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出任务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再见童女 “为什么不试着和我交往?你不喜欢我吗?”黎慕华坐在咖啡厅一角,凝视着对座的雅雅,语气略显沉重。 这是一间名叫做“约”的咖啡厅,黎慕华第一次来这里是三个月前,而雅雅是咖啡厅的女老板。 他问她,约代表的是“约定”、“约会”或是“约见”,她是否在等待约定中的某个人? 她微微一笑,拂开额头上的刘海,回答。“都不是,是简约,是一种生活态度。”雅雅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有一头及腰长发,没有染没有烫,乖顺地服贴在背后,她永远只穿白色的长洋装,银白、象牙白、纯白、米白,整个人纯净得像落入人间的精灵。 她的长相很古典,鹅蛋脸,新月眉,明眸含怯,红唇轻抿,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股莫名的熟悉涌上,黎慕华心底那根弦被敲动了,当的一声,产生某种化学反应。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有时间就想往这里跑,好像她身上有什么值得探索的宝藏,需要他一遍遍喊着芝麻开门,等门一开启,他的人生就会像阿里巴巴一样,充满冒险与刺激。 真是怪异,分明是个古典、娴静、温柔至极的女人,他竟会在她身上感觉到冒险刺激。 黎慕华曾经交往过很多女人,她们的共通特性是热情活泼、乐观大方,典型的事业女强人,说不清为什么,他特别欣赏这样的女性,只是——他与她们之间的交往,往往维持不了太长。 问题出在自己,黎慕华比谁都清楚。 不提她们,就连弟弟黎慕易从埃及带回来的女孩简郁楠,都曾经勾起他的心动,简郁楠就是自己最欣赏的热情活泼、大方乐观型的女孩,当时,他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想把简郁楠抢到自己身边。 那念头很不理智,但他无法解释清楚,因为他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简郁楠会带来那股说不出口,教他心暖暖、软软的熟悉感觉,那阵子他的心情因为她,翻腾不已——他想亲近楠楠、靠近楠楠,想用一句老掉牙的搭讪话对她说:“嗨,美女,我们见过面吗?”更想一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向外人宣示所有权。 这种强烈地、想霸占弟媳妇的感觉,是不是一种病态? 与简郁楠初见面那天,他在床上辗转难眠,他试着用科学角度来解释这种心情,嗯——他和慕易是兄弟,眼光相近、性格相似,自然而然容易喜欢上同一个女生,而且多年来他一直追求同一类型的女子,初遇简郁楠自然感到惊艳。 他说服自己,也许该改变眼光,试着交往不同类型的女子。 于是,痛恨相亲的黎慕华开始接受母亲的热情安排。 不多久,他来到这间咖啡厅,认识了这个想用简约态度过日子的女人。 他们很有话聊,每次见面都相谈甚欢,他喜欢她的淡然,而她喜欢他的幽默,他喜欢她的生活,而她对他的世界感到好奇。 他没有刻意,却记得她每个喜好与兴趣,她也没有刻意,就是会记得他喝咖啡不爱加糖,却必须加很多鲜奶;他记得她讲的每句话,她记得他提过的每段经历,她甚至能背出和他交往过的女孩姓名。 这样的两个男女,照理说应该发展出一段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雅雅总是刻意保持距离。 在他说:“为什么不试着和我交往?你不喜欢我吗?”之后,她回答。 “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会变成一个坏女人。”这个理由,糟到连雅雅自己都承认它真的很烂,可它实实在在、绝绝对对是她的心底话,无半分虚假。 黎慕华定定望着她,好半晌才说:“雅雅,用来拒绝人的借口和理由很多,比如:‘你是好人,可惜我配不上你’、‘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缘分,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如果我们早一点遇见或许有可能,但现在真的不是好的时机点’——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像‘和你在一起,我会变成坏女人’那么让人想跳脚,你把我形容得像毒品。”毒品,还真是贴切说法,没错,他就是像毒品,一沾上就不易戒。 雅雅失笑,笑得像古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温婉、动人,她动作优雅自然地把头发拨到身后,露出了大半张清秀的脸蛋。 “我觉得,当朋友对你、对我都是比较适合的选择。”她再次拒绝。 黎慕华不由自主的皱眉头,皱得帅气又性格,他不满意她的答案,但身为现代男性,绅士礼仪是基本必修课。 朝她点点头,黎慕华尽量不让自己的不悦吓到雅雅,喝口水,他缓和下语气里的冲动,说:“对不起,我不喜欢这个答案,但我认为这不是你的错,错应该在我,也许我需要变得更好一点,你才愿意和我进一步,相信我,我会努力的。”说完话,他没等她下一个反应,便起身付帐,走出店外。 雅雅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说不上来的惆怅、心疼压在胸口,她伤害他了吗?她从来不愿意这样做的呀。 从小到大,不是没有男人喜欢过她、试着追求她,但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感情事十分排斥,男人的接近让她难以忍受,她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恋,但很显然地,她对女人也没有太大兴趣。 她是个孤僻的女子,不懂得如何和人建立交情,学生时期连个可以谈心的死党都没交往过,总是一个人安静的过日子,直到黎慕华闯入她的生活之中。 他是个学识渊博而且风趣的男人,他讲话时的自信、潇洒自若,总是牢牢吸引她所有注意,有时候他和弟弟或表弟们来到店里相聚,她虽然在柜台里忙,却总是情不自禁竖起耳朵倾听他的声音。 他的身材相当高大,五官深刻,仿佛是用棱刀雕出来似地,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吓人,脸上有几分冷漠严厉,尤其是额头眉角那道伤疤,会让小孩吓到夜啼。 可他一笑起来,整张脸就翻转了意境,变得温暖和煦,好像春夏秋冬,明明是同一处风景,却因为气温而改变四季风情。 和这样的男人交往,似乎天经地义再好不过,可不明白为什么,在他提出交往建议时,她却直觉反应——不好,她会因为和他交往变得偏狭自私;不好,她会因为他变得狭隘嫉妒;不好,她会因为他变得不像自己——这种直觉没有科学根据,但她没有办法不这样想。 所以维持眼前的关系吧,她喜欢他来,喜欢时常和他对话,喜欢听他讲一大堆弟弟、表弟们的笑话,喜欢自己加入他的生活。 回过神,她发觉方才离开的黎慕华不晓得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他站在她面前,微弯着腰地挥了挥手,笑得满面春风。 “在想什么?”她摇头带过,问:“你不是走了吗?”“有一句话忘记跟你讲。”“什么话?”“听说木栅动物园的熊猫很可爱。”“然后呢?你要说我像熊猫?”她知道她昨天晚上睡得很不好,早上的黑眼圈没消。 “在说什么呢,我不过想约你一起去看熊猫,你没去过吧。”他语气肯定的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她不记得他们讨论过这个话题。 “你觉得西施、赵飞燕会看过熊猫吗?”他在嘲笑她是古代人,她懂。 她不是宅女,但生活得不像都会人,她对逛街买东西缺乏兴趣,对电脑、大众议题也没太大反应,她喜欢读书,喜欢下棋、画图、弹古筝,她喜欢的都是老叩叩的东西,其实她不应该开咖啡厅,应该开茶艺馆,专门招待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 “应该没有。”她任由他嘲笑。 “所以喽。”他耸耸肩。“明天早上我到这里来接你,记得,穿轻便一点的鞋子。”丢下话,走出咖啡厅。 这次黎慕华真的离开了,他坐上车子,踩下油门,离去。 雅雅不由自主地跟出店外,目送他的背影,扬起淡淡笑容,黎慕华,他是唯一一个在她心底留下影子的男人。 她笑了,黎慕华从后照镜看到她笑,她一定认为他在笑话她。 事实上,不是,他是在夸奖她,夸她是古典美人,夸她是他心底的西施、赵飞燕,夸她对他的影响力,不比西施对吴王夫差低。 吐气,他笑得很开心,明天——与熊猫初相识的古典美女,会有什么样让人舒心的表现? 不自觉地,他拉出高扬的笑弧。 突然,一辆逆向行驶的砂石车从街道那头冲出来,像是控制不住似地,黎慕华的笑脸尚未收敛,它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撞向他。 迅雷不及掩耳,强烈的撞击力道将黎慕华的车子狠狠撞进路边的商店,撞晕了他的知觉,瞬地,世界在他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令人心惊的巨大声响,将刚刚转身、准备进入店里的雅雅给吓到了,她回头一看,看见冲进商家的汽车,竟是她经常望着窗外等待的那一辆——不——怎么会?她全身都在发抖,抖得犹如七级地震对人类造成的影响,两条腿仿佛已经不是她的,但就算腿不受支配,爬着、她都要爬到他身边。 她跑不快,可她非跑不可。她一面跑、一面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半毁的汽车前面。 她终于看见黎慕华,他已在驾驶座上昏迷,她想抱他、想碰他,可是打不开扭曲变形的车门。 “救命——快救命,谁来救命啊——”她开始嘶吼大叫、哭号怒喊,她控制不住地近乎歇斯底里。 黑暗在黎慕华眼前被掀开,他又看得清这个世界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身体,咦?那么强劲的力道撞击下居然没事,实在太幸运了,被撞晕那刻,他还担心明天没办法带赵飞燕去看团团圆圆,太好了,只要没事,理赔的问题他不是太担心。 他看向被撞得稀巴烂的车子,卡车司机没过来帮忙,只急着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想询问这样的状况有没有办法获得理赔,他再转头看向被撞的商家,老板跑出来了,指手划脚讲一堆话,因为惊恐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听了十几句后,他总算听懂他说店里无人伤亡。 那样最好,只要无人伤亡,损失就不算严重。 四周乱成一团,一群人围在他的车子旁边指指点点,真是的,不打电话报警,围在这边做什么?看戏吗?台湾人呐。 “救命——快救命,谁来救命啊——”突地,一阵陌生的哭声传进耳里。 是谁?谁那么激动,有人受伤吗?他走近音源出处,试图看看是哪个女人哭得这样疯狂、凄厉,没想到走进人群才发现,那个疯狂的女人——竟然是雅雅? 怎么会?她是端庄贤雅、从不失控的古典美女,怎会这样不计形象大哭? 看到雅雅哭着死命拍着车窗,黎慕华皱眉,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忍不住,他避开人群,想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进自己怀里。 “你不要睡,慕华你醒醒,醒醒啦——”他?他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雅雅,你怎么了?”他走到她身后,想把手搭在她战栗不止的肩膀。 “她听不见的。”一个清脆嗓音出现在他耳际,黎慕华猛地回头,发现一个穿着古代服饰、头上梳了两个包包的小女生,她笑得很甜,白白的牙齿像珍珠玉米似地洁白,一颗一颗排列整齐,她脸上满是稚气,但那双眼睛却聪明世故得让人无法将它和脸孔做联想。 第二章 她是演员还是在开化妆舞会,好端端的,怎么会把自己打扮成那样? 黎慕华没有太理会她,转回身,看到雅雅哭趴在变形的车顶上,看得他的心都快碎了,第一次,他为女人的伤心而感受到心碎。 一声悠然长叹,稚气女孩问:“你觉得我在诓你?看清楚,坐在车子里的那个男人是谁?”车子里哪还有人?但他还是依言向玻璃窗里望去一眼——天!那是自己!如果他是黎慕华,那、那——他吓到了,连续倒退几步,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车里血流满面的自己,怎么会这样?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打进他的脑中,他伸手探向离他最近的民众,他的手竟然从对方身上穿过?他不信,再重复同样的动作,一试二试三试,越试越心凉——童女看着他傻气的举止,忍不住笑道:“别试了,你玩再多次,还是会出现同样的结果。”玩?他哪里有心情玩?他冲到肇事司机面前大吼大叫,司机没理会他。 他穿过重重人墙,奔到雅雅面前,对她大喊:“我在这里,看看我、看看我——”可雅雅只顾着大哭。 他对每个民众喊:“帮帮她啊,别让她哭成这样!你们有没有同情心,只会看戏吗?”但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终于——他垮下肩膀,认清事实,长叹。“我死了吗?”“没有。”童女浅浅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到他身旁。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他没死黎慕华猛地回头,这回,脸上带着兴奋笑容。 “既然没有,你快把我送回去吧,我必须回去,雅雅再哭下去,肯定要晕倒。”他口气急促,可担心的竟然不是自己满身伤,而是雅雅会晕倒?童女无奈摇头,人呐,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句话不论过了几百年、几千年都合用。 “看来你对她,真的很喜欢哦。也对啦,本来就是三世夫妻,你们之间的缘分深得很。”如果不是某个笨女人搅乱磁场,怎么会坏了他们的姻缘。 “我和雅雅是三世夫妻?”“当然,不然你们凭什么默契那么好,乱七八糟、随口一句,她就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懂得她的心思,你和她,身上本来牵着红线。”“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他狐疑地望着她。 “我是童女,月下老人身边的小侍女,你可以喊我神仙姊姊,虽然我的等级不是太高,但比起你们凡人,我要强得多了。”她手指卷起耳边一缕发丝把玩,笑咪咪地对他说道。 “月下老人、童女?我疯了才会相信这些。”可是——在眼下这种状况,似乎由不得他不信!微微不爽,他抬头问:“既然你是神仙,快把我送回去吧,让我完成和雅雅的三世姻缘。”“没问题啊,可就这样回去的话——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终生。”她讲得莫测高深。 “为什么?”他上勾了,因为她的表情和语气太诡异。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你们之间有红线、有姻缘,是可以顺理成章在一起的男女,为什么她不愿意接受你们发展进一步的关系?”她扬眉问。 她知道雅雅拒绝——当然,人家是神仙嘛。“为什么?”她没回答,又丢出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黎慕易兄友弟恭了一辈子,怎么会突然产生邪念,想把他心爱的女人抢到自己身边?”她又知道——算了,她是神仙。 他一次次说服自己:眼前这个小到不像话的女孩是神仙,他不是发疯,只是眼前的事实让深信科学数据的自己太痛苦。 他深呼吸了一次,然后乖乖地做出她想要的回应。“为什么?”“听过两个字吗?”“哪两个?”“因果。有因才有果,世间今生受恶果,皆是前世重恶因,不要埋怨老天对自己不公平,所得所受皆报应。”“报应?”“对,雅雅对你的态度是报应。她不是说,觉得和你在一起,自己会成为坏女人?那个话不是敷衍借口,而是深烙在她潜意识里的前世记忆。如果你不试着改变,现在就急着回去自己的身体里,那么很抱歉,这辈子,即便你们两人的感觉再强烈,到最后还是要分手、各走各的路。 “雅雅将一世孤寂,而你会因为家族利益,娶一个没有感情的妻子,你的妻子会因为你的冷漠而恨你怨你,想尽办法折磨你一辈子。同时伤害两个好女人,是你这辈子的宿命。”童女承认,自己在出言恫吓可怜无辜而且弱小的人类,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使使小手段无所谓的啦。 “你说改变,我能改变什么?”黎慕华愣了下后,半信半疑地问。 “不知道,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如何?”“什么机会?”“我先送你回前世,让你明白自己到底种下什么因,弄清楚后,如果你想留在那里,试着解开你和雅雅的感情死结,就去做,你不是从小就最爱玩那种逻辑推理解题的游戏吗? “当然,如果你想回来,也成,你就在心底大喊三声:童女、童女、童女,我将立刻出现,把你带回二十一世纪,我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她指指他的身体,“他还在救护车上,而雅雅会待在你身边。 ”还在救护车上?意思是——来回只需要十几分钟,好吧,他去看看自己到底造了什么果业,以至于今生的雅雅对自己缺乏安全感。 “如果我喊你,你却不出现呢?”黎慕华的疑问换得童女一个白眼。 受不了,心灵肮脏的现代人类,竟然那么不相信神仙,科学果真是种坏东西,使神仙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 她叹气道:“我有没有说自己是谁?”“童女。”“错,我是神仙姊姊。神仙可以对凡人说谎吗?第一:我可以说谎,但被抓包的话,神仙等级得再降个两三阶。第二:没好处嘛,骗你于我何益?谁会吃饱去做损己不利人的烂事。 “反正你的前世今生,都是你自己亲手造成,我不过是个好心的路人甲,眼看两个明明有三世姻缘的男女却无法结合,突发善心罢了。爱去不去随便你——”“我去。”他截下她的话,受不了地瞄了童女一眼,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唠叨的功力比欧巴桑还强。 呵,总算说动了,ya!胜利! 她用手肘拐拐他。“准备好了吗?可以走了?”他点头后,又不安心地问:“你确定我回来时,身体还在救护车上,而不是焚化炉里?”她噗地笑出声,这家伙是受过多少心理创伤,怎会对人心这么缺乏信任感。 “眼睛闭起来。”她不屑回答他的话。 他依言闭眼,感觉一个软软小小的掌心塞进自己手里,他在等待腾云驾雾的感觉,但感觉尚未出现,她已经要他睁开双眼。 “张眼吧。”她仰头喊他。 “什么?”“我说张开眼睛。”他张眼,环顾四周,就这么一眨眼,这里已然不是他所认识的时代。 他所站的地方是个大路口,路边有一座大庙,来来往往的人们,有穿长袍短褂、皮帽皮靴的猎户,有缠腰带、着粗布青衫的庄稼汉,有穿着绸衫布衣、手执扇子,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街上到处布棚林立,摊贩如云。卖杂碎汤的,卖豆腐、豆腐脑的,卖油炸果子的,都是一个大锅,柴火烧得劈响,火气旺盛、热气蒸腾,老板们个个手持一柄铜杓敲着锅边,敲得当当响,招徕客人。 也有提着竹篮的小贩,拉起喉咙喝,叫卖着酱鸡、卤菜、肉火烧。 小地摊最多,落花生、炒栗子、土豆、金黄柿子、山里红——摆得一堆一堆的。 茶棚、酒棚随处可见,叫卖声此起彼落。 童女不等他多看几眼,领着他一路穿过人群,来到大庙后头,那里有个穿着破烂的老妇,她歪着身子、斜躺在墙角,显然是刚断气不久,身上有几只苍蝇在盘旋,脚边还有只硕鼠观望着,仿佛考虑要不要拿她当下一餐。 “去附她的身吧。”“她?她是女的。”“女的又怎样,难不成我还要挑个俊男,把他弄死让你附身?别挑剔了,快进去,把事情办完我就带你回家,要是你再这样磨磨蹭蹭,回去时,你真躺在焚化炉,可别怨我。”童女嗤笑一声,老女人怎样,她还是个哑巴呢,可这话童女才不提,免得他又罗嗦。 “什么?你不是说——”她的笑让他心生怀疑,那口珍珠玉米又酿了蜜,肯定有鬼。 “对、对、对,我说过,但你也不可以凭藉我一句话,就在这里待上三五年,你有耐心当老婆婆,我可没耐心等你寿终正寝。”反正人都带来了,她还怕他不乖乖附身?处在陌生空间里当一缕幽魂,可不是像移民那么简单。 三、五年?黎慕华失笑,他对当老女人不感兴趣。“知道了。”三个字才出口,他立即感觉一股强大吸力,把他吸进老婆婆身体里,说不出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自己是一块肥肉,硬被塞进狭窄的瓶口。 黎慕华深深喘了一口气——躺在墙角的老婆婆缓缓睁开眼睛,眼睛转一圈,观察周遭环境。 他猛然坐起,发觉自己进了凡体肉身,他左看右看、看不见童女,以为她不交代一声,就不负责任远离。 他想喊三声:童女、童女、童女,把人给叫回来,赫然发现自己张口不能言! 不会吧——他掐紧自己的喉咙、再试一回,天!他竟然附身在哑巴的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心急,连连在心底唤过十几声童女。 “啥事?”童女的声音在身边幽幽响起。 他拚命转头,怎么都看不见童女的身影,不会吧,变成哑巴还不够,连眼睛也瞎了? “你当然看得见,不然那些在你面前走来走去的是什么?”童女的口气敷衍到极点。 他又没说话,童女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错,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然你以为神仙是当假的吗?”黎慕华松口气,心想:为什么把我变成哑巴? “有没有听过言多必失,少说点话少表达,免得曝露身分,反正你只是个‘观察员’,善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找出雅雅和你不能结合的原因就成了。”他沉吟片刻,又想起什么似地,在心底连唤数声童女。 “又怎样啦。”童女不耐烦的嗓音响起。 “没事,我只是在测试,看看你会不会出现。”他在心里跟她对话。并担心万一他喊上千百声,她都不理会,难不成他得在这个世界待到寿终正寝? 后脑杓传来一阵剧烈疼痛,童女重重敲了他的后脑。“你到底被多少人骗过,这么不相信人性。”黎慕华干笑两声,不是他被多少人骗过,而是身为奸商的他,最擅长骗人。 “对不起。”“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除了——很饿。”“知道了,去逛大街吧,待会儿前辈子的雅雅就会出现,她心地好,会解决你的饥饿。”“我要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够碰到雅雅?这辈子她是什么身分,她长得和现代像不像,我怎么样才能认出她?对了,这个老婆婆的家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亲人?”四周一片静默,黎慕华没等到想要的回答,本想再喊三声童女、童女、童女,但想到后脑的痛——算了,惹她没好处,万一她不爽,不带他回二十一世纪,他还真要在这个身体待到寿终正寝? 他扶着墙壁缓缓起身,先适应一波晕眩虚弱后,再次睁眼。 喘几口气,这婆婆多久没吃东西了?她不会是活活饿死的吧? 佝偻着身,他往热闹的大街走去。 第三章 第二章 再见雅雅 陆茵雅缓步在小摊贩前头逛,看着用麦草和箔纸编成的各种小玩意儿,忍不住心喜,东碰碰、西碰碰,每个都想带回去。 深吸气,她很久没出王府了,僻静的院落,关住她曾经喜爱热闹的心,三年光阴改变太多东西,多到——连她自己都细数不清。 她从浪漫天真的少女成为争风吃醋、心机算尽的妒妇,再从暴戾冷酷的妒妇转变为无人闻问的弃妇,也许她未来的日子便是神佛伴心、青灯数岁,她这一生,算不得精彩纷华,却是跌宕起伏,让人适应得很辛苦。 才十九岁呵,却老觉得自己快要走到底了,心中暗叹,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世间能留住的东西太少——是哪个算命先生说的,说她当偶万乘之君,为华夏兆民之母,说她此生必定母仪天下,是个命中注定的大贵人。 她该去问问那位算命先生,要下他那块招牌的。 她的父亲是陆明卫,当今朝堂深受皇帝倚重的丞相,因算命先生那席话,她自小倍受宠爱,姊妹们以此为恨,使她淡薄了手足情,家里为她延请师父教席,不仅教导她身为后妃该懂的女红才艺,更教导她熟读朱子百家、经史子集,并习得权谋之术,好让她在未来的后宫里,为自己也为家族争得权位。 一个杨贵妃,使得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位算命先生,使得整个家族把全数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这样的寄托于她,是沉重。 陆茵雅的注意力被前方摊位上那个手捧大元宝、满脸笑嘻嘻的招财童子,和盛满金锭、银锭的聚宝盆给吸引了去,她走到小摊前,拿起红绒蝙蝠,问老板:“这个是做什么的?”说它是给娃娃解闷的玩意儿,不像,说它有作用嘛,偏又看不出,她实在弄不懂怎样的人会买这东西。 “红蝙蝠呢,象征‘戴福还家’,至于聚宝盆代表的是‘求财如意’,今儿个迎神赛会,大家图个吉兆,都会过来挑选几样东西带回家。”老板见贵客上门,热情地招呼着。 眼前女子年轻貌美,鹅蛋脸、新月眉,素肌淡眉,圆润的面容没有半点棱角,仪态端装秀丽,一双妙目,唇似樱桃,只是她面色苍白了些,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穿着一身月牙白月白色缎绣蝴蝶纹长袍,腰系琥珀坠链,发间簪着几朵小雏菊,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配饰,虽然简单素雅,但掩不去她的高贵之气。 “迎神赛会?”陆茵雅对身后的侍女一哂,说:“谨言,咱们来对了呢。”老板见她这么说,连忙道:“夫人不知道吗?今儿个是岳王庙办法会,待会儿三村五庄的进香赛神队伍就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您看看,街上多少外地人呐,都是来参加这场热闹的。”“难怪呢,太阳才上一竿,街上已是万头攒动,热闹极了。”陆茵雅挑了个蝙蝠,让谨言付过帐后,便离开摊子。 谨言紧跟在她身后,趁着人少,一把抓住陆茵雅,退到街边,低声对她说:“王妃,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待会人多起来,容易发生危险。”陆茵雅静静望了她半晌,无奈道:“谁会在乎我的安危呢?”谨言垂首不语。 她了然一笑。“王爷派你在我身边,怕的是我回娘家净说些对他不利的话吧?放心,我不会,我明白当中的利害关系,而且就算爹爹知道我的状况又如何,难不成他真会为了心疼我,挺身为我讨公道? “别傻了,爹爹为官多年,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摇,自然是个千锤百链的人精儿,即便我回娘家告状,我那点儿花花肠子,岂能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爹爹是个顾全大局的男人,他又岂会不知若真和王爷闹翻了,倒大楣的,只会是陆家。”“不是这样的。”谨言想为王爷讲几句话。 她握住谨言的手,轻摇头。“信我一次吧,我比你更了解王爷是个怎样的男子,就算我不顾念夫妻之情,便是为了陆家,我也不至于轻举妄动——下次,待王爷再传你去问话时,就这样把话传达给他吧。”语毕,陆茵雅转身不再多语。可她心底不住地泛酸,或许,她真碰到危险,再也回不了王府,他会更惬意吧。 “来了!”“来了!”欢呼声四起,百姓们纷纷涌到路口处,自动自发让出主道,翘首远望。 两队的赛神队伍在不远处会合,锣鼓喧天,盖过所有声响,撩拨起年节气氛,热闹非凡。 一张红色长幡让吹鼓手簇拥着进城,随后,几十面精致美丽的神幡,或悬起红色流苏,或垂着细长飘带,或绣着千朵金莲、华虫鸟兽、流云海水,每面神幡前都有数人抬着一尊神像,之后便是五虎棍、秧歌舞、十不闲等等。 箫声管笛,歌吹盈耳,高跷、旱船、舞龙舞狮,色彩缤纷的队伍载歌载舞,煞是好看。 顿时,街上如同海面刮起波澜,观众们着魔了似地,有人合掌念佛号,有人跪倒在地频频叩首,更有人你推我挤,拚了命往前。 谨言见她几乎被人群淹没,连忙抱住她,一个纵身使出轻功将她带离人潮,在不远处寻了个无人的家门前,让她站稳。 “王妃不该同平民百姓挤的。”像是解释自己行为似的,她蹦出这样一句。 陆茵雅苦笑,很早以前她也这般认为,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认为不该纡尊绦贵和平民百姓混为一谈,可这些年,她磨平了心志、磨钝了自尊,磨出不同想法,有句话儿说得真好,退一步,海阔天空。 “谨言,你看见那个真人所扮的观世音菩萨吗?”她指指前方,那是十几岁少年所扮,他顶着雪白佛巾,身着白色长衫,飘逸出尘,两缕青丝自耳际垂向胸前,长眉入鬓,杏眼半垂,眉间一点佛痣红得像血,他一手托着净瓶,一手持着柳枝,坐在高高的人轿上,望向红尘俗世。 “是,王妃。”“你觉得怎样?”“宝相庄严,如青莲化出,令人尘心顿洗。”“你是这样看待他的呀,可我敢肯定,必有人批评他是三流歌童,不足一哂。”陆茵雅含笑,望向谨言。 她摇头,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那年我同奶娘回乡下,也碰上这样一次迎神赛会,村里扮观音的少年生了急病,临时找不到人,便有人来拜托奶娘,让我帮忙扮观音,那时心气尚稚,只觉新奇有趣,当下便同意了。 “事后有好事人上奶娘家,说想访我一访,奶娘自是不肯,那些人便是这样说的——三流歌童、不足一哂。人呐,总是带着偏见看待世间,与我顺者,皆生,与我逆者,应亡。”倘若不是亲身经历,事后听人批评扮观音的孩子,说不定也会这样认为。 “后来呢?”谨言问。 “后来此事传回京城,爹爹震怒,辞去奶娘。你明白的吧,在大户人家里,儿子是光耀门楣之钥,女儿是交换利益之物,虽然我自小过着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日子,可真心待我如亲女的,唯有奶娘。 “她走了,之后一次次类似的事件让我慢慢学会,行一步要看三步,谋定而后动,再不能莽撞贪鲜,否则一时冲动,只会让自己失去更多。”黎慕华——不,应该说是哑婆婆,他斜靠在木门边,震惊地望着陆茵雅的背影。 方才大街上人潮拥挤,他被东推西推地不知怎么就走到这条僻静的巷子,他正倚在这儿喘歇口气,抬头望天,暗骂童女给他找了个破败身子,却见两个小黑影快速移动着,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就见两人“降落”在巷子前,离他不到两百公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轻功”对于现代人而言,只得耳闻、不能眼见的轻功,比起迎神庙会更吸引人,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前辈子的雅雅! 初见雅雅,他震惊极了,虽然知道此行的目的,知道饿着肚子来来回回逛大街,就是要找到雅雅,但乍然遇见,还是惊诧不已。 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身段,一模一样的古典气质,也一模一样的白衣裳,唯一的分别是,眼前的雅雅,眉间抑郁深种。 黎慕华扶着墙壁,虚弱万分走近,寻了她们身后门边的角落处坐下。雅雅身边的婢女回头望了“她”几眼,确定“她”无害之后,才转过头,专心和雅雅对话。 他观察雅雅同时,也观察谨言,她面容清妍,中人之姿,气度不似一般仆婢,却又身着银灰色锦缎侍女服,头上只缀几颗碎珠,眉目间,她有几分像冷版的安心亚。 雅雅对她说话的口气,不似上对下、尊对卑,而她对待雅雅,却紧守分际,丝毫不逾越,这对主仆关系让他觉得有趣。 黎慕华抬起双手,再看一眼,忍不住再叹第一百口气。 虽然没镜子,他也晓得现在的自己长什么模样,一个脸色蜡黄,双颊凹陷,头发灰白,双手布满老人斑的老太太,要怎样才能引起雅雅的注意?继续像这样,一路跟踪? 别想了,雅雅身边的婢女连轻功都会,说她没有身怀绝技才怪。跟踪她们?别被踢飞就成。 他想不出好方法,只能继续待着,窃听她们对话。 这时候,几个手提鸟笼的男子从眼前经过,他们一路走、一路大声嚷嚷。“动作快一点,放生法会快开始了。”陆茵雅见有热闹可看,便想跟过去,没料脚未迈出一步,就让谨言一把拽住。 “怎么了?”她柔声问。 “别去。”“为什么?”“那才不是放生法会,是杀生法会。”她冷淡的眼神中,兴起两分嫌恶。 “怎么说?”放生法会她曾经耳闻过,人人都晓得这是慈悲善念,怎地,在谨言口里成了杀生法会? “请王妃细思,庙里每年办放生法会,百姓们为求福求寿,便想尽办法寻来动物,可哪来那么多的牲禽野兽放生,自然是商家所购,商家为赚这笔放生银子,便向猎户们买牲畜。于是猎户们进山林张网,捕捉各色禽鸟,渔夫们入海河,捕鱼抓蟹,这当中能不受惊吓、存活下来的鱼鸟,十仅得其二、三,交卖予商家后,倘若商家不懂得畜养之法,往往又得死掉一大半。 “因此,在这场放生法会中,一只鸟雀可以卖到近十两,肥商家、饱猎户,却死去近九成的性命,这样的法会,王妃还想去凑热闹?”她说得陆茵雅汗颜,望向谨言冷然面容,她略略摇头。“对不住,我并不清楚这样的事。”“众人亦是不清楚,所以那些人才欢天喜地的以为自己做了大善事,却不晓得为了放出他们手中的一条性命,得先伤九条命。”黎慕华静听她们的对话,忍不住多看了谨言几眼,这婢女不简单,不晓得她是何等身分。 “不瞧热闹了,我们回府吧。”陆茵雅道。 谨言略略点头,引着她往巷子另一头走去,黎慕华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心想,再待下去,将会与她们失之交臂。 他略一思索后,便跟在她们身后,大街上人多,即便谨言身怀武功,应该不会发现被跟踪。 就这样,他跟着她们一路行去,因百姓多集中在庙宇前方,离庙越远人潮越少,摊贩商家也少,他不确定她们离家还有多远,但确定的是,再跟下去肯定要被发现了。 他非得弄出些动静,让雅雅注意到自己才行。 黎慕华看着路旁卖豆腐脑的摊子,心生一计。 第四章 他加快脚步走到摊子前,二话不说,拿起杓子就往桶子里舀,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老板看见,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你这老太婆在做什么!”老板的嗓门奇大,陆茵雅听见,好奇转身。 黎慕华眼角余光瞥见她的反应,低头悄然一哂,开始作起戏来。 他挡在老板面前,咿咿呀呀,比手划脚,又是拜、又是跪的,他指指豆腐脑,再指指自己的肚子,可怜兮兮地拜托老板给他一碗豆腐脑。这时他不禁庆幸自己在家常陪母亲看电视,至少演起来也有三分像。 可他边作戏边又担心,如果老板是个大善人,要是真给他一碗豆腐脑,他就没戏唱了。 于是,他在老板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再度抢过大杓子,往桶子里胡乱舀一遍。 这下还能不激怒老板?老婆子一身脏,要是让她污了满桶豆腐脑儿,今天的生意还做是不做。 老板想也不想,一把要将杓子抢回来,黎慕华见他怒气冲天的模样,再看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刻意松开手。 这一松手,杓子里满满的豆腐脑儿全往老板身上泼去,黎慕华也顺势摔跌在陆茵雅的脚边。 老板的狼狈模样惹得路人呵呵大笑,他气极了,这是招谁惹谁啊,一口气吞不下,他着恼地高举杓子,冲到黎慕华跟前。 “你这老太婆是刻意挑我麻烦吗?我好端端在做生意,你来闹什么场子,今日我若是善罢干休,林虎子三个字倒过来摆!”他说完,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抓起杓子就往黎慕华头上砸去。 天,会不会脑震荡?黎慕华猛地眼睛一闭、脖子一缩,两手抱在头顶上,等着挨痛。 可是预料中的疼痛没出现,他倒是听见老板的哀号声。 他微微睁开一只眼,发现情势丕变,谨言一把扭住老板的手臂,方才轻轻扯过,怒不可遏的老板现在满脸痛苦,像杀猪似地喊痛起来。 “老板,和气生财吧,老婆婆不过是饿昏头,才会抢你一杓豆腐脑,你就大人大量饶过她吧。”“饶她?她坏我一天营生,我拿什么回去养我家婆娘孩子。”手虽被拽着,林虎子仍然硬气,他怒瞪黎慕华,一瞬不瞬。 陆茵雅朝谨言眼神示意,谨言松开林虎子的胳膊,从腰袋里挑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 “银子给你,算是赔偿,你就别追究,行不?”陆茵雅开口。 老板这会儿才发现这位娇滴滴的大美人,一看眼睛都直了,这、这岂不是仙女下凡?顿时,硬气没了,他结巴起来。“行、行、行呐。”见老板松口,陆茵雅扶起跌倒在地的黎慕华,轻声问:“婆婆,您饿了吗?”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雅雅,黎慕华忍不住笑了。 他身量比雅雅高很多,常常是她低头,而他看着她的头顶心,猜测她的表情,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头顶心也会落在雅雅的视线范围里。 他灼灼目光落入陆茵雅眼底,婆婆深邃黝黑的双瞳仿佛盛满千般智慧,引得她别不开眼。这婆婆,不同于一般人呐——两人四目相望,仿佛忘了时间空间,彼此的眼中再容不进周遭人。 “王妃。”谨言轻唤。 陆茵雅回神,她看看天上日头,时辰还早,不必急着回府。 “婆婆,我请你上馆子,好不?”哪有不好的理儿,黎慕华很愉快,不管是在现代或古代,他的雅雅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女人。 他点头。陆茵雅不嫌脏,一路扶着她,走进附近一家馆子。 谨言点了几道菜,等菜肴上桌同时,陆茵雅问:“婆婆,您是京城人士吗?”黎慕华比几个手势,意思是:我不是京城人士,我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可是比了老半天,他发现雅雅依旧满头雾水,于是,他做出写字动作。 陆茵雅很讶异,“婆婆会写字?”他用力点头。 陆茵雅和谨言互视,真罕见,这年龄的婆婆能读书写字的,千人中不出一个,况且她又是这样的穿着打扮,教人难以想象。 不等陆茵雅发话,谨言已迳自向老板借来纸笔,她对这位老婆婆也深感好奇。 当纸笔摊在黎慕华面前,他暗暗吸口气,接下来是说故事时间,能不能留在雅雅身边,端看他的故事够不够有戏剧张力。 脑中快速搜寻一下过去看的历史剧、乡野传奇后,他拿起笔,沾饱墨汁,在纸上缓缓写下字。 “我本江南人士,出生名家望族,后嫁与商人黎越屏为妇,夫妻相处和乐融融,育有二子,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本待他们给我生下几个孙儿,让两老含饴弄孙。 “谁晓得天有不测风云,黎家碰到恶官欺凌,恶官为夺我家产业,竟胡乱对我丈夫儿子扣罪名,恶官说:在强盗窝里找到我黎家商号的白米,那是我丈夫、孩子与强盗勾结的证据。 “欲加之罪呵,恶官治理无方,弄得地方上盗贼猖獗、百姓不宁,我黎家的米粮经常被盗贼所抢,谁知到后来,受害者成施害人,天理何在? “我家男人全入了监狱,我花大把银子贿赂狱卒,才得见我丈夫一面,可他已形销骨立,离死不远,丈夫紧握我的双手,哀哀苦求我,便是散尽家产,也要尽全力为黎家留下一株根苗。 “不几日,丈夫死在狱中的消息传出,我迅速变卖家产,带着大媳妇去见那个狗官,求他网开一面,让我带回儿子,没想到狗官见我媳妇貌美,竟起淫心,强要将她留下,媳妇坚贞,宁死不屈,一头碰在墙壁,撞死了。 “狗官恼羞成怒,短短两天便判决下来,儿子斩首示众、家产充公,来查封家产那日,他又看上我二媳妇,她苦苦哀求狗官,只要他愿意放我离开,她便随他回府。 “狗官允了,媳妇带我回房,把贴身藏着的玉镯金饰交给我,要我到京城里告御状。她坚决道:便是黎家死到剩下一人,也绝不让这狗官好过。 “我被一根棒子赶出家门,从此流落街头,隔天,街坊传来讯息,说二媳妇吊死在狗官的门梁上。我费尽千辛万苦地进京,可告御状哪是容易的事儿,别说处处碰壁,便是随身带的金银,也让一帮土匪似的商家给抢了去,他们见我年迈可欺,又是外地来的人,说我这种人岂能拥有金钏玉饰,硬赖我是小偷,要逮我送官。 “衙门那种地方,我还不了解?那是个有理无银莫进门的黑暗地方呐,老婆子不怕死,只怕告不了御状,全家人含冤不白。”写完,他长叹息,放下笔,抬眼看雅雅,发现她眼中盛满泪水,心底有一丝丝歉意,他的故事写得太摧人心肝,回去后可以试着改行当编剧了。 他歉然低头,陆茵雅却误以为他在强忍激动,悄悄地,她在桌子底下塞一块绣帕给他。 菜送上来,谨言虽冷着一张脸,却也帮她置筷布菜,黎慕华想,他的故事把这对主仆都给感动了。 拿起碗筷,他已经饿到极点,可他没忘记自己演的是大家族的妇女,得举止得宜,因此,他放慢速度、斯斯文文地吃着饭菜,偶尔用纸笔回答她们一两句话。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吃过饭后,雅雅竟然没有带他回府的打算!他的故事不是很赚人热泪吗?是哪里编得还不够,他很乐意改! 陆茵雅并不知道他的激动,只是递给他一袋银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财不露白,先找个安身处,至于那个恶官的事儿,她会想办法帮忙打听。 怎么会这样?他不要银子,也不要雅雅伸张正义,只要她让自己跟在身边啊—— 第三章 进王府 黎慕华亦步亦趋地跟在陆茵雅身后,他在心底默念:“收留我、收留我、收留我——”他以为自己是小时候背九九乘法,背满十次,妈妈就会答应他一个愿望。所以他打算念上千次,换她一个主意改变。 走一段路,陆茵雅回身,见婆婆还跟着,停下脚步,等她跟上时,满面歉意说道:“婆婆,对不住,我不方便带你回去,您先找个地方住下,待十日后,同样的时辰,我会让谨言到那间饭馆与您碰面,届时,或许会有那恶官的消息,能否帮得上忙,得一段时间我才能确切告诉您。”黎慕华摇头,满面的乞求,时间不多,他不想醒来时真的发现自己躺在焚化炉里。 陆茵雅拍拍他的手背、道声保重,旋身,继续往前行。 黎慕华别无他法,耍赖是最后一招,不都说好女人怕缠吗?雅雅是好女人,无庸置疑。所以,跟吧,寸步不离地跟。 知道婆婆还在身后,陆茵雅心疼又不舍,为难地望向谨言。 自己在府里处境不易,倘若随意带陌生人进府,怕又要让侧妃和小妾们寻衅,她极不愿惹事,可婆婆——停下,她回身,再次触到黎慕华满是恳切的眼神,叹息,她投降了。 “谨言,带她回府吧,她被京城人欺怕了。况且我们给的银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又碰到个歹心的给抢走,届时,说不定咱们救人不成,反害她的命。”谨言盯着他的脸,黎慕华连忙低下头,带上无辜和畏怯,再加上一点点老年人特有的哀愁,无论如何,他都得混进王府。 “我保证婆婆时刻待在我身边,不让她离开梅园半步,便是有心人想藉她寻事,也绝不教她们有借口,成吗?”一个主子想帮助人,还得征求下人同意?她们之间的关系当真微妙得紧。久久,他终于听见谨言带着妥协意味的叹气声。 “看来,也只能这样。”闻言,黎慕华开心极了、双膝落地,接连几个叩拜,他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演过头,但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有样学样,没样再自己想。 “婆婆,起来吧。”陆茵雅和谨言淡淡笑开,一人一边扶起她,往王府方向走去。 一路上,黎慕华对雅雅的身分做出若干猜测,她的穿着打扮虽简单,但相较起街上其他人,衣服质料相当高级,没错的话,应该是个家境富裕的千金。 可电视里的千金小姐不都是高高在上、把下人当奴隶对待的骄傲人物,她怎会对一个小仆婢有商有量?难道她是不受重视的二房所生?又或者她虽穿着高贵,实际上她是个青楼名妓,才会担心带着一个哑婆婆,遭到其他人寻事? 黎慕华的所有臆测,在走进王府大门时,被下人们一句“王妃回府”给全部推翻。 他仿佛被雷轰到,怎么会?雅雅看起来才十几岁?十几岁的——猛地,他真想用力巴自己的后脑,笨,古代本来就早婚,而且,他怎么会没有注意到雅雅梳的是妇人发髻呢! 王妃,她这个王妃是当得多不幸,才会生生世世不信任爱情? 黎慕华把自己从头到脚给洗得干干净净,连脚趾缝也不放过,他是爱干净的男人,无法忍受自己这个又脏又臭,苍老、角质层多到很吓人的身躯,因此他几乎把自己搓下一层皮。 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他坐回镜子前面,重新端详起镜中那张脸。他真痛恨这个时代的铜镜,即便磨得再亮,照起人来,还是比不上现代的镜子。 他细瞧老妇的眉眼鼻,眼睛还不错,尚称炯亮有神,虽然眼角有点往下垂,仍然可以从中看见智慧,两鬓霜白,黑色发丝已剩不多,而五官——算了,你能对个老太婆有怎样的期待? 他转个方向,望向雅雅为自己准备的房间。 第五章 这间房在雅雅的房间附近,布置得简单大方,靠墙处有一张床,上面的被褥枕头在他洗澡时,下人已经换上新的,湖水绿的被子让人心情舒畅。 床侧就是他身前的化妆台,台边有个架子,摆了洗脸盆和干净帕子,床的另一边有两个相接的长柜,房子中间,放了一张酸木枝做成的圆桌和四把椅子。 屋子简约舒适,他一个人住,足够了。 把头转回镜前,拿起牛角梳,他和自己的满头银发奋战。 唉,留了一辈子短发,现在要他梳发髻?如果这不算欺负,他都不晓得什么才叫做欺负了。 童女怎不直接让他附到男人身上,只是——如果真遂了他的愿望,在这个男女之防严谨的时代里,恐怕他想进入王府,或想离雅雅那么近,并非易事吧。想到这里,他哼笑自嘲,虽然恶毒,但他还真的该对镜子里的婆婆说声:“goodjob,死得好!”门敲两响,黎慕华张口却说不出“请进”,本想起身去开门,但门先一步被推开。 是雅雅,她也打理好自己,换上一身雪白长裙,清新的银白色坎肩,头发放下来,松松地在脑后打了辫子,用丝巾在发辫处绑上蝴蝶结,整个人宛如一枝含苞白莲。 她很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不论在古代、在现代,永远一身清新干净的白。 雅雅进门,身后跟了个婢女,手执托盘,盘上有文房四宝,和几本青皮册子。 “婆婆,你累吗?我给你带几本书消磨消磨时间。”黎慕华走到她面前,对她深深一福,答谢她的贴心,陆茵雅连忙扶他坐好,对婢女点头,婢女放下东西后,转身离开。 陆茵雅静静望着婆婆,不知道是因为那双睿智的眼睛,还是她含笑的脸庞,她让她想起自己的奶娘,那个会展开双臂拥抱她、鼓励她,任由她在怀里撒娇的奶娘。 陆茵雅接过婆婆手上的牛角梳子,笑说:“以往有仆婢、有媳妇帮婆婆整理头发,现在没人帮忙,婆婆肯定很困扰吧。”这么一下子就帮他找到台阶下?黎慕华太感激,连忙点头。 “我来帮婆婆吧,不过我手艺不怎样,婆婆只能将就。”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帮黎慕华把头发梳直梳顺,她一面梳一面说话:“小时候,有个最疼爱我的人,她不是爹、也不是娘。相较起我,爹娘更在乎的是我哥哥。”黎慕华理解,这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女性意识抬头,要等过千百年后。 “是谁?”他做了个手势,陆茵雅看懂了。 不过是个简单的手势、简单的眼神,他就是鼓动了她的说话欲念。 太久了,已经太久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听她好好说上几句话,太久没有人愿意理解她的心思,她已经孤独许多日子——“那个人是我的奶娘。奶娘的脸圆圆的、胖胖的,笑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她的膝盖不好,常喊酸痛,可每每我哭闹起来,她还是忍着痛、把我背在背上,一面摇、一面哄,趴在她宽宽的背上,再多的不顺也顺气了。”陆茵雅说了,说出她满心满腹的话,黎慕华对着她微笑,用眼光示意鼓励她多讲一些。 他需要更多资料来了解这个雅雅,了解她的成长背景、她的喜好兴趣、她的性格心情、她的婚姻甚至是在王府里的处境,才能分析出现代的她眉间抑郁,以及她害怕爱情的主因。 “八岁时,有个算命先生来家里,也不知道真是铁口直断,还是糊弄哄拐,他竟说我的命格贵不可当,长大后将荫父庇兄,光大家族,甚至断言,将来我必定主宰后宫,成为君王之后。 “预言彻底改变我的生活,本来我只须念点书、识点字,学些女孩子家的功夫,可这番预言之后,我父母亲决定将奶娘遣送出府,替我找两个教席嬷嬷,为未来的后宫生活学习、铺路。 “我哭惨了,死活不让奶娘离开,可爹娘还是让奶娘走了,我胡闹耍赖,想活活饿死自己,还扬言绝对不上课、不学习,除非奶娘回来。爹娘无奈,只好让奶娘重新回府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胜利。”原来雅雅还是个麻辣丫头?黎慕华笑开,陆茵雅自镜子里看见,也跟着笑出声。 “婆婆取笑我呢。”摇头,不是取笑。黎慕华在水盆里沾了些水,在镜子上写下三个字——是欣赏。 “是欣赏呐,婆婆想不到我也有那样倔傲自负的时候,对不?为了让奶娘留在府里,我学得特别用心,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每一种,我都卯足了心力。所有师父都夸我极有天分,可唯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哪是天分呐,我只是要奶娘一生一世待在身边。 “奶娘和婆婆一样,不大会梳头,总是随意用支木簪把头发绾上,那时我经常对奶娘说:‘将来奶娘老了,茵雅天天给奶娘梳头发,好不?’奶娘每每听到这个,就会笑脸盈盈搂着我说:‘小姐要说话算话呦,就算奶娘头发掉得没剩几根,也得帮我。’”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抬眼,目光定在窗外。 黎慕华转身,拉拉她的手,用眼神询问:后来呢? 她缓缓吐气。“十二岁那年,我千求万求,想随奶娘回乡下走走,因我又乖又讨巧,再加上教习嬷嬷的赞赏,爹娘终于首肯,放我去一趟乡下,但派了几个侍从跟随。 “奶娘家乡办庙会,是六年一轮的建醮大会,村里扮观音的少年生了急病,临时找不到人,便有人来拜托奶娘,让我帮忙扮观音,那时年轻贪玩,只想着新奇有趣,便闹着奶娘,让我当一回观音。 “庙会过后有人上奶娘家,想访我一访,奶娘自然是不肯,相府千金岂能抛头露面见陌生人,那些访我不成的男人便丢下几句酸言酸语,说了:三流歌童、不足一哂。 “不过是闲话,却不知哪个多事人传回京城,爹爹震怒,辞了奶娘,我想循旧例,一哭二闹,吵得爹娘再度妥协,但这回爹爹铁了心,对我说:‘现在你乖乖让奶娘回乡,我还肯给她五百两,让她买田买地,在家乡与子孙安享晚年,倘若你再继续闹的话,我就让人买下他们家租赁、赖以为生的田地,将他们全家人赶出去,届时,他们饿死病死或流落他乡,皆是由你一手造成。’“爹爹够狠,惩罚不了我的身子,便惩罚我的心,使我难受煎熬。我痛哭一夜,承认自己输了,只能把所有的金银饰物,和攒积的银两全赠予奶娘,她离去那天,眼睛肿得像核桃那样大,我抓紧她的衣袖,要她好好的、健健康康的,要她等我,等我出嫁,等我变成皇后娘娘,必定用八人大轿将她抬入皇宫,我要亲手给她梳头。”黎慕华的心被扯得微微发痛,难怪呵,难怪几句话,她便接手帮他梳头。转身,瞥见她眼角泪水,他一声喟叹,起身用大拇指为她拭去泪水。 “不哭。”他用唇形告诉她,伸手抚上她的长发。 她一愣,之后——笑了,那是奶娘经常做的动作,她常常抚着她的长发,常常说:“我们家小姐真要当皇后娘娘啦,她肯定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皇后。”在奶娘眼里,皇后没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们家小姐最美丽。 “奶娘是我第一个交付真心的人。”陆茵雅说。 黎慕华比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第二个交付真心的呢? 她一哂,摇头,本想再多说说奶娘的事给婆婆听,可这时,未经通报竟有人闯进屋里。 她们齐齐转头,看见一名身穿嫩紫坎肩宝蓝滚边长衫,长裙膝盖以下绣满百花孔雀的女子进了门。 她头梳飞燕髻,发间珠翠环绕,盛装华服异常夺目。 黎慕华定眼望她,这女子五官还算可以,虽有一股清朗活泼气质,容貌却远远不及雅雅,但总觉得她的眉眼间像极了某个人,是谁呢?他紧皱双眉,试着找出一张相似容颜,然一时之间却想不到。 她进门时举止有些仓卒,一入屋内,目光自动跳过黎慕华,四下打量,好像屋里还藏着什么人似地,直到她发现黎慕华新梳好的发髻和陆茵雅手上的梳子,才松口气。 “妹妹急急赶来,不知有何事?”陆茵雅放下梳子,迎上前去。 “听说姊姊领了陌生人进府,身分是谁连总管也弄不清楚呢,妹妹好奇心起,想来瞧瞧姊姊带什么人进府。”涂诗诗的眼光在黎慕华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扬起鄙夷目光,别开脸。 陆茵雅安抚地拍拍婆婆手背。“便是这位婆婆,她的家人遭贪官污吏迫害,满门凋零,姊姊进香途中遇见,想她可怜,便把她带回王府,给予一个栖身之处罢了。”“姊姊真是心慈人善呐,竟收留一个连事儿都做不了的老人,还亲自为她梳头。”她讽刺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姊姊不像妹妹,能博得王爷垂青,但居王妃之位,多少得尽心为王爷办事,姊姊只图能为王爷在外头博个好名声,妹妹应该不会有异议吧。”下意识往前一步,陆茵雅将婆婆护在身后。 “姊姊真是花心思呐,每月布粮施米、善添香油、铺桥造路不够,这会儿连下等贱民都领进家门,我们王府都快成了积善之家呢。”她字字尖锐,听得黎慕华满心不爽,这女的是何等身分,雅雅再不济也是个王妃,整座府里除王爷之外最大号的人物,她敢这种口气说话?难不成她是难缠小姑?不对,哪个小姑会喊嫂子姊姊? 陆茵雅不置一词,微微一笑,带过。 “下月父皇生辰,宫里要摆家宴,王爷打算带妹妹去呢,姊姊怎么说?”她得意地抬高下巴。 “妹妹希望姊姊说什么?”陆茵雅问堵了她。 涂诗诗气得跺脚,恨恨瞪着她,她宁愿陆茵雅大发脾气,也别这般淡淡的,好似自己争取半天、最看重的东西,在她眼里不值一哂。 陆茵雅摇头,这样的脾气,这样把喜怒哀乐全张扬在脸上,未来怎么在后宫与人相斗? 不过,坜熙青睐的不就是她这样单纯的性子?而她,离单纯——很远了——“妹妹在父皇面前多多表现吧,父皇喜欢你的歌舞,妹妹不如进献一曲,说不准,父皇会晋升你的位置,让你凌驾于我呢。”她淡然几句话,让涂诗诗傲慢的笑容露出裂痕。 涂诗诗的痛处被踩上,瞬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张扬狂叫。 “你——你这个弃妇,竟敢在我面前指三道四,你当真以为有陆家做靠山,就可以万无一失?王爷可不是那种受女人牵制的男子。”同意。她当然明白,若非如此,她怎会是今日模样? 陆茵雅在心里叹口气,但仍态度自若,面容上看不出受到半分影响,这让涂诗诗更加忿忿不平,好像丢出去的刀子全抛空,连靶缘都没射着。 “妹妹倘若有空,不妨去练练歌舞,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说完,她走到门边,双手推开大门,摆明送客。 涂诗诗愤慨不已,恨恨甩头,转身离去。 待门砰一声关起,黎慕华立即坐到桌前,磨好墨,在纸上写下:“那人是谁?”“她是王爷的侧妃,涂御史家的千金,名叫涂诗诗,年初皇帝赐婚,将她嫁给王爷成为侧妃,她很受王爷宠爱,难免有些趾高气扬,婆婆别在意。”她清浅一笑,好似刚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只是有些?”黎慕华提高眉头,满眼的不爽。 第六章 陆茵雅笑笑,“婆婆在为我不平呢,真好,这府里总算有人站在我这边。”“怎么回事?侧妃能强过正妃?王府里难道不讲究地位尊卑、伦常道纲?”“她也是受人唆使,怨不得她。”“受谁指使?”陆茵雅叹气后,缓慢回答。“这两年,王爷陆续纳入许多陪房丫头和小妾,年初涂诗诗进了门,小妾们分别在我们面前下功夫,想挑拨我们两人相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谁死谁伤,终会空出那么一个位置,这想法,使得她们有了盼头。 “涂诗诗不是坏女人,只是笨,我不屑与她斗,却不能不时时与她拆招,就当是消遣娱乐吧,否则长日漫漫,也不晓得该怎么打发无聊。”她一笑,眼底有着无奈。 “涂诗诗斗得过你吗?”黎慕华提笔问。 “斗不过,别忘记,我可是从小被当成皇后娘娘教养长大的,多少肮脏手段、多少心机谋划,我连孙子兵法都读过,她岂有能力与我相斗。 “只是,斗倒了她,于我何益?没了一个涂诗诗,还会有王诗诗、李诗诗、汪诗诗、陈诗诗,无数个想在王爷面前争宠的诗诗,斗垮她们,只是让自己更添恶名——”她摇摇头,停顿好半晌后,才吐气缓道:“她们不懂,斗垮谁都没用,根本没有人可以掳获王爷的心。”“为什么?”“王爷曾经爱上一名奇女子。”“然后呢?他和她——”既然用了过去式,那就表示事情结局不是太好吧? “那名女子去世了,而王爷的心也随之而亡,面对一个无心的男子,不管是谁,即使手段再高、心思再缜密,也引不出一颗真心。”他懂了,雅雅是太明白清楚,所以不肯斗、不愿斗,也无心斗,一场注定稳输不赢的战争,谁会有心思打。 “涂诗诗刚刚进门,在找什么?”他找到新话题。 陆茵雅笑望他,果然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妇女,连王爷的侧妃也看不在眼里呢,一句一个涂诗诗,半点不肯自降身分。 “我猜,她以为我找一名美女进府,企图诱惑王爷,藉此巩固自己的地位,却没料到进门之后,发现只有我和你,只好酸言酸语、不痛不痒地讲个几句。 “她绝不相信有人会做对自己毫无助益的事,我也不想多费唇舌与她论真心,干脆让她认定我有目的,让她以为我的所作所为是想博得善名,好让王爷注意到自己。”她漾出淡然浅笑,恬静而从容。 “她为什么说你是弃妇?”黎慕华又想到一个问题,在纸上疾书。 心痛的情绪快速地在脸上闪过,陆茵雅笑着说:“她只是气愤过头、口不择言罢了。我怎会成为弃妇?我父亲是当朝丞相,我们陆家除了丞相,还有将军、尚书、监院使——陆家一门,很得当今皇帝看重呢! “当年皇帝赐婚,王爷心底已经有个喜爱的女子,可为什么还是同意这门婚事?便是因为我娘家势力强大,如今皇帝未立新太子,王爷还须靠着我爹爹的帮助才能顺利入主东宫,只要陆家势力一天不减,我便一日不会成为弃妇。涂诗诗说那样的话,不过是企图惹我生气,我倘若为这种小事生气,才真是傻气呢。”黎慕华目光炯炯的盯着她,许久后又提笔再问:“不介意吗?王爷带她进宫参加宴会,却不带你?”这种场合,应该是正妻出头吧,怎么可以让小三去招摇,她真能这么洒脱? “我承认,以前会介意,会闹、会吵、会苛待下人,可胡闹过几回之后,我发现一件事。”什么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什么褒贬不露,笑看长空云卷云舒。哪有那么容易,那是得把心扔地践踏过千百次,才能办得到的事情。 “什么事?”“那就是王爷离我越来越远,他对我越来越不耐与憎恨,我的所作所为只会把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么点儿情分全数抹煞,于是,我再也不做那种徒劳无功的蠢事。”黎慕华同意,男人的确害怕女人胡闹惹事。“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任人欺负。”“婆婆以为涂诗诗欺负得到我?她没那等本事的,是我刻意放低身段,刻意不与她争夺,在别人眼里越是弱势,我就越不会被推到风头浪尖,生活已经够辛苦,我才不想再费心思成为他人的标靶,我——挺喜欢眼前平淡的日子。”嘴里这样说着,她眉间却不自觉透露出心酸,是个倔傲女子呢,即使心里难受也要装出一脸的云淡风轻。 黎慕华轻喟,古代的女子以夫为天,一生志业,图的不过是丈夫的垂青与爱怜,图的不过是夫唱妇随一世平顺,老来有儿有女有所依恃。 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喜欢这样委屈的过日子? “人生像一道道的题目,唯有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才会顺心畅意。”黎慕华在纸上写下。 “题目?”陆茵雅不懂,难道婆婆要她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横在眼前障碍,冲到坜熙跟前?望住婆婆睿智的双眼,她不理解她想表达什么。 “你说漫漫长日,不晓得该怎么打发时间,与其和那些没脑子的女人斗心机,不如我来教你解题?”黎慕华提笔解释道。他但愿在解开一道道题目同时,她也能一层层解开自己的真心意。 “听起来似乎挺有趣的。”陆茵雅勾出真心笑容。 于是黎慕华开始在纸上布出第一道题——“某天,王爷得到一块稀世古玉,聘工匠做成玉镯子,想送给府里妻妾,为增加情趣,王爷准备三个锦盒,把镯子藏在其中一个盒子里面,并且在盒子外头各贴一张纸条,倘若谁找出正确答案,便能得到镯子。 “甲盒上的纸条写着:玉镯子在我这里。 “乙盒上贴着:玉镯子不在我这里。 “丙盒上写:玉镯子不在甲盒里面。 “这三张纸条当中只有一张写的是实话,你猜得出来,玉镯子藏在哪个盒子里吗?”陆茵雅拿起笔,细思。 “倘若镯子在甲盒,甲乙两张纸条都是实话,所以甲盒是错的;若玉镯在乙盒,那么只有丙是真话;若镯子在丙盒,那么乙丙写的都是真话,所以说,镯子在乙盒里。我说得对吗?”解出答案了,她得意扬眉,笑问婆婆。 黎慕华用力拍手,拍得她含羞带怯、小脸红透。 他提笔写下,“答对了,你很聪明,可以得到王爷的礼物,你猜,如果是涂诗诗——她会猜出来吗? ”陆茵雅认真想了下,摇头。“依她的脾气,肯定连猜都不猜,若是王爷逼急,约莫会随便指个盒子了事吧。”“若是指错盒子呢?”“磨呗,磨得王爷投降,镯子自然还是她的。”“原来王爷那么肤浅,只宠爱草包。”草包?形容得真好,陆茵雅眉开眼笑,原来道人坏话,挺好玩的。 她说道:“那个草包很会跳舞呢。”“又如何,婆婆陪你学跳舞,就不信以你的脑袋,会赢不了草包夫人。”“现在才学哪来得及?别忘了,我可是被栽培要当皇后的,连跳舞那种雕虫小技还得临时抱佛脚,会惹人笑话。”“你会跳舞?不是说大话吧?”他想象不出雅雅跳舞的模样。 “婆婆要看吗?”“当然要,不过不是今日,你得休息了,改天再让老婆子开开眼界。”他望着她脸上露出的疲态,逛一天大街,是该累了。 “嗯,改日定跳舞给婆婆看,但婆婆——我还不想休息,再出几道题目吧,玩那个,比勾心斗角有趣得多。”两人相视一笑,黎慕华细望向她的眉宇,很好,那丝阴郁暂时解除。 他在心底暗自承诺,不管雅雅身处怎样的逆境,终有一天,他要除尽她眉宇间的阴霾。 第四章 图谋 正红色的绫罗竹叶裙外,缀着一层金色嵌银丝软纱,领间衣袖处绣满团花,腰际系着一条金黄色凤凰玉带,那玉带垂至膝间,每个挪动,便会发出清脆声响。 她梳着繁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一柄平展纤丝镂空金凤,一对祥云半月镶宝象牙梳,加上烘云托月如意簪及日月恒升累丝金步摇,将她整个人烘托得端庄高贵。 她的耳垂上戴了对翡翠蝴蝶珍珠坠,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白玉戒,左手食指上还有枚紫金兰形花戒,再加上腕间的雕花金钏,环佩叮当,华美瑰丽,雍容别致。 她是韦氏,当今大燕朝的皇后,鹅蛋脸、丹凤眼,嘴角处凝着一丝冷漠精厉,教人不敢逼视。 偌大的东暖阁里,只有她和一名宫女,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凄清,唉,高处不胜寒,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孤寂与苦痛,她,早就习惯。 金炉里熏着龙涎香,那是皇帝御赐的,只有皇帝所居的寿永宫和她的清华宫才有。 早个二十年,她会相信一个男人送女人东西,代表的是喜爱、疼惜、看重——现在她已经不这样想了,皇帝赐的东西越多,她越感心慌。有没有听过盛极而衰?谁晓得皇帝的敬重是出自真心,抑或是——苦笑,她对镜理妆,手指缓缓抚上眼角细纹,再怎样的繁华、旖旎,终究是红颜已老。缓吐口气,手轻轻滑过膝间的大红裙,这个红,让她想起一个已经在记忆遗失许久的女子。 她曾经被封为梦妃,因擅舞深得皇上宠爱,皇上御赐她一袭大红衣,凡是晓事知进退的女子都知该低调、妥善收藏,偏偏那是没脑子的,竟把那身红衣穿到她面前招摇。 当时,她还笑着称赞梦妃,说她白皙的皮肤与那身大红很相称,可之后短短十数日,梦妃便犯下规矩,被送进冷宫。 可惜呵,那样一个风华绝伦的女子——到死,都不晓得自己逆了皇后心中那根刺。 大红,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颜色,她已穿在身上二十几年,却越穿越沉重,可再重,为家族、为自身,她都不能脱下,这是宫中女子的宿命。 “皇后娘娘,九皇子到。”身边的宫装女子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皇后偏头望她一眼,明了地点点头,起身离座、走往门边。 东暖阁大门被推开,一方阳光倾洒在她身上,深吸一口后宫之中充满权力斗争的空气,拧柳眉,她戴起威仪端庄的面具。 走进正厅,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她站立,那是九皇子壅熙,先太子儇熙离世后,她依从父伯之命,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子。 听见脚步声,壅熙迅速转身,在视线接触到皇后同时,屈身问安。 皇后望他一眼,三角眼、倒斜眉,小鼻子、小嘴巴,没有半分皇家气度,微蹙眉,她不喜欢壅熙,这孩子和他母亲长得太像,一脸的刻薄歹毒、无福之相,偏偏呵,他是韦氏一族的最后希望。 壅熙的亲生母亲云嫔出自韦氏旁支,进了宫却不为皇上喜爱,自小到大,他们母子俩在后宫,一路遭人嘲笑践踏,别说那些年纪大的太监宫女,便是那些新进宫的年轻的宫嫔,也敢当面取笑他。 他在旁人的欺压下长大,没学到忍耐内敛,却学会嫉妒尖酸和满腹心机,他时刻在暗处寻人痛处,以便在最佳的时机点踢上一脚,让人防不胜防。 直到儇熙死去,她的眼光才落到壅熙头上,再不济,他身子里终是流着韦家人的血。 然而面对壅熙,她还是忍不住想起儇熙,两人相较,简直是云泥之别。 儇熙那孩子英气勃勃、丰神俊朗,聪明才智皆属上乘,她花十几年苦心栽培、严格教养,让他成为所有皇子中最拔尖、最不可取代的。 第七章 谁知,人算敌不过天算,上苍早早收了他,留下她满腹遗憾。 儇熙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他的母亲是她身边的宫女,仗着面貌姣美,不甘供人驱使,想尽办法引得皇帝青睐,怀下龙子。 在后宫,有野心非坏事,但心存歹意,就不能容了。 那宫女为保自己腹中皇子地位,竟下药打掉她腹中胎儿,导致她终生无法生育,她苦、她恨,可事已至此,能怎么闹?难不成要把自己闹成疯妇,被迫成为废后,退守长门冷宫? 不,她只能咬牙忍下。 幸而上苍有眼,宫女生产那夜大出血,太医到时已经药石罔效,她顺理成章收下儇熙,为自己所养,她心知有人在背后暗道,是她除去宫女、夺人儿子,她不屑解释,反正正红在身,死的不过是区区一名宫女,谁能奈她何。 她曾经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寡情狠心的女子,儇熙的母亲是否居功厥伟? 壅熙喜孜孜地走近皇后身旁,凑近她耳边道:“母后,儿臣已经探听到,大皇兄将送长寿酒和一对白虎给父皇当寿礼,有酒好成事,只要在酒里做点手脚,还怕栽不了赃。”皇后暗叹,这样的人才、这般的胸襟和心思,如何能成大事?与他相比,儇熙远胜他太多,可怜韦氏,再无后起新秀。 “别妄动,寿辰上吃的喝的检查甚严,即使你顺利买通关节,你都能想到在酒中动手脚,坜熙岂会料想不到?”“意思是,他必定派人严密看查?”他反口问。 皇后冷然一笑,这样明显的事还需人教?要拱这样的人坐上东宫太子之位,得愁煞她多少白发? 再看他一眼,她走近桌前,缓身坐下,宫女为她斟来新茶。 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只是它能消得了她心底长期郁火? “近来,书念得怎样?”她放下茶盏,耐下性子问。 “儿臣、儿臣很用一番、心思。”见他结巴,她不想问了,这孩子脑袋不如儇熙,连坜熙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成天不思上进,只想着耍心机,和他那个娘一模一样,拱了他,荣耀了韦氏,那么大燕呢?是否会因之衰败灭亡? 看来光是扶持壅熙不够,还得为他挑选一班能用的良臣做后盾。 挑选谁呢?韦氏家族中,人人都有官做,可真正有学问、出色的,挑不出一两个——丞相陆明卫?他是个赤胆忠肝的老臣,手下有许多才干人物,便是他的几个孩子也都是优秀卓越的。 坜熙虽娶他女儿陆茵雅为妻,但两人相处得很不好,听说坜熙还把陆茵雅赶出主屋,移居偏僻院落——这样子的话,坜熙和陆明卫之间,多少存在心结吧。 倘若能藉着联姻,让他转而襄助壅熙——只是呵,谋事容易断事难,能在紧急时刻下决断才是有能力的人,倘若一个能力不足、无法用人的主子,贸然为他招来一批谋臣幕宾,他定是将一应事务交给臣子去做,自己不思进取,那么,无异于是将白兔扔进豺狼虎豹群里。 难呵——这样的资质、这样的胸襟,她要怎地谋划才能对得韦氏族人、也对得起天下百姓? “母后怎不说话,生儿臣的气吗?”壅熙战战兢兢地望向皇后。 “你不小了,再不好好学习治国经纶,将来一旦登上大位,如何服众?那些朝臣一个比一个精明干练,难道你想当阿斗,教人遗笑千年?”皇后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关心还是责备。 壅熙心一凛,咬住牙根,眉头一紧,急道:“王师父说我的弓箭射得不错。”“不过是雕虫小技、匹夫之勇,即便你练成绝世武功,难不成你想靠弓箭夺天下?”她嘴角噙起冷讽,堵得他无语。 见他猥琐平庸的模样,心底忍不住再叹。“无论如何,此番皇上办寿辰,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好好耐心等着,终有一日,本宫自会让你得偿所愿。”这是她对父兄的承诺,她会办到的。 “是,母后。”壅熙低头,一双阴鸷的眼睛死盯着地板。 他不敢争辩,但心底不服气,他认定皇后在敷衍自己。外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别说王公大臣们,便是平民百姓也明白,坜熙是父皇心底最适合的太子人选,谁晓得哪一日、哪个大臣心血来潮上折子,坜熙便成了东宫太子,到时,覆水难收,他找谁哭去? “下去吧,有时间耍心眼、使阴招,倒不如好好念书,在你父皇跟前做一番表现,让皇上、朝臣都见识到你的才能。”这种事,她从不必对儇熙提醒,可他做的每件事皆是出人意料的好,上苍怎地无眼,收走千般万般好的儇熙,却把平庸无能的壅熙留下,这是在折腾谁? “是,儿臣遵命。”他咬牙应下。 壅熙转身退出大厅,临行前,他向皇后抛去冷冽一眼,离开清华宫,他低下头、闷着气,踩着重重的脚步回自己屋里。 一路上,远远见着他,宫女、太监纷纷避开,自他得势至今不过短短两三年,整个后宫所有人都晓得,这个主儿不是好相与的。以前无所仰仗时,便常使阴教人受罪,现在有皇后撑腰,大家能不胆颤心惊,避之犹恐不及? 壅熙走进所居宫殿,见无人出来招呼,火气蹭地冒了上来,扯开嗓门、大吼一声:“满屋的王八羔子全死光啦!”怒声方过,屋门猛地一开,几个奴才奔上前,跪地请安。 “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饶命,奴才不知道主子回来,迎接不及——”“屁话,什么迎接不及,为什么门口没人守着?为什么全关在屋里?在说我和我母妃的闲话吗?还是在嘲笑我,想看我能猖狂到几时?”他一阵暴吼,却吼不去满肚子火气,他最最痛恨皇后打量他的眼神,好像他不过是一般般人物,比她身边的宫女太监都要不如。 “主子饶命,奴婢不敢。”一名宫女伏地,频频叩首。 “不敢?我看你们一个个胆子比天大,是不是见我母妃品级太低,便轻忽怠慢了起来,行,明儿个我把你们全送到我父皇屋里,看你们能不能熬出个妃后。”“主子,您这么说,是折煞奴婢了。”一个年纪较长的宫女春花出来说话,她仗着服侍云嫔多年,还算被看重,便多说了两句。 可春花没料得壅熙正满心怒火,哪里想得到她是被谁看重,脚一伸便往她胸口用力踹去,力道之大,踢得她整个人往后仰倒,后脑狠狠地撞在台阶上,一口鲜血从她口中疾喷而出,整个人登时晕了过去。 这番动静引来屋里的云嫔,她飞快跑出院子,见儿子发那么大火,连忙上前劝阻。 “壅熙你在发什么脾气呀!”“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一个森然目光扫过,众人登时垂下头,不敢相视。 “是吗?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奴才,竟敢这样对九爷,成,明儿个我往清华宫里转一转,让皇后把你们都遣出去,免得在这里碍人眼!”“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一群太监宫女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捂蒜。 云嫔骂完宫女太监,转身对壅熙说:“你也真是的,奴才要打要骂有什么难的,万一把身子给气坏,可怎么得了,走,进屋里去,母妃给你留了点心——”云嫔缓声把壅熙哄进屋里,跪了满地的太监宫女才松口气,留下两人送昏厥的春花回屋,其他人则赶紧进屋小心翼翼伺候盛怒的主子。 待壅熙换上干净衣裳,吃过点心后,云嫔给身旁的宫女使眼神,让她们离开屋子。 她扯扯儿子的衣袖,压低声音说:“往后要教训奴才,别闹出那么大声响,前阵子,春花无意间听见瑜妃和宛妃在闲话,她们说你性格暴戾,常虐待下人。我真担心,这话儿若是传到你父皇耳里,可怎么得了。”“意思是,我堂堂一个皇子,连教训奴才都不成。”猛地一捶桌面,他忿忿不平,憋屈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扬眉吐气,怎地,还要他去看那班奴才的嘴脸? “话不是那么说,前堂情势未明,你外公也捎信来,要你多在皇上面前表现表现,他们便是要推崇你、说你的好话,也得有事可说。我最担心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万一那些没心肝的在外头胡传,把你说得不成样——唉,后宫这地方不是人待的,咱们好不容易有了出头日,可千万别丢了。”壅熙灌进一杯杯清茶,镇压下胸口怒气,反复细思,不得不同意母妃说的话。 “壅熙,到底是什么人招惹你,让你一回屋就大发脾气?”“还有谁?现下整个后宫里,除了皇后谁敢动我分毫?她压根儿看不起我,说我匹夫之勇,说我的弓箭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那眼光——她准是在心底拿我同龙儇熙比较,哼!龙儇熙再强、再好,也已经死透了,说不定,骨头都成灰了,难不成还能从坟墓里跳出来同我一较高下?”他嘲讽道。 “拿你和儇熙比?疯了她,龙儇熙身上可没有半滴韦家人的血,何况,如果不是龙儇熙那个下贱的娘,皇后会到现在一无所出?她脑子有问题,你别同她计较,记住,在她面前千万要忍气吞声,往后,咱们还有仰仗她的地方。”“我知道,那个气话,怎会搬到她跟前讲。”“那就好,往后没事少往清华宫跑,免得惹回一肚子气。”“我当然明白,若不是今日探得坜熙要在父皇寿辰时,送上几坛酒和一对白虎,我哪会往清华宫去? “我急急忙忙跑去向皇后报讯,心想皇后人多,若是她肯出手帮忙,酒里做点手脚、在寿辰上闹出点事儿,父皇怪罪下来,坜熙岂不是吃不完兜着走,倘若运气好,事情闹得更大些,说不定能一举除去龙坜熙,届时,还有谁是我的对手?”“不错耶,不愧是我的儿子,能想出这么聪明的计策。”“可皇后却要我别轻举妄动,还说什么我想得到的,龙坜熙岂会料想不到。那话是什么意思,是指我没脑子吗?”“壅熙,别生气,事关重大,皇后说得对,的确不该轻举妄动,不如——”她沉吟半晌后,续道:“不如明日你出宫一趟,找你舅舅好生商量,有你舅舅相帮,方能成大事。”壅熙想了想,点头,现下皇后不肯出手,能帮他的也只有外头的韦家人了。 他从鼻子里重哼一声,就不信龙坜熙有那么厉害,恁地扳不动。 人人都说,“毙虎者饱食虎肉,畏虎者葬身虎口”,今日他倒要看看,坜熙那对白老虎的屁股,是摸得摸不得? 一双阴鸷的目光转过,他冷酷一笑。 狗子胡同里有一间占地颇大的民宅,里头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几十间屋子,那宅子原是韦氏的祖宅,自从韦家出个皇后,韦氏一天天发达起来,越来越多的韦家男人当上高官,纷纷搬出祖宅。 眼前这间老屋子里住的是禁卫军统领韦应东,他是云嫔的亲哥哥,论起辈分,他该喊皇后一声姑姑。 刚下早朝,壅熙便找上韦应东。 韦应东是个方头大脸的粗鲁汉子,他有一身好武艺,在几年前朝廷的考试中夺得武探花,因他有韦氏撑腰,很快便破格拔擢,成为禁卫军统领。 两人在屋里密谋半日,直到日头偏西,华灯初掌,壅熙才离开狗子胡同。 走出韦氏祖宅的时候,壅熙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走在前头,韦应东跟在后面,弓着身子,唯唯诺诺。 第八章 “舅舅,此事就要靠你鼎力相助了。”壅熙一声舅舅喊得他心花怒放。“九爷千万别这样说,有机会能够为九爷办事,便是肝脑涂地,臣也在所不辞。”“舅舅客气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喊什么九爷呢,要不,就同我娘喊我一声壅熙吧。”他拍拍韦应东的肩膀。 “万万不可,礼不可废呐,九爷是千金之躯,岂可与我们相提并论,往后九爷有任何吩咐,尽管开口。”韦应东一脸惶恐地说。 两人客气好一番,临行前,壅熙不忘再次提醒。“那东西,便劳烦舅舅替我找找。”“是,最迟三日,臣定将东西送到九爷手中。”“多谢舅舅。”两人拱手相辞,韦应东扯出一张大笑脸,目送壅熙离去。 时来运转了!往后他可得好好巴结这个小外甥,以前老觉得壅熙怯懦无用,没想到他是个有野心、有谋略的人物,好好跟着他,往后自己的前程全系在他身上了。 不过——他在宫里多年,看得多、见得广,他不会天真以为事情会这么容易顺利,光靠自己一个不能成事,他得联系韦立昌,和太医院的头头韦立庆,再把此事从头到尾,好好推敲、商议一番。 至于眼下,先把壅熙要的东西拿到手再说。 转个身,韦应东离开狗子胡同。 在大街上走好半天,才拐个弯进入另一条街道,那里有间全京城生意最好的妓院“迎春楼”,占地有半条街之多,此时生意正好,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琴声乐音处处可闻,脂粉香气飘在空中,勾动男人情欲。 那些青楼姑娘浓妆艳抹、盛装打扮,半倚在门廊栏柱前,挥着五彩缤纷的帕子,风情万种地招呼着客人。 这间妓院是韦氏小辈韦民晋开的,他不爱当官,倒是很乐意赚当官的银子,韦应东才在门外待了不久,便从马车、小轿里走出来的人中,看见不少朝中大员的熟面孔。 浅浅一笑,他走进迎春楼。 才踏进大门三两步,机灵的韦民晋就迎上来,拱手作揖,张嘴笑道:“叔叔,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快进来坐,我找两个好姑娘陪您。”“我今日来有要事,可不是来寻开心的。”韦民晋一愣,缓声问:“有什么是小侄能帮上忙的?”“我来,是跟你要——”韦应东压低嗓子,在他耳边低语,只见韦民晋为难地皱眉头,越皱越紧—— 第五章 聪慧王妃 一行人自外头回到王府,为首的男人穿着玄青色实地纱褂,外套银灰色貂毛滚边盘扣背心,腰间明黄色的卧龙袋垂着绦朱缨络,足蹬青皮皂靴,表情严厉冷肃,两颗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珠子向街角一横,头一偏,那道自额头斜划的狰狞伤疤露了出来。 他停下脚步,再向街角望去一眼,那个鬼祟身影连忙闪入檐下。 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坜熙冷笑,头微偏,身后的端风得令迅速离开,从另一个方向绕到那人藏身的檐角。 守门的往里头宏声一喊:“王爷回府。”大门开启,坜熙一甩袖,昂首阔步进入王府。 本走在他身后的公孙毅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 公孙毅年约四十余岁,五官清俊、目光精矍,足智多谋,至今尚是孤家寡人,年轻时一番遭遇,让他看破人生,曾出家为道士修练己身,后因事遭恶官诬陷入狱,幸遇贵人相救、再入红尘,他虽还俗多年,仍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 当年襄助他、将他自狱中救出的贵人,是前太子龙儇熙,出狱后,便待在儇熙身边成为一名谋士,后来归于坜熙门下,深得坜熙看重,也因他的关系,在儇熙死后,方能一一引荐曾为儇熙谋划的贤士,转投为坜熙效力。 而今坜熙虽未正式成为东宫太子,但在王府中,已有一批贤德之士与他共商国事。 近几年,坜熙在朝堂上的表现不俗,这群人功不可没。 “王爷,谨言姑娘所查之事,是否已有端倪?”公孙毅问。 坜熙扬眉,此人急公好义,见不得贪官污吏,一听得谨言说起江南粮商黎越屏被害之事,岂能忍气。 “总管。”他扬声唤。 “是,王爷。”自王爷回府便跟在身旁的总管走近。 “谨言回来了吗?”“是,谨言姑娘已进书房,等待王爷。”他偏头,笑眼望向公孙毅。“一起到书房吧,让谨言亲口说予你听。”“谢王爷。”公孙毅嘴角微扬,他不爱当官,富贵名利于他如浮云,会留在坜熙身边,是因为儇熙的保证。儇熙保证过,此人定会为大燕创造五十年太平,他相信儇熙,而之后,几年的共事相处,他也信了坜熙。 他们走经园子时,听见一阵吵嚷的喧闹声,坜熙不耐皱眉,头转向声源处,本不欲多事,但在看见陆茵雅那身纯白长衫后,改变了主意。 他悄悄走近烟波亭,在一棵乔木后头停下,举手阻止身后随行侍卫前进,一群人待在原处,悄然无声地随着主子看戏。 陆茵雅紧锁双眉,心底想着:不该来的,多久没进这园子了,若非贪图满园菊花盛艳,想摘个几朵金黄供瓶,怎会碰上这幕纷乱。 她急着离开,偏偏她们不放人,只好搜肠刮肚,谋一道好计,以便脱身。 “王妃,今日之事,您定得给个公道。”倩倩穿着一袭鹅黄色长衫,上头绣着大朵牡丹,看起来很是喜气,听说她偏好牡丹,王爷曾经命人为她种上满园牡丹,却为此常被涂诗诗嘲笑,说她爱的哪里是牡丹,她爱的是富贵。 自婢女口中听起这段闲话时,陆茵雅笑了笑,“王爷疼惜她,便是为她贪求富贵呢。”她的话无人理解,唯有她自己明白,因为王爷心头上的那名女子——爱财。 涩然一笑,要她主持公道?什么时候她这个正妃变得那么重要? “好不要脸呢,瞧宛儿妹妹没事人般地逛园子、唱小曲,还打扮得花团锦簇,这是怎么回事?”涂诗诗继续挑衅,望向陆茵雅的目光中,有抹耐人寻味的意味。 花团锦簇?她这是在说谁呢,今日打扮得富丽华美、分外明媚,如同盛开鲜花般耀眼的,分明是涂诗诗,哪是旁人。 “怎地,只许侧妃逛园子、不许其他人逛?我可不记得王府里有这道规定。”倩倩拧眉,反唇讥讽。 这回涂诗诗没回话,她左手横腰,右手肘靠在左手背上,手指轻轻往下巴点过,脸上带着难以解释的暧昧笑容,瞄了陆茵雅一眼,倒要看看她这个“正妃”能抬出个什么态度。 笑什么,纵使她长得倾国倾城,也别笑得一脸潘金莲呐。 陆茵雅凝眸轻叹,望一眼听说刚落胎的侍妾宛儿,她穿一件淡色纱裙,没戴过多的首饰,只是一支金步摇、两枚簪花,纤瘦的身子恍如弱柳扶风,满脸委屈,欲哭不哭的哀愁在眼底积蓄。 她心底五味杂陈,说不明、道不白,剪不断理更乱的情绪,在胸臆间慢慢酝酿出一段新愁。 她有嫉妒,嫉妒一个没名没分没家世背景的女子,能得王爷疼惜;她有心怜,怜惜一条无辜新生命,在大人们的斗争阴计中陨殁;自然,她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凄——世间女子同命,能得夫君疼惜便是一世幸福,反之,守着、熬着、苦着、伤着,图的不过是一日过一日。既是如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还以为出身名门、熟读四书妇经的大家闺秀,与咱们大不相同呢,说穿了,也没什么相异,心歹口毒,嘴儿尖、身子轻,百般作声最无情。”倩倩扬眉反讥。 倩倩出身红尘,岂是能容人相欺的女子,她嘴巴坏,可这坏,一句句让人在心底拍手称好。 “你还真相信有谁害得她小产?”涂诗诗阴冷眼光一扫,宛儿心虚的低头,默不作声。“依我看,敢情她怀的不是凡胎,而是天上星宿,见时有、急时无?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呐。”涂诗诗的讥嘲与宛儿的心虚让陆茵雅神情一凛,难道——一个小小侍妾竟敢玩起这般手段此事倘若闹大了,她这个正妃还能不被叫进宫里训上一顿? 难怪,涂诗诗偏要牵扯上她、不教她置身事外。 女人呐,三人成戏,差只差别于,你愿意当看戏人或剧角。 涂诗诗仰起下巴,向陆茵雅投去目光,等着她收拾。 她该站在哪一边?站在涂诗诗那里,便是得罪一干小妾,往后在府里定然更加孤立无援,得罪涂诗诗,她岂是个息事宁人的性子,她那态度口气,分明要在此论出个子丑寅卯,才肯罢手。 她偏头想了想,不花多久时刻便将整件事想得通透,心也定了下来。 她先是还涂诗诗一张笑脸,说道:“妹妹这话,可得拿出证据,倘若只是心疑猜测,未免冤枉人。宛儿妹妹初入府不久,身为姊姊的自该多方宽容体谅,倘若她有做不周到的地方,应好生教导,怎能胡乱生事,闹得府中上下不安宁?”几句教训,让一旁的侍妾露出满意神情。 对涂诗诗说完,陆茵雅转身走到宛儿身边,握起她的手,对她身后的侍妾们晓以大义。 “宛儿妹妹身子未愈,本该在屋里多休息,好生调养。便是她心情抑郁难解,想四处走走,你们也该劝着哄着,免得她身子落下病根,否则日后,还怎替王爷开枝散叶? “都是当姊姊的,入府时间比宛儿妹妹长,那么长时间相处,大伙儿也该晓事,家和万事兴呐,你们岂能带头喧闹,此事若往外传去,王爷颜面何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倘若连个王府都整治不好,你们想,多少人会在背地里嚼舌根?”最后,她一双妙目落在宛儿身上,浅浅笑开。 “宛儿妹妹,你今日当真做错了,身子不爽快,本该待在屋里休养,怎好四处走动,难怪诗诗妹妹误以为你身子没事,换个不理解的人,也要认定你说谎呢。 “从现在起两个月内,你就乖乖待在屋里吧,可千万别疑心姊姊惩罚你,姊姊全是为你的身子骨着想。”一篇婉言相劝,她说得玲珑圆滑,既罚了宛儿禁足,也教训了其他生事之人,让她们清楚明白,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的对峙于谁都无益处。 “谢谢姊姊教导,宛儿知错。”她柔柔弱弱地俯身点头。 “回去吧,快别在这里吹风,着了凉可就真的不好了。”陆茵雅拍拍她的肩,轻声道。 宛儿转身,其余侍妾也屈身告退、纷纷离去,不多久,园子里只剩下陆茵雅和涂诗诗,两人面对面站着,涂诗诗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 “戏都散场啦,妹妹怎么还不回屋里?”她还没闹玩吗? “不知王妃是真的单纯,相信那个贱蹄子所言,抑或是——另有其他图谋?”她语气轻扬,带起深思。 她能图谋什么?陆茵雅真想大笑一番,却还是端起架子、语气淡定无波,继续扮演她的正妃。 “妹妹想指控人,总得拿出证据,怎能信口雌黄?倘若我轻易信了你,对宛儿妹妹做出惩罚,日后真相大白,证实妹妹今日所言皆是诬蔑,姊姊岂不是陷妹妹于不义?”陆茵雅一句句堵得涂诗诗无言以对,她怒不可遏地狠瞪陆茵雅几眼,最后,恨恨拂袖、转身离去。 陆茵雅揉揉隐隐作疼的额际,长叹口气,早失了采花兴致,她对身后侍女说:“走吧,咱们也回去。 ”坜熙目睹整个过程,眼底露出一丝惊艳,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分析情势、洞察一切?他不信她有那么聪明。 第九章 虽然他比谁都清楚,陆茵雅是受什么教养长大的,他也听过那个传言,知道陆明卫如何倾其心力,培养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她之前的表现与现在,大相迳庭。 他从树后走出,眼角余光瞥见公孙毅满脸的欣赏,这下子,他肯定要认定陆茵雅是最恰当的皇后人选了。 其实坜熙并不否认这一点,姑且不论她今日表现,光是她的家世背景,和父兄所能为他带来的助力,她都是最佳的皇后人选。 几个大步,他挡住她的路。 陆茵雅抬眸,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但她恢复得很快,不过是两个呼吸瞬间,她退后一步,声调平稳地躬身问安。 “王爷万福。”“你怎么知道宛儿是遭诗诗诬告?”他看到了?今日果真诸事不顺,或许日后出院子,得看黄历、挑时辰。 “我并不知道宛儿是否被诬告。”“既然如此,你为何偏袒宛儿,与诗诗作对。”“我无意偏袒谁,只是——想当然耳罢了。”“想当然耳?”坜熙目光幽湛,凝结在她的身上。 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眉心蹙起竖纹,涩然开口:“府里之事,哪件能逃过王爷法眼,今日宛儿还能在园子里闲逛,未被驱逐出王府,代表了三个可能,其一:侧妃之言纯属虚妄,只不过嫉妒使然,宛儿妹妹果真身遭不幸,痛失孩儿。其二:侧妃所言属实,但苦无证据,王爷不想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 其三——”她顿了顿,皱眉,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说,你的其三是什么?”坜熙催促。 在心里暗叹口气,她缓声说:“其三,宛儿妹妹的不幸是王爷授意——”这下子,坜熙震惊极了,他与公孙毅互视一眼,两人都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眼神缓缓掠过二人,陆茵雅已经知道答案,屈身。“若王爷无他事,茵雅告退。”坜熙摆手,陆茵雅点头,可从他身侧经过时,突地,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住,她猛地回眸,望见他嘴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她——说错话了吗? 像解释什么似地,坜熙道:“答案是其一,诗诗嫉妒使然,妄言虚语。”抿唇,不经意间,陆茵雅泄露出笑意。“王爷怎么说、怎么是。”她的笑让他略顿,松开她,心底竟出现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再次告退,这回,没人将她拉住。 5坜熙和公孙毅进入书房,门关起,两人顿时皆沉默不语。 早在书房中等待的谨言,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只觉气氛育异,于是静待一旁,等候王爷召唤。 半晌,公孙毅道:“王妃才智惊人,日后对王爷问鼎江山,定有助益。”“是吗?想当然耳——她是怎么猜出那个其三的?”坜熙沉吟。 “当初,我以为那个‘其三’是个周密严谨的计策,现在想来,似乎还有待商榷。”公孙毅停了片刻后,补上话。“王爷,倘若王妃能猜出宛儿夫人滑胎之事是造假,那宫里和国丈韦安礼那边——”公孙毅这样一说,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谨言便接起前因后果。 太子儇熙死后,皇后决意扶植九皇子壅熙,王爷埋在宫中的隐卫发现,云嫔、皇后与皇后之父韦安礼频频接触,为此,王爷曾遣人至韦安礼府中埋伏,搜罗各方消息。 一年前,他们探知王府里有韦安礼布下的暗棋,王爷知道后,不作声响,甚至藉由他们传些假消息回韦府。 上个月,埋伏在韦安礼府中之人得知确切消息——韦安礼命王府中暗棋在王爷膳食中下药。 为不让韦府中的隐卫曝光,那菜,王爷让宛儿夫人吃了。 之后王府对外传出消息,说王爷侍妾因食物中毒滑胎,两个月的胎儿没了,王爷伤心的向皇上告假三日,三日后神情憔悴地出现在朝堂,皇上还为此宽慰王爷一番。 自然,王爷的憔悴看在韦安礼眼中,有诸多猜测——他猜测王爷也中毒,只是中毒不深,而侍妾阴错阳差之下、伤了皇嗣。 不管如何,韦安礼这回虽没成功拔除眼中钉,但确切笃定的是,他放在王府中的暗棋已深得王爷信任,日后再次下手,并非难事。 王爷要的,便是韦安礼这个认定。 “放心,茵雅的‘想当然耳’是观察我和诗诗的态度而定,至于宫里,没有人可以观察这些,至于那位暗棋姑娘,公孙先生比我更清楚,她已经被人取代。”坜熙笃定道。 自从知道“暗棋”的真实身分后,坜熙便安插一名丫头到她身边服侍,一边暗中观察她、模仿她、学习她的一举一动,下毒事件结束,她的命也随之结束,现在那颗棋子,是他的人。 “如果仅仅是观察王爷和侧妃的态度,便能分析出这个结论,王爷——实话说,王妃是公孙毅生平第一个佩服的女子。”他微微一哂。“是吗?我还碰过另一个能教公孙先生佩服的女子。”谨言低下眉眼,她知道王爷说的是谁,那个——让王爷念念不忘、让王妃心存嫉妒,导致今日夫妻反目的女子,她不敢说这场三人关系中孰是孰非,她只能暗叹,造化弄人。 “谨言。”坜熙低唤,谨言回神,悄然走到他身边。“是,王爷。”“那个哑婆说的事查得如何?”“禀王爷,粮米商人黎越屏遇害确有其事,属下问过当地百姓,人人都赞黎越屏夫妇是大善人,月月施粮济贫,年年造桥铺路,黎家办了两个学堂,让当地百姓有书可念,听说还曾经出过几个秀才和贡生。 ”“所以现下,黎家已无人丁?”“是,当地百姓为此事震怒,可敢怒不敢言,只能从义庄中,偷偷收拾黎家人的尸骨合葬。”“该死的贪官!天底下便是有这样的人,百姓才无法安身,这样的官,比盗匪更加可恨!”公孙毅咬牙切齿。 “王爷、公孙先生,还有一件事——”“说。”坜熙也恼,父皇治理大燕多年,年年肃贪,没想到还是有这样的官员存在,怎不令人心寒。 “那个贪官名字叫做韦应男。”谨言低声道。 “是韦家人?”坜熙猛一回首。 “对,是宗人府韦立昌的庶子。我偷偷潜入府衙,寻到许多他乱判冤狱的证据,窃取出来。”她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打开,里头有不少案子的卷宗。她才看几眼,便看出韦应男向施害者要银子摆平官司的粗糙手法,她估量着,当官者瞒上欺下,遗失这些卷子的师爷定然不敢向上禀报,观察数日后,发现衙门师爷果如她所料,非但不报,还按印象,编写了几份卷子充数。 公孙毅匆匆看过几张后,说道:“黎越屏的案子不过是沧海一粟,它之所引起注意,是因为黎越屏长年照顾地方百姓。”“没错,除此之外,属下还在隶县的宝通银庄中查出,韦应男在里头竟有多达八十万两的存银。”坜熙一拍桌,恨恨怒言:“八十万,好个韦应男,一个小小县令竟比本王更富有。他在其他地方还有存银吗?”“不知道,但属下查出他曾在年初带二十万两银票回京,至于到京城,给了谁,就无从得知。”“无从得知吗?怎会,有这么一道线索,还怕不能顺藤摸瓜?”坜熙脸若寒霜摔袖而起。 韦氏呵,朝廷处处厚待,竟如此目无王法,他龙坜熙岂能放任他们嚣张! “王爷打算怎么办?”公孙毅问。 “发动宫里隐卫,先查查那笔银子有没有流入宫中。”“王爷想拉下皇后?”公孙毅问。 可不是,一旦拉下皇后,韦氏在后宫还有谁可依恃? “不,只是先查查。”坜熙吞下怒气,恢复若干理智。 “只是查查?意思是,尚不能对他们动手?”“公孙先生,你我皆知,如今韦氏族人,表面上看来风光,可他们虽有上百人当官,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但若要从中寻出年轻一辈有智有谋的可造之材,少之又少,而老一代中,能撑得起局面的,也只剩下韦安礼和两三个手握兵权的老将军。如今父皇正筹谋着如何将兵权收回,在此之前,我们不宜打草惊蛇。”公孙毅听懂了,这藤,得一条一条顺着摸,摸到顶、摸到瓜、摸准了每个位置,待皇令一下,众人再齐力振臂,喝地,斩草除根。 谨言觑了王爷一眼,低声说:“这回是王妃的功劳,若非她心存善念,救回哑婆婆,咱们也得不了这样一道线索。”坜熙直直迫视谨言,这是第几次她帮茵雅说话了? 她曾说:王妃已与初入王府时不同,那年的张扬嫉妒已随岁月远去。 她曾说:王妃潜心修性,极少离开她的院落,更少与其他夫人闹事。 她曾说:王妃心慈人善,所作所为均为其他王妃表率。 谨言夸她蕙质兰心,夸她聪颖仁慈,夸她沉稳冷静——谨言只是个隐卫,跟在他身边十年,比谁都清楚他的性情脾气,知道他痛恨多话的下人,但好几次,她逾越身分,讲出不合宜的言语,是茵雅真的好到值得她说嘴?或是——她开始对她产生同情? 第六章 前世遇上今生 哑婆婆进府后,陆茵雅经常笑,她把她当成无缘孝敬的奶娘,并且,她迷上婆婆的题目,每解开一题,便雀跃老半天。 这日,黎慕华临时起意,问:“你上次说要跳给我看的舞蹈呢?能跳吗?”陆茵雅甜甜一笑,回:“行,可婆婆得再布个题目让我解。”他想了想,点头。“去枫林好吗?”枫林?前几日他们去过,那里是个天然舞台,再加上秋至,满园枫红,美得教人舍不得眨眼。 拿起纸笔,陆茵雅领着黎慕华进入枫林,枫林里有一组天然奇石雕成的桌椅,在那里赏舞别有意境,最重要的是,枫林人迹罕至,她们不会碰上多事之人。 这些天,黎慕华彻底领教了王府妻妾的寻衅功夫,为王爷要带涂诗诗入宫一事,日日都有人轮番上阵,她们进入雅雅的屋子,或告状、或挑拨、或撒泼,目的只有一个——不平则鸣。 她们说:凭什么带涂诗诗,便是要带,也得带正妃呀。 光看雅雅应付她们,黎慕华就觉得累,倒是雅雅神情自若、不改态度,不管是听到什么,都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后来,甚至有人敢指着她的鼻子恐吓——“王妃便是这般软弱,才会教人看轻,这状况继续下去,怕是过不了多久,位置就要不保。”黎慕华想,这下子,雅雅总该发作了吧。 没想到她竟然眼眶一红,拉起那名侍妾的手说:“妹妹,我明白你一心为姊姊好,可我能怎样呢?王爷宠爱的是诗诗妹子呀,都怪我无德无才,连累了妹妹们受欺。”之后,雅雅说出满腹委屈给她听,声声句句都是怨妇心音。 这番做作让黎慕华大吃一惊,他明知道,她根本不把这等小事放在眼里。 果然,那名小妾一转身离开,雅雅立刻拭去泪水,转身笑道:“婆婆,咱们继续解题吧。”他看着她,满脸不解。 陆茵雅笑道:“在侍妾中,这位小梅姑娘与我是最势不两立的,连她都出动了,肯定那边早已大动作、小动作全出笼,却仍奈何不了涂诗诗,苦无他策之下,才会想把我搬出去当颗镇风石。我宁可掉两滴眼泪、摆一回怨妇,也不愿意掺和此事。”她这个王妃当得真够憋。黎慕华想问:“你当真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可每每提笔,他写不下这句,在旁人伤口上撒盐不道德,更何况是雅雅,他怎忍心对她做这等事。 于是为避开王爷的妻妾们,他端着笔墨,走在雅雅身后,两人离开院落,走向僻静的枫林。 第十章 王府很大,皇帝把此宅赐给大皇子坜熙之后,还按图纸改建过,许多地方已经翻新,但也有一些部分沿袭旧宅隔局,最难得的是这里保留许多老树,有长青松柏,有桃李梅杏,还有几棵难得一见的苹果树。 府第占地相当广,像所有王府般,分出前后两院,前面是王爷平日议事之处,后院的妻妾仆役不能随意进出。 后院则是坜熙生活起居之所,一入后院先是大门二门,再来是个极大的院子,院中有树,有石桌石椅,还有几个种满鲜花的花圃,正面有大小两间客厅,左边是外书房,右边是间待客用的餐厅,接着是正院、正房、耳房、西厢房、内书房、小厨房。现在那里是坜熙和涂诗诗的住处。 紧接着是后花园,它位于水潭边,引了一泓活水,形成一个小湖,沿湖岸分布着亭台楼阁,并种满垂杨柳,湖的中间则建造一个亭子,想往亭子休憩,可搭小舟,也可以走过弯弯曲曲的桥,即达湖心。 花园里绽放着各色鲜花,有几棵参天古树和如茵绿草,花园的后面有四个院落,比正院略小,院与院之间以小园子做区隔,每个院落里,有正房、书房、小厨房等等,格局与正院相差不大,陆茵雅的住处便是最右边的院落。 若要去枫林,则要离开住处,绕过园子、人工湖,进入后花园的左方,沿一条蜿蜒小道,走一刻钟方能到达。 黎慕华一面走一面想,难怪红楼梦里,林黛玉进荣国府要用轿子抬着,不然这般走法,体弱气虚的她,不晕倒才怪。 看来想住这种大房子,体力得不坏。 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文房四宝一放下,陆茵雅就用充满期盼的目光望向他,她对推理游戏真是着魔了。幸好从小到大,他心里一烦,就会拿起纸笔玩玩这个小游戏,脑子里的题目存货量不少。 他提起笔,陆茵雅便赶紧拿起方墨,为他磨墨。 黎慕华想过片刻,在纸上写下。 “有三个人到馆子里吃饭,吃完饭后,每个人拿出一千文付帐,店小一一将三千文交给掌柜,掌柜的找给店小二五百文钱,没想到店小二起贪念,偷偷地把两百文藏在袖袋里,只拿三百丈找给客人们。”“请问:这顿饭中,他们一人拿出九百丈,三人拿出两千七百丈,再加上小二偷走的两百文、是两千九百文,那么,还有一百文跑哪里去?”陆茵雅拿过纸张,仔仔细细读过几遍,她认真思索,在纸上写写画画,想不出所以然来,再读一遍——看着她专注认真的神情,黎慕华忍不住好笑,心底暗暗想着:回现代之后,定要把逻辑推理书给找出来,和雅雅一起解。 突地,她一拍手,笑道:“婆婆诓人,根本不是这样算的,两千七百文加上他们找回去的三百文才是他们一开始拿出来的三千文钱,至于掌柜收走的两千五百文加上小二偷走的两百文,恰恰是他们付的两千七百文才对。”黎慕华赞许点头,这丫头脑子不坏,在四书五经、女诫妇德的教养下,没有养出一颗缺乏创意和刻板的冬烘脑袋,真是让人备感欣慰。 他伸手,比出“请”的动作,要她下场跳舞,陆茵雅却摇头耍赖。“那个才不是题目,是谎话,婆婆再出一个。”黎慕华咧嘴一笑,对嘛,这才是十几岁少女该有的表现。 他不喜欢她的大家闺秀,不喜欢她端着王妃头衔,端庄稳重、少年老成、用尽心机的模样,他比较喜欢眼前这个会耍赖、会笑、娇娇憨憨小女儿模样的雅雅。 他点头,再次举笔。 “有个当铺老板,要教导他四个伙计,大大、小小、中中、幼幼辨别真货与假货,便拿出三柄簪子放在桌上,让他们分辨真假。”“大大说:第一支是真金,第三支是假金。小小说:第二和第三都是假金。中中说:第一支是真金,第二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老板听见,很生气地骂道:做什么?学习不用心,每个人都只说对一半。”“这时,幼幼立刻说出正确答案,你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题目方写完,陆茵雅眼里立刻射出光芒。 她接过婆婆手中的笔,缓声道:“因为每个人都只说对一半,如果大大说:第一支是真金是对的,第三支是假金便是错的:推到小小的话中,第二支便是假金,第三支为真金,因此三支簪子分别是真、假、真;可是再把这个往中中话里套进去,中中的两句话就全讲对了,因此,这个推理是错的。”她抬眉,黎慕华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陆茵雅继续往下推论。“假设大大第一句话是错的、第二句是正确的,因此,第一柄簪子为假金,第三也是假金。再往小小的话中推去,因为也是一对一错,因此当第三是假、第二便是真金。”“到目前为止,已知三支簪子分别是假、真、假,最后再套进中中的话里。第一支是真金是错的,而第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是正确的,答案出笼了!”黎慕华忍不住为她鼓掌喝采,雅雅果然是个聪明女孩,这么聪明的她,待在这个女人啥事都不能做的古代,只能关在后院和一群笨女人勾心斗角,实在太埋没。 陆茵雅乐得笑眯双眼,说:“虽是不务正业,可在这上头斗心计,比和那些女人斗,有趣得多。”谁说这是不务正业,谁规定制造快乐不能是正业,他应该带她回二十一世纪,看看那些“不务正业”的人,有多么会赚钱。 他取过纸笔,写下:“跳舞吧,我期待很久了。”陆茵雅笑着:“行,婆婆等着。”她除去鞋袜,拿起一串钤铛系在脚踝上,站起身,笑望着婆婆说:“这舞,原本是我被教导来取悦丈夫的,王爷没看过,倒是让婆婆欣赏了,婆婆真有福气呢。”连一次都没看过吗?那么她是从什么时候便被打入冷宫?难道是大红花轿进入王府那刻起,她便注定被冷落? 心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涩,那个龙坜熙到底是何许人,可以这样糟蹋一个姣好女子? 陆茵雅走到枫林里,枫叶似火,点点火红在枝头张扬秋意,风一起,片片落叶在她身上燃起点点枫红。 她今日穿着月白蝉翼纱长衫,外罩银白色罗衣,在秋风吹拂下,衣袂翩翩,宛若下凡天仙,腰间系上金灿灿的璎珞,而足间的钤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快步奔向林中深处,背对黎慕华,蓦地,她转身、翩然一笑,两片白色水袖同时甩出,踮起脚尖,她连续转身,长长的水袖在周身萦绕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圈圈。 她轻轻唱着歌,身体跟着柔美歌声舞动起来。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切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心亦结,结尽百年岁。”一首诗,用九个“结”字,表现她对人间真情真爱的向往,两情相依,生死相许,她愿结下万年恩爱,结下千百年不渝——扬起香袖,带起一片片温柔,她时快时慢,时而妩媚娇羞,时而清雅淡然,既如梅花盛放,又如青雪飘荡,她笑得极其灿烂:心底感到畅快无比——她想起那时的待嫁女儿心,想起一面练舞、一面幸福得笑不止歇的自己,想起那般天真善良的陆茵雅,想她对爱情满怀憧憬。 哪知花轿抬进王府后,那个充满喜气的新婚夜里,她的夫君心不在焉——爱情破灭,只空留满心余恨。 她不唱歌了,只是飞快地跳着、旋着、奔着,她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不在乎被磨得发疼的裸足,她一心一意将全身的力气撒尽,她不想恨、不肯恨、不愿恨——一招春风摆柳,一招深海采鱼,几个云步,几次飞腾,她不断不断不断跳跃,直到力竭,她慢慢蹲下,白色长袖自空中缓缓飘落,左手一个柔美云手,她与大地同息——她充满生命力的舞蹈,让黎慕华看得痴傻,他欣赏过许多不同的舞蹈表演,在国父纪念馆、在小巨蛋、在大型舞台上,那里有华丽的音乐、有精致的灯光,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子用自己的生命诉尽青春。 一个舞得痴,一个看得醉,他们都没注意到人烟罕见的枫林,有了外人入侵。 直到一阵掌声惊扰了两人,陆茵雅迅速起身、离开地面,和黎慕华同时转头。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黎慕华受到极大惊吓! 他、他、他——他仿佛透过一张镜子看见自己,那眉、那眼、那鼻唇嘴,连额际那个疤痕都是黎慕华!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他在对待对手时惯用的态度,那个双手负背,是他在思索时的习惯性动作。 只不过现在他穿的不是深色西装,而是一袭靛紫宽袍;他腰间系的是金带,不是上好的小牛皮腰带;他头绳玉钮,足蹬青缎凉里皂靴,一派古人打扮——“王爷万福。”陆茵雅屈膝,她在最快的时间里恢复。 王爷?他是王爷,是自己在心底咒骂过干百次的龙坜熙? 天呐天呐天呐——所以龙坜熙是自己的前世,所以自己前世的错待,让今生的雅雅即便再心动,也不愿意与他共创情爱?! 这就是答案?就是童女要他返回古代寻找的答案? 他不确定,但他更不明白的是,雅雅那样温柔善良、美丽聪颖的女子,为什么前世的自己可以视若无睹,放任她在小小的院子里自生自灭、孤单度日。 陆茵雅迅速回到石椅边,背过身,避开坜熙的视线,套上鞋袜。 坜熙和一群小妾走近,这会儿黎慕华看得更仔细了,他们两人有一模一样的身材和五官,但他没有龙坜熙那种天生的威权气势,龙坜熙的面容严肃冷冽,不说话的时候,光是一个眼神,都会教人不寒而栗。 他是商人,商人的特质是擅于观察,但龙坜熙的眸子深邃得像见不到底的深潭,教人分辨不出他那双眼睛背后,是喜是怒是忧是乐。 “王妃好兴致。”坜熙虽不带表情,可那言词里的嘲讽,任谁都听得出来。 他有点恼,因为半个时辰之前,公孙毅还在对他唠叨,唠叨他应该善待陆茵雅、积极培养两人感情——他不喜欢受人所控,尤其在女人方面。 涂诗诗抢话。“姊姊莫不是听人说道,今日妹妹要和王爷到这里,试演父皇生辰时进献的舞蹈,所以特意前来与妹妹互别苗头?”她的话一落,后方那些女人开始窃窃私语。 “平日表现得那样与世无争,原来不是呢,人家早有准备,咱们还瞎忙和。”“可不,王妃也准备了大礼要进献给皇上,就咱们傻傻地替人担心。”“只是名门闺秀只能裸足跳舞,这种舞搬到皇上面前,岂非犯下大大不敬之罪。”陆茵雅低头懊恼,怎这般凑巧,无缘无故又遭冤一回? 可是她不想解释,解释是为了给在意自己的人,那人——她向坜熙望上一眼,缓声叹息,他不需要,也不会在意她的解释。 黎慕华逐一望向那群刻薄女子,平时分别瞧去,倒不觉得怎样,今日齐聚一堂,竟觉得她们之间有着一张相似的脸庞,初见涂诗诗的感觉,再次跃然而上。 第十一章 像谁呢?到底像谁?脑子里好似有什么答案将要跳出,可却又抓不出一条脉络,正苦恼间,他听见坜熙出声:“这是什么?”陆茵雅不得不向前一步,恭谨回话。“回王爷,那是婆婆给茵雅布的题,让我打发时间罢了。”“布题?”坜熙目光向那老妇扫去,令他讶异的是,老妇并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竟敢与他四目相望。 她的态度引得坜熙皱眉,这样的妇人必不是泛泛之辈,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跟在茵雅身边,难道是陆家派来的? 陆茵雅发现坜熙不悦的眼光,连忙解释:“那日得王爷允许,与谨言一起到庙里上香,在途中遇见婆婆,知悉她家人被贪官所害,心怜之余,领婆婆回府。倘若王爷见疑,近日定当送婆婆到府外安居立命。 ”是她?黎越屏的亲人?如果是的话,他还真欠她一份情。 “你,过来回话。”坜熙的视线落在老妇身上。 黎慕华直觉要往前走,陆茵雅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头,维护之心一目了然。 她代替黎慕华回话:“婆婆因惊吓过度,已不能言语,王爷若有事相询,茵雅可代婆婆回答。”才短短几天相处,她就和那老妇建立起好感情?坜熙挑眉,问:“这些题,你解开了吗?”“是,解开了。”坜熙直直看着陆茵雅,一抹恶意闪过,他扬声问:“你们大家看看,看谁可以解出答案,本王有赏。 ”纸张传下去,能将上面的字认齐全的女子没几个,更别提解答了,到最后那纸张来到涂诗诗手里,她斜眉,瞪陆茵雅一眼。 怎地?卖弄学问?她才不信陆茵雅可以弄清楚这些乱七八糟的题目。 她把纸张递到坜熙跟前,整个人腻在他身上,笑说:“王爷欺负诗诗和众家妹子,谁不晓得姊姊是京城里名满天下的才女,诗书礼乐样样通,我们怎能攀比,您就让姊姊指点指点我们吧。”几句话,涂诗诗让那些小妾的妒意转移到陆茵雅身上,茵雅与婆婆相视一眼,无奈,怎地不惹风流事,还得枉担风流名,她一身腥臊,何时褪得了?轻叹口气,她接过纸张,将题目一一解开。 坜熙细听,越听越有滋味,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坜熙这一笑,十几道饱含醋意的目光立时射到陆茵雅身上,倘若目光是刀,她早已被射成筛子。 垂睫肃然,她心知,未来几日怕是不得安宁了。 “还有别的题吗?”坜熙问。 难不成热爱解题是天性,没有在现代生活过的龙坜熙,一被勾引就上了套? 黎慕华乐观想着,自己能不能够利用这个撮合坜熙和陆茵雅?是不是他解套了坜熙和陆茵雅的关系后,回到了现代,就能和雅雅顺理成章?于是他点了点头。 但陆茵雅不想在此地多待,立即接话:“待婆婆将题目布好,定命人为王爷送去,茵雅告退。”她被涂诗诗的横眉竖目瞪得头皮发麻,片刻都不想多留。 涂诗诗听了她的话,不满全浮到脸庞。布好题之后呢?是不是就要一来一往,她和王爷两个人关在房里一起解题? 这陆茵雅果真不简单,原以为她找来美女诱惑王爷的心,发现是老婆婆,才松口气呢,没想到便是老婆婆也棘手得让人憎恨。 “若无他事,王妃一起坐下来吧,欣赏诗诗要献给父皇的舞蹈,说不定,你还可以指点一二呢,何况——王妃不也是为此才来枫林?”坜熙清浅一笑,陆茵雅的心却寸寸凉透。 他真的如此怨她吗?是因为他心中深藏的那个女人,还是因为她先前多言的“其三”? 否则她早已过惯淡泊日子,早已不争不抢不斗不恨,他又何必几句话,让那些像鲨鱼似的女子再度对她虎视眈眈? “诗诗请姊姊指点。”涂诗诗望向她,眸光里明摆着的是咬牙切齿的恨,可扬唇笑起来,偏又是柔情万千。 该害怕的,可是她却感到一丝悲怜,对着涂诗诗,她想起当初的自己,真是可笑,可怜又可悲呵。 “妹妹客气了。”诗诗走进枫林,坜熙和陆茵雅坐在石椅上,其他人纷纷在后头找了侧位置站着,黎慕华则贴近茵雅而立。 几名乐师择地而坐,待诗诗摆好姿势便开始奏乐。 她先是一个缓缓回眸,然后开始舞动身子。 黎慕华看着她的舞,那是经过精心排练的,应该耗费不少心力工夫,但舞者过度刻意,自然无法和茵雅的浑然天成、真心感动相比。 一个舞动的是生命旋律,一个想摆布的是观众目光,一个享受舞蹈带来的乐趣,一个精心计较着自己的舞造就多少艳羡,这样的舞,不需内行人就可以分辨出高下。 舞毕,涂诗诗向前,盈盈一拜。 “姊姊,诗诗跳得如何呀?”陆茵雅悄悄地叹口气,手微微一托。“妹妹请起,妹妹跳得好极。”“王妃忒谦了,诗诗的舞如何与王妃相较,那是云泥之别、天地之分,怕是她再练上十年,也无法有王妃的成绩,或许本王该慎重考虑,该带谁进宫。”坜熙的话轰地砸上众人耳膜,引发各种不同想头——黎慕华想的是:这么容易?不过两道题,就引得龙坜熙把心思放在茵雅身上,那么他是不是再多待几日,便可以撮合起一对义重夫妻,鹣鲽情深,指日可期? 涂诗诗听见此话,却如五雷轰顶。她汲汲营营多日,怎地到头来,会弄出这番结果?到底是谁,是谁把今日枫林试演之事传与陆茵雅知悉,她定要好好清算一番。 琴师乐师们低头想,王爷的评语半分没错,只是诗诗夫人连日的用心练习,岂不是白白浪费? 至于后头那些女子,心思就更多了,多到不胜枚举。 而造成此事的主角却半点想法也没有,她心底一片空白,凄然苦笑,深叹——坜熙深深地看陆茵雅一眼,带着几分挑衅、几分恶意,没有人可以勉强他的意愿,便是一心一意为自己谋划的公孙先生也不行。 他转身离开枫林,身后的女子自然是跟王爷离开。 待所有人全走光,陆茵雅才缓缓垂下头,双手捂住脸庞。 坜熙怎会不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今日所言所行,皆是不教她安然度日,即使她已静静避于一角,还是不行吗? 黎慕华拉下她的手,不解她的抑郁,难道她不喜欢龙坜熙,不希望被他放上心? 她仰头,似是自问,也像在问婆婆:“怎么办?他对我的怨恨,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走到尽头? ”怨恨?黎慕华被她的话弄懵了,龙坜熙对茵雅,竟是怨恨?既然恨,为什么要娶她入府,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放她自由? 他囚着一条无辜的灵魂,难不成是为了报复? 那是黎慕华无法理解的逻辑,好聚好散,分手时带着祝福,才是现代人的爱情准则。 第七章 话说从前 黎慕华任由她依靠在胸前,他轻拍她的背,像个温暖的母亲,他期望她能在自己身上得到安慰,但她是个自持的女人,并没有放任自己情绪过度沉沦。 她吸吸鼻子,笑着强撑,面对婆婆的满面疑惑,问:“好奇吗?”他点头,谁不对这样的状况好奇?他以为的渐入佳境,在她眼底竟是坜熙无止境的恨意?他的乐观预期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却不知道原因,这感受实在挺糟。 “上次婆婆曾经问我,谁是我第二个交付真心的人?”他点头。陆茵雅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串名字。 龙坜熙、龙儇熙、龙惠熙、龙阅熙、龙务熙。 她指指上面每个名字。 “他们是当今圣上的五个皇子,从老大排行到老五,儇熙是皇后所出,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很早便被立为太子,擅长领军打仗的大皇子坜熙和四皇子阅熙由瑜妃所出,而惠熙和务熙是由宛妃所出。”“我曾说过,父亲是朝中丞相,再加上皇太后疼我,因此小时候我经常进出后宫,而那时,坜熙的母后瑜妃被禁锢在冷宫中,在后宫那种现实冷漠的环境里,坜熙和阅熙自是备受欺凌,小时候不懂事,每每遇见有人欺负他们,我老是挡在他们两兄弟前头,狠狠修理那些没把主子放在眼里的宫人。”“年纪渐长,坜熙变得严肃、锐利、冷酷,他力争上游,倾其力在朝廷上有所表现,以争取自己的地位。”“他成了大将军,每回领兵出征,带回来的不止是功勋,还有满身伤痕,看见他眉梢的疤痕吗?他身上有更多、更多,用性命换取荣耀的标记。他再不需要我的多管闲事或者关心,他开始与我保持距离,那时我眼中的龙坜熙是个危险人物,再不是小时候所见那个可怜兮兮、需要我这位英雌挺身保护的大哥哥。” “除了坜熙,与我相近的还有惠熙、务熙,我与他们青梅竹马、相亲相依,我成日跟在他们屁股后面野,他们纵容我的任性与淘气,爹娘甚至认为,长大之后,皇太后定会将我赐婚给惠熙哥哥或务熙。”“十三岁的我饱览群书,却还不懂得好端端的人,为何要化为孤石苦相思,不懂桃叶传情,竹枝何怨。有回我与三公主一言不合大吵起来,因为坜熙带兵西征,而她言语苛刻、欺侮没人可依恃的阅熙。她盛怒之下,一把将我推进御花园的水池,那池水深不见底,我又不会泅水,挣扎几下便往水里沉。在水中安静得可以,我听不见岸上的喧哗声音,我渐渐失去挣扎力气,我想,这回死定了,很后悔自己的鲁莽,可事已至此,已无法可想,闭上双目、放松手脚,我开始感受死亡。”“突然,一双手臂紧搂住我的腰,将我往水面上带,猛然张眼,我认出那人,是坜熙,他回来了——而且我泛起笑意,在他怀中,我感到好安心——”“清醒后,他的脸孔、他的身影烙在我脑子里,再也除不去,我想着他救我出水的那幕,我在他严肃的脸庞找到心急,他担心我吗?他在乎我的,是吧?他知道不管在后宫地位如何,我的心终是向着他的,对吧?” “此时我终于理解什么叫‘过尽千帆皆不是’,理解‘一寸相思一寸灰’,也终于明白宁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我反复想着,越想便越是相信,坜熙喜欢我、爱我,一如我对他。 “明白自己心意后,我深觉对不起务熙,打小时候起,他待我最好,哄我宠我,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总迫不及待送到我手中。随着年纪增长,务熙不改初衷,仍旧以真心相待,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不断在心底否决他干般万般的好。”“宫里传来消息,皇上有意将我赐婚给坜熙,爹爹问我想法,我自然是千恩万谢,一个劲儿的点头。” “于是我写信让务熙别把我放在心上,甚至为断他念头,我残忍地用欢快口吻告诉他,自己即将嫁与坜熙,请他为我祝福。”“事后我常想,这算不算报应呐,便是因为我对务熙哥哥残忍,才会换得坜熙对我残忍。这么一想,心就透彻了,再无怨恨,因果、因果,人总是造因,那果报自然是咎由自取。”陆茵雅低头一叹,抚了抚裙摆上的皱折,她想起那年竹林里抱着红梅的小宫女。 她的信让务熙哥哥落泪了,看见他的泪水,她心疼、抱歉,可是她万万不能出面,一出面便是千结万结,纠缠不清。 第十二章 幸好啊,那个宫女出现,她唱歌安慰务熙,还说了一个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告诉他,上天如何取下男人身上一根肋骨创造女子,他们才是真正的一体,无论如何都分割不开的一体,而陆茵雅,并非取自务熙身上的肋骨。”眼见小宫女安慰了务熙的失落,让躲在竹林里的她合掌感激上苍,感激他派来这样一名女子——黎慕华扯扯她的衣袖,陆茵雅才惊觉自己发呆太久,他将白纸放到她眼前,上面写着:务熙后来怎样了。 “他找到他的夏娃、他的肋骨、他无法被分割的一体,在梁州过着幸福美好的日子。”“夏娃?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他很惊讶,难道这个时代已经有西洋传教士的出现,并且广传宗教故事? “从一个宫女身上,她是个奇特的女子,她安慰人的方式很奇怪,说话口吻、态度看法,连行为举止都与一般女子截然不同,我欣赏她、喜欢她,可那回,我只能远远看着她,无法现身,我总想着要同她交上朋友,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晓得自己错失了什么——”“什么意思?”他摇头,虽不明白,但他隐约感觉,茵雅的故辜可以为自己解开什么。 “我继续说故事吧,那么婆婆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她轻哂。“皇上赐婚,将我嫁与坜熙,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的不犹豫让我更加确定,他喜欢我、心里有我。”“我欢天喜地的幻想着,幻想我终于回到那个男人怀中,我立誓要为他,当一根好肋骨,我将处处为他着想,爱他、敬他、奉他若天,我将帮助他,完成他想要的志业。”“记不记得,有算命先生曾经说过,我是母仪天下的富贵命?可是我满怀的幻想在大婚那夜里,粉碎彻底——”“发生什么事?”黎慕华急问。 “大婚那日,坜熙从宫里带回一名女子进府。”她停了话、吞下喉间哽咽,要承认别的女人是夫君心中真爱,多伤人。 黎慕华没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满眼盛载的悲哀。 “她是坜熙心爱的女人,也是其他几个皇子心目中的最爱。坜熙和惠熙、儇熙,明里和睦、暗地较量,为太子之位、为朝堂地位而争,这是所有皇子都免除不去的宿命,皇室中,没有亲情、没有兄友弟恭,但为那名女子,他们竟同气连枝,相互合作。”“后来我听到太多耳语,比方:坜熙亲手布置那女子居住的院落,却把迎亲的新房交由总管打理:坜熙费尽心思,为她自各处搜罗各种小说珍本:坜熙将宫里为我准备的云丝缎裁成衣,送与那名女子——”陆茵雅喉间微颤,再也说不下去。 须臾,她吐口气,无奈摇头。 “我是女子,听见这样的事,岂能不嫉妒?我想去会会她,没想到她住的院落前,有大把卫兵看守,为此我陪嫁的贴身丫头小婉心生不满,一个嘴快,在坜熙面前多说了几句,你猜,结果怎样?”黎慕华握上她的手背,为她的处境心疼。 “那瞬间,我感受到坜熙的杀气,小婉是服侍我多年的丫头,我怎舍得她离开,但为了保住她的命。 我还是承诺把小婉送出王府,那等同于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忍下,为了夫妻感情。 ”“后来,那女子趁坜熙出皇差时逃离王府,为害怕坜熙再度将她找回来,我使心计,刻意不让人通知他,还矫情地到衙门里报案,大张旗鼓地帮坜熙寻找那名女子。”“这些行为替我赢得贤德美名,却也让我父亲闹到皇帝跟前,埋怨坜熙前脚迎我进门,后脚便让那些不三不四、来历不明的女子进王府。”“因此,皇帝对那女子心生不满,坜熙被狠狠训过一顿,再不能明目张胆寻人,而我心底还盘算着,倘若她被宫里先行找到,自然会有人替我将她除去。”“许是从那时候起,坜熙便怨上我了,他命人将他的衣物搬进书房,自此,我们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我无法应付这样的事,才短短一个月不到,婚姻竟走到这等田地?我是陆茵雅、陆丞相之女,我的美貌与才艺、我的贤德与聪慧,多少男人踏破陆家门槛,想求得一见,谁料,在坜熙眼底,我什么都不是。”“为报复他,我欺凌他的心腹谨言,我苛待府里下人,我恶毒、我偏激,我做出所有能让他注意到的坏事情,我言语刻薄、我满怀嫉妒,我坏到揽镜自照,厌恶起里面的自己。”“我真的好讨厌那样,讨厌因为爱,让自己变成坏人,讨厌自己的嫉妒狭隘,讨厌镜中的自己面目可憎,但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的愤怒与不平,没办法阻止自己变成坏女人。”“多可悲呵,曾经,在教习嬷嬷指导我那些手段心计时,我还冷冷地嘲讽了她们几句,大言不惭地说:嫉妒的女人,是因为不够自信。我天真的以为,自己的婚姻绝不会像旁人一样闹出一场大笑话——现在想来,怎么不是笑话?”她长叹口气,回眸苦笑。“当坏女人,真的很辛苦。”茵雅一再重复的字眼,让黎慕华想起雅雅那句被他评为“世界第一烂借口”的话——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会变成一个坏女人。 难道是因为前世的记忆,让她在爱情面前却步? 他缓缓叹出胸口郁闷,难怪童女要说因果,果然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造就的错。 “半年后,我出府,意外过见小婉,她一看见我就跑,我想也不想就命人追上。婆婆,您知道吗?小婉哑了,还失去一只胳膊,是坜熙下的毒手呐,当时我察觉的杀气半分无错——”她扭紧十指,哀愁道:“赶走她还不够,为那女子,他竟对一个威胁不了自己的小婢女下手,小婉也不过多说几句话呀,又或者,他真正想割去的是我的舌头、我的手。那一刻,我深切明白自己错了——坜熙对那女子的心意,是我无法想象的深。”“后来呢?”他用目光相询。 “没多久发生了梁燕大战,太子为国捐躯,有一名女子扶棺回京,听说她与太子两情相悦,约定一生,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愿为太子殉葬。”“皇上问她,所图为何?她说她图的是生不同衾、死同坟,图着在天双飞、在地同枝,天上人间、黄泉路上,心相随。”“这样坚贞的爱情,怎能不教人心生感佩,我同情她、赞佩她,却也羡慕她,羡慕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全心全意去爱,也羡慕她得到太子全心全意的爱情。”“我进宫见到她,知道最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她竟是那个让我使尽手段,不愿意她被坜熙找回来的女子,她是坜熙心中的最爱呵!”“我终于明白,难怪坜熙下手凶狠,他对我不只是怨,还有无数说不出口的恨。若非我阻止他寻人,以至于太子儇熙捷足先登,他们怎会爱上彼此、认定彼此,即便生死,也无法将他们分散。”“是我亲手破坏坜熙心中那块纯净爱情,他怎能不恼我、恨我?”“那女子要我好好对待坜熙,说我已经负了务熙,万万不可再负坜熙,她要我承诺,用所有、所有的力气来爱坜熙,无论他是否待我冷漠,是否无视于我,我只能对他专心专情。”“呵,真是好笑,相信吗?她竟也是那个说亚当夏娃故事,安慰务熙的小宫女,是我衷心欣赏、喜欢,想同她交上朋友的女子呐。”“那样好的女子,怎能怨坜熙爱上她?如果我是男人,怕是也要爱上——”“丧礼过后,坜熙大醉三日不上朝堂。我允了那女子的话,一心一言为他周全,我上报父皇,太子殇,坜熙大恸,急病凶猛,皇上感念他手足情深,为他加官进爵。”“我尽其所能,温柔相待,但换得的是他的冷漠,不久他恢复正常,却在外头网罗女子,一个个带进府邸,原以为他是想气我、呕我,后来见过那些女子后,我才明白,陆茵雅呐,便是让他气上的本事都没有,他从来、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那场大婚,纯粹是我自己的幻想。爱情?幸福?美满?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当根好肋骨?都是笑话一场。”她越讲越觉得好笑。 “他带女子进府的事传开了,有人说我无德、有人传我是恶妇,有人说陆府千金的才情是言过其实。” 太子死去,坜熙成为皇上最倚重的人物,为消灭这些谣言,皇帝又赐下一门婚事,御史大人的掌上明珠——涂诗诗。”“我以为坜熙会拒绝呢,以为他会痛恨起天底下的名门千金,可令人意外的,他非但同意了,还把我迁移到目前所住的院落,光明正大让涂诗诗进入主屋,他亲手张罗大婚事宜,他的快乐看在我眼底,就像把利刃深深地凌迟着我,好几次我想,也许死了,眼不见为净,会教自己舒服快意些。”“直到涂诗诗嫁进门那天,我终于明白了坜熙的乐意与偏心,因为她和所有坜熙带进府的女人一样,都有一张和那女子相似的脸庞。”坜熙的乐意狠狠地在她心头再刺上一刀,她想起那日、想起瑜妃,也想起那个残忍到让她痛不欲生的事实——坜熙与涂诗诗大婚前,瑜妃娘娘召她入宫,她心有疑惧,以为母妃要埋怨自己治家无力,责备她无全心服侍,以至坜熙风流在外,坏了名声。 她一步一步缓行,垂着头,心想,这台阶永远走不到底便好了。 日光照在她的背脊上,隐约有种毛躁的热和不安刺刺的痒着,突然间,她想到什么停了下来,抬起手,挡去眼前白花花的日光,望向远处那片池子。 倘若当时坜熙没救下自己,今日,他是否会得偿所愿?倘若她没走过那劫,是否两人的命运就此错开,再无交集?倘若她从来没有爱上过坜熙,是不是,没了嫉妒、多了贤德与包容,这个正妃,她可以当得更自在惬意? “王妃,娘娘在等您呢。”太监轻声唤她,她回过神,继续往前走。 进入大殿,瑜妃见着她,什么话都没多说,几个快步上前,便紧紧搂住她,柔声在她耳畔说道:“对不起。”短短三个字,像柄大斧头,剖开她的胸腹,那些憋着、压着,不能说出口的委屈,就这样子给劈出大洞,来不及出声,酸楚便争先恐后涌出。 泪水像大雨,一串一串不止息,她垂下头,任它们在裙子间晕出一片湿。 “对不起,我不该同意坜熙娶你的,明知他心底只有初蕾(楠楠)丫头,娶了你,根本无法带给你幸福。”她仰起脸,泪水凝在腮边,原来坜熙的心事,母妃全数知道! “这孩子太固执,他一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竟去求得皇上亲口承诺,待迎你入门之后,便可随心所欲娶他想要的女子为侧妃。我心知初蕾丫头身分低贱,若不这么做,他无法为她争得名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比谁都清楚,可却没料到情况会演变成现在这步田地——”后面的话,半句都听不进去了,她茫然地望向殿外,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气呵,她怎会感觉寒风阵阵,全身骨头瑟瑟地寒了起来,怎会听见雷雨交加的声音,感觉雨水将她泡成落汤鸡? 原来、原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坜熙才看不上陆家势力,那个皇后预言于他不过儿戏,之所以没拒绝迎娶,只为拿她当一步早棋。 障眼法呵,她心心念念、期待多时的婚礼,只是为了周全他心底爱情的障眼法。 陆茵雅,你什么都不是,你的存在只是为了成全别人的爱,无权成全自己!她在心底对自己咆哮。 第十三章 终于弄清楚了,难怪小婉不过几句多言,便被削去舌头、手臂,难怪他亲手布置楠楠的新屋,却把喜房交给下人,难怪楠楠离去,他搬进书房、连表面工夫都不愿做了,难怪他新婚夜里——好吧,把帐全算到她头上,是她的错,一颗棋子不该摆布他的爱情:是她的错,她没认清自己的存在定义;是她的错,她不知道在爱情中,不被爱的那个,即便是霸住正妃位置,也是永远的路人——真是的,好悲伤的恍然大悟——她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泪,她笑着抹去不停落下的泪水,她笑着对着瑜妃不停、不停摇头。 “不公平呵,母妃——”只吐出六个字,她再也挤不出任何言语。 一颗心到底要伤到什么程度才会碎去?她以为一次次的认清,已经磨得她再无喜辱,没想到知道最后一点真想,却还是很痛。 她曾自问,要委曲求全到什么檬的境地,才能让坜熙心平? 现在弄清楚了,不可能,因为无论她怎么努力,都追不回过去光阴,还不起他一段爱情,所以她与坜熙——从踏入花轿那刻起,便注定了一出名为陆茵雅的悲剧——黎慕华拿起纸张,放到她眼前,唤回她的心神。 “人总是在下一个转弯,才看得见新方向,死亡是最怯懦的方式,它不能解决任何事情。”她明白婆婆是在安慰自己,微微闭目,手指揉压着额际。 心痛着,她却不能大哭大叫,血涌到心尖上,随着岁月凝结成鲜红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光华,旁人见了,只看见它火红美艳,殊不知那是多少的委屈哀怨凝结而成。 他再次拿起毛笔,决定证实心底怀疑,他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下,“告诉我,那名女子的姓名。”陆茵雅接过笔,带着些许哀愁,在纸上写下令她心痛的名字——简郁楠、楠楠。 果然——他没猜错,难怪他总觉得那些女子的眉目很熟悉,难怪茵雅说那女子的行事态度、看事观点,与这个时代女人截然不同,那是因为,简郁楠和自己一样,都是穿越人。 所以她会用奇怪的言论说服人,会拿亚当夏娃安慰失恋男人,也因此深深吸引众皇子的爱恋。 总算弄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弟弟的妻子简郁楠有种莫名情结,为什么他对同类女人总是抱着浓厚兴趣,前世影响着雅雅同时,也影响了他。 望着茵雅的哀戚,他有满腹抱歉。 不管是不是前辈子,是他把她天真浪漫的情怀谋杀殆尽,是他让她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坏女人,是他让她陷入一个无法脱身的痛苦婚姻里面。 他激动地抱住茵雅,手臂微颤,可惜他无法说话,不然他要告诉她,他有多抱歉。 他在心底咒骂龙坜熙,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另一个女人的幸福,他怎么可以无视她的感情?无视她的悲凄? 陆茵雅缓缓吞下喉间哽咽,再次告诉自己,过去了,全过去了,那些过去再也影响不了她,充其量,它不过是个故事,一个已经远离自己的故事,她得学着云淡风轻,下回再同人讲起这些,她要像讲别人的故事那般,无情无绪。 深吸气,她努力恢复平静,推开婆婆,握住她苍老干瘦的手,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婆婆,没关系,最苦、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母妃时常给我写信,她一次次劝我,于男女情事看开、看淡,缘分本是天注定,强求无益。”““可不是吗,古今多少痴女子,下场如何结局如何?舍情弃爱,丢了爱情,还有亲情、还有友情,多少人凭藉着这些活下去,我自然可以和他们一样,平平淡淡过一生。”“我弄明白啦,强扭的瓜不甜,别人爱争就由她们争去,我要让自己过得舒心惬意才对得起自己,现在又有婆婆陪我,未来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快乐。”这种日子谁会舒心惬意?哪个女人不想有人疼惜、有人专心?谁规定她只能凭藉友情、亲情活下去? 他终于理解,为什么她要说:“他对我的怨恨,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走到尽头?”那个龙坜熙够狠、够绝,她已经退到舞台下,他却连平淡的日子都不允许她过,夸她聪慧、夸她舞艺高超,目的不过是将她推到最前面,任凭那群女人再折腾她一回。 如果今生可以杀死前世,而不会改变任何轮回或历史,他乐意这样做。 望着黎慕华忿忿不平的表情,她柔声道:“婆婆,别气了,我明白你心疼茵雅,但人生总有无奈,无论如何,我还是陆丞相的千金,她们再强再恨,也撼动不了我的位置,顶多咆哮几声,制造点小事件,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不定哪日,坜熙真让我当上皇后、母仪天下呢。”话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那颗心,早已死绝,那盼头,早已不存希望,她只想安安分分当这个有名无实的王妃,继续为坜熙争取陆家的支持、为陆家争取一份希望,直到——黑白无常来迎她进入幽冥地界。 陆茵雅的院落里果真闹腾了数日,每天总有人藉事来访,有冷嘲热讽的,有表态支持的,不管是哪一种,陆茵雅还是三言两语、避重就轻,把人给打发了去。 直到王爷依旧决定领涂诗诗进宫的消息传出,她才又重得安宁。 这日,陆茵雅和黎慕华又就着一张桌子在解题,题越做越难,花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回解出答案后,陆茵雅也更倍感成就。 西下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射进几道金光,微凉的夜风阵阵吹来,她盯着纸张上的字句,而黎慕华盯着她的脸庞。 这几日,他老想着同样的事——他该怎么做? 虽然她口口声声看淡情爱,口口声声缘分强求不得,虽然她总说不必与他人争宠、斗心计的日子,惬意极了——可她眉宇间的忧虑勉强呢? 没有女人会因为丈夫的冷落而感到惬意,她只是骄傲着、否认着,以为否认过千百次,就真的会不寂寞。 凝视着她,无数的抱歉在心底堆积,如果他不出现呢?她是不是要一辈子抑郁寡欢,是不是要对爱情、对婚姻、对男人彻底失望,是不是要在未来几世的轮回里,恐惧男人、拒绝爱情? 屋内的宁静被一声刻意造作的叫唤声给破坏殆尽,他与茵雅同时抬头。 “姊姊真闲情逸致呢。”涂诗诗示威似地走进屋内,这院里没有任何下人拦住她,因她没把王妃看在眼里,对茵雅的下人,要打便打、要骂便骂,茵雅看不过眼,便下了道命令,往后涂诗诗来访,任她自由来去。 陆茵雅悄悄叹气,不都该出门进宫了,哪还有闲空往她院里绕一圈?想得到她的羡慕眼光?免了吧,她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情心感羡慕。 “姊姊还在研究那些伤脑筋的东西吗?别费心思了,那日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怎会对这些雕虫小技上心,姊姊想仰仗它们挽回王爷的宠爱,怕是有些难呢。”涂诗诗进屋,后头跟随几名女子,都是和她有着相似脸孔的侍妾们,她们看好戏似地盯着两人瞧,深怕遗漏哪号表情似的。 茵雅笑望她的精心打扮,她身穿一袭粉色金丝银线绣成的孔雀上衣,下面是一袭桃红绣百花争艳长裙,衣服外罩一层浅金流彩纱衣,裙子下摆处缀着密密的金珠,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脆撞击。 她头上梳了个繁复华丽的鹿髻,饰以玉兰纹珐琅彩头钗,鎏金花托包镶橄榄形阳绿翡翠长簪,簪顶垂下条条金流苏,底端缀着菱形红宝石,身子一动,便是满室流光溢彩,指问戴着一枚雕着千层牡丹的和阗籽玉,脸上画了个精致妆容,整个人看起来富丽高贵。 “妹妹打扮得真美,要准备进宫了不是,怎还有空往姊姊这里转转。”“哪里是有空呐,妹妹是特意走这么一趟的,我担心姊姊空等,担心姊姊还痴心妄想着王爷会记起饱读诗书、舞艺绝伦的姊姊,临时改变主意想带姊姊进宫呢。”茵雅不愿回答,只想等涂诗诗自觉无趣,赶紧离开,没想到偏有那种爱生事的,横插入一句。 “原来侧妃是好心呐,我们全都猜错了呢,还以为侧妃是特意过来向王妃姊姊商借那袭正红色缁凤舞九天轻罗锦衣充门面呢。”说话的是倩倩,倩倩虽出身青楼,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学问比起涂诗诗还高上那么几分,因此一群侍妾当中,涂诗诗最讨厌她。 几句话顶得涂诗诗脸色大变,她霍地转头,幽深目光有如淬毒的利刃,笔直射向倩倩,咬牙切齿间,她秀丽容貌扭曲晦暗,她想也不想,抬起下巴,手一扬,一巴掌往倩倩挥去。 事情来得突然,倩倩竟来不及闪避,清亮的声响后,她脸上留下一个鲜红掌印,瞬地,她的脸颊高高肿起,而嘴角处有一丝鲜血缓缓滑下。 “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名门闺秀在说话呢,原来不过是一名青楼妓女,不简单嘛,小小妓女也知道正红色缁凤舞九天轻罗锦衣。”涂诗诗那巴掌是用尽全力打的,手掌心正火辣辣地疼痛着。 正红色衣裳只有正妃才有资格穿,即便王爷怎么偏宠,于礼于制,她都不能越过陆茵雅,这口气,她早已吞咽不下,陆茵雅不过是个王爷不闻不问的弃妃,不过是占着娘家余感的女人,凭什么就是越她一级! 涂诗诗怒视那群侍妾,歹毒而怨恨的目光射得众人纷纷垂目不敢言,但倩倩不低头,诗诗口口声声的妓女,惹恼了她。 没错,她是妓女,可除了一对能干的爹娘以外,涂诗诗哪里赢得过她。 陆茵雅叹气,不得不出头缓场。“妹妹别生气,还是早点出门吧,免得误了时辰。”“怎么,妹妹身为侧妃动不了姊姊,难道连几个不上台面的小妾,也没资格管教?”话说到这上头,已是半点余地不留,涂诗诗豁出去了,怒目一转,满目恨意转嫁到陆茵雅身上,她比谁都清楚,除非陆茵雅不在,否则她永远无法被扶正。 她这是招谁惹谁?茵雅满心无奈,可事至此,她若再不出声,任由涂诗诗继续跋扈嚣张,怕是往后再无宁日,她只是不愿管事惹事,并不代表她是个可以受欺凌,却半句不吭的主儿。 “妹妹说这是什么话呢?姊姊做错事,就算王爷看在夫妻情分上半字不提,上头不是还有皇上、皇后、母妃可以管着吗?怎就轮到妹妹来动这个手了。”“平日里,妹妹出言不逊,姊姊总想着妹妹年纪小,让着便是,何况家和万事兴,事情闹大了,岂不是让王爷没脸?否则,皇奶奶经常传口谕让我进宫看她,我能不揣着机会,好好告上一状?姊姊奉劝你几句,常存善念,必有后福,同是姊妹,谁晓得王爷哪天会更偏疼哪位妹妹,抬了她身分地位呢。”陆茵雅说得不轻不重,声音淡然悠远,带着居高临下的自矜,让涂诗诗一张俏脸涨得迩红。 简单几句话提醒了涂诗诗,无论王爷如何看待,宫里看重的还是她,朝堂上,领事主事的仍旧是她的父兄,再不愿意承认,陆茵雅都是府里的正统主子。 可是,涂诗诗怎吞咽得下胸间那口气,她还想反唇相稽,但贴身丫头凑上前,低声在她耳畔说:“总管已经催过两回,怕王爷等得不耐。”涂诗诗愤慨,却不得不冷哼一声,撂下不屑眼神,离开陆茵雅的屋子。 第十四章 她一走,小妾们纷纷围上来,一人一句,告的全是涂诗诗素日里的恶毒尖酸,要茵雅为她们作主。 陆茵雅岂不明白她们的心思,然出一回头,不晓得还得纷纷扰扰多少天,真与涂诗诗杠上,她还有平静日可过? 她装出满脸无奈道:“妹妹们,刚刚是瞅着时辰将近,涂诗诗没心情也没力气和我斗,我才能揣着身分训她一回,否则,你们都亲眼见到,即便我心计用罄,在枫林里表演上那么一段才智身段,最终王爷不还是决定带她进宫?”“襄王有梦,神女无情,你们清楚,在王爷心底,我的地位远远不及她,至今姊姊未得一封休书、送回娘家,不过是王爷还有用得着我爹爹的地方,我岂能不更加安分守己?倘若你们能齐心合力、好好侍奉,讨得王爷欢心,或许还有与她一较长短的机会,瞧瞧,哪个王府里没有三、四个侧妃,等你们几位抬了身分、集众人力量,还怕不能与涂诗诗抗衡?至于姊姊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殆焉。”一席话,说得她们小脸含笑、眼睛透露出希望,略略屈身,她们同时离开。 黎慕华望着茵雅半晌,挑起眉毛,提笔写下。“枫林那幕,是你精心策划?”陆茵雅失笑。“当日之事,婆婆不是再清楚不过?可就算我矢口否认,也没人会信我,不如直接承认,还能替自己解一回围呢。”“婆婆,我只想相安无事就好,至于外面,那些女人之前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不想插手,就让她们当我懦弱无能吧。”她已经不管不顾旁人对她的看法,不在意自己的地位待过,她真甘心守着这个小院落,走完一生? 他心抽着、疼着,像是谁拿了柄小刀在那里,一寸寸地挖着。 “至于王爷带涂诗诗进宫一事,婆婆别为我不平,我明白王爷心里在想什么。”好得很,他都不明白自己的前世在想什么了,她竟然明白?“说给老婆子听看看。”“默契。王爷肯定和我爹爹之间有默契,他们不愿旁人将陆家和王爷联想在一起,皇上最忌讳官员们和皇族结党营私,因此,之前有人想拥护九皇子龙壅熙入主东宫,情势颇急,我父亲还是没有出面上折子拥戴坜熙。”事后证明,他们是对的,皇上不但没下圣旨封壅熙为太子,听说还对韦氏家族不满,有些动作。 “他刻意带涂诗诗进宫,是为表明他与陆家并无勾结?”“对,倘若能让皇上或外人认定,因为我的不受宠,导致王爷与我爹爹之间有心结,那更是再好不过。”黎慕华点点头,再问:“那为什么你要她们齐心合力伺候王爷,难道你对王爷,已无半分心思?”她愁眉不语,抓起一缯发丝,在指间绕着。 许久,再度扬眉时,她说:“如果我的心思不能成就他的快乐,那份心思就省了吧。不管他是不是作梦,如果那群像楠楠的父千,能够带给他快乐,可以让他抓住那一点点微末的幸福,王爷——其实很辛苦。”女人呐,明明苦、明明痛、明明有说不出口的哀愁,却总还是在最后关头,心疼男人的苦。 黎慕华喟叹,龙坜熙啊、龙坜熙,你怎么能错失这般爱你的女子,怎能无视她的真心意?! 第八章寿宴 凤仪台是用纯白色的玉石筑就,栏栅皆为青玉,规模不算大,但处处精雕细琢,富丽堂皇,整个后宫,皇后独独钟爱这里的景致,听说此处是已故太上皇为心爱女子所筑,每有家宴便在此举办。 凤仪台临水而建,水池中间另有一处表演台子,与凤仪台相距不远。 夏日时节,池中莲花盛放,空气中传来清冽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在此处,可一面观赏舞台上的歌伶舞伎表演,一面享受着水面上吹来的徐徐凉风,是人生一大乐事。 秋日时分,百花尽失颜色,独独此处,干百盆各色鲜菊绽放。 今日凤仪台上铺满大红地毯,摆放菜肴的黄杨木桌上依次排开,金盘、银盘、水晶盘,上面放满御膳房的精心料理。 桌子后头坐着诸位皇子、公子及王妃们,厅首上座是一把盘龙赤金椅和三张雕凤金椅,上面铺着最柔软的丝缎绣垫,绣着金黄龙凤图案。 皇太后酒过二巡,不胜酒力,便提前离席,由宫女太监护送着回寿安宫。 现在首位上坐着皇帝、皇后以及瑜、宛二妃和数位皇帝疼爱的妃嫔,因是家宴,各皇子与他们的妃子都准备了表演。 节目上场,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有年纪尚稚的小皇子摇头晃脑,背着大家耳热能详的五言诗,也有几个十来岁的皇子,和着乐师,在台上表演打拳,乐得皇帝阖不拢嘴。 今夜入席的皇子并不多,除已故的太子儇熙和行踪成谜的惠熙之外,远在梁州的五皇子务熙,以及被派皇差,还在连夜赶路回京的阅熙也不在席间。 月上树梢,入夜已深,皇子们精心准备的节目表演完毕,便开始献上送给父皇的生辰贺礼。 礼宫一一唱出礼单,太监依序在场外列队,待礼官唱名后,上前呈上贺礼。 “十六皇子,呈上蓝田暖玉佩一对,及亲手所写之干寿图——”隔着众人,皇后朝九皇子壅熙望去,冷冷一视,威胁他不许轻举妄动。 壅熙刻意别开眼睛,嘴角噙着浅浅笑意。 想威胁他?省省吧,他龙壅熙终要出头的,皇后娘娘能压他到几时?她难道不知,金麟岂是池中物,一过风云便化龙。 他等的,便是这场风云,过了今晚,就该轮到他主掌天下。 望向皇后身上那身大红朝服,他想道,母妃可是心心念念、暮暮朝朝盼了很久呢,很快,他会亲手将那身大红袍送到母妃跟前,至于皇后——不是想念那个短命的龙儇熙吗?何不早早去黄泉路上相见? 壅熙的态度让皇后隐隐不安,他不会做出什么蠢事吧? 父亲那里,她已派人知会,听说前日父亲召壅熙过去,好好数落过一顿,没有父亲相助,他根本成不了事。 她瞠目再度望向壅熙,这回她的眼光犀利而严苛,辐射出冻人的寒意,壅熙望见微微一惊,瑟缩。 然,皇后别开眼后,他失笑,怕什么呀,很快,她就啥都不是了。 坐在皇后身旁的瑜妃在举杯转首间,不经意发现皇后的凌厉神色:心莫名地狠抽一下,她慌地四下张望,目光在众皇子间逐一掠过,却看不出何处有异,可是心里总像将要发生什么事似地,慌着。 眉心微蹙,手在桌下握拳,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忧心忡忡地看向坜熙,不会出事吧。 再偏头望向皇上,却意外地与壅熙四目相接,壅熙轻佻地对她扬扬眉头,笑得满脸奸诡,这孩子,怎么半点都不像皇上? 皇后嫁入宫中多年,只育有太子儇熙,之后再无所出,为保家族在朝中地位,她陆续在三年一次的选秀当中,挑选自己的堂妹及侄女入宫服侍皇帝。 侄女云嫔因容貌不得上意,且脾气骄恣,在皇后的安排下侍寝过一回,便不再蒙君青睐;堂妹淑贵人景况也不佳,虽侍寝过多次,却也不见出脱之处,只是相较起宫里其他嫔妃,她算是好的了,不争不忮、安心过日,成日吟诗写词,几次皇上看见,总会夸一声好文采也是云嫔福气绵厚,一次侍寝竟然怀上龙胎,十个月后,平安产下九皇子壅熙,却因母亲不待见于君上,母子二人在后宫多年始终不受重视。 直到梁燕大战、太子为国捐躯后,皇后开始重视起这个九皇子,母子俩这才算出头天。 皇后是个重权势之人,太子儇熙离世,她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伤心,在最短的时间内寻到替代人选,只不过当时朝堂里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是坜熙和惠熙,而她一心扶持的壅熙,除了因长期被忽略,而养出的满腹心机之外,并无大作为。 再加上当时布局未成,韦氏家族之外,并无任何势力向壅熙靠拢,因此立太子之事一延再延。 年初,皇上赐婚惠熙与阅熙,让他们同日迎亲,可阴错阳差,皇上替惠熙作主王尚书家的女儿王可卿,而他真心喜欢的那名女子——查晴儿却被赐与阅熙。 大婚夜,惠熙直奔阅熙府邸,他打算放弃一切,带走查晴儿。 那查晴儿也是个烈性女子,明知圣旨下,再无转回空间,为保家族安全,她顺从帝意嫁给阅熙,却在大婚当夜以簪刺腕自尽。 惠熙赶到时,一缕芳魂已归西,他见到的是查晴儿的冰冷尸体,然惠熙还是决定抛弃一切带走查晴儿,那夜之后,他杳无音讯,朝堂中再无一个龙惠熙。 少了惠熙,坜熙成为扶植壅熙登上帝位最后一块绊脚石。 为防止皇后动作频频,担心她明里暗里陷害,坜熙步步为营、处处提防小心,每行一步必得事事算计,绝不让自己有把柄落在皇后手里,可即便如此,还是好几次险险着了皇后的道儿。 今夜——能平安度过吧?瑜妃忧心忡忡。 “大皇子献上寿酒九坛,白虎一对。”礼官唱喊过后,一列太监依序进场,将寿酒抱进凤仪台。 坜熙看见母妃忧悒的眼神,轻轻一笑,让她安心。 他清楚母妃为何操心,后宫妃嫔怀孕,后妃们彼此有默契,绝不送吃食庆贺,因为龙胎出问题,大家便会疑心到食物上头,下毒这类事情,在后宫屡见不鲜。 同样的,这朝局就像没咬破的小笼包,不知里面是荤是素。在东宫太子之位未明、竞争激烈的情况下,送酒等同于将下毒机会送到对手掌握中,实在不明智。 可今天他不怕,一来,皇后和韦安礼身边的隐卫传来消息,近日他们并无动静:二来,他已做好十足准备,就怕壅熙和皇后不下手,一下手他立刻能抓到他们的小辫子,反将他们一军。 没错,那九个抱着酒坛的,并不是寻常太监,而是跟他身边多年的隐卫,他们各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当中还有几个经常在王府里穿梭的谨言、端风、立羽、阿飞——只要谁敢轻举妄动,便是将弑君证据亲手送上门。 近日,父皇头痛旧症反复发作,而除了太医院首席御医韦立庆之外,皇后仍不断在太医院里安插人,一个小小的太医院,怎会突如其来受重视,不免令人滋生疑窦。 眼前虽无证据,但坜熙怀疑,皇后有弑君之心。 坜熙双脚跪地,他说:“父皇,此酒又称长寿酒,为扮县七十岁老妪按古法酿造,酒材与酿法均为祖上秘传,因此各家各户所酿之酒,口味各异。此酒必得在地下藏酿整整十年,十年后挖出,若老妪仍然健在,并身强体壮,此酒方可称为长寿酒。”“百姓传言,因扮县产有长寿酒,所以当地百姓多长寿,扮县中的百岁人瑞经官府统计,竟达百余人,由此可知此酒于人体多有助益。”“儿臣将长寿酒送到太医院,经御医们证实,此酒可舒筋健骨,益肝养肺,开脾健胃,于父皇龙体大有裨益,特送上九坛,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很好,皇儿费心了,开坛,大家共享一盅。”皇帝满面笑意,手一挥,九名隐卫齐声破酒,香气瞬地弥漫,他们为在场所有人添满酒杯。 皇上浅尝一口,那酒冰鲜甜濡,馥郁津润,如山涧美泉,如朝暾薄露,如月下暗香浮动的微醺,真真是妙不可言。喝了一盅不过瘾,递上酒杯,让太监再斟满。 第十五章 同时间,几个宫里太监推着笼车,将礼单中所提的白虎呈上。 那老虎已成年,身上毛色雪白无一丝杂毛,昂然的背脊、炯炯有神的双目,一见便知此非凡物。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能猎得一只白虎已属难得,一口气捕得两只,那简直是奇迹了,非得有足够的运气、福气方可得。 那虎在木柙里,并没有因为长途劳顿、奄奄一息,反而精神抖擞,亢奋奕奕,炯亮双眼中微微透着红丝。 “真是难得一见的白虎,父皇,儿臣可不可以上前一观?”壅熙笑着向父皇请示。 “想看就去看吧。”皇帝才说完,便闻得一股淡淡清香,不是花香、不是妃子们身上熏香,那股味道极淡,却也很特殊,用过各种香料的他,并不认识那种气味。 皇后也闻到了,宫中熏香近百种,她却没闻过这一味,细细辨闻,她发觉脑子竟起了几分混沌,全身懒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下长寿酒之因。 几声吆喝,壅熙热热闹闹地拉起十皇子、十一皇子,几个好奇少年围在木柙前头,有人拿东西去逗老虎,有人把门踢得碰碰响,惹得老虎烦躁不安,发出恐吓低吼,惹得众少年放声大笑。 坜熙微笑,转身走回自己的席位。 皇上也忍不住拂须而笑,少年心性呐,想当年出宫围猎,自己碰上白虎时,也是这样,兴奋到连话都说不清楚。 那张虎皮后来制成一件短裘,年年冬日,他都会把它从箱底挖出来,套在身上。 穿着它,他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猎得白虎时的荣耀,想起父皇摸摸他的头发说:“那么小的年纪就能猎白虎啦,将来必成大器,父皇把江山交给你,可以安心了。”那是第一次,父皇亲口赞美他。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他常回忆起童时情事,去年冬天,坜熙发现他的白裘旧了,提及王府里有几张上好的狐皮,可为他做新裘,于是,他对坜熙说起陈年往事,没想到,坜熙放在心上,竟替他找来这对白虎。 人人都说,天家父子最是无情,可坜熙——眉梢微扬,不争不忮的瑜妃,果然替他养出两个好孩子,当初太子儇熙也是一眼从众兄弟当中,看出坜熙有治国之才,方将自己的谋士交予坜熙,辅佐他为朝廷办事,两年下来,坜熙各方表现都足以令人激赏,若非忌惮于韦家——皇上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发觉前方一阵骚动,他抬起头,这才发觉关白虎的笼门,不知道怎地,竟然开了。 刚刚逗弄老虎的皇子们吓得一哄而散,没人想到应该冲上前去把门给压上。 坜熙鞭长莫及,待飞身过去时,白虎已经步出笼子。 一时间,惊叫声、怒吼声、杯盘砸碎声不绝于耳,瞬地,欢乐的生辰寿宴转眼变成地狱,充满哭号惊惧。 皇子、嫔妃成一团,每个人都急着逃离凤仪台,有人摔、有人跌,有人哭得泣不成声,上一刻的欢乐,在下一刻成了惊心动魄。 那两只躁动不安的老虎一出柙笼,竟然谁也不望,仿佛有人指使般,定了方向,笔直往前奔窜。 皇后怒目望向壅熙,看见他临危不乱,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望着眼前乱象,嘴角处还隐隐噙着笑意。 他竟敢、竟敢不理会她的警告!顿时,她心中一阵焦灼,好似被人捏着鼻子强灌一碗滚烫的浓汤,烧得她由喉至胃部热辣辣的。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短视、无城府、无胸襟、无谋之人,怎么扶植?韦氏已然无后,她当真能让大燕跟着毁灭? 心绪翻江倒海,濒临爆发,她真想冲到壅熙面前,狠狠摔他一巴掌。 在这混乱中,坜熙看见皇后狂乱的面容,他剑眉紧蹙,面如青霜:心底大叫一声该死! 他懊恼不已,太大意了,他一心想着长寿酒,没想到他们竟挑白虎下手。 此时两只白虎窜上高台,不约而同一步步往皇帝逼近,高台上的皇帝和嫔妃惊得起起身向后退去。 “快来人,救驾!”一名太监拉扯着尖细的嗓子放声大喊。 可喊时迟,来时快,白虎布满红丝的双眼微微一眨,迅疾飞身往前扑去,皇帝的衣袖霍地被虎爪撕去一角,手臂拉出一道入肉颇深的伤口。 宛妃吓傻,此刻才后知后觉尖叫,全身却瘫软无力,无法从椅子上起身逃离,怪的是,那白虎只是转头轻她一眼,复又转回头,瞅紧了皇帝,再度前扑而至。 瑜妃一个机灵,抢到皇帝身后,死命拉扯,将皇帝便是往后拉几步,然后双手一张,整个人挡在皇帝身前。 幸而此刻坜熙飞身赶至,举双拳、斗猛虎,一个飞踢,将白虎的头踢到一侧。 雄虎吃痛、凶性大作,一声咆哮,向坜熙扑去。雌虎仍像疯魔了似的,直朝皇帝窜去。 眼见局面混乱,九名隐卫再顾不得其他,刷地齐齐从袖中、从腰间抽出武器,合力对付出笼猛虎。 然,像是早已安排好,他们方才斗上猛虎,就听得壅熙出声大喊:“来人啊,刺客,快把刺客拿下。 ”登时,斗虎隐卫变成刺客,局面混乱不已。 此刻,由云嫔兄长韦应东所率领的禁卫军出现,千百人蜂拥而上,仿佛无边无际的黑铁色潮水,在烛光下闪烁着金属寒光。 隐卫们举刀疯狂挥斩,脚边已堆起无数具禁卫军尸体,可毕竟人少,在车轮战术下,渐渐地,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慢。 嗤地一声,一名隐卫中招,剑刃直没入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他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猩红在空中散开。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激战,不多久一只断掌飞到谨言面前,她认出来了,那是惯用左手的阿飞。 突地,明晃晃的刀刃劈空砍到谨言眼前,电光石火间,端风扑身抱住她就地翻滚,将她护在身下,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他臂上微寒,还没喘过气,转眼发现立羽背后有人突袭,奋力一掷,将手中长剑刺入对方腹中。 谨言眼见情势失控,趁乱拉起端风、立羽,速速跃入身后池水中。 坜熙从禁卫军手中抢过长刀,挡在皇上身前,阻止不断向皇帝飞扑的发狂白虎,他身上被白虎爪子抓出数道伤痕,可他不觉得痛,只觉得恨、觉得气,气自己的大意,一招不慎、满盘输,他输在自己的自信自负。 他大怒,一柄长剑使得虎虎生风,先坏白虎一只眼睛、再断它虎掌,他算准了,韦应东敢杀隐卫,决计不敢动他这个大皇子,那小人只等着白虎结束了他,再来收拾善后,哼,他堂堂龙坜熙岂能顺他小人之意。 韦应东刻意让所有人都去对付隐卫,却不肯支出人手去帮坜熙。 但任凭隐卫们再凶狠勇猛,也无法以一敌十,很快地,几名隐卫连一活口都没留,全数歼于禁卫军手中。 韦应东眼看坜熙还在力战白虎,而他这里已无“刺客”可杀,再不过去相帮,恐怕他得被治一个救驾无力的罪名——可,这与计划不同,他没料到坜熙武艺高强至此。 没办法了,皇后狠戾的眼神瞪住自己,他不得不让禁卫军上前歼虎,于是一人一柄长矛,齐齐向白虎刺去,结束了它们的性命。 皇后朝太监大喊:“召太医,快送皇上到寿永宫——”话到一半,她霍地想起——不行,她得亲自守着看着,绝不能让那个弑父畜生有机可乘,于是她改了口,“快将皇上送到清华宫。”命令一下,太监们飞快将皇帝送离凤仪台,所有的嫔妃、公主皇子也跟着往清华宫方向挪动,一脸苍白的瑜妃担心儿子的状况,原想留下,却被皇后下令宫女带她离开,她担忧的一步一回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凤仪台上的人皆离去,只剩下皇后与壅熙、韦应东,以及被禁卫军用一柄长剑架在颈间的坜熙。 坜熙没有惊慌,严肃的嘴角此刻竟然噙起让人头皮发麻的冷笑,他看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偏过头,阴骛眼神射向皇后。 她是老了、迟缓了、还是过度自信?竟会相信这般粗糙的手法能瞒得过父皇的眼睛?她未免太小看父皇,除非——心狠狠地痉挛一下,他猛地打个哆嗉,这时,一声轰天震雷,大雨哗啦落了下来。 “来人,将大皇子移交宗人府。”皇后令下,宫卫迅即将他拉走,临行前,壅熙凑近他耳畔,低声道:“大皇兄可要好生保重呐,听说宗人府是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多少皇亲贵胄进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呢。”坜熙别开头。与壅熙对峙?他不屑,他不是自己的对手,他的对手向来只有一个——皇后。 不自觉地,他咧了嘴,勾起凌厉笑意,人人都说他铁石心肠,残酷冷漠,殊不知是权利斗争、是亲情无存,是种种心机算计、权谋,一点一点将他身上仅存不多的柔软给一一剔除殆尽。 他,龙坜熙在此立誓,若能活着走出宗人府,必定血洗韦氏家族! 凤仪台上,皇后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冷厉目光直瞪着韦应东和壅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做出这等以下逆上的丑事,就不怕遗臭万年,陷韦氏于不仁不义? “母后——”壅熙才开口,就让她怒目瞪得把话给吞回腹中,明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畏惧于她,却还是不自禁地受她的威势所迫。 突地,他鄙视起自己,有必要这般噤若寒蝉、抖如筛糠吗?已经吐出去的唾沫,难不成还能要他趴在地上舔回来? 时局已然至此,该忧该惧的人是皇后,可不是他,眼下——她应放明白些,怎么处置方是对她自己最好。 思及此,他镇定下来,坦然地望向皇后。 皇后缓慢摇头,静望着眼前男子,韦氏后辈净出这般人物,怎能光耀家族? 她转身快步往清华宫走去,壅熙却不肯让她就此离开,他得说服她、得到她一个保证。 他和韦应东随皇后前行,他们齐齐走过百步,直到距凤仪台已有一段路,上头的宫廷侍卫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为止。 皇后停下脚,倏地转身,张口,发出清冷声音。 “好计谋、好手段,我不敢做的事,你们全上手了?还有多少肮脏手段,要不要一并使出来,好教本宫大开眼界?”韦应东低头,暗地思索,果然是皇后威仪,临危不惧、临乱不惊。他上前拱手道:“皇后娘娘,今日之事——”她冷笑地䝼他一眼,凌厉眼神看得韦应东心头起一阵恶寒,慌地把头别开一边,话再也说不下去。 韦应东频频向壅熙投去求救眼光,望他能挺身说几句,接下来,皇后的态度才是他们成事的关键。 壅熙不负他所望,出言:“今日之事,母后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作的主。”“作主?你已经能干到可以作主了?”一个无知小儿,竟然大言不惭至此。 “之前,儿臣能干不能干,不好说,可经过今日之事——母后还看不清楚吗?我确是大有作为的。”“害了坜熙便算有大作为?你是否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她轻哼一声,爬上龙椅不难,难在于能不能坐得稳、坐得久。 “世间事本就不难,是有人刻意把它搅得难了。”他反唇相顶。 第十六章 不再唯唯诺诺了?连扮巧装乖都省了?皇后压下满心嫌恶。“不难吗?你以为过了今晚,便能坐上龙椅?你父皇还没死呢,待他伤好,要查今日之事,还不是易如反掌,你以为能瞒得过谁去?”听见皇后所言,壅熙忍不住露出一抹自信笑意,“待他伤好”——光是这件,就由不得天作主。 他的笑没逃过皇后双眼,她心中一凛,今日之事,到底还有多少韦家人掺和其中?难不成连爹都——想至此,她身形微微一僵,眉头佝凄,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冷汗已湿透衣衫,冰凉凉贴在身上,透骨的冷。 “儿臣认为父皇不会查,因一旦追查下去,牵丝攀藤的,兵权还在韦家人手上呢,他怎敢轻举妄动,除非父皇不惜动摇国本,也要将韦氏除根。到时候,怕受牵连的不仅仅是宫外人,至于宫里的,怕也逃不掉——”壅熙顿了顿,凝睇皇后脸庞,话至此,终该明白了吧,无论怎么争辩,所有人都会认定今夜之事是出于皇后主导,没瞧见方才坜熙的目光吗?他还不屑与自己这种小角色斗呢。 目前她只有一种选择——不是随波逐流,而是推波助澜,倾全力助他早日登基为皇,如此才能拯救韦氏、拯救她自己。 皇后久久不语,话至此,她不得不承认,他够心计,竟能一口气把所有人全算上,一个漏不掉。 “母后,您怎不说话?是怕了吗?放心吧,就算真让父皇查出个子丑寅卯,宗人府里不还有我韦家人吗,坜熙能不能活着走出来,还说不准呢,一个死皇子和一个支撑大燕皇朝的韦氏人,母后,您觉得英明的父皇能做出什么选择?何况,便是坜熙顺利离开宗人府,可一旦罪证确凿,弑父之人,岂能入主东宫。 ”而他,定会让罪证确凿的,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 真阴毒啊,谋父、篡位、逼母、弑兄、贪财、好谀,这样的人,即便得了天下,岂能治理天下?皇后直直迫视于他,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说得好,弑父之人,岂能入主东宫。”她喃喃自语。 “母后,您也是个聪慧晓事的,掌理后宫多年,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手底握着多少条性命,才一步步将韦氏推至今日地位,总不至于,在这当头畏怯吧? “韦家上上下下几百个人,都等着母后一个态度呢,咱们可是拴在同一条船上的蚱蜢,谁也逃不了,总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枯俱枯、一荣俱荣。”他便是如此算计的?!惹了事,替他承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韦氏,他打得好算盘呵,一枯俱枯、一荣俱荣?当初父亲怎会挑出这样一号人物。 “你可知,你坏我多少布置?”她的声音像落在玉盘里的珠子,清脆铿锵。 “布置?母后言重了,你曾几何时曾为儿臣谋划过?”除要他念书作学问之外,她哪里在他身上下过工夫?休要哄骗人了。 “你以为皇帝好当吗?你手中得握有重臣,你得能驾驭得了他们,你得明白天下局势,得运筹帷幄,你,一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凭什么自信自己堪当大任。”可惜她,好不容易说皇上将陆茵芳赐婚给壅熙,好不容易有机会说服陆明卫为他效力,经过这场,什么都别提了。 他最痛恨皇后那种轻蔑眼光,仿佛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无用之材,他痛恨被看轻、痛恨不被放在眼底,而最最痛恨的是皇后的高高在上,彰显出自己的猥琐。 他扬声道:“母后放一百二十个心,等我当上皇帝自然会得到群臣的忠心。”至于重臣,他还怕没有?韦家上上下下,一人封一个宰相、御史、尚书,要多少大官都有。 “不学无术。”她轻轻一句批评,红了他的眼睛,他咬牙冷笑。 “母后怎么总是看不起儿臣,是,儿臣的确不如龙儇熙长得俊美,可其他的处处不比他差,母后怎么就不能少偏心一点?”说到底,不是他太差,竟是她偏心? 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冷风,丝丝寒意侵来,好似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身上滋生蔓延,透骨的寒、心痛的恶寒,从今而后,韦氏家族将走向哪一条道上? 失控了,她再掌不稳舵,眼看大舟已然乱了方向,她是该随它一起沉沦,抑或是弃舟独活? “母后,请容儿臣提醒一句,这船上的蚱蜢,可不单是你我,还有您最敬重的父兄叔伯。”他冷冷笑过,一脚踩上她的最痛处。 壅熙几句话,像无数羽箭,射得她的心千疮百孔,从今而后,她将是罪大恶极之人,青史上会如何评论她。 皇后呵——她厌恨地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红,沉重——狠狠甩袖,她对韦应东说:“你自己忖度时势吧,如果你要随这个无知小儿起舞,到时候,我自是保不了你,倘若你还有一分为韦家着想之心,就保龙坜熙在宗人府安然无恙,否则,弑君大罪,韦家上下几百颗头颅,怕是三天三夜,刽子手也砍不完呢。”临行,她再不愿多看壅熙一眼,背过身离去。韦应东低声问: “九皇子,皇后娘娘那个样子,咱们怎么办?”“出弓岂有回头箭,咱们继续做咱们的,放心,她会合作的。”“会吗?可我看皇后娘娘——”“要不要赌?赌她最终会站在韦氏这边,赌她是个纯孝女子,赌她花了二十几年,心机用罄,死命守住她的皇后宝座,并不是热爱那身大红、那份权势,而是因为她一辈子都卸不去的家族责任。”他看见了,看见皇后望着大红朝服时,眼底那抹凝重,那是妥协,他懂。 至于韦安礼那群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他们比谁都明白时局该怎么走,否则,怎会千挑万选,选出他这个不受重视的皇子。 壅熙的自信口吻让他松了气,露出一丝微笑。“那么龙坜熙那边——”“这点母后倒是说得对,咱们是该忖度时势,倘若他死在宗人府,不知道多少不怕死的大臣要疑心到咱们头上,等他出了宗人府再想辫法吧,至于父皇那边,韦立庆应该已经得手——”是皇后自己要将皇上送到清华宫里,这桶脏水,她是洗定了。 笑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噙起教人蚀骨沁髓的笑意,望向远方一轮明月,今夜过后,他的命运将由他自己掌握。 第九章 大难临头 入夜竟下起大雨,一阵阵凉风吹得人寒风刺骨,这是什么天气,下午还暖阳高照,怎地一下子凉了起来? 陆茵雅睡不着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颗心存着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嫉妒,或只是大雨扰人清梦,害得她心绪纷乱不已。 自古以来,闺中怨妇皆如她,一天等过一天,一夜等过一夜,等到手的,不过是诉不尽的孤寂。 婢女已经下去休息,她正打算关门,往屋里去。 突然,廊子对面出现杂沓的脚步声,她微微一怔,就看见府里的总管在雨中跌跌撞撞奔了过来。 紧接着,迤逦而来的灯火忽明忽灭,嘈杂的人声、幢幢的人影,强制压迫的啜泣声,以及怎么压也压抑不下的惊慌失措全写在他们脸上。 咚地一声,四个清晰字体,瞬地跃入心间——大难临头。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可那些零乱的灯火让她感觉大难即将来临。 府里会有什么事需要她出头,若非能出头的人碰到危难,总管绝不会寻到她这个偏僻的小院落,所以坜熙处事了?她的心猛地被狠狠掐了一把。 忧郁、恐惧、惊惶倏地跃上,她深吸气,尽其所能地表现出镇定自若。 看一眼总管身后的下人,以及陆续赶来的小妾婢女,陆茵雅抑下胸口喘息,柳眉蹙起。 “王妃,出事了。”总管向前,屈身一揖。 “发生什么事?”总管深吸口气,说道:“王爷被选进宗人府,侧妃被羁留在宫里,瑜妃偷偷派宫里人来报,说是送给皇上的寿礼出问题,王爷呈上的两只白虎不明原因竟凶性大发,抓伤了皇上,目前宫里正急召太医诊治,伤势如何至今尚未知悉。奴才请王妃拿个主意,不然府里全乱了套。”听见王爷被送进宗人府的消息,那群小妾们突然号哭起来,一声一句喊着王爷,凄凉的哭声让人寒心。 细细的凄风苦雨,自茵雅的毛细孔里一点一点渗了进去,把她的心侵蚀得干疮百孔,果然出事了,难怪她一夜心神不宁。 她垂首,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被冻结起来,连呼出来的气息也结出霜珠子。 “怎地不说话啊,天大的事都打到头上了呀。”“王爷不在,大家失了主心骨,偏王妃又是个怯懦怕事的,咱们以后还有什么盼头呐。”见她这样,那些女人又吵嚷起来,打断她的思绪。 猛地,陆茵雅抬头说:“总管,先送各位夫人回房休息,大家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府里尽量保持与平日无异,别让人抓住把柄,栽赃咱们作贼心虚。另外,留下一人帮我送书信至相府,并且请公孙先生过来一叙。”“是。”总管领命,转身一一吩咐下去,让大家各归其位。 才一转眼工夫,众人纷纷在她眼前消失,只剩檐下的桑皮牛角灯,挣扎地在黑暗中露出一丝明亮,此刻她平静的脸庞出现裂痕,再也无法掩盖心底忧惧,她早已失了方寸,她不过是在硬撑,脚下虚软,她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踉舱,却让身后一双坚定的手扶住。 转头,她看见婆婆的眼睛,那湛亮的目光坚毅而自信,虽然半句话没说,可看到婆婆,那颗胡乱追撞的心便安定下来。 陆茵雅旋身,想也不想地投进婆婆怀里,眼睛微微一眨,眨出一串心慌泪滴。 黎慕华缓缓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在心底说着同一句。“别怕,没事的,我在。”无数个“怎么办”在心底流转,惊惶失措将她的脑子搅得一片混乱。然而,她只容许自己软弱片刻,挺起腰背,像在问婆婆、也像在对自己喊话,她说:“我不能慌,对不?”黎慕华稳稳地一点头,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 “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首先、首先——是了,写信,皇上目前伤势不明,得先让爹爹在朝堂上照看着。”她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可见心底仓皇失措至极,只是强自镇定。 她随黎慕华进屋,他替她掌灯磨墨,陆茵雅飞快把听来的消息,简短地写成书信,交给等在屋外的下人,并殷切叮咛:“务必面交陆丞相本人,不可交给其他人。”下人允了,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再次进屋,茵雅来来回回走着,低着头,像只无头苍蝇。 黎慕华感叹摇头,这可怎么好,所有担子全落在她纤细的双肩上,她扛得住吗?他走向桌边,拿起毛笔写下:“我们来解题。”解题?这个时候,她哪有心思玩游戏。 他没等她反应,又写下一句:“先告诉我,公孙毅是何人?”她松口气,原来婆婆指的解题,是解眼前问题。 “公孙毅无官无职,本是投到太子门下的门客,后来转投至王爷门下,我曾见过他两次,为人有学识、有见地,这段日子王爷在他的协助下,做了许多大受皇帝赞誉的事,以至于奠定今日朝堂地位。”“他可信吗?”可信吗?她不知道,但——“王爷相信他。”她这么回答。 黎慕华点头,姑且信任坜熙的识人目光。 第十七章 “现在我们来分析眼前状况。首先,王爷有意图藉此次生辰,除去皇帝、登基为帝吗?”他的问题一针见血,这念头,陆茵雅光是想都不敢。 “不!我不认为王爷有。”她飞快否定婆婆的猜测。“王爷根本不需要处心积虑,皇上早已属意由王爷入主东宫,更何况,王爷是个纯孝之人,他心疼母妃、敬爱母妃,为了母妃,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那么,我们可以排除王爷涉案的可能性了,现在,我们假设是他人嫁祸,你知不知道,如今有谁欲与王爷争取东宫太子之位?”她偏头想想,缓慢斟酌出口字句。 “自从皇后一手培养的太子儇熙在梁燕大战后死去,她便着手培植九皇子壅熙,这些日子皇后动作频频,一方面联合母族韦氏,在朝堂上巩固壅熙地位,一方面四处征募贤才,前一阵子,为拢络我父亲,还曾经透露愿与陆家结亲。”“我还听说,明里、暗地,壅熙给王爷便了不少绊子,王爷虽心上在意,却没言明,但处处提防着。 ”她虽不理事,但还是有几倒对自己忠心的下人,再加上,与爹爹、哥哥的书信来往,朝堂情势,她大致明白个三、五分。 “方才总管说王爷送的白虎凶性大发?再蠢之人都不会还在皇帝生辰闹事,更何况是在自己贺礼上动手脚,此等手法过于粗糙,可这样粗糙的手法皇帝会信吗?”黎慕华顿了顿笔后,继续问:“皇帝是个怎样的人,精明睿智或昏庸愚昧?”他担心那个皇帝是个不辨是非、耳根子软的人物,那么坜熙性命危矣。 “皇帝是个明君,自他接位,整顿吏治、杜贪贿、惩腐吏,因此百姓安居乐业,他是大燕朝立国以来最好的皇帝。”虽然国大家大必有蠹虫,但几个小小的贪官蛀不了大梁。 “既是如此,他怎会下令将王爷关进宗人府?”“我彻头彻底想过一遍,虽不清楚宴席上发生什么事,但皇上是明眼人,怎会看不出来龙去脉,断无道理将王爷送交宗人府,除非——”黎慕华接下她的话。“除非他伤重到无法裁断?”她缓缓点头。 如果是这样,情况就糟了,没有皇帝辨公义,再加上把持后宫的皇后,倘若她一口咬定坜熙——陆茵雅迎上婆婆的眼光,泪水蓄满眼眶,每个朝代都有冤狱,赔上一个最有机会入主东宫的坜熙并不稀奇。 “我更怕的是另一种状况。”她缓声说道。 “哪一种?”“即使皇帝伤势不重,若皇后有弑君之心——”她越想心越慌,那么死的不会只有坜熙,还有母妃、爹娘、哥哥——所有不愿与韦氏联手的官员、家族,都将难逃一死。届时,朝中一场腥风血雨,谁都逃不过。 看着婆婆抓起笔写着她说过的话。 “弑君——弑君——”他连连在纸上写下十几个弑君。 陆茵雅心呛得难受,将纸拿起、揉成一团,在烛上引火烧去。 黎慕华猛地一瞠眼,拿起另一张纸,写下:“御医里面,可有皇后的心腹?”“我不知道,但皇后掌理整个后宫,在太医院里埋下几个心腹,并非难事。”“倘若皇帝身处危境,目前后宫里有谁可以压制皇后,力保皇帝平安?”他估量着,唯有皇帝平安逃过此劫,才能坏皇后计策,龙坜熙才有机会安然从宗人府里走出。 “皇太后,只有皇太后!”她喜极起身,却又在下一刻颓然坐下。“可是——皇后是她的亲侄女,她们都是韦氏家族的一员,倘若今日事,出自皇后之手,皇太后她——肯定左右为难。”话说的隐讳,她只是不愿亲口说出,同是韦氏人,自当偏帮。 “皇上是皇太后的亲生儿子?!”黎慕华问。 “是。”“他们平日处得如何?”“母慈子孝,皇上是个侍亲至孝的好儿子。”“既然如此就没问题了,在最紧要的关头,母亲总是向着儿子的,何况我们又不是要求皇太后倒戈,将所有韦氏人抓来治罪,我们只希望她保全自己儿子的性命,这种事,不必要求,只要让皇太后知道情势,她定然明白该怎么做。”别的不敢讲,在二十一世纪、人情冷淡的年代里,什么亲族都可以断去联系,唯有亲生孩子,巴着、宠着,恨不得买个天价大房,天天和孩子住在一起,至于媳妇,那又更隔上一层了。 陆茵雅仿佛看见一丝光明,推开椅子旋即起身。“我马上进宫。”“你能够进宫?皇后会允许你进宫?出这等大事,难道宫里不会派人来包围王府?”婆婆每个问题全打到重心点,是啊,她是慌到失去理智了,她垮下双肩。“婆婆说得对,我进不了宫。”“不怕,等会儿你让公孙毅去找四皇子阅熙,由他想方设法进宫求助皇太后,藉由他的口,向皇太后说明我们心底的种种疑虑,我相信,皇太后就算再维护皇后,也知道国家社稷、亲族家人两者当中孰轻孰重,这段期间,就请瑜妃片刻不得离开皇上身边,别让皇后有机可乘。”“好。”茵雅握住黎慕华的双手微微颤抖,泄露出些许脆弱。 “婆婆,我很怕。”“怕什么?”“倘若我们的种种假设都不是空穴来风,那么人性太可怕了,杀父、弑夫,他们图谋的是什么?”他拍拍她的手背,苦笑道:“山河多娇诱人,至尊权势动心。自古以来,人性皆是如此。”他看多了历史小说,历史剧,哪个朝代没有发生这种事?人性在权势面前,几乎薄弱得无法考验。 “帝位真有那么诱人?值得父子、夫妻这般无情地上演着不歇止的闹剧,一人在世能有多少年岁,丢去亲情、失去夫妻之情,光是权势真能维系起一世幸福?”茵雅的话问得他无言以答,他举笔,缓缓写下。 “在后宫内苑里,权谋心计如同最精密的机关,一旦开启,不到最后一刻,绷簧和连轴不会轻易停止,但即便再周密的布局,终是难逃天网恢恢。”“你信不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信不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信不信王爷会安然走过这一关?”“我愿意相信、乐意相信,但我看过太多实例,让我无法乐观。我只能怨人心,怨权势,怨婆婆说的那句:山河多娇诱人,至尊权势动心。”“王妃说得对,但人类如蚕,往往作茧自缚却不自知。”一句低哑的男声插进,陆茵雅和黎慕华双双转头。 那是公孙毅,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从他们一写一答的“对话”中,听去多少事情。 他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五官清俊、两鬓微霜、目光精矍,明知王府遭事,仍然一脸淡定。甫接触,黎慕华便认定他是个有智慧、可以被信任的男人。 “既然先生这般认定,为何不规劝王爷,放下权利争夺、远离京城是非地?”韦氏权势盖天,便是皇帝也无力阻止,太子儇熙在世的时候,或许可以阻止一二,但太子一去,皇后动作频繁,这不是第一次坜熙背地吃亏,只是碍于韦氏,他必须权衡利弊,生怕一招算错满盘输,不得不忍气吞声。 公孙毅微微一哂,问道:“王妃可知,天下英雄心底是怎么想的?”说话同时,他进屋,目光在黎慕华脸上一滞后,转眼望向陆茵雅。 陆茵雅摇头,她不是英雄,怎知英雄心事。 “他们心想,光阴似箭,时不待人,唯有成就皇图霸业,不惧戎马半生;他们但愿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不愿被限于局促之地,无法翻身;他们不等待时势造英雄,他们要亲手创造时势、创立丰功伟业;他们最后所想的,便是将这金瓯九鼎尽数攗在手中。而王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至于他,他想做的是成就出这样一位大英雄。 陆茵雅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这就是男人与女人最大的不同,男子的天职是开拓与征战,女子的天职是庇佑和守护。 男子想要夺得一番天地,即便要因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女子只想保有一方平安,只想守护自己最深爱的男人与亲人。 “是丰功伟业抑或是虚荣心作祟?先生知道吗?朝堂上,那里是男人施展阴谋与阳谋的战场,而环绕三面的东西六宫,一片脂粉凝香,却是没有硝烟的、女人的战场。”“至于寿永宫,作为中轴,连接了最风云诡谲的庙堂与最腥风血雨的宫闱,令人凛然、敬畏、望而却步,那里是人间最森严、最凉薄,也最无情的地方。人人都贪图那张龙椅,殊不知那是多少荆棘与鲜血交织而成的东西。江山再娇媚,真值得用鲜血、用宝贵性命来交换?”公孙毅望住陆茵雅,眼底闪过一抹激赏,但也叹了口气道:“王妃找我来,是想同我争论这些吗?”陆茵雅连忙摇头,是啊,她这是怎么了?这危难当头,她想到的竟然只是自己的满腹抱怨? “先生刚刚站在门外,听了多少?”“全听见了。”他实话实说。虽然只听得王她的话,他也足以推敲出她们在说什么。 “先生的见解呢?”“王妃的想法都对,却漏算一件。”“哪一件?”“便是皇上的性命无碍,但为顾忌韦氏家族,到最后,王爷势必还是会成为代罪羔羊。”“代罪羔羊?什么意思?”她心急反问。 “即使王爷能熬得过宗人府的虐待与暗算,但罪名一经确立,王爷的下半生必得在圈禁中度过,至于那些雄图大业,到头来,不过一场幻想罢了。”他叹道。 仿佛应和着公孙毅的断言,阴沉压抑的夜空中,突地响起一道沉闷的雷声,闪电在瞬间闪亮了陆茵雅雪白的面容。 她满腹的悲愤抑郁,哪里来的罪名?什么事都没做的坜熙为什么要被圈禁?顾忌韦氏的皇帝又不是坜熙,为什么他非得成就皇帝的顾忌,背负罪名? 她紧抿双唇,抿去最后一丝血色。 原来代罪羔羊——指的是这个呵——是,她很不甘心,却也能理得通前因后果。 不管有过无过,那对白虎是坜熙呈上的,无论如何,他都避不开这场祸,至于皇帝,倘若皇后连弑君之心都有了,怎会没对后面的棋局做好准备? 如果这场局是皇上与皇后的对奕,那么皇上已经失了赢面,接下来他唯一能做的不是忍辱负重,就是掀盘破局。 后者的胜算太小、牺牲太大,到最后,很可能皇帝失去的不仅仅是万里江山,还有千万百姓的生命。 皇后残酷阴沉、心计深藏,壅熙残暴乖戾、穷凶奢极、桀骛难驯,让他们母子登上帝位,大燕国的未来岌岌可危。 帝者,有国无家。在最危难的时刻里,身为帝王,他只能够选择丢掉一个儿子,不能丢弃他的国家——难怪爹爹总说:帝王是最不可信之人,生则信、亡则弃!一朝天子一朝臣。 “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任凭情况发展?”她涩然开口。 “不,王妃是对的,不管未来如何,眼前最重要的是先保住皇上,唯有保住皇上,王爷才有机会留下一条命。”即使王爷会因此失去太子之尊——但或许王妃也没想错,远离权力争夺、京城是非地,或许会带给王爷另一番幸福。 在公孙毅同意陆茵雅的想法时,陆茵雅也同意他的论调。 尽管她满腹抱怨,但公孙毅所讲句句属实,坜熙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想成就皇图霸业,不愿被限于局促之地,他要创立丰功伟业,要将金瓯丸鼎尽数揽在手。 第十八章 不管当初坜熙争太子的原因,是为了救母妃离开冷宫,或想与太子一较长短、赢得楠楠的爱情。如今,那张满布荆棘与鲜血的龙椅,早成了他今世的一心一言。 她知道他有多尽力、多用心,她明白他为百姓付出过多少心血,可当这一切尽成空话——他怎能气平? “王妃?”公孙毅轻唤她。 陆茵雅猛地摇头,眼前状况根本不容许她做太多假设,她只能一步接一步、慢慢跨实了,先把坜熙从宗人府里救出来再说。 “公孙先生,还是请你去找四王爷,以保住皇上为先。”公孙毅点头,临出门时,回望她一眼,轻轻放下一句,“王妃保重,或许日后还有需要王妃之处。”她点头,目送公孙毅撑起油伞,投身大雨中。 需要她?他指的是什么?安慰失落的坜熙?这话是安慰她或是真心,倘若真心,他未免太不懂得坜熙,殊不知满园子的女人,谁都可以安慰王爷,独独她,不行。 一个温暖的手掌轻轻压在她肩膀,她吁口气,偏了偏头,想依恃什么似地,偏头靠在她的手背上。“婆婆,陪我,一步都别离开我,好吗?”黎慕华绕到她面前,伸手往天空一抓,放在她的掌心,再把她的掌心紧握,用眼神催促她。 陆茵雅笑了,婆婆说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在他们那儿,人们可以对星星许愿,可是星星难得,于是用钻石代替,他们说: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恒久的钻石、恒久的爱情、恒久的梦想与心愿。 她没见过钻石,婆婆在纸上画出钻石的形状,然后在空中胡抓一把,放在她的掌心,催促她许愿,那次她许的愿望是:但愿坜熙身强体健、家人平安顺遂。 婆婆笑着说:男人肩上担不起的担子,女人就用膝盖去求,求天、求地、求上苍怜惜。 如今,她也只能求天、求地、求上苍怜惜了。 合掌向天,她轻闭双眼,低声祷告:但愿坜熙平安逃过此劫,她愿意减寿五十年,为他求得一个四季平安。 再张眼时,她脸庞浮上毅然决然的神情。“婆婆,我要回主屋。”回主屋?! 黎慕华愣住,不想争宠的茵雅想回主屋?但片刻工夫,他想清楚了,接下来王府里必定还有风波,等着她见招拆招。 第十章 人心惶惶 天一亮,宫里派禁卫军将王府团团围住,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看管得非常严密。 即便陆茵雅亲自坐镇,王府里仍然谣言四起。 有人说,王爷被关进天牢,严刑拷打下奄奄一息;有人说圣旨已下,王爷即将被斩杀于午门之前;有入说:抄家是迟早的事,若是满门抄斩,王爷的妻妾一个都逃不过。 这些谣言闹得人心惶惶,每天都有小妾闹事。 前几天有人把身家藏在花园里,却被人偷挖出来,为找出偷窃者,闹腾好一阵子。 幸而,黎慕华想出计策,他让茵雅把所有小妾集合起来,要她们一人捐十两,凑齐了交给失主,平息此事,命令下达后,再派人在暗地偷偷观察她们的反应。 多数的人愤慨不已,对陆茵雅处置骂声不歇,唯有一人半句话不骂,还替她缓颊道:“此刻王府里正遭逢大难,大家就凑点银子,买个安宁吧。”之后陆茵雅让人找那名为自己说话的小妾过来,用言语暗示,让她误以为失物已经被找到。 待小妾离开主屋后,黎慕华和总管暗暗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慌慌张张一路走往无人居住的小院,在床底下翻翻摸摸,黎慕华见时机成熟,让总管一把将她抓住,水落石出。 这回出手,大家对陆茵雅的手段暗暗佩服,再不敢小颅她。 但随着日子过去,坜熙仍然杳无音讯,不只小妾,连府里的丫头也开始乱了起来,她不得不将小妾们集合在大厅上,正声道:“倘若有人担心王爷的罪累及家人,大可搬进仆役房,由总管入册,正式成为王府下人,若王府入罪,我保证,定让丞相府出面,用银子买回府里下人,还所有人一个自由身分。”她的保证安下众人的心思,可她自己经过数个昼夜的折腾,已有些乱了方寸,脸上渐渐失去平静,再也无法掩盖心底的忧虑。 黎慕华在纸上草草写下一行字—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她深深叹息。“可是没有消息,沉闷得让人无法呼吸。”“往好的方面想,如果皇帝驾崩,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再等等,不管是好是坏,宫里早晚会有人来传讯。”至少瑜妃或阅熙,终会有人来告知他们,未来的命运。 “是的,我应该往好的方面想。”她哺楠自语。 门口帘子一掀,一个影子闪了进来,头上斗篷掀开,陆茵雅不禁大感惊讶。 谨言见陆茵雅目瞪口呆地望住自己,忍不住一笑,低声唤了声:“王妃。”陆茵雅快步向前,握住她的手,急问:“谨言,你去了哪里,怎地全无消息?你这几日在王爷身边吗?你知不知道王爷的消息,他还在宗人府?不、不、不,我应该先问,皇上呢、瑜妃呢、皇后呢?宫里状况还好吗?”这样杂乱无章的问话,实在不像她,但谨言明白,王妃不知憋了多少天,早已心慌意乱到极点,这样慌乱竟还能将府里乱七八糟的事儿,一一按捺下来,难为她了。 她微笑,轻声道:“王妃,您先坐下,待我把事情一一向您禀报清楚。”黎慕华扶着茵雅坐下,与谨言简短对视后,便将眼睛转开。 陆茵雅不让谨言福身,拉着她一起入座,迫不及待问:“快说,外头情况如何?”谨言轻哂,这是她第一次见王妃大失分寸。她没让王妃等太久,缓缓出声,将那日寿宴的事,一一解说清楚。 “——隐卫们现身,原该是为了杀虎救皇上,没想到九皇子信口雌黄,竟将我们当成刺客,当韦应东带着大批禁卫军出现时,谨言登时明白,我们踏入人家的陷阱里了。”“几番恶斗、眼见情势不欲我,我拉着端风、立羽投身入池,当时情况一片混乱,他们以为我们重伤坠入水中,便不再理会,我们三人躲在凤仪台下,静听台上的动静。”“除我们之外,六名隐卫尽皆被杀,王爷被绑进宗人府,宫里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随意走动。 “我和端风、立羽等到月上中天时,才悄悄自池子里潜出来,我们换上太监、宫女服饰,在宫里埋伏,宫里面还有王爷的几个心腹,靠着他们相助,我们才能在暗地里打探消息。”“当夜,听说皇帝伤重昏迷,可我明明记得,虎爪子不过在皇上手臂落下几道抓痕,应该伤不及此,这点让我们想不透,难道在我们跃下池中后,又有什么状况?”“正在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该找谁探听消息时,连夜赶回京城的四王爷在隔天一大早就进了后宫。”“他没往清华宫探望皇上,却往寿安宫面见皇太后,我一路尾随四王爷,见他进了寿安宫后便没再出现,反倒是皇太后身边的碧玉姑姑,拿着懿旨前往清华宫,紧接着一顶金黄銮轿将皇上挪入寿安宫静养,那日之后,便不见太医进出。”听到此,陆茵雅和黎慕华松口气,阅熙终是赶上了。 谨言续道:“寿安宫内内外外层层防护,别说我一个宫女,便是皇后要进入探望,也得经过关关通报。我等了整整十日,苦等不到消息,只好冒险现身,拦下从寿安宫里出来的四王爷。”“四王爷认得我,他说皇上在文俱翔的巧手施针之下,身体己然大好。王妃听说过文俱翔吗?”陆茵雅摇头。 “文俱翔并非太医院的御医,他早年曾任武林盟主,与南帝北丐齐名,武艺高强、医术精湛,他是皇太后亲自为先太子儇熙挑选的师父,也是五王妃安颖的师父,至于他与皇太后之间的关系,宫里人多有猜测,却没人真正知道是怎么回事。”“四王爷告诉我,是王妃您看穿皇后的阴谋,救了皇上一命,也救下王爷,我拦下四王爷当时,他便是奉圣旨到宗人府放人的。”“王爷被放出后,软禁在咏月楼,待龙体康复再行审讯。在四王爷的多方安排下,我以宫女身分进入咏月楼服侍,请王妃放心,王爷在宗人府里虽受了些苦,但王爷长年行军,打磨出一副好体魄,身子倒也还好。今日便是王爷吩咐,让我回府一趟,告知王妃宫里的状况。”悬着多日的心,终于因为谨言这番话缓缓落下,没事了——坜熙性命无碍——无碍便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经历过这劫难,日后必定太平无虞。 “四王爷有没有说,宫里是否查出那两只白虎凶性大发的原因?”“查出来了,是雀舌。”“雀舌?那不是茶叶?”“不,应该说是貌似雀舌的一种毒物,服下后会让人兴奋莫名,倘若再闻到‘猫眼’的气味,会更加刺激它的兴奋。 “‘猫眼’是一种植物,因开的花很像猫眼故而得名,它整个植株气味特殊,其根可用于制作香料,那香会迷惑人们心智,有人将‘雀舌’和‘猫眼’当作春药使用。”“皇上提过,在白虎出柙前,他曾经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却说不上来是什么香。于是文师父到凤仪台上四处搜寻,却遍寻不着那东西。最后是皇太后让太监去找来当日皇上坐的那把盘龙赤金椅和丝绸绣垫,猫眼便是藏在绣垫中。”终是水落石出了,陆茵雅望向婆婆,婆婆是对的,再周密的布局,终是难逃天网恢恢,善恶到头终有报。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方才说,虎爪子不过在皇上手臂落下几道抓痕,皇上怎会昏迷不醒?”“是韦太医开的药,那药与猫眼一混合,会让人失去意识,文师父说,幸好四王爷来得早,这药再多服个几日,皇上怕是再也醒不过来,即便清醒,也会成为废人。此事,四爷已告知王爷,王爷对王妃很是感激。”感激?陆茵雅嘴角滑过一丝苦涩,眼底有太多的感情闪过,她要的——从来不是感激。 转开话题,她问:“那么,皇后认罪了吗?”问完,方觉自己好笑,便是查出来龙去脉,便是查出主凶,可有韦氏家族撑着,皇帝岂敢随随便便查到皇后头上?拔除大树都需要时间了,何况是拔除一个在朝堂上、在全国各地盘根错节的巨大势力。 见到谨言目光闪烁,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于是明白——王爷也心知肚明,此番事件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王妃,谨言不能多待,王妃可有音讯传给王爷?”谨言起身,准备离去。 陆茵雅手指按压着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 她应该松一口气的,就如公孙先生所料,所有的状况都是往好的方向走,只是——那对坜熙而言是最好的方向吗? 代罪羔羊,四个字在她耳边回旋不正,倘若坜熙成为代罪羔羊,倘若抹去了他的英雄气概,抹去他的雄心壮志,那么,他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龙坜熙吗? 他汲汲营营、费尽心机,多年经营才经营出今日的地位,让他就此放弃一切,岂会心平? 她想了想向前几步,走到谨言身前道:“请王爷稍安勿躁,即便移居咏月楼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宗人府里有皇后的亲信,后宫里又何尝没有。”“知道了,谨言必定为王妃将话带到。”陆茵雅握住谨言的手,再前进一步,在她耳畔低言。“想尽办法、透过四爷,让他传话予皇上,就说,我知道谁是幕后真凶。”谨言惊讶抬眉,不解她话中的意思。 第十九章 她捏了捏谨言的手。“此事关系着王爷的未来,话,务必帮我带到。”顿时,谨言心底一阵焦灼,想回话,陆茵雅却缓缓摇了摇头,阻止她。 “快去吧。”谨言紧咬下唇,死死盯住陆茵雅,好半晌才欠身,掀了帘子出去。 那帘子摇了几下后,静止——如同她波涛汹涌的心,在骤下决定之后,重返安宁,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 黎慕华拍拍她的肩,她抬头,望见婆婆的关切之情。 环腰抱住她,幸好啊,幸好有婆婆在,否则她怎能度过这些煎熬,幸好她总是鼓吹自己相信苍天,幸好婆婆永远在自己身边扶持,手臂施了力气,她紧紧抱住婆婆。 “谢谢,谢谢你。”黎慕华轻笑,她不知道这种抱法会引起他多少反应,男人是禁不得刺激的啊,即使他现在的身躯是女的——他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在同性身上感觉心悸——他推开茵雅,因为再不推开,下一步,他可能把她扑倒在床上。 仓卒间,他在纸上写下:“你对谨言说了什么?”“没什么,只是托她带两句夫妻间的私话。”她随口谵婆婆,不想让她担心。 “那么,不再担心了吧?”“嗯,总算来了消息,让人放松心情的好消息。婆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黎慕华皱眉头,不是说不让他一步都别离开,才知道坜熙没事,就想赶人? 念头一转,他失笑,什么跟什么啊,他竟然在吃这种飞醋?疯了他。举笔,他写:“你也好好休息,明天,怕又有人要烦得你睡不着了。”他指指小妾们同属的院落,陆茵雅笑开。 “是啊,我们都要好好睡一觉,才有力气应付她们。”目送婆婆离去,她的笑脸收聚,长长地叹口气,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揉揉酸涩双眼,走到床边,躺在枕头上,坜熙的味道若有若无地从枕间传来——那是坜熙的气息呵,已经那么久、那么久的离弃,她还是没将他的味道遗忘,说放手、说看开,说不再想、不再爱,她说过的一大堆话,直到今日方才明白,那不过是她对自己的欺骗。 可她骗得了自己的口、骗得了自己的行动,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爱他,始终没变过。 从童时初遇,宫里太监欺负坜熙、阅熙,她还那么小,小到旁人还看不在眼里,就敢挡在坜熙身前指着太监鼻子,大骂对方狗奴才,竟敢欺凌主子。 她一跺脚,气势十足地硬要太监报上名来,说要到皇上面前告御状。 太监被她吓到了,夹着尾巴狼狈的跑走。 她是什么身分呐,那时爹爹还不是丞相呢,她竟然一手拉起一个,说:“别怕,往后有人欺负你们,你们就这样大声吼他,人,都是怕坏人的。”坜熙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她笑,当时,他眉梢还没有那道伤疤。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太有影响力,坜熙真的渐渐变成“坏人”,他不再对人温言和善,他随时随地摆出一张坏人脸,慢慢地,欺他的人越来越少。 坜熙开始带兵打仗,每打一回胜仗,身上添入一回新疤,他便越受皇上重视,他领兵外出,宫里留下孤伶伶的阅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责任感,分明阅熙年纪比她长,她却认定阅熙得受自己保护。 那回她被推入水里,以为远在战场的坜熙竟像英雄似地出现,他跃入水中救她,当她浮出水面,第一口吸进肺里的气,满满地、满满地全是他的气味,从那个时候起,她便深深地、深深地将他烙在心底了吧? 她是那么地自私自利,为周全自己的爱情,让务熙受伤害,是楠楠,一个自己深恶痛绝的女子安慰了他。 多么奇妙的关联呵,她伤务熙、楠楠伤她,世间事都是用这种方式取得一个平衡吗? 她不只一次想过,倘若当时她嫁的是务熙,是不是就能成全坜熙和楠楠;假使她不在楠楠离府时使手段,让坜熙晚儇熙一步,是不是坜熙不会像今日这样,对她深恶痛绝? 可惜,世间物样样有,独缺一味后悔药,即便她对自己的行径后悔不已,也无法倒转时光,回到过去修正错误,她只能放任自己和坜熙,一步一步渐行渐远——恨她吗?他始终是恨自己的吧!是悲哀、还是凄然?她深爱的男人,竟然痛恨她。 坜熙,这两字像一道被深深划破的伤口,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她做什么,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碰触到,然后,痛彻心肺。 重来一次吧,倘若上天垂怜,请让他们重新来过,那么她将试着不嫉妒、不怨恨,她将试着喜欢楠楠,喜欢他生命中喜欢的每一个女子。 她愿意同人分享丈夫,即便只能分得一点点,她也愿意,愿意在角落里,看着他与别的女人——幸福——至少这样,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生命中不留遗憾。 她深吸气,抽紧的心慢慢松开。 自己对谨言交代的话,不断在脑中萦回,见了皇上,她该说什么? 走下床回到桌边,她拿起笔,学习婆婆,布题、分析、解题,解过一回不满意,再重新布题、重新分析、重新解题——就这样,她折腾整整一夜,待她缓缓抬起头,才发觉天色不知在何时已经大亮,她唤下人进屋帮忙打理自己,换上一袭简单的月牙白长衫,发髻上只点缀几颗珍珠,婢女还想插上一柄发簪,她摇摇头,让人退下去。 她在等,第一天,没消息。第二天,她又换上一袭白衣,继续坐在屋里等,她像没事人一般,交代总管府里琐事、和婆婆说话、排解小妾间的问题,然后——“王妃。”总管惊慌的声音传来。 她一震,终于来了吗? 总管咽下口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回话:“王妃,宫里来了公公,宣王妃即刻进宫。”说不出是害怕还是轻松,直到此时,这几日绷着的情绪,才算找到宣泄出口。 她平静地接下旨,又安静地随着公公走出大门、上马车。 回首看满屋子下人、仆婢、小妾,一个个都是大祸临头的表情,看得她忍不住想笑。傻呵,惊慌有什么用?害怕能顶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又岂能躲得过? 婆婆在她走出大门那刻,冲了上来,她的衣服头发有些凌乱,想来是方才睡下、又被扰醒,婆婆比着自己看不懂的手势,虽不明白,但她可以猜得出,婆婆想同她一起进宫。 自从奶娘离去,再没人这般关心自己,陆茵雅冰冷的心添入暖意。 她握握婆婆的手,低声说:“没事的,我去去就回,说不定回来时,还能带着王爷一起回府呢。”她说谎,只求婆婆能多安心个几日。 婆婆用力握了握她凉凉的小手,想带给她力气似地,她懂,点头,松手,旋身离去前,细细叮咛了总管几声,要他好好照料婆婆。 坐入马车,车轮压在大道上,匡啷匡啷响着,她一颗心也在胸口匡啷匡啷晃着,她拉开车帘往窗外瞧去,来传旨的公公正引马前行。 皇上派来的是身边服侍多年的汪公公,两人视线不经意相触,茵雅给他一个淡定笑脸,见她那样,汪公公似乎有些惊讶,多看了她几眼。 放下车帘,她闭眼靠进壁背上的软垫。 心底一片空白,却偏偏有种说不出口的宁静感,仿佛是暴风雨即将来临,风停、云止。 她不禁好笑地想着,这时候还能这样放松,真不知是自己比别人有勇气,还是天生的缺肝少肺。 她胡思乱想着,想坜熙、想婆婆、想自己,想过去十几年,对自己的人生做过一番检视,她越想越放松、越想越自在惬意,忍不住一声轻笑——原来呵,退一步海阔天空便是这种感觉。 退了、退了,她决定退开,决定将绑在身上多年的枷锁,一口气除尽。 人人都说楠楠特殊,说她与众不同,那么今日,轮到大家来见识见识她陆茵雅与众不同的一面吧。 “王妃,已经到了,请您下车。”汪公公恭谨的声音自车外传来,茵雅慢慢地吸口气,从掀起的车帘中伸出手去,扶着汪公公的手下马车。 “请随我来。”他躬身做了个手势,陆茵雅点头,随他前行。 宫里她是极其熟悉的,从小在宫里的时间多了,每一处、每一景,她都跑过、赏过。 那棵树下,务熙惹得她放声大哭过;那片林子里,她挡在坜熙身前,不准旁人欺负—在飞燕亭中,她怒声斥责一名女官,要她跪下对阅熙磕头——那个时候的自己,多么理直气壮,多么年少轻狂呵——行经落水的池边,她停顿下脚步,苦苦一笑,爱上坜熙是从那个时候开启的吧——如若爱上他是一种错误,她何必让错误无限制持续?就这般切断吧,就这样惊天动地、撼人心弦地写下结局。 转过回廊,来到寿安宫,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皇奶奶喜欢她、疼她,她们之间有说不清的缘分,想来,她没有夫妻缘,却有数不尽的长辈缘,所以奶妈宠她、皇奶奶爱她,连新进府不久的哑婆婆也尽心尽力对待她。 “王妃,请在此稍待。”她轻点头。 不久,传话的汪公公折返,领着她进了寿安宫。 宫里,气氛肃然,两排太监宫女垂首而立,金黄色的长椅上,皇帝和皇太后各坐一端。 看见他们,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力气,原本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竟然迅捷起来,她推开汪公公,飞快奔到皇帝面前。 她的举止太奇怪,立刻有太监们冲上来阻挡,皇上一伸手,阻止他们。 她继续往前跑,直至那长椅前头,皇上眯紧双眼望住着她,屋里鸦雀无声,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她身上。 陆茵雅毫不掩饰的回望皇上,那是极其无礼的目光。 每每见皇上,他总是温和相待,可这回帝王的肃杀威仪却明明白白地在她眼前张扬,她的心仿佛被什么给死死掐紧了,但她没心虚、没畏惧,甚至连转开双眼都不曾,她就这样与皇上紧迫对视着。 她再往前走两步,慢慢地跪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一个头,第一次,她这般谨慎、细心地完成这个礼。 “皇上,这件事,不是坜熙做的。”陆茵雅出声,屋里气氛陡然骤变,不管是皇上、皇太后、皇后、瑜妃、阅熙、壅熙或其他所有的宫女太监,都瞠目结舌、一瞬不瞬地望向她,好像是被谁扼住脖子一般,一口气提不上来。 尤其是皇后和壅熙,那眼光,好似她是颗碍眼鸡蛋,非要将她吞进去不可,若不是气氛太凝重,她猜,自己会笑出声。 重石压上众人心头,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只能偶尔听见憋不住时喘出来的粗气。 生死攸关呵,她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是吗?那么是谁做的。”皇帝问出在场每个人都想问,包括茵雅也想知道答案的一句话。 一抹无奈浮上心头,她懂了,为什么婆婆要对她说:通常,人们承担的不是命运,而是选择。 她做出选择了,接下来,她必须承担。 “回皇上的话,是我做的——” 第十一章 代罪羔羊 话出口,覆水难收。 一种放松的感觉漫上心头,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都随着这句话流出,消失无踪,她暗自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而满屋子的人却因为她的话,惊得无所适从。 第二十章 壅熙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花,眼看就要成事,竟然冒出个程咬金,坏他多方计划,他偏头望向皇后,她脸色深得像古井,看不出一丝波纹。 陆茵雅就跪在那里,壅熙明显的怒不可遏竟让她涌起一股无以为名的畅快感,她想,她一定真的笑了。 她垂下头,接下来该作主的、该决断的、该选择的,全不关她的事了,她可以置身事外,再不需牵牵绊绊。 不知道经过多久,皇上才问出一句:“为什么?”他的声音如烙红的细铁,自她的肉、她的筋、她的骨一层层穿透,笔直刺入她的心底。 陆茵雅下意识抬起眼,望向以英明睿智着称的皇上,他的面色尚称平和,只不过一双黑眸却深如黑潭,教人无法窥探心意。 真像呵,坜熙也是这样不发一语,天生的威势就能逼出人们的心底话,瞬间,她恍若看见坜熙。 她微微一笑,不是因为已经置生死于度外,而是因为她已做出选择,最困难的一关已过,接下来的种种状况之于她,不过是轻而易举。 “因为嫉妒、因为恨。”皇上一怔,忍不住蹙起眉。 皇太后脸上有着惊疑不定,瑜妃脸色苍白如雪,眼底带着不可置信。 陆茵雅微微偏头望向皇后,端庄秀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抿成一道线,略垂的双瞳,并末把眼光放在她身上,而壅熙双拳握得死紧,额上爆出一道青筋,很恼恨吧,千般设计、万般谋略,竟让她这枚天外飞来的棋子,坏了整个局。 原来,胜负只是弹指间的事情,一瞬眼,输赢换人,成败转换局面。 真真想不到是吧,一股遏抑不住的成就感自心底涌了出来,她感受到生命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畅快。 她望向皇帝,他还在等待她的答案,于是她柔声开口回话。 “皇上不知,自我和坜熙成亲以来,他从未正眼看待过我,他虽未曾明说,但我比谁都清楚,他想娶的并不是陆茵雅,而是陆茵雅的家世、陆茵雅的背景。” “我是何等高傲的女子,自小,父母亲悉心教养栽培,不论知识学问、琴棋书画、歌技舞艺——他们的努力,绝不是要养出一个深闺怨妇。” “但我确确实实成了不折不扣的怨妇,一个个无名、无背景,甚至连半个字都不认得的女子进了王府,她们粗俗鄙薄、她们目光狭隘,可这些女子竟得到坜熙的偏宠,这置我的骄傲于何地?” “涂诗诗进府之后,我被迫搬出主屋,坜熙的态度让她确切明白,我不过是有名无实的王妃,不足为惧。于是她日日挑衅,妻妾间明争暗斗,我费尽心思依旧无法拉回坜熙的心,我输了,输得彻底,然我的自傲自尊却不容许自己低头。” “直到坜熙略过正妃,决定带涂诗诗入宫庆贺皇上生辰,我再也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我喂了白虎‘雀舌’,买通宫人在皇上的椅垫中摆入‘猫眼’,我满腹妒恨,我要的是坜熙的百口莫辩。” 这话半真半假,半实半虚,知悉内情的或许会夸她一声好文采,编得出这样一番文章,不知道内情的,或许真能唬过。然而,堂上或坐或站的——全是知情人。 她承认,自己是个糟透了的戏子,没表情、没抑扬顿挫,连眼泪都舍不得掉个几滴,把一出戏演得这般不尽责。 可有什么关系,皇上要的不过是一个代罪羔羊,有人将罪顶了去,坜熙就能不被圈禁,能够继续完成他的丰功伟业,而皇上将不会损失一个好儿子,并争取足够时间对付韦氏家族,纵观全局,何乐不为。 “既要坜熙百口莫辩,怎么又说了出来?”皇帝沉声问。 “后悔了,我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又是宗人府、又是圈禁,没办法,女人家见识浅,看事不深。”她越演越随便了,几声揶揄后,才发觉自己竟然大胆至斯。 皇帝怔愣,惊讶神色自眼中一闪而过,他没想到有人敢用这等口气同自己说话。 陆茵雅才管不着,反正命都要不保了,哪里管得了他是皇天还是后土,是真龙天子还是平民百姓,十几年来受的教养在这刻尽皆抛却,她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原来呵——自寻死路也有这等好处。 皇上猛地起身,双手负在后背。“随朕过来。”她揉揉跪得发麻的双腿,一瘸一瘸地跟在皇上身后离去,她忘了向皇太后施礼,忘记在这种地方应该谨慎恭敬,也忘了满屋子的静默是自己造就出来的效果。 穿林过廊,她在皇帝的带领下进入寿永宫,一入正殿,汪公公就拚命对她使眼色,令她跪下,本想再豁出去一回合,但想想,算了——她安安分分跪地,安安分分等汪公公给皇上奉茶,安安分分静待皇上发话,安安分分地等待皇上平复心情,赐她一个好死。 “你们都出去,在庭下候着,若有妄言妄动者,杀无赦!”皇上突然开口,吓得众人面面相颅,没人敢违背皇上旨意,依序退了下去。 陆茵雅腑首低跪,直至一双金黄色为底、青龙为绣的靴子出现眼前,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当头罩下,她不自觉地缩了缩双肩,捏紧拳头。 “为什么?”皇上的声音轻轻地飘了下来,是和方才同样的一句,但这回,语调带上几分柔软。 她一顿,闭了闭眼睛,再抬眼,凝望皇上。 “因为我不想坜熙当那头代罪羔羊,所以,我抢着当了。”“你知道些什么?谁告诉你的?”“这等事,何必需要谁说。这段日子坜熙承受的无妄之灾,已经多到不需要再去想象,就可以理解出来龙去脉。”皇上背着手,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问:“不是妒恨吗?不是怨坜熙从未把你放在眼里吗?”“是啊,是妒但无恨,因为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越恨只会把他推得越远,我不想离他太远,所以割除恨。”“没错,坜熙从未把我放在眼里,可他一直在我心里,他可以待我无心,我却无法逼迫自己对他绝情,我无数次问自己,何必?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一个合理答案,我只能说:爱情不公平,先爱上的那个总是要吃亏不已,我只能选择愿不愿意为他吃亏,却无法选择要不要继续爱他。”他听了陆茵雅的话,心像被谁用针线穿过。 爱情——他遇见过、失去过、疼痛过,却从未为它吃亏过,他不知道怎样的爱,才能让人为不爱自己的人心甘情愿吃亏:心甘情愿领受不公正,心甘情愿抛却一切。 眯紧双眼,好像要把她看穿看透似地,他一瞬不瞬。 这样的眼光,尤其是出自皇帝身上,会让人不自觉战栗,但陆茵雅没有,人世间除死无大事,她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何事可惧? “朕并无杀坜熙之意。”“茵雅明白,但坜熙要的不只是保全一条命,他有理想、有梦想,他想在万世万民身上实现大同世界。曾经有人对我说,坜熙是大英雄,他想成就皇图霸业,不惧戎马半生,他要亲手创造时势、创立丰功伟业!”“他想做的,是和他的父皇一样,立下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啊。”“皇上,他崇拜您、敬爱您,他想追随您的脚步,做所有您做过的事情,因为母妃的关系,他在童年已经被您抛弃一次,这回,求求您,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放弃他。万万不能教小人得志,奸佞猖狂呐。”她口很干满喉咙火燎般地疼痛起来。 皇上闻言一僵,别开眼光。 她跪爬至皇上身后,不顾喉咙干痛,拉住他的衣角,再度开口。 “皇上心底明白,此事再追查下去,会扯出太多的人,甚至是一个天大地大的阴谋,如今皇上尚未有周全计划,绝不可以轻易去捅那个马蜂窝,否则轻则动摇国本,重则——”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 “但是您的决定对坜熙好不公平,他的所作所为、尽心尽力,您是一一看在眼底的呀。大燕国该交给谁,天下百姓该托付给谁,皇上,您是千百年来难得明君,怎会看不清楚这一点?所以我认了最好,对不?”该说的话全说完,她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数夜无眠再加上这番折腾,她尽力了,也累坏了。 “你甘心?”皇帝缓缓转过身、低下头,眼底浮上几分心疼,为这个无法逼自己对坜熙绝情,愿意在爱情里面把亏吃尽的媳妇。 不甘心又能如何?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不会让自己这般委屈。 “如果我的消失,能换得坜熙的平安,很划算的买卖。”“你不是商人,这桩买卖半点都不划算。”皇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轻叹息。 心里一阵痉挛,不划算又如何,谁教当年一命之恩,让她把心遗落,就当是一命抵一命,双双再无亏欠罢了。 “皇上既然觉得我不划算,可不可以再予茵雅一个优惠?”皇上没问她要什么优惠,只是点点头,算是允了。 他明白她要什么,都死到临头了,她还是要为坜熙争得东宫太子宝座,这孩子,傻得太过,陆明卫是怎么教孩子的,明明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把女儿教得如此痴笨。 “放心,朕定教你如愿以偿。只是——你真的不后悔?”“这是我能力范围内、所能做的最好选择。”她摇摇头,听见皇上答应让坜熙当太子,一朵欣喜的笑花在脸上浮现。 “不向我求求你的家人?”“经过此事,以皇上的仁心,必定只会更加善待陆家。”语毕,她重重地磕下一个头,额头碰在青石地板上,她听见清脆响声,原来磕头是要这样磕的呀,这才是对皇上实心实意的膜拜。 说她傻,她偏又是这般洞烛机先,他该怎么形容她?他深深叹了口气。 “来人。”皇上一声厉声呼喝,守在门外的汪公公应声而入。 “传侍卫进来。”汪公公被皇上阴沉的口气吓到,微微一楞,连忙答应着退了出去,随后一阵脚步声起,几名侍卫已在门内守候。 皇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再深看陆茵雅一眼,然后转身回到正中座位。“将陆茵雅关入禁室,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奴才遵命。”陆茵雅俯身,趴在地上。“谢皇上恩典。”她是真心感谢,感谢一个要杀自己的人——随着汪公公走出寿永宫,身前身后都是大内侍卫,心念一起,她回头,视线不偏不倚与皇上相对,不经意间,她在那双深邃眼眸中看见压抑。 微叹,当皇上虽握有至高的权力,却也不能随心所欲呢,那样一张龙椅,为何人人都要争先恐后抢着爬上去? 她朝皇上宽慰一笑,笑得明媚娇丽,像出尘仙女,干净得纯粹——一时间,竟让皇帝看呆了眼。 禁室里尚称整齐,桌椅柜床样样不缺,只是空气中带有淡淡的霉味,但身为犯人,这样的待遇已经很好了。 陆茵雅环视屋里,桌上有书、有纸,有一方端砚、两锭徽墨,还有几枝粗细不一的毛笔,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桌上。 甫进屋,就有几个太监屈身上前,一个在盆架上的盆里注满清水,一个沏上热茶,一个将食篮里的点心一一摆在柜上,食物的香气、茶叶香,冲散了几分霉味。 汪公公凝视她半晌,淡声道:“王妃,您就先休息吧。”语毕,他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交给其中一名太监,哗啦几声,开门、关门,汪公公领着其余人离开房间,只留下一人伺候,他站在门边,垂首静立,像尊雕像。 第二十一章 陆茵雅走到床边,想照汪公公的话试着休息,她已经很累了,心累、身子更累,可脑子翻腾不已,躺在床上,半天都闭不上眼睛。 算了,如果没有错计,很快地,她将永远闭上眼睛,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离开床边,走到案前,她缓缓磨墨:心里想着,该为谁留下什么? 拿起笔,轻沾墨汁,她想为爹娘写信,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落笔。 也罢,皇上虽未亲口承诺,却也没有否决她的话,想来陆家必能得到朝廷宽待,万一写了信、泄露心情,爹爹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若让他寻到蛛丝马迹,除苦了他的心,爹爹还能怎样?向皇上争取公道? 陆茵雅失笑,为了朝堂大局,皇上是连亲生儿子都可以牺牲的人物呵,不过是一名可有可无的媳妇,岂有公道可寻。 况她不需要公道,她只要在乎的人都能被善待:心愿足矣。 就这样吧,就让爹爹以为女儿嫁入王府后,丢失妇德,被妒意蒙蔽双眼,名声,对于死人并不重要,唯有活着的人才会看重。 一丝讽刺淌入心头,重重吸气,她冷眼看着站在门前的太监。 他接收到她的眼光,机灵地躬身道:“王妃请安歇吧,若有什么吩咐.奴才就在外头,奴才贱名李顺子。”她挥挥手,他退出门外。 这回屋里真的只剩下她一个,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拿起桌上茶壶倒一杯热茶,茶叶的清香随着蒸腾热气逐渐围绕起她,胃有些痛,她不想喝水,只想单纯感受杯子传来的丝丝温暖。 再次拿起笔,她缓慢地写下一道道题目,那是允过坜熙却还没来得及给的东西,还了吧,还清了所有,才能走得干干净净。 写着写着,她想起他们的初过,想起水池边的救命之恩,想起他慨然同意皇上赐婚,想起他迎她进王府大门——想起他们之间所有的点点滴滴。 笔随意走,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我想,我无法忘记那日的龙坜熙,阳光照在一身赤色盔甲上,你脸上满是坚毅沉稳、英气逼人,看着你将弓拉满,箭疾射而出,正中靶心,全场一片轰然。 爹爹说:大皇子少年大器、精锐张扬,未来必是朝堂梁柱。 我傻傻望着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复覆着同样一句——这男人,我喜欢、我爱、我要! 娘说:贞洁女子,是不可以把喜欢给挂在嘴上的,情啊、爱啊,是青楼女子用来迷惑男人的手段,我们好人家的闺女,该做的是紧守分际,为男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庭。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为什么要闷在心底偷偷爱,为什么男人可以追求心爱女子,女人只能坐待男人追逐? 万一,你不知道我喜欢你、而错过我呢?万一,我等着等着却等不到你来敲门呢? 我多么慌张,日里夜里,我想着无数个万一——幸而上苍帮忙,月老把红线牵到你我头上。 知道皇上赐婚,我乐昏头了,我端庄地接过圣旨,端庄地接受所有人的贺喜,端庄地走过庭院回到屋里。 待门一锁上,我就乐得手舞足蹈,不断转圈圈、不断哼着歌儿,不断地、不断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瞧,没有万一吧。坜熙是喜欢我的,若非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喜欢,他怎会跃入池中救我。 我一天说一回:那个龙坜熙啊,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才会去求皇上赐婚,为回馈这个有眼光的男人,我必定尽最大的努力,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与他心手相携、不离不弃。 我一天记一回:陆茵雅是最最公平的女人,龙坜熙予我恩情,我必还以满心爱情,我要允他幸福、快乐,我要让他每一日、每一刻都置身天堂。 我说了一堆子满话,幻想过无数次婚后的生活,我立下誓言,要让你一辈子不后悔娶我。坐上花轿那刻,我甚至说:从今日起,陆茵雅只为龙坜熙而活——从赐婚到大红花轿把我送入王府,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得一段,虽然那个幸福纯属想象,虽然它终究禁不起时光考验。 我怨过简郁楠,恨过简郁楠,我以为把事情闹得越大,你越无法明日张胆寻她,那么,你会忘记她,你会看见身边这个能诗善词、满腹文采的陆茵雅,你会重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可我错了——我错估你的心,错估爱情的偏执——你娶进一个又一个的“楠楠”,你对着她们思念已亡的女子,而我只能不断的愤怒、嫉妒,我使自己面目狰狞,我令你心感厌恶,我满心的恨、满腹无可消除的怨愁,我把自己变成你的敌人。 你恨我的,对不? 可我还心存妄念呢。曾经,我自问过千百次,既已犯下七出之罪,你大可抛出一纸休书,遣我返回陆家,可你始终没有动作,是因为你的太子之位还有用得着陆家的地方,或是对我——你仍然心存一丝眷恋。 这个妄念使我变本加厉,我企图用恶劣行径测试自己也测试你,可你知道吗?我多么痛恨嫉妒的自己,却又无法阻止自己的妒忌,我在恨里沉沦,我的爱成了千万枷锁,束缚了心。 我不快乐,也不想让你快乐,我们彼此折磨对方,日复一日:你说说,聪明如你、伶俐如我,怎么会合力做出这等愚蠢事迹。 直到那日你大醉,你醉眼迷蒙地把我错认为另一个人。 你说:你愿意为她变成一个好人,愿意永世为她忠贞,你说你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女人,你要她为你一生的不幸负责任。 好像咬破了胆,苦涩在唇舌间泛滥,第一次,我同情你,第一次,我觉得你可怜,第一次,我理解,你的苦不比我少,只是我习惯四处宣扬,而你和着胆汁咽入胸腹。 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我终于彻底明白,妒忌无用、测试是虚话,不管我做好、做坏,你的眼里始终没有一个陆茵雅。 多伤人呵——还以为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没想到我的爱只是一场误解,一个回不了头的错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很抱歉,我总是在你的伤口上洒盐,总是一回回将它们扒开撕裂。 痛吗?对不住,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抱歉——陆茵雅越写越快,好像有谁在背后追赶似地,她一张又一张地写着,那些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真心话,像潮水涌入沙滩似地,一波平抑一波起。 她写他们的初遇、写她对他的心疼,写他跃入池中时,她的满心感动,写他们每一次碰面:心底那只小鹿啊,总是不安分地乱闯乱撞——写到高兴处,她张扬出甜蜜笑脸,写到苦涩时,情不自禁泪水双垂,仿佛坜熙就坐在身前,听她诉说着不能出口的感情。 她不管不顾地写着,也不知经过多久,只觉暮色落下,带进一片黑暗,看不见了、写不来了,她松开笔,才发觉手臂一阵酸麻。 恍惚间,一股不知打哪里来的委屈挤入喉间,泪水就这么一滴一滴落入襟前,她想做出个大大的笑脸,可脸颊却自作主张,迳自地浮现掩不住的凄凉。 她就这样坐着、哭着、委屈着。 门自外头打开,陆茵雅像根木头,定住不动。 来人轻轻走近,掌起灯,昏黄的烛光摇曳。 来人放下食篮,想收拾起桌上的纸张,陆茵雅却像有人想抢走她的东西般,猛地一把握住对方的手腕,肌肉紧绷、十指用力,不许对方动自己的东西。 对方没动,却也没松手,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陆茵雅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一寸寸滑去,直到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庞。 松手,陆茵雅笑了。“怎么是你?”问罢,她又觉得自己发笨,几年布局,宫里应该有不少坜熙的人马吧。 “王妃,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谨言问,紧紧盯着她红肿的双眼。 她以为她有更好的办法营救王爷,毕竟之前是她抢快一步,将皇上从皇后手中救回,没想到这回她的办法竟然是一命换一命。 谨言紧抿着双唇,脸色苍白,黑眸直直望着她,好似里面装了干言万语。 陆茵雅苦笑,要怎么回答呢? 回答她:因为就算明知回不了头,明知道爱情极其蠢昧,她仍然义无反顾,想一路走到底?或因为即使坜熙眼里,除了楠楠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可她陆茵雅眼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男人? 这答案傻得她说不出口,她没办法诬蔑自己的聪明才智,虽然——说不出口的傻事,她已经用行动尽情表示。 “你会回到王爷身边吗?”陆茵雅问。 “会。”陆茵雅点头,把桌上的信纸收齐整妥,转身向谨言递去。“那么,请帮我把它交给王爷,倘若王爷对茵雅有一丝歉意,请他千万善待哑婆婆,照顾她终老。”谨言把信收入怀中,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再问:“为什么?”硬要她挤出一个“因为”吗?可她真的不愿意自己看起来愚蠢呢。 但谨言坚持着,坚持等到一个合理答案。 于是陆茵雅轻启唇瓣,说道:“因为王爷苦,小时候,他没有娘在身边呵护,没有爹爹疼惜爱怜;长大后:心爱的女子不爱他,满腔真心没有人视若珍宝,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才公平,对不?”闻言,谨言震了震,旋即低下头。“王爷令谨言再问王妃一句——后悔吗?”她失笑,后悔为他顶罪?后悔嫁给他?还是后悔爱上他?陆茵雅缓缓背过身去,心里仿佛被谁塞进一把破棉絮,嘴里轻轻吐出两句诗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静默片刻,谨言吞下突如其来的哽咽,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十二章 悔 龙坜熙像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里充斥着痛苦与压抑,说不出心里满满的、是什么感觉,糖盐姜醋全倒在一块儿了,五味杂陈。 再看一遍陆茵雅的信。 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她——怎么说?”冷凝的音调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冷硬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 “王妃说:‘因为王爷苦,小时候,他没有娘在身边呵护,没有爹爹疼惜爱怜:长大后,心爱的女子不爱他,满腔真心没有人视若珍宝,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才公平。’”几句话,掀起他胸中的汹涌波涛,为什么偏偏是她,一个他没放在眼底、心底的女人知道他苦?为什么只有她看见他的真心,为什么苛待她的龙坜熙,有权利得到她的付出? 陆茵雅,她是傻子吗? 难道到现在她还不明白,他娶她只是一种手段?他用一场不甘心的婚礼,来换得父皇一句承诺。与她成亲,只是为了把楠楠带到自己身边的捷径,而她对他唯一的价值,是陆茵雅三个字所代表的背后意义。 好,就算她是傻子,她猜不透、看不懂,但成亲多年,他的态度还没让她弄清楚,他根本不在乎她? 不看重她?若非陆家的势力是他所需,他岂会吝惜笔墨,写下那么一封休书?! 第二十二章 她说对了,他恨她!恨她让他晚了儇熙一步,以至于楠楠爱上儇熙;他恨她没把楠楠牢牢关在王府里,让她有机离开自己;他恨她的手段和嫉妒——他把所有的罪通通归咎到陆茵雅身上,仿佛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没有那么糟糕,显得他并没有输儇熙太多——他不愿意承认被儇熙比下去,不愿意承认喜欢的女子只对儇熙一心三思,不愿意承认就算他早了三、五十步,也得不到楠楠的感情。 他痛恨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不认输的龙坜熙以为把错误归到陆茵雅头上,就可以减轻对自己的厌恶。 真是厚道呵,龙坜熙。他讥讽地露出一抹嘲笑。 我傻傻望着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复覆着同样一句,这男人,我喜欢、我爱、我要! 他想起童年时的陆茵雅,小小的身子挡在他身前,她的个头才到他胸口,可那样趾高气扬地展开双臂,对宫里的老太监大吼——“呵,这宫里现在全由太监作主啦,奴才竟然敢爬到主子头上,对主子大吼大叫,这算什么?是不是宦官乱政,我得回去问问爹爹,报上名来,你叫什么?”他很想笑,这种事和宦官乱政根本扯不到一块儿。 可她的气势就让人矮上一截,那个太监仆地伏在她跟前陪笑脸。“小姑奶奶,您就大人大量饶了我,往后奴才再不敢僭越。”“那最好,要是让我再撞上一回,我就去告诉皇太后,这后宫得整顿整顿,免得奴才一个个把自己当皇帝,连皇子都看不在眼里。”她把人吓跑了,才拉起他的手说:“不管旁人看不看重你,你都得看重自己,今日他们敢欺凌你,定是见你母妃护不了你,不怕,端起皇子的架子,谁敢对你大声说话,就像方才我那样儿,把他们吓跑,日后他们就会长点眼色,知道你是个不受气的主子。”那时,她粉嫩嫩的脸颊因为生气,染出一抹红晕,小脸绋红、神情天真,晶亮晶亮的双眸带着娇憨,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足为惧。 可怜呵,昔时横波目,今做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他的心脏剧烈收缩,手脚像被谁牵了线头,一步步被支配着走往窗前,一阵风袭来,忍不住地,他打个寒颤,这才发现衣衫早已湿透。 仰头,今日天晴,月牙儿端坐在天际,那个夜里,也有同样的一轮明月。 那年父皇领着众皇子出宫围猎,陆茵雅与皇奶奶随行,那个夜里,她偷了一壹酒找上他们几个兄弟,一个女孩子家大刺刺地和一群皇子们坐在草地上,说说笑笑,半点不避嫌。 务熙很喜欢茵雅,时不时偷偷瞅着她,惠熙对她开玩笑说:“我向父皇把你讨来,给五弟当媳妇儿好不好?”“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作主,怎么可以自己去讨?这话传出去,人人都要当我没教养了。”她嘟嘟嘴,道学模样让众人都笑了。 他私底下问她,“不喜欢务熙吗?我瞧你们处得挺好。”“务熙哥哥是待我挺好的呀,可和哥哥一块儿——好怪呐。”茵雅红了脸,柔柔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脸上,带出一抹小女子的娇羞。然后,她挤啊挤啊挤了半天,说:“如果是坜熙哥哥,就不怪。”“为什么?”“因为一命还一命呀,坜熙哥哥救过我。”当时他听了仰头大笑,婚姻怎么会是一命还一命,可——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便把他收藏入心——她很怕他的,他一直以为她怕他,没想到那号表情,除了怕,还有另一层意义。 知道皇上赐婚,我乐昏头了,我端庄地接过圣旨,端庄地接受所有人的贺喜,端庄地走过庭院回到屋里。待门一锁上,我就乐得手舞足蹈,不断转圈圈、不断哼着歌儿,不断地、不断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瞧,没有万一吧——他的不甘情愿竟然换她一个乐昏头?当他在筹画着如何在婚后半年内,迎楠楠为侧妃时,她却是锁上门、手舞足蹈,不断地哼着歌儿? 从来,他只为自己着想,他权谋算计、衡量利弊,他每个举止都有其背后目的,包括父皇的赐婚。他不知道在自己计划着种种状况时,她正在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是讽刺吗?那么,是讽刺了她还是他? 赐婚圣旨下达那日,他正在丞相府,只是凑巧,虽然他事先已经知道此事。 陆相爷留饭,茵雅作陪,她难掩满心欢喜,却仍然努力维持住端庄仪态,饭后,在相爷的刻意下,令二人独处。 他还记得那园子里的红梅正艳,风吹过,花瓣掉了她满肩,他凝望着她,她长得的确很美,娇波流慧,长眉入鬓,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细柳生姿,媚丽欲绝,如同仙女下凡尘。 她折下一枝红梅递给他,笑着说:“有人说烛花双蕊必有喜事,有人说喜鹊欢啼定是报喜,也有人说花开并蒂,主婚姻。我天天等着,等不来喜鹊、等不到并蒂花,也找下列烛花双蕊,还以为喜事与我无缘呢。”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住她。 她接着说:“今日我才明白,等不来它们无所谓,只要你来了,喜事便来了,坜熙哥哥,我保证,你绝不后悔。”那是极大胆的表白,是大家闺秀不敢出口的话,他还记得,她这不小心泄露的本性让他很愉快,因为楠楠痛恨尔虞我诈,将来,她是要和楠楠相处的女人,他不允许过多的心计让楠楠受伤。 于是他淡淡回她一句:“我绝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是这句话,让她误解他心有所属吧,误解伤人,而他伤她,伤得不留余地。 多伤人呵——还以为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没想到我的爱只是一场误解,一个回不了头的错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她把他不敢想、不敢说的话全讲了。 他对楠楠的爱何尝不是一场误解,一个回不了头的错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无心良夜、月下西楼——那是怎样的伤痛,他比谁都清楚!龙坜熙,你何其残忍,己所不欲、硬施于人,而那个人甚至从坐上花轿那刻,便立下誓言:从今日起,陆茵雅只为龙坜熙而活。 他想骂人!她怎么能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而活?女人可以笨,但不可以笨得那样彻底。她怎能对他心感歉疚?怎能只记得她将他的伤口扒开撕裂,却忘记他日复一日,在她身上烙下新伤痕? 他想把她的笨脑袋摇醒,让她好好记起,他是怎样用一群女人来羞辱她,是怎么刻意看她在女人的战争里精疲力竭,又是怎么用冷漠来孤立她,教她求助无门。 他更想奔到她面前,怒声道:你后不后悔嫁了这样的男人?你要不要把陆茵雅只为龙坜熙而活这句话收回?我给你机会翻盘,把自己的命换回——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鼻翼歙动,张了嘴,却发觉自己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茵雅的信,在他胸口放了一把火,烧得他痛心疾首,他强抑着疼痛,含着说不出的千言万语,慢慢地、慢慢凝成一道目光,一道名之为悔恨交加的目光。 眼中一热,他问:“她后悔吗?”谨言瞅着王爷的背影,好半晌才开口:“王妃的回答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坜熙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地敲上窗棂,他猛地一转身,怒声道:“动用宫里所有的隐卫,救下陆茵雅!”童年时,哥哥总说:心乱时,再没有比练字更好的了。 她心乱,所以练字,一字一字写下相思、写下离愁别绪。 曾经,她相信爱上他,是一生一世的缘分,曾经她认定,陆茵雅与龙坜熙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是鹣鲽情深、是琴瑟和鸣,谁知道到头来,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真是好笑呢,人果然不能说大话,话一满,就翻天覆地起来,把你的人生、你的世界颠覆得再认不清孰对孰错。 那年新春,宫里大宴百官,她一进宫就往皇太后的寿安宫钻,那里是她最熟悉的地盘。 一进宫,她碰见太子儇熙,那是个英气勃发、俊逸不凡、出类拔萃的少年,他正与皇太后对奕,皇太后看见她进门,便撤了棋局拉起她,往美人椅上坐。 皇太后一手握着她,一手握着儇熙,笑着问:“丫头,你瞧瞧咱们家太子怎样。”她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给瞧过一遍,实心道:“太子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肯定是个顶天立地、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她的话逗得皇太后大笑不已,问:“那么,本宫作主,让这个顶天立地、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当你的夫君好不?”她摇头。 皇太后问:“为什么?”“他那么厉害,定然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我的保护。”“怎地,丫头想找个要受你保护的男子当夫君?”“嗯,师父说,我再练个十年,武艺就会小成。”她挺着胸自信满满道。 “这下子可麻烦了,这宫里有哪个男子要我们陆丫头保护?”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坜熙哥哥呀。”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才六岁,现在想来,也许命中早已注定,注定她必须为了保护这个男人而活,注定她欠他一条性命,注定在最紧要的关头,她得挺身,助他度过劫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一阵人声传来,她揉了揉眼睛,外面的灯火晃得她眼花头晕,她放下笔:心里有些明白,那个闪烁灯火该是带来了她的催命符。 眼底闪过一抹坚定,也好,终归要来的,与其拖拖拉拉,倒不如早些一了百了。 木门呀的一声被推开,几个人影进门,朝她行了个礼。 “王妃。”汪公公轻唤她一声。 一个太监回身关起门,屋里顿时又暗下几分。 “汪公公大驾光临,不知何事?”她直直盯着进门的汪公公,他被她盯得不自在,连忙使眼色,让两名小太监将托盘呈上。 “王妃,这是皇上的赏赐。”陆茵雅揭开托盘上的黄丝帕,那里摆着一顶凤冠,黄金制成的凤鸟口中含着一颗翡翠明珠,下方垂坠着几缕金丝条,金丝条上串着璀臻宝石,凤鸟的翅膀由珍珠串起。 她打开另一个托盘,那里放着一套做工精美的朱红色袍服,金丝银丝绣成的百鸟朝凤图,珠络缝金带,胸口饰着稀世广寒珠,晶辉朗耀,莹莹欲流,前后裙摆均有纯金锁扣,袖子是三滚三镶的宽袖,闪着粉色精美绣片,金线滚边,精工华美,璀璨流光。 她无意识地抚着光滑冰凉的绸缎,那是皇后的朝服,是皇上对她的亲口允诺,总有一天,坜熙会坐上他想要的位置。 陆茵雅点头,求仁得仁,余心所愿,再无憾恨!见她不说话,汪公公轻咳两声。“皇上有话问您。”她缓缓跪下,低着头。“皇上问,你是否后悔?”怎地人人都爱问她“为什么”、“后悔不”,知道了原因,确定她的悔恨就能改变什么吗? 便是她后悔,时局也不容许她改变吧。倘若能够,她才真想问问坜熙,“你是否后悔?”后悔争权夺位,后悔对枕边人残忍,后悔今日事的发生,后悔为表孝心,干寻百觅双白虎。 人生可以后悔的事情太多,却没有任何一件像今天这项,不存后悔余地。 朗声,她回答:“不悔。”汪公公皱起眉头,轻叹了口气后,清晰说道:“皇上有旨。”她缓缓挺起背脊,想试着将头撑起来,可死到临头方晓得,那得多大的勇气才能表现出无畏惧,她把所有的力气全拿去撑起那股子勇气,再没多余力气,维持端庄仪容。 第二十三章 汪公公看透什么似地,躬了躬身,清清喉咙说道:“皇帝口谕,陆茵雅因妒成恨,欺君犯上,丧心病狂,犯下滔天大祸,罪无可恕,念其素行尚好,赐自尽,自此从皇室玉牒中除名,钦此。”一个千疮百孔的微笑自她面容上缓缓浮起,她竟落了个丧心病狂之名,千算百计,步步小心,没想到终了,仍是得了这样一个罪名,人呐,到底一生计较争强,争到底的,有多少人能够称心如意? “王妃,您可听清楚了?”她木然地点点头,没什么好怨的,不是说过千百次求仁得仁,怎能事到临头又来怨恨? 缓缓吐气,她一动不动跪着,风静,裙若凝云不动,可那心底,一声叹息重重滑落。 “对陆丞相——怎么说?”“对外会宣称,您重病而——绝不会累及家人。”泛起一阵苦笑,这样,很好。 她下意识举目四望,临到尾,对这人世间竟然眷恋起来,人生真如一场梦幻,梦醒、梦碎,不过尔尔一般。 汪公公对一名太监使了使眼色,小太监捧来一个托盘,恭敬地交给他后便立即屈身退下去。 她静静地看着汪公公把盘子放在桌上,拿起上面的酒壶,缓慢地往杯子里注入酒液,水声撞击,那是生命结束的曲调声,还算悦耳却不动听。 汪公公将酒杯注满,放入托盘中,他走到茵雅面前,躬身弯下腰,手臂向前平伸。 垂眉,望向那样一杯小小的朱红酒液,好容易呐,想当初出生,母亲、孩子得耗尽多大力气,才得与这个世界结缘,临行,这般一杯水酒,就得与熟悉的人世间缘罄。 她的手在发抖,却不能不端起它。 早说过了,今日事断无后悔空间,握住酒杯,一股凉意自掌中传入心,像是千斤万斤重般,她使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它端到唇边。 一股清香扑鼻,未饮先醉人心,她叹口气,咽下最后一点不平,再说一次,求仁得仁,她无憾。 一股作气,陆茵雅举起手中酒杯,贴上微冰双唇,仰头,闭眼,一口饮尽——“王妃,奴才退下。”汪公公朝她行个礼,转身退出门外,门吱呀一声关上。 她松手,杯子坠落地面,摔得粉碎。 缓缓回到床边,身子蜷缩成一团,她开始觉得冷,拉扯了被子盖在身上还是冷,好似四肢百骸全结成冰块,冻得她牙关发颤。 渐渐地,脑子一片模糊,眼前的景物失去颜色。 她喃喃地轻喊着:爹爹,不能为陆家光耀门楣,对不住——娘,辜负您的期待,对不住——哑婆婆,茵雅食言了,对不住——坜熙,如果有来生—— 她顿了顿,恢复一丝清明,如果有来生如何?便是有来生,她也不要与他相识、相遇、相爱、相许—— 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沉重重地压了下来,眼前的东西益发模糊,只有桌上那点烛火还隐约跳跃着,勾动起一丝丝暖意—— 第十三章 来回与抉择 一张无波无痕的脸,静得教人看不出深浅,坜熙幽深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久久不转移。 呼啸的风声自窗外吹过,至阴至冷,仿佛是魑魅魍魉的呼吸,他的心随着风声鼓动,微微颤抖,她——无事否? 拿起茵雅的信,他已经读过无数回,每看一次,更多的画面回笼,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一点一滴折返心底。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视于她的存在? 自从他统领三军、战场屠戮.日日看着敌人、同袍,无数生命在自己眼前倒下:心被训练得冷硬之后?还是自从楠楠闯入他的生命,一个全然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女子在他面前展开笑餍之后?抑或是,权力地位成为他一心追逐的目标,他眼底再看不见其他人之后?不知道,他只晓得再次检视自己,才晓得胸膛里的那颗心,早已容不下一丝温情。她说他可怜却不说他可恨?是她呆蠢,还是她一眼便看透他?记得有一次母妃拉着他的手,语带沉痛的问:“坜熙,你怎能容许自己变成这样?”他定定望着母妃,一句话不回。 她哀怜地看着他,细数从前。“那年,你说你要争、要抢,可真心要的不是太子之位,你的目的是要带我离开冷宫,与你和阅熙一家团圆。那时候的你,看重亲情甚于权势。 “那次你信势旦旦说,只要当上太子,你就可以得到楠楠的专情。我心疼我的儿子,但至少那时候的你,有感情、有心。 “可现在的你呢?府里的妻妾成群,你对谁在意?不管是诗诗或茵雅,她们都是把一生交到你手上的女人,你在乎过哪一个,难道楠楠一死,你的心就跟着死了吗?”他反驳地说:“母妃,大丈夫——”“别告诉我,大丈夫何患无妻。因为我比你自己还明白,就算有再多的女人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快乐。”“坜熙,这段日子我看着你和阅熙,心痛不已,你们都是自小便随着我被打入冷宫,虽然我们关的地方不一样,但你们受的苦绝不会比我少,认真计较,我还是幸运的,至少冷宫里面,没有勾心斗角。”“小时候,你们被父母亲背弃,长大后,又被感情背弃,楠楠随太子殉葬那日,我忧心忡忡,我担心你和阅熙的心,也跟着楠楠殉葬了。”“我冷眼旁观,不愿多言语,但眼看着你把一个又一个女子带回王府,看着阅熙错娶惠熙心爱的女子,而造成的种种悲剧,我心疼不舍呐。”“坜熙,你真的以为尘上皇位就可以事事顺遂?不会的,不管身在何处,你都已经囚禁了自己的心,你不容许自己被任何人背弃同时,也不容许自己再爱,孩子,可不可以——不要让自己那么辛苦、那么可怜。”坜熙没答复母妃,但他否认自己辛苦可怜。 他手中权力一天比一天大,他背后的势力日渐强盛,终有一日,他可与整个韦氏相抗衡,世间多少人羡慕他的地位,嫉妒他的成就,若非如此,皇后和壅熙怎会以他为敌。 他不可怜,就算心因为楠楠殉葬而痛苦,他还是骄傲自负、高高在上的龙坜熙,就算他无父母一路扶持,他还是长成卓尔不凡、鹤立鸡群的大将军。这样的他,不但不可怜,还伟大得让人称羡。 是,他绝对不可怜!紧握的拳头浮上青筋,紧咬的牙关传出细微的咯咯声。 突地,谨言的话在耳边萦回——王妃说:因为王爷苦,小时候,他没有娘在身边呵护,没有爹爹疼惜爱怜,长大后,心爱的女子不爱他,满腔真心没有人视若珍宝,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才公平。 几句话,让他的拳头张开、牙开松了,疲惫的双眼微闭,他承认,自己的心被茵雅看透——门自外头被打开,他睁开双眼,发现进门的是李公公。 有人进来,门外的隐卫怎没出声示警? 他皱起双眉,然而须臾,他想起什么似地哑然失笑,是他亲自下令,让谨言召集宫里所有的隐卫去救茵雅,竟还怪无人示警。 “大皇子,皇上有口谕。”李公公倾身上前。 皇上有口谕,怎么不是让汪公公来传?心念一转,他明白了,汪公公到另一处传口谕去了。 是今晚吗?父皇打算今晚把所有事情结束。那么,他打算怎么对付皇后及背后的韦氏家族?什么都不做,对吧。 可想而知,父皇若有足够把握对付他们,就不需要茵雅来顶罪。 鼻翼微歙,嘴角挑起冰凉笑意,他冷冷地望向眼前的太监。 李公公等了好一下,见坜熙一动不动,不跪地接旨,也不屈身相迎,他眉一皱,却也忍下。 “皇上口谕,白虎事件为陆氏因妒生恨所主使,陆氏买通一干内卫对大皇子所贡之白虎下药,以至白虎凶性大发,造成宫廷惊慌,因念其素行良好,已赐自尽。经查证,确知大皇子与此事并无关联,特赐洗漱更衣,进宫面圣,钦此。”李公公说完,往后退了几步,门外几名太监便扛着大木桶进入房里,提着热水的宫女太监一一将水倒进木桶中,一群人伺候他更衣沐洛。 他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一群人忙碌,水倒满了,多数人退出屋子,只留下两名宫女服侍。 她们上前为坜熙宽衣,褪去衣裳后,他举足进入大木桶里。 一名宫女替他打开辫子,拿起皂角细心替他清洗乌黑长发,一名宫女在水里放入花瓣。 那是做什么,又不是女人,可他没心思计较那些,他闭上眼睛,心底盘算着,谨言和宫里的隐卫能不能顺利救茵雅出去?经过这场营救,隐卫们会不会曝光,导致他在宫里的势力被铲除? 全身而退之后,韦氏定然不会就此善罢干休,他是否该先下手为强?拿韦立昌的庶子韦应男开刀吗? 在宗人府,韦立昌可没少伺候过他。 盘算思付间,他感觉一丝疲累,聚了聚双层,他缓缓地打了个呵欠。 他没睁开眼睛,所以没有发觉正在为自己梳头和用巾子磨洗臂膀的宫女,若有所思地互视彼此。 他的眼皮渐渐沉重,那是因为几个日夜没阖眼,而热水舒缓了紧绷神经的关系? 坜熙没有抗拒这种感觉,心里不断想着,等会儿见着父皇,他该怎么说、该怎么表现,在皇后面前,是不是要持续对她伪装善孝,或者做出了然于心、已掌握证据的自信,逼得她心慌意乱,不择手段? 这时,两名宫女微微一笑,一起将坜熙的头往水里用力按。 水迅速从他鼻口间灌进去,坜熙心底一惊,沉重的眼皮猛地一瞠,他想立身坐起,但全身力气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似地动弹不得,他无法挣扎、无法出声呼救,他连想要抬起头,看看是谁对自己下的手,都办不到。 憋着气,他想撑得久一些,待外头的人进来抢救,但压住他头顶的四只手,牢牢地、不肯松。 时间过去多久——不知道,他只晓得胸口快涨破。 呼——他忍不住了,他吐出肺中最后一口气,任凭意识逐渐模糊,他不闭眼,他要睁着双眼看清楚,谁是下手害自己之人,然而,他并没看见,最后映在他眼瞳里的是沉在水底的玫瑰——两名宫女走出门外,向太监福身,“王爷说要单独待一会儿,让大家别去吵他。”“知道了。”一排太监低下头,安静地等在门外头。 浅浅一视,两名宫女从他们眼前走过,消失在园中——阅熙领了皇令,将守在坜熙王府的禁卫军给撤离,他甫进王府大门,总管大人和小妾们就紧紧地围住他,一人一句,抢着问话。 都七天了,茵雅被带进皇宫里已整整七日,被关在王府里的黎慕华半点办法都没有,好不容易听到四王爷奉旨撤离禁卫军,他和那些搞不清楚身分的小妾们搅和在一起,跟着蜂拥而上,团团围在阅熙身旁。 不围还好,这一围他看清楚了龙阅熙的长相,不会吧,一个前辈子的自己已经够扯,还有一个前辈子的表弟方蔚允,这是怎么回事?谁来给他说清楚? 满脑子纷乱尚未解除,就听见阅熙不耐烦地怒眼瞪过,大声一喝,吓阻小妾们的嘴碎。 他低声埋怨:“真不晓得大哥在家里摆这么多女人做什么?”黎慕华心有同感,就算把她们的眼睛、鼻子、嘴巴——一一割下来,难不成真能组合出一个简郁楠? 龙坜熙根本在自欺欺人。 第二十四章 “总管,把府里好好整顿一下,王爷最慢明日就会出宫。”“王爷没事了!”第一名小妾发出惊呼。 “太好了,老天爷保佑,老天爷终于听到我的祈求。”第二名小妾说话。 “我就知道,好人有好报,王爷肯定没事。”第三名小妾抢话。 黎慕华受不了地翻翻白眼,龙坜熙哪是什么好人,就算有好报也轮不到他头上。 与茵雅几日相处,他对龙坜熙有满肚子埋怨,那种男人,就算他是前世的自己,他也想把他活活掐死。 接下来一群女人吱吱喳喳抢起话,无视于阅熙的不耐,黎慕华要是手上有胶布,绝对会大方相送,把她们的嘴巴全封起来。 “四王爷,王妃进宫了,您有她的消息吗?”总管问。 黎慕华向总管投去感激的一眼,总算有人替他问出想知道的问题,但只见阅熙皱起眉头,半晌不语。 为什么不说?她遭过危难吗?天——这个蔚允——呃,不,龙阅熙是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干么吞吞吐吐,是想要吊谁胃口啊。 黎慕华走到总管身边,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催促阅熙。 总管点头,他明白哑婆婆对王妃的关心,她们两人交情不同平常。 临行前,王妃曾经交代他要好好照顾婆婆,还说现下外面的人进不来,公孙先生怕帮不了府里任何忙,倘若有解决不来的事,就去找哑婆婆出主意。 王妃没料错,王府太大,总是会有人闹出点事儿来,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会牵一发动全身,他不敢轻慢视之。幸而婆婆很可靠,几个主意就让想趁机作乱的人,没了机会。 “四王爷,您不知道王妃的下落吗?她是不是要跟着王爷一起回府?”阅熙叹气,缓缓道:“你们的王妃不会回来了,皇上已经下旨赐死。”黎慕华像被雷打过,轰地一声,满脑子混沌。 赐死!怎么会赐死?!就算皇帝吃太饱想随便找个女人赐死,也轮不到茵雅头上啊?那天和龙坜熙去参加寿宴的是涂诗诗,怎么会——到头来,局外人被赐死?! 到底怎么回事?他抬起头,想听阅熙的下文,可他就丢下这么两句,之后,什么话再也不肯多说。 “总之,通知你们一声,王爷和侧妃很快就会回府,该做的准备快点做,接下来,大家还有得忙。”语毕,他长叹一声。 黎慕华拚死盯着他,可他就是不再提茵雅。 怎么回事?想想、快动脑子好好想想,无端端的,怎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皇帝为什么要召茵雅入宫?难道此事和陆家有关? 不可能,茵雅说过,陆家是帮龙坜熙的,那么——是皇后? 不会,皇后绝对不可能把目标放在一个坜熙不看重的王妃身上,就算她真的害坜熙不成,想随便捏死一个坜熙的身边人,目标也只会是涂诗诗——这时,公孙毅的话突然钻入他心底。 就算皇上的性命无碍,但目前为顾忌韦氏家族,到最后,王爷势必成为代罪羔——即使王爷能熬得过宗人府韦立昌的虐待与暗算,但罪名一经确立,王爷的下半生必得在圈禁中度过,至于那些雄图大业,一场幻想罢了——该死,为了龙坜熙的丰功伟业,茵雅抢着去当那只笨羊了! 难怪她对谨言说悄悄话却不让他知道,难怪那两天,她虽表现得像无事人一样,却老是心不在焉。 黎慕华像炸翻锅似地跳起来,他想也不想,扯着阅熙往屋里走。 阅熙被哑婆婆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一个年纪那么大的老婆婆,竟有这身蛮力可以拉着自己跑,阅熙直觉想甩开她,却又顾忌她年纪大,不忍心用暴力相待。 就这样,他一路被拉进书房里,黎慕华随便磨了几下墨,提笔就写:“茵雅跑到皇上面前,自己承认对白虎下毒?”阅熙看着那笔触不像女人的字,这婆婆——是什么来历啊?而她写的,正是父皇严令不可外传的事,她从何得知? 阅熙没回答,但黎慕华已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该死、该死!他抓起笔,继续飞快往下写。 “有人顶罪,皇帝顺理成章放过龙坜熙,却让茵雅死得不明不白?”满f宇,每个字里都充满愤怒。 她大不敬的话,让阅熙半句都无法回答,只能张着不敢置信的眼睛,望着这个来历不明的老婆婆。 黎慕华挥手。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再提笔,他写:“茵雅已经被赐死了吗?”阅熙看看门外挤成一团的人,再看看老婆婆,凑近她,低声说:“尚未,今晚子时。”黎慕华点点头。很好,还来得及。他顾不得阅熙尊贵的身分,来的时候,拉了人就走,离开的时候,微点个头就走出书房,留下一脸错愕的阅熙。 阅熙蹙起浓眉,待大皇兄回府后,一定要让他彻查这位无礼老婆婆的底细。 黎慕华回到屋里,飞快上床躺好,闭上眼睛,在心中大喊三声“童女、童女、童女!”他等了好半晌,都没等到童女应声,一个不耐烦、张开眼,竟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王府里面,而是坐在开往医院的救护车中。 他的左手边是哭得泣不成声的雅雅,她正握住自己的手,贴在脸庞,她喃喃自语,一句句哄着沉睡的他,说医院就快要到了,要他想尽办法撑下去。 而童女坐在他的右手边,巧笑倩兮说道:“看她那个样子,你觉得她不喜欢你、不想和你发展一段爱情吗?”他没回答,只是冷目瞪她。 童女耸耸肩、自问自答地说:“她很想,但前世残存的记忆阻止了她的勇气。她怕自己会变成善妒的坏女人,怕自己会因为爱情再度受伤害,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她似笑非笑补上一句。“那是你造成的,前世的你。”他深吸一口气,冷酷问:“那个楠楠,和我一样,也是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的吗?”被发现了?好啦,黎慕华的脑袋是不错,至少比起楠楠要好上太多。可他也不必一脸龙坜熙的死样啊,他又没有附身在坜熙身上,干么学人家要冷,想降低温室效应也不必用这个方法。 “是。”她回答的很勉强。 “是哪个环节出错,为什么让一个现代女人穿越到古代?”他一问,童女顿时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一钻,这家伙果然不是容易糊弄的人物,企业家不是当假的,才几句话就直指问题重心。 童女别过头拒绝回答,屁可以乱放话不能乱说,万一被当成呈堂证供——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又奸诈又狡猾,就是神仙也不能不防。 她保持沉默,他就会放过她?想都别想,黎慕华继续咄咄逼人的开口。 “现代人穿越到古代,尤其是女人,当然和那个时代用妇诫、妇德教养出来的女人有很大不同,不管是眼光、观念、态度,甚至脑子里随便一个主意,都会让古代的男人惊艳不已,进而欣赏、喜欢、恋上。 这种竞争,对陆茵雅很不公平。”她知道啊,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现在需要这么忙,忙完一只又一只,她又不是吃太饱闲着没事,好啦,要她承认几百次都行,她错了,聪颖慧黠、天资好得无以伦比的童女神仙,这次真的做错了。行吗! “我看到蔚允了,那个四王爷阅熙就是蔚允的前世,对吧!”“对。”她心不甘情不愿回答。 “楠楠和慕易——所以,慕易是龙儇熙?”“对啦。”她叹气,这家伙不应该当奸商,应该改行当福尔摩斯。 “坜熙、儇熙、惠熙、阅熙、务熙——还有个失踪的惠熙,他这辈子是谁?”呃——她想扯头发了啦,她高举双手。“我投降,我一次招,不要分段凌虐。坜熙是你,儇熙是你弟弟慕易,惠熙、阅熙、务熙是你表弟蔚平、蔚允、蔚信。满意吗?”不满意,他心里还有许多结待解。 “为什么我们上辈子是兄弟,这辈子还是兄弟?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缠缠绕绕解不开的感情债未清,所以这辈子才又碰在一起?”童女的脸更苦更难看了。 好,他不当福尔摩斯还可以当曹雪芹,他编故事能力一流的,最可怕的是,他随口乱编,就能编出仙界制造出来的事实。 太可怕!黎慕华实在太太太可怕了。她开始怀疑送他回到过去,会不会比送简郁楠回去——错得更严重? 天寿,这回事情办完,她一定要申请调职,再不要跟着月老团团转,她要找个钱多事少离家近,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单位去报到。 童女半句话都没说,但黎慕华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没办法,观察人,刚好是他擅长的能力之一。 “实招吧,除了我,还有几个人被楠楠搅乱了姻缘?”他叹气,大手往童女头上一按。 这、这、这——连这个都猜得出来?他太神奇了吧! 神奇到童女忘记把他的手甩开,咋咋嘴说:喂,客气一点,本人可是神仙姊姊;神奇到童女忘记这种时候,保持缄默最好。她竟然傻傻地比出手指头,回答:“三个——”“三个!”坜熙一吼,吓得童女把耳朵捂起来。 有没有搞错啊,他是凡人、她是神仙耶——就算犯了错,也是神仙啊——童女满脸的委屈,她终于明白,踢到铁板有多痛。 “不要生气啦,其他两个都解决了,就剩下你,你有时间在这里对我大吼大叫,倒不如快点回去解决问题。”“怎么解决?你要我再度穿越?这次要穿越到谁身上,一个半百的老爷爷,还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天,他可不要再次尝试同性恋的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解决。”“你是神仙!”他提醒她。 “人的命运来自选择,而不是上天注定,龙坜熙在死前下一道命令,要谨言动用所有后宫里的隐卫救回陆茵雅,这道命令让本来应该死掉的陆茵雅活了下来,而应该存活的龙坜熙,因为无人守护,死了。”“你说什么?龙坜熙死了?!”不会吧,阅熙不是说龙坜熙很快就会回王府。 “不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你让陆茵雅再度检视自己的心情,她说着过往故事时,一点一点把爱上龙坜熙经过回想一次,那些心情让她写成长信,交到龙坜熙手里,也让龙坜熙后悔自己曾经对她做过的一切。”坜熙死了,那、那——如果茵雅醒来知道这一切,情何以堪? “如果我不穿越回去,事情会变成怎样?”“你不是很会解题吗?说说看啊,你要是说错了,我来补充。”“即将登上太子之位的龙坜熙死了,大燕将由韦氏把持朝政,非百姓之福。”童女点头。 “茵雅知道坜熙之死与自己有关,必然痛不欲生,说不定连自杀的念头都有。”童女再度点头。 “然后,不管几生几世的轮回,茵雅仍然无法相信男人、相信爱情。”童女给他拍拍手。这个人就算送回古代当皇帝,也不会出大问题,简直就是诸葛亮再世嘛。 “怎样,回不回去,这次你会进入坜熙的身体,用他的身分来解决所有问题。”怎样?比当哑婆婆好太多了吧。 “我回来的时候会在哪?我可以在那里待多久?”他看一眼满面哀凄的雅雅,他不想让她等太久。 童女叹气,黎慕华怎么会这么聪明?之前,她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像控制楠楠那样控制他?跟他坐在谈判桌上,她只会输没有空间赢,既然如此,省略谈判部分吧,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第二十五章 童女高举五指,无奈说:“本神在此发誓,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清醒来的时候,一定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不是焚化炉里,至于你的雅雅,还是一样貌美如花,和你闭上眼时看见的一样年轻。”他点头。“我喊三声童女的时候,你会出现吗?”她答得很无奈。“会。”“我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喊你吗?”无奈加上无奈,他是她见过最难缠的凡人。“知道了,要喊就喊吧,本神随时恭候您昀召唤。”“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帮我照顾雅雅吗?”呵?她什么时候改行当保母?可是——看着他眼中的坚持,虽然不爽,还是点了头。“我会。我会照顾得她长保青春、永世不老、福如东海,行吗?现在你肯不肯安心回去解决问题了?”“好。”哦哦哦,这个“好”,多么弥足珍贵,她几乎要合掌谢天,对他感激涕零了。 “对了,有件事提醒你一下,以后要编那种八点档的可怜身世,不要编得那么仔细,知不知道帮你圆谎,很费力的。”“圆谎?”“你以为龙坜熙会随随便便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太婆?”为了帮他圆黎家悲惨的遭遇,她可是费尽心力在众人的记忆中添上这么一件事,很累人的。 黎慕华想了想,听懂了她的意思,失笑,原来自己也能整到神仙。 “快点去吧,坜熙溺水了,现在太医正在抢救他,你别搞到他入殓再来死而复生,说不定宫里那几位会说你是妖,到时被人家绑起来一把火烧了,我还得再帮你找具新尸体。”“溺水?他不是被关禁了吗?”他还以为坜熙死于杀手之祸。 “皇帝要释放龙坜熙,他在洗澡的大木桶里溺毙了。”童女解释得很敷衍。 “大木桶能溺死人,敌人又动了手脚?”他随即推敲出原因。 “没错,所以自己小心一点,这次回去不当哑婆婆了,换过身分,你可别做那种风平浪静、四季平安的春秋大梦。”“所以——”“所以你要处处小心,对了,因为龙坜熙是溺毙的,你要装失忆、装弱智都行,反正你也知道嘛,大脑是种很奇怪的组织,缺氧那么久,会怎么样,别说古时候的医术,就是现代医生也说不准。”“那我——”他指指躺在救护车里的自己,不会自己醒来真的失忆了吧。 黎慕华话没出口,童女忍不住先笑出声,神仙不是当假的,话不必明说,她就把他的心思摸个一清二透。 这个人肯定是无神论者,她都已经发誓了,他对神仙还是不信任。 叹气,她说道:“第一:黎慕华是车祸不是溺毙,没何缺氧问题。第二:你觉得他鼻子上的氧气罩是装好看的吗?第三:不是还有本童女吗?你谈判的功力那么高强,怕什么。”说得也是,黎幕华露出一丝笑容。 “好了,你打算再和我聊多久?快去吧。”医院到了,救护人员从救护车上下车,童女再度催促。 黎慕华点头,离去前,在泪流满面的雅雅额间轻轻贴上一吻,说道:“不要害怕,等我回来。” 第十四章 重生 耳边有着低抑而琐碎的交谈声,黎慕华微微擂动眼睫,试着张开双眼,但没有成功,眼皮好像被谁灌进水泥,重得抬不起。 “皇上正在等各位御医的答复呢,您们好歹给句话,不然,我怎么回话?”见惯宫里大风大浪的汪公公,这会儿早没了那份镇定,他像被谁在屁股上放了把火似地,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个传圣旨的小李子,竟让两个来路不明的宫女给混进来,伤了大皇子,现在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覆旨。 他瞪一眼跪在门口的小李子,忍不住又重重叹气。 小李子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干儿子,平日见他行事还算稳妥,怎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头失误,万一惹得皇上发怒,他岂能不跟着遭殃。 “汪公公,不是我们不给个说法。着实是大皇子的情况太怪异,我们也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查太医捻着胡子,沉吟半天竟然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怎么,一群人在这里围着讨论老半天,竟就得了这么两个字,怪异? “把你们知道的,全讲给我听听。”“听李公公说,大皇子没吃喝任何东西,照理讲,不应该中毒,可如果不是中毒,大皇子身负武功,而那两名体型娇小柔弱的宫女,应该没那么大力气将大皇子按入水中,就算她们武艺高强、力大无穷,大皇子也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走会弄出些动静,可等在外头的数名公公又说,当时屋里半点动静都没有,他们才会掉以轻心。”查太医说道。 双手负在身后,在屋里来来回回踱上十几趟的乔太医接着说:“我们考虑过,是不是被点穴了,但大皇子体内的真气没有闭塞状况,所以应与点穴无关。”“我认为是中毒,倘若不是中毒,我们各种方法都用上了,大皇子怎么会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乔太医插上一句。 “换言之,你们也弄不清楚好端端的,大皇子为什么会在澡盆中溺水?!”在澡盆溺水,多么匪夷所思的事。这话——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到皇上跟前说去。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这情况——当了多年大夫,谁也没见过啊。 更奇怪的是,从水里救起来的时候,吓得脸色发白的李公公明明就说大皇子没了气息,照理讲,从宫女离去到李公公进门,超过一刻钟时辰,溺在水里的人定死无疑,可他们才要动手把脉,大皇子竟突如其来地呛咳了好一阵子,吓得李公公双腿发软,瘫在地上。 大皇子昏厥过去了,胸口却开始起伏,出现一丝气息。 这算死而复生吗?“是,我们假设过多种状况,却无一符合,”查太医回道。 “好吧,先不追究溺水之事,谁来告诉我,大皇子还会不会醒?”“大皇子脉象奇特,这、这——实在不好说——”这个不好说,那个不知道,讲来讲去,就怪异两个字清楚,这、这要他怎么办啊?汪公公苦着脸,满肚子火气只能朝小李子怒瞪。 突然外头一阵动静后,门打开了。 门外守着的侍卫竟然没有通报一声,汪公公正有气无处发,张口本欲怒声斥责,没想到转身看清楚后,发现来人竟然是皇太后?! 皇太后怎么知道咏月楼出事了? 汪公公傻了片刻,瞄一眼小李子,见他眼神闪烁,想起这小猴崽仔之前在寿安宫当差,很得皇太后欢心,难不成他以为搬来皇太后就没事?傻了他,这次出事的可是大皇子呐。 “皇太后万福。”一干众人纷纷屈身伏地。 皇太后满头银发,手拿龙凤拐,精明锐利的双眼扫过屋里人,看他们的表情,不必闲括,她便明白情况不稳妥。 “都起来吧。”转身,她向身后的文俱翔点头示意,文俱翔略略欠身,走向内室床边。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太医们看着文俱翔仙风道骨的背影,脸上浮起怪异神情。 上回也是这位老先生,大家都还搞不清楚白虎怎会伤人时,他不过四处走走嗅嗅,又把了把皇帝的脉,就讲出他们连听都没听过的“雀舌”、“猫眼”。 后来他还抓了只猫,喂它雀舌,抓只狗,在它身上涂猫眼,那猫竟然发失心疯似地,非但不畏惧大狗,还拚命往它身上飞扑。 依他们说—大伙儿连见都没见过这种毒药,而这位老先生竟然可以拿得出来,他的嫌疑肯定最大。 可听说他不但是前太子的师父,现下又救了皇上,谁敢说他有嫌疑。 文俱翔翻翻大皇子的眼皮,再把了把他的脉象,之后从腰袋中拿出银针,往他膝上七寸处扎下去,一扎,黑色血水就这样缓缓流了出来,看得众人惊诧不已。 扎完右脚扎左脚,之后是右手腕上方三寸,及左手腕上方。 不多久,那黑血越冒越多,到后来竟是用喷的,几名太医纷纷凑上前,用布巾覆在上面吸取黑血,才一转眼儿工夫,整块白布便成了暗红色。 行医多年,谁见过这种阵仗,有人忍不住对文俱翔多望去几眼,原先对他来历心存怀疑之人,现下什么怀疑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佩服。 “看什么?还不把布取走,大皇子快醒了。”文俱翔道。 “什么?”他们讶异地低头一瞧,拿走上头的布块,才发现针扎处流出来的已经不是带着腥臭味的黑血,而是鲜红血液,他们互视彼此,本想动手施针为大皇子止血,可那血,竟在他的肌肤上凝成珍珠大小的血珠子之后,停了。 文俱翔用银针挑去凝固的血珠子,放下坜熙的衣服,微微一笑,对一干太医们说:“都退下去吧,大皇子已经没事。”他离开床沿,让宫女们为坜熙整理整理,之后,跟着走出内室,来到外头小厅。 文俱翔与太后对视一眼,太后会意,轻言道:“小李子,你去回复皇上,说大皇子已经安然无恙。汪公公留下,其他人通通退到外头。”汪公公松口气,明白皇太后留下自己定然有所指示,便把所有人全数支开,还细心地让门外侍卫退到百步外守着。 回到屋中,他躬身走到皇太后身旁。 “你好好听仔细,把话给带到皇上耳里。”皇太后下令。 “是。”皇太后转头对文俱翔,轻声道:“文师父,说吧,他是皇上的心腹。”文俱翔侧身,对着皇太后和汪公公娓娓说来。 “坜熙中的毒叫红凝香,那是一种花,花瓣红艳如血,花形与玫瑰不同,但花瓣形状颜色相似,泡水触肤,会使人精神松弛、昏昏欲眠,全身力气尽失,之后毒物积存在四肢,一个时辰友右,中毒者全身武功尽废,却不至于失去生命,是武林人士经常使用的毒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两名宫女应是把毒物下在洗澡水里,使得坜熙无力反抗,以至溺水失命。不过我刚刚把过他的脉象,气息尚且平稳,只是他在水里待太久时间,我担心他醒来之后,脑子会——”皇太后猛地一惊,急问:“会变成痴儿?”他拍拍皇太后手背,安慰道:“不要太担心,等坜熙清醒之后再看看,溺水那么久还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奇迹。”只不过,可惜了他那身武功,看见黑色血水那刻,他的心就凉了,那孩子是个驰骋沙场的英雄,失去一身武艺,谁知道,会不会就此灰心丧志? 皇太后满面愁容,倘若坜熙无法肩负国家重任,那么放眼过去,十几个皇子里面,谁还有能耐? 阅熙太实心眼,无法驾驭群臣,务熙对大位无意,否则不会选择偏安梁州,其他几名成年皇子,不是性格怯懦便是昏庸愚昧,至于壅熙——虽有些才智手段,性格却乖张舛戾。 那孩子被云嫔给养坏了,他待下人如对待狗,顺他心者和,不顺他者,便想尽办法断人生路,气度不足、胸怀狭隘,国家交到他手上,等于提早宣告大燕的败亡。 这个大燕不是她韦家的大燕,是天下百姓的大燕,她绝不容许朝堂上出一个暴君。 忧心忡忡时,屋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汪公公喜道:“大皇子醒来了!”皇太后松开眉目,走往内室,见坜熙正挣扎着要起身,汪公公急忙上前搀扶。 “慢点,大皇子,不急、慢慢来。”他一面说,一面让坜熙缓身坐起,靠在墙背上。 第二十六章 安顿好后,汪公公随即退下几步,让皇太后和文俱翔上前。 他们分别坐在床两边,一个用关爱眼神望着他,一个抓起他的手,细细把脉。 有了附身哑婆婆的经验,再次从另一度空间转回人世,黎慕华并无太大的讶异,尤其这回附身的对象是龙坜熙,更没有适应问题。 他已经清醒很久,在一堆御医讨论龙坜熙的死因时,他就已经有了知觉,只是手脚难移、眼不张,运动神经好像被人活生生从中间扭断,导致大脑和躯干分家,谁也指挥不了谁。 突然,一股暖意自腕间向上攀升,那是小说里面常提到的气功吗?太神了! 黎慕华下意识抬眼,望向眼前的男人,顿时吃惊不已——他再猛地望向坐在他另一边的女人。 更神的事件发生了,他们、他们就是戴了银白包假发的刘雪华和刘德凯嘛! “刘雪华”的脸色红润、气血充裕,穿着一袭华贵的锦袍,若除掉那头白发,她看起来就像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 而“刘德凯”脸上半丝皱纹都没有,他双目炯炯有神,虽然只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色衣衫,却丝毫掩不去与生俱来的贵气。 这对熟龄金童玉女,怎会双双出现在这里? “坜熙,有没有什么地方不适?”刘雪华拉起他的手,急切问。 刘雪华的关心很真切,她的眉毛纠结,眼底浮起淡淡的忧心,凭他多年商场上打滚培养出来的识人能力,虽然他不知她是谁,但他认为她值得相信。 他点点头说:“我很好,只是——对不住,请问您是——”他的问句吓坏了汪公公和刘雪华,乍惊之后,刘雪华望向刘德凯,眼波交会间,他们传达着外人不理解的密码。 刘德凯拍拍刘雪华的肩膀,给她一个安慰笑容,她见之,展眉。 黎慕华细细观察两人,心想:他们互动亲密、行为有默契,关系应该与众不同吧。 刘德凯凑近坜熙,先看看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清澈透亮,无一丝混沌,照理,应该没有伤到脑子,可为什么——他让坜熙吐舌一观,再翻翻他的手脚看看刚刚银针插入的地方,细细地把他从头到脚研究过一回后,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龙坜熙是溺毙的,你要装失忆、装弱智都行,反正你也知道嘛,大脑是种很奇怪的组织,缺氧那么久,会怎么样,别说古时候的医术,就是现代医生也说不准——童女的话在耳边响起。 失忆虽然很老梗,但对黎慕华而言,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至少能够让处心积虑的皇后和壅熙暂歇动作,他才刚穿越过来,可不想几下子就死回去,而且还死得不明不白。 黎慕华的眼光在两人脸上流转一圈,缓缓摇头。 他一摇,摇出刘雪华两颗豆大泪水,他心想,果然是最佳女主角,泪水供应量很充口也。 文俱翔沉吟了下,他望着坜熙好半晌后,轻轻一笑,说了句假话。 “没关系,忘记就算了,我来告诉你,你是我的徒弟,我是你的师父。”徒弟?黎慕华猛地皱紧眉头,什么时候龙坜熙有个师父,怎么从来没听茵雅提过?之前,他已经探听过许多关于坜熙的事,可所有的讯患当中,都没有师父这回事啊? 刘德凯是教他念书的师父还是学武功的师父?惨了,别说武功,就算念书——那些诗词古语,他半首都背不出来。 硬要他背?好啦,勉强问两首幼稚园级的,什么红豆生南国、床前明月光的,还应付得过来,再深入的,他可就要大喊三声童女、童女、童女了。 可是——为这种小事把她叫出来,他敢用项上人头打赌,她绝对会找机会恶整他一顿,他可不希望之后自己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尿失禁或不举的问题。 他想得太专心,忘记应该隐藏自己,也因为他过度信任“双刘”与龙坜熙非敌是友,以至于轻易地泄露心情。 黎慕华每个皱眉拧目的表情尽落入文俱翔眼底,不问了,他已经得到所要的答案。 他轻轻一哂,握住坜熙的手,说:“不要担心,失忆这种小事还难不了为师,过几天师父便搬进王府,好好替你医治。”医治?他能医得了失忆?! 现代医生都没把握的事情,他讲得好像切萝卜,嚓嚓嚓,三两下轻轻松松,他还真当自己是怪医黑杰克?医得好才真有鬼呢。黎慕华忍不住轻扬眉尾,带一点挑衅、一点的不以为然。 这号表情,让文俱翔更加深信自己的臆断。 黎慕华看着刘德凯轻拍刘雪华的背,柔声说道:“没事的,有我在。”用这种口气说话,难道刘雪华是他的情人? “皇太后,宫里不安全,请唤外面的宫女太监进来,让他们服侍大皇子回府。”刘德凯说。 皇太后?!刘雪华竟然是皇太后?那个和皇帝“母慈子孝”的皇太后,可以压制坏皇后的皇太后? 他忍不住再多看她一眼,这皇太后未免太——太年轻了吧? 不过依她对自己的态度来看,这位皇太后应该是站在坜熙这边的吧,既然如此,未来他可就有座大靠山了。 刘雪华是皇太后,那刘德凯呢?不会是太上皇吧? 不可能,历代皇帝哪个不是死了老爸才能继承帝位?那这个刘德凯到底是谁? “碧玉。”皇太后叫唤跟随在身边多年的宫女,现在谁都不能信了,她只能相信自己人。 不久,外头进来一名年约二、三十岁的宫女,她低眉进门应喏。“奴婢在。”“你领一干宫女服侍大皇子更衣,再让三顺领百名侍卫,护送王爷回府。”“是。”刘雪华——呃,不,是皇太后,她走近坜熙,轻抚着他的头说:“回府好好休养,这段日子,旁的事别想太多,知不?”“知道了,谢谢皇奶奶。”黎慕华点头应下。 语毕,皇太后把带来的人全留给坜熙,和文俱翔一前一后缓步走出咏月楼。 临行前,文俱翔停下脚步,对汪公公说:“你去回皇上,就说大皇子伤了脑子,已经不认得人,需要一段时间休养,不必传太医,我会入住王府为他调理身子。”汪公公看一眼皇太后,不确定该不该把这位文师父的话传给皇上。 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发令。“文师父怎么说,你就怎么传话。”“是。”汪公公低身,退开。 两人缓步走回焘安宫,行进御花园时,皇太后忍不住停下脚步,拧眉叹息,仰首自问:“这可怎么是好,坜熙连人都认不得了。”文俱翔看看左右无人,凑近皇太后低声笑道:“阿甘,你放心,坜熙脑子没问题。”“什么?”她惊愕。 “他的失忆是装的。”停顿片刻,他续道:“坜熙是个能干的孩子,才从病中醒来,非但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讶然恐惧,还能想到自己的处境,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做出决定,决定假装失忆,让对手松下戒备。”“他能够这样做并不容易,便是阅历丰富的老武林,一旦确定自己的身子状况,都需要时间才能恢复心情,这孩子有勇有谋、有城府、有心计,沉稳若定,你是对的,这群皇子里面,只有他足堪大任。”“翔哥哥,你怎能确定他失忆是装的?”“你没注意,他刚刚喊你什么?”“皇奶奶——”皇太后自己回答后,恍然大悟,如果他不晓得自己是个皇子,怎会对她喊皇奶奶,太好了,坜熙果真没失忆。 “况且我提到自己是他师父时,他一脸的错愕,之后我说能治疗他的失忆症,他又是满脸的不以为然。”文俱翔清楚坜熙和儇熙之间的心结,从小他们就是竞争对手,后来又都对那名叫楠楠的女子情深意重,可惜她宁与儇熙携手黄泉,也不愿意接受坜熙的垂怜。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复杂,对于他这个“儇熙的师父”,自然是不以为然的。 “我太心急了,竟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你这是关心则乱,我刚才讲到‘便是阅历丰富的老武林,一旦确定自己的身子状况,都需要时间才能恢复心情’,若是平时的你,肯定要追问,坜熙的身子有什么状况,可你连问都没问。”皇太后叹气,可不是吗?这段日子为韦氏、为大燕,她伤神不已,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找不出一个让韦氏全身而退的法子,韦氏的风光,已经不久了吧。 “说吧,坜熙身子有什么状况。”“坜熙的武功尽失。”“他失去武功?!”皇太后蹙紧眉头,那是那孩子引以为傲的东西啊。 “我入针五分才刺出毒血,可见那毒已渗进他的骨头里,十几年的勤奋练习,算是化作东流江水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自古治理国家的贤君,有多少是不懂武艺的,他们靠的是脑子、是才干,坜熙一清醒,就能立刻想到对策,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足见这孩子面对最坏的状况也不会自乱阵脚,你别替他担心了,他肯定能好好撑起大燕王朝。”皇太后愁眉,闷声道:“但愿如此。”“别愁眉苦脸的,我保证,将会以教育儇熙的方式来教他,定让他成为百姓心目中的好皇帝。”“你真要随坜熙回府?”“我得进王府做几件事。第一,肃清王府人员,将暗地窥伺的棋子一一拔除。第二,建立一支能帮坜熙的死士。第三,广募能人贤士,为他未来执掌朝政做准备——”在文俱翔与皇太后讨论着如何帮坜熙入主东宫时,附近的树梢略略弯下,那是童女,没人看见她稳稳坐在树枝上,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面嗑、一面窃听别人的对话。 她扬眉一笑,笑文俱翔想错了方向,黎慕华哪有他说得那么厉害,只不过他想错的方向,对黎慕华有益无害,这样也好,希望黎慕华能早日顺利完成任务,免得二十一世纪的雅雅,天天哭得像猪头。 干百个小鬼拉扯着她的腿,硬要把她拉进那条波涛汹涌、深不见底的大河里,她拚命泅水,想要喊叫,但一张嘴,冰冷的河水就不断灌进她的喉咙。好冷——她游不动了,全身骨头冻成冰雪,冷——透骨的寒冷——“醒了,夫人醒了!”一个低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茵雅头痛欲裂。 “你下去烧点水,夫人醒来需要喝热茶。”“是,我马上去办。”茵雅认得其中一人的声音,那是谨言。 谨言——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也死了吗? 她死了,坜熙怎么办?万一皇上还是照管不到他,万一皇后又使手段害他?万一他孤立无援——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枕间。 不行,她必须醒来,必须告诉谨言,快回人间,她千万不能死——可,像是有千斤重锤压住她的眼睫般,她用尽力气,却只能睁出一道线,模模糊糊的光线射进双眼,怎地,幽冥地界也看得见光明? “王妃,不要急慢慢来,你先听我说,你并没有死,你只是中毒,虽然我已经帮你解毒,但你现在身子非常疲倦,不必勉强自己。”她没死?这里不是阴曹地府,可——怎么能,她的命是皇上要的,谁能从皇上的圣旨下抢走一条人命? 她死命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她的挣扎,不过是略略动了手指,谨言看出她的心思,继续俯下身在她耳边说话。 第二十七章 “王爷动用宫里所有的隐卫,要我们誓言救下王妃。因此我们将皇帝所赐的鸩酒给换过,王妃喝过酒后昏迷不醒,汪公公以为王妃已死,便让我们将您领出宫。”“您不必担心王爷,皇上在赐您毒酒同时,也下圣旨,让李公公释放王爷,最迟明、后日,王爷定能安然回府。”茵雅动弹不得,但谨言的话全落入她耳中,安心了,他被安然释放,不是进宗人府、不是被囚禁,只要他回到王府,回到他的势力范围,就没有人可以对他动手脚——她松开双眉,沉重的眼皮反而张了开来。 “谨言。”她的声音虚软无力,但谨言听见了,她停下话,转头望向茵雅。 “王妃,谨言在。”她握住茵雅冰冷的手。 哪来的王妃?她苦笑,陆茵雅已从皇家玉牒中除名,从此,她不过是个落魄的可怜人,她不能回家、不能碰到熟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还活着,正因为她的命是坜熙抗旨的活证据。 “我得离开——”简短四个字,谨言却懂得陆茵雅的心意,再次,她深受感动。 从头到尾,她是最明白这段婚姻过程的人,从王爷娶陆茵雅的真心思,到陆茵雅进入王府被冷待,再到因为楠楠引起的事端,她眼睁睁看着陆茵雅从一个天真澜漫、满怀感情的小女人,变成善妒:心机深重的女子,再成为对爱情绝望,却仍一心一意盼着王爷安好的女人——她,同情陆茵雅。 读过陆茵雅的绝笔信,谨言在王爷脸上找到后悔,他后悔自己的冷心,后悔对她的刻薄,谨言相信,如果有机会重头来过,他们将是一对让人羡慕的夫妻。 只是——不需要陆茵雅使尽力气提醒,她也清楚,再也不可能了。 陆茵雅的顾虑是对的,只要王爷问鼎帝位的心思不变,他们两人之间便再无可能。而跟随王爷身边多年,她比谁都明白,要王爷对帝位死心,是不可能的事情。 浅浅一叹,她望着陆茵雅的眼底盛满怜惜。 爱情之于女子,是上苍的恩赐,还是上苍的残酷? “王妃历经千辛万难才拾回一条命,当望自珍惜,虽您身上的毒已解,但余毒未消,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身子,便是想走,也得等身子痊愈之后再做打算,否则岂不枉费王爷一片心思。”“此地虽然简陋,但尚称干净,并且安全无虞,日后在这里服侍王妃的,全是自己人,王妃切切不要多虑,只要您不踏出这扇门,定然无人能够认出王妃,所以请您安心住下吧。”全是历熙的安排吗?这般缜密小心,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 茵雅轻点头,也好,便是逃命,也得养足体力。 “王妃既已清醒,谨言必须回去向王爷复命,我留下端风、立羽在此保护王妃,王妃有任何事,可命他们去做,目前宫里情况不明,或许——”她迟疑半晌,道:“或许短时间内,王爷不能来此探望王妃。 ”茵雅失笑,他怎么会来探望她,冒险救她一命,已经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点头,用笑容告诉谨言,没关系。 “请王妃好好保重自己。”说完,谨言旋身离去,叩地一声,门关起,茵雅把头转向墙内,慢慢地闭上好不容易才睁起的眼睛。 再世为人,她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未来前途渺茫,王府回不去、娘家更别提,陆茵雅三个字已经从她所熟悉的世界里除名,一个人的生活,她突然对自己缺乏信心—— 第十五章 改变 要变,就变得彻底一些,反正脑部缺氧,记忆该丢的都丢了,脾气换换,性子改改,说话口气、行为举止——他全数变了。 他再也不管那个龙坜熙是怎么回事,往后他不演戏,他要当一个名叫龙坜熙的黎慕华。 “我要见雅雅!”坜熙闹脾气,手一扫,把满桌子菜肴扫到地板上。 这是他回到王府后第十次发脾气,有点过分,他心底明白,可如果不用这招,他根本别想见到雅雅。 既然龙坜熙派隐卫救回雅雅,肯定有人知道雅雅现居何处,问题是他压根不晓得府里哪一个是隐卫,只好用胡闹法,闹到隐卫自己跳出来招。 一刚开始,大家还有点疑惑王爷口里的“雅雅”是谁,他从不曾这样叫过王妃啊,而且王妃已经被赐死了,他们要到哪里找个“雅雅”来给王爷? 总管捏着八字胡,满脸的闷,望着失忆的王爷,有苦说不出。 王爷不仅性格脾气大改,连行为都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让全部的人都不知如何招架。 他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缓声劝道:“王爷,咱们府里真的没有一位雅雅姑娘,要不我去招来画师,您让画师画一幅画像,我们在京城里到处——”是,他在睁眼说瞎话,可这会儿不说瞎话,难不成还真让他去找来一个雅雅?师父说王爷伤了脑子,看来这伤得可真不小。 这头已经应付不来王爷了,那头侧妃又来凑热闹,偏偏哑婆婆日前突然失踪,不知去向,让他少了帮忙出主意的人。看见自外头进门的涂诗诗,总管眼皮连连跳好几跳,忍不住满面愁容,不是说,不准旁人进主屋的吗? 涂诗诗拉起裙摆,一脸春风的走进屋里,太好了,今儿个谨言不在,其他人不敢将她拦在屋外,说起那个奴才啊——火气就蹭地烧上头顶心,她搞不清自己的身分,竟敢把堂堂侧妃给拦在屋外,也不想想,很快、很快她这个侧妃就要变成正妃了。 说到这次事件,实在是有惊无险,还以为跟王爷进宫的自己肯定要遭罪,她在宫里暗地后悔了好几日,当初不应死磨歹磨,磨得王爷带自己进宫的。 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情况大逆转,自己非但没事,皇上竟还赐死陆茵雅,这可是皇上御手亲自替她解决了阻碍,眼下,王府里除王爷外,还有谁比她大? 一想到压在自己头上的陆茵雅没了,她连睡觉都忍不住想笑。 今天她刻意打扮了,穿着一身鲜艳的敦煌橘长衫,她拢了拢绣满繁复花样的裙摆袖口,满意地顺顺头发,她的陪嫁丫头当中,有两名精于绣工,因此她的衣服比府里任何人都精致,往后得让她们多赶制些衣裳,要当王妃的,可不能少了派头。 总管上前一步想阻止,她怒眼一瞪,恨恨骂:“连你这老奴才也敢拦我?!”苦啊、苦啊,里外不是人,这让他怎么办才好,谨言姑娘,您就快回来吧!总管望向门外,期盼谨言的身影快快出现。 涂诗诗进门,迳自走向坜熙身边,贴着他坐下,娇声娇气地勾起他的手。 “王爷,那个谨言呐,您可得好好教训她,不过是个低贱的下人,竟敢挡在门口,不让我进门呢。”从王爷回府到今儿个已经整整二十几天,二十几天里她想过无数办法想进来看看王爷,没想到谨言拦在门口,谁也不准进入。 她瞄一眼满地菜肴,微微蹙眉,听说王爷伤了脑子,她可得把握时机,在王爷身上多下点工夫,否则等他脑子恢复,万一皇上又赐个重臣之女,往后岂不又是一场好争。 坜熙看一眼浓妆艳抹的涂诗诗,嫌恶地皱起眉头,粉擦这么厚,在走舞台秀啊?之前的龙坜熙眼睛肯定有毛病,她像楠楠?楠楠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的脸当成墙壁?涂成那样,又不是要练靶。 “走开。”他皱鼻子,快被她身上的香气给熏得头晕。 “王爷,你怎么啦,不喜欢诗诗了吗?”她嘟起红艳艳的双唇,不依道。 “我几时喜欢过你,走开!”他大手一甩,把她的手从袖上甩开。 “王爷——”说着,她捂起眼睛,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做作!这时代的男人都吃这一套?他受不了地别开脸。 “总管,把她赶走,我被她弄得头痛。”他半点情面都不留。 总管绕过满地残肴,走到诗诗身边,小心翼翼说道:“侧妃,王爷他——身子不好呢,是不是下回——”涂诗诗不敢对坜熙发作,只能狠狠向总管瞪去一眼。 怎地,王爷脑子不好使,谨言骑到她头顶上、连小小的总管也想骑上来? 瞧瞧其他下人多乖觉,早就自动在称呼上给她升了地位,左一口王妃、右一声王妃,连那群她素日里看不惯的小妾,也自动自发在她面前低头,只有他们几个老的、奸的,不晓得仗恃着什么,还喊她侧妃。 她一挥手,长长的袖子啪的打到总管脸上,迫得他不得不退后两步。 涂诗诗走到坜熙身后,双手一围,圈住他的后腰,紧箍,撒娇道:“王爷,您怎么对诗诗那么狠心呐,人家为了您的病,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呢。”他像触电似地猛然拔开她的手,退去几步,不是说古代女子多矜持,矜持个鬼咧,他死盯着涂诗诗,突然想起她上次羞辱另一名小妾的话,冷冷一笑,双手负在身后,气定神闲说道:“你是谁?你是出身大家闺秀还是青楼,就算是青楼妓女,进了我王府的门也该有所收敛,在人前竟这般肆无忌惮,难不成还当自己在青楼里营生?l他左‘句青楼’右‘句妓女’辱得涂诗诗满面通红、气恼不已。 王爷真是伤到脑子了?不但不记得她,而且讲话口气不同、神情不同,连疼她宠她的态度也大不相同,竟把她和倩倩扯在一块儿,贬抑她的出身。 她不服气,怒声相抗。“王爷记错了,真正出身青楼的是倩倩,不是诗诗,诗诗是御史大人涂建隆的掌上明珠,是皇上亲颁圣旨、从正门迎进来的名门千金,和王爷那些从外头娶进来的、上不了台面的女子不同。”白痴,她还真以为他在计较她的出身背景?他真想翻白眼,骂两声蠢。 “那么涂御史还真是好家教,教出来的闺女和青楼女子并无二异。”他冷声嘲笑,这种没脑女怎么敢跟人家嫁进王府,若不是是雅雅心宽不计较,否则光是斗,就能把她斗趴在地。 “王爷,您怎地这样说话,您忘记,您是最疼诗诗的呀。”说着,她不怕死,整个人再度贴上来。 这回坜熙有了防备,身子一闪,“走开,除了雅雅,谁都不准进这扇门。”涂诗诗怔了怔,问:“王爷,王府里哪来的雅雅,王爷指的不是陆茵雅吧?她已经死了、死透了,她胆大包天,胆敢下毒害皇上,这种丑闻,皇上已经想尽办法替咱们王府掩盖,王爷可别大声嚷嚷。”坜熙怒不可遇,一转头,目光透着肃杀寒意望向涂诗诗,狠毒阴骛的眼光吓得涂诗诗倒退三步。 他缓步向她走进,她看见他额间青筋暴怒,剑眉高扬,紧握的拳头骨节间发出咯咯声响。 雅雅已经死了?不可能,童女明明就说,龙坜熙动用宫里所有隐卫救下雅雅,死的人是坜熙——“不会,雅雅没死!”他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可却又怕自己回来得太慢,漏掉中间过程。 “死了,汪公公亲手赐死的,尸体早已送到化人场。”涂诗诗还在争。“这种事作假不了,不然明儿个,诗诗同王爷进宫,让皇上亲口——”话说到一半,坜熙冲上前去,一把锁住她的喉咙。“闭嘴!”他忿然,因为涂诗诗结结实实地戳上他的隐忧。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总管,天啊——真要闹出人命了,这可怎么办? 第二十八章 “王爷,放手呀,您别冲动——”他哪里肯放手,反正他是王爷,王爷最大,在没有民主意识的时代里,弄死家里几个看不顺眼的女人,半点罪都没有,正好弄死她,替雅雅出口鸟气。 眼看涂诗诗脸色涨红,就要没气,总管连忙抢上来,一把抱住王爷的手臂。“王爷,求求您别火啊,侧妃有过,却过不及死呐。”他怒瞪总管,最终还是松了手。“去!去把谨言给我叫来。”他厉声一吼,手跟着松开,而全身虚软、没了力气的涂诗诗,就这么跌坐在满地残羹上,连连呛咳十数声后,喘了过气。她掩面放声痛哭。 总管忙不迭冲出大门,未出大门三五步,就看见文师父和谨言连袂而来,太好了!终于回来了,他冲上前。 “文师父、谨言姑娘,你们快进去吧!王爷又闹脾气,刚刚差点儿错手杀了侧妃啊。”文俱翔和谨言互视一眼,谨言问:“王爷又闹着要见王妃吗?”“是啊,侧妃刚刚说了实话,说王妃已经让皇上下旨赐死,王爷一个激动,就掐住侧妃的颈子。”谨言皱眉,就要转身往里头奔去,文俱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转头向总管说道:“你先进去,别让涂诗诗继续胡闹,先让人把她带出去,我们马上到。”“是,文师父、谨言姑娘——你们可得快点啊。”总管快步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向外头的侍卫招手。 文俱翔见总管和侍卫都进屋了,拉着谨言走远几步,低声道:“告诉我实话,坜熙在溺水之前,有没有命令你召宫里的隐卫救下茵雅?”谨言闻言猛地一怔,垂头,不言。 “你可以信任我,我是奉皇太后及皇上之命,要扶植坜熙坐上皇位之人,绝不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保全他,是我最重要的工作。”那么——不利于王妃之事呢,他会不会为了顾全大局,将他们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王妃,再次送进鬼门关?谨言犹豫着。 文俱翔见她那样,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谨言,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卖主子,不过他早已猜到答案,若非隐卫全数出动去救陆茵雅,那两名宫女岂有那么容易得手。 也好,未来坜熙要成大事,身边需要更多像她这样的人。 “算了,你说不说不重要,但有件事,我得先对你提。”“文师父请说。”“坜熙,并没有丧失记忆。”他缓缓吐出字句,然后自猛然抬头的谨言眼底看见讶异、震惊、不敢置信以及喜悦——所以王爷是装的?为了松懈皇后的警戒?为了在无人知晓之前,布出下一个新局面?王爷准备好要反败为胜了? 没错,肯定是这样,这回的失误,让王爷差点儿失去性命、也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如果王爷默默承受这些,却全然不回手,就太不像王爷了。 谨言静望文师父,许久,他那双饱含智慧、让人信任的眼神,说服了她,她点了下头。 文俱翔也跟着点头,抚抚银白色长须,笑道:“王爷在发脾气,见了我,大概只会更火大,我先回去,你好好进去安抚王爷。”谨言飞快转身,一见侍卫和总管拉着涂诗诗出门,便迅速奔进屋内,顾不得满屋子的脏乱,她跑到坜熙身边,在他耳畔道:“王爷,我带你去找雅雅。”坜熙飞快抬头,对上谨言的眼,他果然押对人。 当哑婆婆时,就觉得谨言不是普通侍女,她肯定是坜熙身边重要的人物,很好,她的确知道雅雅在哪里。 他笑了,灿烂明亮的笑容让谨言微微一怔,原来王爷也会笑?跟在王爷身边多年,她未曾见王爷真心笑过,原来他一笑,冷冽寒冬会转变成暖暖春阳,枯草逢春,万物欣欣向荣——坜熙不知道谨言被自己的笑容给闪昏了头,一把拉起她的手。“快走吧!”谨言看着手腕上的五根手指头,文师父没诓人吗?王爷——真的没失忆? 王爷向来不爱人近身,他好洁、严谨,行为举止处处规矩,他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教人四下传说的呀,可是现在的他,却像变了——站在窗前,茵雅偏着头,望着屋外。 这是一间还算宽敞的宅子,外头的院子沿墙种着一排桂花,左手处有一个小小的水塘,如今桂花盛开、满院寒香.清水淙淙,一庭秋色,使人精神为之一爽。 她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谨言每隔几日便出现一回,除了带来吃穿物品,还带来一名厨娘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婢女银月陪她,厨娘王婶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老实、可靠,做的家常菜清爽可口。 银月那孩子脸圆圆的、一脸聪明相,做事俐落,很爱讲话,成日里吱吱喳喳说个不停,有她在,日子倒也没那么寂寞难捱,她很想念婆婆,但明白现下的状况,这辈子是再也无法与她见面,不过至少知道婆婆在王府里衣食无虞,她就安心许多。 端风和立羽是谨言留下来保护她的人,端风不爱说话,立羽倒是笑口常开,两个都是高个头,精壮的身躯、炯炯有神的双眼,可端风脸上有一道长疤,从额头经过鼻梁直达右脸颊。 幸好伤口还算浅,不至于皮开肉绽、沭目惊心,每回见到端风,她总会想起坜熙,他也有一道伤,只不过短一点,在眉间额际,那道伤是在战场上拉出来的,比起端风的,狰狞得多。 那次他受伤回宫,她见到那道疤时被狠狠地吓一大跳,然后她在他眼底看见受伤。 当时有穿凿附会之人说,那道伤坏了坜熙的帝王相,就如同项羽,两个耳洞让他注定四面楚歌,败在刘邦手下。 当时的他还那样年轻,心底肯定很难受吧,总说坜熙伤她,可她也在不经意间,伤他很多回吧。 相较起端风,立羽像个翩翩公子,若不是露了那么一手,谁晓得他身怀绝技武功? 那回,树上有个被母鸟遗弃的鸟窝,夜里小鸟饿得吱吱喳喳叫不停,扰人清梦,一大早银月就爬上树,想把鸟窝给摘下来,没想到脚下不仔细,整个人从树上往下坠。 就那么一个轻巧纵身,也没看见立羽怎么动作,吓得四肢僵硬的银月就稳稳地落进他怀里,银月松了口长气后,念一声阿弥陀佛,从此老拉着立羽喊贵人。 银月是不太介意自尊心的,她压根儿不在乎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一得空就扯着端风、立羽说话,说家里、说父母亲、说街上听来的八卦消息,非要逗得他们应上几声,才肯放人。 平时,端风、立羽总会留下一个,守在她屋子外头。 茵雅明白,他们是怕她走出门、惹事端,她不晓得坜熙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她比谁都清楚,“陆茵雅还活着”这件事,将会是坜熙的致命伤,所以不需要人看守,她也不准自己离开小屋半步。 茵雅在心底猜想,坜熙应该会送她出京城,她离京城越远,他越是安全。 只是离开了这里,往后——轻抿下唇,她微蹙双眉叹了口气,未来,前途茫茫啊——谨言每回出现时,总会让随行的人守在大门外,然后与端风、立羽进屋密谈。 她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能让自己知悉,可——唉,也对,不管是王府或是坜熙,都与她再无关系。 眼前,她能做、必须做的,是等待,等待与那个男人断却最后一丝联系。 走到梳妆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惨白的愁容,寡淡得如一汪怅然的死水,她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春美丽,是呵,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可惜吗?哀怨吗?并不,女为悦己者容,从此再无悦己人,何必伤心朱颜凋零。 “端风、立羽,进来吃饭吧!”银月端着托盘走进屋里,把菜布好后,就探出头喊着门外的两个门神,茵雅回过神,走出内室,看着满桌菜,今天是什么节日,怎摆弄得那样丰盛? 端风、立羽他们当然不会进来。 茵雅微哂,走到桌前,发现银月没放弃,跑到外头、拉着他们东扯西扯。 “一起吃吧,今儿个是腊八,大伙儿该聚在一块儿吃腊八粥的,连王婶都赶回家里同孩子家人吃饭了呢,咱们可不能放夫人一个人孤伶伶吃饭。”茵雅浅笑,等着听银月怎么说服他们。 “咱们都是没爹、没娘、没亲人的可怜人,有节日理所当然要聚在一起互相安慰,就算不想安慰我,至少也安慰安慰夫人吧,谨言姑娘不是交代了吗?夫人没了家,很可怜,要咱们多陪陪她——”可怜人?原来陆茵雅终有一天,也成了可怜人。 堂堂的陆府千金呢,岂有今日,这叫什么,人算不如天算吗? 苦涩一笑,银月没说服端风、立羽,倒是先说服了她。 她走出屋外,笔直走到端风面前,定定看着他的脸,她不让自己露出半分畏惧眼神,因为,那样的眼神曾经伤害过一个男人。 “银月说得好,都是没爹、没娘、没亲人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夜,就让咱们同醉一宿吧。我立誓,绝不在这样的夜里,让你们对主子难交代。”端风转头和立羽互望一眼。 多日相处,别人不明白,他们还能不懂,陆茵雅根本不是个惹事人物,倘若真想惹事,她就不会在紧要关头跳出来,替王爷平息这场风波。 她对王爷是实实在在的真心,即便王爷对她——立羽朝端风点头。 端风率先走进屋里,茵雅、银月随后,立羽在最后头进门。 见他们同席,银月乐得呢,她一面摆碗筷,一面说话:“夫人,您教教我念诗吧,您两句什么沦落人的,他们就乖乖进屋,不像我,讲到喉咙都哑了,他们睬也不睬我一下。”茵雅轻笑,低头夹菜,她不想为难他们,不想提了他们回答不了的问题,可她不提、银月提了。 “端风啊,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里?”端风停箸,望向茵雅。 以为是她授意的吗?茵雅摇头,说:“不要理会银月,你可以不回答。”“什么不理我,夫人,您得站在我这边。是谨言姑娘自己跟我讲,再过不久,就要送我们出京的。谨言姑娘说,在裎县有个大宅子,房子美的不得了,我们搬到那里后,就可以和夫人天天上街,不必像现在哪里都去不了。”她嘟起嘴,夫人不打紧,可她都快要闷坏了。 茵雅失笑,连谨言都被她磨得不得不多话,这丫头,本事真大。 端风没应声,立羽说了,“主子尚未吩咐——”茵雅明白,急急阻止他。“别回答,主子不想你们说的,半句都别提,今天晚上共餐,为的只是团聚,没别的多余意思。”她举盏,以茶代酒,敬众人一杯,仰头,饮尽。 “干么这么小心。好嘛,不问就不问,那咱们聊聊家里事——”银月话没说完,端风、立羽像听见什么动静似的扶桌起身,抽出腰间佩刀,飞身窜出。 是谁?谁会在这样的夜里出现?茵雅想破脑袋,也推敲不出一个答案,难道是——皇后知道她没死? 心猛地一沉,她起身,企图躲进内室。 “夫人!”银月没见过这阵仗,吓傻了,就在此时有人动作很大的推开了门。 茵雅直觉回头,一转眼,视线遇上那个人——那个把她从池子里救出来,她的心就此遗落在他身上的男人,那个眉间额际有道狰狞疤痕、她却让他难受伤心的男人,那个她爱了一辈子、却也怨了一辈子的男人——傻了、呆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坜熙。 第二十九章 为什么要出现,他不晓得这样子有多危险,他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等着抓他的把柄? 他们之间,不是已经在那杯毒酒之后,一点关系也不复存了?他们不是早该——断得干干净净? 她张口结舌,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问,却半句问不出口。 与茵雅不同,坜熙在看见她那刻:心暖了,像有人在胸口处放进暖暖包,像在寒冬里穿了发热衣,像地球大逆转,冬天突然变成夏季。 然后他扬起了一个很大、很灿烂、很耀眼,会把冰河融解、把冬变成夏的笑脸。 还好,还好她安然无恙,还好龙坜熙在最后关头决定救她,还好皇帝的鸩酒没有毒死她,还好他有机会改变他们的前世今生——还好、还好——茵雅发呆发儍,他怎么能那样对她笑呢? 知不知要切掉一段感情是多么的艰巨,她得下定多大的决心才能强迫自己喝下那杯毒酒,将两人之间清除得一干二净?他怎能那样笑,知不知那样的笑会怎样烙在她脑子里,永世不清?好过分的男人,他怎么可以对她那样笑! “雅雅,你好吗?”坜熙向前一步。 简短五个字,她像落入时空陷阱,一下子掉回到她八岁时。 那个时候,他还没上过战场,她还是人小鬼大,随时随地想要伸展双臂站在他身旁保护的小女孩,他——便是那样唤她的。 雅雅——雅雅——泪水就这样,在眼底凝结成滴,然后一个眨眼,翻了下来。 她的泪灼了他的心,他又想把龙坜熙抓来毒打一顿了,不过是简短五个字,她竟然感动成那样。 一个冲动,他奔上前,紧紧地、紧紧把她搂在胸前。 雷,打在她心上、也打在她耳膜里,时空仿佛静止般,将两人定在这里。 茵雅搞不懂发生什么事,也不想弄懂,只想着,就这样,一天、一月、一年、百年——让她在他怀里,成石成木,成千年望夫石——泪无声无息地落着,满肚子的委屈争先恐后,仿佛找了宣泄口。 他可知道经历过一场生死,她已决意放下相思,已决定看淡情爱,笑看人生自是有情痴。 可他,一个动作,就把她看淡之事浓烈了起来,再次让她一日不思量,揽眉干度。 不公平!他不该出现的,相见争如不见呐。 用力咬唇,她逼自己推开他,背对。 他心疼着,他怎会不晓得她心中波涛汹涌,被龙坜熙那样对待,如果是现代女子,不会只是推开,还会再加上一个铿锵有力的巴掌。 “对不起。”他的声音自身后飘来,她的泪水掉得更凶。 他于她,怎是对不起可以轻易解释,他的无心无意,她的错付真心,他的冷默孤绝,她的悲怆哀恸,怎么、怎么能够用对不起三字带过。 他绕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勾起她的下巴,再次说:“对不起。”她再次推开他的手,再次背对。 他不屈不挠,又绕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脸。固执道:“对不起。”看两人僵持,谨言悄悄地带上门,将房间留给两人。 终于,在无数次背对再加上无数次对不起之后,茵雅问:“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娶了你却不爱你,对不起用别的女人伤害你,对不起轻看你的心,对不起我当了世界上最坏的丈夫,对不起在危难的时候,不能挺身保护你,还要你为我牺牲名誉性命,对不起我应该展开双臂,挡在你身前,像你为我做的那样,对不起——”他现在是龙坜熙,他要替之前的他道歉,抚平她所受的情伤。 他的对不起让她泪水奔流,滑落的泪滴,淌出了真真切切的哀恸,这是做什么呀!都这个时候了,他还不肯放过她。 不懂吗?陆茵雅已从皇家玉牒除名,她与他此生不能、来世不期,纵使相逢应不识:她的人生与他的人生已然擦身而过,再无交集,他怎能用那么多的对不起,圈绑起她的心,让她放不下、舍弃不了?! 硬起眼神,她哽咽凝声地说:“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他点头,是啊,对不起怎么能解决一切。他再次拥她入怀,无视于她的挣扎,彻底耍赖到底。 “对,你千万别要我的对不起,你得要我的弥补。往后每一天,你别再爱我了,由我来疼你、爱你,等我把亏欠你的感情一点一点弥补起,等到你觉得我给的,和你付出的一样多了,再把心交到我手中。”这些话,只有二十一世纪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会轻易说,他说了有点恶心,但为了挽回这个女人的感情,他不介意反胃。 “你——”茵雅抬眼望他,这个男人是她嫁了三年的龙坜熙吗?他怎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怎会表现出这样一副深情样貌?是她的牺牲感动了他? 不要,她没想过用一条命换得他的感情,她不要他的感激。 “很难相信我的改变,对吗?”换了他,一个人性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也要怀疑起对方背后有什么重大阴谋。 他浅浅笑开,拉起她的手,带点半强迫地拉她坐到桌前,她没反抗,那么生气竟然还不反抗?第一次,他爱死了古代人对女子的教育,三从四德啊,虽然真的很没人权,但给了男人太多的自由和方便。 “听说,我被下毒,一种被下在洗澡水中,叫做红凝香的毒。”“下毒?!”她惊惧地抬眼看他。怎么会,她以为自己认了罪,他便会一帆风顺,没想到,皇后还是不肯放过他,怎么办,未来他还要碰到多少险阻,才能坐上那把龙椅。 她的焦虑和关心之情满足了他。 他继续往下说:“那个毒让我武功尽失、全身瘫软无力,下毒者趁机把我的头按入水小,企图将我溺毙,幸好李公公发现得早,把我救起。但我伤了脑子,我遗忘许多人、许多事,但是,我记得你——骓雅,一个挡在我前面,个头很小,却抬头挺胸,替我挡去恶意的小女孩。 “雅雅,我记得你,记得我跳进水池里救你,那个时候,我心里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很兴奋,兴奋自己终于可以保护你,而不是一味的让你保护,雅雅,从现在起,我会尽所有的力气保护你、爱你。”他的口气像发誓似的,他要说出龙坜熙的心情,替他继续守护茵雅。 茵雅脸上有点呆气,她憨憨地望着他,试着整理他的意思,意思是,他忘记楠楠、忘记诗诗、忘记他屋里的一大堆女子,只记得那个在他身前张开双臂的雅雅? 意思是,扣掉中间他们发生过的那一大段,他心底其实爱过她? 心在猛烈撞击着,一下比一下大声,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但——怎么可以,她已经是死去的女人,而他,将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她的存在,只会碍他的帝王路呀。 因为丧失记忆,他便不再懂得权谋算计吗? 他儍了,她可不傻,她比谁都清楚,他的弥补将会给他自己带来多大的危机。 坜熙见到她还是望着他,那样专注、那样情深意切,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欢乐起来,他握着她,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紧密贴合。 “你还不确定我的心吗?没关系,不要多想,你只要用心去体会,用眼睛看我的所作所为,用耳朵分辨我的话是真是伪,其他的事,全交给我。”他要尽一切力量让她放胆再爱上龙坜熙。 她几乎被说服了,如若不是还残存那么一点点的理智,她几乎要被他的动人言语说服,忘记横在两人中间的,不只是信任或不信任,还有更多数不尽的问题。 她想开口,但他阻止了她。“交给我,所有的麻烦。”初来乍到这个世界,他慢慢认识皇权,民主自由的世纪已经离他很遥远,在这里,生存是件重大工程,尤其在龙坜熙身处的位置上。 文师父尚未对他讲解太多,但公孙毅已经或多或少让他了解眼前情势。 他明白雅雅的忧心忡忡,不过,他是个充满自信的未来人,他深信自己可以解决所有困难,只不过,需要给他一点时间。 端起碗筷,他不给雅雅时间胡思乱想,一扬声:“外面的,不要偷听,快点进来吃饭。”今天是腊八,但他要把它当成除夕夜,是龙坜熙与陆茵雅重建感情的团圆夜。 书房里,坜熙、公孙毅和几个谋士对坐桌前。 王爷失忆了,可朝堂事不会因为王爷的失忆停止不前,王爷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清楚自己的立场与定位,因此这阵子他们几个夜夜都进书房,替王爷恶补当前情势。 坜熙看着这群人,眉心微微拢起,龙坜熙比他知道的更具心计,他确实对那把龙椅很感兴趣,就算白虎事件不是他所图谋,但他背着皇帝做的事,还真不少,也难怪皇后一心一意培植的九皇子壅熙会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非将他斗垮、拔除不可。 这次的白虎事件,肯定出自壅熙之手,至于那个泡在浴缸里的毒物,八九不离十,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我认为九皇子经过此事,应该会消寂一段时日,不敢再大张旗鼓暗算王爷。”一位身穿皂袍的谋士说道。 “难道我们就这样等着,等他下一次行动?这回九皇子连毒药都敢用了,他根本是有恃无恐,算准皇上拿他韦氏无可奈何,倘若再来一回——”身形略瘦的谋士重重叹口气。 公孙毅看着不发一语的坜熙,有心试他一试,故意问:“王爷,依您所见——”坜熙抿唇一笑,心知公孙毅是在测试他的能耐,他无心显山露水,但眼前,龙坜熙的兵权已被皇帝收回,职务也因为受伤失忆,暂时解除。 闲赋在家的他,吃饱没事,翻了翻府中帐册,一不小心发现,龙坜熙是个不懂理财的家伙,虽然还不至于喊穷,但再过一段没事可做的日子,就当真要进宫向他家父皇伸手了。 一个无钱又无权的王爷,有的也就是身边这几个智囊团,若连他们都不能收服,接下来说不准,他真的会成为“闲”王。 坜熙挂起一抹洞悉笑意,回应:“你们怎么会认为皇上‘无可奈何’?此次事件,韦氏已充分暴露其野心,皇上还能隐忍不发、按兵不动,只证明了一件事,后头有更大的布局,且这个布局牵连甚广,需要时间妥善安排。”坜熙几句话,让公孙毅亮了眼眸,他松口气,幸好,失忆并没有影响王爷太多。 “此事硬要攀上韦氏太牵强,也许那只是九皇子觊觑太子之位所制造出来的兄弟阅墙。”皂袍谋士说道。 “我倒不这么认为,你们都说九皇子平庸,一个平庸之人,怎能想出如此计策,再者,他凭什么策动禁卫军?后头肯定有韦氏势力插手。”他不信事情这么简单,就算壅熙是韦氏属意扶持之人,但壅熙才几岁,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雕琢,让他有本事、有能力登上皇帝宝座,根本不需要冒这么大的险,在皇帝寿辰搞上这么一出粗制滥造的戏码。 他认为此事后头与韦氏绝对脱不了关系,只是他还没有充分证据来证明,那个关系到达哪个层级。 “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继续搜罗韦氏大小官员贪污的证据,那些东西可以在紧要关头踹他们一脚,另外——”他忍不住一笑,奸商脸上身。 第三十章 “另外什么?”“先生说,九皇子经过此事,应该会消寂一段时日,而消极地等待他们下一波行动,似乎也不是聪明的做法,所以——最好的防卫是攻击!”“攻击?怎么做?”他的话挑起了众人的兴趣。 “听说,九皇弟在内务府污了不少银两——公孙先生,能否请你找文师父一起过来,咱们好好讨论讨论,如何把本王送进内务府。”“是!”公孙毅低头遵命,嘴边忍不住泄露出一抹笑意。 好样的,失忆于王爷何奈,这会儿,轻看王爷的九皇子和皇后要倒大楣了。 第十六章 爱情 在现代,追求一个女人有许多商人会帮助你,比方制造一个浪漫情人节,五星级餐厅会设计大餐、百货公司会推出情人戒指、还会有许多型号目录或网页提醒你,在情人节,应为另一半做什么事情。 你随时随地可以买到名牌包、名牌衣,可以买到蛋糕和巧克力,让女人明白知道,她是你的甜心。 但在这里,面对一个保守到你无法对她亲亲抱抱大搞一夜情的女人,恋爱是件相当有难度的事。 更何况,在谨言、端风和立羽的极力劝阻下,他们恋爱的场景,只有这片不大的宅第,比起琼瑶的三厅室恋情,他能运用的手法实在少得可怜。 惨上加惨的是,对于诗词歌赋,他没半分概念,想破脑袋,他只想得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就算他不是毕业于中文系,却也明白,这两句并不适合在追求女人的时候使用。 但即便资源严重匮乏,他争取雅雅爱情的决心不变化,他是那种下定决心,就非要做到底的男人。 “你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坜熙对茵雅说。 茵雅凝望着他,忍不住摇头,这是怎么回事,他每天出现、每天与她玩新游戏,他真有那么闲吗?难道他已经不在乎心心念念的帝位,真甘心把它让给壅熙? 虽然她也觉得那个位置高处不胜寒,她也看轻那个所谓的万世不朽功业,因为到头来,那些都只是镜花水月,付于笑谈。 只是,他不是她,而皇后和壅熙的手段,她已见识过一回,无论如何,她再也不愿意他重蹈覆辙,他得小心谨慎、战战兢兢才对呀。 “你不该来的。”这句话,她天天说,说得都烦了、腻了,他却从未当作一回事。 坜熙保持微笑,讲这个话的人,除了她还有谨言,以及那个明明是龙儇熙的师父,却冒领身分说是自己师父的刘德凯。 他可以合作,听文师父分析朝堂大事,可以在早朝时安静聆听、不发一语,认真扮演傻瓜,也可以认同谨言的建议,敷衍涂诗诗那个笨蛋,总之,他可以百分百合作,独独见雅雅这件事情上头,他绝不妥协。 他们都说,雅雅会成为他被攻击的致命伤。 他知道那个“攻击者”是谁,可他不害怕,朝堂和商场一样诡谲多变,如果几个小小的攻击就能打倒他,那么错的不是对手,而是他弱得不堪一击。 穿越到古代的,是自信满满的黎慕华,不是随处可抓的小c咖。 “雅雅不想看到我吗?还是已经开始觉得我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她定眼望他,这么近似无赖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从龙坜熙嘴里说出来的呀,可他却说得自然,好像从古到今,他就是这样一号人物。 “王爷——”“别叫我王爷,就像我也不叫你王妃一样,你可以喊我坜熙。”坜熙——那是久远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她还天真傻气的不晓得大皇子不是尔等凡人,她还以为他们会是天长地久、鹣鲽情深的一对璧人。 她喊不出口。 他笑笑,不再勉强,转开话题,说:“今天早朝有位大臣上奏,要父皇尽快立东宫太子。”茵雅皱眉头,在这种时候提,情势不是很明显吗?痴傻的坜熙和有着庞大势力在背后支持的壅熙,谁占的优势大,一目了然。 “皇上怎么说?”她在为他操心?坜熙一哂,握上她的手。 “我吃亏在失忆,而壅熙吃亏在年纪,他对朝堂毫无建树,于是父皇把奏折按下,这段时间,你尽量少出门,我担心——”“担心有人要对我下手?放心,除了端风、立羽,我身边明的、暗的人多得很。”“可你真的不应该经常到此。”她面露惶恐,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呐,宫里侍卫层层把守,他还不是中了毒、武功尽失?现在他人在外头,他们肯定更肆无忌惮了。 他伸手轻抚过她的脸,这个动作他很早以前就想做了,不管是对茵雅或是千百年后的雅雅。 “你必须学着对我有点信心,我会保护你,也会保护好自己。”可以吗?她可以心存侥幸?皇后哪是简单人物,在各派势力聚集的宫里,她都有机会下手,在这边——她怎能不缵眉千度。 他揉开她聚拢的眉头,笑着拉回主题。 “仔细听哦,这是个新游戏。我们每个人可以数一到三个数字,先数到九的人,要说一句我爱你。”我——爱你——茵雅脸庞迅速红了起来,这种话,她怎说得出口。他才不理她的脸红,迳自开始游戏。“一。”然后用眼神催促她念数字。她皱起眉,犹豫半晌,接下:“二、三。”他说:“四、五。”她想了想,接:“六。”他笑着说:“七八九。我爱你,雅雅,我爱你。”坜熙不为难她,她说不出口的句子,他来接。 但就算不说,她的脸还是红了个通透,世间哪有人玩这种——让人害羞的游戏。 可他才不管,每次来都逼她玩上好几回,每次,他都抢下那个长长久久的“我爱你”,他要她每天听、每天练习,直到确定到不能再确定,确定龙坜熙的最爱是陆茵雅为止。 几次过后,茵雅松下戒备,反正不管是不是让她,他总是一遍遍输,那句羞煞人的“我爱你”,始终得从他嘴里说出,因此,她随口说:“一、二。”听到她的数字,他爽了。“三、四。”“五。”她一说出数字,立刻知道自己惨了。 果然他挑起眉头,一脸奸计得逞的坏嘴脸。“六、七、八。”他缓缓把数字念出口,然后双手横胸,看好戏似地望住她。 她咬紧下唇,半天不肯说话,她打定主意赖帐。 “讲‘我爱你’,很难吗?是因为你不爱我,还是因为要爱上我这种人很难,又或者是单纯认为我爱你三个字让人难以启齿?”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打死不回答。 “真的为难?”他靠到她身前,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红到爆的小脸抬起来。 她瞥他一眼,别开头,那颗心呐,在胸口突突突地造反。 “很简单的,‘我爱你’半点都不难,吸口气就讲完了,试试看。”他的头跟着她的睑转。 她再度把头别开,走到窗边,无论如何都不教他得逞。 他叹气,摊摊手,把她拉回身边。 “好吧,不逼你,好男人不应该逼好女人,这等为难的事,我做就行,可这回你输了,输就该罚,这才不会乱了游戏规则,你别说我爱你,你只要讲、讲——”他眼珠子转一圈,然后做出忠厚老实、诚恳真挚的表情,对她说:“你随便讲一句iloveyou就行了。”“iloveyou?那是什么?”她娇憨的容颜,看得他心脏怦然跳个不停,那颗心是龙坜熙的,原来坜熙和他一样,早就爱上雅雅,只是自己还没弄懂。 真好,从前世爱到今生,从上辈子爱到下辈子,他与她的缘分缠缠绵绵千百年。第一次,他觉得月下老人和童女都是好神仙。 茵雅看着他,又是那种灿烂到让人会不自觉跟着傻笑的睑,红了红脸,她扯扯他的衣袖。“说呀,iloveyou是什么意思?”“是洋文,是‘对不住’的意思,你输了又不肯认罚,是不是该对我说一声对不住?”“那我说对不住就成了,干么iloveyou?”“意义不同呐,天下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讲一声对不住,我便会原谅他,可我的雅雅讲iloveyou,我不但原谅,还要感激她。”“为什么?”她一脸疑惑。 “因为我做过那么多错事,她都没向我要一声对不住,她只不过出一点点小错误,便左一句lloveyou,右一句iloveyou,你说,我会不会心存感激?”她抿唇、浅浅一笑,突然觉得失忆的坜熙好可爱,一个恶意念头闪过,她想,他若是早点失忆,多好。 坜熙见她表情,知道她虽没说好,心底已是千百个同意。 “以后凡是碰到不想对我讲的话,或者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你就说iloveyou,知不知道?”“那么好用?”“嗯,非常好用。”他用力点头,保证童叟无欺。“记好喽,再背一次,iloveyou。”茵雅乖乖再跟着讲一次。 于是,他像只偷普腥的野猫,乐得扬起嘴角。 “说!”坜熙双手负在身后,额头对上她的额,眉毛狠狠地拉成一直线,他在生气,掺杂了嫉妒的那种生气。 “你要我说什么?”茵雅看着眼前耍赖的大男人,不晓得该批评他幼稚,或者顺他的意。 “你明知道的,惹火我,就该说那句通关密语。”茵雅无奈一笑,他不晓得从哪里冒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言词,什么通关密语、主场优势,什么givemefive、ok,虽然他每句都解释过了,可她真被他弄得头昏脑胀。 这个遗忘过往的龙坜熙,拥有她童时记忆中的善良温柔,也有不存于记忆中的幽默风趣。她曾经忧心忡忡地问谨言,“王爷这样,将来怎么继续统领大军,怎样震服朝堂?”谨言莞尔一笑,回答:“夫人请放心,王爷只有在这里,才会这样。”只有在这里?那么是不是代表,他只待她特殊? 为什么呢,她一向不相信平白无故的好,不相信运气会打天上掉下来,他的特殊定有其原因,她追问过,谨言不答,她只好去逼问坜熙,直到坜熙从怀中掏出她写的信。 那是她“临死”前留下的信。 想写,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深爱一个人,就此死去,他却不明白她的心:不甘心一场婚姻走到底,只剩下怨恨记忆。那份不甘心,督促了她写下这封信,谁知,它们竟然会成为他的安慰。他说:“我相信愿意为我不顾一切的女子,是因为爱太深。”他说:“我是个公平的人,予我以百之人,我必还她千倍。 ”他说:“不管过去我是怎样的男人,不管我有没有曾经爱过你,现在,我将一生一世,对你一心一意。”他说了很多甜言蜜语,每个字句都是保证,保证他对她的心永世不转移,对于这样的龙坜熙,她怎还割舍得去对他的感情? 明知道,他每来一回,便会多增一分危险,可她管不动自己的心,管不动自己从天明便等在门前的双脚;明知道他对她的好,于他有损无益,可她拒绝不了那迅速增长的爱情,拒绝不了它们蓊郁成林。 她爱他,与日俱增。 “还不说,在等什么?”他又向她迫近一步,把她整个人压到墙上,双手一撑,将她收入胸怀。 第三十一章 “我哪里惹火你了?”“你不知道?!太过分了,我为你,把王府里那群莺莺燕燕全部送出去,为你,把涂诗诗送到离主屋最远的院落,要不是谨言和文师父说,我很需要她父亲的助力,我早就一纸休书,直接把她送回娘家。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忍心,完全不在乎我的努力,在我为了你。隔绝所有女人的同时,你竟然对端风打情骂俏,还对着立羽笑个不停。”他说得很生气,眼睛盯住她,片刻不转移。 “我哪有,你诬蔑人,我和端风是闲话家常,哪里是打情骂俏。”她小声抗议,明明没有的事,他讲得活灵活现。 “那立羽呢?”“我哪有对立羽笑不停,我分明就是对银月笑不停好不好,是银月拉着立羽,硬逼他教她轻功,是银月画虎不成反类犬,摔了个四脚朝天,怎么到头来,竟成了我对立羽笑不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在“龙坜熙”面前振振有辞,很好,连日的训练,她渐渐褪去一身的小可怜,敢和他同站在天平两边,接下来,她得学着对他呛声,向他争取权益。 女人,不应该害怕男人,她必须站在男人身边,而不是身后;而男人面对心爱的女人,必须让步、妥协,必须珍惜、保护。 “不管,我就是生气了,我为你做那么多,你却连一句通关密语都不肯说,我非常非常生气、气死我了。”坜熙扬眉,怎样,谁让他是王爷,王爷最大,他爱怎么栽赃谁敢有意见。 茵雅忍俊不住,笑出声。“是不是我说了通关密语,你就不生气?”“对,不但不生气,还会心存感激,布一道题目给你解。快说吧!”爱学人,那是婆婆的游戏,他怎可盗用,之前还是她写了一堆题目给他解的呢,他现在就现学现卖起来? “i love you。”她说了,然后见他贼贼地扬起眉尾,她喜欢他这号表情,很贼,但看得她愉悦,解释不来为什么,可为了这个表情,她乐意说上几百i love you。 “雅雅——”他再靠近她两分,熟热的气体喷在她脸上,惹得她脸红心跳。 “怎样?”她偏过头,不敢与他四目相望,这个失忆的龙坜熙呵——越来越大胆。 “你笑起来的模样,真美,再给我笑一个好不好。”她不敢看他,他偏要追逐她的目光,追得她无处可逃,然后,让人心动的红红小脸,再现江湖。 “不好,待会儿,你又要指控我随便对人笑了。”她把头偏向另一边。 “有什么关系,顶多你再说一句 ilove you,我就不生气。”他追着她的脸,追上她的视线。 “不要,通关密语说多了,就不值钱。”“没关系,我还有很多通关密语可以用。”比打you are my lover,比方forever love,他的英文不是随便盖的。 他越靠越近,近得茵雅心慌意乱,双手撑在他胸前,匆促间,她随便找来话题。“你、你说要布题给我解的。”他笑笑,两手仍然压在墙壁上,轻声在她耳畔布题。 “仔细听喽。坜熙说:雅雅不爱我。端风说:雅雅爱我。立羽说:雅雅不爱端风。这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说实话,请问,雅雅爱的是谁?”这是什么题目啊,茵雅瞠目结舌,这让她——怎么解? “解不出来吗?你的功力退步了哦。好,我来解,如果雅雅爱的是端风,那么坜熙和端风说的是真话,不符合题意,如果雅雅爱的是立羽,那么坜熙和立羽讲的都是实话,一样不符合题目要求,如果雅雅爱的是坜熙,那么三个人当中,只有立羽讲了实话,答案出笼,雅雅爱的是我,对吗?”对吗?自然是对的,不管是题目或是真心,他都答对了。 雅雅没回答,但那抹狡黠的笑意,又悄悄地、悄悄地爬上他那有着旧疤的眉梢。 俯下身,他轻轻地、轻轻地吻上他的千年恋人—— 第十七章 开始反击 入皇城,过承天门,进宫城后,弃马疾行。 坜熙身后跟着一堆气喘吁吁的随从,接连穿过几个宫殿、养心园、飞燕亭——他来到皇后所居的清华宫前。 坜熙暂停脚步,端正仪容,深吸气,在殿外等候侍卫通报后,才进入清华宫。 大厅上,皇上正与皇后对奕,他面容略显憔悴,自从上回的寿辰之后,接踵而来的明争暗斗无处不在,加上朝堂里要求封太子的声浪不断,他疲累不堪。 坜熙举目望向皇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后,之前已经听说过她无数事迹,每件都让人为她的心计及残酷手段折服。 鹅蛋脸、丹凤眼,与高高的鼻梁相配,在端庄中透露出些许精明,远山眉、点绦唇,她的嘴角处凝起一丝冷漠精厉,让人不寒而栗。以现代人的面相学来讲,她是个女强人,并且是个气势旺盛,控制欲强烈的女强人。 她锐眼一扫,凝上坜熙的脸庞。这种目光,一般人都会下意识逃避,就连她一手扶植的壅熙也一样。 但坜熙没有逃,他就那样与她四目相对,一瞬不瞬,他身经百战,从小到人,多少比赛演说,连总统他都见过,怕什么,皇后不过是个出生良好、又嫁到好老公的女强人。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他请安,但与皇后对视的眼睛没有转开。 见坜熙无礼的眼神,皇后怒得一把掀翻棋盘,黑黑白白的玉制棋子叮叮当当撒落满地,几名掌灯的小太监慌得趴在地上找个不休。 皇上在旁边呢,她敢这般嚣张,那意谓着什么?坜熙脑子一转,转出两三分臆测。 “大皇子,听说你进内务府第一件要查的事,是你九皇弟亏空贪污?”果然,她找他来的确是为此事兴师问罪。 听说他失忆后,皇帝皇后三番两次测试他,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的确遗忘所有和龙坜熙有关的记忆,可不久之后,皇帝开始派差事给他,他就必须小心翼翼地拿捏好分寸了,幸好在这方面,有文俱翔提点襄助,让他过关斩将,没有遭过太多困难。 坜熙再瞄一眼皇上,皇上垂眉不语,任由皇后指着他的鼻子骂。 坜熙再怎么不熟历史,却也记得,后宫女子不得干政,这是所有贤明君主都紧奉不越的规矩。而大燕皇朝的皇帝是个明君,走到街上随便抓个人来问,都可以问出这个讯息,他岂能容许自己的皇后在眼前逾矩,却半声不吭? 他受挟于皇后?他再次中毒?今日的兴师问罪是皇帝默许?又或者——他们都想试出坜熙是不是真的失忆? 他没有半点表情,淡淡回答。 “回母后,那不是儿臣进内务府查的第一件事,儿臣查的第一件,是太监张良伍假传圣旨,领取五万两白银。”但最后,太监张良伍为谁做事并没有查出来,他才入狱一个日夜就死于非命。 张良伍是皇太后身边的人,万一无限上纲,怕会追出许多宫里的肮脏事,所以杀张良伍的,有可能是皇上、有可能是皇太后,也有很大可能是——杀他的,是他背后真正的主子。 坜熙猜测过,为保朝局稳定,有没有可能是皇太后暗中下的毒手。 但文俱翔全力追查、一丝不苟的态度,让他卸去这个想法。 如果他的观察力没有因为穿越而缺损的话,他认为皇太后与文俱翔之间,关系深厚,文俱翔之所以想尽办法追查此事,必定认为张良伍之死,会危害皇太后的安全。 皇后锐眸一射,微喘。为什么提张良伍?是在试她吗?测试她,张良伍之死与她有无关系? 她怒极地一拍桌,“不要跟本宫要嘴皮子,本宫现在问的是你的九弟壅熙,你为什么要假藉职权之便,陷害他。”“母后,证据会说话,现在内务府正加紧脚步追查,九皇弟有没有亏空库银,很快便会见分晓。”他尚未握有充足证据,但笃定的口气肯定让皇后产生一丝不确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他要的便是他们的心慌,人慌,才会乱了阵脚。 “你九弟绝对没有做这种事,你,尽快撤销此案。”“儿臣也希望此事仅仅是个误会,但案子已经查下去,恐怕无法如母后的意,撤销案子。”坜熙再望一眼皇帝,他刻意保持沉默,目的是什么? “此等作法,岂非刻意毁坏壅熙名声?就算壅熙是无辜的,但内务府查壅熙之事传出去,大燕百姓定然认定壅熙是个贪财、不义之人。”皇后冷笑,她岂不知坜熙心底在打什么算盘。 “母后明鉴,全国各地蝗灾频传,朝廷需要拨下大笔款项,助百姓度过这个冬季,但国库无银,儿臣只好翻翻旧帐,企图从富官手里挖找出金银来赈济百姓。”他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挖银子是虚、翻旧帐是实,刚好搭上赈济灾民之事,皇帝下令内务府提拨银子,于是以此为藉,文师父与他一同定下计谋。 眼见支持壅熙的势力越来越庞大,他们再不使出手段,怕立壅熙为太子之事,早晚成定局。 泼脏水不是好办法,但眼前无计可施,只能企图找出壅熙入罪的证据,若是皇上下令,将壅熙交给宗人府,那么就算阻止不了立壅熙为太子的声浪,至少可以延缓眼前情势。 他并不是真正的龙坜熙,对于帝位没有那么大的想望,只是来这个时空一段日子了,在百姓口中、在朝臣眼底,在文师父、公孙毅和许多谋士的教导下,他越来越明白,在没有民主观念的时代里,一个圣明天子之于百姓有多么重要,他既然担了龙坜熙这个身分,自然有他必须付起的责任。 “那么,大皇子怎不去查别人?查四皇子、五皇子,或者查查其他皇子,怎偏挑壅熙下手?说你没有旁的私心,谁信?”“母后言重了,儿臣接掌内务府不久,对于朝堂弊端并不清楚,但儿臣相信,底下官员会以九弟为首件,定有其因由。母后放心,倘若九弟是无辜的,儿臣必会想尽办法,还九弟一个清白。”“说到底,大皇子非要整垮壅熙就对了。”“儿臣没有想整垮谁,只想尽全力,为朝廷百姓做一点事情。”他口口声声打太极,让皇后有气无处发。 “很好,你以为这种手段,就能把壅熙给拉下?”皇后冷笑。 “母后所言,坜熙不明白。”她仰头,冷冽道:“好啊,咱们就来看看,此事能否教大皇子如意。”坜熙没回话,视线转回皇帝身上,四目相接,他发现皇帝望着自己的眼神中竟然有一丝畏怯,疑心大起,坜熙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皇帝已经转眼望向窗外。 “你退下吧!”皇后袖子一甩,背过坜熙。 心底恨恨想着,龙坜熙溺水成痴儿?这是谁传出的假消息,倘若他那摸样叫痴儿,那么天底下还有精明的? 低头,坜熙告退。 走出清华宫,他满心疑问,疾步想尽快回府与文师父讨论今日之事。 然走没多久,坜熙就让壅熙给堵了下来,两人面对面,坜熙在他眼底看到狂狷,他是个阴沉自负的男人。 文师父提过壅熙的成长背景,说他自小备受冷落欺凌,因此养成阴森刻薄、嫉妒计较、暴戾不驯、喜怒不定的性格。 第三十二章 这是皇家子弟最大的悲哀,皇帝拥有子嗣数十人,往往是那些受宠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才会被看重。 即使身为皇子不愁吃穿花用,但宫里人踩低拜高,便是皇子,也有尊卑高低之分,那些一出世便得到所有荣耀的皇子,往往眼高手低,自傲骄纵,而不被重视的,为了往上爬,养出满腹心机。 壅熙是、坜熙也是,只不过幸运的是,瑜妃性格敦厚,即便身处冷宫,那些曾经被她厚待的太监宫女,也会在暗地里偷偷照拂坜熙、阅熙兄弟。 相较起壅熙,虽有欺善怕恶的奴才,却也有真心疼惜他们的人,至少,茵雅就是一个。 “大皇兄好作为,身体一恢复,便急着寻弟弟的错处。”壅熙口气森然,目光阴毒,嘴角扯出生硬曲线。 “说什么傻话呢,倘若九弟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何来错处可寻?”坜熙淡然回答:心底暗暗惋叹,才十几岁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表情,他的母亲到底在做什么。 坜熙的话惹得壅熙大怒,在焦灼狂怒中,他的五官扭曲,额头青筋张扬,右手粗暴地往右一扬,打上身后方的小太监,啪地一个重响,坜熙惊讶,而无辜的小太监吓得跪地求饶。 壅熙的怒气没泄够,一脚又踹上跪倒在地的小太监。 该死的谣言!若早知道龙坜熙没溺成痴儿,过去两个月,他有的是机会补上一脚,现在——迟了,不管是皇后或自己布在坜熙王府里的人,一个个失去踪影,之前不以为意,心想龙坜熙再也不是自己的对手,没想到竟比过往更加狡猾奸诈。 深吸气,壅熙吞下满腔怒火,拉出阴险笑脸。 “大皇兄说得好,我本就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岂会害怕旁人的机关算计。”坜熙望着他,他的目光透着肃杀寒意,带着明目张胆的凶神恶煞。 一阵厌恶从心中泛起,让这种视人命如蝼蚁草芥,以天下苍生为饕狗俎鱼,为所欲为、恣意妄为的人当皇帝,百姓要怎么过日子?坜熙暗暗下定决心,那个皇位,他要定了。 “九弟自然不必害怕旁人的机关算计,只要提防自己的机关别反噬己身便行了,身为大哥能规劝你的,只有这么一句——好自为之。”蓦地转身,坜熙再不多看他一眼,但他知道背后有道灼热目光追着自己,那是欲置他于死地的眼神。 他不在乎,因为他再不会给壅熙任何机会。 现在是早春,在没有温室效应、地球乱了四季的时代里,要找到鲜花不太容易,但坜熙听说京城近郊有花农盖了暖房,里头培养不少四季鲜花,他特意走一趟,然后郑重怀疑,那样的技术会不会是穿越人的杰作? 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在那座花房当中,他找到商机。 文师父说过,要坐上东宫太子之位,有许多地方需要使银子,若不是如此,壅熙怎会惹出盗用国库十几万两银子以至于让他们抓到把柄,所以——他必须找些可以赚钱的生意。 坜熙先是把鲜花带回王府,和文师父讨论,说他打算买下城郊附近的土地盖暖房,在鲜花上头赚银子。 文师父不同意,他认为有那个心思,应该放在朝政上,而不是这些低贱的营生上头。他义正辞严地警告他。“记住,未来你是要当皇帝的人,可不是要当商人。”坜熙笑得满嘴苦,他本来就是商人,最拿手的不是尔虞我诈、权谋算计,而是制造新商机。 在这个时代里,文师父绝对是个智者,他聪明睿智、阅历丰富、反应机敏,但毕竟是古人,所见所闻有限。 于是,坜熙找来长篇大论说服他,“百姓根本不在乎谁来坐那把龙椅,只要谁能让他们吃饱睡饱、有工作、能和亲人住在一起,不受流离颠沛之苦,他们就会全力支持,当今皇上之所以能够得到百姓的爱戴崇敬,便是因为如此。”“只是皇上为了百姓,不断从国库提拨银子出去,国家税收就这么多,万一战事来了、旱灾蝗灾水灾轮番出现,然后再碰到今日这般状况、国库虚空,怎么办?”“从富官身上榨银子的事可一不可再,若是能找到更多乐利民生之法,提升国家经济,增加税收,岂不是能让朝廷更稳定——”他一番话讲得文师父和公孙毅频频点头,本来的义正辞严弱了几分气势,后来,他们甚至开始讨论延请商户,以经营之法,拟定提升百姓经济之策。 他们谈了整个下午,结束议论后,坜熙才有空闲,找来几个手巧的下人和一些清透薄绢和缎带,在他的口头指导下,扎出二十一世纪的爱情最佳代表物。 没人见过鲜花这样摆弄,但成果的确让人惊艳。 他抱起花束,坐上马车,来到雅雅的小院落。 他进门后,先把预备好的包袱交到端风手里,在他耳边低声交代几句,端风面有难色,但是主子的命令不可不遵,只好垂着头,乖乖下去做准备。 坜熙进屋时,站在窗前沉思的茵雅恰恰回头,两人视线相交错同时,他送出一张璀璨笑颜。 “嗨,雅雅,我来了!”嗨?又是奇怪的字,幸好她已经习惯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并且能够约略猜出意思。 “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是啊、是啊,都说好,三天来一趟,可我脑子控制住了,这里——”他握住她的手心,贴上自己胸口。“这里摆不平,它每刻钟都在闹我。它说:我想雅雅,我必须来看她,不然我会心碎而死。”这话有点撒娇意味,很怪吗?也许。因为古代男人必须顶天立地,必须时刻当保护伞,这时代的男人只能让女人撒娇,不能对女人撒娇。 但,任何事都有第一个做的人,就让他来拿这个冠军,让女人在爱情里撑一回保护伞。 于是两个月下来,雅雅被训练得很好,不但能够接受他这种“脱序”行为,还甘之如饴。 她的手心压在他胸口,感受那里微微的悸动,她苦笑着,分明压上的是他的心,但越沦陷越深的,却怎么会是自己的心。 她定定望着他,像他这样,她怎么放得开手离开他? 怎么办呢,能一直苟安于此:心存侥幸?他的敌人是那样强大有势,自己已无法助他一臂之力,又怎能拖累于他。 心在反复着,苦恼着,她摆不平自己——“它还说什么?”她柔声问,她想多问出几句甜言蜜语,她快被这些话溺毙了,可便是溺毙,她也想一听再听。 坜熙笑弯两道粗墨的浓眉。“它说—身为男人应该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快乐,所以,要我送你这个。”他放在背后的左手伸出来,那里有两束花,都是玫瑰,一束三朵、一束九朵。 “现在哪来的花儿?还弄成这般。”她惊喜地说。好美呵,美得她别不开眼,原来花儿,可以有这样的风貌。 “在洋人住的地方,玫瑰代表爱情,三朵玫瑰代表的是我爱你,九朵玫瑰代表天长地久。雅雅,我爱你、天长地久。”我爱你——两个月,它成了她耳熟能详的句子,好像天天得听上几次,这一天才算过得充实。总有一天,她想,她也能说出“我爱你”,并且说得像他一样自然顺溜。 “喜欢它们吗?”他勾起她的下巴,逼她看自己,有点吃醋了,她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那么多感动。 “谢谢,它们好美。”“喜欢的话,以后一年四季,都让你有不同的鲜花可赏,好不?”怎么可能?她心里偷偷反驳。 这样一把花肯定很贵吧,她听说过,有人在冬天里还能让鲜花生长得很好,但产量很少,得托人再托人,方能得上几朵,今天的“我爱你”和“天长地久”已属物稀罕见。 他见她不以为然的表情,淡淡一笑,不想多话解释。 等地买好、房盖好,就把雅雅送过去住,给她一个大惊喜。 虽说是为保她的安全,禁止她进出,可待在这里和入狱没什么差别,了不起,少了几个凶神恶煞似的狱卒。 坜熙拉起她的手,转开话题。“你不是一直担心我失去武功,怕被人暗算吗?告诉你,在文师父的教导下,我的武功慢慢恢复了。”“真的吗?”茵雅喜出望外。 “要不要我表演给你看?”“好。”她兴奋地点头。 他拉起她走到屋外,装模作样地把茵雅安置在门边,还特意交代一旁的谨言、立羽好好照顾王妃,不能让她有半点损伤。 他郑重对茵雅说:“你千万要小心一点,不可以靠得太近,万一被我的内力波及、很危险的。”“那你会危险吗?如果危险的话,我不看了。”“我?发功的人怎么会危险。放心、放心。”他拍拍雅雅的肩膀后,朝院子的大树走近,恰恰与从厨房端来点心的银月相错身,银月走到茵雅身边,看向在树下运气的坜熙,问:“夫人,爷儿是要做啥把戏?”“我也不知道。”银月好奇,也不把点心端进屋里,就站在茵雅身旁,偏着头,认真看着。 只见坜熙呼喝一声,掌心朝树干用力拍去,下一刻,树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从上面掉下两颗果子,他爬快接起。 他得意地摇摇手中果子,向茵雅望去一眼,问:“还要吗?”茵雅难得淘气,用力拍手,把小手拍得通红,小女儿姿态尽露。“还要,你——还行吗?”“小事一桩,难不倒我。”说完,他把果子放在一旁,双手握拳在腰间齐放,运气二十秒后,再次发出一声响亮呼喝、将掌心拍向树干。 紧接着,树叶上发出一阵声响,又有两颗果子掉下来。 左手接、右手接,他成功接起果子后,连同之前的,一并抱在怀里,走近茵雅,把果子全放进银月的托盘上。 他笑着用两根手指,抚开雅雅的额头,说:“以后,你别再替我担心,就算我没有武功防身,身前身后跟的人可多了呢,你老是操心、皱眉,很容易长皱纹的。”“我只是担心最危急的时候,你不能自保。”“知道,所以我一定会好好练身体,定然不让你烦恼。”他不是胡扯,最近伏地挺身、仰卧起坐、拉单杠、青蛙跳、慢跑——所有他能想到练身子的方法,他全都认真按表操课,当兵时期,他都没这么用心过。 这两天他还在纸上画出哑钤、举重杠,和许多训练重力的简单器械,交由匠人去做,他绝对会练出一副好体魄,不管是为雅雅还是为自己。 茵雅想回话时,银月歪了歪脑袋,直往方才那棵大树看去,抓了抓头,说:“爷、夫人,好奇怪呢。 ”“哪里奇怪?”坜熙瞪她一眼,哪里来那么多话的女生,没见到他们正在卿卿我我,不躲开已经够没眼色了,还在他们当中插话。 “那棵不是梨树吗,怎么会结起苹果?想不通呵——”她看着盘子里的苹果,俏皮一笑,耸耸肩,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梨树能结苹果,那花生田会不会长黄金?瓜园里会不会生银子啊——”她的自言自语让坜熙一张俊脸涨得通红,额头好几条横横竖竖的粗黑线,这死丫头故意找他碴。 噗一声,立羽和谨言忍俊不住,抱腹大笑。 坜熙叹气,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雅雅,她生气了吗? “端风,下来向王妃请罪。”坜熙下了个很没天良的命令。 第三十三章 话说完,一个黑影子从树上飞掠下来。 饱含无奈的端风立在王爷、王妃面前,向笑个不停的立羽和谨言恨恨瞅一眼,又不是他的错,干么他来请罪。 他的脸很臭,臭得他脸上的疤出现狰狞现象。 “还不快道歉。”见他迟迟不动作,坜熙只差没一脚朝他屁股踢去,这种时候,忠心的隐卫不都要跳出来,抢着替主子顶罪吗? 端风吞吞口水,士可杀不可辱,他怎么都说不出道歉的话,最后竟然低头、硬起脖子,对坜熙说:“属下有罪,任凭王爷严惩。”干么把场面弄这么僵啊,谁要严惩他?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一个银月、一个端风,两个都不让他好过。 立羽和谨言互相使眼神,总得有人出来拉拉那头强驴子才成。 他们一起走到端风身边,想老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突地,立羽灵机一动,推推端风,做个眼色,两个人默契十足地大喊出声:“王爷,iloveyou。”他们说——iloveyou?! 一阵恶寒从坜熙背脊问冒窜。 而板着脸孔的茵雅再也忍不住了,噗地,一声大笑,见她笑,谨言跟着笑出声,然后立羽、端风——大家笑成一团。 茵雅一面笑一面说:“端风,没关系,不关你的事。”坜熙跳起来,指着他们鼻子,“怎么会没关系,谁让你们偷听本王说话?谁准许你们说iloveyou,隐私、隐私是什么,你们懂不懂啊?我讲几百次了,不准以保护我为名,偷窥我的生活,这样会让我非常、非常、非常不舒服——”坜熙的反应很大,不管是在现代或古代,他从来没有被男人示爱过,想起他们异口同声的lloveyou,他全身寒毛再度竖起,鸡皮疙瘩掉满地。 茵雅笑不止,看着恼羞成怒的坜熙,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被她一握,突间,当——仿佛谁使了魔法似地,他所有的气全没了。 茵雅望着他的双眼,认真道:“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为你太操心,但是我宁可担心,也不愿意被你欺骗,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儍事了,好不好?”“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他瞪向还在嘲笑主子的三个隐卫,发令。“把头转过去。”三人一笑,齐齐转身。 坜熙一把将茵雅抱进怀里,脸颊贴上她的额际,他的唇轻轻落在茵雅额头上、脸颊上、鼻子上,最后封上她柔软香甜的唇。 他喜欢她,喜欢她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喜欢她只把心挂在他身上,完全不考虑自己,喜欢她为他皱眉为他笑,喜欢她宁可担心也不愿意被他欺骗,总之,他喜欢她的一切一切——有雅雅,他爱上这个陌生的时代。 立羽偷偷转头瞄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主人的命令,偷看完是怎么一回事后,转回头,他笑得很碍人眼。 什么事会让人这么笑?基于好奇,谨言跟着回头偷看,头转回来时,她也笑了,一样很碍人眼的笑。 她和立羽两个人互望、笑来笑去,还低声交谈:“我喜欢这样的主子。”“我也喜欢,有人性多了。”“看来失忆是件好事。”“不对,是王妃的功劳。”他们的对话让端风心痒不已,一向打死不肯违背主子命令的他,恨恨一咬牙,也转过头。 然后,他看见那个“有人性”的主子,在大庭广众下做了什么,脸猛然翻红,他原本想立刻转回来的,没想到好死不死,坜熙在这个时候抬起眼,四目相交。 被逮到! 唉,他今天出师不利。 第十八章 风波再生 有银子好办事,在这个人工便宜、土地便宜、抑商重农的时代里,想当财主非难事,坜熙第一次觉得,创业维艰这句话,不是真理。 因为龙坜熙是王爷,而且是个口碑信誉都相当不错的王爷,许多人都乐意同他合阼。 所以那个他强烈怀疑对方是穿越人的花农,被他重金聘来了,所以他很顺利地买下一大块,大到——会吓死人的土地,而且愿意成为他雇佣的农人列队等他挑选。 在种种有利的情况下,一片又一片的龙家温室盖起来了。 他种花、也计划在入冬之前,种植短期熟成的蔬菜,因为冬季,难得可见的绿色蔬菜,价格可以翻上五到七倍,而京城里别的不多,有钱人多到招牌砸下来,可以打死三五个。 培养鲜花需要时间,所以在等待收成之前,他计划开花店,不管是盆栽还是花束,他都卖,但在之前得做足够宣传,至少要让男人相信,送花最能够代表爱情,并且得稍稍利用龙坜熙这三个字,对百官做点花卉行销,有没有听过上行下效? 最重要的是,温室旁的屋子也逐具雏形,再过不久,雅雅就能脱离牢狱岁月,搬进新屋,换个名字、换个身分,在那里,雅雅过不上会威胁性命的人。 屋中,坜熙赤裸着上半身,一面做重力训练,一面思考着下个赚钱事业。 他有想过是不是开健身房、大赚男人钱,但是几经考量,觉得要造成健身风气,大概比宣传情人送鲜花更难,因为在这里的猛男没有市场,而有钱人养尊处优都来不及了,怎么舍得劳动五体,于是暂且作罢。 透过阅熙,他知道穿越而来的楠楠曾经开过典心楼、娃娃屋,他也和阅熙相约,到那两间店铺参访,铺子还是照常营业,但少了推陈出新的行销点子,生意大不如前。 因此如果想开店做生意,他需要大量的企管行销人才,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除非他乐于当个昏庸太子、昏庸皇帝,否则他只会越来越忙,所以分层负责,是他必须积极建立的制度。 文俱翔和公孙毅进门的时候,正巧看见满头大汗的坜熙,一面举哑钤、一面专心想着、心事。 见坜熙这模样,文师父忍不住叹息,若是以往,坜熙哪有可能任人近身却毫无所觉。但公孙毅却心感安慰,王爷并没有因为失去武功而颓然丧志,反而展露出无比的毅力,及各方能力,依他来看,这叫失东隅、收扶桑。 王爷的说法不一样,他说这叫做:“上帝关你一道门、定会为你开启一扇窗”。 他不认识上帝是何方神圣,王爷也没对他解释的打算,只是笑笑说,这世界何其大,每个人不懂的东西可多啦。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学识不够渊博。 “王爷。”公孙毅低声轻唤。 坜熙回神,发现他们,微点头,满脸的正经严肃。 他渐渐学会,灿烂笑容只能留给雅雅看,端风、立羽和谨言那三只,偶一为之还行,其他的——不管是府里府外,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只要他笑得稍显过分,他们就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吓得竖起寒毛。 由此可见,龙坜熙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他不懂,微笑可以轻易拆掉敌人的防火墙,亲切可以把对手的心拢络在自己身上,几个微笑可以轻易达到的事,龙坜熙为什么要拒绝? “有事?”他放下哑钤,旁边的下人立刻在盆子里添入热水,洗净布巾,递到坜熙面前,让他擦掉满身汗水、换上干净衣物。 文俱翔走近,拍拍他的肩,“身子骨最近着实结实了不少。”“嗯,那些东西挺有用的。”他指指地上的沙袋和举重器,重力可以结实骨质密度,蛙跳可以锻链下肢力道和爆发力,他不打算搞一支篮球队,不然这些东西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等等——灵光闪过,他略略恍神。 文俱翔和公孙毅对看一眼。最近,他这号表情很常见,通常这样的表情出现过后不久,他就会有新点子出现,并且每个新点子都让人深感惊艳。于是他们静静等他回神,不扰。 文俱翔挥挥手,让服侍的仆役下去。几个月前,王府里换过一批新人,不管是留下来的还是新招募的,都彻查过其家庭背景和交友情形,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保证这些人当中有没有人会因为银子被壅熙收买,还是处处小心的好。 待坜熙终于回神,他侧过脸问:“公孙先生,之前说要筹募一支军队,不知道此事进行得如何?”私下募兵是犯法的,但龙坜熙当过将军,手边有许多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战争结束后,他们当中有的有家人,有的无家可归,但他们除了一身战事经历外,并无其他所长,因此他上奏皇帝,想将他们集合起来,保卫京畿安全。 皇上准了,但听闻此事的皇后和壅熙震怒不已。 不过后来他们不再计较,因为皇上只让坜熙召集一千士兵,那么一点人,皇后没看在眼里,再加上这些兵的用度支出必须由坜熙自己支付,她不认为坜熙有生财本事。 “已自军队中挑选年轻力壮者千人,和带兵将领数十名,现在正在建新营区。”“我想用这些东西来练兵,你们觉得如何?”他指指地上的健身器材。 文俱翔和公孙毅互看一眼。“用这个练兵?”文俱翔迟疑。 “文师父上次提到,这支军队并非拿来上战场制敌,而是为备不时之需,在情况危急时候出动用的。” “情况危急”指的是宫变,既然如此,训练他们行军布阵,倒不如训练他们攀墙、突袭,在最重要的时间点出现于后宫,保护皇帝、抓拿叛军,再不——抢夺皇位。 在军权旁落的情况下,他们所能依恃的也就剩下这个千人军队了。 “我明白,但这和——”他指指地上的工具。 “因为不是上场杀敌,军队不能按平常的方式操练,与其训练他们阵法、行军术,倒不如把他们训练成一个个可以独立杀敌的机器。”他想训练出一支007,让他们每个都有独立作业的能力,达成上级要求,并非光靠一身蛮力,还要能够动脑子,懂得合作分工、懂谋略、懂得依情势改变作战方式。 “机器?”坜熙失笑,又嘴快了,他老把现代用语拿出来讲,但这种时候岂是认错的时候。“对,就是器械,洋文书上说的。”他们见过坜熙的洋文书,其实那哪是洋文书,全是他自己写的,为了怕穿越的秘密泄露,他用英文记下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他不确定能不能保存下来,但随手纪录是他从小时候便养成的习惯。 “近来——王爷好似对洋人的事物很感兴趣。”“他们对于机器的制作的确有一手。”“然后呢?”“武功不是可以短期内练出来的,但可以透过这种训练,训练出他们矫健身手,让他们在面对各种突发状况,都能做出最正确、最迅速的反应,不但保护自己并且达成上头的命令。”“靠这些——就能办到?”公孙毅着实难以想象。 “当然不光靠这些。状况还要实际操练才晓得,过几天,我和公孙先生去一趟兵营,见见那些挑选出来的兵士吧。”他努力回想以前学过的跆拳道和空手道,他曾经练到黑带,代表学校去比赛过,只是出社会、进公司后,一忙就全落下了。 “知道了。”公孙毅点头,对他所说的半信半疑。 “师父,你找我有事?”他对着文俱翔问。 “嗯。”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子。“这是你要的人皮面具,用法我都写在里头了。”看到人皮面具,文俱翔有几分伤心,这令他想起儇熙。那年,儇熙也曾经为楠楠,向他索讨这个,现在坜熙也向他要,可见得,这孩子对陆茵雅的心思,已与过去截然不同。 终章 陆茵雅值得,她是连性命都可以为坜熙牺牲的女子,倘若坜熙再不懂得真心相待,就真的是冷血禽兽了。 文俱翔并没有把茵雅还活着的事透露给皇太后,一如当年,他也没把儇熙和楠楠的事说出去,感情是很私密的事,除当事人之外,不应该有太多外人干预。 “谢谢师父。”这是首度,坜熙真心真意喊他一声师父,文俱翔听出来了,微微一哂,爱情的力量呵。 “另外一件事,你上回说,皇上神情怪异?”“对,上回我进宫见父皇和皇后,他竟纵容皇后逼迫我放壅熙一马。”文俱翔点头。“不只你有这种感觉,皇太后也觉得皇上的性情略有不同。”“哪里不同?”坜熙问。他和皇上不熟,只能依旁人口中形容去分析,认为那不该是皇上应有的反应,皇太后的观察肯定比自己准确。 “言行举止没有大问题,但气度不相同,皇太后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差别。”“在朝堂上,父皇与平日并无差异。”坜熙回答。 “没错,这就是让人最困扰之处,皇太后召见过许多老臣,他们都不认为皇上哪里不同。”这样的话,中毒之说就不成立了,而且,日日问脉的太医怎会察觉不出皇上身子有恙? “不过——”坜熙顿了顿。 “不过怎样?”“我发现父皇常打呵欠,好似精神不济。”难不成皇后又对皇上下毒?应该不上次的白虎事件刚过去,皇帝必是处处小心,绝不可能让皇后有机可乘。 “我找时间进宫一趟,到时看看状况再说。”“好。”“第三件事,我已经帮你补上六名隐卫,明天他们会来见你,下朝后,抽出点时间,别老是往外跑。 ”文俱翔望着坜熙摇头,这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家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 坜熙红了红脸,回望文师父,欲盖弥彰地解释:“温室那里——”文俱翔才不想听他说谎,截下话。“温室那里有人管着呢,你还是在当王爷这件事上头多花点心思吧。”文俱翔一哂,转身离去。 坜熙和儇熙不同,儇熙无意于皇位,所以他不帮阿甘逼儇熙当皇帝,而坜熙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皇子,最重要的是,大燕需要一个好皇帝。 银月从外头回来,抱着一袋白米。 回家的时候,端风和立羽正在院子里练剑,茵雅闲来无事,也拿着书册在屋檐下边看边晒太阳,厨娘王婶则蹲在茵雅脚边捡豆子。 她进门,立羽一把长剑咻地刺出,架在银月脖子上,吓得她把手上的白米摔在地上。 “立羽,你做什么呀,吓坏我,有好处可拿吗?”她的反应让茵雅忍不住想笑,这丫头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看着她,茵雅总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天地无惧,拿着父亲当令箭的小女孩。 “你的脚步声不同,我以为是外人。”立羽解释。 连脚步声都能用来分辨身分?他们的武功果真深不可测,这样的两个人和自己关在这个小小的院落,岂非埋没?找机会同坜熙提提吧,他们该是有大作为的男人。 “抱这么一大袋米,脚步声当然会沉重的呀,就算是外人不小心闯入,顶多讲个两句,让人家说声对不起不就结了,何必拿剑吓人,想把人吓死吗?”银月没好气地朝他翻白眼。 “你不是出门买针线?怎会买米回来,家里白米还一满缸呢。”王婶走过去,把地上的米给抱起来。 “不是买的,是陆丞相府里送的。”“哪个陆丞相?”“还有哪个,就是当朝的丞相、陆明卫大人啊,他们家儿子可行了,又当将军、又当尚书的,满门都是厉害人物。”听见父亲的名字,茵雅心中一凛.细细听下去。 “所以咧,这回发白米,是哪个儿子高升?”“不是儿子,是女儿。听说皇帝颁圣旨,要把陆府的小姐陆茵芳赐婚给大皇子,陆家感谢皇帝恩德,也感激天地赐福,用万斤百米酬神,每个经过的人都拿了一袋米,听说,这米请大师加持过,吃了会长命百岁呢。”银月兴高采烈说道。 这屋里,只有银月和王婶不晓得坜熙和茵雅的真实身分,她们聊得兴奋,茵雅一颗心却沉进谷底,端风、立羽也敛了眉目,板起脸孔。 “真的假的,我晚上就用这个米做饭,大家都吃上几碗。这陆丞相好大的手笔,用万斤百米酬神呐,得花多少银子?”“可不,领米的人排了好长一列,王婶,我听人说,以前陆府也嫁一个女儿给大皇子,可惜短命,得病早早死了,这回皇帝赐婚,还有一层深意呢。”“成个亲能有什么深意?”“我也听不懂,可那个深意肯定很深的,咱们不识字的人,脑袋不好,自然理解不来。”她们讨论得很热烈,茵雅却像被人兜头浇下冰水,冻得全身发抖,一时间绵密的酸楚集聚,丝丝缕缕,沁入骨子。 她明白那个“深意”,坜熙入主东宫需要爹爹大力支持,皇上想用陆家的权势来抗衡韦氏,然这种事太险,一个不小心,陆家很可能粉身碎骨,皇帝必须施予更大的恩惠,才能让父亲肯出这个头。 陆家人各居高位,倘若能再出一个皇后,生下一名太子,定可保陆家百年官运亨通。 然“陆茵雅”已死,无法为陆家办到这件事,所以再送一个女儿进王府,对陆家、对皇上都是最好的选择。 脑子像被谁给硬生生扯成两瓣,她看不见鲜血,却闻得到血腥味,一阵无法遏制的疼痛在贲张的经脉间奔窜游走。 她僵冷着,肩头微微佝凄,眼前一切虚浮旋转,她必须极力抗拒着心底传来的彻骨寒意,才能支持自己站立。 陆茵芳,一个仇视自己甚深的妹妹,她是四姨娘所生,虽年纪与她相差无几,但心计城府比她更深。 她自小养尊处优,是熟读名家史集、经典传记后,才自中间学得成大事者所需要的心机,但茵芳不同,她是受环境所迫。 有几年,四姨娘很受爹爹宠爱,家里其他姨娘往往受了她的气却不敢发作,但自从七姨娘进门,爹爹变了心性,四姨娘成为冷房妻妾,再加上只出一女,那些曾经受过她气的人,便联手欺负她。 四姨娘有怒,却无处可发,茵芳成了她的受气包,天天挨打挨骂,动不动就被四姨娘拧得满身伤,骂她是赔钱货、骂她少了根把子,让自己在陆家抬不起头——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茵芳像一只满身锐刺的猫,时时刻刻防卫别人,茵雅曾试图对她好,然几次被拒之后,恍然明白,自己竟然是她心中最仇恨之人。 也是,同为陆府千金,却有着天壤之别的待遇,换了她,怕也无法心平。 皇上选上茵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众姊妹当中,她是最貌美、聪慧的,她像极了四姨娘,身形窈窕、五官艳丽娇媚:她没有师父教导,光是偷偷跟在她背后,就能学得认字、跳舞,她每天都在背诗、背文章,她比谁都努力上进。 被兄弟姊妹们欺负时,她发过狠话,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人上人,把你们通通踩在脚底下。 她该为茵芳、为陆家也为坜熙感到高兴的。但她的心仿佛在一锅沸腾爆溅的油里滚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心空了,她说不出那是怎番滋味。 再强抑不住心中难过,茵雅黯然低头,缓步走进屋里,端风、立羽很有默契地走到门口,各站一边守着,不让银月进去扰她。 茵雅回到屋里,寻到一堵坚实的墙,背紧靠着它,好像这样便有了依恃、有了力量。 她告诉自己,陆茵雅,你该理智一点的。 你该理智想:这个赐婚很好,不管是对陆家、对坜熙,都是最好的决定,坜熙无法靠一个人支撑起整个朝局,有陆家相帮,帝王之路他才能走得顺利,父亲学生满天下,朝臣里,多少人以他马首是瞻,要抗衡韦氏,坜熙需要父亲的强力支持。 这么好的事,她怎能黯然神伤?她必须乐观其成,当初自己求得一死,不就是为了完成坜熙的志愿? 她怎能在这个关键时候不放手? 倘若,她终究不是那个能够成就他的女人,何妨让路?倘若她只能是他的牵绊桎梏,她该做的是亲手斩去绳索,而不是将他深深禁锢。 原以为这一生,她将死于孤寂凄凉,可他冒险救下她,还给了她这么多、这么多的爱情;原以为,她将生生世世害怕情爱纠缠,可他来了,来到她面前,让她对爱情重拾信心。 够了吗?足够了。 虽然相处不长久,但她已经收藏起无数的“我爱你”,收藏起无数关于幸福的回忆。他给了她这样多的快乐与幸运,而她所龙还的,也只剩下——往后的恩断情绝。 是的,她能给的,只有从今以后的恩断情绝。 缓缓抬头,望向窗口,窗外几只飞鸟成群远去。 糟糕,还未分离,她已经开始讨厌凉薄苍穹,讨厌它那样的高高在上,却纵容伯劳东去、雁西飞,独独对人间憔悴不闻不问。 糟糕,未道再见,她已经开始讨厌灿烂霓云,讨厌它那样美艳绝伦,却为何拉不住夕阳脚步。 是否一朝,她会讨厌起白云、朝阳、皎月——讨厌起世间美好的一切,只因为——他不在身边? 不该怨的,应该满怀感激,可她没办法,她无法出口感谢天地,只能放任泪水成河——不该恨的,应该知足心喜,可她无法拉出笑容,只能放任心碎疼痛——捂着脸,她有很多很多的理智,但理智无法阻止泪湿。 她哭,从低抑的啜泣,到放声大哭,怎么办、怎么办呐,她真的不甘心、不满足,真的无法理智——她哭了又哭——好像哭碎了心肠,胸口才能不闷不痛——这是不对的,妒妇最遭忌,她受的教养到哪里去了?这是错的,成就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事业,她应该为他欢天喜地。 可她骂了自己千百声,仍旧阻止不了恣意妄为的泪水。 一个轻巧的脚步来到她身边,她从掌间扬起脸,她与谨言四目相对,她在等着谨言说话,谨言也在等她。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先妥协。 茵雅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再哭号,但她的泪水不停,一颗颗、一串串淌下,在她的下巴积蓄,然后重重地坠入衣襟。 心很痛吗?谨言在心底问。 肯定是,自王爷来见王妃的那天,她便预知了今日。王妃的命运断了,从喝下毒酒那天,她再不是陆茵雅,她只能是平凡小民,而王爷的命运还在继续,继续朝那个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位置上前进。 这样的两个人,本不该相过、相爱、相守,因为越爱越伤,越爱越恸,越爱越苦——“我该怎么做?”茵雅终于开口,声音里有浓浓的哽咽。 “你想怎么做?”谨言终于回话,声音里有重重的不舍。 “如果我在,他会娶茵芳吗?”她一句话问到重点。 她猜对了,王爷不会,圣旨才下,他就要往宫里闹,若不是文师父和公孙先生合力阻止他,现在情况已经不知道发展成怎样。 “不会。”谨言实话实说。 吞下喉中泪水,茵雅仰了仰头,死命地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徒牙缝里挤出来。 “那么,请帮我逃。”话出,心成凌乱碎片,她的明天,再没有那个心爱的男人——谨言的心像被利刃划过,她早知道茵雅会做出这个选择,就像之前选择为王爷而死一样,义无反顾。 屈下身,谨言跪在茵雅面前,轻轻地拥住战栗不止的她。 “谨言,可不可以——借我三寸阳光,我好冷。”茵雅的泪烧灼了她的颈间,谨言终于明白,王爷为何要对她如此心疼,为何要为她公然抗旨,因为啊,这样一个女子,脆弱又勇敢,柔软又坚定,为了心中所爱,再大的委屈都吞得进去。 谨言没回答,加了力气抱住她。 “他曾经说过,要带我去那个天堂,我们还没有机会去——”她喃喃自语。 谨言点头,她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但她确定,那里是个可以给王爷和王妃很多快乐的地方。 “他说,我的生辰要给我做奶油,虫糕,我的生辰怎么还不到?”谨言点头,这回点得用力了,点出两滴小小的晶莹。 没人知道什么是奶油蛋糕,但王爷说:那是好吃到会让人飞上天的东西,她敢肯定,那是个会让王妃永世难忘的甜蜜。 “他说,我身边是他最幸福的地方,没了我,往后他的幸福谁来照看?”她吸着鼻子,放任泪水泛滥成灾。 谨言点头又点头,心底跟着开始埋怨,为什么命运要为难有情男女? “我可以没有幸福,但他呢——他怎么办?”在离去这刻,她想的仍是坜熙的幸福,不是自己的。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奸商出任务 上:犀利弃妃 》作者:千寻 2、《奸商出任务 下:小星皇后 》作者:千寻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