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养青梅 上》 第1章 【正文开始】 元平十年,谢府。 初春的午后,阳光刚好,照得人都平白跟着雀跃几分。 谢盈溜溜达达去到厨房里,热络地打了一圈招呼,正忙着备菜的刘娘忙不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蹲下身,将早备好的食盒递到她手里,「二姑娘,今儿个熬的川贝雪梨,可要嘱咐小姐趁热喝下去,不然该失了功效了。」 谢盈笑着应了,十岁的小姑娘,已出落得有几分模样,一笑便有两个深深的梨涡,讨喜得很。 刘娘看着谢盈走出去,低下头切菜,心里默默念叨着,还有两年,总算能见到小姐了。 刘娘在谢府做工做了十三四年,对府上这唯一的小姐,也只知晓小姐口味偏重,喜辣喜甜,旁的一概不知。 莫说是刘娘,整个谢府,见得到小姐的,除了谢大人和夫人,也便只谢盈一个。本就不算大的谢府,最里一处院落被隔起来,连带着整个后园,便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也不能踏进去一步——大有金屋藏娇的意思。 这谢大人谢永,乃当朝正五品中书侍郎,本是寒门出身,科举入仕。入京赶考之际弄丢了银两,幸得当年还是陆家三小姐的夫人搭救,一饭之恩,换了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当年在京城里,也传成了一段佳话——一段佳话,何谓一段,自然是要掐头去尾的——因着这故事的后半段,逐渐走向了玄学。 陆家是行商起家,家底丰厚,嫁妆抬了足足八大箱来。只是二人成亲后整整五年,都未有子嗣。名医不知看了多少,最后实在无法,便将希望寄托在道观古刹上。谁成想,这一求,还当真求得了——自然,到这儿也仍算得上佳话。 谢夫人怀胎三月亲去道观还愿时,机缘巧合下,京中最负盛名的净虚道长算了一卦,同谢永道是他本子嗣缘薄,强求的缘分,怕是这孩子一生坎坷波折,不得善终。 谢永当即跪了下去,恳求净虚道长指点化解之法,道长推脱不得,只得道是这孩子命格大着,非他所能左右,只有一计,却也不能保万无一失。 就因着这一计,谢杳自生下来这十年间便没出过院门。除了父母亲,和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谢盈,旁的半个人也没见过——母亲同她说,余下的,都算是「外人」,她年满十二前,是不能见的。 是以对整个谢府乃至整个京城来说,中书侍郎府上这唯一的明珠,只活在想象里,就连是圆是扁都不知。 谢盈提着食盒,因着里头是羹汤,走路便小心一些,好容易搁在屋里的案上,张望了一圈,见谢杳并不在屋内,便又一步三跳地往后园走——她家小姐能活动的范围也就这么一点儿,不难找。 许是怕太拘着孩子,谢府的后园做的要比寻常府邸复杂一些,光是假山便有三处,小路弯弯绕绕,四季都有应景的花开。 谢盈径直往园中最大的一株桃树下去,果不其然,她家小姐倚着树干,睡的正香。春意未浓,只寥寥一些花骨朵挂在枝上,枝枝掩映,阳光便从间隙里撒到她脸上。这个年纪上的孩子本是粉圆可爱的时候,可谢杳一双微上挑的凤眼,还未完全长开,瞧着便莫名有了几分清冷疏离的味道。 谢盈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在谢杳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一面摇了摇她,一面道:「这外面还是有些冷的,你竟又在这儿睡着了,风寒怎么好得起来?」 谢盈名义上是谢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却是从襁褓中便抱回来同谢杳养在一处的,依谢夫人的意思,权当是做个伴,冠以谢姓,一应吃穿用度也相差无几,俨然是当二小姐的架势,是以府上下人也都称一声「二姑娘」。 谢杳睁开朦胧的睡眼,一言不发,任由谢盈将她一把拉起来,往屋里走。 川贝雪梨搁足了糖,谢杳安安静静地一勺一勺喝了个干净。谢盈撑着下巴看着她喝下去了,才道:「我要随李娘出府一趟,回来给你带红豆酥,好不好?」 谢杳抬眼看她一眼,将空碗放回到食盒里,开口道:「桂花糕。」 谢盈两个梨涡又深下去,应了三声好,提着食盒往外走,末了又回头嘱咐了一句:「你若是困了就在屋里睡,夫人早便歇下了,大人又不在,你再睡外头,可没人管了。」 谢杳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一看便知并没能将这话听进去。她情况特殊,闷得久了,平日里做事情难免我行我素一些。 谢盈前脚刚走出去,谢杳便去了后园,轻车熟路地爬过最里头的那处假山——后园的后墙与这假山间的缝隙堪堪容得下一个成年女子,于十岁的谢杳而言倒是绰绰有余。 她扒开枯草堆,露出里头的狗洞,毫无心理障碍地钻了过去。 这狗洞她也是两年前才无意发现的,便是连谢盈都没告诉,时不时便借它钻到另一头去透口气。这位置隐蔽,她又十分小心,还从未被发现过——一旦被父母亲发现,怕是能打折了她的腿。 第2章 狗洞连着的是另一处园子,一看便是荒废了有些年头的,杂草丛生。谢杳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带了笑,随手拔了一根草在手指上绕着,自打她第一次过来便发觉,这处府邸比之她家高了不知多少规格,后园足足是她家后园的三倍大。 一处巨大的无人居住的府邸,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无异于是一座巨大的宝藏——尤其是对谢杳这种从出生禁足到现在的。 后来她旁敲侧击地问了母亲才知,这府邸本是前朝一位亲王的住所,一荒废便是几十年。 自那以后,谢杳便安了心,十分有计划地用了两个月,将那府邸断断续续探了一遍。只是平常仍只到这狗洞后的后园里玩儿,一是因为来回方便,二是因为荒废久了的宅子总是有些阴森的,走远了难免心惊胆战。 只是她不知,这宅子也阴森不了多久了。 元平十年的初春,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宫里一道圣旨在京城乃至整个兴朝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恰如第一场春雨落在刚刚解冻的湖面上激起的涟漪——一层叠着一层,未平又起。此后春雷滚滚也罢,雨过拔苗也好,都是这场春雨下应有的。 兴朝重文轻武,即便是同一品阶,文人的地位也要比武将高出一截去。只一个例外——镇国公沈征。坊间都道沈家一门是武曲星下凡,早在前朝便是掌了大半兵权,前朝废帝昏庸无道,大兴的开国皇帝算是沈家一手扶上来的。 不过沈家也算知情识趣,虽是得了个镇国公的世袭爵位,却未留京城不说,还自解了大半兵权,自请镇守西北。 只是开国后这几十载间边疆不宁,满朝上下唯沈家可用,年复一年,沈家手中的兵权又隐隐有膨胀的架势。 这道圣旨显然是蓄谋已久,寻了个相当漂亮的借口——称圣上龙体不适,真人卦象卜得京城须得有一命格特殊之人旺旺气运,至于是怎么个特殊法儿说得玄乎其玄,简单来说,就是要一将门之子镇一镇——于是便冲喜似的请镇国公将自己十四岁的嫡子送进京来,又十分体贴地以孩子年幼,要有母亲照顾为由,「特准」镇国公将自己夫人也一并送进京。 沈征统共就三个儿子,且庶长子早几年战死沙场,嫡子便只沈辞这一棵独苗苗,幸而这独苗承袭了其父的将才,年纪轻轻便已立下了不少军功。 随父征战多年却被迫年幼的沈辞同沈夫人这一进京,与质子无异。 坊间倒是探不出这其中那么多勾心斗角,只是对镇国公这一家子好奇得很,纷纷猜测着这位世子是何模样——京城中的世家公子们打小在泼天的富贵里养起来,多是谦谦君子一类,而沈辞不同,虽是顶尊贵的出身,但边疆的风雨十几载如一日地浇下来,怎的也得浇出一副铮铮铁骨来。遑论早便传言镇国公世子乃是天纵将才,京里一波又一波传回的战报无形中便给沈辞蒙上了两分传奇的色彩。 眼见着沈家未来的希望进京的日子定了下来,皇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恰批了与谢府相接的旧王府为新的镇国公府,亲题了牌匾,又拨银无数,能工巧匠流水一样送进来重修国公府——就连谢府也跟着沾了光,重修了门头。 那股热闹劲儿传到了谢府,就连下人的脸上都是红光满面,谢盈叽叽喳喳地不知同谢杳念叨了几遍,叫谢杳都要疑心她是属麻雀的。 谢杳本人却并不怎么高兴,一想到原本独属自己的秘密花园如今有了正主,且看这闹腾劲儿自己怕是再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过去玩儿,晚膳的食欲都消退不少。 谢永也并不怎么高兴。树大招风,家住在皇帝的眼中钉心头刺旁边,因着自个儿女儿的缘故又不能干脆搬走,怎么琢磨都不是件好事儿。谢永在心里叹了口气,晚膳也只动了几箸。 谢家唯二两个不怎么高兴的人同时抬起头,谢永瞧着女儿心情不佳的模样,十分欣慰地想,杳杳平日虽是话少一些,不似寻常孩子天真活泼,可没想到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能与他想到一处去。这份远见,着实难能可贵。 京城里头的小姐们通常是打小便请教习的先生的,大兴的风俗开放一些,即便是女孩子,也什么都要学一些,不过依然是以琴棋书画、女红之类为主。 谢杳情况特殊,一直是由谢永和夫人亲自教导,她对女训女红云云兴致缺缺,却偏好史书,先前谢夫人念着她本就内敛,生怕读多了读成个老学究的刻板性子,不怎么准她多读。 谢永又看了女儿一眼,没头没脑地同夫人道:「再多添置一些史书回来,看看杳杳想读什么书,孩子爱看什么便看什么,不必拘束着了。」 望着自家夫人一脸的迷茫,谢永笑得愈发欣慰,「好读书,是桩好事。」 第3章 新置办回来的史籍谢杳读过去两本,又新学了一支曲子,弹得有几分模样,后园最大的那株桃树开了花,在枝头簇拥了半月,一场大雨浇下来,这才逐渐散开落了满地。 墙那边的动静总算消停下去。听谢盈说,大红的绸缎绕了满府,张灯结彩,不知道的还当是娶亲呢。 那红绸缎,谢杳是知道的——不仅知道,她屋中的小匣子里,还放着一小条折好的。那日她同往常般在树下小憩,忽的一阵风来,许是对面府里在树枝上缠绸条的小丫鬟没缠紧,一截绸条翻过院墙,滚过假山,恰被吹落在她手边。 沈家人真真儿住进来,又闹腾了三日。除却沈夫人和世子,还以护卫的名头从边疆带了不少人回来,如今一并充为了护院。 这种热闹自然少不了谢盈,她绘声绘色同谢杳讲了一通,说人都排满了外头的街,阵仗大得令人咋舌,其中一些伺候的下人还是宫里拨出来的,足以见得皇上对镇国公府上的重视。 谢杳看着谢盈一脸的艳羡,一如既往地没吭声,只是转过身去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她刚读完的史书来,递到谢盈手中。 谢盈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她头皮发麻,只看了个开头,这一本讲得是前面某朝的列侯,便合上书,放回书架去,「我惯不爱读这些的,你给我这个作甚?」 谢杳幽幽开口:「我们已过了十岁的生辰。」她们二人生辰乃是同一日,她这话言下之意是你我都活了十个年头了,这么浅显的事情怎的还是看不明白? 谢盈显然没意会到,自顾自地又说了好半天,见谢杳再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才堪堪收住,撇了撇嘴同谢杳道:「杳杳你什么都极好,就是话太少了些,说话总喜欢只说三分,余下七分叫人猜,我如何猜得准嘛。」 沈家安顿下来,倒是意外地安静了。沈夫人婉拒了一众想前来拜访的,贺礼更是一样都没收——这些人也便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实则巴不得被挡回去,好避开皇上的霉头。 谢杳耐着性子又等了七日,等到枝头的桃花落得只剩下孤零零几朵挂着,终于等到了谢盈外出,谢大人办公事,谢夫人午休去了的好日子。 后园那堵墙后始终没什么动静,想来是地方偏僻,镇国公府上的人不怎么过来,倒是正合她心意。 深深感到领地被正大光明侵占的谢杳爬上假山,拜沈家所赐,如今寻常的钻狗洞活动都有了几分刺激的色彩——这么想想,心跳竟莫名还有些加速。 桃红的春衫对襟薄裙并不拖沓,是以谢杳极轻快地便从假山上翻下去,钻过了狗洞。 谢杳站起身时怔了怔——入目的景象与她曾熟知的静谧荒芜没有半分相同。有了人住,烟火气衬得整个富丽堂皇的府邸庭院都生动起来,珍花异草精心散布在曾是一片杂草的后园之中,奇石假山造型讲究,曲水相接,春水汩汩流淌,落花浮沉其上。 唯一还算认得出的,是这后园中的树,其中有几棵桃树,花期总是比谢府上的长两日,很是得谢杳欢心。 她蹑手蹑脚地转了转,见确实没什么人,才大胆起来,遛达了半圈,最终还是回到了那片桃树下。 饶是花期再长,这时候也落了个差不多,青草地上覆了一层薄红。 谢杳刚刚站定,便听得有人往这边走,少年清冷的嗓音远远传来,依稀听得说的是什么「练剑喜静,不必跟着」。 谢杳不禁慌了神,回头望了一眼狗洞的位置,心知来不及再钻回去,只好借树干挡住自己,屏息凝神,将打着颤的手收到袖子里去。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动静,谢杳按捺不住,终是往外探了探头,想看个究竟。 就是这一动,身后忽的炸开刀剑出鞘的声响,寒芒一闪,谢杳只觉得一股寒意紧贴着自己脖颈,不由得一抖,惊吓之下竟直接转过身来。 沈辞未曾料到她竟直接往剑锋上蹭,手中的剑往外一偏,却还是慢了一点儿,削了她鬓边散下的一缕发丝来。 发丝轻飘飘落到地上,与满地开落的桃花混在一起。碰上了好天气,就连午后的风也是暖融融的,扬起花香气来,缠上谢杳因转身带动起的裙袂。 少年身姿挺拔,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本是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此刻却皱着眉头,神色冰冷,眼睛里的戒备简直要溢了出来。 这个人便这么毫不客气地撞进谢杳的眼瞳里,连同脖子上架的那把利刃一起。这是她悠悠十载岁月中,见到的第一个「外人」。他问都没有问一声,就这么闯进了她久久无人问津的世界里。 第4章 多年后谢杳回想起来这一幕,不觉一哂——初见便是刀剑相向,果然不吉利。而后睫羽一颤,笑意泛起苦味,倘若那一眼便能一生,是不是省去了好多无眠的夜和惊醒的梦。 沈辞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一眼,不过十岁上下,委实不像是什么刺客,一身桃红的小裙子衬得一双凤眸有神极了,此时眼睛略睁大着,有毫不掩饰的茫然和惊愕,反倒更像是个迷了路的桃花精。 他眼中戒备却是分毫未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谢杳不自觉抿紧了嘴唇。 沈辞看了自己手中的剑一眼,以为是吓到了这小姑娘,利落地收剑入鞘,态度十分诚恳地道了歉。 谢杳仍是承继了自个儿一言不发的优良传统。 沈辞再度打量了她一眼,半蹲下来与她齐高,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声音刻意柔和了不少,却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沈辞狐疑地看向她,「难不成是个哑巴?」 谢杳不满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那双戒备的眼睛,「你根本就不会信我,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沈辞被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小姑娘说的愣了一愣,往前半步,不由得有些好笑,「你都没说,怎知我不会信?」心里却是有些出乎意料,小姑娘看着懵懂不谙世事,没成想眼尖得很,对旁人的情绪和敌意敏感至此。 谢杳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却不肯再开口,只指了指谢府的方向,权当是回答。 这一指,谢杳惊醒过神来,时辰不早了,母亲怕是马上便要醒了的。 思及此,沈辞这个人早便被她选择性忽视地抛到了脑后,一路小跑着往狗洞的方向去。 沈辞倒也没拦她,只拿着剑抱臂斜倚着桃树,望着她动作娴熟地从狗洞钻过去,带着笑摇了摇头。刚刚转身要走,头一低,恰好瞥见了地上那缕被削下的发丝。 这一边谢杳翻下假山,忙不迭理了理乱发,将少了一截的头发藏进去,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出到底,情绪便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谢杳这才意识到,自个儿今日是破了戒。 她抚了抚如鼓擂的心口,说不清到底是恐惧多一些,还是兴奋多一些。她是不怎么信这些道学的,奈何父母亲将之奉为金科玉律,将她一关就要关上十二年。这规矩自小便守着,今日倏地打破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有些后怕的。 好在并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这一日过得与往常并无不同,谢杳这才逐渐安下一直吊着的心来。 入了夜,谢盈点上房间内的灯,床铺了一半,破天荒地听得谢杳主动开口问她道:「你先前说的镇国公嫡子,是叫什么名字?」 谢盈还以为自己是出了幻听,掰着手指头来回数了好几遍,才雀跃道:「一十六个字!杳杳,你竟主动问了一十六个字!」 谢杳手抵着书页上的字,慢慢在心里读着。许是成长环境太过平淡,打小她心绪就极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架势。若是平常孩子,经过白天这一闹,哪还有闲心坐得下来读书? 两个梨涡在她面前晃啊晃的,谢盈坐在她面前,嘀咕道:「难不成真是武曲星转世,竟能让你开口问,」她一字一句道,「沈—辞。辞是辞别的辞。」 眼见着谢杳仍只是低头读着书,并不在问什么,谢盈嘟了嘟嘴,嘟囔了一句「就连武曲星转世也都只得了你问一句。」 谢盈接着道:「他比我们大上整四岁,本就是军营里长大的,又是镇国公亲自教导的,十二岁时便能披甲上阵,打胜仗了。这些都是听刘娘她们闲谈的时候听到的。你问他作甚?」还有一句,谢盈没学——她们都说,别看小小年纪,这保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这话也只是随口一问,谢盈深知谢杳是不会再说什么的,便又去接着铺床。 殊不知在她身后,谢杳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默念了「沈辞」一声。 某种意义上,这是她谢杳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人,总得好好记住他的名字才成。 回想起那柄寒凉的剑,还有比剑锋还要凌厉上几分的人,她脖颈一侧不禁起了一层疙瘩。 她没接触过旁的人,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得到,沈辞,该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 谢杳本还在琢磨,难不成外面的人都是这般,只是她没见过罢了?直到听谢盈提及刘娘她们,她才回过神来——至少在谢盈叽叽喳喳的描述里,旁的人是不这样的。 于是在谢杳至今十年的人生里,头一次对一样东西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第5章 夜渐渐深了,谢盈守了一会儿,见谢杳已睡着了,便吹灭了烛火,打着呵欠回自己屋去。 听着门被轻轻掩上,谢杳睁开了双眼,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裳。 她心绪久久不宁,生怕沈辞将今日遇着她的事说出去,越想便越躺不住,索性再去一趟,说个明白。 像大半夜地睡不着爬起来去看星星的事儿她做了不少,除了偶尔得一场风寒被絮叨两日,也没什么旁的责罚。 假山顶上风比平地大一点儿,还未入夏,若有若无的凉气吹灭了谢杳一腔热血,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此时能碰上沈辞的可能性与他把状告到谢家来的可能性差不多一般大。 只是既已走到了这儿,也不差最后那一钻了。 这夜无星无月,黑得很干净。谢杳钻出来的时候一时没注意,还被绊了一个踉跄。 一声低笑传来,谢杳闻声望去,却看不太清楚,只得顺着往那边走了几步。 「你还真把这儿当自个儿家?谢侍郎没教过你,小孩子天黑了是不能出门的么?」 谢杳终于看清了靠坐在树下的那个人。一身雪白的寝衣在夜里醒眼得很,外面只松松垮垮披了件袍子,却是连系都没系。这人长得剑眉星目,抬眼间便总有隐隐的威压,偏生举止又散漫,消去了几分迫人感。谢杳回想到谢盈的形容,心中了然。也是,打了那么多胜仗,手上定然沾了不少血,自然跟普通人要不同的。 谢杳又走近了一些,闻到沈辞身上的酒气,才停住步子。 她皱了皱眉,颇有些嫌弃,「小孩子不能喝酒,也说过。」 沈辞又喝了一口壶中的梨花白,冲她晃了晃酒壶,认真道:「赏月总得就着点什么罢?」 谢杳下意识地又抬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天,听到沈辞压低的笑声,才抿了抿嘴,往后又退了一步。 沈辞抬起头来,只看着她笑。谢杳看着他眼睛里白日的防备终于破碎开,化成亮晶晶的一片,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挪。 沈辞将手中的酒随意一搁,稍稍坐正了些,「谢杳?」 谢杳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看脚边被踩的歪歪斜斜的草。 沈辞当她是默认了,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听闻你被批了命,年满十二之前是不得见外人的,如今……」 谢杳打断道 :「保密。」 沈辞眉眼弯了弯,这小姑娘果然不习惯同人交谈,话少得可以。他实则是不信这些方士所言的——毕竟他同母亲入京这一遭,借的便是方士所言,委实难以对这些人起什么敬重的心来。 只是见小姑娘总闷闷的,便起了心思故意引着她说话:「我本也不至拿这桩事说与旁人,只是你已见过了我,这怎么算?」 小姑娘果真愣住了,站在原地琢磨了许久,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无兄长。」 对她这番认作兄长便算不得外人的歪理,沈辞毫不意外,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继续。」 谢杳咬了咬嘴唇,停顿了片刻,才唤了一声「哥哥」。 沈辞点了点头算是答应,「那我便勉为其难地,就当是白捡个便宜妹妹。」 突如其来的认亲现场结束,谢杳对自己莫名其妙多的这个兄长接受良好,走过去坐到他身侧,在他疑惑的目光里认真道:「你要人陪。」 还不等沈辞开口,她便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夜空,轻声道:「我陪你看星星。」 沈辞欲言又止,最终只默默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谢杳挡了一下,可新上任的兄长态度十分强横,硬生生又将袍带也系好,「你还小,不经冻。听话。」 彼时谢杳并未意识到——毕竟还是个孩子,所作所为皆是随心——沈辞于她而言是陡然闯入的生人,她于沈辞又何尝不是? 天纵奇才,纵横疆场的少年将军,正是初露锋芒的时候,一朝被折了双翼困在京城这金笼,四处虎视眈眈,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想挑他的错处,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姓沈,他坐在镇国公世子这位子上,就注定他要在这薄冰面上走稳了。是以除却他从边疆带回来的人,满京的人他一个也不能信。纵使他比同龄人要沉稳些,可也毕竟才十四,一时之间心境难免孤独。谢杳正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小姑娘底细一干二净得简直当真像是为了陪他而来。他是她所见的第一个外人,是以沈辞也顺理成章地把仅剩的那些信任统统交付到了她身上。 她是他漫漫长夜里留的那盏孤灯,然最危险也最可惜的便是,那时这盏灯并不自知。 第6章 两人并未约定什么,只是自那夜后,谢杳去到镇国公府时,十次便有八次碰的上沈辞。她去的本就没什么规律,只在没人看着她时溜一趟放放风,又或许是晚间辗转难眠,披衣而起。 沈辞也并非是有意等她,不过是此地清净,他便日日都来练剑,有时心烦意乱,也来这儿安静一会儿。 两人便常常不期而遇。他练他的,她玩她的,练累了玩累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沈辞存了心引着谢杳多说几个字,天长日久,谢杳的话总算比从前多一些了。 两人常常并肩坐着看银河的那片草地枯了又荣,不觉又是一年春。 谢杳坐在桃树低处斜叉出的枝上,晃荡着两条腿,一岁过去,她又拔高了一点儿。她一面小心啃着手里的果子,不让汁液流到手上,一面看沈辞在树下练剑。看了一阵儿觉得无聊,便故意蹬了几下,踢下开得盛极的桃花来,落红纷纷,挡他视线。 剑锋倏地划过,端的是凌厉无比,将缓缓落下的一朵花儿从中劈作两半,沈辞收势,拄着剑颇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她。 谢杳正巧啃完最后一口,剩下的果核随手往下一抛,拍了拍手,意犹未尽地在枝头挑了开得最好的一小枝花折下,这才心满意足起来,看都未朝下看一眼,只一声「接着」,话音刚落,整个人便从上头一跃而下。 沈辞怕伤着她,忙将手中剑扔下,往上一个纵步,恰接了个满怀。 谢杳站定,趁机用沈辞的衣摆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裙,抢在沈辞发作之前,将手中那枝花递到他面前晃了晃,「接住我的谢礼。」 沈辞十分被动地接过花来,看着谢杳大喇喇地去端了树下案几上的一盏酥酪,只尝了一口,眉眼便弯起来——沈夫人在边疆待得久了,做的吃食味道偏重,不过手艺一如既往地精湛,很是合谢杳的口味。 他常叫人备着吃食,练剑时亲端来,说是间隙吃,实则都是为谢杳时不时地突然到访备下的——沈辞心想,小孩子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食是万万不能短了她的。 只是后来被沈夫人得知,一方面心疼儿子,一方面着实是太闲散,便日日亲做了给他加餐——沈夫人心想,小孩子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酥酪自是只有一份的,谢杳毫不客气地吃了个干净,在桃树下窝着。 吃饱了就容易犯困,沈辞练了半套剑,发觉背后毫无声息转身去看时,她已沉沉睡了过去。 沈辞叹了一口气,解下外袍,披盖在她身上,一朵桃花恰恰落在她发间,他替她轻轻拂去,又十分自然地顺手用拇指揩去她嘴角沾上的酥酪。 小姑娘睡着时安安静静的样子还是十分讨喜的,沈辞放轻了脚步,刻意走远了一些接着练剑。 掐着时辰,又去将她唤醒,好早些回府,以免被谢夫人发觉。沈辞这一顿心操下来,望着小姑娘急匆匆钻回去的身影,不禁十分感慨。 本以为是个被方士坑蒙拐骗自闭了的孩子,没成想,分明是个被方士为民除害镇压了的魔王。果然愈是压抑得狠的,愈是接近本性。 桃花开落,枫红雪又白。谢杳十二岁的生辰就在眼前,因为知晓这次生辰意义非同寻常,沈辞特意问过了她想要什么生辰礼。 彼时谢杳捏着一小块芙蓉糖糕,刚咬了一口,支支吾吾想了很久,才含糊道:「带我出去玩一趟。」 沈辞想也没想一口回绝,甚至还训了她一通,结果小姑娘硬生生又回到先前自闭的状态半月。 人是沈辞好容易一点点引得活泼些的,两年心血霎时白费,沈辞颇有些头疼,看着小姑娘垂着眼不怎么搭理人的样子,终是松了口。 一来二去,最后说好,日子挑在她生辰的前两天,只出去小半日,不惹事不生非,看看便回。 真到了那一日,沈辞才知,不惹事不生非这一句分明是白说的——他忘了小姑娘是从未出过门,只是只纸老虎,真真儿送到外面去,便半步也走不动了。 将谢杳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出来,是费了沈辞一番心思的。可如今男装打扮的小姑娘站在路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竟拔不动腿,只一眨不眨地死死看着沈辞——幸得那双凤眸替她掩去了大半的怯生生,余下的两分,顶多也就是瞧着有些迷茫。 沈辞见状,默不作声地探过去握住她袖子里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握在掌心。 小姑娘如今倒是顺从得很,他只轻轻一拉,便跟着走。 他便这么一路紧紧牵着她的手,一面带着她逛,一面压低着声音告诉她这是哪里,哪儿最热闹,上次带给她吃的糕点又是出自哪家铺子…… 第7章 过了一个时辰,在冰糖葫芦桂花糕以及各色小玩意儿的安慰下,谢杳也逐渐放开了一些,不必让沈辞再等着她的步子,抓着沈辞的手慢慢松开,遇到什么吸引她注意力的东西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紧一下。 眼看着时辰到了,沈辞轻轻拽了拽她,「该回去了。」 谢杳扭回头去看着他点点头,乌黑的眼瞳清清润润,懵懂又无害的样子与平常简直判若两人。 沈辞往一侧偏了偏头,掩盖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领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回走。 街上仍是喧闹得很,谢杳有几分不舍,故而刻意拖拉着步子。沈辞察觉,回头瞥她,她却眨眨眼睛极灿烂一笑。 那笑容直逼眼底,沈辞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方端正着态度,接着拉着她往回走。 不过走了两步,他手中力道一松,小姑娘一个蹦跶到他肩侧来,踮起脚,将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杏花酥塞他嘴里,一本正经道:「应景的。」 沈辞本不喜甜,只是听她这样说,也顺从地嚼了两下。不愧是上好的铺子做出来的点心,杏花浓郁的香味儿弥漫口中,像是吃进去了半个春天。 而剩下的半个,在他手边。 谢杳的十二岁生辰办的十分隆重。谢永年前刚刚升了官职,风头正盛,谢夫人本是不想太过招摇,以免被有心人误会有拉帮结派的意思。只是谢杳这十二年未曾露过面,须得有个机会,拉出来提醒提醒这满京,他们谢家还有一个女儿——也方便日后议亲。 衣裳首饰是早早做好了的,除了谢杳本人,其余一应都备得半分差池也不会出。 早膳用得简单,谢杳同谢盈面前都是一模一样的一碗长寿面。与往常不同的只是二人的打扮,谢盈要素净简单得多——再是当二小姐养着的,明面上却也是主仆,外人面前,还是要有别的。 谢杳提线木偶般坐在正厅里——自家的正厅,她还是第一次见——先是认了认家中几个大丫鬟,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同谢家交好的各府上的夫人也陆续到了。 母亲引着她一个个见了,左不过母亲叫她喊什么,她便跟着喊一声,倘若那夫人再多寒暄两句,她便不愿意开口了。 不过这等小事在久经种种场合的夫人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谢杳生得好模样,那双凤眸不经意间倒真有几分气势在。夫人们玩笑间两句话便能圆回来,顺带着还能再夸上谢杳两句。 一圈见过去,谢杳坐回位子时后背已经汗涔涔的,诸位夫人们的话题依旧绕着她打转儿,她交叠着藏在广袖中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掐起来——直到指尖一阵刺痛,她才醒过神来。 一盏茶还未喝完,外头忽的一阵喧闹,「镇国公夫人、世子到—」内厅里坐的夫人们齐齐起身,谢杳亦跟着站起来,微一探头,便见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镇国公夫人随夫在沙场磨砺多年,一身气度自不是京城里这些个寻常夫人能比的,自打她走进来那一刹,旁人连呼吸都得放轻三分。 谢杳虽也是头一回见到沈夫人,可毕竟暗里吃了沈夫人做的吃食两年,对她自然而然便有几分亲近。是以沈夫人这一来,谢杳手上的小动作倒是停了。 又是一顿寒暄过去,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接过了贺礼,仔细收在一边。沈夫人这才得空,仔细瞧了瞧谢杳,含笑道:「这小姑娘出落得水灵,我一瞧见心下便欢喜得很,可见咱们本就该是投缘的。」说着,她将手上一只翡翠玉镯摘了下来,「先前备的那份是生辰礼,如今也只好拿这镯子作见面礼了,可不能嫌弃。」 谢夫人知道谢杳是指望不上,正准备去接,顺便圆个场,却见谢杳竟破天荒地往前一步接了过来,甚至还小声说了一句:「谢过夫人。」 谢杳将自己弄伤的左手死死藏在袖中,接过玉镯便偷偷瞄了沈辞一眼。 沈辞今日一身藏青色的长袍,上面用金线细细绣了暗纹,贵重却不张扬,愈发显得他温润如玉起来——就连几家的夫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道是镇国公世子这一身气度与传言倒有些出入,分毫不像是那个早早便随父出征的小将军,倒像是个自小长在京中的翩翩公子,可见人不可貌相。 沈夫人越看谢杳便越觉得小姑娘当真是可爱得很——又兴许是小姑娘对她和别家夫人的不同让她心下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正要拉着再说两句话,却听见沈辞在她身后轻轻咳了两声,低声道:「母亲,谢家妹妹怕是头一回瞧见这么多人,须得适应适应。」 沈夫人颇感遗憾地回身坐在首位,这局面沈辞不好多留,见过礼,又多留意了谢杳几眼,见她还算撑得住,也便放下心来,正要先一步告辞。 第8章 他话还未出口,只听得有小太监拉长的尖细声音响起,「太子驾到—」,登时便僵住了动作。 谢杳第一反应便是看了沈辞一眼,看他勾了勾嘴角,眸色一闪,一霎像是换了个人般,锋芒毕露。他手习惯性地向身侧摸去——谢杳是知道的,他平日里身侧那个位置,常配着剑。 不过出席这种场合,自然是不得带兵刃的,他一手摸了个空,也像是醒过神来,手再度收回时,像是宝剑入鞘,锋芒内敛,又披上了那张谦谦君子的皮。 谢杳有些担心地咬了咬下唇,这两年她对沈辞的性子熟透了,这人看似是被京城的万丈软红熏陶的温良恭俭让,可谢杳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边疆叱咤风云的小老虎收起了爪子假装自己是不会上树的猫崽子罢了。 偏生他装得无甚破绽,叫旁人都浑忘了他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沈辞在谢杳面前向来不费心伪装什么,谢杳又是个天生通透的,正因此谢杳才感受得到他此刻安静皮囊下死死压抑着的杀伐气。 众夫人面面相觑,谢家何德何能,断然是不值得太子跑这一趟的。只怕是——心照不宣地偷偷瞥了镇国公母子一眼,只想到了皇家竟对沈家戒备至此,便不敢再深思下去。 谢府本就不大,通报完这一声时,太子已举步走了进来。厅中跪了一片,谢杳被谢夫人一把拉了下去,有样学样地行了礼——不过仍是慢了半拍。 就是因着这半拍,谢杳看着太子那双祥云金丝履在自己面前停了好长一会儿。 太子先是不紧不慢地瞧了厅里一圈,才忽然想起来面前跪了这一群人似的,笑道:「都平身罢。」转身踱步到沈辞面前,「世子今日倒是好兴致,连个小姑娘的生辰宴,都要来凑一凑热闹。」 两人身量本就相似,沈辞抬眼与他平视,亦是带着笑道:「太子殿下动作也不慢。」 气氛一时胶着,两人皆是话里有话,太子这一趟显然是来探探虚实的,好在这一场当真只是谢杳的生辰宴罢了,在座的诸位夫人也并不牵扯朝堂势力过多。 太子目的达成,也不多耗着,撤回一步摆摆手,「孤今日是替父皇来送贺礼的,如今礼送到了,也便不打扰诸位雅兴。」 将将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行至谢杳面前,「你便是谢杳?」 谢杳下意识地向沈辞的方向飞快瞥了一眼,又颇警惕地看他一眼,却恰与他目光相接,立马便低下头去。 太子低低笑了两声,转身往外走,只一句话轻飘飘落到她耳边:「有点意思。」 太子横插这一脚,镇国公夫人自知不好再久留,后脚便携沈辞告辞了。 谢夫人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是以后半程的宴席也早早便结束了。 只是这一闹,谢杳在京城这番出场可谓是锣鼓喧天浓墨重彩,完全超出了谢夫人预期的效果——就连坊间茶余饭后都言,谢家这位小姐好造化,不过第一回 露面,莫说镇国公府上,便是太子,都亲去捧了场。 镇国公府的马车上。 沈夫人一面轻轻按揉着头,一面问沈辞:「这回满意了?」 沈辞掀起帘子瞥了一眼太子车驾离开的方向,没吭声。 沈夫人看着自家儿子脸上神色变换,心里明镜似的。沈家同皇家这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到头来倒是可怜了这孩子,平白要比同龄人多顾虑上三分。 思及此,沈夫人不由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些。自打来了京城,想得便愈发多。」 她今日本是万万不能来凑这个热闹的,只是沈辞同她说了一嘴,她见难得这孩子对什么事上心,也没多过问,便备了厚礼走了这一趟。 夜幕低垂,谢盈刚替谢杳收拾好床铺,扭头见她还在就着烛灯读书,便轻手轻脚去将烛火挑得旺一些,刚转身要回自个儿屋里去,便被谢杳叫住。 谢杳一手合上书册,从手边拿了只匣子,递到谢盈手里,语气稀松平常道:「生辰礼。」 谢盈怔了怔,打开匣子看,里面是一方锦帕,绣的是她偏爱的红芍,略显蹩脚的针脚一见便知是出自谢杳之手——她素来不喜动针动线,要她绣两针可不容易。 「以后送你更好的。」 因着这次生辰意义非凡,全府都是围着这唯一的小姐打转,除了一早的长寿面——连面也不过是顺带着罢了,哪儿还有人有闲心记得谢盈? 谢盈虽说接受良好,可到底不过是个孩子。如今乍然接到今日唯一一份属于她的生辰礼,眼眶倏地便红了。 谢杳好容易将人送出去,百无聊赖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悄悄走了出去。 第9章 本已是破了这院子的「禁区」的,不过是她同母亲说尚不适应,不喜人多,便没再遣下人进院伺候。 夜风尚带凉气,谢杳站起身,一树树的花响叶摇之下无声立着的人,在半遮半洒的月光里,回过头来。 谢杳脚步不免雀跃了几分,刚小跑到他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拉住了左手。 沈辞蹙着眉看她的手,原本白皙的指尖顺着指甲缝被撕扯得一道一道血口子,虽简单处理过,可瞧着也是触目惊心的。 谢杳心虚地往回扯了扯手,咳了两声。 沈辞冷笑一声,「这时候知道往回收了?你弄伤自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收着点力?」 谢杳在心中琢磨着他是何时看出来的,又往回拽了拽。 「出息。」沈辞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小药瓶来,按住了她手,小心将药粉撒上。 「罢了,看在你今日生辰的份儿上,便不与你计较了。」 谢杳忙不迭点点头,看他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枚玉佩,示意她靠近一些。 谢杳不明所以将头偏过去,玉佩微凉的触感激得她打了一个寒战。沈辞将红绳细细系好,「这玉佩是我幼时便带在身上的,父亲同我说,这是块难得的好玉,能挡灾挡难。这些年我也确是常常化险为夷,可见灵验。」 他将玉佩系好,便退回去一步,「你十二岁的生辰,总得有点什么意义不凡的物件儿相配,思来想去,便将它赠与你了。」 「愿你这一生,平安顺遂。」 谢杳摩挲着颈间的玉,抬头问他,「那你呢?」 沈辞极温柔地笑了笑,「我如今已能护着自己了,便央着它,护一护你。」 谢杳将玉佩放到衣襟里去,「可我不信这个的。」 沈辞抬手敲在她脑壳上,「属你毛病多。」想了想又道:「那你也好好收着,日后用它,可以换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情都可以?」谢杳眉眼弯了弯。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什么事情都可以。倘若我所不能及,也会尽力替你办成。这个条件,可还满意?」 谢杳点点头,登时觉得月色都好看了三分。 松山之所以叫松山,大片大片的松林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着这山中的松山观。 松山观乃是京城附近有名的道观,重道的风气自前朝始,至今几近鼎盛,松山观中更是香火不绝。兼之净虚真人这块活招牌,方圆百里的百姓每逢大事必是要来拜上一拜的。 谢杳天不亮便被叫起,在马车上困顿了小半日——头一回坐马车,眼前一阵阵的发晕,亏得有沈辞昨夜里教她带在身上的一小包梅子,时不时含上一枚,才略好些。 她昨夜本是没打算同沈辞说的,沈辞本就是因「道」入京,但凡提及道教种种,整个人立马便能冷上三分。 不料沈辞却是一早便知,一面将梅子递到她手中,一面淡淡道:「明日是你第一回 出远门,我本预备着暗里同你一道。只是今日太子来这一遭,怕是有人正盯着。」 「本朝重教,无论你心中怨还是不怨,在外切莫说不该说的,做不该做的。记住了?」 谢杳掀开车帘透了透气,愈发觉着在沈辞心里,她脖子上这个怕是个五岁的脑子。 自马车上下来,她本就有些晕乎乎的,又紧接着走了长长的石阶,一时间连气都喘不匀。谢夫人亲扶着她,满眼的心疼——不知为何,今日谢盈并没有跟来。 有小道士早便得了吩咐,请谢家三口入了内。茶都上过了两轮,还未见到净虚真人的影儿 ,谢杳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描描画画的行为被谢夫人敲手背打断,是以一只好好的王八只画了个圈出来。 好在下一刻便有小道士来,道是净虚真人要见一见谢杳,将谢杳领去了。 小道士替谢杳推开门,便在门口候着。谢杳举步走进去,房间正中央是一口略显小巧的丹炉,烟雾正袅袅。 再往里,才见一白袍道人,正执笔背对着她写些什么,动作行云流水,挥洒间甚是恣意。 既没叫她停,她便走了过去,这才瞧清,那道人原是正在画符——谢杳脚步顿了顿。画符难道不是用的黄纸朱砂么? 谢杳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没准是净虚真人法力高深,已不受这些凡物困扰,白纸黑墨也是一样的。 真人将笔一搁,看着自己刚画好的符,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来,冲谢杳道:「山中岁月容易过啊,这一晃神,已是十二载。」 第10章 谢杳选择性忽视了他白袍上染的点点墨迹,讶异于这净虚真人原不是个白胡子老头,瞧着竟比她父亲还要年轻许多。 「来,」真人将方才画好的符展平拿起,「瞧瞧贫道这字,写得如何?」 谢杳记起昨夜里沈辞嘱咐她的,面上无甚表情夸道:「好。」 净虚真人将字放下,长叹一声,腔调一转,半分架子也无,「我早便说,将你放在我这儿养着,你那父母亲死活不肯。十二年过去,好好的孩子,养成了半个哑巴。」 谢杳抬眼一瞥,没吭声。 真人带她到案前坐下,斟了一杯茶自己喝了个干净——并没有捎带着给谢杳斟一杯的意思,「你也不必如此生分,我算过,你同这松山观,缘分不浅。」 谢杳依旧没吭声,决意将半个哑巴凑个整。 净虚真人不依不饶问道:「怎么,不愿同松山观牵连?」 谢杳这才开了口,「缺弟子?」 真人抚掌而笑,「你便是愿意做我徒弟,时机未到,我也不收。」 谢杳方才等着的时候,蘸过的茶水被谢夫人收走,此时还真有几分口渴,便径直拿过茶壶来,自给自足地斟了一杯。 丹炉的烟雾更浓烈了一些,好在闻着并不呛人。 许是一路车马劳顿,太过不适,谢杳始终都有些昏沉,她正准备斟第二杯茶,手将将搭上茶壶—— 谢杳猛然惊醒,手犹搭在茶壶上,壶中的水还温着。 她警惕地看向净虚真人。真人仍坐在案几那头,见她望着,便道:「第一回 出门,可是累着了?怎么不声不响便昏睡过去,平白吓我一场。」 谢杳见他神色坦荡,心里已动摇了三分,只问道:「多久?」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不久。」 谢杳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茶,抿了一口。 净虚真人又道:「不如给你带些丹药回去,补补身子?」 谢杳瞥了丹炉一眼,却瞧见丹炉旁用来放炼制好的丹药的格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枝桃花——花还未开,只是一枝的花骨朵罢了。 谢杳不动声色地瞧了瞧窗外,不远处果真有一树桃花。她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在她昏睡的这会子功夫里出去折一枝桃花是什么想法,却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只回道:「不必。」 净虚真人将那桃花拿到手上转了转,「那便赠你一言。」 谢杳想了想,认真道:「山上冷?」 净虚真人拿着桃花的手不甚明显地僵了一僵,沉默片刻,不过很快便记起了自己本要说的话:「时候不到,只管耐心等着。若提早攀折,这花,便再难开了。」 语毕,他从外头又套上一件道袍,遮住里头染了墨的那件,拿上拂尘,示意谢杳跟上,便往谢大人和谢夫人在的那间房走去。 谢杳在他身后跟着,这真人出了门话也少了,反而有些高深莫测的意思。可见话少也算得上是桩好事。 净虚真人却只是来送谢杳这一程的。人送到了,对谢家的千恩万谢置若罔闻,转身便走。 谢夫人先扶着谢杳上了马车,自个儿正要上,却见前头迎他们进观的小道士自长阶上跑下,气还未来得及喘匀,便道:「净虚真人有一言要赠与谢大人同谢夫人。天命难违,一味横加干涉,怕是会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回府的马车上依旧颠簸,不过谢杳已经适应了许多。谢夫人心神不宁,反反复复问了她许多遍,除了莫名昏睡过去这事她瞒了下来,其余诸事谢杳重复回答了两遍,便不愿意再开口了。 谢杳同松山观有没有缘分另说,谢家是果真同这道观有缘的。 从松山下来不过半个月,谢夫人便被诊出了喜脉。本是因着谢永子嗣缘薄,府上早早便以为今生是只谢杳这一位小姐的了,如今乍然有了喜讯,谢夫人这胎便格外地被看重。 谢夫人安心养胎的这些日子,也没教谢杳闲着,除却教习的先生,还另请了教导礼仪的嬷嬷,大有替她狠狠补一补的架势。 只是全府的重心都落在谢夫人腹中的孩子上,谢杳还是宽松了许多。 沈夫人自那日后,便常常寻各种由头接谢杳去镇国公府上,显然是有几分真心欢喜这孩子的。 谢永初时还直犯嘀咕,不过只是孩子去玩上一趟,牵连不大,且毕竟身份相差悬殊,也不好太不识抬举,也便随着谢杳去了。 谢杳自是爱去得紧,镇国公府又大又漂亮,沈夫人还时常做些小点心给她吃,更何况还有沈辞。 第11章 沈夫人一面有心替谢杳治一治心病,一面也是怕谢杳常来府上引来注意,隔三差五,也将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小姐们请来。这一来二去的,谢杳怕生的毛病还当真好了一点儿。 入了冬,谢夫人诞下一子,名为谢寻。自此,谢杳有了一个足足差了十二岁的弟弟。 同年,戎狄来犯,镇国公沈征不负皇恩,将胡马阻于关外。朝中为战和一事争执不下,却迟迟议不出一个结果。 次年冬,谢永官拜正三品尚书令。一时间,谢家如日中天。有心人纷纷借此揣度圣意——谢永乃是寒门出身,一路提拔如此之快,不是皇上的意思,能是什么? 谢永当朝为官这些年,讲究的便是中庸之道,寒门学子却有一桩好处——能从朝中错综复杂的党派之争中抽身而出,他本也是个通透的人,只要他不主动去蹚这浑水,自然一身干净。 谢永本意是打算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成想,如今战和不定的局面下,皇帝竟把他挑了出来。 朝中大臣各个人精似的,见状纷纷不再提是战是和——总之无论如何都有镇国公将蛮族挡在关外,还不必赌命来操这份闲心。 谢杳依约等在恒桥,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竟开始飘起小雪。只是天依然大晴着,想来雪不会下大。 谢盈替她将披风上的兜帽戴好,嘀咕道:「这都下雪了,世子怎么还不来?」 谢杳伸手接了一片雪,「天还早呢。」 话是这么说,可等久了终归是无聊,将近年关,家家都忙着,路上并无什么行人。谢杳将桥上每一处栏杆都拍了一遍,还未等到人来,便在桥上来来回回地走,去数桥面上的石板。 数到第一十三遍,才听得有急急的马蹄声逐渐近了,谢杳回头望去,正见马背上的人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下。 谢杳不自觉便弯起了眉眼,方才久等带来的烦闷一扫而空,将碍事的曳地袄裙提了提,往来人那头奔了过去。 「哎—」,谢盈望着谢杳因跑动被风吹落的兜帽,不禁跺了跺脚。 沈辞笑着看着朝他奔来的小姑娘,快步向前迎了几步,强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里的冲动,只动作温柔又克制地替她戴上兜帽,十分歉意地解释道:「那边有事情,一时脱不开身,叫你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好。冷不冷?」 谢杳摇摇头,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恒桥上的石板统共三百零九,其中一十二块有破损。」她抬眼看他,「我也就数了十三遍,兴许有些偏差。」 沈辞哑然失笑,抬手扫落她肩上头顶薄薄的落雪,「城东新开了一间铺子,茶点做得极好,且每日只卖五十份,明日我便送到你手上作赔礼,好不好?」 谢杳得寸进尺道:「替你折个半,连送六日就好,要不重样的。」 沈辞笑着应下了,「什么时候搬去尚书府?」 谢杳闻言笑容淡了些,「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父亲说年后便搬去。」 原本的谢府小了些,又添了谢寻这么个孩子,谢永本就打算换一处府邸,借着升任尚书令这一回,正好搬走。 只是如此谢杳便不大高兴,后园的桃树陪了她那么久,一时舍不下。更何况这样一来,便离镇国公府远了许多。 沈辞看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终还是没忍住,隔着兜帽揉了揉她发顶,「谢尚书不是答允了你,这边的院落一应不动,你何时愿意,便何时过来小住几日么?况且再远,也远不出京城去。即便再远,只要你想来,我亲去接你。」 谢杳抿了抿嘴角,拉着他衣角往桥下走,「不是说去看梅花的么?再不走,天黑了可瞧不清。」 元平十三年,腊月二十九。 宫中按常例设了宫宴,凡京中三品及以上官员及其亲眷,皆在受邀之列。 谢杳早便在府上用过膳,宫宴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她虽不再像前两年那般,见着了生人便焦躁不安,可也仍是不自在。 不过好在这席上都是皇亲贵胄,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她。她在外向来话不多,京中这些官家小姐也同她无甚特别的交情,一场宫宴倒是落了个清闲。 她面前的酒盏只斟了六分满——自她会饮酒起,她便只斟六分满。这般喝了多少心中有数得很,不容易醉。 好容易捱到了后半程,她委实是坐不住了,叫小丫鬟同谢夫人知会了一声,便带着谢盈偷偷离了席。 从殿中走出,她才长出了一口气。谢盈虚扶着她,见四下无人,说话也随意,笑道:「这么清闲的宫宴,你都坐不住,原以为你怕生的毛病是大好了呢。」 第12章 「人一多,就觉着他们都在看我似的,怎么都难受。」谢杳叹了一口气,「清闲?这宫里头更是容易生事端的地方。」 谢杳慢慢往外走着,背着歌舞升平的热闹,直走到轮值的宫人都少了的地方,才堪堪停住步子。 谢盈试探着问她要不要回席上,她摇摇头,站在那团热闹的灯火与黑夜朦胧的连接处,神色莫名有几分落寞。 谢盈向来摸不准她的心思,却也习惯了她时不时便沉默的样子,不再出声打扰她。 谢杳举步往没什么光的地方走,谢盈见宫人没有阻拦的意思,也便由着她去了。只是她要跟上的时候,谢杳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她便停住,「别走远了,我在这儿等着你。」 谢杳本也只是想避开人群松一口气,抬头见不远处有座小亭阁,只是地处荒僻,又没有灯火,像是废弃了的样子——宫中殿宇楼阁众多,久无人问津的自然而然便搁置了,也不止这一处。 近了才瞧清,这亭阁建得极漂亮,统共两层,便是连柱子上的雕饰都极为讲究。一时兴起,她便登了上去。 只是这一步步向上,她总隐隐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转过最后一个弯儿去,先是陡然闻到了酒气,而后映入眼帘的那片玄底金线勾蟒的衣角,惊得谢杳下意识转身便要走——她总算想起是哪儿不对劲了,这楼阁倘若是荒废已久,又如何能这般干净? 「好大的胆子。见着孤,竟不过来行礼?」 谢杳咬了咬下唇,转回去,就在阶上行了礼,「请太子殿下安。」 太子慢悠悠向前两步,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阵儿,而后轻笑一声,像是记起了她,「孤便这般不受谢小姐待见?」 谢杳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不敢。」 等了许久,太子却没下文,只自顾自地喝他的酒。只是太子不发话,谢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 僵持了一会儿,谢杳也慢慢松懈下来,颇有几分好奇地趴在栏杆上,探头出去望。 这亭阁看着不甚起眼,却取景取得极好,四面景不同,即是夜里,看灯也别有趣味。 太子倚在栏杆上,顺着谢杳的视线望出去,「孤本以为,你会有话想问。」譬如这亭子是做什么用的,他又为何会于此时,在此地。 谢杳收回视线,「回殿下,民女话少。」该问的她都不一定会问,更何况这些话显然就不该问,尤其是在太子的醉意就差挂在脸上的这时候。 太子一怔,继而笑开来,「看来禁足这头十二年,对谢小姐的影响还当真深远。」 「十二年啊……」他喃喃道,「你可知,孤十二岁时,都做了些什么?」 谢杳没吭声,只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时候堵住这位殿下的倾诉欲还来不来得及。 太子恰赶在谢杳说出那句「我不想知道」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孤十二岁生辰那一日,被封为太子。也是同一日,孤才知晓,自己的母妃是谁。」 这事儿并不是什么秘密,谢杳小时候便听母亲讲了。且坊间当时盛传贤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子的生母,同皇后娘娘不合已久。贤贵妃难产,最后关头,却求了皇后娘娘看顾自己的孩子。民间的传言,也只能到这个程度。 谢杳心里门儿清,她也只能知道到这个程度,知道得多了,并非好事。 恰在此时,一阵夜风拂过,吹散了些许酒气,太子及时止住了话头。两人一时沉默,只一齐望着远处被风吹得飘摇的宫灯。 过了良久,太子才轻声道,「这亭子,是贤贵妃生前最欢喜的地方。贤贵妃总爱来此地赏月,父皇便亲赐了揽月阁一名。」 谢杳偏过头去看他,听得那个一惯矜傲又散漫的声音如今也寂寥萧索,「今日,是她祭日。」 短暂的寂静中,似有夜风送来丝竹声,谢杳开口道:「生辰吉乐。」 她这话暗含的意思是往事已矣,故人已去,当向前看,可这暗含委实太暗了些,饶是太子那颗七窍玲珑心,也转了一圈才略明白过来。 太子一时哭笑不得,只另换了个话题,问她道:「方才孤在这上头望见你,面上颇有些落寞,是因何事?」 谢杳对这种幼童般互相交换自己伤心事的行为不置可否,只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宫宴不甚合口味。」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不合便不合,何罪之有?」太子顺着望下去,却见一人影快步朝这儿来,不禁勾了勾嘴角,话里有话道:「看来今儿这宫宴,确是味道差些。」 第13章 谢杳看见来人,面上先笑开三分,倏尔生动起来的表情叫太子都不禁多扫了一眼。 沈辞上来先是向太子行了礼,而后淡淡对谢杳道:「谢小姐的贴身丫鬟四处寻你不得,谢小姐倘若无事,便先回席上罢。」 「世子如今真是热心肠得很,连寻人这等事都要亲力亲为。」太子慢慢踱过来,含了一抹笑直视沈辞,「况且在孤面前,孤不说准她退下,她敢退么?」 谢杳刚刚抬起的脚又踩回到地上,左右看看,识时务地噤了声。 沈辞上前一步,恰挡住谢杳,眼神自一旁搁置的酒壶上扫过,声音里头仍是笑意,说出的话却是明晃晃的威胁:「阖宫欢宴,殿下却在这揽月阁上独饮,若是教皇后娘娘知晓了,怕是不妥罢?」语毕,又对谢杳道:「莫让谢夫人等急了。」 谢杳如蒙大赦,当即便告退回了席上。只是路上仍犯着嘀咕,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上了这么尊大佛。 因着谢杳同沈辞走得近,太子自然是要一探虚实,顺带着盘算盘算这小姑娘能不能用——可缘何要对她说这么多,实则太子自个儿心里也不大清楚。兴许是借着醉意,又兴许是小姑娘对情绪的感知明明极敏锐却偏偏带着疏离,是对不相干的人的毫不在意的疏离,与他所知她对沈辞时的鲜活相差甚远,心中不由得有些异样。 一场宫宴完,掀开的元平十四年却并不太平。边疆屡屡被犯,先是春旱,入了夏,又遇上蝗灾。灾民甚至已经涌进了京城。 谢永每回上完朝都是一脸的凝重,京中也一改往日笙歌夜宴的风流,达官贵人的日子过得一个赛一个的朴素——这节骨眼上谁若是出头,怕不是嫌钱多烧手,上赶着被查。 谢杳陪同谢夫人到京郊布了整一日的粥,甫一回府,便见自家父亲脸色铁青,官袍未解,就那般坐在正厅。 朝中这几日便在纷纷猜测,如此天灾,该是哪个命格犯冲的大人,能「有幸」得了这个差事——今儿个圣旨颁下来,才纷纷松了口气。 谢永嘛,人是皇上亲自提拔起来的,既是栋梁之才,国难当头,自是应该一马当先。 直到十月,他们才回过味儿来,什么叫机遇与挑战共存。 这年朝堂之上名声大噪的有两人,一是谢永,治蝗有功,加封太子少傅,二是镇国公,自入了秋始,便无往不胜,赏银万两。 谢杳提了半年的心总算落了地。可马上,她便发觉,谢家的声望,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起来。隔三差五便有各府上来访,无论是谁家摆宴,都要送她一份请帖。 这便罢了,左不过她还能称一称病,不去便不去了。只是太子那厮,着实避无可避。 「惹不起便罢了,躲他竟都还躲不起。」 沈辞停下笔,抬头望着谢杳闷闷的样子,有些想笑,又觉得不太地道,便忍了回去。 谢杳回想起太子那副散漫德性便头疼,「谢大人是孤的少傅,孤来尚书府,有何不妥?」 初时她还称过一回病,不料隔了几日正撞上太子,太子笑得十分亲民,「孤听闻谢小姐身子不适,正打算着,叫个御医来给谢小姐仔细瞧瞧。」 谢杳面色僵硬,一句「不劳太子殿下费心」还未说完,便眼见着太子脸上笑容更盛,「谢小姐可知这欺君之罪,是个什么下场?」 谢杳学着他笑了笑,「欺君之罪?太子殿下可知,这君,是个什么意思?」 沈辞将她手中凉了的茶换下,重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过了今年生辰,你便及笄了。到时候,不想见他,也不必见了。」 谢杳愣了愣,低着头消化了好一会儿他这话中的意思,迟疑地抬头看他,却正撞进他温柔含情的满眼星辰里。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回头,就一准能找得到他。 谢杳慌乱地又低下头去,伸手接他手中那盏茶,猝不及防触到了他指尖,浑身一个激灵,登时从耳朵尖红到了脖颈,还欲盖弥彰道:「这书房里炭盆也太多了,热得慌。」 沈辞低声笑了,也不再存心逗她,只将茶盏小心塞到她手中。 谢杳一口气喝了下去,空茶盏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的开口:「我怎的记着,当年有人上赶着要当我兄长来着?」 沈辞抬眼看她,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当年分明是有人得了个不能见外人的批命,才出此下策。」话里分毫未计较谢杳将认亲这事儿全然推到他身上,只接着道:「只是如今我琢磨着,除却兄长,倒也还有一个身份,称不上外人的。」 谢杳手上陡然一滑,手忙脚乱地接住拿空了的茶盏。 第14章 沈辞又替她斟了一杯茶送到手中,换回来空了的茶盏,笑道:「想喝便多喝几盏,想说便多说几句。」 元平十五年,明面上是风调雨顺,实则是暗流汹涌。 朝中除却早早便有的战和两派,又多了一派——且大为不妙的是,这一派隐隐是以谢永为首。 战和本就是两党相争,即便是没什么主心骨的朝臣,也迫于形势站好了队,如今谢永横空出世,圣眷正浓,且他素来提倡的是「中庸」,自然便吸引了不少人。 谢杳这些年通读史书,谢大人对这个女儿也总是高看一眼,说些什么从不避着她,兼之沈辞也时常点拨几句,虽是女子,她却也对这朝中诸事知晓甚多。 此时求和,前头几年将士们流的血便白费了,武将们本就不高的地位更是要一落千丈;可倘若要战,本就不算充盈的国库经去岁的蝗灾一闹,更是难以为继。 更何况,皇帝心里清楚,多打一场,镇国公的声望便要多高一层。 而今,边疆的对峙进入僵局,正是战和需得拿出一个主意的时候。 谢杳发觉已许久未见过太子之时,树上的知了声都三三两两响了起来。 太子近日在朝上几度开口,意思都明显得很——他是站在和这一边儿的,却不知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及笄后,谢杳的行动便受了限制,出门一趟不再像往岁那般容易,是以同沈辞见得也少了许多。 她绞了绞衣带,望向窗外那棵桃树,「阿辞,这些日子我心里总不安得很。」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府上多了许多视线,只是想起,便冷汗直下。 沈辞本是紧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信,听得她唤他,脸上才松快些,放柔了声道:「情形确是不大好。」 他行至她身后,手臂一揽,将她收入怀中,轻轻环着,「杳杳,再等一等。相信我,这些我会解决。」 谢杳本就是偷偷溜出府来找沈辞的,只带了谢盈一个,不过有镇国公府上的人暗中护送着,倒也没什么差池。 只是这回,她自府上出来时,却没见着谢盈。 她反过来等了谢盈两盏茶的功夫,才见谢盈匆匆跑来。谢盈只道是去街上逛了逛,忘了时辰,谢杳心中有事,也没怎么在意。 回了府上,谢杳被径直叫去了前厅。 谢大人和谢夫人都在,谢寻本也坐在母亲膝头,只是谢杳一到,乳母便将他领了下去。 谢杳心头咯噔一下,直觉不好。 谢大人沉声问道:「你方才,可是又去了镇国公府?」 谢杳跪在地上,低头答「是。」 谢大人长叹一声,声音仿佛一瞬苍老了许多,「今日下朝,皇上留了我在书房。」顿了顿,才接着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将你许给太子殿下。」 谢杳猛然抬起头,「不可!」 谢夫人抹了抹眼泪,「我同你父亲如何不知不可?大皇子如今风头也不小,那太子妃的位置,祸福难料啊。」 谢永止住了自家夫人的话头,只道:「杳杳,许多事情你心里也清楚。边疆这仗,皇上的意思是不想打。」 谢杳何等聪慧,只一点便通透了。朝中两派争执不休,无形之中便是将决定权交在了父亲这一派手中。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是以先是太子表明立场,而后再封她为太子妃,兼之父亲又是太子少傅,这便是父亲主和的意思了。 她的毛病遍京谁人不知?这等内敛的性子,原本绝不是太子妃的上佳人选。可惜,谢尚书只她一个女儿。 「我今日婉拒了皇上。这本是朝臣之事,却要我的女儿为此搭上一生,我自是不愿的。」 谢杳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父亲说得轻巧,可皇上都已经打算妥当,又如何能轻易改变主意? 「父亲知道,你对镇国公世子有意。可是杳杳啊,镇国公是武将的核心,是主战的领头人。」谢大人的话只说到这儿,意思却是很明白了。 倘若她不去做太子妃,却要做世子妃,这便是说,他们谢家,是支持镇国公的了。 「你今日这趟镇国公府,去得很是不该。」谢永见女儿脸色苍白一片,终归还是不忍,「罢了,你先回房歇着罢。」 谢杳回了房,神智才醒过来一点儿,当机取了笔墨,写了一封信给沈辞。 信里言简意赅地说了她如今处境,问沈辞打算如何。 谢杳将信封口时,才发觉自己方才写信一直咬着下唇,咬破了竟也不自知。 第15章 她自然是出不得府了的,便唤了谢盈来,让她去送这一趟。 谢盈低声应道:「是,小姐。」便出了门。一个时辰后再回来,手上的已是沈辞的回信。 这时已入了夜,夏虫的鸣叫连绵而起,才叫人惊觉,原是入夏了。 谢杳迫不及待展开信,沈辞只寥寥几句,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他叫她暂且安心,只管信他便是,以半月为期,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盈还带了消息,沈辞自请去剿匪,以这个为由头,明日一早便出京。 谢杳心下这才稍定,后知后觉起谢盈的不对劲,笑着问她:「你今日是哪根筋搭错了?」 谢盈神色如常,只道是被好生训了一顿,如今小姐已经及笄,便不能再主仆不分,惹人笑话。 谢杳劝她不得,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这时谢府的人并不知,那道封太子妃的旨意,已经拟好。之所以未颁下,只是因为,皇上在等谢家真正为他所用。 帝王的耐心向来不多。 不过才八日,谢府便接到了「提醒」。 午后的暑气已有些重,谢杳同谢夫人正在屋中吃冰,谢寻这个年纪不知热,被下人领去了后园玩儿。 忽的一阵嘈杂,有下人跌跌撞撞扑进屋来,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刚要训斥,便听那人说:「夫人,少爷他,少爷溺水了!」 谢杳手中的冰盏掉落在地,极清脆的一声。 谢夫人一言不发,疯了似地冲了出去,谢杳紧跟其后,喊了人去请大夫。 后园有一小片荷塘不假,可谢寻平日乖巧得很,从不会到那儿玩耍。况且这么多下人跟着,难不成是都瞎了么? 谢杳看着母亲将幼弟抱起,小小的孩子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只是条件反射地还在咳着,心里不禁生疼。 倏尔,那种被无数视线窥探的感觉又回到她身上,她心头冰凉一片,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有下人惊喜地喊「御医来了!」,喊得谢杳心头又凉下去三分。 镇国公府从开始,便堂而皇之地有皇上的人,如今的谢府,又怎么会没有? 就连御医都一早备好,皇上的意思昭然若揭。 既能予你,便能夺回。是无上荣耀还是家破人亡,端看你如何选。 谢夫人此时一门心思念着儿子的安危,还未想到这一层上,只焦急地等在榻边。 御医将谢寻腹腔中的水拍出,看孩子睁开了双眼,又给开了几服药,道是并无大碍。 谢杳闭了闭眼,「备车,我要见太子。」 此时,沈辞正见了镇国公从前的部下。 「世子,这诸多事宜,还需几日才能布置妥当。」 「无妨。愈快愈好,但不要操之过急。父亲那边,可安排好了?」 「镇国公这一仗打完,便作安排。」 沈辞微微颌首,待那人走后,又看起山匪寨子的图。 他这一趟,明面上既是来剿匪的,就必然要剿了匪,才能回京。 太子像是早早便料到谢杳今日要来这一趟,宫门外便有人候着,将谢杳带进东宫,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书房。 谢杳的脸色并不好看,也并未行礼,走进了书房便只冷冷看着太子。 太子慢悠悠搁下笔,活动了活动手腕,挥手叫宫人全部退下,「本还以为,你能沉得住气一些。」 谢杳艰涩出声,「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你人已经到了这儿,岂不是明知故问?」太子站起身,手撑在书案上,「还未动真刀真枪,便受不了。既然如此,孤劝你,还是早日认了罢。」 他语气如常,仿佛只是旧日与她说笑,「今日之事,只是父皇提点提点谢少傅罢了。父皇心意已决,早一日接受,谢府上便早一日安宁。」 谢杳恨恨盯着他,留了好久的指甲掐在掌心都不觉痛。偏偏太子在她目光下自在得很,不由分说地拉过她手来,极有耐性地一根根手指掰开。 她看着他将自己用力紧握的手一点点掰开,忽的失了气力。 太子面上犹带着笑,伸手到她鬓边,指尖刚刚触上,便觉出她整个人的排斥和僵硬。 他动作却并未停,仍替她将那缕碎发拢到耳后,而后扶住她两肩,不让她有分毫后退的余地,极近极近地附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杳杳,我们都没得选。」 第二日,封太子妃的旨意便送到了谢府上。京城本就涟漪未平的水面,乍如巨石投入,掀起轩然大波。 第16章 夏日的风都厚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公公那纤细的嗓音,混着声声蝉鸣,叫人听着听着,便觉不大真切。 「钦此—」谢杳低垂着眉目,上前一步接过了圣旨。 宣旨的公公眉开眼笑,说了许多讨喜的话,拿了赏,才在簇拥中离了府。 只是这一行人前脚刚走,谢府后脚便陷入一片死寂。 谢杳一宿未眠,又在大太阳底下跪了这许久,嘴唇发白,脸颊却烧红一片,瞧着就像是下一刻便要倒下的样子。 她望着仿佛一夕苍老的父母亲,忽而跪下行了大礼,任是怎么拉也拉不起,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女儿不孝。」 谢夫人早便强忍着,才未在颁旨时落下泪来,此时便如何也刹不住了,将跪在地上的女儿抱进怀里,压低的哭声听得人揪心得很。 谢大人将母女俩从地上扶起,沉声道:「是父亲没用,父亲对不住你。」 与此同时。京郊三十里外。 沈辞正部署着剿匪事宜,忽接到线报,因着带来的人都是沈家的心腹,他也没避着,径直将信展开,不过粗粗瞥了两眼,脸色骤变。 一旁本在低声讨论的沈家人齐齐噤了声,迟疑地看着他们的世子,暗暗猜测线报的内容——自打离了边疆,还未曾见过世子这般锋芒毕露的样子。 沈辞的脸色比身上的银白轻甲还要冷上三分,连声音都染上了澎湃杀意,「计划提前。一个时辰后,随我攻上去。」 其中一人应了,又小心问道:「先前的打算,是……」 「全盘提前。」沈辞神色间不觉已有几分暴戾,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按着额角。 「世子三思!若是这般,怕是准备得尤不够充分,恐不能万无一失啊。」 沈辞手上一顿,抬眼望过去,并未多言,一身的威压却丝毫不加掩饰,那人本就半跪在地上,登时俯下了身子,不敢再多言,行过礼领了命便走出。 夏日的白昼总是被拉得很长,长到让人错觉那轮炽热的太阳,永不会跌落。 谢杳倚在儿时那棵桃树下,透过指间的缝隙,静静望着太阳向西面沉下。 为了避人视线,谢杳这趟回旧府连马车都未用,只带了谢盈一人。 谢盈又送了一次饭来,这回还未等到她开口,谢杳便沉声道:「我不吃。让我一个人好好待一晚。」 谢盈闻言仍是走到她近前,将茶水留下,「暑气重,小姐还是喝点水润润肺罢。」说完,便将摆着饭食的托盘原样端了回去。 谢杳的世界终于完全静下来,除却头顶聒噪不休的鸣蝉。一如她遇着沈辞之前。 那时候的日子,也长得很,怎么也捱不到头。 京郊三十里外,匪寨火光冲天,映得天边的残阳都失了七分颜色。 沈辞甩了甩剑身上的血,眼底杀意尚未歇,便径直跨上马,向京中而去。 夜色深沉起来,几只萤火飞过,明灭间还以为是哪颗星辰坠了下来。 谢杳这几日便没怎么合过眼,在一声一声的虫鸣里终是熬不住,熟睡过去。 一面围墙,分隔出两个世界。 镇国公府。沈夫人深谙沈辞的脾性,生怕他一时情急,去尚书府寻谢杳。京中尽是皇帝的耳目,若借此发挥,便就是百口莫辩了。是以她得了消息后,一早便安排人在各个城门等着,沈辞一进京城,便被拦了下来。 实则在马上这一路风吹,沈辞早便清醒过来,虽是一直沉着脸,可也还是回了府上,没叫下人难为。 沈夫人有意晾着沈辞,叫他好生冷静冷静,在他回府后便未露面。一众下人更是大气不敢出,远远躲着这位煞星。 沈辞一路走到院墙下,手不自觉便按在墙上,指尖因为用力而煞白一片。 夜空澄澈,满园星辉,树影交叠,树叶沙沙作响,夜虫的嘶鸣略停了一瞬。 两人相隔不过十步,却被一道只一捺宽的围墙从中阻开。 自此,往后的岁月都分裂开来,各行其道,不复相依。 谢杳许是被梦魇住了,梦中荷塘的水没过她,任她如何挣扎上浮,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了回去。她呛得不住咳嗽起来,却仍紧闭着双眼。 沈辞在听到墙那头的动静时,本是正转身欲走。那是在他心尖上辗转过无数回的声音,如何能认不出。 听着墙那头的咳嗽声,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脚上却未停,几个起跃间,已翻过了谢府那座假山,朝树下蜷缩成一团的人影走去。 第17章 谢杳受幼弟溺水一事刺激极大,在梦中挣脱不出,咳得一声比一声急促。 沈辞蹲在她身前,轻轻将她扶起,一下一下拍着她后背,给她顺着气。 在谢杳梦中,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拉住了她,将她从将要窒息的水中拽出。她呼吸到空气的那一刹,终于睁开了双眼。 噩梦带来的恐惧还残留在她心中,乍然一醒,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眼前的人分外清晰。 「阿辞—」尾音颤抖破碎,她扑进眼前人怀里,积压的情绪爆发出来,眼泪霎时便决了堤。 怀里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打沈辞认识她那天起,还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因着她性子的缘故,她的情绪向来要比常人淡上三分,喜不是大喜,悲也不会大悲。旁的孩子嚎啕大哭的年纪上,她也只耷拉一下眉眼,挂几滴泪珠。 沈辞沉默着收紧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仍安抚似地轻拍着她。良久,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呼吸平稳一些,才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的发,又动作轻柔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望进她眼底,在她断断续续的抽噎中,一字一句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星光洒在两人身上,谢杳这才发觉,他竟是连战袍都未解,银白软甲上犹带着点点血迹。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谢杳却直觉眼前这人,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像是利刃终于摆脱了剑鞘的束缚,寒芒一闪,见血封喉。 谢杳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鼻音还重着,问道:「有没有伤着……」话音戛然而止。 沈辞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而他身后,是迢迢河汉。 谢杳陡然安静下去,连泪都止了个彻底,只是胸口那颗不安分的心一直重重跳个没完。 沈辞看着她烧红的两颊,忍不住轻掐了一把,低低笑了,「交给我来布置,你只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不好?」 谢杳重把自己的脸埋进他怀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沈辞等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却没了下文,只呼吸绵长起来。谢杳本就疲累,又哭了这一场,如今心绪安定下来,神志一松,自然便昏睡过去。 沈辞笑着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依着记忆寻到她闺房。屋中一应物件倒是齐全。 他将人妥帖放置到榻上,替她脱下鞋子来,盖上薄被。又打了水,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顺手将自个儿身上碍眼的血痕也擦了个大概——方才是没顾得上,这一身怕是会吓着她。 谢杳睡得不算安稳,末了一手扯住了他,便不肯再松开。 他便就这般坐在她榻前,守了整夜。直到开始有鸟鸣啁啾,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轻轻抽出手来。 再待下去,镇国公府里那些皇帝的耳目看不着他,该急了。 三日后。 元平十五年盛夏,胡人遣信使入京,意在议和。同行的还有胡人的十三公主。 只是那信使嚣张得很,张口便要三十万两岁币并边疆三城。 朝中一时哗然,主战派的大臣以死劝谏,这才使此事搁置下来。 只是自打谢杳被封太子妃的旨意下来,朝中战和两派的关系便不再平衡,生变不过是迟早。 又过了六日,谢杳正在厅中逗着谢寻玩儿,忽有下人来报,道是从东宫来的人,要接她去东宫一趟。 谢杳陪着自家弟弟翻着绳,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宜进宫。」 沈辞那头还未有消息,此时于她而言,同太子离得愈远愈好。 下人领命退下,可不过片刻,又回到她面前,挡了一片光去。 谢杳颇有些头疼,仍是未抬头,只问道:「又怎的?」 面前那人俯下身来,幽幽开口:「孤还真是不受你待见。」 谢杳手一抖,猛然抬头,果然见太子一身玄色常服,笑吟吟看着她。手上的花绳像是缠成了结,她慌忙挣了两下都没能解下来。 太子蹲下身,刮了一下谢寻的鼻子,笑道:「长得同你还有几分相像。」 小孩子倒也不怕生,一双乌黑的眼珠沁了水一般直盯着太子看。 谢杳刚好摆脱了手上那团花绳,上前一把将谢寻揽到自己身后,拉着他跪下草草行了礼,便沉着声呵道:「谢寻,下去玩。」 太子「啧」了一声,伸手去揉了揉谢寻柔软的发顶,「还是个孩子,你凶他作甚?」 谢杳冷笑了一声,将谢寻又往后拉了一把,「殿下还知道,这只是个孩子啊。」 第18章 太子直起身来,笑意隐下去,「谢杳,孤不是你想的那……」他顿了一顿,摇了摇头,「罢了。孤此番来,原也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谢寻本就对他阿姊乖顺,只消谢杳一眼瞥过去,便认真朝太子一拜,迈着小短腿走了出去。 下人亦跟着退下去,一时厅中只剩他们两人。 太子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抬眼看着谢杳。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太子轻轻敲击着桌案的节奏,清晰回响在二人之间。 良久,太子叹了口气,「你就这么相信沈家那个?」 谢杳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殿下此话,不知何意。」 太子往后一倚,坐得松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当真以为,沈家那些动作,孤便半点不知?」 谢杳直视着他,「殿下这话,愈发让人听不懂了。」 太子笑意愈盛,「既然你听不懂,那孤便开门见山了。沈家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前,俯身在她耳边,「沈征已经战死,你猜,就凭沈辞,撑不撑得起镇国公这块招牌?」 谢杳睁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太子低笑了一声,「沈家原本好打算,逼父皇下战令,逼孤退婚。可惜,这民间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谢杳本就聪慧,几句话间已猜出了个大概。沈征是什么人?领军数十载,百胜将军,单是镇国公的旌旗一飘,胡人心里都得忌惮三分。 虽说刀枪无眼,可在胡人议和这个节骨眼上,不声不响战死,京中竟半分消息都无,怎能让人不犯嘀咕? 「你们疯了!」谢杳喃喃,往后退了两步,质问道:「镇国公为兴朝打了多少仗,流了多少血?你们竟这般对有功之臣?穆朝,你们没有心么……」 太子眯了眯眼,呵斥一声「谢杳!」 谢杳被这一喝方醒过神来,自知失言,甚至直呼了当朝太子名讳,当即便跪了下去。 是她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就方才这一席话,便已足够抄了满门。 所幸厅中没有旁的人,只要太子不追究……谢杳惊魂未定,兼之一腔怒意还翻腾着,胸口一滞,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太子自上而下看着她,「沈家已经这般了,你若还上赶着将谢家搭进去,是不是不大合算?」 他绕着她踱了两圈,忽的说起了别的,「杳杳,你可知,普通农户忙上一年,收成几何?如若是赋税重,这一年到头,又能剩下几何?再倘若是碰上天灾人祸呢?」 「你又可知,你父亲,俸禄几何?」 「你以为,这朝臣,就这么好做?」 谢杳止住咳,只大口喘着气。 太子停住脚步,打量了谢府上下一眼,「树大根深如沈家,倾覆也不过是一夕之间,又何况你这小小尚书府?」 他蹲在谢杳面前,「若是孤没记错,谢寻如今还不满三岁罢?尚书府上下百余口人,你当真忍心?」 谢杳久久无言,太子也并不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于谢杳这步棋身上,他总是有着格外多的耐心。方才这席话环环相扣,要的就是逼破她的心防。 谢杳呼吸平缓下来,闭了闭眼,只觉肺腑的疼痛牵连到心脏上,连声音都飘虚无力,「镇国公已然……如殿下所言,世子孤立无援,心腹大患已除,殿下还要我做什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重又笑起来,「不得不防。沈辞多疑,行事向来谨慎,却独独对孤的太子妃信任得毫无底线。想来若不得太子妃配合,父皇和孤这心头大患,除不干净。」 谢杳咬破了下唇,颤着声问他:「配合什么?」 太子却只摇了摇头,「不急,孤给你一日时间,再仔细想想。究竟是要谢家陪着他送死,还是悬崖勒马,明哲保身。」 他这才将谢杳扶起,「明日这个时辰,孤再来尚书府。届时,是多少人来,怎么个来法儿,端看你是如何打算了。」 太子将要走出去,却顿了顿步子,「你若答允,孤便许你一诺,除却沈辞这一桩,你提什么都可。」 若是说谢杳心里本还有三分奢望,也在酉时整个京城的沸沸扬扬里,灭了个干净。 镇国公为国捐躯的消息散了出去,只是灵柩仍停在边疆,等沈辞亲去,扶柩归京。 这一夜京城的天都暗了三分。长街上的酒铺茶楼早早便关了门,失了欢声笑语,举城用沉默,送英雄一程。 第19章 夜里谢杳收了沈辞一封信。沈辞往日的信纸折起来必然是要对齐得平平整整,可今日却多出一指宽,连火漆都封得匆忙。 往日凌厉漂亮的字迹,如今也显得毫无章法起来。寥寥几句,并未提及心绪,只道是他即刻启程去到边疆,余下诸事途中再做布置,叫她先稳住,随时与她通信。 她本是该去见见他的。她闭上双眼,就想得到他如今该是何模样——那是全天下人的镇国名将,也是他一向敬爱的父亲。 可她如今,只能就着一盏孤灯,一遍一遍去读那封简短的信。直看到每一道笔画都烂熟心间,直看到烛泪低垂,直看到天边再度亮起来。 太子来的时候,谢杳已是整一日滴水未进。只是她这副模样,反而叫太子松了一口气——这该是想通了。 太子勾唇一笑,是要沈家,还是要自家,这本就不难选。 好巧不巧,窗外信鸽振翅,正是沈辞的信到了。 太子在书案前,看着谢杳将信取下,开口唤她:「杳杳,过来。」 谢杳迟疑片刻,终还是走了过去。 他直视着她双眼,将信筒从她手中一寸寸抽出去。 直到手上一空,谢杳方才下意识地紧握了一下手。 太子心情不由大好,当着她面将信展开读了,又问她:「想回什么?」 等了良久,谢杳迟迟没有回音,他也半点不恼,自顾自地将信纸铺开,磨了墨,这才将笔塞进谢杳手中,手把着手,一行行字写下去。 虽说他有意留了两分距离,可谢杳整个人仍是僵的,字迹一眼便知不是出自她手。 最后一个字落定,太子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笑道:「你不肯写,孤替你写了,也得你再誊一份。不然如何骗得过沈辞的眼?」 信的口吻与她如出一辙,可信的内容,她倒宁愿自己不曾识过字。这分明是借她之手,将沈家最后一线生机也抹杀了。而她,就是皇家的伥鬼。 沈辞每日来信的时辰都差不多,太子整个白日都在尚书府——谢尚书是太子少傅,谢杳又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言官即是有异议,也被一一堵了回去——是以这信,他没落下一封。 沈辞一路行得急,不过第三日,便到了边疆。 书信整断了两日。 第五日,太子搁下笔,将信递给她誊写,她终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太子磨着墨,「杳杳这般聪慧,如何看不出?不过是环环相扣,请君入瓮。」 他粲然一笑,「杳杳,赌就赌个大的。」而后看着谢杳僵直的身子,语调轻快道:「你如今是孤的准太子妃,亲手斩断了同沈家的联系,往后也好过一些。」 眼见着灵柩即要入京,谢杳这日收到信却提早了大半个时辰。 信鸽这回停在院中,她将信取出,回头望了一眼厅中正在看政务的太子,鬼使神差地拆开看了。 只是这一看,她登时一身冷汗。 信依然不长,只说是明日一早便能进京,而京中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途中又生了变故,因而有桩事未能做好,思来想去,也只能将此事托付给谢杳。 谢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何变故,因着这桩事,确是难办——沈辞将自家母亲托付给了她。 他明日便归京,局势风云诡谲,一个不甚便是腥风血雨,沈夫人留在京中,便真成了人质。 而镇国公府上上下下伺候的,一早便是皇帝的人,他不便同沈夫人通信——实则即便沈夫人知晓,在满府盯着的视线里,能做的也有限。 这事儿本不难办,谢杳只消备好车马,在沈夫人那边儿来一出偷天换日,将沈夫人送出京城,城外自有镇国公的旧部接应。 只是如今…谢杳扭头又看了太子一眼,咬牙将信筒塞进怀里。 只能赌一赌,她更快一步了。 可她又出不了府,心里转了一圈儿,当机寻了谢盈来。 时间有限,她只能捡着重点的安排同谢盈交代了一番,又将脖子上系的那块玉佩取下,「你将这个交给沈夫人,她自然便能信你。」 那玉佩,正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沈辞亲手给她戴上的。 谢杳目送着谢盈的身影消失在角门,甫一回头,正撞上太子的视线。她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往厅里走。 等她踏进去,太子已然又在低着头批阅政务了。她转过身去,佯装是到书架上取书。 「杳杳。」 谢杳微不可查地一抖,扭头看他。 第20章 太子将手中政务合上,很是随意道:「大婚的日子定了下月初一。」 谢杳一怔,「初一?」今日已是二十,这般算来,只十日了。 「孤知道有些紧,委屈你了。只是情况特殊,议和之事,需得大婚之后,方能定夺。」 谢杳手紧了紧,心口生疼。大婚与否,于她而言,又有何差别。残活下来的,不过是具空壳罢了,长风一吹,怕是都要散了架。 只是好在这空壳还算有些用处——至少,能护一护他的亲人。 「明日大婚的礼服便能送来,你且先试试,若有不合意的地方,叫他们改就是。」 「那礼服不必送来了,」谢杳本想将他这话堵回去,只是刚开口说了半句,又想起自己怀里那封信来,怕此时惹恼了他,硬生生改口道:「直接送去十三公主那儿就成。」 这话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太子语气中竟少有地带了几分歉意,柔声解释道:「胡人确是打算将十三公主送入东宫,不过只是要了个良娣的位子罢了。」 谢杳那话分明只是瞎诌的,谁成想入了太子的耳,竟还以为她是不满十三公主入东宫。 她一时觉得好笑,也当真轻笑了一声,不再接他的话。 眼见着两人间又冷下去,太子叹了一声,「你便是做戏给孤看也好,便是连装都不愿?也罢,孤已然给了你两盏茶的时间,」他抬眼望过来,情绪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楚,「把信拿来。」 谢杳强装镇定,语气四平八稳,「今日的信还未到时辰,哪儿收得到?」 太子笑了笑,「方才还说你不愿装,这时候倒演上了。这唱的,不知是哪一出?」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过来,「孤在你心里,还真是个傻的不成?」 谢杳盘算着时辰,估摸着谢盈那边也该成了,无甚再同他周旋的必要,便从怀中将信取出,利落塞到太子手中,往后退了两步。 太子显然被她这举动一噎,手上倒未停,展开信扫了两眼,道了一声「不出所料」,便径直将信撕作两半,「今日这信,不必回了。」 谢杳同他隔了几步,眼底无甚情绪地瞧着他。 太子手一松,信纸飘落在地,「将死之人,你同他通什么信?」 这一夜谢盈并未归府。 谢杳亦是一宿未合眼,单单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人,只宽慰着自个儿,当她是陪同着一道出京了。 第二日,不过辰时,便有车马来尚书府上接谢杳,道是奉太子之命,请她去看戏。 谢杳心下一沉,原先那点希冀登时灰飞烟灭——不必猜,她也知道看的是哪场戏。 马车果然停在镇国公府外。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透过马车并不厚重的帘子,便连车内燃着的熏香都掩盖不住——谢杳本就没用早膳,一路上晕得很,陡然闻见,再也受不住,半跪下去扶着车壁干呕起来。 镇国公府朱红大门自两侧缓缓打开,带刀侍卫自门内涌出分列两边。太子一路行至谢杳马车前,抬手掀开帘子,朝里头止不住地干呕,甚至有些抽搐的人儿伸出手,「来。」 谢杳耗了一阵儿方才平复下来,太子也不急,手仍伸在原处,静静等着。 末了谢杳撑着车壁,一点点挪下去,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是下马车仍有些勉强,一个踉跄摔下,终还是被那双一直候着的手扶了一把。 府门大开,里头的景象本该是她熟悉极了的模样,此时却蒙上一层血色。她忽的有些害怕,怕…… 「放心,沈辞还活着。」 谢杳猛然扭头看向太子。 「人就在里面。怎的,不进去见一面?」 这话还未说完,谢杳已经抬步迈过了门槛。 越往里头走,血腥味便越重。地上却未见到什么人的尸体,只有连成一片的血泊,和拖拽出的血痕。 太子跟在她身侧,看着她本就憔悴的面容愈发苍白起来,抿了抿嘴。 拐入正厅前的院子,谢杳脚步倏地顿住。 她面前十步远,那个曾与月争清辉的少年,如今满脸血污,软甲上几处洇着血的口子,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海里捞出来——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 他左右各有一名东宫的近卫,此刻正死死按住他肩头,「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跪下!」 沈辞却只抬头望着谢杳。 恰在这时,太子踱到她身侧,伸手一揽,谢杳本就站不大稳,被他一带,径直摔在他怀里,被死死扣住。太子制住她的挣扎,低头在她耳畔低声道:「都到这份儿上了,挣扎得是不是有点晚了?」 第21章 这动作在旁人眼里,却是亲昵得很。 太子一笑,刻意高声道:「能将沈家余孽清剿,太子妃功不可没。沈辞啊沈辞,这一封封书信,还当真请得了你入瓮。」 隔得太远,谢杳瞧不清沈辞眼底情绪,只看得他勾了勾嘴角,颇自嘲地一笑。 那近卫没什么耐性,按他不得,便用剑隔着剑鞘狠狠打在他膝上。 「咚」一声。 谢杳闭上了双眼。 沈辞本就受了内伤,这一跪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一时未能压住,一口血吐了出来,而后便失了意识。 「阿辞—!」谢杳猛然挣开太子,踉跄着奔过去,跪在他面前,把他接在怀里,一遍遍唤他,却在不经意抬头间才发觉,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 正厅只开了一扇门,这门正对着一把上等黄花梨木椅,木椅后是一面竹院品古图织锦屏风。 沈夫人安坐于木椅之上,胸前一支箭矢没进去大半,将人死死钉了上去。而她背后那座屏风洇上的血顺着织锦蔓延开一大片,血迹暗红。 谢杳此时手上那只翡翠玉镯,正是沈夫人头一回见她时的见面礼。沈夫人知道她爱吃自己做的吃食,便时常做给她,即便她不在镇国公府上,也要差人送到她府上去。 沈夫人真心欢喜她,拿她作半个女儿,她又何尝不是真心将沈夫人当做母亲敬重? 谢杳怔在原地,脑海中空白一片,过了许久才有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胸口像是点了一团火,愈烧愈烈,将要将她点着时,她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开口——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说出口,嘴便被一双从身后伸来的手捂住。 她听见太子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嘘。这时候,你最容易口不择言。」 她被太子一面捂着嘴,一面往后拖,与沈辞生生被分开。 太子低头看着谢杳,她口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挣扎着想要咬他。 他拖着她往后,她便往前爬,手脚并用,拼上命一般,伸手去拉沈辞。 太子心头莫名有些烦躁,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叫她来这一趟。 他开口劝道:「杳杳,睡一会儿罢。」手上却利落得很,径直一个手刀,将谢杳劈晕过去。 那两个负责沈辞的东宫近卫,见自家主子面色不虞地将带来的女子打横抱起便往外走,忙不迭上前请示。 太子头也未回,「虎符下落仍未问出来,暂且先关押到东宫地牢。」 谢杳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先是层叠的青纱床幔。 「醒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子掀开床幔,递进一碗水来。 谢杳没接,自顾自坐起身来,想要从榻上下去。 「以你的才智,当真没想到过沈家会是今天这样一副景象?」太子轻笑了一声,「你如今这般,是觉着孤罪孽深重,还是你自个儿,愧疚不安?」 谢杳动作未停,「我同殿下没什么好说的。」径直便往外走。 东宫的侍卫拦了她一下,得了太子首肯,方才放她走了出去。 镇国公世子借扶柩归京之名,领兵入京,意图不明,以谋逆罪论。 念在镇国公沈征尽忠尽职尸骨未寒,仍以国公礼葬。 满京哗然。 镇国公府被封,整一条街上都不见人影。 东宫的车马将谢杳送到了尚书府门前,谢杳默然立了许久,终还是举步去了镇国公府。 她是一个人去的,京城今日出了这般变故,一路上委实也没多少行人。 朱红大门前,她先是抬头望了一眼那块还未来得及卸下的牌匾,御笔亲赐,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而后她便跪了下去,长磕了三个头。 站起身时,脚边却落了个物什儿。 谢杳四处望了一眼,不动声色将其拾起,一面往回走,一面在袖中将那物什儿一点点拆开,末了里头只一张卷起的字条——丑时于谢府旧院,一事相求。 甫一进府,谢盈便跪到她面前来,两眼哭得红肿成了桃子,只道是自己办事不力,她赶到镇国公府时,沈夫人已然故去多时,而她被扣押下来,直待到今日巳时才被送回来。 谢杳接过她高高奉上的那枚玉佩,亲手将她扶起。虽是拿准了太子不会对谢盈动手,可心里多少还是担忧的,如今见人好端端地回来了,已是庆幸。 「我都未能如何的事情,怎会怪罪于你。」 谢大人和夫人早便为谢杳提了一口气,见她并未如所料想的那般全然崩溃,心下反而更不是滋味起来。 第22章 谢杳惦念着那张字条——所幸有这么一桩事给她个念想——便道是要去旧府住上两日,谢夫人虽觉不妥,也不忍再拒了她。 谢杳当夜便住回旧府,此举饶是太子也未曾多想,只当她是旧地旧景感怀故人罢了。 子正三刻,谢杳披衣而起,往后园去,恍惚间还当是那几年,还当是墙的那头仍有人相候。 子时刚至,隐隐有窸窣的声响,她一扭头,便见一黑衣人翻了下来。 那人朝她单膝跪下,将面上的黑纱扯下,「迟舟见过谢小姐。」 谢杳认出这是沈辞往常身边常带的人,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怕是还不知沈辞这回是如何输了个彻底的。 果然,迟舟说是被沈辞派到了别处去,今日回京汇合,谁知甫一回京,便听到了这个天大的消息,这才一直候在镇国公府附近,伺机而动。 谢杳同他各自有所隐瞒,是以谢杳见他言辞含糊,也未再过问将人送出京城后,能如何安置。 「谢小姐若是能换得太子身上令牌,世子这一路定当畅通无阻。」迟舟将手中仿制的令牌恭敬奉上。 谢杳接过来翻看,同印象里太子身上那枚确是瞧不出甚区别来,「五日后找我来取。」 「谢小姐打算何时行动?」 「大婚当夜。你自去救人出来,剩下的我会安排。」 迟舟欲言又止,终只是道:「大婚之时,东宫的守备怕是会更森严。」 谢杳微微颔首,「可守备的,不是地牢。」 太子大婚兹事体大,尤其是这个议和的风口浪尖上,明面上的人都盯不过来,如何分得出精力去盯着地牢? 更何况大婚当夜,即便是发觉沈辞被劫,太子也不能大张旗鼓去追。 谢杳在旧府待了足足三日,一日比一日缄默。第四日,她起了个大早,认真梳妆打扮了一番,叫了马车,去到东宫。 太子见她来还是有几分惊奇的,况且还是一个收了浑身尖刺的她。 谢杳行了礼后直奔主题道:「试礼服。」 太子闻言不由眉眼一弯,叫宫人去取早便备好的吉服。 谢杳一面抱着衣裳往里头走,一面淡淡道:「往前看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太子却放下心来,只当她是果真放下了的,不由得一笑,朝里头试吉服的人道:「杳杳,孤愿意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护着你过完这一生。你能看开,孤很欢喜。」 吉服意料之中地合身,长长的凤尾后摆拖曳于地,谢杳回过头来望向太子,甚至还极浅地笑了一下,「殿下不试?」 太子自然是试过了的,只是此刻瞧着她一身火红嫁衣,鬼使神差地又试了一回。 谢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腰间令牌,往他那边挪过去,展开双臂,前后转了转,问他道:「殿下看着可还合适?」 许是她靠得近了,也兴许是两人一身吉服太迷人眼,太子伸手一勾,将她揽进怀里拥紧,「很合适。」 侍候的宫人齐齐低下头去。谢杳的手慢慢搭上他腰间,一颗心像是要跳了出去一般,手上动作倒是极轻巧地将令牌掉了包。 在太子看不见的地方,谢杳回府后连午膳都未用,先是叫了水,足足沐浴了半个时辰。 谢盈进来替她加热水,却见她整个沉进水中,好一会儿才探出头来换了一口气,将脸上水珠潦草一抹,又低头嗅了嗅身上。 谢盈这几日总隐隐觉着她家小姐是越活越回去了——话少这毛病费了好些年才好转,如今给一棒子打了回去,且更见沉郁。 要说早年的谢杳是一副安定的皮囊死死镇压着一颗不安定的心,那她如今,仿佛陡然抽掉了鲜活,是当真从里到外都死寂下来了的。 毕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谢盈见谢杳这动作就明白过来,敛了眉目低声劝道:「东宫的龙涎香,小姐往后,要闻一辈子的。」 谢杳抬头望她一眼,笑了笑,示意不必添水,站起身来任谢盈细细擦干身子,忽的喃喃了一句:「是啊,洗不掉了。」 谢杳从东宫回去时,便径直搬回了尚书府,好做大婚前的准备。谢夫人拿不准她心里究竟如何作想,只好小心翼翼看顾着。 第二日正是与迟舟所约五日之期。谢杳借了去东宫的名义,才从谢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里溜出来。 路上她假意一时兴起去看胭脂,在胭脂铺里刻意多等了一阵儿,直到与迟舟扮作的过路人擦肩而过,两人眼神只一交汇便各自移开,而谢杳别在腰间的暗色锦囊已不知所踪。 第23章 所幸太子这日并不在东宫,谢杳象征性开口过问了两句,便十分脆快地回了府。 她前脚刚进门,后脚便有下人来请她去到书房,道是谢大人的意思。 谢杳行礼问安唤了一声「父亲」,便恭敬立在一旁,一副认真听教的样子。 「杳杳,我只你这么一个女儿,自小放在掌心里疼大的。正因如此,有些话为父不得不叮嘱你。」 谢杳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谢大人,应了一声是。 谢大人接过茶来,终还是不忍心苛责于她,只叹了一声道:「父亲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看着不声不响的,实则心里头疯得很。沈辞落魄至此,你不仅对大婚毫无抵触,还三天两头往东宫跑。」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又接着道:「无论你是何打算,往后的路,须得步步为营,时时考量,切不可再由着性子乱来。明哲保身,能护住了你自个儿,便是极好。」 谢杳低垂着眉目回道:「女儿记下了。」 谢永笑得有些苦涩,终究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用。末了只道:「你母亲这些日子总夜不成寐。待你大婚后,回府也难了,这两日多去陪陪她罢。」 元平十五年七月初一,良辰吉日。 礼乐震天,锣鼓齐鸣,百官观礼。太子与太子妃拜过天地,开国宴。 与此同时,东宫地牢。 沈辞作为「重犯」,自然被单独收押在最里头。 负责的狱卒听迟舟一行人是来提沈辞的,狐疑地打量几眼,「此人非同小可,须得卑职派人去请示……」 迟舟亮出手中令牌,打断道:「不必。殿下今日大婚,出了半点纰漏,都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 那狱卒一见着太子令,先是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核对无误后方才跪下行过礼,「不知大人是要将此人提到何处,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提人?」 迟舟面露难色,招招手让那狱卒凑近,「这本不是我等能置喙的,不过既然你这般问了……」 他把声音压低,「太子妃娘娘同里头这个早年有些瓜葛,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今儿个殿下大婚,天大的喜事,这人在这东宫里,可不就晦气了。」 迟舟看着那人恍然大悟的样子,熟络地拍了拍他肩,「这不,奉了殿下的命,把人移到大牢里去。」 谢杳把大红的盖头一把扯了下去,喜婆忙不迭上前来要劝,她只冷冷一眼,喜婆便噤了声。 太子进到寝殿之时,沈辞也刚在京外换了马车。 迟舟小心扶着他家主子——一身白色里衣早被血浸了一遍,不必掀开来看也知晓里头定是一块完好的肉都没有——上了马车。依着谢杳的安排,在京城里他们便换过了两回,如今好容易出了城门,郊外不远处列了八辆一模一样的马车。 沈辞意识时有时无,好在迟舟早有准备,在马车上将几处大的伤口略作处理敷上药,又拿了参片吊着他精神,这才逐渐好转些,甚至能撑起身子,回头往东宫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许是身子仍虚弱的缘故,他极轻极轻地喟叹了一声,「今日是她大婚啊」。声音散进夜里几不可闻,迟舟以为自己听错,抬头时,他又意识混沌起来。 迟舟还记得谢杳同他交代这些个事时的模样,他本寻思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还有些担忧,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她这一番布置毫无纰漏,京郊外的八驾马车分别去往八个方向,而沈辞他们只消随便坐上其中一驾。至于最终去往何处,那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太子正踏入殿中,忽而有心腹上前来报,道是沈辞被人拿着太子令从地牢里提了出去。 太子身上本就不多的醉意醒了个彻底,远远往殿中望了一眼,低声吩咐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人刚领了命退出去,又被太子沉着脸叫住,补上一句「动作隐秘些。」 太子朝殿中走去,望见谢杳凤冠霞帔未着的模样,心下那八分猜测也有了底。 喜婆分作两列,为首一个捧着的正是合卺酒。太子面上仍笑着,取了酒盏来,递到谢杳面前。 谢杳亦回他一笑,抬手接过,手腕一翻,悉数倾倒于地。 太子叹了一口气,挥手叫喜婆及宫人退了出去,听得殿门被掩上,才开口道:「杳杳,孤本很是欢喜,你能为孤着这一身嫁衣的。」 谢杳冷笑一声,「那殿下怕是还得提前欢喜一次。臣妾还是会为殿下着丧服的。」 太子听了这话却也不恼,「难得你还有这么牙尖嘴利的时候。」 第24章 「殿下先前允了臣妾一诺。」 太子微微颔首,「不错。」 谢杳抬眼直视着他,「殿下先前说我们都没得选,这大婚本就是一场被逼就范的联盟。」她坐直了身子,「殿下的目的已然达到了。从今往后,各活各的。」 「只要殿下日后得登大宝,不为难我谢家,皇后的位子殿下想给谁便给谁,臣妾恶心。」 殿中一时无声。 良久,太子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允了。」 谢杳不再作声,本以为他是该走了的,却见他踱步至案前,安然坐了下来。 察觉到谢杳的目光,太子回望一眼,颇有些耐性地解释道:「虽是允了你,可在外该做的戏仍要做足了。今夜毕竟是新婚,孤若是这般抛下你便走了,明日朝堂之上还不定要闹出些什么来。」 两人分坐在榻上案前,过了整一个时辰,还是太子先开了口:「你还当真打算坐上一宿?」 谢杳自是没搭理他,太子倒是径直躺了下去——那处铺了厚厚的长毛毯,并不硌人。 这一日礼仪繁琐,谢杳身上实则是早散了架的,不过强撑着罢了。没做多少心理斗争,她便也合衣躺下。 可两人各怀心事,又如何能安然入眠。 「杳杳,孤在宫中见着你时同你说的那些话,可还记得?」 说完他并未等谢杳回答,便自顾自地接着讲下去,「孤小时候还未被封太子,那时候便整日思索两个问题——一是怎么能让父皇多喜爱孤一些,一是为何无论孤做什么,母后都不是很欢喜。」 太子沉下声音去讲话时,总是显得有些寂寥萧瑟。 「十二岁生辰那一日,孤才总算明了,母后为何不喜孤。」 谢杳听得太子翻了个身,朝她这面侧卧着,「坊间只知晓孤的生母乃是已故的贤贵妃,这桩后宫秘史却鲜有人知。 「当年贤贵妃同母后在后宫中针锋相对,两人前后有孕。贤贵妃暗中设计母后,致使母后小产,且日后再不能有孕。父皇虽是有些怀疑,可对贤贵妃总偏宠一些,念在她亦有孕在身,且又无甚证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谁成想贤贵妃生产之时极为凶险,御医拼尽全力也只保下孩子来。贤贵妃弥留之际,权衡再三,替自个儿孩子谋了个好出路——将孩子托付给了母后。」 贤贵妃打了一手好算盘,皇后无子无女,虽是拜她所赐,可毕竟稚子无辜,又是日后唯一的指望,自然会尽心尽力教养——她的孩儿还能平白挣一个嫡出的身份。 只是她未考虑过,帝王之家亲情本就淡薄,她的孩儿与皇后之间又横亘了这么一道,哪还有什么母子情深可言。 太子说这些的时候情绪很是平稳,像是在转述什么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一般,听着叫人分外地心酸。 可谢杳浑然不吃这一套,只冷冷问道:「殿下同臣妾讲这些做什么?」 红烛垂泪,殿中又默了良久,久到谢杳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又翻过身,平躺着,望着高高的房梁,轻笑了一声,「孤同你说这些,自然是指望着你能可怜可怜孤,往后对孤好一点儿。杳杳,许多事儿纵使孤贵为太子,也没得选。」 谢杳嗤笑了一声,「殿下可莫要忘了,臣妾如今这般,都是拜殿下所赐。倘若殿下因着身不由己这回事,而对臣妾生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以为臣妾同殿下是同一类人,未免可笑。」 七月初五,胡人的十三公主入了东宫。 谢杳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只晨起梳妆时听谢盈念叨,道是那阿史那氏入乡随俗得倒快,改了个中原名字,唤君昭。 谢盈说到这儿时还啐了一口,谢杳望着铜镜中瘦削了许多的脸颊,「君子万年,介尔昭明。是个聪明的。」 又隔了五日,大兴同突厥签订和约,仪式正是太子主持。 太子一身酒气,甫一进东宫的门,便有宫人迎上来,「殿下今儿个夜里可是去君良娣那处?」 太子一把推开那人,委实醉得厉害,只含糊念着「太子妃」。 谢杳本已预备着歇下了,殿门忽的被人撞开,瞥见来人那一瞬,她脸便垮了下去。 仪式和晚宴她皆是称病躲过去了,可那和约的内容,却是一早便知——比最初所议,恰少了三座城池。如今见着人,先前积压的一腔火气不自觉便翻涌起来。 太子走路已不是很稳,又偏不叫人扶,一路跌跌撞撞走近一些,刚欲开口,便被谢杳冷冷一句话堵了回去:「想镇国公一生戎马,不知为大兴打下多少座城池,末了,一条命却只换了三座。殿下这盘算计,是不是亏了些?」 第25章 太子默了默,再开口时神志已有几分清明,「你当孤便愿意,把这大好河山拱手于胡人?你当孤便愿意,重我民之税,供养蛮族?」 「这朝堂之中,多得是身不由己。」他叹了一声,「谢杳,你的眼里就只有你在意的人和事,旁的一概只当做瞧不见。」 说罢倒是头一次摔门而去了。 自那夜后,谢杳同太子过得客客气气——谢杳眼里她不给太子投毒已是极客气的了,言语上扎扎他心又不会怎样。 在东宫伺候的宫人迷茫了小半月才发觉,他们这太子妃娘娘,有些两样。见殿下总宿在别处,本以为是个不受宠的,不过因着正宫的身份敬她三分。 谁成想,殿下先是封了东宫的湖心阁,又在东宫里头种了一片桃林——只因那位娘娘爱看桃花又怕水。 更有太子近前伺候的,喝醉了酒后道太子每每在太子妃那儿碰一鼻子灰回来都高兴得很。 宫人之间不敢妄言什么,只暗暗心想,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日子虽清净,但谢杳也没闲着,借着太子妃这个身份,能做的事儿着实不少。 君良娣虽是胡人,可瞧着性子却比中原女子还要温婉,本分得很,不仅对太子体贴,对谢杳也是百般周到。谢杳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想起早先听闻原本她在突厥也曾是骄纵过的,嫁进东宫来却被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不免也有些怜惜。只是怜惜归怜惜,谢杳不喜东宫的人,太子也便不让她们去打扰她,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 谢杳有插手朝堂之事的意思,只要做的不是太明显,太子也并不拦着——一时半刻,她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又是在他眼皮子底下。 只是这一插手,谢杳才发觉京城这泓潭水委实比她所料想的还要再深上三分。 太子行三,能坐到如今这位子上仰仗的正是嫡出的身份。而他上头,二皇子早夭,大皇子宁王近几年动作不断——也不难想,太子这嫡出本就是白拾来的,作为庶长子,宁王有些野心也是寻常。 兴朝这座大厦,底子本就不算深厚,地基不稳,又连年外战内争,党同伐异,隐隐已有倾颓之势。 元平十六年春,惊蛰。 一道惊雷劈开夜幕浓重,大雨瓢泼而下。窗户未关紧,寝殿的灯烛被吹得抖动不止,映得人影也晃个不停。 宫人忙去重关紧了窗户,又多点了两盏灯。 谢杳习惯性地又去掐自个儿手掌,被谢盈一把接过手来。她那一双手本是指如削葱,如今灯下细看,却是青青紫紫一片,新旧交叠,不忍直视——这些都是她会见各路人马时,自个儿焦虑不安,生生掐出来的。 奉太子之命回东宫来禀告那人仍跪在殿中,谢杳怔怔抬头,又问了一遍:「你是说,镇国公沈征没死?」 「卑职不敢欺瞒娘娘。若是娘娘无事,卑职便先行告退了。太子殿下仍留在宫中。」 谢杳抬了抬手,见那人恭谨退了出去,开门的间隙风雨灌进来,带来一瞬凉意。谢杳跟着脑袋也清楚了点儿。 沈征不仅没死,还手握先前太子并未问出下落的虎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想来当日他只是察觉事态不妙,以假死暂且逃过一劫,而后养精蓄锐,只待今朝——又兴许他本是没这个打算,只是皇帝逼人太甚,生生要了沈夫人的命。 谢杳心头转过好几道弯,这么说来,沈辞去到边疆,扶柩归京时,该是知道的。 这么说来,当日那局势,并非太子所言的死局,而是处处生机。而当年沈家的生机,却被她亲手断了。沈辞早便同她说要她信他,让他去处理,终归是她没做到。 想通这一层,她心上一梗。这一年来她时常梦见沈夫人,梦见以前的那些日子。心中的愧疚自责甚至于自我唾弃翻涌难平,竟没有一夜完整的好觉。 而现在,积攒的情绪更是加倍反扑回来,扑得她头疼欲裂。 说来也怪,许是她与东宫八字不合,去岁冬里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场。如今开了春才勉强好一些。 前几日皇后娘娘还特意指派了御医,给她问诊,本意是想让她赶在君良娣前有孕——缘何不能有孕这回事儿,她同太子心里都明镜似的,只是苦于不能明说。 只是这一诊,倒诊出来了意外的收获。从此她同太子再也不必搜肠刮肚寻什么借口了,御医再三确认,谢杳是个底子虚的,不病着已是不错,至于有孕……还需得调养上几年。 谢杳在府中那些年,体质虽称不上好,却也不见得比旁人弱在哪儿。入了东宫后,她明明每日都还要饮上一碗养身体的羹汤。她琢磨着,兴许是早年造作空了底子,现下才这般罢。不过也算是桩好事。 第26章 「噼啪」一声,案上的红烛爆了灯花,谢杳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谢盈的手,却习惯性地掐红了一块儿。 谢杳慌忙拿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膏,亲手涂上。 谢盈毫不在意地收回手,「不打紧,往后娘娘若是还想掐,掐我的便是。」又俯身吹熄了案上的灯烛,「事已至此,娘娘莫要再多想了,伤身子的。还是早些睡罢。」 谢杳点了点头,却仍是在榻上干躺了一夜。 元平十六年秋,边疆已尽数被沈家收入囊中。 兴朝本还以和约为由,派人出使突厥,请突厥助一臂之力,没成想突厥人被沈辞领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还丢了一座城池。自此突厥便以这是贵国内政,不便插手为由,作壁上观。 便是上京,也流传着沈家沈辞,宛如战神现世一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传言。 只是坊间盛传的战神,却颇有几分煞气——沈辞攻下那座城池,竟屠了城。 边疆军营。沈辞展开面前那幅兴朝的地图,突厥的方向已被划去,他的手一路向下,从边疆直连到京城,在京城的位置虚画了一个圈,重重一敲,而后勾唇一笑,抬眼间露出的锋芒叫人不敢径直与他对视。 军中副将半跪在地,听着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他的少将军沉声一一布置下去的军令,心中一惊。他们这位少将军,当年从东宫地牢里救出来就只剩半口气,足足医了一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来。自那以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冷如冰霜。他本就是个杀伐果决的,如今暴戾恣睢,偏偏又天纵奇才,几乎无往不胜。这哪是战神,分明是尊杀神。 消息传到谢杳耳朵里时,她正捏着鼻子喝药,乍一听闻,被呛了个半死,呼吸间都是苦味儿。 谢盈轻拍着她后背,她只说了句:「沈辞怎么会屠城」,便又止不住咳起来。 好半天平复下来,她才道:「豆.豆.网。不可能。绝对是消息错了,其中另有隐情未能查出。」 直到半月后,沈辞愈发张狂,每次出战皆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且不留俘虏。就连京中为沈家义愤填膺之辈,亦声讨起沈辞如此行径来。 杀胡人,即便是杀尽了,坊间也称一声战神,可若是刀剑所向,是自己的同胞呢? 传言甚嚣尘上,逐渐勾勒出沈辞的模样,可谢杳听得愈多,便愈发觉着,这两人不该是同一个。 那个待人温润的皮子下藏着少年血性,锋芒一敛便是月色都要逊色三分的沈辞,同这个视人命如草芥,一身暴戾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个。 元平十七年冬。 兴朝先前重文抑武的弊端暴露无遗,沈征挥师南下,一路势不可挡,兴朝竟连个勉强能与之匹敌的将领都挑不出。 兼之沈家世代镇守边关,民望颇高,又拿与突厥的和约说事,以清君侧为名,大义凛然,不过一载,便打到了京城外。 京中人心惶惶,能跑的早早便收拾了细软——可这只是平民,若是在朝为官的动了这个念头,怕是当晚就横尸自个儿家中。 太子近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鲜少在东宫。可一边是武将世家,手握重兵,军中各个儿都是边疆厮杀出来以一当十的,一边是被京都的红尘旖旎泡软了骨头,甚至真刀真枪都没动过几回的文人为将,兵败如山倒,又哪是上位者能止住的。 这夜是除夕,街上却一片清冷。零星几响爆竹也不过是幼童嬉闹,炸开在空旷的小巷,一声声的回音追逐重叠。 谢杳晚膳用得多了,有些积食,正绕着空荡荡的寝殿一圈一圈踱步。 「整个京城,现下怕是数你最自在。」 谢杳抬头,见太子抱着双臂倚在殿门前,一脸倦色。她不必想也知,他定是许久未好好睡上一觉了。 「你是拿准了沈辞杀进京那一日,会留下你和谢家?」 谢杳接着慢悠悠踱着步,「臣妾以为,欠下的终归是要还的。且要还得心甘情愿。」 无论是否是她所愿,沈家被逼上这条路,有她推的一把。自打知晓沈征反了那天起,她郁结了整一年,才终看开了。既是她造的罪孽,她合该要赎。 太子低笑了一声,「你便没有想过,当日若非你偷取孤的令牌,安排沈辞出京,大兴会有今天?」 「谢杳,你当真是个祸害。孤想不通,横竖两家走到这般都有你的掺和,缘何你对孤,便连一星半点的愧疚都没有?」 谢杳脚步一顿,嗤笑一声,「一报还一报罢了。」 第27章 话已至此,谢杳也失了消食的兴致,回到案前坐下。 两人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终还是太子先开口,声音轻着,却染上了几分萧索,「河山将倾,孤这太子,可真是失败得彻底。」 就谢杳这几年插手朝堂后所知,除却对沈家做得混账事,平心而论,太子是有治国之才的。奈何上头有他父皇压着,朝堂上又有大皇子虎视眈眈,可供他肆意施展的地方委实不多。 「不过就凭他的脾性,沈家就算是打下了这江山,也必然二世而亡。」 谢杳没吭声,直到面前的案上放上了一只红锦匣子,匣子上做了个精巧的机关,对应着天干地支。 「机关对应的是你入东宫那一年。」太子将匣子一点点推到她面前,「这怕是孤给你的最后一份贺岁礼,收着罢。」 说罢,还未等谢杳反应,他便起身走了出去。 元平十八年春。 整个京城从寒冬里完全醒过来,绿意从初初泛起的几点连绵成片,刚下过如油春雨,郁郁青青。鸟啼声三三两两传来,桃花开得正盛,阳光洒在上头,连空气里都升腾起暖意。 沈辞杀进宫那日,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好日子。 太子召谢杳至东宫正殿,谢杳便去了。甫一进殿,便见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个干净,太子一身冠服,坐在殿内白玉阶石上。 外头已隐隐有杀伐之声,偏生殿内两人毫不见慌乱。 见谢杳近前,太子眉眼一弯,十分随意地拂袖往一旁点了点,「坐。」 谢杳却只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看他。 太子见状也不勉强,探手将搁在一旁的托盘取来,托盘上是一只金制蟠龙纹酒壶并两只金杯。 他一面慢慢斟着酒,一面同谢杳道:「孤知道这些年你对孤恨之入骨。如今孤时日无多,寻思着有些话还是得同你说开了才安心。」 「当年国公夫人一事,并非孤所为。」 谢杳皱了皱眉,直视着他双眼,见他目光少有的澄澈,不似作假。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彼时大局已定,孤还不至不择手段到拿她的尸首逼迫沈辞的地步。」 似是见谢杳仍未全然相信,他又接着道:「那日你在园中收到书信,孤便料到沈辞进城前夜,必得将其母护送出去。孤给了你两盏茶的时间,已是足够。若孤当真要动手,你以为就凭谢盈,出得去尚书府的门?」 说罢,两只酒盏亦斟了满杯,他将其中一杯递到谢杳手中,放柔了声,「杳杳,陪孤喝一杯。就当,是补上新婚夜你欠孤的合卺酒。」 谢杳面色如常,端着手中酒杯,却也只是端着,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杯中的酒,便见太子将他手中那杯一饮而尽。 「殿下,臣妾饮酒素来只斟六分满。」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能作陪了。 太子一笑,「杳杳,你终究还是信不过孤。」这句说完,他咳了两声,唇边已有血迹,「你细想想,孤何曾真真想害过你?」 谢杳闻了闻那酒,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气萦绕鼻尖,分明是她平生最喜的桃花酿——那酒壶,想来是把子母壶。 她想通这一层,太子却是接连呕出几口鲜血来。 谢杳登时有些手足无措,眼见着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松开手中酒盏便上前去半扶着他。 「孤给你的那只红锦匣子,想来你也并未打开瞧——里头是传国玉玺。」他声音已虚弱起来,只是强撑着,还带了两分笑意。 「你别说话!」谢杳慌忙用袖子去擦他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今时不同往日,沈辞性情大变,未必会留你。那玉玺你收好了,若是必要,拿着它,可保你一命。」话音至此,已是气若游丝。 他终还是撑着抬眼看了她一眼,想替她将鬓边一缕乱发收到耳后,手上却早已失了气力。 「杳杳,我输了。」 眼前人失了气息,谢杳已是扶不住,索性便跪在那白玉阶石上,半抱着他的尸身,神情木然。 他们成婚近三载,倒是头一次挨得这般近。 兵戈之声逐渐逼近,她已能清晰听见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有宫女在哭个不停,还有宫人跪地求饶,磕头的声音响着,也有些硬骨头的,在谩骂不止。可所有这些声音,都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她甚至还听见了突厥语,慌乱的脚步声,最终化成连绵不绝的惨叫。 「传将军令!将东宫桃林烧毁—」 第28章 火光冲天而起。 谢杳在殿中,望不见那些开落的桃花是如何打着旋儿被火舌卷上的,却听得到熊熊烈焰吞噬树木的声音。 她心里倒是静得出奇。只是低着头,用袖子固执地擦拭他唇上的鲜血。毕竟是一国太子,走也要走得体面些。 殿门被一脚踹开。沈辞倒提着剑,一步步踏上正殿时,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幅景象。 剑尖犹染着血,划在地上,被拖出刺耳的声响。 谢杳木然抬头望过去。 沈辞亦正冷眼望过来,眼底是未歇的杀意。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霎,过往三载岁月流淌而过,带走了一树一树的桃花,带走了天真烂漫和眼底温柔,留下的只是满目疮痍。 沈辞立在她身前,身上依然是一身银白盔甲,却被血染成暗色。 剑身随着主人动作抖落血珠,谢杳只觉颈边一道凉风,剑锋便紧紧贴着她脖颈,削下鬓边那缕乱发来。 两人默然相对。谢杳只一直望着他,望着他如今的模样。 沈辞闭了闭眼,持剑的手上青筋暴出。那柄剑终究还是「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正是这时,几个主要将领鱼贯而入,朝沈辞一拱手,「将军。」 沈辞挥了挥手,哑声吩咐道:「押下去。」 不过三日间,兴朝天翻地覆。沈征先是扶一宗室子登基,然那孩子不过十岁的年纪,早被逼宫那日所见吓破了胆,在位三日,早晚各一道诏书,晨昏定省似的,终还是把这「烫手山芋」扔回给了沈征。 沈征登基,大兴改国号为陈,改年号为永定,封膺沈辞为皇太子。 虽说谢杳在东宫地牢并未受什么难为,可地牢终归是地牢,阴暗潮湿,血腥味充斥在每处角落。闭上双眼,就隐隐能感受得到经年的绝望、挣扎、痛苦、恐惧和死亡。 谢杳夜夜梦魇,那日东宫外的厮杀声总能入她梦中,而梦中的她跪在殿里,满手的鲜血,与三年前镇国公府的画面交错。她明知是梦,却如何也走不出。 如此两日后,她便不敢睡下了,再难受也强撑着留一分神志。是以饶是没吃什么苦头,她也还是眼见着消瘦了不少。 白色的囚衣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她抱膝坐着,额头抵着膝盖,将自个儿蜷缩起来,静静待在牢房最里的角落——沈辞腾出空来见她时,她便是这副样子。 听到铁链抖动的声响,谢杳才略动了动,迟缓抬起头来,眼神本是呆滞,瞧清了来人,倏而活泛起来。 几日没有开口,她嗓音沙哑,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阿辞」,又忽的将脸埋进手里,「你别瞧我,好几日没有梳洗了,不好看的。」 沈辞一怔,陡然听得她这般唤他,心头竟极酸涩一疼。 谢杳打开手指缝,瞥他一眼,颇有几分奇怪地问他:「你衣裳上怎的纹了四爪金蟒?」 沈辞面色微沉,走到她近前,将她挡在脸上的手用力扯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果然烫得惊人。 谢杳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警惕地看向他,往后挪了挪。 沈辞被她这么一看,心头那种莫名的拥塞感更甚,索性抬手打在她颈后,将失了意识的人儿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途径跪成一排的狱卒时,他冷冷扫了一眼,「病成这样还不上报,不如提着脑袋去报阎王罢。」 他身后跟着的近卫闻言拔刀上前,沈辞前脚踏出地牢的门,后脚那里头便染上了血色。 御医仔细诊过脉,朝沈辞一揖,「禀殿下,谢姑娘身子底本就弱些,近日接连变故致使心中郁结,又未曾好好休养,这病倒了也是寻常。」他略一停,暗暗观着沈辞脸色,才接着道:「不过好在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按这药方煎几服药,只消两日便能大好。」 立刻便有宫人取了药方下去,御医亦跟着退下去,走出了东宫的宫门,方才缓过一口气来,擦了擦额头冷汗。 沈辞坐在榻边,探手又试了试谢杳额头,看着她因发热烧红的双颊,眼底情绪晦暗难明。 宫人端上煎好的药来,用银勺小心喂到谢杳唇边,药汁却是悉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沈辞见状,伸手取过药碗,将榻上的人拽起,靠在他怀里,一手捏住她下巴,将整一碗药径直灌了下去。 他甫一松手,怀里那人就猛然咳起来,双目仍是紧闭着,眉头皱得很深,仿佛极为难受。 沈辞将人扔回榻上,站起身,从一旁宫人奉着的托盘里拿过手帕,随意擦了擦手,淡淡吩咐道:「喂不进去,就用灌的。」 第29章 谢杳昏睡了两日,第二日一早便不再烧了,且已能清醒片刻自己喝药。 朝堂上新旧交替,事务冗杂,沈辞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昏沉下来。陡然间起了风,吹得宫灯摇摇晃晃,隐隐有两声闷雷传来,像是大雨将至。 谢杳被东宫正上空劈开的一道雷声惊醒,眼角犹带泪,乍然从梦魇中睁开双眼,头隐隐作痛,仍混沌着。 殿内并未点灯,一片黑暗中,她只闻到了桃花酿的香气自一侧传来。梦境与现实混淆难分,在她反应过来前,身子已先一步扑了过去,一手打翻了黑暗中那人手里的杯盏。 她不住地颤着,哑声呢喃:「别喝,别喝,别……」 那人却轻笑了一声,制住她双手,将她拖近一些,「你仔细瞧清楚了,孤是谁?」 恰一道闪电撕裂天幕,在那片刻的亮光里,谢杳望着眼前人,眼中清明起来。 沈辞将人往地上一掼,起身走到她面前,又蹲下去,一手抬起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孤本以为你是没有心的,没想到,你对他竟还有几分真情。」 谢杳艰难开口,「沈辞,我有没有心,你不知道么?」 他松开手,自上而下看着她,「不敢知道。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谢杳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沈辞,你喝醉了。」 「孤是醉了。只是分不清,醉的到底是这三年,还是那五年。」 谢杳动作一时僵住。缓了片刻,才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他低头轻笑了两声,「我是什么样子……谢杳,这句话,你最不配问。」 两人静默对视,明明近在咫尺,中间却仿佛横亘着跨不过的天堑。 谢杳大病初愈,争执了这两句便失了气力,淡漠道:「太子殿下,我累了。」言毕,又一道惊雷炸开,掩住了沈辞说的话——又兴许,他本就什么都没说。 谢杳眼前天旋地转,后背猛然摔在榻上,疼得她闷哼了一声。沈辞欺身压上来,解下的衣带缠在她手腕,骤然勒紧。 谢杳下意识地挣扎,沈辞蹙着眉制住她,一手摸索着在她几处大穴上一叩,谢杳登时身子一麻,更是没了气力。 衣衫滑落在地,床幔被扯下,而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激得她一抖。他眼中染上浓重的欲色,一声喟叹散入旖旎。 外间大雨倾盆而下,击打在屋檐,又汇聚淌下。宫人忘记收回的一盏宫灯,在风雨飘摇中,终是灭了。 指尖轻轻划过,耳鬓厮磨间,沈辞在她耳边轻声唤她「杳杳」,声线低沉喑哑,呢喃的却是「我恨不得杀了你」。 他一身的酒气,果真是喝了不少。谢杳侧偏过头去,紧闭上双眼,却被他硬掰过来,强迫她睁开眼睛,「杳杳,你总得瞧清楚是谁。」 「沈辞,你混……」尾音消失在他突如其来的吻中。 雨声之中仍夹杂着两声闷雷,只是一声比一声远了。 「你……」沈辞挑眉看她,神情颇有几分讶异,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点弧度,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 谢杳一双凤眸眼尾本就略上挑,如今氤氲了几分薄红,恍惚间抬眼见他眼底稍纵即逝的柔色,竟辨不清岁月几何。 她声音里不经意带了两分哭腔,低低喘息着,似被眼前一枝盛放的桃花迷了眼,看不清那团光影里的人,只开口唤了一声「阿辞」,意识便朦胧着陷下去。 沈辞听见这声,神色都一怔,抬手用力按住心口,颤着指尖小心地替她拨开脸颊上被打湿的发。而后,极轻极轻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眼帘垂下,挡住眸中情绪。 雨声放缓,渐渐收止住。甚至有几声蛙鸣声起。 半夜里谢杳又起了烧,守夜的宫人去煎好了药,沈辞只披了一件外袍,把她包得严严实实揽在怀里,一点点不厌其烦地喂给她。 夜里下了雨,第二日清晨空气便格外清新一些。 谢杳这一宿睡得跟走马灯似的,每每以为自个儿醒过来了,都会被拽进下一个梦境。 几声鸟鸣听得她耳尖一动,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进了来。 她身上的锦被叫枕边人往上提了提,这人将她两臂捉回被子里,便坐起身,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响声。 沈辞一面系着衣带,一面示意进来那人开口。 「禀殿下,先前查的那教坊司确是穆家所设。凡教坊司中女子,卖身契一式两份,即便是有了买主,教坊司中仍留备一份,是终身为奴的意思。而这些女子多是受过训练,甚至被按将要去侍候那人的喜好培养,送进达官贵人府中,充当穆家的眼线。」 第30章 沈辞听完,似是回头扫了榻上仍睡着的人一眼,而后便举步往外走,那人亦步亦趋跟上。 谢杳又眠了半个时辰,身上才有了些力气,并未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只着了雪白的寝衣,慢慢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推开。 即便是早早预料到了,可当真看到这楼阁之下那一泓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水时,她还是苍白着脸猛然倒退了好几步,一个不稳摔坐在地。 这一番动静极大,留在外间的宫人登时涌进来,并无什么人开口,只是跪着奉上水。为首一个机灵得很,瞧出不对劲,先去关上了窗,而后行礼道:「小姐起了,该先叫人伺候的。」 谢杳木着脸,任由她们更衣梳洗打扮,却在闻到早膳气味时,忍不住干呕起来。 为首那宫女见怪不怪,挑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往后小姐的一应起居皆是在这湖心阁,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奴婢知道小姐见了湖水不舒服,可毕竟时日还长着,还请小姐多忍忍。」 替谢杳布上菜,她又接着道:「这湖心阁同外头是没有路的,只能坐船来回。小姐自是不得离开半步,先前的物件儿多半也挪了过来,若还有什么事,奴婢清兰,小姐尽管差遣。」 谢杳抿了抿嘴,只拿了白粥略喝了两口,便搁下了。宫人退出去,这屋中又只余她一人。她心口生疼,倒静得出奇,像是用利刃剜去心头一块血肉,刀太快,反而不见血流出。 他知道她是怕水的,可如今却将她困在这东宫的湖心阁之上,四面环水。他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好过。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她很有理由怀疑,他会不会迁怒到谢家。 天幕暗垂,湖心阁上早早亮堂起来,尤其是四角悬着的宫灯,映着楼阁倒映湖中,似真似幻,海市蜃楼般。 沈辞是在阁中用的晚膳,两人各用各的,一餐饭吃得静谧无声。谢杳面前多是鲜辣咸香的菜,许是呛着了,眼圈不知觉一红,索性搁下手中象牙箸,咳了两声。 沈辞看她一眼,手上筷子停了一停,便视若无睹地接着夹起来。 谢杳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先前伺候我的那些人,我能要回来么?」 「不能。」沈辞擦了擦手,眼皮都没抬,「多数都杀了。你这时候同孤要,晚了。」 「我只要谢盈,」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心知如今这境地不是劝他的好时机,只道:「我有事要问她。」 沈辞不置可否,只是起身往里头走。湖心阁并不小,外间本是歌舞宴席所用,往里是供人休息小憩的雅室,如今改作了沈辞的书房,最里头便是卧房。 谢杳跟上去,斟酌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今晨那人是什么人,能近得你榻边,着实不容易。迟舟呢,为何不见他人?」 沈辞推开卧房的窗,背对着她,语气无甚起伏,「迟舟坟前的草长了三年,也该有半人高了。想见他人,你去阴曹地府寻一寻。万箭穿心死状凄厉如他的少见,找起来该是容易。」 谢杳一时默然,看着他被夜风吹起的衣袖,欲言又止。 「你不必琢磨了,他就是护着孤离京时身死的。」沈辞回过身来,「孤今日与你说清了罢。」 「孤知道当年是你安排孤出京,救了孤一命。可当年孤母亲身死,沈家那么多人死不瞑目,与你脱得了干系么?你可知,你同穆朝来之前,在那个黎明里,昔日的镇国公府中是什么景象?过了这许久,孤仍是夜夜梦魇,梦到原本大好的局势,因着孤信错了人,节节败退,梦到孤被逼进家门,抬头却见自己母亲一早被钉死在厅中……谢杳,你认识的那个沈辞,也死在那里头了,死在那个天将亮的黎明里。」 他看着她,唇角犹带笑意,「孤也知道,当年你是受穆朝所迫。可那又如何,结果不是一样么?谢杳,你明知会有什么结果,你还是这么做了。孤记得当年孤不止一次对你讲过,要你信孤,你偏不信,你偏要去信穆朝。谢杳,你原本是孤在这京中唯一信任的人,毫无原则相信的人。可恰恰也是你,用行动告诉孤,没人是孤当真可以信的。」 「谢杳,你我二人之间,除了最初,并无误会。」 除了最初那样毫无底线的信任,确是不再有什么误会了——爱意和恨意同样热烈,融合交杂,不分你我。 谢杳勉强笑了笑,「殿下该不是以为,我要用救过殿下一命为由,邀功领赏罢?」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沈辞望着她的目光几许疑惑,像是认真发问:「谢家近几年被穆家所器重,你说,孤敢不敢用谢家?若是不敢,又如何是好?」 第31章 谢杳定定看着他,行了大礼,跪在地上道:「我确不是邀功领赏,只是想请殿下,践当年一诺。」 她伸出右手,掌心躺着的,赫然是那枚玉佩。 「愿你这一生,平安顺遂。」 「那你呢?」 「我如今已能护着自己了,便央着它,护一护你。」 「可我不信这个的。」 谢杳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时,冷静开口道:「当年殿下答允,此物能换一件事。我要殿下起誓,只要谢家一日没有谋逆之心,就一日不对谢家出手。」 谢杳看着眼前微微失神的人,左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掐得掌心生疼。 三年前那一段,该是他最阴暗的日子。陡然间的倾覆,一夕之间失了父母双亲,所爱之人背弃。他在东宫地牢那几日就剩了一口气强撑着,他器重的护卫护送他离京时身死。 在京城这些年,他本就活得如履薄冰,仅剩的那些信任悉数给了她,到头来却是一场错付。而因着这场错付,他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 即便是沈征未死,即便是大权在握,谢杳在心里问自己——你说,他怎么才肯放得下? 「沈辞,欠你的,我一个人还,不要再牵连旁人了,好不好?」 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跳跃,纱幔拂动。 沈辞缓缓走过来,抓起谢杳手中那块玉佩,猛然往地上一掷。 玉碎声在茫茫夜色里显得尤为清脆,烛光照在破碎的断口上,反射出寒意来。 谢杳静静看着,忽的想起那年的月亮。都道是月色凉,可那时候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抬头所见的月亮,分明是温柔的,就连光晕都是缱绻。 「既是答允了你,孤会做到。」沈辞举步往外走,只走了两步脚步便一顿,声音里有着倦意,「谢杳,你不欠我的。当年所有,都是我心甘情愿要给你的。只是当年的情意,至此,也便一笔勾销了。」 他接着大跨步往外走,「从此以后,你我只余纠缠,至死方休。」 谢杳去关窗时,特意瞧了一眼月亮。只是这一看,被湖面上带着水气的夜风吹了个满怀,咳了好一阵儿。 那样的月色,终归是留不下的。 第二日,谢盈便被送了进来。 谢杳正卧在贵妃榻上,闲闲翻书。听得谢盈进来,也并未抬头,只挥了挥手,叫清兰等人退了下去。 她没开口叫起,谢盈便不能起,一直跪了小半个时辰,她将手中这书草草翻了一遍过去,方道:「谢盈,你过来瞧瞧,这话本子有些意思。」 谢盈依言起身近前,跪久了走起来都有些虚浮。她接过话本来,还未来得及翻,便听谢杳道:「讲得是原本情比金坚的两姊妹入了宫,妹妹陷害姊姊,以香囊之法,神不知鬼不觉害死了姐姐的故事。这劳什子,竟也能写成话本。」 谢杳一笑,「谢盈,你又用得是什么法子?我思来想去,最容易动手脚的,只有我每日补身子的汤药了,那药可是你亲盯着熬的。那我服药之前呢,是下在膳食,还是茶水?」 谢盈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头伏在地上,「奴婢听不懂小姐在说什么。」 谢杳坐直了身子,「不打紧,我细细说与你,你听听看,可有出入。」 「三年前,沈府出事,我叫你去递消息,你却禀了你背后那人——想来是前朝大皇子。你说你去到镇国公府时,沈夫人已然断了气,这话是真的。因为你去的时候,本就掐好了时间。 「我原先一门心思以为此事是穆朝所为,并未深思,现下仔细想想,除了你,再无旁人。 「你幼时同我亲厚得很,缘何及笄后,却生疏到主仆相称? 「我体质向来不弱,缘何入了东宫后,竟一日不如一日?」 谢杳蹲到谢盈面前,叫她抬起头来,「谢盈,那人究竟同你说了什么,叫你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谢盈跪直了身子,直直望向她,倒是这三四年来,头一回直呼了谢杳的名字:「谢杳,你有没有想过,缘何你名杳,而我区区一个丫鬟,以谢为姓本就是极抬举,还叫了一个盈字?」 盈为圆满,杳则渺茫。 她并未等谢杳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你换命。」 谢杳皱着眉头,重复道:「换命?」 「你命格不好,就连净虚真人当年给的那法子都不见得能保住你,谢永另寻了所谓高人,用了这缺德法子,让我一辈子留在你身边,替你挡灾。这些年来,谢家对我的好,不过是良心作祟罢了。」 第32章 谢杳还有些状况外,捏了捏额角,问她:「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谢盈嘴角一勾,「有一回你去沈府,我在府外候着,你回来时却并未见着我——可还记得?」 谢杳微微颔首,她疑心的也正是那次。 「那回,我见着了我尚存在世的唯一亲人。我的兄长。」 当年谢杳所需换命之人,须得与她同一日生辰且命格相补,谢永找了许久,找到了谢盈。可谢盈的父母并不愿将女儿的一生就这么断送,不愿将女儿交出去——谢永寻了个由头,竟是让那对平民夫妻锒铛入狱,顺理成章将襁褓婴孩抱了回府。 那对夫妇在狱中意外离世,家中便只剩了一个七岁的男孩儿。孩子吃百家饭长大,机缘巧合下,做了大皇子的护卫。 「谢杳,谢家害得我父母双亡,我受仇人恩惠长大,难道我不该恨?」谢盈语气平淡,这些话像是想说很久了,此刻说出口,愤恨早便淡却,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他谢永的女儿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了么?」 谢杳在心里理了理,虽是仍有两分疑虑,却也信了八分。早先她便琢磨过,谢盈在府中分明是二小姐的待遇,父母亲为何却从未有认她做义女的意思?现下听她这一说,兴许是贴身丫鬟的身份,才能在她身边跟一辈子罢。 兼之十二岁那年在松山观下山之时,追上来的小道长同母亲说的那番话……思及此,谢杳不禁一哂。她本最是不信道学云云,如今看来,倒也由不得她不信。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你给我下毒也便罢了,沈夫人同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她笑起来,「我同你又有什么怨什么仇?谢杳,这是命。」 「你且回头看看,一路走到如今,每一步,都是命运使然。」 谢盈站起身来,「给你下的毒,是大皇子交到我手上的。你服用了三年,已是病入膏肓,估摸着,也便只剩一年的寿命。」 她笑得有些癫狂,「我就是要让谢永瞧清楚了,他到底能不能给你换了这命!」 谢杳活不长了这事儿她心里有数,毕竟自己的身子,这些天来即便御医诊不出,她自个儿不会察觉不到——可惜察觉得委实太晚。如今知道还有一年,比她预想的倒还好些。 只是她抬眼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人,没来由地有些累了。不过几载间,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了模样,于某年某月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面目全非。两下相对,竟陌生至此。 谢杳退了两步,坐回到贵妃榻上,声音疲惫:「就凭你做下的这两桩,杀你几回都不算冤枉。」 谢盈大大方方看向她,「你以为我还怕这些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盈,换命之说本不过无稽之谈,是你自己搭上了自个儿的一生。」谢杳闭了闭眼,「可你父母之事,是父亲他错了,方酿下此恶果。兼之你我二人相伴这些年的情分,于我而言是不假的。我饶你一命。」 谢杳将案上的茶盏挥落在地,高声厉色道:「即日起,命你改回原姓,日后同谢家再无瓜葛。发配南疆,永生不得进京。」 谢盈面上一怔,「你……不杀我?」 谢杳倚在贵妃榻上,闻言嗤笑一声,「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来年入了地府,若是还能见到你,怕是得恶心活了。」 言毕,又皱着眉唤了一声「清兰」,对着听得杯盏落地声响时赶来的大宫女道:「没听见我说的话么?还不将人带下去?」 谢盈驻足深深回望了一眼贵妃榻上漫不经心躺着的人,那人却并未抬眼看她,是连最后一眼都不愿再见了的。 打小相伴的情谊是做不得假的,这些年她眼看着谢杳一步步走到今天,说不心疼也是假的。倘若并非是有此杀父杀母的血海深仇,倘若她还是当年那个叽叽喳喳一心陪着她的谢盈,她兴许真的愿意用自个儿的命去换她的命。 谢盈的目光落在她袖子遮住的手上,心知她定然又是在掐自个儿的手了。只是这回不知她身边伺候的这些,能不能及时替她上好药。 她在宫人强硬的催促下转过身,摸了摸袖中那方红芍锦帕,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谢杳这日里当真是心神俱疲,歇下的早,是以沈辞来时,她已是睡着了。卧房只一左一右点着两盏灯,昏暗的烛光下,沈辞端详着她安静的睡颜,忍不住上手捏了两把。 谢杳蹙了蹙眉,一手挥在空中,本是想打下脸上那只手,不想却反过来被一把按在枕侧。 谢杳本就睡得不深,这一闹便半醒过来,睁开眼时正见沈辞在她身侧,按着她手的那只胳膊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挑了她一缕发丝来,低头嗅了嗅,抬眼对上她双眸,「既是醒了,那就做点旁的。」 第33章 谢杳意识朦胧着,闻言眨了眨眼,惺忪地看着他。 沈辞本只是出言逗一逗她,见她这副样子,眸色一暗,覆身过去吻她。吻细碎蜿蜒而下,感受到了她颤着想往后退,便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极温柔地低声哄着,另一只手却牢牢握在她腰上,不允她再挣扎。 情到浓时,他却哑着声问她:「你将谢盈发配南疆了?」 谢杳意识都是散的,用了好久才听明白他问了句什么,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是因着什么?」 谢杳陡然一惊,垂下了眼帘,「不过是发觉她有二心罢了。」 沈辞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孤倒是知道了些东西,关于她身世的,想不想听?」 谢杳警觉地抬起头,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佯装无意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听的。」她略想了想,仍是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谢盈这事儿我已处置了,你不必再插手。」 她这话说得生硬,不过沈辞现下心情好得很,不与她计较,只低笑了一声,「不过一个小丫鬟,也值得孤动手?」 谢杳这才放下心来。果不出所料,沈夫人这桩事如今知情的只她和谢盈了,沈辞并未查到什么,这账还算不到谢盈头上去。 这样一来,谢盈最起码还能留一条命在。 沈辞与她抵着额头,手搭在她后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忽的开口道:「你与谢盈的生辰八字,一早便被换了。」 沈辞看着她略显茫然的神情,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愉悦,在她眉心缱绻落下一吻,方才继续道:「是以穆朝大婚的那八字庚帖,实则是谢盈的。」 她与谢盈是同日不同时,既是知晓了换命一说,生辰八字被换谢杳毫无意外,只是后面这句被沈辞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沈辞便又不安分起来。只是这回,他像是存了心引诱她似的,不紧不慢,一点点诱哄着,温柔而又克制,直到她两颊至眼尾都氲上一片绯红,眼眸中仿佛含了两泓秋水一般望进他眼底,直望得他心中一动——这样的眼神,是很容易叫人疑心动了真情的。 沈辞伸手覆上她双眼。 天黑得愈发晚了,湖心阁虽是比旁的地方凉爽些,可里头的宫人还是个个儿热得苦不堪言——他们伺候的这位主子,一不用冰,二不吹风,将窗一关,阁里跟蒸笼也差不离。 偏生这主子自在得很,真真是冰雪为肌玉为骨,宫人里衣都被打湿了,她只摇了摇小扇,额上半滴汗也没有。 沈辞送过不少冰进来,谢杳只道是冰性寒凉,阁中又常年湿气,容易伤身,悉数差人给送了回去。 至于她不喜开窗,沈辞只当是她厌着湖水,并未深想。 近些日子沈征身子也不太爽利,便叫太子监国。朝中一应事务逐渐迈上正轨,沈辞夜里处理政事时也并未避着谢杳,是以她多多少少也跟着看了些。 这一看,便看出了问题。 沈辞本就是个心思重的,疑虑颇多,这两年这毛病更甚了。且他从前无论如何也还披了张端方君子的皮,不似如今这般浑身戾气丝毫不加收敛。战事如此,朝堂之上依旧如此。 谢杳将他手边一纸调令拿起来细细读过一遍——当年她借着太子妃的身份,别的不说,这朝上的人还是勉强能认一圈的。江山易姓,不妨碍这些朝臣里的一部分识时务地接着为国效力。 她抿了抿嘴,开口道:「有些树,挪了窝也是一样长的。砍掉费事,不如修剪。」这几个人都是可用的,且根系不浅。现下调离,委实不是明智之举。与其猜忌,还不如收为己用。 沈辞将手中的笔蘸了蘸墨,头也未抬,「你如今说话怎么也弯弯绕绕起来了?」 「沈辞,用人不疑。」虽说制衡警惕自是免不了的,可就他这般下去,迟早要内耗空。 上等的狼毫笔被扔在笔搁上,沈辞望着她勾了勾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谢杳,你告诫孤用人不疑这四个字,不觉得像是在嘲讽么?」 谢杳不再搭理他。他们之间已经默契地未再提过这一茬,她竟忘了,这些事要她来劝,怕是难。 要真论起来,当日用错人的不是他,而是她谢杳。只是如今这事儿也说不得。左右结果都是一样的,其中再多曲折,也失了意义。 不过沈辞也只提了这么一嘴,神色恹恹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谢杳叹了一口气,方往他那儿走了两步,便被他一把拽进怀里。沈辞从后面紧紧环着她,头靠在她肩窝,就这么静静抱了一会儿,谢杳感受到他呼吸渐趋平稳,正想伸手拍拍他,却听得他忽的开口唤了一声「杳杳」。 第34章 谢杳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他说话,等了良久,却始终没有下文。她把手覆在他手上,却觉身后的人慢慢松开了她。 后来她才知晓,被下了调令的那些已是极轻的处置了,沈辞监国头几天,就抄了两家。 朝臣一时战战兢兢,琢磨着那俩到底是何处惹得这位太子爷不耐了,而后灵光一闪——原是湖心阁那位。 谢杳被囚湖心阁一事虽隐晦,但算不得什么机密,时日一长,便传开了。且她这前朝太子妃的身份,委实怎么瞧怎么像是个红颜祸水。 流言一日胜过一日,朝中有些古板之人便看不下去,连递了好几道折子,请求处置了她这余孽。其中领着头,嚷得最凶的便是那两家。 没成想余孽还未怎的,他们倒是先被太子处置了个彻底——这一来连死谏都免了。 这一招杀鸡儆猴成果十分显著,莫说是折子,便是朝廷命妇平日闲话,都鲜有敢提及东宫里藏着的那位的——可见流言止于暴君。 天气乍凉入秋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过一场雨,谢杳就是这时候病倒的。 御医接连来请了三日脉,神情疑虑,沈辞问起来的时候却只摇摇头,道是还拿不准,要回去翻翻典籍。 谢杳心里倒是门儿清,不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自己生死一事便看得很淡。淡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是花开花落自有时,叹惋一句也便足够了。 这时候她陡然想起来当年净虚真人说要收她为徒的话,不禁觉着真人还是有眼光的——她这心态怎么看都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 谢杳靠着榻上软垫,一口一口喝着药,而后咬住面前黑着脸的人递到嘴边的蜜枣。 不管是谢家还是谢盈,前头诸事她都处理得妥当,要说还有什么亏欠的,也就面前这一位了。他变成如今这样她占了半数缘由,这些日子眼见着他是有些好转了——至少有些人情味儿了,可却拿不准剩下的这些时日够不够把他拉回正轨。 谢杳将口中蜜枣咽下,试探着问他:「倘若有一日我死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是不是就了结了?」你的心结,是不是就解开了。 沈辞阴恻恻看她一眼,「你这是还没睡醒?」 谢杳咬了他递过来的第二颗蜜枣,含糊道:「醒了醒了,随口问问。」 第二日,沈辞一早便离宫办事。巳时三刻,宫人通传说是御医来请脉,进来的却多了一人。 来人只是寻常衣衫,谢杳却一眼瞧见那人身上所系玉玦的明黄色吊穗,当即便从榻上起身,跪着行了礼,「叩见陛下。」只是这一番动作又引得她咳起来。 沈征抬手示意她起身,「还病着,不必多礼。」宫人和御医纷纷退了下去,一时只余他们二人。 这还是谢杳头一回见着沈征。在谢杳的想象里,按着沈辞的脾气倒推回去,当今这位圣上应该是杀伐果决雷霆手段很不好说话的,如今一见发现还是有些出入。 眼前这人沉稳得很,气场虽压人却并不咄咄逼人,只是他一眼望过来,像是能把人看穿了似的——唯独落到谢杳眼里,竟觉着沈征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和蔼可亲。 他先是随口问了两句,态度之亲切浑似普通长辈,但谢杳注意到他说话时,一句话若是长了,他便微微有些喘不动气,像是身子仍不大爽利。 该寒暄的寒暄过了,沈征话锋一转,开门见山道:「朕昨日听御医回禀,说是你这病,已入膏肓。」 谢杳心念微动,大方承认了,「不觉间服了三年毒,纵使华佗再世,怕也难救。」 沈征深深看她一眼,略带了两分探究,只这一眼,就看得谢杳不自觉挺直了背脊。 沈征负手而立,「朕这身子,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 谢杳一惊,刚要开口,就被沈征抬手止住。 「朕早些年征战沙场,落了不少病根,三年前虽是诈死脱身,却也是险中又险。朕也是个凡人,能撑到如今,已是叨天之幸。」 「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辞儿了。」他说这话时,仿佛民间一个普通的老父,担忧着孩儿的前程。 「这江山,本非朕所求。」 沈征断断续续同她说了许多,兴许是许久未有人能听他说这些,话便格外多。他从沈氏一门爱国忠君的祖训直讲到当年助穆家上位,「爱国忠君,国始终是在君前头的。」 可后来,穆家不仅要亡他沈家,还一门心思同突厥求和,不惜给岁币割城池。 谢杳点点头,怪不得沈家杀回京城时还扶了一宗室子登基,本以为只是做做样子显得名正言顺些,没成想沈家或许真没有那个意思。 第35章 「这江山千疮百孔,天下黎民生活于水火之中,朕有心要改变它,却也是无力了。」沈征长叹了一口气,「辞儿本是朕最中意的孩儿,只是如今,朕有些迟疑,该不该把江山交到这样的他手里。」 谢杳一愣,抬头问了句:「陛下的意思是?」 「辞儿生性多疑,又颇有手腕,近几年更是视人命如草芥。」沈征皱了皱眉,「他倘若为将,这不算什么。可为帝君者,必要心怀怜悯。」 谢杳拿不准他的意思,只恭谨低着头。 「你可知,他这心结,来源何处?」 谢杳抿了抿嘴,跪下伏在地上,「略知几分。」 沈征亲手扶了她起来,「这些日子来,他那脾性已是有些好转。朕本以为,有你在他身边引着,假以时日,他必是能回到正途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剩下的这些时日,怕是不够了。」 「回陛下,民女一生憾事寥寥,唯独对太子殿下,实在是,」谢杳垂下了眼帘,「放心不下。陛下若有法子,能拉殿下回这人间,民女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征连道了三声好,「朕还当真有个法子。只是朕亦不敢保证,这对辞儿,是不是桩好事。清兰是朕安排的人,你用的上的时候,大可吩咐。」 沈辞现下最大的毛病就在于对人命的漠视。而一个帝王的漠视,后果不堪设想。须得有什么东西,刺激他一下,把他已经失去的那些给激回来才好。 谢杳何等聪明,不过听了一半,就明白了沈征的用意。 她再度跪下,行过大礼,「该怎么做,民女明白了。」 沈征临走前,仍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谢杳最终还是未能忍住,多问了一句:「陛下不怪当年……」 沈征笑了一声,摆摆手,「朕都知道。此事是辞儿走进了死胡同,他心里分明清楚,却救不了自己。朕若是怪罪于你,便是苛责了。」 沈征离了东宫,谢杳便叫了午膳,十分乖觉地在膳后喝了汤药——药方是御医新开的,用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能强提住她精气神,叫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她这病早便药石无医,即便是如此,也于病情无甚改善——她最多只能撑到来年开春了。 沈辞将手头莫名其妙的一堆冗事处理完,才听得有人回禀,他父皇微服进了东宫,且去的恰是湖心阁。 沈辞急匆匆回了东宫,直推开谢杳卧房的门,见人好端端立在他面前,略诧异地回望着他,狂乱的心跳方才平稳下去,几步走上前将人拥进怀里。 谢杳回抱着他,鼻头不觉一酸,却仍是带着笑,「皇上不过是听闻我久病未愈,来瞧一眼,还赐下了好些名贵药材。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辞未言语,松开她一点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她似是气色好些了,才安下心来,仍是一声不吭地将人揽在怀里。 谢杳轻轻拍着他背脊,在他怀中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安定,一霎什么都不想再去斟酌考量了,偷得片刻也像永恒。这许多年来,这点倒是丝毫未改。 沈辞抱着她,是以并未看到,她眼角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肩上。 寒来暑往,岁岁更迭。 永定元年的除夕夜,沈辞早早便从宫宴抽身,一路上听得鞭炮声不绝,借着三分酒意,胸膛都久违地有了些暖意——尤其是远远瞧见湖心之上亮堂的灯火时。 谢杳站在窗边一步远的地方,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不必猜也知道是他过来了,不禁眉眼一弯,回过头去——恰在这时,窗外绽开花千树,似星落如雨。 沈辞看失了神,直到她出声唤了他一声「沈辞」,才回过神来,走上前去与她并肩,共赏完了这一场烟花。 夜风寒凉,沈辞伸手贴在她脸颊,像是贴上了冰块,当即便关上了窗,拉着她坐在炭盆前,半圈她入怀,执着她手烤火。直感到怀里的人儿有了暖意,他才松开手,开口问道:「怎的今日将窗打开了?」 谢杳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我虽是怕水,可更喜今夜的烟火。烟花开在天上,只消一直仰着头,不就看不见底下的了么?」她这话里有话,可沈辞却无动于衷,只勾着她的头发玩儿,过了一会儿,方才懒洋洋道:「谢永来求过孤好几回,想见你一面。」 谢杳登时坐直了身子,仰头问他:「你如何说的?」 「孤同他说你一切安好,可他不怎么信。」沈辞低头看她,「不巧的是前几日父皇有意外遣他去做一桩要紧的事儿,得有小半年才回得来。等他回来,孤陪你回一趟谢府。」 第36章 亲陪着回府,这便是回门的意思——又或许说,是沈辞终于预备着将那个名分给她。 「小半年…」谢杳一笑,「好。」 永定二年二月,南边出了叛乱,为首的乃是朱氏——南方一带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沈家这天下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兼之迟迟拿不出传国玉玺来,几方蛰伏的势力早已虎视眈眈。 沈辞披甲亲征,一去便是大半个月。 临行那日清早,谢杳替他系上衣带,默了片刻。 沈辞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沉声道:「等孤回来。」却在举步那一瞬,被她拉住。 谢杳垂着眼帘,神色有些落寞,轻声问他:「你能不能,饶过那些不太相干的人?」 「不太相干?有什么人是不相干的?斩草要除根,不然春风一吹,会连了天的。」他伸手揉了揉谢杳发顶,「你好好待着,用不了月余,孤便回来了。」 谢杳没再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松开了手里的衣角。 沈辞转过身,谢杳目送着他远去,捂住嘴压着咳了两声,松开手时掌心已有血迹。 比沈辞先一步回京的,是他大获全胜的消息。这些日子来谢杳服的那药已加了两倍,却还是赶不上她身子衰败的速度。 谢杳擦了擦嘴角的药渍,看向下面跪着回禀的宫人——她是打着忧心沈辞的旗号令人去打探的,兼之沈辞近些日子对她也多宽纵,是以并未受什么阻拦。 听那宫人说完,她闭了闭眼,挥手叫人退了下去。 朱氏一门近千口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竟无一活口。 她记起来那日沈征来这阁中,同她说过的话。 数九隆冬百丈冰,想破开,有两个法子。一是焐化了它,二是砸碎了它。能焐化自然是好,可惜费时,砸碎虽说一不小心容易伤及内里,但到底也是个法子。 沈辞对人命漠视至此,确是要有什么,在他心头重重敲上一下,敲开那层厚厚的冰,才能叫他日后有所顾忌些。 「清兰。」她忽的出声问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三月初七。」 谢杳盯着灯烛看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来,极轻快道:「这时候,桃花该开得很好。」 她站起身来,往榻边走去,「明日沈辞归京,是要先去宫中复命的。等他从宫中出来,你便同我说一声。」 清兰心知她这是选定时候了,一时心有不忍,刚想出声劝,又想起自己被交代的那些,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回了一声「是」。 谢杳第二日直睡到自然醒,一夜无梦,是个难得的好觉。用过早膳,她端过清兰奉上来的药汁,问道:「这便是剩下的全部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方才喝尽了。 清兰极仔细地替她上过妆,退后两步,再望向她时,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句「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来。 谢杳特意挑了一套桃红的衣裙——自打她及笄那年生变后,所着多是素色,极少穿这般鲜艳的衣裙,沈辞给她备了不少,都拿来压箱底了——权当是应个景。 她打开榻边的箱子,瞥了里头那只红锦匣子一眼,并未动它,却取了另一只略显古旧的匣子打开。 匣子中的物件儿并不多,她一眼便瞧见了她要找的那样——那条小红绸条,将它缠在手腕,系了个漂亮的结。 一扭头见清兰正看着她,谢杳笑了笑,朝她扬一扬手,「这红绸,是他最初来京城时,我在自家府中捡着的。这一晃,原是也有这么多年了。」 这一日的阳光很好,照在笑靥如花的姑娘脸上,看得清兰都有些晃了眼。 「我从前是不信那些鬼神之说的。只是昨夜里突然想到,倘若真有来生,我带着这东西,是不是,就还能重新遇见他?」 清兰飞快拭去眼角的泪,清了清嗓子道:「刚接到的消息,殿下从宫中往这儿赶了。」 沈辞甫一进东宫,便听得宫人向他回禀,道是湖心阁那位出事了,当下什么都顾不得,径直朝湖心阁奔去。 谢杳坐在湖心阁正厅所对的栏杆上,轻轻晃着腿,见沈辞近了,倏尔一笑,将手中那枚药丸吞了下去。 谢杳自上而下看着他,因为是顺风,她只要声音大一点,沈辞就听得到。 风一阵一阵地吹,吹起了满湖面的涟漪。 她记起来,十岁出头的那两年,在镇国公府后园的那些时光。 桃花纷纷沓沓,迷了人眼。桃树枝上,她喊一声「接着」,就能好好落到地上去。而接住她的那个人,看向她的时候,眼底总是很温柔的。 第37章 谢杳看着如今那个湖边的人影,他急了,在向她吼——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近些年,他就是气极,面上也只显露三分。 可这回她不想听了,她听得够多,听不动,也听不懂了。她也想一直一直听下去,直到把他重新拉回人世间来,用余生告诉他这世上还有许多值得相信的事物。但她的余生太短,事已至此,她早已无能为力——其实他们明明都知道回不了头,可仍执念似的偏要接着走,走到至亲至疏,走到再不敢回头。 谢杳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冲他笑了笑,开口道:「沈辞,这回,你接不住我了。」 那抹桃红色的身影翩然坠下,衣袂被风吹起,仿佛一朵开落枝头的桃花。 「谢杳——!」几个近侍没能拉住沈辞,几乎是谢杳落入水中的同时,沈辞亦跃进湖中。 湖水很深,水面之下声音远去,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沈辞奋力向前,终于在水中拉住了她。他将人拉到怀里,向上游去,只是那人紧闭着双眼,和湖水一样寂寂无声。 沈辞抱着人上岸,浑身早已湿透,却没有宫人敢上前替他们的太子殿下披一件衣裳——沈辞浑身颤着,将怀中的人儿放下,试了试她早已断绝的气息,低声唤她「杳杳」,一声比一声嘶哑。 他用极温柔的语调哄她,「杳杳,你睁开眼好不好,我求你,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他有些急了,伸手想拍拍她脸颊,却又没敢,只是仍低声哄着,「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醒一醒,只要你能醒一醒,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 「杳杳,你看一看我,你看一看我啊……」 近侍试探着上前,只唤了一声「殿下」,便被沈辞抬头吼的一句「滚」吓得退了回去。 沈辞身边翻涌着浓重的杀意,却唯独在对怀中那个逐渐冰冷下去的人的时候,温柔得不得了,剧烈的反差之下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癫狂。 御医来过一批又一批,甚至京城中稍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叫了进东宫,替一具尸首看诊。 一时间东宫之中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拖下去砍了,直到沈征亲临,这场闹剧才被迫收了尾。 夤夜时分,沈征自东宫回宫。 沈辞从正殿走出,抬头看了一眼天,而后去到湖心阁里,推开谢杳卧房的门。人被安置在榻上,仿佛同往常一样,只是睡了过去。 沈辞走过去,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分明知道你最怕水,却偏偏将你困在这儿。你明明怕水怕到恶心,却偏偏选了这么个死法。」 「杳杳,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可我还没来得及改,你就离开了。」 他轻笑了一声,「难不成真是缘浅?不然为何你总是等不到我,总是不愿意等我?」 谢杳虽是秘密发丧,可一应仪制皆是按着太子妃的规格,入了皇陵。下葬前两日,沈辞将自己关在湖心阁,一点点整理她的旧物。 他这时候才发觉,她原来是有收拾旧东西的习惯的。早些年通的信,送的小玩意儿,甚至某一日她随手摘的一朵花,干枯委顿在岁月里。 沈辞翻到了那只红锦匣子。看到匣子底部的「穆」字之时,他怔了一怔,而后又将匣子翻过来,先是用谢杳的生辰试了一遍,未能打开,又换了两个。试到他最不想记起的那个日子时,匣子「嗒」一声弹开。 里面正是那方他们遍寻不得的传国玉玺。 沈辞抬手按了按额角,倏而笑起来,「杀人诛心,穆朝这步棋着实走得妙。」 「他是料定了我不会动你,玉玺藏到别处总没有藏在你这儿来得妥当。没有传国玉玺在手,就永只能是乱臣贼子。怕是就连他在你面前服毒自尽,都是算计好的。以你的性子,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定然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一来,你我之间,破镜再难重圆,你也永不会主动把这玉玺拿出来。」他语气平常,仿佛是她还在的时候,与她闲话,「这么看,他倒是算准了。」 「你若是还在,指定又要怨我心思深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将匣子原样关上,「既是你不想拿出来,便让它随你去罢。」 那只红锦匣子,连同里头的传国玉玺,就这般悄无声息地随谢杳下了葬。 正如在南疆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在发配流放的人群中,一个总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姑娘,掐算着时候,挑了个相近的日子,悄无声息地了结了自己——她的尸首在山下被找到时,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方红芍锦帕。 第38章 五年后。坤和三年。 这是沈辞登基后的第三个年头,边患已平,然内乱陡生。 朝臣论及这位新帝,多是战战兢兢——这位新帝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雷霆手段治下,偏偏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得他倚重。 且沈辞自东宫始,身边便连个知心的人儿都没有——倘若不把前朝太子妃那祸水算进去的话——后宫至今仍是空虚,便是枕边风也无处吹去。 东宫自然也是空着的。沈辞近身伺候的人才知晓,圣上隔三差五,就要去到东宫那湖心阁里眠上一宿——也唯有那一宿,他睡得稍安稳些。 后宫之事也有老臣启奏过,恳请圣上选秀,充盈后宫,早日诞下皇子,被沈辞以「边疆一日不宁,一日不得薄赋轻徭,朕便一日不能有此心」云云搪塞过去,不过月余,便寻了个由头赐那上奏之人还乡——那人不过刚至花甲。 沈辞文武并重,重振朝纲,初时成效还是显著的,朝中一时弊绝风清。只用了两年,便定了边关,南边的世家大族也偃旗息鼓,规矩了不少。然水至清则无鱼,这一年多来,各方躁动不安,且隐隐有汇聚之势。 沈辞折子都收了几沓,却仿佛并不上心似的,并未安排下去。 坤和三年夏,南方大族中有一人自称为先朝远支宗室子,以「匡扶正室,还正朝纲」为号,反了。 朝中一时大乱,而沈辞却局外人一般,迟迟没有动作——瞧着不急不躁,甚至脾性比往常还要好了两分。朝臣被他压制惯了,他不颁旨,是不敢私下有什么打算的。 是以这年冬,便打到了京城。 京城城破之日,反军杀进宫中,只见宫门大开,宫人早早被遣散,沈辞仰卧龙椅之上,身上却未着龙袍,只着了一身旧时衣裳。 他闭着眼神色安然,一只手垂下来,手边不远处的玉阶上滚落一只白玉盏。而案上托盘中,仍有一把白玉壶并一只白玉盏,盏中美酒被斟至六分满,隐隐有桃花的香气。 说书人的折扇一并,敲在桌上,「诸位细品,这未着龙袍,所谓何意?」 底下有小子高声道:「龙袍那可是当今圣上才穿得的,未着龙袍,就是不当皇帝了呗!」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说书人敲了敲扇柄,「正是。然诸位可知,前朝武帝临终时,怀中贴身放了一件物什儿。」 酒楼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皆望着中央那说书人,等着下文。 那人颇为满意,重打开扇子摇着,慢条斯理道:「这物什儿,乃是一段结发。」 「前朝武帝并未立后,结发从何而来?」 说书人故意沉吟片刻,方接着道:「那结发之上缠了一条红绸——可不是寻常一条红绸,是前朝武帝元平十年归京时,府上的一条红绸。这便要说起兴朝时最末一位太子妃来……」 「据闻这太子妃,早在十岁那年……」 折扇开合间,数载光阴不过寥寥几言,一晃眼间便是经年。 讲到中途,一妇人拉着一约莫十二岁的少年离了席。 酒楼中的说书人仍在讲着往昔褪了颜色的爱恨——正是人们茶余饭后最爱听的。 这两人前脚刚出了酒楼,那少年后脚便拽了拽妇人的衣袖,一双略微上挑的凤眸清清润润,他轻声问道:「阿娘,他们说的,是不是阿姊?」这话刚问完,却见自家母亲通红着双眼,捂住嘴,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无声哭出来。 铜铃一响,余音袅袅,似有似无。 谢杳独自行在莽莽雪原,天地间皆是落寞的白,回身望过去,唯有她一行足迹深深浅浅蔓延至远方。 她浑然不知自己因何来此,只是举步接着往前走着。 直到眼前忽的现出一幅幅画面,十九载年岁一一铺陈开来,她从那些虚影之中穿过。她甚至还瞧见了她并未经历的日子,她在心中数着,统共有五个春秋。 画中那男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只是总不爱笑,一身清冷疏离,拒人千里。她看着那男子披上龙袍,底下山呼万岁,也看着他在四下无人的殿中,一坐便是一宿,看着他眉目温存地同身边并不存在的人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直笑得人心口发苦——也有极偶尔的时候,会落下泪来。 谢杳怔怔看着最后他含笑松开手中杯盏,双唇微动,似是唤了一句什么。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伸手触上那道虚影,却只是探手进一片虚空里。不过她还是认出了他唤的那声「杳杳」。 散乱的记忆像是终于找到了归路,谢杳眼神一瞬清明——不过刹那,积雪消融,春意覆了满地,桃花绽了满枝。 第39章 铜铃声声,比之方才愈见急切,且一声比一声清脆,仿佛就在耳边——谢杳猛然惊醒,手犹搭在茶壶上,壶中的水还温着。她一抬头,已是满面泪痕。 净虚真人嫌弃地挑了挑眉,兜头甩给她一方帕子,而后故作高深地拿起手边一枝全然盛开了的桃花,拈下一朵来,「果真回来了,不枉费贫道一场心血。」 谢杳还有些状况外,用帕子擦了一把脸——而后惊愕地看着自己明显小了一号的手掌,张望了一圈。 房间正中央是一口略显小巧的丹炉,四周一片雾蒙蒙,只是丹炉却不再往外吞吐烟雾了。 窗外正对着一棵桃树,不过仍是一树的花骨朵,与净虚真人扯着花瓣玩儿的这一枝桃花似是差了些时日。 谢杳记性向来不差,登时便忆起十二岁那年去松山观那一遭来。只是此事过于匪夷所思,她还是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句:「敢问真人,今为何年?」 「元平十二年。」 谢杳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整个人像是陡然松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呼吸了几次,方才又问道:「我这是重活过来一遭,还是……」她一顿,方才接着道:「做了一场大梦?」 「一梦七载?贫道可没这么大的能耐。」这便是认了前者的意思了。 谢杳默默将那句「合着让人重活一次这能耐算小」咽了回去,先捡了紧要的问,「如此说来,我所见的后来五年,也是真的?」 净虚真人微微颔首,「你不先问过自个儿,倒还有闲心问这个。已然死过一回,果真还是勘不破情关啊。」 谢杳抿了抿嘴,「缘何是我?真人费这番心血,又是所为何事?」 「修道之人,不过为了心中之道罢了。」净虚真人叹了一口气,「黎民何辜?若按你命定之路走下去,你也曾亲历过,那是一幅什么景象。而在你瞧不见的地方,远比你所想的还要凄凉。」 「兴亡皆是苦百姓。」他看着谢杳,颇欣慰地一笑,「所幸,你便是其中转机。」 「真人怕是选错人了。我不信大道,也远非心怀天下之辈。」 「可你还是要救那人,不想他重蹈覆辙,陷入心魔,是也不是?」净虚真人站起身,远比十二岁的谢杳高出许多,「你重活一遭,逆了天道,龙脉气运皆系你身,不是你心中有没有,就能躲开的。你若是想好好过完这一生,除了改了这世道,别无他法。」 谢杳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那一枝桃花。其实能重活一世,当真是邀天之幸。 「有得必有失。自此以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皆当为你所念。也当是还了贫道对你的再造之恩罢。」 谢杳思量了片刻,倏尔一笑,起身行了大礼,「好。」 净虚真人回去坐下,敲了敲桃枝,「再赠你一言。」 谢杳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早熟了?」 真人被她一噎,颇艰难地开口:「是不合时宜。你于这世间而言,提早了七年。天机不可妄言。当顺应时间,方不会引火烧身。」 谢杳这一回走的时候,净虚真人并未送她。 她只身穿过回廊,在拐角处捏了捏自己的脸,学着小时候的样子笑了笑,方走进谢永在的那间房。 谢夫人见她进来,长出了一口气,拉着她前后看了一圈,念叨了些什么——谢杳一如既往地并未听进去,只是突然发觉,这时候她的父母亲,原也是这般年轻,是未经世事沧桑的那种年轻。 直到握住母亲的手的这一刻,她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前世有许多人告诉谢杳这就是命,比如穆朝,比如谢盈。时至今日,她愿意相信天地有道,相信大道无情。她终是信了命,可她从未打算认下这命来。 谢杳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梅子来,含了一颗。梅子是昨夜里他给她备下的,是隔世的昨夜里。 她摸了摸颈上那块玉佩,兴许是这一颗梅子太酸,不经意间,眼眶竟红了。 是以夜里沈辞见着她时,她仍肿着眼——回府后天色已暗,谢夫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是不堪路途劳顿,忙叫回房歇下,不许下人去打扰,便是谢盈都未准。 谁成想谢杳竟极熟练地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偷偷溜到后园。她蹲在狗洞前,伸手拍了拍那堵墙,钻到了另一头去。 时辰还不算晚,这副身子又真真是头一回受车马劳顿的苦,谢杳浑身都没什么气力,抱膝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揪地上的草杆。 沈辞提了一盏灯,远远走过来,看见靠在树下蜷成一团的小姑娘,不觉一笑,蹲在她身前,将灯盏搁在一旁青草地上。 第40章 夏季若是晴空,夜里便是河汉迢迢,星光万顷。夜风忽如其来,虫鸣滞了一瞬,几只萤火漫无目的地飞过。 谢杳恰在这时抬起头来,望着眼前少年,忽然一动不敢动,生怕她一伸手,仍是探进了一片虚空。 沈辞用拇指摩挲她脸颊一下,「这是受了什么委屈,怎么哭过?」 这一句话打破了谢杳心底本就岌岌可危的镇定,小姑娘一声不吭地扑进他怀里,他只好半跪着将人抱住,轻轻拍着她后背,「是路上颠簸难受了,还是那道士同你说了什么?」 怀中的小姑娘并未应答,只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是仍在抽泣。沈辞鲜少见她哭出声来,见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揉揉她发顶,任她哭了一会儿,才温声哄着她收了泪。 谢杳拿他衣襟擦过泪,埋回头去,却又嫌他衣襟湿着,蹭在脸上难受,转而将头搁在他肩上。过了半晌,才闷闷唤了一声「阿辞」,因着刚哭过,声音含糊不清。 沈辞「嗯」了一声,在她颈后捏了捏。 「阿辞。」 「我在。」 「阿辞?」谢杳从他怀里出来,眨了眨眼,「我饿了。」 沈辞一愣,好笑地掐了她脸一把,站起身来,「在这等一会儿。」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将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谢杳将灯递给他,他却未接,「放这儿,免得小孩子怕黑。」 他转过身去后,谢杳「嘁」了一声,看着他背影眉眼一弯,毫不留情腹诽道:「若真论起来,我可都十九了,比你还年长三岁呢。」 沈辞只去了片刻,回来时却是两手空空,看着乖乖等着的小姑娘眼神一亮又倏而熄灭,不禁挑眉道:「我适才去看,没余粮了。」 谢杳掀起眼皮瞥他一眼,「镇国公府上都没余粮了?」紧接着坐直了身子,找了找自己当年的感觉,在身边儿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也罢,阿辞现在开始种,若是我运气好没饿死,今秋也便吃上了。」 沈辞忍俊不禁,把她从地上拉起,往里头走。 谢杳偏了偏头,站住没动,照理说他府中下人多是穆家的眼线,这般径直让她出现是不妥的。 沈辞见她停住,知她心思细,微微一笑道:「人都调开了。不然你以为我方才是去做什么的?」 谢杳任他领着,一路去到东厨,自个儿寻了一张小方凳搬来坐下,托腮看着他将袖口挽上去,动作利落地切了小菜。 「阿辞你还会这个?」 沈辞转了一下手中的刀,头也未抬,「从前在军中,什么都要会一点儿。若是被逼入绝境,首先要保证能活下来。最初学的多是如何处理飞禽走兽,不过这些都是相通的,时日一长也便会做一点儿吃食。」 谢杳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上下翻飞,那本是双持剑握弓的手,没想到做这种琐事时也好看的紧。 他鲜少提及年少时在边疆的年岁,这乍一说起,谢杳不禁缠着他问了好多。沈辞手上未停,淡淡同她讲着,锅中水烧开,水雾蒸腾而起,沁得小姑娘一双凤眸都水濛濛的。 沈辞将面盛好在碗中,往她面前一递。浓醇的汤汁缩得刚好,晶莹的面条卧在汤中,切好的肉末盖在上头,周围点缀着几根青菜。因着刚出锅,还散着袅袅热气,香气扑鼻。 谢杳接过来,状似不经意开口问道:「阿辞是更喜欢边疆,还是更喜欢京城?」 沈辞正解下自己的袖子来,闻言手上一顿,低头看她,「都喜欢。」 谢杳夹了一筷子面,胡乱塞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她恍惚记得,她在湖心阁的时候,有一回伤寒极重,无甚胃口,他亦给她喂过这么一碗面——只是那时她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 谢杳咬了咬筷子,「想加辣油。」 沈辞抬手在她额头敲了一下,「你奔波了整一日,再吃辣,明日该嗓子疼了。」 谢杳「唔」了一声,乖觉低头慢慢吃完了。 沈辞送她往回走,谢杳主动请缨提着灯,却也不好好提着,任灯盏左右晃动,一双人影也跟着晃悠。 走到墙根,谢杳把灯盏交回到沈辞手中,正准备弯下腰去,却听得斜倚在墙上提灯照着她的那人闲闲开口道:「若是有什么觉着委屈了的,不必忍着,诸事有我,你信我便好。」 谢杳抿了抿嘴,又回过头去瞥他一眼,还是应了一声,钻了过去。 她刚从假山上翻下,走了没几步,忽然注意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前头传来,似是有人正往这儿来。 第41章 时辰不早,这深更半夜的,怎会有人在此处? 谢杳心思飞转,刚想借附近的树木隐匿一下身形,便听得前头那人压低了的欣喜声音:「杳杳!你果然在这儿!」 谢杳浑身一僵,看着仅在里衣外披了件衣裳就出来寻人的谢盈,极僵硬地笑了笑。 谢盈一路小跑过来,「夫人说你今日累着了,不许打扰你歇息。可你今儿个是头一回出门,我总放不下心来。夜里醒来,先偷偷去你房中看过,见你不在,就知道你定是又来后园了。」她没说几句就已呵欠连连,困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谢杳只点了点头,谢盈又喋喋不休起来:「夜深露重,你总爱大半夜的跑这儿来,好在今日没预备着睡在外头。受了风可怎么办?」 「谢盈,我困了。」谢杳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便往屋里走。 「哎—」谢盈又小跑两步追上去,「被褥方才我替你铺好了。」她狐疑地看着谢杳,「杳杳,你当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谢杳直视着她,勉强牵了牵嘴角,「没有。」 谢盈这才放心,伸了个懒腰,「那你睡罢,我也回去睡了。」 谢盈走后,谢杳才叹了一口气。 她心里清楚,这时候的谢盈不过是个刚刚年满十二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对她亦是一心一意,正是娇俏活泼的时候,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望到底。可她不是圣人,轻易做不到宽恕。要想不迁怒到谢盈这一世,着实有些难。 上一世她饶过她一命,是因着谢家,尤其是她谢杳着实欠她的,只当是一报还一报了,自那后两不相欠,恩怨勾销。如今她一朝重生,即便是能左右当年的困局,可若是想重新接纳谢盈,心里仍是有道坎横亘着。 谢杳向来不为难自己,想不通透便不去想了。只是默默寻思着,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同父母亲好生谈一谈,将她和谢盈的八字换回来才好——那劳什子方士出了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主意,可见不靠谱。 她点了一支蜡烛,取了纸笔来,将记忆里头这几年的大事一一记了下来。 谢杳一面咬着下唇,一面写着,落到纸面上才发觉早几年的她竟没记得多少——也兴许是那时候她无心于朝堂之事,并未留意。 记完了这些,她又理了理一些还算熟知的朝臣,全然做完时,天边已露出一线鱼肚白。 谢杳躺在榻上,琢磨着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接触到政务——前世她是借了东宫的势,如今显然行不通了。 还未思量出个所以然,谢杳先是体会到了她对这副身子过分压榨的后果——第二日晌午她一醒,嗓子便哑得说不出话来。等她全然调养好,谢夫人有喜的喜讯已传了满府。 这日一大早,谢杳被前前后后打扮了一番,塞进了马车里——镇国公夫人在她病中来瞧过两回,谢府怕过了病气,拦着未曾叫谢杳露面。 她这一场不过是寻常风寒罢了,能劳动国公夫人如此费心,谢永心里虽犯着嘀咕,但也不好不识抬举,正预备着挑个时间备上厚礼领谢杳去登门拜谢,没成想仍是国公夫人快了一步。 国公夫人在自家府中摆了宴,请的便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府中未出阁的女儿——这显然是要引荐谢杳的意思。 彼时谢夫人盯着那烫着金边的请帖瞧了半天,又仔细瞧了瞧自家姑娘,陷入了沉思。于谢杳而言,这本是好机缘,只是镇国公处境微妙,为人母的免不了还是担心。 谢杳本人倒是自在得多,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沈夫人,她都是熟透了的。再者,所宴请的这些个官家小姐,大多同她这时候差不多年纪——不过一群孩子罢了,何况她那怕人的毛病再怎么说,也比上一世好些了。 因着两家邻近,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马车便到了。谢盈前些日子也染了风寒,不过好得比谢杳慢一些,这回便没跟来。 沈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早早在门口相候,见打了帘子出来的是谢杳,便迎了上去,举止间不卑不亢,却也热络周到,引着谢杳往里进。 「夫人,谢家小姐到了。」丫鬟领着谢杳步入后厅,便去了沈夫人身后候着。谢杳来得不算早,厅中的小姑娘们个个儿笑语欢颜,本好不热闹,谢杳这一进,却陡然安静下来。 她今日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本是不大适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家难免撑不起这衣裳的气场来,显得老成。可谢杳往那儿一站,被衬得平添了三分贵气,抬眼间凤眸一挑,仿佛天生便尽是雍容。 谢杳刚见了礼,便被沈夫人亲拉着,坐到了她身边儿。沈夫人见她手腕上仍戴着前几日自己所赠的玉镯,笑意愈盛,「你这孩子,病这一场清减了不少,可好好调养了?」 第42章 谢杳被握着手,能清晰感受到沈夫人手上曾握剑磨出的茧,她一双手宽厚温暖,谢杳一时舍不得松,将脑海中前世沈夫人逝世那些回荡不休的画面硬择出去,压住心头酸涩,带着笑一一应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觉便多说了一阵儿,直到下面一小姑娘开口玩笑道:「国公夫人当真是偏爱谢家妹妹,妹妹一来,这话都紧着她说,我们这些个有心作陪可都插不上空。」 沈夫人一笑,「数你嘴巧。往后你们一道儿,可要多关照你谢家妹妹些。」 那小姑娘笑吟吟应下,沈夫人向谢杳一一介绍过一遍去,头一位便是方才说话这个,名唤於春雪,年方十三。 乍一提及这名字,谢杳是有点印象的,只是当年两人并未深交,她对於春雪的了解还不比对於家了解得多。 江南於家,乃是富甲一方的大户。早年于江南经商起家,后虽进了京,於家的根也还是扎在江南一带,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族。 这一圈儿小姑娘互相认下来,时辰也不早了,便开了宴。 谢杳默默夹了一筷子辣炒鹌鹑放到嘴里,莫名觉着那於春雪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敌意。因着有沈夫人这层关系,旁的小姐们纵使只是装装样子,也个个儿对谢杳热络得不得了。唯独於春雪……谢杳仔细回味了回味她的眼神,分明是不屑得很,装都装得十分不走心。 谢杳今日本就是主角,各色眼神都往她身上飘,饶是如此她还注意得到於春雪,可见她的敌意着实不轻。宴席过了一半,谢杳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寻了个借口暂离了一会儿。 她估摸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便刻意放缓了步子,果真被人从后面追上。 於春雪十分不客气地直呼了谢杳一声,而后道:「站住!」 谢杳也果真站住了,笑盈盈地回头看她。 於春雪被这一笑先磨掉了一半的火气,哼哼唧唧道:「一瞧你便是娇生惯养的……怎么会欢喜你这种?」 谢杳方才也郁闷着,照常理说,这是她们第一回 碰面,即便不喜,也没来由有这么大的敌意。这时听了她这含糊一句话,皱了皱眉,难不成是因着沈辞?这个念头不过一转,谢杳唇边笑意陡然冷了下来。 没成想於春雪瞥了一眼她手上玉镯,咬牙切齿地接着道:「镇国公夫人可是疆场下来的,女中巾帼,我便想不通了,夫人怎么会独独高看你一眼?」 谢杳一愣,突然有些质疑自己先前对十二三岁时心境的揣测——这种醋是算什么的?还是说这堂堂於家小姐心眼比常人要小一圈? 於春雪本就气不顺,从谢杳的眼神里莫名读出几分不可理喻的讶异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竟是直接动了手——且那架势瞧着像是练家子。 谢杳见势不妙,快步往后退,可又哪能与习武之人的速度相比,不过眨眼间,於春雪便到了她面前。 就在谢杳认命地一闭眼前,鸦青色衣角闪过,沈辞屈指在於春雪攻过来的手臂上一点,於春雪登时卸了力道,身形一滞摔在地上。 而沈辞半搂着谢杳一掠身,松开手时谢杳已在五步开外。 沈辞紧锁着眉头,问谢杳道:「豆.豆.网。可有伤到?」 谢杳看他眉间染上两分熟悉的戾色,浑身一激灵,忙不迭摇了摇头,「於家姊姊就是同我开个玩笑,你别生气。」 那边於春雪从地上起身,摔这一下倒是冷静下来,自知理亏,低着头挪过来,先向沈辞见了礼,「请世子殿下安。」而后便向谢杳告罪。 谢杳正要开口,却被沈辞往身后一护,只听得沈辞冷然道:「若非看在你是女儿身的份上,绝不会是摔一下这般轻巧。自个儿的胳膊管不住,不如我替你卸下来?」 於春雪更不敢出声,只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沈辞的手被身后的小姑娘偷偷捏了捏,方敛了脾气,只道:「你挑个日子,亲去谢府上告罪,此事便了了。」 於春雪惨白着脸应了是,便先告了退。 等到於春雪走远了,谢杳踮起脚按了按沈辞的眉心,「你看你,这么点小事都要生气,这样下去脾气会越来越差的。」 「小事?」沈辞挑眉看她,还带着怒气,「若不是方才我回来得及时,以你的身量,得结结实实吃一顿亏。」 谢杳揪着他衣角摇了摇,哄闹情绪的小孩儿一般道:「我知道我知道,阿辞最好了,阿辞若是能再温柔一些,脾气再好一些,就更好了。」 沈辞一下被顺下毛去,谢杳一面在心里感叹果真年少时的沈辞要好哄得多,一面问了两句於春雪。 第43章 於春雪是於家四小姐,正房嫡出,一副样貌生得也讨喜,府上自然格外放纵些——偏生於春雪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自幼将镇国公夫人奉为信仰,沈家甫一回京,她便日日来镇国公府守着,好容易见着了沈夫人。 京城长大的小姐少有她这般的,且她眼高于顶,对这些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向来不屑一顾,自认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于武学上,她倒确实有些天赋,沈夫人也因此对她格外关照一些。 谢杳总算是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了——自己视为信仰的沈夫人偏偏对自己瞧不起的人另眼相看,委实是要心理不平衡的。 沈辞将人送回了席上,叮嘱了不准她再独自一人乱跑,这才放下心来去做自己的事儿。 宴席后半程确是没再生什么事端,谢杳回府后将於春雪这档子事告与了谢夫人,本是想着提前知会一声,於家哪日当真上门了,谢夫人也好早作准备。 没成想谢夫人听了若有所思,摩挲着手中茶盏,「杳杳,你外祖家亦是行商起家,才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谢杳点了点头,这她是知晓的。不过略一寻思,便明白了两分,「可是外祖家同於家还有些交情?」 「交情谈不上,生意场上多少有些来往。」谢夫人将茶盏放到案上,「当年我仍是陆家待字闺中的小姐,结识了略长我几岁的於家大夫人,商贾之家没那么多的规矩,不过是性情合得来,也便走得近一些。」 「后来因着一桩单子,两家明里暗里相争,我同她也为此吵了一架。年少气盛,说是老死不相往来,自那后也确是再未来往过。这一晃,也近二十年了。」 谢杳摸了摸鼻子,「本也是小事,早知如此大可不必让於春雪登门的。」 谢夫人摆了摆手,「毕竟是世子发话,於家这一趟是非来不可的。再说,世子这也是为了给你找面子。」 不过隔了一日,谢府上便收到了拜帖,正是於家的。 於家大夫人亲领着於春雪登门,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便留下来喝茶。厅里谢杳与於春雪面面相觑,皆是察觉出了两家母亲微笑着的面孔下仿佛凝固的空气。 许是两位夫人也正嫌自家孩子碍事,道是不打不相识,让谢杳与於春雪到后园中去玩儿。 两人如蒙大赦,从厅中出来皆是松了一口气,又互相瞥了一眼,颇为默契地各自往旁边挪了一步。 谢杳在前头领着她往后园走,於春雪一边磨蹭着跟上,一边道:「你莫要以为有世子替你撑腰,我便怕了你。」 谢杳头也没回,只「嗯」了一声。 於春雪提起裙角,快步追上她,「我向来看不惯你这种,」她找了找合适的词儿,「矫揉造作的人。」 谢杳终于掀了掀眼皮,「嗯。」 於春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末了只忿忿哼了一声。 而后无论她说什么,谢杳不外乎就是「嗯」,「你说的是」和「对」,杜绝了一切能吵起来的可能性。 谢杳看着於春雪那气得直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莫名心情大好。两人都心道是总归日后也见不了几次,忍忍便过去了。 然世事大多难料。 谢夫人同於夫人这隔了近二十年的一面见完,竟是冰释前嫌,全然只把那句老死不相往来当做是气话。而这一来,谢杳同於春雪隔三差五便要见上一面,且要在两家夫人殷切的目光中,为了不拂了母亲面子,强装作姐妹情深。 这日里於家大夫人又携女来访,说是城东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叫於春雪带她谢家妹妹去打两套首饰。 於春雪亲亲热热扶着谢杳进了马车,而车帘放下来那一瞬,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各自坐在一头。 马车行着,谢杳掀起一角帘子来看,谁知掀得正是时候,外头那透着浓重脂粉气味的楼阁即便是大白日里也热闹得紧。 於春雪见状凉凉开口:「你可是朝臣之女,那种地方少看。」 谢杳自然知道那是何地的,但十二岁的谢杳却不该知道,不过她如今装傻充愣已是娴熟至极,当即便问道:「什么地方?」 於春雪好容易在她面前找到了一点存在感,矜傲地一扬下巴,「迎云阁,那可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 谢杳含笑看着她,不是很理解她突如其来的矜傲是缘何而起,又是如何以这神色同她介绍歌舞之所。 然於春雪却会错了意,只当谢杳这表情是对她所言不以为意,便又道:「实则这京城里头,最为出彩的并非是迎云阁,而当属教坊司。」 教坊司三字陡然勾起了谢杳的记忆。她记得上一世,她与沈辞的第一夜晨起时,便听得有人回禀,说这教坊司是穆家所设,目的是探听朝中重臣。 第44章 於春雪压低了声音,「教坊司中的女子,有些是犯了刑律的朝臣家眷,有些是打小便养在里头的,还有些是按着京城里地位显赫之人的喜好特意寻来的。」於春雪面上似是有些不忍,顿了顿才接着道:「她们便是被调教出来,送到买家府上作妾的。且传闻教坊司出身的女子终身为奴,这一世都无甚翻身的机会。」 谢杳沉吟片刻,试探问道:「那你可知,教坊司背后之人是谁?」 於春雪摇了摇头,「最初教坊司只是用来处置那些罪臣家眷的,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背后之人还当真未听说过。不过教坊司牟的可是暴利,纳的商税也极高,背后之人定是有权有势的罢。」 谢杳默然,只点了点头。 於春雪一挑眉,「你对这个怎的如此感兴趣?」 谢杳眼瞧着颇实诚道:「我见识短。」 於春雪又是被一噎,好在这时那首饰铺也到了,两人便下了马车。 东市正是京城里头最热闹的,出名的吃食数都数不过来,挑了一阵儿首饰,闻到熏香都遮不住的香味儿一阵阵飘进来,两人登时便觉饿了,径直逛了起吃的来。 正巧不远处便有一家做梅花烙的,恰是谢杳喜欢的那一口,谢杳刚拿到手上,便打开油纸,咬了一口,外皮酥脆,甜而不腻,只一口便有梅花馅儿的清香溢出来。 正在这时,只听得不远处於春雪惊恐的一声「谢杳,闪开—」,因着太急都喊破了音。谢杳只来得及回过身去,看见一匹惊马眨眼间便在自己身前,马上那人拼力扯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连惊惧都未来得及,只觉腰间搭上一只手,那人略一用力,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再站稳脚时,手中的梅花烙都还是好好的。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无甚表情。 谢杳讨好地笑了笑,对他这幅样子熟悉至极,自觉退后了一步。 「谢杳。」他眯了眯眼看她,「缘何我与你不期而遇几回,你就要闹腾出事几回?」 「我也不想出事不是」谢杳小声嘀咕了一句,「巧合,真是巧合。」 「这回我若是不在,你怎么办?」 谢杳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极为懵懂无害地眨眨眼,「那阿辞这回不是在么?」 「下一回呢?」 「下一回阿辞也会在。我以后会小心的,保证阿辞不在的时候绝不出事好不好?」 沈辞一时无言,马上那人也终于控住了马,翻身而下,到谢杳面前告罪。 谢杳本还战战兢兢等着沈辞发怒她好及时安抚住,没成想这一回沈辞情绪十分平稳,平稳到即便谢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仍不免疑心他是改了性子,竟当真温润有礼起来。 那人道是改日亲去赔罪,便先料理马去了。 而沈辞也只看了谢杳一眼,从她身侧走过。 只是走过的这一瞬,谢杳听见耳边他的声音道:「是太子的人。早回。」 於春雪总归是有几分怕沈辞的——这世子爷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平日里瞧着一派陌上人如玉的样子,实则对人疏离得很,兼之上回沈辞动怒着实吓着了她,方才沈辞在,她虽挂怀着谢杳,但也不敢上前。 好容易沈辞走远了,她才凑上去,看着谢杳将方才那块梅花烙又咬了一口,一脸餍足地眯了眯眼,方才满怀关切的话忽的便说不出口了。 谢杳瞥她一眼,探手拿出一块梅花烙来,塞到她嘴边,「尝尝。」她在外说话总是比常人要简短些,声音里的温软与清冷各自参半,是以既不会显得小姑娘太过娇柔,也不会咄咄逼人——恰似她那双凤眸,那样的眼睛本该是极具侵略性的,在她脸上却平添了三分娇媚。只是她一开口,即便不是命令的语句,也总教人情不自禁地照做。 於春雪条件反射地就着她手咬掉一半梅花烙嚼了两口,才意识到这般当街分食仿佛她们关系极好似的,不禁有些没面子。不过吃人嘴短,於春雪咽了下去,极不自然地小声哼哼了一句「谢谢」,脸上登时红了一片。 谢杳强忍住笑意,问道:「好吃么?」 於春雪点点头,仔细回味了回味,中肯道:「美中不足还是有些偏甜了,失了梅花凌雪的清气。」 谢杳将剩下半块塞到她手里,「以前困在府里的日子太平淡,也只能在吃食上找点刺激,慢慢口味就偏重一些。」 於春雪一愣,若是谢杳不提,她都要忘了她还有那么一段孤零零的日子。於春雪看着谢杳用手帕仔细擦过手,抬头朝她一笑,不知为何竟升起了一股难言的保护欲。 第45章 於春雪飞快摇了摇头,把那些奇怪的想法摇出去,没话找话说道:「我瞧着你平日里正常得很,浑然不像是在府上关了十二年的。」 她这话本意或许是想委婉地夸一夸谢杳,可听到谢杳耳朵里便变了味道,背都僵直了一霎。 谢杳吞了口唾沫,「我刚解禁那时候,便遇着了世子殿下。」她抬眼瞥了瞥於春雪,不动声色接着道:「世子殿下颇为同情我的遭遇,不仅把我当半个妹妹看,格外照顾一些,还点拨我为人处世之道,时常宽慰我。」 於春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怪不得世子殿下对你如此关照,」她点了点头,「我先前还奇怪,世子殿下这么不近人情的人,你竟毫不惧他。这么说来,也解释得通了。」 「不近人情?」谢杳挑了挑眉,「旁人都道世子是如玉君子,怎的到了你这儿就变了个人似的。」 於春雪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我打小眼尖着呢,什么翩翩公子,那都是表象!你细想想,世子在军营长大,不到十二岁便披甲上阵,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脾性能好到哪儿去?」 她叹了口气,「看在梅花烙的份儿上我再叮嘱你一句,即便世子现下拿你当妹妹看,你也不能太恣意了。打仗讲究的是什么?运筹帷幄,三十六计。我看呐,世子殿下心思深着呢,你若是开罪了他,等他找你算账的时候,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杳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於春雪这话虽然是刻意夸张了些,好吓吓她,但说得也八九不离十。这么看来,她确是够眼尖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往回走,谢杳见於春雪说在兴头上,便摆手叫随从去结了账,而后径直上了马车。 不远处一座酒楼的雅间内,身着紫檀云锦的少年下意识地敲击着窗棂,目送着马车远去。 「殿下。」一男子半跪下,抬头赫然是方才惊马差点伤及谢杳的人。 少年回过身「啧」了一声,慢慢踱过去,「他都认出你是孤的人了。」 「是属下失职,回去属下便去领罚。」 「罚便免了,不过做戏要全套,明日莫忘了去谢府请罪。」少年把玩着腰间蟠龙玉佩,「早就听闻沈辞对这个小姑娘不一般,处处维护,先前还向於家施了压。今日一试,果真如此。」他抬头望向窗外,神色玩味,「谢杳?没准儿,是步好棋。」 这年冬里谢寻出生,皱皱巴巴一个小团儿,谢杳轻轻戳他,他就只会闭着眼睛哇哇大哭,与日后那个粉雕玉琢会奶声奶气「阿姊阿姊」地唤她的小人儿相差甚远。 又过了些时日,谢寻长开了点儿,白白嫩嫩显得可爱了不少。就连於春雪陪於夫人来谢府时,都忍不住想伸手抱抱他。 谢杳没事儿就爱捏他的小脸儿,软软糯糯的手感叫人欲罢不能,捏着捏着,谢杳忽的敛了眉目,平静开口同那个还听不太懂人言的小孩儿道:「阿寻,上一世是阿姊连累你受苦了。这回,我定将你的路铺得平平坦坦的。」 然爱捏脸这动作是会成习惯的。 谢杳再三瞥了瞥沈辞的侧颜,他这时只随意地将发束在身后,执笔写着什么,神情专注,更显得侧颜沉静,她便愈发手痒得很。 后者察觉到谢杳的目光,略偏了偏头看她。 谢杳慌忙将手中书卷抬高,挡住自个儿视线。下一刻手上却一轻,书卷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前的沈辞拿开。 沈辞随手翻了翻,面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眸光闪烁,咳了两声,把书卷又塞回到谢杳手里,抬手重重敲在她额头,抿抿嘴似笑非笑道:「你整日都看得些什么东西?小小年纪,看这些做什么?」 谢杳疑惑地抬头看了沈辞一眼,见沈辞背对着她走回去接着写他的东西——只是执笔蘸墨时手抖了抖,又低下头翻了翻书卷,看到方才还未看到的某一页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倘若她当真十三岁,兴许还看不懂这隐晦的文字。可她如今只消一眼便明白这写的是些什么,只觉得脸颊隐隐发烫。 谢杳登时在心里把於春雪翻来覆去骂了十几回。这书她屋里还有一整箱,是前几日於春雪来谢府时,见她正在读书,且读的是史书,於春雪便不由分说叫人抬了一箱子话本册子来,恨铁不成钢地同谢杳说:「你本就不大灵光,日日读这些史籍,读得多了脑子要成榆木的。这都是京中现下时兴的话本,闲暇无事可以看看,就当是消遣。」 谢杳自然是欣然接受。手中这本正是她昨夜起了个头的,一时割舍不下,便带来了,趁沈辞忙着再看一些。谁成想,这书后面竟将那事儿描写得如此……细致入微。 第46章 她不禁又抬头瞧了沈辞一眼。只是这一眼电光火石间,她忽的想到,沈辞恰翻到了那页上,知道了自个儿手里头这本书在讲什么,偏偏又撞上她时不时抬头偷偷看他……经不得细想,这回她已红到了耳朵根。只是安慰着自个儿,她在他心里才十三,才十三,还是个孩子,他应当不会像她这样想这么多。 这般宽慰着,谢杳正大光明地抬头望向沈辞,却正见他亦回望过来,眉眼带笑。谢杳方才平静下去的心跳陡然又活泛起来,慌忙站起身朝书房外走,「我出去透口气。」 这段日子谢杳过得还算自在,自在得都有些消磨了斗志。 元平十三年,谢永官拜正三品尚书。 举家欢欣的家宴上,只有谢杳于不经意间低垂了眉眼。她心里清楚,安稳的日子至今算是过完了。好在这些日子里她过得舒心快意,也算是提前攒了些捱过寒冬的暖意——只怕是这一场冬,杳无尽头。 日子仍是一天一天的过,似是平静得毫无波澜,同往常无数个日子无甚差别。 腊月二十九,宫宴。这个时间是谢杳想过无数遍的,于无数的时间点中挑出来的,用作接近太子最合适的那个时间。 这是前世她与太子第二次见面的日子,这一世于此事上倒是无甚不同。一个位居东宫,一个至今只是普通朝臣之女,倘不借着宫宴上机缘巧合一见,旁的场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而她若是想从朝中下手,身为女子又无法入朝为官,除了太子,一时半刻还当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宫宴过半,谢杳掐着时候寻了个由头起身出去,谢盈忙跟上,抢在谢杳踏出殿门前,将石榴红的斗篷替她披上身。 因着谢杳出来得突然,谢盈只顾得上拿了她的斗篷来,自个儿仍是殿中伺候时的衣裳,甫一踏出殿门,乍然吹来的寒风便冻得谢盈打了个哆嗦。 谢杳看她一眼,拢了拢身上斗篷,径直往灯火昏暗那处走。 谢盈又朝宫人讨了个暖手的汤婆子来,方快步追上谢杳,因着四处还有宫人在,态度便拘谨得多,双手奉上汤婆子,「小姐,夜风凉。」 谢杳默不作声,只伸手接过来,触到谢盈冰凉的指尖时顿了一瞬。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谢杳状似无意地抬头瞥了一眼灯火阑珊处那座影影绰绰的楼阁,吩咐谢盈在原处候着,自己走进夜色里。 走了不远,便到了揽月阁下。谢杳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角,拾级而上。走到最后一个拐角,果然闻到了酒气。她脚步未停,径直走上去。 太子一身玄底金线勾蟒云锦袍,坐在白玉栏杆上,背靠着亭柱,一脚踏着栏杆,本是望着外头,听得谢杳的动静,略偏过头来。 这是谢杳重生回来,第一次见着他。 谢杳收回视线,福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一早便望见她往这边走,是以并不意外,既没叫宫人去拦,也便是有意在此与她见上一面——毕竟是沈辞亲近的人,他自然要探个明白。 太子未叫起,谢杳也沉得住气,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分毫未动,直看到那双云缎锦靴行到自己面前。 「抬头。」太子打量她一眼,「谢小姐擅离宫宴,来这揽月阁上,是意欲何为?」 谢杳一怔,她怎么记着当年太子可不是这么开场的。谢杳不禁飞快抬眼看他,却正撞上他审视的视线,登时又恭谨垂下眼帘来,「民女不过是出来透口气,偶然所至。」 太子轻笑一声,他原本也以为小姑娘是不小心走了过来,然他方才看得真真儿的,她一路走来目标很明确,并不像是闲逛偶然走到的样子。 而他同这小姑娘先前不过只见了一面,让她找到这儿来,唯一说得过去的,也只有沈辞叫她过来这一样说法。他心里琢磨着沈辞的用意,面上却只轻巧逗她道:「既是偶然所至,孤便饶了你惊扰之罪,你且下去罢。」 谢杳被他一噎,一时没控制住表情,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就不多跟我聊上两句? 太子好整以暇地靠回到亭柱上,「不想走?谢小姐这是有话要对孤说不成?」 谢杳原先预备的说辞到这儿算是全然作废了,她索性也不再演下去,站直了身子,平静抬眼望向他,「确实有话。」 太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洗耳恭听。」 「不如民女先给殿下讲个故事?」 谢杳的记性向来极好,当年二人大婚夜里,太子讲的那段贤贵妃与当今皇后娘娘的后宫秘辛,她并未用心听,却也全然记了下来。 第47章 她不过开了个头,太子的神色便倏地冷下来,醉意散了个干净。 谢杳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便觉一道劲风袭来,太子单手掐着她脖颈,眼底寒意叫人胆颤。 「这段往事,宫中知晓的人现下已死了个干净。谢小姐又是从何得知?」他手缓缓收紧,「让孤猜猜,莫不是沈世子?倘若世子连这个都知晓,那孤还当真是要重新审视他一番了。」 这是皇宫,即便他贵为太子,也不可能这般私下了结了三品尚书之女的性命。是以谢杳并未挣扎,眼底波澜不惊,只望着他。太子终还是手一松,往后退了一步,活动了活动手腕。 谢杳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气息平稳下来方道:「此事与世子无关,是民女自己拿主意,要来投奔殿下的。」 「投奔?」太子嗤笑一声,「若是孤没记错,谢小姐等开了春,才十四罢?你拿什么,来投奔孤?」 谢杳只一笑,「殿下大可以猜猜,民女是如何得知殿下身世的。也大可以猜猜,民女这番话,足不足信。」 语毕,谢杳双手奉上一只锦囊,「民女的一点诚意,殿下可否赏脸一观?」 太子深深看她一眼,拿过来拆开,里头只一张字条,是昨夜里谢杳随手扯了一片纸条写下的——元平十四年,春大旱,夏蝗灾。 这场天灾当年影响颇深,灾民都涌进了京城,京中的达官显贵亦收敛了往日奢靡的习气。谢永也正是那时候治蝗有功,才加封了太子少傅的。 她既是想一步就反客为主,必然是要走险棋的。而谢杳又清楚得很,自个儿的优势在于对往后这几年的局势了如指掌,虽说人事易变,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天灾呢? 太子一眼扫过去,倏地变了脸色,将纸条握在手心,低声喝道:「大胆!你可知这是何罪?」 「民女自然知道。可民女也知道,既然殿下早早得了这个消息,倘若殿下在户部工部安插好人,春旱一来,无论是流民的安置,还是水利,都能占了先机。岂不比被宁王抢了功劳来得好?」 太子下意识地将手中纸条揉皱,紧锁着眉头,打量着望向谢杳。若非他早将谢杳的身世摸了个透,以她这番话来看,说她还不到十四岁,他一准是不信的。 太子逼近一步,掐着她下巴,目光锐利,直望进她眼底,像是想要径直望到她心里去,看看这小姑娘到底是何打算似的。良久,神色方松动了些,「孤为何要信你?」 谢杳仍只笑着,轻声道:「殿下,赌就赌个大的,是不是?」 太子松开她,抚掌而笑,颇有几分赞许,「不错。」 谢杳知他这意思是打算信了,毕竟是宫宴,她不好离席太久,便预备着告退,哪知礼行过一半,便被太子扶起。 太子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醉意上来一般,朝谢杳眨眨眼,「不急着走,有人来寻你了。」 谢杳一愣,探头往下一望,正对上立于揽月阁下抬头望过来的沈辞的眼。 太子在她身侧凉凉开口:「孤还是得仔细想想,到底是你们二人合起来做戏给孤看,还是你当真投奔于孤。」 沈辞在下头眯了眯眼,走了上来,先扫了谢杳一眼,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脖颈上一顿,才向太子行过礼。 谢杳不自觉地往他那边挪了两步。 太子自顾自地去端了酒来喝了一口,背对着沈辞,「世子今日怎的有这份闲心,来这儿醒酒?」 谢杳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脖颈上怕是还有方才太子掐的红痕,不动声色地将斗篷往上扯了扯。 「比不过殿下,阖宫欢宴,一人躲在此处独醉便罢了,还偏要跟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动手。」沈辞话里犹带笑意,谢杳瞧了他一眼,才看见他眼中锋芒。而他手虚握的那个位置,正是他往常配剑的位置。 「世子此言差矣。」太子半转过身来,「你又怎知,不是你这小姑娘,先来招惹孤的?」 谢杳本已眼观鼻鼻观心地把自个儿当成这阁子里的一根柱子,委实没料到太子竟把火引在她身上,愕然抬头,正巧沈辞瞥她一眼,她当即心虚地低下头去。 也真是一物自有一物降,她方才唬太子那气势不小,叫人浑然摸不着她的底,如今乍一对上沈辞,登时便泄了气。 沈辞淡淡望她一眼,并未搭理她,谢杳却莫名从他那一眼里读出了秋后算账的意思,不禁又往他那儿挪了挪。 「殿下倘若没有别的吩咐,便先告退了。」 太子一扬手,又自坐在栏杆上饮酒。 第48章 沈辞转身往下走,走了两步回头,蹙着眉看谢杳,「你还愣着做什么?」 正巧太子向谢杳那个方向一举杯,笑起来。 谢杳忙不迭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谢杳偷偷瞥他侧脸,见他面色不虞的样子,快步往前追了追,试探着唤他:「阿辞?」 沈辞看着小姑娘因为心虚显得有些怯生生的神色,本也没打算真与她置气,只是怕她在太子那儿吃了亏。不过他每回一碰上穆家的人,便莫名有些压不住的戾气,这时候只能勉强牵了牵嘴角,尽量放柔了声音,同她道:「隔墙有耳,回去再说。」 此处灯光本就不甚明亮,他这一笑落到谢杳眼里,怎么品都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谢杳乖觉点了点头,却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回头该如何与他说道方能掩饰过去——她如今这一番打算,本也不欲说与他。兵行险着,她不想拖旁人下水,这些事儿她自个儿担着便成了,时机到了,再同他坦白也不迟。 两人一同回去太过扎眼,沈辞回身替她拢了拢斗篷,完全遮住她脖子上的红痕——谢杳察觉他看到那红痕时眉头又皱了皱,忙安抚道:「不打紧的,也不疼。不过是起了点误会罢了。」 沈辞脸色仍有些阴沉,一言不发地系好,又深深看她一眼,方转身走了。 目送着沈辞走远了,谢杳按着来路往回走,直到遇上一直候着的谢盈。 谢盈站的那处正是个风口,谢杳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然瑟缩不止,小脸冻得通红。 谢杳抿了抿唇,将怀里一直焐着的汤婆子拿出来递到她手上,「叫你候在这儿是把你栽在这儿了?」 谢盈紧紧捂住汤婆子,暖和了一些,方回话道:「我若是走了,这里又黑,你回来该找不着了。」 从宫中回府时辰已不早,谢杳下马车时,恰飘起了雪。因着第二日就是大年三十,各家皆是张灯结彩,瞧着就热闹得很。 谢杳直等到各处都歇下了,方披衣起身。雪下得大,只这一阵子,地上便覆了一层。她抬头望了一眼天,漫天的雪落像是要坠入她眼中似的。谢杳哈了一口气暖暖手,将兜帽戴上。 她来得略有些早,等了一盏茶的时候,方听见有靴子踏着积雪的簌簌声响由远及近。 谢杳应声望过去,只见沈辞提了一盏灯,从远处走来。他许是刚刚骑马回府,身上那件鸦青斗篷落了好些雪,且有些松垮。灯前雪片纷飞,暖黄的光影下莫名有些静谧。 沈辞在她面前站定,先是将手中那只暖炉递在她手里,「方才送母亲回房顺来的。」 谢杳接过来抱在手里,登时打了个寒战,又用焐热了的手暖了暖鼻尖,方斟酌着开口道:「我今儿个就是闷得慌,便随处走了走,谁成想一不留神就走到了那阁子上。」 「我见它造得讲究,一时兴起想上去看看。又恰巧遇上太子喝醉了,把我认作了刺客,这才出手伤了我。」谢杳理了理思绪,接着编道:「后来太子同我说了些有的没的,又问了几句话,你便上来了。」 沈辞抬手扫落她兜帽和肩上的落雪,只低低嗯了一声,神色一如平常,叫人瞧不出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谢杳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咬了咬下唇,把话头引开。 等出了正月,谢家便该搬去尚书府了,两人能这般见面的日子所剩无几,这时候随便说什么话都显得格外绵长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谢杳思路向来都跳脱得很,东一句西一句,偏偏沈辞也总跟得上。 雪愈见大了。 谢杳抬头看雪无边无际落下来,幕天席地。一时两人都默然。 沈辞忽的抬手抹去她脸颊上沾的雪花,低声道:「外面太冷,回去歇着罢。」 谢杳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正走到墙根,却听身后他唤了一声「杳杳」。 猩红斗篷下,小姑娘戴着兜帽,半侧过头来,侧颜掩在纷纷扬扬的雪里。 沈辞无声一笑,这几年过去,他的小姑娘已然不声不响地长大了。 如今她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间是人间难得的好颜色,凤眸一挑,眼瞳里像是藏了两泓深潭,让人溺于其中。 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打算,眸光一转,千回百折。就连最初话少的毛病,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沈辞一时分不清心中究竟是欣慰,还是怅然若失,只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一字一句同她道:「护好你自己。」 谢杳仓促点点头,钻了回去。 第49章 在墙的这头,她倚着墙,又站了一会儿,方一步步回了房。 出了正月,谢府上下正忙着乔迁新府。尚书府的规格比之原先的谢府要高许多,原本府里伺候的下人自然是不够用了的,谢夫人便新选了一批,除却粗使的,能得近身伺候的自然是要先训上一训。 谢杳去寻自家母亲时,正巧是她在训话的时候——这活计本不必当家主母来做,只是谢夫人这几日被琐事缠得浮躁得很,一刻也闲不下来,索性亲自来了。 新进的下人皆规规矩矩跪在堂下,谢杳一一打量过去,从谢盈手中接过茶盏,奉到谢夫人手边,「娘亲,喝口茶,降火去燥的。」 谢夫人随手接过喝了一口润过嗓子,笑着嗔她,「无事献殷勤。说罢,又想怎么?」 谢杳状似不经意地又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下人,「也无甚大事,就是女儿房里杂物有些多,又舍不得扔,想着搬去新府里,可人手不够。」 谢夫人将茶盏一搁,「我还寻思是什么事儿了,」说着瞥了堂下一眼,「这里头你挑几个。」 谢杳欢快应了,绕着走了一圈,仔仔细细看过去。 谢夫人见她这样不由得又一笑,「先前你说喜静,伺候的人本就少,如今看你那毛病也近好了,你父亲一早便嘱咐我好生挑几个人给你。」 「但凭母亲安排。」嘴上这么说着,谢杳却是已然点了几个人出来——这里头有张面孔与她记忆里头的,是对得上的。 有些事儿是她上一世当了太子妃后才知晓的,譬如说,如今朝堂之上,凡三品以上官员,府里多多少少皆有穆家安插的人——她本以为当时情形特殊,只谢家和沈家皇上放心不下,才有此举,实则皇上这心,分明是搁哪儿都放不下。 当年她染指政务后,头一件便是将谢府里有异心的筛了出去,其中便有她方才点中的一个。 谢杳领了这几个人回房,便扔给了谢盈。谢盈吩咐下去,他们便前前后后忙起来,将物件儿分类归拢在大木箱里。 谢杳靠坐在案前,闲闲翻书,目光却一直在屋中搜寻。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多数物什儿都收拾妥当,才终于有人将手搭上了她刻意遮挡起来的匣子上。 谢杳急急起身,袖子不经意间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果盘,点心滚落一地,碎瓷声炸响,屋中登时安静下来。 一屋的下人不明就里跪在原地,谢杳三步并作两步去到那人面前,劈手夺过那只匣子,神色极紧张,将匣子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刚要打开瞧,又极警惕地扫了一圈屋中,手上一顿,并未打开。 至此她才发觉自己失态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缓了缓,紧握着那只匣子,叫众人起身,而后冷冷吩咐道:「一应经你们手的物什儿,怎么拿过去的,就怎么送到尚书府上,可明白?」 下人齐声应了是,谢杳这才松下一口气来,信步走到一只木箱旁。 刚刚正收拾这木箱的下人忙迎过来,替谢杳将盖子打开——那人正是谢杳刻意挑中的,穆家安插的人。 谢杳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人一眼,将匣子放进去,木箱不过半满,谢杳挥了挥手,「就这些罢,你把这些送过去。」而后略迟疑地又看那人一眼,扭头叫过谢盈来,「待会儿你跟着走一趟。」 谢盈仍在状况外,不过见谢杳像是极重视那只匣子,也明白两分,点点头应下了。 人手多,动作也利落,统共不过小半日,便收拾了个差不离。谢杳亲盯着木箱被一一抬上马车,收拾的下人亦跟上去,这才真真儿放下心来——她最里的衣裳,已然被汗打湿了。 第二日,谢家便搬去了尚书府。又隔了一日,正是谢府摆乔迁宴的日子。 这日一大早,谢杳便被叫醒,仔细梳妆打扮过。早膳她用了不少,谢盈生怕她积食,刚要劝她少用些,便见她又吩咐了几样平日爱吃的点心,扭头对谢盈道:「无妨,我多吃一点,往后这段日子也就不想了。」 谢盈没听明白她这话,「你若是想吃,随时吩咐就好,何必偏赶在这时候?」话虽是这么说,可她也再没拦着。 过了辰时,还未等到宾客,却先等来了围府的禁卫军。 来人气势汹汹,先封了府,而后一声令下,叫人去搜。不过谢家人此时都在前厅之中,虽是不得擅离,却也未有人来惊扰。 谢永面色铁青,上前一步,「谢某有失远迎,只是不知郑统领此来所为何事?」 郑统领上下打量他一眼,一拱手,「谢尚书。郑某此来,乃是奉天子令,至于所为何事……谢尚书莫急,待将证物搜出,自见分晓。」 第50章 谢寻年纪小,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在乳母怀里哭个不停,被谢夫人接过来,轻声哄着。 谢杳低垂着眉眼,手藏在袖中紧握成拳,许是用力过猛,还略有些打颤。谢夫人只当她也是吓着了,温言宽慰道:「不打紧的。定然是有什么误会,既是来搜,自叫他们搜去。」 谢杳看着自家母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颇心虚地吞了口唾沫。 来人似是一早就有方向,多数官兵是冲着谢杳的住处去的——未出阁的女儿家房里,哪能允去搜,谢永去拦,却被郑统领陡然出鞘的剑锋挡住了去路。 郑统领皮笑肉不笑地抬眼,「谢尚书,得罪了。」 不过是这一拦一挡间,有人捧着什么快步上前,半跪下,双手奉上——正是先前谢杳在意的那只匣子:「禀统领,属下搜着了。」 郑统领收剑入鞘,朝谢永一摊手,「来跟谢尚书说说,看看是在哪儿搜着的?」 那人迟疑片刻,终还是低下头道:「谢小姐房中。」 郑统领将匣子打开。里头实则只一张折好的上等宣纸,摊开在谢永面前,「谢尚书,令爱这随手一写,罪名可不小。」 谢永凝神看过去,确是谢杳的字迹,寥寥几言,言及春旱蝗灾云云,宣纸的一角,还用丹砂绘着符咒。只是那符着实有些诡异。 谢杳低下头,不去看自家父母亲震惊的神色,任由士兵上前来一左一右押住她,竟是一句话也未分辩。 郑统领含笑一拱手,「谢尚书,郑某这就回去复命了。」 「且慢!」谢永一步跨上前生生拦住去路。这罪名委实大了些,谢永怎么肯就这么把女儿交出去,只是事发突然,来不及想出周旋之法。 谢永这一动,不知何时围在厅前的官兵齐齐拔刀,郑统领步子一顿,故作讶异地回头,「谢尚书这是要抗旨不遵?」 谢杳这时候方抬起头来,略一挣扎,像是有话要说。制住她的两人得了郑统领的眼色,将她松开。 谢杳朝父母亲一拜到底,「女儿自有打算,万望父母亲宽心。女儿不孝。」这句说完,她利落起身,不再看父母亲的神色,只往前走去。行至郑统领面前才停下,一挑眉,「郑统领?」 郑统领本以为姑娘家这时候该是要抱着母亲哭上一阵子,死活不肯跟着走的,念在她年纪还算小,也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容她好好告个别。没成想遇上了个果决的,一时间竟未回过神来。 此时被她一叫,不免有两分刮目相看,也并未再叫人押着拖下去,允她自个儿体面地走出了府。 大理寺狱。 谢杳换了囚服,脱簪散发,因着还是官家小姐,并未上手脚铐,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 过了两柱香的时候,才有人奉令来提她,为首那个瞧着穿着打扮,像是个小官。谢杳留了个心,特意问了一句是何人主审。 那人见她年纪尚小,且犯的这罪往小了说兴许只是一时胡言——可惜兴朝重道,最听不得这些胡言乱语,怕祸了气运——心有不忍,压低了声道:「宁王。」 谢杳步子一顿,她这案子何德何能,让当朝王爷来审?且她对宁王所知不多,印象倒是极差,案子落在他手上,已然脱离了她所料。 那人瞧出了她的惊异不安,只道是小姑娘被吓着了,又多解释了一句:「你这案子本不算大,只是太子殿下上奏要主审,宁王殿下也便跟着上奏了。」 话至此,谢杳明白过来。太子约莫是打算借主审的方便保下她来,却半道被宁王截了胡——至于宁王为何要跟着掺和一脚,想来只是见太子对这么桩小案子上心而起了疑。 谢杳登时有些无力,甚至怀疑太子是故意给她来这么一出,好试她一试。 谢杳被带到堂下,还未瞧清上头坐的人,便被一把按下,跪在地上。 「你可知罪?」 「民女何罪之有?」 大理寺卿听得她声音朗朗,竟是一丝惧意也没有,不由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证据凿凿,你还有什么可分辩的?」 谢杳伏在地上,「民女只是记下了些该记下的。」 大理寺卿刚要发作,被上座的宁王一拦。「抬起头来,」宁王打量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探寻,「你可识得太子殿下?」 谢杳神色如常,「承蒙皇恩,民女有幸与太子殿下见过两面。」 宁王意兴索然,他这一趟本是想探探太子的虚实,如今看来这案子倒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也不欲再同谢杳耗着,吩咐大理寺卿道:「尽快结了罢。这小姑娘瞧着没句实话,父皇倒也没吩咐不准用刑。」 第51章 宁王转了转手上扳指,意有所指道:「太子殿下对此案颇有些上心。审讯的时候可别下了重手,怕只怕是狗急乱咬人,这若是诬告上了太子殿下,便不好看了。」 大理寺卿何等聪明,一点便明白过来,「殿下放心,臣定当审出让殿下满意的供词来。」 这便是要屈打成招的意思了。 宁王一走,大理寺卿便扔下一纸供词来,「本官见你年纪尚小,奉劝一句,你早些签字画押了,也少讨些苦头。」 谢杳拾起供词细细看过去一遍,与她方才所料不差,不过是承认妖言惑众,外加上一条受太子指使。大理寺卿拟出来的这供词前后还是连得起来的,可惜经不起推敲——太子指使她散出谣言,而后再以祭天为由,求得风调雨顺,借以给百姓留下个受天命得天恩的印象。 谢杳在心里叹了口气,去岁除夕那场雪下得好,都道是瑞雪兆丰年,这马上要来的春旱,自然是没人信。 大理寺卿见她并未动作,惊堂木又是一拍,「来人!」 「且慢!」谢杳将供词展在地上,「要我画押倒也不难。只是这供词里有一处,必然是要错的。若是并不得风调雨顺,那太子殿下这番算计岂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大理寺卿拍案而起,「大胆!死到临头,竟还不知悔改,妖言惑众!」 谢杳将供词往外一推,「是不是妖言,日后自有分辨。」她看着大理寺卿有些松动的神色,微微一笑,「烦请去通传我师父一声,他老人家自有解释。」 大理寺卿狐疑地看她一眼,思索了一阵儿,想到人在他这大理寺里押着,一时半刻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便顺着问道:「你师从何人?」 谢杳一拜,「松山观,净虚真人。」 兴朝重道教,且松山观这些年已隐隐有了天下第一观的名号。而松山观一半的名声,是因着净虚真人。 是以谢杳这话一出,大理寺卿只得将她暂且押下去,待到请示了主审的宁王,再做定夺。 谢杳回了牢房里,看着牢门被锁上,狱卒腰间钥匙在行动间响作一团,声音渐远,登时像脱了力,顺着冰冷发霉的墙滑坐在稻草上。好歹也是待过东宫地牢的人,一回生二回熟,她于牢房倒是没多少抵触。只是此番她兵行险着,委实祸福难料。 还未缓过神来,又听得有脚步声近了,且听这动静,来人排场不小。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双眼时,先前的颓态一扫而空。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免了她礼,眼一抬,狱卒当即上前打开了牢门。 「谢小姐唱得这又是哪出?莫要跟孤说,你是一时不察,叫人抓了把柄。」 见她四处看了一圈,太子一挥手,「都是自己人,不必顾忌。」 谢杳一笑,「民间都道,富贵险中求。」 她话音刚落,便被太子一声「鲁莽!」打断。 谢杳叹了一口气,「殿下可带了纸笔?」 她这话问完,便有人着手去准备。 太子掐了掐眉心,「烦请谢小姐同孤说道说道,你究竟是何打算?」 谢杳开口问道:「当今圣上早些年,曾动过招松山观净虚真人入宫的念头,可是真的?」真不真她心里早便有底,这还是上一世里太子亲口同她说的。 太子微一颔首,「不假。」 「真人以潜心悟道为由,拒了圣上的高官厚禄,只是每月里将炼制好的丹药送进宫中。」谢杳直望着他双眼,「如今有个真人现成的弟子,还是唯一一个。上承天道,能窥见将来之事。若是能招进宫中,想来也是桩好事。」 太子哑然,过了好一阵儿方道:「谢杳,欺君之罪,你担不起。」 谢杳从旁接过纸笔来,略一思索,提笔写了一行这才回话道:「不敢欺君。只是世事浮沉,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罢了。」 太子默然,只看着她写下去,一笔字铁画银钩,已有小成。 谢杳停了停笔,抬头看他,「殿下可在户部工部安排好了?都是何人?」 太子报给她几个名字,看她以卜算为由,举荐了其中两人。最后一个字落定,谢杳将纸拿起,奉给他,「还请殿下遣人去一趟松山观,将个中情况告与净虚真人,请他下山入宫一趟。」这话虽与那大理寺卿说过,可他毕竟是听命于宁王,保不齐宁王是什么打算。 太子接过她刚写好的供词,展开瞧过一遍,问道:「孤若是不来这一趟,你该当如何?」 第52章 「自是在宁王给的那一纸供词上签字画押了事。到时候,可由不得殿下不紧不慢了。」话是这么说,谢杳心里打算的实则是沈辞——太子来不来这一趟她心里没底,可沈辞自然是会来的。只是这陈词由沈辞递上去怕是不妥,还得再动一番脑筋,不如太子来得省事。 太子低声笑起来,将供词折好收入袖中,「孤会吩咐他们,关照你一些,让你少受些苦。」 送走了太子,谢杳才真是一丝气力也提不起来。牢中昏暗,不知是什么时辰。狱卒送过饭来,许是太子关照过,饭食上还算不错,只是谢杳这一日过得惊险,没什么胃口。 她应付着草草吃了两口,便找了个不那么潮的地儿,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 她还是不喜与生人说话,每每遇上生人,都难受得仿佛架在火上烤。可气势怎么也要强撑起来给他们看,这时候是不能露了怯的。 她心里实则空落得很——前头的路全然隐在雾里,究竟能一步登天,还是一步落入深渊,在这一脚没踏出去之前,又怎么知晓。 谢杳越这么蜷缩着,潮气漫上来越觉着冷。她抱紧了胳膊,本都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了,突然福至心灵似地抬起头来。 狱卒领着一人走过来,铁链当啷一声被放下,牢门拉开,狱卒恭敬俯首撤步,将来人让进去。 沈辞在她身前两步远停住,紧绷着脸,低头看她。 谢杳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东宫地牢里也是这般。昏暗逼仄的牢房,她在囚衣里窝起来,他一言不发走进来,就这么自上而下看着她。 谢杳鼻头一酸,莫名有些委屈,低头吸了吸鼻子,飞快抬手抹了眼睛一把。 沈辞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朝她伸开双手。 谢杳眨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将头偏到另一边。下一刻却被径直抱进怀里。 沈辞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开她的发,看着小姑娘的眼泪又掉了两滴下来,打湿他衣襟,又好气又心疼,「这时候知道委屈了?先前设局那能耐呢?」 谢杳抿抿嘴,小声在他怀里哼了一声。 「春旱的消息我虽不知你是从何处知晓的,但观你这些日子来的小动作,你的打算我也略能猜到两分。」沈辞抚了抚她的发,接着道:「你想同太子结盟,又想一举踏入朝堂,便借了我朝重道造势。」 他手一顿,恰扣住她后颈,低头探究地看进她眼底,「我只有一事不明。杳杳,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杳心里清楚,倘若不是这次牢狱之灾,他恐也不会开口问她。他要信什么的时候,是不掺杂质的放纵。她毫不怀疑,无论她说出什么实质性的愿望,他都会替她达成——只是如今的她,面对着这样的信任,总有些战战兢兢。 像是摔碎过又失而复得的玉佩,系在她颈间,摇摇晃晃,她总时不时就要摸上一摸,确认它还好好的。 谢杳移开目光,沉默了片刻,方轻声道:「我想帮你。」 说者有心,尾音震颤在听者的心上。沈辞笑了一笑,掐掐她脸颊,「杳杳能有这份心我很欢喜。你若是有无论如何也想做的事情,我不拦你。可我希望你要做的事情,只是因着你想做。」 「我不想,也不该,成为你的缘由。」 谢杳垂下眼帘,并未吭声。 沈辞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抬手敲在她额头,正色道:「杳杳,京城这潭水深不见底,独醒者少有。」 谢杳点点头,声音清亮,「我知道。」 「长夜孤寒,不见天光。」 「我知道。」 沈辞笑着喟叹一声,「你这是拿定主意了。你这拗劲儿上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谢杳抓住他手,重重一握,「阿辞,我不是那个坐在树枝上,连下来都要你接着的小姑娘了。这潭水浑,我也并非是想涤净了它。我答应你,绝不会耽于其中,好不好?」 沈辞反手握住她手,「好。」 沈辞不好在这儿耽搁太久,又陪了谢杳一会儿,叫她且再忍耐两天,也便回了。 兴许是太子和镇国公世子都对这处上心的缘故,往后两天谢杳过得显然比寻常牢犯好一大截。 第三日,同谢杳所料相差不多,宫中果然来了人宣她进宫。 她换上了先前进大理寺狱时的衣裳,由公公引着,进了太清殿——太清殿正是宫中筹备道教仪式之所,皇上选在此处见她,想来是已信了七分。 踏进殿中,谢杳先是对皇上行了大礼,被叫起,又对上头那道蓝色的身影一拜到底,「拜见师父。」 第53章 「孽徒!当日为师是见你有慧根,方点拨几句,叫你以俗家身份拜入门下。为师一早便嘱咐过你,天道不可妄言!你又是如何做的?」净虚真人一拂袖,倒真有两分世外仙人的架势。 他抢在前头说这番话的意思实则是先跟谢杳通口气,免得待会儿回话时两人前后所言对不上。 谢杳压住笑意,索性伏在地上,「弟子知错。」 净虚真人犹在气头上似的,并未叫她起,还是皇上亲圆了个场,叫她起了又赐座。 早在上一世谢杳就知道当今这位圣上对道学可谓是虔诚之至,没少寻仙访药,且所服的药丸多是出自净虚真人之手,每月由专人亲上松山观护送回来。 「朕看真人这爱徒年纪尚小,沉不住气些也是寻常,真人莫要苛责了。再说,小道长所言倘若非虚,倒也是功德一件。」皇帝颇和蔼地冲谢杳一笑,「不知小道长如何称呼?」 谢杳不卑不亢回话道:「清潭居士。」 皇上又多问了几句,谢杳一一答了,此时不宜急功近利,是以她也并未多言。 直到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回禀道是有几位老臣在元明殿候着,皇上这才摆驾回了元明殿。临走还特意吩咐净虚真人这回不急着回观,先在宫中住上一段日子——实则是想净虚真人再炼两炉药出来。 皇上这一走,演戏的两人松懈不少,借着炼药的由头,去了丹房,又屏退左右。 净虚真人恨不能一拂尘敲她脸上,转过身来时还是忍住了,只虚虚晃了一下拂尘,「你先同我打个商量很费事?」 谢杳用手扇着闻了闻丹炉上的气味,「弟子想着师傅费了这么大劲把弟子捞回来,应当是轻易不能放弃了的,这不是有恃无恐么。」 净虚真人被她一噎,抻了抻袖子,没好气道:「你这是做的什么打算?」 谢杳正了神色,认真道:「真人欲教我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我自然得找个方便行动的位子。倘若真人直接引荐,也不是不可,只是不如这般折腾上一回效果来得好。」 净虚真人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你这一时的确能达成所愿,可帝王心不可测,时日一长,难保结果如何。」言毕,又接着道:「罢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圣上的脾性,本该是会留你在这太清殿。」 说到这儿,他又极头疼似的倒吸了一口气,「我的弟子?这话你也当真说得出口。我问你,你那张匣子里的纸上画的那道符,是道什么?」 那道符瞧着委实诡异,是以净虚真人甫一进宫,便被叫去先看过了。 谢杳清了清嗓子,默默退后一步,「就……随手描画。」 她的本意是借那道符言明此事与道教有关,甚至自觉画得有九分接近。 净虚真人怒极反笑,「好,好得很。就你这般,在这太清殿,不出三日,定要露馅。到时候先治你个欺君之罪,看我还保不保得住你。」 谢杳自知理亏,她于道教诸事上确实所知甚少,然赌注已压了上来,又岂有反悔的道理。 净虚真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手中拂尘蠢蠢欲动,「我已同圣上禀明你情形特殊,虽是拜在我门下,得我真传,却并未习得炼丹之术云云,只是偶能得窥天道。又因着你官家小姐的身份,只是俗家弟子,平日也并不受约束。」 谢杳眉眼一弯,「师父真真儿是天底下最贴心的师父。」 净虚真人终是没忍住一拂尘招呼在她脸上。 比谢杳先一步回了尚书府的是皇上一道旨意。 虽说她对寻常道教事务并不熟稔,可看在净虚真人的面儿上,仍在太清殿给她留了个位子。为方便她日后在宫中进出,另封了正六品司籍——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虚职罢了。 谢杳被宫中的马车好端端送回了尚书府,谢永及谢夫人一行人早早便在门口相迎。谢杳刚下了马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自家母亲哭着一把抱住,谢永忙叫两人先进屋再说话。 谢杳给父母亲的说辞与净虚真人对皇上所言的一致,十二岁那年于松山观上秘密拜了师,受净虚真人点化,得悟天道。谢夫人能见得女儿全须全尾从大理寺狱回来已是庆幸不已,哪儿还管得上这些有的没的,是以并未细问,只一个劲儿地握着她手,硬要说她瘦了,吩咐厨房做了滋补的菜来。 谢杳原先打的一肚子用来解释的草稿在几箸下去后,便忘了个干净。 入了夜,谢杳本是一身疲惫,却莫名睡不着——往常这种时候,她都是要半夜起身去寻沈辞的。如今搬了府,人是寻不着了,习惯倒还在。 第54章 她见时辰还早,便想着去自家母亲房里,再赖上一会儿,说说话。 房中的下人已然换过了一批。当日那事儿一出,谢永那副玲珑心思怎会寻思不过来是家里混了进人,当即便彻查了府上下人的来历,但凡有一丝不清不楚的都发卖了出去,贴身伺候的更只是府上多年的老人——这样一来虽说伺候的人少些,但图个安心。 然谢杳这些日子逼着自个儿同不相识的人说话说得多了,此时不免懒散些,不想再认过一遍下人来,谢盈她又不喜,是以只自己提了盏灯,便朝母亲房里去了。 房中火烛正盛,显然是还未歇下。谢杳行至房门前,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得母亲的声音:「自打杳杳这事儿后,我心下总不安。盈儿的身契我换了个地儿放着,却还是觉着不妥,你瞧瞧,这收到哪儿好些?」 谢永刚要开口,送点心过来的婢女正遇上门口的谢杳,脆快地叫了声「小姐。」 房中登时噤了声。谢杳推门而入,没头没尾听了这么句话,她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方才鬼使神差地脚步顿了顿,并未出声罢了。 如今她进来便见母亲将一纸什么折起来,收到袖中,「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一时睡不着,来娘亲这儿讨块点心吃。」谢杳随手拈了一块刚端进来的点心,「爹爹,你们方才说什么身契?」 谢永同谢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甚,就是一些旧物,叫你娘这两日翻出来了,正愁没地儿搁。」 谢杳总觉着哪儿不大对劲,也兴许是知道她同谢盈换了生辰八字后分外敏感一些,「我听着像是有谢盈的?」 谢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哪儿能,盈儿的身契一早便毁去了。你定是这几日累着了,这才听岔了。」 谢杳「唔」了一声,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吃光了手里的点心,拍干净掉在手心的碎渣。若是如谢盈当年所说,她是被强行抱回谢府的,又是哪儿来的身契? 谢杳方才听得真真儿的,也亲眼看着母亲把一纸什么收在袖中。可她父母亲的反应委实反常,若只是一纸身契,没毁去也便罢了,何故还要藏着掖着? 谢夫人把话头引开,问她往后如何打算。谢杳回过神来,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些。因着都是满怀心事,谢杳过了一阵儿也便回房了。 第二日,谢杳应召入宫。皇上政事还未处理完,她便先在太清殿候着,正巧净虚真人守着丹炉。 她蹑手蹑脚到净虚真人身后,突然高声喊了一声「师父!」。净虚真人本已神游太虚,被她一声陡然惊落凡尘,差点从蒲团上跳起来。 谢杳强忍着笑,往后退了一步,长长一揖。 净虚真人简直看见她就头疼,奈何人是他从阴曹地府捞回来的,也只能自个儿生受着。 他张望了一圈四周各自忙活着的道士,又端起那副得道高人的架势,「胡闹。回去把《清静经》抄录五十遍,好好琢磨琢磨何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过两日给为师送过来。」 谢杳一愣,指着自个儿鼻子,「师父,弟子才十四岁。五十遍是不是……」 「百遍。」净虚真人冷笑一声,看着「十四岁」的谢杳一脸吃瘪,忽然觉着头也不疼了。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恰瞥见殿外衣角一闪,像是有人正预备着走进来,当即改口道:「弟子受教了。」 谁成想走进来这人却是太子。 谢杳跟在净虚真人身后,向太子见了礼。太子含笑叫起,殿中各人又去忙各人的,唯独谢杳被叫住:「谢司籍,借一步说话。」 谢杳演戏向来全套,先是看了自个儿师父一眼,得了首肯,这才往前一让,「殿下,请。」 「谢司籍眼下可是父皇身边儿的红人。」太子意有所指,目光中重又是打量。 「不敢当。」谢杳微皱了皱眉,她同皇上也不过才说过一回话罢了,总不至这么轻易便得了信任。 「在孤看来,早晚的事儿,没什么差别。」他放低了声音,「你先前那纸供词里提及的两人都得了重用,父皇已然信你八分。如若春旱一事为真,前途不可限量。」 谢杳微微颔首,「殿下先前把注压在我身上,可见是不亏。」 太子抬眼看她,「谢司籍便不怕自己所料有差,落个欺君之罪?」 谢杳嗤笑一声,欺君之罪这四个字这几天来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供词是借殿下之手呈上去的,怕是殿下也难将自个儿择干净。」 太子轻声笑起来,「谢司籍心里有数便好。孤只盼着,日后谢司籍莫要专断独行,连累了旁人。」 第55章 他这话便是警告的意思了。两人俨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偏偏谢杳棋路不同寻常,不得不防她一手。至于谢杳究竟图什么,他倒是不甚在意——各取所需,他既是敢用她,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话到这儿,两人算是勉强达成共识,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就听得外头有公公拉着嗓子喊:「皇上驾到—」 殿中跪了一片。 太清殿中设有茶室,皇上坐在上首,先是同净虚真人讨教了两句道教典籍中的话,待到茶喝过一盏,便切入正题,问谢杳道:「清潭居士,这春旱诸事朕已交代户部工部做好应对,不知居士可还曾得窥过旁的?」 太子不动声色地拿起案上茶盏,吹了吹,像是嫌茶水仍烫,又原样放下,深深望了谢杳一眼。 谢杳知道他这动作的意思是告诉她时机未到,谨言慎行,且她本也没打算这时候说什么旁的——她预备着要说的下一桩,是这年秋始的边疆动乱,时间还早不说,毕竟涉及沈家,更须得慎重,不能操之过急。 「回陛下,臣只是偶能得窥大道,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上似乎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笑着一摆手:「无妨。」 从皇宫出来,谢杳记挂着自个儿那一百遍《清静经》,回府抄了小半日,直到用晚膳时,也不过抄了七十遍。 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儿,后知后觉这一日都未曾瞧见谢盈,随口问了一句,有下人回禀道是谢盈这一日被叫出去一趟,回来后便神色恹恹,一直待在房中了,想来是身子不大爽利——谢盈在谢府中地位特殊,平常活动也自由,除却谢杳叫她在身边伺候,也无甚旁的事要她做。 谢杳没再追问,只淡淡吩咐让找个郎中给她瞧上一瞧。 第二日谢杳用了整一个早晨,才将剩下三十遍抄完——早晨心境要平和一些,总算不至像昨儿个那般,抄一句就要在心里骂净虚真人一句了。 她净过手,下人来通传,正是於家母女来访。 於春雪一见着谢杳,能看出来显然是松下一口气。 於夫人恰开口笑道:「这孩子前几日担忧杳杳,说什么也要去大理寺狱探视。我同她说那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得的,她偏不听,因着这事儿同我吵了好几日。好在杳杳回来得快,不然她还指不定怎么闹呢。」 於春雪扯了扯手帕,一跺脚半转过身去。 两人又如往常般出门闲逛。谢杳看着马车另一头端端正正坐着,满脸都写着羞耻的於春雪,一时没忍住笑。 「我又不是担心你!我就是,就是……」於春雪就是了半天,委实没找到合适的说辞,索性放弃了这个句式。 谢杳颇大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你就是闲来无事想去大理寺狱看看。」 於春雪像是抓住了重点,立马接道:「若不是你这案子是宁王殿下主审,我才不上心呢。我说想去大理寺狱,就是想去一睹宁王殿下的风采罢了。」 谢杳笑容一滞,「等一下,」她品了品於春雪那话的意思,「你莫不是,对宁王殿下有……」 於春雪立马扑上来捂住她嘴,满脸通红,又讪讪松了手。 谢杳见她这反应心中更是一凉。 且不论她如今的立场,单宁王这人,瞧着也不是什么善类。 谢杳咽了口唾沫,有些话又不能同她直言,只能道:「宁王殿下是皇子,皇子的后院,不是什么好去处。」 於春雪坐回去漫不经意道:「我知道,我也只是肖想罢了。」而后话音一转,「还说我,你不是也心悦太子殿下?」 她语速极快,碎碎念道:「你倘若没拜净虚真人为师,尚书之女,说不准还有两分盼头。可你如今乃是松山观的俗家弟子,旁人还成,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一国储君,自是没什么可能的了。」 谢杳面色诧异,重复道:「太子殿下?」 她的笑容完全隐下去,神色一肃,竟看得於春雪有两分惧意——且这惧意有些熟悉。於春雪回忆着这惧意还在何时何处有过,只想到镇国公府世子那儿,便听得谢杳道:「你仔细看看。」 谢杳指了指自个儿的眼睛,「没瞎。」 於春雪笑出声来,又去捂她的嘴,「我们司籍真是了不得,什么话你也敢说。」 她原本也只是见谢杳自打出事后便与太子往来有些密切,兼之她对宁王确实有意,才先入为主地这么寻思。如今看出谢杳的不喜,也不再提。 只是这一席话却给谢杳提了个醒——於春雪都能看出的来往密切,怕是京中没什么人看不出了。 第56章 两人这一闹,恰车帘被风掀起,外头正对着「迎云阁」三字。谢杳一晃似是看见了张熟悉的脸,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不过一愣神,车帘落下。她再掀起来望过去的时候,那人早便不在那处了。 迎云阁中是设有雅座的,也有些歌舞乐妓只卖艺。是以虽说女子少有来此等风月之所,但也不是不能。 「停。」车夫得令收缰,马儿嘶鸣一声,谢杳扭过头去对於春雪一笑,「进去瞧瞧?」 於春雪目瞪口呆地指了指外头,又指了指谢杳,「你们俗家弟子当真能俗到这份儿上?」 谢杳极灿烂一笑,「所以更得趁着没什么人认识这张脸的时候,进去长长见识了。」而后不再看於春雪反应,自顾自下了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一身剪裁得体的云缎对襟半臂襦裙一看便是有银子又好奇心旺盛的大家小姐——正是生意人最欢喜看见的那类。是以饶是於春雪再怎么欲言又止,两人仍是坐进了迎云阁里最上佳的雅房。 整个二层设的都是雅间,视野开阔,一楼正中的歌舞高台尽收眼底。 一身着掐腰凤尾裙的女子抱着琵琶走进来,以纱蒙面,唯独露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出来,先是对谢杳和於春雪施了一礼,而后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拨了两下琵琶。 谢杳来这儿本也不是奔着听曲来的,此时佯装着对高台上跳着胡旋舞的舞娘感兴趣,趴在栏杆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 她目光扫过下面的每个人,确信里头没有她要找的那张脸。舞娘随着鼓点飞旋,鼓点愈见急促,脚踝上的银铃也跟着响作一团。谢杳抬头,正见她追寻的那道身影在对面的长廊一闪,推开一间雅房的门,走了进去。 那人进门前习惯性地往两侧瞥了眼,这才小心掩上门。 这动作叫谢杳愈发觉着有必要去看上一看。她方才留意了一眼,那门的匾额上题着「远山」二字,与她这处房门前题的「近水」,正巧是一对。 谢杳转身回房,也顺手将房门掩上。 於春雪捧着一盏茶小口啜饮着,听着琵琶,懒散抬眼看了一眼走进来的谢杳。 见弹琵琶的姑娘满腔心思全然在手中琵琶上,谢杳附在於春雪耳边说了两句。 於春雪一口茶呛得狠了,咳得惊心动魄,谢杳好心好意拍了拍她后背给她顺气,却被她躲开。 她还想说什么,只是抬头对上谢杳的笑容——脸上是笑着的,眼底却全然是不容置疑的坚决,登时便一句话也说不出,认命地叹了口气,往外走去。 姑娘又换了一首曲子,抬手扫弦间似有战场上腾腾杀气,可兴许是方才那一曲阳春白雪过于明亮,以至于此时显得失了厚重。谢杳闭目听了两小段,曲音戛然而止。 於春雪扶着被一掌劈晕的姑娘,轻轻将人放倒在地上,抱怨道:「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就不能怜香惜玉一些?」 谢杳利索换下了自己身上规规矩矩的半臂襦裙,穿上那件略显风情的掐腰凤尾裙——好在她身量比同龄人要高一些,这身衣裳到她身上也正合适,「你下手的时候,倒也没瞧着有多怜香惜玉。」 将面纱也系好,谢杳抱过琵琶来,垂眸试了试音。 音一滞,而后如银瓶乍破般倾泻而出,正是姑娘方才弹得那曲子,到谢杳手上,生生多出三分森然冷峻。 於春雪听得后脊一麻,待她收了势,方问道:「你竟还会这个?」 「整十二年,太无趣便什么都学了一点儿。」这还要得益于谢夫人什么都会一点儿。 谢杳抱起琵琶往外走,「那处也是雅间,我去这一趟没什么破绽,看一眼也便回来了。你在这儿好好待着。」 於春雪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见门被谢杳从外面掩上,只得又叹了一口气——自打认识谢杳后,她叹气叹得愈发多了,也不知这么下去会不会早老十岁。 她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无知无觉的姑娘,还是心有不忍,费了一番力气,将人挪到软榻上。 於春雪一面揉着胳膊,一面也往软榻上一坐——这一坐却总觉着哪儿不大对劲。 於春雪瞪大了双眼从榻上猛然站起身,狐疑地回头看了看重重红纱掩映的软榻——红纱原本被束在两侧,并不打眼,是她方才不小心碰掉了束着的布条。 既是雅间,为何要放这么一大张软榻在里头? 於春雪揉了揉脑袋,这毕竟是她第一回 进这种地方,是她见识短浅了也没准儿。再说她方才同谢杳在房里待了这么久,谢杳也并未留意这张软榻。 第57章 她放下心来,开始研究案上摆着的茶点。 谢杳抱着琵琶一路往「远山」房去,这时候正是白日,来迎云阁的宾客少,这一路都没遇上旁人,顺顺当当来到房门前。 她正欲推门进去,却听见里头女子娇笑的声音,手陡然僵住。不过转念一想,青天白日,又是雅间,兴许只是一时玩闹起来罢了。 谢杳沉了沉心,将门推开一道缝。 房中那女子一身石榴红薄纱裙衬得肤白胜雪,双足赤着,却正是背对着谢杳。而她对面的男子,长身玉立,纵使一张描金面具将脸遮了起来,单看那一身清贵气质,也定当是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 女子上前一步,紧贴着那男子,身形曼妙,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 正在谢杳预备着默默退回去的时候,那男子动了。 他一手卡在女子后颈上,另只手猛然一扭,极清脆地「咔嚓」一声后松手后退了一步,任那女子软绵绵瘫在地上——她死前竟是连一声都未来得及喊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杳不过后撤了半步。好在她前世大场面见多了,不经意间瞧见这么一幕也不至惊慌失措。 那道她一路追着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落下来,将地上尸体扛起,又走离了谢杳的视线——想来那房中是有暗道的。 而那男子刚拿着一方石榴红的手帕擦过手,将手帕随手一抛,面具下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看向门这边,「门口那位姑娘,进来罢。」他声音清润,听着却总有些不大对劲,像是刻意压着喉咙一般。 谢杳后背登时出了一层冷汗。奈何既然已经被房中之人察觉,便是退无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去,尽量不去看那男子,施了一礼。 「姑娘方才,可是看见了什么?」 谢杳能感受到那道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遍,情急之下忽生一计,垂着眸摇摇头,又指指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是个哑巴。 先不论那人能不能信她什么都没瞧见,是个哑巴总归威胁要小些。 那人低声笑起来,谢杳莫名觉着有两分熟悉,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便听那人道:「既是如此,那今日便你来伺候。」 谢杳登时僵在原地。 「怎么,不会?」那人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便有些疑虑,「迎云姑娘叫你进来时,没吩咐过你?」 谢杳仍是一言不吭杵在原地。 「倒忘了你是个哑巴,罢了,」那人冲她招一招手,「过来。」 谢杳后脊一阵一阵发凉,虽极不情愿,也还是挪了过去。只是每近一步,总能想起一分方才那个被扭断了脖子的姑娘来。 在她离他还有两步远的时候,那人像是耗尽了耐性般陡然出手,谢杳回过神来时已被拉进怀里,他的手扣在她腰上,偏偏这衣裳用料比寻常要薄,此时他手掌的热量传来,谢杳脸色一白,乍然惊惧下脑中一片空白——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重生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叫她无形中竟有种尽在掌握的错觉。 那人一只手扣在她腰上,缓缓从一侧移到另一侧,激得谢杳一抖,另只手却向她面上伸去,想扯下面纱来。 谢杳下意识地猛然推他一把,却被他制住双手,往旁边带了两步。她眼前天旋地转,刹那间被压在软榻上。这一撞,两侧收束的红纱滑落下来,层层叠叠,更添了几分暧昧。 他伏在她颈侧,脸上面具的森森寒意也贴着她脸颊,唯独呼吸滚烫,打在她肩窝。 谢杳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身上却一直发抖,就在她忍无可忍打算拼死一搏之时,那股压着她的力道却陡然松开。 熟悉的声音响在她耳侧,此时听起来愈发深沉悦耳:「我若是不吓吓你,你下回还不定又要惹什么事儿出来。」 那人坐起身,抬手将面具解下来——赫然是沈辞。 谢杳脑中兀自空白着,不太相信地伸手捏了他脸颊一把,额头上却陡然被敲了一下,沈辞皱着眉看她,「第一下,孤身入险地。」 而后又挨了一下,这一下力道比方才重了许多,「第二下,竟然认不出我来?」 眼见着他还有要抬手的架势,谢杳慌不迭拉住他手,「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沈辞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抱着胳膊听她分辩。 「我就是看见你身边儿有个人行踪鬼祟,一路跟过来,为了方便进来顺道换了件衣裳。」谢杳言简意赅道,知道这时候多说多错。 第58章 沈辞「嗯」了一声,「所以你是在大街上随便碰上个行踪鬼祟的人,都想跟上去看一看,也不管他们是去的哪儿,去做什么,有没有危险?」 谢杳小心翼翼道:「是…」见沈辞一抬眼,立马飞快摇了摇头,「不是。」 「我只问你一句,你若是答得上来,这事儿我就此揭过。」 沈辞肃了神色,声音里都浸上两分冷意,「今日若不是我,你该当如何?」 谢杳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睛极谄媚一笑。 沈辞今儿个却全然不吃她这一套,「我看你方才那反应,是预备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谢杳观他神色不对,偷偷瞥了一眼门口,琢磨着她从这儿溜出去能不能被他逮回来。 可她不过一侧身,便觉后颈上被捏了捏,回头见沈辞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仿佛在抓一只狸奴崽子。 谢杳冷不丁想起他方才还这么扭断过那红衣姑娘的脖子,后颈一麻,乖觉坐了回去,态度诚恳道:「我错了。」 沈辞一挑眉,「何错之有?」 「不该沾沾自喜,鲁莽行事。」这点她方才被沈辞制住的时候便深有体会,这一路太顺,便飘飘然以为无所不能,前后不顾,实乃大忌。 「你既已选择踏上了这条路,总不会每次都有惊无险。」沈辞叹了一口气,搭在她后颈的手自然而然抚着她脸颊抽回,语气温柔又郑重,「无论何时何地,不计一切的行为是最蠢的。没有什么比你活下来更重要。」 谢杳一怔,心头像是被一根羽毛轻扫了扫。她没料到他说的竟是这个,也没料到在往后很长一段岁月里——实则也谈不上有多长,只是她总觉得那样的日子过不到头似的——这句话总时不时在她心头一跳,把那些穷途末路横冲直撞的思绪按捺回去。 谢杳按了按自己心口,点点头。 「那我们来算上一笔账。」 谢杳依着惯性又点点头,而后睁大眼睛愕然抬头,「上一笔?这回又是什么账?」 沈辞身子往前一倾,这软榻本就不算宽敞,他这一向前,便与谢杳挨得极近。 谢杳茫然看着他唇角一勾,眼底绽开点点笑意,竟一时失了神,只听得他轻声问她:「你从大理寺回来几日了?」,分明每个字都听得真切,却并未明白过来话的意思,只跟着「啊?」了一声。 谢杳额头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她醒过神儿来,一本正经道:「也没几日。」 沈辞坐回去,状似无意道:「是没几日,也就够你同太子见了一面,又同於家那小姑娘出来玩儿上一趟。」 话到这儿谢杳终是明白他话外之音了,心虚地咳了两声,这两日杂事多,浑然忘了去给他报个平安。 「就算不是偶然与你碰上,我本也打算今日晚些时候去寻你的。」小姑娘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清清澈澈望过来,便让人先信了五分。 又思及於春雪那番说她与太子的无稽之谈,谢杳决意再多开解两句,接着道:「再说那日是皇上召我进宫,太子亲去太清殿找我的,我也避无可避不是。」 沈辞一笑,「演技倒是愈见精湛。」 谢杳琢磨着他到底是没信前半句还是后半句,不经意瞥见那方石榴红的帕子,这才后知后觉自打她一进这个门,便是被他带着走,她想问的竟半句都未问出口。 「阿辞。」小姑娘笑得人畜无害,将脚从床幔红纱里伸出去,踢了踢地上那方帕子,「该你了。洗耳恭听。」 沈辞掀开床幔走出去,抛了抛手中面具,似是在思考从何说起。 谢杳亦跟着掀开床幔,随口问道:「你总不会是常来这烟花之所罢?」听到那人回了她一句「是」的时候,差点儿被委地的红纱绊倒。 「也不是。」沈辞以手抵唇咳了一声,斟酌了斟酌用词,「这迎云阁,明面儿上是迎云姑娘的,实则是沈家的。」 话到这儿谢杳便明白过来。烟花风月之地,往往也是探听消息最趁手的地儿。沈家之所以能成为穆家心腹之患,自然不能是只靠着虎符。 她心中一凛,看来京城里头远比她前世所知的要盘根错节得多。 「哦—」谢杳学着他避重就轻道:「也就是说你不仅是常来,还是这儿暗里的主子。」看着沈辞被显然一噎的表情,登时呼吸都通畅了不少。 谢杳十分体贴地没在这个问题上多难为他,又接着道:「这么说来,方才那红衣姑娘,是混进来的?」 沈辞微微颔首,「迎云阁究竟是谁的,不少人都在暗里琢磨。新进来的姑娘里,难免混进来几个有主的。」 第59章 谢杳从他手上拿了那只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问出了那个让她一路追过来的问题:「你这房中方才还有个人,就是我说行踪鬼祟的那个,有些眼熟。」 「你该是见过的,许是没留意。他是我从边关带回来的人,名唤迟舟。」 谢杳乍然听见这个名字,脸上笑容倏地敛去,在沉静中恍惚有几分隔世的悲惘——好在她还扣着那面具,没叫沈辞瞧出不对劲来。怪不得她看那人眼熟至此。 沈辞顺手打开房中密道给她瞧过,「我告诉你密道怎么开,是怕日后有不时之需。但你是什么身份莫忘了,往后不准再来这种地方,落人话柄。」 谢杳调整好心情,把面具拿下来,重给沈辞戴上,脆快应了一声。 谢杳再回「近水」房时,身边跟了一个姑娘。圆圆脸,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又是天生的笑模样,生得好看却不打眼,看着就让人觉着亲近。 於春雪等了好半天,默默盘算着倘若再等一盏茶的功夫,谢杳还不回来,不管说什么也要进去抢人了。一抬头却见谢杳心情颇好地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 於春雪只觉着额头青筋跳了两跳,生平还未见过比自己还能惹事的,咬牙切齿问她:「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谢杳按沈辞教她的说辞道:「雁归方才帮了我一个忙,我一瞧见她,就觉得合眼缘,索性替她赎了身,让她日后跟在我身边伺候。」 实则这姑娘是沈辞早挑出来的,原也在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时机送到谢杳身边,正巧今儿个遇上了,择日不如撞日——谢杳身边缺个会功夫又能贴身伺候的。 而就沈辞所说,雁归也是从边关暗里跟回来的。她本是边陲一小城富户之女,那年突厥掠夺战打到她家乡,待沈家攻过去,那一小队突厥人已把大兴子民杀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年不过六岁,被她母亲紧紧护在怀里,是以从尸山血海里活了下来。那一战规模不大,正是沈夫人领兵去的。沈家的军旗飘起来时,小姑娘扒拉开尸堆,死死拽住一脸凝重走过去的沈夫人的披风。 沈夫人脚步一滞,看着那孩子乱蓬蓬的头发,满是血污的脸,和那双亮得渗人的眼睛,把她带回了军营。 正所谓十年磨一剑。她十六岁时,正遇上了当年那队突厥人——这些年来杀父杀母仇人的样子她丝毫不敢忘。那一战她杀红了眼,落了一身的伤,最重的一道伤在她左肩,深可见骨,终得以手刃仇人。 可是自那一刻起她凝的精气神儿也散了,失了活下去的欲念,差点儿没救回来。沈夫人别无他法,只好又给她安了一个活下去的由头——报恩。正巧是京城来旨,宣沈辞和沈夫人回京的时候,沈夫人便叫她潜入京城,来这迎云阁里,也不必露面,只做镇着此处的一把利刃就好。 从此她就是迎云阁幽深的夜里那柄见血封喉的剑。 沈辞选中她也是经了多番考量,既要知根知底信得过,又要真真儿能护得住谢杳,包括时不时给她陡然冒出来的念头收拾烂摊子。 毕竟是他手下的精锐,谢杳象征性地问了沈辞一句:「你把雁归给了我,那这儿怎么办?」 沈辞沉吟片刻,「那还是算了。」 「我知道阿辞这么厉害,少个把人手也不打紧的。」谢杳眼不眨心不跳地变着法儿夸了他十几句,而后看着他勉强压住的唇角,终是得偿所愿地把人领了回去。 听沈辞讲的时候,她原以为雁归是个如麦芒般锋利,抬眼间都叫人有压迫感的姑娘。极有可能还是那种神色恹恹,脾气暴躁的类型。待到看见真人儿,委实被惊了一惊。 不论别的,谢杳是很敬佩这种人的——尝过爱恨,了过心事,手上沾过仇家的血,末了还是能对着陌路人真心实意笑上一笑的人。 不过如今谢杳也算不得她的陌路人——沈辞先前特意同她谈过,既是把她送到谢杳身边,就是要她此后只认谢杳一个。雁归接受良好,不过是换了个人报了这恩情,于她而言无甚区别。 於春雪看着谢杳意气风发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牵了牵嘴角,循循善诱道:「你看,迎云阁是你要进的,人是你要赎的,对不对?可不是我挑唆的罢?」 她原本打算将今日这一趟瞒过去,如今谢杳领了个人,还怎么瞒得下去?且就她以往的经验来看,只要是她们二人一起的,无论是闯了什么祸,於夫人都一门心思以为是自个儿女儿的错。 有一回谢杳良心发现,先主动认了错,结果却是於春雪回府后受了往常两倍的责罚——於夫人一向觉得谢杳乖觉又懂事,见她主动认错,便认定了她是替於春雪顶罪。由此可见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第60章 谢杳闻言却反问道:「什么迎云阁?雁归来京城投奔亲戚,她那亲戚却早已身故,走投无路拦了我们的马车,被我收留。你这记性怎的这么不好?」 於春雪看着「乖觉又懂事」的谢杳扯谎扯得信手拈来的样子,一时无言。 过了两日,谢杳有一回夜里撞见雁归坐在屋顶上,借月色拿软布细细擦拭配剑,神色专注得甚至有些悲伤。雁归平日里常常笑的,可相处久了,就会察觉出,她的笑容里总有些力不从心。 谢杳没来由地想到,若不是命运弄人,若不是仇恨把那个六岁的小女孩逼上不归路,她兴许真的是那种笑起来干净又灿烂,连春三月的暖阳都不遑多让的姑娘罢。 她并未出声打扰屋顶上的人儿,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自去睡下了。 谢盈再出现在谢杳面前时,已过了五六日。这期间她还又去了宫中一趟,陪净虚真人手谈了两局。 谢杳正在抄《心印经》——她对弈两局皆胜,她那师父手上拂尘一摇,非道是她堪不破输赢,囿于其中,正是道行不够,当即便吩咐她将《心印经》静心抄上五十遍,好好修行。 雁归在一旁磨着墨,谢杳停笔搁下,抬眼看向谢盈,随口问道:「可好些了?」 谢盈声音干涩,「托小姐的福,已大好了。」 谢杳神色如常,自斟了一盏茶喝下,「我这儿也没什么事,你再回去将养两天,好全了再说。」说完,她探手从谢盈方才端进来的一叠茶点中拿了一块儿咬了一口。 谢盈低声应是,退了出去。就连背影都有些失魂落魄。 几乎是她走出门的那一刹,谢杳将口中点心吐在手帕上,而后将整一叠点心递给雁归,「找个郎中验一验。」 雁归并未多问,另找了方帕子,将点心倒上折起来,揣进怀里便出去了。 谢杳漱过口,终还是轻叹了一声。 方才谢盈的表现她已然经历过一回,这回便得心应手了许多。只是这回宁王动手倒早了一年。 谢杳蹙着眉,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茶盏。按谢盈曾经的说法,她是在元平十五年她去沈府的空里,巧遇了她活着的唯一的亲人,她那在宁王手下当差的兄长。 如今时间早了一年,她又是如何能这么巧,又遇上她兄长的? 谢杳眉头舒展开,嘴角一勾,像是想通了什么。 这两个时间点有处是共通的。曾经的元平十五年,正是谢永地位举足轻重的时候;而今的元平十四年,正是她谢杳乍然得了皇上信任的时候。 谢杳心里那个想法逐渐有了雏形——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宁王用得上,谢盈都会与她那兄长碰上面。 只是如此说来,那人是不是她所谓的兄长,倒值得商榷。 她从外间叫了两个丫鬟进来,重焚过香,又抄过三遍心印经,雁归便回来了。 「换了两个郎中瞧过,都道是干净的。」 谢杳点点头,「你这几日辛苦些,盯紧她。怕是她东西还没拿到手。」 雁归应了一声,领命退下。 隔了一日,谢杳打听到太子早朝后留在宫中,便收拾好那五十遍心印经进了宫。她在宫中有司籍的身份,因此也不必等传召。 净虚真人守着丹炉,正摆上棋盘,捧着本棋谱研究。见谢杳来了,棋谱一放,长袖一扫,「来,坐。」 谢杳这回长了记性,刻意放了水,又尽量输得不那么刻意。 她来送抄录好的心印经只是个幌子,也并不是专程来陪她这臭棋篓子师父手谈的,只念着别一不留神又领个五十遍回去就好。 净虚真人连胜三局,心神畅快,认真看了看棋局,忽道:「回头把《阴符经》抄录五十遍送来。」 谢杳面色一僵,语气绝望却又似在意料之中:「这又是为何?」 「为师观你这棋局,难成气候,须得好好参悟天地生杀之机,阴阳造化之理。」净虚真人拂尘一扫,「你今日本也不是奔着为师进宫,既是如此,去做你要做的罢。」 谢杳从太清殿出来,还在琢磨着怎么能碰上太子,冷不丁一抬头,却见太子的仪仗正往这处来。 「免礼。」太子从步撵下来,「谢司籍这是要往哪儿去?」 他行到谢杳身前,低声道:「孤寻思着你要找孤不好找,便亲来找你了。」 「还请殿下帮臣查一个人。」 太子展了展衣袖,「凭何?」 谢杳压低了嗓子,「凭这人是宁王殿下安插的。」 第61章 太子一挑眉,听得她接着说出谢盈的名字,笑意更深了两分,「好。」 谢杳朗声道:「臣便不叨扰殿下了,先行告退。」 两人所言不过寥寥几句,却也足够了。谢盈的身世若是被宁王动了手脚,太子着手查自是更容易些。退一步讲,谢杳还有谢永和谢夫人这儿作突破口。她既是已发觉了不对劲,谢盈这条暗线便是随时想拔就能拔了的。可拔了一个谢盈,还不定又要安进来谁,倒不如按兵不动。 已近晌午,谢杳早就饿了,从宫门出来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车准备回府用午膳——谢杳退回去一步,仔细看了一眼马车,的确是谢府上的。 她掀开车帘,弯腰进去,里头伸过一只胳膊拉了她一把。 谢杳看了马车里头懒散坐着的沈辞一眼,高声同浑然不觉马车里何时混进人来的车夫道:「回府。」 马车的轮子咕噜噜响起来,恰如谢杳的肚子。 沈辞递过一包藤萝饼来,将仔细包着的油皮纸打开,到谢杳手里时还是热乎的。 谢杳决定暂时忘记他把雁归调走这回事,接过来咬了一口。 她三口吃完一枚,「你该不会是专程来送点吃食给我的罢?」 沈辞倚在马车壁上,看着她吃藤萝饼,看得他自己都有了食欲,朝谢杳一伸手,「是。你方才是不是同太子见过?」 谢杳拿出一枚来放到他手心,闻言手一抖,又想起净虚真人说的话来,她原以为净虚真人是卦象推演出来的。「缘何你们都知道?」 「当局者迷。你本就是太子引荐,不避嫌就罢了,还专挑他在的时候主动进宫。」沈辞这话说得语气有些古怪,「你身上龙涎香的味儿,我坐这儿都闻得见。」 谢杳立马闻了闻自个儿身上,并未闻到什么龙涎香的气味——这时候她倏地想起来,前世沈辞入主东宫后,一日也没点过龙涎香。怕是正因太子常用这香的缘故。 思及此,谢杳掩饰地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其他:「这藤萝饼味道虽好,却不及国公夫人手艺的一半。」她是委实有些想念沈夫人的手艺了。 「也就这口吃的能劳你惦记。」沈辞瞥她一眼,「你从前常来,真当皇帝不知?这时候突然断了来往,反而显眼。」这话的意思就是她若是想去镇国公府,还是同往常一般,随时可以了。 谢杳闻言眉眼一弯,将他手里那枚藤萝饼拿起,径直塞到他嘴边。沈辞就着她手咬了一口。 「太子那儿我日后会注意。今儿个是央他去查一查谢盈,不得不亲去寻他一趟。谢盈这两日举动反常,我疑心是宁王那边动了手脚。」谢杳温言解释道。 「注意倒也不必了,满朝上下都认定了你是太子那边儿的人。也看在太子如今如日中天的份儿上多给你两分薄面,再生变反而对你不利。」 谢杳看他神色如常头头是道,不禁腹诽也不知是哪个方才说起话来拿腔作势阴阳怪气。 沈辞看着她又吃了一枚,还把酥皮掉了满手,忽的拿定了主意。 他本是先一步得了消息,知道皇帝有再观望一阵儿,若是还求不得雨便叫她去赈灾的意思——她演得太好,穆家那老儿还当真信她是半个神仙了,什么地儿都敢叫她这么个小姑娘去。 沈辞今日本是想着同她知会一声,即便她左右不了皇帝的想法,也提前有个打算。 可如今这么看着她……委实让人不放心得很。 本就是闹春荒的时候,又碰上大旱,收成不好的地儿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子了。 这不是桩好差事。先不论灾民会不会造反,单是常年盘踞,硕鼠一般的地方官员,换了朝中哪个老臣来处置,都要头疼上一阵儿。 沈辞看着她专心咬着酥饼,小心不掉下碎渣来的模样,认命地叹了口气——倘若旨意哪天当真下了,不管说什么,他都要陪她去这一趟。不然交给谁,他都放心不下。 谢杳吃掉手中的最后一口,听沈辞将皇帝要她去赈灾这事儿的利弊一一讲给她听。 末了她拍干净手总结道:「就是出力不讨好,还容易引火烧身呗。」 沈辞微微颔首,「所以到时候我会请旨,陪你走一趟。」 谢杳动作一顿,「你去合适么,会不会…」 沈辞抬手止住她,低声一笑,「合适。越是容易出错的事儿,他们越是巴不得我去。」 谢杳白他一眼,「你管这个叫合适?」 沈辞掀开帘子一角,挑着人少的地儿好从她马车里下去,「总比你自个儿去了,我在京中鞭长莫及来得合适。」 第62章 他这一趟无声无息,几乎是他前脚刚出去,后脚雁归便跳进来。 马车再过前头一个拐角就要进尚书府,雁归气息平稳,丝毫不像是暗里跟了一路,「谢盈方才去见了宁王的人。」 谢杳点点头,也难为她来来回回这么跑,便试了试油纸里的藤萝饼,趁着还有余温,借花献佛递给她,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先顺着她来。多注意些经她手的吃食一类就好。」 雁归应了声,下意识地接过酥饼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难以置信道:「这是世子殿下买的?」 谢杳正在思索着什么,显然没领悟到她话中的震惊,随口道:「是,我尝着还不错,你尝尝看。」 雁归依言咬了一口,入口的温度告诉她这定是一路被好好焐着的。掐着时间怕她饿着,又专程去买了合她口味的吃食……雁归想起来那日沈辞传她来见,她单膝跪下,行的是旧日军中的礼,请示道:「可要将她平日行踪上报?」 她在迎云阁里,自然听说过谢杳的名字,一门心思以为是世子起了疑,让她去谢杳身边也不过是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谁成想平日清清冷冷的世子提起谢杳时竟极短暂地一笑,眉目里都是温柔,「叫你过去,从此以后你要效忠的就只有她一个。」 倘若不是他彼时解下了面具,雁归都要疑心这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她记忆里的世子,还是多年前在边疆的样子——骤然而起的风卷起大漠上的沙尘,他一马当先,长剑向前一指,便是千军共呼。 那样冷面阎罗一般的人,竟也会有柔软至此的一面。 兴许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个特别些的存在罢,雁归想,不然如何在走过那些冷到骨髓深处的长夜后,还记得起来自己是谁呢。 谢杳在府上清闲了五六日,《阴符经》早便抄好了,不过她也不急着拿给净虚真人——天晓得他会不会再找个稀奇古怪的由头,让她回来抄《道德经》。 谢盈这几日瞧着精神是回来了,常常往谢杳跟前凑,甚至对谢杳身边儿突然多出一个雁归酸了两天。 谢杳只冷眼旁观着,如今知道她心里什么打算了,再看她的举动,只剩下心寒。 太子的消息是在第七日送来的。饶是谢杳知道他行事向来高调,也架不住他径直车辇往尚书府一停,亲进了来。 谢永同谢杳皆有官职在身,出府去迎已来不及,便在前厅相候。 太子进来先亲扶起了谢永,而后笑道:「孤在外头便看见府上桃花开得不错,可有幸请谢司籍作陪,赏赏花?」 谢杳想起后园那几株稀稀落落的桃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道:「殿下抬举。」 既是太子发话,谢永也不好再拦着。毕竟这几日圣上就有意加封他为太子少傅,与太子走得近些自是常理之中。兼之谢杳这层俗家弟子的身份也是颗定心丸,免了她与太子不少闲话。 谢杳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姑娘家——连谢永这做爹的都这么寻思,更何况朝中旁的大臣。 谢杳跟在太子身旁,刻意落了一步的距离,因着是作陪,身边只跟了雁归,余下的皆是太子的侍从。 「殿下突然造访,想来是有消息了。」 「不错,」太子微微颔首,「还费了些功夫。」 前面恰是一株桃树,太子自然而然停了步子,借桃树做挡,递给谢杳一纸什么。 谢杳往四处看了一圈,除了她同太子带的人未瞧见别的身影,这才展开,大致瞥了两眼。 是张身契,最上头名字那一行写的是「十五」,生辰八字赫然是谢杳的——也就是谢盈真正的生辰八字。谢杳心里有数,径直往下看,有谢永的签字画押,证明人确是他买回来的。 如此说来那日夜里她撞见她母亲手里那份,该是谢盈的身契没错——那为何太子还能再找到一份儿? 谢杳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便看见了最底下那方红印——是教坊司的章子。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儿没拿稳这张薄纸。 从前那些片段千丝万缕连在一处,前世清晨听得有人向沈辞禀告的「凡教坊司中女子,卖身契一式两份……是终身为奴的意思」,沈辞笑着同她说太子大婚那八字实则是谢盈的,於春雪掰着指头与她细数教坊司的种种勾当。 「能出乎你意料的事儿,当真少见。」太子展了展宽袖,往前走去,谢杳忙将身契收好跟上。 「孤先前说你思路活泛,没成想是从谢尚书这儿一脉相承的。」太子随手折下一枝花儿来,「从教坊司买下人来,给你换命,倒是利人利己。」 第63章 「利人利己?」谢杳理了理,谢盈被卖进去时还是个襁褓婴孩——她听於春雪义愤填膺地说过,有些穷人家生下孩子来见是个女孩,转手便卖出去。 这世道赋税重,想养活个把孩子的确不易,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的也常见,然卖进教坊司的,就有些忝为人父母了——这分明是把孩子一生断送了。因着这个,教坊司开的价也的确比寻常要高两三倍。 「谢司籍大家出身,自然不知教坊司里那些姑娘过得什么日子。」太子嗅了嗅手中花枝,「教坊司几近是握在孤那大哥手里。」 「她那父母几年前灾荒死了,只有个兄长,好赌成性,前些日子却成了宁王的侍从。」太子看着谢杳紧皱着眉思索的样子,莫名心情大好,啧了一声,将手中花枝不由分说扔她怀里,「平步青云的兄长如今来寻他妹妹了,谢司籍自个儿好好寻思罢。」 他往前走了两步,倏地一顿,回头道:「这笔人情孤替谢司籍记下了,万望谢司籍莫忘了日后还上。」 谢杳这时候没闲心同他讨价还价,极敷衍地应了一声后行礼道:「恭送殿下。」 谢杳回了自个儿房里,将身契拿出来仔细看过一遍,旧年的事儿在她心里隐约成了型。 谢永当年寻人给她换命一事不假,正巧寻到了谢盈,彼时她刚被亲生父母卖进教坊司里,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起,只有个「十五」的编号。谢永设法将人买下来,换了她们的八字。许是动用了什么关系,谢盈对自个儿的出身并不知情,也并不受教坊司控制。 而教坊司的规矩,身契仍是留了一份儿在里头。 后来宁王接掌了教坊司,不知何时发现了这桩陈年旧事,许是一时兴起,着手查了查。 再后来,谢府得势,宁王骤然想起来手边有个现成能用的人儿——毕竟教坊司里的姑娘大多都是探听消息的用处,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谢盈的兄长,许以好处,料定了谢家不会无缘无故告知谢盈的出身,编了个像模像样的故事,将谢盈收为己用。 谢杳想明白了,将身契卷起来收好,同雁归道:「你去查一查她兄长。既是好赌成性,即便入了京也必然会流连赌场。」 雁归应了是,多问了一句:「可要把谢盈一道提过来?」 谢杳一愣,「一道提过来作甚?」一顿,明白过她的意思来,「我叫你去查她兄长,也并非叫你把人拿来,只盯好了他行踪就成。」 「我们径直告诉她的,哪有引着她自己发现,来得有意思?」 谢杳本就对谢盈这事儿心里梗着,当年没多追究,也是看在自家有愧于她的份儿上——如今发觉这本就是一场子虚乌有,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了。 雁归看着谢杳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咽了口唾沫。谢杳心里这些弯绕,比之世子也不遑多让。 雁归这感觉是对的,且真论起来,自十岁起,沈辞还能算谢杳半个师父。 摸清谢盈兄长的行踪没花多少功夫——雁归不过找过去两个赌场,便找着了人。原因无他,这人日日都来,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谢杳将那纸身契誊了一份,原本那件遣人送回给太子。 不过一纸身契,消失个几日宁王自然不会察觉,可若是一直留在谢杳这儿,哪日被宁王发觉,她还如何将计就计。 而誊的那份,被她收在匣子里,等着谢盈自己瞧见。她这些年收东西的习惯谢盈是知道的,既是要替宁王探消息,怎么也会翻翻她东西的。 唯一的缺憾是少了那方教坊司的印。可这么纸誊下来的身契,给她种下疑虑,却也够了。 东宫。 工部左侍郎王延正是前不久借谢杳一案提拔上来的,对太子的行事风格掌握得还不算透彻,小事尚拿得了主,大事便得问过太子爷的意见,才敢放手做。 太子瞥了一眼殿中规矩跪着的王延,这人是皇后族中的,多少要给些面子,便亲去将人扶起来,淡淡道:「折子就不必了。」 王延略一迟疑,「殿下,灾情最重的滇南那一带往年也常起暴乱,兼之宁王那边儿最近动作不断,万一清潭居士担不了赈灾此等大任,有个好歹,岂不是要牵连殿下?」皇上对这半路冒出来的居士高看一眼,他们做臣属的自然不好妄加评判,只是仍担心此人办事不力,伤及太子羽翼。 太子神色稍冷,「此乃父皇的意思,王侍郎是想劝孤忤逆父皇?」 王延当即又跪了下去,「臣不敢。臣对殿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太子这回没再扶他,只道:「孤要做什么,还不至如此瞻前顾后。」赈灾一事确实难为,可假使她将这差事做得漂亮,也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冥冥之中,他总觉着谢杳是该有这个能耐的——退一步讲,若当真是他看走了眼,他亦留了后路。 第64章 王延摸不准太子的脾气,这时候大气不敢出,嗫喏应是退了出去。他今日本是想顺应太子的意思拟封奏折,替清潭居士说两句话,趁圣旨还未颁下,看看赈灾的人选还有没有游说的余地——哪知道太子爷也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 这日也正是净虚真人回松山观的日子。谢杳作为弟子,一早便去了宫中,跟着净虚真人的马车一同上了松山观。 雁归一直盯着谢盈,今日趁谢杳晨起梳洗时,同她道是谢盈昨个儿夜里翻到了那纸身契,观她反应,想来若不是已然宵禁,定是要去找她那兄长质问一番了的。 谢杳沉吟了片刻,问道:「可都布置好了?」 雁归点点头,谢杳又接着道:「我今日定然抽不出空来了,这事儿也不能耽搁,就该趁她琢磨了一宿心里窝着气的时候才好。」她抬头,「雁归,你替我盯着罢?不然我不放心的。」 雁归替她戴上一只素净的乌木簪,左右看了看,应了一声好。 谢杳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松山观来回还是费些功夫的,去的时候还好说,她往回走这段没有旁人同行,以雁归的性子自然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马车停在观门前,谢杳先一步下去,再去到前头的马车,扶净虚真人下来。 观门正对着长阶,远远谢杳便瞧见一个穿着小道袍的六七岁光景的孩子跑下来,到他们面前急急停步,向净虚真人行了一长揖,「真人无量寿。」而后好奇地偷偷瞅了瞅谢杳,试探着唤她「师姐?」 谢杳记忆里的谢寻也是这么个年纪,是以对这么大的孩子格外亲近些,应了声蹲下身,自然而然地伸手轻轻掐了掐他脸蛋儿。 净虚真人咳了一声,「法纯,这个时辰你不该是在诵经?偷溜出来,回头叫你师父知道了,又要罚你。」 法纯小脸一红,低下头,含糊道:「听说师姐今日上山,特意来迎一迎。」 谢杳掏出一包梅子来——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一品斋里卖得最好的一样,本是备着她路上吃的,递到法纯手里,温声道:「诵经的时候乱跑可不好,师姐以后会常来的。」 谢杳对这么大的孩子有经验,不一会儿就和他玩儿到了一起,哄着他回去接着诵经,还约好了倘若他一直乖乖听师父的话,她每回上来都给他带些好吃的。 法纯自幼养在观里,是年纪最小的弟子,闷在这山上本就无趣,兼之师兄们都宠着惯着,平日顽劣得很。如今被谢杳三言两语就劝了回去,净虚真人站在旁边看着都不由咂舌。 谢杳如今也算是松山观的弟子,得了一间厢房。许是沾了净虚真人的光,她这厢房位置极好,通透敞亮不说,门前便是几株桃树,再远些有山涧溪流,声如玉碎。 她本是想着早些回去处理谢盈的事儿,厢房下次再看也是一样,净虚真人却一路领着她到门前,「有贵客来访,你且看过了再回。」 谢杳狐疑地看他一眼,推门进去。 日头正好,洒下一片光来。案几上的一对茶盏散着袅袅热气,棋盘上黑白子纵横,沈辞手执白子,抬头望过来。 谢杳一怔,回头却见净虚真人已然走出去了一段距离。 她将门掩好,在沈辞对面坐下,「你不是不信道么,今日怎的过来了?」 沈辞将黑子递给她,口吻寻常,「如今因着你,信一信也无妨。」 谢杳落下一子,想了想他的来由,问道:「滇南这一趟,这是定下了?」 沈辞抬眼看她,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是专程来看看你?」 谢杳一梗,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沈辞封死她的棋路,「太子不打算保你,我已写好请命的折子,明日一早递上去。」 外头鸟鸣不休,谢杳执子思量了好一阵儿,落下,听得他又道:「这倒是次要。我把雁归拨给你,是让她随时能护你周全。你倒好,若不是有人在赌场瞧见了她,我还不知今日她不在你身边。」 谢杳将手中棋子扔回白瓷棋罐里,她这局是输定了,闻言一挑眉,「所以你这是专程来护送我回去的?」怪不得雁归答应得如此轻易,原是料定了就算她不在,沈辞也会顶上这个空缺。 「你知道就好。」沈辞抬眼看她,「今时不同往日,不少人盯着你,小心为上。」 而后见她没有再落子的意思,笑道:「什么棋品。」说着点了点棋局上某处,拿过黑子来落下,「置之死地而后生。」 与此同时,京中赌坊。 谢盈一大早便拿着身契去宁王府前寻人,正遇上两个侍从打扮的人路过,当即上前问起李泽人在何处。 第65章 那两人打量她一遍,问道:「你是何人?」 谢盈福了福身,「李泽是我长兄。」 谁料其中一个竟道:「长兄?正好。李泽欠我二两银子,你这做妹妹的,便替他还上罢。」 谢盈在谢府日子过得不错,手头也宽松,这时候心头正烦,只想问出李泽的下落,想当然以为是她那兄长一时周转不开借了同僚的银钱,二话不说将银钱还上。 那人颠了颠银子,笑眯了眼,好说话了许多,给她指了指方向,「二里地,有家赌坊,李泽今日不当差,定是在那里头。」 谢盈听了这话才觉出不对,还想再问,两人却已进了宁王府的门。 谢盈身影没入人群。宁王府内,方才那两人在墙根窃窃私语,其中一个惴惴不安问道:「这银子得的这么简单,会不会有诈?」 而刚刚与谢盈说话那个扬了扬手中银票:「我们不过是王府外围的侍从,几辈子赚的了这些?再说,人家要我们说的,也都是实话。不过李泽这小子,这回是摊上麻烦了。」 虽是青天白日,赌场里却仍乌烟瘴气,谢盈一进门便觉难受。 她在那些面红耳赤叫嚷着押注的人群外围走过,一面搜寻着李泽的脸,一面又盼着自个儿找不到。 可世间诸事往往事与愿违。 谢盈看见自家兄长时,他正一只脚踏在赌桌上,将一把碎银子押上,因着醉酒和激动,面上都有些狰狞,「再来!」 「李公子今日出手阔绰,可惜运道差了些,这么玩下去,不知还能玩几轮?」 「少废话,你可知道小爷背后是谁?」李泽抛了抛手里银子,「说出来吓死你们。」 「李公子这话说得仔细闪了舌头!京城赌坊混的,谁还不认识几个权贵?」 「权贵?」李泽呸了一口,「小爷背后的可是天潢贵胄!宁王殿下!」 一群人起哄,显然是不信。李泽面上挂不住,灌了半壶酒下肚,酒壶往赌桌上狠狠一掷,「这还得亏我那个从小被卖出去的好妹妹,都说教坊司那地儿吃人不吐骨头,我看这话不对。她这几年过得可比我这个作哥哥的舒服多了。」 谢盈的手从袖中猛然缩回,仿佛被那张纸烫着了似的,耳边嗡嗡作响。 而在谢盈无暇顾及的二楼,雁归冷眼瞧着下头。与李泽同桌的都是她早打点好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激他说什么话,都是些煽风点火的好手。 李泽还在喋喋不休,正在兴头上,被人三言两语挑拨几句,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了。 卖他妹妹的钱够家里生活好一阵儿,直到他开始赌钱,初时还赢一些,后来家底输了个底儿掉。讨债的追到家里,不慎打死了他爹。家里没了钱,过了没多久,他娘也跟着去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极尽尖酸刻薄,数落着他那不中用的爹,数落着他那妹妹为何没卖更高的价钱,甚至数落她既然过上了好日子,怎么就不知道寻寻亲,回来帮衬一把。 说着说着他又高兴起来,因为他想起前一阵儿他被宁王手下找着,既拿了银子,又得了个体面的差事——这倒还是托他那个妹妹的福,「风水轮流转,瞧瞧,这捱过来了,可不就好了。」说着,他堆成山的赌筹推出去押注。 这一场却未来得及开。谢盈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怔住了。 谢盈胸膛剧烈起伏,气得狠了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打颤,满腔怒骂却一句也未说得出口,只有眼泪糊了满脸。 李泽捂着半边脸,醉意被扇醒,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他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宁王交代的差事办砸了,会是什么后果——肯定不会好看就是了。 谢盈扭头就走,李泽在后头追上,一把拉住她,却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一把挥开了他。 雁归见火候差不多,不必再盯着了,悄无声息地从二楼的窗子跃下。 因着许久不曾下过雨,山间的溪流也只靠着山顶那点儿积雪融下来,窄窄的一条,底下被打磨得圆滑的石头露出头来。 谢杳一时心痒,刻意落在沈辞身后两步,趁他没察觉,跳上其中一块石头,稳了稳身形,试探着迈出步子到下一块儿上。 沈辞回过头来时正见她蹦上下一块儿,伸平了胳膊稳着,一抬头撞上他视线冲他一笑。 沈辞回以一笑,「三步。」 谢杳以为他是说只准她再走三步,低低「哦」了一声,轻快跳上旁边一块大一些的。 山间草木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谢杳再度抬脚,顺利搭上石头,重心一移——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回她脚下一滑,来不及撤脚,愕然间摔坐下去。 第66章 旁边传来沈辞的笑声,「是我不对,我高估你了,这才两步。」 好在溪水清浅,即便她这么一坐,也只一双脚没在水里。谢杳抬起脚来,感觉到鞋袜都湿了个透,面无表情地干脆把脚又放回去。 她久久不言语,沈辞怕她当真摔出个好歹来,敛了笑意走过去,刚刚走到近前,便被她陡然踢起来的水溅了满身。 谢杳咬牙切齿道:「好笑么?」 沈辞强忍住笑意,递给她一只手,「不好笑,一点都不。」 谢杳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十分硬气地没搭理他的手,径直从溪里淌过去,走了两步便后悔起来——鞋袜湿了后紧紧贴着皮肤,每走一步都疑心自己是条鱼精。 她站在原地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比较了比较骨气和自在的重要性,果断抛弃了前者,柔和了嗓音叫他「阿辞」。 沈辞收回那只无人问津的手,甩了甩袖子,假装没意会到她意思,「嗯?」 「你过来。」谢杳蹲下拧了一把鞋子上的水,终于放弃挣扎站起身,语气古怪道。 沈辞依言走过去,很自觉地蹲下,背后的小姑娘也很自觉地扑上来。 松山观后山这儿寻常香客是进不来的,又正是诵经的时辰,这一片就只有他们二人。 沈辞往上托了托背后的小姑娘,踩着一地青草,稳稳地往下走。 山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啾不停,谢杳一只手圈在他脖颈,一只手抬起挡住太阳,微微分开的指缝间倾泻出来的阳光有些灼目。 正路过一树梨花,谢杳顺手从低枝揪了一朵,插在沈辞发上。刚插上,又匆忙将花儿拨下去,念叨着「白的不吉利不吉利」。 沈辞哭笑不得,「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 谢杳同他争辩,两人有的没的扯了一堆,沈辞总算把这姑奶奶送进马车里。 两人各坐一边儿,待车轱辘转起来,沈辞低头拿起她一只脚,将鞋子脱了下来。 谢杳不自然地往后一缩,「你作甚?」 沈辞抬头瞥她一眼,手上却利落地把袜子也解下来,「都是湿的,路还长,一直穿着回去该受风寒了。」 谢杳默了默,就这会儿的功夫里,他已将两只脚的鞋袜都脱了下来,甚至还顺手用帕子将她足上未干的水擦干。 他一松手,她便忙不迭把脚收回来,用裙摆遮住,掩饰道是这样暖和些。 沈辞难得看她羞赧,也不再逗她,将她鞋袜搁在一旁。 这一路颠簸,谢杳多少又有些犯晕,不开口没多一阵儿就迷糊睡过去,整个身子靠向马车壁。 沈辞轻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侧,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车子不稳当,他只好一手扶着她头,让她睡得舒服些。 正在这时,却听她说了一声什么,沈辞凑过去仔细听,只听得模糊的一句「要……很难。」 而后这句倒是清晰,语气近乎祈求「不打了,议和好不好?」 谢杳这些日子过得清闲,脑子却一刻也不得空。她心里清楚,现下这些都还是小打小闹,真正要紧的,还是与突厥的战和。 这委实是道送命题。是以她很不齿地总想绕着这个问题走,绕来绕去猛一抬头发觉,合着自个儿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既然绕不过去,她放纵了几日,也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就上一世来看,皇上的意思很明确要和,太子倒是摸不准。然太子选择的余地极小,多半还是会顺应他父皇的意思。 沈家本就是皇帝心里在他卧榻之侧酣睡的人,又执意要战,无异是躺在龙榻上还偏要去拔龙的逆鳞。 一个短促的念头在谢杳心底溜过去——倘若这回沈家没对这事儿这么执着呢?当日这个想法虽说是一闪而过,她这时候却梦见了自己当真在劝沈辞。 沈辞听真切了这句,神色倏而冷下去。 他对她多是纵容的,她想去做的事儿他从未拦过,原因无他,只是他向来希望她能活得像她自个儿喜欢的那样——她的路终归还是要她自个儿去走,他只能护着,让她走得平稳踏实,却不能替她走。 可他却忘了考虑,倘若到最后,他们背道而驰,愈走愈远呢? 沈辞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静静看了一会儿肩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姑娘。 恰在这时马车一颠,他仍是伸手护了她一下。 而谢杳梦里的沈辞听她说完后一言不发,只是笑容逐渐陌生起来,一步步逼近她,连名带姓地叫她,眼底森寒。他手抚在她脸颊上,倏地向下,卡住她脖颈,一点点用力收紧——谢杳陡然又落进那片深不见底的湖里。 第67章 谢杳猛然惊醒,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咳着喘了好一阵儿。 沈辞只当她是做了噩梦,轻拍着她后背安抚,「已过了安华门了。」 谢杳听见他声音那一霎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又极快收拾好心情,勉强笑了笑,「我怎么睡着了。」 她那一缩沈辞是察觉到了的,眉头一皱,手上却不动声色地略松开一些。 谢杳仍有些恹恹的,倚在马车壁上,浑身没骨头似的。 沈辞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叫了停,而后下了马车。谢杳提不起精神来,连问都没问。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沈辞回来,手上拿了崭新的鞋袜。虽是买的仓促,看那用料和绣工也极为考究。 她原本那双干不了,方才是在京郊又无处去买新的来,只能让她光着脚捱到现在。 马车重新行起来,谢杳低头看着仔细替她穿上鞋子的人,唤了他一声「阿辞」,嗓音沙沙的。 那人应了一声,拿过她另一只脚来,「怎么?」 「没什么。」 谢杳甫一回府,便遇上一直候着的雁归。 雁归低声道:「谢盈回来后就去了小姐房里跪着,已有两个时辰了。」 谢杳差了一个丫鬟去同谢夫人报一声回来了,而后便往房里走。 她一进门,就瞧见地上跪的谢盈,脸上还带着伤,像是推搡时摔在地上留下的。 谢盈见她进来,先是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久久伏在地上。 雁归递给谢杳一杯茶,谢杳啜了两口,语气平淡,「起来说话罢。」 「奴婢不敢。奴婢有罪。」谢盈又磕了三个头,听得她耳朵疼。 谢盈低低伏着,将来龙去脉讲过一遍,一次也未敢抬头——字字句句倒是都不掺假。 只是这些谢杳一早就知道。 待她说到宁王派李泽将一包药交到她手上时,谢杳才坐直了身子。雁归知道谢杳意思,去拿过那包药粉来,倒出一些,叫人拿去给信得过的郎中看。 她这些日子一直纠结得很,这药她还未曾用过——这话也是真的,毕竟谢杳的吃穿用度都有雁归暗中盯着,确是没发现什么不妥。 谢杳忽的轻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问道:「倘若你今日没发现这些端倪,你当如何?会继续按他说的,把这些东西下到我的饭食里么?」 谢盈脸色惨白,咬紧了下唇,噤了声。 「答不出来?那我告诉你。」谢杳又是一笑,「你会。」 谢盈怔了怔,语气竟有些释然,「原来你一早就知道。」 「不算早。」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怎么能算早,「谢盈,谢家对你不薄。这么些年,我自认也没亏待过你。我不过是想看看,你会怎么选。果然,人心是最试探不得的。」 谢盈一声不吭,只是一下接一下地叩首,直到额头鲜血淋漓。 谢杳一挥手,雁归上去按住她,制住她动作,「罢了。待会儿我便去禀明父母亲,将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换回来。」 谢杳蹲下身,用帕子擦过她额头鲜血,动作却并不轻柔,「有件事儿你想错了。你不满于替我换命,可你忘了掂量掂量自个儿,我的命,你换得了么?」 这话说完,她将帕子丢到一边,用丫鬟奉上来的温水洗过手,「你若是对我还有些愧疚,明日便去找你那兄长,同他说你想明白了,还当唯宁王殿下马首是瞻。不过日后再也不必近前伺候了。」 谢盈一愣,雁归却明白过来。这是想借谢盈将计就计。 虽说不一定何日能见成效,又兴许是步废棋,不过有总是好过没有的。退一步讲,宁王那边儿若是仍认定谢盈可用,便少安插一个到谢杳身边儿的人——明面上的总比暗里的好收拾些。 这夜里谢府并不安宁,各处的灯烛点到了夤夜时分。尤其是后厅里,更是灯火通明。 谢盈挪了个地儿仍是跪着,头上被郎中简单包了一包。谢杳陪着谢夫人,温声安慰着她。 谢永听她禀完,心都凉了半截——好在这事儿撞破得早,倘若放任下去,还不知会是如何收场。 待得此事料理完,谢永深深看了自个儿女儿一眼。小姑娘面上是与年纪并不相称的沉稳,虽是并未明说,可谢永在朝堂之上起起伏伏这么些年,怎么会看不明白——这哪是什么碰巧撞破,分明是他闺女亲手做下的局,一步步引着谢盈走的。 思及此,他欣慰地呼出一口气来。谢杳的滇南之行他费了好些气力,联络能联络上的各家,折子一连递了好几日,想挡下来,可收效甚微。如今看来,她若是非走这一趟不可,倒也未必全是凶险。 第68章 三更天。 谢杳叹了一口气,从榻上坐起来,用被子把自个儿一裹,靠在床头。 这夜里出奇的静。她没点烛,但也知道屋里一定乱得很——往常都是谢盈收拾的。 这么坐了一阵儿,听得门被推开,她抬起头。 雁归抱着剑倚在门边,一身衣裳还是白日里的,想来是不曾睡下。 谢杳笑了笑,「看来沈辞托付的不仅是我人身安全,还有心理状态啊。」手却往旁边一拍,示意她过来坐。 雁归走过去,这倒不是沈辞嘱咐的,不过是她看着谢杳有些不对劲——到底哪儿不对劲也说不出,谢杳这人惯来就这样,喜怒哀乐上都蒙了层纱,影影绰绰让人瞧不出。 雁归本也不是个会宽慰人的,此时动了动嘴唇,终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两人静坐了一阵儿,还是谢杳先打破了沉默。她换了个姿势,突兀开口:「谢盈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话总是很多,叽叽喳喳麻雀似的,吵得人头疼。」 雁归借着月色望过去,谢杳神色温柔,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低低笑了两声,「那时候我不能出府,整日里除了父母亲,就对着她那张脸。所以她可喜欢笑了,有一回爬上树找我的时候摔下来,腿都蹭破了皮,疼得她眼泪都下来了,看见我还是笑,傻子一样。」 「那时候我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她,她在我面前一个人自言自语都能说好久,自问自答也开心得很。 「后来我才知道,她话多又琐碎,全然是因为我。她觉着我不能出去,就恨不能把她在外头见到的一切都讲给我听。也知道我不爱说话,就想法设法地自己多说一些。 「她知道我日子过得闷,怕要是她也耷拉着脸我心情更要不好,才总是笑。」 雁归自六岁起在军营里长大,委实不太能理解她和谢盈之间这种感情,闻言只能问道:「既然小姐不舍得,何必做这么绝?」她分明可以用缓和一些的法子。 谢杳摇了摇头,紧了紧被子,「总有些人不知不觉就变了样子,哪是舍不舍得的事儿。」 一载复一载的雨浇下来,有些年少的情谊是会出芽抽枝的,而有些,不知何时就腐朽在泥土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许久,直到雁归这句说完久久没人接话,她侧过头去,看见谢杳安静的睡颜。 她轻轻起身,把人放平到榻上,拿起放在一旁的剑,走出去。 赈灾的旨意是五日后送到尚书府的,两日后便启程。谢杳的东西一早就收拾好了,这两日便多陪了陪谢夫人。 走的那天,皇上在角楼亲送车队出皇城,禁军护送至安华门外,给足了阵势。 谢杳单独在一驾马车里,沈辞骑马跟在她左右——恰是她一掀起帘子就能望见的角度。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途中换了水路。谢杳晕船晕得厉害,也兴许是惧水的毛病又犯了,甫一上船便半死不活地躺在舱房里。 他们是晌午上的船,水路要走两天两夜,沈辞那边将一应都处理妥当时,也正是到了晚膳的点儿。 谢杳躺在榻上,正努力想象自个儿是摊平在家中,四平八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被掩好,她却连抬头看一看的气力都没有。 沈辞这日一身银白锦缎祥云纹袍,愈发显得端方如玉,走到谢杳榻前,「你越是这么躺着,越是要晕得厉害。」 谢杳提不起精神搭理他,闭着眼睛企图继续自我欺骗。她软绵绵的青草地还未构想完,只觉右手被人抓过去。谢杳睁开眼来,正见沈辞掐着她虎口,力道适宜。 掐了一阵儿,谢杳脸色看起来好些,自己起来靠坐在榻上,问起赈灾相关的事务。 沈辞把能尽早安排的早就安排了个差不离,极详尽地一一说给她,换了她左手来继续掐着。 正是晚膳的时辰,有下人送过饭食来——依着沈辞的吩咐,给谢杳特意准备的一应清淡菜色。 谢杳本就没什么胃口,身上不舒服脾气也容易暴躁,见到白花花绿油油一片,更是动都不想动,指了指自个儿,「喂兔子呢?」 沈辞端过白粥来,瞥她一眼,「兔子都比你好喂。」 他一勺一勺送到嘴边,谢杳总不好拂他面子,多多少少吃了一点。甫一吃完,又神色恹恹地躺下去。 沈辞无奈看她,「怎么才能好些?」 谢杳抬眼,「你给我讲个故事罢,不要太复杂,最好是听完就能睡下的那种。」 沈辞想了想,开口道:「从前有只小兔子,它蹦跶着……」 第69章 「停,」谢杳脸色又白了一分,「蹦跶着这词一听我就头晕得厉害。」 「从前有只小兔子,它稳稳地走着……」 谢杳叹了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开篇一只小兔子总比开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适宜睡前得多。毕竟做人,最重要的是知足。 这一行人刚刚行至滇南,便遇上在此恭候多时的当地知州。打着官腔你来我往地说了一番,知州便亲骑马在前领着,往知州府上去。 谢杳一路都打着帘子往外看,滇南之地,地广人稀,分散得很,是以这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人。 连着几个月的大旱,本该出苗的季节生生误过去,入目的黄土龟裂,就有些荒芜之感。 知州府所在的地儿自然是重心位置,此地的权贵富绅也多聚集于此,市集喧嚣,人声鼎沸,比之京城竟也差不了许多。 谢杳同沈辞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放下了帘子。 一行人在知州府安顿下来——沈辞和谢杳都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住得自然是上好的客房,离得也近,中间不过隔了一堆假山石景。 晚宴是给他们接风洗尘的,自然举办的隆重,席上遍是美酒珍馐,若不知道的,定然想不出他们这行人原是为了赈灾而来。 知州姓霍,单字淳,约摸正值不惑之年。他本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调拨回来任知州也有六七年的光景,对此地的风土人情信手拈来,说话又风趣,席上几句话就将气氛调动起来。 酒过半巡,谢杳斟了一杯酒,依然是六分满,遥遥向霍知州一敬,「但观霍知州谈吐不俗,便可窥见这滇南宝地实乃钟灵毓秀之地。」 霍淳忙不迭回敬一杯,「不过荒蛮之地罢了,居士谬赞。」 「霍知州谦虚。皇上向来体恤民情,宽仁驭下,我等此次是奉了皇命前来贵地赈灾。只是不知贵地灾情如何?」谢杳笑着将空杯盏放下,「霍知州透个底儿,我等也好早些决议,回禀圣上。」 「哎,」霍淳摆了摆手,「居士有所不知。」 既是开始谈正事,厅中的歌舞倏而停下,歌舞乐妓齐齐福身退下去。霍淳放下手中银箸,正色道:「滇南之所土地贫瘠,百姓真正务农为生者少,多是靠着与四处的商贩往来,是以这春旱之下,于百姓的生活影响不大。」 见谢杳面色并不似全然相信,他朗声而笑,「居士来时这一路也该是见过,此地地广人稀,多数的土地皆是抛荒,真正所耕者少。」 谢杳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回以一笑,敬了一杯酒,就此揭过。 沈辞又问了些细节,霍淳神色如常,对答有条有理,倒真让人有七分相信。 霍淳又叫进歌舞来,「世子所言之地,该是滇北,那处的灾情确是严重些,不过这也不该鄙人管不是。」 晚宴结束,沈辞和谢杳各自回房。 谢杳房中只留了带过来的雁归一人,知州府上的下人皆留在外头,这时候将房中烛火吹熄,身上衣裳却仍是完好穿着,丝毫不像是要歇下的样子。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窗户微响,有人翻进来。雁归见了礼,「请世子殿下安」,便自觉去门口守着。 沈辞将方才挽上去的袖子放下来,「人你调教得倒好,她那军中礼节在迎云阁改了许久都改不过来,到你这儿没多久倒是好了。难不成还随人?」 谢杳没搭他这个腔,直入正题问道:「你怎么看?」 沈辞一笑,「你先说说。」 谢杳皱了皱眉道:「粉饰太平。」 「不错,」沈辞微微颔首,「可他一应事务对答得当,若不是蓄谋已久,那么兴许是灾情当真不重。」 「你更偏向于是他蓄谋已久。」谢杳肯定道,「这一路来我便觉着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可我不明白,霍淳此举意欲何为。」 通常来讲这些知州巴不得三分的灾情渲染成十分,以此向朝廷求更多的拨银,无论是中饱私囊,还是造福一方,总归是有银子好一些。 像霍淳这种替朝廷着想,能省一分是一分的知州,简直令人动容,应当提出褒奖当作楷模。 谢杳嘀咕着:「再说我们这一趟走都走了,倘若不在此地赈灾,换个地儿,也还是一样的。他何必这么上赶着让我们挪地儿?」 沈辞拍拍她头,「夜深了,别琢磨了,早些歇下。不管他做的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接连两日,谢杳他们在知州府过得安生,白日里霍淳打着让他们熟悉风土人情的旗号四处参观,入了夜便是宴饮,笙歌至月落。 第70章 第二日夜里,沈辞送谢杳回房——小姑娘在席上还好端端的,甫一出来,见了风立马便醉倒了。 原因无他,这回席上的酒是当地有名的「风醉」,顾名思义,是让人见风就倒的烈酒。可这酒入口绵柔,清冽回甘,饮酒者总不自觉便容易多喝两盏,譬如谢杳。 沈辞向来自持惯了,除非有意放纵,在外轻易不会醉酒,这时候眼神清明望着贵妃榻上倚着的人儿。他倒还真没见识过谢杳的酒品。 谢杳单手支颐打量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阿辞生得真好看。」 沈辞配合又敷衍地一笑,想着果然还是先把人哄睡过去为妙。 谁成想这一笑落在谢杳眼里,她登时眯了眯眼,从贵妃榻上摇摇晃晃起身,走到沈辞面前,踮起脚勾他下巴,动作轻佻,也不知是在哪儿学的,「美人儿,给我跳支舞。」 沈辞哭笑不得,把她手拿下来握住,「别闹。」 谢杳撇了撇嘴,「美人儿是不是不会?」转而又弯了弯眉眼,「无碍,我跳给美人儿看好了。」 她说罢,趁着沈辞一愣,便伸手去抽他悬在腰间的剑。 抽倒是抽得漂亮,剑出鞘的声音清脆极了,可她本就不是练家子,又醉成这副样子,这剑拿起来都费力得很。 谢杳双手握着剑,剑身却总往地上坠,她拖了拖,终是放弃了,手一松,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这声响激得雁归进门瞧了一眼——不过推开了道门缝,瞧清里头的情形,尤其是正对着门的世子一脸无奈地抬手按了按额角——当即便将门掩上,重新站到门外去守着。 谢杳放弃了剑,四处张望了一圈,目光倏而一亮。 沈辞跟着她目光望过去,衣架上有一条妃色云雾纱质披帛。 谢杳取了披帛来,说什么也要跳支舞,又嫌没有曲子相称,指挥着沈辞叫他去抚案上架着的琴。 沈辞看着她吆五喝六的样子,被逼无奈,只得去案前坐下,随手抚了一首曲子。 谢杳这日穿的是一身月色罗裙,为着方便行动衣裳轻盈得很,用那条披帛随意跳了几个步子,像要奔月而去一般,虽是步伐不稳,可也隐隐有几分翩若惊鸿的意思。 披帛在她腕上缠了一道,衣袖滑落,露出胜雪的小臂,她踩着节拍旋转,披帛绕成一片朝霞般的云雾,而云深处那个小姑娘,飞来一眼灼到看客心底,一回首间便是惊心动魄。 直到她踩着了披帛,自个儿绊了自个儿一下,仰面倒下去。 琴弦嗡鸣一声,沈辞一手拍在琴上借力,一个纵身间,将谢杳接到怀里,又一个旋身卸去她坠下来的力道。 臂弯里的小姑娘眼尾潮红,本就上挑的凤眸因着这一点颜色无端生出几分妩媚。 琴弦震颤的余音散进夜色,天地间刹那归于宁静,他似是连心跳都滞了一瞬。 小姑娘脸颊上氤氲着薄红,手自然而然地环在他腰间,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唤道:「美人儿?」 沈辞脸一黑,差点儿径直松开手让她摔下去。 这些谢杳第二日一早醒来时倒是忘了个干净,还被榻边坐着将就了一夜的沈辞吓了一跳,戳了戳他问道:「你怎的在这儿?」 沈辞醒过来,握了握不知何时被谢杳松开的手——昨夜里好容易让她躺着盖上薄被,临走时她一把拽过他,死活不肯松,偏要美人儿陪她睡,还留了个心眼,担心若是拽衣裳他会割袍脱身,便径直拽着他手。 沈辞自认没有壮士断腕的必要,也就留下来守着她坐了一宿。 这时候听谢杳这么问,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再这么下去,旁的不知道,你这酒量倒是能先练出来。」 谢杳一寻思,这已经耽搁了两日,确是不能再叫霍淳牵着鼻子走,这日便同霍淳要了州志。 大兴各州的州志按年历由专人编撰,通判监察,记载的多是当地的民情,各年的气候、收成云云。 谢杳甫一开口,霍淳便命人呈了上来,道:「下官早便料到这州志兴许用得上,一早就备好了,就等着世子殿下和居士查呢。」 谢杳拿着州志翻阅了大半日,屋里点了安神的熏香,沈辞一夜没睡好,这时候便有些倦了,靠着软垫小憩。 屋里没有旁人,谢杳将州志合上,轻叹了一口气。 沈辞仍是阖着眼,开口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谢杳摇了摇头,「来不及细看,只是粗略一翻,这州志与霍淳所说的简直一模一样,分毫错处也挑不出。不过,一个知州,当真能将偌大一个州这些年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地全记在心里么?他越是挑不出错,我便越是觉着有问题。」 第71章 沈辞道:「都记在心里这事儿,本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兴许他时不时就翻翻州志呢。」 谢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州志,确是有常被翻阅的痕迹。只是她这么仔细一看,更觉着哪儿不大对劲。 「你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乃是意料之中。」沈辞睁开眼,「这州志,用的是新墨。」 谢杳闻言一怔,反复确认过,长出了一口气,「果真如此。霍淳这也算是百密一疏,都想到了刻意做旧,却没想到这一层。」这本州志并非是原来那本,而是霍淳得了朝廷遣人来的消息时,特意赶制的一本。里头记载的东西自然是偷梁换柱过了的。 沈辞喝了一盏茶醒醒神,「这类物什儿,常人拿到手时注意力皆是集中于内容上,只要样子做的像一些,鲜少有人会察觉出不对。霍淳的时间紧,做成这般也是不错了。」 谢杳后知后觉地皱了皱眉,「等等,所以你一早就发现了,还让我在这儿看了这么半天?」 沈辞恍若未闻,将话头引开,「他既是千般阻着,必有蹊跷。明日我带你出去,我们眼见为实。」 谢杳这时候已然听雁归提过,知晓昨儿个夜里是因着自己他才一宿未眠,愧疚之下决定不再计较他方才的报复行为。 待两人敲定了第二日的细节,天色已然暗下来。 第二日,谢杳先是去寻了霍淳,道是州志内容繁冗,昨日并未核对完,还需得再细细看上一日,又装模作样地多要了些相应的记册典籍,而后便回了房里,沈辞一身便服,已然等在里头。 诸事安排妥当,又留下了雁归做照应,沈辞带着她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这日的市集显然没有他们先前那几日路过时那般热闹,沈辞费了些功夫去找,才在一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驴。 那人眼神浑浊,听到有人问价,开口要了一两银子。 沈辞掏了银子,因着还算是在知州府的直接势力范围内,只问了句他是从哪边儿来。 那人缓慢地抬了抬胳膊,指了指东南的方向,只在接过银子时眼神亮了一下,当即冲着粮店而去。 谢杳抿了抿嘴,方才那人的模样,才真真儿像是从灾区而来。她原以为沈辞只是借着买驴,问出那人的来处,好有个方向,没成想沈辞当真牵着那头驴走到她近前。 她见过这位被誉为武曲星转世的世子殿下鲜衣怒马,也见过他一身煞气宛如杀神再世般打马而过,如此亲民到牵着头驴……还真是第一回 见。 「上去。」 谢杳眨了眨眼,「嗯?」了一声。 「这一路还不知有多远,这儿又没有马市,驴倒也凑合,你若是能一路走着也成。」 谢杳明白过来他意思,「不了不了,走还是免了,容易拖你后腿的。」而后由他扶着,骑上去。 驴行得比马稳得多,饶是她不会骑马,在驴背上也坐得稳稳当当。往东南走了半个时辰,已然失了人烟气。 谢杳忽道:「阿辞,回头你教我骑马罢?」 沈辞在前头牵着驴,闻言回头,「怎么突然要学骑马了?」 「你说哪日要是碰上什么逃亡之类,我不会骑马,岂不是很快要被追上?」 「你整日到底在寻思些什么?」沈辞皱了皱眉,许是联想到了她先前的行事风格,深感还是有些必要,「罢了,回京我便教你。」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间话渐少了。处处皆是龟裂开的土地,不少地方还是很平整的,看那样子,先前该是耕地。 滇南之地,往年雨水是很充足的,是以这儿长起来的灌木也更喜水一些。大旱之下,幼小些的树木已然枯死,那些有合抱粗的大树还顽强些。 路愈发崎岖难行,枯藤遍地都是,这时候谢杳倒庆幸骑的是驴——马匹是走不得这山路的。 乌鸦的嘶鸣乍然响起,谢杳抬头见两只通体乌黑的大鸟自上空掠过,心口没来由得一紧。 沈辞自然也见着了,脸色一沉——这幅景象他比谢杳熟稔得多。在边疆的战场上,厮杀后的土地上,倘若来不及尽早收尸,秃鹫低旋的场面是常有。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面看看。」沈辞松开缰绳,扫视了一圈,将地形记在心里。 「哎—」谢杳叫住他,「我若是留在这儿,还来跑一趟作甚?」 「前面不一定是副什么景象。」沈辞边说边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来,系在旁边斜叉出来的树枝上。 谢杳皱着眉听前面愈见凄厉的鹰鸣,「略能想到两分。」 第72章 她既是坚持要去,沈辞也没再拦着,两人一时都无话,只有踩过枯枝的脚步声伴着逐渐清晰的乌啼。 转过前面一道山坳,先是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谢杳登时干呕了一下,脸色不好看起来。 眼前是堆叠如山的尸体,大多衣衫褴褛,破烂的布条下包裹着干瘪且并不完整的身躯。乌鸦立在高处,不时低头啄食,见了有人来也并未飞走,只转过头去,一双冰冷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看得人不寒而栗。 谢杳只瞥了一眼,胃里便是一绞。 「别看。」沈辞一手覆上她双眼,另只手将她转过来,叫她面对着自己,这才撤下手。 谢杳的手不自觉在身侧握紧,抬眼看着沈辞,目光坚定,缓缓摇了摇头,又转回身。 这回她瞧真切了。 遍地的尸骸,有些被鸟禽啄食得只剩了个骨架,还算完好的尸身瞧着死了也有些日子。 从那些勉强能瞧出面容的来看,多是女子的尸身,芳龄少女至老妪,其中夹杂着孩子。 正在这时,前头有脚步声传来。谢杳抬头,只见一个年轻的母亲,怀抱着三四岁模样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 孩子的手无力地垂着,已是断了气。那母亲却安静得很,想来是早便将眼泪哭干了的。 走到近处,她才发觉谢杳和沈辞的存在,却视若无睹地自顾自将孩子放下,那张瘦脱了形的脸上神色极尽温柔。她轻拍着孩子,哼了一首不成调的短歌,终于站起身,摇摇晃晃往来处走。 谢杳方才是心下难受,兼之不好出声打扰她送孩子最后一程,此时见她要走,忙将人叫住。 女人回过身来,谢杳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末了只干涩道:「我们是朝廷……」她话未说完,女人便笑起来,嗓音嘶哑刺耳,「人都死绝了,你们倒来了。」 沈辞上前两步,问了那女人几句,而后将毛驴牵给她,叫他们先分而食之以解燃眉之急,又拿了碎银子,他们只要去到知州府那处镇子,总还能从粮店换口吃的。 那女人本是心如死灰,没打算再挣扎着活下去的了,如今陡然有了些许希望,终于有些动容,方才沈辞又推脱说是朝廷外遣来寻访民情的,一来二去,她便又多说了一些。 原是这山上本有一个村落,多少年都这么自给自足地过来了,最差也不过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熬一熬——谁成想这年却碰上一个熬不过的春天。 如今还留着一口气的,连她在内,也不过五个,其中两个还是七八岁的孩子。 情况一天差过一天,这几日连树皮都没得吃,便将观音土晒成饼,饿得不行的时候吃上一口,也好过些。 明知会吃死人,却想着总比饿死要好些——她那孩子,就是这么没了的。 这村子里本也算人烟阜盛,只是近些年男子都被强制带去服徭役,除了女人,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孩子。再后来,稍大一些的孩子和能做事的老人都躲不过。但凡被征收入伍的,还未有一人回得来,包括她那心心念念的夫君。 一日复一日,村子也就逐渐荒凉下去。 谢杳直到回了知州府的房中,看见满目雕梁画壁,看见案上摆着的美酒珍馐,还未回过神来。 她对沈辞说,「从前只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直至今日,我才真真儿读明白了这句诗。」 沈辞正要开口宽慰她两句,却有人来禀事,他见谢杳神色恹恹,便从她房中出了去回到自个儿房里,好叫她歇上一歇,有时间喘口气。 「先前交代的,可都查出来了?」沈辞接过那人奉上来的账本,翻着看了看,脸色一沉。 「回世子殿下的话,除却殿下交代的账本外,属下还查出这月余来,霍淳调动手下官职极为频繁。」 「账本上的银子对不上,这知州府亏空掉的可不是个小数目。」沈辞将账本合上,「今夜便将账本放回去,莫要打草惊蛇。」 那人低声应了是,沈辞取来纸笔拟了一封借兵的信,「以防万一,把这个送到离这儿最近的州郡。动作隐蔽些。」 那边沈辞刚走,谢杳便叹了一口气。 她早便寻思过战和一事,沈家立场与皇帝立场相悖,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前世这事儿上伤得是沈家,这一世若是沈家依旧不改所想,一心要战,她要保住沈家,也绝非易事。 她本是对净虚真人所云的天下苍生云云毫无所感,那些人与她素昧平生,他们是生是死,活得好不好,与她何干? 直到今日,她亲眼见过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道听途说与这般亲眼目睹的终归还是有差别的。 第73章 只经了这么一遭,她依然不是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圣人,却也难免有些触动。 谢杳忽的想到,倘若这仗不打了,徭役减轻,不再广招新兵,是不是能比今日这景象,稍微好上那么一星? 沈辞终还是放心不下她,手头的事儿处置妥当便立即来寻她。 奔波了一整日,两人都未用晚膳,见时辰差不多便叫了膳。只是见过今日那副景象,不管用什么都有些食不下咽。 沈辞替她盛了一碗汤,送到她手边。 谢杳尝了一口,用汤匙搅着,试探着开口问他:「阿辞,如若有朝一日,突厥有意求和,你如何想?」 沈辞动作一顿,抬眼瞥她,「为何有此一问?」 谢杳垂下眉眼,看着碗中旋转的汤汁,「阿辞,大兴与突厥打了这么些年,谁也没讨着好处。既是两败俱伤,为何不能停一停?」 沈辞耐着性子解释道:「议和非小事,这时候倘若不战而和,突厥必然狮子大开口。光是每年的岁币,都不是个小数目。」 「我知道。」谢杳咬了咬下唇,这是她第一回 就这个问题上与他对峙——这个问题她向来是避着走的,生怕触了他的逆鳞。虽说这一世的沈辞至目前为止心态稳定,可毕竟有前车之鉴,她是决计不能让他走上老路,再变成那个一身戾气的孤家寡人的。 「你就当作是破财消灾罢。战争所耗之巨,不仅仅是钱财。你是边疆回京的,你领过军,你必然知道每次出战究竟有多少忠骨埋于黄沙之下。这些真的值得么?」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今日听了那席话,觉着兵役繁重。不过这就如腐肉在身,忍一时之痛剜下来,总比下不了手就这么一直让它在身上溃烂下去要好。这几年边疆正是胶着之时,是万不能后撤一步的时候,忍一时之痛,能换长久的安宁,何乐而不为?杳杳,你目光该长远些,莫要与朝堂之上那些贪图安逸的朝臣一般。」 他按了按额角,亲手教出来的小姑娘竟与自己立场相悖,怎么想都难免有两分火气,一时没能压住,最后那句语气重了些。 这一日所见所闻本就堵在谢杳心口,多少是烦躁的,听了沈辞这么一句,手上汤匙重重扔进碗里,溅出来几滴,「长远?」 她本就是为着沈家的安危才出言相劝,想求得一丝转机,却被他这般数落,愈想愈气,嘴上也没遮拦起来,「我大兴自开朝起便重文抑武,你执意要战,难道就没有怕一朝议和,武将便更无用武之地?你沈家向来为皇上所忌惮,沈家的兵权一日日膨胀下去,你当真以为皇上能坐视不理?还是说,你就打算借兵权巩固沈家的地位?」 此等利害相关的话题在气头上争论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两人各执一词,又偏偏都是些爱进死胡同的执拗性子,只能越说越烈,火上浇油。 沈辞极力按捺住,过了良久,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不说这个。」说罢这句,他却是转身便走了出去,明明一餐饭他还未怎么动筷。 他走后谢杳也没了胃口,叫人进来将东西撤了下去,自己躺到了榻上辗转反侧。 第二日一早,谢杳梳洗过后,就有丫鬟摆好早膳。 谢杳看着雁归替她布菜,忽的开口问道:「他那边可用过早膳了?」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不过雁归对她的脾性也算摸准了,又知晓她和沈辞昨日里起了争执,当即满心欢喜地以为她是琢磨了一宿,气消了,肯先低个头了。 雁归颇识眼色地顺着问道:「世子殿下该是还没用早膳的,小姐可是要送点什么过去?」 谢杳矜贵地点点头,「装一笼屉肉包子,八个,要你亲送过去。」 「八个肉包子?」雁归一愣,面色复杂地看了看她面前摆着的四样小菜配清粥。 谢杳摆摆手,「你按我说的做就是了,他会明白的。」 雁归只得应了一声,安慰自己道不管送什么,总好过两人都僵持不下。 知州府的下人腿脚麻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取来了一笼屉肉包,用食盒盛好,交给雁归。 谢杳瞥了那只上下两层的食盒一眼,淡淡补充道:「第二格里放一碗盐水。」 雁归仍是一头雾水,却也照做了。 两人的住处挨得近,没几步雁归便去到了沈辞房中,由人引着进去,双手将食盒奉上,行了礼道:「请世子殿下安。小姐想着殿下还未用过早膳,便特意吩咐送来了这些。」 沈辞正翻看着什么,闻言抬头,「真是她吩咐的?」 第74章 「千真万确。」 沈辞接过食盒来放到案几上,打开只瞧了一眼便气得笑起来,拿了一只包子出来掰开,见里头果然是肉馅,又扔回去。 他想了想,又拉开第二格,里头赫然是那碗盐水。 雁归多少也算是跟在他手下一段时间,今儿个一进门就知道他气还没顺过来,正搜肠刮肚地替谢杳说着好话,被他这一笑吓得一个激灵,噤了声。 「你可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雁归实诚地摇摇头,「不知道。」 「谅你也不知道。你若是知道,定然不敢就这么送过来。」沈辞整个人都有些咬牙切齿,「她这意思是肉包子打狗。」 雁归愕然,未过脑子就问道:「打什么狗?」 沈辞抬眼看她一眼,雁归登时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步——心道世子不动怒的时候真真儿是端方如玉,心情只要稍差一点儿,光那身气势就瘆人得很了。 沈辞指了指上头那格的八个包子,又敲了敲下头那格盐水的碗沿,「八仙过海。」 雁归旁的还好,唯独对这些个绕来绕去偏偏不直言的哑谜向来缺根筋,努力琢磨着肉包子打狗又跟八仙过海有什么干系。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沈辞缓缓吐出这句话来,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着好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加倍冒出来,却不知是该气谢杳好,还是该笑得好。 雁归恍然大悟,深觉此地不宜久留,清了清嗓子便告退。 「慢着,」沈辞叫住她,用眼神示意旁边的食盒,「不带回去,可不就真成了有去无回么。」 雁归眼观鼻鼻观心地利落将东西一收拾,刚想走,又被叫住。 沈辞整了整衣襟,从她手里拿过食盒,「不必了,我亲自过去。」 他这回来者不善,甫一进门,就将食盒往桌上一扔。登时一屋子的丫鬟都不由自主跪下去,大气不敢出。 谢杳慢吞吞放下手中的粥,用帕子仔细擦了手,「都退下罢。」 丫鬟们如临大赦,最末一个出去的时候还小心将门窗都掩好,免得里头争执传出去。 「不识好人心?」沈辞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听听,你这安的是什么好心。」 「哪儿能啊,我又不是什么好人。」谢杳另取了一只碗盛了粥,眉眼一弯递给他,「先吃点。」 沈辞本也不是正经同她生气,见她一笑难免心软,顺手就接过来。 谢杳看着他用了半碗,才开口道:「昨日说的那些,若是有些言辞不当的,我道歉。但我的想法,还是一样的。」 她看着沈辞手上动作一滞,迅速补充道:「皇上对镇国公的忌惮一日胜过一日,这仗倘若接着打下去,怕是还未与突厥论出个输赢,」她压低了声,「皇上就要先动手了。」 这是元平十四年,正是战和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再拖得久了,谢杳清楚,元平十五年镇国公出事,绝不仅仅是因着沈辞心急出了纰漏,更是因着皇上想以和止战。当年沈征诈死逃过一劫,可也落了满身的病,这才在登基后没几年便崩了。 前线之事自始至终谢杳是半点消息也无,即便是重来一回,也摸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但凡牵连到沈辞的,她是万万不敢拿来赌的,这样一来她只能选那条更稳妥的路,即便曲折些。 她见沈辞不说话,又接着道:「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倘若朝廷不插手,沈家军把突厥打回去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大兴子民的日子也好过。」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可是阿辞,比起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更在意的是你的安危。更何况战争造成的民生凋敝,几乎是一瞬间的,议和虽是耗些钱财,却也不至困顿。两害相较取其轻,也不算相悖。」 沈辞抬眼看她,唇角似有似无挂着一抹笑,瞧不出喜怒来,问道:「照你这么说,往后又是何打算?总不会是,就委屈求和一世罢?」 谢杳以为他是松口了,眼神倏地一亮,「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何为来日?」 「扶太子登基。」谢杳神色极认真,「太子与皇上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未必会走和议的路。于政务上,太子是个可靠的。且如今局势,他与宁王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意思,若是辅佐于他,日后便是从龙之功。新帝羽翼未丰,不敢妄动边关,一时半会更不能对肱股之臣下手凉了群臣的心。这便是我们的来日。」 这边谢杳侃侃而谈,一看便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思衬过许久的,那边沈辞仍是不置可否,静静听她讲完,轻叹了一口气。 第75章 沈辞眼中最后一丝笑意也退了个干净,整个人蓦然生出些寒意,「果然是他。」 谢杳皱着眉摇了摇头,一时拿不准他的注意力到底在哪儿,抬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说了句「不是……」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索性不再开口。 「你觉得这是为了我好,为了沈家好?」沈辞双手撑在案几上,看着谢杳,「杳杳,有些话我没问你,不代表我不知道。我是在等你,等你哪天愿意亲口同我说。」 「你要我同你说什么?我现在就说。但凡你想知道的,我必毫无保留。」谢杳抬眼正对上他视线,眼神端的是清澈坦荡,手却在袖中不自觉地紧握成拳——重生这事,还不能说。 沈辞定定与她对视了许久,终还是直起身来,「罢了。」 他转身往外走,「今日我要出去一趟,兴许明日才回得来。你好自为之。」 谢杳闻言也站起身来,抬起的步子在空中一顿,还是收了回来。只不过起身的时候太急,衣袖带到了案边一只碟子,碟子摔到地上,「哗啦」一声。 沈辞走了出去,脚步未停。 沈辞前脚出门,雁归后脚便进来,先是见着了一地狼藉,叫了丫鬟进来收拾,而后斟了一杯热茶送到谢杳手上,怕她第一回 见沈辞动气,被他吓着了,温言宽慰道:「世子殿下向来是这个脾气,当年有一回在边疆他动了怒……」雁归本想举个例子,却又怕这例子举出来,谢杳更得怕他,及时收住声,「过两日殿下气消了便好了。」 谢杳接过茶,却只放在一边,「气消了又有什么用。这不是偶然,我们之间,总跨不过这个问题的。」 这还是重生后他们第一回 争执,沈辞这火气比之前世那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谢杳知道提这个问题他必然是要动怒的,不过此事也并非迫在眉睫,再缓上一缓也当得。 至于太子一事……她委实没寻思过来他那句果然究竟是果然在哪儿。倘若是私情云云,倒也好解释——只要他肯听。 沈辞这一趟耗时颇久,所以是从明面儿上离得知州府。带了一小队人,说是谢杳不宜奔波,是以他带人轻装上阵,先提前去滇北看看情形,谢杳和赈灾的物资暂且留在知州府上。 他要去滇北,霍淳自然是巴不得,热络地送出府,送瘟神一样。还另派了一队人跟着,熟悉地形也好有个照应。 一路上风沙大,是以沈辞用面纱覆面,不只是他,这一队人皆是如此。沈辞确是往滇北的方向行进了二十里,进了一片小林子,停下来稍作休整。 待得一行人继续行进走远,却从林子里又踱出两匹马。 为首一个将面纱扯下,拉了拉缰绳——正是沈辞。迟舟跟着他,请示道:「主子,我们可是去借兵?」 沈辞微微颔首,马鞭甩下,两人一前一后打马跑远。 霍淳给的这一队人怕是也有监视的意思,沈辞不欲打草惊蛇,早料到他会遣人跟着,便在林中先备下了两个人并两匹马,来了一出偷梁换柱。 霍淳身为一府知州,手下也有些兵力。沈辞担心既是这人德不配位,被揭发时狗急跳墙了不好收场。不如借着钦差大臣之便,先去临近的州府调拨些人来,权当是握着张底牌。 滇北并非上策——霍淳敢开口叫他们去滇北,怎么也要留心些。这般就只能另寻他处,好在另一处州府也不算远,来回动作快些,明日晚些时候也便回去了。 此番行动他本是想同谢杳说明的,不过正遇上两人争执,也便没告与她。 不过他行动隐秘,即便是还未探明霍淳的心思,想来霍淳也不会轻举妄动。 沈辞走的时候谢杳并未去送他,而是自个儿在檐廊下赏着园子里的假山,一不小心还揪秃了手边一盆叫不出名来的花。 雁归守在她身边,默默把檐廊两边摆的花花草草都挪远了些。 谢杳忽的开口问道:「知州府这些盆景山石耗费几何?」 雁归还未来得及回话,就见谢杳指了指前面正中那块一人高的石头,「那块是太湖石,且不论这一路运输的人力,单是这石头本身,也价值不菲。」 她一面沿着檐廊走,手扶着乌木雕花栏杆,一面讲给雁归听这园子里的一样样是什么来历,语气轻快。 直走到檐廊尽头,四处都不见人,谢杳才敲了敲栏杆道:「霍淳这园子里哪一样拿出去,都够养活一村寨的人。」 雁归本对这些陈设没什么概念,听了谢杳一一介绍过去,方愕然道:「区区一个知州,何以有此财力?」 第76章 「这就是转运司的事儿了。」谢杳转身往回走,「地方监察,尤其是南方诸州郡,向来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前世最后朱氏谋反那一茬她可还记着呢。 谢杳回了房里,先是起笔写了一道折子,将这儿的情况大抵描述了一番,又奏请御史台遣人来彻查——这事儿牵连甚广,她便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照理说这一路的问题都合该是由她和沈辞处置,权限也放得开些,可沈辞身份敏感不宜招风,她亦留了个心不想因此出头,思来想去,还是扔回到朝廷得好。 折子写好,谢杳想了想,还是决定收起来暂留,等到沈辞回来同他知会一声,再送进京。 晚间谢杳用膳用得早,天还亮着,便同雁归一道去遛了一圈消食。 走着走着,雁归脚步忽的一顿,迅速往一个方向看去。谢杳见状亦停下步子,屏息凝神。 过了片刻,雁归低声道:「方才那边儿的瓦片响了一声。」 只这一句,谢杳脸色便凝重起来,问道:「可看清了?」 雁归摇摇头,「声音很轻,动作也快,是个高手。」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好在那人也瞧不见我们,从上面看,这儿是被树遮挡起来的。」 谢杳抿了抿嘴,这里是知州府,何人敢在此地撒野?怕是只有霍淳自己人了。 此事可大可小,然这时候沈辞不在,只她一个主心骨,还是小心为上。 沈辞说是去了滇北,谢杳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可霍淳不一定有这份疑心。 她在心里理了理,于霍淳而言,若是不出意外,过两日他们这行人就要离开此地——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儿。霍淳不必再担心他们发现滇南的实情,而他们也能顺顺利利换个地儿赈灾回朝。 可若是如此,霍淳只消好好等着给他们送行就是了,何必还多些动作? 再者,霍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缘何一门心思将人往滇北推,当真是怕被查出此地实情而粉饰太平,还是怕灾银咬人不成? 「不对。」 雁归闻言回头望过去,却见谢杳一双凤眸亮得惊人。 谢杳轻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他怕是就冲着这灾银而来。」转头吩咐了雁归几句,两人便回了谢杳房里。 天刚刚擦黑,谢杳甫一回房,便称甚是乏累要早些歇息,伺候的下人吹了灯烛便依着她往日的习惯,纷纷退了出去。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雁归抱着一个被敲晕过去的婢女翻进来。谢杳亦从榻上起身,两人将那婢女身上的衣裳扒下来,只着寝衣,脸向里侧转放到榻上,假作是谢杳仍在这儿歇息。 寻不到合适的夜行衣,谢杳另穿了一身玄色劲服,衣裳是雁归的,她穿着勉强也还合身。 两人从窗翻出去,潜入夜色里。 这些是谢杳方才就吩咐了的,此时她从京城带来的人,尤其是隶属于沈家却未被沈辞带走的那些,都在厢房候着了。 厢房是用来放赈灾物资的厢房,统共三间相连,真金白银统统是在最里头那间。 雁归敲开厢房的门,先护着谢杳走进去,而后张望了一眼跟进去,将门掩好。 谢杳甫一踏进来,屋中乌泱泱一群人便单膝跪下,为首一个沉声道:「但听居士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入夜时分被陡然秘密召集,还恰恰是在这放着灾银的厢房里,往后这几个时辰要发生些什么,他们心里也有数得很。 「诸位请起。」谢杳亲扶起为首那人,朗声道:「今有硕鼠,搜刮民脂,以养私欲,固不可容也。灾银不可为贪官所劫,诸位今至此,便是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我等誓与之共存亡!」 「好。」谢杳扭头问雁归道:「出府的那两批人,可都安排妥了?」 「妥。一队拿了书信去临郡请兵,一队拿了奏折去寻世子殿下,至今我都未收到信号,也便是说都成功出了去。」 谢杳微微颔首,仔细打量了一遍厢房内,留了大部分人在最里一间,其余人等分散埋伏开。 为首那个犹豫了犹豫,低声问道:「霍淳此番打算窃取灾银,却未必敢伤及朝廷钦差的大人,倘若我们先动了手,岂不是授人把柄?」 谢杳轻笑了一声,「灾银都敢劫下来,再借他个胆子,他敢把我们放回京城么?不如杀人灭口,再嫁祸于暴动的灾民,出兵去剿,可不就一石二鸟。」 这话一出,倘若说方才屋中还有人抱有侥幸之心,这时候也该明白这破釜沉舟般的处境。 第77章 一应安排妥当,谢杳退到最里一间,等待黑夜真正降临。 吹熄了灯,厢房里格外昏暗,外头的月色照不进来。众人的呼吸都放得很轻,一片压抑的寂静中时间过得分外慢些,是以当火把的光骤然亮起来时,都叫人疑心是不是天要亮了。 脚步声响起,外头有嘈杂的人声,只是隔得远,又乱,听不真切。过了一阵儿,外头的声音止住,有人推开最外一间厢房的门。 谢杳紧了紧拳,这时候该有一小部分人打头,先进来验过外头的箱子。 确也如她所料,在她默默数过叁之时,随着「咔哒」一声箱锁被破开的声音,早先埋伏在横梁之上的人跳下,外头兵戈相接乱成一团。谢杳的人只求一击,且战且退,退回到第三间厢房中。 埋伏的都是沈家的人,本就身手利索,这一下正是打了霍淳一个措手不及。谢杳这边不过伤了两人,而霍淳前头进来的十数人此时却都躺倒在了地上。 霍淳的人退了出去,再度进来时,却只站在了第一间厢房里,朝内喊话道:「清潭居士,我家主子有话与你相商。」 谢杳皱了皱眉,雁归按住她手,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外面又喊了许久,见里头迟迟无人应答,便退出去。 不过片刻,声音再度响起,不过这回却是谢杳这几日相熟的声音——霍淳自己亲进了来。 「为表诚意,霍某人已令人都退了出去。居士这般死守下去不是办法,何不出来一见,寻一条于你我都有利的路?」 「居士是聪明人,聪明人合该识时务些。守得了一时,如何守得了一世?」 他话音未落,谢杳推门而出,虽是孤身一人,可那抬步间的气势,像是身后跟了千军。 霍淳朗声而笑,「好胆量。」 她推门那一下动静极大,是以霍淳并未注意到几乎在同一瞬间,有人自她身后上了房梁——正是雁归。 雁归合着她步子走,房梁之上本就隐没于黑暗,屋中又没什么旁的人,霍淳的注意力全然系在谢杳身上,自然对雁归毫无所觉。 谢杳在第二间厢房正中驻足,与霍淳之间隔了整一道大开着的房门,两人遥遥相对。雁归潜行到房门处,也不敢再往前。 「霍知州是有何事相商?」 「自然是大事。」霍淳拂袖,「居士此番护送灾银而来,何不就此留下,与我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谢杳面上虽不显,心里却咯噔一下,先前理不通的种种仿佛骤然搭上了线。 她原本只以为霍淳胆大包天意欲将灾银收为己有,却解释不通他为何一门心思粉饰太平——明明可以照常报上,欢天喜地将朝廷的人送走,再暗地里将这银子收入囊中。 原是他早便预备着反了的,怕是正拿她和沈辞这两位钦差开刀,一是师出有名一步打响旗号,二是正好将灾银充作军饷,方便进一步招兵买马。 「朝廷昏聩,君主无能,才使外战不力,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霍某不才,民心所向,想叫这江山换个姓氏。」 话音落定,外头守着将此处围起来的将士高举火把,齐声高呼,声音震耳欲聋。 霍淳义愤填膺接着道:「内里的诸位弟兄,若是看够了尸骸听够了哀嚎的,大可以走出来。」 「放肆!」谢杳猛然打断道,他这分明是想先动摇了人心。 「居士若是还在等着镇国公世子回来,便大可不必了。当日我派遣去为世子送行那队人,已将世子送到了黄泉路上。」霍淳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瞧着叹惋得很,「京城委实是个安乐窝,昔年赫赫威名的少年将军,也在京城磨软了骨头,竟如此不堪一击。」 谢杳冷笑,提高了音量质问道:「你以爱民为号,让这些人为你前仆后继地赴死。可就在你的辖区,百里之内,就有饿殍满道。一州知府尚且做不好,尚且中饱私囊穷奢极欲,谈何天下?笑话!」 霍淳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道:「居士这是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了。」 霍淳这话甫一出口,谢杳断喝一声「雁归!」往后退去。 倘若时机得当,雁归能一击将霍淳毙命,这局也便解了。 说时迟那时快,霍淳早先借着拂袖的动作,已然将一把小巧的袖弩握在掌中藏于身后。在雁归跃下前,一支弩箭直直冲谢杳而去——双方动得都是擒贼先擒王的心思。 雁归见势不妙,此时再转过力道去已来不及,情急之下只能将手中匕首掷出去。那袖弩设计精巧,虽只有巴掌大小却甚是强悍,兼之雁归来不及判断位置只依着直觉甩出匕首,刀刃打在上头也只击歪了一点儿弩箭的去向。 第78章 弩箭刺破皮肉的声响听得雁归心里一揪。 霍淳所在的最外一间厢房的外门大开,明晃晃的火把照着一片森然的兵刃,不等霍淳吩咐,那些将士已然向里冲进来。这时候再去挟持霍淳怕是凶多吉少,雁归当即后撤,护着谢杳飞速退回去。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已分。 两人退回第三间厢房内,前脚刚进去后脚门便被紧紧闩好,一时双方又对峙住。霍淳的人仍在外面喊些什么,不过是些劝降的话,雁归没留意去听,一脸凝重地查看谢杳的伤势。 因着谢杳毕竟是女儿身,雁归扒开她衣裳的时候,众人皆低下头各自回避。 雁归将她上衣往下拉了拉,露出整个左肩来,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弩箭刺入谢杳左肩,几乎整根没了进去,箭头一遇着阻力便生出了倒钩,嵌在她血肉里,不可轻易拔出——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箭头没有淬毒了。 殷红的鲜血顺着谢杳左臂淌下来,勉强可以视物的光线里,她今日这身玄色的衣裳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雁归刚要开口,便被谢杳紧紧握住手。她脸色惨白一片,唯独眸光坚定,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雁归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此时被困于此,外头的当他们是囊中之物,还未强攻也只是不想徒增伤亡,慢慢耗着他们。这时候谢杳不能倒,谢杳倒了,人心势必动摇。 雁归默不作声地将她衣裳拉上去整理好,小心避开她的伤处。生受这么一箭是何滋味雁归是领教过的,昔日连她一个练武多年的且都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遑论谢杳这副金娇玉贵的身子。 雁归清了清嗓子,干涩道:「不过蹭到了皮肉,无甚大碍。」 谢杳的额头上全是虚汗,她抬起右手抹了一把道:「不管外头说什么,不必去听。镇国公世子是何等人,万不会折在宵小手里,既已生变,他必然会察觉,领兵回援。再者,我早已遣人去请兵,多守一刻,我们的胜算便大一分。」她说这话时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整个人却是全借着雁归暗里扶着才站得住。 底下人齐声应了是,又有人道:「今日纵有一死,也是死得其所。」 雁归扶着谢杳找了个地儿坐下,看着她紧锁着眉头目光却仍一片清明的样子,莫名想起了沈夫人。 雁归没佩服过什么人——毕竟她自个儿走得这条手刃仇人的路,已是被大多数人钦佩的了。唯独沈夫人,于她既有救命恩情,又有教导之义。是沈夫人第一个叫她发觉,原是女子也可活成这般,巾帼不让须眉。 胜败乃兵家常事,在边疆有一回,沈夫人暂驻的城池被围了整三个月。那时候雁归跟在沈夫人身边儿,不管多么恶劣的处境,只要能看见沈夫人,便安定下心来,没有理由地相信他们会赢。那场仗后来他们也确实赢了。 雁归没想到,谢杳看着柔柔弱弱一阵风都能吹散了似的,骨子里那种能叫人安心的坚定,与沈夫人竟有几分神似。 与此同时。 沈辞隔着盔甲揉了揉心口,迟舟见了一夹马肚子赶上去,低声问道:「主子可还是不适?」 沈辞回身望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将士,「无碍。传我将令,全军加速,天亮前赶到知州府。」 他自打黄昏时候起便心头堵了一块似的,本是要在临郡留一夜,待到天亮再出发,这一来坐卧不安,担心谢杳那边,索性当即启程。 马蹄哒哒响成一片,远远望见有人往这儿来,四五个人,皆骑着马,沈辞一勒缰绳,抬手示意身后的将士皆停下。 迟舟领了一支十数人的小队打马跑出去,呈包围之势将来人围起来。 说来也巧,来人当中恰有沈家的,与迟舟一照面登时犹如意外找着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这几个人本是被分出去请兵的,谁成想专门寻沈辞的那几个没寻着人,倒叫他们误打误撞上了。 迟舟听了个大概,心倏地沉下去。自家主子有多在意谢府上那位小姐,旁人兴许不知,他是知晓的。捧在心尖儿上的至宝,哪儿容得丝毫闪失? 不知过了究竟多久,外头的声音渐弱,谢杳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是再掩饰不住的虚弱,怕被人听出来,只能附在雁归耳边道:「霍淳是预备强攻了。」 雁归忙道:「省些气力,我知道怎么做。」 谢杳疲惫地点点头,听雁归一一道明,又补了两句。 待霍淳的人当真攻了进来时,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 长枪从门外贯入,逼屋内的人往后退,撞门的声响一声响过一声。眼见着门要被破开,有人啐了一口,硬生生顶了上去,下一刻便被钉死在门上。 第79章 饶是如此,仍有人前仆后继地补上去,直到门上摞了两三具交叠的尸首,直到长枪再也刺不过来。 门还是被破开了。 谢杳抬头看了一眼天,隐隐有些亮起来。 厮杀声不绝于耳,她从前没少听这声音,只是这回格外地近一些,近到能看着血是怎么从一个方才还在说着话的躯体上喷溅出来,落下一地的粘腻。 这是谢杳自打重生后,第一回 这么靠近死亡。照理说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一回生二回熟的,也不该惧怕什么——她也确实不怕死。接连两世,她从来没怕过死,她怕的只有无可挽回的遗憾。 她若是死了,一切终将还是要走回无可挽回的老路。 雁归紧紧护在她身侧,却已是退无可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整一间厢房的地上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虽是霍淳的人死得更多一些,可架不住他们人数也众多,不管死了多少,立马便能双倍补回来,一路拼杀后,已渐渐将谢杳这边还活着的人层层围了起来。 「未能护得居士周全,是下官无能。」 谢杳眼前其实已发黑,强撑着身形站着,瞧不清周围的人,也分不出是哪个说了这么一句,她强提了一口气道:「未能及早察觉,陷入险境,是我无能。」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谢杳隐约听见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后面的再听不真切——他提刀冲杀了上去,硬生生从包围圈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即便明知如此情形,这般也无济于事。 能多拖一刻总归是一刻,雁归迅速护着谢杳从撕开的口子杀出去,又抢出了一刻喘息的机会。 谢杳意识开始不太清楚,依稀记得这一路上她确是提拔上来过一人,原因无他,那人看着是个可堪大用的,在原先的位子上委屈了。她只是因着惜才随口将人提拔了上来,没打算收为己用,自然也就并未上心,是以连那人的名字她都记不得了。 那人为了护她惨死刀下,尸首分离,她却连那人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雁归紧贴着谢杳,察觉到她有些发抖,也只当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毕竟这时候她无暇分心,四下里皆有可能飞来冷箭,防不胜防。 正是这时,外头忽的响起冲天的喊声,兵戈相接的声音骤然激烈起来。 雁归又杀了两个试探着近她们身的人,闻声眼神倏地一亮,知是终于等到了援兵。 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 沈辞自马背上翻下,将霍淳的人头掼于地上,整个人浑似刚从血泊里捞上来——多是旁人的血,可他因着方才冲进知州府时不要命的打法,也受了些皮外伤。 他一身煞气,提剑踩着一地的血过来的样子委实像是修罗再世,偏偏落在谢杳眼里,她眼前逐渐涣散失去颜色的世界骤然便有了色彩。 她穿着那身玄色的衣裳,瞧着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只肩头衣裳的颜色洇得深了一些,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沈辞扔下剑,快步上前,双眼犹是红的,翻涌着未歇的杀意,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陡然柔和下来。他上前将谢杳抱进怀里,只来得及低低唤了一声「杳杳」,便察觉出不对,手顺着她胳膊向下,触到了她冰凉的指尖。 谢杳强撑了这许久,见到他终于松懈下来,几乎是在同时身子一软再站不住。沈辞抱着她半蹲下,叫她躺在自己怀里,见到她左手上一手的鲜血之时,手控制不住地打颤,解开她肩头的衣裳。 谢杳已经开始意识不清,努力睁大了双眼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本想安慰他一两句却发不出声来,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人的慌乱和惊惧。 她想,要是她争气些,一定得亲眼见见他这幅样子的——毕竟他往日皆是一副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模样,再艰难的处境里都未曾见他乱过阵脚。 沈辞终于见着了她的伤,离心口那么近,只差一点。 怀里的人流了太多血,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睁开的双眼也要失了焦似的,浑身冰凉一片,冷得叫人心口都跟着发抖。 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知道怕了,怕得要命,又偏偏无措得像个三岁的孩子。他只知道怀里这个小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便跟着要去的。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住的人,倘若留不住,那么往后她去到哪儿,他都陪着,生死不计。 幕天席地的血色里,终于到临的黎明中,谢杳躺在沈辞怀里,忽然就笑了,而后拼尽全力仰起身子,吻上了他。 冰凉的唇相抵,沈辞下意识地紧了紧双臂,怀里的人却终究还是闭上了双眼。 第80章 谢杳意识陷入黑暗中的前一刻,恍惚听见他叫她醒醒,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声嘶力竭到带了哭腔。 谢杳从前没见他哭过,一回都没有。上一世两人恩怨相对,实在是难过得紧了,他就会很阴沉,逮谁杀谁似的,暴躁易怒。 不对,谢杳忽的想起来,重生前那些影影绰绰的片段里,她是见过他哭的,还不止一回。 最早那次,他在湖边死死抱着她的尸首,哽咽得像个被抢走了糖果的孩子。 好像前世她走后,他就变得脆弱起来,动不动就要失神,有时候看着哪儿,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有一回他在回寝宫的路上,是个冬夜,没什么预兆地就飘下了雪。他停下步子站在原地,望着雪花落下。身边的大太监忙撑了伞上来,小心问道:「陛下,夜里寒凉,还是回寝宫罢?」 沈辞没搭理,真就站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早朝。 下了朝,他换上微服,出了宫。宫人不敢声张更不敢拦着,是以他身边明面上只跟了两个御前侍卫。藏在暗处的护卫一路跟着,却始终不知这位陛下是想去哪儿。 雪下了一夜,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这时候还是零散飘着。沈辞每一脚踩下去,都有窸窣的声响。 他一言不发,一路走到了恒桥。 恒桥那儿如今热闹得很,不远处就有聚集的商贩。沈辞在恒桥前不远处驻足,静静望着桥上。 桥上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背对着这边儿百无聊赖地沿着桥慢慢走,一袭胭脂色的斗篷,许是风口上冷,她抬手戴上兜帽。 小姑娘在桥上,用脚上的绣花鞋子蹭雪,像是在等什么人等急了。她若是回头,就会发觉在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里,那九五之尊望着她,又像是透过她,望见了什么人,目光沉静又悲恸。 沈辞身边的侍卫自作聪明,以为是终于有女子入得这位陛下法眼,正要开口请示,却见这位陛下转过身,往来路走回去。 另一个侍卫机灵点儿,低声提醒先前那人道:「你可千万别不长眼提这一茬,先前擅自为陛下家事儿操心的,坟头的草都有人高了。」 沈辞往宫里走,仿佛从未来过这一趟,两个侍卫隔了一段距离跟着。而他身后,那小姑娘看到了自己等着的人,欢呼一声飞奔过去。 谢杳看到这一幕时,清晰看见了走在回宫路上的沈辞,大陈那位杀伐果决雷霆手段的皇帝,像一个失意的寻常年轻人般,眼角坠下一滴泪来。 谢杳突然有些心疼,又有些愧疚,可这些情绪也不过弥留了一瞬。黑暗宛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到最尽头,窒息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谢杳隐约听得有人声,一时却连理解话中是什么意思也提不起精神来。她只听得那声音沙哑,却很是熟悉。 「杳杳,会很疼,忍一忍。」 谢杳正在分辨这话的意思,左肩却倏地一阵剧痛,疼得她意识都回来了一霎,感觉到右手被人紧紧握着,又昏了过去。 天色又暗下来。 沈辞拿帕子擦过榻上依然人事不省的小姑娘的额头,动作极尽轻柔。 「倘若今夜还是醒不过来……」郎中适时噤了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此地最好的郎中,两日前给谢杳取下了肩头那只毒箭,施了针封住她几处大穴,用参片压在她舌下吊着命,再几剂猛药下去。 谢杳这次伤势极重,失了那么多血,兼之身子底也只算平常,只能用此险方,于九死中求一生。 倘若她能醒过来,便是有惊无险,调养上半月也便好了,倘若她醒不过来,便是回天乏术。 郎中说完这话,战战兢兢看着沈辞。两日前他取下那只毒箭时,这世子爷拿着看了一会儿,不顾一手的血,面无表情吩咐下去,将霍淳曝尸于市,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那霍淳当日早便被他亲手杀了,尸首分离,如今怕是更得成了馅儿。 不止霍淳,整个霍氏,乃至跟此事有牵连的几家统统下了狱,参与过的直接问斩,主要人员处以腰斩之刑。 沈辞下令的时候,郎中正在一边儿开药方,医者仁心,闻言还是不忍的。且他亲眼见着世子爷下令时,望了一眼榻上的人儿,再开口时语气略有缓和,这才只处死了相干人等,饶过了那些妇孺。 他不敢想,若是人救不回来,此处得成个什么样子。 夜深了,屋里的灯被点起来。 榻上的人仍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沈辞握着她毫无知觉的手,第一回 祈盼天不要亮起来。 第81章 红烛垂泪,映在沈辞眼瞳里,火光明灭跳跃。 这几日来他片刻都未离过她身,自责为何要把她留在这儿,让她陷入险境,为何不能带着她走,将她先安顿好。 那日倘若他再晚来一刻钟,倘若她带着的人没能撑到那个时候……那他或许连这么守在榻前的机会都没了。 沈辞用手描着她掌心的纹路,开口同她说话。 「杳杳,醒一醒,醒一醒好不好?先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同你争执,不该对你说那么重的话,你别赌气了,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他说了许多,如果谢杳这时候是醒着的,必然要惊叹于他向来人狠话不多,竟有一日也能喋喋不休如此之久。 不知不觉进了后半夜,沈辞抬手抚过她脸颊,声音沉下去,「我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被剑锋一扫,吓得连闪躲都不会。几年过去,当初那个被树枝蹭破皮都嫌疼的小姑娘,也能带着这么重的伤而面色不改,独当一面了。」 他叹了一口气,「杳杳,我知你非池中物,但我依然很想你能一直同当年那个未涉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受不得半点委屈,忍不了半点疼。这条路太苦太累,我如何狠得下心让你继续走下去?」 谢杳另只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迷失在梦里,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一个,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只是这么一直做梦让她身心俱疲,让她很想就这么睡下去,安安稳稳地沉睡下去,哪怕再也醒不过来。 最后一个梦境,她淹没在湖水里,本能地挣扎了两下后心中竟莫名静下来,也是累了倦了,索性任由自己缓缓坠下去。 一片静谧中,忽然有人跳进水里,奋力游来,遥遥向她伸出一只手。谢杳下意识地刚将手搭上去,便被一把拉住,往水面上浮。 谢杳这时候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遑论记起来这来拉她的人。她努力想睁开眼,却被水面上方刺目耀眼的光灼痛,来来回回尝试了无数遍。 那人半拥着她往上游,握着她的手倏而一紧。到达水面接触到空气的那一霎,谢杳终于睁开双眼。 察觉到她异样,沈辞正死死握着她手,迭声唤她,如今骤然对上她双眼,大喜之下竟一时愣了神。 谢杳脑中的空白正被逐渐醒来的意识填补起来,在她全然想起来前,却已然开口,气若游丝道:「阿辞,我冷。」 她浑身被汗打湿,倒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发过了虚汗,身子便因着冷抖起来。 「郎中!」沈辞将锦被给她盖好,又多加了一床,亲倒了一杯热水,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又将被子拉上来盖严实,慢慢将水喂给她。 郎中赶忙进来,先切过脉,显然是松了一大口气,禀道:「谢小姐能醒过来,便已无大碍,慢慢用药调养着便好。」说完又开了新的药方,急急下去看着煎药。 谢杳这时候全然醒过来,仰头看了一会儿沈辞,见他这两日竟清减不少,往日好看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一眼就知道他这些日子定是没歇息过。谢杳颇有些心疼地皱皱眉,声音还是发着虚,「就这么两日,你就能憔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当受伤的人是你呢。」 说完,她本想抬手摸摸他脸颊,只是刚刚动了一点儿,先前因着刚醒而暂失的痛觉便回了来,疼得她脸色霎时难看起来,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嘶——」 沈辞将她手放回去,「别乱动,你伤在肩头,一个不小心就要牵扯到的。」 疼痛绵长而尖锐,谢杳眼泪都要下来了,声音里倒是有中气了不少:「这也太疼了,不行,我还是昏过去得好。」 沈辞终于有了些笑意,「喝过药再说。」 谢杳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被缠起来的伤,她衣裳左肩处被剪开,方便伤口透气。 名贵伤药不要钱一样往上撒,血是早止住了,只是瞧着伤口不小。 谢杳叹了口气,悲伤道:「指定要留疤了。」说完不等沈辞接话,又立即道:「不过我寻思着伤口齐整些的话,这儿正好能画一支芍药。」 沈辞好气又好笑,「你精神头倒是好得快。你这伤快些好起来,用上去疤的药膏,顺利的话兴许留不下疤痕。」 谢杳想了想,沈家世代执掌边疆兵权,打仗受伤家常便饭似的,手上定然是有些灵丹妙药。思及此她心情愉悦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药煎好了,被雁归亲送进来。 雁归本也不是个会说话的,此时见谢杳好转过来明明庆幸得紧,却并未多说什么。谢杳眼尖,见她眼下也乌青一片,面容苍白憔悴,想来也是不曾放下心来歇息过,心尖儿都软了软。 第82章 雁归将药碗递到沈辞手上,退下去,掩门前听得里头的声音,不由得弯起了眉眼。 「闻着就苦。」 「备好了蜜饯和糖块,喝下去了你就含着。」 「先放一放罢,不太想喝。」 「听话,喝了药就不疼了。」 谢杳狐疑地看着舀了一勺药汁放在嘴边吹凉的沈辞,问道:「当真?」 沈辞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沈家打了这么多年仗,难不成每回伤着了都白白疼着?」 谢杳深觉此话有理,乖乖张口一勺勺喝了下去。 沈辞拈起一粒蜜饯喂进她嘴里,谢杳一面嚼着一面道:「还是好疼。」 沈辞又喂了一粒糖块给她,「还未奏效。」 谢杳点了点头,刚醒来其实还是虚弱的,说了这许久的话已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在谢杳撑不住再睡下去之前,肩头却愈见肆虐的疼痛,她咬着牙道:「你个骗子。」 沈辞低声笑起来,安抚地揉了揉她发顶,「睡罢,睡了就当真不疼了。」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蜜养青梅》上 作者:子惜 02、《蜜养青梅》下 作者:子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