自杀?虞操行生出一种事态快要脱离掌控的焦躁感,让他不得不摸着下巴,一项项仔细计算。车元文跑不出他手掌心,新龙气不尽人意,却也能用。叛军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向鸿京赶来,再过一天,人数就能超过十万,当然十万只是最低限度,他希望得到的人牲数目自然是越多越好。车山雪还在淳安,桃府的情况足够他喝一壶的,哪怕注意到鸿京的异状,那人也暂时抽不开手。计划进行得不算非常顺利,但也不能说出了问题。到底是……虞操行的思路中断在这一句。一只麻雀汇报,找到车元文了。***这几天,车元文的运气就没有好过。他在地下中看到很多耸人听闻的事,好不容易没惊动什么人跑出密道,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城。眼下为了防止叛军冲进城中,鸿京八道城门都紧紧关闭着,城墙上日夜有士兵——向虞操行投诚了的士兵——巡逻,以车元文这两天的观察所见,哪怕是一个他见到面也必须保持尊重的老大臣拿着太.祖的金牌上去,也没能让士兵们把城门打开。更不要说带了金银带了路引偏偏没带什么令牌的车元文了。他又不敢去舅舅或其他认识的人家中,因为宫中一旦发下他失踪,首先搜查的就是那里,必然会给收留他的人惹祸。至于旅肆食肆,没找到他的禁军第二步就该搜查这些地方了,他同样不敢去。于是他堂堂一个太子,只能用铜钱——庆幸他出宫前记得带铜钱,没有光带金银——买一块御寒的破披风,藏身在乞丐中间。别说,还真让他躲过了好些找他的人。 第137章 无法发挥自己特长的刺客威力至少下降一半,只要麻雀们提高警惕,庄立想像之前那样乘人不备也做不到。被迫退位的麻雀军前统领过去一直干着杀人刺探的买卖,在何时杀人,在何地杀人,用什么杀人,天时地利人和,都是计算得好好的才会动手。今日第一次必须像个正经侠客来场一对多的正面交战,便被这天杀的形势逼迫到如此一个艰难的境地,为了防止车元文被暗器所伤甚至用自己当盾牌挡下,很快就浑身狼狈起来。另一边的杨冬熔比庄立还苦。老五万子华拜在车山雪门下是前几年的事,杨冬熔年纪比几个小师兄小师姐大,位号却排在最末,自然是因为他入门最晚,一年半前才被车山雪捡回大供奉院。之后为了帮他调理过去使用天赋不当留下的暗伤,又浪费半年的时间,这样算下来,杨冬熔学习祝呪才一年。肉白骨的医祝秘术是为了治好自己的暗伤特地学的,除此之外,杨冬熔只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在祝呪方面的修为,连宫柔这个车山雪不督促就偷懒的家伙都比不过。车山雪的几个弟子,每一个身上都揣满了车山雪写完乱丢的符箓。如果那些东西在身上,杨冬熔说不定有机会将时间拖延到谌巍破阵之时,然而一个多月前,他在大兴小兴岭两手空空没有收获,又听闻师父身死的消息,匆匆赶回鸿京的路上,被庄立带着七八只麻雀埋伏。为了活命,杨冬熔将所有的符箓都消耗完了,依然九死一生才逃过。眼下他两袖清风,只有几张回到大衍后自己写下的符箓,要对上一大队麻雀再加虞操行……还没动手,杨冬熔背后的衣服就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一层又一层。然而他表面镇定无比,连眉毛都没动,在麻雀们围攻上来时做掏东西之状,果然让这些麻雀们脚下犹豫了一下。这个时候,距离谌巍第一剑刚过两个呼吸,南方的天边再次亮起,他在城外落下第二剑——仿佛有无数株翠竹在金光的河流上生长开,竹木所特有的顽强根系顺着阵法运转灵气氤氲所产生的幻象攀爬,然而堂堂大宗师的剑气可不是表面温顺的草木之根,无物能匹的锋锐密密麻麻又互相勾连,如同锁链一般没入金河之中,打乱其中的波涛暗涌漩涡遍布,竟让金汤大阵的运转缓慢下来。看出杨冬熔狐假虎威,正要出手的虞操行见此一愣。这劈法不是谌巍的路数。虞操行对于青城掌门没有什么额外的研究,但此人的实力以及他和车山雪的关系已经足够惹人注意,更何况青城掌门声名赫赫,行事就和他那柄怪模怪样的长剑一样有特点,就算虞操行只少少阅览过他几场比斗的资料,也能看出青城掌门的风格向来一剑是一剑,只要能劈,绝对不会用多余的技巧。比如现在这样的,他很少用。现在城外出剑的分明是谌巍,破阵的风格却好似车山雪。他也来了吗?哪怕放下桃府也要赶来,难道车山雪察觉了什么不对?虞操行不过沉思了一瞬,那边被包围的三人中又起了变化。得到指示的麻雀们瞄向了杨冬熔,一群人分作几拨,有明刀明枪上来的,还有隐匿了身形伺机等待空隙的,发现自己底子暴露的杨冬熔咬牙给自己施展医祝秘术,整个人更是猛地拔高长宽,变成一个面积宽广的圆润胖子,准备好了做一个皮厚血满的肉盾。便是此刻,忽明忽暗的银光金光在他身边铺展开。扑上来的麻雀惨叫退去,杨冬熔蓦地回头,发现出手的竟然是个头才到他胸口的车元文。太子殿下,不,应该说大衍的年幼新皇手持双剑而立,一剑银白,一剑金黄,从剑锋上迸发的剑气在空中留下闪烁的点点金光银光,好似落入凡间的星子,将麻雀们逼退。不少人看清这一幕,都非常吃惊。车元文如此年少,过去在武艺上又声名不显,谁人想得到他竟然迈入了剑气外放的高手境界!由此看来,他敢于离宫,也是有自己的底气的。“杨大人,”车元文沉声道,“你是祝师,去我身后。”发现自己让保护对象给保护了,杨六变到一半显得格外可笑的脸露出吃惊的表情。他沉默片刻,依言后退几步,将还没来得及用在自己身上的医祝秘术化为一团柔和绿光拍在车元文身上,同时眼观八方,飞出一道金刚符替庄立挡下致命一击。车元文和麻雀们对视,眼中的慌乱尽数沉淀,不见踪影。麻雀刺客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往前一步,向他拱手道:“陛下,咱们并没有要对您怎么样的意思,城外叛军肆虐,城里也有大国师余孽活动,危险得很,您还是速速回宫吧。”车元文把开头陛下两个字当做自己听错了,闻言只是冷哼一声,依然戒备。麻雀们无奈对视。虽然上司的上司并没发话,但他们明显不能伤到车元文啊。于是他们改为使用攻心之招,道:“您知道吗?先帝驾崩了。”先帝是谁?车元文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猛地一愣。杨冬熔:“小心!”不可能当真让车元文一个小孩顶上,一直关注着的杨六把剩下几张符箓一股脑的放出,金刚符火焰符寒冰符春风化雨符,将车元文笼罩,在他身周炸了个五颜六色。下一刻这昂贵的“烟花”齐齐哑火,满头冷汗的杨冬熔定睛一看,发现刚才不知怎么神游天外的虞操行回过神,几个指诀便悄无声息地将符箓中的灵气湮灭。虞操行明显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了,手里捏着一条扭动挣扎的电蛇蓄势待发,轻轻一弹,要对他们放出。同时,南边的天空上,第三剑落下。茂盛的翠光竹林刹那灰飞烟灭,已经习惯角力的金汤大阵一拳打空,不知所措。甚至没发觉在剑光之林的掩护下,有人在自己身上撬开了一条小小裂口,安静潜入。谌巍抱着车山雪风驰电掣闪过无数模糊的雕梁画栋,第四剑劈散了虞操行手中的电蛇。车山雪被他塞到被包围三人的身边,站稳的下一刻,大国师就把一打符箓塞进杨六手里。师父为什么不自己用?这样的疑惑甚至没来得及在杨六心中浮起,他就下意识抽出一张使用。杨冬熔先为符箓中规矩沉眠的浩瀚灵力吃了一惊,然后才发现这好像不是师父过去让他们师兄弟几个顺便拿走用的普通符箓,上面写的好像是……“化石为泥。”车山雪道。符箓化为灰烬飘去,见到大国师后立刻退远了些的麻雀们立刻发现脚底不对劲。当年修建鸿京时,无数劳役从北岭石山上送来成千上万的青石板,以致大衍奢侈地将鸿京二十七条主干大道铺了一遍。南来北往的人们路过鸿京,总要夸一夸街道是如何干净,地面是如何平整,没有坑坑洼洼,没有遍地淤泥。 第139章 抓着一把符箓,觉得身边师父有什么不对的杨冬熔则强迫自己只看地下,同时在心里暗骂虞操行。这条九头鞭已经够变态了,虞操行竟然还在其上加了蛊惑之术?唯二不受影响的只有车山雪和谌巍,哪怕是无形的蛊惑秘术,谌巍依然是以剑破之。纷飞的竹叶剑气已经彻底打乱了九头鞭的条理,鞭阵露出的空隙足够谌巍运气蓄力——青芒暴涨!谌巍转动手腕,从剑锋上迸出的无形剑气从地面一路经过一侧的临街小楼,在地面,石阶,小楼的门窗屋檐屋顶之上留下一道薄如纸张有流畅连贯的痕迹,接着,连天空的阴云也被一分为二,湘夫人的剑刃被谌巍抡出一道青翠的满月,继而在街道之中碎裂片片。陡然爆发的光亮让所有注目此处的人不得不闭上眼睛,九头鞭挥过的道道红光直接湮灭在其中。只是一瞬间,虞操行的九头鞭就变成了无法收拾起来的碎片。而虞操行虽然躲得快,依然诶剑风擦过,手臂从上往下削掉了一条笔直的肉,露出其下白骨。这不是致命伤,下一刻他已经闪至车山雪身前,贴着车山雪问:“你为什么不动手?我记得你们两个还是很默契的,还有,解开蛊惑之术,最好的办法是清心咒,你又为什么不用?”他细数着车山雪刚才露出的破绽,而车山雪头皮一炸,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但虞操行并没有察觉到这具身躯并非真正的活物,也没有察觉出现在这里的不是真正的车山雪,而是分神凭依的傀偶。毕竟这具傀偶从各方面同血肉之躯没有区别,哪怕谌巍,也是在真正车山雪站在一边作比较才能察觉两者区别。因此,虞操行的猜测理所当然向着车山雪预料的方向奔去。他眯着眼道:“原来不是我的错觉,你灵力受损了?”什么时候的事……难道是之前对付武神?也是,武神的心脏可是那样怨恨虞氏之血的灵脉宝珠啊。这么看,宿飞那蠢货还是发挥了一点作用。时不可失,掌握车山雪的生死的机会近在咫尺,虞操行指尖上生出了漆黑的雾气,他呢喃着咒语,一个诅咒正在迅速成型。情急之间,飒飒声里湘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之前那声势颇大的一剑余威未消,散去大半的剑光青芒依然势不可挡,赶来的谌巍剑锋出现在虞操行头顶上,要一下将人斩为两截。虞操行哈哈大笑地抓住车山雪,身化青烟飞上半空。谌巍的剑光和暴喝紧追在他身后。“放手!!!”虞操行怎么可能放手,杀死车山雪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你真是太大意了,”他对车山雪道,“灵力受损也敢出现在我面前?以为谌巍能保护好你吗?”车山雪闻言,竟然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猎猎风中他反问,“我什么时候需要谌巍保护了?”虞操行一愣,旋即意识到有问题。刚才那些破绽是车山雪故意露出来的吗?!他低头一看,发现地面上,发出那声暴喝的谌巍竟没有追赶他,反倒提着那三个年轻小子转身就跑,一点也不关心车山雪安危似的。而他面前,车山雪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我就知道表哥不会放弃杀死我的机会的,表哥,我也不会放过你。”虞操行都来不及听他说了什么,想也不想便要将手中的人丢开。然而车山雪……不,车山雪的分神傀偶被雪莲胶死死黏在他手上,根本不掉下去。抹除雪莲胶,仅需要用眨眼不到的时间施展一个小呪术可虞操行就差这一眨眼的时间了。分神傀偶的身躯上已经崩开了蛛网般的裂纹,能瞬间将钢铁烧成铁水的光焰在裂纹下流动,接着,那一点光焰迅速涨大,将傀偶和虞操行一起吞没。爆炸了。那团光焰就像是太阳一样,带着光和热悬挂在半空中,滚烫的风以傀偶为中心,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推去,让整个鸿京都在其中呻.吟作响。这个时候,迟迟的轰隆声才传到众人耳中。三个年轻小子捂住耳朵,和谌巍一起站在一处屋顶上,他们等待良久,才等到天空恢复到平常的明暗。风卷着焦糊味飘过,傀偶和虞操行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同一时刻,淳安。车山雪在静室中睁开眼睛。他摸着下巴琢磨自己的分神返回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幕,同样在寻找虞操行的踪迹。身躯应该被烧成飞灰了,但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虞操行的魂灵仿佛被无形之力吸引,眨眼便消失在了东北的天边。第80章 东伯劳,西飞燕这个计划,是一开始就订好了的。虽然傀偶极为难造,还要花费无数灵物灵宝,这次也是借了原本就有的模子才在半天之内搞出一个,但在很少感受什么叫贫穷的大国师眼里,这玩意儿也就是个消耗品。这消耗品还挺脆弱,不能用祝呪不说,哪怕是一丁点受损,也会导致凭依其上的分神脱离。车山雪从未想过虞操行会发现不了这些异样,假的就是假的,一时半刻就算了,时间一长,哪里能不露出马脚。 第141章 比如宫柔。他们不由将视线投向站在灵木之下,抬头仰望灵脉宝珠的大国师,尽管大国师此刻没什么表情,但他胸有成竹的态度还是感染了这些人,一个个镇定下来。香柱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了,和灵脉宝珠交谈完,面色有点阴沉的车山雪深呼吸了一次,转过身开口道:“开始吧。”命令一声声传下去,祝师们很快安静下来,连灵脉宝珠也收敛起光亮,将黯淡的自己隐藏在枝叶间。他们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灵觉重叠在一起,等待着太阳运行到天空的穹顶。那是每一天中天地间阳气最盛的一刻,转瞬即逝——“叮——”“叮——”“叮——”一百零八个祝师,分别站在武夷山,淳安,乃至大金莲白水阵每一个枢纽上的所有祝师,在同一个时刻,用同一个姿势摇动了铃铛。一百零八个铃铛发出几乎寻不到分别的铃声,武神之中灵木摇曳满树绿叶,来自灵脉宝珠的灵力将所有枢纽点亮。因为声音重叠而显得格外低沉又悠远的铃声,响起在桃府每一个人耳边。翻开土地,发现依然没有一颗种子发芽的老农诧异抬头,寻找铃声来自何方。他家年幼的孙女提着装着午饭和水的篮子向他跑来,因为篮子太大,遮挡住了面前的道路,孙女被石头绊得一头栽倒。但小姑娘没感觉到疼痛。她茫然爬起来,发现自己没有栽倒在地,倒是栽进了一朵巨大的金莲中。“哇?”她叫出来。“当家的!外面开花啦!”“金子做的莲花呀!”村子里面吵吵嚷嚷起来,而田地这边,这朵金莲花颤动着,一口将小姑娘吐了出去。分毫无伤的小姑娘坐在地上,抬头四望,只见刚才还荒芜一片的田野里,大大小小无数朵无根金莲突然出现了,这些金莲花瓣晶莹剔透,无数暗金色的纹路从花瓣的尖端一直没入根处,美丽到不该出现在人间。金莲小的只有巴掌大,大的花心里足以站上一头牛。有些是花苞,有些半开,也有怒而绽放的,一边向着天空飘去,一边盛开。天空上,已经飞起了无数金莲。一起飞出的还有常人看不见的阴气呪力,从土地上,从河水中,从人们身上飞出,被盛开的金莲吸收,转变成了更灿烂的金色。小姑娘呆愣愣看着成千上万金莲飞远,突然听到老农发出一声惊叫。她连忙捡回篮子跑去,发现自家祖父跪在地上,泪流满脸看着一个小土坑。里面有一枚种子,刚刚生出的白愣愣的新根。一个时辰后,笼罩整个桃府的滂湃灵力和汇聚而来的灵气开始散去,闪烁的大金莲白水阵也黯淡下来。没什么可指摘的,大获成功。祝师们都忘记了还有礼仪这回事,欢呼着载歌载舞。车山雪的嘴角也泛起笑意,但他提前退场,一个人走出武神后,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他皱着眉思考灵脉宝珠刚才告诉他的话。半晌后抬起头,怔怔看着无数金莲在天空上汇成河流,渐渐融化在阳光中,内心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想要……去见谌巍。第81章 明月光,思故乡正好车山雪也要回鸿京了。车弘永的大葬,车元文的登基,乃至至今围在鸿京城外没有散去的叛军们……每天的传讯如雪花一般落在车山雪的桌头,就算有天下第一的青城剑圣坐镇城中,鸿京的勋贵世家们依然觉得自己的性命正处于威胁之中。或许说正是因为谌巍不离鸿京才让勋贵们自觉岌岌可危,毕竟世家和中小宗门还是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而青城剑门自觉是第一宗,和朝廷“走狗”交流很掉价,向来对这些人不搭不理。以致谌巍暂且在宫中住下后,勋贵世家们发现他们竟然找不到关系拜访。失礼一点,不找引荐人直接上门可是可以的,问题是谌巍不见他们。这态度很不友好啊。更别说谌巍此人长了一张随时能把人当瓜剁了的冷脸,这几天里他在鸿京中每次出门,都把世家们吓得人心惶惶,表明道歉实际求救的信函都发到车山雪这里来了,仿佛忘记了年前在雁门关,他们对车山雪做了什么。车山雪对此不置可否,暂时让这些蠢货倒向他也有好处,反正一笔一笔的账他都记着,哪天找到机会就能给人算一算。离开武夷山的车山雪连淳安都没回,直接搭上铁龙踏上归程。这回他没有带上李乐成和万子华,让他们两个协助姚天明善后。而宫柔听到自己将独自跟随师父回京,直接抱着李乐成的大腿不撒手,却被李乐成亲自掰下来,强行送进了铁龙车的车厢。铁龙车奔跑起来后,她还来找车山雪控诉。“我觉得老三他不要我了!明明从入门我和他就没分开过的啊!”“你在祝呪上的修为若能达到老三的水平,现在跳下车回淳安也没关系。”车山雪面无表情道。他面前摊开了数份古籍,都是离开前让姚天明寻来的,要对照灵脉宝珠的话将前朝历史再度研究一番,想来回到鸿京后绝对没有看书的功夫,所以车山雪得在近三天的归程里看完。这个时候找上来的宫柔堪称没眼力见的典范代表,离开前果不其然被车山雪布置下关于大金莲白水阵的课业。接下来的几天里,宫柔不得不埋首书籍和墨水间,连三餐都是在车厢里解决,一直到铁龙停在浀水北侧,她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下车,做上船,走过鸿京高耸的城门,才意识到自己回到鸿京了。大国师回来了。这个消息先于车山雪的脚步,已经传遍了整个鸿京。那些居住在城北的大族们有什么特别举动暂且不说,城中的普通百姓们面上都露出喜气洋洋的笑容。 第143章 但他至少知道,过去密道中并没有车元文那天见到的大厅,更没有杀人取骨炼尸熬油的地方。车元文一想起在地下见到的场面就想吐,他怀疑宫中失踪的宫人全部在地下的尸堆中,有心拜托庄立查证。然而庄立跟着青城剑圣护送车元文回宫后,就消失不知去向,询问杨冬熔也找不到人。虞操行杀那么多人到底想干什么?一大一小两个姓车的人齐齐陷入沉思,片刻后,车元文恍然回神,想起他一直想说的事:“我把那件外袍带来了。”离宫时穿的那件外袍车元文一直保存得很好,并随身携带,可惜作为一个灵觉未开的人,他看不到虞谦在外袍上写了什么。现在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袍拿出,车山雪伸手接过,抖开。车元文等待了片刻,气馁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就在他要移开目光之时,车山雪突然将车中的光亮熄灭。异状突显。一行行优美的行楷小字在黑暗中发出荧蓝的光亮,那颜色让车元文想起他在地下见到的虞谦之魂。而车山雪再次抖动外袍,荧蓝的行楷小字化为无数光点,从外袍上落下。它们如灰尘般在半空中舞动,汇聚成了一个车元文见到就落下眼泪的人形。第82章 北风吹,为何悲“小虞大人!”车元文叫出来。他以为能得到虞谦的回应,没想到那个虚影般的魂灵漂浮在外袍的上方,不动不语,双眼中也没有神光。就在车元文觉得不对的时候,这个虚影终于张开口,对他们说话。“听闻师父身死在雁门关,某谦悲切甚,况且他人不知道,某谦却晓得,谋害师父之人,除某谦之父虞操行,绝无其他可能……某谦八岁之前,随外祖居于城南巷,不知父母,受尽凌辱。后被虞操行接回虞府,亦觉得活得苦哉。直至遇到师父,被师父收入门中,才新生一般。”“大师兄面冷似师,严于律己,待某谦却极好,师弟师妹,各个聪明可爱,尊敬于我。更有风雨局同僚,并不在意某谦身份。某谦过去以为,如某谦这般残疾之人苟活于世,乃是罪过,上天这才降下苦难,如今看来,是某谦自画囚牢,不得脱出,真真可笑。”“某谦原想,师父既死,不报仇不为人徒,即便以卵击石,在所不惜。某谦之所以身亡,是为偷进虞府密室,无意触碰禁制。幸而身躯虽死,神魂尚存,又遇到太子,获知师父生还,幸甚幸甚,将此信托之。”“师父曾言,与虞操行不合,是为阴阳地脉。然而某谦在密室中所见文档,言虞操行所谋绝非为除魔域……上古有烛龙,五万年而亡,前朝有烛龙,未诞便已死,七百年来,不曾有人见之踪迹。烛龙有通天彻地之能,虽不能与天地同寿,却也能活万年之久,使人向往,好龙者多也,虞操行亦是。”“虞操行不仅好龙,更要成龙,某谦虽不知如何能得,但密室中所书,他成龙关键,第一系龙血、龙气、龙骨、龙种之上。鸿京之下三道灵脉交汇,同是关键之二。第三者莫名其妙,是要师父死于他前。”“数日里某谦魂游地下,见血流遍野,怨气横生,更有诡异之象,加之无数莫名阵法。原先不明,听太子言师父未死,料想皆是陷阱。”“师父若见此信,求听某谦恳切之言,莫回鸿京!千万莫回鸿京!”虚影的声音一开始低沉犹如来自生人不能往的地下,越到后面,声音越是尖利,说到莫回鸿京时,泣血而嚎。眼见整个虚影就要溃散,一直沉默听着的车山雪再次将外袍一抖,向着虚影甩去。原本要散入风中的光点被外袍兜住,温顺地变成了一捧,当车山雪伸进手去触碰时,它们还眷恋不舍地磨蹭着车山雪的手心。“这、这是,”车元文大气都不敢喘地问,“这是小虞大人吗?”“不能算,”车山雪说,“就像你的手脚不能说是你。”这是虞谦魂飞魄散前留下的绝笔,全部由灵力书写而成,耗尽了虞谦的力量。正是因为如此,虞谦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这封绝笔中。这样就可以了。车山雪心道,这样就可以了。虽然不完全,但这仅剩的一点足够车山雪送虞谦转世而去。漫长的魂灵归途中,虞谦散去的魂魄将会被其他同样不全的魂魄补上。这样的话,虽然它不能修复成完整的虞谦,却能成为一个新的魂灵,在不知多少年后,重新降临人间。这便是车山雪最后能给自己二弟子做的事。下次要遇到一个好父亲啊。车山雪在心中用这句话作为道别,和车元文一起,目送光点离去。***一番作法,耽误的时间有点久。玉辂已经在宫殿前停了半晌,随驾敲门呼喊,却不见新皇和大国师出来。文武百官站在队伍中窃窃私语,有内心阴险的大臣猜测,恐怕新皇同样不满大国师专政,藏了刺客在玉辂里,要置人于死地,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刺客该用什么武器都细细做了谋划。于是等眼睛红肿的车元文和车山雪一起下车,这个大臣立刻被周围人用视线嘲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玉辂上的机关能做到向外隔音,向内收音,这个大臣的话车元文在车中听得一清二楚。车元文原本就心情不悦,见此人正好是前些天在朝上大言不惭说些狗屁不通奏议的工部尚书,十分干脆地将此人革职。其他大臣正要一股脑跪下求情,发现大国师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这才想起如今的皇帝并非会偏向他们的车弘永,而是已经对他们没什么好感的车元文。新皇正是情绪多变的年纪,若是因为他们求情将他们一起革职,岂不是如了大国师的意?这样一想,一二品的大臣们又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样,闭口不言了。倒是前几日装不存在的年轻官员突然说起工部尚书以往的过错,你言我语叽叽喳喳,一时之间,好像工部尚书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样的转变让车元文心惊,好在他意识到这全是皇叔爷爷回来了的缘故,并不担忧。没过多久,说完了工部尚书的罪过,无话可说的年轻官员们也纷纷闭嘴。他们这才发现从下车开始,大国师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目光深沉。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埋下头。 第145章 青城剑门在鸿京有一个“暗桩”。鸿京城南有一家名叫青云楼的旅肆——不提它和青云路是什么关系——老板是青城剑门下山的外门弟子, 且在门中人缘极好, 因此许多青城剑门弟子云游, 都会选在他这里落脚。老板身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曾隐瞒过,来往的青城剑门弟子也是一样,以至于这个“暗桩”早就过了明面, 谁都知道找青城剑门就上青云楼。谌巍这几天也住在那里,他深居简出, 很少露面。可凭借他的赫赫威名, 每次露面,他又能将心中有鬼的人吓得半死,倒是让车山雪记下不少举止诡异的人。青云楼车山雪去过不止一次,虽然大多数是去砸场子, 但今天过去, 依然轻车熟路。此刻夜已深,宵禁的钟声响起三遍, 大街上行走的只有零星巡逻的武侯,车山雪不愿让自己的行踪落入某些人的视线里,便绕过大道,沿着小巷走,多花了片刻功夫,才走到青云楼所在的街道。又一道雷光闪过,接着雨滴便噼里啪啦打在青石板上。车山雪低头撑开伞,抬头就看到了谌巍。和青城剑门药青峰峰主林苑。这人什么时候来的?车山雪最近对青城门人的行踪没有那么关注了,但无论何如,林神医出山在江湖上也是大事,现在来到鸿京,他竟然没有收到半点消息。车山雪不认为是自己的手下忽略了林苑,那么可能就是林苑是故意瞒着别人来的。既然这样,林苑和谌巍的见面也是人家想隐瞒的秘密,他这个时候上去,似乎不太好。可惜这个念头转动得有些迟了,青云楼前送别的两人已经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了车山雪。车山雪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而林苑则摆出一副奇怪的笑脸和车山雪打招呼。“大国师,来找掌门啊?”林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笑容奇怪,刚刚在谌巍这里满足了自己的八卦之心,作为青城剑门广大“公婆”中的一员,他竭尽全力想让大国师感受到如今青城剑门对他的春风般态度。这样做的结果是林苑整张脸看起来像是发羊癫疯,但他浑然不觉。幸好下一刻,林长老端正了作为大夫的态度。“自从青城山上一别,多日不曾相见了,不知道大国师有没有好好吃药……有我们掌门盯着不至于没吃吧?”他上半句严肃,下半句就变成调侃,接着又严肃起来,“今日凑巧,来复诊一番吧。”车山雪瞥了一眼谌巍,发现这混账冷着脸无动于衷,便点头答应。于是原本要离开的林苑又回到青云楼,前面谌巍领路,后面车山雪跟着,一行三人,在店伙计吃惊的目光中上楼。这时候,林苑终于察觉前后两人之间,那波涛暗涌的古怪气氛了。他一脸懵逼,因为从他听到的消息看,他们掌门和大国师感情发展得不错,但现在他见到的却和传闻完全两样。接着林苑转念又想,他们掌门和大国师要是真的在一起,按两人的脾气,恐怕会经常吵架,他何必见怪?只要注意一些,莫被这对夫夫牵扯进去就行。如此考虑,上楼之后,他在天字二号房前停下脚步,想将大国师带进他才退掉的客房,而不是他掌门的天字一号房。免得把脉的时候大国师看着他们掌门,心绪不平,怒火中烧,影响了脉象。林苑自觉非常周到。然而走到他前面的谌巍已经走到天字一号房门口,打开客房门,自己没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虽然没说话,但林苑好歹和谌巍共事这么多年,哪里不明白他们掌门要求在自己住的客房里给大国师复诊。这样看,根本不是不想见面嘛。那么这两人见面不打招呼不说话,冷着一张脸都不互相看,到底是在想什么?林苑内心纠结起来,但表面上,他像是不曾在天子二号房前停下过一样,带着大国师走进了他们掌门的房间。他请大国师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另一边,然后闭着眼睛诊起脉来。车山雪自感恢复不错,不想林苑手指以搭上他脉门,便皱起眉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头才抬起。“比我以为得还好些,”林苑道,“但您肯定没按时喝药。”这位神医直接从袖中拿出笔墨纸砚,刷刷写下新药方,一边写一边道:“您既然回了京城,大概能安定一段日子,无需在外奔波。我也不同您说别操劳这种空话,反正您是闲不下来的命,但药是得喝的,别用医祝那种骗人的手段糟.蹋自己的身体。”在药方最后落款,林苑顿了顿,又道:“就算是为了自己,大国师您也要活得久一点啊。”“这是当然。”车山雪说。他接过药方,同林苑道谢,知道林苑要离开,原本还想送一程。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见到林苑不停和他打眼色,示意他背后,车山雪这才意识到刚才一个没注意,竟然将谌巍忽略了。不,等等?以青城剑圣的存在感,他竟然能将人忽略了?意识到不对的车山雪关上屋门转身,视线在屋中扫过,第一眼竟然没找到谌巍在何处。几个呼吸后,他方见到谌巍坐在榻边,双手抱胸,目光直视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一下,车山雪发现自己竟然心虚地转开眼珠。可是他心虚个什么劲啊?分明没做错什么吧?重新将自己的逻辑检查一遍,车山雪再次确定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无论是将威力巨大的禁术附着上傀偶中,还是向谌巍隐瞒威力一事——若是全盘告知,为了避免意外引爆禁术,谌巍必然会小心翼翼,他又不像车山雪,没那个骗过虞操行的水平,万一哪里表现不对,肯定会引起怀疑。这种推断,谌巍自己事后也能想到,现在却向着他耍什么活宝气?我也很生气啊,车山雪心说。别说今天白天来迎接他,谌巍前几日都没给他回信!为了解鸿京的状况,以及讨论两方合作的问题,在淳安的那几天,车山雪可是给谌巍写过不止一封信。现在他站在这间客房里,视线一扫,还能看到自己那几封信被拆开取出,叠在一起放在书案上,至于回信…… 第147章 车山雪甚至颇为意动地抬了抬脚, 要不是突然抽筋,青城的剑圣如今想必已经躺在床底。说了这么多,无法改变车山雪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做的事实。而抽筋的动静则将谌巍给惊醒了。和浑身酸痛的车山雪不同,青城剑圣尽管同样没休息几个时辰, 睁开眼看上去依然精神奕奕。这就是内息修为和祝呪修为的不同了, 武人内功外功练到顶点,一副身躯炼就得凡铁凡钢无法进入, 唯有外放的劲气或是神兵利器能够产生伤害。而到祝师却不行,哪怕是像车山雪这样能通幽冥御鬼神的祝师,若除去了护身的禁制,依然是肉体凡胎一个。甚至可能因为这种那种的原因,比常人还不如。纵欲一夜,谌巍就和没事人一样。车山雪内心暗恨,同时无比怀念起他年轻时同样坚韧的身体来。便是他走神的时候,醒来的谌巍在他唇角印下一个轻吻,接着一路往下,在车山雪单薄的胸口上流连。车山雪惊恐地发现,分明没休息够,但谌巍只是浅浅挑拨,他食髓知味的身体便再一次热起来。他甚至没来得及抗议一声,便被谌巍再一次拉进了不停的海潮之中,被一个巨大的浪头淹没。***半个时辰后。穿戴好衣物的谌巍找到店伙计,请他准备洗澡水送到天字一号房。然后他在心中默背着刚从车山雪口中说出的几家店的名字,打起伞冲进旅肆外的雨幕中。先是偷偷去大供奉院的那个偏院中,拿了一套衣服用油纸包好。然后一路打听,把七家店的地址找全,一家家上门,买回车山雪指定的早饭。这事挺不容易的,因为车山雪要求的七家店中,除了一家扬名天下的白水楼外,其他六家都在偏坊小巷里。更有三家根本不是店,只是普通的民居。若不是谌巍昭明自己的身份,民居里的三个厨子根本不愿卖给他。谌巍十分怀疑这早饭其实是车山雪更上一层楼的作妖,然而今天,他被作得任劳任怨,甘之如饴。等他回到青云楼,店伙计的热水早就送进房间。谌巍还没推开房门,便能听到浴桶中水落下的哗啦。于是,走进客房后,他下意识便道:“你能下床了?”屏风后,车山雪搓揉自己的动作一顿。下一刻,狂风猛地把窗户吹开,窗外的雨滴首先被冻结,继而被无形之力吸引,变成一颗颗冰珠子向着谌巍砸去。脱口而出后便晓得自己说错话,谌巍这回也不敢躲,仗着皮厚关上门又关上窗,又将换洗衣服搭在屏风上。这才问道:“要帮忙吗?”车山雪随即拒绝。他说:“滚。”谌巍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晓得这回把车山雪给气着了。食髓知味的不止是车山雪一人,谌巍也是。天青峰上的第一次,谌巍虽然有百年阅历打底,不至于不知道怎么做,但要说非常享受,那是绝对没有的。以致他醒来后,对情事的回味完全比不过和对方发生了那样荒唐事的震惊,之后各种事情又连番到来,谌巍根本没空闲多想这些事。而车山雪这边,从年轻的他的态度就晓得,他同样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手。昨夜是车山雪和谌巍第一次放纵自己投入其中,从谌巍的角度说,他觉得很美好,并且自认为车山雪的感觉和他相同。虽然最后把人的眼泪都逼出来了,但谌巍并没有从车山雪的动作中感觉到他不要啊。所以现在生什么气?实在莫名其妙。一夜过去,两个人的想法可笑地颠倒,但身陷其中的两人都浑然不觉这种巧合,大概也算另一种缘分。车山雪从屏风后走出时,身上已经不带任何谌巍留下的痕迹了。就和第一次一样,他用医祝的秘术将青紫红肿全部抹消,若不是走路的时候依然显得有点僵硬,谌巍都要怀疑昨夜发生的事会不会是他做的一场梦。仅仅是怀疑而已,谌巍知道事实。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已经改变。吃早饭时车山雪一直默不作声,开始他面上还带着一点忿意,放下筷子后,整个人已经冷静下来。车山雪昨天出门的时候,是没有摊开的打算的。他从未想过摊开,因为他对未来依然悲观。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心狠手辣,这是车山雪这些年和各种清规律条一起披在身上的皮。实际上他兢兢业业,因为掌握一个偌大帝国并非他所擅长,所以无比小心。矛盾得他自己有时候都看不下去。一边他要表现得“不就是要复生阳地脉,在那里看好了,老子做给你们看。”一边又要为至今寻不到办法的复生阳地脉,虞操行的计划,灵脉宝珠说出的真相等等焦躁得半夜失眠。再加上谌巍这个烦人的家伙,几件事搅在一起,车山雪有时候都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掉发秃头。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掉进深渊的时刻,车山雪原本没法算给出承诺的。但是,昨晚上,怎么就说出口了呢?“因为你也需要我啊。”谌巍现在充满把握地说。车山雪抬头看他,而青城剑圣嘴边笑意温柔。“我可能不像我认为的那样了解你,”谌巍承认道,“但我晓得你现在状态不对,到底是怎么了,是你二徒弟的事?”车山雪沉默片刻,否认道:“不是。”他顿了顿,又将自己上一句话否认,道:“只是之一。”谌巍分别给车山雪和自己倒了一杯茶,表示洗耳恭听。“十五上元那天,大金莲白水阵开阵,我自灵脉宝珠那里,听说了一件事情。” 第149章 车山雪从善如流地润了润嗓子,“我们说到哪里了?”说到你那时决定开始作死,谌巍在心里回答。而车山雪本来便是随口一说,他不可能不记得自己说到哪里,而今接着讲到:“于是我将烛龙之种随身携带,只是当时气虚血亏,没什么精血和寿命喂养它。后来开始学祝呪才好一点,加上虞操行带给我的虞家先人手稿,我也逐渐了解了一些这东西的来历,比如是虞氏圣女的传承之物,据说一直拿精血养着,说不定能化为一条烛龙。那时我以为‘烛龙’是什么秘术的代称,没想到……”没想到,很快出了意外。名为烛龙之种的鳞片被车山雪的灵力滋润得色泽发黑发亮,越发不像凡物。某次,车山雪将它从小匣子里拿出观察,失手掉落在地,接着它竟然毫无违和地融入了地面的影子里。车山雪为了找它花费几天功夫,到最后也没寻到,只能承认自己不小心将东西搞丢,前功尽弃。然后七天一过,一只比小儿手指粗长不了多少的影子爬到了车山雪面前,试图钻进那个小匣子中。若非在它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不然车山雪真认不出它是烛龙之种。因为考虑到这玩意儿似乎和灵脉有什么关联,车山雪之后便一直养着它,开始只是以灵力养着。后来烛龙之种长大半寸,不满只吃灵力,又在阴邪本性的驱动下袭击他人,车山雪便用自己双眼为饵食,将其囚禁自己的眼底。“这个烛龙之种并非真正烛龙,至今没有真实的躯体,和七百年前破壳而出的烛龙绝非同类。”车山雪说。“我觉得你说得对,”谌巍点点头,继而又问:“所以你在担忧什么?”车山雪迟疑了一瞬间。“毫无关联的东西,不可能起一样的名字,此烛龙之种虽非彼烛龙之种,两者之间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灵脉宝珠说的是真话,那我手上的烛龙之种——”他话没说完,谌巍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唇。两人都知道他没出口的未尽之意。将此物留下,会不会导致七百年前先人们千方百计诛杀的那条烛龙复生呢?大梦正鼾的烛龙之种绝对想不到,这些天里车山雪之所以如此焦虑,是在考虑要不要杀了他。这是很难得的事,一般车山雪真的对一个人起了杀心,绝不会推迟到第二天做决定。然而现在这个决定,他已经犹豫了四天。并且,在他将一切倾述后,谌巍竟然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意,道:“原来你在为这种事杞人忧天。”车山雪额角跳了跳,重复那个词:“杞人忧天?”“难道不是杞人忧天?”谌巍反问,“打个比方,七十多年前,你心悦我,却不告诉我。因为你觉得我一定不会心悦你——”“……等等?”“——从你心悦我这件事开始想,你能一直思考到如果我发现了你的暗恋,你该用什么手段对我杀人灭口,每个手段后面附上各种计划一大堆。别打岔,这就是个比方。你这么思考的问题在哪儿?在你除了第一个猜测之外,后面的每一个猜测都是基于前一个猜测做出的。实际上,你猜测的可能全是错的,对的只有一件事,你心悦我。”“……谌巍,”车山雪,“你今天嘴很欠啊。”谌巍伸手,抚平车山雪皱起的眉心。他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道“嗯,我飘飘欲仙。”继而他定色道:“七百年前和如今已不相同,你并无错,别想太多。”车山雪紧绷的心陡然放松了。真是奇怪,谌巍这句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话,在他耳中却宛如天籁。目前烛龙之种还没有产生什么变化,做好防备就行。眼下最紧要的事物是魔域和灵脉。这样想的车山雪不会承认谌巍刚才一句话对他的影响,收敛起感情,一边白眼瞥谌巍一边道:“刚才不是还说我对的只有一件事?”论伶牙俐齿,谌掌门永远不可能在车山雪这里占据上风。不过他如今也不在意这一点上风不上风的了,自昨夜车山雪承认心意,他便一直保持着飘飘然的状态,好像一只随风而起的风筝。多亏线的一头在车山雪身上牵得牢牢,不然他可能听不明白刚才一大通自己都说了什么。换一个形容来说,谌巍至今还没摆脱昨晚沾染的一点醉意。直到车山雪推开纸窗往外看,让天光倾泻到他的面容上。没干透的黑发瀑布般垂落,衬得车山雪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谌巍悚然惊醒。昨夜见到车山雪时,这人的脸色还没这么差,就算是挑剔的林苑,也觉得车山雪恢复得不错。如今一夜过去,谌巍二十多天耗用的功夫全部白费。他猛地攥紧了手心的衣服,沉默下来。而车山雪见到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怀疑自己再不回去,两个徒弟可能要上一些大臣府上闹事。他不愿别人知道他昨夜整晚不曾归宿,现在收拾完毕,不该继续在青云楼逗留了。不知道谌巍是继续住这里,还是跟他去偏院。车山雪记得,偏院里的空房还有不少。他转过头,正要询问谌巍,抬眼便见到谌巍闪烁的目光,不由愣住。两人对视几个呼吸,谌巍突然移开视线,开口道:“我需要出个远门,七天左右回来。”车山雪:“……”等等。睡完就跑,几个意思?第86章 行恶事,有恶报车山雪和谌巍对视几个呼吸, 发现这人并没有给他原因的打算, 内心顿时不爽起来。心情不爽的大国师嘴巴大概能比拟竹叶青的牙尖那么毒,但看在他和谌巍如今关系不同以往的份上,车山雪愿意再给谌巍一次机会。 第151章 搜罗京郊惨事的人是青城剑门最先一批来到京郊的门人,写文章排版画图的人是林苑手下那批说书人。头条上的檄文更是林苑亲自出书,写得所阅之人无不潸然泪下,继而心中义愤。那些叛军们,比如长臂门,虽然攻占了丹州城,但丹州城在这一百多年里,早就潜移默化变成了长臂门的地盘,那些弟子们对乡里乡亲也能把握好作福作威的度,因此名声还不错。就算晓得头顶的人换了,但大部分人觉得新主子虽然没上一个主子那样可靠,但勉强也能忍受。结果在日报上一看,那些他们认识的长臂门弟子,他们的儿子或兄弟,竟然在做那种会遭天打雷劈的坏事?他们第一反应是不信,然后要去问长臂门留在丹州的人。同时,前些天门人们在京郊收获的金银财宝粮食灵物已经运回丹州长臂门一部分。一箱箱堆在长臂门的库房中,打开箱子,还能看到不少金银财宝上沾染的斑斑血迹。没有随军前去的长臂门弟子不会陷入京郊那边人人抢劫我也抢劫,人人杀人我也杀人的氛围,自然被这些东西吓到了。长臂门的长老们同样如此,甚至忘记命令门人不许传出去。其实长老们命令了也没啥用,这些收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回长臂门的,想瞒住百姓都不行,更何况丹州城还有一只麻雀加上孙大勇孙山主。日报上的消息被证实了,丹州城中,无数老人浑身战栗,给自己身处叛军之中的儿子女儿或兄弟姐妹写信,或质问,或痛骂。而京郊这边,自大国师返回后,便有禁军结成队伍出城门,保护京郊百姓入城,遇上叛军们也不手软饶人。再加上越来越多的青城门人和断刀门人,叛军头领不得不再一次收拢人马。那些叛军也渐渐冷静下来,被发晕脑子掩盖住的良知渐渐发出微弱的声音。第一封家信来到的当夜,逃兵出现了。第二天傍晚,几个营里消失的叛军数量上百。这个数字一日一日扩大,叛军的几个头领这才发现,他们虽自称为军队,却一无规矩二无奖惩,而今匆匆下令没收信件不准逃走,却没多少人真的听话。这样的乌合之众,想攻破鸿京的城墙是没有半点可能的。虞操行原本也没打算让这些叛军真的攻进鸿京,近十万的数目,都是他为了某个目的准备的人牲。但叛军头领可是相信虞操行说的,会里应外合打开鸿京城门迎他们进去,从此“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大国师这个贱人不得好死。”。现在虞操行被大国师一下炸死,他们怎么办?叛军营中人心惶惶。等到逃兵人数近万,叛军的大头领,长臂门掌门毕启文终于忍不住,派人给车山雪送来一封信。第87章 仇怨生,不停歇“……阜南, 柳高, 丹州,等二十七城依然属于万门盟,除此之外,朝廷不得在对万门盟所有宗门招收弟子进行限制,青城剑门的冬试范围, 应扩大至大衍所有门派。桑田改革中没收土地一律归还, 为此耽误的农作, 朝廷应向万门盟赔偿六百万两白银……”后面写的, 车山雪没有再念下去。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让殿上之人全部噤声。唯有坐在主座上的车元文从他手中接过信函,仔细看下去,越读脸色越黑。看完最后一条,车元文啪地一声把信函拍在书案上。“岂有此理!”他怒气冲冲喝到, “这些天从百姓手上抢走的白银,朕还没叫他们还回来呢!”和车山雪停下后无人敢接话相比, 车元文怒斥的话音刚落, 立刻有宫人和官员请他莫要动怒小心身体,一个个表忠心表到车元文根本不想听的地方,让年少的新皇哭笑不得。这些天下来,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斥责无用。好在不断参与政务积累经验后, 他偶尔也能发表出一些令人瞩目的言论, 次数越多,车元文越能从下方看到更多人注意到他的意见。这样每日进步, 足以车元文感到高兴。文武百官们对新皇也有不少讨论,对于说一不二的车山昌,暴躁易怒的车弘永,车元文当真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之帝。虽然一品二品的公卿依然对待车元文依然敷衍了事,但许多年轻的改革派官员对新皇渐渐生出好感,面对他的提问,也愿意详尽地回答。同时把他们对如何治理天下的看法掺夹其中。一次两次车元文没发现不对,三次四次车元文不可能发现不了了。要是这些看法有道理便罢了,但年轻官员们的看法都看似美好,实际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或是绕不过的漏洞,从高度上也无法同三皇叔爷爷甚至那些被年轻官员看不起的老公卿们相比。但车元文还是认真倾听,因为车山雪对他说,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尽可能地听取来自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要求。至于怎么从这些要求中分辨出哪些该当一回事认真思考,哪些该丢在地上踩上两脚,车元文只能自己体悟了。现在,面对无数并非真心关心的马屁,车元文只能无奈挥手。叛军大头领的信函并非今天这个排除了大部分不干实事官员的小朝会上唯一的内容,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他们已经依次讨论了近期城防安排,禁军们的武器盔甲损坏太多的问题,粮食储备和接下来的粮食分配,接着叛军来信这件事的,是皇宫下方地道中的尸体们。刚被提拔的禁军统领汇报,他们花了三天时间,依然只清理出来地道的一小部分。如果想加快速度,唯有将出城保护京郊百姓们撤回一部分,才能加快速度。如今百姓才是重中之重,车元文和官员们商议了一会儿,见到车山雪全程没有发表意见,便定下地下密道的清理维持原速即可。他们这般一项一项讨论下来,结束时已至半夜。告退的官员们两眼发晕往外走,还没跨出大殿的门槛,便见到一个小太监快步而来,站在门外喊道:“圣上,圣上!那叛军统领毕贼死了!”不少人闻言一愣,都觉得自己得了幻听。而那小太监一进殿上,便喜悦地将消息重复了一遍。“毕贼已死!”这个消息将车元文砸懵了头,他下意识侧头去看车山雪,发现他三皇叔爷爷脸上不见半点惊讶。这时候,跪在殿下的小太监喘了口气,终于可以将消息详细道来。他大声道:“不久之前,毕贼在叛军大营的帅帐中被人刺杀身亡,如今叛军大营全乱,不少叛军已经溃逃了!”车山雪:“张统领。”禁军统领连忙抱拳应在。车山雪:“你怎么还在这?”张统领愣了一瞬,连忙告辞,之后直接运起轻功向城外跑去。车山雪又看了一眼其他呆住的人,恨铁不成钢道:“如今你们都没事干吗?”所有人顿呈鸟散状。无论宫内宫外,今晚对大部分人来说,恐怕都是一个不眠夜。 第153章 上次见面, 他还和孩子一样大呼小叫, 而今再出现,虽然身躯不曾增高半分,但他看上去比宫柔更有个大人的样子了。这个刺客少年将面罩从面上扯下,露出他稚嫩的真容。接着将数根夹在腋下的卷轴递给车山雪,用正处于变声的公鸭嗓沙哑道:“这些天统领带着我们杀死的叛变麻雀名录, 罪无可赦麻雀名录, 剩下还活着的麻雀名录, 都在这里了。”然后他又从胸口摸出一个小袋子, 用力扯开, 露出里面一对互为阴阳的虎符。车山雪接过这一对只有双方都遵守承诺时才有用的石头,而宫柔连忙抱起那几根卷轴。“找个好看点的匣子,把两块虎符装进去,连着那份剩下的麻雀名录, 一起送到宫中给圣上。”车山雪把虎符交给杨冬熔,吩咐两个弟子去做事。继而他手背在身后, 打量面前这个刺客少年, 问:“现在鸿京的麻雀是归你指挥了?”“正是卑职。”小麻说,说完后还带了个嗝。“庄立生前意属谁接他的班?”车山雪又问。“是白麻,”小麻说,“但统领说大国师若有其他人选, 也可以……”“就他了。”车山雪打断道, “如今这种时候,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告诉白麻让他直接上任吧。”“是。”“鸿京还有多少麻雀?”“鸿京原有麻雀三百二十九人,目前剩一百零一人,大多数是情报雀,八十五人,刺客雀四十四人。”车山雪闻言在心中默算片刻,心道在这个时候,这些人手足够了。这个时刻非常关键,因为叛军溃逃,或者说中小宗门之间的盟约崩溃,同样表示着中小宗门暂时不能继续作为世家们的支撑。自车炎当政时,世家和中小宗门便开始了他们的狼狈为奸。世家为中小宗门在朝廷政策中争取利益,中小宗门便为丢下习武传统的世家提供保护,两方一起从平民身上榨取利益,配合得十分默契,向来同进同退。但化为叛军的中小宗门攻向鸿京,没有放过世家的意思,弃双方默契不顾。如今叛军溃逃,世家也会像他们倾泻复仇之火。当然,会有高瞻远瞩的世家趁此机会,试图悄悄将溃散的叛军收入自己怀中,但车山雪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大国师从袖中抽出一本折子,没有翻开,直接将其交给小麻。小麻接过,两人的动作,就像车炎在位时,将一些名字交给当时的麻雀军统领一样。刺客少年转头消失在后院中。在他离开后不久,成群的灰色棕色麻雀鸟儿张开翅膀,在鸿京上空乱飞,宛如不祥之兆,搅乱了大街小巷里平和的微风。一天之内,鸿京城东,十座富丽的宅子里,有九座传出了呜咽声。而剩下的一座,也有鸿京京兆府的官差拿着大刀、铁索和封条光顾。贬官,抄家,流放亲族,青石板上的血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下曝晒。仅有少数几个安静的世家没有遭遇祸事,但这几个剩下的国公府侯府,永远也成不了气候了。而东市西市前,也有排着队等着砍头的人。这些人都穿着祝师袍子,脸上面具写着封禁灵力的符文。被冠上的罪名,无一不是违反大律使用禁术。京郊十几座白骨塔上,还留着这些祝师的笔迹。一连几天,鸿京大街小巷都充斥着血腥气,就算认为自己没犯事,大多数百姓在外面说话,依然下意识压低声音。和这些人相反,有些人反倒兴高采烈。因为他们升官了。年轻改革派官员,因为上头打压蹉跎半生的中老年官员,在斗争中失败而被外放的官员,没有出任当官的名士……只要他们过去没有太敷衍地对待自己的官位或名声,都被一道圣旨赐官,调动,提升了品级。按照资历和能力安排官位这些事,全部是车元文和几位不久前赋闲在家却被请回的老臣商议后作出的。车山雪只偶尔在车元文询问时说一点看法,其他的事全部放手,让车元文自己去接触,去判断,去拉拢。就算性格温和如车元文,也对着繁多的事务偶尔抱怨一句,更是尝试着通过撒娇来让车山雪接手,可惜无果。而被陡然增多事务的百官们也觉得莫名其妙,若不是杀人时大国师手段依然宛若雷霆,他们说不定会猜测这几天出现在人前的大国师是安排好的替身。本来就像嘛,人们暗中议论着。大国师从前可都是将所有事都安排好的,才不会这样只是看着啊。唯有那几个被请出辅佐新皇的老臣,见到车山雪时敬意反而更深。而车元文懵懵懂懂,不明白车山雪是为何突然改变了态度。车山雪在反省,一点一点地审视自己,有车弘永这个失败的前例,他小心翼翼,生怕车元文重蹈覆辙。本来是这样。至于现在,车山雪发现百官们尽管手忙脚乱了一阵,但遵照以前的范例,还是以速度比较慢错漏比较多的方式将事情做完了。想来只要再锻炼锻炼,很快能熟练起来。并不需要他多插手,他所期盼的朝廷,或者说车山昌乃至车炎所期盼的朝廷正缓慢地建立起一个雏形,如果不是还有魔域地脉之事沉甸甸压在心头,车山雪简直要心花怒放。便是这个时候,一个禁军校尉满脸惶恐的来找车山雪。鸿京如今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禁军,保卫皇城的活全交给金汤大阵干了。离开的禁军还在和青城剑门断刀门一起清扫流窜的叛军,剩下的禁军每天都在清理皇宫下的密道。来找车山雪的小校尉面色恐慌,连话都说不清楚。车山雪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一边惦记着今后要多开些学堂,一边让小校尉带路,直接去他说的那个地方瞧瞧。那个地方正是密道中某个不曾记载在地图上,虞操行后来开扩出的厅堂。还没被清理完毕的密道中臭得令人皱眉,是血和尸体腐烂,和驱尸瘟药汁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车山雪走过时,还能看到一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摆放在道边,来往之人,都是披坚执锐的禁军,和蒙着面的医正。“这、这个厅堂,是、是今天早上,早上的时候清理出来的,我、我们在里面发现了、发现了……”大概是个结巴的小校尉每次说到这个关键地方都说不下去,只能加快脚步伸手弯腰,让车山雪跟他走。等车山雪见到那厅堂中的东西,才明白为何小校尉会满脸惶恐。那是车炎的棺椁。很多人都知道,虞操行返回鸿京当日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挟持了太上皇去开皇陵。也有很多人目睹虞操行属下将太.祖的棺椁从皇陵中运出,却没有几个知道他们的去向。 第155章 确认全身上下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他转身离开御书房,一边大步走,一边抬手将雪白束带系在自己额头上。无需再准备什么,他直接赶往车弘永和车炎停灵的大殿前。朱雀门前,文武百官和仪仗已经等候在那里,上千名乐师和礼祝们同样。道路两边整齐挂着无数白幡,更多的白幡和万民伞被引幡人高高举在手中。纸钱如同落英般散落,遮掩住人们等待的视线。宫墙上的钟声敲响第三遍时,朱雀宫门打开了。一百四十四个壮硕大汉一前一后抬着两个巨大的棺椁走出来,穿白衣戴白帽的宫人太监分作八列跟随在后,一起接上了引幡人的队伍。所有人动作迅速又整齐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无论是高举纸扎小人,宫殿,骏马,金银财宝的人,还是高举各种幡旗,长矛,盔甲雪亮的士兵,或者吹拉弹敲的乐师们,或者一见到棺椁便不停用常人听不懂的话语诵念咒文的祝师们,都站在了队伍中。文武百官,公卿皇爵,浩浩荡荡走在中间,一个个面上表情僵硬,因为走在他们这个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那个位置本该属于乘上玉辂的新皇,却被身兼大国师与摄政王两重身份的车山雪占据了。皇帝生病的消息很快传开。就像车山雪预料的那样,周围这群自诩整个大衍最聪明的人们完全没想过圣上是真生病这个可能,从大国师夺.权皇帝已死,一直猜到天家无父子先帝生前恐怕待新皇不好,故新皇不愿主持今日的大葬。自朱雀门到皇陵的短短一路,至少有十几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流言版本被人信誓旦旦传开。等到了皇陵前,众人遇到第二件不顺利的事。太.祖的皇陵似乎出了什么问题,礼祝们急急忙忙地奔走,却半天没有解决。这样耽误下去,别说太.祖重新下葬这件事,就连安排在其后的先帝下葬一事也要耽误。百官们在皇陵前站了许久,头晕眼花地等到大国师的一道命令。让车弘永先下葬。这么做简直是不把礼法放在眼里了。虽然今天下葬的两位圣人都是皇帝,但太.祖是开国之帝,更是车弘永的祖父,无论按照国法还是按照家法,都应该排在前面。但大国师给出的理由也并非没有道理。太.祖皇陵不得入,朝中又是多事之秋,没有什么时间给文武百官们傻站着晒太阳。礼部官员被斥回后,新上任的这批以务实为骄傲的大臣只能硬着头皮,勉强换道去新皇陵。七十二个壮硕大汉吃力地将车弘永的棺椁抬进车山昌皇陵一侧新修好不久的皇陵中,众人大拜三次;礼祝开始祭祀,众人又拜三次;礼祝驱动机关,整座皇陵从穹顶开始缓慢合上,在震动中向着地下沉没一丈高,只在地上留下一座金碧辉煌的阴宫,众人再拜三次。粗大的香柱插在铜鼎中,顶端通红,白烟缭缭而起,如死去之人一般升入天空,化进风中消失不见。另一边,太.祖皇陵中,礼祝们终于找到问题出在哪里。“上次皇陵被虞贼闯入后,太.祖皇陵里起了一些变化,今日外面更是打开了一层结界,只允许血亲进入。”那算出吉日的礼祝浑身颤抖地对车山雪道,“……结界并非不可解,但解了之后,皇陵中会如何,下官们无法保证。”“也就是说只能我进去了。”车山雪总结。“下官无能。”礼祝头垂得更低。“无事,”车山雪挥挥手,“我送父皇回去,你们先返城中吧。”礼祝惊讶道:“那怎么可以,接下来的仪式还没有做完,大家至少要等到您从皇陵中出来……”他没说完,便听到大国师压低了声音道:“今天这个吉日一点也不吉啊。”这是在指责他所算吉日错误吗?礼祝昏头昏脑地想。可是算吉日的工作虽是他主持,其他几个大礼祝也是参与了的,总不可能他们一起出了错。那这个“不吉”是表面的意思吗?听闻大兴小兴岭的虞氏掌握着梦占的秘术,大国师身躯中流着虞氏的血,莫不是看见了什么?回想这次下葬遭遇的不顺一件多一件,礼祝面色苍白。很快应是告辞,将返程回宫的消息告知公卿大臣和仪仗乐师们。这个消息顿时让人群炸开了锅,无数大臣轮番上阵,雄辩之士一一出手,依然被车山雪给劝了回去。等所有人不情不愿地踏上归程,车山雪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再次呼唤来风精汇聚而成的大手。谌巍还没有回来,他不知对何人开口说道:“走吧。”漂浮在半空中的棺椁缓慢沿着墓道进入皇陵,车山雪走在后面,毫无障碍地通过了皇陵外的结界。他目光扫过墓道两侧和头顶的壁画,在其中寻找让他眼熟的身影,和记忆对照,只觉得陌生非常。这般一路走到墓道尽头,车山雪见到主墓室大门敞开,一个稍小些的棺椁摆放在中央偏右。虞操行当日打开棺椁,取出虞氏的骷颅后,并没有将盖子合上。车山雪手指轻弹,让车炎的棺椁在一侧落下,继而走到另一具棺椁前,打量那失去了头颅的白骨。装着骷颅的匣子被他施展了缩小的秘术放在怀中,车山雪将匣子取出打开,双手捧起骷颅,放进棺椁中。然后他再次仔细观察棺中,似乎想从白骨上见到那个他记忆中面容模糊的女人。整个主墓室都在安静地屏息,半晌后,想不起什么的车山雪叹了一口气,后退几步,不顾地面的冰凉和灰尘,双膝着地跪下。他视线盯着金砖地面上整齐的纹理,思忖了一会儿,低声道:“幺儿不孝,让他人惊扰父皇母后安眠。大衍三代,更是差点在我手中毁于一旦。幸而元文这孩子天资聪颖,性子又好,不骄不躁,看到他,还有其他一些年轻人,就好像能看到将来一样。”“我已经一百零七岁了,至今尚未成家,一直让你们担心……”车山雪迟疑片刻,才继续开口。“若能平安度过此劫,我大概会放下摄政乃至大供奉院的事。元文已经证明他能做很好,至于大供奉院,就算老大不能返回,老三应该也能接下这个担子。如果……如果你们同意的话……”这一回他迟疑得更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已经早就说完了话。好半晌,车山雪才下定决心。“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以后我想住到青城山去,死后安葬,也不太想落在鸿京这边了。”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车山雪还是将这句话作为问题又说一遍。“你们同意吗?”“我想姨父姨母是不会同意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下一刻,一截尖锐的白骨刹那击穿了车山雪浑身的禁制,从他背后戳到胸口。 第157章 这句话让车山雪的瞳孔猛缩了一下,虞操行没注意。他即将成功,可惜除了车山雪,其他人听不懂他的话。“我想你已经搞明白七百年前的事,也晓得上古人族诞生之前的事吧?”虞操行问,一点也不意外车山雪不说没有。被他操纵的骷髅身上已经有心脏在跳动,两肺肝胆胰脾肾大肠小肠一一都能分辨出,就像活的一样跳动蠕动。只跳跃着幽蓝火苗的空洞眼眶里被填上了两个眼珠。烛龙之种,被封印在车山雪眼底的烛龙之种长鸣一声,在虞操行漆黑的眼珠中灵活游动。它诧异着自己为何换了居所,接着透过薄薄一圈虹膜,看到将它养大的人躺在地上垂死。虞操行道:“我们的祖先,杀死烛龙后,偷藏了一份烛龙的精血和龙魄。”就算听到虞操行说起龙血时,车山雪就隐隐有了猜测,但真的听到虞操行说出,他还是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表弟,你总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大公无私,舍己为人。”虞操行摇摇头,“这样不好。”讲到这里他又笑道:“好在你脑子转得还快,猜出发生什么了吗?”虞氏的先祖,在万众齐心杀死烛龙之后,偷藏了烛龙的精血和一片龙魄。可能她是为了研究烛龙,可能她是为了……“生死能成就一方天地,那样的伟力,谁见到不会向往?”虞操行用询问的语气说出,并早就用行动给出答案,“用秘术将其混入虞氏自己的血脉中,烛龙为阳,便定下传女不传男的规矩,女子的阴和烛龙的阳相和,不像男子的阳和烛龙的阳相冲,可以避免龙血暴露。又用封印着龙魄的烛龙卵壳提纯血脉使其不被稀释……虽然有寿命太短的弊端,但代代虞氏圣女在祝呪上都是当之无愧的帝王,绝不会被人超越,想出这个主意的祖先真是个天才,就是太胆小了些。”“你要……”车山雪已经冷到感觉不出自己的身躯了,就算如此,他依然竭力张开嘴,“你要……”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活人的虞操行勾起嘴角,伸手将被车山雪抽到一半的肋骨轻松抽出,安进自己的胸膛中。“比起做一个有龙血的人,我更想成为一条不受拘束的真龙啊。”他说。话音刚落,虞操行发现车山雪已经没有呼吸。他皱起眉,内心十分不满。虞操行还有很多想和车山雪说的,比如他要杀车山雪,并不只是为了用血亲重造身躯。更多的原因,是他若想成为真龙,首先要成为天下唯一一个流着龙血的人。拥有龙血的虞氏从虞飞光与虞飞虹那一代分作两支,一支是虞操行。另一支是大衍车氏。车氏山字辈兄弟三人,只剩下一个车山雪。至于从车山昌那里传下的血脉,由于没有龙魄提纯,两代过去,已经同常人没什么区别。但车山雪还活着,他是虞氏圣女的嫡亲后代,从龙血里继承的力量比虞操行更强大。所以这件事在一开始便已经注定,虞操行在虞飞光的白骨面前就已说过,他和车山雪你死我活,二选一。如果他成为真龙,吞噬上古那条老龙的骨血后破空离去,这方天地间便没有人族什么事了。如果他成不了真龙,看样子也没兴趣成真龙的车山雪徒劳无功为复生灵脉努力,人族灭亡也是迟早。反正与他无关。虞操行冷冷看着地上车山雪失去知觉,同时感到龙血的力量在身躯中沸腾。如今他是这份力量唯一的主人了,浩瀚而浑浊的灵力在这个用秘术塑造的身躯中一涨再涨。新生的皮肉颤抖着,隐隐有崩坏的征兆。虽然力量庞大,却没有自己原本的身躯自如好用。虞操行一边后悔自己那天竟然一不小心着了车山雪的道,让他炸死他原本的肉身,一边想着若这位乖乖在落雁湖上死了,他早就成为唯一留着龙血的人,哪里需要费这么多事。……没关系,尽管出了很多意外,但他还是杀死车山雪了。至于崩坏,他总有办法解决的。虞操行长啸一声,整个人化为一抹黑烟,穿过墓地的穹顶离去。他走得太匆忙,没有发觉地上的车山雪尽管浑身不带一点热气,但冰凉的胸膛中,心脏依然保持着缓慢微弱却规律的跳动。大葬之前,车山雪花了一日时间,在自己身上种下假死的秘术。但那个时候他的确没想到,虞操行杀他就算了,还要拿走他所有的血。谌巍,你他妈再不回来——车山雪咬牙心想。——就真的只能给我收尸了!第91章 来了吗,来了嗯车元文倏地从梦中惊醒。他满身大汗, 手脚酸软, 睁眼看着头顶正在颤动的陌生明黄色流苏,一时找不到自己在哪里。好在他很快想起来这些明黄色流苏并不是那么陌生,他见过的,在那由白泽局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八匹大马拉动, 每时每刻都在通过细管向后喷出雪白蒸汽, 如同踏云追月的黑铁马车上。车厢内, 大片大片用这种明黄的流苏做装饰。但是他不是发烧了吗?为什么会在马车上?难道皇叔爷爷回心转意, 愿意带他去皇陵了?车元文连忙坐起来, 首先确认自己的确是在玉辂中,然后确认他现在头不晕脑不痛,身上虽然有点乏力,却也有一种包袱丢开之后的轻松。这是病好了。他就说嘛, 他烧得根本不严重。这样想着,车元文才抬头打量和他同乘的人。第一眼没见到皇叔爷爷让他气馁, 第二眼, 他发现颤抖地坐在下位的人是李御医和几天前才新封的太监总管。这两个人脸色苍白,视线游移,见到车元文目光扫来,不敢与他对视, 慌慌张张地避让。车元文感到纳闷, 正要询问皇叔爷爷在哪里,突然看到车厢里, 站在一根白银树枝上的报时鸟。它羽毛上的花纹排列成几个不太明显的文字,表示着现在的时间。车元文记得他昏睡过去时还挺早,可报时鸟显示的时间表示,距离他睡过去其实并没有太久,也就两个时辰而已。而他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温度,发现一切恢复正常。 第159章 “龙!”“两条龙!”“龙神在打架啊!”百姓们一见到这般情景,纷纷跪下磕头,祈求不知怎么被冒犯的神龙宽恕他们。但士兵和官员们却没有那么做的空闲,他们首先将车元文围在中间,最靠近的李御医伸手想把脉,却发现无论怎么喊都无法让注视天空上的新皇回神。“圣上!圣上!”大臣们焦急地喊道,不知道车元文的神智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躯内。年少的新皇只是眨了下眼,就发现自己出现在笼罩天空的雷云之中,之前所见到的五只龙爪和一对大树般的长角长在了他身上,而之前所见的黑漆漆两眼放光的长龙在他对面飞舞长鸣。下一刻,那黑龙向着他扑过来,并张开了血盆大口。车元文想拔剑刺去,爪子一动摸了个空,这才发现身边没有带上他的双剑。而黑龙已经扑倒面前,长满獠牙的长吻瞄准车元文的咽喉,连躲避的时机都没有给予。便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剑光从西边而来,只用了一击,顷刻将黑龙斩为两段!第92章 前世死,今世死被斩为两半的黑龙并没有发出哀嚎声, 它的身躯是无形的, 在剑锋下直接散做黑雾融入雷云中,遁至远处才重新凝聚成形体。它没有贸然攻击,视线越过炸毛的年轻白龙看向西边的天空,璀璨如太阳的两枚眼珠中流露出的,并不是如过往般对肉食的贪欲和对嬉闹的跃跃欲试, 而是叫人眼熟的狠戾和狡诈。就像车元文此刻操纵着龙气化为的白龙一样, 居于黑龙身躯中的神魂属于虞操行。化为一道黑烟离开皇陵后, 他专心致志将更精纯的龙血和烛龙之种中的龙魄纳为己用。这并不容易, 比想象中更精纯的龙血便罢了, 龙魄就算一直被车山雪当孩子养,也是苏醒多年,不好对付。但虞操行还是凭借更高一筹的力量将这两者狼吞虎咽,成功塑造了他此刻使用的无形龙躯。不, 这算不上龙躯。因为它一无龙角,二无龙爪, 除了那一双得到车山雪眼珠而觉醒的烛龙之瞳外, 连个魔域中修炼几百年的蛇妖都比不过。虞操行急需让它晋升为真正的烛龙,为此他需要大衍的龙气来觉醒龙魂,需要八条阳地脉和九条阴地脉来填补身躯。他需要罪人之血如河流一般奔腾在大地之上,让他炼化其中的怨念, 提取其中的力量, 转化为虚假的龙血,使其奔流在龙躯中比河流更宽广的血管里。他需要罪人之骨与肉, 供他食用,让他能够在转化为烛龙后第一时间填报空腹。可惜的是,在如今的鸿京,这些都没有。车山雪仿佛提前预料到了一般下令诛杀和驱逐,以致如今鸿京周边已经没有一个叛军。鸿京之内,任何算得上罪人的家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小贩,也统统在东市西市的广场上砍了头。虞操行此刻目光所至,没有一个能算食物。普通人的血肉并非不能食用,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远远少于罪人。当然,最好的食物还是那些强大的武人或祝师,比如说……现在从西边过来的那个。虞操行迟疑了。他还记得上次他同谌巍交手时的落败,尽管现在他获得了龙血龙魄以及半个龙躯,但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和天下第一交战的准备。这具身躯他远远没有掌握熟练,如何在这个状况下使用祝呪他也没有找到诀窍。眼下和谌巍交锋,他连三分获胜的把握也没有。眼见第二道青色剑光已经携着以剑圣为名的人来到鸿京上空,心生退意的虞操行只不过迟疑了片刻,整条龙在一道雷光下化为虚无缥缈的黑烟,要向四面八方逃窜。这个决定不可谓不迅速,但在谌巍的剑下依然慢了一步。狂风从竹叶末端升起,伴随整座竹海的飒飒声音,无处不在无处不至的剑风飞奔,离开剑锋时分明那样轻柔,来到虞操行面前时却如滚动的雪球一般化作雷霆之势,连黑烟带雷云,在在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道下被一扫而空。鸿京的天空恢复了水洗般的蔚蓝,美好平静得如同所有人之前所见不过是个幻觉。唯有一缕非常淡薄的黑烟没被卷入,仓皇遁走。白龙飞舞的身姿也如白云般散去,地面上,车元文恍惚地眨眨眼,下一刻在大臣们的尖叫声中,从腰间拔出黄金剑。剑才拔出一半,他便感觉一个人握住了他的手腕。车元文昂起头,目光只触及一个线条硬朗的下巴。尚不及为这使人悲哀的身高差惋惜,握住他手腕的青城剑圣就的将车元文的黄金剑推回鞘去。“无事,”谌巍说,“放心。”他后退了一步,让那些担忧的大臣们挤过来。李御医,喜公公,大臣们,七嘴八舌问车元文可安好,年少的新皇则一边回答大臣们的问题,一边打量许久不见的青城掌门。他的视线首先在谌巍右手手肘缠绕着的厚厚绷带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细致地扫过了谌巍少了一截的发尾、只剩下布条的衣袖、近乎袒露的胸膛和胸膛上尚未愈合的三道伤痕——似乎是什么兽类的利爪留下的,等等。谌巍和车元文的第二次相见,出场得比较狼狈。但和另外两个出现在街道上的青年相比,青城剑圣这幅尊荣还算好的了。那两个青年刚被谌巍带着一路风驰电掣,就算落回地面,依然互相扶持着,不然根本站不稳。短发的青年除了一件外袍什么也没穿,若不是被同伴扶着,现在可能已经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而长发的青年浑身同样简陋,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一件四处漏风的粗布衫,穿在他身上宛如车元文身上的龙袍。而那因为饥饿而消瘦的面颊,在熠熠生辉的双眸下也显得无足挂齿。车元文愣愣看着长发青年,过了几个呼吸,才想起他是谁。“大……大师兄!”“圣上这么喊真是折煞我了,”车山雪的大弟子章鹤雅苦笑道,“我师父呢?”“在皇陵,”车元文下意识说,接着察觉不对道,“刚才这么大的动静,皇叔爷爷怎么没从皇陵中出来?”他话音未落,谌巍已身化剑光,蓦地穿过已经不会阻碍他的金汤大阵,出现在城外皇陵前。他要沿着打开的墓道进入皇陵,却不想被一道结界给拦下。 第161章 他曾想过,他回来会见到怎样一个生气的车山雪,但怎么也没想到,再见时会变成这个模样。金轮云母也没有按照计划给车山雪再造经脉,而是用来续一口生气。谌巍用手背擦了擦嘴,又用拇指抹掉车山雪唇边带着金丝的云母汁液。金轮云母只剩下了一口空瘪的软壳,一落地便化为灰尘。谌巍抬起头看,发现主墓室里无关紧要的人都被驱走,不知何时进来的医祝们安静地默诵咒语,绿光在他们的手心中摇曳,引导金轮云母中的一口生气在车山雪身躯中转动。“谌掌门,”压低声音的章鹤雅道,“请给我一点血。”扶着车山雪的谌巍瞥了他一眼,用剑气在自己的手腕上割开一条口子。鲜红的血瞬间迸出,顺着手背滑落,向下滴落没入车山雪本来就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白衣。脑门冒汗的章鹤雅以指尖沾上一点,手上仿若有千钧之重,缓慢在谌巍的手心中央画出一个符文。符文一成,腕间伤口愈合,而谌巍顿感手上一重,五指不由自主抓拢,想要握紧那个光滑又柔软,滚烫且沉重,摸得着但是看不见,还在不断跳动的东西。这时一个医祝上前,捧着自己的绿光,将其轻轻放在谌巍握拢的五指间,和那无法得见之物重叠在一起,却没有同其相融。屏息的章鹤雅和这个医祝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头对谌巍道:“谌掌门,这里有一些事必须和您说明白。”“这是我的心吗?”谌巍问。“并不是,”章鹤雅道,“这只是用秘术虚构的假心罢了,就像是我师父会用秘术虚构眼珠。与眼珠不同的是,假心的力量与您的真心相连,从它的腔室中流出的也是您的血——”谌巍打断了章鹤雅的解释,问:“怎么做?”就算青年乃是车山雪门下的大弟子,也不由为自己师父和青城剑圣之间突飞猛变的关系而目眩片刻。但章鹤雅或许别的没学好,车山雪那种理智和感情分道而行的不动声色却学了个九成九,此刻依然能保持冷静回答谌巍道:“以心连心。”谌巍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捧着手上这枚隐形的心脏,将其埋入车山雪的胸腔中。那团绿光一同没入车山雪的胸口,一同落下的还有站在旁侧所有医祝手中的绿光。但这些绿光不是落在车山雪身上,反倒落在了谌巍身上。谌巍没有半点对绿光的感觉,他被胸口一阵剧痛拉进了打坐状态。他检查自己的神魂,又用内视检查自己的经络血脉。内息在连日奔波以及复苏金轮云母下近乎枯竭,从心到肺腑又从肺腑到心的血流更是少了一半。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无数绿光保护着他的心脉,并鼓动着它用力地跳动一次。咚咚——一个呼吸后,谌巍耳边响起一个微弱的心跳声。咚咚——章鹤雅:“继续!”医祝们诵念声不停,声音渐渐增大,一朵朵绿光在半空中挥舞出流星般的轨迹,没入谌巍的身躯中,再次鼓动起一个用力的心跳。谌巍耳边听到的心跳声仿佛强劲了一些,他自己的心跳声与微弱心跳声之间的时间间隔似乎也缩短了一点。医祝们的诵念声在继续,被唱诵的诗篇乃至天地的真名变化成光辉万丈的雄伟之力,这股力量先在谌巍的身躯中沉淀,就像轰隆直响的瀑布激流在深潭中转化成平静而温柔的涓涓细流,向着车山雪流去。谌巍在倾听着,一声有力的心跳,一声微弱的心跳,一声有力的心跳,一声微弱的心跳……有力的心跳逐渐恢复平静,微弱的心跳却逐渐变得有力。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响起,之间的间隔越缩越短,终于,谌巍等到了那一刻——两个心跳声重合。咚咚——他怀中的身躯突然一震,谌巍颤抖地伸手去探,触摸到发绀唇边溢出一丝热气。在呼吸。谌巍几乎要软倒在车山雪身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过来了。***但这不代表车山雪就能立刻苏醒。失去血的人是不能活的,车山雪能撑到谌巍赶来,多亏了事先在自己身上种下假死的秘术。但那时候他也想不到虞操行的目标会是他的血,自然没有防备。不然,当时就算虞操行杀了他,他也能在虞操行离去后自己恢复。昏迷不醒的大国师让朝廷一片混乱,再加上皇宫倒塌了,鸿京里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齐齐变成东一条裂缝西一处坑洞的危房,官员们办事的衙门更是没见几处好的。等谌巍护着车山雪从皇陵里出来,才发现他们青城的青云楼也不能住了。百姓找官差们哭,官差们找大臣们哭,大臣们找皇帝哭。没法找皇叔爷爷的车元文欲哭无泪,幸好还有章鹤雅在一边帮他。作为被车山雪内定的继承人,供奉院的大师兄,章鹤雅无论是人望还是能力都远超他的师弟师妹们。有他坐镇,祝师们罕见没有因为大国师的昏迷不醒生出什么动乱,反倒被鼓舞得浑身干劲,等待车山雪醒来的那一天。而文武百官也难得如此众志成城,在几个被车山雪请来辅佐的老臣的调解下,没吵什么架便定下怎样安抚百姓、怎样修补城中房屋、怎样补贴伤者的章程。几天前从被抄家的官员公侯府中抬到皇库的一箱箱白银又一箱箱被抬出来,引得商人们带着数以千万的粮食、木材、石灰、青砖、石板来到鸿京。自那日雷云散去后,鸿京的天气连续晴朗,趁着这好机会,所有人都干得热火朝天。同样热火朝天的还要一则被无数报刊用无数版本标题刊登在头条位置的消息。之前有许多人猜测大国师和青城剑圣之间的关系并非表面上那样差,私底下说不定十分友好,就算是嗜酒居士所著话本,也是朝着两人的兄弟情塑造的。就算这样,仍然有许多人不信,信誓旦旦说着过去大国师和青城掌门如何针锋相对的事迹。现在,事实证明大国师和青城掌门之间的确不是兄弟情了,反驳的人们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嗜酒居士的新话本火速刊登在报纸上,变为人们的谈资还没两天,就被另一个沉重的消息取而代之。起魔灾了。妖魔呪兽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从四方边境齐齐发动攻势。皇陵行宫中,往往东边的加急军情还在念着,西边的加急军情就送到殿外。 第163章 “魂魄四散,依然进入轮回,”周小将军道,“我等却依然在阳世这口大油锅中煎熬。”“怨啊!怨啊!怨啊!”众鬼魂接口高声唱,“让我们归去!让我们作为大衍的士兵归去!让我们战死在山河!”周小将军:“……魂飞魄散,在所不惜。”遥远的雁门关前,落雁湖水底,一枚被泥沙掩埋的法铃突然叮当响了一声。而皇陵行宫深处的院子里,谌巍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后寝殿中红光大放,连忙转身冲进去。一起冲进去的还有一万三千鬼魂。他们在阴影中穿梭,却无法隐匿踪迹,因为他们的魂魄中同样大放红光,仿佛新魂出现在太阳下才会感受到的灼烧感点着了他们全身,一万三千鬼魂们惨叫着,就像是他们落雁湖里放任大国师去死,于是被血火点燃一般。周小将军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放弃复仇,同样是违反契约。眼见终于能归去,却要在这里被血火烧得灰也不剩吗?就在鬼魂们心中转动相似的念头时,被血火煅烧的他们魂魄中飞出比针尖还小的细细血珠。血珠带着那灼魂的炙热离去,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枚拳头大小的浑圆珠子,色泽仿佛半凝固的鲜血,反射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床榻上,车山雪呻.吟了一声。他依然昏迷不醒,但他右手手指指根上的一圈符咒红纹也在闪烁,明灭仿佛燃烧的炭火,扭动仿佛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活蛇,在车山雪的皮肤上灼烧,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谌巍急忙想用手去抹,却被弹开。好在滋滋声下一刻就停了,因为半空中的血珠向着它落下去,让每一条符咒都喝饱了鲜血。饱餐一顿的符咒颜色转淡,最后消失于苍白指根上。“自由了。”有鬼魂轻轻说说。整个西园都安静了片刻,接着一万三千自由的鬼魂们仰天长啸,那声音无比畅快,愉快地叫整座皇陵行宫的人都能感同身受。还没入睡的人们抬头看向天空,只觉得滚滚黑云向着西边去了。那一夜过后,鸿京许多人都说自己做梦见到披坚执锐的天兵天将们乘风踏云,背对着月亮,向西北奔驰而去。没过几天,人们又听说一支从天而降的兵马突然出现雁门关前,生生用军势磨死了一只活了四百年,堪比宗师的大妖魔。无人知道这支兵马从何方来,往何方去,因为他们再也没出现过,也没有什么人传诵他们的名字。唯有史书记载了寥寥数笔,仿佛是之后那场大战的铺垫。***自太.祖与先帝下葬之日起,已经过了一个月。边境依然每日都有妖魔呪兽来袭,却渐渐变得雷声大雨点小。一开始还有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出现,到最近,来到城墙下的只有才出生不久的小猫三两只。百姓们庆幸不用如一百多年前那样在战火中辗转流离,但稍透彻一些的人都会忍不住多想。士兵们在边关打退了妖魔呪兽的来犯,却没那个能耐杀死那些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如今大妖魔不出现,到底是因为之前进攻失败怂回魔域了,还是在准备着什么大阴谋呢?皇陵行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更凝重,无论是宫人还是大臣,每一个都行色匆匆。唯有一个地方一日既往的静谧,便是昏迷不醒的大国师暂居的西园。叫人生畏的青城剑圣并没有留在那里。谌巍到底是一派掌门,有许多事要他处理。除了一开始守了大国师十天,他之后便一直在青城山和皇陵行宫两地之间来回奔波,每次过来都是浑身血气。而第二天的报刊上,绝对会出现他又在何处斩杀了怎样厉害的一只、两只,或是三只大妖魔的新闻,因为太过频繁,反倒还没有断刀门少门主焦言突破宗师这个消息给人的震动大。不过,每当看到他沿着回廊往西园走去,宫人们总是一阵唏嘘。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谁能习惯青城剑圣和大国师之间的关系,消息传出后,还有不少纯情少女哭红了眼睛。就连新皇见到青城剑圣,同样一脸别扭,不想亲近。虽然大国师是个鬼见愁,可他也是大衍唯一的宗室,摄政亲王啊,连皇帝也得喊一声爷爷,怎么能叫区区一个江湖人带走呢。青城剑圣似乎不是区区一个江湖人,但八卦并不在意这一点。就像是大国师昏迷一月未醒后,八卦又不将谌巍当做区区一个江湖人了一样。人们说,大国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在失去所有鲜血后还能被救活呢,那样重的伤势,哪怕救活了,也会留下无法治好的病根吧?宫人们说着自己七大姑的八大爷家里那个被树砸了头再也醒不来的小伙子,瞅向谌巍的眼神不由带上了怜惜。还有一些人则是惶恐。比如说宫柔。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照顾车山雪,小姑娘时常看着自家昏迷的师父,一哭便是一整天。给谌巍打开门时,她脸上也挂着仿佛以后再也不挪窝的两个肿核桃,勉强露出的笑容里没有半点轻松。谌巍摸了摸她的头,进屋轻车熟路地在床榻边坐下,伸手理了理车山雪有些乱的鬓发,问了句得不到回应的早安,继而开口说起这次出门的见闻。“……西北祸乱的那只大妖魔真身竟然是一只旱螺狮,浑身黏液厚的我用剑都斩不断……魔域中几乎见不到妖魔了,连呪力阴气也少见,很多人觉得它们凭空消失,但我往深处寻找,时常会找到庞然大物曾经激烈交战的痕迹,偶尔也能见到它们被啃食后留下的白骨……”“……没找到虞操行,也没找到龙,天知道他藏哪个旯旮里……”谌巍说了一大通,口渴停下来喝水。他抬起头,首先便看到站在边上泪眼婆娑的宫柔。一大一小对视半晌,小姑娘首先忍不住,问道:“师公,我师父还会醒吗?”“林苑说就是这两天了,这方面他很少说不准,你姑且可以信一信。”谌巍冷静道。“可是、可是……这么多天了,”宫柔哽咽道,“要是师父醒不来……”“那么等解决虞操行之后,我给他一剑再给自己一剑,这回怎么说也不会让他独自上路。”谌巍依然很冷静地说。没听懂的宫柔瞪圆眼睛,见到谌巍脸色温柔了一些,低下头要在车山雪嘴边落下一吻。他的唇正好沾上车山雪的肌肤,悬挂在他腰间两把长剑——湘夫人和星幕——同时震动起来。第95章 龙身上,全是宝 第165章 天空中的剑啸龙鸣传到皇陵行宫,声音依然清晰无比,虞操行说的那句话也是一样。车元文、几个辅佐的老臣、章鹤雅、宫柔、万子华、杨冬熔……除了李乐成依然留在桃府,为稳定东南局势不曾回来外,该到的人来到西园中,将昏迷中的车山雪包围了整整一圈。宫柔和几个师兄师弟坐在一堆,虽然忍住没流泪,眼睛依然通红。老臣们轮流出去,淋着雨也要看看天空,等回到殿中和同僚们议论两句,说到最后总要唉声叹气。已经很有帝皇派头的车元文在床榻前渡步,从床头走到床尾,又从床尾走到床头,没把别人晃花,先把自己的眼睛晃花了。这个时候听到虞操行那句得意的话,他不禁生气地喘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喜公公搬来的圆凳上。整间屋子都没人说话,他们倾听着天空中的声音。就在听到虞操行兴致勃勃和谌巍说起他是怎么依附在车炎的尸骨上,用一截肋骨捅穿车山雪的时候。车元文终于忍不住开口。他道:“我想不明白。”一屋子人齐齐抬头,看向唯一发出声音的皇帝。车元文则看向宫柔和杨冬熔,问:“既然你们说,当天那个阻挡其他人的结界是皇叔爷爷吩咐你们开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宫柔道:“为了不让其他人进去。”车元文道:“这又为何?”杨冬熔道:“为了和虞贼见面,并……并被刺死?”“不是,”章鹤雅道,“师父事先给自己种了假死的秘术,显然并不想死在虞操行手中。”“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借虞贼的手假死呢?”车元文又问,“他安排我不去皇陵,安排母后和其他几位太妃,加上宫人们一起离宫,安排结界让大臣们离开皇陵,还有那什么假死的秘术……他安排了这么多,说明他早就知道虞贼在太.祖爷爷的尸骨上做手脚了吧?如果要杀虞贼,为何不趁他虚弱附身时纠集人手杀他呢?”车元文目光扫过屋中所有人,只见他们或沉思,或避开他的目光,一个个明显也都不知道。他只能恨恨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将自己的疑问重复一遍。“为什么啊?!”然后他得到了回答。一个虚弱但熟悉到让他流泪的声音,在车元文身后响起。“因为……”天空上,虞操行哈哈大笑地问出同样的问题。一人一“龙”的交锋停歇下来,谌巍稳住身形,好悬没被虞操行一尾巴抽进一道贯空雷霆中。他以手指拂过湘夫人的剑脊,在剑身刚刚生出的裂缝上停了片刻。颤动不已的长剑安静了,而谌巍抬眼看向眼神戏虐的烛龙。他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努力思考他到底想做什么,然后我突然想到了。”皇陵行宫,西园。车山雪被几个徒弟扶起来,喂下一口温水。他润了润嗓子,声音不再沙哑,接着之前的话对车元文说:“虞操行想要成为真龙……”天空上,谌巍笑了起来,笑得浑身杀意。“支撑大地的灵脉,可是龙骨所成啊。”第96章 一棍折,百棍坚电闪雷鸣, 一片寂静。虞操行在狂风中舞动的长长身躯突然僵住片刻, 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从他嘴中喷出的笑声渐渐变大,鬓毛和漫天黑云一起颤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道,“龙骨?”漆黑的烛龙一甩长尾,整齐排列的鳞片就像是山峦一般向着谌巍压下来, 而翻滚的黑云则是狂风吹起的骇浪, 被两者包围的谌巍就像是落入风暴中的碧竹那样摇摆, 纷乱的剑光则像是被卷飞的落叶, 飘零远去。呪术的光华, 剑锋的神光,雷霆和火柱,冰霜和噼里啪啦的雨水,全部交织在一起, 指挥它们的便是虞操行的狂笑。“真有胆子,真有胆子啊, ”他从容避过谌巍百忙中向他劈来的一道剑风, 说话的语气颇为不可思议,“你竟然敢……你们竟然这样想?”虞操行万万没想到,车山雪为了复生阳地脉,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这个主意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 既然灵脉乃龙骨所成, 那就屠一条龙,既然没有龙……不, 他虞操行不是要成龙吗?“我真是小看了他啊,”虞操行压低了声音说,“表弟疯起来我自愧不如,幸好他倒下了,而你们也小瞧了我。”他话音落,谌巍被他一爪挥开,锋利的指甲在剑圣胸膛留下一道皮肉翻卷鲜血纷飞的口子。“谌掌门,”虞操行得意地瞧着这无比狼狈的天下第一人,自觉自己丢弃人这个身份的决定实在是太机智不过,炫耀一般问,“你要取龙骨,那你杀得了我吗?”谌巍神色未变,变成大长虫的虞操行难对付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沉声道:“一人之力,终有尽时。”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合天下之力,咱们还是能和你这个瓜娃子斗一斗的。”虞操行一愣。之前他注意力全部放在谌巍身上,忽略了更远处,而今一仔细看,他突然发现他们周围出现了不少人影。断刀门少门主焦言将他那把环首大刀抗在肩头,环上那一抹绸带被雨水打湿,反而更显鲜红。他师父,断刀门老门主用长刀做拐杖,站在焦言身后。这位辈分与谌巍师父乃至青城苏信长老同一辈的老人家垂垂老矣,但扶着他的徒弟后,也站得背脊笔直,自有宗师风骨。林苑施针给谌巍止血,他们身后的花花草草在动。那是头顶胸口肩膀手臂上长满了芳草绿树藤蔓黄花的武神。 第167章 谌巍做好断上几根骨头的准备,没想到砸地之前,他被一阵软绵绵的风给接住了。风温柔地环抱他,如锁链一样拉住他。谌巍下落的速度变得缓慢,似有所感的他僵硬低下头,一眼便见到一双手自他身后伸出,稳稳地抱住了他。“真狼狈啊,谌巍。”他听到一个声音笑着说。谌巍嘴唇颤抖了片刻,回敬这人:“没你一躺躺一个月来得狼狈,车山雪。”他转过头去看这个抱住他的混账,发现车山雪换了衣服,绑了头发,一身雪衣,纤尘不染。不像是大国师以往喜欢黑的风格。“上战场呢,”谌巍皱眉道,“你这什么打扮?”以为谌巍还会多说几句体己话的车山雪:“……”他无奈动动手指,柔顺的风精带着他们一飞冲天。所有人都用惊讶的眼神迎接他们归来,林苑第一个蹦过去看车山雪面色。片刻后他觉得车山雪恢复得还行,对谌巍点点头,谌巍这才松开了车山雪的手。然后他从自己腰间取下剑吟声近乎哭泣的星幕剑,将他交还到车山雪手里。青城山,死火山岛,现在这是第三次车山雪从谌巍手中接过星幕剑。这回他不会再把星幕剑丢给谌巍,以后也不会。金轮云母再造的经脉中,这些年四散于车山雪身躯里的内息乖顺流动,好多年了,他不曾感到自己的身体这样轻松。车山雪拔出漆黑银刃的细剑,和谌巍相并而立。他微笑对着面前的龙头说:“虞操行,又见面了。”第97章 亲兄弟,夫夫兵明星般闪烁的一双龙瞳死死盯着车山雪, 难以形容的纷杂情绪在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瞳孔流淌, 接着被虞操行用北风般的理智给冻结了。众人只听到漆黑长龙感叹道:“一次又一次,你真是命大啊,表弟。”“就别在说出那个我恶心你也恶心的称呼了好吗?”车山雪微微一偏头,没有去看虞操行,而是用手指比划星幕剑的长度, 好熟悉自己许久未用过的灵剑, 心不在焉道, “反正我命大也不靠你, 对吧谌巍?”青城掌门正在小心看着他的动作, 生怕这个八十年没用剑的家伙一不注意把自己给戳着了,闻言用更心不在焉的语气发出一个表示疑惑的单音,接着他反应过来,又肯定地嗯了一声。围观众人无言以对。都知道大国师这两次大难不死全托你的福好吧?可惜被围观的两个人并没有秀恩爱的自觉, 非常自然地切换到互相配合一致对外的状态,一稍平一尖细的剑锋一个指上一个指下, 肩膀留出两拳宽适合活动的距离, 摆出不同的持剑姿势,旁人猛地一看,只能感觉这两人浑身的风流倜傥快要溢出,恨不得戳瞎自己双眼。赔上自己眼睛显然是不值得的, 他们只能齐齐移开视线, 连武神也不发一言地冲了上去。天底下,哪个宗师不是靠着千百次战斗一次次在生死间徘徊磨砺自己?哪怕是几位大帅, 同样会在边关一年年应对汹涌而至的魔灾。这群被谌巍邀请来的江湖名斗大将军大元帅在一对一、二对一、三对一、四对一……等等单挑乃至围殴上,个个经验丰富,没磨合多少时间,便配合得像模像样。天山派滕良泽举弓寻逆鳞,断刀门的一老一少盯着龙爪,春秋刀,飘零雨,五刑岛主……江湖人们各自为战,但他们一边应付鞭子似的龙鬓、小山似的龙尾,也会一边听听最擅长战阵的东南大帅卢新的意见,不断调整方位,从四面八方将硕大的漆黑烛龙包围。虽说没有防个滴水不漏,可大致也将虞操行困在了中央。至于最难对付的龙头,当然是留给青城剑圣和大衍国师对付了。这本是仓促之举,没想到一段时间过后,众人发现这个决定再正确没有。青城剑门掌门一系代代相传的剑法叫《罡风十八竹》,而大衍皇室继承的《紫微剑歌》来自当年辰龙宗。《罡风十八竹》这个剑法的名字看上去有些不正经,却是一步真真正正的高深剑法,乃青城剑门祖师所创,之后的每一代掌门都对其进行了增补和修改。虽说青城剑门立山门的时间其实没有另外五山那么长,算“后起之秀”,但托每代掌门都是大宗师的福,《罡风十八竹》传到谌巍手中时,已经成了塞满青城山藏经阁一间房的“鸿篇巨制”。如果不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谌巍也不可能成就这般境界。而《罡风十八竹》所造就的剑意,本质不在风,而在竹。无论狂风如何吹,如何暴雨如何打,无论日晒也无论水浪,永远不倒下的竹。《罡风十八竹》是一套应对逆境的剑法,只要修习者的器量足够支撑,那么压力越大,剑法的威力也越大。《紫微剑歌》走的就是另一条道路了。在前朝,辰龙宗可是道门正宗,一门上下都乃求仙之人。相比于剑法,他们其实也修祝呪、医药、八卦观星。《紫微剑歌》乃辰龙宗第三代宗主所创,是一门结合了八卦阵法、黄道天时、乃至一小部分祝呪之术的剑法。若要修习《紫微剑歌》,那首先要找到自己的“紫微”。由此可见,从第一步开始,这一整套剑法都玄之又玄,前人的感悟对后人来说可能是歧途,每一代学《紫微剑歌》的人都小心翼翼,不敢给后人留下什么提示。这两套剑法,一追求独行,一追求繁多,一追求坚韧,一追求飘渺,若将剑道化为现实里的道路,那么走在这两条剑道上的人该是背道而驰。一起围攻漆黑烛龙的众人虽然不似车山雪和谌巍,对《罡风十八竹》或《紫微剑歌》无比了解,但以他们的境界,何曾看不出这两套剑法之间的差别宛如水与火?真适合一对宿敌用来相杀,但配合……不会湘夫人和星幕两把剑拔出一半就开始互相打架吧?这样担忧的众人观察片刻,意识到他们是在杞人忧天。水火并非不容,只要找对方法。就像此刻的青城掌门和大国师一样。车山雪和谌巍显然极有默契。只在一开始因为车山雪的不熟练导致谌巍行剑也有几分不顺,几招过后,顺着谌巍的指引,车山雪将丢下的八十年迅速捡回,身上气势一升再升,片刻竟攀登到半步宗师的境界。从未见过这般突破速度的众人暗自心惊,但他们很快想起大国师在断筋绝脉前就是半步宗师,如今不过是把过去的境界给捡回来了而已。等车山雪一剑携带祝呪光华,竟凭借祝呪取巧踏入宗师之境,他们都已经见怪不怪,注意力更放在了他和谌巍的配合上。那两人双剑起落,之间无论言语手势乃至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依然配合得天衣无缝。虞操行张嘴喷出大块大块冰屑和寒气,车山雪也抬剑划出一道玄妙符文,使得冰屑遇他们如遇阳光,足以冻结流云的寒气对他们也避之不及。 第169章 唯有车山雪和谌巍从这声咆哮中听明白了什么,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是被你徒弟从微光阁偷出来,现在放在天青峰秘境中的命灯。——没错。——但这里怎么还有一盏?——我记得……宫小四好像说过她为避免露陷, 随便找了一盏长明灯伪造成我的命灯, 偷偷藏在微光阁的角落里。等车山雪是假死的消息传来,感到自己被欺骗的车弘永勃然大怒, 下令搜查整座微光阁。宫人们从角落里找到这盏假灯,把它当做真的,换掉了另一盏熄灭的假灯。车山雪恢复记忆后,只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命灯在哪里,之后便没想起来过了,以致他真正的命灯还在青城山天青峰的寒潭秘境里静静燃烧着,一直没有替换过来。想通整件事的两人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虞操行的运气,可惜虞操行并不会认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只觉得自己再一次受了车山雪的算计。假的命灯被吞入腹中,没有对虞操行起到一点作用,这让努力调节气血的虞操行差点吐出一口血,连驾役着龙躯飞上天空的力气都失去了。另一边,龙魄还在挣扎从他手中夺取身躯的掌控权,以致包围了漆黑烛龙的众人还没动手,就看到虞操行的断尾一甩,竟打向自己的头。焦言:“搞什么?这龙摔坏脑子发疯了?”其他人也心中疑惑,纷纷将视线投向大国师和青城掌门。他们见到大国师和青城掌门束音成线交谈两句,然后大国师将星幕剑归鞘,向着在地上翻滚的漆黑烛龙走过去。谌巍为他挡下烛龙翻滚时倾倒的房梁高柱,车山雪则看了看沉浸在身躯争夺中,不曾注意外界的漆黑烛龙。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浑身都在发烫。这种滚烫的感觉很熟悉。不久之前,武夷山与武神一战时,居于他眼底的龙魄在灵脉宝珠的记忆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吞掉了当年老烛龙要化为日月的一对眼珠。之后发生了什么车山雪简直不想回忆,但此刻滚烫的感觉就和当时浑身冒火的感觉一样。似乎有什么要从他手心里喷涌而出,它们首先熊熊燃烧起来,然后……“!!!”谌巍发现车山雪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大火把。好在下一刻,车山雪身上的大火便莫名其妙地熄灭,但那时火焰已经顺着车山雪伸出的手传递到烛龙身上,那本该水火不侵刀剑不入的硕大龙躯,居然如同浇了火油的木柴一样被点着,转眼便整个燃烧起来。虞操行在大火中嚎叫,但另有一物藏在他的嚎叫中,发出愉快的声音,听得众人背后直冒冷汗。谌巍没注意这些,他正急忙把车山雪从烛龙身边扯开,上下检查一通,确认车山雪无事,也没被大火烧掉衣服,才放下心来。车山雪则一直注目着虞操行为灭火而扭动,金红的火焰倒映在他一双眼珠里,让他的眼神看上去也在熊熊燃烧。“这什么鬼火?”谌巍问,“只烧龙不烧宫殿也不烧人,是祝呪召来的火吗?”车山雪摇摇头。“是烛龙为孵化后代喷出的龙火啊。”他一边说,一边想起在灵脉宝珠的记忆中,和那可谓这方天地所有生灵先祖的老烛龙的那一次对视。尽管那仅仅只是灵脉宝珠中保留的一个淡薄影子,却依然让老烛龙隔着千万载的岁月,看到车山雪眼底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嗣。烛龙瞑乃晦,视乃明。祂的眼睛,同样能看穿过去和未来。于是祂将一抹龙火寄存在车山雪身上,只为等待今天的相逢。***微光阁前,众人安静地看着虞操行在火中惨叫,继而呻.吟,继而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事发生,大家很快觉得无聊起来。夜幕降临之后,其他人一个个向着车山雪和谌巍辞行。等送走最后一个离开的林苑,照亮半个天空的大火前,就只剩下了车山雪和谌巍。谌巍转过身,发现车山雪依然满面担忧。他眯着眼注视跳动的金红火焰,低声道:“不会把龙骨也烧没吧?”“不会。”谌巍说。“你哪来的信心?”车山雪瞥他。四下无人,只剩他们两个独处。谌巍和他对视,突然垂眼咳了一声,正色道:“打个赌吗?”车山雪愣了愣,意识到什么,不由也正色起来,问:“赌什么?”“要是龙骨没被烧掉,”谌巍道,“以后你住到青城山来吧。”车山雪眨了眨眼,问:“要是被烧掉了呢?”“要是被烧掉了……”谌巍眼角勾起一点笑意,道:“要是被烧掉了,我就……啊,火熄灭了。”车山雪连忙转过头。燃烧了数个时辰的大火熄灭之快就像它燃起时一般。灰烬堆得如同山脉,风一吹,便露出下面晶莹如玉的巍峨骨架。车山雪注视着它,就像是注视着一个持续了七百年的夙愿。谌巍握住他的手,道:“来青城吧。”这个时机选得也太好了,车山雪想到,难道老天爷也在帮这混账?他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故作犹豫地回答:“住一两天……嗯,没问题。” 第171章 谌巍站在几步外的地方,看到竹熊这个动作,背后窜起一阵凉意。作为青城山周边人士,他自然从长辈那儿听说过竹熊们是怎么闯入村子里的羊圈,吃了一只又一只的。跟随师兄师姐们在山上巡逻时,他也亲眼见识过竹熊那锋利口牙留下的残骸。一想到师父的贵客可能会因为他一句话召来的竹熊受伤,谌巍就恨不得现在和竹熊面对面的人是自己。他冲上去,想拉着车山雪逃跑。没想到的是,竹熊嗅完,突然低下头叼起车山雪的衣领,转身就走,要回到竹林深处去。车山雪:“咦?咦?”谌巍:“把人放下!”一脸懵逼的小孩发现不对开始挣扎,被竹熊温柔地拍了一巴掌。另一个一脸懵逼的小孩着急地想要追上去,却被更熟悉林中道路的大竹熊很快甩开。谌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仓皇寻找那个跑得飞快的竹熊。但他原地转了一圈,没找到半根熊毛,只见到四面八方的竹影幢幢。他又喘了一会儿,发现一件更让他惊恐的事。刚才不晓得追了多久,他跟着竹熊跑进了竹林深处,现在……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应该先去找师父的。就算不敢惊扰师父,到隔壁院子找个值日的师兄也没问题。他当时见到大竹熊把那讨厌的竹熊精抓走,怎么就脑子一懵立刻追上去了呢?谌巍百思不得其解。深夜老林寒风重,谌巍又只穿了一件单衣。树林里不比院子里暖和,他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咬牙在周围寻找大竹熊的踪迹,磕磕绊绊沿着被撞断的树枝、雪地上的脚印、碎裂的冰层和冰柱,一路往前走。一边走他一边打喷嚏,想着被大竹熊叼走的车山雪,突然羡慕起把对方裹成团子的皮袄来。穿那样一身,就算是在今夜的风里,依然不会觉得寒冷吧。……如果那讨厌鬼没有被大竹熊撕成碎片的话。谌巍想到这里,整个人被阴郁笼罩。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找了了几块竹熊的粪便,意识到离大竹熊的窝巢越来越近,便小心翼翼放轻脚步,蹭着往前走。这样继续走了一会儿,他听到右前边的灌木丛后,传来了模模糊糊车山雪说话的声音。没死!谌巍精神一振,用木剑在灌木丛上扒开了一条缝隙。第100章 番外(二)灌木丛后是一面陡峭近乎与地面垂直的山壁。其上,距离地面约一尺高的地方,有一个天然的岩洞。洞口不大不小,刚巧能容纳之前那只叼走车山雪的大竹熊钻进去。但是现在并没有看到刚才那只大竹熊的身影。谌巍并未冲动,在灌木丛后等了片刻,果然又听到车山雪说话。小孩子略尖利的嗓音传出岩洞,已经变得模模糊糊,但语气谌巍还是能分辨出的,那分明是一声尖叫。谌巍犹豫片刻,意识到他躲在灌木丛后不动也并非办法,咬咬牙,抓紧并无杀伤力的木剑,弓着腰低着头,屏气钻出灌木丛,飞快跑到岩洞下。这个距离足够他听清楚车山雪在喊什么了。只见一声十分慌张的“你、你干什么?!”飞出,一传到谌巍脑子,首先变成了村里老人灯下讲故事时,佝偻身躯在墙上投下的凶恶黑影,然后又变成了山中竹木常见的断口——很多竹子比他小腿都粗。谌巍的心跟着车山雪的语气一慌,直接跳进了岩洞。“车山雪!”他喊道,“你在——你……你?”这句话里的第一个“你”字,犹是中气十足,第二个“你”字,就变得犹犹豫豫,等到了第三个“你”字,已是几不可闻,除了谌巍自己外没有一个人听到。青城掌门的关门小弟子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一切。岩洞里没有叼走车山雪的大竹熊,只有一只车山雪,加上一只体型比车山雪稍小些的竹熊崽。车山雪之所以惊叫,是因为竹熊崽突然将他扑倒在地,然后两只就在铺满柔软枯草的岩洞里愉快地滚来滚去。语气中的惊慌之意是谌巍凭空赋予,眼下的车山雪看起来脸颊红扑扑、眼神亮晶晶,整个人都兴奋无比。他和竹熊崽在一起戏耍了半天才发现呆立在洞口的谌巍,抬起沾满草屑的头问:“你怎么在这里?”原本愣住的谌巍顿时被这句话惹火了。要不是为了这讨厌鬼,他何必在深夜穿越树林,搞得自己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呢?但是谌巍一点也不想在讨厌鬼面前承认他迷路了,讨厌鬼初来乍到,也不可能晓得回去的路。他双目冒火地和一脸无辜的车山雪大眼瞪小眼,接着——接着,那只竹熊崽爬过来,抱住谌巍大腿。谌巍:“……”车山雪:“它这么喜欢你呀?”腿上带着这么一只沉重的挂件,谌巍连挪动步子都艰难无比。他闻言先恶狠狠瞪车山雪一眼,然后问:“那只大竹熊呢?”“你说的竹熊就是这个竹熊?”车山雪先恍然大悟,没察觉谌巍之前借机骂他胖的险恶用心,接着道,“它给我竹子,我说不要,然后它又出去了。”原来竹熊听得懂人说话给竹子是什么意思把讨厌鬼当自家崽喂了吗既然这样为什么又出去……一连串的问题在谌巍脑中策马奔腾,以致车山雪觉得他的表情傻里傻气。“应该没什么危险吧,”车山雪总结道,“反正等到天亮,父亲也会寻来了。” 第173章 青城掌门曲芳煌站得远一些,见到这一幕不由微笑。两人各自看着自家小孩片刻,曲芳煌突然道:“陛下说的,老朽同意了。”车炎转头看他,曲芳煌继续道:“但有一个条件。”“前辈请讲。”“三皇子殿下与我小徒儿甚是投缘呐,”曲芳煌摸着胡须道,“不如在青城住一段时间吧。” 第101章 番外(三)车山雪茫然地睁开眼睛。他立刻找到了自己为何会梦见一百年前旧事的原因——有一只不怕人的竹熊崽不知怎么翻过了围墙进入院子,爬上车山雪午睡的竹床。接着,它将自己圆滚滚沉甸甸毛茸茸的屁股赏给车山雪胸口,差点没把大国师——致仕退位的大国师坐得吐血。车山雪在梦中出了一身汗,心塞地看了看这只胆大包天的小团子,又抬头看了看天空。真正的六月,碧空如洗,骄阳用它的力量炙烤大地,万物郁郁葱葱,同时又因缺水而无精打采。车山雪一身月白的夏衣,长发扎得紧紧,脸边有在竹床上压出的红印,往下还有几个浅红小点。他懒洋洋地时间考虑要不要将竹熊崽丢出院子,然后面对浓烈的阳光退缩了。而今他特别怕热。几个月前的时候,他还特别怕冷。这是今年才出现的毛病,没别的原因,就是体虚。百姓们对魔龙殒于鸿京皇宫中一事津津乐道,却没有几个人晓得那日大国师才回到皇陵行宫就一头栽倒。吓得一班子御医加上大神医林苑围着他忙活,医祝在一边虎视眈眈,喊魂的手段都上了,才让他在三天后悠悠转醒。这人本来便气血两亏,方才苏醒,又与人大动干戈,不出事反倒奇怪。故而他晕倒这件事虽叫人吓到,却没几个人感到吃惊。倒是谌巍见到车山雪好转,回头便默不作声地去闭关。要不是醒来的车山雪察觉不对,强行叩开了这人的关门,众人都不知道谌巍当时情况有多凶险。一凶险来,二凶险去,两人的晚辈下属们都心有余悸。然后,车山雪和谌巍发现他们瞬间清闲了。满朝文武兢兢业业,太后太妃悄无声息,江湖不起波澜,魔域未见新魔,连青城山的大小事也被长老们给处理完了,两个百岁老人要做的只有休息和养病。车山雪还想关心下龙骨呢,但他一提起这个,老大章鹤雅便十分礼貌地告辞;匆匆赶回的李老三拿出他最近研究不透的问题询问;文静许多的宫小四什么也不说,就坐在一边默默流眼泪;老五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模样;老六……老六跟着麻雀们混迹一起,早出晚归,也不晓得好好孝敬下师父。好气啊,车山雪想。别人不说,章鹤雅一直被他当继承人教养,车山雪手里所有线都是对他敞开的。现在章鹤雅叮嘱下面那些人别那烦心事骚扰他,下面的人也通情达理,每每来看望车山雪,肚子里都揣满了最近的时事笑话,好像大衍百姓身上没有一点阴霾似的。车山雪开始只觉得这一幕幕有些熟悉,过了好几天他才想起,世人向来这般对待老人的。难道他提前进入养老状态了吗?闲得发霉的大国师惊恐想。然后他就被谌巍带去青城山了。从冬末春初一直到盛夏,车山雪便没有离开过青城。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事情做——调教因努力刻苦而被谌巍收入门下的闵吉。闵吉从未说过要拜车山雪为师学艺,车山雪也不曾让这位曾经的小祝师给自己磕头献茶。但闵吉现在每日清晨得和外门弟子一起在演武场上蹲马步打基础,上午要跟长老们学四书五经各家典籍,下午被谌巍盯着学剑,同时还得应付大国师每时每刻的奇思妙想,几个月过得苦不堪言。再不聪明,曾经的小祝师也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师父和大国师两人比试的工具。今天师父让他背心法,明天大国师就会让他见识个新阵法,后天学了一个新剑招,大后天又从大国师那儿晓得一个以祝呪行剑的秘术。天天如此,闵吉都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了。如果他不想学,大国师也不会逼着他学。但闵吉的架势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好不错过两边的教导,反倒让他两个师父都感到小小惊喜。闵吉的根骨是真不行。根骨能通过天才地宝后天修改,勤奋温柔的天性和在剑道方面一通百窍的悟性却是改不了的。车山雪教他别的祝术呪术,闵吉天赋平平,可若是祝呪行剑的秘术一类,这小子学得飞快不说,还能举一反三,让本来便好为人师的车山雪更得兴趣。教得深了,他和谌巍比较的心思便淡下。直到今日午睡起来,车山雪看着那只和梦中竹熊崽浑然一只的竹熊崽,才发现不知不觉,他竟已在青城山待了这么久。并且,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像这几个月一样,在青城山上住得更久。车山雪一脸严肃地举起竹熊崽,和两只黑眼圈对视,问:“梦是征兆吗?”竹熊崽哼唧表示它不知道,不管怎样请先把苹果给它。车山雪扶额,将一边整齐摆满了——谌巍削的——苹果兔子的琉璃盘往竹熊崽的方向推了推。然后听到声音回头,看着闵吉挥舞着报纸,一脸兴奋地向着跑来。小祝师还没踏进供奉观的门,便兴冲冲地大喊:“先生!最新消息,龙骨沟在昨天午夜于昆仑合上啦!”“你若仔细冥想,便能感到天地之间气息的变化,哪需要看报纸才晓得。”车山雪先训了闵吉一句,继而接过报纸,让闵吉到一边和竹熊崽抢苹果去,自己展开报纸看起来。头条果然是闵吉刚刚喊的事,但车山雪并没有仔细去读。昨夜,车元文在埋龙骨和灵脉宝珠的地方填上最后一铲土。同时开工分段填埋的龙骨沟彻底合上的一刹那,千万里外冥想的车山雪便被天地间陡然变化的气息给惊醒了。他听到大地深处有仙乐奏响,千山万水齐齐高歌,七百年里向着一边偏斜的天平猛地摆正,整个天地都在无声的轰然。接下来的几年里,阴与阳的天平或许还会上下摆动吧。但那是正常的,阴与阳从来不是完全平衡的,总会有一段时间阴盛阳衰,又会有一段时间阳盛阴衰。譬如天之阴晴,月之圆缺。时如流水,转动不休。千思万绪掠过车山雪的脑海,他心不在焉地翻到第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