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门前好孕来》 序言 【序言 有事夏迎春 蔡小雀】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个娇滴滴、泼辣辣、春光妩媚的名字,取自齐国传奇中的一句话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指的是齐宣王的一后一妃里,但凡一有国事,帝王便派能争善战却相貌平陋的皇后钟无艳去做苦工、打头阵,可是一旦太平无事,皇帝最最宠爱的还是那娇媚入骨、色若春晓的爱妃夏迎春。 于是我在想,如果这次付出真心、倾尽全力勇敢追求爱情的换成了夏迎春,而且她还惨到爱上了一个以遵行圣贤之道为毕 生志业的男人、撞上了那堵名叫道德规矩传统的高墙,那她会怎么样?她又该怎么办? 刚开始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真是令我邪恶得很兴奋(或是兴奋得很邪恶?)啊,嘤嘤嘤 不过,哎,后来证实理想真的很丰满,现实却是很骨感。目为写着写着,才发现我实在太不够后妈了,在面对文相爷和小春春这一对当朝宰相和妓院老鸨的绝世突兀组合,一时间,突然再不忍心虐它个千遍也不厌倦,而是选择剑走偏锋,让小春春搞得文相爷鸡飞狗跳,然后再换文相爷的冥顽不灵,险险气死小春春。 于是,万年王朝最最温润如玉,宛若天人之姿的文无瑕相爷,究竟是怎么「搞出人命」来的最机密事件,也就从苦情的 「命运捉弄、苍天不公」基调,一路摇摇摆摆地奔向「阴错阳差、恍然大悟」的欢乐大道。 啥?以上介绍完全可以看出作者因赶稿已眼窗窗(脱窗)而视茫茫(伪盲)状态,出现暂时性逻辑混乱、言颠语倒的状?(读者大人们英明) 咳咳!我是说,清雅腹黑文相爷乃是百年王朝里,继妖孽帝王清皇的「坚情」后,第二个被捉出来披露「艳事」的大咖,待文相爷这次的风月事被读者大人们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地看光光后。下一个,就该换英俊狂野,唯恐天下不乱,生性最唉四处救火,却没料自己床上「遭小贼」的狄亲王爷上阵啦! 万年王朝,咱们下回再揭春光哟!(抛媚眼中) ps:以下,为了答谢各位读者大人对本书(及厚颜无耻拖稿成性的某蔡姓欠抽作者)的支持与爱护,千年宅妖阿雀雀决定抢先剧透夏家传家宝典「颠鸾倒凤十二式」的前六式,以兹分享 颠鸾倒凤第一式,说那以退为进,偏俏生生欲拒还迎。 颠鸾倒凤第二式,羞逗樱桃点点红,翻倒了葡萄架。 颠鸾倒凤第三式,兀那软玉温香尝遍,弱柳缠了檀郎腰。 颠鸾倒凤第四式,分冰破玉花儿开,呀呀谁难捱。 颠鸾倒凤第五式,两唉吟声啼不住,前浪后浪乱纷纷。 颠鸾倒凤第六式,鸾在前凤在后,浪儿汹涌,数不尽风流。 全套十二式奇招艳术,详情请见《宰相门前好孕来》内文也! 第一章 文无瑕坐在上书房外间一隅,修长大手持毫舞墨,专心一意地在代拟的奏摺上走笔如飞。 片刻后,他停下笔,揉了揉微酸的手腕,一抬眼,这才发现半个时辰前,那位妖艳非常的清皇明明还坐在另一头,煞有介事地捧起摺子,好似看得还挺起劲儿的,可才一下子没注意,龙案后头已然人影不见。 「唉。」他也不知该叹息还是该笑好。 想必皇上又偷偷溜回寝殿找贴身大宫女阿童姑娘去了。 他经常在想,皇上当初独排众议,拔擢他为万年王朝史上最年轻的宰相,不知是不是看中了年岁相近的他,不似那些年高德劭、白发苍苍的老臣那般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既是年轻人心思敞亮开怀,自然也就不会对皇上独宠宫女一事,做出诸如「大惊小怪,当堂死谏」的那等闲事来。 可就算真是这样,皇上也不该在他面前躲懒躲得如此光明正大,还索性拿了臣工当长工用啊! 摇摇头,文无瑕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楣,继续代皇帝拟下要示以路州诸府县官员们,关於水患的种种措施方策。 路州水患,缺土包粮米,当可先自灵州调之。慎防大水过后疫病四起,宜速至芜州召募郎中药草,芜州石城有草名「忘忧」,治发热尤为甚好……笔尖蓦然一顿,在绸绢上落下了一点墨渍,恰似泪痕。 「忘忧,这药名还真特别……」他嗓音沉静温雅地喃喃,似没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什麽。 亮晃晃的灯花陡地一爆,文无瑕回过神来,又复专注挥毫书写,细细交代下去。 雨声淅沥沥地落下,在静静的夜里分外清灵好听,只是随着骤雨起的蒙蒙雾气,朦朦胧胧地教眼前景物怎麽也看不清…… 颠鸾倒凤第一式说那以退为进,偏俏生生欲拒还迎。 没有绿荫遮日,小溪潺潺,京城的晚春初夏,着实教人吃不消啊。 夏迎春自袖里掏出一方帕子抖了抖,朝香汗淋漓的额头胡抹了一把,略略喘了口气,揉揉有些作酸的腰,仰头眯起眼望着面前两扇朱红重门,高悬的匾额上头有龙飞凤舞的三个古墨大字文相府。 谢天谢地,终於到了。 但见她弯眉如画,明眸闪闪,绦唇轻点,未语先笑,发际绾得妩媚非常的飞燕髻斜簪着银步摇,娇艳脸蛋掩不住的兴奋欢喜,一身妇人装束,宽袍长摆摇曳生姿,通身上下有说不尽的风流意态,只是腹间肚儿隆起,显是身怀有孕,且看模样也该有五、六个月大了。 方才乘坐的马车已然驶远,她脚边就放着只箱笼,臂弯勾着的包袱细软拎久了也有些沉了……该是时候了。 「这儿是文无瑕府上吧?」她对从刚刚便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两名守门家丁问道,灿然一笑。「他在不在家?」「相爷进宫了。」家丁甲迟疑道:「这位夫人若是想求见我家相爷,应当事先三天前投拜帖才是。」「这位小哥儿说笑了。我找自家相公,还得投什麽拜帖?」夏迎春噗地笑了起来。 此话一出,不啻平地起了声旱天雷,轰得文府两位家丁几乎眼珠突出、下巴掉落。 「啥?!」「我叫夏迎春,是你家相爷文无瑕孩子的娘亲。」她眉眼弯弯,唇儿上扬,好似没瞧见四周那些越围越多,集震惊、痛心、惋惜、嫉妒之色俱有之的骚动人群,兀自笑嘻嘻道:「所以,照常理推论,我该是你家夫人。」两名家丁还未从错愕中清醒,那些时不时在相府门前闲晃、千方百计想和文无瑕来个「不期而遇」的仰慕者登时炸锅了「你你你……胡说八道个什麽东西?」「文相温文尔雅、清朗如玉,向来知书达礼、洁身自好,从不见有什麽桃色绯闻,你这疯婆娘怎可诬蔑我们心中天人一般的文相?」「就是就是。想文相惊才绝艳,乃名满天下第一翩翩才子,更是万年王朝有史以来最年轻、最贤名远播的有德宰相,岂是你一个无知妇人可攀附得?」众人鼓噪着,像是恨不得将这名胆敢染指他们心目中绝代风华偶像的轻薄女打杀於当场。 夏迎春原本欢喜的笑容从凝滞,不悦,抽搐,到火大。 「我说你们是够了没!」她一声河东狮吼,当场震得在场众人噤声不语。 「你们是文无瑕吗?你们姓文吗?你们住相府吗?你们是文家三大姑四大婶八大叔吗?」她眸光厉色一扫,众人纷纷低下头去。「本娘子马车吐了一路,好不容易晃到京城来,是找文无瑕给我肚里的孩子负责的,是要问问他吃完了就跑,算什麽英雄好汉。在场和文家没半毛干系的闲杂人等,统统闪一边去!」众人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得做鸟兽散,但嘴上仍不忘嘀咕「文相何辜啊!」「居然被这等烟视媚行、狼虎之姿的恶女缠上……」「明明是帖狗皮膏药,还敢妄想黏得住文相那等极品君子……」「听听,她那意思是指文相始乱终弃不成?啧啧,就凭她这德行,只怕哭着跪求文相碰一根手指,文相都嫌肮脏哪!」夏迎春气得微微发抖,肚里宝贝儿也似激动不已地频频伸拳踢腿,惹得她只得强按怒火,好生搓揉安抚了肚子一阵。 「没事儿没事儿,这闲人闲话到处都有,咱不气,不气啊!」她深吸一口气,再挤出一朵灿烂亲切笑花,对着两名神色阴晴不定的家丁道:「既是他不在,那府里可还有长辈或是说得上话的人在?」家丁甲和家丁乙面面相觑,只觉头大如斗,冷汗直冒。 上书房本与皇帝玄清凤说那幽州兵布图,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话题又到了皇帝不可言说的心头宝阮阿童身上,文无瑕看着皇帝还在那儿死鸭子嘴硬,缠呀绕呀地就是说不清楚自家心事底蕴来,不禁暗暗一笑。 果然下至贩夫走卒,上至帝王将相,但凡一牵扯到这「情」字,便极难有个明白人。 他摇了摇头,本想宽慰皇帝几句,稍稍解了圣上心忧,恰时一个熟悉的嗓音自上书房门口响起。 「皇上,文相大人,奴婢有要事禀报。」在门口的阮阿童面色有些尴尬,像是有口难言。「文相大人,贵府管家方才递了牌子,入宫急寻大人回去。」文无瑕眉毛微挑。 管家谭伯向来沉稳,今日是什麽急事非得递牌子进宫? 「爱卿家中出了什麽事吗?」玄清凤逮着机会似的精神一振,立刻还以「反打探」颜色。「好阿童,说给朕听听。」阮阿童犹豫地看了一脸茫然的文无瑕一眼,吞吞吐吐道:「奴婢见那管家神色惊急,没有多问一二。大人可要先行回府料理家事?」「这……」文无瑕疑惑地蹙起眉心。 「家事?」玄清凤顿时乐了,笑得眉眼弯弯。「快说快说,朕最喜欢为臣子解决家中疑难杂事了。」虽是阮阿童对他频频暗示,然而文无瑕一向自诩洁身自好、君子磊落,绝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因此也正色道:「阿童姑娘请直说无妨,若管家所言乃寻常琐事,尽可不必相理。再多大的家事,也大不了国事去。」「就是就是,阿童莫再卖关子了。」玄清凤催促,满眼热切得亮晶晶。 「贵府管家前来急请大人回府,说是……呃……」她清了清喉咙,讪讪然道:「有名女子万里寻夫至相府门前,大腹便便,当街控诉大人……始乱终弃。」饶是温润如玉的文无瑕素来气定神闲,镇定功夫非常人可及,闻言也不禁微微色变。 「哎呀呀呀!」玄清凤乐不可支,拍案哈哈大笑出声。「爱卿啊爱卿,朕万万没想到爱卿一世清名,居然也会干下此等人神共愤、世所不容的」皇帝话还没说完,就被文无瑕一记冰若寒霜的眼刀给砍断了。 「皇上,臣虽不才,自认半生以来严从圣人之道,从未有过任何行差踏错的逾越之举。」他面上微笑仍在,眼神已是冷了下来,周身气势令人不寒而栗。「今日之事,请容微臣先行回府探究处置个分明,再向皇上详禀,如何?」就是最后两字的加重语气,令向来逮着了机会见臣子闹笑话便不依不饶的玄清凤也不好意思再吐他的槽,反而摆出一副「哎呀!难道朕还信不过爱卿你吗?」的诚恳神情。 别以为他看不懂皇上看似诚恳关怀、实则幸灾乐祸的眼色。 只是匆忙之间,他也无心再反将皇上一军,只速速告退而去,留下笑到嘴角疑似快抽筋的玄清凤和一脸好抱歉的阮阿童。 纵然疾步走向宫门,发束玉冠,足踏云靴,一身绣金白袍的文无瑕,依然身姿挺拔如竹,在和三三两两朝臣擦肩而过时,也不忘拱手回礼,闲然地略叮嘱了一二句。 无人看得出他气息微滞於胸,只当是寻常时候,下了朝要乘车回府。 一出宫门口,文无瑕对立刻迎上前来的管家微摆手,止住管家的急急禀告之言。 「回府再说。」「是,相爷。」匆匆回到相府,文无瑕向来俊雅的脸庞已抑不住一抹罕见的愠怒,直到脚步停在招待来客的雁堂前,他两道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 咳咳,好重的脂粉味。 一时间,他突然有种抬脚入内之后,便「是祸非福不死也伤」的莫名警兆感。 稍稍稳定下心神,他脸上神情恢复一贯淡然,再举步时,已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踏入雁堂内,首先跃入眼底的便是那一张笑得灿烂却陌生的脸庞。 「守诺,果然真的是你!」文无瑕一愣,所有准备好的礼貌问句在脑中瞬间消失无踪。 在管家和婢女仆从们惊掉了下巴的瞪视中,一股带着浓浓香风的身形如饿虎扑羊般飞奔入他怀里,死死地攀抓住他不放像是历经了千山万水,像是走过了风霜雨雪,像是数过了无数无数个期盼煎熬的心跳,终於再度找回了他……夏迎春把脸埋在那熟悉的胸口,泪水恣意奔流,紧揪着他腰际衣衫的手指颤抖着,嘴里已是又笑又骂的嚷了起来。 「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真真想死我也吓死我了……」良久之后,情迷意乱激荡难抑的夏迎春终於感觉到了怀里这具温暖胸膛的拘谨僵硬。 她迷惑地抬起被泪水糊得花猫似的脸蛋,望入一双清冷平静的眸子里。 「这位夫人,还请自重。」文无瑕伸手扶正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睫毛低垂,掩住了所有的尴尬震惊不快。 就连遭受如此「非礼」,他也还是一派谦谦君子气度。 「你、你推开我?」她眼里闪过无从掩饰的慌乱痛楚,有些受伤地喃喃,「你不高兴见到我?」能高兴吗? 「失礼了,可你我并不相识。」他轻蹙眉心,随即舒展开来,神态斯文清朗,嘴角泛着礼貌微笑,然而通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令人无法逼视、不容抗拒的守礼疏离。 尤其,当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时,更是掠过了一丝……不赞同?鄙夷? 夏迎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似在他眼前的自己,是个多麽厚颜无耻、不守妇道的轻薄女。 「怎会不相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点我是谁!」她急急道。 「这位夫人你认错人了,本相姓文名无瑕,非你口中称「守诺」之人。」 第二章 「我后来才知道你是文无瑕。」她嗓音微颤,随即倔强地抬起下巴。 「可你还是我的守诺!你就是我的守诺,从头到脚,连寒毛都是,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这位夫人,倘若你有什麽不能对人言的困难之处,本相自可尽力协助你,可像是这等胡乱攀诬之事,还请夫人切莫再为之。」 他眸底严峻一闪而逝,「须记自重人重。」对着他那清冷的目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语气,夏迎春的脸色登时惨白,有种恐惧窜过眼底。 「你……你真不记得我了?」短短数字相询,个中凄凉之意,没来由地令文无瑕心头一撞。 他定了定神,开始仔细地、用心专注地凝视端详着她,由头至脚,眉眼鼻尖唇瓣下巴……最后,带着一缕歉然地轻叹。 「对不住。」他摇了摇头,语气笃定地道:「文某确实与夫人素不相识。」看着他澄澈清亮却疑惑陌生的眼神,夏迎春顿时像捱了一记闷棍,身子晃了下。 文无瑕本想伸手扶住她,终究还是戒於男女大防,仅是瞥了一旁看傻了的婢女一眼。 婢女得自家相爷示意,只得上前搀扶住了这个半路胡乱认夫的大胆无知妇人。 夏迎春愣愣地被扶着,一动也不动,一颗心却不可遏止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看着她的样子,眼神带着淡淡的好奇、迷惑及不解,却又无比的坦然无畏,完全就是看着一个素眛平生的人……没有人的眼神可以伪装得这麽真实、这麽成功。 难道他不是始乱终弃,不是狠心相负,他……他是真的不记得她了吗? 怎麽会?怎麽可能? 她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只是水灵灵的眸子渐渐泛起泪光,似有说不出的凄惶、悲伤。 她没事吧? 文无瑕胸口一紧,心底泛起一丝忧思,却也仅仅止於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关怀而已。 「不……」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他一怔。 但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睁开了眼。 他还来不及开口问点什麽,下一瞬间,额头已被一股重力狠狠地扫中了! 「叫你忘了我!」但见一个毫无气质的娇小孕妇跳起来狠狠巴当朝宰相的头,身姿之灵活,动作之老练,令在场众人为之震惊错愕。「我叫你忘了我!就你这豆腐脑记性还敢忘了我?宰相是吗?我看根本就是蠢相,你那头衔是花钱买来的是吧?」文无瑕这一生从未遇过如此怪异荒谬「凶残」的遭遇,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被不由分说乱打一通,虽说不到抱头鼠窜那麽难看,也是措手不及得节节败退。 「这位夫人……」被暴打中,既惊且恼的他试图抓稳她的双手,一方面阻止她继续行凶,一方面也唯恐她伤着了自己话说回来,她到底有没有自觉是孕妇?她又哪来这般理直气壮对他痛下打手? 「放开我们家相爷!」「大胆!」「你、你快放手!」奴仆们惊怒交加地就想冲向前拉住她,可没想到她虽然挺着个肚子,动作却十分灵活,他们又怕一个失手拉扯冲撞到她「手中」的相爷。 「放?放你娘的狗臭屁!」最后,夏迎春终於追打累了,手扶着腰气喘吁吁地停下,娇容怒色半分不减。「本姑娘只用手,还没棒打薄情郎,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大胆疯妇,竟敢对我家相爷无礼!」相府的仆奴们迫不及待围上来要押住她。 「都下去。」文无瑕忍着满头满身的疼感和狼狈,喝退众人后,清亮温和目光倏转而锐利十分。「这位夫人,君子动口不动手。」若非看在她是个孕妇,又口口声声为寻夫而来的份上,他又何至於再三忍让这种种冒犯不敬之举? 「夫你姥爷的!我叫夏迎春!」她怒气腾腾地瞪着他,「好呀你,是不是一句「忘了」就想打发我?到底你当我是白痴还是把自己当白痴?不过看你这表情这神态这眼色,分明就是把我当白痴,才以为用这种老梗贱招烂理由就能把我撇清得一乾二净了是吧?」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是惊奇还是钦佩好。 连换气都不用,便能谈言吐字如行云流水,真真非常人所能也。 「喂,你!」夏迎春恶狠狠地对他一勾手指头。「过来!」文无瑕回过神来,俊雅脸庞一脸警戒,脚下不动。「夫人有话在这儿说便好,文某就不过去了。」「别以为站离我十步远我就巴不到你。」她眯起眼,杀气横溢。「信不信凭本姑娘一只绣花鞋也可以百步穿杨、取你首级?」「咳咳!」他被口水呛到,这这这……世上有这种女人吗?她到底是自哪个山寨奔下来的母大王? 所谓女子,当温婉知礼,雍雅大方,谈吐宜人,岂有她这样的? 「再说一句不认识我试试!」她横眉竖目。 「文某确实不认识夫人。」他叹了口气,正色道。 「有本事再对着我肚子发誓说你不认识!」她眼角抽搐。 「文某发誓确实不认识夫人。」他书生意气也拧上来了。 夏迎春瞪着他,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的辰光,然后慢慢磨起了牙齿狰狞一笑,笑得他莫名脚底发冷。「不、认、识?」文无瑕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呃……」「行!」行什麽?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她一把扯下了腰带,丽色衣衫半松开来,微露出雪色里衣衬裙。 「夫人……请自重。」文无瑕清俊脸庞泛红,立刻背过身去。 「好!既然不认识,那我和孩子死了也不关你一毛干系!」她咬牙切齿,阴恻恻嗓音里依然听得出满满的伤心。 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一僵,还是没有转过身来,显然深不认为她当真会上演那更老梗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戏码。 直到后方传来椅凳翻倒的不祥声响,文无瑕心一紧,急急回过头来,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喂喂!夫人、姑娘,你……」他慌得七手八脚将她挂在半空中的身子抱下来,一颗心跳得如擂鼓,惊得面色发白。「有话好说,你何至於此?」「咳咳咳……」夏迎春边呛咳边喘气,泪水都咳出来了。 这无情薄幸的大混蛋,他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哪?她本来都算计好了双手紧攒着腰带边缘,只是把脖子那麽虚虚一挂做个样子,可被他双臂往她腿上紧抱一拖而下,生生勒得她差点吐舌断气。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你还好吗?来人,快叫大夫」喉咙痛得似火烧,耳际又被他的吼声震得嗡嗡生疼,夏迎春索性假作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想一声「忘了」便撵本姑娘走,书呆相爷,您还嫩点儿哪! 颠鸯倒风第二式羞逗樱桃点点红,翻倒了葡萄架。 想她夏迎春,可是石城唯一一间青楼「怡红院」的当家老鸨,自幼承继家业,见过的花姑娘和龟公、寻欢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打小她便是窝在床底下听看上头嗯嗯啊啊咿咿呀呀声,一边啃包子一边画春宫图长大的,多年来培养出了她无比坚韧的心性,极度厚实的脸皮,以及没有尺度、没有羞耻的本领。 是故,才能以十五岁清白佳人之身,两年来率领一干花红柳绿姑娘,在南来北往商潮热点的石城小镇上站稳脚步,为众多商客提供最温馨最火辣辣的销魂服务。 可连样一个恣意不羁、无形无状的她,偏偏栽在了他一个温雅可人的文弱书生手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迎春在心底冷笑着,紧闭双眼,面上还是装作人事不知的样子,只竖起双耳倾听四周动静。 「大夫,她怎么样了?」那个一贯文雅的声音透着一丝关切。 死家伙现在装什么纯情装什么关心?刚刚想跟他相认,需要他关怀的时候都干啥去了? 「咳,回相爷的话,夫人是干活旺盛了些,没有大碍,吃几帖药静养几天就没事了。」老大夫听似正经八百的医嘱里,完全掩饰不住想打探绯闻的热切。「敢问相爷,这位夫人是您的」「大夫这边开药!」管家凶巴巴的声音横插一杠,显然自家相爷进入被侮辱被诬蔑的程度已经到达他无法容忍的地步。 「请!」夏迎春心中的冷笑更深了,当这样就可以只手遮天了吗? 然后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离去,屋内回复静谧,静得仿佛只有听得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耶?都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窥看,直勾勾对上了那双若有所思的深邃黑眸,骇得她瞬间瞪圆了双眼。 「你」不是也出去了吗? 「夏姑娘,你醒了。」文无暇面色平静无波,很是镇定。 「呃唉。」对上眼前这张带有浓浓书卷气息的清润如玉俊容,一时之间,她的心乱跳了两三下,往日熟悉的着迷痴恋又如大网般当头罩了下来。 夏迎春,争气点!现在可不是美色当前,晕头转向的时候! 就在她暗中恨恨唾弃自己的当儿,那柔和如月华的嗓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你冷静些了吗?」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就好像她方才十足是个泼妇,而现在好吧容易终于正常点。 她脸色瞬地一僵。 就凭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温和问法,她完全可以板上钉钉的确定他便是她的守诺!这世上除了守诺之外,还有谁有这种柔和温雅的语气和真挚就能活生生气死人的功力? 虽然,夏迎春承认自己刚刚又打又闹又上吊的行为确实过激了点,可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哼!」她自鼻孔重重哼出声。 见她就算不说话也是副张牙舞爪的凶横样,文无暇叹了一口气。 「女子当以幽娴贞静为好。」屁!她怒极反笑。 「尤其夏姑娘现在身怀有孕,更该洁身自爱,顾惜自己的德行与身子」文无暇看着她,说着说着,眸底的不赞同之色渐渐演变成尴尬。 他脸红个什么东西呀! 夏迎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下因生气,还有方才的「上吊」过程,致使衣衫半褪,先前他闭上眼睛帮她盖好了被子,却又被她气极坐直起来的动作,导致该遮的地方越发遮不住,不该露的露得更开。 她只顾者火冒三丈,「你都不认我和孩子了,我还洁身自好个鬼?」他把目光别向他处,轻咳了一声。「夏姑娘请先整理好衣衫。」她一怔,低下头,这才看见自己露出了一抹桃红色肚兜,脸微微一热,忙拢紧了衫子,偏还是嘴硬。「全身上下都被你瞧过了,还装什么正直好青年。呸! 虽说夏迎春平素是十大胆的,可每每一对上他这个温文正直的书生郎,她骨子里仅存的少少羞耻心就会冒出来作祟。 「夏姑娘,你-」他这下脸不红,而是一阵青一阵白了。「文某井非你口口声声提及的那位守诺兄,姑娘真的认错人了。」「你说认错就认错?」她双手抱臂,挑眉恨恨一笑。「你全身上下都被我摸透了,哪儿硬哪儿软哪儿有胎记我都知道,敢不敢当堂验证?」文无瑕瞪着她,又是尴尬又是懊恼又是不知所措。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清。 「夏姑娘,要如何你才愿意相信,文某的确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极力维持住最后一寸理智镇静,微蹙清眉看着她。 第三章 「脱光了给我指认,我就信。」她一昂下巴,笑得好不妩媚张扬。 「你你男女有别,岂可赤身露体?」他那张俊雅脸庞涨红一片。「礼教何存。」「不然我脱光了给你指认?」夏迎春见他这副「娇羞可欺」的模样,色心又起,不由露出狼虎邪笑。「选一个,你脱?还是我脱?嗯?」「姑娘请自重!」文无瑕最终还是羞极反恼,霍地站了起来,当朝宰辅气势凛然表露无遗。「我朝王法律令有载,白昼当街淫秽者,不论男女,按律鞭五十,发配边疆,失贞犯行失德者,杖责八十,发卖为奴-」「行了行了。」她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我信了你是当朝宰相行不?」他余下的话全噎在喉头。 「我饿了。」她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要鞭要打也得等我填饱肚子再说,我不吃,肚里还有一个等着吃呢! 文无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目光复杂至极地盯着她,也不知是恼是气还是无奈,她就相准了他决计不忍心刑责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吗? 他有一刹那的冲动,破想立时翻脸、公事公办,命人将她速速送至京城提督司衙门里安置,待日后查明真相再行决断。 可见她妆点得娇艳非常的脸蛋上,虽是笑意张扬,眉眼间却难掩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之色,一手抚着隆起的肚腹,一手不自觉地轻揉着腰背。 他心念微微一动。 哎呀!真的好饿啊」夏迎春偷偷瞄了他一眼,哀叹。 罢了罢了,古人有云人溺己溺,人饥己饥,就当发一时善念,便留她在府中几日又如何? 「姑娘,文某这就命人去准备。」文无瑕摇了摇头,面色不豫地拂袖去了。 夏迎春嘴角缓缓弯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来。 哎哎哎,这么嘴上古板硬邦邦,实则心软如豆腐,果然是她的守诺呢! 「不管你是过去的守诺,还是现在的文无瑕,就算你脑子是给驴踢了,又忘了自己是谁,我都不会放掉你的。」她自信满满,「我呀,还就不信你真能狠心把我们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了。」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记得和她之间的种种,但是不要紧,现在她已经来了,只要她够耐性,软磨硬泡的时间够久,终有一日,他一定会想起她的。 近几日,文无暇上朝都有些心不在焉。 尽管一人惊才绝艳谈吐有据,依然清朗如竹温润如玉,但每当旁的朝臣在禀报的时候,他就伫立在原地发呆,还是不是揉揉眉心、鬓边,好似疲惫头疼难当。 忍了好几天,皇帝玄清凤选是憋不住了。 「文爱卿,你有黑眼圈嘿!」文无瑕的脸庞自堆得高高的奏折上抬起来,神情又一刹那的恍惚,随即回复锐利。「皇上看错了。」「朕眼力好极,百步之外的虫蟥是公是母,一瞥便知,怎么会看错?」玄清凤绝艳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求知欲」,倾身凑近他面前,问:「如何如何?始乱终弃那回事儿是真的吗?」他给了清皇一记冷冷的眼刀,唬得玄清凤脖子一缩,讪讪然地坐回龙椅上。 「呃,不就问问嘛,朕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掌管天下事。」「微臣的私事哪及得上皇上的家事?」他不动声色地道,「听说,阿童姑娘近日心绪不大好,好似某宫某苑娘娘又冲她撒了好大一顿脾气。」「谁?哪个不长眼的胆敢欺负朕的小阿童?」果不其然,玄清凤龙颜大怒,火气蒸腾。 顺利转移话题之后,文无瑕继续低头整理奏折,顶多在气愤跳脚的玄清凤偶尔回过头来询问一二句时,应答个三四字。 写完收工返府途中,文无瑕叹了一口气,俊脸上掠过一抹深思。 皇上是对的,朝政大事处置起来确实比男女私事容易太多了。 一想到回到相府,又得面对哪个骂也骂不得、撵也撵不出的刁钻小妇人,他就头大如斗。 说来也奇,自己素来极有原则,若心中主意既定,便是威权王霸如皇上也难以撼动他半分决心。 可每当他端肃起脸,开始对她说起女子当克正己身、遵仪守礼等等道理,她便会抱住肚子,一脸吃惊,满腔悲愤,作出泪眼汪汪指控状,然后,他也就莫名感到一阵理亏、气虚,就好像他本该让着她、护着她,可偏偏他却欺负了她,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文无瑕揉着眉心,暗道自己定是近来公务太繁重、太熬累,身子有些吃不消,这才连带使得脑子也吧大好使了。 「唉。」他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轿子猛地停了下来,他连忙抓紧轿窗边缘稳住身子,沉声疾问:「怎么了?」「回相爷,有人拦轿。」他愣了下。拦轿?拦轿申冤? 可他又不是京城府尹,也非九门提督,甚至不是刑部之人,这拦轿的未免也太吧专业了。 然而文无瑕奔着文官之首、国之栋梁的良心,依然倾身向前伸手掀开轿帘。 几乎是一掀开,他立刻就后悔了。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这几日令他头疼不已的娇艳张扬笑脸,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撑着油纸伞,眉眼儿弯弯地望着他。 「妾身来接夫君下差了。」小厮和轿夫们一片静默,轿子里的相爷却是一头汗,内心险些泪流满面。 第一个窜进文无瑕脑子里的念头竟是大街上人多不多?有没有人看见? 「夏姑娘」「呼,站了大半天真是累死我了。」夏迎春不由分说便自动自发爬上轿来,挺着大肚子危危险险的模样,看得文无瑕倒抽了一口凉气,慌忙伸臂将她抱上轿里。 「当心点儿!」他低喝道。 她究竟记不记得自己肚里还揣着一个「哎呀!」她借势柔若无骨地跌入他怀里,唇儿偷偷地擦过了他敏感的耳垂,成功地「轻薄」了他一把。 「夏姑娘,你_,你」他浑身一震,白皙清俊脸庞倏地红霞片片,慌乱间,急急将她推开。 「文无瑕一你谋杀妻儿啊?」她吓了好大一跳,幸亏及时扶住了一旁软软的锦垫团墩,抬头怒目而视。 「对、对不住。」文无瑕匆匆道完歉,惊觉不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夏姑娘,你在我府中百般闹腾也就罢了,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攀诬辱没文某清誉?」夏迎春也恼了,纤纤指尖几乎戳到他的鼻子去。「我来接自家夫婿下差回家,哪儿错了?还是你觉得我不够贤慧不够漂亮不够大方,不配在大庭广众下喊你夫君,所以丢了你文大相爷的脸面?」「你不要指鹿为马,吧知所谓。」他脑袋沉重,捧额哀叹。「你明知我指出的重点不是这些。 「明白,怎么不明白?」她冷笑,「所谓重点,不就又是那些你不记得我了,我不是你娘子,我压根是认错人了吧啦吧啦的狗屁话?」「夏姑娘」他几乎呻吟起来。 「别说我夏迎春色心未尽。淫性又起的在这边半路认夫婿,胡乱冤枉你,」她一昂下巴,娇眸熠熠发亮。「我可是有证据的,不信你当场试试看!」「夏姑娘!」他脸突然又红了,支支吾吾道:「万万不可再提起那些……脱衣……验证什么的……罔顾礼教、无视纲纪的浑话。」「也行。」她很干脆地一点头,自信满满问:「那我问你,你七个月前是不是去过芜州?」「芜州?」「对,芜州石城。」文无瑕沉思了片刻,谨慎地摇头。「印象中没有。」「好你个,」她恨恨一磨牙,强忍怒气。「我都已经打听过了,你七个月前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相府里,是四个月前才回来的。 「是,文某曾奉皇上圣谕,于回返江南故乡中途,顺道前往路州巡视堤岸诸事宜。」他并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光明磊落地坦承。「而后行水路归京,同行有官员、护卫,都可为我作证。」「我是在石城水道边把你捡回家的,当时你一身白袍湿透,狼狈得像水鬼,昏迷不醒,拖你回去的时候还高烧了三天三夜,我家十七八个姑娘和两名老大夫都可以作证的。」见她言之凿凿,澄澈明亮的眼里满是坦荡之色,致使本是理直气壮的文无瑕也不禁一时语塞了。 他眨眨眼,有一刹那地迷茫。 真的吗?他当真曾裸睡遭她相救,还与她衍生了后续种种情由纠葛他记得自己到路州巡视河工的点点滴滴,也记得有几日大雨疾疾,洪水湍急,他和护卫们三番四次危危险险地涉水过桥,而路州下游,确实也便是连接芜州水道。 但他理智上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曾落过水,不曾认识她,更未与她有过任何交集,因为他脑中对这一切连丁点印象也无。 非但没有印象,甚至连她的形貌、气息、声音都无比陌生。 若她于他而言,当真是至亲至爱之人,他又怎么可能对她的行为举止、声音笑貌全无一丝熟悉感? 只是文无瑕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行事光明,明明为人坦荡,可一对上她的撒泼耍赖、胡搅蛮缠,原本的坚持便变得七零八落起来。 好像他原就有愧于心,失了底气,又怎能与她这般斤斤计较? 可他又愧了她什么?负了她什么「夏姑娘。」文无瑕甩去脑中莫名其妙的矛盾不可解思维,长吁了一口气,极力保持冷静公正道:「你我各执一词,这么下去也吧是个办法。不如这样,我答应你会查明此事,而这些时日就请姑娘暂时客居相府中时,谨言慎行,凡事低调,直至事情水落石出之日,如何?」夏迎春凝视着他,注视之久几令他有些坐立难安。半晌后,她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好吧。」看在他那么诚恳的份上。 文无瑕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觉冷汗涔涔,湿透了背脊。往常舌战百官朝臣,乃从客有之、轻松有之,还不曾有过连般寸寸艰难的。 「唉,」她伸出青葱玉指挠蹭他的腰间,笑得好撒娇好妩媚。「我饿了。」「你……」他心下一撞,背脊僵挺如笔,脸都红了,也不知是给臊的还是气的。 「我怎样?」她灿笑如春花。 你怎可对我毛手毛脚? 「我怎样嘀?你说呀!」她俏生生地掩袖笑了,眨了眨眼。「怎么光冲着人家脸红呢?」他勉强忍住了冲动,硬生生地改口道:「不知夏姑娘想吃什么?」「鱼。」夏迎春眸底浮现一抹似感触、似幸福的柔软笑意。「以前你做的西湖醋鱼我总嫌酸,可现在一定合胃口。」文无瑕正想再次解释那人不是自己,却见她目光里暖若春水的笑意忽而蒙上了一层雾气,素日的娇艳嚣张再不复见。 「真以后后再想,也吃不着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竞有些恍惚了。 文无瑕当然没有当真为了她一番话,就挽袖洗手做羹汤。 因为文家祖训之一便是「君子远庖厨」,为此,他更加确信眼前这位小妇人绝绝对对认错人了,他文无瑕生平从未踏进厨房一步,又怎么会做那西湖醋鱼? 但他还是带她到城里以鱼鲜驰名天下的「百味楼」,点了一整桌以鱼入菜的招牌料理。 文无瑕告诉自己,这桌菜是点来给她肚子里孩子吃的,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夏姑娘,请用。」坐在可凭栏眺望湖面烟波美景的雅座厢房内,他手执玉壶,为被此斟了莲子酿。 「哇!1夏迎春眨了眨眼,看花了眼。 第四章 糖醋鱼,酸辣鱼,梅子鱼,酸瓜鱼,豆酿鱼……口味不是清爽的酸甜,便是开胃的香辣,引得她馋虫大作。 她也不客气,举着便埋头大快朵颐,吃得喷香。 饶是文无瑕心绪微郁,可见她吃得这般满足欢喜的模样,眼神也不自觉柔和了起来,嘴角轻轻上扬。 她真是他私定终身的妻吗? 他险些被入口的莲子酿呛到。 夏迎春夹鱼的动作一顿,抬眼关怀地望向他。「怎么啦?」「没什么。」他摇摇头,忙放下茶碗,定了定神。 「咦?你都没吃呢。」她这才注意到他丝毫未动筷,随即自以为恍然道:「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这些酸汤辣菜的,还是我让他们做几道清淡的来?」「不。」他清了清喉咙。「不用了,我不饿。」「不可能不饿的。」她殷勤热切地道:「看我,只顾着自己填饱肚子,倒忘了你在外头操劳奔波,肯定比我饿得狠了,小二。。」「我说不用了!」文无瑕正恼自己莫名乱了的心绪,冲口而出的语气里,严峻不悦毕露无遗。 她吓了一跳。 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口气不佳。「呃……」「也对,想你堂堂宰相金贵身分,自是不屑与我一个小女子同桌共食的。」她看着眼前白袍翩翩,恂恂尔难,却已是异样陌生的他,目光一黯,讽刺之余有些苦涩地道。 以前守诺都会目光温暖地看着她吃饭,一面盯着不让她胡乱挑食,一面细心为她布菜。 以前她总嗔他管得太多,可现在,他再也不管她了……因为此刻在他眼里,她就是个陌生人。 她眸底浮现的伤心令他他胸口一紧。「不,我并非嫌弃、不屑」「你对我,真的连一点点的印象和眷恋都没有了吗?」她直直望着他。 他闻言,沉默不语。 自己虽不愿雪上加霜,令她痛上加痛,可怎么也无法撒谎,拿假话安慰她。 「是啊,你都说你不认得我了。」夏迎春眼神有些恍惚,低声道「那就是全都忘光了呀!」明明都知道,也明明痛自己说好了,别把他的疏离戒备太当一回事,那她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 一时间,那淡淡的压抑和悲伤沉沉地笼罩在厢房里,他们谁也没说话,唯闻偶有清风而过,檐下悬挂的竹片儿轻轻相击,像是敲在心上。 「对不起。」他低叹。 ……对不起,我不识得你。对不起,我不是你惦念、找寻的那个人。 她丰美如月的小脸绯色尽褪,徒留一抹苍自,凝望着他,像是有万语千言,却没个说处。 又是一阵静寂,良久后「吃吧。」他夹了一片鱼肉置入她碗中。「还是身子要紧。」她眼眶一热,握筷的指节颤动着,急急撇过头去,掩住了感动欲坠的泪意。 臭家伙……薄幸男……王八蛋,哼,现在才这么温柔,刚刚都干嘛去了「哼,别想靠几条鱼就让本姑娘放过你!」她抓起碗,狠狠将那软嫩鱼片扒进嘴里,恶声恶气地道,「总之没给我们母子一个交代,我们这辈子就缠死你你信不信?信不信?!」他愣了下,然后叹了口气,认分地点点头。 「信自然是信的,文某从未怀疑过姑娘死缠烂打这方面的能耐。」他心情沉重,面色纠结。 夏迎春闻言大怒,纤手指着他鼻头,然后又突然哈哈大笑了出来。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你噗无奈的表情哈哈哈哈真好笑」文无瑕温雅俊容瞬间黑了。 果然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刁妇,真是刁妇啊…… 其实,自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之后,夏迎春一开始不是不震惊的,虽然凭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股意气「杀」进了相府,硬要他给他们母子一个变代,可是这几日住了下来,她渐渐感觉出了这儿和石城家里,到底有多么不同。 非但宅院园林大了十倍不止,规矩礼节也多了数十倍,连随随便便题在亭台楼阁匾额或门柱上,那字迹龙飞凤舞的对联诗词,都比她连辈子认得的、见过的字还多。 宰相名府,诗书世蒙,果然不是尔尔啊。 尽管府里下人在文无瑕的吩咐下,尽量拿她当贵客看待,可是从他们时不时瞥来的视线中,她还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愤慨、不齿。 饶是夏迎春脸皮厚如城墙,有时也不免会小小的沮丧一下。 「还是在怡红院里和众姐妹耍完有趣多了。」她喃喃自语,绣花鞋踩过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打打马吊,赚赚她们的皮肉钱,日子可快活了,哪像现在,吃饱了饭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连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她开始怀疑文无瑕连几天不见人影,刻意把她晾在这府里是别有心机的。 他敢情是想,活活把她闷死在府中,连样就可以不用负责了夏迎春暗自嘀咕,走着走着,突然隔着一片绿柳听见了姑娘吱喳声「我不知道刘管事是不是喜欢我。」「下回等刘管事从庄子上京进府交账,你偷偷试探他不就成了?」「可人家毕竟是姑娘家,万一他说不喜欢我……我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哪?」「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再拖下去就过十八了,万一你爹娘胡乱把你配给了马房的小子,你怎么办?」「呜呜呜我不要嫁别人……」那一头姑娘嘤嘤饮泣,这一端夏迎春却是听得双眼发亮、兴致勃勃。 哟,感情事啊,这可是她夏小鸨娘的强项之一哪。平常在怡红院里,三天两天总有那么一两个想不开的花娘为情所困,像这种时候就该由她这个「没吃过猪肉,但见无数猪跑过」的老板上场指点一二了。 想她老家床底下还有一本阿娘留给她的传家宝典「颠鸾倒凤十二式及番外之之如何套牢一百种男人」,里头真是句句警语,字字嚼香啊! 就在她竖尖双耳,热血澎湃之际,另一头的姑娘呜呜咽咽地叹了句:「罢了,若他什么都不提,也就是我的命了……」「此言差矣!」夏迎春一跨出,一出声,顿时吓得两名年轻姑娘花容失色。 「你、你」两个姑娘一见是她,登时像是见着了鬼怪或登徒子似的,脸色都吓白了。 下一瞬间,她们俩相视一眼,立刻记起了跟前女子是侮辱玷污了自家相爷清誉的淫妇,随即化惊吓为愤慨,同仇敌忾地瞪着她。 「你又想干什么?」「嗤!」夏迎春笑了出来,闲闲地道:「我想干什么?不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啰!」两个姑娘一个唤小书,一个唼小典,不约而同满腔防备。 「你是不是想去跟管家或相爷告、告我们的状?」「那个叫刘管事的,是不是一向沉默寡言,只懂埋头做事,把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平日深得相爷和管家器重?」夏迎春扶着腰晃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随意用袖子搧了搧风。 京城的初夏真热死人了,还是芜州好,依山傍水,天气凉爽。 「你怎么知道?!」小典低呼,又讪讪然忍住。「呃……」她嘴角弯弯一笑,又问:「那刘管事是不是年纪三十左右上下,不很大也不很小,就算进府交账也极少与旁的士子攀谈,行事很是稳重,甚至不哼不哈,木头到气煞人?」「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夏姑娘,你也认识刘管事?」小典还顾不得说话,小书已经脱口而出。 「我不认识刘管事,不过我识得许多像刘管事那样性情的人。」夏迎春笑得很灿烂、很娇媚、很甜美,却颇有些引诱无知少女入山的黑山老妖的魅味「那……那……」小典心儿怦怦跳,想上前求教,又碍于她「显赫」的名声,远迟疑疑犹豫再三。 「哎,说到底,咱们女人这辈子求的也不过是夫妻恩爱、终身有靠。」她桃红色的袖子靠在石几上,一手懒懒地撑着头,一手轻弹裙裾上不存在的灰尘,眉儿微挑。「是吧?」「是是,没错没错。」两个姑娘点头如捣蒜。「夏姑娘说得是。」可怜相府中人一向知书达礼、诗香传家,连个丫鬟都能舞文弄墨一番,却没料到遇上「情」字便是白纸一张,只得傻乎乎地被夏家小鸨娘「春情泛滥」的思想给生生地染指了。 「你想和心仪的亲亲刘管事鸳鸯自首、鸾凤和鸣吗?」她对眼前的小婢士勾勾手指头。 「想!」小典掩不住的娇羞,可眼睛都亮了。 「你想找个心心相印、你侬我侬的好郎君吗?」她望向另一个兴奋期待的小婢女,笑得越发暧昧。 「想!」小书屏住呼吸,满脸盼望。 「好,没问题!」夏迎春豪迈地一拍胸口,得意洋洋。「快则五天,慢则七日,包见面包诉情,需要的话还有包滚床服务当然,滚婚前还是滚婚后,任君选择,还可自由搭配。总之一句话,迎春姊姊我全包了!」「真、真的吗?迎春姑娘谢谢你!」平常婢女们几时哪允许能有这么芳心烂漫、恣意奔放的时刻,一听之下,简直欢喜到晕头转向、感动到痛哭流涕。 她俩心里突然升起了股如果是眼前的迎春姑娘做日后的当家主母,好像也不错的认同感。 夏迎春却是乐得偷笑,活像偷吃了一大箩筐鱼的猫。 很好,就这样,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滴水可穿石,铁杵终能磨成绣花针。 无瑕失君,看你娘子我脸家中奴婢婚配之事都这般上心,是不是很贤慧?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颠鸯例凰第三式兀郡软玉温香壶遍,弱柳缠了檀郎腰。 文无瑕忽然发现最近府中气氛甚是怪异。 每当他缓步而过,一路所见奴仆洒扫庭除,井井有条,进退有据,一如往常,好一派相府气度风华。 可不知是否他疑心生暗鬼,总觉得行步过后,背后便恢复吱吱喳喳,扰扰攘攘,嘻嘻哈哈,严然一片止不住的欢乐喧哗。 连样诡谲的疑团,终于在这一日午后,露出端倪。 文无瑕于书房内理完了一堆文事,正捧起茶碗轻啜一口,就见管家谭伯满脸急得火烧似的跑了进来。 「相爷!相爷,您得作主啊!再这样下去,老奴真没脸见相爷和文家历代老主子,再没法活啦……」一向沉稳自敛的谭伯又气又羞地嚷道。 「谭伯,有事好好说。」他一怔,放下了青瓷茶碗,温言如故。「天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莫慌。」「老奴守了这么多年,万万不能老来清帷失修,丧德淫奔。」谭伯急红了眼,就差没紧揪衣衫,誓死维护清白了。「老奴生是文家人,死是文家鬼,求相爷为老奴作主呜呜呜……老奴不行,老奴断断不行啊」文无瑕睁大眼睛,看着素来稳重干练的老管家呼天抢地,形象全无,不禁一时无言。 嗯,现在笑出来,好像会伤到谭伯的心。 i咳。」他放下不知何时已紧抵在嘴边忍笑的拳头,努力状若平静地清了清喉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奴老奴」气急败坏的谭伯脸上浮起一抹几乎可称作「娇羞」的红霞。 咦?他眉挑得高高的。 「相爷,老奴都快五十岁的老人了,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谈婚论嫁,耽误了耽误了小姑娘们的终身。」好半天后,谭伯才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地开口,「老奴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缺德无耻倒是不要紧,可辱没了姑娘家的名声总不好」文无瑕越听越是狐疑,越思忖越是心惊。 第五章 短短五日,相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竟是他这个文家正主一声不闻、一无所知的? 夏迎春。 脑中立刻蹦出了那一张笑得恁般灿烂张场的笑脸。 「这事儿,可是跟夏姑娘有关?」他小心翼翼求证。 谭伯的老脸一僵,浮现可疑的心虚。 他嘴角微抽,深深吸了一口气。「夏姑娘现在何处?」「呃……」谭伯有些尴尬地瞄了瞄自家相爷那看似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清雅俊容,不知怎的,心下大慌。「相、相爷,其买迎春姑娘也是嗳,好意……」果然有她的份! 「她、在、哪?」半盏茶辰先后,说话向来不疾不徐,举止温文尔雅的文无瑕狂风般卷至夏迎春客居的松风院。 「夫君,怎么跑得这么急,出什么大事了?瞧你一头汗的。」夏迎春抬头,一怔,笑得春光灿烂的娇容随即被满满的心疼取代,想也不想便奔上前掏出了手绢儿。「来,我帮你擦擦。」「当心脚下!」文无瑕一见她挺着肚子就跑来,满心的愤慨不知怎的冲出口便成了一句心惊的低唤,紧张地急急扶住横冲直撞的她。「这么急唬唬的做甚?忘了自己有身孕吗?若是跌了怎么办?」夏迎春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差脸瞬间呆了,痴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扶住她手臂的双手,一时间竟比她更加错愕,下一刻,像烫着了般慌忙松开她,心口下阵阵乱跳,修长玉立身形僵住,一脸的手足无措。 「守诺,你、你记起我了?」她屏住呼吸,欢喜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他闻言心一惊跳,立刻后退一步,再度满眼戒备「夏姑娘,我们说好的,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不可越界逾矩。」夏迎春眸底喜悦之色登时消逝了。「你……你还是什么都不记得。」见她这般黯然神伤之色,文无暇心头又是一紧,谨慎防备的神情立时消失了大半,想了一想,温声温言地道「不管我是不是夏姑娘要找的人,你都该好好珍重身子。怀胎十月不易,于大人孩子都是一场苦熬,若有半点闪失,那可怎么好?」「你在关心我和孩子?」她泪光一闪。 他怔怔看着她,心顿时像塞满了什么热热、胀胀的东西,直觉想伸手拭去她眼角那教人心痛的泪珠,却又被理智硬生生地强自抑住了。 尽管她连一刻的脆弱泪流令他莫名心疼难当,可她终归是个姑娘家,亦是有夫之妇,他又怎能失了礼教大防,还趁人之危可是她哭了啊。 「你_、你莫哭,哎!」心尖仿佛被狠狠拧紧了,一阵阵锥刺地揪疼,文无暇清雅俊容又是忐忑又是慌乱又是自我厌弃,紧握成拳的指头深陷入掌心,「都是文某冒犯,说错话惹得你伤心了。」想她一个小娘子,大腹便便,苦苦寻夫,一路以来必定受过几多委屈苦楚,人情冷暖世人眼光,在在如雨箭风刃,能够忍耐到现在依然笑脸迎人,不见心酸之态,已是极为不易了。 「你也知道我会伤心?」她低声道。 他顿时语塞,心底却是满满说不出的歉疚。 「如果真怕我伤心,你就不会那么狠心轻易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她的声音更轻,抬眼望着他,平素的飞扬娇艳尽去,眸底只有深深的酸楚。「守诺,你可以忘得这么容易,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哑口无言,因为完全不知该从何辩解起。 说他不是她口中的守诺?说她记得的一切根本与他无关?说她惦着怨着爱着的男子也许远在天涯,也许……已是不在了好像说什么都抚平不了眼前小妇人满心满眼的脆弱难过,只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令她痛上加痛罢了。 他终究是不忍心连般待她。 迟疑思忖了半天,文无瑕选是只能叹息以对。「无论如何,姑娘如今还是保重身子为要。」夏迎春直直地看着他,眼底有浓浓的失望和黯然,可是她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 当初第一次见到他,她都能把重伤垂危的他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抢救回阳,如今他身子健康完好无恙,只不过是再次失去记忆罢了,连一次要让他再度爱上她,重新记起她,又会难到哪里去?罢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展颜笑问:「你今儿来找我有事?」文无瑕这才想起前来的目的,眉心一蹙,正色道:「夏姑娘可否坦言相告,近日在府中都做了些什么?」她眨眨服,随即恍然,俏生生地笑了,大剌剌地挥了挥手。「哎呀!没什么啦,分内之事,你就用不着谢我了,呵呵呵。」「文某没有相谢夏姑娘的意思。」「也对,夫妻之间不用言谢的嘛!」她笑得好不娇羞。 「夏姑娘」文无瑕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见他眸底冒出了两簇小火焰,夏迎春吞了口口水,畏缩地往后退了一步。 「干、干啥?我也没做什么啊,不就是在府中作了几对媒,凑合了几双有缘人,让你府中的家生子生生不息,一代传一代罢了……这也有错吗?」而且他吧是宰相吗?增产报国,是为大义,她也是帮他在皇帝老儿面前做做业绩嘛! 「府中奴仆婚配之事自有我文家人作主,又何劳夏姑娘越俎代庖?」他唇角紧抿,强抑怒气。 「话可不能连么说,虽然你现下不记得了,可我自己知道我俩的关系,多留个心眼儿帮帮这府里的旷男怨士也是应该的。」她说得理直气壮。 「夏姑娘还请自重身分,莫再自误误人。」他终于火了,声音冷硬了起来。「须记,你不过是我府中的一个客人。」夏迎春张大了嘴,想辩解,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客人?」「是,夏姑娘是客,不是主。」眼眶刺痛地灼热了起来,她扭开头,死命忍着直直瞪向窗外,不能看他,也不愿看他。 眼泪是用在博得男人的怜惜上,而不是显露出自己的狠狈脆弱和可差是啊,可笑,她夏迎春也真是太可笑了! 现下她妾身未明,在这府中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在他眼里,她就是个赖着不走又自以为是的客人,只会给他找麻烦,惹得他心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文无瑕,你真的只是因为忘了我,所以才嫌弃我至此吗? 还是他和她之间,原就是云泥之别,中间还隔着重重的关山万里远? 夏迎春脸色越发苍白,心阵阵冰冷刺痛难禁。 「如果我就是要多管闲事呢?」她强忍泪意,故意恶声恶气地嚷。 「那就休怪文某将夏姑娘提前送返归乡,直至真相大自后,再行论处。」瞥见她眼角一闪的泪光,他没来由地心头一紧,莫名仓皇之下,沉下了脸色,嗓音绷得紧紧。「夏姑娘,你可听明白了?」他不喜欢看见她流泪,不喜欢看见她悲伤的样子,那一瞬间紧紧掐住他心尖的、陌生却又熟悉的揪疼剧痛,要是教他呼吸窒息,所有的意念思想全生生地卡在了喉头胸口。 四周陷入一片沉沉的静默,仿佛连风都不敢穿窗入室而来。 良久后,他只听见那背对自己的人儿低低吐出了一个字—「是。」虽只是短短一字,却像是重重槌在他心上。 文无瑕张口想说什么,可脑中一片空自,眼前只有那好似瞬间颓然崩垮了下来的背影。 一连数日,松风院那儿很是安分,全无动静。 府里欢乐热闹的氛围忽然也岑寂了,回复成旧日的宁静、规矩、平和,换言之,就是跟以前一样闷。 文无瑕下了朝回来,无乱是独自坐在园林内赏荷临摹,或是和三五文官墨友闲谈诗文,偶尔抬眼望见府中奴仆吓人,个个都是低眉垂眼,垂头丧气地默默做着手头上的活儿。 他们这又是怎么了?那夏迎春不是已经安分了吗? 他心念微动,想抓个人来问问,却又不知怎的感到有些别扭。 他那日确实说得太过了吧? 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家,这么受得了那么重的话,连几日一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文无瑕越寻思,越是忐忑难安。 这天夜晚,他对着桌上的精致饭菜,瞥见一道红枣人参鸡汤,突然逮著机会似地清了清喉咙,状若无事地道:「这汤是我这儿有,还是客人那儿也有的分例?」一旁服侍的谭伯和丫鬟小纶相视一眼。 「呃,相爷是主子,主子和客人的分例自然是不一样的。」谭伯谨慎地回答。 「总归是双身子的人,这汤滋补,还是让厨下送一份过去。」谭伯愣了一下,「是。」文无瑕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继续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礼节低头吃饭,可待喝完了小半碗汤后,修长如白玉的手举箸夹了一枚凉拌瓜片,变然一顿。 「谭伯。」「相爷?」「以后像这种凉性的菜色,记得让厨娘少做,以免误送到那儿去不大好。」「好的。」谭伯微微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一对上他沉静无波的神情,只得又闷闷地咽回。 吃过饭后,小纶照惯例送上一盅清香扑鼻的碧色茶汤,文无瑕接过啜了一口后,将茶碗随意搁在花几上,唤住了正欲退下的谭伯。 「谭伯先留下。」谭伯拿眼示意了小纶一记,小纶赶紧退下并仔细掩住了门。 「相爷,您找老奴有话要问?」谭伯眼神有些热切。 文无瑕沉默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轻启唇齿。「你来说说,夏姑娘作媒-事,各种究竟是什么情况?」谭伯老脸顿时一红.略微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道:「相爷,您也别怪罪迎春姑娘了,她倒是一片好心。」天下红雨了不成?谭伯竟会为她说话? 他奇怪地着了着谭伯,清俊容颜浮起一抹沉思之色。 「依规矩而言,下人们的婚姻嫁娶都是由相爷作主,再命老奴这个管家择人轮配的,迎春姑娘是客人,本该无权过问。」谭伯小心翼翼看着主子的神情,见他没有不快之色,不禁松了口气,略急道:「可府中的丫鬟和小子们也都到了成亲年岁,相爷一向忙于国事,这等小事自然不该再劳烦到您,恰巧有那么一两个丫头心思动了,迎春姑娘见了一时热心,便想了法子替他们试探彼此心意……」他听得正专注,见谭伯又不说话了,清眉不由高高一挑,「说,我听着呢!」「后来没料想一试成口碑,这才知道府中原来情投意合却拘干礼法,不敢有半点逾矩的丫鬟小子们甚多,迎春姑娘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不如先配了对,然后再一起禀报培相爷您知晓,由您替他们作主,连样不但成就了好姻缘,也能促进府中气氛和乐,一团欢喜。」文无瑕闻言,心底升起一股不知是愧疚还是自责的情绪。 原来如此。 「相爷,老奴该死,都是老奴的错啊!」谭伯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满脸的羞惭内疚。「老奴千不该万不该,那日只一听见厨娘宛娘竟对老奴上了心,老脸皮一时羞得熬不住,就跑来同相爷说了那些浑话,害您误会,还累及了迎春姑娘……」文无瑕霍地站起来,俊容一片苍白。 「都是老奴话说得含糊不清,请相爷责罚!」谭伯屈膝跪了下来。 「这事不是你的错。」他心里又热又酸又涩,纠结得心头紊乱如麻。「是我不该不该」就算他恼她热心过度,自作主张,他又怎能一笔抹煞她为府中人等成其好事的一片心,还出口伤人地说了那些话,甚至威胁要把她送走。 第六章 「听说迎春姑娘这几日都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谭伯还有些犹豫,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文无瑕心重重一拧,脑门一热,随即急急大步往外走去。 可还未跨国门槛,他身形又一僵。 此刻气极又伤心的她,还会愿意见他吗? 夜深人静,明月当空,松风院内灯火荧然,一名服侍的丫头已经瞌睡得止不住,伏在寝室外间的榻上睡着了。 夏迎春披着件淡绿色的外衣,一头美好如瀑的青丝披散及腰,洗净了脂粉的小脸雪白如玉,分外显得娟秀小巧。 她坐在门廊下望着夜空,一脸怔怔然,浑然不觉夜露沁身寒。 文无瑕在月洞门外忐忑犹豫,修长身影在月色花树掩映下,竟有了那么一分的可怜兮兮又鬼鬼祟祟。 他举步艰难,进不得也退不得,几次辗转反思,才深吸了口气想大大方方走向那不远处的娇小身影,可一步还未跨出,那口憋着的气又长长地泄了个没底,俊容上原本流光潋滟的眸子,此际也黯淡无色,似有说不出的沮丧。 她望着天上明月出了神,连披着的外衣落了下来都不自知,看得他心头一紧,几欲出声提醒。 夜里凉,她还穿得这么单薄,肚里又有宝宝,万一受寒了怎生好? 文无瑕内心挣扎交战许久,最终对她的关切还是打败了礼教,打不走了进去。 「夏姑娘。」夏迎春猛然回头,小脸惊色中带着一丝防备地瞪着他。 她果然清瘦了许多。 在她疏离戒慎的目光下,支无瑕平素的沉着冷静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心下满是愧疚,结结巴巴道:「那个……外衫掉了……会冷。」「喔。」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拾起外衣,随随便便往肩上一披,然后继续望着天空发呆。 他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脸颊窘迫得燥热,心却一阵一阵地发紧,颇有些不知所措地傻傻伫立在原地。 「夏姑娘」他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关怀,「饭还是要吃的。」他原以为她根本不会理会自己,没想到她收回目光,幽幽一叹,起身朝他福了福身。 「谢相爷关心,民女一切安好。」「可是我听说你这些天都未好好吃饭,这怎么能行?」「只是孕吐,吃不下,与旁人无尤。」夏迎春刻意同他撇清关系。相爷毋须挂记。」「严重吗?」他看着肚皮隆起,小脸却少了几分昔日丰润的她,有些急了。「我立刻下帖子请太医来」「不用了。」她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夏姑娘,身子要紧。」「我并没那么娇弱,一路颠颠簸簸上京城都无事,现下也不会有事的。 文无瑕听得心头一紧,半晌后,低低叹了一口气。「你吃了很多苦。」「人不苦。」她再摇摇头,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 人不苦,意思是心苦……他心弦剧震,所有想说的话全梗塞在了喉间。 她嘴角的苦笑甫浮现,又生生抑下,只是默默坐回廊下,连次不再眼望天空,面带迷惘,而是盯着自己的绣花鞋落寞发呆。 「那天的事真的很对不住。」他满怀的歉意终于说出口了。 「相爷无错。」她还是低垂着头,「是民女不知好歹,不知身分。」他听得心下越发惭愧难当。「我不该那么说话,你恼我也是应当的。」「相爷大度,没有因民女的胆大妄为,便将民女打发出去,已是厚恩高德,民女又有何颜面敢恼相爷?」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字字句句既守分又守礼,全无平时的跳脱鲁莽冲动,可是为什么他却听得坐立难安,像浑身上下都被虫蜕嚼咬了般地难受? 他脑中闪过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宁愿她对着自己撒泼耍刁,翻天大闹,也好过她现下的彬彬有礼、死气沉沉。 「夏姑娘」他喉头一紧,底下的话怎么也辩不出来。 「夜深了,相爷明日还需旱朝,请早早回去安歇。」夏迎春起身又对他行了一礼,还是没抬头看他。「民女不打扰相爷了,相爷夜安。」「夏,」文无瑕眼睁睁看着她落寞地低头回屋,一瞬间心底竟是翻江倒海,酸甜苦涩滋味纷杂难辨。 掩住了门,落上7闩,夏迎春背脊贴靠在门板上,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笑得泪花缭乱,长牙咧嘴。 哈!为了今夜,她可是做足了事前功夫,这几日厨娘宛娘做的饭菜她半点没动,都让贴身丫鬟小笺原封年动送回了厨下,只趁人没发觉时偷偷啃了包袱里还未吃完的干粮土饼充饥。 宛娘看着完完整整的饭菜,自然联想到自相爷和她「恳谈」过后,她就开始意志消沉得茶饭不思,于是宛娘在内疚之下,就去找了比她更内疚的谭伯,再然后嘛,嘿嘿嘿嘿夏家宝典「颠鸾倒凤十二式及番外篇之如何套牢一百种男人」之中有云:百无一用是书生,皮薄心软最好吃。 阿娘诚不欺我也,哈哈哈哈。 无声地仰头狂笑完了后,夏迎春举袖用力擦去眼角自的泪水,心底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自言自语。 「没心肝的混蛋,谁教你那日那般失言伤我的心,就算明知你是失忆忘了我,这才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可没从你身上讨还些利息,这一口气教我夏迎春这么吞得下肚去?」「我让你愧疚,让你难过,让你自觉对不起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经脑袋就说出那么可恶的浑话!」她又是一阵恨恨低咒,几乎咬碎了一口贝齿。 夜深寂寂,丫鬟睡得正酣,浑然不知仅仅隔了一扇门,门里的人儿是心下既酸又甜也怨,门外的那人却是苦恼再三,对月长吁短叹。 颠鸾倒凤第四式分冰破玉花儿开,呀呀谁难捱。 一大旱,夏迎春的早饭内容突然多出了红枣人参鸡汤,乌骨鸡汤、燕窝汤、鲜鱼汤、滋阴润肺雪莲汤……摆满一桌子都是炖汤,反而把惯常的馒头和小米粥、三样小菜全挤到了角落去。 「这是干什么?」当她水牛投胎来着? 「迎春姑娘,这是相爷吩咐了厨下给你做的呢!」服侍她的丫鬟小笺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畔道。 小笺和守侧门的三等护卫元子眉眼多年,在夏迎春的推波助澜下配对成功,所以早早一扫了当初对她的提防,完全掏口挖肺地将她当成了自家主子。 尽管心知文无瑕在愧疚之心一定会对自己有所表示,可是见到这满桌子的滋补炖汤,夏迎春还是忍不住脸颊燥热了起来。 「咳!」她努力维持「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切早在本姑娘预料中」的镇定,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欢喜,「嗯,相爷……还挺上道的。」「迎春姑娘,有件事儿不知道婢子能不能冒昧一问?」小笺看着她的脸红,犹豫地道。 「你说。」「你和相爷是真的吗?」夏迎春闻言,笑容倏地消失了。 「迎春姑娘你别生气,婢子没有不信你的意思,只是只是」小笺有些慌了手脚,呐呐道,「相爷的性子和你的天差地别啊,」「你是要问,他当初怎么会看得上我?」她略带嘲弄地问。 小蔓忐忑不安,又是疚色满满。「并不是说姑娘不好」「我明白。」她没有生气,只是心里难免有些疲惫。 没错,她厚脸皮,她形客无状又蛮横不羁,还主持着间家传的青楼妓院,书读的也不多,往来见识的大多是商贾之流,生平除了他之外,遇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石城的九品县丞。 这些时日她住在相府,虽然未曾到城里其他地方走走晃晃,也知道天子脚下,随随便便一个招牌砸下来就能打中十个八个正四品以上的大官,哪一个拎出来都比她这小小鸨娘强上百倍。 而文无瑕贵为宰相,就是万年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身分贵重,卫是王下第一才子,读过的书可能比她手下花姑娘们接过的客人还要多上千倍,像这么名满天下,惊才绝艳的文相爷,怎么会喜欢粗俗不文的她? 可起初,他就是他,没有名字,没有身分,却在重伤高烧病痛缠身时,仍然那般意志坚忍,百折不挠,不管药有多苦,伤口有多疼,他望着她的眼神永远如月华般皎洁澄澈,带着一抹清浅抚慰的微笑小春姑娘,我不痛,你别难过。 药不苦,真的,我好多了,你也别太担心了。 生死由命,只要心安便好,你莫在意。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不会来。」她苦涩一笑,低喃道。 虽只和他短短相知相守三个月,但她也知足了,只是在知道怀了他的孩子之后,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宝宝沦落到和自己同样的下场,做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儿,自懂事起除了娘亲,从未见过亲爹一面「迎春姑娘?迎春姑娘?」夏迎春回过神来,苍白娇容上脆弱一闪而逝,随即强自展颜嫣然一笑。「总而言之,当初就是瞎打误撞,让他这一朵鲜花不小心插到了我这坨牛粪上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谁也赖不掉谁了。」小笺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婢子还是希望姑娘和相爷圆满的。」「承小笺吉言。」夏迎春挥去心头的怅然,再度拿出打死不退的精神,刻意哈哈大笑道:「要是我真能心想事成,等你出嫁时,我就包个大大的红封包给你添妆!」小笺脸红了,扭扭捏捏道:「婢子还早。」「还早?元子昨儿不是偷偷塞了柄定情簪子给你,当我没瞧见呢?」她笑得好不暧昧。 小笺羞得一跺脚,跑了。 「哟,宝宝你瞧,小笺姊姊还害臊咧!」夏迎春摸着回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可笑着笑着,突然又觉一阵悲从中来。 「宝宝,那我们呢?」她自怀里掏出了个物事,看着上头的绣线纹,眼眶一热,低声道:「还得等多久,你爹爹才会想起我们?」那是一方洗得有些褪色的大帕,上好丝绸所做,边缘一角用银线绣了个小小的「文」字。 如果他记得她,这条帕子便是能见证他们之间情缘的信物。 如果他还是记不起她,那么就算这条帕子绣上了个「文」字,也依然不足为凭,无法取信于任何人。 「守诺,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记起来的那天」她眸底泪雾甫现,又硬生生眨了回去,坚定道「在这之前,谁都别想赶走我,就是你也不行。 早朝之后,文无瑕卫进上书房帮清皇处理政务国事,而后回到政事堂,接见了一批待分发至各州县的官员。 如此这般忙到了过晌午,他端起茶碗喝了口香片润润喉,忽地想起了一事。 「阿绍。」他看7一旁精明干练的青年随从一眼。「还是没找着前次江南随行的相关人等?」「回相爷,属下已查明,当时八名护卫皆于四个月前被借调到了漠北狄亲王府,一名官员因丁忧返乡回南藩了。」房绍微躬身恭敬禀道,「属下本是一路跟着您的,可后来相爷命属下百里加急回京复命,所以当中有一段时日不曾随待」「也就是说,十天半个月内是寻不出人问问当时究竟的。」文无瑕微感困扰地揉了揉眉心。 第七章 漠北路途须走上半年,南藩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快马加鞭命人传令相询,这么一来一往,最快得到回音也还要四、五个月,若是飞鸽传书那丁忧返乡的官员不知居于南藩何处,找也不易,而漳北狄亲王秦怀月偏又是个亦正亦邪、霸道古怪的脾性,上回返京偶在宫宴上一会,因他拒绝与之拼酒,便愤然砸了杯,指着他鼻子大骂「老子平生最痛恨满口之乎者也软趴趴的酸书生,没想到你他娘的也是一个!」王爷若是接到他放飞而去的鸽子,应该回直接烤了吃掉。 「唉。」想到这里,文无疆头更痛了。 「相爷,何不找范总教头帮个忙,由御林军重挑选几名精英,分头行事相询?」房绍提议。 文无瑕摇摇头,脸庞泛起一抹红。「不,不用了,此事还是暗访为好,派相府里的护卫赶路前去问问也就罢了。」「是。」「等等。」他又唤住房绍,「这事别让皇上知道。」「属下朋自。」房绍对于当今圣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本事,也是知之甚详的。 两年前就连皇城禁卫军总教头范雷霆,都曾因皇上的缘故,被迫经历了一道「哑巴吃黄莲」的苦痛。唉,但凡是个男人,在心上人面前被误认为和皇帝有断袖之情,都难免要深深苦痛一番的。 「还有,」文无瑕顿了顿,不知怎的,俊雅如白玉的脸庞更红了。「你呃,听说你家娘子也是有身孕的?」「蒙相爷垂问,拙荆有孕八个月了。」一提到自家娇妻,房绍笑得有些傻气。「大夫说肚皮尖尖,这胎应该是个小子。」「一切安稳,那便好,很好。」他也笑了。 「谢谢相爷关心,能遇上您这么好的主子,属下夫妻都是有福气之人。」房绍真心道。 「本相也没做什么。」文无瑕笑了笑,又清清喉咙才道:「嗯,呃就是不知道孕妇平素都喜欢吃些什么?是不是有些什忌讳?还有身边的人都该注意些什么?」房绍的表情有些古怪,「相爷」「本相也只是随口那么一问,」他略慌地摆了摆手。没有旁的心思,也不重要,你别往心里去。」「是。」房绍眨了眨眼,思绪却自动飘到了相府里的那位「夫人」去。 难道是。。。。莫非是也许有可能哎呀呀呀,真是爆炸性大轶闻哪! 「收起你那龌龊心思。」他眸底羞涩倏去,目光变得冷冽。 房绍打了个哆嗦,忙缩了缩脑袋。「属下不敢、不敢。」「嗯。」文无瑕伸手取过一本奏折,淡淡道:「下去吧。」「是、是。」就在房绍摸着寒毛直竖的后颈,正要跨过政事堂的门槛时,背后那清亮温雅嗓音再度响起「录-份孕妇须知,明日搁我案上。」「是。」房绍低下头,拳头紧抵在嘴边,肩头可疑地微微耸动了起来。 花墙柳荫下,传来莺声喔喔。 「什么?宠妾灭妻?」「可怜我表姐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瘦得不成人形,现下就只差领一纸休书了。」「唉,生做女人就是苦,遇人不淑也只能认命。」在丫鬟们最后做总结的一片唉声叹气中,一个甜脆脆的嗓音飞扬而起,极度不悦「我说你们争气点行不行?女人又怎么着?」丫鬟们睁大了眼睛,齐齐望向那被包围在正中央,原本翘着二郎腿喝茶、听东家长西家短,却越听越火大的有孕娇美小妇人。 「那夫家确实太欺负人,可他们硬是占了条理儿,说我表姐嫁入他家三年,肚皮都没消息」丫鬟小史呐呐道。 「嗤!」夏迎春打从鼻孔嗤笑了出来,莲花指轻拈茶盖,拨了拨碗上的茶叶。「谁说生不出孩子就一定是女人的问题?田地好也要种子强,都播了还长不出娃,怪谁啊?」丫鬟们都是未出嫁的姑娘家,不禁羞红了脸。 「迎春姑娘」「真真臊死人了」「人家听不懂啦」「一个个都别躲,现在不多学着点儿,到时候进了洞房两眼一摸黑,教你们哭都没地方找去。」夏迎春娇媚媚地睨了她们一眼,流露出几分昔日怡红院老鸨的气派。 「迎春姑娘」几个丫鬟听得双颊发烫,一时窘得连手脚都不知高怎么放了。 「罢了罢了,等你们出嫁前夕再来找我学吧。」她只得挥挥手,先行放她们一马。 丫鬟们唯唯诺诺地应了,既是掩不住的满脸腼腆,又是掩不住的暗暗感激。 「迎春姑娘,依你看,我表姐这事儿还有转圈的余地吗?」毕竞是自家亲戚,小史还是忍不住开口求助。 她柳眉斜斜一挑,「那你表姐是想在夫家站稳脚步,还是干脆一拍两散?」「我听她的口气好像还是舍不得失君的。」小史叹了口气。 夏迎春闻言也叹气。都说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啊! 「好吧,我是可以助她大发媚功,压倒小妾,拢回相公的心啦,不过千方百计挽回了根墙头草,也不知值得不值得。」她咕哝,「这世上三条腿的猪没见过,两条腿的男人可多了去了」「真的吗?迎春姑娘,谢谢你!」小史假装没听见后头两句,只前头的话便是大喜过望。「婢子就知道找你一定行的。」是呀是呀,举凡夫妻失和、床事不顺、阴阳失调等等,都是她的专业强项。 「打铁趁热,明儿个就叫你表姐到相府—不对,不能在相府。」要是被文无瑕知道可坏了,她略一沉吟,道:「就找间僻静点儿的客栈吧,我给她讲讲课,顺便教她几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床上功夫。」「迎春姑娘」t鬟们再度异口同声。 「又怎么了?她一怔,看着一、二、三、四张红得如熟透脸庞子的小脸,这才会过意来,有些苦恼地摇了摇手。「哎,知道了知道了,要口有遮拦,不能淫词秽语。真麻烦。」正说话间,突然远远看见谭伯身姿笔挺地走过来,手里还抱着本账册,正气凛然威风赫赫,果然不愧是相府的大管家。 几个丫鬟一瞥,顿时慌得惊跳四散,唯恐上工期间不务正业被管家逮个正着。 「咦?动作这么快?」夏迎春才收回视线,四周已经跑得没半个人影。「难道是传说中的轻功」谭伯渐渐走近,一见是她,老脸顿时堆满了讪讪之色。「迎春姑娘你在啊。」「管家好。」她顿了顿,也只得有什么应什么。「唉,是啊我在。」「那个,尽早的补汤可还对胃口吗?」谭伯半天也只挤出一句话。 「很好喝,有劳了。不过还请你回禀相爷一声,往后不用这么费功夫,还特地让厨房给我炖补湎,民女无功不受禄,实在受之有愧。」她起身朝谭伯福了福身。 「迎春姑娘不用客气,远来便是客,相爷特意吩咐过的。」谭伯小心口翼翼瞅着她的神色,既自觉愧疚,又怕她怨气还没消。 「不敢。」夏迎春勉强挤出一朵笑,又是欠身一礼。「我先回房了,管家慢走。」作戏自然得作全套,既都勾起了谭伯的自疚,没有一而再,再而三,三天两头的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浪费了而且也因为这样,谭伯愧疚的对象范围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宛娘身上,后来在面对宛娘红着脸送上点心时,他往往也只能讪讪然地收下,却再也不好意思拒人家于千里之外了。 「呃--」谭伯看着她扶着腰默默消失在转角处,心底歉意更深,却也暗暗心惊胆战。 相爷和迎春姑娘之间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一回事儿? 假若迎春姑娘的失君另有其人,眼下,又该怎么办才好? 连局面,好似逐渐演变到越发不可收拾了。 谭伯忧心忡忡,良久后,也只能摇着头怏怏地离去了。 当天晚上,文无瑕回府之后,在松风院月洞门口来回迟疑了很久,想进去问一声「补汤都喝了吗」可最终还是面皮薄,摸摸鼻子默默地回了自己的竹影院。 然后也不知怎的,他一夜翻来覆去,竟不成眠。 颠鸾倒凤第五式两爱吟声啼不住,前浪后浪乱纷纷。 第二天一下朝,拿到了那张密密麻麻的孕妇须知后,文无瑕便兴冲冲地赶回相府。 「夏姑娘呢?」他强捺激动,温言问。 「回相爷,夏姑娘出去了。」「出去了?去哪里?」他心重重一撞,脸色微变。「她带了行李吗?」谭伯赶紧解释:「没有没有,夏姑娘只说要上街转转儿,会回来的,行李箱笼也都还在。」文无瑕松了一口气,随即追问:「她自己一个人出门吗?有没有人陪着?有没有诗人括轿子送?几个人跟着的?有护卫跟着去了吗?」谭伯的表情从讶然到恍惚道震惊,最后则是恍然大悟,跟着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却也只能点头应道:「有的有的,四个丫鬟自愿陪行了去,还有元子押轿,不会有事儿的。」「轿子有命人多铺了些软垫子吗?她毕竟是有身子的人,颠着晃着都不好。」他清眉微蹙,「得格外留意才是。」「相爷,您放心,老奴都安排妥当了。」谭伯偷瞧了自家相爷仍然皱眉不安的神情,登时心乱如麻。 看相爷的模样好似对迎春姑娘不再那般疏淡提防了,可是万一事后证实了迎春姑娘的夫君并不是相爷,而是另有其人,或者迎春姑娘确实就是他私定终身的女主,文家未来的主母谭伯越想越是心惊,一张近日忧思重重的老脸就揪得更苦了。 本还想再问详细些情况的文无瑕见他的苦瓜脸,反倒被逗笑了。「怎么了?谭伯,府里有什么棘手不顺心的事吗?」谭伯看着他,欲言又止。唉,最让人不省心的,还有谁呀? 文无瑕凝视着这自幼时便扶持他至今的老家人,笑意温和如涓涓清溪流水,令人心旷神怡。 「谭伯,我们是一家人。」他柔声道。 「相爷,迎春姑娘是个好女子,老奴也颇为敬重她。」谭伯犹豫了很久,终于道:「可容老奴大胆实心说一句,依相爷天人之姿,还有如今朝中地位,及文府家风,迎春姑娘不论是出身谈吐气质,都与您不宜相配。」他心一紧,面色如常,只微微侧首,轻声道:「谭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老奴怕相爷一时心善意软,铸下大错。」谭伯是文家家生子,尽心尽力侍奉了文家两代人,自老主子们过世后,便一心一意都扑在少主子身上,所以明知这些话说了有些大逆不道,还是忍不住直抒胸中所思所虑。 文无瑕默然无语,这几日所有骚动迷惘紊乱的心绪,顿时间沉静了下来。 一旦清明的理智回笼,几乎是所有他不愿去深思的种种疑虑及顾虑,全数椿椿件件地坦露在阳光底下,一清二楚。 文府是有祖训的。 婚配之主母须身世三代清白,书香世家,并琴棋书画,管家治事,宫礼世仪,样样都要精通。 他眸光有些黯然,随即又变得稳若磐石的坚毅笃定。 是,祖训不可违,规矩不可废。 「谭伯,我心中自有主张。」他把握在掌口里的纸笺揉绉了,带着一丝不自觉的轻颤。「断不会辱没文家德风的。」谭伯点点头,理应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可心情却有些沉重,好似做错了什么。 文无瑕目光望着不远处碧绿绿的摇曳竹影,像在寻思,又像什么都没想。 「老奴告退。」谭伯无声叹了口气,躬身就要退下。 「谭伯。」「老奴在。」谭伯一愣。 「可若真是我。。。。。。」文无瑕修长玉立的身形挺拔如竹,低沉语气中连着一抹坚定。「对她,便不会相弃。」若他就是那个始而动情,后又忘情的薄幸郎,那么无论爱或不爱,他都会负起这个责任。 第八章 毕竟她和孩子,都是无辜的「相爷-」谭伯闻言大惊失色。 「我朝中还有事,」文无瑕转身走向门口,匆匆命道:「让他们今晚不用备饭,也不必等门了。」「相爷」那高挑背影玉袍翻飞,挺傲决然地疾步消失在门外。 乘着青轿回返皇宫政事堂的途中,文无瑕一直闭目养神,神情漠然。 思绪纷乱翻腾,道不明是困扰还是迷惘,只觉自夏迎春出现后,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不行,他必须止血。 「阿绍。」他眼仍丰睁,静静唤道。 「在。」轿外的房绍恭谨应了一声。 「明早到禁卫军处调一只玄隼,去信狄亲王府。」他声音清浅若水,却带千钧之力。「最迟一个月,我要得到真相。」房绍一凛。「是。」相爷心情不好吗? 房绍满眼疑惑,却不敢多问什么。 可明明早上他将誊写得密密麻麻的「孕妇须知」交给相爷时,相爷虽然只是淡然地颔下首,示意他随便搁着就好,可当时,相爷眉眼间神态是何等地和悦煦然,似有笑意。 怎么短短一日,风向卫往偏处吹了房绍正胡思乱想间,胃臣自奈先不毒瞥见7一抹熟巷的身影。 「咦?夏姑娘?」原本沉寂的轿内仿若逸出了一个低低的「啊」,可随即又没了声响。 「夏姑娘怎么自己一个人傻站在桥上啊?」房绍揉了揉眼睛,纳闷地嘀咕。 「停轿。」「相爷?」房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停轿。」文无瑕的嗓音透过轿帘,还是那么温雅清亮,不高也不低,但长年随侍的房绍却听出了一丝焦急意味。 「是,停轿停轿!」他连忙指挥轿夫。 文无瑕自轿中而下,目光迅速搜寻了一周,最后停顿在默默驻足石桥上,正对着被暮色渲染得有如金波玉带的河面发呆的她。 「你们先回府。」他心下一动,微蹙清眉道。 房绍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不远处的夏迎春,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应了声「是。」「还有,问问谭伯今天陪夏姑娘出门的有谁,」他负手而立,淡然地道,「罚俸三个月。」「是。」房绍吐了吐舌,暗暗为那几个失职的倒霉鬼可怜。 他挥了挥手,房绍等人立时乖觉地悄悄离去。 黄昏的京城一扫白昼间的繁华喧闹,于满天晚霞映落中,显得分外温柔迷离,放眼四周,万家灯火也渐渐燃亮了。 可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挺着大肚子站在桥上,那平素张扬灿烂的笑脸,此刻尽是连茫脆弱,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不知家在何方。 他胸口没来由地一紧,脑海里闪过几幕画面,他依稀像是曾在哪儿见过这样的背影,纤小骄傲,又透着凄凉。 你没有家吗?其实,我也没有。 他深深吸一口气,勉力定了定神,挥去眼前变如其来又一闪而过的发黑感,微冷的指尖紧紧压着太阳穴。 自己莫非是思虑过甚,有些疯魔了他确信自己之前从未见过她,是以方才脑海中冒出的,定是幻象。 文无瑕先暗暗训斥了自己一番后,这才缓步上前。 「夏姑娘。」夏迎春闻声回过头,木然的眼神有丝柔弱。见是他,灿烂明亮了一瞬,随即又僵住,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呵,傻子,他不记得她了啊「你下差了?」她想起自己原不该这么颓然沮丧,脸蛋浮现淡淡红晕之色。「咱俩果然姻缘天注定,这么大的京城随便走走也能撞见。」「只是巧合。」他一心里闪过一丝警觉,立时撇清。 「我才不信巧合」她一怔,顿时喜得灿笑若花。「难道你是特意满大街寻我来着?」文无瑕被口水呛到。 「哟,又害羞了。」她掩唇呵呵直笑,一时间,方才所有的伤感全跑光光了。「就同以前一样我说你个大男人脸红起来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夏姑娘」他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清俊脸庞瞬间变得冰净严峻。「你若再不自重,就是逼我讲你送走」心下一震.夏迎春脸上所有笑意消失无踪。 「你就真的这么不待见我和孩子?」良久后,她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痛,有些倦,语气苦涩的问。 「你于我而言是个陌生人,我对你从未有一丝印象,更遑论情感。」文无瑕强迫自己把话说明白。「夏姑娘,这样的你,要我对你有何待见亲厚之处?」她脸色有些苍白。「所以只要你不再记得我,我们的过去就等同一笔抹煞,什么都没有了吗?」「就算事后足以证明你我之间,确实发生过你说的那些事,你腹中孩儿是我之子,我自当回负起责任,娶你为妻。」他顿了顿,虽然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实言以告:「可若说为此便要我对你生起诸多眷眷情深,往后待你百般怜爱,那也是没有的。」夏迎春脸庞惨败无颜色,却没有哭,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小手紧紧攒着衣襟,背脊却挺得笔直僵硬。 「对不起。」他低叹-声。「可若放任你我指尖情况继续模糊暧昧下去,让你误会能再从我身上期待、得到些什么,那更是错上加错。」「所以你宁可一次断了我的痴心妄想,不管我是不是会心痛至死。」她眼里浮现泪光,神情却依然倔强,「文无瑕,你真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逐渐西去的暮色天边。「宁可你现在恨透了我,我也不能允诺你虚幻无根的未来。那样骗你_,更是残忍。」「可我宁愿你骗我。」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跌碎前襟,她的声音低微脆弱得几不可闻。 他瞥见那抹泪,顿时无法呼吸。「夏姑娘」夏迎春带着一缕悲愤,抬头狠命地盯着他,问:「你,敢不敢跟我到石城去一趟?」他眸光一闪,微带错愕。 「我夏迎春虽然出身不好,识字不多,可从来说一不二。」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满心苦楚,「只要你跟我回一趟石城,看看你生活了三个月的地方,如果如果你还是认定我在骗你,你还是记不得我们,我便放手,这辈子绝不再纠缠你。」文无瑕怔怔地看着她,内心涌现不知是欣慰还是惊惶、失落,紧紧掐住了心口,脑中有些空白,微张了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立据为凭。」肚子里的宝宝忽然动得厉害,疼得她眉一蹙,却没有移开目光。 他并未错过她抚着肚子的动作,一心下一紧,冲口而出「你不舒服吗?」「你在乎吗?」她的语气讽刺中带着一丝苍凉。 文无瑕默然,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指尖牢陷入了掌心,却浑不觉痛。 因为生平首次,他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出现,非但一开始便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至今更是乱上加乱,怎么理不清个明白究竟竞。 「夏姑娘,」他闭了闭服,再睁开时已恢复澄澈清亮。「近日朝中事务繁忙,我恐怕一时走不开。」最重要的是,他一旦告假,便会惊动皇上,到时候只怕要是乱上加乱,无法收拾了。 夏迎春望着他,眸里掩不住的失望。 他清清喉咙,寻思着说点什么打破此刻的凝滞。「我听谭伯说有人护送你出门,他们人呢?」夏迎春闻言神情一僵,随即淡然道:「我让他们先回去了。」「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她低下头,心里满是酸楚。 呵,谁会知道,原来在客栈里还相谈甚欢,小史的表姐对她提出的诸多建议满心喜悦感激,直到她在洋洋得意之下,忘形地一溜嘴,说出了自己可是鼎鼎有名的鸨娘,手中多的是摆平男人的窑技,然后一切就变了。 所有人看她的目光就像她是个脏东西,玷污了她们连些良家子,就连伺候她的丫鬟也不例外。 迎春姑娘,难怪懂得那些羞人的事,原来你是老鸨。 小笺和小史看着她的表情,就像快要吐了。 她一时间再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只觉得她们惊骇鄙夷的眼光逼得她无处容身,恍恍惚惚间,也不知过了多大,直到他的一声轻唤,她才发现自己站在桥上对着河水发呆。 过去十七年来,夏迎春从不觉得家里开妓院,长大后当个专职老鸨,靠自己说学逗笑的真本事招揽客人,究竟有什么好丢人的。 而且她手底下的十七八个花姑娘,个个也不是被她逼良为娼,而是因为家里真的穷到揭不开锅了,这才自愿投身到娼门赚皮肉钱,只想指望着让家人和自己能吃上一口安稳饭的。 她们都是苦命女子,又身无长技,只得卖笑为生。 而她这个老鸨,千方百计招生意,把怡红院经营得红红火火,人人有钱赚,日子过得舒坦,又有什么不对了当然,她是知道自己的老鸨身分在名门大户人家的眼中,自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低贱下等,可她总觉得那是因为那些人都未曾真正与她有过交集跟交情,既然不认识她,不了解她,单凭身分缘故就厌恶了她,那也是世情所然,没什么号伤人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连这些与她朝夕相处,熟知她性情心地的丫鬟,都在转眼之间立刻变了脸,也拿她当成了祸水妖物那般看待? 哈,什么坦诚相交、真心以待都是虚的、骗人的,书香诗礼门第中人架子一端起来,原来也同世人一般无二的势利! 思及此,她既是愤慨又是难过。 文无瑕看了一下天色,平心静气地道:「入夜了,你也该回府了。」「不。」她身子一僵,倒退了一步。「我不回去。」「为什么不?」他目光专注地盯着她,似察觉出异状,微皱了眉。「你不怕我顺水推舟,就此和你两清吗?」「你又有何时不想与我两清了?」夏迎春心里涌上萧瑟,变然觉得好没意思。「是不是在你们眼中,我特别厚脸皮,又特别轻佻下贱?」「夏姑娘何出此言?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他眉头皱得要紧。 「坦自说,要是当初你记得自己是谁,在知道了我的身分后,只怕你宁可死,也不愿我救你吧?」她嘲弄地低语。 「夏姑娘,你这话我听不明白,」他盯着她。「可否说清楚些?」她抿唇不言,只是摇了摇头。 文无瑕本想再追问,可见她穿得单薄,终究还是不忍地道:「万事还是先回相府再说,别忘了你是有身子的人。」「我不想回去。」她沮丧地道。 「夏姑娘,」他的语气严肃了起来。「别同自己的身子置气,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肚里也还有个小的,怎能禁得起你瞎折腾?」「我又怎么瞎折腾了?哼,别忘了是你说的,现在我和孩子于你都是陌生人,那你们就都别理我了。」地面色也冷了,挺着肚子转身就要走。 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连样,他们个个都当真以为她脸皮厚,所以刀枪不入,永不伤心的吗? 想起今天自己一番好心却成了驴肝肺,就这么一时半刻间,还要她回相府去面对那些异样、蔑视的目光?她这么也做不到。 「慢着!」他连忙抓住她的手臂。「你去哪儿?」「客栈。」她想挣脱他的手。 第九章 「不准。」他沉声低斥道:「别胡闹!」「我就胡闹,你能怎样?」她眼眶噙泪,却倔强愤怒地瞪着他。「再说如果我走失,或是住客栈遇了贼,被歹人一刀给砍了,岂不正好?你也用不着再担心我挟着孩子来胁迫讹诈你,我也犯不着日日煎熬,抱怨遇人不淑,良人薄幸」「不准说这样的浑话!」文无瑕又气又急,文雅斯文的容颜愀然变色。「怎能这样咒自己?」「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也不是你文家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过是你流落民间偶然私通的女人罢了,若不是有了这孩子,只怕你在见到我的第一眼,立刻就命人将我打杀出去了!」她死命想挣开他铸铁般的掌握,狂怒如负伤的母狮。 「夏姑娘一」「你不是不认得我吗?」夏迎春心里所有压抑的委屈和伤心再也管不住了,气怒的嚷道「少在这儿惺惺作态了,你就想我走得远远的,不要玷污了你文家高墙大户的清白门楣,不要给你找麻烦好,我走!这世上还真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文无瑕被她闹得头疼心乱,冲动之下将地抓进怀里,一双长臂牢牢将她圈住,语气也添了三分凶悍:「再闹我真生气了!」她僵在他怀里,久违的醇厚清新男子气息缭绕而来,不知怎的,忽然鼻头一酸,眼泪喷了出来,一阵烫一阵痛,身子激动得颤抖难抑。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他尚未发觉自己虽将她拥得牢靠,动作却轻柔得生怕挤疼了她,只是放缓声音,轻轻叹了口气。「总是这样莽撞,又教人怎么放心心得下?」「你以前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痴痴望着他。 他悚然一惊,清俊脸庞掠过一抹迷惘。 「那时你病着,就住在后院里,恰巧呗几十不长眼的三姑六婆撞见了,口口声声说你是我养的小白脸。」夏迎春的目光因回想而显得迷蒙。「当时我们俩还是清清白白的,我气不过她们那样骂你,就同她们动上手了,你急得强撑看病体下床护我,身上吃了几记打,还厥倒在地,我哭得跟什么似的,后来你醒了,第一句话就是「总是这样莽撞,你这样教我又怎么放心得下文无瑕低头看着怀里流着泪,低声诉说的她,一阵恍惚迷茫。 是吗?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他无言,片刻后才语带艰难地道「对不起,我吧记得了。」「是啊,你不记得了。」她喃喃,心口一阵剧痛,这一刻是连落泪都没力气了。「你已经……把我忘了……」夜色突然对着她当头落了下来,模模糊糊间,夏迎春像是听见有人在耳边喊了声什么,声调彷若惊恐,再来已是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夏迎春」 颠鸾倒凤第六式鸾在前凤在后,浪儿汹涌,数不尽风流。 那天,是大水过后。 石城虽未直接受灾,可听说上游几个州县都淹得很厉害,夏迎春穿着蓑衣,冒着雨到河堤边看状况。 谁教怡红院就盖在河畔,为的是取个「枕流倚拦红袖招」的难韵,尤其夜里悬起了盏盏大红灯笼,落在水面上的光彩更是美的如诗如画。 寻欢客都爱这味儿,可是她每到大雨时节就得心惊胆战,只得自愿担任无给职的免费巡河工,非得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巡过了一遍,这才稍能心安。 然后,她便发现了静静躺在河边,浑身湿透,狠狈而昏迷的他。 一开始,夏迎春吓得以为遇到水鬼,可待看清楚之后,她又有一刹那恍然错觉自己是遇仙了。 如果连白衣满是泥泞且破碎,披头散发,都无法掩饰眼前男人的绝代风华,清雅出尘,那么他肯定是谪仙无疑了。 「你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她自言自语了句事后想起来很蠢的话。 然后,夏迎春承认自己是因为「美色」,才死拖活拖地把他扛回家的。 他看起来虽然瘦弱,可谁晓得湿冷半破衣衫底下的肌肉结实得很,沉沉地压在她的背上,让她颤抖着脚步强撑龟行三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儿。 夏迎春将他弄回怡红院后,惹来了所有花姑娘和龟公的惊呼「哟!春老板,旱太久了,你终于忍不住去外头抢一个回来啦?」「啧啧啧瞧把人家累的,你莫不是刚刚等不及便跟人家在外头野合了吧?」「哎呀呀呀!从没见过这么清俊的哥儿,可你也把人折腾得太狠了。」「闭嘴啦你们!」夏迎春没好气地朝这堆光看热闹又只顾流口水的饥渴美人一记咆哮。「老娘带他回后院,谁都不准跟上来!」光看她们见了美男子便满眼放光的馋相,哪个放心她们来帮忙只顾病患?只怕一不留神,这位嫡仙哥哥便连皮带骨给吞吃个一干二净了。 而后院是她春老板的闺房兼恶势力范围,未经允许踏入者,一律春药加泻药伺候,下场不是做死便是拉死。 「嫡仙哥哥,为了你,我今儿可是亏大了,名声尽毁啊」她浑身肌肉都在抗议了,抖得跟什么似的,使尽吃奶力气,这才勉强将昏迷的男子卸货在床上,气喘如牛。「呼」他双眼紧闭,面色惨淡,彷如失却光华的白玉,却掩不住的清秀俊雅,她的目光落在那衣衫破碎而露出的赤裸结买胸肌上,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上头虽无明显外伤,确实青青紫紫淤痕遍布,显然是落水时被强劲水流或岩石给冲撞了。 她心下打了个突,慌得再顾不得垂涎美色,急急忙忙跑回前头怡红院,一迭连声地命人速去请大夫,还有快快烧一大桶热水,熬锅姜汤,拿干净衣衫什么的。 「你不会有事的!」最后她回到他床榻边,一手握住他冰冷的大手,一手紧搭在他仿佛气息全无的颊边,语气一贯地霸道蛮横,自信满满。「听见了吗?」他的呼吸渐渐弱了下去「你敢死,我就让我手下的姑娘们轮流来奸你尸。」她阴恻恻咬牙道。 他的胸膛先是没动静了,随即又缓缓地回复了一丝起伏。 「算你识相。」她暗吁了口气,满意地眉开眼笑道。 后来老大夫来了,仔细号了脉,然后开出成堆内服外敷的药。夏迎春亲自为他上药包扎,擦拭身子,换上了干净舒爽的衣衫。 「春老板,这样不大好吧?你毕竞是个姑娘家。」老大夫是怡红院长年合作的良医,也是自小看到她大的世伯,忍不住提醒她。 唉,想一个姑娘家在怡红院这等营生场所,抛头露面的主持生意也就罢了,至少懂得洁身自爱,可今儿她却是把男子都带回了自己闺房里,还亲自动手这个又那个,这、这也太过了「郝大夫,我这是好人做到底。」夏迎春小心翼翼地为他系好衣带,回过头来灿烂一笑,后面少补充了一句:肥水不落外人田。 「可你总归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家」「没差啦!」她怡红院都开了,见个把具光溜溜的男人身子又算得了什么? 怡红院里可没少见袒胸露肚光屁股的客人,多半都是妻子率队来逮人,几棍子被蝴蝶喊娘地打出房间来的。 不过眼前这个静静躺在她床上的男人真的不一样内伤严重又病得昏昏沉沉,想必是极为疼楚难当的,可他仅有眉心微蹙,依稀透露了一丝苦痛,面上神情依然祥和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就连她在为他擦身时,不小心碰到他断裂的一处肋骨,也未曾听他呼过一声痛,但是她可以从他攸地苍白了的脸色,看得出那是多么锥心刺骨的疼。 他的隐忍和坚强,反而让一向动作粗鲁的夏迎春内疚心疼了起来,后来的每一次上药,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 又因他身形修长、曲线优雅,清雅美好得让她心生怜惜,竞连偷吃他一把嫩豆腐都不敢,「好家伙,敢情连种文弱书生便是老娘的菜?」她心下一阵乱跳,不禁摩挲着下巴,暗自沉吟。 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犯倔,还是单纯不想有旁人来「染指」一直昏睡睡而无反抗能力的他,她就这样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两天两夜,觉得自己连辈子从没这么接近「圣人」的境界过。 终于,他在深夜里醒来。 当时她正打瞌睡,差点一头敲在硬邦邦的床缘上,是只微凉却柔软的大手接住了她的额头。 而她那一下,是磕进他掌心里的。 「你、你醒了?」她张大了嘴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他看着她,深逮的黑眸里有淡淡的疲惫,却清亮得像温柔月华升起,然后,,对她笑了一笑。 她屏住呼吸,脑子嗡地一声,瞬间傻了。 他回眸一笑百媚生,她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甫自梦境中苏醒的夏迎春,脑袋有一时间的空白,浑然不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处。 但是记忆中那双深邃温柔的眼,此刻正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一见她醒来,f眸色因喜悦而亮了起来。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文无瑕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本能响应他的笑,傻气中带着一缕娇憨,恍惚间,以为他就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他。 「夏姑娘,你觉得好些了吗?」夏迎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所有温暖美好的梦境瞬间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晰冰冷的现实。 「我在哪里?」她忍住心里涌现的脆弱感,闭了闭眼。 「松风院,你的寝房。」「我回相府了?」她一抽紧,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防备。「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丫鬟们没有告诉他她的身分吗?为什么他还会在这里? 「我不放心你_。」文无暇被她质问得先是一楞,随即有些尴尬地道,「我只是守在这里而已。你放心,那些喂药换衣什么的,都是丫鬟们做的。」「她们愿意吗?」她神情有一瞬的仓皇。 「有何不愿?」他疑惑地看着她,神情陷入思索。 经她一提,他才想起那两个伺候的丫鬟确实神色有些不对。 「她们没有跟你说什么?」夏迎春自觉根本没什么好心虚的,可一开口,她的声音还是不争气地微抖。 「你以为她们会跟我说什么?」他微挑眉,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我这么知道她们要跟你说这么。」她下意识避开他的注视。 「如果她们应该跟我说而还没说的,是你极至更新的事,那么你与其在这儿心下揣度,百般探问,倒不如自截了当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而你又在怕什么?」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好吗?」「好个屁!」她被问得面上有些下吧来,气息不稳地低咒。「那么爱套话,你要不要转职去刑部问案算了?」「刑部尚书李大人一向称职,不用我去添乱。」他嘴角微上扬。 相较于她的气急败坏,他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温和翩翩的样子,更令她抓狂。 夏迎春登时一把火全烧了上来。「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才摊上你这么个腹黑货!」「你没事就好了。」见她又能鬼吼鬼叫,他这下真的完全放下心了。「方才太医来过,说好心神过激,忧思过重,长此以往对孩子不好。如果可以的话,养胎还是保持心境平和欢喜为好。」她闻言冷笑。「有你的,还当我真喜欢天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一」「如果夏姑娘不那么急切的话,最迟一个月后,事情就有头绪了。」文无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知她。 第十章 她眼睛倏地一亮,「真的?你一个月后就恢复记忆了?你这么知道的?」「不是那样。」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抬手温柔地为她拂进落发勾回耳后,语气倒是一贯她温和。「我命人以玄隼传书,去漠北问问当初随我巡堤的几个护卫,料想一个月后便有消息了。」「太好了!」她激动地就想起身,肚皮却一阵抽痛。「哎哟-」「当心。」他脸色微微变了,忙伸手接住她。「不是说了让你别太激动吗?」「我我是高兴的。」她眼眶灼热泛红,吸了吸鼻子,随即瞥扭地胡乱抹了一把,咕哝道:「哎,怎么哭哭啼啼娘们似的,真见鬼了」文无瑕看着她,想叹气,可不知怎的,嘴角偏偏抑不住地往上扬。 「太医交代,你醒了后得再喝一碗安胎药。」他将一旁温在暖水炉内的药碗取来。 「你喂我?」她心情一好,又开始得寸进尺。 他斯文脸庞浮起一丝可疑的淡红,迟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讪讪然地点头。 「咳咳,嗯。」他脸更红了。 这一刻起,所有笼罩在夏迎春头上的愁云惨雾,正式烟消云散果然,人以有希望,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啊「喝完药后我想吃西湖醋鱼。」某个给了三分颜色就打开染坊的小妇人,再度打蛇随棍上。 而品性清贵高洁的文相爷只好从善如流,陪人陪到底,管饭管到饱。 「好,全依你。」第二天早上,夏迎春终于又看见了端着盆水,慢慢走进房间的小笺。 她心一沉,晕陶陶了一整晚的快乐又飞走了。 怎么忘了昨天她身分暴露的事了「小笺,你还在生我气吗?」她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主动开口。 小笺背对她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头垂得低低。「婢子不敢。」「这就是还在生气了。」夏迎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是情感上仍然不希望一向同自己嘻嘻哈哈打成一片的丫鬟,继续拿仇视和抵御孤狸精的态度对她。「说真的,你到底是气我是个老鸨,还是气我从没告诉过你们,我是个老鸨?」小笺例抽了一口冷气,倏地抬头,像是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就宣诸于口。 「你们很瞧不起老鸨这个职业吗?」她索性豁出去了。 「你—这当然—」小笺脸-阵红一阵白,最后恨恨道:r太肮脏了!」「我可事先声明,在遇上你们家相爷前,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虽然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夏迎春这辈子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人,皇天后土都可以作证的。」「哼。」这一个哼字险些令夏迎春大翻桌,她眼角微微抽搐,「了不起,敢同我哼哼了,昨天以前还口口声声唤我迎春姑娘,现在知连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后,便恨不得立时跟我划清界线,免得被我带累糟蹋了。原来你们相府中人交情都是看头衔做表面,完全不是交心来着,倒是我把你们想高了。」小笺那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心里尴尬透顶面,张口嗫嚅了句,却也没好意思大声说。 「我不过是开怡红院,又不是杀人放火,你们犯得着见了我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吗?」她越说越上火,冷笑道「我自认住进相府以来,从来只有热心的份,并没有害过谁,你今日这样待我,倒教我心寒齿冷了。原来,这世上的真心还真是不值几个大钱的。」「迎春姑娘我们不是有意,但是你也是瞒得我们好苦。」小蔓怯弱愧疚了一下,随即又鼓起勇气,振振有词道「相爷一世清誉,文家历代清名,万一因姑娘的缘故而招致重大损伤,姑娘又有何面目见相爷?」夏迎春一时语塞,神暗阴沉得可怕。「你的意思是,我的存在,便是文府的一大耻辱?」「若非迎春姑娘的身分太过--婢子到现在也还一直会是对你充满敬佩,十分喜欢的。可是主府对婢子全家有再生之恩,婢子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更不允许有任何人做出伤害文府和相爷的祸事来」小笺字字句句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她怔怔地看着素来腼腆可爱的小笺,此时此刻像对上万恶世仇般地怒瞪着自己,方才所有的底气和义愤,霎时被满满的心灰意冷取代了。 「所以就算我本性不坏,热心助人,又怀了你家相爷的孩子,只要我曾经是老鸨,你们就不再喜欢我了?」她的语气有一丝颤抖。「我在你们心中,就再也配不起他了?」「世情如此,人言可畏。」生平首次,夏迎春哑口无言。 连一个不满十六的小丫鬟都对她理直气壮地训诫出「世情如此,人言可畏」连两句警语。 「既然我这么可恶,又这么见不得人,你们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他?要是相爷知道,昨晚不就可以直接撵我走了吗?」小蔓沉默了,目光很是复杂,半晌后,才低声道:「迎春姑娘曾经待我们好,婢子们都记在心里,不敢或忘。如果姑娘你愿意向相爷坦白的话夏迎春嗤地笑了起来,心底却是一片苦楚压抑。 果然,京城的富贵鼎盛之家同石城的暴发户及地主们也没什么两样,在他们眼里,名声可比什么都还要重要,为了捍卫这份清名,是可以连什么都不要的。 他也是连样想的吗? 「不,他是不一样的,他才不是那么势利浅薄的人。」她喃喃自语,绷紧的神情逐渐柔软了下来,眼底满是信任。「一个月后,他就会知道我没有骗他,然后他就会认我和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笺看着她,有些心急还想再劝。 「我回跟他说的,但不是现在。」她抬眼,坚定地看着小笺。「我向你保证,我绝不瞒他,只是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可是-」「如果你急的话,你尽管现在就去告诉他。」她眸光澄澈坦率。 小笺语塞,随即情急地一跺脚,「婢子、婢子要真能忍心的话,也不会在这儿一直劝你了。」夏迎春吁了口气,心总算稍稍松快了些,笑意重现眼底。「小笺,你还是待我好的。」小蔓脸红了,别扭了半天,然后一溜烟就跑了。「婢子去取早饭来。」夏迎春笑了起来,只觉心头抑郁尽消。 是啊,守得云开见月明,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等到的。 夫君归来,正式成亲,两姓合好,自头偕老接下来的几日,朝中政事繁忙,兼之皇帝因后宫情事焦头烂额,连带文无瑕也被迫时时逗留在宫中,极少回府。 他本想日清楚服侍她的那几个丫鬟,当日究竟发生何事,可现如今,也只得暂时搁置一旁。 夏迎春在相府里也安分了起来,她心心念念数着日子,盼着他说的那只玄隼能尽早回来,带来关乎他俩终身幸福的好消息。 小笺和小史虽然没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对她,可也没远远一见她就绕道走,更没有将她的老鸨身分宣诸于众。 日子好似恢复了平和宁静,一切如常。 这个日,文无瑕难得没有留在宫中政事堂,而是一下朝就回府。 「谭伯,今年的诗文花赏会,皇上主在三日后,你辛劳些,带人开始做准备吧。」他温和地宣布。 「是,相爷。」谭伯恭敬道。 相府每年都负责这项名门世家间以才学联谊的诗文花赏会,谭伯已是熟门熟路,安排筹划起来全无阻碍。 「帖子待会儿由我亲自些,此次多了几家新贵家的公子,疏漏不得。」「老奴稍后便让茶点房拟单子上来,今年分例是不是再往上添一些,备上六种茶,十六样花点,三十八样成点,可足够?」「你拿主意吧。」他微笑,「谭伯做事,我一向放心。」「相爷折煞老奴了。」谭伯受宠若惊,喜得嘴角尽是笑。「连都是老奴应该做的。」「对了。」文无瑕忽又想起一事,神情格外认真。「那一日闹腾腾的,夏姑娘是有身子的人,千万别让客人冲撞了她。」她上次的晕例,让他至今余悸犹存,就怕稍有不慎又出了什么事。 往日总见她喳喳呼呼活蹦乱跳,浑身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当她郡样脸色惨白,软软地瘫在他怀里的样子,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患有偶发性心疾,否则心怎么会疼得像是万针锥心刺骨? 谭伯看着有些失神的主子,一心里惊跳了下,却也不敢再贸然进言了。 现下府内一切都安分得很,他也不想自己又好心办坏事,反搅浑了水,惹来府内一团乱。 上次着相爷心急火燎地抱着迎春姑娘狂弃回相府,就险些吓掉了他半条老命了。 「谭伯?」谭伯回过神来,「嗳,老奴在。」「在想什么呢?」他失笑,眸底掠过一丝促狭。「莫不是那位叫宛娘的厨子?」「才、才不是!」谭伯老脸暴红,话说得结结巴巴。「老奴老奴先下去做事了。」见谭伯以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惊人速度跑掉,文无瑕先是笑了好一会儿,而后笑容稍敛,沉吟了起来。 「自古情投意合,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他看着谭伯「娇羞」跑走的方向,自言自语,「夏姑娘是对的,看来相府也该好好办几场喜事,热闹热闹了。」想起一股蛮劲热心作煤,听说就差没直接把人捆一捆扔进洞房的夏迎春,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真是不知该夸她还是训她好。 文无瑕寻思至此,又怎么坐得住?在理智还找不到堂皇的借口阻止自己之前,他已霍然起身,脚下自有意识地往松风院去。 还未到松风院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鸡猫子惨叫,他心一惊,在顾不得行有规、踏有矩,直接就冲了进去「发生何事?」回应他的是一张如丧考妣的娇花小脸,泫然欲泣地傻傻望着他。「什么?」「你怎么哭了?」他一揪,情不自禁放柔了声音,走近她跟前。「是谁又惹你难过了?」「我」夏迎春先是想扑进他怀里好好诉苦一番,可一想起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只得忍住了满心想撒娇井趁机对他上下其手的冲动,叹了-口气。「没什么。」话声还未落,她忙悄悄把物证推到身后。 「你在做女红?」料想不到文相爷非但学问好,眼睛也很利。 她一僵,尴尬地支吾道:「就没事戳个两针,还好啦,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活儿。」他锐利目光落在她受创惨重的十指上,也想叹气了。「夏姑娘不是刺绣缝衣,而是在自行大刑逼供吧?」「不然厉害的话你来啊!」夏迎春恼羞成怒地把针线篮自身后拖出来,一把塞进他怀里。「要是你能做得出一件娃娃衣不对只要能纳得出一双娃娃鞋,我头剁下来给你」「夏姑娘,切莫一时意气。」文无瑕砍了看怀里的针线篮,再抬眼看她涨得红通通的小脸,温雅地微笑。「大好头颅岂可作打赌之用?」「就不信你个只懂写文章的书呆子连士红活儿都会。」她话才冲口而出,脸色变然有些古古怪怪起来。 以前守诺就是看不过眼她的女红一塌糊涂,所以在养病期间也顺道接受了缝衣补袜的工作,他那双修长的手极巧,几乎什么活儿一摸就会。 「如果夏姑娘执意要赌-」「等一下等一下,赌别的」「喔?」他清眉微挑。 「赌」她乌溜溜的眼珠儿一转,「赌猜枚儿,是单是双,输的人就做一套娃娃衣和娃娃袜,并且选要帮对方做一只荷包,上面绣上「赌神你好棒」五十大字。愿赌服输,谁要耍赖,谁就不举。怎样?敢不敢赌?」「怎么,夏姑娘以为文某脑子不大好使?」他那双好看的八鬓修眉挑得更高了。 第十一章 没上当啊。 她小小心虚了一下。「我可没逼你,不然你说要怎么赌?」「我辈斯文中人,怎么好动不动就口称博弈之事?」「就你清高」她炸了。 「不过夏姑娘既有这等好兴致,文某自然舍命陪君子。」他笑得好不温良敦诚。 哈哈哈夏迎春差点大笑三声,以兹庆祝傻书生终于落八十赌九赢的老千手里「难得文相赏脸,小女子真是当之无愧,坦然受之。」她洋洋得意之下,一开口又泄了老底。 「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才对。」「随便啦」她兴奋地搓着手,完全是一副烂赌鬼德行。「总之难得开赌了,要不要额外加码插花,再添个彩头?」看着她小脸欢快喜悦得红润发光,丝毫不因自己言行的不贤良不淑德而为耻,文无瑕心下既骇然又好笑,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欣赏。 她不是养在深闰中的名品幽兰,而是生动盎然,热闹喧扰,自开自放就是一大片的野蔷薇。 这样的不羁灿烂,是名门高尸、严规礼教关得住的吗? 大过缤纷的颜色,在严守到的规矩的贵胃诗礼世家里,褪色得越快。 他怔怔地看着她飞扬欢乐的笑脸,心情顿觉酸甜苦涩、复杂难辩了起来。 「要不要添彩头?要不要?要不要?」夏迎春凑近他跟前去,这才发现他在发呆。「喂喂?你还在吗?」文无暇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靠得自己那么近,近到他可清楚看见她嫩如珠玉的细致粉颊,嗅见她身上胭脂混合看清甜气息的惑人香味,尤其是湿湿热热的吐息,就在他下巴进行无声地骚扰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压抑不住一心跳如擂鼓,越擂越响。 「夏姑娘,请自重。」「你就没别句话好说了吗?」她啐了一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天到晚只会叫我自重自重,我肚里都兜着一个了,还不够重吗?哪天要能改叫男人怀孕试试,你们就知道厉害!」他忍俊不住的笑了。「夏姑娘辛苦了。」「光一旁摇旗呐喊说风凉话谁不会?」她挑眉瞪着他,「唉,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提议呢?」「添彩头吗?」他总算还没恍惚得太严重。「你想添什么彩头?」「输的人就热吻赢的人一下。」她咧嘴乐呵呵地笑了,显然垂涎很久了。 「咳咳咳咳」文无瑕瞬间呛到,险些连肺都咳出来。 他那张清俊玉容涨红得像快滴出血来,瞪着她的凌厉眼神好似她刚刚是邀他滚床单。 饶是夏迎春脸皮厚如老牛皮,还是忍不住闪躲瑟缩了一下,呐呐道:「不就是个提议,也没说非如此不可啊,你还是有权推翻的嘛!」「夏姑娘,你是存心戏弄人吗?」他还算很节制的没有说出「调戏」一词。 夏迎春的私心被他一语道破,难得地脸红了红,干笑道「哪有?我这么善艮天真可爱,怎么会有那种想借打赌扑倒你吃掉你的下流心思?」她不全都说出来了吗? 纵然文无瑕平素知书达礼、彬彬文雅,此刻也少不得有想掐死某人的冲动。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总算恢复心神镇定,开口道:「夏姑娘,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事」「怕输是吧?」夏迎春在一旁闲闲地说起风凉话。「也对,堂堂百官之首,国之栋梁的文相爷,要是连猜枚儿都输给一个连三字经还读不全的小女子,那委实也太丢脸了点,倒不如避之大吉。要我也会选这个。」明知她是激将法,明知她压根就是找机会捣乱,明知她完完全全就是太闲,所以唯恐天下不乱文无瑕朋明都知道,还是吞不下这口气,赌了! 「夏姑娘,别后悔。」他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我要迎春的字典里从没后悔两个字!」「很好。」他点点头,不再多说,眸光瞥见一旁花几上,原搁着留做养鱼之用的一钵碧玉珠子,取了过来,随手抓了一把于掌心内。「你先选,单数双数?」「等一下,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作弊?」她-点也不避嫌怕羞,径自抓过他的手来,扳开他掌心将一枚枚碧玉珠子又扔回钵里。「我们俩数一二三,同时朝里头抓一把,然后你的加我的,数数总共是单是双,这样才公平「好。」文无瑕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不将她柔软小手碰触自己手掌时,那传来的骚动麻痒感太当一回事。 夏迎春以目光稍稍测量了一下钵里的碧玉珠子数量,心下计较了一番后,断然喊道「来,一二三,开始!,」他俩同时各抓一把碧玉珠子在手心,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大有两军对峙,临敌阵前的紧绷气势。 「单?双?」他神色不动,笑意微微。 「双!」她气势熊熊,眉飞色舞。 「好,那我便猜单。」他一笑,和她同时展掌将珠子摊于桌上。 夏迎春意气一发,自信满满地拨看子儿数算着,没想到越算脸越黑两牧一拨,最后仅剩下一枚碧玉珠子独自留在正中央。 「单。」文无瑕还是笑得那般温雅无害。「承让,承让。」「不可能!再来!」她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大大不甘。 「愿赌服输。」他笑吟吟地提醒她。 「刚刚也没说一局定江山的,不管,三盘两胜。」她哼了一声,十足撒赖。 「好。」他微笑点头,从善如流。 「我来抓,你来猜。」她索性不要脸皮了,得寸进尺地嚷嚷。 「依你。」他嘴角更往上扬。 只此一笑,宛若春风扑面而来,教夏迎春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抵受不住如斯春风春水春情泛滥。 要死了,明知他笑起来这般勾人摄魄,自己干嘛还直直盯着他脸看?这下可好,她心都酥了一大半,哪还有半点战斗力? 祸水,这书生真真是祸水她嘴里嘀咕了大半天,总算稍定了定神,谨慎再谨慎地抓了满满一把珠子,略感觉了下掌心内的数儿,这才扬起眉来。 「单数双数?」「还是单。」她笑脸僵住,小手掌心攒得紧紧,最后才不甘心地打开。 「愿、赌、服、输。」他笑眯眯的说。 夏迎春顿时垮下脸来,面黑如锅底,最后咬牙豁出去了。 「好!做就做!不就一套娃娃衣跟娃娃鞋,反正好了也是给我家宝宝穿的,肥水不落外人田,没便宜到旁家去-」「别忘了在下的荷包。」文无瑕不忘含笑补了一句:「还有该绣上的字,在下素喜小篆,有劳夏姑娘了。」不知道现在扑上去咬死他能不能算谋杀亲夫? 她心思翻腾上下了几重天后,最后决定还是先从自身检讨起夏迎春,大笨蛋,都说官字两个口,一官还比一官奸,他都是百官之首了,又能单纯敦良可欺到哪里去? 「谁蠢蛋啊我蠢蛋」她内心泪流满面,自悔自恨万分。 颠鸾倒凤第七式坐拥娇儿横跨,偷一缕香,颠簸醉了春风。 夏迎春含着眼泪,带着悔恨笑容,躲在松风院里苦苦跟针线奋战起来。 惨叫时时可闻。 咒骂声声不绝。 第三天,倒是异常安静了。 今天正是文府奉旨举行的一年一度集优雅与气质、诗文与花艺共赏的茶会。 一大早,文无下还是不太放心地到了松风院,去探视那个含悲带愤和针黹进行缠斗的女人。 「我不急,你也别累着自己了。」他这几日来看她,都忍不住温言叮咛安慰。 夏迎春抬起黑眼圈,忿忿道:「你放心,我夏迎春一言九鼎,说得出就做得到。」「别犯倔。」他叹息,温柔地看着她。「早起的燕窝喝了吗?」「喝了。」她咕哝,放下怀里搂着的针线篮,里头裁得歪七扭八的布压在最里头,就怕给他瞧见了。 「今日府里有客人,你安心在屋里便好,莫出去教他们吵着你。想吃什么,你都让丫鬟们送来,就是别饿着了。」她神色微微一僵。「你这是禁我足?」「不是禁足。」他凝视着她,在她眼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伤心屈辱之色,心下不由一紧。「只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场面发生。 「你是怕我被人冲撞了,还是怕冲撞了你的客人?」夏迎春的语气越来越不稳,止不住一丝伤痛的尖刻讽刺。「或者,怕给人误会了你文相爷金屋藏娇?」「你的事,当日已风闻京城内外,我并无所谓被不被误会。」文无瑕就事论事地道,「我只怕他们会无意间说出些伤害你的话,教你听了不快对不起,这世上有些人与事还是我所不能控制的,我只能早做提防,尽量不让它发生。」她望着他,自他眸中看见了那真挚如水的坦然,口下一暖,胸口那遭到嫌恶厌弃的受辱感消失了。 「我刚刚不该那么说你的,还有」她轻咬下唇,额边微绯。「谢谢你。」他目光柔暖地注视着她,「我也没做什么。」「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她忙又加了一句:r只是好奇,随口问问,我不会出去凑热闹的。」「是京城里一些名门世家的公子和小姐,连样的诗文茶会,不过是奉圣上的旨意附庸风雅,走走过场罢了,不值什么的。」文无瑕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怕她多做揣测,心生误会。「你别多心。」「吟诗作对啊」她脸上有些向往和羡慕。 「你也想参加吗?」他心下一动。 「我不行啦,我只懂一些淫词艳曲。」她还真是罕见地自知斤两。 「淫词-」文无瑕嚷了一声,看着她的目光带着笑意与疑惑。「你一个蛄娘家,又哪儿学来淫词艳曲的?」「说来话长。」她不知怎的心虚了起来。 明明不觉丢人,可对上他探索求解的深邃目光,夏迎春突然发现自己那句「因为我是石城远近驰名的老鸨啊」全卡在喉头。 「对了,还不知你家中」「啊」她突然一声大叫,状若兴冲冲地催捉道:「你时间差不多了吧?快去快去,别教那些公子小姐九等了。」文无瑕着辰光确实也不早了,只得起身告辞,离去前还不忘叮咛了一句「想吃什么尽管叫他们做,你现在正是养身子的时候,孩子也熬不得饿的。」她的心登时融化成了一汪春水,眉眼弯弯,笑得好不欢然。「知道了。」他连才放心地出了松风院。 倚门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夏迎春心里满满的都是甜蜜。 「宝宝,你爹真好。」她低下头,怜爱地轻抚着肚子,「娘觉得,离咱们一家团聚的时日已经不远了,你开心不开心哪?」肚子里的胎儿仿佛也心有灵犀般,快乐地手舞足蹈,动得厉害。 宴设雅园,柳荫花间,清风而过,茶味飘香。 假山流水连一端,罗郡王府世子爷,左尚书家大公子,工部侍郎家三公子,赵将军府中文武双全的少将军,今科状元、探花、榜眼名门才子们个个到座。 亭台小阁那一头,庄王爷家的小郡主,礼部尚书家的千金,九门提督晋大人的掌上明珠,郭藩司使家的贵女--世家才女们统统到齐。 虽说古来男女大防甚重,然而万年王朝文武百官的家眷们,在清皇陛下的倡导鼓励下,一向往来频繁、世家交好,所以今番前来的才子佳人们,也大多是彼此熟识的。 其实皇帝特别交代要举办的这个诗文花赏会,说穿了,也就是一年一度变相的相亲大会。 第十二章 帝王之闲,可见一斑。 文无瑕因是当朝宰相,百官之首,连个抛砖引玉带头作媒的工作,自然是落到他头上的。 「连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啊-」坐在首位的文无瑕看着底下一脸含羞带怯、春情无限的男男士士,不由暗暗感叹。 宰相做到要拉皮条,他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不过清皇已经有言在先,若是他不办,自有别人可办,但是第一人被陷还成亲的肯定是他一帝王淫威,莫此为甚。 「文相,小女子这首f蝶恋花」,不知有没有那个荣幸请您品评指点一二?」小郡主温柔姜丽,羞答答地递了张方才一气呵成写下的诗词,眼巴巴地望着他。 文无瑕稍稍拉开了些距离,微笑摆出一贯温雅的「长辈」表情。「郡主高才,本相素来敬佩,不敢当得指点二字。倒是赵少将军听说对这类诗材极有研究,来来来,赵少将军何不来欣赏欣赏郡主的佳词绝句?」小郡主眼儿水汪汪,看起来像失望得快哭了。 每每和小郡主一见面就吵翻天的赵少将军,闻言本还有些不愿,却在文无瑕看似温和却隐含重大压力的目光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呃,郡主果然书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词啊」「没想到少将军果然识字,今日真是见识了。」文无暇笑吟吟丢下这一对冤家兼鸟眼鸡自去括杠,满意地晃到别处去,可才没走几步,他又被素有娴雅才女之名的礼部千金半路拦劫了。 「文相有礼了。」但见她完美地福了一礼,嘴自噙笑。 「周小姐有礼。」他也恂恂尔难地行了一礼。 周小姐是出了名的世家千金,因乃父为礼部尚书,更是自幼家教严格,最讲究进有度退有据,立不摇裙,笑不露齿,言不扬声。 以前他以为自己最欣赏的便是这样幽娴贞静的女子,可是在这一刻,他看着周小姐完美的笑容,完美的仪态,完美的立姿,突然觉得闷。 不知怎的,脑中自动跃现了一个礼貌丢三落四,仪志乱七八槽,笑起来龃牙咧嘴灿烂张扬,凶起来宛如刁女撒横、泼妇骂街的小妇人。 他心大大一跳,急忙收束了心神。 「文相身子不适吗?怎么脸色有些不好?」周小姐满眼关怀。 「没什么,许是早上吹了风,有些受凉。」他假意轻咳了两声。「周小姐是娇弱女儿身,还是离本相远些才好,切莫被本相过了病气给你。」「文相既是身子不舒服,快快这边坐下,我帮您叫太医」周小姐情切切地就要上前相扶。 「谢过周小姐。这是老毛病,回屋吃上一丸药便好了。」他忙闪身避开。「不敢有劳。」文无暇最后还是只能借病离开这「危机重重」的相亲大会。 周小姐看着他火速离去,面上温婉的微笑消失了。 「周姊姊,你听过那个传闻吗?」郭家千金来到她身边,眉儿微挑的问道。 「郭妹妹是指文相已有孕妻一事?」周小姐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我父与相爷同殿为臣,亦是故交,从未听过文相有过婚聘。」「可人人都知一个半月前有名大腹便便的妇人,在相府门口当街宣称文相始乱终弃。」郭家千今如今想起仍掩不住心里的愤然。「也不知哪来的无知野妇,竟敢玷污清雅高贵的文相,若教我撞见了,定要好好给她一顿排头吃!」周小姐叹了一口气,有些怅然。「但是文相没有出来辟谣,甚至没有将那胡言乱语的妇人打将出去,我听说那妇人现下就在府中作客,会不会会不会她真和文相」「我说两位姊姊也太好笑了,既然好不容易进相府来了,光站在这儿臆度揣测又有什么用?」小郡主骂输了赵少将,正一肚子火,见状也懒怠再装什么娇羞温柔,气呼呼地插了进来。「咱们谁也别装模作样了,今儿大家来,不都为了看着那可恶的女子究竟是圆是扁,是什么样了不起的人物,竟敢巴住文相不放的吗?」「你的意思是」周小姐毕竟年长了几岁,也多了几分深思熟虑。「不,不行,万一闹将起来,咱们师出无名,反而吃亏。 「周姊姊的顾虑也太多了。细想想,我们这样的身分好意去拜访她,若她还闭门不见,失礼的可是她呢!」小郡主哼了一声。 「这」「好啦,走啦,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她吃了不成?郭家千金性子急,催促连「难道你真的不好奇咱们的对手是什么模样的吗?」几个生干锦绣玉阁中的金枝玉叶满心愤慨,一时浑忘理智仪态,连袂溜出了园子。 仅剩晋家小姐和林家小姐、董家小姐,你着我我着你,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一丝无奈之色。 色令智昏啊「小笺,你觉得我这次裁正了吗?」松风院内,夏迎春看着自己好不容易裁下的一块锦缎,比了半天,还是只能问问公正的旁观者。 小笺欲言又止,自心变战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当个诚实的小孩。「还是歪的。」「怎么会?」她大受打击。 没理由绣工绣不好,连布都裁不正吧? 「迎春姑娘,不然还是让婢子帮你裁,你负责缝便是了。」小笺叹了一口气。 就算光在一旁看,也是越看越觉得迎春姑娘前途无亮,连女红都做不好的姑娘家,怎么能担得起一家主母之位?恐怕相爷一见她这手惨不忍睹的活儿,便会立刻大笔一挥,将她踢出文府主母待选名单吧? 「不行,我想过了,虽然针线做不好,可要是从裁布开始上手,总有一天我一定能摸熟这门功夫的。」夏迎春不死心,拿过剪子和另一匹锦绸,继续努力。 小笺非常佩服她的毅力,却对她的天分摇头。 「请问,这里便是松风院吗?」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温柔的轻唤。 夏迎春和小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婢子去看看。」小笺忙起身走出去。 夏迎春一手捂住滚圆的肚子,眼底浮起一抹戒备之色。 然后,她隐隐约约听见了小笺恭敬地和外面来人说了几句。 「几位小姐请恕罪,相爷交代过,松风院不见外客。」「你可认得我是谁?」小郡主往前一站,皇亲国戚的贵气展露无遗。 「郡、郡主。」小笺一惊,忙低眉垂眼连「婢子见过郡主千岁。」「本郡主不为难你,我和几位姊姊不过是来看看里头的那位姊姊罢了。」顿了顿,小郡主似笑非笑地道:「还是里面的姊姊身分尊贵,连我们也看不得的?」这话就严重了,小笺脸色一白,硬着头皮道「郡主容禀,因是相爷交代过的,婢子不敢违抗,要不几位请先在这儿稍坐会儿,让婢子先去请示过相爷再回禀各位?」「小笺姑娘,在场的姊妹都是京城名门之后,就算不是金枝玉叶,也是世家小姐,不知你为何对我们处处提防至此?」周小姐柔声地问。 明明是温温软软,好声好气,却比方才小郡主的话里话外更加难对付。 小笺一头冷汗,正慌乱不知所措间,忽然听见一个笑眯眯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小笺,连些「姊姊妹妹」都是何方神圣呀,这么也不给主子我介绍一下?」夏迎春一步三摇,娇滴滴地走过来,虽身怀有孕,缓步慢行间若弱风扶柳,伫立站定间,又仿若静照娴花,通身上下尽是说不出的风流意态。 几个名门千金几时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既有已婚妇人的万千风韵,又带小姑娘家的三分甜美憨然,简直集娇姿和媚态于一身。 是很强的敌人啊只一眼,几名千金小姐下意识地站拢在一起,立时目仇敌忾了起来。 「敢问这位姑娘是「奴家娘家姓夏。」她嫣然一笑。 「那夫家呢?」小郡主脱口而问。 夏迎春又笑得很甜很甜,朝小郡主抛去了「哎哟!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夫家是哪位」的一眼。 小郡主看得碍眼至极,一时气结。 「夏姑娘。」周小姐清了清喉咙,刻意加强了「姑娘」二字。「听说夏姑娘好似不是京城人氏?」「对呀。」她笑着点头,「不过以前不是,现在已经是了。」郭家千金在旁闲闲地道「那倒未必,有时候现在是,不代表未来也是。」「谁知道呢?」夏迎春眉儿扬高高,面上笑得欢,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但是或不是,恐怕也不是由各位姊姊妹妹说了算呀一」显然跟前的才女美人都是文无瑕的仰慕者,说是来参加诗文什么什么会,结果却是来找她碴的。 那个腹黑的死书呆跑哪儿去了?他自己惹来的蝴蝶蜜蜂苍蝇蚊子,为什么不自己解决? 夏迎春自认脾气不好,所以很怕自己一个不耐烦之下,便弄哭了这些所谓的名门千金。 算了,她们个个家世了得,定都和文无瑕这个相爷有沾亲带故的关系,要是她当真同她们闹翻了,恐怕自己事后也讨不了好去。 一思及此,夏迎春勉强自己挤出真诚了几分的笑容。 「听说各位都是出口成章的知名才女,奴家就不耽误各位大发诗兴了。」她对看戏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笺示意了一眼,灿笑道「各位姊姊妹妹好走,奴家就不送了。」扶着小笺的手就要转回屋里,后头突然响起了一记夹带怒火的叫喊「慢着!本郡主有说你可以走了吗?」夏迎春脚步顿住,面上笑容瞬间冷硬。 官大一品压死人,何况是皇亲国戚,现在是怎样?真打算闹个鱼死网破了吗? 「迎春姑娘,不行。」小笺紧紧抓住她的手,忧急地低唤:「小郡主是庄王爷的心肝宝贝,得罪她就完了。她可是连宫中品制稍低些的嫔都敢当面痛骂的,万一她要对付你_-」「若她要对付我,我忍忍就会没事了吗?」她淡淡瞥了小笺一眼。 小蔓顿时语塞。 「今天恐怕是太平不了了。」她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等会儿觑个空,代我去找相爷求教吧。」「婢子知道。」「大胆愚妇!居然敢不回本郡主的话?」小郡主火了。 凭什么一个不知哪儿钻出来的破落户、狐媚子,就妄想捧走她们仰望倾慕多年的那一轮君子明月? 夏迎春回过头来,缓缓欠身行了一礼。「不知郡主还有何教诲?」小笺慢慢后退,赶紧溜去搬救兵了。 「谁给你天大的胆子竟然不把本郡主放在眼里的?」小郡主气呼呼,无论如何也要安上她个「不尊皇亲」的罪名。「不管你在相府中是主是客,就连文相爷见了本郡主还要给我三分薄面,你是什么事分,竟然敢无视于本郡主?」夏迎春正要开口说话,周小姐已经主长长叹了一口气,接口道:「夏姑娘,今日是你错了,郡主何等金贵之身,她好意来探望你,却落得你如此轻慢,也莫怪她会生气。夏姑娘,郡主性子虽急,可向来善良大度,你若好好向她赔礼,郡主一定会原谅你的。」她们这是打算连手围殴、痛打落水狗来着? 夏迎春眉心一皱,脸色变了。「这位姊姊话说得真重。」「周姊姊素来脾气最好,你怎能连样冤枉她呢?」郭家千金不冷不热地道,「唉,这话若是传到相爷和周大人耳里,该不知回有多伤心呢!」夏迎春一股火气冲上脑子,理智终于全面炸飞了。「连年头人会说狗话不奇怪,狗会吐人言才稀奇呢,也不知哪儿来的狗,人话说得那般响,结果句句跟放屁似的,臭不可言。」「你说谁是驹?说谁放屁?」郭家千金几时被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俏脸气得煞白。 第十三章 「谁应就是谁啰一」她一摊手,耸耸肩。 「果然是个刁妇,泼妇,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活该被文相这样没名没分地丢在府里发霉!」小郡主气呼呼地骂道。 「那是我有本事。」她嗤地笑了,故意笑得越发娇媚。「唉,可怜你们想吃也吃不到,这才在这儿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啪地一声,夏迎春右脸登时炸开了火辣辣剧痛。 除了小郡主外,其他千金小姐全呆住了。 「嘴里不干不净,」,小郡主冷笑。「本郡主连一巴掌便是教训你_,京城不是你们连种身分低下、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穷妇刁民可以耀武扬威的地儿,如果你下次再敢对本郡主出言不逊,就算当着皇上的面,我还打你!」夏迎春怒火狂冲,想也不想就扬起手「住手!」所有人一心下大震,不约而同望向疾步出现在月洞门口的挺拔如玉男子。 「夏姑娘,你不可对郡主无礼。」文无瑕清俊脸庞上的温润神志再不复见,而是一片严肃冷峻。 「她打我。」夏迎春瞪着这个原该为自己挺身而出的男人,紧咬的牙关有一丝颤抖。「她刚刚先打我的。」「郡主身分高贵。」他缓缓走近而来,眼神闪过一缕复杂光芒。 她没有诰命身分,若是真动手打了郡主,于礼干法,他都护不得她。 夏迎春身子一晃,红肿的脸上浮现一抹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苦涩。「她身分高贵,那我就身分低贱?」「夏姑娘,此间诸多关系厉害都不是你能弄明白的。」他淡然道,眸光若有所指地示意她速速退去。「你不知情由,无意间冒犯皇族亲贵,本该重惩,丰相念在你初至京城不久,还不懂规矩,连次便代你向郡主求情,下回如若再犯,定严惩不饶了。」没理会她做何反应,文无瑕回过身向小郡主微微一笑,柔声道:「郡主,对不住,是本相没有管束好客人,倒令她冲撞了郡主,本相在这儿向你赔罪了。」小郡主的脸瞬间飞红了,一扫方才的骄傲强悍,「文相言重了,咱们又不是旁人,我父王还常常叫我跟文相讨教学问的。」「郡主性情活避直爽,本相素米也是极为欣赏的。」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温暖。 这么如沐春风的俊美清雅风采,看得一旁的千金小姐个个如痴如醉。 夏迎春伫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众蛛包围住的他,良久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小笺,我们回去。」她对气喘吁吁赶回来的小笺连。 「是。」小笺看了不远处的相爷一眼,再看着她,眼露担心。 她颊边传来阵阵热辣辣的痛楚,可是整个人却觉得冷,冷到了骨子里。 原来,他们一直是同一国的。他们才是同个世界的人。 她不是听不懂他方才斥喝自己的那番话,为的是不让她因为掌掴郡主而犯下大错,可她心寒的是,他眼睁睁看着她被打、被欺凌.却只想息事宁人。 如果是以前的守诺,他就算拼了一条命不要,死也要护她周全。 可是他什么都忘了,他不再记得自己是她的良人,不再记得她是他应该要保护的、珍爱的女人夏迎春跨进房内的脚突然发软,小笺一惊,忙紧紧扶住她。 「迎春姑娘一」「我没事,我很好。」她闭上服,直待那一阵晕眩过去后才睁开,低声道「我想到床上歇一歇。」「来,婢子扶你,你当心些。」小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小笺?」「是。」「--我是不是真的不应该来京城找他?」小笺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你是相府的人,比我更了解这里,了解现在的他」夏迎春喉头哽了一下,深吸口气才得以平稳地说出口,「所以我想听实话。」「是。」小笺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掩吧住的悲悯同情。「对不起,可婢子真的这样觉得。姑娘你并不适合这儿,就算为了相爷勉强留下,你也会比任何人都要痛苦,因为这儿到处都是吃人的礼教。」/泪水涌上眼眶,夏迎春自言自语道:「是啊,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了。」他不再单纯只是她的守诺,而是宰相文无瑕。 就算以后他记起了她,认了她,她还是会成为这相府里不能言说的丑闻秘密,她的宝宝,甚至只能是个不能见光的私生子。 就和她一样。 霎时间,她之觉眼前一片黑暗,肚子突然剧烈抽痛了起来,她双手紧捧着肚子,冷汗涔涔地痛喊了一声:「啊2」「迎春姑娘,你怎么了?你、你可别故意吓婢子-」小笺慌得扑过来紧紧扶住她,都快惊哭了。「迎春姑娘?」夏迎春想抬头对小笺说自己没事,想露出那招牌的浑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可是肚子直直下坠的痛楚感紧紧掐住了她,她无法呼吸,不能动弹,只感觉有股温暖的液体自下身流了出去「天啊!来人啊!快来人救救迎春姑娘」小笺紧紧抱住她,放声大叫。 颠鸾倒凤第八式欲生欲死谁知晓,弹指间,香泪湿濡汗淋淋。 太医满头大汗地自寝房里出来,疲惫地用干净帕子擦了擦汗,面色沉重地叮咛:「万万不能有下一次了,否则胎儿不保,连大人都可能血崩而殁的,切记,切记。」「多谢秦太医。」文无瑕面色苍白如纸,高高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救了下来。 「那得用什么药?又该怎么补身子?还请秦太医详尽告之,本相定当重重答谢。」「文相莫客气,此乃老夫分内之事,不敢当得这个谢字。」秦太医看着清俊尔雅却又满面焦灼的文无瑕,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敢问文相,连位妇人是?」文无暇心念微动,轻声道「是内子。」不知为何,在连一刻他突然再不想她于人前的身分,还是那样的名不正言不顺了。 「什呃?!」秦太医一时下颚管不住,掉了下来。 「她是这么说的。」他叹了一口气,心中浮现微微的感伤。 如果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他多希望自己便可就此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宣告她就是他的妻,心底再不需要带有任何一丝的疑问、矛盾和惶然。 文无瑕觉得自己真是矛盾到了极点。 秦太医一惊一乍,但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满心满脑都是探听轶闻内情的热切,压低了声音问「文相这么说,难道此事尚未定案吗?」「其实本相还有两件事,想请秦太医帮忙。」「说什么求不求的,文相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上刀山下油锅,老夫若有个不字,便不是好汉」素来惊才绝艳,宛然仙人之姿的文相竟然对自己有事相求,秦太医简直受宠若惊,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 「其一,内子今日之事还请太医代为守密:其二,劳烦太医有空可否为本相号一号脉?」文无瑕顿一顿,温润眸光透着一丝惆怅。「着我脑部是否曾受过伤,或内息有何异状?」「耶?」「有劳了。」他深深凝视着秦太医,「这对我很重要。」秦太医被他眼底的忧伤之色打动了,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好好,老夫什么都依相爷,那现在咱们就」「不,」他目光急切地落在屏风隔开的那一端,「我想先去看着她。」「夫人施了金针,现下已然睡下了。」秦太医安慰道。 「我」他苍白脸上的忧虑再掩不住,低沉而坚定地道:「没有亲眼看着她,我不能放心。」「呃?啊?噢,应该的,应该的。」秦太医话还没说完,眼前玉树临风男子已然不见了。 文无瑕大步走进寝房,目光落在床上那一动也不动的小女人身上,呼吸一窒,眼眶灼热湿润了起来。 胸口像梗塞着团什么,他努力吞咽了好几次,始终未能稍稍舒展分毫。 对一旁哭得双眼红肿的小笺,他视而不见,始终盯着床上那惨白昏睡的小脸,脚下有些虚浮无力地慢慢走到床边,缓缓坐了下来。 她双眼紧闭,脸庞煞白如雪,连嘴唇都泛着淡青,全无血色。 他失神落魄地注视着她,伸手想碰触她的颊,却又怕碰疼了她。良久后,大手紧紧攒握成拳。 「她刚刚回房前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会变这样?」他低哑问,语气难抑一丝颤抖。 是因为郡主的那一巴掌?还是还是他又伤了她的心吗? 小笺急急跪了下去,泪水夺眶而出。「相爷,婢子罪该万死,您杀了婢子吧」「是你?」他猛然回头。「你对她做了什么?」「婢子真的该死」小笺惊恐害怕又自责,哭得伏倒在地,浑身颤抖。 「说!」他再按捺不住,一声低吼。 小笺几乎吓昏过去,还来不及开口,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飘来「不--关她的事」「夏姑娘」文无瑕转怒为喜,忙方放柔了声音问「我吵醒你了吗?有没有吓着你?」「呜呜呜,迎春姑娘,谢天谢地你没事」小笺惊喜痛哭,嚎啕着就要急急跪行过来。 「下去!」他冷冷瞥了小笺一眼,语气寒意骇人。「到管家那里自请禁闭柴房一个月。」「是.婢子遵命。」小蔓歉然地望7床上的夏迎春-难,廿甘隋愿自领处罚去7。 夏迎春全身上下软绵绵得没有半点力气,身子沉得像大石头,努力想再挤出一句为她求情,却发现刚刚那几个字已然耗尽又她所以精力。 她眼前晕眩得厉害,虽然肚子已经不再那么痛了,却觉得整个人很虚,好似大半气血全泥牛入海了一般,化为无踪。 「还有哪儿疼吗?要不要让太医再进来帮你看看?」他柔声地问。 她费力地摇了摇头,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好好好,快别乱动了。」他忙按住她,眼里有说不出的心疼。「要吧要再睡会儿?还是肚子饿不饿?我让人炖些滋补的汤来。」「不」她嗓音低微几不可闻,又歇了口气才再开口道「孩子没事吧?」话问出口后,夏迎春的意识也渐渐清晰了起来,顿时记起自己厥过去前那身下的濡湿感,不由脸色大变,急得想撑起身子,一手已颤抖着朝肚皮抚去,「我、我的孩子-」「孩子很好,一点事也没有,你别急-」文无瑕将她拥入怀里,不让她乱动又伤了自己。 「他没事吗?他真的还在吗?」她手紧攒着他的衣襟,惊恐慌乱得狂咳不绝。「咳咳咳,我、我不能没有孩子咳咳,他是我的命」她几乎已经是失去他了,如果现在连孩子都不在,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孩子好好的,他在呢,你别怕、别慌,他也会害怕的。」他一手贴着她的背心,安抚她激动发抖如抖筛的身子,喉头也有些哽明。「有我在这儿守着你们母子,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守诺守诺你记起我了吗?」她一颤,苍白脸上终于又出现了一丝光彩,欣喜若狂地望着他,泪水止不住地扑簌簌落下。「我是小春啊,你想起来了吗?你想起来了对不对?」「我」文无瑕僵住的为难神色,再度击垮了她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希望。 夏迎春整个人瞬间崩溃了,满眼痛楚化泪奔流成河,呜咽地痛喊:「你说你会回来接我的,你亲口说只要找回自己的记忆,弄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谁,就会回来接我的,可是你骗我,你统统都是骗我的-」 第十四章 「夏姑娘。」他心口剧痛难抑,「你冷静点-」「冷静?」她脸上浮起一抹悲哀的笑容。「你叫我冷静?」「你太激动会再伤到身子,孩子也会有危险的。」他无声叹了口气,尽管心下纠结碍阵阵生痛,还是极力保持理智,平静地道「你是鞋子的母亲,你得坚强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得为孩子着想。」「那你呢?」「我?」他被问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的眼泪渐渐干了,方才失控的情绪像大水崩堤过后,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凄凉,到得这一刻,她连才总算明白了。 眼前的男人,是当朝宰相文无瑕,不是她的守诺。 连她在他眼前被人侮辱,连孩子险些丧命,连她悲伤狂痛至此,都勾不起他一丝一毫的印象和心念意动,那么,普天之下还有什么能够教他想起她的? 就算她现在死赖着不走,等到一个月后,他认了她又怎样? 没有情,没有爱,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只怕她千方百计,苦苦哀求,最后得来的也不过是块文府施舍给她、将来供桌上摆的牌位罢了。 这些日子来,他们每个人都明示暗示过她,她不该出现在文府,她不该巴着他不放,只有她自己,还傻傻地认不清情势,苦苦追着记忆中那个美好的身影,以为有一天他终会回到自己身边。 可她的守诺已经死了,就死在六个月前离开的那个晚上。 活下来的是文无瑕,不是守诺,而她自始至终等的、求的,都只是一个鬼魂,一个影子。 她爱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在,就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那么她还剩下什么?她又能怎样? 刹那间,夏迎春万念俱灰,所有热切执守的信念和希望,破碎碍一阵风呋过,什么都没有了。 「夏姑娘?」文无瑕感觉到怀里身躯渐渐变冷,心下大急,失声疾唤,「你要不要紧」「我不要紧」夏迎春挣脱开他的怀抱,脸上还是没有半点血色,勉强地朝他挤出了一个笑,却是说不尽的苍凉。「真的,我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反常的举止却令他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不行,我还是让秦太医再进来帮你号脉。」他深吸一口气,心跳得有些乱,急急赶到外头唤人去了。 看着那白衣翩然的背影,她心底凄楚绞疼成了一团。 接下来的几日,夏迎春都卧床养胎,调养身子。 太医开的药不管多浓多苦,她全乖乖喝掉,文无瑕吩咐厨房炖的各式补汤,她也很捧场,来什么就吃什么,从未有一句抱怨。 她的元气和身体慢慢耗好了起来,眼底神采却消失了。 小笺后来还是在她的求情下,又回到她身边服侍,夏迎春对她只有一个要求。 「别让相爷知道那天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我不想他再为了我的事左右为难。」「迎春姑娘」小笺看着面色平静的她,难掩心疼,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她才好。 「我都想明白了。」她低着头连「连样对谁都好。」「姑娘,」小蔓眼眶红红,「都是婢子该死。」「傻瓜,这同你有什么干系?」她笑了笑,目光落在小笺手上的药碗上,「来,给我吧。」「太医说今儿换的这帖药极苦。」小笺递上去,又取了一直精致小匣子,「这是相爷刚刚命元子送回来的,是京城老字号桔轩的蜜饯,给姑娘喝完药甜一甜口的。」夏迎春看着那小匣子里粒粒饱满的酸甜蜜饯,眼神有一丝复杂,半晌后摇了摇头,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只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边。「这药一点也不苦,不用甜口。」不能再贪恋着这一点点温情不放了,她这些日子来,折磨得彼此还不够吗? 「姑娘」小笺有些急了。 「你们都拿去分了吧,」她闭上服晴,「我累了,想睡会儿。」小笺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能叹气,默默退下。 甫将房门细心掩上,小笺一回头,发现相爷正伫立门外,一身官袍尚未换下,显然是一下朝便匆匆赶回来的。 「她今天好些了吗?」他声音低沉地问。 「回相爷,姑娘今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药也喝了。」小笺惭愧地将小匣子呈上。「可姑娘说药不菩,不用甜口。婢子有辱使命,请相爷责罚。」文无瑕眸光有一丝痛楚,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道「你先收看吧,这样她随时想吃就有。」「是,婢子知道了。」「小笺。」他突然唤。 「婢子在。」「她还在生我气吗?」他目光黯然,忐忑不安地问。 连几日他思前想后,越想越是冷汗璃漓她的悲痛失控,她的声声控诉,一次又一次在他脑海回荡,重重敲痛了他。 文无瑕这才惊觉到,自己那日的审时度势,逼她在郡主面前仗软之举,着实深深伤了她。 她心底定是气极了,恨透了他,因为他在那些明显敌视她的名门千金面前给她没脸,甚至不曾为她讨还那一巴掌的公连。 思及此,他越发心绞难抑。 「相爷,姑娘什么都没有说,」,小笺心情沉重地道,「可是婢子料想她心底一定还是很不好受的。」「她可曾跟你说过些什么?」「没、没有。」小笺一惊,连忙否认,却心虚地低下头。 「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想起夏迎春晕倒后醒来说的那番话,眼神精明凌厉了起来。 小蔓想起夏迎春的嘱咐,还是咬牙否认到底,「婢子并不敢瞳瞒相爷什么,婢子什么都不知道。」他眉心皱得更紧了。 就在此时,房里传来了杯盏碎裂声文无瑕心下一紧,再顾不得质问小笺,急急推门而入。 「夏姑娘一」夏迎春手扶着花几,闻声回头,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呆了下,随即呐呐解释「我-只是想喝水。」f别动,当心脚下。」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脚边碎了一地的瓷片,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离那些破瓷片越远越好。「来人,快把连些东西扫了!」「是,婢子马上打扫干净。」小笺慌慌张张奔进,见状赶紧动手清理。 「放、放我下来。」夏迎春在他怀里慌乱地挣扎了起来,小脸涨得通虹。 「不放。」他面色也很不好看,深邃眸光盯着她,微恼道:「想要什呢喊一声便成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砸了杯子不要紧,万一人又跌了、伤了可怎么办?」他气急败坏又难掩焦灼关怀的低吼,令她先是一愣,随即酸苦甜涩、百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既然不再记得她,既然视她为外人,他为什么还要对她做出这样百般怜惜心疼的举止来? 就算是同情和施舍,现在对她又有什么意义? 「文相爷。」她不再挣动,抬眼直视他,「请自重。」她眼底的疏离客套,像一记重拳深深捣在他心上。 文无瑕一震,所有心疼焦急和慌乱瞬间僵凝住了。 从不知道,她这样客气看待着他的眼神,竟会让自己这么地痛他恍恍惚惚地将她放了下来,心里闪过瑟缩和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梗塞,脑中一片空白。 她站稳了之后,朝他福个身。「谢谢相爷。」f夏姑娘」f相爷没事的话,民女想休息了。」「夏姑娘,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冲口而出。 夏迎春心里一酸,目光苦涩茫然了起来。「我有生气的资格和理由吗?」「那日是我处理失当,我代郡主向你道歉。」他急急道,「只要能够让你消气,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她眼眶一红,鼻头不知怎的酸楚了起来。 真是个大傻瓜仔细想想,他又有什么错呢? 忘了她不是他的错,维持相府名誉也是应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 连一切错只错在,命运弄人她胸口一痛,泪水又不争气地浮现,只得急急别过头去,哑声道:f已经过去了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真的没有生气。」文无下怔怔地看着她,感觉到她话里有话,心下没来由感到不安。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深深蹙眉。 「民女这是想朋白了。」夏迎春用袖子掩饰着悄悄拭去泪水,回头对他浅浅展颜一笑。「人总不能永远一直着过去,活在梦里,再怎样日子都得过下去不是?」他胸口一窒,怔怔地看着她。 「连阵子叨扰相府也够久了,我这两天胎象稳定许多,上路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她神情很平静很温和,终于把这几日盘旋在心底多时的念头说了出来。 「你……要走了?」他瞪着她。 「对。」「姑娘」小笺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了,情急唤了声。 她望向小笺,只是微微一笑。 「为什么?」他喉头不知怎的变得异常干湿,短短三个字,却挤得生痛。 「我找错人了。」她静静道,脸上却有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他脑子轰地一声,血气顿时翻腾上涌。「你—你说什么?找错人?事到如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在相府被她搅得鸡飞狗跳、翻天覆地之后,他也因她而苦恼伤怀,又心悸动荡、辗转反侧的当儿,她居然轻飘飘一句r找错人了」,就想将这些时日来的种种一笔勾消?! 「对不起。」夏迎春看着他的眼神很是复杂,像是眷恋,又像是告别。「我的守诺已经死了,我是永远找不回他了。」「夏姑娘,你_」他摇着头,全身不知为何出奇地发冷,眼神闪过一丝受伤。「你这是故意在戏弄我吗?或者一直以来,你根本都在拿我和相府作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眼底有浓浓的疲倦之色,平静地看着他。「打从一开始,你就不曾相信过我,我也没有铁证可以说服你,你就是我的夫君,可现在我已经明白,当初那个叫守诺的男人其买已经不在。你是文无瑕,有权势有才华的当朝宰相,不是我的守诺了。」文无瑕瞪着她,心底翻腾激荡如涛似浪,却哑然无言,不知如何以对。 「一切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她怅然苦笑,声音越来越低微。「如果早知道是今日这般境况,我当初就会留在石城,好好过日子,好好把孩子养大,这辈子,也绝不踏进京城一步的。」文无瑕脸色煞自,全然无法动弹。半晌后,终于动了动,像是想抬手触摸她苍白的小脸,后又强忍住了,默默紧握成拳。 「漠北的消息,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藏不住的恳求、她眸光一闪,随即卫黯然下来,摇了摇头。「已经不重要了。」「什么叫做不重要?」他所有的沉静镇定霎时崩解了,大手抓住她的肩头,黑眸炯然地直直逼向她,「只要玄隼一回,证实你说的都是实情,那么你就是我的妻,你肚里的便是我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舍下你们的!」「没有可能了。」夏迎春望着他,泪光闪闪,悲伤地低声道:「你是当朝的宰相,而我我却是石城怡红院的老鸨,你能娶我为妻吗?你会愿意吗?」文无瑕闻言如遭雷殛,脸色变得惨白,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没错,我是老鸨,那间怡红院是从我娘亲手中接下的。我自小就没有爹,是个私生女,我娘靠开妓院把我养大。」她微笑着,泪水却直直落了下来。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觉耳际嗡嗡然。 第十五章 「我手头上有十七八个花姑娘,在来找你之前,我把怡红院留给了她们。」她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仿佛想斩绝自己所有的退路。「当时,本以为连辈子我和孩子是不用再回到那里讨生活了不过现在想想,原来我这一生注定要走上我娘的老路子,不管再怎么翻腾,人,都是敌不过命的。」文无瑕满眼痛楚地凝视着她,声音喑哑得低不可闻道「原来,你以前这般苦。」她几乎被这一句温情的话击溃了,紧紧咬住下唇,才勉强抑住扑进他怀里痛哭的冲动。 夏迎春,争点气,就放手吧「不苦。」她别过头去,含泪眸光落在旁处,不愿再着他一眼,故作欢快道「每天开门做生意,红袖招香,送往迎来,夜进斗金多痛快啊!」「别说这样的话!」他激动地斥道:「你卫何苦连般诋毁槽蹋自己?」「那么若要你无视我的老鸨身分,在全城百姓面前用八人大轿,风风光先迎娶我进文府,成为你唯一的妻子,一辈子宠我爱我,疼我和孩子,绝不教我们母子俩吃一星半点的苦」夏迎春回眸凝视着他,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文相爷,你能做得到吗?」他面色苍白,心头一阵急一阵紧,撕扯得苦痛难当。 自幼深受礼教熏陶至长,皆规范教导他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规矩二字已然牢牢铸进了他骨子里,尤其文家诸多祖训.「,更是他及所有文氏族人都必须严谨遵守,甚至不惜以性命捍卫。 身为文家主母的第一要件便是书香名门,身家清白。 可她却是个……是个……「我不怪你。真的。」她含泪的眸光浮现一丝温柔,怅然地低声道「你也不想这样的。」他心狠狠一撞,忍不住微颤地抬起手,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哑声道「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得……我必须好好想一想。」她被那熟悉的抚触电着了般,怔怔地凝视他,过了一会儿,她咬牙收束心神,猛然后退了一步。 不,不能再宠溺下去了「文相爷,我明日就回石城去。」「不!」文无瑕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面色变了。「你不能走。」「我只是要回家。」她眸光悲伤落寞。「回我自己的家。」「你」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软化了下来,近乎恳求地道「你是有身孕的人,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又动了胎气该如何是好?」「当初我自己一个人到得了京城,现在也能自己一个人回石城。」「可是」「你为什么要留我?」她突然问。 他一时怔住。 「难道你、你舍不得我?」她屏住呼吸,疲惫落寞的目光重新亮了起来。「你心底其实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我没有。」他否认得又急又快。 夏迎春一颤,眼底的光芒瞬间消失死寂如灰了。 看着她像是想哭,又强憋着的小脸,他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热又痛又紧。 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冲口而出,他对她并不是一丝感觉也无,可是理智偏又在此刻死死拉住他,阻止他说出任何一句会后悔终身的话来。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便彻彻底底毁灭了他一直以来秉持信念的一切。 他是文无瑕,当朝宰辅,也是文氏宗长,他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肩负、象征朝廷的礼制法统,他展现出的一言一行,都需作为天下万千文臣学子们的模范。 自古以来,文武百官不可娶妓人为正妻,更不得与下九流营生者同婚,连早已是正统儒家所尊圭皋之一。 他怎能娶一个老鸨为妻? 可他进去若真与她有了私情,今日又怎能负她至此? 「对不起,我」他内心拉扯得厉害,头也开始剧烈地抽痛了起来,清俊容颜因痛楚而苍白,喑哑地道,「我不能。」「不说了不说了,我不再逼你了。」她心一疼,哽咽了起来。「不喜欢我也不要紧,忘了就忘了,你你再别挂心里去,这也不是你的错。」原来不只她心里苦,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不起。」她的眼泪烫痛了他的心,可是他只能反反复复说着这三个字,其余什么也说不了。「我不能骗你我可以娶你为妻。对不起。」「我明白,我都明白。」她噙着泪重重点头。 最后,文无瑕在痛苦羞惭之下,狼狈地逃回了竹影院。 放眼望去,这摆满了卷宗行文的案牍,架上的百家诗书古文,一级那把静置一畔的焦尾琴,所有平日能令他感到沉静而满足的-切,此时此刻再也无法抚平、镇定他狂乱痛楚的心绪。 这仿佛快被活生生剥了骨血的感觉,为何会如此熟悉得可怕?就像就像他过去也曾如同今日这般,狠狠地、决绝地斩去了什么他突然打了个寒颤,记忆深处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是什么?他脑海中遗漏了的,到底是什么…… 颠鸾倒凤第九式战罢初歇低叹,四肢交缠恋难分,点点轻波也贪儿。 一连几日,宫中有变,纵然文无瑕满心紊乱,依然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暂且将那个日日乱他心忧的小女人及欲请太医为他号脉等事,全都给搁了一旁,先专心替皇帝处理起纷杂宫务。 先是先土后祭礼大典上,清皇心爱的宫女阮阿童「冲撞」了身怀有孕的诗贵妃,以致贵妃痛失龙种。 阮阿童入天牢尚未一天一夜,就被气急败坏的清皇「劫狱」出去,皇上要是在龙颜大怒之下,命文无瑕和禁军总教头范雷霆速查此事,以还阮阿童清白。 宫中明处的禁卫军听命于范雷霆,暗处搜集机密的隐卫则是负责向文无瑕汇报,因此短短一个晚上,诗贵妃所有的罪证全都到了文无瑕的案上。 而后,皇上亲开三司九卿会审,在文无瑕和范雷霆所提供的确凿铁证之下,诗贵妃杀子诬人,谋害皇嗣,阴毒嫁祸,数桩大罪井发,按万年王朝皇律,判三尺白绫了结,其宫中内侍婢女杖责五十,逐出宫外,诗贵妃之父举家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还京。 文无瑕这边方处理玩这乱糟糟的宫斗,可一转眼,清皇哪儿又出大事了,原在皇上寝殿养病的宫女阮阿童不见了。 皇上闻讯吐血晕厥,三天三夜未醒,朝政和宫内乱成了-团。 他原就极忙,每每到深夜才能返回相府,如今皇上一病倒,要是内外交煎,他必须稳住朝政宫务军事,忙得焦头烂额,现下也只能赶在上朝前的短短晨光,匆匆召小笺来询日几句。 「她这几日好些了吗?还有说要回石城吗?」小笺看着自家清瘦了一大圈,却还是掩不住关切之色的相爷,满口叹息。 相爷对姑娘是真的上心了,只可惜身分就横阻在那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撇清或消弭得了的。 唉,要是姑娘不曾做过老鸨就好了,哪怕只是个婢女或是村姑,也是身家清白,或许相爷今日也就不必那么煎熬为难。 「姑娘近日都好,虽然把包袱抖整理了,可有婢子守着,是绝对不会教姑娘冲动离去的。」她只得拣几句令他能安心的话说。 可文无瑕仍旧听出了话中的玄机,心情沉郁凝重,低叹一声。r多照顾她些,待我忙完了这阵子再说。还有,绝不能让她就这样走。」「是,婢子知道。」文无瑕着一身白色云辅官袍,面色清郁,想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静静地上朝去了。 小笺回到松风院,忍不住觑了空便说了方才的事。 「姑娘,其实相爷待你是好的。只是他的身分就摆在郡儿,他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相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夏迎春默默缝着荷包,尽管指尖多了无数红点,荷包也缝得有些歪斜不甚好看,可是她依然一针一线地坚持下去。 愿赌服输,这也是她想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点念想她以前从不曾亲手为他做些什么佩戴之物,因为觉得自己能撑起一家怡红院实乃大大的了不起,反观那些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绣花的姑娘家个个酸不可言,没有一丁点骨气,都是些唯有攀附着男人才活得下去的菟丝花,所以她对于这些闺中绣物是怎么也瞧不上的。 可她口口声声说看不起一干名门闺秀,自己内心深处却很明自,因出身的缘故,她时时害怕低人一等,教人看轻,她也嫉妒她们凭什么可以闺中少女不知愁,而她自十五岁起,就得面对丧母,独力扛起一家青楼的兴衰,面对一屋子的牛鬼蛇神。 就连当初救了他之后,她也没有半点姑娘家的自觉,绣花做菜样样不会,反而是他在病好后,慢慢地接过手,细心照顾她的一切,让她感觉到了什么是家的温暖,有人爱着、宠着是什么样的美好滋味。 可她现在才知道,她以前太贪,太自以为是,也做得太少,许是因为这样,老天才收回她所有的福分,让守诺忘了她。 她只贪婪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幸福,却从不曾想过,那是不是也是他想要的? 他已经给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三个月,只是造化弄人,教他将她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她也该知道缘分散了便是散了的道理,又怎能死气白赖地巴着他不放,拼命叫他负责? 他真的已经待她很好、很好了,就算不记得她是谁,依然安排她在相府住下,以礼相待,让她好吃好穿,还有婢女服侍。 面对一个几乎是毁了他大半名声的「陌生人」,他依然不曾伤害过她一丝半毫。 虽然他大可以翻脸不认人,这世上也绝不会有一个人说他错。 然而这些时日来,他已经为她做了太多太多,现在,也该换她为他做点什么了。 待缝好了这只荷包,她就会回家,还给他原本宁静平和的生活。 「相爷最近瘦了很多,饭也没怎么吃,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小蔓叹了口气。「听说宫里出大事了,所以很多事都落在相爷肩上,唉,真怕再连样下去,相爷的身子会受不住。」夏迎春心一痛,手中的针又是一个不稳,几乎戳伤了指尖。 「相爷今天气色看起来也好差,刚刚又是忙赶着上朝去了。」「谭伯应该有命人准备些滋补强身的补品给相爷用吧。」她已经没有了关心他的资格和借口,纵然满心焦虑记挂,却也只能强作轻描淡写地道。 「相爷不吃。」「为什么不吃?」她忘形地冲口而出。 i说没胃口。」「那也不能-」她神色又急又痛,咬着下唇,半晌后只是深深叹一口气,默然不语。 她不是他的谁,也不是相府的正经主子,又能叮咛什么、关心什么? 「如果姑娘劝劝的话,或许相爷会听。」夏迎春抬眼看向小笺,涩然一笑。「不怕我又贼心不死,继续缠着相爷了吗?」「姑娘」小笺脸色一白,接着羞愧地红了眼。「对不起。」「没有怪你的意思,而是现在我已经明白,我和相爷是不可能了,所以我又哪来的资格和脸面到相爷跟前劝些什么?」如果不是荷包还未做完,她已经动身离开相府,出发回石城了。 「姑娘」「你过来帮我看看眼,这几针是不是缝错了?」她转移话题,不愿再多说。 小笺心里难过不已,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弄成连样,姑娘伤心,相爷痛苦,就连府里的气氛都像是古墓一般,沉闷僵窒,大家都不会笑了。 要是当初她不要多嘴,不要劝姑娘认清什么现实,是不是姑娘还是如同一开始那样灿烂张扬,浑身活力,搅得府里每天热闹翻天? 第十六章 在连一刻,小笺突然觉得千金又怎么样?老鸨又怎么样?人要是活得不开心,身分又能顶什么用? 就像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却越来越不见快乐。 当天深夜,竹影院内依然烛光明亮,文无瑕依然伏在案前,振笔疾书。 夏迎春在竹影院外徘徊了很久,始终无法真正下定决心走进去。 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什么?还有,他会愿意见她吗?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小瓷罐,这是石城那个老大夫的家传良药,用忘忧草和月季花、香浴草、菖蒲等花药草制成的香膏,具有安神舒眠的神效。 她不知道该吃什么比较滋补,也没有什么好手艺可以帮他补补身子,可是她希望他最少也要能睡个好觉。 只要人休息好了,神清气爽,自然胃口也会好起来的。 她本想着交给小笺拿给他便好,可是又怕小笺胡思乱想,误以为她又起了什么旁的心思,几经思量,只得作罢。 夏迎春深浑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跨进竹影院,一手扶着大肚子在紧闭的门前蹲了下来,将那只瓷罐压在一张写了用法的纸笺上,置于门缝处。 这样他一开门,就会踢着了香膏,也就会知道该怎么用了。 她屏住呼吸,慢慢撑地站起来,揉了揉滚圆的肚子,小心翼翼转过身的当儿,蓦地,门呀地轻开了。 「吓」她猛然回头,瞥见他的身影不由一惊。 「小心」文无瑕见她吓得往后退,倒抽了口冷气,急忙伸臂环住了她。 夏迎春余悸犹存地靠在他温暖的胸膛前,听着那又快又重的心跳,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 他的味道,一如往常那般地清新醇厚好闻,干净得像雨后的碧绿竹叶。 下一刻,她悚然一惊地回神过来,用力挣离他的怀抱。 文无瑕怀里一空,温柔的眸光一黯,深深怅然失落了起来。 她现在视他为毒蛇猛兽了吗?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她目光低垂看着脚下。 「我不觉得被打扰了。」他温和地看着她,沙哑地道。 「那个……听说相爷近日很忙,胃口不大好,睡得也少。」她越说越小声,头也越垂越低了。 她几乎可以听见他心底想说什么又与你何干? 「我呃,令你担心了。」没料想他语调却是轻快上扬,几乎有一丝掩不住的欢喜。「其买也没什么的,就是忙了点,其他都好。倒是你,好像又瘦了。」夏迎春心下一暖,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吗?我觉得最近喝的补汤太多,卫圆了一圈。」「丰润些好,你是一人吃两人补,本就该多吃点儿。」他目光怜惜地看着她。 「谢谢。」她脸红了红,难得地羞涩别扭了起来。「你、你也是。」「一人吃两人补吗?」他微笑。 「哈!」她一怔,随即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已经许久不见你笑了,」他眼神愉悦温暖,难抑心中的喜悦,「你笑起来真好看。」她脸蛋瞬间红得像榴火一般,偏生今晚月亮又圆,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还、还好啦!」她有些结巴,哪还有昔日怡红院老鸨八面玲珑,嘴上荦黄不忌的「风范」他轻笑起来,「如此谦虚,倒不像我熟悉的那个夏姑娘了。」「我瞧你心情很好呀,哪有小笺说的胃口不佳,精神不济,一副快被公事榨干了的模样?」她咕哝。 「你关心我?」他看起来像是在傻笑。 夏迎春心又是一跳,害怕不争气的心跳得越发厉害,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我是想我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没做点什么贡献也太说不过去了,可我会的那些你也用不上,所以……反正这里有罐香膏,抹点在太阳穴和肩颈上接揉一会儿,你就会很好睡的。」「香膏?」文无瑕有些受宠若惊,却见她两手空空,不由得眨了眨眼。「在哪里?」「地上。」她指指他脚下。 他目光随着她的手指落于地面,忍不住笑了,弯腰拾起。「谢谢你。可为什么不直接敲门拿给我?」「觉得没必要。」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远离他,不想再破功,再累及他和自己了。 「夏姑娘」「总之,你记着睡前抹点。」她低声道:「再天大地大的事儿,也总得吃饱睡好才有精神办得俐索,要是为此忙坏了身子多不值。」文无瑕心头一片温暖,这些时日来的烦乱忙碌,全因她这三两句关怀言语而冰销雪融。 「谢谢你,我会好好用的。」他真挚而温柔地轻道。 「嗯。」她彷佛也感觉到四周氛围变得有些异样,却不敢再多想,急急转身就要离去。「那我回去了。」「夏姑娘。」文无瑕冲动地唤道。 她蓦然回头,在月光下,小脸酡红籽绯如初绽蔷薇,他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 「你早点歇下吧。」她小小声道。 「好。」他仿佛着了魔般,清俊脸庞有些痴然,恍如置身在梦中,呆呆地点了点头。 夏迎春有些迟疑地对他绽放一个温暖灿烂的笑容,像是他的回答令她很满足,很快乐。 然后,她就高高兴兴地踏着月色走了。 就好似他刚刚不只是跟她说了一个「好」,而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礼物。 文无瑕恍恍惚惚地伫立在夜色底下,良久无法回神颠鸾倒凤第十式懒卧花丛间,褪衣儿剥啄,冰肌煨骨依不舍。 后来,文无瑕果然精神奕奕了许多,虽然事情仍多仍杂仍乱,他依然一袭白衣,翩然从容若清风明月,成为近日朝政内廷纷纷乱乱中的一只定海神针。 皇帝玄清风也终于自心爱姑娘离开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下夺兵分多路,一方面速速追查宫女阮阿童下落,另一方面为她采炼续命灵丹。 就这样,待诸事稍定之后,已是半个月过后了。 连天晌午,下了朝之后,文无瑕带着一盒房绍家娘子推荐的「孕妇必吃」青梅酥,愉快下了轿,脚下轻快地往松风院方向走去。 谭伯迎了上来,脸上满布许久不见的慌乱焦虑。 「相爷,您可回来了。大事不好了。」文无瑕清雅俊容笑意微微,打趣道:「怎么,厨娘又对谭伯你逼婚了不成?」「不是不是,是迎春姑娘走了!」谭伯急得一头汗。 「谁走了?」他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心狠狠一撞。 「迎春姑娘。」啪地一声,他手上的青梅酥坠然落地,跌了个粉碎。 「相爷,老奴该死啊,明明都叮嘱了看门的小子们要特别注意的,可没想到一大早,小笺就哭着跑来说迎春姑娘不见了,虽然大件的箱笼行李都在,细软包袱却不翼而飞,想是她怕动静太大走不了,所以只草草收拾了点东西就离开相府了。」谭伯接下来的话在他耳边化为嗡嗡然模糊成一片,文无瑕面色白得像纸,修长挺拔如竹的身形瞬间像被霜打蔫了般,颓然地垮了下来。 她走了。 「为什么?这阵子不都还好好的吗?她答应过,不会那么快走的。」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连茫。 「相爷要追吗?」谭伯吞吞吐吐,迟疑再三地开口,心底矛盾不已。 他不想相爷和迎春姑娘再纠缠下去,可心里也明白迎春姑娘是个好女子,而且相爷对她也不是没有情意。唉,事到如今一团乱,真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了良久后,一个干枯沙哑的嗓音低低响起。 「不追。」「相爷?」谭伯一愣。 「不是派人追。」他闭上眼睛,脸色依然苍白,声音疲惫得似再无丝毫力气。 「谭伯,让相府里身手最好的护卫立刻出发,赶上之后,隐于暗处保护她,不得有误。」谭伯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反应不过来。「您不把迎春姑娘接回府里吗?」「谭伯,我能吗?」他神情忧伤,低声反问。 谭伯顿时哑口无言。 「我不能娶她,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她凭什么无名无分地跟我回来?」他涩涩地苦笑,自嘲道「今日若换成是我,我也不愿。」谭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可叹世情如此,可恨人言可畏。身分越高,影响越大,越无法喜怒由心,任意而为。 「谭伯,下去布置人手吧。」他眉眼间掩不住深深寂寥,疲倦地挥了挥手。 「相爷,您放心,老奴定会让人护得迎春姑娘周全,绝不会再教相爷失望的」谭伯一抱拳,慨然有力地道。 文无瑕点点头,怔怔地伫立在原地,像是一时间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是该往哪个方向行去。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应该到松风院看看,心底隐约抱持着一丝小小的希望也许她还在,也许她没走,也许丫鬟们弄错了,她只是出相府遛了一圈,也许过会儿就回来了。 他脚下每走一步都虚浮得恍若踩在棉花上,直到来到松风院,屋里仍残留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有点艳,有点甜,却是越来越淡了。 文无瑕心下紧紧一抽,像是被什么狠狠掐住,痛得几乎窒息。 他长长吐息了几次,这才稍微松开了一丝呼吸,强迫自己维持冷静。 果然她的箱笼都还在,却不多,只是略装了夏冬几色衣物,妆台上不见她的小首饰盒,却留了某样物件在上头。 他走近妆台,目光紧盯看上面那个缝得有些简单,甚至是有一点点丑的青色荷包。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抬手触碰那只荷包,像是碰着了它,证实了它的存在,就象征她真的走了,只留给他当初她「愿赌服输」的彩头。 他修长大手紧握成事,用力之大,指尖几乎深陷入掌心内。 她真的走了。 「好丑的荷包。」他终于拿起那只青色荷包,看着上头粗陋的缝线,绣得歪七扭八的一株兰革,喃喃道「不是说要绣上小篆给我吗?就知道她大字也不识几个,又懒得问人,就想这样胡混过去了。」说是这样说,他却是万分珍惜地轻轻抚摸看上头绣的兰草、荷包缝线的边缘、束口的络子,突地,感觉到指尖像是捏到了荷包里的什么,他急急地打开荷包,在取出了折得小小四方的眼熟帕子后,不禁呆住了。 虽然有些旧了,可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帕子,因为这是文家蚕厂的天丝蚕料子,四边云纹织法,甚至是帕子角落绣的那个「文」字,也都是出自文府针线坊才有的独门隐线绣工。 她为什么有这个? 霎时,像是键一道惊天络雷重重击中,他脑际一阵轰轰然,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难道难道小春,你瞧上头的「文」字,难道这便是我的姓吗?只可惜只有姓,没有名。 小春,你别难过,我没有名字也不要紧的,以后……以后你就叫我「守诺」吧,因为窝要牢牢守住对你的承诺,一辈子照顾你,待你好,永远都不会舍下你。 小春,它是我身上唯一的东西,你好好留着,当是念想,也是凭据,你千万、千万等我回来相聚。 小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隐隐约约间,像是脑海深处有什么终于挣脱了重重的压抑禁箍,破雾而出。 文无瑕睁大了眼,整个人僵住了。这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是从他的喉头逸出的只字词组? 第十七章 双鬓陡然阵阵剧痛,他紧紧抱住头,支离破碎的光影和残音在他的脑袋里飞舞、打架在痛到浑身冷汗狂冒,浑身颤抖之际,他眼前闪现了一幕又一幕他落水前的情景他苏醒过来,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满脸疲惫、却笑得如灿烂艳阳的笑脸她粗手大脚却真心热切的照拂,让他饱受惊吓又忍不住嘴角频频上扬她叉腰作茶壶状撒泼痛骂白嫖姑娘不给钱的寻欢客他病体初愈后,悄悄把她趴睡在桌上流口水的娇憨模样画了下来小春,我真该死,我竟然忘你!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坠然崩塌了芜州石城是个依山傍水,三面有驿站官道经过的小城,占地虽不广,却是百业兴旺,热闹非凡。 那筑于河畔,每到夜晚便笑语声声,香风处处的怡红院今日却极为反常,一到黄昏便挂起了「东家有喜,本日公休」的牌子。 「作死了,喜什么呀?」夏迎春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坐在团锦太妃椅上才喝了一口蜜枣茶,听见龟公笑嘻嘻地报说了外头挂上的牌子,那口茶险些喷了他满脸。「老娘还没正式嫁人哪,去去去!把那牌子给我摘下来,改挂那一块「东家不爽,歇业三天」的牌。」「哎呀-我的好春老板,你终于回来了,这自然是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小龟他也没挂错牌呀-」怡红院头牌红姑娘宝香笑吟吟地道,手中团扇连忙帮她扇风。 「是啊,况且」另一名花姑娘宝月羡慕地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眉开眼笑的。「这不正是「东家有喜」吗?」其他花姑娘也欢天喜地围着她,迫不及待地和她诉起了别后情衷。 夏迎春喝着熟悉的酸甜蜜枣茶,看着一张张熟悉的亲切笑脸,多日来的抑郁忧伤之情,瞬间被冲淡了大半。 终于回家了。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来,努力忽略左胸口那空空荡荡的怅惘感。 「这阵子生意怎么样?有没有偷懒?」「唉,自从春老板不在,生意至少掉了两成,可也没法子,咱们姊妹怎么使出浑身解数,也及不上你的三分手腕哪!宝香叹了口气,苦恼地道:「我是头牌,总不能夜夜都出面招呼,选出来当总管的宝妍偏又是个老实头,还有宝月、宝桂、宝芽、宝蕊、宝茶这几个,床上功夫没话说,但应付起刁客来,火候又差了大半。最气人的是宝燕,居然被个甜言密语的商客勾了去,自付赎身银子就跟人跑了。」宝香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古脑儿诉苦个不休,夏迎春濑洋洋地支着头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登时火气蹭地冲了上来。 「什么?自付赎身银子?那死蹄子居然给老娘玩倒贴?」才拍桌吼完,她顿觉不太对劲,脸上怒色转为心虚,悄悄地红了。「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唉,冤孽啊。」其他人也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又有些怯然不好意思。 「咳,春老板,你……找到守诺哥了吗?」终究是小龟初涉江湖,不谙世情,脱口问出了大家都很想问、但没人敢问的禁忌话题。 一时间,四周陷入沉沉的静默僵凝,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夏迎春手中的蜜枣茶停顿在半空中,眼神黯淡了下来,神情像是恍惚又像是悲伤,半天后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他不在了。」她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所以以后我和宝宝的吃穿用度,可都靠你们啦!」宝香心疼地看着她,随即娇声娇气地一拍胸膛。「那是当然,我可是宝宝的干娘,若生下来是闺女儿,嫁妆添箱什么统统包在我身上,要生的是小哥儿,将来干娘帮他娶老婆,聘金我付!」「还有我们呢,我们的私房以后除了养老以外,全都给宝宝!」「是呀,我们怡红院的小公子小小姐,将来吃的穿的用的,绝不能输给外面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户人家。」「一定把宝宝养得白白胖胖,每天开开心心-」大家七嘴八舌兴奋地说着,夏迎春看着他们,感动得眼圈儿渐渐红了。 连些都是她的家人--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家人没有谁嫌弃谁,没有谁自以为比谁高贵,什么身分、阶级、名声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统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永远相互扶持相互关唉的至亲家人。 回家真好她吸吸鼻子.含泪真心笑了起来。 当清晨的河面上,泛起第一阵微寒的淡淡烟波,夏天已经静静地过去了。 夏迎春回到石城已经两个月了。 她的肚子已有八个月大,滚圆得像颗球,负担沉重的她走起路来开始发喘,常常坐下来没多久就昏昏欲睡,越来越容易疲倦,脾气也越来越浮躁。 这天中午才骂玩了送错一扎酒的小伙计,气呼呼的她还没歇过气来,就看到后院花树底下,有个人影伫立在那儿。 「谁?又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偷摘我后院的柿子?」那人缓缓自花树荫影下走出来,一身白衣,修长挺拔,温雅若明月,沉静如清风。 那绝代风华,清朗舒展的气质,普天之下除了宰相文无瑕之外,还能谁有? 夏迎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先是心头一热,脑儿一晕,有种灼热湿润感自眼眶涌出来。 不不不,夏迎春,争气!你要争气!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靠剧痛唐勉强收束了心神,并挤出了一朵职业笑容。「相爷何等清贵人,怎么会来我们这藏污纳垢的烟花地?而且还走错了,这里是后院,前头怡虹院也是入夜才开「小春,我回来了。」文无瑕温柔地看着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眸里蕴含了千言百语,炽热,渴盼,喜悦,浓烈得几乎融化了她所有的防备。 「你唤我什么?」她心脏漏跳了一拍。 「小春。」他没有走近她,因为知道她必定还不能原谅他,今日易地而处,他也无法在遭受了那么多波折与打击后,便轻易谅解一切。「我都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她小嘴微微颤抖。 「是,我的落水,蒙你搭救,在连里养病,你我朝夕相处,你的笑容,你第一次偷吻我,我第一次帮你缝衣,你抢走我为你画的海棠春睡香睡图,你追着我毒打一通」他深深笑意里有些微泪光,都是满满的欢喜。「这些,都是我们。我没记错,对不对?」她的守诺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夏迎春伸手紧紧捂住嘴巴,激动狂喜得几乎哭出声来。 「小春,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他目光带着无限怜惜、心疼与歉疚地凝视着她。 「守诺」她的泪水终于决堤了。 文无瑕激动得就要上前将她牢牢拥入怀里。 「等一下」她哽咽地摇着头。「你、你不要过来」「小春?」他愣住。 「就、就算你记起来了又怎样?」她边抽噎边抹眼泪,眼睛红得像兔子,话语却说得坚定无比,「现在什么都晚了,我、我不要你了,你回你的相府去,就不要再来扰乱我了。」「小春」他清俊脸庞浮现前所未有的惶然。 「我是春老板,怡红院的老鸨,跟你文相爷没有任何关系。」她心如刀割,每说一个字就掉泪,可依然执拗地道。 他目光一颤,满是痛楚地望着她。r,小春,你很恨我?」夏迎春注视着他苍白的脸庞,心下不争气地卫是一痛。 傻瓜真是大傻瓜。 他的挣扎和痛苦,她都亲眼看见过,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恨不恨的? 「我不恨你。」她摇了摇头,抹去了泪水,极力平静地连「早在离开相府之前,我就不气不恨了」「可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他眼神灼然苦痛。 「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吗?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恨你,可我也不想再跟你纠缠下去了。」「是因为我的身分?」文无瑕回想前尘种种,想起她在相府中受到的种种委屈,还有郡主那一巴掌,一颗心瞬间绞拧成了一团。「对不起,我一直没有保护好你_。我又让你伤心了。」她努力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泪,故作轻松道「没事啦,我夏迎春别的没有,就是皮粗自韧脸皮厚,区区一巴掌,三两句风凉话,打不扁我的。我只是想开了,你乃堂堂相爷,你们相府的规矩又大,简直都快拘死我了,我还是习惯回石城过我的快活日子,所以你不用多心。」他根本不相信她故作洒脱的话,心疼地道:「跟我回相府好吗?我以后绝不会再教你受苦了。」「你走吧!」她眼底泪光微闪,后退了一步,倔强地摇头。「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会走,除非你跟我回去。」「够了!难道你想娶我,然后受尽天下人唾弃吗?」她冲口而出。「你是高高在上的宰相,是百官之首,你真的不怕所有人笑你娶个老鸨做妻等等,还是你想纳我做妾,甚至做个小小的通房丫头?」文无瑕也激动了起来,扬声道「我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娶你为妻!」她一呆,随即拼命打压扑灭心头冒出来的惊喜。「我信你才有鬼!」「小春」「不要再叫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的。」哼,骗鬼啊,她在相府里看都看够、听也听饱了。文府规矩压死人,那些上流人家光是吐口水就可以把人淹死了,她才不相信他会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为妻。 再说,他以为她就很稀罕当什么文家主母,成天和一堆势利鬼在那里勾心斗角,两面三刀吗? 「小春,你就信我一次,我会妥当安排一切-」文无瑕情急之下,就要拉住她的手。 「死开啦。」她一掌拍开他,小辣椒火爆脾气再现。「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哪边凉快哪边去,我,恕不奉陪了。」他本想不管不顾将她拥入怀里,可见她大腹悝悝的危危险险样,又生怕一个不小心碰伤了她,一时间心急如焚,手足无措,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气冲冲转身回屋。 「你、你慢些儿走,当心身子!」饶是如此,他还是被她莽撞粗鲁的动作给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心惊胆战地扬声提醒道。 她的回应是一记重重的关门声颠鸾倒凤第十一式被翻红浪如云,谁箝了谁低吟,骤雨又疾疾。 -一连几天,文无瑕锲而不舍地出现在后院,在被夏迎春一通乱骂驱赶后,也只默默地退回花树底下,却怎么也不肯离开,「小春,你相信我,我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了。」「走啦」她回以一声暴吼。 「小春,你听我解释,当初我循着上游到路州后,本该和认出了我的护卫一起回来找你,可当时我并不确定我是否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文无瑕,正与他们周旋间,路州水患的流民涌进了驿站」她沉默不语,仿佛正在专心倾听。 「混乱之中,我又受了伤,是护卫一路紧急连我回京延医治疗,等我醒过来之后,只记得我是奉旨巡视河工时落了水,然后中间记忆一片空白,我一直以为落水之后便是护卫救我回京,这才有了后来你进京找我,我却不认你_的这些事。」文无瑕语气有着明显的惆怅。 夏迎春无言,脸色却温和了许多。 第十八章 「狄亲王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满身书生意气,不知变通,墨守成规又冥顽不灵,还傲气得可恨的酸书生。」他轻轻地道,「我以为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唯有家国天下及文氏一族清誉,可那是我还没记起你之前现在,你和孩子就是我文无瑕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宝,我是永远也绝对不会放手的。」她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望着他,心底热流激荡沸腾,感动不已,可依然不发一言。 越是这样,她就越不能害他身败名裂。 他是天下文人领袖,是何等清贵高洁的宰相身分,天人之姿,是多么备受尊崇仰望,她怎么能把他自纤尘不染的云间拉下来,陪她在这泥浆里打滚? 不。她不能。就算为了宝宝,她也不能这么自私。 「你还是走吧,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夏迎春努力维持面无表情,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她不愿、也不敢再回头看他一眼,因为她知道他的神情一定很伤心心,很痛。 后院这些日子来的纷纷扰攮,前院里早就人人都知晓了,可花姑娘们心里再这么为文相爷的深情唐动,替自家老板感到惋惜,可大家都知道夏迎春的性子固执如牛,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谁都规劝不得。 他们只能帮文无瑕送去一些茶水点心,有时小声地鼓励了几句,然后便又赶紧溜回前院去了。 唉,自古情之一字,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也乱人心弦啊。 隔天午后,因怀孕而重度渴眠的夏迎春躺在床上睡午觉,正迷迷蒙蒙间,隐约闻到了一股香味,眼睛还未睁开,唾液已经疯狂分泌泛滥,肚子也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耶?」酸酸的、香香的,有点熟悉她再也忍不住揉着眼皮,打着呵欠,撑坐起沉甸甸的身子来。 「醒了?也该吃晚饭了。」一个温柔清雅含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你喜欢的西湖醋鱼和酸辣瓜条,我还熬了小米粥,大夫说这个很养胃的,你多吃点。」她打呵欠的动作一僵,愣愣地仰望着一身朴素白衣,挽袖露肘,对着她微笑的俊秀斯文男子。 心又漏跳了好几下,她好半天才想起要合上嘴巴。「你、你怎么会进来?谁准你进来的?」「我想你也该饿了。」文无瑕只是笑了笑,递上一方打湿拧干的温帕子。「擦擦脸会舒服些的。」她应该还没很清醒,否则怎么会傻傻地就接过那温帕子,还傻傻地真的擦了两下脸,又傻傻地交回他手里,乖顺得像小羊羔一样? 「来,吃吧,吃完后搁着就好,我会再来收拾的。」他温言道。 夏迎春愣愣地看着他默默地消失在门口。 他不吃吗?还有,他这是要去哪儿? 「等一下,我管他吃不吃,又管他去哪做甚?」她一拍脑门,懊恼地低斥自己。「夏迎春,你心软个什么劲儿啊?不都说别害人了吗?你别给他好脸色,他久了受不了便回京城去了就不信他一个位高权重的宰相能告假多久-」边对自己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强硬告诫,两只脚却自有意识地来到桌边,待看见满桌子眼熟的菜肴时,鼻头立时不争气地酸热了起来。 西湖醋鱼,酸辣瓜条,清拌藕片,翡翠鱼圆羹,浓稠稠的小米粥,都是他以前最常做给她,她也最爱吃的。 「笨蛋,以为这样我就会被收买吗?」她嘴里喃喃低骂,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夏迎春坐下来,就这样塞一口骂一句,夹一筷掉一次泪,把满桌菜吃光光。 「呜呜呜厨艺都退步了还敢做给我吃--可恶的家伙」接下来连续半个月,文无瑕都这样静静地出现在她的屋里,帮她收拾,服侍她擦脸、漱口,甚至不管被她拍骂过几次,最后还是成功赢得了帮她绾发的殊荣。 在这十五天期间,他做各种她喜欢吃的菜肴,难掩喜悦地偷偷画着她因有孕而越发丰阔可爱的各种形象,井且在她故意刁难的颐指气使之下,任劳任摆,笑容满面。 夏迎春都快精神崩溃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像打也不死、赶又不走的屎壳螂?不是说书生都很傲骨铮铮的吗?他还是个宰相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一个宰相帮她端洗脚水还可以眼含笑意、目露温柔的啊? 这天晚上,夏迎春雪白小手支着下巴,呆呆地望着一盏静静燃着的纱灯,忽然觉得,再连样搞下去,她要不是心软投降,就是肚里孩子提前出世。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她捧着沉重的脑袋,低嚷。 前院丝竹乱耳,笑声喧哗,听得出在宝香的带领下,大家正使出浑身解数帮她家宝宝存未来的聘金嫁妆加家底。 她心乱如麻,一下子想着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天气都变冷了,他该不会傻乎乎就在花树底下打地铺吧?一下子又深深唾弃起自己的不潇洒不好爽不干脆,扭扭怩怩儿女情长什么的,最讨厌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一阵清亮尔雅的琴声悠悠破空而来,那一刻所有喧闹嘈杂顿时静止了。 是古琴?可怡红院里没有哪个姑娘会弹这种仅有六根弦、却艰难高深的古琴哪! 琴音一向不若筝声的清脆如滚珠弄玉,然而在一弦一音,指底风华轻撩之下,却恍如孤崖上的傲梅,浮云下的竹海,清溪畔的潺潺流水,纵使夏迎春不是熟谙音律的知音雅客,依然听得如痴如醉。 究竟是谁弹得连样的好琴? 她情不自禁地跟着这美如月色松风的琴音,来到前头的怡红院,隔着一道落地绛纱帘子,她依然一眼就看清楚了正中央盘膝而坐,静静拨琴弄弦的「文无瑕?一」她顿时惊傻了,不敢置信地愣望着他。 一身白衣,身娄挺拔,清眉俊目,嘴角徽扬一抹清浅笑意的人,不是文无瑕还有谁? 他疯了不成?万一被人知道他堂堂一国宰相,居然在青楼里面弹琴卖艺给一群色鬼看,恐怕连皇上都要气疯了砍他的头啊! 她心下大惊,越想越是恐慌急乱,立刻杀了出去。 「停停停」夏迎春揣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冲出来,瞬间吓坏了一大票人,其中尤以原本悠然自在、飘逸自得弹着古琴的文无瑕更甚,几乎是一下子便唬地抛下琴,气息败坏心惊胆战地上前一把拥接住了她。 「小心-」他脸色都白了,显然被惊吓得厉害。「你怎么可以用跑的?万一摔了怎么办?以后都不准再这样横冲莽撞「你你你我都还没说你你倒反而说我!」她只有比他更气的份儿,极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熊熊火气。「你疯了吗?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分吗?你怎么可以在这里出卖色相?就不怕万一传出去,被人戳你脊梁骨,笑你自甘堕落吗?」「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她捧着沉重的脑袋,低嚷。 前院丝竹乱耳,笑声喧哗,听得出在宝香的带领下,大家正使出浑身解数帮她家宝宝存未来的聘金嫁妆加家底。 她心乱如麻,一下子想着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天气都变冷了,他该不会傻乎乎就在花树底下打地铺吧?一下子又深深唾弃起自己的不潇洒不好爽不干脆,扭扭怩怩儿女情长什么的,最讨厌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一阵清亮尔雅的琴声悠悠破空而来,那一刻所有喧闹嘈杂顿时静止了。 是古琴?可怡红院里没有哪个姑娘会弹这种仅有六根弦、却艰难高深的古琴哪! 琴音一向不若筝声的清脆如滚珠弄玉,然而在一弦一音,指底风华轻撩之下,却恍如孤崖上的傲梅,浮云下的竹海,清溪畔的潺潺流水,纵使夏迎春不是熟谙音律的知音雅客,依然听得如痴如醉。 究竟是谁弹得连样的好琴? 她情不自禁地跟着这美如月色松风的琴音,来到前头的怡红院,隔着一道落地绛纱帘子,她依然一眼就看清楚了正中央盘膝而坐,静静拨琴弄弦的「文无瑕?一」她顿时惊傻了,不敢置信地愣望着他。 一身白衣,身娄挺拔,清眉俊目,嘴角徽扬一抹清浅笑意的人,不是文无瑕还有谁? 他疯了不成?万一被人知道他堂堂一国宰相,居然在青楼里面弹琴卖艺给一群色鬼看,恐怕连皇上都要气疯了砍他的头啊! 她心下大惊,越想越是恐慌急乱,立刻杀了出去。 「停停停」夏迎春揣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冲出来,瞬间吓坏了一大票人,其中尤以原本悠然自在、飘逸自得弹着古琴的文无瑕更甚,几乎是一下子便唬地抛下琴,气息败坏心惊胆战地上前一把拥接住了她。 「小心-」他脸色都白了,显然被惊吓得厉害。「你怎么可以用跑的?万一摔了怎么办?以后都不准再这样横冲莽撞「你你你我都还没说你你倒反而说我!」她只有比他更气的份儿,极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熊熊火气。「你疯了吗?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分吗?你怎么可以在这里出卖色相?就不怕万一传出去,被人戳你脊梁骨,笑你自甘堕落吗?」不是他疯了,而是她疯了,疯到居然出现幻听,听见文无瑕带着骄傲和幸福笑容感谢所有寻访可让他家娘子夜进斗金而更加疯狂的是,居然全场寻欢客在闻言大大哗然之后,非但没有立刻对他施以唾弃的行为,反而个个满脸都是「天哪不是在作梦吧?我们居然见到了传说中惊才绝艳风华无霜的文相?-」的梦幻痴呆表情。 而且,在最初的万分震惊过后,底下开始传出了阵阵熟闹喧哗「是啊是啊,春老板可是好姑娘。」「没错没错,虽然她开的是怡红院,可对我们连些客人都当是自家叔伯哥哥那般招待,又是好酒菜又是好姑娘,把我们照顾得妥妥帖帖。」「对对对,我们心里对她都是极感澈的。文相,您放心,我们都不曾敢对她有过一星半点不轨之举,这点我们都敢对天发誓的。」那是因为她手中的独门泻药秘方太强大,还有他们都想要夏她家传的顶级春药好雄风大振,因此个个都对她伏软至极,这才连她头上一根头发都不敢碰成群色胚,还好意思说自己多仗义? 这个世界真真疯了。 「文无瑕,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和舌头,颤抖地连连质问。「你究竟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啊?」「公告天下,文无瑕爱夏迎春,今生今世,永不相弃,至死不渝。」他对着她一笑,清朗迷人如期媚春先,瞬间又迷倒了她以及一大票闲杂人等。 她感动到还来不及飙泪,就听到那群寻欢客里有人陶醉地叹息「天哪!俺突然觉得俺是喜欢男人的。」「不知道文相接不接受断袖之情啊?」「可恶的春老板,文相这等极品居然被她捷足先登」「一朵鲜花括在牛粪上啊」当然文相是那朵鲜花。 面对他的真情告自,夏迎春本来还想做羞人答答的娇涩腼腆欢喜状的,可被那堆纸有小头没长大头的笨蛋一闹,所有柔情万千全化成怒火熊熊「你们统统给老娘闭嘴啦」众人登时噤若寒蝉,吭都不敢吭一声,万一真惹恼春老板,只怕待会儿大头小头怎么挂的都不知道。 「抱歉,我家娘子累了,我先带她回去好生休息。」文无瑕从头到尾嘴角止不住地频频上扬,眼底笑意满满,直见眼前一干男性同胞们「性命岌岌可危」,只得赶紧一把将自家小娘子打横稳稳抱起,径自就往内堂走去。「诸位兄台夜安了」「文相夜安。」「文相慢走。」「文相有空再来玩啊!」而被抱回了后院屋内的夏迎春,终于自怒气冲冲状态渐渐恢复正常思考。 尾声 【尾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望着他,睁大的滚圆明亮眸子里有欢喜的泪光,也有激动的忧心忡忡。「皇上会龙颜大怒,文武百官都会鄙视你,还有天下所有文人学子他们都会-」「我辞官了。」她脑子有一刹的翻白。「你你什么?」「出发前,我辞官了。」他笑得好雅韵天成,赏心悦目,就像刚刚说的是「我吃饱了」。「辞去宰相一职,哦,还有文氏宗长职位,所以现在身无俗事一身轻,以后你和宝宝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觉得连样可好?」「好」她先是快乐地愣愣点头,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好什么呀!你、你就连样辞官了?你不觉得可惜吗?不会后悔吗?」「厄,接了我辞官折子的那个比较后悔。」他沉吟了一下,露出一个看起来纯良无害,可却让她本能打了个寒颤的笑容。 「所以你是真的?真的甘心愿意而且不后悔?」她忍不住再次求证,像是唯恐连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幻想奢望。 「有你和宝宝,我何等幸福,又怎会后悔?」他温柔地轻轻抚者她圆润的小脸,素来明亮澄澈的眸光此刻要是流华溢彩,说不尽的心满意足。 「那我也不会后悔,」她吸吸鼻子,立时也笑弯了眼儿,小脸更如春花灿烂绽放了开来,美若娇花滟滟。「连辈子都缠定你了。」「欢迎来缠。」他浅笑着,又低下头恋恋地吻住了她。 一辈子,痴缠到底一个半月后,石城怡红院众人欢天喜地大放鞭炮,因为他们亲爱的春老板在心爱失婿的亲手接生下,诞下了一双龙凤胎,这下子嫁妆聘金统统都捞着了。 两个半月后,石城怡红院众人又迎来一个自创业以来的惊人天大喜事,那便是圣旨到! 千里迢迢被派来宣旨的是清皇身边的大总管公公,在终于见到文无瑕的当儿,忍不住老泪纵横,跟随行而来的谭伯一模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两兄弟。 「文相接旨,」总管公公生怕他不接,老泪都顾不得抹,急急忙忙宣旨,拉拉杂杂长长一篇圣旨,最后归纳出一下几个重点一是,皇上闻悉文相与其妻因落水结缘,姻缘又几经波折一事,深感叹息不已。 二是,皇上风闻文夫人虽出身风尘却洁身自好,热心乡里,乃当世一奇女子也。 三是,皇上鉴定后决定特封文夫人夏迎春为一品诰命夫人,赏奇珍异宝无数。 四是,皇上认为文相为情义而舍名利,足可为天下文人之典范,故赐官复原职。 就在夏迎春听得又惊又喜的当儿,总管公公把文无瑕拉到一旁,塞给他一卷皇上的私旨。 文无瑕缓缓展开,上头手迹龙飞凤舞的写着: 好你个文爱卿-居然弃朕于水火不顾,限你半个月内回京重掌相印,否则朕就下旨召你家娘子和两个小娃儿进京「长住」范雷霆和喜鹊他们家,君无戏言「唉,果然。」他有些莫可奈何的笑容中,隐约闪现了一狡狯狰。「公公,请代文某回复圣上,臣领旨了。」就在文无瑕微笑的这一刻,在遥远的漠北狄亲王府里,有个男人在收到「皇城最新线报」后,扬起了浓眉,有些不爽。 「本王都扣住一干护卫不给正确消息了,还以为能多看会儿那酸书生的好戏,没想到一下子便鼓收锣歇,责!真没劲当初他为了捉拿逃妾,微服到芜州,途中偶至石城某家青楼歇腿,正想好好听个曲儿、喝杯汾酒,顺道消一消被某个笨女人惹出的满肚子怒火加欲火,没想到无意间竟撞见了呗那青搂小老鸨救下的文无瑕。 堂堂万年王朝的宰相居然失去记忆,落难混迹怡红院,还跟个泼辣小老鸨谈情说爱,连下可乐了他,当下「很好心」的布置了一番,一力隐瞒下文无瑕落水失踪一事,好让他能「安心」远离政事,软卧温柔乡,尝一尝人间风月之事。 其实压根是狄亲王自己心情不爽,找借口恶整这个成天礼义廉耻、满口知乎者也的酸书生! 后来,终于让他逮着了逃妾,在吾心大悦之下,顺手把几个知道内情的护卫和小官给弄走,免得打扰了文相爷后续的好事。 他甚至还「热心」到,事后安排王府侍卫装成是过路商客,到那小老鸨面前吹风说当朝文相落水失踪,三个月后又神奇回返皇城的「官秘轶闻」,并且还把文相的容貌体态形象描进得清清楚楚、活灵活现,借以刺激小老鸨上京城控告酸书生吃完不认账,他好看看热闹,偷着乐。 没想到这场精采好戏还看不了几个月,这小两口折腾不多时便自行直奔大团圆去了。 早知如此,当时真是很应该让酸书生上演一出「父子相见不相识,常使文相泪满襟」的狗血戏码才是啊「唉,没意思,害本王看得真不过瘾。」狄亲王侧首看着那只在他臂上东挪西跳、被扣留了好几个月的无辜玄隼,突然笑得很邪恶,「小隼啊小隼,你说说,下回本王该换找谁的乐子好呢?」颠鸾倒凤第十二式两口相许情相依,合体自欢快,终成喜字儿。 某天某夜,文相府某个房间中,在某夫妻热烈缠绵滚滚乐过后「文相爷,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卿绝。」 「你个混蛋,就是欺负我读书不多,满口哼啊哈啊的老娘听得懂吗?」 「娘子,我爱你」。。。。。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万年王朝春光好之一《皇帝断我纯情路》; 02、万年王朝春光好之二《宰相门前好孕来》; 03、万年王朝春光好之三《王爷床上是非多》。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