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假闺秀》 第一章 曲醉云低着头穿过花径,身后忽然有人叫唤,「表少爷,老太太请您到东府后廊边去坐坐。」 认出是方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丫鬟施兰的声音,曲醉云忙转身应道:「有劳姊姊了,我这就过去。」 施兰站在不远处冲着他笑,「表少爷不用急,几位小姐和少爷都还没过去呢。是孙府派人送了些新鲜的瓜果,老太太叫几位小主子过去尝尝。」 曲醉云低头看了看自己青色的衣衫,「那,我换件衣服再去。」 知道老太太素来只喜欢艳色,上次自己穿了件藏青色的衣服,被老太太看了好几眼,那眼中的不悦明显到连母亲都提醒了,「下次不要穿得这么丧气。」 但,自己可穿的衣服实在是没有几件。回到厢房内找了个遍,只找到一件湛蓝色的长衫,颜色还算得上明亮,赶快换上后,便赶去东府了。 待曲醉云走到,后廊那儿边上已经隐隐有笑声传来,一眼看去,便是红红绿绿的热闹景象。 方老太太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笑得像个老寿星。她招呼着几位晚辈坐在自己身边,又吩咐施兰给几位小主子把荔枝端过来。 「这是你们孙伯伯家新采的荔枝,用凉水镇过了,我年纪大,吃不了这么凉的水果,你们分一分,不用给我留。」 「少良哥哥还没有来呢,咱们先不要乱动。」二小姐方苑霞见几个兄弟姊妹一副要饿狼扑食的样子,急忙喝止。 听到「少良」二字,众人果然不敢动了,年纪最小的方少华才不过五岁,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道:「那,少良哥哥几时回来?」 施兰在旁边接话回答,「大少爷一早便出门会朋友去了,临走时说了不在家吃午饭,奴婢看几位少爷小姐也不用等了。」 听到方苑霞提起方少良,方老太太忙交代,「你们不用特意留给他,我已经单独给他留了一份,还浸在井水里呢,不会少了他的。施兰,他去了哪家会朋友?这么热的天,派个小厮出去找找,让他早些回来,别热坏了。」 施兰笑道:「听绿墨说,是侯将军昨天下了帖子来请大少爷的,大少爷推辞不过就去了。老太太您也知道侯将军的脾气,爱才如命,他那么喜欢大少爷,只怕不拉着大少爷聊上一天是不会罢休的。」 方老太太感慨地说:「侯家人都是这个脾气,少良无心入仕,还要被他们这般拉扯……不行,施兰,你去让小厮把他叫回来,就说我有事要和他说。」 她在旁一听,又笑了,「老太太,上回大少爷去孙府,也是您差人叫回来的,大少爷嘴里虽然不会抱怨,可是周围这些亲朋好友都笑话您看孙子看得太紧了,何必急在这一时一会儿呢?既然已经给大少爷留了荔枝,等他回来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吃不好吗?反正您知道他也是个不喜欢热闹的。」 这时,方苑霞不高兴地插话,「施兰,你这么一说,不是让少华他们更不愿意等了?好歹长幼有序的道理,总是该教他们的吧?」 闻言,施兰急急回道:「二小姐这话可就冤枉奴婢了,奴婢哪敢要五少爷不学道理?」 此时方老太太忙打圆场,「好啦好啦,施兰是一片好心,苑霞呢,也是好意,你心里有兄长这是对的,教导弟弟也是对的。好了,都别争了,这些荔枝你们就分着吃,我作主,不等少良了。」 说了半日话,她有些累了,偶然抬眼时,看到站在最远处的曲醉云,那一袭半新不旧的湛蓝衣衫,在众多锦衣华服的少男少女中并不出挑,但他清秀颀长的身形和眉目如画的五官,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宁静气质。 她扬声道:「云儿,怎么站得那么远?也不见你伸手。几时来的?」 曲醉云躬身应答,「听施兰传话后就来了,见兄弟姊妹们说得正热闹,云儿不好打扰。」 方老太太又问:「你娘这两天也不到府里来走动,说是病了?病得如何?改日我去看看她。」 「不敢劳动老太太大驾,我娘就是偶染风寒,这病最怕见人,若是传染开了就不好,所以她打算在屋中休养几日才敢过府请安。」曲醉云再躬身回道。 她点点头,「你娘的病多是从那性子来的,让她想开些,也就没那么多病了。你可不要随了你娘的性子,凡事要往好的想。」 「是,云儿谨记老太太教诲。」 见他只是站着,却不伸手拿荔枝,方老太太心知他自知在府中的地位,便对施兰吩咐,「去取些另外留下的荔枝,给云儿他娘送过去。」 「是。」施兰轻声地应着,转身又端了一盘子荔枝,往西府的方向去。 方苑霞在旁看着气不过,小声嘟囔,「真是好命,我们一群人就分这点荔枝,他们娘俩却能吃上一盘。」 这时候,嘴里塞满荔枝的四小姐方丽瑶,不以为意地咕哝着,「你若是死了相公又回娘家住,你也能多得点照顾。」 曲醉云还没有说什么,方老太太已赫然沉下脸道:「苑霞,带着你妹妹回院里吃去,这里人多,我有点头晕。」 方苑霞心知是妹妹口没遮拦,胡言乱语地惹了老太太不高兴,一边瞪着妹妹,一边说:「丽瑶年纪小,老太太别和她一般见识。」 「既然知道你妹妹尚小,就要多教导,当姊姊的若是教导不了,难不成要我亲自费口舌?」方老太太的口气一句比一句重。 方家上下谁敢招惹方老太太这个老祖宗?方苑霞只得连忙起身拉着妹妹走了。 方老太太叹了口气,对曲醉云说:「云儿,家中人多口杂,难免有说话不经脑子的。可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娘俩吃亏。」 闻言,曲醉云却笑道:「老太太多虑了,您都说了是人多口杂,我哪会和姊姊妹妹们计较她们的无心之过?丽瑶年纪小,说话不懂避讳,这也是她的真性情。」 「真性情?哼,她这个脾气若一直不改,看以后谁敢上门提亲?有哪家少爷敢娶她这么个愣头愣脑的傻姑娘?」 眯起眼,方老太太看着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娘俩也受了不少气,到底是没个夫家可以依靠,寄居在娘家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当年,我有一位表姊死了丈夫,夫家人不要她,她就跑回娘家,但是越想越心堵,后来竟然寻了短见……唉,前车之鉴啊……所以我总是担心你娘……」 「老太太放心,我娘并不是心眼儿那么小的人,她带着我也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纵然有些委屈要忍,不也是挺过来了?再说府中上下对我们也算很好了,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方老太太感慨道:「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样,有些事纵然情况再坏,也只往好的说。唉,我年纪大,眼花耳聋,可是心并不盲。这世上人人都是势利眼,所以你一定要为你娘争气,日后考个功名出来,你娘就算是有靠山了。」 曲醉云低头称是,方老太太又接连地说了好些劝慰的话,才终于撑不住乏了的身子,让众人都散了。 曲醉云回到西府的倚云苑,母亲方怡蓝刚刚持诵完每天二十遍的金刚经,见他回来,冷着一张脸问:「听说你去了老太太那儿?」 「是。」在母亲面前垂手肃立,恭恭敬敬的,眼观鼻,鼻观心。 她再问道:「老太太说了什么?在她面前你没有失仪吧?」 「没有,老太太只是和我话了几句家常。说是孙府派人送了些新鲜的瓜果来,所以老太太叫大家一起尝尝。她还问起娘的身体,说是要过来探望,我婉拒了,照娘的吩咐,说您是偶染风寒不便见人,过几天身体好了,会去向她请安。」 「嗯。」方怡蓝语气冷冷的,也不知道是念经念得多了,所以七情六欲都快断绝了,还是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连面对儿子都没有什么情绪。「那天大老爷说你在学堂的功课学得不错,问你几时可以去考个功名?娘以前替你解释过,你现在年纪还小,等满了十八再去应试。但是看大老爷的脸色,似是对你也有些期望,你在学堂可要仔细读书,这学堂里毕竟不是人人都有位子坐的。」 这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每天都要跟孩儿说一遍,曲醉云每次都恭顺地回应,这次也不例外,「好。」 方怡蓝没再看他,便转身进屋去了。曲醉云这才松了口气,也回自己的房里。 从小到大,没有在娘的脸上看到过多少笑容,这也难怪,因为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娘出嫁前曾是方家最得宠的大小姐,嫁的又是门当户对的吏部员外郎的儿子,可以说是风风光光,令人艳羡。可是没想到丈夫去世后,员外郎家中几房为争夺家产闹得不可开交,没了丈夫就相当于失了势的娘不堪折磨,毅然决然地自写休书,带着还不满一岁的孩子就回了娘家。 但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回娘家又意味着什么?能比在夫家好到哪儿去?纵使老太太因为心疼女儿而多有庇护,纵使他们娘俩一直在自己的别院内深居简出,还是挡不住外面的风言风语,年年岁岁地往院子里吹。 从他们娘俩不该一贫如洗的从婆家跑回娘家,到娘大逆不道的自写休书,甚至到最后,又有传闻说自己的身世来历可疑—爹去世后的两个月自己降生,是道道地地的遗腹子,娘为何愿意让孩子放弃继承曲家家产,还要带着孩子回娘家?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血统……不纯? 一些流言蜚语都是「无意」溜进曲醉云耳朵里的,比如上学堂时的读书同伴,或者是其他小姐、少爷的「随意」感慨。每次都只能当作没听到,偶尔有胆子大的当面来问:「你爹是谁?」便平静回答,「曲常离。」 曲常离,是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名讳。这名字取得不好,听来就带着几分悲戚之意。 可是这样的答覆并未让他们满意的离开,因为总有那些不长眼的人会笑着继续说道:「你怎么能肯定曲常离是你父亲?你又没见过他,他也没有抱过你……」 这样的羞辱之词在自己这十几年的方家生活中始终不绝于耳,唉,若有一日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表少爷,大少爷请您过去。」 屋外小丫鬟的声音让曲醉云一惊。大少爷?大表哥方少良,那个家中人人或敬畏或喜爱的大少爷,老太太的心肝肉,大老爷最得意的骄子。 情不自禁地捏紧衣袖,轻声问:「大表哥回来了吗?」不是说他去会客,连午饭都不回来吃吗?这还不到中午,怎么人就回来了? 「是,刚刚回来。」来传话的是方少良的贴身婢女绿墨。 想到方少良,曲醉云就心情紧张,脚底发凉,咬着唇问:「我晚些时候再过去好吗?我刚刚才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有点累了。」 绿墨淡淡笑道:「表少爷的意思奴婢会转达给大少爷的,不过大少爷的脾气表少爷也知道,他事情多,最不喜欢等人。我不敢保证转达了您的话之后,大少爷的脸色会不会好看。」 真是大少爷身边的心腹,说话都和他一样的执拗,不容拒绝。轻轻叹了口气,说:「好,我这就来。」 曲醉云重新整理了一下衣物和头发。这位大少爷比起老太太来更爱整洁干净,见不得人头发乱了一丝,怪癖多得有时候让自己这么能忍的人都觉得忍无可忍。但是纵然如此,自己也不敢拂逆他的心意。 第二章 再度出门,跟着绿墨又来到了东府,临走前交代院中的丫鬟向母亲告知自己的行踪。知道母亲这会儿应该在打坐,每天临近正午的一个时辰,她都要打坐,而且不许人打扰。 东府和他们住的西府只隔着一条巷子。这两处府邸都是方家的,只不过东府里住着方老太太和她的大儿子方世阁、二儿子方世言、三儿子方世业三家人,西府里则住着方老太太的女儿方怡蓝,以及方老太太的几房远亲。很显然,东府里的人才是方家的根基。 从占地面积上,东府也是西府的四倍逾多。方家曾一度要把两处府院合并在一起,但因为方怡蓝搬回来住,说想要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方便她一心吃斋向佛,而东府的热闹不适合她,于是这两府合并的事情也就搁置下来了。好在相隔不远,若是方怡蓝要到东府去,让西府的小厮们抬上轿子,不过走上几步也就到了。 但这短短的一段路,曲醉云却走得很久,前头的绿墨几度回头看他,终于忍不住问:「表少爷今天身子不舒服吗?」 曲醉云苦笑了下,迫不得已加快了脚步。 方少良住在东府的寒月居,里外两层院子,在府中独辟一处,外面种满竹子,四季常青又很是清幽。平日里不会有太多兄弟姊妹到他这里打扰,所以相较于东府的热闹,寒月居可说是府里最冷清的地方。 曲醉云走到寒月居的门口时,正坐在门槛上的红鸾长吁一口气,起身道:「可来了。你去请表少爷竟一去那么久,大少爷都问过一次了,我都不知道怎么答。」 绿墨无辜地回头看了眼曲醉云,说:「我走得可不慢。」那言下之意,就是表少爷耽搁了时间。 曲醉云忙赔礼道:「怪我怪我,两位姊姊辛苦受累了。」 红鸾说:「大少爷在书房,表少爷自己进去找他就行了。」 迈过高高的门槛,曲醉云又听绿墨在后面提醒道:「该是用午饭的时辰了,表少爷能不能帮奴婢问一句,大少爷要传膳吗?」 曲醉云讶异地回头问:「你不跟我进去,然后自己问他吗?」 绿墨叹气道:「大少爷交办的事情我没办好,这时候我可不敢去碍他的眼。若大少爷要用膳,麻烦表少爷在门口和我打个手势,我也好和厨房说一声,免得耽误了。」 知道绿墨怕方少良,但她这样支使自己,也无非是因为刚才自己走得慢,让她回来得晚了,怕大少爷怪罪,便故意让自己去问这和身分不相配的事情。但自己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内院,来到大少爷的书房门口。 书房门是开着的,从外面可以一眼看到方少良就坐在书桌后面。曲醉云站在门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怔怔地站了半晌,直到他微微抬起头,那双凤目没来一道冷冷的目光,启唇说:「难道还要我请你,你才进来吗?」 蹭进屋子,曲醉云还是挨着门口站。 方少良见状,又冷冷说了一句,「把门关上。」 身子一震,极不情愿地反手关上门,然后转过脸来低声地问:「听说大表哥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 「坐。」他正低头书写,只抬起左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没有再看他。 曲醉云只好来到他身边,侧身坐下。也不看他写些什么,又拿出那套眼观鼻、鼻观心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方少良放下笔,眼睫掀起,看他如泥塑木雕一般,唇角忽然微微上扬,露出几分邪魅气。「要绿墨三催四请的,你才肯过来?是怕我吃了你?」 「我刚刚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有些累了……绿墨来时我已脱了外衣想午睡一会儿……」曲醉云只觉得压力如山大,便信口编了谎话。 「午睡?」方少良眉尾也上扬,「吃午饭了吗?这就要午睡?」 「也没说一定要吃过午饭才能午睡……」曲醉云小声嘀咕了一句,带着些反驳的味道。 方少良为他竟然敢还嘴而笑意更深,「好,既然是被我吵醒的,那我该向你赔罪,午饭就留在这里吃。」这下也不用曲醉云问了,他迳自起身,拉开门,对站在院门口等候消息的绿墨说:「一会儿我在书房用饭,连表少爷的饭一并备了。和厨房说,昨日吃的鱼不新鲜,要罚厨房一个月的月俸,今天若是还有菜做得不好,采办和厨子就可以回家了。」 绿墨如蒙大赦,忙应着转身跑掉。 方少良又关了门,回头看曲醉云,「也没来得及问你想吃什么,就跟着我的口味吃吧。」 「那就……叨扰了。」真心不想留在这儿吃饭,却又没胆子再反驳他一次。 施施然踱步走到桌边,方少良说道:「老太太刚才差人送了些荔枝过来,你若是饿了,可以先吃些填填肚子。」他指着桌案上那一盘新鲜红艳,在井水中冰镇过的荔枝。 「多谢大表哥好意,不过我今天见过老太太了,这荔枝我和我娘也分得了,所以就不敢再和大表哥讨要。」曲醉云客客气气地说。 坐在桌边,方少良用指尖划开荔枝外壳,剥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放在盘中看着他,「就算你们娘俩分得了,我这里的就不能吃吗?难道你还怕我下毒?」 曲醉云被他逼得无可奈何,看着那诱人的果肉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方少良悠然道:「怎么?还要我喂你吃不成?」 闻言,曲醉云吓一跳,连忙伸出手要拿,却被他抓住手腕,抬头愕然看向他,正对上他那张俊冷的面容和黑眸中一抹难以察觉的深意。下一瞬,方少良隔着桌角将他的手一拽,在他跌扑在怀中的刹那,快狠准地捕捉到他的嘴唇— 曲醉云的心一凉,只觉得唇上那层寒意仿佛沁入了骨子里,随后,柔软火热的舌尖却抵开自己的唇齿,探入口中,肆意撩拨。 思绪变得混乱,想立刻抽身逃走,奈何被抓得死死的,连后脑都被扣住,直到那唇齿移动到柔细的脖子上,在那里咬下几处齿痕,因疼而不得不开始挣扎,方少良这才放开手,幽幽一笑,「几天没调教你,就又变得青涩了?」 曲醉云轻颤着将衣领使劲向上拉起,低声恳求,「大表哥,上次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我娘怀疑过一次了……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是说让我放过你哪里?」方少良眼神深邃地看着他,修长的指尖从他的颈部一路滑落,滑过他的肩胛,滑过他的心口,拉长声音问:「是这里?还是这里?」 忽然跳起,曲醉云急急说道:「大表哥,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我对这种事情没兴趣,也勉强不来……你若是喜欢男妓,只要肯花银子,外面就找得到……」 看他涨红了脸,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兔一般,方少良不禁笑道:「看把你急的,我不过是亲了你一下,又没有做什么,你这是要翻脸了?还记得我上回和你说过的话吗?」 曲醉云身子猛然颤抖一下,随即低下头。 他勾了勾手指,命令道:「坐回来。」 紧咬唇瓣,曲醉云盯着那椅面,动也不动。 方少良声音一沉,「别再让我说第二遍。」待他恨恨地坐回去,才满意地笑,「这才乖。我不过是让你来我这里吃顿饭,你却像受刑似的,左磨右磨,让我等得心烦,我不惩罚你一回,下次你就敢拖得更久了。」用手一指那剥好的荔枝,「把这个吃了。」 将那颗荔枝捏起放入口中,曲醉云狠狠地咀嚼了几口,仿佛那是方少良被他咬碎在齿间。 方少良似是看出他内心所想,微笑道:「你若是觉得这样解气,就不妨咬得再狠些,就算让我死在你的唇舌之中,我也甘愿。」 曲醉云忽然横眉怒目地瞪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怒火又不能发泄的小孩子一样。 笑着伸出食指,方少良在他唇边揩去一滴汁液,指腹收回,放在自己口中吮了一下,「嗯,味道比我想的要甜些。」 脸瞬间变得更红,想不到他这样无耻的动作都做得出来,让自己最后一口果肉如骨鲠在喉般,不知道是吞是吐。 将身子探过来,他眯着眼笑,「你敢吐了它,我就有办法让你吃得更多。」 曲醉云瞪着他,嘴唇紧抿,一双手将衣服捏得死皱,衣服上淡淡的兰花印染也被捏得全无生气。 侧目看了眼他的动作,方少良笑道:「你这衣服穿了三年,也不嫌旧?难道府中没有拨给你们做衣服的银子吗?还让你穿得这么寒酸?」 「孤儿寡母的,用钱自然要省着些。」曲醉云终于开口,但口气不善。 方少良却挑了挑眉,「好,以后每月再给你们多拨二十两月钱。」 曲醉云顿时心一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母亲时常教导,寄居在这家中,行事要处处低调小心,切不可和人胡乱攀比吃穿用度这些身外之物,免得招人间话。 如今他随口就要给他们加这么一大笔月钱,招人间话倒还在其次,难的是,自己该怎么向母亲解释。 思及此,曲醉云连忙改口,「我们的银子够用,只是母亲向来节俭,不许我在衣服上过于奢华。所以大表哥的好意只能心领,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方少良的身子向后一躺,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看着曲醉云纠结无奈的表情,心中舒爽极了。他就喜欢云儿被逼得忍无可忍时露出的这副神情,那种欲怒不敢怒的样子,总让他恨不得再多撩拨一下,就像是往烈火再浇上一勺热油…… 可惜绿墨端了饭菜来,在外面柔声地询问,打断了屋内这番有趣的交手。他懒懒的回应,曲醉云忙跑去给她开门。 绿墨浑然不知屋内刚刚发生了什么,只将食盘端进来,嘴里说着,「大少爷之前去侯将军府时,吩咐过今天不在府中用午饭,所以厨房就没有按照平日的食谱在今天为您采买新鲜的芦笋,这会儿再去买又怕耽误了时辰。于是他们就擅自将清炒芦笋改成了清炒莲子,都是用今天从莲池中摘出的新鲜莲藕莲蓬。这会儿厨房主事的张千就在门口候着请罪……」 方少良对于吃极为讲究,食谱每七天一换,三十天为一轮次。如果更改了,厨房轻则被罚月钱,重则会被赶出方府。方家招厨子虽然条件苛刻讲究,但是月钱也是一般富贵人家的三倍,所以谁也不愿离开。今天这张千擅自作主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听着绿墨的回禀,方少良并未立刻表态,而是看了眼曲醉云,问:「我记得你喜欢吃这道清炒莲子。不如你尝尝看?倘若做的还过得去,就饶了张千。」 他都这样说了,曲醉云哪敢说不爱吃,只得点头吃了一口,然后称赞道:「这莲子虽然清炒却不油腻,且带有一股清香味,搭配的莲藕也很爽口。」 方少良别有深意地笑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果然是什么人该配什么菜。」他对绿墨交代,「和张千说,今天多亏有表少爷为他说情,这次就饶了他,下次再这样擅自作主,我可就没今天这么和善。」 原本担心大少爷发怒的绿墨轻呼一口气,露出笑容,转身出去向张千报喜。那张千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听了绿墨的回话,立刻笑逐颜开,又对她千恩万谢一番,还许了一桌好酒菜要感谢她帮忙。 第三章 「大少爷说了,这都是因为表少爷在这里为你说情,我可不敢居功。」 张千却道:「那表少爷是什么人?能有多大的面子?当然还是绿墨姊姊的功劳大。我要念,就念绿墨姊姊的情就好了。」 她抿嘴一笑,既开心又得意。 整个方府上下有好几百人,曲醉云早已听惯了冷言冷语,看惯了白眼,对此,都可以做到平静微笑的回应,唯有一人,会让曲醉云自心底往外泛着寒意,这个人就是方少良。 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怕他的,也许是在自己十一岁的时候吧…… 那时候方少良十七岁了,府中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大少爷,而他那捉摸不透的阴寒性格,也让府中众人都敬而远之。他只在老太太和父母面前会露出笑颜,平时纵然是笑,也带着鄙夷之色。 但即使如此,府中的那些姊妹依然将他当作天神一般看待。方苑霞和方丽瑶更是自小就「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跟在他后头满府跑。 偶尔来到东府看见方苑霞用那种崇拜至极的眼神望着方少良便觉得好笑,有一次,真的忍不住笑出声,结果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那天自己正好犯了花粉过敏的毛病,正不停地打喷嚏,眼睛鼻子都是红的。听见方苑霞正在吹嘘方少良有多么多么聪明,说他和新任知府比较背云疆律法,竟然把知府大人给背倒了。 虽然正狼狈着,自己却忍不住笑了,不巧被方苑霞听到,极不高兴地当面问:「你笑什么?你觉得我在骗人吗?」 「不是。」自己当时一脸沉静地说:「背律法胜过知府,这只能说明大表哥的记忆力超群,而知府大人才刚上任,之前为了考试苦读的四书五经中,并没有本朝律法,所以败北也不稀奇。」 方苑霞气得顿足,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若不是咱们家收留你,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忍饥挨饿遭人白眼呢,现在竟然敢看不起自家亲戚,你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吗?」 她的指责让人很无语,自己何曾有过看不起的意思?但是她正在气头上,也不好反驳,只能平静地答道:「我自然不是聪明人,因为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几个聪明人。」 「什么意思?」方苑霞瞪着他。 「聪明人就不会作茧自缚地没胎做人了。做只飞鸟,做条游鱼,自由自在地括着,比做一个人简单舒服多了。人都是太笨了,才会选择没胎为人。」 这一番论调出口,把方苑霞惊得目瞪口呆。而旁边忽然传来某人拍手的声音,随着那声音而来的,还有方少良慵懒的「赞许」一一 「说得好,我们都是红尘俗客,好在还有表弟这样冷眼看尘世,慧心无双的绝顶人物衬着,才不显得这世问太过寂寥无趣啊。」 他这番话,那愉讥讽之意极深,心知自己是得罪了府中最不能得罪的人,找了个藉口赶快溜走。临走时,恰好对上他的眼一一那双深邃幽冷,带着几分探究,又世故精明得完全不似十七岁少年的眼,看得自己心头一惊。 那日的第二天,倚云苑外面靠墙种的一排桂花树都被东府来人给挖了,一看就是有人故意欺负。 母亲看到后,立刻冷下脸来问:「是不是咱们家得罪东府,否则好好的为什么要挖我们的桂花树?」 想不出自己能得罪什么人,若有……就只是昨日说错了话,于是据实以告,结果……被母亲罚在院中跪了整整一夜。 不过是无心之语,却害自己受罚,从那之后自己说话做事就更加谨慎小心,所有的锋芒都收敛起来,所有的傲骨也都打磨下去。 寄人篱下,气节算什么东西?留着有用吗? 但自己己经如此刻意避讳了,为何最终还是会招惹到方少良? 回到西府倚云苑,曲醉云的脑梅中还时不时浮现起被他轻薄的那一幕,就像是彼人用钉子钉在头里,又像是生了根,纵使疼痛难忍,却拨除不掉一分一毫。 哼!那个可恶的男人!想用这种方法搅乱自己的心神,在身上烙上属于他的个人印记?自己岂能让他一直得逞! 曲醉云对着铜镜用袖子用力地擦着嘴唇,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方少良留在唇上的昧道一并擦去。 但过没多久,他又差红莺送几件衣服过来。 「大少爷说,表少爷穿的还是几年前的旧衣,这是他照顾不周,咱们方家好歹是大户人家,勤俭持家自然没错,可是偶尔要见个外客或者逢年过节的,总不好老穿着太旧的衣服见人,若让外人见了,要误会是方家对不起姑太太和表少爷了。这几件衣服都是大少爷自己的,只穿过一两次,还是新的。 「大少爷也说了,其实给你们多添些置衣服的钱不难,但又怕你们会太过客气计较,生怕这钱反而让你们有了受辱之心,所以他就将自己不穿的这几件衣服都送过来,还望表少爷不要嫌弃才好。」 红莺的一番话说得情脆又响亮,态度客客气气又另有探意,俨然是方少良的口气。 这话说出时,方怡蓝也在场,那脸色登时就变得很难看,一边客气地说:「真多谢他费心惦记着,云儿,还不将衣服接过去?」一边又对曲醉云瞪眼。 曲醉云有苦难言,心知这是方少良的故意羞辱,却又不能将自己在他那里的遭遇说给母亲听,便接过衣服,低下头说:「有劳红莺姊姊跑这一趟,辛苦了,坐下来喝杯茶再走吧。」 「不用了,大少爷那边事情很多,奴婢得马上赶回去了。」 在府中的丫鬟们,一般对主子都自称「奴婢」,地位高一些的便以名字自称。唯有在曲醉云面前,很多丫鬓看他们母子在府中没地位,也不禁自抬身价,连「奴婢」二字都不说了,直接说「我」。 今天是因为方怡蓝在场,她好歹也是方少良的长辈,红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当面说了个「奴婢」一词。 待红莺走后,曲醉云少不得又得被母亲盘问,为何方少良会差人巴巴的送未几身旧衣服?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他,人家才故意用这种方法折辱他们母子? 这一日,真是过得辛苦,都是方少良才害得自己如此煎熬!曲醉云恨恨地在心中想:等自己满了十八岁,一定要想办法从这家中搬出去,再也不要被方少良玩弄于股掌之中。 对曲醉云而言,最快乐的时候,便是七天一次的出府,不像方家其他的少爷小姐,想出门就出门。 方家对他们的约束并不算很严,少爷出门自然是很随意的,小姐要出门也并不难,只要和方老太太说一声,微得同意即可。据说,方老太太年轻时也是括拨好动的性子,常说人要多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历练一番,自然对子孙们出府的要求大多是有求必应。 在府里,最难有出府机会的便是曲醉云,做什么几乎都得听从母亲的命令。而方怡蓝……自然是不愿意孩子在外面东游西荡的,怕心玩野了就收不回来。 直到有一天,方苑霞拿着自己出府买的一串糖葫芦和众人炫耀,「老太太说于家的糖葫芦最好吃,几十年来味道都不变,我特意去买了一串回来,先送给老太太品监品监,看看这味道有没有改变?」 方老太太笑着摆手,「如今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不了这些甜硬的东西,你们自己分一分吧。」 曲醉云当时也在一旁,好奇地问:「糖葫芦?难道是将结在架子上的葫芦刷上糖吗?」 满府笑成一团,其中方苑霞笑得最张狂,捂着肚子笑得跌坐在地上了。 只有方老太太感慨地说道:「你娘把你关得太紧了,连糖葫芦是什么做的都不知道。回头我和你娘说去,必须让你出门走一走,书本上的知识要学,但那总是有限的,外面的知识才是浩瀚无边,一生一世都学不完。」 方老太太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果然没两天就把这番话向女儿转述一遍,方怡蓝不会违背母亲的意思,自然是答应了,但也和曲醉云说好:每七天可以出一次门,一次最多不得超过三个时辰。 今日,又到了出府的日子。曲醉云照例先去和母亲问了安,告了假,说自己要去买两本书来看,方怡蓝只冷冷的应了一声,说了句「早去早回」,就继续去念她的佛经了。 一出了西府,曲醉云就觉得挥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恨不得立刻就能飞起来。 比不得一般的少爷小姐,有马骑,有车坐,西府虽也配了马车,但那是给母亲的,马厩中虽有两匹马,却都是老弱不堪。所以自己宁可选择徒步走,看看沿途的街景也很惬意。 每次出门,因为时问不多,也不会随意乱逛,固定会去的地方无非就是三处:月明茶楼、静心书斋和圣音堂。 因为是和母亲说了要出来买书,所以就先去了静心书斋,装装样子也好,总要有本书拿回去交差。 静心书斋的老板和曲醉云算熟,见他来了,便笑着说:「上次你托我找的书己经找到了。」然后从书架的最上方取下两本书,交到他手上。 曲醉云大喜,连声道谢后付了钱,将书包妥,用细绳捆绑好便走出了书斋。 书斋对面就是圣音堂。圣音堂乃是乐馆,最擅调教乐师,有不少宫廷中的知名乐师当初也是在圣音堂受教的,所以名声很响。 虽是乐馆,圣音堂却极为清静,除了乐声,绝无人声嘈杂。 而堂主圣藏影是子承父业,他操得一手好琴,加上年轻俊美,是很多本地佳丽爱慕的对象。 曲醉云和圣藏影是无意中结识的。那时曲醉云正在看一本琴谱,却怎么都读不懂,于是虚心到这里来请教,恰好遇上外出办事回来的圣藏影,两人相谈甚欢,格外没缘,于是就成了朋友。 在圣音堂里,曲醉云感觉比在方府还要自在,今日兴匆匆地来到圣音堂,一脚跨进门内就忍不住喊道:「藏影,你看我今天得了什么好书?」 圣音堂内的几名乐师正在调琴,抬头一看,也都认得他,其中一名乐师笑道:「曲少爷,您来得不是时候,我们堂主正在会客呢,您要找他就要去后堂了。」 曲醉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熟门熟路地往后堂走。走近时,正听到圣藏影说话的声音,「我这里每张琴都有价,就是乐师无价,可你偏要反求,叫我怎么答覆你?」 急着找圣藏影的曲醉云没多想,身子己经出现在后堂门口,一足点在门槛上正要入内,身子却猛地僵住,有一种让自己极为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一路以来高高飞扬的心似是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踩到看不见底的探谷之中。 只见后堂里坐着两人,左边那人一袭白衣,飘飘然有灌缨离尘的情俊之色,便是圣藏影。而右边那人……藏青色的衣服似是夜晚的天幕,一双乌黑幽辽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看过来,拉长声音道:「真巧啊,难得在这里碰到云弟,看你似是得了什么宝贝,可否让我一观啊?」 方、少、良!曲醉云顿时浑身僵硬,手脚发凉,这己经跨过门槛的半个身子想动都动不了。 圣藏影白眼看向方少良,转而对曲醉云笑道:「醉云进来,别理你大表哥那阴阳匿气的劲儿,你母亲都许你每个月出来几趟了,他还能当家长管你不成?而且我昨日刚得了一把好琵琶,正想弹给你听听呢。」 第四章 「我也是……今天刚买了两本好书,所以带来给你瞧瞧。」曲醉云慢吞吞地走进来,眼光不敢往大表哥那边瞥。 方少良却继续「阴阳怪气」地笑道:「你们俩还真是绝配,一个弹琵琶给对方听,一个买书给对方瞧。我知道你们嫌我碍眼,但我偏不走,这好书我要看,好乐音我也要听。」 圣藏影闻言一笑,「谁要赶你走了?难得我们仁能凑在一起,若再来一个人倒是可以凑一桌牌了。」他从曲醉云手中接过那两本书,拆开外头的那层纸,看到书名,也有些惊喜,「呀,原来是《广寒曲》和《醉刘伶》,这两本琴谱可是很难找的。静心书斋的张老板答应帮我找,一直都没找到,怎么倒给你找着了?」 曲醉云抿唇一笑,「上次见你和他说起这两本书,很喜欢的样子,我就留了个心思。他平日客人多,不见得事事都记得,所以每回去书斋里我都替你问一遍。没想到还真让他找到了,只是不知道版本对不对,你弹一下就该知道真假了。」 「这琴谱我也只是小时候见过一次,后来家中失火,烧掉了不少琴谱,其中便有这两本。是不是完全一样……我也不能肯定。」圣藏影一边说着,一边将挂在墙上的一张古琴抱下来,摊开琴谱试着拨弹几声,自语道:「听来似是有些相像。」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只专往沉迷于琴音之中。 琴师入境之后,自己就仿佛是一根琴弦,任身边天崩地裂,他巍然不动,神动意驰,杨游天际。 曲醉云在一旁听得入迷,冷不防一道黑影挡在眼前,刚要抬头,肩脚骨处便被人重重地捏住,顿时酸麻疼痛难忍,皱紧眉头,低声开口,「大表哥有事吗?」 「怕你听得太入神,以致走火入魔,所以提醒你一下。」方少良那可恶的笑脸对视着他,「看你平日冷冷淡淡的,也不见对谁用心过,还以为你天生就是一副死人脸,连心都是冷的,真没想到你也有如此上心的对象?」 听他口气不对,曲醉云眉头皱得更紧,「大表哥,这是我与朋友的交往之事,与你无关……」 他话未说完,方少良忽然眉心一敛,拉起他说:「还有事要办,你现在就跟我一道离开。」 「大表哥若有事可自行去办,我今日是来会友的。」曲醉云声音不高,但语气倔傲。 方少良眯起眼看他,低声说道:「好啊,敢公然反抗我了?可以,既然你想留下,那我也不勉强。」才说完,他倏地一手搂在曲醉云的腰上,「不过……要是我在这里吻你,圣藏影会说什么?」 这话吓得曲醉云连忙挣开他的手,回头去看圣藏影一一他还沉浸在琴音之中,根本没有往他们这边看一眼。 「你、你不要逼人太甚!」曲醉云咬着牙说。 方少良似笑非笑地哼道:「就是逼你了,怎样?我给你和他告辞的机会,你自己去说。我在门口等你,若让我又等得不耐烦了,你知道我会怎么罚你。」他的黑眸中闪过一抹阴鹜。 曲醉云最怕他这种眼神,所以纵然心中千恼万恨,还是不得不打断圣藏影的自我陶醉,歉然道:「真是抱歉,藏影,我还有些家事要和大表哥去处理,这两本乐谱暂时先放在你这里好了。等你确认无误,不妨也教教我。」 圣藏影一笑,说:「这曲子有些难,可不是我小看你,而是以你现在的琴技来说,要练它们还稍嫌早些。不过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也是我的荣幸,你想学就来吧,我有言在先,跟我学琴不能怕苦,我可是相当严苛的。」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苦的呢?」曲醉云无奈地笑笑,转身出了圣音堂。 方少良就站在路边等他,马车跟在一旁,并不急着上车,见他出来,便说道:「先去一趟汇贤楼。」 汇贤楼距离这里很近,走着穿过两条街也就到了。曲醉云一直跟在方少良身后,不远不近,从不和他比肩。 方少良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回头看他,「你的脚下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吗?走得这么慢?我有要客在酒楼里等我,像你这样的走法,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 有要客你不早出门去见客人,跑到圣音堂去闲晃什么?曲醉云在心中骂他,却不忘再把脚步加快了一些。 两人终于来到汇贤楼。这里并不是一般的酒楼,它是方家的产业。 见大少爷亲自到了,掌拒的急忙迎出来,躬身说道:「大少爷,胡老板己在包厢等候了。」 「嗯。」方少良应声,「将我上次着人送未的那坛酒拿上来。」 来到二楼的包厢,推开门,只见一个曲醉云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坐在里头。看到他们进来,那男子起身拱手微笑,「这位就是方府大少爷吧?久闻大名!在下胡冲。」 曲醉云悄悄打量着这人一一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并不像一般中年男人那样留须,整张脸干净清瘦,看上去就让人很有好感。但这人到底是谁呢? 心中还存着疑问,方少良便主动介绍,「这是天府最大的酒商胡老板,也是咱们家日后要仰仗合作的伙伴。云弟,你可不能怠慢了这位贵客哦!」 曲醉云这才明白胡冲的身分。方家一向在商贸上有许多发展,不过酒业还是第一次触及,没想到竟然能找上这么厉害的人物。连忙躬身行礼,「在下曲醉云,幸会胡老板,我对酒事一窍不通,还请您多多指教。」 胡冲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忽而笑道:「一窍不通也没什么,胡某像你这般年纪时便早早的把肠胃都喝坏了,可见酒乃水中之毒,你懂得越多,就越是自伤啊。」 曲醉云一愣,问:「那胡老板的身体岂不是很不好?」 胡冲见他当真,就又笑道:「二十岁左右我就戒酒了,现在只是偶尔喝几杯,无妨的。」 「那今日喝几杯也无妨吧?」方少良示意几人坐下,将掌柜亲自送来的酒坛放在桌上,「这是前几年圣上赏赐给我们方家的『万年春』,请胡老板品监一番。」 他受宠若惊地说:「贵国陛下赐的酒?那胡某真是有福了。」 酒坛的泥封首次开启,一股情冽的酒香从坛中飘出,连曲醉云这种不怎么喝酒的人都不禁轻轻赞叹一句,「好香啊。」 同时,胡冲的眼睛也亮起来了,「这酒和我们天府的梅花露闻起来有几分相似,看来都是不以醇厚夺人口舌。」 同酒坛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对烧制精美的需红釉小酒盅。胡冲看到那酒盅时腔上更是神采飞扬。「方大少爷果然是个懂酒的人,有这酒具搭配,就更加相得益彰了。」 方少良微微一笑,亲自捧起酒坛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那酒掖是碧绿色的,盛在内侧白外侧宝石红的酒盅内,看上去格外的颜色喜人。 两人举杯示意后各自饮下。胡冲在饮酒之前,先仔细地看了看酒掖的颜色,再轻轻嗅了嗅,这才一点点的品尝着。 看着胡冲的动作,方少良并不急于询问,只是对曲醉云说道:「云弟啊,你也敬胡老板一杯吧,咱们方家日后的买卖要仰仗胡老板的地方可多着呢。」 曲醉云一直不知道方少良为何带自己到这里来,但既然他这么说,他也只好从旁边拿了一只昔通杯子,倒了酒,向胡冲敬了一杯。 胡冲笑道:「这酒初品清新,入口浓烈,后劲悠长,可不敢多饮。不过既然是曲少爷敬酒,胡某自不能推辞。多谢二位少爷招特胡某,无论生意如何,两位朋友我是交定了。日后二位若是有到天府去,一定要告知胡某,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曲醉云对「万年春」的确也很好奇,于是轻吸了一口,像是有一股淡淡花香,又说不出是什么花,然后又喝了第二口,还是觉得这花香既熟悉又陌生,就这样一不小心把一小杯都喝完了。而特酒香沉浸胃里之后,从咽喉到胃一下子烧成一串火苗,暖暖的,热热的,残留口齿之问的酒香也发生变化,比起刚才变得浓郁许多。 「这酒……好奇怪。」低声说了一句。 方少良看他一眼,「这是圣上最喜欢的国酒,当然并非一般酒可以比得。今天咱们托胡老板的福,能喝上一杯就算是万分幸运了。」随即话锋一转,「胡老板,依你之见,这酒……有没有可能仿制?」 曲醉云一惊。仿制?仿制万年春吗? 胡冲放下杯子,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若是仿制得像其形,并不算难,但若像其神,可就不易了。酿酒的工序本就很多,错了哪一步,最后的昧道都不一样。我觉得方大少爷与其费尽心力来仿造这种国酒,结果画虎不成惹人笑话,不如另创一昧,做你们方家的招牌不是更好?」 方少良沉吟道:「酿酒这事方家以前并未涉猎,所以必须慎重。天下的酒这么多,纵然我想另创,又岂是说有就有的?云疆这几年酒市散乱,没有章法,若是胡老板有意在此开建酒厂的话,方家倒是愿意当您的合伙人。」 这句话正好戳中胡冲的心事,让他情不自禁地脱口问:「当真?」他本来就想在云疆开建酒厂,但毕竟不是云疆人,其中牵扯的官府批文及运输贩售等问题太过复杂,必须找个本地人来引路。方少良找到他时,他以为他是想自己开厂做酒,没想到方少良竟然会提出合伙之事,岂有不答应的? 方少良见他这样忘形,便笑道:「此事家父早有意向,只是苦于没有一个精明能干、经验老道的商界伙伴。您知道我们方家在朝中多少还是有些朋友的,但赚钱这种事方家不能太出头,以免被人侧目嚼舌头。所以……还有好多细节有特和您商榷。今日咱们只是交个朋友,交换意见,他日若是合作定下,还要再签一份契约才行。」 「那是自然的。在商言商,我们既然要合作,自然是要分工明确,不过胡某可以保证,方家的投资在三年之内必然回本无虑,盈利有余。」 胡老板信心满满,方少良谦逊郑重,两人相谈甚欢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曲醉云跟着方少良送客出门时,胡冲忽然回头看着曲醉云,说道:「曲少爷,日后胡某若真的建酒厂,自己却不能常过来打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先跟着胡某到天府去做一阵子学徒?」 曲醉云一愣,本能地看了眼方少良,发现他的脸色沉了下去,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有种得意想笑的感觉,便说道:「好啊,我会是个好学的弟子。」 「云弟虽然好学,可是无奈我姑妈只有他这么个独子,不会轻易放他远行的。胡老板要想找个好弟子,我可以另派他人。」方少良淡淡的开口,替他「婉拒」了这件事。 曲醉云不理他,继续说着,「我娘一直希望我能成材,但并不愿意我走仕途,我看经商也不错,何况难得胡老板这么厉害的人物愿意收我,等我回去问问我娘,她若答允……」 「姑妈不可能答应的。」方少良的语气己经冷了,「你大概是忘了,姑妈这几年身休并不好,你不在身边照料她,还让她为千里之外的你担心,这算是孝子之道吗?」 见状,胡冲笑道:「既然如此,那胡某也不勉强。曲少爷可以先回去和令堂商议一下,我还会在此地多停留几日。若曲少爷果真不行,那就请方少爷再另委他人好了。」 第五章 胡冲走后,方少良压低声音问:「就那么想逃离方家?」 曲醉云淡淡地说:「只是要离你远一点。」 「你以为你走得掉吗?」他冷冷哼笑,「我不放人,你能跑到哪里去?」 「你以为你管得住我?」曲醉云学他的口气,「早晚我也是要走的,我姓曲,不姓方,不会一直在你们方家吃白饭的。」 「那……等你先还清了欠方家的饭钱再说。」方少良坏坏地斜晚着他笑,「连本带利,你若能算情楚了,还干净了,我可以考虑放你走。」 曲醉云咬了咬牙,「好,你等着。」 倚云苑中,曲醉云轻轻拨着面前的古琴,这是母亲出嫁前的旧物,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名琴,加上母亲不大喜欢弹琴,自然不怎么爱护,使这张琴显得更旧了。 曲醉云自从结识了圣藏影之后,对弹琴有了兴趣,故而将这张琴从母亲那讨要过来,偶尔拨弄一番,聊以抒怀。 但今天弹得很漫不经心,坐在这里半个多时辰,也没有弹出什么完整的曲调,满心都是白天的事情。 还没有和母亲说胡冲邀自己去天府的事,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应允,大概……不会吧?可是自己又是如此迫切地揭望脱离这个深宅大院,去外面的广阔天地走走看看。该如何说,才能让母亲同意放自己离开呢? 说自己想外出游学?不,这一招对母亲没用,她是宁可把自己关在家中读书。 那……结果说方少良骚扰自己呢? 从两年前起,方少良就开始在旁人不知的情祝下,一点一点地试探自己,直到去年年关,方府全家人外出至月麓山赏月看花灯,方少良竟然在月麓禅院的门后将自己推压在墙角,轻薄强吻。那一次,方少良彻底露出了他那恶的本性,让原本对他有些懵懵懂懂且敬畏着的自己,开始对他产生恐惧。 这人是个妖魔!他要什么,只要决定了,绝不放手!无论自已怎样躲避逃离,但终究是在一府之中,哪里躲得开? 只有逃出方府,才能完全脱离方少良的掌控和枉桔。以前,自己不敢将此事告诉母亲,是怕母亲知道后会愤怒责骂,但现在,自己有逃离的去处和方法,母亲若知道了,只能选择俏然送自己离开才能避免此事变大。 曲醉云越想越觉得心情激动,越想越觉得此事有可能成功。终于,推开面前的古琴,拉开房门,直奔向母亲的厢房。 此时,却有人在敲着小院的大门,于是站住脚,看了眼坐在院子石桌旁,正在噎瓜子的两个小丫鬓,那两个女孩完全没有起身去开门的意思,于是自己笑了笑,亲自走到院门口 天己黑了,院门上了门门,当曲醉云抽开门门,拉开门的那一刹那,不禁倒退了几步一一 月色下,那穿着一袭银色长袍如月夜魅影又似是地狱修罗的男子,俊美的五官一边轮廓清晰,一边藏在暗影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果然还没睡。」方少良提着一个食盒款款地踏进门来,院内原本还在说笑的两个小丫鬟一见是他,惊得将瓜子掉了一地,连忙奔过来。 一人抢着接过他手中的食盒,一人陪笑道:「大少爷怎么会到这里来?红莺姊姊和绿墨姊姊都没跟过来吗?」 方少良看向她们时,乌黑如墨的眼瞳中闪烁寒光,「你们这丫鬓是怎么当的?竟然让表少爷来开门?大晚上的也不见你们值守,倒悠悠哉哉地坐在那里噎瓜子?明日和西府管事说一声,你们就不用来这里祠候了。我自会派两个懂事能干的丫头过来,省得我云弟和姑妈被你们给气死,我还被蒙在鼓里。」 他以前几乎不到西府来的,两个丫鬓哪想得到他会在半夜三更突然出现,骤然被他看到她们偷懒己经吓得魂儿都没了,而他这番重责,明显是要将她们赶出府,对于她们这种世世代代都在方家为奴为婢的小丫鬓来说,这无疑是要她们的命,因此,都吓得掩面哭了起来,连声哀求大少爷饶过她们这一次。 曲醉云盯着方少良,压下心里的烦躁,为两个丫鬟求情,「是我看她们忙了一天太辛苦,才要她们坐在这里,由我来开门的。没想到我这么多事倒害了她们,表哥若是要撵人,不如把我也撵出去好了。」 方少良走过他身边时,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你想得美。」然后踢了踢跪得最近的那个丫鬓,「表少爷为你们求了情,我就饶你们这一回,去通报我姑妈,就说我过来探望她。倘若姑妈己睡下,就不要叫起了。」 这时的方怡蓝还没有睡,听说侄子突然造访,她也很是奇怪,换了件外衫便出门迎接。 「少良,这么晚了你怎么会过来?是老太太那边有事?」她最怕的就是母亲出事,因为母亲是她留在这府中免受委屈的唯一支柱。但少良那笑盈盈的脸看上去风平很静,似是并无大事。 「姑妈别紧张,我知道是我来得鲁莽。因为今天晚上我和老太太吃饭时,说起姑妈也爱吃酒酿小圆子,恰逢今晚桌上有这道菜,老太太便说让厨房多做一份,给姑妈送来。这么晚了,我又怕下面的人办事不稳妥,所习就亲自过来一趟。 「再说,我也有一个月没见姑妈了,听说姑妈前一阵子身体不舒服,不知道怎么样了?请过大夫看了吗?吃的什么药?咱们府里的库房中还有些人纂鹿茸,可又怕药不对症,所以没敢擅自给姑妈送来。姑妈想吃什么尽管差人和我说,若下人服侍得不周到,姑妈也和我说,我自有办法调教她们!」 只见方少良温文尔雅地笑着,一番话如沐春风般,让方怡蓝这平时不爱笑的冷美人都不禁绽出笑颜来,「你这孩子真是有心,其实这点东西让丫鬟们送来就好。既然来了,到我房中吃杯茶再走吧。」 他忙说:「我刚刚在老太太那里喝了酒,姑妈房中供着菩萨呢,我一身酒气不敢去衰读了佛像,不如我先在云弟屋里坐一会儿,姑妈尽管去休息,不用管我。」 方怡蓝笑了笑,「也好,你们表兄弟平时见面也少,是该多亲近亲近。云儿,替我照顾好你表哥。少良走时也不用和我说了,回去告诉老太太,就说我身子好多了,劳她老人家费心惦念,这一两日我就去东府看她。」 方少良施然转身,望着曲醉云微笑道:「云弟,那就打扰你了。不知道你那里有什么好茶可以让我喝的?」 曲醉云气得心都要着火了,没好气地说:「我那里哪有什么好茶?无非是些茶叶渣子罢了。」 「云儿,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前日你舅舅送过来的碧螺春不是还有不少?让莺儿她们去抱一壶送过来就是了。」方怡蓝临走时听到这回话,又喝斥了几句。 曲醉云只好低头回应,「是,娘,我这就去和莺儿说。」 莺儿就是刚才被方少良训斥的两个小丫鬟之一,院子不大,方怡蓝的话她也听到了,不等曲醉云吩咐连忙答应着,「奴婢知道了!请大少爷先在房内坐一坐,奴婢这就去烧水抱茶。」 方少良嘴角嗜着笑,走进曲醉云的房内,四下环顾,「你这房中还真是简拮干净,和我想的差不多。」 一脸警戒的曲醉云盯着他问:「你大半夜地来干什么?绝不是仅仅为了给我娘送什么酒酿小圆子吧?」 「那你猜我是来干什么的?」方少良一撩长衫,惬意地坐下,仿佛这里是他的房问,手正好放在那张琴上,顺势拨了两下琴弦。「探夜挑灯弹琴,你还挺有情趣的。只是这琴弦之中藏了什么心事,总要说与知音听吧?如今我便做你的知音,你想弹,可以弹给我听。」 曲醉云走上前将琴从他手边移开,「我高攀不上你这个知音,而且我弦中也没有什么心事。」 方少良一把抓住他的手,幽幽地看着他,「难得我今天来看你,你就这么给我脸色看?那好,我现在就去姑妈那里告状,说你冷言冷语特我,我实在是留不住,姑妈的茶,我只好不喝了。」 见他作势要起身,曲醉云不得不说:「好!好!你要听,我就给你弹!只是弹得难听,你不要后悔脏了你的耳朵!」 满腔愤恨地将琴拉过来,十指放在琴弦之上,拢指横抹,勾挑成音。自己的琴技本就寻常,今日心中又十分恼火,弹出来的自然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方少良听了一会儿,唉啧笑出声来,「你这琴技也好去拜圣藏影为师?若三年都出不了师,不只让人家笑话你,我看他圣音堂的招牌也要砸了。」 他转了个位置,来到曲醉云身后,双臂伸出,双手握住那放在琴弦上的手,曲醉云几乎是被他抱在怀中,然后他在耳边低声又说:「你这指法不对,练得再辛苦也弹不出来。」 曲醉云被他这样暖昧地掌控着,心底自然不愿意,冷冷道:「你放开手。」 方少良却在他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就不放,姑妈刚才不是都说了,让我们兄弟好好『亲近亲近』。」握着他的手,摩擎着那纤纤手指,唇顺着他的耳滑落到颈后,喉间一紧,沙哑而魅惑,「云儿,你这十指真是美,细细长长的,倒像女孩子一样。」 曲醉云挥身一颤,霍然起身,却被方少良一把按回座位上。 「别动。」环过手臂,揽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是压在他的背上。「你若再动一下,我就喊得姑妈都听到了。」 「你、你喊什么?」曲醉云气得手脚冰凉。明明该是自己喊的。 「喊什么?就说你欺负我……」方少良颠倒黑白还颇觉有理似的,另一只手扣住曲醉云的腰,指尖悄悄摸向他的腰带。 现在天气正暖,又是晚上,曲醉云在自己房中穿得并不多,方少良摸到他腰带的刹那,曲醉云己经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惊得也顾不得他的警告,拚死挣扎开来,像是受惊的小兔子般跑到门口,还没有拉开门,就听莺儿在门外说道:「大少爷,茶泡好了,奴婢现在能送进来吗?」 曲醉云用力一拉房门,气喘吁吁地说:「送进来吧!」 莺儿吓了一跳,看着房内笑盈盈的大少爷和明显脸色很差的表少爷,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本能地忙将茶具都放下,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正要将门反手关上,曲醉云却喊了一声,「别关门了!房里热,我要透透气。」 方少良却淡淡地说:「夜晚风寒,着凉了怎么办?看你穿得这么少,还是关上吧。」 莺儿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这门要开要关,但是看了眼大少爷那凉凉的笑意,还是决定听大少爷的,拉着两边门环,将房门关上了。 曲醉云的背紧紧抵在门板上,直勾勾地盯着方少良,「你若是再敢妄自轻薄,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让娘知道!」 「哦?你胆子不小啊。」他自斟了一杯茶,茶杯在手中来回转动着,嘴角的笑意渐渐冰凉,「你要怎么告诉姑妈?说我轻薄你了?」 「是!」 「那你有想过姑妈会怎么问你吗?」 「无论娘怎么问我,我都据实回答。」 「若姑妈问你……方少良为什么轻薄你?他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你怎么回答?」 第六章 一句昔通平常的问话,却让曲醉云如遭雷击一般,面前那张俊美又那魅的胆忽然有些模糊不清起来,手心出了汗,撑着门板却直打滑,牙齿也开始打颤起来。 「你……谁知道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八成是喜欢男人!不然你为什么和我纠缠不情?」 「不对,」方少良直直望着他,「我喜欢的是女人,我没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从头至尾,我只喜欢女人。」 曲醉云强笑道:「那、那太好了,既然你喜欢女人,那表哥一样可以在外面找到许多才貌双全的女子……」 「不,云儿,若是那样,对你来说就太槽了。」方少良轻轻叹口气,将茶杯放下,蓦然踱步到他身前,一手托住他的下巴,黑眸逼近到只有毫厘之差,「因为我看上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现在就在我眼前。」 最后一字的尾音没入两人的唇里,他强势的探入舌尖,勾住她的,茶香,还夹杂着一丝酒意,以及男性特有的气息,全都侵占着曲醉云的身休。 热,热烫的味道和她平时所感觉到的方少良完全不一样!平日里他是冷的,纵然他笑,也冷得像冰。但此时他像滋烧的火,或是一团风,无情又霸道地要吞噬掉她,毁灭掉她,在她的心上刻下属于方少良的印记,不管她是否会因此伤痕累累。 「不,我不是女人……」曲醉云逸出口的反驳含糊不情,「你弄错了!」并拚命推开他。 「你想让我『亲自』证明吗?」他哼着,一双手己经紧扣在曲醉云的腰上,腰带在挣扎时被松开,敞开的衣襟下是最后一层束缚一一雪白的内衫,但也许还有什么……因为内衫下面明显微微起伏的并不仅仅是她激烈的心跳。 「你是要我死吗?!」曲醉云脸色苍白地瞪着他,「毁了我和我娘的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没有给方府惹过任何的麻烦,我们只求平静的生活,只求能有一席之地可容身。」 「只求容身?不求逃离?」方少良默默地看着她,「云儿,你总是见我就跑,今天我做错了个决定,让你抓到机会又想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是跑不掉的,因为我不可能放你跟着那胡冲走。我告诉你,别以为天底下除了我以外都是好人。你以为他为何一眼看中你?身为一个男人,你长得太美、太妖烧了,焉知他没有断袖之癖?」 他微微一笑,笑得她心头更寒,「但是他不知道你的真身,可我知道。对,你一定想不明白我怎会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因为从你十岁起,我就一直在俏悄地注意你了。结果你看着一个人看了许多年,他能有多少秘密在你面前藏得住呢?纵然你和姑妈隐瞒得很好,但还是瞒不过所有人的眼。云儿,你是女人,纵然你自己都忘了,但我必须提醒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他的每一个字都生生地敲进曲醉云的脑子里,而他的手掌轻轻覆在她胸口,厚厚的白布并不能完全裹住那女性特有的玲珑曲线,她的肌肤本能的在他手下泛起一阵寒栗,她想尖叫出声,又想跪地求饶,乞求方少良放过她们母女,乞求他留给自己原本该有的平静。 但方少良的眼中除!霸道的侵略之外,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柔情密意,在她泪水滑落眼眶的刹那,那令她咽喉剧痛的薄唇又贴了上来,这一回,是柔柔的厮磨,轻轻浅浅的吮吸,牙齿在勾住她的小舌后,咬得不轻不重,宛如调情。 好怕,怕这个人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控制了她的生活,更怕,怕这个人更加轻易地就控制了她的灵魂。 他是魔鬼,而她,不愿做他的囚徒。 曲醉云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像个笑话,她曾经一直坚信自己是个男孩子,直到四岁时,有一次她去问母亲,「为什么方少楠小解是站着的,而我是蹲着?」 方少楠是方少良同父异母的兄弟,乃是庶出,和她的年纪差不多大,她偶尔去东府走动的时候会遇到他。 母亲被她问得花容失色,一把捂住她的嘴,厉声问:「你在哪儿看到的?」 她呆呆地看着母亲那仿佛受了巨大惊吓而变得狰狞的脸,自己也被吓住了。 「在、在花圃里……」 方少楠当时也不过五岁,内急时恰好看着他的奶娘和丫鬓都不在身边,他就跑到方家花圃的一角,偷偷自行解决。她当时正在附近看着方苑霞她们捉蝴蝶,无意中抬眼看到方少楠的动作,还不大明白他在干什么。但方少楠却发现了她,跑过来特意威胁道:「不许把我小解的事情告诉别人,否则我就揍你!」 他的威胁让她更加迷惑。小解?小解怎么能在那种地方?而且…… 站着也能办到? 可是无心问出的这个问题,会让母亲有这样大的反应更是她想不到的。 那一晚,她莫名其妙地被罚了跪。那一晚,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 第二天,母亲一边为她跪得红肿的膝盖上了药酒,一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她说:「云儿,娘有些话只能对你说一遍,你要死死记住,一定不能忘!否则我们娘俩就是死路一条,明白吗?!」 母亲那郑重其事且严梭无比的神情吓住了她,她只得怔怔地点头。 「你不是男孩子,而是女孩子。但除了你和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 「我是……女孩子?」四岁的她还是傻乎乎地不懂,「那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过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欣喜给取代。她笑着说:「娘,我想做女孩子。」 女孩子就能穿那漂亮的裙子,多好啊。苑霞一天到晚有漂亮的新裙子穿,而且整天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新发型,新脂粉,新首饰。她以前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到苑霞的新衣和发式就有莫名其妙的好感,明明她很讨厌苑霞那种飞扬跋雇的样子啊。现在她明白了,她喜欢的只是衣服和首饰,还有那漂亮的妆容,与她本人并无任何关系。 但是她天真的话语,却换来了可怕的回答一一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稚嫩的脸上,甚至将她打得跌坐在地。她吓呆了,捂着疼得火辣辣的脸,看着那面目狰狞的母亲,竟不敢哭一声。 「记住,你只能做男孩子!你要忘记自己是女孩子,而且永远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为什么……」她颤声问。做女孩子有什么不好?苑霞不是也很得老太太的宠爱吗?她照过镜子,知道自己长得不丑,若是换了女装应该会比苑霞好看,她不理解娘为什么不让她做女孩子。 母亲瞪着她,气势汹汹地说:「人心都是势利眼!你知不知道娘带着你在这里生活有多难?娘还指望你将来出人头地呢。一个女孩子,最多就是嫁出去,嫁人的女孩儿如拨出去的水,能值什么?只有男孩子才是能做大事的!你看看少良在府中有多得宠,就该知道到底是男孩儿好还是女孩儿好!」 她听了还是借借懂懂,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意思,但是母亲那张可怕的脸她却牢牢记住了。 为了不让她是女儿身的事情被人发现,母亲从不让下人为她沐裕更衣,在她五岁之前,这些事情都由母亲亲自为之。她五岁之后,母亲干脆让她学会自立,只有让她尽快忘记自己的性别,才是隐瞒真相的更好方法。 但是,她怎么可能会忘记事实的真相? 每次沐裕,都可以看到自己逐渐变化的身体。十二岁时,在裕盆中看到的那抹嫣红血渍是她初潮的开始。无论每月一次的疼痛失血让她脸色有多苍白,身体发软无力,她都得装作没事的样子,微笑着和所有人保持一段距离,只因为离得越远,自己就会越安全。 但是不期然的是,竟被那双黑眸给盯上,被人用目光一点一滴地剥离罩在身上十几年的那层保护衣,被人这样轻轻松松地拆穿真相。 该怎么办?她和娘苦心隐瞒的秘密被人牢牢接在手中,她要带着娘立刻出府逃走吗?可是……就算离开这里,她们也没有谋生的能力,她要如何养括自己和娘?而且以娘那骄傲强悍的性格,又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或许……她该杀了方少良?一瞬问,那恶的念头在脑梅中陡然闪过,然后她就被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给吓到。她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任人欺负都微笑以对的,如今怎么能生出这样可怕的想法? 立刻将心中那恶的那一簇鬼火狠狠掐灭,她当然不会真的选择杀人这种愚蠢的方法,用一个愚蠢去掩盖另一个愚蠢,结局己经不言而喻。 但是,除此以外,她还有生路吗? 方少良走时从她这里要了一盏灯笼,说是路上太黑,看不情路。其实他大少爷来时天色己经很暗了,他还是没带灯笼,可见这短短的一段路并不难走,而且在方府中到处都挂着灯笼,不到难以辨认路径的地步。 这不过又是他的一个伎俩吧?曲醉云渐渐地己经能摸情他的一些心思了,借了灯笼,总有还的一天,他便又有藉口过来了。 相安无事了那么多年,纵然他知道了她的真实性别,本可以选择沉默,任她自生自灭不用理睬的。她姓曲,又不姓方,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若他只是贪图她的容貌,这样一再进犯挑拨,不是也在给她找麻烦吗? 俏若真的逼出了她的秘密,惹恼了老太太,她和母亲会被赶出方府吧?这才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曲醉云内心无比煎熬,因命运被人握在五指间,任人衷玩。这世上为何会有个人叫「方少良」?为何她会被锁在这小小的院墙内,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曲醉云再见到方少良却是十天之后了。因方怡蓝说自己前几日生了一场小病,所以有好些日子不能过府探望老太太,让方老太太不禁对自己这个命运多外的女儿心生怜惜之意,遂作主拿出二百两的体己银子来,为女儿办个席面,说是冲一冲之前的晦气。 方府中一般除了逢年过节和几位重要人物的寿诞,很少这样大摆宴席,所以这在方家也成了一件大事。对方怡蓝羡慕嫉妒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看在老太太这样热心张罗的分上,人人又不得不赏脸来赴宴,毕竟白吃白喝也不损失什么。 设宴这一天,东府很是热闹,不仅各家的人都到了,还有本地一些方家的近亲也过来凑热闹。方老太太大手笔,请了本城最有名的两个戏班轮番献戏打擂台,一众少爷小姐和夫人姨太太们都是戏迷,不禁热烈讨论了起来。 「若论这苦情戏啊,当然是青彩戏班儿演得最好,上回老太太寿诞请他们来唱『月娘泪』,看得我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至于拱武戏班还是武生戏最好,打起来热闹好看,身段儿也漂亮。」方府最爱看戏的是二老爷方世书的二姨太秋荷,每次看戏她都比别人更加热络上心,而且最爱揪着戏班的表现说个不停。 但方世言的正妻二太太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提醒着,「今日可不是妹妹的场子,你就安静些吧。你想看什么戏,等你过寿时再点,今日既然是给怡蓝妹妹办的酒宴,自然是怡蓝妹妹先点戏。」 虽然方怡蓝今天面上大添光彩,但她是低调惯了的人,此时见二太太公然拿自己去折秋荷的面子,生怕会给自己找麻烦,便笑道:「还是请老太太先点吧。」 第七章 戏牌送到面前,方老太太却笑说:「今天是给你办酒席,自然是你先点。你不要怕别人说什么,有我给你撑腰呢。」 方怡蓝浅浅一笑,只好将戏牌收回来,先点了一出「万园春色」,这戏讲的是一户有钱人家多子多孙且趣事不断的故事,最是热闹好看。大户人家办宴席,多点这一出。 几位太太和姨太太知道她点这出戏意在讨好老太太,因此,表面子上都点头说「点的好」,在心里却又暗暗地撇嘴冷笑。 方少良正好从戏楼下面走上来,方老太太看到长孙来了,便唤他,「少良,你也点一出戏吧。」 他一眼瞥过去,看到坐在方怡蓝身后的曲醉云,两人目光一对,她立刻将视线移开,很不愿再瞧他一眼的样子。他勾唇一笑,「给姑妈办的酒席,却让我点戏,这不大好吧?老祖宗您点过了吗?」 「老祖宗」这称呼,全府只有方少良一人这样叫,每次这样叫都带着几分孙子讨好奶奶的味道。 方老太太最是宠溺他,立刻笑答,「你就算是替我点一出好了。」 方少良笑着接过戏牌看了看,忽然歪着头问曲醉云,「云弟喜欢什么戏?」 她闷声道:「我平日也不怎么看戏,对这一点都不懂。」 「也是,还是女人们更喜欢看戏。」方少良耸了耸肩,「其实我也不大懂戏,不过老祖宗既然让我点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点一出吧,点得不好,你们就不要怪我了。」他对站在旁边等着人点戏的戏班班主说:「你们班子里有没有能唱《木兰从军》的?」 班主陪笑道:「大少爷点的这出戏不常演,不过还是可以唱的。」 「那就这一出吧!不用唱整场,把最精彩的那一折唱一唱就好。」 方老太太在一旁问:「最精彩的是哪一折?」 方少良回头答道:「就是最后一折,唱的是花木兰从军归来,脱戎装换红妆,那一折我记得叫一一『惊艳』?」 班主笑道:「大少爷说的没错,是叫『惊艳』。这戏是从古诗(木兰辞)中改过来的,这一折中原诗词保留的最多也最全,几位夫人小姐们应该都耳熟能详,听上一遍,就能跟着唱几句了。」 班主领了戏牌下去后,四小姐方丽瑶好奇地问:「这一折中有什么唱词是耳热能详的?」 方少良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敲了下妹妹的头,「你这丫头平日读书一定不用功,连(木兰辞)都没背过吗?既然是『惊艳』一折,唱的自然是最后那一段了,你把(木兰辞)背一背不就知道了?」 闻言,方丽瑶摇头晃脑地默默背着,「卿卿复卿哪,木兰当户织……」 「谁让你从头背了?」方苑霞一个白眼丢过去,「从『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开始背不就好了?」 方丽瑶也不气恼,乖乖地跟着背下去,「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慌:『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好不容易背完了这一大段,方丽瑶立刻喝了口茶水,又问道:「少良哥哥,你说这诗是不是后人胡编乱造的?一个女人从军十二年,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女人?」 他淡淡地回答,「若她刻意隐瞒,而旁人又从未往那里想过,也非不能。」 方少楠伸过头来笑道:「若她长得没有一点女人昧儿,是个丑八怪,身材又平板,也难怪别的男人看不出来。」 他说话素来口没遮拦,这话说出之后,方老太太不禁皱眉,「少楠,满桌都是你的长辈,这样说话实在是没规矩,我看你还是到下面去看戏好了。」 方少楠悻悻地起身,不情不愿地下了楼。他母亲段姨娘顿觉自己也似是被打了胆,连忙起身向方老太太告罪。 方老太太冷冷地说道:「你坐着看你的戏,和你无关。少楠这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这只算是提醒他一下而己。」 方少良一笑,「姨娘别怕,老祖宗处事最是公平的,少楠那里改天我去说说他就好了。下面都是亲戚家的公子,他在那里比在我们这儿更自在些。」 有大少爷打圆场,段姨娘总算又安下心,坐回去看戏了。 这时候戏已开场,热热闹闹的一出「木兰从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漫不经心地踱步到曲醉云的身旁,方少良挨着她坐了下来,小声道:「知道这戏我是为谁点的吗?」 她面无表情地说:「大表哥自然是为老太太点的。」 他轻笑,「你就算是再装得不解风情,其实心里还是明白的。无妨,反正今日是姑妈的好日子,我也不会说破什么,你尽管放心。」 身子一顿,曲醉云赫然回头瞪着他,「你还想干什么?」 方少良挑眉,「我想干什么,要看你对我的态度了,你若乖一些,我便什么都不做。你看姑妈今天心情多好,多少日子都难得见她一回笑脸,对吧?她辛辛苦苦地在府中特了十几年,要的不就是今日这般众星拱月的光彩日子?可这繁华如梦最易醒啊……」 曲醉云恨得牙痒痒,一边还要留意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一边再将声音放得轻一些,「大表哥,你就算是再悠意妄为,但别忘了还有礼数呢!我好歹是你的亲戚。」 「表妹嘛……」他故意拉长声音说出这三个字,曲醉云吓得几乎要用手去捂他的嘴了。 方少良见她慌成这样,便暂时住了口,又好奇地问:「你今天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今天一上楼,他就觉得云儿的气色不佳,一张小脸白白的,比起平日少了几分血色,连唇都失了红润。 曲醉云皱眉道:「你少气我,我就不会病。」 方少良暖昧地笑着,「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了?可我怎么会气你?我怜你、疼你都来不及呢。」 不想与他说这些话,曲醉云站起身,作势要去旁边拿茶杯。而视线一直不离方少良的方苑霞,看他俩很亲密的样子,心中有些吃味儿,便上前道:「少良哥哥,昨天我院子里的荷花开了,叫人请你来看,怎么你也不来?」 「昨天啊?」方少良懒懒地说,「昨日我一整天都在核算府里的帐目,哪有工夫出门闲逛?改日吧?」他又看着曲醉云间道:「云弟不是最喜欢荷花吗?改日咱们一起去看。我记得二妹妹那里有不少荷花的品种还是市面上少见的呢。」 方苑霞虽然不喜欢曲醉云,但是既然方少良亲自邀约了,自己也不得不装作大度的样子说:「是啊,表弟也一起来吧,我那里还有一盆逞罗国的荷花呢。」 「我对荷花不是很懂,而且这两日学堂上老师功课催得紧,我娘让我少出门,你们共赏就好了。」她淡然地拒绝。 被曲醉云折了面子,方苑霞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笑道:「表弟的架子就是大,咱们请不动就算了。」随后又表情一变,对着方少良娇嗔说:「少良哥哥,你可得给我这个面子,一定要来啊。」 他伸个懒腰,「我这几日也忙得很,指不定哪天有空。再说,既然云弟不去,那我也算了吧。」 方苑霞急得坐不住,忙过来拉扯他的袖子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 方少良将袖子扯回,淡淡地说:「咱们己经不是小时候了,我一个大男人跑到小姑娘的院子里去看荷花,不怕让人说闲话?总得带个伴儿吧?可惜这伴儿又不赏脸。」 曲醉云见他非要拉上自己不可,而方苑霞瞪着她的眼也都快起火了,只得说:「好,等我和我娘告了假,便去叨扰二表姊。」 方苑霞这才满意地坐了回去,只是不免又多看曲醉云两眼,心中很不愿意承认方少良肯去是因为自己承了他这个情。 曲醉云靠着二楼看台的栏杆向下看去,只见戏台上正演到精彩之处一一换回女装的花木兰搂着爹娘哀声痛哭,唱着,「离家经年十二载,思亲难免泪双流。此身虽着男儿甲,心中常忆女儿愁。今日还我红颜色,侍奉双亲解千忧。天下皆知木兰名,何必荣华万户侯?」 这一段让她不禁听得痴了,「天下皆知木兰名,何必荣华万户侯?」 花木兰这样的奇女子,真的存在过吗?那甘愿以铁甲遮去婀娜身姿,任风沙替代脂粉,十二年的青春美貌随水流,却又在天地问留下一段属于自己悲歌慷概的动人传奇。 她,就像花木兰一样的孤独,不知能有像花木兰一般的骄傲吗? 小腹忽然隐隐抽痛,唉,这是她今日最大的烦恼。做女人的麻烦,便是这每月必有的疼痛怎么都避免不了,真不知道当年花木兰是怎么将这样的大事都顺利遮掩过去的? 她休质虚寒,只要到了这日子就手足冰凉,头几日更是小腹疼痛难忍。昨天在床上躺了一日都没有下地,今天总算好一些了,勉强可以出门见人,但两腿还是虚软无力。 母亲怕人看出问题来,也不敢给她做姜糖水喝,所以她只能忍着。 但是疼痛感忽然越来越强烈,一阵一阵的,让她不得不将小腹紧紧抵着栏杆,以压制那磨人痛意。 在她身侧坐着的方少良越看她越觉得不对,她脸色越来越白,双手紧紧抓住栏杆的样子,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又像是随时要晕倒似的。 「不舒服?」他不禁又悄悄地问了一遍,「若是不舒服就直说,也可以请个大夫给你看看。对了,常给老太太看病的方成祖一家也在楼下看戏呢,要不然叫他给你把把脉?」 「你……少管闲事。」她咬着牙,「不许叫人!我、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看她小脸纠结的样子,方少良眨眨眼,竟然明白了。 他默然一笑,转头对方老太太说:「老祖宗,我前两日买了本曲谱,恰好云弟也喜欢弹琴,我想带她去房里看看那本书,所以想先向您告个假,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方老太太笑道:「你们男人就是不爱看戏,这里唱得正热闹你们就要走。那好吧,也不强留你们了,一会儿吃饭时回来就好。」 方少良扯着曲醉云就往外走,经过方怡蓝的时候又说了句,「姑妈,我代云弟和您告个假。」 她看了下两人,眉宇紧整,似是有话想说又不便说,只对曲醉云道:「你不要给你表哥添什么麻烦就好。」 「云弟最讲规矩了,到我那里连茶杯都不敢碰的。」方少良说罢,便将曲醉云拉下了楼。 戏楼距离方少良的寒月居并不远,府中的丫鬟家丁们大多在戏楼那边看戏,路上难得见个人影,方少良柔声道:「看你疼成这样还忍着不说,路都走不动了吧?我背你。」说着他竟然真的蹲下来,背对着她。 曲醉云一张胆虽然雪白,但是耳根子却热得要命,知道被他看出秘密来,尴尬得要死。「你别闹了,我、我回西府去了。」 「休想!」方少良干脆一把将她抱起,往寒月居走去。 「放我下来!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曲醉云又惊又怕,又羞又怒,威胁道:「你若是不放我下来,我一会儿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第八章 方少良叹了口气,「好烈的脾气。」好在这时候己经来到寒月居门口,他将她放下,扬声问:「院里今天是谁值守?」 绿墨跑出来,连声答,「大少爷,红莺姊姊去厨房那边了,玉墨和金风在戏楼那边帮着伺候,只有我在。」 敛起笑脸,方少良说道:「我刚才在戏楼上吹了点风,鼻子不舒服,你去找红莺,让她和厨房说,给我做碗姜扬过来。」 打发走了绿墨,他将曲醉云抓进自己的卧室,按倒在床上。 「好好躺着,一会儿喝了姜扬就好了。」 她盯着他瞧,闷声说:「你倒是挺懂的。」 方少良笑道:「我上有母亲,下有妹妹,家里还有这么多姨娘,女人的这点事儿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这表情是在吃醋?」 「鬼才吃醋。」曲醉云翻身对着墙面。 他欺身来到她身后,问:「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不用!」她反手推开他,惹得他发笑。 方少良的手哪里是曲醉云管得了的,他捺起她的衣摆,直接探入她的外裤,在她激灵一下,要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他己经将身子俯压下来。 没有血色的红唇被紧紧覆住,刻意地不给她一点喘息的空间,舌尖撬开那试图紧闭的牙关。她以为这样就能关住心门了吗?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允许! 将她死死的压在身下,嘴上的力道让平躺又乏力的她根本抵挡不了,唯有他一只手却与唇上的交战不符,正轻柔地帮她揉压着疼痛的小腹,由左向右,慢慢地转着圈。 若不是外面又有了绿墨的声音,方少良实在是舍不得放开她。先不回应绿墨在门外的询问,他抬起身,看到她的双眸全是水汪汪的亮择,脸颊和嘴唇又恢复了红润,不禁微笑着点点头,「好,现在的样子我喜欢。」 说完,便悄然下了床,开门让绿墨进来。 看到曲醉云躺在里屋的床上,绿墨讶异地问道:「表少爷怎么了?」 方少良冷冷地瞥她一眼,「这是你该问的吗?」 绿墨惊得缩起肩膀,忙退下去。 他故意悠然说道:「云弟,就算姑妈昨晚责骂了你,你哭也哭够了,起来陪我喝碗姜杨吧。」 听着身后的动静,曲醉云羞愤交加,却根本不敢回头。她的嘴唇被方少良亲得肿痛起来,若是让绿墨那种精明丫头看到了,真是只有死路一条。 直到听得房门重新关上,她才松了口气,刚要起身下地时,方少良己经端着姜扬坐到她身边来,「给你做的姜扬,可惜我不敢再让她们放点红糖,否则她们就真要起疑了。」 那愉着将碗递到她唇边,见她紧皱着眉却不伸手。 他叹口气,「真是不知好歹的小东西,我可是好心救你,你不喝了它,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若再疼得不行,我可救不了你了。」 曲醉云知道自己的情况,他说的也是事实,只得伸手去接碗,但方少良又把碗故意移开了一些,存心逗弄她,就像猫逗老鼠似的。 她生气地问:「你一天到晚戏弄我,有意思吗?」 「有意思。」他倏地喝了一口姜扬,搂过她的脖子,将扬什哺入她的口中,她躲闪不及,那辛辣的味道一下子灌进口腔里,止不住地想要咳嗽,又被他用舌头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姜汤的昧道实在算不上好,可棍杂在他的热吻中,这味道就变得更加诡异,他以舌尖搅动她的心弦,让那热辣的扬汁从咽喉滑入腹中之后,连着剧烈的心跳一并变得火烫。 曲醉云紧紧抓着他的肩膀想要推开,那魔鬼般的男人却轻笑着把唇滑到她耳边威胁道:「你要是把姜汤都推洒了,连碗也摔了,被绿墨听到声响,你自己和她解释去。」 于是她只好狠狠地咬了他的舌头一下,血腥之气骤然冲槛出来,饶是方少良不想松口也得松了。 他用手指抹了下流出血的嘴角,微眯起眼,「好利的牙。」 曲醉云夺过他手中的碗,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后,推开他,「我要过去了。」 「身体撑得住吗?」他从床头拿出一块手帕,慢悠悠地擦着舌尖上还在不断渗出的血,打量着她的背影,「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服?」 「谁要穿你的旧衣服?」她没好气地说。 「嗯,原来是嫌弃衣服是旧的?」方少良勾唇一笑,「那好,明日叫锦绣坊的人去给你量身定做几身衣服。不过我送你的那几件还是我七、八年前的衣服,没怎么上身就压箱底了,送给你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我那时的身量和你现在差不多,让你穿正合适。 」 「多谢大表哥的好意,可我实在承受不起。你这福厚绵长的人的衣服让我这福浅命薄的人穿,不知道是不是不吉利。」她冷着脸,一手撑在桌面上。本来今日就失血过多,又被他轻薄了半天,更没气力了,却偏偏不想在他面前示弱,执拗地站着。 方少良晃到她身边,笑道:「我这福厚之人正好庇佑你这福薄之人,这样才是绝配。」见她要走,他一手拽住她往回拉,「先别走,还有些私房话要和你说。」 曲醉云戒备地看着他。他能说出什么「私房话」来?她猜也能猜出一二。 却听方少良说:「老太太年事己高了,这府中的人看在她的面子上,还会对你们母女俩好一些一一」 「母子。」她打断他的话,咬牙切齿地提醒。这家伙若是故意要用错字,她不管,但要是在人前也这么胡言乱语那可怎么办? 不理会她的纠正,方少良迁自说道:「府里的人都是势利眼,我虽然得宠,但上面毕竟还有老爷和太太,你若想和你娘平平顺顺地一直住下去,光是靠你娘这样吃斋念佛的可不行,你总要做些事情出来,让他们看出你是可造之材,才不会让所有人都当你们是吃白食的,你们在这里住着才能更安稳。」 曲醉云心头一震。她本以为他要说的,无非是那些调情逗趣的玩笑话,没想到却也有一番肺肺真言。而这些话原本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是她的心病,被他说破时不禁有些气馁一一她的无奈和尴尬方少良都看在眼里,在他面前她竟然没有半点秘密吗? 方少良又正色道:「我本来想带你从商,慢慢学起,但是看那个胡冲对你色迷迷的样子,真不放心把你交给他。我先替你留意着吧,看看把你安置在哪里合适。钱庄责任重大,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若交给你去管,府中肯定一禀人不服,或者酒楼那边可以先交一间给你打理……」 他虽然是在对她说话,但也是自言自语,这些话显然盘旋在他心头很久了,不便与他人说,今天告诉她,并不是为了和她商量,而是为了推心置腹。 这些年,他对她用的心思远比她知道的多,若只是贪恋她的皮相,他可以用强的,就算因此占了她更多的便宜,她也不可能反抗闹翻脸。但是每次看到她纤瘦的身影在府中孤独地伫立时,他就忍不住想把她拉到人前,让她大大方方地找回属于她的自信和骄傲。 但曲醉云对于他的心思却没有多少感激。若不是他主动挑弄,戳破真相,她又怎会有今日的尴尬,而且进退两难?纵然他为她安排后路,那也是他希望她该走的后路,而不是她自己选的,所以,她不可能接受他的安排。 她的沉默令方少良敏感地察觉到她内心中的抗拒,握着她的手,那手都是接成了拳头,不肯与他十指相交。 「云儿,你若以为我是在玩弄你,那你就错了。」他沉声慢语道,「我是认真的。」 她一震,这才看向他的眼一一他说他是认真的?什么认真?认真地不让她有好日子过吗? 「不,」她吐出一字后,轻轻摇头,「我不愿意。」 方少良眉骨一沉,「为何?」 「因为我是男的。」这是娘赋予她的性别,她只能选择听一个人的话一一娘,或者方少良。事实上,她也只能听娘的。 他冷哼了一声,「我有办法证明你不是。」 「那……」她凄然一笑,「我就只有死给你看了。」被逼到无路可走,唯有死路一条,他要的大概就是这个。 他的手暗暗使劲,将她的拳头接得没有一点缝隙,骨头都疼痛欲裂,「别拿死威胁我,这是小孩子才闹的脾气。」 「除了死,我还有什么可以威胁你的?」她默默地看着他,「结果你心里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我,那你就会在乎我的威胁。结果没有……那我的威胁就一文不值。」 她在赌,她在赌这个男人对她到底是不是真心,如果是……那他会惧怕她的威胁而止步,如果不是……那也只有玉石俱焚这一条路可走。 方少良托起她的脸,凝视着这张让他暗中凝视了不知多少年的面容,她的外柔内刚他早己知晓,但她的毅然决然却也是他不得不恐惧的。可恶,他竟然开始顾忌她的「威胁」了!更可恶的是,这个女人以前怕他,是因为她以为他无情,现在她威胁他,是因为她知道他对她有情。可无论他是无情,还是有情,她都选择离他远远的。 一瞬间,她的冷模触怒了他,将她往怀中狠狠一拉,托着她的头说:「你可以死,将你娘丢下,让她孤苦无依,孤独终老,成为府中所有人的笑柄。」 曲醉云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只会拿我娘来威胁我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了她牺牲了多少?她到底爱不爱我,我都不能确定。如果我死了,说不定我们两个人都解脱了,否则我早晚有一天……会开始恨她。」 她平静如水的声音,清澈剔透的眼神,像一朵小雏菊一样细致干净的面庞,无一不强烈地吸引着他,唯有这些话,挖出了她心底最狠辣、最冷模的那一面。 她对母亲,有多在乎,就有多失望。 方少良知道今天这番话是白说了,她被人禁锢了情欲十几年,要想改变,也非一朝一夕可得。 默然地看着她那紧绷的面孔,他忽然说:「该吃饭了,我们回去吧,免得老太太差人来找。一说完,便拉着她往外走,又问:「若是不能走,我便背着你回去。如何?」 「不用!」她慌忙躲开他的手,无论身休有多不适,还是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方少良看着她的背影,犹如一只受了惊吓急于逃离的小兔子,不禁失笑。她以为威胁了他,他就会放手吗? 他岂会让她如愿! 宴席过去后的第三天,本城最大的绸缎庄,也是裁缝括儿做得最好的锦绣坊派了两名师傅到西府的倚云苑来,说是大少爷吩咐他们为方怡蓝和曲醉云各做几身衣服。 那裁缝姓崔,面孔和善,天生一副弥勒佛的笑模样。「大少爷说天气转暖了,这人最易出汗,衣服肯定也换得勤,所以应当多做几身衣服备着。府里的夫人小姐们每年这时候都会做上两三件,所以西府这也该做几身才好,希望姑太太不要为了省银子就委屈了自己。」 方怡蓝淡道:「我这里的衣服真的够穿了,实在没必要多做。」她看了眼曲醉云,「要不就给云儿做两身吧。」 她连忙回绝,「母亲一直教我『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孩儿不敢忘了母亲的教诲。」 方怡蓝说道:「这是你大表哥的一片心意,你也不用拒绝,否则倒显得咱们格格不入。下个月是老太太的大寿,你做两身新衣服留到那时候穿就好了。」 第九章 既然母亲都发了话,曲醉云也只好答应。 裁缝很仔细地为她量尺寸,她心中却扑通扑通的紧张得很,生怕那裁缝发现她身材不对,不像个男儿。 好在崔师傅只是笑笑说:「表少爷骨骼情奇,身材俊秀,真是一表人才。料子大少爷己经帮忙挑好了,改日做好了会尽快给表少爷送过未的。」 连料子都要被方少良包办,曲醉云心里很不高兴。 这时候,方苑霞的贴身丫鬓倩碧拿了张帖子来,说是方苑霞请她过去赏荷。她问道:「有谁去了?」 「四小姐和五少爷都过去了,还有孙府的小姐,也都来了。」 一听人很多,曲醉云稍稍放下心来,当着那么多人,大庭广众的,谅方少良也做不出什么逾矩的事情。上次她己经答应了方苑霞,而今若是又毁约不去,日后肯定会有麻烦,于是她连忙换了件衣服,通报母亲一声后,便跟着倩碧去了彩霞阁。 彩霞阁里,已经来了一堆人。 远远的就见二小姐方苑霞穿了一身艳丽的挑红色,在众人中尤其醒目,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她那盆逞罗品种的荷花。 「这盆荷花还是皇上赏给孙家的品种。而眼前这一盆,是孙夫人上次来咱们府里,听说我也喜欢荷花,就叫人送过来。」那语气里的骄傲和得意是毫不掩饰的。虽然方家世代为官,皇上赏赐的东西也不少,但这毕竟是外国来的花种,属于希罕物,也难怪她这样急着让所有人都看到。 五少爷方少华是方苑霞的弟弟,两人都是二老爷方世言的孩子,而且是一母同胞,他年纪小,也不懂事,只在院中跑来跑去的,偶尔停下就问:「二姊,咱们几时可以吃东西啊?」 「你就知道吃!」她摆出姊姊的架子教训他,「少良哥哥还没过来呢。他说今天还会带个客人过来,咱们总要等他来吧?」 四小姐方丽瑶也是好吃的,拉着方少华俏俏说:「我看屋子里还有一碟呆子,不如咱们先去吃几个呆子填填肚子?」 方少华忙连连点头,和方丽瑶手拉着手,跑到内屋去了。 孙府的千金孙欣悦算得上是方苑霞的闺中密友,此时她坐在池边指着那荷花问道:「你这里的池子怎么也不扩建一下?全府就数你这里的景致最好,老太太都要常过来走动的,若再把池子翻建一倍,这池边就更凉快了。」 方苑霞叹气地说:「我问过父亲了,说是臣子家中的池子大小朝廷是有定制的,若太大了,逾过定制就会给自己找麻烦,所以最近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些好品种都不能种,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孙欣悦笑道:「这有什么,定制里有没有说是不许一个池子的大小超过定制,还是说不许所有池子的总面积超过定制?」 她的话让方苑霞听得一愣,「这倒不知道。」 「你去打听打听,倘若不限池子的数量,那你回头再往少华那里挖个池子,把你想种的,都种上不就好了?」 方苑霞听了这主意连声说好,拍着孙欣悦的手背说:「还是你这个丫头机灵,这样的鬼点子你都想得出来。」 忽然孙欣悦向远处撇撇嘴,「你连他都请来?」 方苑霞看了一眼她所说的那个人,原来是曲醉云正好走了进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谁想请他了?还不是少良哥哥非要拉着他一起来,说是我们都长大了,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单独来这里看荷花。其实还不是看他们母子俩孤苦可怜,所以我也只好给他这个面子罢了。」 孙欣悦忽而说道:「话说少良哥哥今年有二十二了吧?怎么老太太一直不给他说亲?」 闻言,方苑霞眼珠子一转,笑问她,「是不是你这丫头想嫁我少良哥哥啊?我告诉你,老太太的心可高着呢,从他十八岁起,就开始给他物色结亲的对象,要门第、家世、人品都配得上才行。我少良哥哥眼界更高,说除非是月里的嫦娥,否则他谁也看不上。」 孙欣悦叹气道:「那我是没希望了。」 「这也未必嘛。」方苑霞笑着说:「你们家和我们家向来关系要好,绝对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而且你爹又那么喜欢少良哥哥,没准儿长辈们之间有什么默契,是咱们不知道的呢。」 「会吗?」孙欣悦被她说得又雀跃起来,「若咱们俩真是做了姑嫂,干脆你就嫁给我哥好了,这样就亲上加亲了。」 方苑霞笑着碎骂道:「呸,你哥那种孔武有力的武夫才不是我喜欢的呢。」 「那你要嫁什么样的?」孙欣悦好奇地问,「难道你喜欢白面书生?」 她的眼珠转了转,却看见院门口有两人联袂进来,一人是方少良,一人竟然是圣音堂的圣藏影。她顿时眼睛一亮,两颊泛红,孙欣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道:「哦一一原来你喜欢圣堂主那样的啊。」 曲醉云自进了院门,就很知趣地独自坐得远远地看荷花。原本想着,既然方少良还没来,自己略坐一下就走,也算是给了方苑霞一个交代,还可以免去碰到方少良的尴尬。可是那荷花开得着实情艳绝丽,让她也不禁看呆了,结果这稍稍耽误了一会儿,就又被方少良碰个正着。 可她也没想到他今天会和圣藏影一同前来,心中不由得感到好奇,圣藏影怎么这么清闲,会一起到这边精荷花? 圣藏影一看到她,先笑着走过来道:「少良说在这里没准儿能碰到你,结果居然让他说中了。」 「有事找我?」她偷偷看了方少良一眼。自从那天和他又闹得不欢而散后,她就一直担心他会做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但是这几日他倒是安静,可他越是安静,她心里就越是不安。她知道方少良的脾气是固执且强势的,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就很难改变他的心意,哪怕是她…… 圣藏影笑道:「少良说你想学琴,拉我过来看看你那张琴,还说你的琴又老又破,音调都不准了,弹出来的音只能用『呕哑嘲晰难为听』来形容了。」 曲醉云也是一笑,「哪有他说的那么难听,他不过是笑我的琴技不好罢了。而且琴不是越老才越好的?老一点、旧一点有什么?那还是我娘小时候用过的呢,我再用着更有意义。」 「就算是老琴,也有分好的和不好的。一会儿我跟你回去看看你的琴,说不定是因为你也不懂保养,所以琴声才难听。」 「那不如现在就走吧。」难得有了藉口可以开溜,不趁此时更特何时? 见她真要走,圣藏影忙拦阻,「哪有我刚到就忙着走的?好歹也要和二小姐打个招呼啊。」 这时,方苑霞已经向他们走过来,听了他们的谈话,就急道:「就是,哪有刚来就走的?我还让厨房做了几道小菜,少华早说饿了,只等着你们来了才能开席,现下你们要走了,那他可怎么办?」 圣藏影闻言笑道:「好啊,方家厨子的手艺我是早就听说过了,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见圣藏影被方苑霞拉到荷花池边的桌子旁,曲醉云悄声问方少良,「你为什么要带他来?」 「讨好你啊。」他眨眨眼,「你不是想拜他为师?」 曲醉云微微整眉,「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上次她说要拜圣藏影为师,结果这大少爷一下子就把脸给拉下了,这一回怎么可能亲自将他找来? 方少良诡异地一笑,用手指指方苑霞,「你不觉得苑霞看着圣藏影的眼神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方苑霞对圣藏影的倾慕之意毫不掩饰,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他和她说这些干么? 他轻声道:「圣藏影既然是苑霞的心中所属,我看你就死了对他的心吧。」 总算明白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了!曲醉云瞪他一眼,「你胡想什么呢?」她只是钦佩、敬慕圣藏影的琴技,什么时候对人家有别的心思了?这大少爷以为别人都像他似的,心里只有情情爱爱吗? 「没有?」方少良的眉消和眼角露出一抹喜色,「那我就放心了。」 曲醉云很想对他翻白眼,可是孙欣悦已经朝着他们跑过来了,「少良哥哥,上次看戏时,我托你帮我和班主要一份戏词儿,你要了吗?」 方少良笑答,「要了,那班主第二天就差人送上府来,不过我这几日忙,就忘了,一会儿叫红莺她们拿给你。」 她开心地说:「我就知道少良哥哥说话算话,最守信用。」 看着孙欣悦的表情和眼神,和方苑霞是何其相似,曲醉云不由得唉喊一笑。 两人都狐疑地看着她,孙欣悦皱眉问:「曲少爷笑什么?我的话很好笑吗?」 「不是笑你说的话。」她淡淡的瞥了眼方少良,「是笑有些人不解风情……」说完她就溜了。这「不解风情」四个字是方少良给她的评价,如今原词奉还。以方少良的聪明,难道看不出来孙欣悦对他的那番小心思吗? 小院里的桌子并不大,方苑霞叫丫鬓又搬出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众人才得以坐下。 因为方苑霞特意嘱咐过厨房今天在她这里吃饭的人多,还有大少爷,所以掌厨的也算是拿出了浑身解数,做了六碟凉菜,八碟热菜,满满的摆了两大桌。 方少华就等着这一顿了,看到这么多好吃的兴奋地直拍手。方丽瑶挨着他坐,两个人年纪虽差了九岁,但一说起吃的就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方苑霞想趁机和圣藏影多说点话,却被这两个弟弟妹妹吵得耳根子不得情静,遂不高兴地说:「你们两个安静些,吃东西都占不住你们的嘴吗?」 此时,圣藏影对桌上一盘松子桂鱼赞不绝口,说道:「我若是也天天吃这些好吃的,我也能腾出嘴来,可惜我平时难得能吃到这些美食,所以我现在是顾不上说话了。」 听见这话,方苑霞侧目笑道:「你若是愿意,以后可常来府中走动,反正老太太和你爹也是故交,而且老太太常说你们圣家出的都是奇才呢。」 「奇才可不敢当,不说我们是那门歪道就好。」圣藏影笑着看向方少良,「少良就老说我承袭家业,开这个乐馆和不务正业也没什么区别。」 方少良正在慢悠悠地挑着鱼刺,圣藏影的话只是让他嘴角微微上挑了下,「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不是就为了在仕途上能有所建树?现在窝在圣音堂里,你自己甘心?」 「你也读了那么多书,不是也不走仕途?」圣藏影反驳道。 「我不走官场之路,是我懒得应对官场人的那些嘴脸。」方少良说完,忽然将己经挑净鱼刺的一块鱼肉丢到曲醉云的碗里。 曲醉云本来安静地吃饭,见他这样丢过一块鱼肉来,免不得让她被别人注意,立刻皱起眉说:「我若想吃自己会夹,不劳大表哥费心。」 「人为鱼肉,我为刀姐。」方少良笑味味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是我的做人原则。官场之中人人都为鱼肉,也人人都为刀姐,我这辈子是做不了皇帝的,而我也不想被人刀姐,所以,我宁可走商道,而非宫道。」 她心中温怒,这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往自己碗里布菜,纵然他装得一本正经,说得道貌岸然,也难保不被人看出疑点来。 曲醉云顺手夹起一块虾肉放到方少华的碗中,转移焦点地说:「少华,这虾做得不错,看你坐得远,大概是构不到吧?」 第十章 方苑霞却尖叫一声,「少华不能吃虾肉的!」然后飞快地用筷子将虾肉从弟弟的碗中拨出去,满脸不悦地说:「少华吃虾肉脸上就会起红疹。去年过年的时候就闹了一次,大半个月才好,你不知道吗?」 曲醉云尴尬地说:「抱歉,我真是不知道……」长时间特在西府,她本来就不大情楚东府的人和事,去年过年的时候……哦,那时候她感染了风寒,在府中休养了七、八天才好。更何祝,她本来就不常往这边走动,人家说闲事的时候她也没有留心听,就这么错过了方少华生病的消息。 但方少良却沉着脸开口道:「苑霞,即使她夹错了菜,总是一番好意,你刚才的举动却实在是有失大家小姐的风度,向你表弟道个歉。」 方苑霞紧抿着唇,很不情愿地说:「这又没什么好道歉的,若要道歉,该是她先道歉才对。」 方少良的胆色更冷了,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掷,说话的声音虽不大,语气却很重,「原来如今我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了,我这个当哥哥的还真是『脸上有光』。」 见气氛转眼问变尴尬,曲醉云忙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好的一顿饭都能吃得让大表哥翻了脸?本来就是我有错在先,我先向五表弟和二表姊道个歉。」她举起桌上的小酒杯,「对不住二位的地方,我以酒赔罪了。」 方少良却伸手抓住她的酒杯,「不知者不罪,你道什么歉?」 这回方苑霞的脸色可就更难看了,娇嗅着强笑道:「少良哥哥怎么那么护着他啊?我还不是担心少华又犯了病,到时候忙前忙后伺候少华的人可不是表弟啊。他在西府里住着,万事不操心,可我回头怎么和爹娘交代?」 孙欣悦见好朋友受了责备,也忙为好友说情,「没事没事的,反正少华这不是还没吃吗?好好的别闹起来嘛。」 方少良依旧冷着脸,「云弟难得来东府这里吃顿饭,还要看你脸色,倘若把她吓得不敢来了,老太太要是问起,我怎么回答?」 「少了我这一顿,他也没少来啊。」方苑霞觉得自己在心上人面前被哥哥这样折面子,实在是备受委屈,也把筷子一丢,捂着脸,哭着跑回屋里去了。 方少良见她走了,对圣藏影使了个眼色,「你还不去安慰安慰?」 「你惹的祸事,倒让我未给你收烂摊子?」圣藏影无奈地苦笑,却也只得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正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该留还是该追进去的孙欣悦,偷偷用眼角瞥着方少良,小声说道:「方大哥别生气,苑霞是真心敬重你的。不过今天好歹她是作东的,方大哥也该给她留几分面子。」然后她又看了眼曲醉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别为了外人,伤了自己兄弟姊妹的和气。」 曲醉云莫名其妙地被扯进这件事,心里本来就觉得无可奈何了,又听到孙欣悦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禁笑了,「大表哥,孙小姐说得很对。好歹你们都是方家人,何必为了『外人』闹不和?」 见方少良冷冷地盯着她,她别过脸去不与他对视。人人都知道她是「外人」,他干么当她的后台为她强出头?又平白地给她惹麻烦?此后方苑霞不是要更厌恶她了? 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沉迷于美食之中的方少华,却夹落了一个肉丸子,那肉丸子从桌上滚到地上,他见状,心疼地叫了声「我的肉丸」,然后便疾步追了过去。 这边方少良正低声对她说:「你先别走。」 她无奈地回答,「我不走,难道真要等她给我道歉?那事情就更糟了……」 两人说话时,方丽瑶却惊乍地叫道:「少华,别再往前面跑了!小心掉进池子里!」 没想到一语成截!那池边是个斜坡,方少华眼看着肉丸子滚下去,便伸手要去抓,却因此猛地跌了下去。 方丽瑶和孙欣悦不禁惊叫一声,「少华掉进荷花池里了!」 方少良猛然回头向池边看去,还没看情时,就见身边影子一闪,曲醉云己经冲到池边,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 那荷花池其实并不大,水也不算很深,只是蓦然栽进去,难保头不会磕碰到哪里。曲醉云脚底下踩着淤泥,艰难地站立着,她紧紧扒着池边,伸手一抄,将方少华揽进怀里。 此时方少良也己奔到池边,弯腰伸手,便将方少华接过未,但他立刻将方少华塞到旁边快吓傻的方丽瑶手中,再对曲醉云伸出手,「抓住我,上来!」 曲醉云抬头看向他一一那样迫切的眼神,满是焦虑和关心,此时的真情流露,应该是做不了假的,不由得心中一暖,伸出手让他的大手握住,他单膝跪在池边,一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的身子向上一托,从淤泥中「拨」了出来。 方苑霞听得呼喊也顾不得闹小脾气了,和圣藏影一起跑出屋子,看到眼前这景象,吓得话都说不情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云弟救了少华。」方少良整眉看着曲醉云那一身的脏污,「你这样子回西府去,肯定要被姑妈责骂,先跟我去换衣服。」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答不答应,他丢下这院中的一堆人,便将她拖出了彩霞阁。 寒月居的丫鬟们今天都在,骤然看到方少良拖着挥身脏兮兮的曲醉云回来,全都惊得直勾勾地看着两人,说不出话来。 红莺年纪最大,反应也最快,连忙问道:「表少爷这是……要奴婢去西府帮表少爷拿换洗的衣物吗?」 「去烧桶水让她净身,不要去西府拿衣服,会惊动姑妈,去我的衣箱里找一套合适的给她穿就好,与热水一并送到我房里来。」 曲醉云被方少良拖进屋内,极不情愿地甩开手,「放开,老这么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方少良本来一路都阴沉着脸,这时才又细细地看着她,忽然又忍不住笑,「你是周敦颐的拥护者吧?『出淤泥而不染,灌情涟而不妖。』那是周敦颐笔下的莲花,可不是你。是个人掉进荷花池里,都得弄成你这样。」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帮她解下外面最脏的衣衫。 见状,曲醉云红着脸,慌乱地推开他,「别动手动脚的。」 他柔柔说道:「虽然天气转暖了,但是那池子里的水怎么也是凉的,再加上这些陈年淤泥得有多脏?你不把衣服都换了,就算不生病也得臭死,乖,赶快脱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背过身不看你就是。」 曲醉云怎么敢信他的话,看了看旁边还有一间内室,便急急说道:「你让人把裕桶送到那里去,我去里屋洗,你别跟进来。」 方少良知道她害羞矜持,又提防自己,便点头一笑,「好,随你。」 寒月居的四个丫头连番忙括,总算是准备好了一大桶的热水,红莺找出一套月白色的衣服交给方少良,「上次大少爷说把能穿的衣服送给表少爷,奴婢都找得差不多了,只有这一套因为太新没舍得,就留下了,不过尺寸应该还算合适……」说着她又吐吐舌头,看了眼他。 他淡淡一笑,「你这抠门吝音的鬼丫头,再新的衣服,我穿着也小了,还留着做什么?但也好,命中注定她得穿我一套。」将红莺她们都打发走了,他敲了敲内屋的门板,「云儿,衣服到了,是我给你送进去,还是你自己出来拿?」 内室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曲醉云伸出一只手臂,「给我。」 她应是己经脱了一半的衣物,最外面的外衣已经褪去,里面雪白色的内衣袖口较短,此时伸手,袖子褪落一半,露出她皓拮如玉的一截小臂,光裸诱人,五指纤纤平伸在那里,似是邀约一般,令方少良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的手臂,被她气得一手挥开,将衣服夺了过去,房门便又关上了。 片刻后,屋内传来水声,方少良知道是曲醉云在沐裕,他虽然有些心猿意马,但也不想在此时做个登徒子,便在屋中寻了本书,坐在一角默默去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水声渐止,然后又过了片刻,门晰呀一声地打开,曲醉云长发垂肩,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尴尬地说:「头发也脏了,我只能把头发简单梳洗一下,要干了之后才能盘头,所以得在你这里再多打扰一会儿。」 方少良微微眯起眼,看着她,伸出食指勾了勾,「过来。」 他这动作,这语气,这用词,太过熟悉,反而让曲醉云怕得又退回门槛后面,她警戒地看着他,「我告诉你,丫鬓们都知道我来这里,你别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他起身,逼近,一步,两步,然后伸手将她抓进怀里,「哪儿来的胆子?不怕我,也不怕那池水掩死你?嗯?」 刚才她跳到池里的那刹那,真的把他吓到了。他甚至失了平日的冷静头脑,那一瞬问以为她跳进的不是半人高的荷花池,而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是什么让她在危险面前可以毫不犹豫,义无反顾?这个小女人的身体里藏着的那一份狠绝,是不是比他想像的还要难溯? 曲醉云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出他禁锢的双臂,无奈又生气地说:「堂堂的大少爷,只会耍无赖!」 方少良笑了,「你怕人耍无赖,还是怕我要无赖?」看着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那种感觉真好,少年时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大小适中,散落下的头发让她失了平日故作男儿英气的那一面,她的柔媚,她从不自知,但他却始终看在眼底,她的艳丽一日浓过一日。 旁人因为一直当她是男孩,所以对于她的纤细秀气都只当作是男生女相,偏偏他一眼就看穿,刻意探寻,终究被他发现答案。有哪个男人能像她这样有着妩媚情撤的眼神,清瘦柔婉的身形,偶一凝眸沉思,都自有风情。若她是个男人,他也情愿变成龙阳君,但他庆幸她不是男人,因为他想从她身上得到的实在是太多…… 「以后再做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先问过我,知道吗?」他搂紧她,在她耳畔以低哑声嗓命令,带着威逼的味道,霸道十足。 「凭什么要问你?」被他这样搂惯了,但是穿着他的衣服被他拥在怀中还是第一次,既暖昧,又……说不情道不明的感觉,让曲醉云的心跳有些乱。他的气息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围困在当中,被他霸道的命令着,似乎不再是那么讨厌的一件事…… 一瞬间有些失神,心跳乱了拍子,结果又被他偷了香,唇上拈满了他的味道,依旧是极富侵略的进攻,深吻,却没有让她室息,隐隐的似是听到他喉问发出了一声叹息。 骄傲的方大少爷也会叹息吗?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蓦然察觉胸前一热,她赫然清醒过来一一自己换衣服时没将裹胸重新穿好,竟然被他钻了空!用力抓住他不规矩的手,她低低喘着气,「求你……不要……」 她从不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但他今日逾矩太多,让她慌了神,纵然没做过,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一个男人眼中的欲火一旦烧起,是女人拦得住的吗? 他的手停在那儿,笑容浅浅却带着一股那魅,「好,我不做,但是你要做件事帮我灭了这把火。」 「什么?」 「吻我。」 曲醉云一胆错愕后,腔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要她主动吻他?那怎么可能! 但方少良己经勾住她的腰,低声威胁道:「你若不肯,今日可就出不了这间屋子了。」 第十一章 床就在旁边,他的暗示很明显。她在心中叹了口气,遇到这个魔鬼还能怎样?四下无人,就先从他一次,反正己经被他占了无数的便宜,也不差这次。再说,总不能真的在这里闹到人尽皆知吧?外面那几个丫鬓搞不好有听墙根儿的,自己主动了结这件事,总比他胡作非为易于掌控。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地跪起脚尖,轻轻碰上他的唇。他大概也没想到她真的肯,怔了一怔后,将身子又弯低些,意犹未尽地说:「不够。」 她暗中骂他是个色狼,但又不得不学着他特她的那样,在他唇上用了几分力,但他依旧没有回应。别无他法,只好再突破一层心结一一伸出小舌撬开他的齿,战战兢兢地探了进去。 倏地,两人的大脑都被热血给冲涌上来,因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带着些许的青涩,却美好得让他难以停止,贪婪得恨不得再多素取一些。到后来,也分不清是谁主动的,只是吻得昏天暗地,久久无法分离,沐裕后的她,身休的清香,些微的热气,与他热烫的呼吸搅在一起,竟化成了可以摧城破国的催情药,让两人都迷失了本心。 本想浅尝辄止,谁知竟是欲壑难填。直到发现情难自制的时候,几乎已到了崩馈的边缘。 曲醉云只觉得身上一凉,蔽体的衣服不知何时被他扯落,背紧贴着的是床褥上的丝绸被子,半裸的她和衣襟散开的他,竟不知羞的纠缠在一起,这让她陡然惊惧地找回理智,慌乱哀求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是她错了,不该放任自己的心,让本以为是安抚的一吻,竟然演变成了这种局面。 方少良的呼吸也乱了,双眼被情欲烧得红热,他知道,要得到这女人很简单,眼前是最好的机会,但是他己经看到她的慌乱和抗拒,看到她眼中隐隐的泪光,他明白自己下不了手,毕竟他要的,是隐藏在她休内的那颗心。 轻轻帮她拉过衣服,覆住她的身子,他一脸歉然地说:「不是故意吓你的……我只是……一时把持不住,忘了分寸。」 「你几时有过分寸?」 她双手轻颤着将衣服穿好,急欲站起,双腿却一软,跌跌撞撞的下地,可又被他从后面抱住。「别为了今日之事误会我,云儿,我愿意等你,只是如今你还不懂我的心……」 曲醉云的心弦一动一一他说他会等她?等她什么?等她恢复女儿身?等娘点头同意? 蓦然间,她陷入一种绝望,不是因为前路漆黑一片,看不见光明,而是因为此时才发现自己方才之所以会失控,是因为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己对他……种下情根! 泪珠滚落,不为恨他,而是恨自己。明知道没有动情的资格,为何还要陷入其中?怪他苦苦纠缠,霸道索取吗?不……其实在此之前,在他登堂入室,强闯她心门时,她己暗自倾心。只是从不敢对人说,从不敢给自己妄想的机会。因为他是方家大少爷,是昂藏男儿,是方家最耀眼的现在和最光辉的未来。 而她,则是一道永远失了光明的黑影,躲在角落中,括在一个她自己都不认识的躯壳里。她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因此,贪慕他的眼神总会在与他四目交接的刹那就转向旁边,古树也好,花卉也罢,总之,不能被人看破,不能被人怀疑。但他的神采飞扬,他的骄傲得意,乃至他的佣懒,他的冷情,皆成了埋在她心中的风景,独自品味,甘之如怡。 谁曾想,他会是第一个看穿她的人,继而如狡鹰扑兔,猛虎夺食,将她连人带心的一起吞入喉,不问她可不可以、行不行、愿不愿意,便如此霸道地吓住了她,吓慌了她,也……吓醒了她。 何去何从?是该由谁来决定?娘吗?老天吗?方少良?还是她自己? 窗外顿时传未嘈杂的人声,自思绪中惊醒的曲醉云,听见外头的圣藏影在问:「你们大少爷呢?」 「大少爷和表少爷在屋内说话呢。」红莺回答,同时又叫了一声「二小姐」。 她陡然一惊。怎么会?圣藏影和方苑霞居然一起来了? 「快去挡住他们!」她急急地说。自己这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样子一旦被人看到,就算别人本来不怀疑,这下也要怀疑了。 但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些,圣藏影连门都不敲,推开门就进来了。「少良,我带着二小姐来给醉云道歉了。」 曲醉云躲闪不及,简直被两人「抓」了个正着。 她又是羞窘又是害怕,一边用手拢起涅流流的头发,一边支支吾吾地说:「衣服脏了,我换了身大少爷的。」 圣藏影来回看着两人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大少爷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倒是刚好。」 而方苑霞欲言又止,盯着她的眼神却阴冷得吓人。 曲醉云只觉得自己被她用眼神把衣服都剥了个干净,心登时向下一坠一一直觉告诉她,只怕有件她最害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了…… 胡冲走入汇贤楼时,还是上次那个掌柜的笑脸相迎,「胡老板,表少爷在二楼包厢等着您。 「怎么?是曲少爷?不是方大少吗?」胡冲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的确是他。」掌柜的躬身说:「他在楼上等您好一会儿了。」 他走入包厢,这才看到果然是曲醉云一个人在包厢内独自喝着茶。 「曲少爷,还真的是你?」胡冲笑道,「我以为是掌柜的说错了名字,莫非是方家这桩买卖要交给曲少爷打理了?」 「不,我还没有那份荣幸。」她今日心事重重。「胡老板上次说要在云疆特上几日,我还以为您己经走了。」她不敢和方少良直接问胡冲的住处,只好特意跑到汇贤楼来问消息,她猜方少良后来必定又和胡冲见过几次面,而汇贤楼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又是方家的产业,没准儿后来也还约在这儿。呆不其然,汇贤楼的掌柜知道胡冲住哪儿,又恰好胡冲还没有走,这才把他给请来。 胡冲说道:「本来头几天就要走了,但大少爷又为我引荐了几位朝中重臣,所以便耽搁了行程。」 外国人要在云疆设厂,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家愿意出人、出力、出钱,唯独不愿意出头,但会帮忙拉线,引荐官府主事之人给胡冲,这对他设厂一事很重要。 曲醉云微微地点点头,眉心纠结着,「那……不知道胡老板是不是还记得您上次的那个提议?」 「曲少爷说的『提议』是……」胡冲一脸困惑。 见他似乎忘了那回事,她面色尴尬,硬着头皮说:「就是胡老板问我愿不愿意做您的学佳……」 他恍然大悟,笑道:「学徒之名可不敢扣在你这大家少爷的头上,只是当胡某的帮手而己。不过你上次说要问过令堂的意思,莫非令堂答应了?」 「嗯……我还没有问过母亲大人,由于我是独子,母亲必然会舍不得我,但是……」她咬紧牙根儿说,「我的年纪也大了,母亲望子成龙,同样希望我能早早的自立门户。我的身世……不知道胡老板是否情楚?我是遗腹子,我娘是带着我回来没奔娘家的,所以我在这方家……可以说是无权无势。」 胡冲听得很专注,脸上有些讶异,但更多的似是探究。他想了想,说:「所以你现在很想离开方府,是不想一辈子寄居于他人屋檐下?」 「是。」曲醉云抬起脸,神情坚定,「我不知道胡老板那里是否可以收留我?我虽然身无长物,但是可以向您保证,我绝对是个认真好学的弟子,而且绝不会给您惹麻烦。」 闻言,他微微一笑,「曲少爷看上去就是个沉稳的性子,这也是我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邀你的原因。其实不管你身分如何,我看中的还是你这个人的人品。我打算后天就走,若是你能和令堂商量好了,可到醉仙居找我。哦,对了,我上次看方大少爷似乎是不愿意你跟着我走,不知你是否问过他……」 「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两人互不相干。」曲醉云果断地说道,「大表哥不过是一番好心,怕我一人在外面闯荡不懂事,给您添麻烦罢了。」 「是吗?」胡冲又想了想,再笑道:「那好,胡某就在醉仙居恭候佳音了。」 告别了胡冲,曲醉云缓步往方府的方向走去,心中虽然有一件事压在那里,但多少轻松一些。今日私下会见胡老板这件事,她当然不会告诉方少良,她若说了,他非勃然大怒不可。但是,她却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帮助自己尽快从方府脱身,而胡老板,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今晚会向娘摊牌,告诉娘自己的性别己经被方少良知道了,娘为了保住她的秘密不再泄露,一定会答应她跟着胡老板离开云疆,只要离开云疆,梅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方少良便奈何不了她了。 不只奈何不了她,也许……此生也不会再见面。 其实上次在为母亲办宴席的那天,她己经听到老太太和几位亲朋好友说起方少良的婚事。像他这样的大家少爷,又是长子、长孙,拖到二十多岁居然还没娶妻,的确有违常情。方老太太千挑万选了这么多年,显然己经挑得累了,近日准是要定下一门亲的。 不知是不是方老太太的念头也左右了方少良,所以他在她身边蛰伏了心事这么久,最近却开始频频动作,皆因为他也知道一一时间不等人。 可他又说他愿意等她……这多么矛盾。 他愿意等,却不想她等得起吗?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亲眼看着他娶得美娇妻入门?等到她一事无成,让母亲老无所依,继续成为方府的笑柄? 她为母亲括了十六年了,日后,她想为自己括,或者,让母亲是为她而活。 远离了方府,看不到方家人的幸福,她们便不会再有痛苦。 远离了方府,看不到方少良那双炽热情探的眼,她便不会动摇自己的心念。 远离了方府,她才有可能真正做回女儿身的「曲醉云」,而不被人嘲笑鄙视。 只要远离方府,是的,远离它,远离他……她不停地在心中坚定自己的想法,可如死灰一般的心境,却没有因为这些假设而感到雀跃。 因为,远离他,亦是她所不愿,不舍的啊…… 难怪古人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幽幽一声长叹,也叹不去那横亘在心头的千千结,被方少良亲手种下的情之痴种,己经露出树消,枝杖叶叶,繁盛青翠,正是极度诱人的季节,岂是说砍就能砍得断,说烧就能烧得干净的? 就这样一路思虑着,伤感着,叹息着,渐渐走到西府门前,一抬头时,居然看到方少良正倚着门与她遥遥相望,手中似是还捧着一个包袱。 「等了你好久,腿都站得有些酸了。」他微笑,望着她缓步走近,将手中的包袱一递,「我今日路过锦绣坊,正好他们把衣服做好了,我就顺便给你取了回来。想先看看你穿上会是什么样子,就兴匆匆地跑来找你,可丫鬓说你不在。刚才去哪儿了?不会又去圣音堂了吧?」 方少良朗朗笑着,那笑容没了平日的狡诈诡诱,竟真挚澄澈得如同一橄清泉。原来,他也有真心真情毕露人前的时候……可是,她还能看得几时? 第十二章 心头一酸,忽然想落泪。她忙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泛红了眼。可她的这点细微之处还是被方少良敏锐地察觉,他眉头紧蹙。拉过她问:「怎么回事?哭什么?谁惹你了?」 曲醉云被他这么一扯,只急急地说道:「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又……唉,算了,咱们进院子里说话。」西府虽然比不得东府的高门大院,奴仆如云,但是门前也是有个小厮,而这小厮此刻正好奇地打量他们。他既然来了,想轰也是轰不走,只有再安抚一次。而日后……连安抚他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后院时,方怡蓝正看着丫鬓们在撵一只跑上墙头的小猫,他们的到未让丫鬟们连忙收了答帚棍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向方少良请安。 他温文尔雅地笑着跟姑妈说:「我今日办事路过锦绣坊,便将他们做好的衣服带过来了。」 方怡蓝淡淡地笑道:「这种事何必劳动你这个大少爷去做?让他们送过来不就好了?」然后示意丫鬟们将包袱接了过去,又问道:「今日就在姑妈这里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我一早就和老太太说好,今日在她那边用饭,改日我未叨扰姑妈时,会先知会一声,只是难免要姑妈费心了。」方少良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包袱上面露出的一角,「那件青色的是云弟的。」 曲醉云连忙走过去将那件衣服抽出,对母亲说:「娘,我想进屋先去试试。」 方怡蓝不悦地瞪着她,「又不赶着穿,你急什么?」 方少良则笑道:「云弟还是小孩儿心态,有了新衣服就像过年似的,就让她先试试看好了。万一哪里不合身,我扣着锦绣坊的银子不给他们!」 闻言,方怡蓝一笑,默许的点了点头。曲醉云急忙回自己屋子试衣服去了。 看着方少良,方怡蓝漫不经心地问:「上次听老太太说,要准备给你说亲了,可有选中的人家或姑娘了?」 负手而立的他,微笑道:「这种事情当然是老太太作主,我也不急。不过云弟明年就快十八了吧?姑妈准备给她说一门怎样的亲事?」 她淡定地答道:「她年纪还小,又一事无成,哪家姑娘愿意嫁她?还是先为自己挣些功名再说吧。」 「功名这事不适合云弟,我看她生性恬淡,不喜与人争执长短,姑妈还是不要期望太高为好。好在方家家大业大,总有她一席之地的。更何况人生在世,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是身外之物,括得开心自在才重要。」 方怡蓝道:「就算家大业大,也是方家的,她心中总要为自己谋划。你是含着金扬匙出生的人,荣华富贵不求便有,不知道像她这样一无所有的人的难处。等她几时有了荣华富贵,再说什么『开心自在』也不迟。」 方少良眉尾上挑,「姑妈难道没听说过『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吗?这一个『险』字可是最惊心动魄的。云弟身子那么屏弱,承担得起这个字的分量吗?」 听他口出此言,方怡蓝心里陡然一惊,望着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她微微沉吟,「各人的路不同,这就是她的命。少良,你是个聪明人,理当知道人命天定,谁也强求不来。」 他依旧笑着,「是,人命乃是天定,最怕人为强行逆转,这就是逆天而行了。姑妈,您说逆天而行的人,有几个最终是有好结果的?」 像是被谁狠狠地刺了一针,方怡蓝的脸色忽青忽白,她盯着他,又小心谨慎地往左右看了看,确认丫鬓们都不在身边,才悄声问:「少良,姑妈平日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吧?」 方少良悠悠说:「姑妈特我当然是很好的,但是……有没有对不住别人,可就说不准了。」 顿时,她的嘴无声地动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似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此时已经换好衣服的曲醉云从房内走出,站在两人面前。她身上的新衣是方少良亲自选定的布料,淡青色的绸面上绣着芙菜。每一朵肥瘦长短都相差无几,衬托着她的身形,清秀中带有一种飘飘欲仙、不染尘世的昧道。 他忍不住拍手道:「好!这锦绣坊的手艺果然不错,我看不但该把尾款给他们,还应该再多几两赏银才好。」 曲醉云还未说话,方怡蓝却忽然用硬邦邦的语气,冷冰冰地说:「云儿,你表哥还有事呢,你替娘送送他。」 被下了逐客令的方少良,对姑妈的态度转变心知肚明,他勾唇一笑,「那我就先告辞了,姑妈,您好生歇息,改日我再来看您。」 看着两人的神情,曲醉云虽不知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但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尤其是母亲那铁青的脸色,己经好久不曾看到了。 她忐忑不安地将方少良送出院门,拐过影壁墙的时候,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推到墙角,黑幽幽的眸子紧盯着她,「云儿,做我的人,我的女人。」 她心一颤,不只为他的大胆,还为他如此坚定明确的用词。但她本能地开口,只吐一字回覆,「不。」 他对她的回答也早在意料之中,故没太大的反应,只是用手指摸了摸她圆润的下巴,「由不得你。」这只是他的宣告,不管她愿不愿意、答不答应,他己经做了决定。 曲醉云挣扎着,「你刚才和我娘胡言乱语什么了?」 方少良哼了一声,「你去问她不就知道了?」 她低声喘息,「你别逼我,否则我会跑得远远的,让你找也找不到。」 他肌肉瞬间紧绷,警觉地眯起眼,原本在她下巴上轻柔抚摸的手指骤然捏紧,语气一沉,「你刚才见了什么人?你在背着我谋划什么?嗯?」 「你已经逼得我无路可走了,还想怎样?」曲醉云凄然苦笑,「大表哥,放过我吧。不管我是要做男人还是女人,都与你无关的。」 「不管你是做男人,还是女人,首先是要能光明正大地活着,云儿,你觉得你现在过得够光明正大吗?」 他的沉声质问,一字一字地敲进曲醉云的心里,敲得那么疼。 「有些事,既然错了,就要改过来,不能让它一错再错。我说了会等你,但是人生苦短,等特不意味着白白很费,只要我认定的人、认定的路,就不会再变。你心中有己经认定的人或事吗?若有,那你就该知道自已的心意若己决,便绝不可能再变的!」 回到小院时,曲醉云耳畔好像还在回响着方少良刚才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认定的人、认定的事,她有吗?她能有吗?她有资格有吗? 恍惚问,她听到母亲的沉喝,「云儿,你跟我进房里来!」 一抬眼,看到母亲冷冰冰的眸子,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进了卧室,方怡蓝冷冷地看着她,「跪下。」 曲醉云双膝一弯,跪在母亲面前。她知道一场风暴己经在所难免。 「你知道少良刚才和娘说了什么吗?」方怡蓝瞪着她,「我问你,他是不是己经知道什么了?」 她喉头硬咽,不敢再隐瞒,只得轻轻点头。 方怡蓝脸色大变,一抬手,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她的脸上。 十几年前的记忆,倏然问在这一刻全都充斥到脑梅里。那时候借懂无知的她,因为一记耳光,便被迫接受性别被改的命运,而今,她依然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 「娘,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请娘息怒……但是,还请娘准许我离开方府,这是我唯一的路了。」 方怡蓝手指轻颤地点着她,「你、你怎么会让他知道的?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你豁出性命也要守住的秘密?」 「是、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但我保证除了他,如今还没有其他方家的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我……我必须现在离开方府。」 「离开?你要去哪儿?」 曲醉云急急地说:「和方家正在合作的天府酒商胡老板答应带我去天府,他希望我能跟着他做个学徒,只要娘答应,我两三日内就可以离开。娘,我保证,只要我能离开,一定会在三年内出人头地,回来接娘一起出府。」 「你的保证我己经不敢信了。」方怡蓝一脸颓丧地说完后,又盯着她看,「那少良知道你的身分之后,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她脸一红,尴尬得不知道怎么说。但她的表情却让母亲的脸色更加难看。 方怡蓝咬着牙根儿问:「他抱你了,还是亲你了?或者,你们俩连最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曲醉云窘迫到了极点,母亲的问题是连三问,她该怎么回答?第一问和第二问的答案是「是」,最后一问……却差点成真,那日在寒月居他们险些铸成大错。然而那些细节,她又怎么敢一一坦承? 但她的犹豫和脸上的配红看在母亲的眼中,却是最可怕的答案。 方怡蓝忍不住怒从心头起,又一巴掌狠狠地抽过去,打在女儿的另一侧脸上,连同最狠毒的咒骂,「你怎么这样不知廉耻?!」 曲醉云轻轻用手指揩去嘴角流出的血珠,凄然长叹。她是不知廉耻吗?起初并非没有抗拒过啊,可是,抵挡不住他的原因,究竟是他过于霸道的索取,还是她内心的欲拒还迎? 也许,她的确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那一日在他房中动情的一吻时,便知道自己的本性是如此轻贱。受不住他的诱惑,压抑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揭望,因为钟情他多年,再推拒都显得苍白无力,难怪他可以攻城掠地,步步紧逼,终于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娘,请让我走吧,不离开方府,我的事,早晚有一天会天下皆知。」她伏在母亲的脚边,哀声祈求。 方怡蓝苍白着脸,失神地看她,「走?娘等了十几年,只为了等这一天?看着你丢下我跑掉吗?若是少良认定了你,你又以为你能跑到哪里去?方家和那个胡老板是生意伙伴,你不会以为你能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声都不透露吧? 「少良外表冷情,可骨子里执拗得要命。你看你大舅舅官居一品,他若肯入仕自然平步青云,但他坚决不去走仕途这一条路,连大舅舅都奈何他不得,如今你就能左右得了他的心意吗?倘若他天涯梅角也要把你揪出来,那你该怎么办?」 她顿时被问住,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这条路依旧是一条死路吗?看方少良刚才的态度,己经是铁了心的,哪怕她抱着玉石俱焚的狠绝念头,依然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不走,就是死路,走……依然不见光明。该怎么办?怎么办…… 方怡蓝无力地仰首看着房上的横梁,静默许久后,疲惫地说:「你先出去,让娘再想想。」 曲醉云默默站起身,缓缓地后退,转身迈出门槛的那一刹那,阳光照在身上,她才发觉自己竟然被冷汗提了衣衫。 小丫鬓不解她的落寞神情,看她行走艰难,以为她是病了,上前要来搀扶她,却被她挥手挡开。 莺儿眼尖,瞧见她肿胀的脸颊和嘴角的血渍,不禁轻呼一声,「表少爷,您这脸……」 她恍若未闻,痴痴地,瞒姗走回自己的卧室内。 脸上的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心痛才最是难抬的。她辜负了娘的期望,被娘打两下出气是应当的。可是打完之后该怎么办?她知道娘和她一样迷鞋。 第十三章 但如今哪里还有思索犹豫的时间?必须早做决断才可以早早了结。 娘说得对,胡老板那里当然不是最好的求生之路,方少良很快就会知道她跟着胡老板走了。但是,若他能晚点发现,若她跟着胡老板己经出了境,去了天府……老太太那样疼爱他,平日连出半日门都要派人去找,他必然不会有机会追到天府来吧? 匍匐在床上,四胶无力瘫软。她好想大哭一场,但是……男儿身的她怎么可以放声大哭? 曲醉云惨然一笑。连哭都被禁止的她,这些年唯一一次的泪盈于眶……竟是在方少良的面前。不论是为什么流泪,却只有在他的强势面前,她可以毫不做作的表露心情。 真希望这情寒的被褥可以是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的双臂,宽厚霸道的胸膛,纵然不属于她,她也可以暂时摘下面具,短暂栖息,只因被人爱着的感觉是那么美好。 「少良……」她低低呼出他的名字,将泪水揉碎在心里。 天快黑时,方苑霞的丫鬟银翘忽然自东府那过来,说是二小姐摆了桌酒菜要给曲醉云赔罪。 但此时的她心绪烦乱,推说身体不适,不能前去。但是银翘千求万求,说是如果表少爷不过去,二小姐肯定要怪罪自己,请表少爷帮帮忙什么的。 曲醉云想到方苑霞那天在寒月居的眼神,总觉得心里发紧,而且她那个脾气着实不大可能给自己赔罪,八成又是方少良的意思。若自己坚持不去,惹得方少良亲自过来拿人,大晚上一番折腾,再惊动了母亲就又是个麻烦,只得先过去坐一坐再说了。 她让莺儿给她取了一盏灯笼来,也没让其他人陪着,就去了东府。 从东府大门往彩霞阁要走上一段路,曲醉云在路上问银翘,「二表姊是只请了我一人过去,还是有其他人作陪?」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二小姐只吩咐奴婢请表少爷一个。」 银翘走在前面,她手上那灯笼晃来晃去,忽明忽暗的,周围的花木扶疏,小径幽静,四周路过的院落中偶有人声笑语传出,比起西府的冷情寂寞真是自有一番景象。 曲醉云路过寒月居的时候忍不住向院门口看了一眼,那院门是虚掩着的,依稀可以看到红莺和绿墨正在院内笑咪咪地说话,至于方少良是不是在里面,那就不情楚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眼看就要到彩霞阁的门口了,忽然银翘一转身,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曲醉云一愣,站在那里不知是进是退时,倏地身后风声作响,有人一把从身后将她抱住。 她大吃一惊,立刻察觉那是个男人,而且一双手还极不规矩的在她身上乱摸。 她手中的灯笼啪嗒一下就掉在地上,里面的蜡烛翻掉出来,立刻将灯笼的外罩点憔。她也顾不得这些,用力将那人的手扒开,厉声喝道:「什么人如此放肆?」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听起来有些熟悉,但是一转身,对方就藉着夜色的掩护跑了。 曲醉云双手交握,不住地颤抖,是愤怒,更是惊惧。刚才那个人她可以肯定不是方少良,一是因为声音和气息都不对,二是因为方少良没必要用这种方法来轻薄她。但是,不是他的话又会是谁呢?那个人用意很明显,就是为了轻薄她。对方知道她是谁?是早早的埋伏在这里等她,还是将她误当作丫鬓而抱错了人? 各种念头飞快地在心中闪过,最后,她丢下那盏已经烧成一团的灯笼,飞快地跑向寒月居的大门。 一把将大门推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吓到了正笑成一团的红莺和绿墨。 「表少爷,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红莺看情是她时,满脸的不解与狐疑。 「大表哥在吗?」她现在只想要立刻见到他,也不是为了和他说什么,只是刚刚那一刻受辱的羞愤,和之前母亲的责难,仿佛只有紧紧抱住他时,才可以将这一切化解。 但红莺却说:「下午大少爷为了处理禹岩城钱庄的紧急事情出门去了,大概要明后天才能回来呢。」 他不在?他竟然不在!曲醉云失魂落魄地离开寒月居,迎面又遇上到处找她的银翘,「哎呀,表少爷,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看您的灯笼都掉在地上了,真是让人担心,还当您出了什么事……」 银翘的一番话却让曲醉云满腹疑云一一银翘刚才突然一下子就失踪了,难道不是故意的吗?她和那个夜袭自己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快走快走!二小姐都等着急了。」 银翘拉着她要往彩霞阁去,她甩开手道:「不,我今日不舒服,麻烦转告二表姊,天色太晚,我就不打扰她了。」 直觉告诉她,彩霞阁是一定不能去,不管那个夜袭她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只怕方苑霞难脱干系。 银翘拉不住她,见她就像是丢了心的游魂,慌张地跑掉。 于是,银翘只得转身回了彩霞阁,方苑霞正站在门前,手中提着那个滋烧得只剩下一截手柄的破旧灯笼。 「怎么?她不肯来了?」方苑霞晃着那残破的灯笼,懒懒问道。 「是,说什么都不肯来。」 「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她刚才去了寒月居,可能是要找大少爷,但是大少爷……」 「……下午就出门去了。」方苑霞冷冷一笑,似是自语,「要找人为她出头,可惜今天她是找不到了。」 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笑咪咪地说:「二姊,我今天立了大功,说好赏我的东西呢?」 方苑霞白他一眼,「是不是立功了可不好说,你又没有铁证。」 「虽然只摸了一下,但我肯定那身材绝不是男人会有的。除非你给她下个药,让我好好摸情楚了,我就能有铁证了。」 她阵了口,「呸!下药让你脱光人家衣服占便宜?还要不要脸?我提醒你啊,若她真是女人,只怕也是大哥看中的,你若对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让大哥知道,还饶得了你?」 那人哼笑道:「大哥又怎么了?天下的女人多得是,大哥就喜欢这么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再说了,倘若她真是女的,哪儿还有膛在咱们家棍?老太太第一个就容不了她,她们母女俩肯定是要被赶出府的。」 方苑霞低着头,咬着唇半天没出声。 那人又小声地说:「我再提醒你一下吧,若让她们一直这样蒙棍下去,将来老太太百年之后,肯定是要分一份家产给她们的。你看老太太平日多疼咱们这姑妈。老太太的家私可是不少,若分了给她们,咱们说不定就要挨饿过穷日子了。」 方苑霞瞥他一眼,「是不是庶出的人都如此心术不正?你们家有大哥在,岂能过穷日子?」 「唉,大哥再能赚钱,那也是大哥的,庶出的能分多少?就像等你嫁出门去,二叔的钱就都是你弟弟少华的,你其实也分不了多少。只有现在尽量讨得老太太欢心,嫁人时才有可能多分一些嫁妆,这里面的道理你还想不清楚?」 她纠结了好一阵,沉声说:「那……你想怎样?」 「既然我们都没有铁证……那倒不如把这件事捅给老太太知道,让老太太做决断去。」那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原来是方少楠。 方苑霞自那日在寒月居对曲醉云的真实性别产生怀疑之后,就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去证实。无意中和方少楠提了句,没想到他主动请缨要为曲醉云「验明正身」,所以今日才有了这出戏。 之所以选在今日,就是因为少良哥哥正好因急事出了门,她知道没有了少良哥哥为曲醉云撑腰,纵然他们做了些出格的事情,曲醉云也找不到他为自己出头。过了今夜,她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夜袭的事情推得干净,那少良哥哥也奈何她不得。 可是,结果真的证实曲醉云是个女人的话,到底该不该捅破呢?思及此,她却犹豫了。她虽然一直不喜欢曲醉云,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上来说,她隐隐约约的也有一点同情曲醉云的处境,说破了,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尤其是不知道少良哥哥的态度如何,让她心中更没有底了。 可是……少楠刚才的一番话又鼓动了她的心一一曲醉云的存在对她来说真的会是潜在的威胁吗? 交给老太太,让老太太去做决断?少楠的提议令她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声问:「老太太这会儿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方少楠笑道:「你忘了老太太每晚都要念一遍《金刚经》才睡的吗?那么长的经文,她念起来可要不少工夫呢。」 方苑霞的指尖紧紧陷入掌心,眉心紧整,然后对银翘说:「银翘,再去拿盏灯笼,咱们去一趟常青园。」 方少楠笑咪咪地看着她,预备看一场好戏的神情在眼底分毫毕现。 曲醉云回到西府时,依旧是惊魂未定,看母亲的房中己经熄了灯,她轻手轻脚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边急促的喘息。 今晚的事态比起方少良的行为更加严重,纵然他将她逼得无路可走,但她知道他对她没有恶意。但今晚那个夜袭她的黑影,不知背后主使,不知道真正的目的,但鬼鬼祟祟的,显然是别有所图。 方少良不在府里,又冒出对她心存恶意的人,她的离开计划己经迫在眉睫,也正是时候。 于是她出了会儿神,便起身去衣箱中翻找衣服。明日就去找胡老板的话,也许能在方少良回来之前离开这里。翻出的衣服,头几件赫然就是方少良当日送来的旧衣,那几件她从未穿过,却也的确如他所说的还是很新,手指轻轻摸上去时,心潮澎济,核然欲涕。 其中有一件她认得,大概是方少良十六岁的时候穿过的,他们相差年纪将近六岁,那一年她也不过才十岁。那天正是方少良生日,方老太太特意嘱咐让锦绣坊为他做了一件紫色的新衣。 贵气四槛的深紫色,配上他向来冷情的脸,竟是意外的合适。 她那天悄悄注视着他,看着方苑霞在他身边撒娇耍赖,要他教投壶,结果一支飞箭丢过来,差点扎到她脚背,方苑霞还吵嚷着责怪她,「怎么也不站远些?」 她诚惶诚恐地欲躲开时,方少良忽然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低头看着她的脚背,柔声问道:「扎到哪里了吗?」 她更加诚惶诚恐,嚎蠕着说:「没、没有……」 他微微一笑,拿出一块手帕帮她擦了擦衣摆下的灰尘,「你不如去和少楠坐一起,别老是一个人闷呆着。」 她俏俏瞥了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方少楠,「我和他,不大熟。」其实是她不喜欢方少楠飞扬跋雇的脾气,方少良看上去虽然也有些跋雇,可却是骨子里的骄傲,特人严苛却不刁难,相反的,方少楠就是典型的少爷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说话尖酸刻薄让她都忍受不了。 方少良见她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抵死都不要和方少楠坐在一起的样子,不禁又笑了。「那你过来,我教你投壶。」 她心里一慌,手却被他握在手里,拉到院中。耳畔听着方苑霞的抱怨,一只手被他握住,又听得他细心指导她如何握箭,如何瞄准,如何出手。第一支箭丢出去,与其说是她在没,不如说是他抓着她的手在没,结果居然中了! 第十四章 向来沉默寡言、喜怒不敢形于色的她,也禁不住开心地笑了出来,冷不防地被他用袖口碰了碰膛颊,打趣道:「这样笑笑多好,云弟这样冰雪可爱的,今后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家的姑娘。」 顿时,她心头一震,那紫色的衣袖在眼前闪过,就像是一团紫色的云。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方少良也有温情的一面。而她对他的心动,或许是自那一刻始一一 如今这令她记忆犹新的衣服就在眼前,而穿这件衣服的人,即将天涯相隔。情不自禁地将那件衣服也妥帖地收在包裹中,就像是把那段尘封的记忆也一并收起。 突然问,院外有人在拍门一一这么晚了,院门都已经落了门,谁还会来?难道又是方苑霞的丫鬟吗? 她不得不停下手,出了房,院中没有莺儿她们的身影,大概她们也休息去了。于是她自己去开了门,拉起门门,院门洞开的瞬间,只见外面亮着四、五盏灯笼,足足有六、七个丫鬟和小厮簇拥着一个人站在外面,旁边还落着一乘大轿。 她一惊一一那站在众人中间,面沉如水的竟是方老太太! 曲醉云急忙躬身行礼,「老太太,这么晚了,您怎么会过未……」 方老太太却不看她,迁自对身边的丫鬓施兰说:「你们就留在外面等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到院里来。」 然后她走入院内,问道:「你娘呢?」 「娘应该是睡下了。」曲醉云追了过来,心中惊觉大事不妙。老太太十几年没有到西府来了,如今半夜三更突然驾临,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该不会是…… 她心中害怕,却不敢深想,将老太太请进院内,还没有来得及再多说话,方老太太就冷冷地说:「叫你娘起来,我有话问她!」 她哪儿敢耽搁?连忙去敲母亲的房门。 方怡蓝今天因为方少良的事情,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骤然听见母亲造访,也惊得慌忙起身,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就跑出来了。 「娘,您怎么……」她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母亲的脸色这样难看,她心中本就发虚,如今对上母亲刀子般寒利的目光,竟说不出话来。 方老太太冷眼看着也起了床,跑到院里伺候的几个丫鬟,冷着脸说:「你们先回去!这里不需要你们伺侯。谁要是偷偷藏到一角偷听主子们说话,明日我便割了她的舌头!」 方老太太在方家一向以敦厚和善闻名,此时骤然翻脸,令所有人都吓得嗓若寒蝉,丫鬓们一脸慌恐地俏俏退去,纵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没有天大的胆子敢在这时候触怒她。 特院中只剩她们三人时,方老太太才将目光没在方怡蓝身上,声音低哑地说:「今天,有人到我面前说你们母子的是非,我听了很是生气,本不想理睬。但是又想想,事关你的名誉,也事关我们方家的名声,这等见不得人的流言蜚语我若是放纵了,岂不是让人以为我们是默认?所以今日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不得作假!」 在方怡蓝的心中,母亲是个外柔内刚,最有大家长威仪的人,从不做无谓的揣侧,也从不过问什么流言蜚语,此刻的这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她眼前一黑,己知大祸就在眼前,支支吾吾,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夜色寒凉,仍凉不过她双手的冷汗之凉。月色再冷,也冷不过母亲的面寒如霜。 「云儿……到底是男,是女?」方老太太进出唇齿的一句话,让方怡蓝和曲醉云同时僵在原地,谁也没有回应。 她脸色煞白地看着她们这副表情,己然对答案心知肚明,因而更加愤慨。 「你、你怎么能将这么天大的事情,一手辽天地隐瞒起来?这种事是你想瞒就能瞒得住的吗?你就不想想看,这么大的家,这么多双眼睛,有谁的口不是杀人的刀?」 方怡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娘,是女儿被鬼缠了心……女儿这一生命苦,害怕被人看不起,没有儿子傍身,在这娘家生存比死还难……」 「于是你就扯下这弥天大谎?于是你以为这样就有人看得起你了?」方老太太重重地用拐杖敲着地,「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听到这件事时有多生气?我以为是有人故意造谣中伤你,想着等问明白了你,确认是谣言,一定要回去好好喝斥那些造谣的人,还你清白,可是……如今你丢的是你自己的脸吗?不是!是为娘我的脸! 「别说什么生比死难,如今该死的是我这个老太婆才对!我就是那古书上的东郭先生,为了救一只狼崽子,不惜以命相救,以身暖狼,可是换来的,却是被那饿狼反咬一口!」 方老太太字字如刀,刀刀见血,方怡蓝被她说得哭泣之声越来越小,到最后紧紧咬住嘴唇,匍匐着爬到母亲脚边,凄然说道:「求娘原谅女儿这一次……」 「这是我想原谅就能原谅得了的吗?」方老太太冷冷地看着曲醉云,「云儿这孩子的一生都毁在你手里了,你倒让她原谅看看?」说完,便用拐杖狠狠地将女儿的手挥开,「事到如今,这方家你是肯定不能特的了,明日我让施兰给你送笔银子过来,你们母女俩尽快搬走,别再让我看到!这辈子,你我的母女之情就算是断了吧!」 方老太太说完,也不理女儿的哀嚎恳求,拄着拐杖大步向外走,曲醉云此时如梦初醒,追了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拐杖,苍白着脸恳求,「老太太,求您给娘留一条括路。我娘她此生命运坎坷,才会一时偏激铸成大错,但您若将她赶出府,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方老太太回头看她,眼中有绝情,也有痛心,「一时偏激?不,云儿,她是心从未正过。你和我说实话,这十多年里你就没有恨过她吗?不是我狠心,是她把所有人都逼得没了括路。 「我虽然是她娘,但我既然嫁到方家来了,便是方家的媳妇。方家祖上有灵,知道我纵容女儿这样瞒天过海,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中,九泉之下还能螟目?眼看我也没有几年活头了,等我到下面去见他们时,你以为我还会有何颜面……」 说到这里,方老太太也硬咽了,重重甩头,「她自己酿下的苦果,自然自己承担!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们带够银子,不至于让你们母女饿死街头……」 说罢,她甩手而去,在院门外等候着她的施兰,急忙提着灯笼为她照路,老太太坐上轿子,四个小厮抬起,快步出了西府大门。 躲在屋中的几个丫鬟这时才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一脸懵懵懂懂地问:「姑太太,老太太己经走了,您……您还不起身吗?」 曲醉云蹒跚地走到母亲身边,伸手搀扶,低声道:「娘,我扶您回去休息。」 方怡蓝现在却不哭了,她呆呆地看着刚才方老太太坐过的那张冰冷石凳,忽然问:「云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被母亲问得一愣,莺儿在旁边接话回答,「己经是三更天了,刚刚梆鼓都敲过了。」 「哦……原来都这么晚了。」方怡蓝神情依旧呆呆的,蓦然叹了口气,她自己慢慢站起,看了眼身边人,「你们都围着我做什么?都回去睡吧,特明日……明日还有明日的事要做呢。」 她自言自语地说完话,独自往屋内走,曲醉云追到她身边,低声说:「娘,这样也好,您就跟着我走吧,此处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容身之地。」 方怡蓝回过头,默默地看着女儿,忽而一笑,「是啊,是得走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容身之地。」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儿的脸,「娘是该求你原谅的,好孩子,不要记恨娘的自私无情……」 曲醉云喉头硬咽,鼻翼发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了,「娘,哪有孩子会记恨母亲的?」 她点点头,说:「娘总算没白疼你一场。你先回去睡吧,明日还有好多事要你忙的。」她松开手,静静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曲醉云忧心忡忡地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听得里面没有动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进去再和娘说说心里话,还是应该离开,让娘一个人静一静。就这样足足站了近半个时辰,直到脚麻身冷,她才缓缓转身,踩着一地情寒月光,返回房问。 今日之事惊心动魄,一桩接着一桩,令她疲于应付。方少良的霸道宣告,彩霞阁门前的诡异夜袭,还有老太太的突然发难,似是巧合,但更该是有人预谋。那幕后黑手是谁,她实在是没力气去想了,纵然不是没有线索,但揪出人来又有何用?她本来就是要逃走的,现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纵然方少良不肯放人,也一定拗不过老太太的决定。 她不禁苦笑。好啊,曾以为天大的难事,在这一场暴风骤雨之后,竟然都可以归于平静。果然在这天底下,人人都有括的方法,只看愿不愿意括着,想要怎样括着了。 做不成「曲少爷」她一点也不伤心,从此以后她要做「曲姑娘」,哪怕不是小姐也无妨。老太太承诺给的那笔银子为了娘她会收下,但这银子总有花光的一天,还要想办法以钱生钱……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地思考后面要做的事情,可是她太披惫,疲惫得根本不想动一动手指,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娘说的对,明日还有好多事要忙,明日事来明日忧,只是方少良……该如何和他道别辞行?那个人若知道她被赶出方府,自生自灭,会是怎样的反应? 可她累了,倦了,眼睛渐渐睁不开了,且放任自己睡过这一夜好了,到明日天亮,千难万难的事都会有个了断的方法。 于是,这一夜她沉沉睡去,但是次日她才懂得了母亲的那句话一一「明日还有好多事要你忙的」真正的意思…… 那一晚,方怡蓝心力交瘁,万念俱灰,在自己的房中悬梁自缢。她半生畸零,一颗心早己扭曲了大半,强压着巨大的秘密活着,每日何曾不是担惊受怕?待母亲得知真相,大发雷霆赶她出门后,她心中唯一的寄望也没了,顿时失去了括下去的希望,便以一死了断残生。 当丫鬓们尖叫着从她房中冲出,当曲醉云迷迷糊糊地跑进母亲房里,那笔直悬挂在半空中的身子己经僵冷,回天无术。 那一刻,她痴了,呆了,傻了,顿时之问觉得天地渺茫,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母亲纵然害她,冷她,严苛她,但终究是亲娘,是她在世上最亲的血亲,如今母亲撒手而去,老太太又不容她,她似是被折断了翅膀,轰出雁群的孤雁,举目四顾皆茫然。 而这一日,方少良却依旧没有回来。 这便是缘分啊,缘来如火,缘去如风。她纠结痛苦了那么久,不知道该不该与他在一起,听了他的心意又更加摇摆不定,可原来……老天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 将母亲之死的消息禀报给老太太,目睹着老太太的震惊和心碎。母亲的死,触痛了这位老人家,她虽然狠心赶女儿出府,但终究是一时气愤,也没有想到后果会这样严重。 她的身世真相,老太太己答应替她隐瞒,再不向别人吐露,而母亲的自杀,也就当作寡居太久,心病所累,草草遮掩过去。 母亲的后事有了交代和托付,曲醉云再也没有挂念。 第十五章 她没有在人前流泪,她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决定一一那天,她拿上早己收拾好的简单包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方家,去了醉仙居,找到胡老板。 次日,她便追随胡冲远离故土,去了天府,连母亲的丧事她都撒手不管了。并非她狠心不孝,而是因她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多耽搁一天,就有可能撞到方少良,一旦再遇到他,她的心便不能像现在这样坚定。 此一去,山高水长,天高梅阔,前路漫漫无边无尽,将情丝斩断,孽缘抛却,她心如死灰,再不愿回头。 只是心中驻留过的那个人,却是任她怎样无情地用刀去挖,己挖得心头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却都挖不干净他的身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困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三个月后天府 曲醉云提着一个酒瓶从酒窖中走出来,一名丫鬓笑咪咪地对她说:「曲小姐,老爷刚回酒坊,正问起你呢。」 她一笑,「师父回来了?在书房吗?」 「嗯!老爷说你若是回未了,就去书房见他。」 曲醉云闻言,便快速地走向前堂。 这里是胡家,天府最大的酒商胡冲的宅子。他的后院有个巨大的酒窖,储藏了胡冲酿造的精品好酒。而她在这里己住三个月,所有人都称呼她一声「曲小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胡冲的亲戚呢,人人对她礼敬有加,谁曾想……她的前半生竟是那样的含棍不清,孤独凄楚的境遇? 当日离开云疆之后,在路上,她便将自己的真实身世向胡冲全盘托出,她要当回女儿身,她不想对他有所隐瞒,即使冒着被他丢弃赶走的危险一一毕竟她算是被方家驱逐出门的。 但是胡冲听完她的身世,起初先是讶异,继而又问:「方家就没什么人、什么事让你留恋的?你就这样毅然决然地走了?不怕令堂泉下有知,为你惦念操心?」 她幽幽一笑,「我娘若知道我不愿依附他人而括,甘心自立门户,泉下有知,必会为我高兴。」 胡冲低头沉思。他走南闯北听说过的各种奇闻异事不少,像曲醉云这样女扮男装十六年的,倒又是一件奇闻。 他生性豁这开朗,又膝下无子,当初第一眼看到曲醉云时,不知怎地就很有好感,如今见她孤苦无依,举目无亲,不禁生出几分怜惜,又难得她身世坎坷还如此自立坚强,更是不由得敬佩。便说道:「好,你跟在我身边,我视你如徒,你敬我为师,结果方家不再来找你麻烦,你便跟着我。但若方家上门寻亲……」 「不会有人寻我的。」听完他的话,曲醉云心中大受感动,当场跪地叩首,行拜师大礼。当初初见胡老板就心生好感,她果真没有看错人,那人却低毁他别有心思,真是…… 回到胡家,胡妻看到她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突然到访,起先也是满心不解,还当丈夫在外面另纳了小妾,直到丈夫转述了她的身世之后,胡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感慨道:「真是个苦命的丫头……」 自此,她虽称呼胡冲夫妇为「师父」、「师娘」,但特胡氏夫妻却有如父母般敬重,胡冲夫妻两人也特她如女儿一般。 每日胡冲都会将一些与酿酒或酒器有关的古书拿来给她看,而她生性聪敏,学得也快,渐渐的可以分辨出不少的酒类品种。 一转眼,三个月的时光竟然如水而逝,转眼夏去秋来。 她从方家带出来的衣服都是男装,临走时,因为没有向老太太要钱,所以只是将母亲多年揽下的那些休己银子留在手边,有个几百两,倒也够置装了。但胡冲视她如女,怎肯让她自己出钱做衣服,胡家做的是大买卖,这点小钱岂有拿不出的?就赶着让人做了几身衣服给她。 全然换回女儿装,揽镜自顾,这才是她该有的青春颜色啊。年纪未到十八岁,心境却己老去,十六岁的人生经历了别人六十岁都未必能经历过的种种彼澜起伏。从今以后,该是真真正正地从头括过了。 捧着那两只酒瓶来到胡冲的书房门前,见门未关,她轻敲着门板,微笑说道:「师父,您回来了。」 正在书架上找书的胡冲,听到她的声音,回头一笑,「云儿啊,进来吧。丫鬓说你一早就跑到酒窖去了,那么用功做什么?」 「师父一个月前教我酿造的『周公百岁药酒』,不是说了一个月期满便酿成?今日刚好满一个月了。」 胡冲挑起眉,「哦?难为你算得这么情楚,那师父考考你,这酒是怎么酿的?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曲醉云将酒瓶放在桌上,侃侃说道:「需取黄葛、获神各六十克,潞党纂、麦门冬、获等、白术、枣皮、川有。龟板胶、阿胶、防风、广皮、构祀子各三十克,当归、熟地黄、生地黄各三十六克,桂心十八克,五昧子、羌括各二十四克,红枣一斤,冰糖一斤半,高粱酒十五升,将前十九昧碾碎,置于容器之中,加白酒、大枣和冰糖,密封,浸抱三十日整,过滤去渣,便可服用。」 长长的一串药材名,拉拉杂杂极容易背错,但她口齿情晰,记忆无误,没说错一个字,不由得让胡冲更是高兴地摸了摸下巴,又问:「这药酒是做什么用的?」 「可抬五劳七伤、精神披倦、心悸气短、喘促多汗、头晕目眩、健忘寐差、筋骨疼痛、腰酸胶麻、脉虚无力等症。老人常服,亦能乌须黑发。」 一脸满意的他呵呵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胡夫人这时候端着一盘水呆进来,见丈夫这么开心,便笑说道:「你外出这几日,云儿天天在家中用功读书,就是进京考功名的那些举子都没像她这般好学。你这徒弟真是找得对极了。」 但是曲醉云却很羞愧地说:「从小到大我只学会了读书,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师娘做女红时我在旁边只能干看着,想插手都插不上。」 「现在学也不晚嘛。」胡夫人说,「也不见得要做得多好,有钱人家都是自己找裁缝制衣,哪有让夫人小姐亲自动手的?你只要会一些就好了,改天我教你。」 「那你这个师娘就要变成师父了。」胡冲哈哈大笑。 三个人笑成一团,胡冲又继续说道:「这一次咱们武王要给三子办满月宴,指定用我们胡家的酒,云儿,你说说,要用什么酒比较好?」 曲醉云低头想了想,「既然是武王办宴席,那规模应当不小。男宾女宾都有,所呈的酒应当有不同的种类。师父让人从国外带来的那几种葡萄酒极其罕见,不是说女子喝了有美容养颜之神效吗?女客们或许可以让她们尝一尝这种酒。而男宾们多想强身健体,补气括血,百益长春酒很适合他们,名字也好听。」 胡冲听了也频频点头,「你说的和我想的差不多。那葡萄酒刚刚酿制成功,数量也不多,女客的人少,送去一些就行了。王爷的客人多是武将,武将生性豪放,还是以喝烈酒为主,宴席上又难免大鱼大肉添了油腻,就再给他们加上一味玉竹长宝前酒吧。」 天府自当年和北燕一战后,渐渐转为休养生息,不再和左右邻国发生战争,天府的人也开始学会调养身体,益寿延年,所以对食物的要求比以前高了许多。近一、两年,天府中喜欢喝药酒的人尤其多了起来,富贵人家办酒席,必上药酒做为席中主酒。 颇有远见的胡冲,早早就从梅外购得许多药酒方子,让自家酒厂批量生产,果然大受欢迎。因此他便也成了各家办酒宴时争先邀请的贵宾。 天府武王沈慕凌,在天府是摄政王的身分,因为皇帝沈慎远六年前突发脑疾,昏迷不醒,年幼的太子不能亲政,沈慕凌是沈慎远的弟弟,于是便暂为摄政。 沈慕凌在当摄政王前,在天府帝国己是风云人物,当年就是他出兵灭了北燕,邻国无人不惧其威,探恐他会乘胜追击,做了秦始皇般的人物。可是自北燕被灭,皇帝沈慎远病倒之后,他主政,一心只重国计民生,对兵戈倒没了兴趣,但也有人说,这和他后来娶的那位身世坎坷的王妃有关。 这位王妃的事,曲醉云是在入了王府之后,才从那些前来道贺的贵妇人们的议论中得知的。 她简直不大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故事,原以为她自己的身世就己是个传奇了,可这位王妃的坎坷更远胜于她一一国家被灭,抡为亡国公主,以一己之身向天府皇帝求得百姓平安。天府皇帝出人意表地竟然封了她做天府皇后、后宫之主。这身分跳跃之大,可说是一会儿地下,一会儿天上。 然而这还不算结束,更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病倒后不久,沈慕凌竟然越过了圣意,作主将她的后位废掉,反娶了她做王妃! 这……从公主到皇后到王妃,一女连嫁两男,这位王妃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之色,才能使得两位绝顶男子皆为她倾倒? 可是见到王妃陈燕冰本人时,她又更加意外了。陈燕冰并非她所想的那种绝代佳人,而且她的脸上竟还有一小块胎记,便是民问俗称的「鬼面」,这样的鬼面女子,在昔通百姓眼中是不祥的象征,嫁人都难,更别说先嫁皇帝,再嫁王爷,简直是惊天之闻,可是她竟然做到了?! 跟随胡冲来的曲醉云,其他人都不认识,所以只是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直到陈燕冰懒懒地问:「这种红色的酒是用葡萄酿的?味道真是不错!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她这才上前一步回答,「因为是用葡萄酿制的,所以只能等葡萄成熟、采摘完毕才能酿造,每年能做这种酒的季节有限。再加上葡萄必须从梅外引进,限制又更大了。胡家酒坊只试种了一小片葡萄园,这还是头一年酿造的,所以今年才能呈到王妃面前。」 陈燕冰好奇地打量着她,「哦,你就是胡老板的那个女徒弟?」 「是,民女叫曲醉云。」 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我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天府本地人?」 「民女是云疆人。」 「哦,云疆,传闻那里风景很美,可惜我也没有去过。」陈燕冰生产完不久,气血两亏还没有恢复过来,此时正半坐半躺在一张长榻上,身上穿得比较厚,还盖了一层薄被。 其实她现在还不宜饮酒,但刚才看那红红的葡萄酒放在琉璃杯中着实好看,忍不住就吸了一口,远远的见沈慕凌瞪了她一眼,她吐吐舌头,便将琉璃杯放下了。 「既然你原来是云疆人,怎么舍得跑到天府来学酿酒?」她对落落大方的曲醉云很有好感,只觉得这个女孩子虽然年轻,但是眉宇问颇为沉稳,隐隐流露出与一般女子不同的英气,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 但是这问题却戳中了曲醉云的心事,她眉头轻皱,淡淡说道:「因为……家中出了些事情,民女的娘去世了,民女在云疆也没有其他亲人,正巧胡老板愿意收留民女,便跟着他到天府来了。」 「哦,咱们两人差不多。」陈燕冰笑着安抚她,「我父皇和母后也都去世了,现在沦落到这里来,也是因王爷收留我,便留下了。」 第十六章 这话若在几年前说起,该是她心中的痛,可现在说来却像是一个笑话,因此她可以说得云淡风轻。 远处的沈慕凌,耳尖地听到她在说他,就丢下一干男客走过来,将盖在她身上的薄被又掖了掖,淡淡说道:「这外面风寒,你要是不想应对就回屋休息吧。」 陈燕冰却仰着脸笑,「这儿热闹,我在府里也憋好久了,正好趁着今日见见亲朋好友,也算是为你篡权夺位拉拢一下人心。」 她这番话真真惊世骇俗,曲醉云惊得不知该做何反应。 但沈幕凌却神情淡然地说道:「你又不是没做过皇后,那么盼着我当皇帝做什么?」 陈燕冰一笑,却对着曲醉云做了个鬼脸,她年纪不大,虽然当了几个孩子的母亲,但到底还有少女之心,「把你吓到了吧?你是外国人,所以不知道我们的内情也无妨。咱们这位王爷最是忠君爱国,这辈子也干不出篡权夺位的事情来。但是外头老是有所猜溯,害得我有时候就想……他要是忍不住真的篡了,那些人是不是嘴巴就可以消停了?」 曲醉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想想刚才在院中听到的那些闲谈碎语,的确有不少这方面的臆测,陈燕冰如此淡然处之,也算得上是聪明女子。 看他们夫妻两人目光相对时,不仅有浓浓的情意,还有包容和关心,再想想他们彼此的身分一一曾经两国对峙,曾经国破家亡,如今能走到这一步,靠的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还是被此的坚定信念呢? 她忍不住想起一个人……那人,此刻不知在云疆做些什么?三个月来,不曾有那人的音信,这三个月她与方家也再无瓜葛。也许是因为师父知道她在方家所遭遇的一切,为了不让她再记起伤心事,与方家的所有生意往来也从来没和她提过。 以娘的性命为代价,换得了她的自由之身,如今的她,虽然有了新家,但依然有子然一身的感觉。 心是空的,纵然有阳光照进来,却不觉得暖,起初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久了才明白……是因为没有了依凭,再多的阳光也守不住。 该说她不知足呢?还是该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事事如意的可能?而她既然当初坚定地选择了走这条路,又岂能再说「后悔」? 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悔的,她只是有些不舍罢了…… 今晚胡冲一直都很高兴,沈慕凌对于他今晚提供的酒赞赏有加,陈燕冰对曲醉云也很有好感,还相约改日再去府中叙话。 能攀上武王,这对于商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假若曲醉云又因此成了陈燕冰的手帕之交,那更是可能为胡家以后的生意提供很多方便,所以胡冲对曲醉云也很是感谢。 「云儿啊,难得王妃这么看得起你,人家下次若有邀约,你可千万不要推拒。王妃虽然看上去一胆和善,但她是异国人,和这里的王公贵族夫人小姐总是不大亲近,能被她看上的人着实没有几个。或许因为你们俩的身世有几分相似,所以她才对你另眼相看。有王妃这个朋友的话,你日后在天府一定会事事顺心的。」 曲醉云看着胡冲红扑扑的笑脸,心中一笑。师父虽然平日看上去是个极为豁达的人,但是和武王这样的人物攀上关系之后,也不能免俗的得意一番。她虽然并不在乎是否能和王妃变成知交,但是胡家有思于她,她是知思图报的人,怎么可能不用心? 回到胡府,下了马车,门口的家丁笑味味地迎上来,「老爷今天看上去心情真好,一定是咱家的酒在王爷那里大受好评了!」 胡冲笑道:「好个嘴甜的奴才,让你说中了,赏你个酒钱。」说着扔给那家丁一锭银子,足有二两。 那家丁乐得眉开眼笑的,连声说道:「多谢老爷赏赐!哦,对了,老爷,今晚有贵客来访,在府中等您多时了,一直是夫人陪着说话呢。」 「贵客?什么人?」胡冲一边迈步进门,一边疑惑地问。 「说是姓方,从云疆来的……」 家丁的话让曲醉云的脚步骤然凝潇。姓方?云疆来的? 胡冲回头看了她一眼,「云儿,你若是不想见,就先回房休息吧。」 「是,师父。」她低下头,匆匆铅着旁边的小路跑回后院她的住处。 一路狂奔,跑得心跳都乱了,回房时喘息好久仍无法将心跳的节奏恢复平静。 姓方,云疆来的……会是谁?能是谁?那名字早己呼之欲出,她却紧咬着唇瓣不敢念出声来。 若真的是他,要见吗? 不,不是要不要见,而是要先问自己,想见他吗? 唉,岂能不想…… 这三个月的心头瓜冷,皆是因为这个名字始终盘绕作祟。 娘当时臆断,不论自己躲到天涯梅角,他都会追随寻访,而今三个月却杳无音信。娘高估了他的执拗,而她,高估了他所谓的深情。 云儿,做我的人,做我的女人。 那一声霸道宣誓让她的心防融化了,可几乎算是被赶出方家的她,早己一身污点,一文不值。心头曾有的小小企盼,在第一个月的平静之后渐渐归于失落,到了第二个月依然没有他传来的消息,她便开始取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到了如今,她认为自己已经开始忘了他。 可是家丁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几个字,却又搅得她心头大乱。 方少良,来人是你吗?若是你,我们是否还该相见? 这一晚曲醉云辗转反侧,一直往意着外头的动静,既是害怕,却又盼着前听的丫鬟过传话,说那位「贵客」要见她,但是等到天亮,也没见有人来。 她每日起得都早,这一夜没睡,也不敢再补眠,起床梳洗时连丫鬓都说:「小姐,您昨晚上没睡好吧?怎么显得这么疲惫?眼圈都黑了。」 她掩饰道:「看书看得太晚了,好多药酒的方子都想记住,就没睡好。」然后她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昨晚是不是有位客人留宿在府内了?」 「客人?」丫鬓想了想,「嗯,好像是听说有位客人来找老爷,不过并没有留宿在府里。那位客人应该是昨晚就走了。」 「走了?」曲醉云一怔,巨大的失望顷刻袭来。那人也许不是方少良吧?否则为何会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方家和胡家的买卖在这三个月里己经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胡冲曾说过,再过几个月他要再去一趟云疆,那里现在正在建酒厂,方家负责监工。而酿酒的师傅由胡家负责,如今这些人选胡冲己经安排好了,等到那边酒厂建成,胡冲就会和选定的酿酒师傅一起再赴云疆,所以方家来人应是接洽此事的负责者。 想着想着,她又笑了。曲醉云,你到底在想什么?不是己经斩断了那一切吗?难道还想藕断丝连? 她去了酒窖,查看每一种酿制中的酒情祝如何,对照着酒典她又试配了几种药酒,这才重新自地下回到地上。 此时一个丫鬓笑着拿着一张帖子来找她,「曲小姐,武王妃派人给您送了张帖子来,说是请您过去喝茶。」 啊?怎么昨晚刚刚认识,今日就一起喝茶了? 曲醉云接过请帖看了一眼,写得很是诚恳真挚,虽然猜到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她问道:「谁送未的帖子?」 「武王府的人,还派了马车在门口等,说是结果小姐这会儿方便,就直接接您过去。」 居然请得这么急,这位武王妃还真是急性子。 她刚去酒窖折腾了一番酒坛子,满手脏兮兮的,于是交代了声,「让对方等我一下,我略微梳洗,换身衣服就过去。」 匆匆回了房问,很有眼力的丫鬓,马上送来了盆热水让她梳洗。她打开衣柜里面,有几件新衣服,一时不知道选哪件好。见状,一旁的丫鬓便建议,「那件紫色的最好看,还没有见小姐您穿过呢。」 她怔怔地看着丫鬟说的那件紫衫一一那是一件旧衣改成的,是她从云疆带过来是……方少良送她的那一件。 胡氏夫妇虽然请裁缝帮她做了几件新衣,但是旧衣服她也舍不得扔,有一次裁缝带着新做好的衣服过来给她试穿,她忍不住问:「您能把男装改成女装吗?」 那裁缝笑答,「这要看原本的衣服是怎样的?看它花色款式如何?毕竟不是所有衣服都能改的。」 于是她将那件紫衣捧出来给对方看,支支吾吾地说:「这衣服原是我哥哥的,如今我和家人离得远了,心中很是想念,所以若是能将这件衣服改了,我穿起时就当是和他又见面了。」 裁缝仔细看着衣服道:「这缎料一看就是最上等的,该是云疆锦绣坊织的吧?这样贵气的紫色,一般人可是穿不得的。」 「能改吗?」 「可以改,但是做不了太繁复的样式。」 「没关系,哪怕只是一件简单的短坎儿也可以……」 裁缝自然不会明白她的执念,但是那件衣服很快就被改做好,看在胡老板的面子上,裁缝甚至没多要工钱。这原本是一件外穿的长衫,被那裁缝妙手剪裁之后,改成了天府女孩子最爱穿的半身窄袖衫。 但改完之后,她却一直没有穿过。今天被丫鬓提及,她愣了一下,便将那衣服拿出来,在身上比了比,问道:「我穿这件去见王妃,不会失礼吗?」 「怎么会?这料子看上去华贵得像是王公贵族才会穿的,配上小姐的花容月貌正相宜啊!」 丫鬓一个劲儿地吹捧,终于让她动了心。将那衣衫换上,下身配月白色长裙,丫鬓手巧,还给她梳了一个双环飞仙髻。无须再多用脂粉徐抹,或是珠翠环绕,她的清灵秀雅,独特气韵,自是让人眼前一亮。 坐着王府的马车,再度去了武王府。今天她被人接入王妃位于后院的飞燕阁。据说王府中有一半的建筑是后来改建的,按照北燕的建筑样式重新搭建,当然目的就在于为了讨好这位北燕公主。 曲醉云未到这里时,本以为只有陈燕冰独自一人见她,可是却另有一名中年美妇,和一名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的贵族少年也在场。 她上前行礼时,陈燕冰笑着为两边人介绍,「她就是我向你们提起的,胡冲的女徒弟。曲姑娘,昨晚你没有见过他们,这位是长德王妃,那位是……」 「我叫沈铮。」那少年朗朗开口,一双眼顾盼有神,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曲醉云,看个没完。 曲醉云很少被人这样盯着看,但她以前是男儿身示人,倒也不怕被男人看。只是这少年看起来气势不凡,又跟着长德王妃……她蓦然想起来了,听过胡家的丫鬓说起天府皇家的一些轶事。听说当今太子年幼,还不能继位,暂时由皇帝沈慎远的叔叔长德王和长德王妃抚育。据说从八岁到十四岁,他就一直住在长德王府,如今……他该有十四岁了吧? 「太子殿下。」她不卑不亢地跪地行礼,长德王妃笑道:「好个水灵俊俏的姑娘,是不是云疆钟灵镜秀好山水,才能有你这样的人品?」 她微微一笑,「王妃谬赞了。云疆乃偏远小国,和地大物博的天府相比,哪里敢说什么钟灵毓秀?民女也不过是个小地方未的乡下丫头罢了。」 第十七章 「你若是乡下丫头,那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陈燕冰笑着抬手,「起来吧,我知道请你请得太过仓促。这是因为长德王妃昨天有事耽搁了,没来喝满月酒,却听人家说昨天酒席上有好酒,所以一早过来请教,问我那葡萄酒是怎么做的?我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劳动你了。」 曲醉云笑道:「我也是刚跟着师父学酒经,若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二位王妃和太子殿下请千万别怪我误人子弟。」她沉吟了下,才开口道:「这葡萄酒本是从中原西域传过未的。因为葡萄品种较多,所龙」层成的酒,品种也有不同。据说这酿造方法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在《北山酒经》曾有记录说:『酸米入欲蒸,气上,用杏仁五两,葡萄两斤半,与杏仁同于砂盆内一处,用熟浆三斗,逐旋研尽为度,以生绢滤过,其三斗熟浆拨,饭软盖良久,出饭摊于案上,依常法候温,入曲搜拌。』如此方可得酒。」 长德王妃听得费解,苦笑道:「真是隔行如隔山,这番话对我来说就是桔屈聋牙,罢了,我也不细问了,有得喝就好。」 沈铮一直望着她,此时又开口问:「你在胡冲那里做徒弟?你家人怎么会允许女孩子这样抛头露面?不是说云疆的女孩子未出嫁前都被管得很严吗?」 对他行了一礼后,曲醉云才说:「启禀殿下,云疆的家法对女子是管得比较严苛,但也并非不许女子出门做事。更何祝民母父母双亡,己没有亲人可以依靠,此生自己为自己主命,也算不得稀奇吧?」 陈燕冰闻言,不禁拍手道:「好个自己为自己主命,这句话我最欣赏!女孩子就该有敢与男子竞天下的气魄!」 太子听了却撇撇嘴,「女人若是和男人竞天下,那还要女人做什么?」 曲醉云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殿下以为女人该做什么?」 「生儿育女。」他答得顺杨自然。 她微微一笑,「殿下说的没错,若无女子生儿育女,何来男子驰骋天下?天地有乾坤,宇宙有日月,人间有水火,八卦有阴阳,何为主,何为次?不过共用万物罢了。」 沈铮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长德王妃笑道:「这孩子向来嘴上不饶人,难得今天碰到个对手。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躬身回话,「民女曲醉云,刚刚有失礼冒犯殿下之处,还请殿下梅涵。」 此时她身后传来武王沈幕凌的声音,「太子殿下心胸宽广,绝不会和你为了口舌之争而翻脸的。」 偷觑了一眼沈铮,见他果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愤愤或暴躁,曲醉云心中不禁猜想,也许他是个好性子的人?但沈铮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又让她有些不安,这眼神灼灼逼人得有些过分,倒与某人有些相似…… 陈燕冰抬起眼,看向丈夫,勾唇一笑,道:「你事情那么多,来我这边凑什么热闹?还拉着方公子一道过来?」 「听说太子殿下来了,我总要过来『拜见一下』。」沈慕凌的口气,更多的不是敬重,而是那愉,同时回头对身边同行而来的人介绍道:「少良,这便是我们天府未来的圣主明君,如今的太子殿下。」 恍惚问,仿佛是在梦境之中。曲醉云听到自己的心头「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下,身子僵得险些失了力气,忘了转身,只是呆呆地在心上一遍又一遍地划过那个名字一一方、少、良……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这漫长的三个月里,他可曾如她一般,也在梦中梦到彼此过呢? 纵然想见又害怕相见,却终究还是相遇,这便是命运。 曲醉云听到方少良的名字被念出时,终于相信自己的命其实不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还有两个字是她敌不过的一一天意。 她不知道为什么方少良会出现在武王府,还与武王很熟的样子,但是既然他人来了,自己也站在院中,躲是躲不过的,只是该以什么样的身分、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她的头脑却是一片棍沌,没有答案。 而陈燕冰己经说道:「对了,方公子也是云疆人,和曲姑娘是同一国的呢。」 曲醉云终于缓缓转过身,望向站在沈幕凌身边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对上那张膛、那双眸,他的神色没有她所想的惊涛骇很,平静得仿佛他并不认识她。 只见他缓缓启唇,模然地开口,「不只是同一国……」他的目光凝沛在她身上那件紫色的上衣,嘴角轻扬,「我们是亲戚。」 他己大方承认,说明他并不想隐瞒两人的身分关系。 曲醉云只得点头唤了一声,「大表哥,好久……不见。」 陈燕冰讶异地说:「哦?原来你们竟是亲戚!好巧,曲姑娘昨晚说家乡无人了才未天府,我还以为她是孤儿呢。」 方少良淡淡说道:「她生性刚强,父母双亡之后又不愿倚靠我们这些亲戚,故而出门自立。人各有志,我们也就不强求她了。」 原来他三月来音信杳然,没有来找她,是因为在他心中「不强求」…… 曲醉云苦涩一笑,脸色比之前更淡了几分,「是民女自知身分地位,不敢攀缠贵戚。」 陈燕冰又说道:「听刚才曲姑娘说话,的确是个有骨气的姑娘,我就挺欣赏这样的女子。其他哪个女孩儿舍得离开像你们方家这样的名门望族?纵然在里头孤苦无依,受点委屈,也比独自一人在外面闯荡要强些吧?」 武王沈慕凌一笑,转移了话题,「少良带了些上好的酒器过来。正巧,曲姑娘不是在胡家酒坊当学徒吗?应该也认得不少。不妨你们两人合力监识一下,再过几日,太子即将重新入主太子东宫,为此,要举行祭天大典,该用什么样的礼器最为合适?」 曲醉云这才知道原未今日长德王妃带太子沈铮来到武王府,不仅仅是为了喝什么葡萄酒。沈铮如今己经十四岁了,要为十六岁亲政做准备,便要搬回皇宫之中,这的确是天府的大事。 沈慕凌又说道:「祭天的礼器多用青铜,在一年前,我己经命人开始铸造,如今也做得差不多了。但是回到内宫和皇兄行礼时,所要用的酒具器皿却得精巧些才好。原来的酒具多制作粗鄙,我实在是看不上,必须另制、另选。」 沈铮自小就不喜欢自已的这位叔叔,事事都喜欢和他对着干,此时,将眉头一皱,反驳他,「小时候父皇一直教导我该勤俭抬国。不过是喝酒用的工具,那么讲究做什么?劳民伤财的,用一次就丢到一边了,完全没必要再造新的。」 武王却不理他,只看着方少良问:「我看你带来了各式各样的酒具,不如今日当着太子和两位王妃的面,拿出来让她们也选一选?」 方少良听他这样说,便转身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一个小巧的箱子,将它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对众人道:「这是我方家的私藏之物,因王爷特意来信,对云疆的玉石酒具很感兴趣,我便挑了几样带过来。太子殿下若觉得全部购置太过奢华,这些东西我可只借不卖。大典结束后,原样还我就是了。」 沈慕凌笑说:「这么大的天府哪会少这几个银子?你也不要卖关子吊人胃口,打开看看再说。」 方少良一笑,拇指在箱盖上的机簧轻轻一拨,那盖子就打开了。 众人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只见里面分两层八格,放了八个绝美的酒器,其中有玉石,也有陶瓷,材质并不相同。 他取出其中一件,放在众人面前,说:「这是白玉竹节杯,用的是云疆本地所产的最上好之白玉所雕成。」 那杯子通休莹白,雕成竹节的样子,而竹节象征着做人的气节,白色又象征高贵无瑕,这寓意当然是最好的,更何祝这雕工看似顶拙,实则巧思,一看便知是极为难得的宝物。 之后,他又拿出一件,「这一件名叫单耳叶式杯,用的倒不是云疆的本地玉,而是从华岚河道中开采出的华岚玉。华岚的玉器向来雕工精细,这小小的杯壁上雕着一副山水画,所以此杯便名叫『江山在手』。」 众人听得这个名字不禁眼前一亮,就连沈铮都急问道:「江山在手?让我摸摸看!」 方少良将杯子递给他,沈铮细细看着杯子上面所雕刻的山势水纹,明明是刀刻之物,但这样的死物依然让他看得目眩神迷,移不开眼,是项绝顶珍品。 而后方少良再拿出一件,这回不是玉器,而是象牙雕成的玉兰花式杯。大象这种东西,周围七国中只有商均才有,故而象牙之珍贵,甚至远超金银,属于有市无价的局面。任何一个有钱人家,都以能摆上一件象牙的物件为荣。 只见方少良手中这件呈暗黄色,器形为一朵含苞特放的玉兰花,用手抚摸之,光滑得像是女人的肌肤般,不似玉的寒凉,较为温暖。 曲醉云在旁边看着方少良一件一件的展示酒器,心中有无数的疑问难解。看起未他应是早就认识武王了,而他昨夜去胡家,和今日出现在王府,为的是同一件事吗? 「方公子若是不说,以前谁知道光是一个酒器就有这么多的讲究?」长德王妃连看带听的,眼睛都花了。于是她问沈铮,「太子殿下喜欢哪一件?不如你亲自挑选好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看向曲醉云,问:「若换作你,你选哪一件?」 曲醉云没想到他会突然来问自己的意见,方才她都在走神,后面几件根本没听情楚,现在只能打起精神装作很认真地思考,然后才回道:「选那个竹节杯吧,寓意好,白璧无瑕,气节高远,这也应该是贵国皇帝对殿下的厚望。」 沈铮点点头,「嗯,我也是比较喜欢那一件。」他抬头去问方少良,「若我只要这一件,该付你多少银子?」 方少良笑道:「刚刚殿下不是嫌弃此物过于名贵吗?这就算是我送给殿下的贺礼吧。恭贺殿下距离登基还差两年,他日必可做一位圣主明君。」 但沈铮还犹豫着,「这不好吧?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他又思量了下,说:「这样吧,等我日后做了皇帝,你们方家和天府的商贸往来,可免税三年!」 方少良拢袖一揖,「那我就先谢过殿下的慷慨厚德了。」 收了东西,陈燕冰招呼着丫鬓去库房找一个能装下那玉杯的盒子,沈慕凌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方少良说着话,「云疆的酒厂建得怎么样了?」 「十之已有八九,大约年底就可以开始酿酒了。」他回道,「这还要多谢王爷的引荐,才让我与胡冲这样的人得以联手合作。」 「好说,商贸之事本就是互惠互利。你父亲在云疆朝中主管户部,和天府的往来很多,若非他大开方便之门,两国的边贸也不会往来如此频繁密切……」 他们男人在那边说着政务商贸,陈燕冰和长德王妃则不由自主地说起了抚育小孩的经验之谈,无意中倒把曲醉云冷落了。 她正觉得自己站在这儿实在是有些尴尬,沈铮忽然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问:「你愿不愿意入宫?」 什么?曲醉云一直心神恍惚,对于他的问题也反应不过来。「殿下所说的入宫是指……」 第十八章 「跟我入宫,回我的东宫去。」沈铮望定她,「我身边就缺一个像你这样聪明机敏的人,等我回宫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觉得你挺好的,不如就跟着我吧。在酒坊里能做些什么?你师父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给不了你的,我一样可以给你。」 沈铮说这番话,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长德王妃笑道:「太子,哪有这样直接问人家愿不愿意跟你走的?人家曲姑娘在胡老板家可是小姐的身分,在你身边,你要人家做什么?做个宫牌吗?」 神色郑重的沈铮,完全不似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对于长德王妃的发问,他竟己有了答案一一 「不,我要她做我的宠姬!」 啊?这一下,所有人都被惊到了。谁也想不到,十四岁的少年居然会公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连长德王妃都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燕冰则是惊讶之后忍不住偷偷笑了。 武王则是皱皱眉,「殿下才十四岁,现在就娶妻纳妾的,不嫌太早了吗?」 沈铮挑衅地回应,「王叔遇到心爱之人时,是否觉得相逢恨晚?」 他看向陈燕冰,无奈道:「殿下这是情窦初开了吗?倒不怕吓到曲姑娘。」 「吓不吓到我不管,我只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入宫?」 问题一下子又抛了回来,全场的焦点重新落回到曲醉云身上。而她从头至尾,只感觉到一双眸子在暗中默默地往视着自己,那双眼,原本平静无彼,似夜幕一般幽邃。而此刻……那双眼睛瞬间变得火热,让她紧张焦虑得手足无措,恨不得赶紧从这里离开。 「殿下的厚爱器重,民女本不该推拒,只是……民女疏懒礼数规矩,实在不宜在殿下身边侍奉,所以,只能辜负殿下的这份美意了。」 一番拒绝的话要说出口本是不难,因为对象是天府太子才变得异常辛苦。但最让她忐忑不安的却是那个人一一他会在乎她的去留吗?若她嫁给这位小太子,是不是又是一次挥剑断情的机会呢? 要离开武王府时,沈铮追了过来,对曲醉云说:「你要想情楚,在胡家没有什么好的,跟了我,你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曲醉云笑道:「殿下是在和民女说笑吗?民女若是在殿下身边侍奉,定然不会有现在的自由。」 他拚命摇头,「不对不对,你现在若是跟了我,就是我的第一个姬妾,如果你能讨得我的专宠,自然是比现在风光百倍,甚至千倍。」 曲醉云真是哭笑不得。原本初见沈铮,还觉得他落落大方,的确很有太子的风范,论年纪,他们相差两岁,也算得上是年龄相仿,怎么见解想法竟差了这么多? 「殿下,民女真的无意飞上枝头变凤凰。」她现在只想好好过日子,不愿意再牵扯进他们这些大富大贵的人家里,更何祝这回是个太子。 沈铮不悦地说:「你不要先下决断,我等你三日,三日后我问你结果。」 别说三日,就算是再想三年,她也不会答应的。 但她刚刚出了院门,就听到方少良在她身后对沈慕凌说:「王爷,我与表妹数月不见,想与她叙叙旧,就暂不相陪了。」 「你去你忙的吧……」 他们的对话令曲醉云心里一慌,脚下步伐也乱了,走得更急、更快,像是生怕被人追上,但是她走得再快,总不能不顾礼仪地跑起未吧?才刚穿过后花园,就被人自身后一把接住手腕。 「己经逃到千里之外了,还怕我抓你回去吗?」 最想听又最怕听到的那个声音在耳边缭绕,她的心头一紧,刚吐出了个「我」字,就被他捏得腕骨生疼。 「这里是王府,不便说话,出去再说。」 于是他迈开步伐,走在前头,将她连拉带拖地扯出王府大门。 她心中其实是有很多疑惑的,想问问他为何而来,为何会与武王这样相熟?但是被他这样紧紧握着手,看着他在面前如此真切地出现,却忽然问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了。 与王府临街的那问酒楼被方少良选定,进门便要了一问包厢,也不理会周围好奇和诧异的目光,直接将她拖进包厢内。 房门一关,剩下他们两人面面相对。方少良幽冷的目光从上到下的打量她一遍后,才道:「表妹终于随心所欲地换回女装了,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得偿所愿?」 「谢谢。」她努力保持内心的平静,不断地告诉自己,他这次来天府是为了公事,和她无关,她既然己经离开方家,就要和他们断绝一切关系,母亲不在,他可以威胁她的藉口己经荡然无存,所以他不再是她时时敬畏的「大表哥」了。 方少良的目光落在她那件紫色衣衫上,微微一笑,「这件衣服倒是挺漂亮的,只是缎料有些眼熟,原来在天府还能买得到锦绣坊几年前的旧物吗?」 她今日选了这件衣服本是因一时感慨,随了心性,万万没想到会被他撞见,心中本就尴尬,又被他这样那愉,她也只得说:「是旧物改的。我如今寄人篱下,吃穿都要从俭些,能省着就省着了,比不得那些真正的大家小姐,可以随心所欲的糟蹋银子。」 「刚刚不是有人给了你一个随心所欲的机会?」方少良言词犀利地嘲讽,「做太子的宠姬……我真没想到你一到了天府,竟然可以括得这样逍遥,连太子殿下都被你迷得团团转了。可见寄人篱下也没什么不好,像你这样才色双全的女子,自然有人愿意为你建个金色的笼子,把你豢养其中。」 打从一开始,他张口便没有柔情,全是冷嘲热讽,曲醉云听得心里刺痛,忍不住反唇相稽,「我若是个甘愿被人豢养的女子,也不见得就一定要到天府来。如今我过着自己想过的日子,比起过去要看人脸色度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难道如今胡冲就不给你脸色看了?对了,他虽是个商人,却为人不坏。寄此人篱下,比起寄于方家篱下,一个是假少爷,一个是真小姐,果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曲醉云哼笑一声,「大表哥把我从王府里拉到这边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要交代嘱咐,原来就是为了打趣。」 「是有两件事要和你说。」他慢条斯理地点头。「第一件,姑妈己经下葬,因为她是嫁过的人,牌位不能放在宗族祠堂内,老太太和几位长辈商量之后,决定将她的牌位放在距离祠堂不远的清心观里,也算是魂在故里,家园在望。」 听到母亲的后事安排,她心里伤感,垂下头去。母亲下葬她未能亲眼目睹,是大不孝的,此事让她终生遗憾。但她狠下心地说:「这件事我临走之前己经托付给了老太太,随你们安排吧。第二件呢?」 「第二件其实是个问题。」方少良的声音沉静,并没有太大起伏,但他却一手将她的脸托住,对上她闪过一丝慌乱的眼,俯下头,轻声逼问:「想过我吗?」 曲醉云一恍神,唇己被攫。己久失温度的唇上骤然触到那股熟悉的压迫,让她立时陷入一片迷惘,太过熟悉的动作,太过熟悉的亲呢,刚才本来还唇枪舌剑,剑拨弩张的,如今竟都化作这纠缠不情的热吻,让她又恼又恨。 想过他吗?这个问题该怎么答?说真话还是假话? 若是说假话,该说从来也没有想过。 若是说真话,该说即使是午夜梦回,也不曾忘记过他。 强势的吻,一直吻到舌尖被他咬破,疼痛感,血腥气,也一如这吻一般熟悉,唤回他们彼此的神志。 她想推开他,但是舌尖的血珠却被他吮走,那样似珍视怜惜的勾缠,使她摸不清他的心思。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喘息着,终于从齿缝中发出抗议,这问题似是问过他无数遍了,但他并未给她一个答案。 「你穿着我的衣服真好看。」他拥着她,将她挤在包厢内的一角,唇边隐隐泛起笑意,「但是再好看,也只能给我一人看,那个太子什么的,以后不许再对他笑了,我实在是看着不悦。」 曲醉云皱着眉,「大表哥,你忘了这里是天府的土地吧?」换言之,他大少爷看不起人家太子还能怎样?难道敢和太子过不去? 「云儿,云儿……」他一声声的低唤,带着无奈的叹息,「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在最重要的时刻没有在你身边。事发突然,我也没想到回家之后,竟然会发生那么大的变故。可你怎么忍心不见我一面,丢下我就这么跑掉?」 她闭上眼,还在调整呼吸,「我……不想做那种需要依附别人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可我多希望你愿意依附我一辈子,把你的一生都交给我。」他的叹息己经化作低吟,「云儿,唉,云儿……你若不是这样刚强、倔强,何至于把我们两人逼到现在这步境地?但你若不是这样刚强、倔强,我又怎么会为你伤心伤神呢?」 她听得心都碎了。这个男人,就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知道她最受不了他用这样委曲求全般的低姿态对她软语相求。 「云儿,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去,我知道那些人伤你太深。但害死姑妈的人我己知道是谁,要我为你报仇吗?」他看似柔声询问,却杀气逼人。 曲醉云一惊,完全情醒过来,脱口而出道:「不!」 母亲的死,固然是有人推波助澜,但她从不会因此而怨恨那个背后告密的人。归根究底,把母亲逼到那一步的人是她自己,若不是母亲欺瞒在先,便不会有人告密在后。纵然那一天没有人告密,总有一天她的真实性别还是会被揭发。她总不能一生一世不成亲吧?但只要她再长几岁,更多的危机就会接二连三地到来。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她们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己。 「你对别人就这么宽容,对我为何就这么无情?」他不悦地皱紧眉头,「你难道就要赖在这天府一辈子吗?」 「不是赖,而是立足。」 「那,我呢?」 偷偷瞥他一眼,曲醉云装糊徐,「什么你呢?」 「我们呢?」方少良改了词。「曲醉云,你再继续给我装糊徐,就别怪我对你发脾气。」 曲醉云睁大眼。怎么?大少爷的好脾气装了一会儿就装不下去了? 方少良对她这表情简直是恨得牙痒痒。但是这个女人,是他这辈子最无可奈何的人,打不得,骂不得,疼不得,宠不得。简直是他命中的天魔星! 他的眼皮一垂,忽然哑声地说:「云儿,我就要成亲了。」 她一震,被他拥在怀中的馥软娇躯连同嘴角的弧度都变得僵硬。「哦,那要恭喜你了。」 从云疆临走前,便知道这是他即将面临的人生大事,老太太和全家都对他寄予厚望,再不可能让他的婚事再拖下去了。 「对方是哪家的好姑娘?」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千挑万选的,应该人品相当好吧?」 「丞相千金。」 曲醉云的胸口漾开一片苦涩的潮水,但她还兀自强笑着,「很好啊,的确是门当户对,我以前听说丞相千金是位绝代佳人呢。」 方少良握着她的手一一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即使每一根指尖他都一一摸过,还是不能捂暖。 第十九章 「你若是一定要留在天府,也不必非要住在胡家。」他淡淡地说道,「我在外面给你另置一处宅院,你想如何住,想做什么,可以随你。否则那太子还要对你纠缠不清。」 话题被他说得跳来跳去的,她有点抓不住重点。「太子?他还是个孩子……」 「十四岁就算是孩子,也己经是少年了。」方少良眸光阴惊,「再过两三年,他也可以大婚了。」 曲醉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其实也可以考虑做他的『宠姬』吗?」 方少良眉骨一沉,「你不是己经拒绝他了?」 「拒绝他是因为我自知不配那个身分,而且伴君如伴虎……」 「你敢嫁!」他往她的肩膀一技,眼神逼迫着她,「你该知道我不准……」 「我从未没有答应过你什么,不是吗?」她幽幽地回应,「我从来没有应允过会做你的妻子。而如今,我既然己经离开方家,就不会再回头。」 「曲醉云,是不是做太子的宠姬比做我的女人更让你有成就感?」他的用词更加犀利起来。「难道你千辛万苦离开方家,为的就是这一刻的飞黄腾达?」 「随你怎么想我。」她实在是不想和他再做口舌之争,有些披惫了。「你既然大婚在即,还有这么多的公务在身,几时回云疆?我为你送行。」 「不必。」方少良松开手,冷冷说道:「我若大婚,你也不来观礼吗?」 「送不起贺礼,不如不去。」 「也好。」他忽然轻吐一口气,「我来这一趟不过是想知道你的心意,既然你心意己决,我就不勉强了。难道我方少良是没有人要的?任你这样鄙视轻贱?」 他冷笑一声,摔门而去。 曲醉云坐倒在椅子上,全身瘫软成泥。 她心里之痛,他难道就不知道?若不是为了逃离他,她又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为何逃离,这原因岂不简单?心己抡陷,却托付不起。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阻隔,绝非是浅浅的河流,而是无边无际的山脉。 她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又生性腼照惯了,最怕被人追逐,被人瞩目。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有万分柔情,却总是不敢助合换心,许诺今生。 他要娶妻了,娶得如花美眷,千金骄女。 而她也有人愿意娶,还是无上尊贵的异国太子。 这样奇妙的姻缘也是天意往定,是该遵从自己的心,还是遵从天意?一切,不是早有定论? 方少良的事情还在曲醉云的心头盘绕纠缠的时候,那位太子殿下忽然又给她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两天后,沈铮忽然振人送来了一大箱的礼物,指名是送给曲醉云的。 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之外,还有不少崭新又好看的衣服,她不禁哑然失笑。这位太子殿下是在用这些方法讨好她吗?还是干脆就直接来下聘礼了? 「麻烦请转告殿下,这些厚礼民女无功不受禄,实在不能要。」 但送礼来的人说道:「太子说,这些东西曲小姐务必请收下,您若是不收,我们是不能括着回去的。」 曲醉云叹口气。原本以为方少良就够霸道了,没想到还有个更不讲理的沈铮。但自己若收下这些东西,岂不是默许太子的心意了? 她差人去找在府外忙碌的胡冲帮忙想一个万全之策,他听说此事之后,先是惊讶,继而也很为难。 「太子殿下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得罪的,两年之后他亲政,就是天府的皇帝,若是得罪了他,我们这酒坊和酒厂,日后就都别想做下去了。」 听了丫鬟转述,她陷入两难,但胡冲是自己的思人,她自然不能给他添麻烦。于是她对那送礼来的长德王府护卫说道:「太子殿下送的礼太多、太杂,我这里实在是没有地方放。更何祝太子厚思,我不应一人独享,你稍等我一会儿。」 那护卫不解她的意思,但知道这女子是太子看中的人也不敢怠慢,她让他等,护卫便只好等着。 曲醉云将这人连礼物一起留在府中,却独自一人出府去了。过了一会儿,她领了一人回来,指着那打开的箱子问:「这一箱物品,老板认为可以估多少银子?」 护卫一惊,「曲小姐这是干什么?」 她将手一摊,「我说自己这儿实在是没有地方放,退回去又要为难你,我只好想个折衷的方法,把它们都变卖掉,换成现钱。」 那被她找来的竟是天府帝都中最大的典当行老板,老板看了看箱子中的物品,只扫了一眼,便惊慌说:「姑娘,这些货物都非寻常之物,我们店铺小,只怕是收不起的。」 曲醉云笑道:「我也不要你照价折现,十成取二即可。」 「姑娘这些货物……来历情楚吗?」 那老板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太子送的,而护卫听了这话,却勃然大怒道:「放肆!这乃是太子殿下赠与曲小姐的礼物,有什么来历不清的?」 老板听了简直惊破了胆,连忙说:「原未是太子殿下所赠之物,那我们小店是万万不敢收的!」 曲醉云安抚他,「老板不用害怕,这些东西就算是我寄存在你那里,几时太子肯收回,我再以现钱交换,只是现在不便放在我这儿而己。你放心,太子殿下仁厚特人,怎么会和你为难?但我现在急需现钱一用,这些就算是我的抵押物吧。」 老板犹豫着,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护卫在旁边不耐烦地说道:「好吧,既然如此,小姐请稍等,特我回去禀明太子殿下,若小姐执意要典当变卖这些礼物,也需太子殿下点头才行。」 就等他这句话呢,曲醉云立刻含笑回应,「那就有劳你了。」 那护卫匆匆回去,也不过刚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就有车马声响,只见一行人也不和胡府的门房家丁打招呼,就笔直地闯了进来。 沈铮走在最前头,一进院子就瞪着她说:「你好大的胆子,我送你的东西你也敢卖?不怕被杀头吗?」 曲醉云先是屈膝行礼,而后才起身道:「殿下要送人礼物,却不许人拒绝,如此强人所难的事情实在不该是一国储君行事的作派。民女也是迫于无奈,才只得出此下策。既然殿下亲自来了,民女想请殿下命人将这箱东西收回去吧。殿下富可敌国,自然看不上这区区小礼,若是觉得送出的东西收回有辱颜面,殿下可以拿出同等价值的银子贩济天府需要救济的百姓,还能博得一个仁爱之名,岂不更好?」 他皱着眉看了她好一阵,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真是奇怪,还有女子不爱珠宝美衣的?」 听见这话,曲醉云暗中苦笑。若是自己自幼就被当作女孩儿养,也像方苑霞和方丽瑶那样有件新衣服就忙着攀比,可能她今天看到这箱子的东西也会两眼放光。 但沈铮自言自语之后,忽而又看向她一一笑了,「不过,我就喜欢你的与众不同。我曾立誓一定要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看来就是你了!」 曲醉云眼前一黑,心中暗叫不妙。这孩子怎么就认定了自己,不肯松手了?竟比方少良还要难缠! 他又说:「明日我要过寿,就在长德王府办酒宴,长德王妃还想请你们家去宴席上供酒,你就一起来吧。让王妃再看看你,她对你印象不错,而且我视她犹如生母,我若是想娶妃纳妾,必然要她点头才行。」 这口气是坐实了要将她收为枕边人了?!曲醉云只好柔声问道:「殿下,您是不是还从未喜欢过一个女子?」 他眨眨眼,「怎么没有?你不就是了?」 她苦笑摇头,「殿下错了,殿下和我不过是一面之缘,兴许是因为殿下以前未曾见过民女,所以产生几分新鲜好奇,但这算不得是喜欢。殿下曾说过您心中所求之偶绝非寻常女子,可民女真的只是寻常女子,担不起殿下的厚爱。更何祝……民女父母双亡,没有人为民女作主终身,且有不祥之运。」 沈铮忽然进出一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他的眼明亮亮的盯着她,「那天你说你要自己主自己的命,如今一说到嫁人,又推说父母不在什么命不好的,你拉拉杂杂扯了这么一堆,我只问你,是不是己经有心上人?」 曲醉云一时语塞,犹豫着是要说真心话还是说谎话,但沈铮极其聪领,立刻便看破了一一 「你有心上人了?他在天府?」 她含糊地回答,「他……是云疆人。」 「那就是不在天府了?」 「不住在天府。」两个回答,都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他歪着头,想了想,「那你准备嫁他吗?」 再度语塞,她继续语焉不详,「他……他快要成亲了。」 「那就是他要另娶别人了?」沈铮笑道,「那这样的人你惦记什么?」 「殿下没有心许过他人,不会懂的。」她黯然低语。纵然在方少良面前故作刚强冷模,其实心早己被那个人牢牢占据。此生许不了他一生一世的长相厮守,但心中自有他一生一世的位置,旁人再想取而代之,己经不可能了。 沈铮哼道:「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难道你准备做他的妾吗?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聊那个人。反正明日我过寿,你必须到场,否则我让人拆了胡家酒坊的招牌!」 他这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宣告,令曲醉云再次进退维谷。刚出虎穴,又临探渊,本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怎么会莫名招惹到这位太子殿下? 她不愿意委身于方少良是因为她骨子里的傲气使然,今生不想永远依附方家之名,更不愿做他的一房小妾。更何祝母亲自缢,她的名声也好听不到哪里去,怎么可能拖累他? 但沈铮这个太子既是她得罪不起,又是她更不愿意屈从的。纵然做个太子妃又怎样?她己心有所属,若是能随意屈就,她又何必为了方少良的事纠结至今?唉,左右为难。 而胡冲晚问又亲自来告诉她,次日要去长德王府赴宴的事情。 对于太子沈铮白天的驾临,胡冲虽不知全貌,不过总能猜出一二。他试探地问她,「云儿,当真不想侍奉太子吗?」 她淡淡地笑着,「我出身低微,性子又好强,师父真认为我适合宫中生活?」 「做太子的宠妃,你的后半生便会荣华无尽。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太子虽然比你小些,但再过几年也就成年了。而你到时候再想找如太子这样的好依靠,可就难了。」 胡冲的一番话让曲醉云明白,纵使他特自己不薄,但归根究底,他还是要为自己的利益考量。她若做了太子的身边人,对师父有莫大的好处,她若许逆了沈铮的意思,便如他白天所说的,胡家酒坊就要倒霉了。 师父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极力劝说她答应下这桩亲事。虽然他没有明说那后一层的涵义,但以她的冰雪聪明,怎会猜不出这背后意思? 原来她一个孤苦女子,竟然也可以牵动旁人的兴衰荣辱,该说是诚惶诚恐,荣耀加身?还是说她时运不济,处处坎坷? 可对他人而言,太子确实是个想高攀也攀不上的好对象,师父这么想也是为了她好…… 第二十章 忽然问,又想到方少良,他应该还留在天府没有走吧? 「师父……我大表哥哪天回云疆,和您说过吗?」 胡冲看她一眼,「怎么?你己经见过他了?那晚他来府中时,我曾问他要不要见你,他却说不见,我还以为你们真的断绝了往来。」 原来那晚是他「主动」不见她的?那在王府相遇时,为何又来招惹她? 她心中有些恼怒,急急问道:「我只想知道他大概哪天会走?」 「还要再等几日吧。据说他过来是还有事要和武王商议,应是两国边贸之事。你也知道你大舅舅掌管户部,在云疆举足轻重。不过云疆暂时还不想让官方出面,所以委派他做中间人,先行和武王交涉,随后再派朝廷命官商谈细节。」 原来如此……可是,「我竟不知道他和武王很熟。」她说出心底的疑惑。 胡冲笑道:「连你都不知道吗?我也是那晚听他说的,据说是武王在六、七年前曾经身为使臣出访过云疆,并到你们方家作客过,所以两人才结识的。」 六、七年前?曲醉云努力回忆一一当时她还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平日多住在西府不常出未走动,这位武王几时曾经到访过东府,她自是没有一点印象的。 那日在酒楼将他气走后,本想安安静静地等到他离开,这段缘就算是真的到了尽头。可是沈铮的步步紧逼让她不得不改变想法。这次,大概要试着「与虎谋皮」才能救自己一命了…… 武王府内,沈幕凌悠悠哉哉地端着茶杯,看着面前一脸凝重的方少良,笑道:「看你表情这么严梭,可见是在那个女人那碰了钉子。我还以为以你的手段,不会有搞不定的女人。」 「她不一样。」他闷闷地看着茶叶在茶水中舒展开来,眉心紧璧,「她若是不跟我走,我就只有继续赖在你这儿了。」 「好说,王府这么大,难道还怕容不下你一人吗?只是你也该想想对策才好。总是死等,那要等到几时?我看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只怕你不用强,她是不会屈从的。」 「用强?」方少良苦笑,「你以为我没想过?只是这方法未免太下作,她若是执意不肯,我便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不知道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身上背了多少苦,如今立誓要从头做人,谁也拦不住她的决心。」 沈慕凌笑道:「听你这口气,是真的没招了?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方大少。我且问你,她心里有你吗?」 方少良轻叹口气,「原本我以为是有的……虽然她扮作男儿在我家生活了十六年,但是凭我的直觉,她必然是心中有我,更何祝我主动表露心意之后,她虽然恼怒推拒,可并未真的表示对我憎恶……」 「欲拒还迎的女人的确麻烦。」沈慕凌挑眉,「燕冰当年是傻乎乎的,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她,好在我作风强势,逼得她不得不从了我,如今你看,我们俩不是过得也很好?」 「云儿也并非是欲拒还迎,她只是被她娘禁锢久了,不信有人会真心疼惜她罢了……」他再叹一声,「但我不能没完没了地住在天府,和她继续这样耗下去。我家那里,我总要有所交代……」说着他又不悦地看向武王,「贵国那位小太子实在是让人心烦,小小年纪还想和我抢云儿吗?」 沈慕凌一提到这事儿就笑得更愉悦了,「你不要笑人家,你自己是多少岁情卖初开动了心的?他如今十四岁,要说也不算是早了,天府中十五、六岁就当爹娘的人也有不少。他心比天高,难得看上一名女子,要说我不该不依从他,还应该尽全力帮他…… 「王爷!」方少良急急叫道,「你这是要和我为敌吗?」 武王哈哈大笑,「消消火气,这佳人归谁要看佳人自己的心意,你们三人都是倔脾气,就看谁倔得过谁了。」 正说着,忽然有家丁来报,「王爷,有一位曲姑娘来访,说要见方公子。」 屋内两人都是一怔,沈慕凌拍桌笑道:「说佳人,佳人便到了。她会主动来找你?可见有事相谈,好微兆!你快去吧!」 被他这样一说,方少良心中反而忐忑起来。也不知道云儿那个一向躲着他走的丫头,怎么会主动跑来找他? 在王府大门口见到曲醉云时,方少良反而放下心了,因为她看起来比自己还局促不安。 「有事?」他故意面无表情,且看她要说什么。 「太子殿下刚刚振人给我送了箱东西。」她小声说道,「我想退却退不回去。后来总算想了个法子,把他逼得自己来拿走那些东西,可是他要我明日去他那里陪他过寿……」 方少良暗中将拳头一握,表情依旧,但话里的嘲讽之意颇深,「好啊,果然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不知道我走之前能不能喝到你的喜酒?日后方家的生意也要仰赖于你了,还望你不计前嫌才好。」 曲醉云望着他,「若我说我帮不上方家,会不会让你很失望?」 「你该不会想婉拒人家太子爷吧?」他心里很高兴,表面却不动声色,「我劝你一句,太子这门姻缘也算是上天往定,你得罪了他,不仅害己也害人。」 「方家就算不靠着天府太子爷,也不会垮的,我这哪里害人了。」曲醉云反驳道。 方少良一笑,「我说你害的人当然不是指方家,而是指胡冲。你不肯嫁,可有想过会给他添多大的麻烦?」 她咬咬唇,「所以我这里有个点子,可以一了百了地断了他的念头,只是要请大表哥配合一下。」 「我?」方少良挑眉,「我能帮到你什么?」 「明日烦请你陪我去一趟长德王府,不用你说什么,只要人到就好。」 「你该不会是想借我之手断了他的念头吧?可是……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猜问着。 「可以使胡家免遭太子责难,胡家平安,与方家的生意就平安。」 他笑道:「你这话说得看似有理,其实又无理。你自己给胡家惹了麻烦,让方家来收抬烂摊子?」见她快把自己的唇给咬破,他忍不住心疼,话锋一转,「好,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是……我只问我眼前能得什么好处?」 「眼前……」她一怔,对视上他炽热的眼,顿时明白了,她尴尬地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心里明白。」他故意不说情楚,偏要她来说答案。 曲醉云发了个狠,将手指接紧,抠住手心,「你不是就想要一夕之欢吗?你离开天府之前,我答应你就是!」 方少良见她一副慷慨赴义的样子,心里难免有怒气积郁,她真以为自己和她纠缠这些日子,便是为了「一夕之欢」吗? 「好啊,既然你这样『慷慨』,我就『却之不恭』了。」他将万千恼怒压在心底,表面上装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明日你在胡家等我,我陪你去长德王府。只是你若利用完我就又跑掉,可别怪我把胡冲那个滥好人出卖给太子,就说是他唆使我去骗太子殿下的。」 「你!」曲醉云知道自己今日是与虎谋皮来着,只是若说是「与狐谋皮」则更为恰当。这方少良比太子还难缠百倍,只不过她知道他早晚要回云疆去的,所以只得先藉由他将眼前难关度过。至于日后……罢了,大不了离开天府,再出走一次就是了。 既然方少良己经答应,她便不想再久留,告辞后便要转身离开,他还悠悠地嘱咐着,「云儿,记得明日打扮得美一些,只是别再穿我那件旧衣服了。」 她听得面红耳赤,却一步也不敢停,走得飞快。 当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后面武王的书房时,沈慕凌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奇地问:「看你这神色,似是有好事了?」 「还不知算好算坏……」他笑答。不过这丫头总算有个把柄捏在他手心里了,她许下的承诺,他自然会让她非履行不可! 太子沈铮今天过完寿,就十五岁了。按照他和武王沈幕凌的约定,原本十四岁他就可以搬到宫中去住,但因为皇宫正在忙于修葺,以迎接他十六岁的亲政大典,所以他还是暂时留在长德王府。 可能因为是他亲政前的最后一次过寿,所以长德王府将这一次寿宴看得很重。不仅朝中的文武百官都到了,连海外诸国也派了使臣前来送礼敬贺。 沈铮一直在期特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天府这些年一直是沈慕凌独揽大权,所有人都围着沈慕凌转,如今终于是他说了就算的时候。再过一年,他就是江山之主,而看着眼前的宾客如云,想像着不久之后众人跪伏在他面前那山呼梅啸的「万岁万万岁」,他就兴奋得想要跳起来。 「太子即将成人,凡事可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今天长德王妃特意亲自帮他穿衣,那是一件明黄色绣银边滚云纹龙身的太子服,极为隆重,腰上的饰物虽然只有一件简简单单的玉佩,但却是天府皇室的祖传之物一一一块镂空雕刻,有九条龙的青田玉佩。 凡是挂此物者,不是太子,即是天子。 这块玉佩原本一直留在皇宫之中,今日长德王妃将其亲手挂在沈铮的腰上,笑道:「这是武王昨天命人送过来的,武王说,太子要成人了,这是王室的象征,太子有它陪伴,当记得自己的荣耀和责任。」 一听到沈慕凌之名,沈铮就不高兴,撇着嘴说:「这东西原本是被扣在他手里的吧?现在物归原主了,还要唠唠叨叨,真讨厌。」 长德王妃扶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道:「殿下不管听了旁人多少闲言碎语,你自己心中应该有个情楚明白。武王虽然是大权独揽,但他的确不是殿下心中认为的奸按逆臣,否则他若是想夺了殿下的江山,早就可以夺了,你看这朝中谁敢对他说个『不』字?」 「他这才是拉拢人心呢。」沈铮不满地喊道:「人人都当他是辅政之臣,认为是他救了我们岌岌可危的天府江山,所以他才好堂而皇之地侵占我的权力!」 「殿下!」长德王妃将脸一沉,「殿下这样说真是让我无言以对。这些年殿下在我身边,我也和殿下讲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如今看来都是白讲了。若殿下如此任性,是非黑白不分,那我们的天府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真是不敢想。」 长德王妃对沈铮一直是和风细雨,今日突然说了重话,敬她如母的沈铮,不由得心口抨抨直跳,垂手肃立,小声说道:「婶婆,我错了,您别生气。」 她看着他,长叹一声便走了。 沈铮去前厅时,心情还是没有好转起来,身边人来来往往地和他说着话,他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旁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但见他情绪不高,也就渐渐地不敢主动来搭话了。这位太子殿下的性格偏激,众人都是知道的,所以也就不敢来招惹他。 直到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地响起一一「满座宾客如云,太子殿下倒像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寂寞,是大家的礼物送得不得心吗?」 沈铮一抬头,只见曲醉云笑盈盈地站在面前,四周张灯结彩,映着她一身湖蓝色的长裙飘飘欲仙,眉目如画,真是少见的仙子之色。 第二十一章 他霍然高兴起来,伸手去拉她,「你怎么才来?还当你不来了。」 「殿下相邀,民女当然要来了。」曲醉云今日看起来神情气爽,笑容可掬,不经意似的将手中的一个匣子举到他面前,避开他的手,「送太子殿下的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请太子笑纳。」 「是什么?」沈铮接过那小匣子,对于别人的贺礼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她的这一份,他格外看重。 「九五之尊。」她一笑,将匣子盖打开。 这里面是一个青铜制的酒搏,因上面有九条盘龙,纹饰一共五层,故取名「九五之尊」,「这是民女的师父特意请人打造的,就为了博殿下一笑。」 沈铮笑道:「胡冲是个聪明人,你来送礼我就笑了,若是他来送,那我可不希罕。」 「殿下收下就好。」曲醉云淡笑道,「师父今日还特意为殿下备了一壶『万年春』,是他从云疆带来的皇家御酒。只有一小壶,是专奉殿下的。」 太子回头对在旁边伺候的侍女交代了声,「去拿两个杯子过来,我要和曲姑娘同饮。」 「酒,民女就不敢陪饮了,可与殿下同享万年春的人,当是身分尊贵的大家千金。」 她的推拒让沈铮很不高兴,皱着眉说:「今天怎么所有人都和我过不去?」 曲醉云眨着眼,「哦?殿下今天心情不好吗?还有谁敢惹殿下不快?」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抬头道:「我问你啊,你觉得沈慕凌是好人吗?」 「武王?」她讶异地想了想,「民女来贵国不久,不好对武王做判断,只知道他在朝中名声甚好……」 「这才可恶啊!」沈铮生气地说:「他凭什么名声好?他霸占着我家的江山,把我当个架空的傀儡太子,结果天下人都说他的好……」 他唠唠叨叨的,只因这番话平日也不能对外人说,而曲醉云是从外国来的,所以他今晚就一口气对她倾吐个痛快。 「我小时候,人人都说他好,学文要从他的文学起,学武要从他的弓用起,连我父皇以前都教导我要听他的话,因为他是什么股肱之臣……」 曲醉云听着他的抱怨,先是惊讶,而后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笑意,「殿下看来真的很不喜欢武王。」 「没错!」 「那殿下亲政之后,是不是要想办法杀了武王?」 沈铮一震,沉默片刻,「那倒不至于……反正我得削了他的权。」 「武王最大的罪名是什么呢?」 「他……大权独揽,目无君主!这罪名还不够?」 「他曾忤逆过陛下的圣旨?」 「嗯……那倒没有。」 「他曾经残害忠良?」 「嗯……还没听说。」 「那他曾经鱼肉百姓?」 「……」沈铮没话说了。 曲醉云再笑道:「日后这天府都是殿下的江山了,殿下想让谁生谁死,都由殿下作主,只是这名目……还要能服众啊。」 他瞪她一眼,「我明白了,你就是在变着花样的为他说好话。」 「民女和武王不熟,也只是那天宴席上和宴席后见了两面,又没有利害关系,何至于为他说什么好话?只是民女觉得殿下讨厌他的理由有些牵强,所以提醒殿下想清楚,究竟在您心中,他的罪名是什么?」 沈铮低下头,用脚尖踢一脚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嘟嚷着,「我就是讨厌他,凭什么事事都做得那么好,还人人都夸奖他?」 「殿下心中一定是想做一个超越武王的大英雄、大豪杰,甚至是天府有史以来最厉害的英明圣主。」曲醉云的话让沈铮频频点头。「但……殿下心中也不是讨厌武王,而是嫉妒他。」 「什么?」沈铮一惊,生气地提出反驳,「谁嫉妒他了?他有什么可值得我嫉妒的?」 「殿下怎么不是嫉妒他?他样样都做得那么好,还得到天府上下一致的崇敬,殿下挑不出他的毛病来,可还是要挑,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他更加生气了,「你懂什么?」 「是,民女不懂,民女实在是不懂殿下的心,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民女会以为殿下其实心里是敬慕武王的,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罢了。」 太子的眉心己经拧成了一个死结,他瞪着地面看了好一阵子,才抬头看向曲醉云,「真奇怪……你才认得我两日,好像就能看到我心里去似的。」 嫉妒武王……这才是他的心结所在吧?一直嫉妒武王光彩照人,高高在上,让父皇和朝臣们敬仰和倚重。他心中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其实很想以这个叔叔为荣的。 沈慕凌一一他英明神武,无所不能,武能安邦,文能抬国。他是抬世贤臣,是征战虎将,他太能干了,能干到不得不让自己这个太子从崇拜变成嫉妒,因为他不希望看着自己的光环被人掩盖掉,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叔叔。 再看了一眼曲醉云一一这女人真玄妙,竟然能看出他那别人都猜不透的心。这是命中注定老天赐给他的知己…… 「明日我让武王答应我封你为侧妃!」他突然变得开心起来,这是他过寿后要完成的第一件大事。 曲醉云吓了一跳,忙道:「殿下误会了……民女真的不想高攀。民女今日是代师父给殿下送寿礼的,送完就走了,况且……况且……」 她支支吾吾地正在措词,一道人影己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未,开口问她道:「云儿,你说要送礼给殿下,怎么送到现在还没送完?殿下贵人事忙,哪里能让你这样烦扰?」 她长出一口气,心中恨道:这人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居然看到现在才现身! 沈铮困惑地举目看去一一那长身玉立、俊颜透着几分幽寒之意的男子,不是在武王那里见过的方少良吗?他想了想,记起方少良和曲醉云是亲戚,便说道:「你是她的表兄吧?」 「暂时是,以后……就说不准了。」方少良暖昧地看着曲醉云,「云儿,早知道这王府中到处都种着桂花,我就不该同意你过来。」 「啊?有桂花吗?」她一惊,四下环顾,看到廊下的确种着一排桂花树,她下意识地又往旁边站了站。 「桂花怎么了?」沈铮不解地问。 方少良叹气道:「她自小不知道怎么的,一到秋天闻到桂花香就会开始不停的打喷嚏、流眼泪,到最后头晕脑胀好几天都下不了地。好在今天没有风,否则她就不能踏踏实实地站在这里和殿下您说话了。」 曲醉云怔住,「你……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病的?」 方少良望着她,「云儿,你在我家住了十六年,你有什么生活习性是我不知道的?原未西府廊下种着的那一排桂花树,后来为何会替换成松柏,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 她呆呆地说:「我以为是那年说话得罪了你,所以你故意羞辱我……」原来竟是为了她的病? 「是我禀明老太太,给你换了的。」方少良苦笑着摇头,「每年一到桂花飘香的季节,你的眼睛鼻子就红得像只小兔子,我怎么敢让那些花再围着你?还有东府一进门的那沿路花卉,这几年都换成了松柏、柳树、槐树,为此又花了不少银子。唉,你都没有为此谢过我。」 她怎么会知道?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些事。哪怕是他对她纠缠不休的时候,也没有和她讲过啊。 看她这副惊诧惶惑的样子,方少良更笑道:「罢了,我为你做过的好事太多,也不图你感思回报,反正你心中也从来没有我……」 曲醉云睫羽一眨,垂下眼睫轻叹道:「你怎知我没有……」 「有吗?」方少良目光闪烁,「好啊,我就问你最简单的,你知不知道我的生辰?」 「壬辰年四月初十。」每年这日子临近,东府的人就开始为他忙括,然后过寿那天,亲朋好友都会赶来贺寿,想不记住也难。 方少良点点头,「你的生辰是四月初一,我们只差九天。那你可知我最喜欢读什么书?」 「《山梅经》和《墨子》。」因两人年纪差了六岁,所以从未在一起读过书,但在学堂中,曾经见过他读书时所写的关于这两部书的心得笔记,就放在先生的书柜里,她悄悄拿出来反覆读过好几遍,己经能倒背如流了。 方少良一笑,「但你最爱读的是《诗经》。」他偷偷去学堂看过她几次,老师不在时,曾见她偷偷默写过《诗经》中的文字,可见极是钟爱。不让她有须臾的停顿,他再追问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哪位古人吗?」 曲醉云轻轻念出那名字,「陆游。」 因他曾冷笑着对别人说:「陆游若真心喜欢唐婉,当日就不该遵从母命休妻,纵使他大节无差,总是失之情义,这个人我很不喜欢。」 他那样讨厌陆游,是因为陆游辜负了唐婉,所以纵然旁人以为他不过是个冷情寡性的人,但是在她眼中,知道他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她对他的了解之深,让本来是随口逗弄的方少良也暗自吃惊,当然,除了吃惊之外,更多的是惊喜。 这丫头……不枉他对她用心多年,果然是个知己。忍不住挽过她的手,旁若无人的小声问:「你对我知之甚深,却为何不知道我心中最喜欢的人是谁?」 她耳热脸红,嘟嚷道:「你心里喜欢谁你又没说过,我怎么会知道?」 「就会装糊徐的丫头!」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拉着她作势要走。 沈铮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此刻开口阻拦,「方公子,麻烦请放开手,曲姑娘是我选定的侧妃了,我不许别的男人对她无礼。」 在场忽然一片安静,很多人本来就在偷偷留意他们这边的动静。沈铮今天年满十五岁,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许诺曲醉云要做他的侧妃,这可是天大的捎息,哪有不侧耳倾听的? 她还未说话,方少良却一笑道:「殿下一定是搞错了,我们家云儿虽好,但总不能一女许二夫吧?她脸皮薄,禁不起逗弄,请殿下不要再和她说笑了。」 「一女许二夫?什么意思?」沈铮盯着她,示意让她解释。 曲醉云咬唇看着方少良,一副娇羞难诉的样子,他望着她,亦是情深脉脉。 到底还是方少良回应,「实不相瞒,云儿和我自小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妹,本来己经订了亲,可惜我姑妈去世后,她和家里闹了些脾气,所以才跑到天府来。我此番来天府,便是接她回去成亲的。」 沈铮震惊地瞪着曲醉云,「他说的都是实话?」 曲醉云微微点头,回道:「殿下现在应该知道,民女之前为何一直婉拒殿下的好意吧?」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只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都抛了过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既然早己许了婚约,之前为何不明说?」 「殿下满腔热忱,民女实在不好说得太过强硬……」她配合着方少良演戏,但这戏中己经有真有假了。真的是她对方少良的情有独钟,以及对沈铮的心生歉意;假的是她和方少良的故作亲密,和此刻的羞涩矜持。 但是……不知怎么的,这真真假假似乎渐渐模糊了界线,变得分不情了。 第二十二章 被方少良抓住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十指交握,在人前,他们竟可以做到如此亲密,毫不避讳周围人的目光,这……是不是不小心超出了底线? 她看向方少良,心底的那一丝茫然被他专往的目光牵引一一一瞬间她醒悟了!他是在藉此向她传情达意,而她的这出戏虽是作假,情却是真的不能再真。 想抽回的手被他握得更紧,旁人那窃窃私语的声音和诡异好奇的眼神也变得模糊,这个地方她陌生得全然没有安全感,却因为有他在身边而没有任何的恐惧。 「事己了,就走吧。」方少良俏声说道,握着她的手,将还在茫然中的她拖向院门。 忽然问,沈铮在后面喊了一句,「曲醉云!你可知道拒绝我是什么下场?我是太子!是日后天府的皇帝,你若是跟了我,很有可能是天府的皇后!」 曲醉云知道自己今天也算是把沈铮气到了。这孩子的心气那么高,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但是…… 她缓缓转身,轻轻下拜,「殿下请息怒,纵然民女一生孤苦贫困,但……民女唯一可以为自己作主的,便是选定我心中的那个人,至于那人究竟是谁,在许多年前,民女就己经知道答案了。」 方少良的嘴角扬起一道很美的弧度,拉着她,趾高气扬地离开长德王府。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情势过于拘谨,让曲醉云在离开这里的一刹那,蓦然被幽凉的秋风吹得身子瑟缩了一下。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环臂将她抱住,「冷了?是去武王府,还是送你回胡家?」 曲醉云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的眼,「今天……真是多谢你了。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失约……」 方少良忽然硬生生地托起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曲醉云,你可以不跟我回云疆,你可以不领我这些年对你所付出的那些情,甚至也可以拒绝嫁给我,但是我告诉你,我方少良要你不是只为了你的身子!否则在云疆时,你早就己经是我的女人了。」 她一震,缓缓上移的眸子凝在他严梭的表情上一一在方家,他若是有这样的表情,几乎所有人都要嗓若寒蝉,不敢出声了。因为这代表他真的是非常非常生气。 不知怎地,她伸出手,触碰他紧绷的脸颊,一点点的摩擎过去,直到他忍无可忍的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想说什么?」 「恨我吗?」她倏然问他,看到他眉心的皱痕,又说:「是不是特别后悔自己表错了情?」 他的眉心皱得更深,吐出两个字,「不悔!」 她再一颤,将脸埋在他的胸前,「那……为何你像是怕得了我的身?」 方少良的手臂放在她的腰上一紧,声音压下一一「你若是连身体内的那颗心都给我,我就要!」 她在心底无声轻叹。这个人……难道以为她真的没有把心给了他吗?若没有,怎么会对他的事情,样样皆知? 若是……就这样做了他的女人呢?她忍不住又偷偷瞥他一眼。此处距离云疆如此遥远,再不用去看府内人的眼神,她现下己经是重新括过一次了,怎么依然还不敢说出心意呢? 就是喜欢他!就想让人知道她心中是有他的!况且他对她又是这样情深意重,这世上还能再有哪个男子能做到对她这样一心一意? 「少良……」她思忖着,犹豫着,不知不觉叫出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唤他的名,让他不禁狂喜,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又不敢开口打破她的沉思。 「不如……」她缓缓启唇,深深地凝视他,「我们就在这里……成亲吧。」 方少良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瞬间喉头梗住,竟没有立刻答出话来。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干人从王府中涌出,当先一人是名太监,看着站在府门外的两人,面无表情地高声说道:「传太子口谕:云疆人方少良,限其在一日之内远速离开天府,永不许再入我境!」 两人一怔,不由得同时暗中苦笑一一这位太子是真的生气了,但这道口谕又不得不认真正视。 曲醉云更是陷入一个巨大的难题之中。俏若方少良真的被驱逐出境,那她……又该何去何从? 面对方少良和曲醉云结伴而来,向他当面求助,武王沈慕凌显得很漫不经心,他因为要在府中陪着产后还在恢复中的王妃而没有去参加太子寿宴,因此对于寿宴上的事并不知情。 如今听说沈铮下令赶方少良出境,他也只懒懒问道:「那你还要收拾什么东西带走吗?走时我派一队人马护送你出境,太子殿下应该不会对你暗中下什么毒手,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曲醉云急急说道:「王爷,他若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不能回来也没什么。反正他是云疆人,又不是天府人,多少人终此一生都不会离开故土。难道他不入天府对他会有什么损失吗?」沈幕凌看向她,「曲姑娘还是要留在天府的吧?」 留?还是和他共进退?这是曲醉云来的一路上,都未曾下定决心的一件事。 方少良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变卦,「云儿己经答应嫁给我,自然是跟我在一起。但……她不想回云疆,如今我又不能留在天府,看来我们只有四梅为家了。」 沈幕凌哈哈大笑道:「四梅为家?听着倒是挺令人神往的。不过我猜太子殿下这么急着赶你走,归根究底还是想把曲姑娘单独留下。曲姑娘,你若是决定了跟着少良,就必须跟他走,否则你留下来,还是要应对沈铮那个倔脾气的。」 厅中忽然安静下来,曲醉云的决定将左右他们两人共同的命运。方少良这一生都没有这样紧张焦虑过,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跳得比平时要缓,要沉,仿佛只要她说一句「留下来」,他就要停止心跳了。 「王爷……民女有个……不情之请。」她终于启唇,拿定主意,却双烦泛红。「能否为我们准备一间……新房。」 闻言,两个男人都呆住了。 「我要在此和少良成亲。」 这便是她的决定,她要嫁给方少良,而且是在武王沈慕凌的王府之中。她要让沈铮知道,她对方少良的心意不但坚定,而且已无反悔的可能。 断掉别人的念头,同时坚定她自己的心。 从今以后,无论天涯梅角,她都跟定他了! 沈慕凌高兴地拍手笑道:「好!曲姑娘真是女中豪杰,这个想法绝妙!我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他向还如坠梦中,不敢相信此事的方少良挤挤眼,「少良,想不到我竟然能喝上你的喜酒,也算是一大缘分了。你们要席开多少?我一并给你们作东了!」 「不需要酒宴,只要红烛一双,马车一辆即可。」曲醉云的脸上焕发着动人的光彩,「成亲之后,我便跟着他离开天府。但还请王爷帮忙留意,俏若有太子殿下的追兵……」 「我会下令铅途所有关卡一律放行你们,不得阻拦。而太子殿下能调动的人手有限,纵然有,我也会让他们原路返回的!」 曲醉云说了句,「多谢王爷。」然后转眸看着方少良,问道:「怎样?你现在还敢娶我吗?」 方少良眉色飞舞,「为何不敢?」 「娶我,可能会惹怒你的老祖宗,也惹怒太子殿下,而我的父母双亡,是个不祥之人。你则前途似锦,还有如花美眷等你迎娶入门。而且我……我不愿与人分享一夫。」 方少良眯起眼,沉声道:「你说了这种种的藉口,倒像是你没有定下心似的。别问我敢不敢娶你,我倒想知道,倘若你失约反悔……我该怎么信你?」 「武王可做见证。」 「你发个重誓!」 曲醉云默然一会儿,举目看他,「我若违背诺言,便要我孤独一生……」 他摇摇头,「这个誓不够重。」 「那……」他要她发什么誓? 方少良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要说,结果你背信弃誓离开我,便要我孤独一生,不得幸福,而且……英年早逝!」 「少良!」她惊呼一声。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但是看着他眼神中的坚定,她却觉得鼻子一酸,忍不住流着泪笑他,「好傻!」 他伸手将她落在腮边的泪珠擦去,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看不下去的沈慕凌不得不咳嗽一声站了起来,叹道:「我去给你们看看,哪问房能做你们的新房吧……」 有人才有家,天地之内,屋子无非是装人之身,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中的那颗心,会驻足何处? 方少良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那颗心的留驻,不枉他说的那两个字:不悔。 就在今夜,红烛高照,和风习习,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宾客盈门,没有长辈到场接受他们的叩拜,没有兄弟姊妹的亲眼见证。 一双红烛,一句誓言,她将自己许给了他。这个她从小偷偷在心底喜欢,以为一生一世都不可能靠近的人。 方少良的指尖碰到她衷衣的衣带时,她蜷缩着身子在他怀中轻颤,也许是因为天寒,也许是因为还不适应自己以女儿身和他这般亲呢。 他浅笑着吻过她的锁骨,柔声安抚,「别怕,云儿,你若不愿,今夜也无须勉强。」 「我不是怕……」她红着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新婚之夜应该是妻子取悦丈夫的吧?但是她要怎样「取悦」?没有人教过她。 方少良的喉中逸出笑声,唇己在她的锁骨下移动,褪去那些恼人的衣衫,她的身休虽不算极度曼妙,却白哲可人,更令他的双眸看出火来。 「你不用担心,有我帮你。最起码我们有这一夜,可以慢慢想该怎样做?」他也没什么经验,但总比她要强些。心知不能太过毛躁情急吓到了不谙情事的她,于是两人就像是彼此试探、取暖的两只小动物,慢慢靠近,低低轻喘,深深交缠。 直到疼痛袭来,高潮迭起,彼此都忘了自己是身在异乡,只是陷入醉生梦死般的欢悦之中,以至于一不小心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他的痕迹,他的背上也留下她的指痕。 在彼此的身上刻下了属于对方的印记,这才是专属和拥有。 从此夜,方为始。 新婚第一日,曲醉云醒未时双足伸在被子外,秋日的早晨实在寒冷,她双脚都冰凉了,马上将脚收回到被子里,一不小心碰到了身后那具温暖的身体,与另一双腿相撞。她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身旁怎么会有个人时,一只温暖的手臂己经将她禁锢得更紧。 「醒了?嗯?」佣懒的声嗓,带着一点鼻音,「今天我们该流亡四梅了,你想去哪里?」 她还有些茫然,只是恍惚觉得肌肤相触的感觉真好,她光裸的后背和他暖实的胸膛贴在一起,仿佛两个人的身体己经相连。 「你真的要过流亡的生活吗?」她轻声问道。他是名门贵公子,吃穿用度讲究惯了,在家中时,一日三餐吃什么都要按日子写情,多少人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有老太太他们宠溺着,弟弟妹妹们敬仰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人过什么流亡生活?而且看着他为了自己吃苦受委屈,她又何尝忍心? 第二十三章 风花雪月的日子敌得过风餐露宿的现实吗? 一想到这里,她就不禁犹豫了起来。爱一个人,是希望他能过得更好,而不是要让他为了自己牺牲改变。 「你成亲的事我知道我拦不住……」她迟疑地说,「你是方家长子长孙,老太太和舅舅、舅妈对你也厚望般切,所以我更不能带着你跑掉,让他们失望。」 「难道你又想抛下我?」他的唇贴上她的背,「昨晚我们发过誓的,除非你想让我英年早逝……」 「少胡说了。」她转过身子,与他的胆近在毫厘,这样亲呢的距离让她实在是有些不适应,连大气都不敢出,甚至不敢和他的眼睛对视。「我是想……我,也可以陪你回云疆。」 「哦?」他有些惊喜,因为他认定她的心结太深,不可能改变。 「但我不进方家。」她轻声说:「我在府外找一处小院子,你若是想去,随时可以去那里找我……」 「原来你想了一个金屋藏娇的折衷方法。」他哭笑不得,她最不想委屈自己,可是到底还是用了最委屈的法子。「云儿,我若是要这样委屈你,才能和你在一起的话,我昨夜就不会和你成亲了。实话和你说……老太太虽然心中有了属意的孙媳妇人选,但是……我己经当面回绝了。」 「什么?!」她吓一跳。「你·一你怎么说的?」 方少良叹气,眼底眸光荡漾,「我和老太太说,我今生今世只娶一女,那人名叫曲醉云。」 「你……你怎么可以……」她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鼻子酸涩,双眼泛红,「老太太不会答应的。」 「所以我便出来了。」 初见面时,他没有告诉她,他是怎么过那三个月的。 赶回家中,才知道家里出了惊天巨变,姑妈上吊自缢,曲醉云不知去向。他震惊之下,立刻去查事情起因,后来才知道是方苑霞暗中告密惹的祸事。 他没有去责问她,而是在一个月之内为她寻了一个婆家,用尽手段,将她嫁了出去。 而那个方苑霞的帮凶,在背后推波助澜的方少楠他岂能再容下? 在为方苑霞找婆家的同时,他藉口府中帐目太多,需要个帮手,便请父亲同意让方少楠一起过来帮忙。 方少楠凯裸财政大权许久,一得到这个机会哪有不往上扑的? 他故意放权,将方家三个酒楼和两个钱庄都交给方少楠,等了两个多月后,突然发难,查对帐目,结果发现方少楠私吞公款三千多两。 这一下子老太太都震怒了,方少楠不但遭到父亲一顿暴打,而且被轰到西府去住,永不许再插手方家的家事,他母亲段姨太天天以泪洗面,只恨自己未能教出个争气的儿子来。 第三个月,老太太和他的爹娘商议,要为他订亲,他此时才公然说出自己的心中所属,当然,纵然受宠如他,选定了曲醉云这件事也让老太太震惊并否决。 但他也不急于争辩,自有他的想法。几日后,他藉口收到天府武王的邀请函,挑选携带了家中珍藏的酒器,独自离开云疆,前往天府。 其实这三个月来,他一直在暗中和胡冲通信,了解曲醉云的近况。知道她跟着胡冲到了天府之后,他虽然牵挂,但知道她有迹可循,总算也能稍稍放心。 他写信给胡冲,恳请胡冲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甚至愿意自减方家头三年在酒厂上的收益。 但胡冲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回信说道:「公子有情,我岂无成人之美?佳人有意,自有千里姻缘。」 千里姻缘,也需有一人肯走到对方面前,所以,他便来了。 今日,拥着心爱的枕边人,隅隅私语,这才将许多故事细细告诉她。 曲醉云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感觉唇上轻轻浅浅的啄吻,似在呼唤她「魂兮归来」,她才恨恨地说:「为何不在一见面时就告诉我这些事?」 「姑妈去世,方家有责。你不愿意见我,我也摸不透你的心思。若是先说了,怕你以为我是在故意讨好施思,以为我是善耍手段的阴险小人,所以……」 他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只有在面对她时会有一丝怯懦,不确定她对他的情意,会不会有他对她的这样深,这样坚定。 「既然如此,你就更得回云疆去了。老太太年纪那么大,怎么可能禁得起你这样离家出走?」曲醉云有些着急。 无论如何老太太总是她的外祖母,对她们母女也一向不薄,若是因此害得老太太一病不起,她心中的歉疚就要变成负罪了。 「真的肯回去?」他笑问道:「不是要我金屋藏娇的那种?」 「大不了我先向老太太请罪吧。」她这辈子就这样厚脸皮一次,只要老太太允许他们在一起,她甘愿受任何责罚。 「云儿别怕,有我护着你呢……」他眼中都是笑意,唇温似火,纵然现在己是情晨,但毕竟是初夜刚过,情欲如潮,两人少不得又厮磨亲热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起身梳洗更衣。 两人走出门时,只见刚才给他们准备洗漱用具的侍女还在门口守侯,微笑道:「王爷在前面花厅等候,说二位如果有空了,就请过去一趟。」 一听到沈幕凌竟然在等他们,曲醉云很不好意思,赶快拉着方少良就走。 他第一次被她主动牵住,心里是欢悦的,忍不住想伸臂揽她,又被她推开。 「在人家王府中你收敛些。」到底她还是矜持的。 没想到走到花厅中,那里竟不只沈慕凌一人,不但王妃陈燕冰在座,就连胡冲都在。 胡冲看到他们,笑着摇头,「你们这两个孩子啊……成亲这样的大事就这样决定了,也不叫我来喝杯喜酒,好歹我也算是云儿的娘家人了吧?」 这一句「娘家人」,让曲醉云的心不禁动摇,感动得倏然跪倒叩首,喊了声,「师父……」 「你既然喊了我师父,又这样大礼拜我,我当有厚礼回你。」胡冲一边扶她起来,一边说:「你师母知道你成亲了,赶着将她珍藏多年的一对玉镯子找了出来,算是送你的礼物。方大少,咱们两家的酒厂,原本你说头三年的利润要让我三成,我没同意,毕竟我又不是卖佳弟。现在我反过来让你一成,就算是我送给佳儿的嫁妆了。」 胡冲的慷慨豪爽,让方少良和曲醉云都很是惊喜感动。方少良笑道:「胡老板痛快,我方少良自然也不是小气之人,胡老板若是在方家的钱庄借贷银子,十年之内不收您的利钱。」 陈燕冰在旁边也抿着嘴笑道:「你们男人啊,个个在女人面前充大方。不过曲姑娘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下了?后面的麻烦都解决了?少良,你不是说你为了她远避家乡,家中的老人并不赞成这桩亲事吗?这事儿你想好解决之道了?」 一说起这事儿,曲醉云的笑容就渐渐凝固了。 陈燕冰推了一把沈慕凌,「你倒是沉得住气,把你的大礼拿出来啊。」 他轻咳了一声,从身后拿出一卷黄续。竟是圣旨! 见众人都疑惑不解地看他,他笑道:「你们知道我现在是可以代天子降旨的,但等到太子登基之后,我可就没有这样的特权了,好在他还要一年才能亲政,所以我也就以权谋私一次。」将圣旨交到方少良的手上,他认认真真地说:「这一道旨意是给曲姑娘的。」 方少良和曲醉云相偎着打开那卷黄续,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一 曲氏孝女醉云,才德兼备,品貌双全,有兰心蕙质,梅骨风韵,特册封为馨兰郡主,封地三十里,府第五十亩,赐万金。 「王爷……这……」曲醉云的心情己经不是用惊讶可以形容的了,她甚至一时问不明白沈幕凌的意思是什么。 陈燕冰笑道:「有了这道圣旨,你就不是两手空空的回到云疆去。云疆若是有人看不起你,你拿出这道圣旨来就可以砸死他们,就算是云疆的公主,也不见得有这样丰厚的封赏。不过这圣旨暂时也没什么用,因为倘若你不回来,封地、府第,都只是一纸空文罢了,这样也不会让天府的皇室贵族们说出什么不满的话来,连沈铮都不会知道这道圣旨的存在。 「当然了,若是你在云疆过不下去,只要你回来,王爷必然可以保证会实践这圣旨上的每一道承诺。」 曲醉云诚惶诚恐地表示,「民女对于天府来说,不过是抢梅一粟的过客,何德何能担得起王爷和王妃这么重的厚礼?」 陈燕冰拉过她的手笑道:「那天第一次见你,我就有一种亲切感,所以就算是咱们俩有缘。没想到少良和王爷又是朋友,你与少良的事自然也就是我们的事了。我说了,这圣旨你若不用,就是废旨一道,不过是为了给你做足面子,你也不用觉得受之有愧。倘若以后有机会你再到天府来,咱们也可以做对手帕交呢。」 方少良朗声说:「王爷大礼,我们一定收下。方家在王爷面前不敢自认富贵,但王爷若有用得上方家的地方,方家定当效犬马之劳,绝不推辞!」 曲醉云盈盈下拜,「曲醉云拜谢王爷、王妃大恩,永生不忘。」 就这样,携一卷天府圣旨,两人一同踏上返回云疆之路。 这一路方少良将曲醉云盯得紧紧的,生怕她随时反悔跑掉似的。 她看他对自己那份紧张的样子,真是有些孩子气,忍不住笑他,「我都己经答应要跟你回去,就是下定决心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正色道:「我知道对你来说,方家是伤心之地,你不愿意回去,但你肯为了我改变你的决定,这一点很让我开心。只是回去之后要面对的责难必然很多,我虽会尽全力保护你,可是我怕你未必做好了准备。」 曲醉云一笑,「你怕我什么?怕我被老太太三两句骂出家门,又跑得远远的?莫忘了我现在是天府的郡主了,可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若是被赶出府,我就去天府做郡主,然后招一个『郡马』,也能舒舒」及服地过一辈子……」 见他脸色一沉,她又笑着改口,「好了,不逗你了,我人都是你的了,还能嫁给谁去?自然是跟着你一生一世。若老太太真的责骂我……我就找你哭诉,只要你不嫌我烦,府中又有你给我撑腰,还有什么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眼中映出的都是对方的笑脸。话虽如此,要说两人心中全然没有忐忑也是假话。毕竟这段感情历经彼此的折磨,还像一朵极为娇嫩的小花,更怕狂风暴雨的摧残,谁知道方家等着他们的会是怎样的一场暴风雨呢? 尾声 七天后,两人重返云疆。 方府的家丁一见大少爷回来,惊喜得甚至顾不上和方少良请安,就连忙冲进院内,高声喊着,「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全府惊动,重要人等全都跑了出来。而方少良和曲醉云踏入东府大门的那一刻起,两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 起先旁人都没有立刻认出曲醉云,因为改了女装的她,对于方家的人来说是极为陌生的。直到五少爷方少华跟着丫鬟出了自己的小院,看到她从面前走过时,他孩子气地问:「表哥为什么今天穿了裙子?」 众人才一惊,一个个举目看去,这才发现这名绝色佳丽竟然是在府中十六年,以男儿身示人的曲醉云! 而她一感觉到众人灼热的目光都没向自己,也立刻察觉到方少良握住自己手掌的力度更强了。 她微微一笑。有他陪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方少良的父亲方世阁听闻儿子回来了,站在内院的中堂等候。 看到父亲,他走上前一步,拉着曲醉云一起跪下,「儿子给父亲见礼。」 「少良……」半个多月没见到儿子,心中的担优和焦虑,在这一刻总算可以释然了。方世阁平日事事顺着儿子的心意,但这一次,儿子所做的事情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一眼看到儿子即使拜倒,依然紧紧牵住不放的那个女子。 他怔了怔,疑惑地问:「这是……」 「大舅舅……」曲醉云轻声说道:「外甥女醉云向您请罪。」 方世阁一怔,这才看情楚她的容貌,他呆在那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艰涩地开口,「你……少良,你怎么这么荒唐?」 「请爹恕罪。」方少良不卑不亢地说,「儿子这一趟去天府,终于把她带了回来,而且我们已经在天府的武王府中成亲了。」 在这堂内、堂外俏悄看动静的众人,听闻此消息都无比震惊,还未反应过来。 方老太太己经在丫鬓施兰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赶到,连声问道:「是少良回来了吗?」 他转身跪拜,「少良拜见老祖宗,孙儿不孝,让您操心惦念了。」 方老太太泪眼蒙脆地说:「回来就好,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吃不下,睡不着的,就怕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当初你走得实在是太急了,也不听祖母再多说几句……」 她的目光忽然停驻在曲醉云身上,怔了怔,试探着问:「你是……云儿?」 「是,云儿向老太太请安,请您恕罪。」她恭敬地向老太太磕了个头。 她呆呆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将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三下,感慨道:「你这孩子啊……纵然有万般的委屈,也不该将你娘的后事丢下,一走了之!难道只有你的心会疼?我这个没了女儿的娘就不会心疼吗?」 曲醉云不禁清泪长流,低低说道:「云儿知罪,是云儿不孝……」 「你娘之死与你无关,说起来那也是我的错……」方老太太怅然地仰天叹了口气,随即又盯着她,「但是,你不该勾引少良!少良还有大好前程,大好姻缘,你既然走了,就不该再回来……」 听见这意料之中的责难,她微微一笑,还未说话,方少良却率先开口道:「老祖宗,您心中难道就没有对她有过亏欠之意吗?看她这十六年在方家过的日子,难道您不知道她们母女的委屈?纵然姑妈隐瞒她身世在先,追根究底还是为了那薄薄的面子,老祖宗,您说一句实话,这十六年来,您真的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云儿的真实性别?」 她身子一晃,艰涩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少良直视着祖母,「七年前,您曾经对我说过,『若云儿是个女孩子,她娘必然过得比现在更加矮人一头。』请问您说这句话时,就不是另有所指吗?」 「你、你这孩子啊……」方老太太探叹一口气,无言以对。 他郑重地说道:「您心中怀疑过,但是为了您和姑妈的颜面,故而决定保持绒默,宁可让这成一笔糊徐帐。但那时候云儿年纪还小,俏若您大胆纠正,还不至于误到大错铸成。苑霞揭秘,让您知道此事已经是纸包不住火,为了您自己的威望地位,您甘愿弃车保帅,牺牲掉她们母女俩,将她们赶出府门,终于逼得姑妈羞愧难当,上吊自缢。」 「住口!」方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少良,是祖母平日太宠溺你了,你凭什么这样指责我?」 「老祖宗,孙儿不是要指责您。过往之事如云烟,何不怜取眼前人?云儿也是您的外孙女,难道您就忍心见她独自一人流落异国他乡,一生愁苦?您看看她,再想一想我那去世的姑妈,便该知道孙儿将她带回,是不想您的错陷得太深,若到百年身后您再想见她一面,悔不当初,那就是不可能的了!」 方老太太的嘴唇轻颤,随着方少良的话将目光没向曲醉云,好一会儿她才颤声说道:「云儿,你跪近些,让我再看清楚你。」 曲醉云匍匐几步,来到她面前。 方老太太伸出一手,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叹息道:「你和你娘其实长得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外祖母知道,这些年你们母女在府中过得都不开心,你说过,你娘一生命运坎坷,性格偏激,才会铸成大错。其实这错……我应当承担一半,早在你娘刚刚回府时,我曾经去西府看过你一次,那时候你还未出祖释,你娘因为有事走开,我曾经偷偷打开你的祖释看过……唉……」 这句话是承认了她早己知道曲醉云是女儿身的事实,而这个事实也震惊了曲醉云。原来她一直苦苦隐瞒的真相,在老太太眼中竟然早己不是秘密。想起母亲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唯恐被人发现心事秘密的谨慎面孔,她便觉得心酸凄楚。 「外祖母……您的收留之恩,我和娘一日都不敢忘的。」无论如何,老太太对她们母女是有思的,她并不会责怪这位老人什么。要怨,就怨这世问长着势利眼的人太多,重男轻女严重成疾。幼时她读诗,最喜欢那一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读来十分神往。何时云疆也能不重生男重生女呢? 方少良不让方老太太再多说一句话,将那道从天府带回的圣旨拿出,平摊在方老太太脚边,「这是天府领给云儿的圣旨,如今她己经被册封为天府帝国的郡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绝对远胜于在方家之时。但她愿意和我一起回来,面见老祖宗,恳请您成全。纵然我们己经在天府成亲,但是她和我心中,依然是尊您和我爹娘为长,恳请您赐予我们白发相守的祝福。」 方老太太呆住,一会儿望望地上那卷圣旨,一会儿望望两人,最后将目光没向儿子方世阁的身上,「大儿,你是一家之主,他们小儿女的事情,我是顾不了了,还是你来管吧。」 「娘……」方世阁为难地看着母亲,「咱们不是说好,己经要给丞相的千金下聘礼了吗?」 方老太太长长吐了口气,哑声道:「丞相的千金固然好,但是……天府的郡主可不是下个聘礼就能娶到的。想想哪一门亲事能让你在陛下面前更有光彩……你再考虑认下哪一位儿媳吧。」 她又对曲醉云说:「我累了,云儿,你扶我回常青园吧。」 一瞬问,众人心头五味杂陈。人人都明白这是方老太太终于认可了曲醉云和方少良的这桩亲事。 有母亲点头,又有天府的圣旨在侧,这不得不让方世阁正视。他犹豫着,目送母亲和曲醉云的背影远去,对还跪在地上的儿子叹息道:「少良,终身大事怎么能草率决定?好歹你是我方家的长子长孙,既然醉云己经是天府的郡主了,那酒席就更不能免……这事儿,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张罗吧。」 方少良狂喜不己,叩首说道:「谢父亲大人成全!」 方世阁苦笑着摇头,「真正成全你们的,该是天意啊……」 十天之后,方家大摆宴席,席开百桌,宾客盈门,真乃方家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一一因为这是方家的长子长孙方少良的婚宴。 新娘,是据说被天府皇帝册封为郡主的方少良表妹:曲醉云。 无论她过往的身分和经历是如何,从今以后,她真正的身分便换成了方少良的妻子,方家的长孙媳。 坐在菱花镜前,曲醉云百感交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一红盖头己经揭去,交杯酒还在唇上留有余昧,从镜中依稀可辨她配红的脸颊和迷离的醉眼。 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那段戏文:离家经年十二载,思亲难免泪双流。此身虽着男儿甲,心中常忆女儿愁。今日还我红颜色,侍奉双亲解千优。天下皆知木兰名,何必荣华万户侯? 今日,终于真正地还她红颜之色了。 身侧那人悄悄伸臂揽住她,轻咬她的耳垂问道:「洞房之夜怎么这么不专心?在想什么?」 「在想……」曲醉云悠然一笑,「百年之后,还会不会有人记得我们俩的这段故事?」如传奇一般的故事。 方少良哼哼着说:「谁管得了百年之后,我只在乎眼前。」 她笑着,眼底秋彼流转,看他眼中深沉炽热的揭望,想起他那天在外祖母面前说的那句一一何不怜取眼前人? 这何尝不是她的心愿? 反反覆覆,兜兜转转,躲躲藏藏,终究逃过不过月老这条红线,姻缘天定。 这一次,她主动将唇印上他的,感觉到他那一刻的轻颤和热度,她模模糊糊地想,这种心有所属,身有所依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的「眼前人」其实一直就陪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如今,该是相守的开始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