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妾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沈樱当日披麻戴孝去县衙告状,再加上沈文彪夫妻被杖毙而死,这事在县城传了一两日,但沈家毕竟只是一个村子里的大户,根基不在县城,这件事传了一会儿便没人再提了。 董家这边,董老爷、董大公子都没料到沈员外居然这么不禁气。董大公子那日挑拨沈文彪,是希望沈文彪能抢了做主权,迫使沈樱同意卖方子,哪想到一晚上的功夫,沈员外竟然死了,没多久,沈文彪夫妻也没了? 董老爷是念佛之人,命大儿子去寺庙捐一笔香油钱。 董大公子捐了香油钱,回来的时候发现赵家小妾的棚子不开了,心中一喜,果不其然,那边一关门,玉楼的胭脂生意渐渐又好了起来。 然而董家一家没高兴多久,玉楼斜对面的一家铺子关门后重新开张了,重新修缮变成了茶楼,茶楼外请了两个口齿清晰、机灵讨喜的小童,一边敲锣一边招揽生意,说东家免费请人喝茶听书,每个女茶客还白送一盒上好的胭脂,直到送完为止。 这样的好事,谁会不去? 街上的闲人百姓都挤进茶楼喝茶去了,一边喝茶一边听书,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讲的故事名叫《胭脂怨》,说一位沈员外爱女如命,许她自己在外做胭脂,沈小姐生意越做越好,得罪了县城脂粉楼里的董老爷…… 除了没有道出名字,故事的人物姓氏、言行举止,完全就是沈家与董家的恩怨,但说书人重点描绘了董家人商量如何抢生意、如何挑拨沈家之人以及最后继续用低本钱胭脂赚高价的得意洋洋的嘴脸。 故事听个开头,茶客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于自己卖高价胭脂不许别人低价卖并为此挑拨得沈家连丧三条人命的奸商董家,茶客们都深恶痛绝,尤其是那些本来有低价好胭脂可买的小户妇人姑娘,骂董家骂得最凶。 茶楼开张才三日,董家的玉楼就被人趁天亮前泼了一桶粪。 这茶楼就是沈樱让李管事开的,她也没想掩饰自己才是幕后之人。 董老爷爱钱,也爱名声,被沈樱这么一闹,董家的名声差了,生意也差了,那些有钱的老主顾女客们不想沾惹是非,都不再光顾玉楼,更可气的是,县城那些一直被玉楼死死压着的胭脂首饰铺子趁机发力,手段层出,抢走了董家大批生意。 董老爷试图去找沈樱讲和,花钱消了沈樱的怨气,沈樱不同意,宅子里请了得力的护院,也不怕董家想动阴招。 私了不成,董老爷指使儿子去县衙告官,告沈樱的茶楼污蔑董家。 谢郢便传讯李管事与说书先生,从头到尾听说书先生讲了一遍。首先故事里并没有提到董老爷一家人乃至玉楼之名,其次故事里董大公子做的事说的话都有李管事可以作证属实,便是直言是董家,董家都打不赢这场官司。 董大公子无功而返,看着对面的茶楼,董大公子恨恨地道:「让她开,不收茶水钱还送胭脂,这亏本生意我看她能做多久!」 茶客太多,沈樱的三千多盒胭脂很快就发完了,不过六七十两的本钱,沈樱不心疼。 没了胭脂,沈樱继续白请客喝茶,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叶,说书先生的工钱也不高,她耗得起。 董家耗不起,不敢对付沈樱,便想杀鸡儆猴,只要狠揍说书先生一顿,看哪个舌头长的还敢替沈樱做事。 董大公子偷偷收买了一个绝不敢背叛董家的打手,准备在说书先生回家的路上动手。 结果那打手给说书先生套上麻袋才打了两拳,就被突然冲出来的一个常服捕快抓住了。打手有软肋捏在董家,再加上打人是小罪,到了县衙他咬定是自己看说书先生不顺眼,谢郢也无可奈何,打了此人一顿板子,关进大牢。 说书先生不能白挨打,第二天去茶楼说书时,又加了一段董家意图买凶杀人,编得绘声绘色险象环生,还撩起袖子露出身上的伤给听客们看。消息一传开,董家的名声更臭了,不但没能震慑各路说书人,反倒吓退了一堆愿意替董家效力的混混、打手。 明着挽救不回名声,阴的赵宴平兄妹俩早有防范,董老爷终于认了,命儿子们关了玉楼,只等沈樱何时嫁人离开武安县,或是赵宴平没有本事再给沈樱撑腰了,玉楼再重新开张,重振旗鼓。 玉楼一关,沈樱也让李管事关了茶楼,与母亲一心缅怀亡父。 沈樱九月开始与董家斗,宁可亏本经营茶楼也要坏了董家的名声,再有其他胭脂、首饰铺子趁机打压董家的玉楼,耗了三个月,没有顾客登门的董家终于被迫关闭了玉楼。 沈樱出了这口气,安心守孝了,她那边平稳了,赵家这边也终于不用再跟着牵挂担心。 经过此事,阿娇已经歇了做生意的心。 第2章 赚钱虽好,可赚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无事时自然一切顺遂,一旦出了件大的,动辄倾家荡产。阿娇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从去年到现在,她赚了小三十两银子。本来还担心这些都要搭进去替秋月还何二爷赎身钱,官爷偷偷告诉她其实并不用还,阿娇一点本钱没亏,赚了三十两,还得了秋月一个丫鬟,她知足了。 阿娇知足,赵老太太不知足。 赵宴平自然不会将秋月赎身的真相告诉老太太,赵老太太自己算了一笔账,阿娇就是把当初的聘金搭上,也还差十几两银子才能补足五十两,阿娇赚了钱是赵家的,阿娇欠了钱也得算在赵家头上,这怎么行? 沈樱还在跟董家斗法的时候,赵老太太就开始挑秋月的不是了,三天里有两天都会骂秋月一顿,还跟赵宴平、阿娇商量,要卖了秋月还债。 「我不卖女人。」赵宴平沉着脸道,「祖母不用担心,我给何二爷写信说明了情况,剩下的等阿娇攒够了一起还他,何二爷那边并不急。」 赵老太太瞪着阿娇道:「她都没有生意可做了,拿什么还十几两银子,靠你偷偷贴补她吗?」 阿娇不忍心看秋月被老太太嫌弃,昨晚已经跟官爷商量过了,道:「老太太您别急,我只是不做胭脂生意了,等樱姑娘那边的事情解决了,我跟秋月继续做绣活儿生意,我跟秋月女红都好,之前一个月也能有一两左右的进项,我们使劲儿干,一年差不多也能还了何二爷。」 赵老太太这才消了气,阿娇赚一两,她就能拿一钱银子的分成,算是够阿娇、秋月的伙食钱了。她聘阿娇是为了将孙子拐回正道,偏偏阿娇没用,阿娇自己在赵家都是白吃饭了,再带上一个秋月欠下十几两银子,那怎么成? 「今天开始你跟秋月就待在房里做绣活儿,等外面的事一解决,就让秋月他们去摆摊。」赵老太太不容商量地道。 阿娇都应了,她做绣活儿也是给自己赚钱,阿娇只是希望绣活儿生意千万别再得罪哪家铺子。 当着老太太的面,赵宴平没说什么,晚上回来,与阿娇躺下后,赵宴平才无奈道:「委屈你再辛苦一年,等明面上还了何二爷那五十两,你便不用再劳累了。」 别的事情他可以说服祖母,唯独钱财一事上老太太不会听任何人的,尤其这事是他先欺瞒老太太在先,让老太太以为阿娇欠了何二爷买下秋月的银子,一两二两也就罢了,还差十几两,不让阿娇把这银子赚回来,老太太能数落阿娇、秋月一辈子,家宅不宁。 阿娇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赚了也都归我,官爷对我够好了。」 阿娇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因为每次赵老太太埋怨了她什么,官爷都会给她补回来,阿娇既得了银子又得到了官爷的心,很知足了。 「嗯,睡吧。」 赵宴平低声道。 家里一堆事,官爷没有那种心思,阿娇也没有,朝着官爷的方向侧躺,慢慢就睡着了。 翌日赵宴平出发后,秋月就端着针线筐来东屋找阿娇了。进了屋,秋月放下针线筐,扑通就朝阿娇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头:「小娘子对我的大恩大德,秋月感激不尽,以后我这条命就是小娘子的,随小娘子驱遣。」 阿娇受之有愧,帮秋月的主要是官爷,就像这次,如果不是官爷告诉她不用还何二爷银子,还把之前她「还」的那些都给了她,阿娇未必舍得倾尽所有私房来保住秋月。 「快起来快起来,你要感激,就感激官爷好了。」阿娇悄悄告诉了秋月真相。 秋月并没有多吃惊,她依然感激阿娇,因为如果不是阿娇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赵家根本不缺她这个丫鬟,那官爷肯定会将她送还给何二爷,她一旦落到何二爷手里,未必能有赵家给她的安稳。 当然,秋月也感激官爷,甚至赵老太太那些不疼不痒的数落,秋月都不在意。 她真正怕的,只有身体上的欺凌,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秋月再也不想体会。 接下来,阿娇与秋月每日都做起了绣活儿,阿娇像以前一样每天只做三个时辰,秋月的白天除了吃饭几乎都扎在针线堆儿里。阿娇劝她不必这么辛苦,秋月笑道:「辛苦不了多久,等棚子重新开张了,我就只负责卖了,趁现在闲着多帮小娘子做一些。」 腊月初一,阿娇的棚子重新开张了。 年轻的姑娘妇人们仍然记得沈家的好胭脂,一看铺子开张都来打听,得知这边不卖胭脂了,大家一起想到了沈家与董家的恩怨,纷纷唾骂董家奸商黑心肝,坑了沈家,也害得她们没有又便宜又好用的胭脂买。 出于一种同情心,买不到胭脂的女子们也都挑了几样绣活儿带走,再加上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年货了,出门采购的百姓多,阿娇的针线生意竟然又恢复了卖的最好时的水平。 第3章 赵老太太去河边看过几次,生意好,自己有分成拿,阿娇还何二爷银子也有了希望,老太太终于又恢复了笑脸。 赵老太太一笑,从赵宴平、阿娇到秋月、郭兴兄妹,大家脸上也重新恢复了喜色。 心情放松了,别的念头自然活泛了,连着几晚,赵宴平都与阿娇睡了一个被窝,弄得阿娇眸含春水,如甘露浇灌过后的花朵,一日比一日娇艳鲜妍。幸好两人一直都是偷偷摸摸的等到二更天大家都睡熟了才开始办事,赵老太太又误会阿娇是因为赚了银子才心旷神怡,没有怀疑到那上头。 待到腊月下旬,年味儿越来越浓,赵家忙着打扫院子准备过年的时候,隔壁朱家,朱时裕、董碧青两口子从别院搬回来住了。他们搬出去是打着要朱时裕安心读书的名义,可不是分家,逢年过节都得回来。 外面一传来其他街坊们打招呼的声音,正指挥翠娘扫院子的赵老太太耳朵一动,撇下翠娘就朝街上走去,翠娘心知有热闹看,拿着大扫帚小跑着追了上去。 阿娇在窗里见了,笑着摇摇头。 赵老太太、翠娘出来的时候,朱时裕正在扶董碧青下马车。 赵老太太看到董碧青,想到阿娇的胭脂生意都是董家搅和黄的,怨气憋了许久,此时一股脑全都朝董碧青发泄了出去:「翠娘你看到了吧,我早就说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那心狠手辣卖了外甥女的婆婆,自然就有挑拨是非的儿媳妇!怂恿丈夫搬出去离开爹娘都算轻的,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才是最阴毒!」 赵老太太没有点名也没有道姓,但出来看热闹的街坊都知道她在骂金氏、董碧青婆媳。 董碧青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她当初只想提醒父兄做点什么抢回生意,哪能料到会惹出那么多事?玉楼一关,父亲还好,两个兄长甚至她娘都埋怨她,弄得董碧青的日子过得也憋屈。娘家回不了,不肯好好读书的朱时裕也终于找到由头反驳她了,争吵时竟然骂她是长舌妇!如果不是她有银子,朱时裕可能都要休了她! 现在她才回来,就被赵老太太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董碧青能舒服才怪。 董碧青不想与赵老太太吵,嫌越吵越难看,金氏走了出来,赵老太太骂她卖过外甥女,她就骂赵老太太卖过儿媳妇、亲孙女,不管真的假的,嘴上不能输了阵仗! 赵老太太最恨别人冤枉她这两桩事,老母鸡似的跟金氏对骂了起来。 可金氏毕竟年轻,中气足,赵老太太就算有翠娘帮忙,金氏那边还有董碧青的两个丫鬟帮腔,渐渐落了下风。 阿娇听了,连忙跑出来,扶住赵老太太道:「清者自清,您没做过那些事,何必与她们计较,等会儿官爷要回来了,见您这样,又要生气。」 赵老太太还没说话,金氏大笑着讽刺起来:「是啊,老太太年纪大了,千万保重身体,不然您被气坏了还要冤枉到我头上,我们普通小老百姓,哪敢得罪你们官家,之前好心请赵官爷来我家喝喜酒都被他威胁要治我私闯民宅的罪,可把我吓得啊,三天三夜没睡好觉!还有沈家老爷子,明明是自己气死……」 「你闭嘴!」 阿娇突然转身,朝金氏喝道。 金氏一愣,她习惯与赵老太太、翠娘对骂了,但今日,是阿娇第一次敢大声顶撞她。 「你对我做过什么,我爹娘都在天上看着,外祖父外祖母也都看见了,还敢趾高气扬地诬陷别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阿娇不是不恨金氏,可她恨了也没有用,只能给舅舅添堵,所以阿娇忍了,可今日金氏竟然诬陷官爷滥用权势,竟然意图撇清董家与沈家之祸的关系,阿娇再也听不下去。 阿娇愤恨地看着金氏。 金氏就知道,这丫头一直在恨她,回来后的那些老实乖顺都是装出来的! 「你……」 「你又在吵吵什么,嫌我们朱家的脸被你丢得还不够吗!」 人群之后,突然传来朱昶暴怒的吼声,众人回头,只见朱昶与赵宴平并肩站在那里,朱昶气得脖子都红了,赵宴平冷冷地看着金氏,不言不语,却比朱昶的暴怒更叫人心惊胆战。 鸦雀无声,朱昶快速走过来,瞪眼董碧青主仆三人,粗鲁地将金氏拉进了院子,朱时裕等人也灰头土脸地跟了进去,关上大门。 「进去吧,以后别再吵了。」赵宴平扶住气得不轻的赵老太太,示意自家人也都进去。 赵老太太委屈,一边跟孙子往里走一边还大声替自己诉苦,其实也是向街坊们澄清她并没有做过卖媳妇、卖孙女的事。沈家沟有这种谣言,但她搬到县城后从来没有提过,身边人也没人说过,今日金氏突然当众翻出这些旧事,赵老太太受不了这冲击。 哪怕解释了,赵老太太也知道,那些妇人们不会信的,以后肯定要背后嘀咕她、骂她。以前她是人人羡慕的赵官爷的祖母,今天开始,她与金氏一样,都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了。可金氏被骂是活该,她是冤枉的啊! 第4章 大过年的,赵老太太病倒了。 「说过要心平气和地静养,怎么又给气成这样了?」 前日才来过赵家的白发老郎中又被赵宴平给请了过来,见床上的赵老太太双眼都朝一边看了,明显是中风的症状,老郎中皱起眉头责问道。去年他就给赵老太太看过一次,前天赵老太太被金氏气倒后他也再三叮嘱一定不能再让老太太受气,没想到老太太还是中风了。 阿娇看向官爷,赵宴平脸色沉重又无奈。 谁也没有再气老太太,是老太太半夜做梦跟人吵架,自己气到了,气了一晚,早上起来扑通一头摔地上,赵宴平听到动静匆匆赶过来,才发现老太太人没撞怎么样,眼睛却不对劲儿了。 老郎中给赵老太太扎了几针,开了药,最后一次警告赵宴平:「老太太这病全靠养,养好了还能恢复,继续生气,瘫床上都是轻的。」 气血攻心,严重的可能猛地坐起来的功夫,人就没了。 这话老郎中没告诉赵老太太,单独嘱咐了赵宴平。 赵宴平送走老郎中,回屋坐在老太太的病床前,握着老太太的手道:「祖母,郎中的话您都听见了,您别与外人置气,安安心心养好身子,再过一年大人就要回京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会替我在京城谋个差事,到时候我带您一起进京享福,还要累您替孙子挑门好婚事。」 心病还要心药医,赵宴平专拣老太太爱听的话道。 赵老太太确实爱听,但她没忘了孙子的怪癖,哼道:「你就会糊弄我,阿娇你都没碰过,我给你找再好的媳妇,你会要吗?」 阿娇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刚刚还因官爷说要娶妻心里泛酸,此时听到老太太提及这个,阿娇不禁攥住领口,怕官爷说漏嘴,怕老太太发现她一直在骗她。 赵宴平余光扫眼门外,然后正色对老太太保证道:「等您的病好了,我就与阿娇圆房。」 赵老太太:「你们今晚就圆房,我反而好得更快。」 赵宴平点头:「今晚我与阿娇圆房,明早我去老家将二叔叫过来,让他跪在院子里给您赔罪,让街坊们都知道当年我娘改嫁、香云被卖是怎么回事,还您清白。」 赵老太太这下是真的精神了,恨不得现在孙子就去老家将那贼儿子抓回来。 成功安抚了老太太,赵宴平走出了西屋。 堂屋空无一人,赵宴平听了听,发现阿娇去了厨房,在提醒翠娘熬药的火候。 晚饭赵宴平在西屋陪老太太吃的,吃完又陪了老太太很久,赵宴平才来了东屋。 阿娇在铺床,听到脚步声,阿娇回头,关心地道:「老太太睡下了?」 赵宴平颔首,洗了脚躺下时,赵宴平直接掀开了阿娇的被子。 阿娇身子绷了下。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以前她渴望、喜欢官爷的疼爱,今晚她并不怎么想。 赵宴平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道:「老太太这次病得严重,这段时间我会尽量哄她,言语上可能会让你受些委屈,你不必往心里去,记住我只是在哄她罢了。」 阿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知道官爷经常会嘴上哄老太太高兴,但具体哪句是哄的,哪句是真心话,阿娇也分不清。 「我还答应老太太今晚会与你圆房,明早老太太肯定会问你,你便将咱们圆房那晚的情形简单说给她听,让她信服就行了。」赵宴平轻轻摸着她的肩膀道。 阿娇猜到了,他一上来,她就猜到了。 老太太病着,赵宴平并没有太多的兴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阿娇身上留下证据。 他希望阿娇叫几声让老太太听见。 阿娇不想叫,她也不想做,她哪里都不舒服,赵宴平沉下来的那一刻,阿娇哭了。 赵宴平起初还以为她在演戏给老太太听,直到发觉那艰涩难行,赵宴平才突然去摸她的脸。 阿娇满脸都是泪。 赵宴平立即离开。 「怎么了?」见她蜷缩到床里,连哭都没有声音,赵宴平神色复杂地问。 阿娇能说什么呢? 说她不喜欢听他提娶妻的事,还是不喜欢他用这种方式向老太太尽孝? 孝顺没错啊,一个人若是对辛辛苦苦拉扯他长大的亲人不孝,那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没事,老太太病了,我难受,没心情,就很疼。」阿娇闭着眼睛道。 赵宴平愧疚道:「是我勉强你了,对不起。」 阿娇摇摇头:「官爷睡吧,你放心,明早我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太太。」 赵宴平睡不着,一会儿想祖母的病,一会儿想她的委屈,心里似缠了一团乱麻。 天亮了,赵宴平伺候老太太喝了药,他便赶车去沈家沟接赵二叔、赵二婶了。今日夫妻俩不想来也得来,治好了老太太的心病才能走。 第5章 他走了,阿娇红着眼圈来了西屋。 赵老太太在床上躺着,见她这样,若有所思道:「怎么哭了?」 阿娇委屈巴巴地看她一眼,突然趴到赵老太太的床边,呜呜哭了起来:「老太太,官爷终于与我圆房了,可官爷一点都不怜惜我,我疼……」 赵老太太低头,透过阿娇松散的领口,看到一点咬痕。 圆房一事上,赵老太太被孙子骗过,也被阿娇骗过,以前阿娇羞答答的,赵老太太没多想,如今她病成这样,赵老太太相信孝顺的孙子不会骗她,阿娇只有对孙子的埋怨与恐惧,也更符合孙子的脾气,孙子根本不喜欢美人,圆房的时候能有多温柔? 「别哭别哭,刚开始都这样,以后就慢慢好了。」赵老太太高兴地安慰阿娇道。 阿娇哭了一顿,出去洗洗脸,继续来西屋服侍卧床的赵老太太。 吃完午饭不久,赵宴平果然带了赵二叔、赵二婶过来。 夫妻俩当然不想来,可赵宴平阎王似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夫妻俩都怕啊。 夫妻俩先进屋探望了赵老太太,赵老太太不用他们嘘寒问暖,只想夫妻俩快说出真相。 在赵宴平的眼神催促下,赵二叔、赵二婶并肩跪到了赵家大门口,先说夫妻俩没本事赚钱养家,多亏大嫂主动改嫁才帮一家人渡过了难关,然后再说夫妻俩鬼迷心窍,为了还债偷偷卖了侄女赵香云,有愧大哥的在天之灵不说,还连累老太太名声受累。 夫妻俩一边哭一边磕头,磕得额头都破皮了,赵宴平才放他们走。 阿娇在屋里看着,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官爷对老太太的孝心。 可惜,赵老太太的病情并没有多大好转,只是暂且没有加重,已经斜掉的眼睛并没能正回来。 名声的问题解决了,赵老太太还惦记着阿娇欠何二爷的十几两银子。 赵宴平便让阿娇停了生意,他暗中将秋月送到沈樱槐花巷的宅子暂住,再临时从妹妹这里借了五十两银子,带回家送到老太太面前,说他将秋月卖了五十两,除了十五两要还给何二爷,剩下的阿娇也都孝敬老太太了。 一下子得了这么一大笔银子,赵老太太眉开眼笑,过完正月,赵老太太竟可以扶着拐杖走动了。 赵老太太急着去跟老熟人们吹嘘这笔银子以及阿娇的孝心,让翠娘扶着她去河边找相熟的妇人们聊天。街坊们都知道赵老太太中风了,不能受气,甭管心里想什么,看在赵宴平的面子上,大家都愿意应和哄赵老太太高兴,有那不愿意哄的,便闭着嘴巴不搭言。 老太太瞧着渐渐硬朗起来,赵宴平重新去衙门做事了。 未想到二月春寒料峭,赵老太太不知从哪染了风寒,病上加病,老郎中来看过一次,暗示赵宴平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赵宴平不信,继续去请了县城几位颇有名望的郎中,然而众郎中都是一个说法。 赵宴平再次向衙门告了假,日夜守在赵老太太身边。 沈樱、柳氏来探望过一次,柳氏不忍心儿子辛苦守夜,提出她留下来伺候重病的前婆婆。但赵老太太不想看见她,不要柳氏伺候,仿佛柳氏在,就会抢走孙子对她的孝心一般。等柳氏、沈樱走了,赵老太太又心疼孙子起夜辛苦,叫阿娇来。 阿娇愿意,但赵宴平不用她来,坚持自己守着老太太。 老的心疼少的,少的孝敬老的,这时候,阿娇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外人。 二月底的这一晚,阿娇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 是赵老太太。 阿娇立即穿上鞋子,摸黑来到了西屋。 屋里黑漆漆的,阿娇点上灯,就见官爷坐在床边,正在给老太太揉胸口,消瘦冷峻的脸上一片沉痛。 阿娇正要走过去,赵老太太突然不咳了,苍老的手紧紧抓着孙子的手,开始交待后事,诸如孙子以后进京做官了,一定要谨慎行事,别得罪了京城的官老爷们。诸如孙子日后发达了,可以不原谅叔婶,但还是要适当提携侄儿们。 终于提到姻缘,赵老太太开了个头却打住,浑浊的双眼朝阿娇看来。 赵宴平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对阿娇道:「你先出去。」 阿娇低头,快步走开了。 可阿娇想知道赵老太太要说什么。 她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西屋门前,抓着衣襟偷听。 赵老太太见阿娇走了,流着老泪对孙子道:「宴平啊,祖母知道你仁善,可阿娇,她,她只是我买来给你晓事的玩意,你没娶妻前先用着,将来真的谈婚论嫁了,切记要提前打发了她,别留着给我正正经经的孙媳妇添堵!她那狐媚样,你留她一日,正经人家就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你!」 赵宴平紧握祖母的手,没有说话。 第6章 赵老太太就要不行了,她死死瞪着孙子:「你答应啊,你快点应了我!」 赵宴平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在赵老太太都说不出话仍然瞪着他要回答之际,赵宴平终于道:「好。」 短短的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赵老太太笑了,她知道,孙子言出必行,答应她的事绝不会食言。 赵老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落叶归根,赵宴平带着赵老太太的棺木回沈家沟办丧事去了。 他出发之前,沈樱、柳氏来祭奠了下老太太,沈樱只是祭奠,柳氏想随儿子回沈家沟帮忙操持丧事,赵宴平没让。祖母走了,百日热孝一过,赵宴平会把母亲、妹妹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但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不再是赵家的媳妇,不必再为赵家做什么。 「这几日家里都托你照看了,若有事,叫郭兴回去找我。」送走了母亲妹妹,启程之前,赵宴平一身麻衣,低声嘱咐阿娇道。 阿娇亦穿着麻衣,垂眸点点头,她眼圈红红的,似乎很为老太太的过世悲伤。 她对老太太,比正经的儿媳妇都要好,老太太却一日都没把她当家人,赵宴平心中有愧,转身赶车走了。 阿娇与郭兴、翠娘兄妹站在门口,直到赵宴平等人拐出巷子,阿娇才对兄妹俩道:「进去吧,官爷不在,这几日咱们关门谢客。」 说完,阿娇头也不回地去了东屋。 ☆☆☆ 赵老太太病重的时候,阿娇还替老太太难过,还心疼面对至亲受苦而无可奈何的官爷,直到阿娇亲耳听到赵老太太对她的无情,直到阿娇亲耳听到官爷对赵老太太的承诺,阿娇才突然发现,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旁人哪需要她的同情? 阿娇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对赵老太太的怨恨。 自从她嫁给官爷做妾,阿娇自认对老太太不差,老太太第一次有中风之兆,官爷不在家,是她立即让翠娘去请郎中,甘愿花三两银子给老太太买药,当时阿娇并没有想过要官爷给她补回来。赵老太太与金氏对骂,阿娇怕她气坏了身子,也第一时间跑出去将人往里拉了。 诚然,阿娇为了自己能过得舒服些,欺骗了赵老太太一些事,但阿娇对老太太的关心没掺过假,到头来竟只换得赵老太太临死也要逼着官爷打发了她?她留下来又怎么了,以官爷的俊朗与能力,就算身边有妾也能娶个贤妻,赵老太太为何就容不下她?她本来就够苦了,身子又给了官爷,赵老太太可有想过被官爷打发了的她,会是什么下场? 阿娇心寒,以往她看到的都是赵老太太对丹蓉、对秋月的无情,到最后她才挨了赵老太太一刀。 所以赵老太太的死,阿娇一点都不难过,她再难过,再希望赵老太太活过来,她就是傻子! 至于官爷,阿娇也死心了。 阿娇一直都知道官爷早晚会娶妻,想到这个她会心酸,但官爷承诺过不会冷落她,会照顾她一辈子,阿娇相信官爷的承诺,对官爷娶妻后的生活仍然充满了期待。 可阿娇更知道官爷有多孝顺,那可是赵老太太的临终遗言啊,一边是对至亲祖母的承诺,一边是对小妾的承诺,二选一的话,官爷肯定会选择赵老太太,辜负她,没进京的时候先睡着她,要去奔好前程了,要挑选大家闺秀做妻子了,则提前打发了她。 从赵老太太死到现在,阿娇所有的眼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不过阿娇不会再哭了。 关上东屋屋门,阿娇将自己的银子、首饰都拿了出来。 她尽到了赵老太太纳她过来的目的,给官爷睡过了,赵家的十两聘礼便是她的。 舅舅还她的十两卖身钱更是阿娇的。 做针线、胭脂生意前前后后卖了三十二两。 太太柳氏给她的十两银子实际是给官爷的,不算阿娇的财产,但那对儿见面礼翡翠镯子算是她的。 娘还留给了她几样金首饰。 秋月能来赵家完全是何二爷与官爷的交情,算是赵家的丫鬟,与阿娇无关。 算下来,阿娇一共有五十二两银子,并几样首饰。 以前阿娇认为自己只能倚仗官爷的庇佑,可秋月、丹蓉都让阿娇看见,即便是身世凄惨的女子,仍然有另一条路走。阿娇不会像秋月那样做奴,但丹蓉同样进过青楼,同样生不出孩子了,丹蓉都能去乡下盖大房子做正妻,阿娇为何不可?就算不嫁人,她也可以买个小宅子,买一两个仆人,自己做自己的针线生意,如果有那没人要的孩子,阿娇还可以收养一个,精心照料他长大,将来给自己养老。 那么多条路可走,并不是非要赖着官爷的。 将完全属于自己的银子收进包袱,阿娇看向窗前的那张小书桌。 等官爷出了百日热孝,心里没那么难受了,她就问官爷要一张放妾书。 第7章 官爷应该会给吧,反正他早晚也要打发她的,以官爷的品行,不会因为想多睡她一段时间就扣着她。 ☆☆☆ 赵老太太合棺之前,赵宴平偷偷将她从丹蓉那里得到的银子首饰都放到了老太太手边,算是陪葬。 这种银子他不会花,但丹蓉利用这些得到了老太太的帮忙,老太太也不算白拿,老太太爱财,有了这些做陪葬,去那边大概也会高兴。 按照村里的习俗,亡者都在黄昏下葬,赵宴平亲手替老太太埋了土,一切完毕,红日已经没入了天际。 老太太走了,赵二叔一家早已不是他的亲人,赵宴平一个人在老宅睡了一晚,翌日便赶着马车,回了县城。 捕头虽然不是正经的官员,亲人去世该守的孝还是要守,赵宴平去县衙与谢郢办了交接手续,又与谢郢说了一些话,便直接回家了。 知道官爷难过,最活泼的翠娘也变得安静下来,不敢多说一个字。 翠娘是什么样,阿娇就是什么样,始终垂着眼。 赵宴平下马后,去西屋坐了半晌,吃完午饭,赵宴平才开始清理祖母留下来的遗物。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赵老太太生前所用的衣物鞋袜都烧了,箱笼里只有一些还没裁剪的布料,再有就是老太太的箱底钱。 这些银子,除了赵宴平赚的,还有老太太从阿娇那里拿的分成。 赵宴平提着钱袋子去了东屋。 阿娇在做针线,棚子的生意停了,还剩了一些布料,不多,阿娇准备做点小东西,等着分别时送给太太柳氏、沈樱姑娘,还有翠娘与秋月。 「老太太一共从你这里拿了多少分成,我还你。」赵宴平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道。 阿娇睫毛微抬,复又垂下,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一边轻声道:「不用了,我的生意全靠官爷帮忙才做成,官爷不要,孝敬老太太一份是应该的。」 赵宴平不喜欢她这种客气,沉声道:「我说过会还你。」 阿娇动作一顿,是啊,他说过,说过就一定会做到。 阿娇不想争执,去拿了账本,按照每个月的分成记账算了一遍,前前后后,她一共给了赵老太太四两一钱银子,还有几十文铜钱。 赵宴平直接拿了五两出来。 阿娇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赵宴平将老太太的钱袋子交给她:「这个你也一起保管吧。」老太太一走,她是家里唯一的女主人,以后翠娘、郭兴买菜买东西需要用钱,这些事都得阿娇管,赵宴平让她直接从这个钱袋子里拿。 如果没有发生赵老太太那件事,他这么做,阿娇会很高兴,可她很快就要走了,何必再接这差事? 「官爷自己收着吧,你要守孝一年,这一年你都在家,翠娘直接从你这里拿钱好了,都放在我这里,多了少了的,我怕说不清楚。」阿娇低着头道。 赵宴平还想劝她拿着,忽然想起热孝后他还要接母亲、妹妹过来,有母亲在,钱交给阿娇确实不合适。 赵宴平便放下钱袋子,对阿娇解释道:「也好,等老太太过了百日,我会接母亲、小樱过来,到时候让母亲管账。」 阿娇点头,这是应该的,寻常人家也是母亲管账,母亲去了,再是媳妇管,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小妾。 「还有,热孝期间,咱们暂且分房睡,你睡这边,我睡西屋。」赵宴平看着北面的床铺道。这一年守孝期间他肯定什么都不做,但与阿娇同床,有些时候很难受控制,能分房的时候就分房睡,两人都睡得安稳。 阿娇都听他的,继续做针线。 赵宴平觉得她似乎哪里不对劲儿,可转念一想,也许祖母去了,她担心不知该说什么话,所以才变得沉默了吧。而且,以前他白日都不在家,阿娇大概也不习惯如何与他白日相处。 然而过了四五日,翠娘都敢笑笑打趣了,阿娇对他仍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就在赵宴平想与阿娇谈谈的时候,一辆青帷马车从赵家门前经过,停在了朱家门前。 朱时裕、董碧青夫妻搬去别院住了,朱昶在私塾教书,只有金氏、朱双双在家。 金氏正在为女儿的婚事发愁。 本来儿子中了秀才、儿媳妇家里又有钱,女儿的行情水涨船高,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金氏一心想着忙完儿子的婚事再好好挑挑,结果她还没开始挑,沈员外就死了,沈樱一闹,董家还被盖了一顶黑心奸商的大帽,名声一落千丈,连累她们一家去外面都抬不起头。 她的名声就不太好,儿媳妇一家的也变差了,来家里给女儿说亲的媒婆竟也跟着少了,剩下的全都是她看不上的。可女儿都十七岁了啊,今年再嫁不出去,到了明年变成十八岁,别看只长了一岁,十八就是老姑娘,难听了! 第8章 心里烦,赵老太太的死都没能让金氏暗喜多久。 「这是朱昶朱老爷家吗?」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金氏放下针线,走出了堂屋,就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前车后围了四个军爷,车旁站了两个丫鬟,问话的便是其中一个军爷。 金氏大惊,一边应是一边往外赶,询问诸位军爷是何来历。 既然是朱家,四位骑马的军爷都跳了下来,两个丫鬟一个摆踩脚凳一个伸胳膊拉开车帘。 朱双双也从厢房出来了,站在金氏旁边,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阵仗。 最先下车的是两个孩子,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生的虎头虎脑,眉目俊朗,女孩五六岁的模样,杏眸雪腮,兄妹俩一个比一个漂亮,宛如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 孩子们站好了,一起往朱家院子里面打量。 金氏仍然盯着车门。 终于,马车的主人下车了,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当她抬头朝金氏看来,露出眉心一点朱砂痣,杏眸潋滟又带着一分刺骨寒意,金氏身体一晃,连着倒退三步。 「十几年不见,亲家嫂子竟还认得我吗?」 那美貌妇人盯着金氏,似笑非笑地道。 金氏忘了谁,也不会忘了阿娇的亲姑母孟氏,孟莞音。 莞既可以与晚同音,如莞尔一笑,又可与观同音,如莞草,孟莞音取的便是后者,谐音「观音」。孟家老太太是信佛之人,女儿出生后眉心的一点朱砂痣像极了菩萨,于是老夫妻俩就给女儿起了「莞音」这个名,到底避讳了些,没敢直接用「观音」,怕菩萨不喜。 金氏第一次见孟氏,乃阿娇出生那年,金氏与丈夫去扬州府孟家探望喜得千金的小姑子。到了孟家,金氏自然见到了还是孟家小姐的孟氏,当时孟氏正是十五及笄之年,杏眸似水,容貌如花,乃远近闻名的美人,又要眉心的朱砂痣,凡是见过她的,想忘了都难。 金氏第二次见孟氏,是阿娇三岁那年,孟元洲中了进士宴请亲朋好友,金氏与丈夫去孟家吃席,当时孟氏已经十七岁了,容貌更美。同年秋天,孟氏出嫁,金氏又去孟家喝了一次喜酒,亲眼看着意气风发的祁文敬用八抬大轿娶走了孟家这朵娇花。 再后来,祁文敬一家被关进大牢,孟元洲也丢了官职,紧跟着,孟元洲与小姑子双双离世,丈夫将阿娇接到了自家抚养。 孟氏母子跟着祁文敬被发配边疆,这么多年都没有音信,金氏与丈夫都猜测一家三口已经没了。 可如今,孟氏回来了,回来地风风光光,有四个军爷护送! 想到自己对阿娇做过的事,金氏怎能不怕? 「怎么,亲家嫂子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下了马车,孟氏扫眼赵家的方向,笑着问金氏。 三月春光融融,金氏背后竟出了一层冷汗,心中各种念头翻滚,此时却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请孟氏往里走。 孟氏吩咐四个护卫在门口等候,她带着两个丫鬟、一双儿女随金氏进去了。 朱双双也根据母亲的话猜到了孟氏的身份,她年纪轻,胆子小,手都开始抖了。 金氏强颜欢笑,指着乖乖跟在孟氏的小兄妹俩问道:「莞音,这都是你的孩子吗?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祁大人呢?」 孟氏笑容微敛,伤感道:「大人与俊哥儿命苦,死在边疆了,这是我与新夫生的两个孩子。」 金氏暗惊,她就说呢,祁文敬是个文官,哪里能使唤军爷。 「看你这派头,新姑爷是位武官老爷吧?」金氏一脸羡慕地道。 孟氏笑道:「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以前就是个泥腿子,后来从军打仗,侥幸立了几次军功,这不,前不久才凯旋回京,受封正四品明威将军。我在京城安顿好了,特意带孩子们回乡拜祭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顺便过来看看你们,还有我那可怜的外甥女。」 提到阿娇,金氏额头的汗都流下来了,朱双双更是恨不得没有跟过来,躲在厢房待着。 「娘,这么凉快,她们怎么流汗了?」 六岁的薛宁靠在母亲身边,看着金氏母女问。 孟氏摸摸女儿的头,笑道:「她们听说你爹爹是个大将军,害怕了吧。」 薛宁不懂:「爹爹有什么可怕的?爹爹只会打敌人,又不会凭白欺负人。」 孟氏便对金氏道:「孩子说的对,我家老爷官再大,咱们都是亲戚,嫂子不必见外,对了,亲家大哥呢,快请他回来,咱们一起叙叙旧。」 金氏巴不得丈夫快点回来,让丈夫替她抗下孟氏的怒气,扭头对女儿道:「家里来了贵客,我去喊你爹,你去叫你大哥嫂子回来!」 说完,金氏唯恐孟氏马上找她算账一般,匆匆朝外走去。 第9章 朱双双都不敢看孟氏,紧跟着母亲出去了。 娘俩一走,堂屋只剩孟氏娘仨。 六岁的薛宁看着金氏、朱双双的背影,仰头问母亲:「娘,咱们不是来见表姐的吗?您打听路时那大婶都告诉你表哥在朱家隔壁的赵捕头家里做妾了,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去赵家看表姐?这个金氏卖过表姐,我不喜欢她。」 孟氏笑笑,问儿子薛琰:「琰哥儿知道吗?」 薛琰虽然才九岁,可老爹去战场拼命一去就五年,家里全靠母亲与铁叔撑着,虽然不曾多穷苦,但没有父亲在身边,薛琰比大多数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 「娘是想先教训朱家人。」薛琰肯定道,想到那个大婶所说的表姐的遭遇,薛琰也很生气。 薛宁恍然大悟,兴奋地问道:「娘,你要怎么教训他们?」 孟氏笑道:「你们看着就是,等会儿他们一家回来了,你们兄妹什么都别说。」 兄妹俩一起点头。 金氏与朱双双这一去就去了很久,八成是分头拉着朱昶、朱时裕商量对策。 但朱家门前停了一辆由四位军爷守卫的马车,这么大的阵仗,引得这一条街的街坊们都走出来围观了,只是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来人是谁。 赵家,阿娇埋头坐在窗边做针线,赵宴平进来拿了一次书,见她在忙,就想等晚上了与她聊一聊。拿了书出来,翠娘小麻雀似的从大门口飞了过来,悄悄道:「官爷,朱家门前来贵客了,光护卫就有四个军爷呢,主人家我没看见,听说是一个官夫人与两个孩子,不知道是朱家什么人。」 四个军爷? 赵宴平都朝朱家那边看了过去,但据他所知,朱家并没有如此显贵的亲戚,身份最高的便是当年阿娇的父亲那边了。可孟元洲夫妻早已病逝,阿娇的姑父表弟均死在了边境,去年他托谢郢请永平侯继续派人去边疆打探阿娇姑母孟氏的消息,查了很久,只查到一条孟氏被贼匪掳走的消息,至于贼匪去了何处,孟氏又遭遇了什么,无从得知。 赵宴平与谢郢都推测,孟氏已经遇害了。 都是噩耗,赵宴平便没有告诉阿娇,今日朱家的贵客,赵宴平毫无头绪。 他也不是特别好奇,但眼看着翠娘凑到两家中间的院墙下去听动静,赵宴平也没有阻拦,自去西屋了。 阿娇听到翠娘的话了,朱家是她的亲戚,官爷不好奇,阿娇好奇,放下针线,盼着翠娘听到点什么,过来告诉她。 朱昶、金氏先回来了,金氏的确企图与丈夫商量出个对策,朱昶觉得没什么好商量的,错就是错了,孟氏要打要骂,他们都该受着。 进了家门,见堂屋里孟氏正与两个孩子说笑,分明是还不知道阿娇的事,朱昶抹把额头的汗,大步走进堂屋,朝孟氏行礼道:「夫人远道而来,朱某未能及时相迎,还请夫人恕罪。」 金氏唯唯诺诺地躲在他身后。 孟氏看了两眼朱昶,笑道:「亲家大哥客气了,都是亲戚,不必客气,瞧你这一头汗,快坐下说话吧。」 朱昶没脸坐,惭愧地道:「夫人此番前来,是想见阿娇吧,实不相瞒……」 孟氏笑着打断他道:「阿娇的事不急,我大哥大嫂能把阿娇交给亲家大哥,说明他们信得过你,有你这个舅舅照顾,我相信阿娇肯定过得很好,嫁的也很好。来,咱们先叙旧,叙完再劳烦大哥带我去阿娇的夫家,哎,当年我出嫁的时候阿娇才三岁,如今她也十八岁了,早就当娘了吧?」 这一番话说的,字字都像巴掌一样打在了朱昶脸上,惭愧得他满面通红。 金氏没惭愧,她也没多余的心思惭愧,她只害怕,怕得都要站不稳了。 「嫂子,我渴了,你给我倒口茶吧?」 孟氏默默看了片刻,然后在朱昶准备开口时,突然对金氏道。 金氏后背的衣裳都要湿了,却还得硬着头皮给孟氏倒茶。 孟氏慢悠悠地喝了一碗茶,这时候,朱时裕、朱双双终于回来了,董碧青不见身影。 一家四口终于到齐了,孟氏一一看过去,终于皱眉问朱昶:「亲家大哥,你们脸色怎么都这么难看,是不欢迎我吗?既如此,你告诉我阿娇嫁到哪里去了,我自己过去找她。」 再也瞒不住了,朱昶低着头,惭愧地道明了真相。 金氏、朱双双、朱时裕都紧张地看向孟氏。 孟氏半晌没说话,就像她进城不久随便找个妇人打听朱家的住址,那妇人却一口气给她讲了外甥女的诸多悲惨一样,听得她胸口发堵,难以喘息,若不是她经历得够多,孟氏早就哭了,早就奔去隔壁见她可怜的阿娇了。 但孟氏深知,哭没有用,外甥女晚见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她必须先出了这口恶气。 第10章 「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夫妻的错,我们对不起妹婿妹妹,对不起阿娇,夫人如何处罚,我们夫妻都甘愿受着。」朱昶拱手道。 孟氏看向金氏:「冤有头债有主,是你卖的阿娇。」 这话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就将战战兢兢许久的金氏压跪下了,哭着说自己当年是如何如何的不同意。 「你自己也有女儿,你为何不卖她,反倒要卖我表姐?」薛宁突然指着朱双双质问道! 从孟氏进门到现在,众人说话都是正常音调,只有薛宁这脆脆的替表姐打抱不平的一嗓子,透过朱家的门窗,飘向了两家邻居。 且不提翠娘、阿娇听了是如何震惊,朱家这边,金氏已被薛宁问得哑口无言,也哭不下去了。 没人能回答薛宁的这个问题,也不必回答,外甥女当然没有女儿亲。 孟氏话里该折磨朱家四人的都折磨过了,不想外甥女多等,孟氏指着金氏问朱昶:「我们孟家世代书香,不提祖宗的荣耀,光我哥哥就是进士,孟家好好的姑娘却被她卖去那种地方四年!朱昶,动用私刑犯法,那一年换一个耳光,我打她四个耳光,你们总该认吧?」 朱昶认,他跪到金氏身边,悔恨自责道:「我认,只是夫妻一体,金氏有过我也脱不开干系,我愿与她一起领夫人的耳光。」 孟氏冷笑:「好个夫妻一体,那你们呢,父母都要挨打了,你们做儿女的不替他们分担吗?」 说到一半,孟氏讽刺地看向朱时裕、朱双双。 朱时裕、朱双双都没想过要替父母挨打,可孟氏这么说了,兄妹俩便一起跪了下去。 四人都跪了,孟氏吩咐带来的两个丫鬟,让丫鬟给金氏、朱时裕、朱双双四记耳光。 朱昶到底养活了阿娇,孟氏承这份恩情,不打他。 丫鬟们动手之前,孟氏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出了堂屋。 娘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堂屋里传来了啪啪的耳光声,娘仨走出朱家大门时,金氏、朱双双都哭嚎起来,只是哭嚎,没敢骂任何人。 时至今日,她们再也不敢骂阿娇半个字。 「你自己也有女儿,你为何不卖她,反倒要卖我表姐?」 薛宁的声音清清脆脆,翻过墙头飘到了赵家院中。 邻里街坊就是这样,谁家有人吵架,声音一大,前后左右的院落都能听到风声,所以除了实在难忍的愤怒或委屈,家家户户都是关门躲在屋里小声吵,免得自家的恩怨传出去,沦为街坊间的谈资。 薛宁不懂那些,她只是不耐烦看金氏哭哭啼啼不肯认错,六岁的女娃,只想用自己的声音压下金氏烦人的哭声。 可翠娘听到了她的话,东屋里的阿娇听见了她的话,就连西屋的赵宴平也听见了。 金氏只卖过一个姑娘,那就是阿娇,而能喊阿娇表姐的人,除了舅舅家的孩子,便只剩姑母的子女。 赵宴平倏然离开座椅,朝外走来。 他挑开门帘的时候,看见阿娇也从东屋冲了出来,没有看他,直接跑去了院子,不敢相信地望着朱家那边。 赵宴平走到她身边。 两人默默地听着,很快就听到了有人用力扇耳光的声音,跟着便是金氏、朱双双的哭嚎。 巴掌声消失了,墙根下的翠娘转过来,茫然地看向官爷与小娘子。 阿娇同样茫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没听错吧,刚刚真的有个小姑娘喊她表姐? 就在此时,赵家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通传声:「敢问这是赵宴平赵捕头的府邸吗?我家夫人乃扬州府已故进士孟元洲之妹、京城正四品明威将军之妻,此次回乡祭拜,听闻表小姐现在贵府,特来探望。」 这一下,是明明确确地告诉赵家众人,刚刚在朱家替阿娇不平的贵妇人,正是阿娇那唯一的姑母孟氏。 郭兴站在倒座房门前,远远地望向官爷。 赵宴平示意他去开门,随后神色复杂地看向阿娇。 阿娇愣在了原地。 真的是姑母回来了? 阿娇根本不记得姑母长什么样,她很小的时候姑母就出嫁了,只在父母的谈话中知道姑母的小名叫观音,这个小名太特别,所以阿娇记忆深刻,她问母亲姑姑为何叫观音,母亲笑着摸摸她的眉心,说姑母那里有颗天生的朱砂痣。 阿娇紧张地盯着门口,分不清是更期待还是怕失望。 郭兴打开大门,露出了站在门外的三道身影,两个孩子站在一位美貌妇人身后,而那美貌妇人的眉心之上,果然有一颗水滴大小的朱砂痣。 阿娇看到了那美貌妇人的朱砂痣,也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杏眼,久远到以为已经忘记的记忆突然浮现上来,是母亲笑着点评她的长相,说她脸庞长得像母亲,眉眼更像父亲与姑姑。 第11章 两个特征都对上了,来人真的就是姑母吧? 可阿娇不敢冒然去相认,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官爷走过去,与对方说了什么。 孟氏并没有心情与赵宴平见礼,赵家的大门一开,孟氏一眼就看到了里面做少妇打扮的白裙女子,那模样依稀有几分亡嫂的影子,眼睛与她一模一样,再有朱昶都承认了侄女就在赵家,孟氏十分确定,此女就是她可怜的侄女阿娇。 看到兄嫂长满野草的坟墓孟氏都没有哭,只觉得物是人非心中凄凉,如今看到侄女,仿佛所有的悔恨思念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孟氏松开儿女的手,跑到阿娇面前,一把将已经长得与她同高的侄女搂进了怀中。 「阿娇,姑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你娘……」 ☆☆☆ 阿娇出生的时候,孟氏才十五岁,兄嫂得了漂亮的女儿欢喜,孟氏也非常喜欢这个小侄女,很多时候长嫂要管家、出门应酬,便由孟氏陪小侄女玩耍。阿娇第一次学会爬、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学会用勺子吃饭、第一次喊爹爹娘娘姑姑,等等等等,孟氏都在身边。 阿娇只是她的侄女,但对孟氏而言,阿娇也是她的女儿,出嫁之时,孟氏最不舍的便是三岁的可爱侄女。 出嫁了,与兄嫂分隔两地,孟氏再难回家一趟。 阿娇七岁那年,丈夫突然被卷入贪污案中,天突然塌了下来,一家三口全被打入大牢。当时孟氏要担心自家的未来,要照顾才三岁的儿子俊哥儿,兄长来探过一次监,没说上几句话就被赶走了,再往后,孟氏面对的便是一家三口被发配边疆。 那一年,孟氏才二十一岁。 边疆苦寒,俊哥儿路上就染了病,到达边疆不久便不治而亡,孟氏流干了眼泪亲手埋了儿子,继续与丈夫受罚开垦荒地。祁文敬在牢狱里被用了大刑,坏了底子,第二年也含恨而终,一家三口就剩她一人。 当地一恶霸看上了她,要抢她去做姨娘,抢亲的路上遇到贼匪,孟氏被匪首横放在马背上,带去了贼窝。 那贼首就是孟氏现在的丈夫薛敖,也是孟氏当时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孟氏求薛敖替她给远在江南的兄嫂报个平安,得了兄嫂的回信,她便心甘情愿地给他做压寨夫人。 薛敖果然派两个手下去了江南,三个月后两人回来,只带来了兄嫂墓碑上的拓文,以及八岁的侄女被武安县的舅舅收养的消息。孟氏大哭一场,但为了还能有与侄女重逢之日,她也要好好地活着。 孟氏嫁给了薛敖,薛敖是个山匪,孟氏就是再想念侄女,也不可能把侄女接到贼窝,当时孟氏以为,侄女跟着读书人的舅舅,总比跟着她好。 孟氏与薛敖在一起后,先生了儿子薛琰,怀上女儿那一年,朝廷北疆爆发战事,急招男丁从军,但凡愿意从军的男人,以前无论犯过什么事,都既往不咎。孟氏不想自己的孩子长大后继续做贼匪,劝薛敖去战场博一博。 薛敖再三犹豫,最后听了她的,遣散了所有贼匪,与铁叔一起将她与孩子安置在一个小村子,然后自己去从军了。 薛敖这一去就是五年,孟氏一边担心他在战场受伤,一边要抚养两个孩子,心力交瘁,哪里顾得上江南的侄女?想托人打探,又怕暴露自己与祁文敬的过往,暴露自己是避罪的罪臣之妻,连累了孩子们。 孟氏只能等。 就在去年年底,战事终于结束了,薛敖没有白练一身武艺,立了几次功,封了正四品的明威将军。除了荣耀,薛敖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原来早在他去从军那年,祁文敬的案子就平反了,她早已不是罪臣家眷。 孟氏便先跟着薛敖进京受封,安顿好了,孟氏马上带上孩子们回乡祭祖,再看看侄女过得好不好。 「早知那毒妇竟会卖了你,当年我就该让你姑父派人将你接到我那里去!」 坐在东屋的床上,说完自己的经历,孟氏抱着阿娇后悔道。 娘俩刚刚见面都是一顿痛哭,现在也都慢慢平静了下来。阿娇靠在姑母怀里,一点都不怨她来得晚:「现在回想从前,自然知道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可那时姑母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以姑父当时的身份,您当然希望我跟着舅舅舅母过。」 「你这孩子,吃了那么多苦,想的倒通透。」孟氏低下头,怜爱地将侄女腮边的一缕湿发拨到她耳后,再摸着侄女哭得红通通的小脸道:「说了半天我的事,阿娇呢,告诉姑母都谁欺负过你,姑母替你算账去。」 朱昶说侄女从花月楼回来时还是清白身,孟氏不太信,觉得朱昶那么说只是想减轻自己的罪过。 阿娇低下头,捡一些紧要的说了说。 她这些年,说苦也苦,名声差了婚事无人问津只能做妾,都算得上苦。但与秋月、丹蓉相比,阿娇又很幸运,她没有挨过打,没有被男人糟蹋过,无论舅母金氏还是赵老太太的那些谩骂或数落,当时委屈一阵,也就过去了。 第12章 孟氏听完这些,着实松了口气,只要侄女没有经历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以后她再好好补偿补偿侄女,侄女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最怕心里的阴影驱散不了,一生都难以释怀。 「赵捕头呢,他对你如何?」孟氏看眼门口,低声问道。 阿娇笑笑,如实地道:「官爷对我很好,他去查封花月楼的时候就救了我一命,后来纳我做妾也是怜惜我,不想我再在舅舅家里受气,我嫁过来后,他虽沉默寡言,但对我颇多照顾,还帮我做生意,赚了几十两,他分文不取,都给了我。」 不想姑母心疼她,阿娇还介绍了官爷破案的能耐,全都是真事,也没有刻意夸大。 孟氏方才一心与侄女相认,并没有仔细打量赵宴平,但也看得出赵宴平仪表堂堂,模样不错。 「对你再好,你也只是他的妾,他早晚都要娶妻,那时你就得看正室的脸色了。」侄女把赵宴平夸得那么好,孟氏担心侄女不想跟她回京去过好日子,忙提醒侄女做妾的不利之处,「阿娇啊,你若是嫁了人,嫁的好,姑母也就放心了,可你留在这里给人做妾,姑母怕你以后被欺负,还是随姑母进京吧,姑母给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做正妻。」 阿娇之前就有了离开赵家的打算,如果姑母能照顾她,自然比阿娇自己买宅子安全。嫁人不嫁人的阿娇暂且没那个心思,她只担心一件事。 「我这样的身份,姑母不嫌,姑父会不会介意?」舅舅、姑母都是血亲,但舅母、姑父不是,阿娇不想给姑母添麻烦。 阿娇这么问,其实也表明了她的意思,她想跟姑母走,并没有惦记继续给赵宴平做妾。 孟氏大喜,扶着侄女的肩膀笑道:「你姑父还敢介意你?他就是个泥腿子,不是我推了他一把,他现在还是泥腿子,只有咱们嫌弃他的份,没有他嫌弃咱们的道理。阿娇放心吧,姑姑家里都是姑姑说了算,你姑父对我比他对观音菩萨还诚心,我把你当女儿,他也会真心把你当女儿,保管你像在自己家一样舒服自在。」 阿娇不太信,按照姑母所说,姑父以前是贼首,都当山贼了,能有多好? 孟氏捏她的鼻子:「不信是不是?琰哥儿、宁姐儿你们进来!」 薛琰、薛宁都在堂屋,兄妹坐在一边,对面就是赵宴平。 赵宴平始终垂着眼帘,冷峻威严,比过年家家户户贴的门神还吓人,薛宁早想跑了,一听母亲喊她,薛宁立即站起来,一头跑进了东屋。 薛琰比妹妹沉稳,母亲与表姐的谈话堂屋里也能听清很多,见赵宴平好像很不高兴,薛琰忽然有点担心,如果这个赵捕头真有表姐说的那么厉害,他又人高马大的,若他不肯放表姐离开,老爹派来护送他们的四个家兵能打得过他吗? 薛琰皱着眉头进去了。 赵宴平仍然垂着眸子,如冰雕铁铸,纹丝不动。 让两个孩子证明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孟氏又让孩子们出去了,她还要继续与侄女说些悄悄话。 「阿娇啊,姑母刚刚突然想起来,你既然说赵捕头对你如何如何地好,还有救命之恩,那为何我一说接你进京,你马上就动摇了,一点留恋都没有?你老实告诉姑母,是不是他欺负过你,你害怕他才那么说的?」 刚刚女儿薛宁与阿娇叽叽喳喳说家里的事时,孟氏才反应过来这点,拉着阿娇的手细细问道。来赵家之前,孟氏只知道侄女嫁了个捕头,捕头这种身份,即便孟氏还是孟家姑娘时都看不上,更何况她现在做了将军夫人,孟氏一听说侄女沦为了一个捕头的小妾,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接侄女回京。 到了赵家,发现赵宴平年轻高大仪表堂堂,侄女又说赵宴平对他有救命之恩,还如何的有本事,果真如此,赵宴平若愿意给侄女扶正,侄女始终只跟着他一人,未必不是段好姻缘,日后她再让丈夫在京城给赵宴平安排个一官半职。可侄女的态度又颇为矛盾,让孟氏无法不往坏了想。 阿娇瞥眼门口,低声道:「官爷没欺负过我,我也不怕他,我只是不想再给人做妾了,任由夫主随意打发。」 做妾肯定是委屈的,孟氏笑道:「可你若喜欢他,他不是还没娶妻吗?姑母让他给你扶正。」 阿娇摇摇头,向姑母解释了赵家的情况,官爷发过誓,找到香云姑娘之前绝不会娶妻,更何况赵家大房就官爷一个男丁,找到妹妹也要娶个能生养的女子做正妻继承香火,如何都轮不到她。至于她真正要离开的原因,也就是官爷给赵老太太的承诺,阿娇怕姑母生气,瞒了没提。 孟氏明白了,一方面她很佩服赵宴平寻找妹妹的决心,一方面又觉得侄女必须跟她走,留在赵家的确没个盼头。「那好,咱们就这样定了,你先收拾包袱,我去外面跟他谈,让他写张放妾文书。」孟氏安排道。 阿娇犹豫片刻,点点头。官爷都承诺老太太了,早晚都要打发她走,现在她主动求去,官爷没有不放的道理。 第13章 姑母出去了,表弟、表妹又进来了,阿娇让兄妹俩坐在窗边书桌旁的椅子上,她默默地收拾行李,同时也暗暗留意堂屋里的谈话。 孟氏一出来,赵宴平就站起来了。 孟氏先朝他行了一礼:「刚刚阿娇都跟我说了,她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青楼,全托赵捕头照拂,赵捕头救了我侄女,我替她过世的爹娘感激您。」 赵宴平避开她的礼,虚扶道:「夫人请起,那些都过去了,夫人不必多礼。」 孟氏抬起头,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赵宴平,见他身高九尺气度沉稳,像个可靠之人,又有那般的断案之才,心中不禁惋惜,若赵宴平没有立下那种誓言,侄女也能生养,两人郎才女貌,也还算般配了。 不过话说回来,赵宴平已经得了侄女的身子,未必愿意扶正侄女,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带侄女回京,她慢慢替侄女物色更合适的夫君人选。 孟氏坐到了赵宴平对面,正要说话,堂屋门口探出来一个小脑袋,是个模样讨喜的小丫鬟。 看到孟氏,翠娘嗖的缩了回去。 赵宴平道:「小户人家,丫鬟不懂规矩,让夫人见笑了。」 孟氏刚刚摸过侄女的手,滑滑嫩嫩的,这也多亏赵家养了丫鬟,才没让侄女干重活受累。 孟氏先向赵宴平表达了对老太太过世的哀悼。 赵宴平道谢,话语极少,显得很是冷淡。 孟氏见了,直言道:「阿娇能遇到赵捕头照拂,是她的福气,只是以她的品貌,继续留在赵家做妾,怕会影响赵捕头以后的大好姻缘,毕竟多数人家的姑娘都会忌惮未来夫婿身边有个美妾,您说是不是?」 赵宴平抿了抿唇。 孟氏看着他道:「所以我想请您给阿娇写封放妾文书,既解决了赵家的后顾之忧,也全了我与阿娇的姑侄情分,让我带阿娇回京照顾,好好弥补她早些年受的苦。」 孟氏恩怨分明,对朱家,她毫不客气,对赵宴平,她尽量以礼相待,没有直接以势压人。 从孟氏与阿娇传出来的那些对话中,赵宴平已经听出了阿娇的去意。 他不明白,她怎么答应得那么干脆。 曾经他想与她保持距离,将来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是她说,除非他嫌弃,除非他不要她,她生死都是他的人。 他知道阿娇是进士之女,又有那样的美貌与温婉性情,给他做妾委屈了,但当初她心甘情愿的,他没有强迫过她,现在官夫人姑母来接她进京,她想去赵宴平也能理解,赵宴平只是不懂,她为何一点犹疑都没有,对他一丝留恋都没有。 难道她曾经说的那些话,都是迫于形势不得不说出来哄他的吗,以求他护着她,别送她回舅舅家?难道她对他的那些乖顺与情意都是演戏,现在有更大的靠山了,不需要依赖他了,所以她走得干干脆脆? 赵宴平很想问问她,可她连求去这件事都没有露面,让她的官夫人姑母来谈了。 孟氏话说的好听,还不是认为他不配拥有阿娇做妾。 但他的确不配,赵宴平早知道自己不配,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真的要让她做妾,是阿娇…… 她想要他的承诺,他给了。 他给了,她又说走就走,不要了。 「翠娘,去屋里拿纸笔。」赵宴平朝外吩咐道。 翠娘慢吞吞地进来了,眼圈红红的:「官爷真的要让小娘子走吗?小娘子那么喜欢你,你也对小娘子好,现在小娘子身份高了,大不了官爷娶小娘子做正妻,为何非要分开?」 翠娘舍不得小娘子,小娘子若走了,比赵老太太的死还让她难过。 「休得胡言,进去做事。」赵宴平冷声道。 翠娘第一次挨官爷的训,吓得一抹眼睛,抬脚去了东屋,一进来,发现小娘子都开始收拾行囊了,翠娘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小娘子你怎么真的要走,你不喜欢官爷了吗?」 阿娇站在衣柜前,眼前一片模糊。 她喜欢官爷,喜欢到只要他对她好,她宁愿给官爷做一辈子的妾,是官爷先不要她了。 阿娇不想用一辈子去赌官爷对老太太的承诺是真心还是临时敷衍,那样太累了,日日夜夜心里都不踏实,她本来也要走的,现在这样更好。或许,她对官爷的喜欢还不够,还比不得对自己的喜欢。 阿娇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安安心心地过,她宁可离开官爷,也不想在官爷身边患得患失。 「笔墨都在书桌上。」阿娇提醒翠娘道,继续弯着腰收拾自己的衣裙。 翠娘连着用两只袖子抹眼睛,最后还是哭哭啼啼地端着文房四宝出去了,摆在官爷面前。 赵宴平提笔沾墨,快速写了放妾书。 待墨汁干了,赵宴平正要递给对面的孟氏,忽然想到一事,抬眸对孟氏道:「夫人一路行来的路引,可否借我一看?」 第14章 孟氏奇道:「你看我的路引作何?」 赵宴平审视她道:「阿娇现在还是我的妾,我总要确认夫人身份属实。」 孟氏先是一愣,旋即失笑,不愧是捕头,够谨慎的。 路引在马车里放着,孟氏吩咐门外的一个丫鬟去取。 丫鬟快步而去,稍顷托了一个专门放文书信件的匣子过来,孟氏让她直接交给赵宴平。 赵宴平取出孟氏的路引,一一审核过后,将路引与放妾书同时给了孟氏。 孟氏也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去了东屋。 阿娇已经收拾好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包袱,里面放了她的衣裳鞋袜,还有钱袋子。 孟氏见她也是哭过的模样,便猜到侄女对赵宴平动了几分真感情。 「都收拾好了?」 「嗯。」 孟氏拍拍侄女肩膀,看向外面道:「咱们这一走,以后可能都不回来了,你去跟他道道别吧。」 阿娇立即摇头,只是想到要见官爷,她泪都出来了,真见了,面对面地说话,阿娇怕自己会像翠娘那样哭得一塌糊涂。 「没什么好说的,走吧。」阿娇抱着包袱,垂着眼冲出了东屋,余光中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阿娇紧紧咬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赵宴平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没有出去送,翠娘哭着追了出去,追到赵家大门口,抱着阿娇舍不得松手。赵老太太活着时对她不算好也不算坏,阿娇不一样,既是她的小娘子也是真心对她好的姐姐,翠娘舍不得。 阿娇背对着赵家堂屋,抱着翠娘的头,阿娇哽咽片刻,一一嘱咐道:「我怕哭,就不去跟太太、樱姑娘辞别了,回头你替我跟她们赔罪。之前剩下的布料我做成了绢花、手帕等常用的小物件,都分好了放在东屋衣柜里,你替我分给她们,里面也有你的。官爷,官爷他不知何时才会娶妻,你照看好他,别让他太辛苦。」 翠娘一边点头一边哭。 周围都是来看热闹的街坊,阿娇一偏头,看到了站在左边人群最前面的舅舅。 阿娇擦擦眼睛,推开翠娘,走过去,跪下朝舅舅磕了个头。 不管怎么说,父母亡故后,是舅舅收养了她,舅舅对她也很好,阿娇感激舅舅。 朱昶扶起外甥女,他知道外甥女跟着孟氏去京城只会享福,便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阿娇的头。 「好了,上车吧,咱们得趁天黑前赶去驿站。」孟氏过来劝道。 阿娇点头,跟着姑母往回走,要上车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秋月是你的丫鬟,你稍等,我让郭兴去叫她过来,随你们一起去京城。」 孟氏疑惑地看向侄女,秋月又是谁? 早在知道不用还何二爷的银子时,阿娇就没把秋月当自己的丫鬟了,憋住眼泪,回那人道:「不用了,她的户籍书我放在屋里了,您看着处置吧。」 说完,阿娇钻进了马车。 孟氏一上去,便吩咐车夫出发,很快马车就在四位军爷的护送下拐出了巷子。 马车消失了,街坊们唏嘘地看向赵宴平,结果却发现赵官爷早进去了。 郭兴将哭哭啼啼的妹妹也推了进去,关上大门,免得旁人再看热闹。 「官爷怎么就放小娘子走了呢?」翠娘还是难受,哭着问哥哥。 郭兴叹道:「你懂什么,小娘子有了靠山,进京能过更好的日子,官爷那是为了她好。」 翠娘呜呜的:「可小娘子喜欢官爷啊,她明明舍不得官爷。」 郭兴心情复杂道:「是舍不得,但还是走了,可见在她心里京城的好日子比官爷重要。」 翠娘不爱听,一个人去倒座房哭了。 人走了,看热闹的街坊们也散了,赵家门前又恢复了清静。 郭兴一个人坐在倒座房门前。 官爷去了西屋,妹妹在隔壁哭个不停,郭兴叹口气,仰头望天。 郭兴不喜欢赵老太太,但官爷对他们兄妹有救命之恩,赵老太太也没有太欺负人,郭兴愿意哄老太太高兴,愿意给老太太使唤。后来,家里来了温柔美貌的小娘子,小娘子与人和善,郭兴也愿意听小娘子差遣,不要工钱去替小娘子做事他都愿意,赵老太太数落小娘子的时候,他与妹妹听着心里也都不舒服。 赵老太太死了,郭兴心疼官爷没了祖母,他对赵老太太没什么留恋,反而松了口气,老太太一走,官爷、小娘子都是和善的人,这个家里应该不会再有争吵了。 谁想到,转眼间小娘子也走了。 都是苦命人,郭兴不怨小娘子做出这种选择,官爷早晚都要娶妻的,万一娶了厉害且容不了人的,以小娘子温柔不争的脾气,肯定要吃苦头。郭兴理解小娘子,他只是替官爷难受,至亲的祖母没了,能安抚他的枕边人也抛下了他。 第15章 明明是三月艳阳天,却仿佛有一团乌云笼罩在赵家这宅子的上方,压得人心里也闷闷的。 就在郭兴想去哄哄妹妹的时候,他看见官爷从西屋走出来了,去了东屋,没多久,官爷将整个书架都搬了出来,放在有阳光的地方晾晒。官爷背对着他整理书架,动作不缓不急,悠悠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郭兴一愣。 回想刚刚,从那位将军夫人过来到离开,官爷都没有与小娘子说几句话,痛痛快快地写了放妾书,小娘子都要上马车了,官爷也只是提出要小娘子带上秋月。 小娘子背对着赵家门口哭得泪如雨下,官爷始终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难道官爷真的不在乎小娘子的去留? 郭兴不信,沈家刚出事,小娘子决定不再做生意的时候,赵老太太想买了秋月,他听说后,一想到秋月要走,心里就像要被人挖了一块儿肉似的疼,半夜还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小娘子终于又开始做针线生意帮忙留下了秋月,郭兴做梦都在笑。秋月还不知道他的心思,还没有答应他什么,他自己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娘子陪伴官爷那么久,官爷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一定是藏在心里不肯表现出来,就像赵老太太的过世,官爷也没有当着他们的面落过一次泪。 郭兴嘴笨,不会安慰人,忙跑到妹妹的屋里。 翠娘趴在床上哭呢。 郭兴低声使唤妹妹:「你快别哭了,小娘子走了,官爷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我不会说话,你跟官爷话多一些,快去安慰安慰官爷,他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早晚憋出病来。」 翠娘抬起头,瞪着哥哥道:「我不去!你说小娘子的坏话,官爷也没有留过小娘子一句,你们男人都是铁石心肠无情无义,全家就我舍不得小娘子,就……」 她这嗓门不小,吓得郭兴忙捂住妹妹的嘴。 翠娘嘴巴一张,咬了他一口。 妹妹不配合,也讲不通道理,郭兴无可奈何,坐在妹妹床头直叹气。 没过多久,后院那边突然传来「当当」、「咔擦」的劈柴声。 郭兴走出去一看,竟然是官爷在砍柴,光着膀子背对着他们,抡起大大的斧头,一下一下地劈下去。 「都还有心情砍柴,哪里难受了?」翠娘也跟了出来,见官爷劈完一根木头还会将砍好的几段整整齐齐码起来放到一旁,跟以前他劈柴的情形一模一样,翠娘更委屈了。 赵老太太经常骂妹妹傻,以前郭兴还不爱听,现在他真心觉得,赵老太太骂得没错! 「你怎么这么笨!」郭兴点着妹妹的脑袋道。 翠娘刚要躲,就见后院那边,刚把木头摆在桩子上准备劈柴的官爷突然直挺挺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官爷!」翠娘大叫一声,忘了刚刚的埋怨,一头朝后院跑去。 郭兴也吓得不轻,兄妹俩同时赶到官爷身边,就见官爷昏倒在地上,嘴角、衣襟、地上竟然带了血,显然刚刚吐过血! 这可是身强体壮一年到头都不会生病的官爷啊! 翠娘扑在官爷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官爷你别死……」 郭兴再次捂住了妹妹的嘴,来不及解释,他将妹妹丢到一旁,颤抖着去探官爷的鼻子,发现还有呼吸,郭兴抹把吓出来的眼泪,扭头吩咐妹妹:「来搭把手,咱们先扶官爷进屋!」 翠娘想哭不敢哭,兄妹俩一起,艰难地将沉如巨石的官爷扶了起来。进了堂屋,左右各一扇门,翠娘想去东屋,郭兴想了想,朝西屋扬扬下巴:「还是去西屋吧,小娘子一走,官爷都吐血了,等会儿若醒了,睹物思人,心里更难受。」 翠娘不是很懂哥哥的话,但还是朝西屋那边拐了。 将昏迷的官爷扶到床上躺好,郭兴吩咐妹妹:「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请郎中、太太、小姐过来,官爷若醒了,你只管伺候官爷,少胡说八道。」 官爷都这样了,翠娘还敢说什么,只要官爷好好的,她再也不嫌官爷无情了。 安排好家里,郭兴去马厩里解下官爷的马,片刻也不敢耽搁地走了。 他先去请郎中,然后再朝沈樱的槐花巷奔去。 柳氏、沈樱一听,立即安排马车,过来的路上,郭兴解释了今日家里的变故。 柳氏担心儿子,暂且没有心思想阿娇的事,沈樱沉默片刻,心疼地道:「大哥平时寡言少语,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我还以为小嫂一头热,没想到大哥对小嫂的感情已经深到了这种地步,明明都难受死了,他还憋着,他不吐血谁吐血。」 柳氏惊道:「你是说,你大哥是因为阿娇走了才吐的血?」 沈樱道:「不然呢,难道还是因为老太太?」 柳氏叹气,因为老太太,她还能宽解儿子,若是因为阿娇,人都去京城了,她又没本事将人劝回来,如何宽解儿子? 第16章 三人快马加鞭地赶到了赵家。 老郎中已经到了,也看过了赵宴平的情况,刚把翠娘叫到堂屋准备说话,见柳氏、沈樱来了,老郎中便对母女俩道:「官爷这是伤神太过,他又去劈柴做重活,气血一急,致使吐血昏厥,好在他年轻体壮,休息休息就好了,但你们还要好好开解开解他,人死不能复生,让他别太想老太太了。」 他这一说,柳氏与沈樱互视一眼,郭兴与翠娘互视一眼,都没说话。 老郎中急着回家,没有细问,提着药箱走了。 柳氏、沈樱进了西屋。 柳氏坐在床边,看着神色憔悴的儿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这些亲人,最可怜的便是丢了的大女儿,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大女儿苦,儿子过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叔婶就不必说了,她改嫁后,儿子只能与老太太相依为命。老太太对孙子是好,可祖孙俩只能谈生活琐事,老太太不懂儿子在想什么,儿子也不愿意跟老太太说。 儿子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了,好不容易遇到了阿娇这个可以聊聊心事的枕边人,阿娇还走了。 柳氏不怪阿娇,是她她也不想在有娘家人撑腰的时候继续给人做妾,她只是心疼儿子。 「娘别哭了,大哥没事,今晚咱们就搬回来,陪着大哥一起住。」沈樱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宽慰道,「咱们陪着大哥,大哥慢慢会好起来的。」 柳氏点点头。 沈樱见兄长还睡着,她便先回了一趟槐花巷的宅子,赵家地方小,沈樱安排李管事、宝瓶、如意三人留在这边看院子,她带上母女俩的衣物,只带秋月回去了。现在一家三口都要守孝,家里没什么事,有郭兴、翠娘、秋月伺候足够了。 沈樱回来时,发现兄长已经醒了,除了气色有些差,人看起来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的。 沈樱没有再提阿娇,笑着道:「大哥,我跟娘搬回来了,你赶紧把你的东西搬到东屋去。」 赵宴平看眼院子里搬东西的翠娘、秋月,道:「东屋床大,你跟娘睡那边吧。」 沈樱知道兄长是怕睹物思人,笑笑,领着翠娘、秋月去了东屋。 翠娘铺床,秋月将母女俩的衣物往衣柜里收,打开柜子,却见里面摆着五个匣子,全是以前装绢花用的长条匣子,每个匣子上面都摆着一封信,信上写了名姓。 秋月正要叫太太、官爷、小姐过来看,忽然发现其中一封竟然是写给她的,是小娘子的字迹。 秋月下意识地拿起她的那封信,取出信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一页小字。小娘子在信里说,感谢她帮忙做生意,感谢她让小娘子知道女子也可以自力更生,小娘子还送了一方手帕两朵绢花给她,最后写,别后珍重。 秋月哭了,将翠娘的匣子与信递给翠娘,然后抱起另外三个匣子,去堂屋分给官爷太太小姐。 娘仨都坐在桌子旁,柳氏与沈樱同时打开信封,赵宴平看着面前自己的这一份,顿了顿才拿起信。 「官爷于我有诸多恩情,不再一一言谢,官爷是好人,一定会有与香云姑娘团聚的那一日,望官爷多保重。」 几行小字,一扫而过,赵宴平抬眸,发现母亲与妹妹还在看信,信上的字都比他这边多。 将信放回去,赵宴平打开匣子,里面是十两银子。 她没说这是什么银子,但赵宴平知道,她将他纳妾的聘金还他了。 赵宴平默默看了那银子片刻,然后盖上盖子,视线投向母亲、妹妹那边。 沈樱的匣子里是手帕、绢花,与秋月一样。 柳氏的匣子里除了手帕绢花,还多了一对儿翡翠镯子、十两银子。其实信与绣活儿都是阿娇提前写好的,那时阿娇是抱着自己离开的主意,她需要银子,没想将柳氏给的见面礼镯子以及赵家的十两聘金留下,今日姑母来接她,阿娇不是那么急需银子,便临时将这些东西放进了匣子。 「都是给她的,她何必这么客气。」柳氏摸摸那对儿镯子,低声感慨道。 沈樱担心地看向兄长:「大哥,阿娇都跟你说了什么?」 赵宴平不欲多说,信收进怀中,将匣子推向母亲那边,正要让母亲收了里面的银子,赵宴平突然注意到摆在桌子上的文房四宝,那是孟氏要他写放妾书时,他让翠娘拿出来的。 赵家只有这一套砚墨,拿出来后一直摆在外面还没有人想起来收,阿娇这些信是怎么写出来的? 脑海里浮现刚刚看过的信纸,赵宴平重新拿出来,仔细一看,发现墨痕干涸的情况,绝非今日所留。 「翠娘,她上车之前,与你说了什么?」 翠娘坐在南门门口哭呢,小娘子写的信秋月念给她听了,说了好多让她掉眼泪的话,小娘子还留了五两银子给她,算作以后她嫁人时小娘子送她的添喜。 第17章 官爷问话,翠娘抹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有力气回想分别时的情况。 「官爷,小娘子说你不知何时才会娶妻,让我照顾好你……官爷,你别听我哥胡说,小娘子真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她去京城也该高高兴兴地去,何必哭得那么伤心,一定是姑太太非要带她走的,你还不拦着,说放人就放人。」 赵宴平垂着眼,手里的信纸越攥越紧。 孟氏没有强迫阿娇,是她自己愿意去京城的,可她不是临时起意想走,而是早就有了去意。 从老太太下葬他回来那日起,她对他就没有那么亲近了,不主动看他,也不与他说话。 赵宴平耽误了几日时间,才隐隐猜到她可能听见了他给老太太的承诺,可惜天意弄人,孟氏在他解释之前,来接她了。孟氏一来,他乱了心绪,竟误会…… 「大哥,如果真是翠娘说的这样,你现在去追小嫂,应该还来得及。」沈樱焦急地道。 赵宴平看向门外。 追去了,又能说什么? 她是孤女的时候他不解释他从未想过要打发她走,现在她有了做将军夫人的姑母给她撑腰,身份高了,他再去解释,便是她信,赵宴平也开不了口。 最初赵宴平就知道,他一个粗人,不该委屈她那样的好女子。 他也说过,如果有机会,会给她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现在阿娇有了真心疼她的姑母,身份尊贵的姑母,应不会再愁嫁。 「就这样吧,以后不必再提此事。」 四月好时节,官船沿着运河平稳地向北行去,天蓝水清,岸边芳草萋萋。 「表姐你看,前面就是通州,等到了码头,咱们下船,再坐一个时辰马车,就能到家了!」 清晨一早,阿娇带着表妹薛宁走出船篷透气,薛宁四处看看,突然指着前方道。 阿娇只看到碧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水,视线所及,仍是一片河水、旷野,并未见城池码头。 「宁宁怎么知道前面就是通州?」阿娇疑惑地问。 薛宁嘿嘿一笑,指着斜对岸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道:「我们过来时,离开通州不久就看到这棵树了,现在咱们回来,看到它,岂不是说明通州不远了?」 阿娇惊讶道:「宁宁记性可真好。」 薛宁高兴地笑:「终于回来了,我好想爹爹,表姐你不知道,我刚出生爹爹就去参军了,好不容易才跟爹爹团聚,娘又带着我们去江南给外公他们磕头,分开这么久,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忘了我长什么样。」 「放心吧,你爹爹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孟氏挑帘出来,笑着对女儿道,身边跟着九岁的薛琰。 「姑母也来了。」阿娇朝母子俩笑道。 孟氏点头,走到姐妹俩中间,发现果然到了通州地段,孟氏也顿觉精神一振。 儿女们去一侧玩了,孟氏偏头看侄女,见一路行来,侄女脸上已经没了刚离开赵家时的郁郁寡欢,孟氏欣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阿娇以后不用再想,等咱们回了将军府,姑母先请良医替你调理身体,身子养好了,姑母再给你找个好郎君。」 阿娇知道姑母是好意,在所有长辈眼中,女儿嫁的好才会过得好,老姑娘只会让人嘲笑同情。 「再说吧,反正我已经十八了,也嫁过,再嫁不急。」阿娇笑笑道,一副不抗拒但也不忧虑的模样。 孟氏爱怜地拍了拍侄女的手。 快到晌午的时候,官船行进了通州码头,但来往船只太多,孟氏这艘船还要排队等候靠岸。 「爹爹!」凑在窗户前的薛宁突然大叫一声,激动地朝外面挥手。 阿娇一听那位当过山匪头子的姑父来了,突然紧张起来,姑母把姑父说得那么听她的话,是真的吗? 坐在表妹身边,阿娇忐忑地从表妹与窗棱中间的缝隙往外望去,就见码头上站了好多来接人的百姓,挤在最前面的一行百姓当中,有一身形雄伟的四旬男子正朝这边望来,然后也跟薛宁似的,一边挥手,一边喊宁宁。 这肯定就是她的大将军姑父了。 不知道是晌午的阳光太灿烂,还是姑父见到表妹笑得太灿烂,阿娇认出姑父的第一眼,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反而觉得姑父敦厚淳朴,一看就不像恶人,只是姑父笑容太大,距离又远,阿娇光看到姑父大张的嘴与牙了,具体模样分辨不清,不丑就是了。 旁边一艘船行过来,挡住了双方的视线。 薛宁急着出去见爹爹,孟氏按住女儿,皱眉教训道:「我说过多少次了,进了京城就要守京城的规矩,不可再像在乡下时一样胡闹,看看你哥哥、表姐是怎么做的。」 以前的日子充满了不确定性,孟氏最先教导一双儿女要坚强自立,规矩礼仪上并没有太注重,现在丈夫立功封了官,家里以后来往的也都是官宦人家,孟氏便也该换一套教养子女的方法。 第18章 「就娘规矩多,爹爹都不管我。」薛宁嘟着嘴道。 孟氏板着脸道:「你爹爹也是我管出来的,否则哪会有今日的出息,你最好给我听话。」 薛宁小脸上全是不高兴,却也乖乖坐下了。 官船终于靠岸,孟氏帮阿娇、女儿戴好帷帽,自己也戴上,这才领着孩子们走了出去。 薛敖巴巴地站在岸上,盼媳妇盼女儿,结果只盼出来三道戴帷帽的身影,只有儿子露着脸。 「爹爹!」薛宁一头扑了过来。 薛敖大手一捞就将女儿抱了起来,对着白色的帷帽连亲三口。 「都多大了,你还亲,不许再亲!」孟氏低声反对道。 薛敖岂止想亲女儿,他还想亲自己的观音媳妇,只是周围人太多,实在不好下手。 「就你规矩多,还真成大家闺秀了?」薛敖笑容痞气地调戏道。 孟氏瞪他:「孩子们在呢,你正经点。」 薛敖摸摸儿子的头,收起痞笑,目光从媳妇的帷帽上移开,落到了阿娇身上。 孟氏牵着阿娇走到身前,给阿娇介绍道:「他就是你姑父,泥腿子一个,读书不多不懂规矩……」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丈夫的?」薛敖打断孟氏,径自对阿娇笑道:「阿娇是吧,我是你姑父,你放心,你姑母对你有多好,姑父对你只会更好,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安心在咱们家住着,姑父把你当女儿养。」 他五官俊朗,笑的时候灿烂,不笑的时候仿佛也在笑,实在是很可亲的一个人,阿娇与官爷在一起住了一年半,面对官爷都不如面对这位新姑父自在。 「阿娇见过姑父,以后要给姑父添麻烦了。」阿娇屈膝行礼道。 薛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吸口气道:「你们还真像亲姑侄,瞧瞧这大家闺秀的做派,好了,家里饭菜都做好了,咱们赶紧上车吧。」 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转身在前面带路。 阿娇扶着姑母,笑着跟上。 薛敖的将军府是皇上御赐的,三进的宅子,带两个跨院。孟氏带阿娇启程之前,提前写了封信给薛敖,薛敖早已让人收拾好了一个跨院,专门给阿娇住,还给阿娇买了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 一家人回了府,先坐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孟氏再陪阿娇去跨院认丫鬟。 「姑母太破费了,我用一个丫鬟就够了。」看着跪在面前的四个丫鬟,阿娇对姑母道。 孟氏牵着阿娇进屋,低声叹道:「阿娇你别跟姑母见外,说实话,要不是姑母以前连累了你爹你娘,以你爹的才情抱负,现在官职未必比你姑父差,你天生官家小姐的命,只是命苦耽搁了那么多年,现在姑母只是让你过上该过的日子而已。」 阿娇急道:「您别这么说,我爹我娘从未怪过您。」 孟氏感慨道:「为何不怪?因为咱们是一家人,所以姑母给你什么,你安心收下就是,别想那么多。」 阿娇明白了。 哄好了侄女,晚上单独与薛敖在一起时,孟氏又嘱咐薛敖了一堆话,让薛敖不能对侄女客客气气,以防侄女时刻觉得自己是外人,但也不能对侄女太大大咧咧,以防他的山匪做派吓到了侄女。 薛敖站在她的梳妆椅后面,星眸始终看着镜子里媳妇美艳的脸,听得心不在焉的:「又不是纸做的人,哪那么容易吓到,当年我把你抢回去,也没见把你吓得如何。」 孟氏瞪他。 薛敖举起双手:「行行行,你是大观音,她是小观音,我把你们当大小菩萨一起供着,行了吧?」 孟氏撇撇嘴,突然笑了出来。 薛敖早等不及了,抱起孟氏朝床头走去,参军分别五年,媳妇下江南又走了快仨月,他容易吗? 急归急,孟氏的话薛敖都听进去了,除了不抱阿娇不摸阿娇脑袋,他怎么对女儿薛宁就怎么对阿娇,真的没把阿娇当外人。 阿娇感受到了姑母一家的心意,她很满足,满足还能遇到这么好的亲人。 只是,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阿娇仍然觉得束缚。 每当有官太太来姑母家里做客,看到她都会打听一二,姑母特意隐瞒了她在花月楼的经历,只说她嫁过人,尽管如此,那些官太太看她的眼神仍然让阿娇觉得沉重,是一种负担。但阿娇也不想表现出来,让姑母因为她断了交际。 搬到京城两个月后,阿娇找姑母商量,她想搬出去住,再租个店面开个绣活儿铺子。 在阿娇的坚持下,孟氏同意了。 ☆☆☆ 一入冬月,京城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阿娇第一次看到鹅毛大的雪花,惊艳极了。 千里之外的江南,则是淫雨霏霏,屋里屋外同样潮湿,怪烦人的。 第19章 谢郢坐在马车上,想到自己就要感受不到这样的雨,竟觉得怅然若失。 「大人,到了。」将马车停在赵家门前,顺哥儿一边下车一边对车内道。 谢郢收起思绪,下了马车。 顺哥儿上前叩门,郭兴来开门,看到主仆俩,一边通传一边开了门。 谢郢站在门外,郭兴开口的时候,他看见堂屋里坐着三人,赵宴平起身朝外走来了,另外两道女子身影匆匆避去了东屋,沈樱白皙的侧脸一晃而过,如这他再也感受不到的特属于江南一带的绵绵细雨。 「赵兄一切可好?」收回视线,谢郢朝赵宴平笑道。 赵宴平很好,只是守孝的日子过于枯燥,他想活动活动筋骨,然而身在孝中,不能随意出门。 寒暄过后,赵宴平将谢郢请进了堂屋。 谢郢是来向赵宴平辞别的,三年知县任期已满,父亲要他回京任职。 京城有大好的前程等着谢郢,赵宴平表示恭喜。 谢郢笑道:「你也别急,家父早在大理寺给你物色了一个官职,暂且让旁人顶上了,等你孝期一过,吏部的文书便会送过来,可惜赵兄非科举出身,只能从最末等的小官做起,家父也不便直接给你谋更好的缺职。」 能有这样的造化赵宴平已经非常感激了,大恩不言谢,他以茶代酒,敬谢郢。 两人正在叙离情,隔壁朱家突然传来一阵争吵。 「大哥要买药,你自己花钱给他买去,凭什么拿我的私房?」 「你的私房也是我给的,我怎么就不能拿了?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花了多少心血,现在拿你一两银子你便跟我闹,没良心的,以后嫁了出去,你怕是再也不肯孝顺我跟你爹了吧?」 「别跟我提嫁人!要不是你造的孽,我也不会到现在都嫁不出去!」 「都给我闭嘴!」 伴随着朱昶怒气冲冲的吼声,金氏与朱双双的争吵终于结束了。 谢郢疑惑地看向赵宴平。好奇之心人人都有,京城的贵公子也不例外。 赵宴平解释道:「董氏与朱时裕和离了,当时闹得很不愉快,致使朱时裕旧病复发。」 病不至死,但很耗药钱。 谢郢懂了,当年朱时裕犯病,金氏卖了外甥女阿娇换钱,现在阿娇去了京城,金氏无人可欺,只好抢女儿的私房。 想到阿娇,谢郢看向赵宴平,低声问道:「孟姑娘进京半年多了,赵兄可还会挂念?」 赵宴平皱眉道:「我与她已毫无关系,大人慎言。」 他刚说完,东屋门帘后突然传来一声少女的轻嗤。 声音传过来,赵宴平的眉头皱得更深。 谢郢笑了,沈樱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爽。 他继续调侃赵宴平:「我本想回京后替赵兄打听打听孟姑娘的近况,看她在姑母家过得好不好,若是受了什么委屈,看在赵兄的面子上,我能帮的便帮她一把。既然赵兄已决意与她撇清关系,那我也不好再多管闲事。」 赵宴平抿唇。 翠娘焦急的声音突然从南门一侧传了过来:「大人你别听我们官爷胡说,我们小娘子在京城就姑太太一个亲人,若姑太太都让小娘子受委屈,她也太可怜了,您能帮的一定要帮,您若嫌麻烦,就派人把小娘子送回来!」 谢郢笑容更深。 赵宴平眉心直跳,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喜欢偷听? 谢郢早上来的,与赵宴平畅谈了一上午,用过午饭方走。 这一别,便只有进京才能再见了,如果他能顺利进京的话。 守孝的日子枯燥,赵宴平除了帮家里做些事,每日都与书为伍。 谢郢提醒过他,大理寺选官十分严格,凡是入品的官员,从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到从九品的大理寺司务厅司务,都必须熟记朝廷律例,官员入职大理寺前,需先通过律例考核,通过考核方能任用,否则便没了资格。 赵宴平刚在武安县当捕快时,便将捕房里的律例藏书都读遍了,这些年时常温习,那些律例他基本烂熟于心,然而他草民一个,不必通过科举考进士便能得到正式封官的机会,赵宴平不敢松懈。谢郢的父亲永平侯赏识他,用了人情将他安排进去,他若连大理寺的考核都通不过,愧对自己,也愧对谢家。 他埋头苦读,博的是正经举人老爷甚至末等进士们都难得的机会,此事甚大,柳氏与沈樱都不去打扰他,没有大事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在街坊们看来,赵宴平守孝丢了县衙捕头的官职,与他交好的侯府公子谢郢也回京去了,赵家大概要没落了。 谢郢离开不久,董家重振旗鼓,又将玉楼开了起来。 沈樱已经没了父亲刚去世时的悲愤,那事是因董家而起,但根本原因还在于沈文彪夫妻不孝气死了父亲,去年与董家的大闹足够她发泄对董家的怨恨,现在兄长要专心读书,沈樱不想再去找董家的麻烦,乱了家里的安宁。 第20章 不过玉楼关门一年,首饰、胭脂生意早被其他铺子瓜分得干干净净,重新开张生意一一落千丈,想要恢复其鼎盛时期的风光,恐怕很难。 ☆☆☆ 新年在江南最冷的时候来了。 街坊们热闹,赵家一家三口分别守孝,翠娘花心思多做了几样素食,算是庆祝过年了。 赵老太太是去年二月底过世的,三月初一,赵宴平正式出孝。 也就是从这日起,柳氏、沈樱日日盼着京城来信,翠娘、秋月、郭兴更是没事就去赵家门口转悠一圈。官爷在县城衙门做捕头也很威风了,但本朝多少个府城县城,多少个捕头,戴着佩刀看起来威风凛凛,其实只是吏,根本算不得官。 侯府替官爷安排的京官再小,都是真真正正的官,此事真能成,隔壁朱家两个秀才加起来都没一个官爷厉害。 他们盼着,赵宴平只是坐在西屋,该晨起练武的时候练武,该看书的时候看书,一如往日。 终于,三月中旬,县衙派人将吏部发来的调任文书送到了赵家,同时送来的,还有谢郢的信。 文书上说,赵宴平在武安县认捕头期间屡破案件,功劳卓越,特破格调赵宴平进京,补大理寺司务厅司务的一缺,官职从九品,月俸二两五钱,命赵宴平即刻进京,若五月前不能到任,此文书便作废。 赵宴平念文书的时候,柳氏、沈樱坐在他身边,郭兴、翠娘、秋月就站在门口,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念完了,赵宴平神色如常地放下文书,去拆谢郢的信。 「我再看看!」沈樱激动地抢过文书,展开与母亲一起看。 从九品的官乃最小的官,在京城遍地的官员中如黄牛身上的一根毛毫不起眼,但对于县城小民来说,能做官已经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 翠娘不懂官职,她只知道官爷做捕头的时候一个月拿一两五钱的月俸都让左右街坊羡慕了,现在官爷升官了,月俸变成了二两五,一年就是三十两,小娘子的生意那么火爆,折腾小一年也只赚了三四十两呢! 怪不得人人都望子成龙考进士当官,当官真的很赚钱啊! 更喜的是,小娘子在京城,官爷去了京城,她也可以去京城找小娘子了! 「我去收拾东西!」 翠娘喜气洋洋地道,仿佛是她要进京。 「不用,这次进京,我一人出发。」赵宴平叫住翠娘道。 此言一出,凑在一起看文书的柳氏、沈樱同时抬头,震惊地朝他看去。 赵宴平自然不是要丢下母亲妹妹不管。 能不能进京,如何进京,赵宴平都考虑过了,今日收到了调任文书,他也终于可以说了出来。 「接了文书不表示我这个官已经坐稳了,还要考核,倘若我没通过大理寺的考核,最后还要回来,你们与我同去,岂不是白折腾一场?且京城的风土人情与本县多有不同,我先过去,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写信回来,你们再动身北上。」 赵宴平不放心家人太早过去。 他这次进京,除了要去大理寺任职,也要打探京城的形势,查查永平侯为何要赏识他。京城的大人物,做什么都有目的,也许会让他做一些危险的事。赵宴平一来想博个前程,二来也要还侯爷的人情、知遇之恩,他不怕遇险,却不能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带着家人一起承担风险。 赵宴平只说了表面上的理由。 翠娘失望极了,想说什么,被郭兴瞪了一眼,不许妹妹多嘴,该怎么做,官爷自会安排妥当。 既然官爷进京已经确定了,郭兴与秋月拉着翠娘走开了,让官爷与太太、小姐说话。 柳氏都听儿子的。 沈樱也觉得兄长的话有道理,反正她与母亲今年年底才出孝,她急匆匆跑去京城,也不好马上做胭脂生意。 「大人的信里说了什么?」沈樱好奇地看向另一封信,「有没有提到小嫂的消息?」 赵宴平皱眉道:「她年纪轻轻,以后定要改嫁,你这话若传出去,岂不是给她添堵?」 沈樱自知失言,乖乖认错,心中甚是可惜,可惜阿娇坏了身子,不然兄长再将她娶回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好。然转念一想,阿娇的身份变了,有大将军姑父撑腰,又过去了那么久,说不定阿娇已经忘了兄长,也嫌弃兄长官小,不愿与兄长再续前缘了。 真这样,她确实要注意言辞,不能让京城那边知晓阿娇给兄长做过妾,免得给阿娇添麻烦。 「大哥放心,我也会提醒翠娘他们改口的。」沈樱郑重道。 赵宴平颔首,旋即解释谢郢的信:「大人让我动身前写封信过去,他好为我接风洗尘。」 除了这个,谢郢没有提及旁的事。 第21章 沈樱很是失望,她还以为会得到阿娇的一些消息,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改嫁之类的。 收起两封信,赵宴平对母亲妹妹道:「我去收拾收拾,明早便动身。」 柳氏道:「带上郭兴吧,路上有人照应。」 赵宴平正有这个打算。 沈樱想了想,道:「这边地方小,大哥走了,我先带母亲、翠娘她们去我那宅子住。」 一家人又聊了聊些起居安排的琐事。 赵宴平去西屋收拾东西了,过了一会儿,柳氏走了过来,将一个钱袋子递给他:「宴平,这里有七十多两银子,你初进京,各处打点都要花钱,都带上吧。」儿子当捕快这么多年,或许存了些家底,可先是纳妾之礼,又是给老太太做丧事,银子都花的差不多了。 赵宴平去年将家里的银子交给母亲保管,虽然没细数有多少,但肯定超不过十两,多出来的那六十多两,都是母亲的。 「官员上任,做官船不用花钱,我到了那边很快就能拿俸禄,您给我十两足够了。」赵宴平一边收拾包袱一边道。 柳氏难受道:「你是不想用娘的银子吗?嫌娘的银子都是沈家给的?」 赵宴平立即停了手里的事,转身看着母亲道:「不是,您别这么想,儿子只是不想动您的养老钱,而且我也用不上那么多。」 柳氏红着眼圈看他:「什么叫我的养老钱?娘既然搬过来跟你一起住了,以后就靠你养老了,自己藏私做什么?穷人富路,你带上这些娘才放心,若真用不上,等娘过去了你再把钱袋子给我,娘继续替你管家。」 赵宴平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泪,他再不答应,母亲就要哭了。 「好,我先收着,您过去了再给您。」赵宴平接过钱袋子,数出几两放在身上,其他都装进了包袱。 柳氏不放心,拿了针线,将钱袋子缝在了儿子的一件旧衣上,这样不容易丢。 等柳氏忙完出去了,沈樱又来了,进屋后也从手里拿出了一个荷包。 荷包里是一张百两银票。 「大哥,你……」 「我有银子,不要你的。」赵宴平不容商量地将荷包塞回妹妹手里,对母亲他不敢太强硬,对妹妹,赵宴平直接训了沈樱一顿。 柳氏在外面听见,赶紧进来将女儿拉走了,她的儿子责任心强有担当,不像隔壁的朱时裕,病得要死了,还惦记着让金氏快点给朱双双找个婆家,换聘礼买药供他续命。 「你哥有钱,你的你自己收着。」 兄长不要她的银子,沈樱很生气:「就你们俩是一家人,我是外人行了吧?」 柳氏瞪她:「胡说八道,你不是打算出孝后继续做生意吗,你大哥是不想动你的本钱。」 沈樱都明白,可她也想对兄长好,万一兄长因为没银子在京城被同僚瞧不起怎么办? 这话又不能明着说出来,第二天早上,趁兄长去解手,沈樱偷偷溜进西屋,将荷包塞到了兄长的包袱里。 吃过早饭,李管事就要赶车送赵宴平、郭兴去码头了。 一家人都出门来送,明明进京是好事,此时分别在即,柳氏、沈樱、翠娘的眼圈却都红了,只有秋月还算平静。 「到京城后马上写信回来报平安,千万别忘了。」柳氏恋恋不舍地道。 赵宴平点点头,叫四人进去,他带郭兴上了马车,让李管事出发。 李管事一甩鞭子,启程。 「就这么急着走吗,也不多跟咱们说说话。」眼看马车走远了,沈樱小声抱怨道,虽然心里知道,兄长是不想看她们这么伤感。 「行了,进去吧。」柳氏牵着女儿回了东屋,再把儿子私下交给她的荷包还给了女儿。 沈樱急得跺脚。 柳氏被女儿逗笑了:「傻丫头,你也不想想你大哥是做什么的,连你这点小手脚都发现不了,他凭什么破格提拔去京城做官?」 沈樱不听,趴到床上生闷气去了。 柳氏看向窗外,窗外春暖花开,风和日丽。 柳氏忽然想起来,去年阿娇随着孟氏进京时,也是这个时节,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一晃眼,儿子也要去京城了。 两人会不会在京城遇见呢? 通州码头,谢郢带着顺哥儿站在岸上,每当有官船靠岸,主仆二人便一起看过去。 终于,又一艘官船的船门打开时,从里面走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顺哥儿立即挥手招呼:「赵爷,这里!」 赵宴平在船上就发现二人了,朝谢郢笑了笑。 谢郢回以一笑,目光投向赵宴平身后,然而郭兴出来后,赵宴平便直接朝这边走来了,说明船上再也没有赵家的旁人。 第22章 「劳大人久等了。」双方碰头,赵宴平朝谢郢行礼道。 谢郢按下他的手,笑道:「在县衙你喊我大人也就罢了,如今你我同朝为官,你再那么叫,便是存心与我生分。」 赵宴平顿了顿,改口叫他谢兄。 「怎么只有你们俩,太太她们没一同前来吗?」谢郢关心地问。 赵宴平解释道:「她们孝期未满,等出了孝再启程北上。」 谢郢懂了,招呼赵宴平走向他的马车。 「数月不见,赵兄越来越白了,颇有文官风范啊。」上了车,谢郢打量赵宴平片刻,突然调侃道。 以前赵宴平当捕头,天天在外奔波抓人破案,晒得脸、脖子与衣领里面两个颜色,这一年孝期他几乎没有出过门,每日读书,竟把脸给捂白了,恢复了本来的肤色。若不是谢郢回京前去见了赵宴平一面,今日突然瞧见,第一眼谢郢可能都认不出他。 赵宴平没怎么照过镜子,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变化,他也不习惯调侃,沉默以对。 谢郢了解他的性子,也不计较,叙叙旧,开始给赵宴平介绍京城这边的风土人情,以及大理寺现在的任职官员情况。前任大理寺卿卢焕卢老太公卸任后,短短四五年里,大理寺卿连换了三人,圣上都不满意,又亲自去将六十五岁的卢老太公请了回来。 「老太公为人刚正,任人唯贤,以赵兄之才,不出两年必能高升。」谢郢十分看好赵宴平。 赵宴平不敢托大,不过他对卢老太公敬仰已久,如今能在卢老太公的任下做事,赵宴平深感庆幸。 「我这次进京,全靠谢兄与侯爷提拔,等我安顿好了再请谢兄喝酒,侯爷那边,我若登门道谢,不知是否妥当?」赵宴平询问道。 谢郢笑道:「不必不必,如果不是我再三夸你,家父也不会帮忙,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你真想谢,谢我足矣。」 赵宴平笑了笑,他也只是想全了礼数,侯爷无暇见他这种小人物,赵宴平并不会失望什么。 马车徐徐而行,黄昏时分进了京城城门。 谢郢问赵宴平:「不如咱们先去吃饭,吃完我再送赵兄去住处歇下?」 赵宴平听他安排。 谢郢便吩咐顺哥儿:「去醉仙楼。」 都是常去的酒楼,顺哥儿一甩鞭子,朝醉仙楼去了。 风和日丽,窗帘一直挑着,赵宴平朝外看去,只见京城的街道比府城更宽阔繁华,来来往往的百姓说的全是官话,与江南的吴侬软语相比是另一番韵味儿,街道两侧的宅院建筑也与江南小院大不相同。 夕阳西下,在远近宅子的屋顶上洒了一片金色的霞光。 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天下脚下尤为昌盛繁荣。 赵宴平却神色微黯,收回了视线。 谢郢一直在观察他,见此试探道:「赵兄如今到了京城,就一点都不好奇故人的情况?」 赵宴平沉默不语。 谢郢突然叹了口气:「赵兄如此冷漠,怪不得孟姑娘会选择离开,好在她姑母疼她,重新给她找了户人家,现在孩子也有了,日子过得称心如意。」 赵宴平冷峻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他自己尚没有察觉,谢郢大吃一惊,看出这人根本没有装出来的那么毫不在意,谢郢不敢再调侃,立即澄清道:「你别误会,孟姑娘可能是想做生意,她姑母给她买了一处临街带铺面的宅子,她大概也不想再嫁人了,过年的时候从寺里抱回来一个被爹娘丢弃的孤儿。我看她的铺子生意还不错,她又了了当娘的心愿,所以说她过得称心如意。」 从他说前面那句时,赵宴平就一直看着窗外,此时听完谢郢的澄清,赵宴平仍然看着窗外,那苍白的脸色却跟变戏法似的,又恢复了正常。 谢郢服了! 就在谢郢以为赵宴平不会多打听什么时,赵宴平突然转过来,看着他问:「她如今住在何处?」 这是打算去见了吗? 谢郢笑道:「就在这条街上,你若想找,沿着这条街往前走,看到「江南水绣」的铺面,那便是她的了。」 赵宴平颔首:「多谢。」 谢郢拍拍他肩膀:「薛敖颇得圣意,想与他攀亲的人家不少,他自己的儿女年纪还小,见薛敖夫妻都很疼爱孟姑娘,那些人便陆续打起了孟姑娘的主意,赵兄真想与她再续前缘,务必要抓紧啊,否则哪日她想嫁了,你再会变脸也没有用。」 话音才落,马车停了,旁边就是醉仙楼。 赵宴平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请谢郢先下车。 谢郢摇摇头,离座下车。 ☆☆☆ 在酒楼吃完晚饭,谢郢送赵宴平主仆去住处。 第23章 当马车停在一座宽敞的三进宅子前,赵宴平立即对谢郢道:「谢兄,我们主仆二人,住这么大宅子太浪费了,今晚还是先在客栈下榻,明日我自去联系中人。」 谢郢笑道:「现在赵兄只带了郭兴,等太太与沈姑娘进京,再加上你们各自的下人,可能都要嫌这宅子小,与其到时候再找新的住处,不如就在这里住下。赵兄别误会,这宅子不是我送你的,只是我替你赁下的,一年十五两租金,我暂且替你垫付了一年,赵兄若觉得合适,年底将租金还我便可。」 顺哥儿在旁边帮腔道:「赵爷,我们三爷替你找到这处宅子可不容易,里面还都修缮过了,您要是不租,以后太太她们进京了,你想找这么好的宅子都没地方找。」 赵宴平看看这宅子,想到妹妹挑剔的脾气,太差太破的地方都住不惯,便朝谢郢道谢,进去后放下行李,当即就取了十五两银子交予谢郢。 谢郢让顺哥儿收了银子,起身道:「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明日从户部下值了再来看你。」 知县是七品官,进京之后,谢郢去了户部,现在官职正六品,年纪轻轻,大有可为。 目送主仆俩上了马车,郭兴羡慕道:「这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难得三爷为人谦和,不像咱们县城一些书生,考了秀才便得意洋洋,自命不凡。」 郭兴说的就是隔壁的朱时裕,不过官爷不喜欢听与小娘子有关的事,郭兴就没直接点名道姓。 赵宴平转身道:「进去吧。」 因为谢郢以为赵宴平会带家仆过来,这宅子里就没安排丫鬟婆子,郭兴临时去厨房烧了热水,提了一桶去上房。 房间里家具都很新,干干净净的,应是近日被人打扫过。 郭兴还想帮官爷铺床,赵宴平一边收拾箱笼一边道:「你去休息吧,明早早起去集市买菜,太太他们过来之前,厨房就交给你了。」 郭兴会做饭,这点小事忙不倒他。 郭兴走后,赵宴平继续将箱子里的衣裳、书册往外拿,分别放进衣柜、书架,取出那套《卢太公断案集》时,赵宴平手放在封皮上良久良久,才将这套书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地方。 擦过身子,赵宴平坐到书桌前,磨墨写家书。 写好了晾干,收进信封,赵宴平再去钱袋子里取出十两银子,放进袖袋。 一夜难眠,不知何时才睡着,翌日赵宴平睡醒时,郭兴已经做好了早饭。厨房米粮等都很齐全,连菜都有,都是谢郢提前派人准备好的。 「三爷对官爷真够义气的,里里外外什么都考虑到了。」郭兴摆好早饭,笑呵呵对赵宴平道,「刚刚我去后院打扫,发现花坛里种了好多花,堂屋、房间也摆了花瓶,那花瓶摸着比豆腐还滑,都不知道怎么烧出来的。」 赵宴平闻言,吃完去后面看了看。 谢郢并没有给宅子里面添置太多贵重的东西,但可能是照顾女眷,柳氏、沈樱的房间都挂了两幅画、摆了大小四个花瓶,还有一套精致的梳妆台。积少成多,光是这些,一百两银子都未必能买的下来。 赵宴平微微皱眉,谢郢是不是太客气了? 罢了,等谢郢成亲时,他尽量准备一份大礼吧,倘若那时他手头不富裕,就等谢郢办别的喜事时再补上。 「我去大理寺交接,你留下看家,出门看看可以,别走太远。」拿上吏部的调职文书与路引,赵宴平吩咐郭兴道。 郭兴点头,问他:「官爷会回来吃午饭吗?」 赵宴平也不知道大理寺那边是什么流程,让郭兴先做两人的饭,剩了他晚上回来吃。 ☆☆☆ 大理寺与六部、太常寺、鸿胪寺一样都位于内城,皇城之前,赵宴平步行过来,遇到几波侍卫审核,终于到了大理寺。 另一位与他同品阶的司务接待的他,核对过吏部的文书与身份,让赵宴平明早过来参加律例考核,通过便可正式入职了。 交接很顺利,赵宴平一共在大理寺待了两刻钟左右,便被小吏送了出来,不许他擅自走动,规矩森严,远非县城一个小小的捕房可比。 赵宴平走出很远,才驻足回望。 威严的大理寺已经令人心生震撼,大理寺后面的那巍峨雄伟的皇家宫殿,才是真正的权势中心。 但凡有血性的男人,站在这个位置,都会渴望一步步朝那皇城中心攀登而去。 赵宴平也有野心。 眼下这一刻,他的目标是正四品。 赵宴平进京第三日一早,便赶去大理寺参加上任前的律例考核。 昨日接待他的那位司务已经在等着他了。 这位司务名叫张守,与赵宴平是一样的官职,两人将共同主管司务厅里的案卷文书出纳事宜。各地将案件送过来,卷宗与各种物证都将送入司务厅,大理寺要复审某个案件时,也将派人来司务厅取出卷宗与物证。 第24章 司务这个官虽然只是从九品,看似也轻松,但一旦看管不严弄乱或弄丢了卷宗、物证,导致大理寺无法查清案件,司务必定要受到重罚。赵宴平顶缺的那位司务就是因为整理卷宗时将不同州县的两个同名被诉的案子弄混了,差点酿成冤案错判,才丢了官职,空出了一个缺。 张守将赵宴平带到了司务厅的东库房,这里放的全是最近三年各地递交上来的案宗。 「赵兄稍等,昨日我已将新官待考一事报了上去,卢太公自会指派大人过来主持今日的考核。」 库房里放了两张桌子,张守交代清楚后,请赵宴平在右边的桌子前坐下,他坐到对面,整理昨日未完成的案卷,一边整理一边在簿册上写着什么。 赵宴平昨晚又与谢郢见了一次,谢郢告诉他,大理寺的考核并非让人直接背诵朝廷律例,而是由考官到库房随机抽取卷宗,用实案考察新任官员对律例的熟悉程度。因为考官是由大理寺卿临时指派的,该考官抽取卷宗也没有规律可循,新任官员很难作弊。 赵宴平端坐在椅子上,没有东张西望观察库房,也没有与张守攀谈什么,耐心地等着。 过了两刻钟左右,一位青袍老者行色匆匆地跨了进来。 本朝官服,一至四品官员皆穿红色,五至七品穿青色,八、九品着蓝色,各品阶之间的官服主要以补子上的图纹加以区别。 余光中青影一闪,张守放下笔便起身行礼,抬头的时候却愣住了。 老者朝他摆摆手:「你忙你的。」 不等张守说什么,老者侧身看向赵宴平,上下打量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你就是永平侯举荐的那个逢案必破的武安县赵宴平?」 赵宴平低头行礼道:「侯爷谬赞了,草民只是运气好,没有碰到太复杂的案子。」 老者哼了哼,负手道:「跟上,我来考考你。」 老者头发灰白,身子骨却硬朗,脚步很快,赵宴平来不及接收张守的眼色,立即跟了上去。 库房的书架上全是案卷,老者每走几步便随手抽出来一本,三言两语念出案子,问赵宴平该判什么样的刑。赵宴平连续对答入流几次后,老者不再只问定刑,而是挑了一个疑案,问赵宴平该如何断案。 赵宴平皆从容应对,无法根据现有证据直接断案的,也会提出查证方向。 老者看他几眼,不再考了,让赵宴平今日就上任,旋即离去。 等老者走了,张守才替赵宴平抹了一把虚汗,告诉他道:「赵兄好险,刚刚考你的那位可是卢太公,咱们的大理寺卿!卢太公以前也自己来考核过,几乎没人能在他老人家手下一题不错,只要错上两道,都会被打发回去重新背诵律例半年,错上三道的,背都不用背了,直接不再录用。」 赵宴平做惊愕状附和,并没有告诉张守,早在卢太公进门的时候,他已经推测出了卢太公的身份。 赵宴平正式入职了,那边卢太公回了他的公房。 「太公这么快就考完了新人?」长随上前,服侍卢太公换下那身借来的青色官袍,笑着打听道,「永平侯举荐的这人如何?」 卢太公哼了哼:「还行,不是白吃饭的。」 说完,卢太公自去忙手头的案子了。 长随一脸吃惊,老太公当了三十多年的大理寺卿,审核过的新官加起来也有百十个了,其中不乏状元郎出身、从其他官职调过来的四品少卿,但能得老太公说句「还行」的,一只手也数不过来,今日这个非进士出身的一个小县城捕头居然也成了其中一个? 长随都想去瞧瞧此人的风采了。 ☆☆☆ 黄昏时分,赵宴平从大理寺走了出来。 今日他主要是熟悉几处库房布局,还算清闲,四月中旬天气也不炎热,身上并未怎么出汗。 「赵兄!」 往外走的时候,有人喊他,赵宴平在这里人不生地不熟,那人只能是谢郢。 赵宴平转身,果然见谢郢从户部那边走来了,谢郢年纪轻轻,温雅俊逸,在一众三四旬年纪的官员当中鹤立鸡群。 「恭喜赵兄顺利入职,怎么样,在大理寺的感觉如何?」谢郢笑着来到赵宴平面前,见他手里抱着两套官服,便知道赵宴平的事成了。 一切顺利,赵宴平心里也松了口气,一边与谢郢往外走,一边简单聊了聊。 「还要多谢谢兄,谢兄今晚若没有别的安排,我请谢兄喝酒。」 「行啊,那咱们去醉仙楼?他家的酒当真名不虚传。」 「好。」 ☆☆☆ 谢郢酒量有限,但颇为健谈,提点了赵宴平很多大理寺诸位官员的行事作风,一顿饭不知不觉吃了半个时辰,两人从醉仙楼出来,红日已经落山,暮色四合,就要天黑了。 第25章 街道两侧的铺子陆续开始打烊。 谢郢有马,朝赵宴平拱拱手,他先骑马回侯府了。 赵宴平一直站在醉仙楼前,直到看不见谢郢的身影了,他才缓步朝前面走去。街道上的百姓比他们过来时少了六七成,路面显得更加宽敞,赵宴平走在左侧,一边走,一边扫向左右铺子的招牌。 走着走着,赵宴平顿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斜前方的一家铺子。 别的铺子的窗棱、门板涂的多是红漆,只有这家用的是白墙青瓦,灰白的匾额上题着黑色的「江南水绣」,一眼就将人带到了水乡江南。 就在赵宴平驻足观望时,一位三旬左右的红裙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朝里面道了声别,然后锁上门,走开了。 这家绣活儿铺子也打烊了。 赵宴平看向铺子后面,然而临街的这一排铺面屋顶都建得高,在街上无法看到后院的情形。宅院左右都是人家,赵宴平走了很久才绕到后面一条街。这条街比主街窄了很多,但也更幽静,街道两侧都种了柳树,有老太太们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纳凉聊天,也有大小孩童凑在一起玩耍。 赵宴平默默数着人家,终于分辨出了她的宅子,同一时刻,一个青裙女子抱着一个孩子进去了,一闪而逝,赵宴平甚至都没能认出那是不是她。 等赵宴平走过去时,只看到紧闭的木门。 隔壁一家门前坐着一对儿老夫妻,看到生人,都好奇地盯着赵宴平。 赵宴平迅速走开了。 「官爷怎么回来这么晚?您手里这是?」 赵宴平回到狮子巷时,天已经很黑了,郭兴不安地候在家门口,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郭兴立即跑了过来。 赵宴平解释道:「考核通过了,今天开始上任,傍晚请三爷喝酒,所以回来晚了。」 郭兴一听,彻底放下心来,高兴地跟着官爷回了家。 ☆☆☆ 翌日黄昏,赵宴平走出大理寺时没有再遇见谢郢,他也没有刻意去户部前面等,一人来了醉仙楼所在的繁华大街上。 傍晚最热闹的时刻,百姓们或来下馆子吃饭,或来喝茶听说书,或来买东西。 「江南水绣」对面是家茶叶铺子,赵宴平径直走了进来,然后站在临窗的柜台前,看了几眼摆出来的茶叶,目光就朝打开的窗外移了过去。 他能看到的,也只是绣铺进门的那一片地方,进出的姑娘妇人颇多,赵宴平看了很久,才认出了昨日那位锁门的三旬妇人,小有姿色的一个妇人,头戴绢花,很是爱笑,仿佛与每个客人都很熟稔了。 除了这妇人,还有一个白裙丫鬟负责招待客人。 「这位官爷,想好买什么茶叶了吗?」茶店的伙计见赵宴平一直盯着外面看,走过来询问道。 赵宴平回神,问他:「有碧螺春吗?」 碧螺春可是好茶,好茶也分各种等级,拿散茶来说,最好的要二十两一斤,小富之家常买的也要二两一斤,再便宜的就是几十文到几百文一斤的片茶。 这个价比在府城本地买又贵了颇多。 但赵宴平还是买了一斤二两的碧螺春,伙计要给他包时,赵宴平见包纸上写了这家茶铺的名号,便问有没有不带名号的包纸。 伙计越看他越奇怪,但还是找了两张不带名号的给他。 赵宴平提上茶叶,出去又在街上转了很久,直到街上行人渐渐稀少,赵宴平才跨进了「江南水绣」。 来绣铺的多是女客,突然来了一位高大俊朗的蓝袍官爷,神色冷峻怪吓人的,江娘子愣了愣才招呼道:「这位官爷,您要买点什么?」 绣铺三间开面,外面瞧着大,进来了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铺面中间与右边都是柜台,摆了各种绢花、绣活儿,墙壁上还挂了几套成衣,铺面的左侧,有一半是柜台,摆了绣鞋等,一半搭成了账房。 账房与后宅相通,除非里面的算账先生打开门,前面的顾客都进不去,这家的绣铺账房柜台搭得也很是奇怪,从赵宴平的位置,只能看到女账房先生的领口,脖子以上都被挡住了。女账房坐在那里,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在记账。 那熟悉的握笔姿势…… 赵宴平攥紧了提着茶包的线绳,看着那双手道:「敢问这铺子是孟姑娘的吗,我是她同乡,受她乡里舅父所托,前来拜访。」 他才开口,那双手便停了下来,到他说完,都没有再动一下。 阿娇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在京城遇到赵宴平,以前就听赵老太太说过,说谢郢大人赏识官爷,将来可能会带着官爷一起进京做事。 阿娇只是没料到赵宴平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料到赵宴平会找上门来。 「东家,您的同乡拜访您来了,说是受舅老爷所托。」 第26章 江娘子听完赵宴平的话,见账房里面的东家没动静,误会东家专心算账没听见,过来轻轻敲了敲柜台。 阿娇反应过来,应了声,账房里传来椅子挪动声,稍顷,阿娇打开柜台一侧的门,走了出来。 赵宴平的视线早已投到了她身上。 在赵宴平眼中,一年不见,她模样没什么变化,仍是白皙娇嫩的脸,澄澈清秀的眼,就像在赵家一样,做少妇的打扮。变的是她的气度,以前的阿娇怯弱安静,不敢放开了笑,不敢大声说话,似乎做什么都要先顾虑旁人会不会喜欢,而眼前的阿娇,面带浅笑,从容恬静,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竟然是赵爷,您何时来的京城?」看清赵宴平的面容,阿娇惊喜地笑道,不等赵宴平回答,阿娇朝她请的女掌柜江娘子介绍道:「这位是赵爷赵捕头,就住在我舅舅家隔壁,赵爷面冷心善,经常关照我们这些街坊的。」 江娘子只知道阿娇是明威将军夫人的娘家侄女,知道阿娇以前嫁过人,因小时候没有娘家撑腰嫁的不好,被将军夫人接到京城照拂,其他的一切,自然是阿娇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原来是赵爷,看赵爷这身打扮,是来京城高就了吗?」江娘子佩服地问道。 赵宴平垂眸,看着阿娇的裙摆道:「承蒙友人举荐,现在大理寺任职。」 大理寺掌管天下狱讼,选官又严,一个县城的小捕头居然能破格提拔过来,要么是他自己特别有本事,要么就是他的友人来头不小,无论哪个,赵宴平都值得江娘子高看他一眼了。 江娘子笑盈盈地打量赵宴平。 出于礼数,阿娇对江娘子道:「这边你先看着,我请赵爷去厅里喝茶。」 江娘子点头,人家替舅老爷来送东西,怎能不请去厅里坐坐? 此时店里没有女客,阿娇示意赵宴平随她来,先进了账房,再从账房这边出来。 铺面与后宅中间隔了一条能勉强容两人并行的走廊,高建的铺面阻挡了夕阳,走廊里光线晦暗。她穿了一条青白色的褙子,底下是条浅桃色的长裙,鲜亮的颜色让她成了这晦暗走廊里唯一的明亮所在。 她高绾的乌黑发髻上插了一根杏花簪,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 床笫间耳鬓厮磨的画面潮水般朝他涌来,赵宴平迅速移开视线,按捺下那不该有的念想。 走廊中间是扇小门,阿娇推开门,回头朝他一笑:「这边。」 赵宴平点点头。 阿娇率先走进来,就见丫鬟春竹正带着小孟昭在院子里玩。春节时小孟昭还不会走路,四个月过去,小家伙已经走得非常稳当了,会说的字也越来越多。 看到她,孟昭立即丢下春竹,咧着小嘴儿高兴地朝这边走来,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叫着「娘娘」、「娘娘」。 快到阿娇面前,孟昭突然停下来,呆呆地看向阿娇身后。 赵宴平身高九尺,神色又冷峻,这么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走进来,别说小孟昭,春竹以及刚从厅里走出来的秋竹也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自家主子。 阿娇抱起孟昭,对丫鬟们道:「这是舅老爷家隔壁的赵爷,赵爷进京做官,舅老爷托他来看看我,秋竹快去备茶。」 春夏秋冬四竹便是孟氏送给阿娇的四个丫鬟,四人乃至将军府绝大部分仆人对阿娇过去的了解都与江娘子差不多,只有随着孟氏去江南的两个大丫鬟、四个护卫以及薛琰、薛宁兄妹俩清楚真相,却又绝不会对外泄露。 秋竹去备茶了,阿娇抱着孟昭对赵宴平道:「赵爷,这是我收养的儿子孟昭,我都叫他昭哥儿。」 小孟昭显然很怕赵宴平,脸朝后趴在娘亲肩膀上,不敢看他。 赵宴平看眼男娃紧紧抱着阿娇肩膀的小胖胳膊,问阿娇:「孩子多大了?」 阿娇道:「一岁半了,赵爷别站着,去里面坐吧。」 说完,她继续抱着孟昭往里走,这一转身,孟昭就又看见了赵宴平,发现陌生的男人也想跟着他们,孟昭急得一边挥手赶人一边嗯嗯叫,对生人充满了排斥。 阿娇笑着安抚儿子:「昭哥儿别怕,赵爷是好人,最会抓坏蛋了,咱们请赵爷去喝茶好不好?」 孟昭似懂非懂,但不再强烈抗拒赵宴平了。 赵宴平眼里只有温声哄孩子的阿娇,阿娇对孟昭的态度,忽然让赵宴平觉得,她有了孟昭仿佛便拥有了她渴望的一切,其他人都不再重要。 进了厅堂,秋竹的茶也端上来了。 阿娇坐在主座,让孟昭坐在她腿上,春竹、秋竹都在,她笑容客气地请赵宴平喝茶。 赵宴平喝了一口,想起带来的茶叶,放到桌子上道:「这是你舅舅托我带来送你的碧螺春茶。」 阿娇道谢,让秋竹收走,顺着这话问道:「我舅舅他们可好?」 第27章 赵宴平垂眸道:「你舅舅很好,你表哥表嫂和离了。」 阿娇惊讶道:「和离了?怎么就离了?」 赵宴平扫眼两个丫鬟。 涉及到东家舅舅家的私事,春竹、秋竹互视一眼,都很懂事地退了出去。 她们一走,阿娇不由捏了捏孟昭的小胖手,刚刚还大大方方地与赵宴平叙旧,此时无需伪装普通的街坊了,在赵宴平犀利的注视下,阿娇垂下眼帘,轻轻抿唇。朱时裕与董碧青和离了又怎么样,阿娇根本不在乎,装惊讶也只是在丫鬟们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但丫鬟们都退下了,阿娇也只能听一听了。 赵宴平看着她低垂的睫毛,低声道:「我也不知,突然就闹了一场,离了。」 阿娇被他的话惊到了,既然他不知,刚刚为何一副有什么宅斗秘辛要讲的表情? 阿娇疑惑地抬眸看去,对上他冷峻的脸,心里一慌,又垂了下来。 阿娇还是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个男人。 小孟昭靠在母亲怀里,不知是因为害怕赵宴平还是什么,始终都乖乖的。 「怎么突然想到要养孩子了,哪里遇到的?」没有丫鬟,赵宴平也不与阿娇客气,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这么大的孩子还听不懂如此复杂的谈话,阿娇摸摸孟昭的脑袋瓜,轻声道:「我自己不能生,经历也难启齿,与其指望嫁个不一定可靠的男人,不如自己养一个。昭哥儿是灵山寺下一对儿老农捡到的孤儿,老夫妻俩养不下去了,想送到寺里,被我遇见,我觉得与他有缘,便抱了回来,让他姓孟,算是替我们老孟家继承香火。」 赵宴平皱眉道:「你养了他,将来只会更难再嫁。」 阿娇知道他是关心她,可她不爱听,好像孟昭会变成她的累赘一样。 「我为何一定要嫁人?现在我有铺子有宅子有儿子,我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为何还要嫁人,去看男人的脸色,甚至还要看男人家人的脸色?」阿娇抬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嫁人」这个话题的厌烦。 赵宴平只是想试探她对再嫁的态度,试探她短期内是否会急着改嫁,没想到她会生气。 在赵宴平的记忆中,她只朝他发过两次脾气,一次是她误会自己嫌弃她,晚上闹着要他写放妾书,也就是那次,两人有了身体上的亲密关系。另一次是他数落妹妹,阿娇帮着妹妹顶了他两句。 阿娇的气话,让赵宴平想到了自己。 他不曾故意朝阿娇摆什么脸色,但老太太,肯定让阿娇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临终那话。 「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了。」赵宴平看着她道。 阿娇偏头,冷静下来,她低声道:「还没恭喜赵爷高升。」 赵宴平道:「末等小官,不足挂齿。」 厅里沉默下来,厨房里忽然传来油煎爆炒声,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阿娇朝外看了一眼。 赵宴平领会了她的意思,走到主座这边,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元宝,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低声道:「这是你留给我的那十两银子,今日还你。我纳你做妾,你也给我做了一年多的妾,这聘金理应是你的。」 阿娇不要,扭头道:「我自己求去,算是毁约,现在我也不缺银子,拿了这个愧对良心,你拿走吧。」 「拿走了,我也会良心不安。」赵宴平最后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了,他身高腿长,眨眼功夫就跨了出去。 丫鬟们就要进来,阿娇无奈,只好将两个元宝收进袖袋,再做出听了噩耗失神之状。 「小姐,您怎么了?」春竹关心地问道。 阿娇摇摇头,反应过来似的问:「赵爷走了?哎,你快去替我送送。」 春竹便跑去送人了,等她到了前面,赵宴平早已离开铺子,走远了,只留下一道挺拔的背影。 「东家怎么没出来送?」江娘子准备打烊了,好奇问了一句。 春竹叹道:「舅老爷家里出了点事……」 ☆☆☆ 吃过晚饭,春竹带小孟昭去厢房哄觉,秋竹吹了灯,也端着洗脚盆出去了。 阿娇侧躺在床上,对着窗户发呆。 一年不见,他变白了,更俊朗了,穿上蓝色的官袍,风采不输天生尊贵的谢郢大人。他又有本事,只要再破几个案子,官职肯定还会往高了升,到那时,京城大小官员家的闺秀小姐们便会注意到他了吧? 闺秀们看上的是他的人,不像她,那些托媒来提亲的,图的都是她背后的姑父姑母。 阿娇烦躁地叹了口气。 做人就怕比较,赵宴平不来,阿娇对自己现在的日子真的很满足了,但一想到用不了几年,他会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睛宁可违背誓言也要娶高官家的小姐,或是单纯为了给赵家传宗接代而娶大家闺秀,而她只能继续做这小铺面的独自抚养孩子的单身妇人东家,阿娇就有一点点不甘心。 第28章 除了不甘心,阿娇也有一点点嫉妒赵宴平那位未来的夫人。 她跟着他的时候,他只是捕头,家里还有难相与的老太太。 等新夫人进门了,他高官厚禄,母亲柳氏温柔善良,简直是称心如意。 这晚睡着后,阿娇做了一个梦,梦里赵宴平果然娶了一位大家闺秀,最可气的是,他还带着新夫人来她的铺子买绢花,故意朝她显摆! 睡得不好,翌日上午铺子开门,阿娇过来当账房的时候,脸色都没了昨日的红润。 刚开门还没有客人,江娘子坐到账房的小帘子前与阿娇说话,神秘兮兮的:「东家,你猜对面茶铺的小伙计刚刚过来跟我说了什么?」 阿娇在算昨天没算完的账,闻言兴致寥寥地问:「说了什么?」 江娘子挡着嘴,悄悄道:「那位赵爷不是提了两包碧螺春过来,说是舅老爷托他来拜访你吗,小伙计跟我说,那碧螺春是赵爷在他们店里买的,赵爷一进店就盯着咱们铺子看,小伙计当时就注意到他了,后来发现他来咱们这儿,小伙计怕他不安好心,想了一晚,还是决定来提醒咱们一声。」 阿娇震惊地抬起头。 江娘子朝她挤眼睛:「东家,你老实说,这位赵爷是不是心里有你啊,昨天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是有那意思,我怕东家脸皮薄,没当场说而已。」 阿娇下意识地否认道:「怎么可能,我,我跟他在县城时都没说过几句话。」 江娘子不信:「若不是心里有你,他为何给你买二两银子一斤的碧螺春?他家很有钱吗?」 阿娇心里一咯噔,那两包她都没细看的茶叶,居然花了他二两银子? 这下子,阿娇的心更乱了。 赵宴平的到来与那两包碧螺春让阿娇的心里乱了几天,不过半个月匆匆过去,赵宴平再也没有出现过,阿娇心中被他激起的涟漪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送她二两一斤的好茶叶未必代表他还念着旧情,也许他只想找个理由过来,将十两银子的聘金还她,毕竟那人从来都不喜欢占她任何便宜,老太太从她这里拿走的分成,他就全都还了她。 阿娇现在过得很充实,早起陪陪小孟昭,陪到巳时铺子开门,阿娇就去前面当账房,中午随便吃点饭,一直到傍晚打烊,她再回后院休息。 有事情可忙,便会少些胡思乱想。 不知不觉又到了月底。 从早上铺子开张后,阿娇聘用的那些绣娘便陆续上门交活儿了。 京城的这个铺子,阿娇没有再自己做针线,铺子正式开张之前,阿娇贴了一张告示出去,看看有没有家里比较清闲的、女红也不错的妇人姑娘愿意接活儿给她做工。就算是天子脚下,照样也有清贫人家,很快就有几十个人来应聘了。 凡是手巧能做出让阿娇满意的绣活的妇人、姑娘,阿娇都与她们签了文书,文书有效期间,凡是阿娇教她们做的绢花、女红绣样,亦或是绣娘们自己想出来的别出心裁的款式,都只能用来给阿娇供货,不得卖给旁人。 阿娇给的工钱也比别的绣铺高一些,特别是会自己琢磨新绣样的绣娘,阿娇还会多给一点。消息传出去,又吸引了一批手巧的绣娘来与她签文书。江娘子也是其中一个,但江娘子更喜欢招揽生意,发现阿娇还缺个女掌柜,江娘子便毛遂自荐了。 这宅子是姑母送她的,阿娇自己的积蓄足够维持铺子初期的开支,后来在阿娇主仆几个、江娘子、以及所有绣娘共同的努力下,包括姑母在官太太里面的宣传,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到现在,阿娇一个月能净赚五六两的银子,足够让自己的小家过得舒舒服服了。 绣娘们每月月初来阿娇这里拿针线绢绸料子,月底来交货、领钱,这都是白纸黑字约定好了的,绝大多数绣娘都会按照日期来交货,偶尔也有几个因为家里有事耽误了,只要提前过来跟阿娇交代一声,阿娇也不会逼迫太紧。 二十六个绣娘,阿娇都记在了名册上,勾勾画画,到了傍晚铺子要打烊了,还有一个没来。 这个绣娘叫崔珍,今年才十五岁,家住京郊的南塘镇。 崔珍的祖母原来在宫里做绣娘,年纪大眼睛花了后放了出来,老太太自己做不了针线,想将一手从宫里学会的蜀绣本事传给儿媳妇,也就是崔珍的娘,可崔珍娘学不会,老太太便试着教两个孙女,十岁的崔瑾、七岁的崔珍,姐妹俩有天分,一学就会。 老太太去世后,她从宫里带回来的银子渐渐花光了,崔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崔珍的爹娘便将长女崔瑾送到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当绣娘,签了卖身契。崔瑾用月例继续养了娘家几年,直到主家将她的尸身送回来。 主家说,崔瑾趁老爷醉酒爬老爷的床,想一步登天做姨娘,老爷醒后不同意,崔瑾丢尽脸面,咬舌自尽了。出于同情,那老爷送了崔家五十两银子。 第29章 崔父、崔母便默认了老爷一家的说法,当着街坊们的面痛骂已经死去的女儿,简简单单的将女儿埋了。 只有崔珍替姐姐难过,并在爹娘想卖她去那大户人家继续做绣娘时,宁死不从。 崔家也不能真逼着女儿死,就让崔珍去绣铺接绣活儿,后来听说阿娇这边给的工钱高,崔珍就转到了阿娇这边。而崔家的事,全是江娘子与崔珍聊天时打听出来的。 所有的绣娘里面,阿娇最喜欢崔珍,这姑娘手艺好、做活儿勤快、心也好,有次阿娇多给她算了工钱,崔珍主动提醒她,当场还了她。 「小珍从来没有拖延过日子,今天怎么还没来?」 就为了等崔珍,铺子今日打烊都比平时晚,眼看街上天色要黑了,阿娇担心地道。 江娘子也不太放心,对阿娇道:「东家你先去休息吧,明天她若还不来,我早点走,让我们家那口子陪我去南塘镇看看。」 暂且也只能这样了。 翌日上午,崔珍依然没有出现。 阿娇一来担心崔珍,二来崔珍手里还有一条蜀绣裙子要交货的,那裙子是阿娇想出来的新样式,准备端午节时挂出来,看看有没有出门玩的官家小姐能看中,光那裙料的本钱就有三两,万一有什么闪失,阿娇便白搭了三两银子。 才吃过午饭,阿娇就把后院的冬竹叫过来,让她陪江娘子夫妻一起走一趟。 三人这一去,直到黄昏才回来,脸色都很难看。 阿娇关了门,紧张地问:「怎么了?见到小珍了吗?」 江娘子神色凝重道:「没有,崔家人说小珍跟她嫂子孙氏昨日一早就出发往城里来了,半路孙氏肚子疼,自己回家了。后来天黑小珍也没回去,他们以为小珍跟以前一样,拿了钱买东西去孝敬外公外婆了,晚上也住在了外婆家,我就让崔家人带我们去那边看看,结果小珍根本没去过她外婆家。」 阿娇急了:「那小珍到底去哪了?」 江娘子摇头,冬竹沉着脸道:「崔母说,他们最近在给小珍介绍婚事,小珍都不满意,肯定是假借去城里送货实际带着私房钱逃跑了。我们还想问,那一家子就骂骂咧咧地骂起小珍来,根本不容我们插嘴,还说什么崔家没有这种女儿,以后小珍是死是活他们都不管了,咱们想要人,自己去找。」 阿娇听着都要气死了,崔珍那么守信,就算要逃也会先把她这边的活儿交了,绝不会背信弃义,崔家一直把崔珍当摇钱树,如果崔珍真的跑了,崔家第一个就会去官府报官找人,现在崔家只是在那里骂女儿,没有一点要找回崔珍的意思,本身就有猫腻! 「他们不报官,咱们去报官,就说崔珍没有按期交货,让官府替咱们找人,先把人找到再说。」 崔家以前就卖过一个女儿,也想卖过崔珍,阿娇担心这次崔珍失踪,其实是被崔家卖了。 江娘子看看外面道:「天都黑了,要报官也只能明天报。」 阿娇道:「那就明早去!」 就算不为了自己那三两银子的本钱,阿娇也要逼崔家把崔珍交出来。 翌日江娘子就去顺天府报案了。 高府尹受理了案子,派捕头将崔家一家子都带到衙门,崔家众人咬定女儿是自己跑了,证据就是女儿屋里少了几套衣裳,凡是值钱的首饰也都不见了。捕头在村里打听过,崔珍的确为了婚事与家里人吵过多次,城门官兵也可以作证这两日崔珍根本没有进城,崔珍逃跑应该属实。 高府尹便将此案定成了崔珍携货私逃案,命人将崔珍的画像、罪状传到各地,抓到人便送回京城。 接下来马上就是端午,京城大小衙门都要放三日假。 阿娇根本不信崔珍私逃了,若崔珍被崔家人偷偷关起来还算好的,万一崔珍真的被崔家人卖了,阿娇多等一天,崔珍就有被欺凌甚至被拐到外地的危险。 姑父去外地办事了,就算姑父在京城,他一个大将军会打仗,破案未必行。 阿娇更记得,去年表弟薛琰与顺天府尹的儿子高盛在官学发生争执,男孩子一吵就容易动手,表弟力气大,将高盛打的鼻青脸肿。顺天府尹高大人带着儿子去将军府找姑父理论,姑父门都没开,直接甩了高大人一顿闭门羹,气得高大人直称姑父为山匪头子。 顺天府不尽力找人,阿娇想动用姑父姑母的关系都不成,真把姑父牵扯进来,顺天府只会更敷衍。 如今能帮她的,阿娇只想到一人。 可阿娇并不知道赵宴平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阿娇想了想,让冬竹去永平侯府,请谢郢谢三爷替她传个口信儿。 冬竹在侯府门外等了半天,从晌午等到黄昏,总算等到了从户部回来的谢郢。冬竹并不认得谢郢,听侯府前的侍卫喊那俊雅公子三爷,冬竹眼睛一亮,急忙道:「谢三爷,您知道武安县的赵宴平赵官爷住在何处吗?」 第30章 谢郢看看冬竹,单独走了过来,低声问:「你是?」 冬竹小声道:「我家主子以前与赵官爷当过街坊,如今我家主子有事要求赵官爷帮忙,却不知他住在何处,三爷若是知晓,还劳烦您帮我家主子传句话给他,让他去绣铺走一趟。」 谢郢明白了,让冬竹先回去,他这就去寻赵宴平。 赵宴平才从大理寺回来不久,明日再当一天的值,后日开始就要连续放三日假,端午佳节,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去街上看热闹。 「官爷,三爷来了!」郭兴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了过来。 赵宴平已换好了常服,闻言大步走了出来,见谢郢站在门前,没有进来的意思,赵宴平暗暗奇怪。 谢郢将他叫到身旁,低声道:「孟姑娘似乎遇到了麻烦,刚刚她派人去侯府找我,托我联系你,让你去绣铺见她。」 赵宴平脸色微变,朝谢郢拱手道:「给谢兄添麻烦了,我先过去,改日再请你喝酒。」 谢郢提醒他道:「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们别与我见外。」 赵宴平颔首,匆匆离去。 盛夏将至,白日越来越长,赵宴平赶过来的时候,天色还亮着,街上人来人往。 「江南水绣」的铺门只开了半扇,上面还挂了「打烊」的牌子。 赵宴平来到门前,往里一看,阿娇、江娘子还有两个丫鬟正围着柜台商量什么,阿娇看到他,面露期许,杏眼亮亮地招手让他进来。 这份期许,让赵宴平心中一暖。 她还想见他,就好。 赵宴平一进来,江娘子立即过来将门板关严,然后她带着夏竹、冬竹走到东南角的绣鞋柜台前,留阿娇与赵宴平在账房那头说话。 站的是远了,夏竹、冬竹也都算老实,唯有江娘子,微眯眸子斜过来,一心想帮东家掌掌眼,看看这位赵官爷是不是像她猜测的那样,心里惦记着东家。 阿娇刚站好,一抬头,就发现了江娘子的窥视。 阿娇登时又想起了赵宴平那两包碧螺春,不禁有些心虚。 赵宴平微移脚步,转个身,将阿娇笼罩在自己身前,那边的三人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出了何事?」赵宴平低声问,黑眸凝视她娇美的脸。 提到正事,阿娇瞬间按下心头的一丝涟漪,蹙眉解释道:「我没有事,是我铺子里的一个绣娘失踪了,早上我去顺天府报案,府尹认定她带着我的货私逃了,没有全力调查,但我认为其中有很多蹊跷之处,思来想去,只能请赵爷过来帮忙查查,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赵宴平忍着对她那些敬称的不适,正色道:「你从头说起,尽量别漏掉任何细节。」 他愿意听,没有马上拒绝,阿娇松了口气,招手让江娘子、冬竹过来,三人凑在一起,将崔珍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崔珍失踪,靠她赚钱的崔家人不急着找女儿,这便是最大的反常之处。 赵宴平不了解崔珍的品行,但凭这条反常之处,他也认为阿娇怀疑的有道理。 「明日我还要去官署当值,傍晚开始调查此事,有什么线索我会过来,如果我没来,你们只当已经认了崔珍私逃一事,不要再四处打探。」赵宴平嘱咐四女道。 江娘子三个都点头,阿娇有点为他担心:「你,您初来京城,人不生地不熟,能查到最好,查不到也别勉强,别耽误了自己的正事,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您立即回来告诉我,我会请我姑父帮忙,您千万别以身犯险。」 因为有旁人在场,阿娇尽量装作像普通街坊那样,看着他道。 可阿娇不擅长伪装,既担心他,说的少了怕他粗心忘了,说得一多,又怕被他看出来,白皙的小脸渐渐就透出了几分薄红。 阿娇自己都感觉到了,她掩饰地摸摸脸,低头道:「看我,赵爷才来京城就给您揽了这么一桩麻烦,怪不好意思的。」 赵宴平看着那熟悉的羞态,因外人在场,他只道:「无碍,你我同乡,本该互相照拂。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阿娇忙要送他。 赵宴平让她留步,自己推开门出去了。 阿娇看着他的背影,难掩担忧。 江娘子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念在此时找到崔珍要紧,暂且没有开口揶揄什么。 ☆☆☆ 赵宴平走出绣铺,心思就回到了崔珍失踪这件事上。 阿娇她们知道的崔家往事都是崔珍说的,崔珍也没有说太细,譬如曾经害死崔瑾的大户人家,崔珍便没有指名道姓。这些未必与崔珍失踪有关,但赵宴平不能错过任何线索,回到狮子巷,赵宴平将郭兴叫到身边,要他明早出发,先去南塘镇,暗中打听崔家一事。 第31章 郭兴先答应下来,然后奇怪道:「官爷刚刚出门就是为了这个崔家吗?是不是大理寺有案子交给官爷审了?」 赵宴平道:「嗯,不过此事不宜声张,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包括三爷。」 涉及到官爷的大事,郭兴岂敢多嘴,初三一早,赵宴平去大理寺了,郭兴锁上家门,跟着出城的百姓一道出了城门。南塘镇离京城只有十里地,郭兴年轻力壮,脚程快,打听好路,一路快走,两刻钟就到了镇上。 镇上有茶楼有赌坊,郭兴泥鳅一样四处待一会儿,还扮成货郎去崔家那条街转了几转,收获颇丰。 赵宴平从大理寺出来后,先回府换了一身布衣常服,然后同样步行离开了城门。 郭兴去镇上走得飞快,赵宴平并不急,仔细观察了这一路的路况。 日落之际,赵宴平与郭兴在镇上的小茶馆碰头了。 赵宴平在镇上的客栈订了一间房,主仆俩关上房门说话。 郭兴倒豆子似的低声禀报起来。 崔家在南塘镇挺有名的,崔老太太在宫里当过绣娘,攒了不少银子,回家再嫁,日子过得着实风光了一阵,哪怕崔老太太只是个绣娘,也没有人敢招惹崔家。后来崔老太太去世了,也没见宫里有什么人来祭奠,崔家才在街坊们眼里恢复了普通地位。 崔老爷子走得早,崔老太太眼睛又不好使,光有银子了,导致崔父从小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性子,干啥啥不行,花钱数他快,崔老太太留下的家底被他败光了,就送大女儿崔瑾去长兴侯府做绣娘,后来大女儿的葬身银子也被他花光了,听说长兴侯府又在招绣娘,就还想送小女儿崔珍去。 崔珍性子烈,说什么都不同意,宁可在家做绣活儿卖钱也不去长兴侯府,崔父、崔母才留下了她。 与其说崔珍是崔家的女儿,不如说她是崔家的工人,做绣活儿赚的钱全被家里搜刮走了,爹娘不疼,兄嫂不护,郭兴在镇上打听了一圈,没有不同情崔珍命苦的。 这次崔珍失踪,街坊们都猜测是崔父、崔母将女儿卖了,因为顾惜名声才说女儿自己逃了,如果不是绣铺派人来找,崔家才不会去报官。 这就是郭兴打听出来的全部,还有一些崔家人不体面的言行。 赵宴平问郭兴:「崔珍因为婚事与家里争吵,可否属实?」 郭兴点头:「是吵过,不过上次大吵还是二月,最近没听说。」 赵宴平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赵宴平让郭兴先回城,一个小镇同时多出两张生面孔,容易惹人怀疑。 赵宴平站在镇子通向京城的路口,看到两边麦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家都开始收麦子了,大人收麦子,孩子们在地头玩耍。 赵宴平走到一片已经收了大半的麦田间,里面有老少三代五六个人在忙,地头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还有两个孩子。 赵宴平蹲下去,跟老太太聊了聊今年的收成,得知老太太一家从四月二十九就开始收麦了,一开始是帮忙收亲戚家的,现在才收自家的,不过两家的麦田都在这条路两侧,老太太因为腰不好,负责在地头看孩子。 聊了会儿,赵宴平才问起崔家的儿媳妇孙氏与崔珍:「老太太认得她们吗?」 老太太点头,眯着眼睛看赵宴平:「你问这个作何?」 赵宴平笑道:「我是看了官府的告示,如果能抓到崔珍官府会给赏钱,便过来打听打听,碰碰运气。听说三十那天崔珍跟她嫂子孙氏一起进城的,半路孙氏肚子疼自己回来了,您老一直在这边坐着,可有见她们经过?」 老太太不太想说。 赵宴平塞了两文钱给她。 老太太就笑着开口了:「见过见过,但也奇了怪了,以前珍丫头进城都高高兴兴的,她娘或她嫂子陪她去拿钱也一脸喜色,这回姑嫂俩都绷着脸,好像谁欠了她们一样。后来孙氏自己捂着肚子回来了,急急慌慌的回家上茅房,再后来就听说珍丫头不见了。」 赵宴平:「大家都说崔家偷偷卖了女儿,可崔珍绣活好,崔家留着她也能赚钱,为何要卖?」 老太太哼道:「买家给的银子多呗,珍丫头长得漂亮,之前就有富家老爷愿意出三五十两银子买她做妾,珍丫头再能赚,也不如一口气卖几十两来的爽。」 赵宴平想,儿女婚事父母做主,如果只是卖去做妾,何必偷偷摸摸,崔家连大女儿的死都没有深究,也公然把小女儿当长工使唤,整个镇子都议论他们也不在乎,绝非在意闲言碎语之人。 「您可知都哪些人家想买她做妾?」 老太太正要回答,突然朝赵宴平身后扫了眼,旋即紧张道:「哎,她们一家过来了,我不跟你说了!想打听去找别人打听吧!」说完,老太太腿脚利索地去了自家田里,速度之快,丝毫看不出老人家有腰酸的毛病。 第32章 赵宴平坐在地头没动,等余光中的五道人影过去了,赵宴平才看向他们。崔父、崔母、崔兄、崔嫂孙氏都是寻常打扮,手里拿着农具,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女孩子也是布衣,但她头上绑了两条发带,颜色很是漂亮,料子也像绸缎。 赵宴平多看了几眼女孩子的发带。 确定崔珍的确消失在了进城的路上,赵宴平再次沿着这条路往京城的方向走,走出五六里,路边有一片树林,也是这条路唯一一片方便做恶事的地方。 赵宴平进了树林。 两刻钟后,赵宴平在树林比较中间的位置发现一边杂乱脚印,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明显被人抓住过,撸光了一条树枝上的叶子,顶尖的一段过于细嫩,掐断了。赵宴平顺着脚印往里走,在十几步之外发现了断掉的叶尖,继续往前,脚印一直延续到树林的另一侧,最终被两行车轮替代。 所幸这一带比较荒僻,足印有,较新的车轮痕迹就这两行,赵宴平跟着车轮前行,一直到官道,车痕渐多,掩盖了那两行车轮,唯一的线索,是这辆车朝京城的方向去了。 赵宴平眺望远处的京城,神色愈发凝重。 崔珍不是普通的美貌女子,崔家也不会将她卖给最高只出十几两价钱的寻常人牙子或拐子。 能买的起崔珍、愿意这般偷偷摸摸的买,并在官府将崔珍当犯人通缉的情况下仍然不愿交出崔珍,甚至也可能知道阿娇背后有个四品将军姑父撑腰却仍然不怕沾惹这是非的买主,绝非普通富商。 夜幕降临,南塘镇一片漆黑,百姓们都早早睡下了。 一道黑影突然从角落里闪现出来,很快又隐入了另一片阴影,最后那人来到一家后门前,翻身一跃,跳了进去。 崔父睡得正香,崔母突然将他推醒,崔父刚要问怎么了,就听后窗下有人轻轻地敲击着。 崔父立即与崔母一样,吓出了一身冷汗。 京城里百姓都睡炕,炕与窗挨着,崔父临时抓起扫炕的笤帚,凑到窗边问:「什么人?」 窗外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京城的主子派我来的,有话屋里说,别惊动旁人。」 崔父、崔母互视一眼,都变得无比紧张起来。 两人穿好衣裳,崔父悄悄去开了后门,借着黯淡的星光,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蒙着黑布,露出一双寒冰似的眼睛,一看就像那种专门拿钱替人消灾的凶徒。 崔父只得罪了一个能雇得起这种凶徒的人,见此人袖子下露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崔父当场跪了下去,哭着哀求道:「壮汉饶命,小民的确因珍娘惹了官司,可小民已经解决了,只要侯爷藏好珍娘别让她露脸,我保证不会连累侯爷!」 崔母躲在门帘后偷窥,瞧见这一幕,吓得软倒在地,捂着嘴不敢出声。 蒙面人冷冷地看着崔父:「侯爷没想要你们的狗命,只是派我来查查崔珍为何会惹上官司,进屋说。」 夫妻俩一听,重新燃起了生机,请佛爷似的将蒙面人请了进去。 蒙面人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让夫妻俩跪在他面前解释。 崔母哭道:「我们不是故意的,都怪那绣铺的东家黑心,与珍娘签了文书,说什么如果珍娘弄坏了从铺子里拿的料子,无法准时交货,就要赔偿铺子十倍的本钱,赔不起就要拿自己抵债。这次珍娘拿的料子本钱值三两多,我那小孙女贪玩,偷偷给剪坏了,我们赔不起…… 蒙面人冷哼道:「你们赔不起,又不想赔人,索性把女儿卖给侯爷,最后赚一笔?」 崔父、崔母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女儿想去绣铺用自己抵债,那不是白便宜了绣铺,他们什么都捞不着了?一家人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这也得亏长兴侯府的管事多次找到他们,说侯爷愿意用高价买崔珍,不然别的富商老爷未必愿意答应他们的要求,偷偷摸摸的弄走女儿。 「壮汉,您看顺天府也认为珍娘自己跑了,这事真连累不了侯爷,您帮忙替我们说说话,千万别让侯爷惩罚我们啊。」崔父很会办事,哆哆嗦嗦去取了一个银元宝出来,想塞到蒙面人手里。 蒙面人没接银子,沉默许久,冷声道:「我替侯爷办事,务必要侯爷心安,银子你们收起来,现在就写一张字据,证明是你们甘愿将女儿卖给了侯爷,万一官府搜人搜到侯府,我们侯爷也有证据证明崔珍不是他掳去的。」 这要求合情合理,崔父这就让崔母去磨墨。 崔老太太进过宫,有见识,一心想让儿子读书考取功名,可惜崔父无心进取,读了几年书就不读了,只会认字写字,肚子里没多少墨水。 崔父紧张,第一张字据涂涂改改,蒙面人一把撕了,让他好好再写一张。 崔父这才写了第二张清晰工整的,因为是字据,不能简称侯爷,崔父一笔一划地写出了「长兴侯」三个字,交代清楚了卖女儿的过程。最后夫妻俩分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两个手印。 第33章 蒙面人等墨迹变干才收起这张字据,再三交代夫妻俩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们的儿子儿媳妇,这才鬼魅一般离开了。 崔父、崔母算是利用了长兴侯府,自从绣铺的东家去官府告官他们便一直担心长兴侯府会不会来找他们算账,或是将女儿退回来,现在侯爷派人来敲打他们,他们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反而落了下去,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 从崔家出来,赵宴平原路返回了客栈,坐在床上又看了一遍崔父写下的字据。 现在他已经确定崔珍就在长兴侯府了,生死未明,如果直接拿着这字据去长兴侯府要人,长兴侯老老实实交出人也就罢了,万一长兴侯不想交人,编造个崔珍已经自己跑了的借口,阿娇便无可奈何,更有可能让崔珍陷入被杀人灭口的危险。 私了不安全,官了的话,谁知道顺天府尹与长兴侯有没有什么私交? 这案子明明有诸多蹊跷,顺天府尹却草率定案,要么就是顺天府尹的能力不行,要么就是长兴侯与顺天府尹有私交,派人打了招呼。 涉及到案子,官场上的人脉未必走得通,就算永平侯府能帮他解决,赵宴平也不想再欠谢家一个人情。 阿娇只能想到他,赵宴平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初四一早,天未亮,赵宴平便匆匆离开了南塘镇,等他来到城门前,城门已开。 时候尚早,大多数人家还没有开门准备迎客,赵宴平随便找了个小饭馆吃饭,饭后再不耽搁,直奔卢太公的理国公府。 理国公府家风甚严,门房待人也客客气气的,并未因赵宴平一身布衣而嫌弃什么,等赵宴平自报了身份,来此也是为了一桩案子,门房立即派人去请示卢太公。 卢太公才打完一套五禽戏,擦擦汗正要用饭,听说大理寺新来的那个从九品的小司务来找他,卢太公笑笑,让小厮将人领进来。 这国公府是圣上御赐的宅子,气派非凡,然赵宴平垂眸而行,并未四处张望。 小厮将赵宴平带过来便退下了,厅堂里只有卢太公与他身边的老管事穆叔,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 「下官拜见大人。」赵宴平恭敬地行礼道。 卢太公一手拿包子咬着吃,一手夹小菜,看赵宴平一眼,他奇怪道:「端午佳节,朝廷给大小官员都放了假,你初到京城不去四处逛逛,跑来找我谈什么案子?」 赵宴平抬眸,神色凛然道:「人命关天,下官不敢耽搁。」 卢太公脸色微变,放下包子,让他说,老管事穆叔也惊讶地看着赵宴平。 赵宴平便从他帮故人查找崔珍的线索谈起,完整讲述了这桩案子,最后道:「下官打听过了,长兴侯身在兵部任职,位高权重,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当面与其对质,也担心府尹大人不满小人擅自去查他定下的案子,思来想去,只能贸然前来,请大人替崔珍做主。」 他说话的时候,卢太公看了眼穆叔。 穆叔一脸「恶人有恶报」的痛快表情。 「字据在哪?」卢太公难辨喜怒地道。 赵宴平双手奉上字据。 卢太公展开,从头到尾看过,好奇道:「这字据你怎么诈出来的?」刚刚有些地方赵宴平并没有说太详细。 赵宴平便解释了一遍。 卢太公摸着胡子,眯着眼睛看他:「半夜擅闯民宅,假冒旁人家奴,你在武安县也是这么办案的?」 赵宴平惭愧道:「以前下官奉命办案,用不上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这次私自查访,无法当面审问崔家众人,不得已而为之,望大人恕罪。」 卢太公哼道:「下不为例,不过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你去南塘镇体察民风,半夜看到有人翻墙,以为是宵小之徒,抓捕时那人逃了,掉了这个出来。」 赵宴平难以察觉地笑了下。 穆叔突然皱眉道:「太公,虽然凭这个可以证明崔珍在长兴侯府,但崔家卖女儿,他买女儿,咱们就是去侯府找人,也定不了他什么罪,那老贼仍然可以继续作恶,祸害那些绣娘。」 赵宴平疑惑地看向穆叔。 穆叔为他解释道:「你以为被祸害的只有崔家姐妹?多了去了,只是绣娘们有的不敢指认他,有的不堪受辱自尽而死,却被他倒打一耙,又用银子安抚绣娘们的家人,最后不了了之,十几年来只有两家去官府报案,但长兴侯咬定是绣娘们勾引他在先,事后索财不得才恶意报复,那种事,没有人证,官府也判不了他的罪。」 赵宴平奇怪道:「为何都是绣娘?」 卢太公接过话道:「因为当年老长兴侯颇为宠爱一个府里绣娘出身的姨娘,都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老侯夫人被那姨娘活活气死,后来老侯爷寿终正寝,长兴侯折磨绣娘的毛病便渐渐显露出来。话说回来,这事我可以替你做主,但咱们该以什么理由去侯府搜人?」 第34章 卢太公探究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看得出来,卢太公只是在考他。 赵宴平沉声道:「依本朝律例,私藏、包庇罪犯故意隐瞒不报者,罪比犯人减一等。顺天府为崔珍定下欠债私逃的罪名,一旦抓获当仗刑五十,服牢狱一年。长兴侯罪减一等,当仗刑二十,服牢狱半年。」 卢太公笑了,起身道:「大理寺只能受理刑部移交过来的案子,不可擅自接诉讼,便是我想接手此案,也要请皇上定夺,走吧,你随我一道进宫,向圣上禀明案情。」 进宫面圣? 赵宴平愣住了,第一次在卢太公面前失态。 卢太公笑道:「你一个从九品的小官,连长兴侯都敢查,怎么,一提面圣就怕了?」 赵宴平不怕,他只是没想到自己才进京半个多月就有了面圣的资格。 「多谢太公。」反应过来,赵宴平朝卢太公行礼道。 卢太公笑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圣上面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莫再提起。」 赵宴平明白。 卢太公去换上官袍,带着一身布衣的赵宴平进宫去了。 难得端午休息,淳庆帝正要去陪后妃们去御花园赏花,听说卢太公来找,淳庆帝暂且移步御书房,待卢太公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沉稳仪表堂堂的布衣男子,淳庆帝好奇道:「老太公,这人是谁?」 卢太公看眼跪着叩首的赵宴平,解释了一番,包括长兴侯私藏崔珍的案子。 长兴侯与那些绣娘们的恩怨,淳庆帝早有耳闻,不过到底是长兴侯欺凌了那些绣娘,还是绣娘们受了长兴侯权势财富的诱惑甘愿献身,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长兴侯还是有些才干的,淳庆帝总不能因为一些闲言碎语就罢了他的官。 卢太公以前没有证据,也不曾拿此事来烦淳庆帝,这次证据在手,他一定要为那些有苦说不出的绣娘们讨个公平。 淳庆帝器重卢太公,就是因为卢太公刚正不阿,如今淳庆帝一不想偏袒长兴侯,二也没理由偏袒,毕竟证据摆在那里,当场便将这案子交给了大理寺,也就是交给了卢太公。 卢太公没有亲自去长兴侯府,而是让赵宴平带人去搜长兴侯府,一旦找到崔珍,连长兴侯一家也要缉拿入狱,等候审判。 长兴侯府根本没有料到大理寺会有这一手,面对大理寺派来的官兵,四十多岁的长兴侯也只能沉着脸与家人站在庭院中,不得妄动。 最后,赵宴平在长兴侯书房的一间暗室里找到了崔珍,彼时崔珍一身红衣,目光清醒,脖子上有一道掐痕。 趁还没有别的官兵找到这边,赵宴平低声对崔珍道:「是江南水绣的东家托我来找你的,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替你姐姐报仇吗?」 崔珍想,从姐姐死的那一天她就想杀了长兴侯,可她知道自己没有本事,也知道自己逃不出长兴侯的牢笼,但活着就有希望,所以她宁愿虚与委蛇地配合长兴侯的种种手段,也不愿像姐姐那样,因为受辱便咬舌自尽,死了也要被人冤枉,任意唾骂。 看着赵宴平,崔珍坚定地点头。 赵宴平遂提点道:「那你就咬定你与父母同谋,故意卖身长兴侯,好摆脱绣铺对你的欠债追讨,侯爷也清楚此事,却贪恋你的姿色帮你隐瞒。」 除了崔珍「私逃」是被迫,其他的全是事实,算不得赵宴平构陷长兴侯什么。 崔珍眼睛一亮,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是端午假内,大理寺抓了人后暂且将长兴侯一家、崔珍及其家人收监,节后再审。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晌午了。 赵宴平跟着卢太公走出了大理寺。 理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内城门外,卢太公一路都没与赵宴平说什么,要上车了,才回头问道:「忙了一上午,肚子饿了吧,要不要随我回府,陪我喝两盅?」 顺天府尹定下的案子,赵宴平光靠自己只用一天多的时间就把人找出来了,应对之策也胸有成竹,有勇有谋,卢太公欣赏这样的后生。 赵宴平拱手道:「大人盛情,下官本不该推辞,可下官受故人之托帮她找人,如今有了消息,不好再让她久等。」 卢太公脸色一沉,哼道:「不去就算了,以后没有大案休再去扰我清静。」 赵宴平低头赔罪。 卢太公转身上了车,快要放下帘子,见赵宴平依然拱手低头站在那儿,没有丝毫后悔拒绝他的意思,卢太公笑了笑,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走出二十余步,赵宴平才直起身子,步行往京城繁华的主街走去。 端午佳节,来大街上吃玩游逛的百姓更多,接收到几次异样的注视,赵宴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靴子、衣摆上多了很多泥点灰土。他前日去南塘镇穿的就是这一身,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土路,形容必然狼狈。 第35章 江南水绣近在眼前,赵宴平临时转身,先回了狮子巷。 「官爷总算回来了,案子查的如何?」郭兴前来开门,见到主子,急切地问道,「昨傍晚三爷还来找过您,我只说您出门了,可能今晚才回。」 赵宴平点头,吩咐他道:「去提桶水放到我房里。」 郭兴上下打量一眼官爷,麻溜去办事。 天气热,赵宴平用凉水擦了一遍身子,换上一件半旧的常服,随便用了两口饭,喝了半壶茶水,这就又出门了。 官爷走得急,像是还有大事要做,郭兴虽然装了一肚子问题,却什么也没敢问。 江南水绣,阿娇今日的生意极好,都晌午了,还有郊外赶来的姑娘们抓紧时间逛着喜欢的铺子,并不着急去吃饭。 江娘子与夏竹招待客人,阿娇坐在账房的小帘子后拨弄算盘,不用算账时,阿娇频频看向铺子门前,既担心崔珍,也牵挂赵宴平。赵宴平在武安县一带颇有威望,那些混混们都怕他,可这里是京城,放眼看去,大概就阿娇会怕一怕他,万一赵宴平直接找到了拐子窝里,单枪匹马被人围攻,打出个好歹…… 担心又后悔麻烦他,阿娇简直度日如年。 「哎,赵爷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那后屋屋顶的瓦都该掉光了,要用的东西都提前备好了,赵爷快去忙吧,屋顶高,您小心点,别从梯子上摔下来。」 江娘子在陪一对儿母女俩看绢花,门口一暗,瞧见赵宴平来了,江娘子心思一动,临时编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不然铺子里这么多女客,赵爷一个大老爷们直接去了后院,容易叫人胡乱猜测。 赵宴平心领神会,点点头,在几个姑娘的偷窥下径直朝账房那边走去。 阿娇已经听见了,笑容大方地给他开了这边的门,吩咐夏竹:「我去给给赵爷带路,这边你先看着。」 夏竹便过来接替了阿娇的位置。 阿娇带赵宴平来了后面的走廊,见他神色冷峻什么也看不出来,阿娇忍不住先停下脚步,焦急地问道:「是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赵宴平看向里面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厅里说,也不必让丫鬟们在场。」 阿娇更加不安。 春竹在厢房看着小孟昭午睡,冬竹去后院歇晌了,秋竹留在前院以防主子有什么吩咐。 阿娇让她端茶,茶水上来,阿娇安排秋竹去走廊门口守着,那个位置,既能防止有人从铺子那边不打招呼闯进来,又能瞧见厅里的阿娇、赵宴平,避免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同时还听不到两人的谈话。 「你考虑的倒是周全。」赵宴平看眼背对他们站着的秋竹,朝阿娇道。 阿娇哪有心情说那个,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杏眸里充满了担忧。 赵宴平想,幸好他找到了人,没有辜负她的托付,不然她该失望了。 放低声音,赵宴平讲述了崔珍的案子。 阿娇听着很是揪心:「崔珍被长兴侯关了五晚,可有……」 赵宴平明白她的意思,道:「人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很冷静,定也是想开了。」 崔珍想开了,可阿娇替她难受,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心灵手巧长得美,如果没有遇到这种事,定能嫁个好人家,夫妻和和美美,就因为爹娘贪财,伙同儿媳妇亲手将女儿送进了狼窝,让小姑娘受了那么多委屈。 不仅仅是崔珍,还有崔瑾,还有不知多少个受了欺凌却不敢声张的绣娘们。 「等大理寺审完案,是不是可以放崔珍出来了?」难过之后,阿娇开始盘算着如何安慰崔珍了。 赵宴平刚刚只给她讲了崔珍的下落,此时才强调道:「本朝律例容许父母卖女,纵使崔珍不愿,长兴侯买她也没有触犯任何律法。只有你坚持追究崔珍的欠债私逃之罪,大理寺才能以长兴侯窝藏犯人隐瞒不报定他的罪,否则你最多接崔珍出来,惩罚不了长兴侯。」 阿娇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我若撤销对崔珍的状子,大理寺便对长兴侯没办法了?」 赵宴平颔首。 阿娇攥紧帕子:「那,我若坚持告官,崔珍会怎样?」 赵宴平道:「仗刑五十,牢狱一年,长兴侯罪减一等,仗刑二十,牢狱半年。不过你放心,现任刑部尚书是卢太公的学生,他会提醒衙役暗中关照崔珍,保证那五十板子不会伤及崔珍的性命。」 阿娇仍是不甘心:「对长兴侯的惩罚也太轻了,他一个大男人,二十板子算什么,关半年就出来,以后岂不是可以继续祸害女子?」 她黛眉紧蹙,痛恨恶人的模样也透着几分可爱,赵宴平一边看着她一边道:「没那么简单,他若是普通百姓,定刑便是如此了,可他是官员,官员触犯律例,除了该受的律例惩罚,或罢官或贬官或停官待复,还要看圣上如何裁决。圣上器重他,可能教训两句就是,圣上若早对他有了芥蒂,罢官除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第36章 阿娇听了,心里舒服很多,她在京城这么久,经常听百姓们夸赞当今圣上是明君,姑父山匪出身,圣上也照样赏识姑父带兵的本事,不曾追究姑父以前的旧事,阿娇就觉得,这次圣上也绝不会轻飘飘地放过长兴侯。 「对了,您说您随卢太公进宫面圣,那您见过圣上了?」阿娇悄悄地问赵宴平:「您看清圣上长什么样了吗?」那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普通老百姓哪有不想瞧瞧的。 赵宴平唇角似乎翘了下,答道:「我低头进去,然后便是下跪叩首,末等小官,怎敢窥视天颜?」 原来他也没有瞧见圣上长什么样。 阿娇微微失望,旋即又问起崔珍来。 赵宴平道:「我已经嘱咐过她,她知道该怎么说,但此事你知道便可,别再往外传,倘若定不死崔珍私逃的罪,长兴侯也将无罪释放。」 阿娇点点头,崔珍都宁可自己坐牢也要替姐姐报仇了,阿娇绝不会坏了崔珍的计划。 与案子有关的,赵宴平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他端起茶碗喝口茶,放下后道:「你还要忙生意,我就不耽搁了,告辞。」 阿娇见他要走,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有道谢。 她急得站起来,对着那熟悉的宽厚背影道:「赵爷,您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以后……」 赵宴平突然转了过来,烈日当空,他的身影投进来,完完全全将阿娇笼罩了。 阿娇心里一慌,低下头道:「以后您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赵宴平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低声道:「我确实有一事要你帮忙。」 阿娇疑惑地抬起头。 赵宴平直视她道:「你可以叫我赵爷,但别再用「您」称呼我,你我之间,不必那么生疏。还有,我以前承诺过你的,从始至终都作数,你的任何事,于我而言都不算麻烦。」 阿娇错愕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什么叫他承诺过她的,从始至终都作数? 他又都承诺过她什么? 记忆还很清楚,最开始,他承诺不会碰她,会给她介绍一个好人家。她表明心迹后,他又承诺会照顾她一辈子,即便娶了妻子也不会丢下她。表哥成亲前夕,舅母来赵家闹事,她赔罪说给他添了麻烦,那晚他癫狂得似换了人,狠狠地警告她不许再跟他客气。 这一切,阿娇都记得。 那时阿娇真的信他,可最后…… 阿娇打住这叫人烦恼的熟悉思绪,看着他的衣摆道:「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我不跟你客气,你也不必与我客气,咱们就当远离故乡的乡邻来往。」 街上传来百姓过节的喧哗,阿娇心中一动,笑道:「太太姑娘都在江南,赵爷单独进京,这两日又为我的事四处奔波,都没吃上粽子呢吧,赵爷稍等,我们中午才煮了一些,自己包的,我去厨房给你装几个,你带回去吃。」 说完,阿娇笑着从他面前走开了。 赵宴平皱眉看着她的身影。 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稍顷,阿娇提着一个食盒走出厨房,笑着递给了他。 赵宴平微微抿唇,提着一盒颇有分量的粽子谢礼离开了。 五月初七,大小官员复职,大理寺先审了长兴侯私藏官府通缉犯人一案。 长兴侯咬定他只是让管事买了一个绣娘,并不知道绣娘的身份,侯府管事忠心主子,则称自己的确买了崔家的女儿崔珍,但并不知道崔珍有官司在身,他平时不出城门,哪里会看见城门前的通缉告示,崔珍的官司也没有闹得满城风雨。 主仆俩是想撇掉私藏犯人的罪名。 然而大理寺还掌握了其他证人。 第一个就是在长兴侯书房暗室找到的崔珍,崔珍作证,她弄坏了绣铺的昂贵料子,自知赔不起,就想在进京的路上偷偷跑了,没想到爹娘另有打算,将她卖给了长兴侯。崔珍就将计就计,乖乖做了长兴侯的人,初一那日长兴侯突然回来狠狠打了她一顿,要将她交出去,崔珍苦苦哀求,长兴侯才同意替她遮掩。 为了证明自己句句属实,崔珍还拔下半边衣裳,露出了雪白身子上的新鲜伤痕。 崔父、崔母交待的更多,譬如他们是如何与侯府管事密谋神不知鬼不觉卖了女儿的,以及侯府连夜派人去找他们要自愿卖女儿的字据。 大理寺还抓了侯府几个小厮、丫鬟,这些下人都私底下议论过崔珍的官司,更有一个小厮直接将这场官司告诉了对侯爷忠心耿耿的管事。 综合这些证据证词,大理寺卿卢太公在早朝上递了一封定罪长兴侯私藏罪犯的奏疏,请求淳庆帝批准。 卢太公一请示,立即有言官当廷参起长兴侯来,责备长兴侯身为官员却故意触犯律法,身为侯爵却仗势欺人,十数年来手下多少无辜绣娘丧命其手,百姓怨声载道,请求淳庆帝重罚长兴侯,以肃朝纲,以慰民心。 第37章 自然也有替长兴侯说话的,但大理寺都证明了长兴侯有罪,朝堂上讨伐长兴侯的言官更多。 淳庆帝仔细看了看卢太公递交上来的卷宗,看到崔珍身上遍布伤痕,脖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手印掐痕,以及大理寺找到崔珍的地点,便知道外面关于长兴侯因为生母之死虐待府中绣娘的传言都是真的。 绣娘也是人,一个绣娘气死了长兴侯的母亲,与别的绣娘有何关系? 崔珍的姐姐便是死在长兴侯府,长兴侯还惦记崔瑾的妹妹,不惜让管事高价买回去,足见其龌龊的心思。 没有证据的时候淳庆帝可以不理,现在证据确凿,淳庆帝不想再用长兴侯这种人。 ☆☆☆ 崔珍的案子很快就出了判决,崔珍家里只有没直接出面的崔兄撇出去了,其他人都因协助崔珍私逃挨了板子、关进了大牢,服刑时间有些区别罢了。整个京城,除了阿娇等人关心崔珍的判决,其他百姓都跑去看长兴侯一家的热闹了。 一个堂堂的侯爵,就因为私藏一个欠债逃跑的绣娘,被圣上罢了官职降了爵位,挨板子入狱前是侯爷,半年牢狱一过,出来就变成了伯爷。长兴侯原来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现在一降爵,世袭罔替的好事也没了,等长兴伯一死,他的儿子们便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平民。 祖宗挣下来的荣耀,因他的私心说丢就丢,这样的爹,恐怕连他的儿子们也都不想再孝敬他。 除了那些受过欺凌的绣娘,无关百姓肯定不至于多痛恨长兴侯,但能看到一个朝廷大官被罚,百姓们都很喜欢这热闹,大街小巷无人不谈。 孟氏一开始都不知道这么多。 侄女什么都不告诉她,还是府里的下人看到城门口的告示,跑回来禀报给她,孟氏才知道侄女聘用的一个绣娘毁约逃跑了。怕侄女亏掉的本钱太多,孟氏赶紧去了一趟绣铺,可侄女轻描淡写的,更担心绣娘的安危而不是那三两银子,孟氏才松了口气。 没想到过了一个节,侄女的案子竟然将长兴侯都扯了进去。 来往的官太太们只提是大理寺办的案子,孟氏越想越奇怪,顺天府定下的小案,怎么就引得大理寺出手了? 官太太们只听热闹,具体并不了解,孟氏便带着女儿薛宁,又来了一趟阿娇这边。 铺子前面做生意,孟氏从后门进的,对于这些铺子与宅院连在一起的人家而言,后门才是正门。 阿娇听说姑母来了,忙叫夏竹过来顶着,她去后头招待姑母。 厅堂里面,七岁的薛宁坐在地上逗弄小孟昭,孟氏笑着看着。 侄女刚提出要搬出将军府另住的时候,孟氏并不同意,还反思是不是自己与丈夫哪里做错了,让侄女受了委屈。但渐渐地孟氏明白了,侄女需要亲人的关心,但更需要轻松自在的活法,侄女的身份让她无法结交到十四五岁的官家小姐为友,年轻的官家少妇可能也不想结交侄女,自家的那些宴请对侄女来说都是负担。 搬出来,让侄女自己做主,才是真的对侄女好。 所以孟氏就挑了这处宅子,买下送给侄女。 再后来,侄女又抱了小孟昭回来养。 孟氏也想反对来着,才十九岁的大姑娘,貌美温柔,改嫁并不难。可她一开口,侄女就搬出一大堆道理来堵她,说什么京城的名医都没有把握能调理好她的身子,她就算能改嫁,也生不出自己的孩子,与其辛辛苦苦替别人养原配留下的孩子或是过继来的子女,还要看男方家人的眼色,不如自立门户,养个儿子替孟家延续香火。 孟氏便动摇了。 无论如何,侄女过得开心就好,侄女想做什么,她全力支持就是了。 「表姐,刚刚昭哥儿叫我姨姨了!」阿娇一过来,薛宁炫耀地叫道,叫完还让孟昭再唤一次。 孟昭看着头上插了两朵绢花的小姨,乖乖叫道:「鸭鸭!」 阿娇与孟氏都笑了起来。 孟氏打发薛宁带孟昭去院子里玩,让丫鬟们也都去看着,她单独问阿娇:「崔珍的案子我都听说了,就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大理寺是怎么搀和进来的?你可知道?」 阿娇垂了垂眸。 街头的议论她也听了些,百姓们都在幸灾乐祸长兴侯一家的衰败,最多再夸夸大理寺卢太公为民除害,夸夸圣上爱民,没有一个提到赵宴平的,想来还是赵宴平初来京城,名声不显,还没有引起外人注意。 但阿娇相信他的才干,假以时日,一定能在大理寺出人头地,姑母早晚也会知道他来了京城。 阿娇便说了实话,神色如常地笑道:「赵爷进京了,入职大理寺,舅舅托他送东西给我,正好遇到我这边有难事,就托他帮我查了查。」 孟氏听到「舅舅」才反应过来侄女口中的赵爷是谁。 第38章 去接侄女的那日,侄女夸赵宴平当捕头多有本事,孟氏并未多上心,如今得知赵宴平一进京就把长兴侯拉了下来,孟氏是真的吃惊了:「你是说,他只用几天的功夫,只靠自己就查到了长兴侯?」 阿娇不敢夸赵宴平太过,以免姑母误会她还留恋什么,便道:「长兴侯害过崔珍的姐姐,他能查出来有什么稀奇的,再者他只是找到线索,剩下的全靠卢太公刚正不阿,宁可得罪权贵也要为百姓做主,没有卢太公,他哪里去敢对付长兴侯。」 孟氏可没这么好糊弄,赵宴平若是不敢对付长兴侯,就不敢把事情捅到卢太公那里,反过来,赵宴平明知会得罪长兴侯依然愿意揽下这案子,为的是谁? 孟氏盯着阿娇看了起来,意味深长的。 阿娇装傻,袖子里攥着手指问:「姑姑为何这样看我?」 孟氏眸子转了转,转移话题道:「你舅舅托他送了什么过来?」 阿娇长长的睫毛一扇,看着院子里道:「两包碧螺春,我们那边产的茶叶,从本地买便宜多了。」 孟氏哼道:「算他还有良心。」 阿娇暗暗呼了口气,还好姑母没有起疑。 未料孟氏马上又问起了赵宴平:「他来看你,有没有说什么?他当时放你放得那么痛快,你一托他办事他却不辞辛苦地去做,为了你不惜得罪一个侯爷,莫不是心里还念着你?还有,他一个小捕头,怎么会调去大理寺,封的什么官?」 孟氏不问则已,一问就是一连串,直接把阿娇问傻了。 在姑母犀利的审视下,阿娇先解释了赵宴平与永平侯府谢三爷谢郢的过命交情,官是谢家帮忙举荐的,然后再解释她与赵宴平的关系:「他只是替舅舅跑腿,没与我多说,他愿意帮我,一是他本就心善,二是他丢过妹妹,最恨谁家卖女还钱,这才替崔珍一查到底,不是您想的那样。」 道理确实说的过去,但孟氏仍然觉得,赵宴平对侄女没那么简单。 「他帮了你这么大忙,你怎么酬谢人家的?」孟氏问道,如果赵宴平有所图谋,可能会暗示侄女什么。 阿娇笑道:「我能怎么谢他,我一介女流又帮不上他什么,铺子里卖的也都是女人家用的,想了半天,送了他一盒粽子,赵爷乐于助人,本也没图什么,收了粽子就走了,次日把食盒还给江娘子,门都没进。」 孟氏皱了皱没,若说赵宴平没想着侄女,帮的忙太大,若说想了,这些举动也太淡了。 「姑母,我与赵爷的事身边的丫鬟都不知情,您别说漏嘴,也别再琢磨了,人家一进京就在卢太公面前露了一手,往后前程似锦,就算要娶妻也会娶大家闺秀,再不济也是小家碧玉,何必特意向我献殷勤?我这身子,他娶我不可能,想纳妾的话,咱们也不会答应,是不是?」阿娇玩笑似的分析道。 孟氏笑不出来,蹙眉嘱咐侄女:「他既没有要娶你的心,往后你也少与他来往,有什么难题跟姑母说,别再去找他了,免得被人发现你们俩曾经的事,影响你嫁人。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嫁,但你才十九,往后的事谁说得清?」 阿娇乖乖笑道:「嗯,我都听姑母的,对了,姑父是不是快回来了?」 孟氏瞪她:「故意转移话题是不是?」 阿娇俏皮道:「才没有,我是想姑父了,难道只许姑母、表弟表妹想吗?」 孟氏看着侄女如花的笑脸,无奈地摇摇头。 晌午孟氏母女在这边用了饭,才打道回府。 阿娇继续经营自己的小铺子,一边也留意街头巷尾的议论。 长兴侯是五月初七定的罪,除了罢官降爵,还要仗刑二十入狱半年。人关进去了,关于这案子的议论也渐渐从百姓们口中消失了,京城繁华天下第一,每天也都发生着各种大事小事,没人会一直念叨一桩旧热闹。 直到冬月初八,长兴伯灰头土脸地从牢狱出来,被两个儿子接回冷冷清清的伯府,这案子才又被人提及。 阿娇留意的不是案子,而是赵宴平。 她以为赵宴平破了案立了功劳就会升官,可也不知道是升了没人提,还是根本没升。 一晃半年,他再没有跨进绣铺,阿娇也没有特意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 两人都在京城,却仿佛仍然分隔千里。 又是一场大雪纷纷落下,阿娇坐在窗前,心想,那些过去的,可能真的只是过去了吧。 狮子巷。 赵宴平已经咳了两日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对京城的寒冷准备不足,入秋时就病了一场,眼下又是因为受寒发了一场热,他还不肯告假,每日早早都去大理寺点卯。 这日从大理寺回来,赵宴平精神不济,饭也没吃就躺下了。 郭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爷,在武安县的时候,官爷跟铁打的似的。 第39章 放心不下,郭兴熬了药就来官爷屋里守着,看着官爷苍白的脸,郭兴想到了江南的太太、姑娘。快了快了,这个月她们就要出孝了,一出孝马上进京,顺利的话还能赶过来陪官爷过年,人一多,这宅子就热闹了。 想的出神,昏睡的官爷突然发出一声呓语。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郭兴看着官爷憔悴的脸,只见那嘴唇翕动,又唤了一声。 是小娘子的闺名。 郭兴愣愣地看着官爷。 他还以为官爷已经放下了,进京路上还警告他不许擅自打听小娘子的消息,连给妹妹写家书也不能提到将军府与小娘子的任何事。可官爷病成这样还在念着小娘子,哪里是放下了? 郭兴又记起了小娘子离开那日,官爷吐出来的血。 如果,如果小娘子在,官爷会不会恢复得快一些? 可是,小娘子现在是将军府的表小姐,有何道理要来照顾官爷?他真去找了,官爷不会高兴,也是给小娘子添堵。 还是盼望太太、姑娘快点抵京吧。 卢太公做了三十多年的大理寺卿,他最痛恶的就是达官贵人往大理寺塞羽翼。 户部、吏部、兵部那些地方的油水已经够多了,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案件审核,理应是天下最公正的地方,如果大理寺里面也搞结党营私那一套,天底下该多出多少冤案? 既然淳庆帝再三请他回来掌管大理寺,卢太公就跟淳庆帝要了一个特权,吏部可以往大理寺派遣官员,但只要他发现大理寺内有玩忽职守、贪污徇私或德不配位的官员,只要他有证据,他就有权将此等官员撵出大理寺,无论对方有什么家世身份。 淳庆帝也想要吏治清明,请卢太公重新出山就是不想大理寺也沦为后妃、皇子乃至权臣们争权夺势的地盘,自然应许了卢太公。 因此,从得知吏部新派来的从九品司务并非科举出身,只是皇后之弟永平侯举荐过来的一个地方小捕头,卢太公就开始留意赵宴平了。 赵宴平的入寺考核是卢太公亲自主持的,小子很不错,没多久赵宴平又凭一己之力破了绣娘崔珍失踪的案子,让他总算有罪名惩罚那恶人长兴侯,卢太公越发欣赏赵宴平了。 卢太公惜才,他想栽培赵宴平,但仍然担心赵宴平是永平侯安插过来的一枚棋子。 因此,虽然赵宴平立了功劳,卢太公仍然只把他当一个寻常的司务看待,一连半年卢太公都没有见过赵宴平一次,只让人盯着赵宴平,发现赵宴平也像从来没有立过功劳一样,勤勤恳恳地在司务厅做事,低调内敛,以至于大理寺内很多官员都不知道他这号人物。 这赵宴平长得冷,性子也淡,每日在狮子巷与大理寺之间来往,除了偶尔与谢小三下下馆子,除了偶尔躲在角落窥视他帮过忙的那个绣铺,再没有与别的官员、百姓有过往来。 年纪轻轻的一个大男人,闷成这样,卢太公反倒越发好奇。 卢太公派人去武安县打听赵宴平的过往经历,方知他身世坎坷,先是没了爹,亲娘又改嫁,跟着亲妹妹丢了,赵宴平与叔父一家断绝关系,一个人奉养祖母,机缘巧合当了捕头。赵宴平办过的那些案子,最有名的几桩卢太公也知道了,包括后来赵宴平纳了孤女孟娇为妾,包括赵宴平想办法证明了秋月、丹蓉都不是他丢失的妹妹,两个大美人在眼前,他亦一个都没纳。 将这些过往拼凑起来,卢太公看到的是一个重情重义、踏实稳重、不慕权贵的好儿郎,破案时精明,在女人方面则是根木头,明明很喜欢明威将军的那个侄女,痛痛快快地放人家进京享福,他来京城也急急忙忙献了一次殷勤,后来居然就没动静了,只敢躲在暗处偷窥? 卢太公又给这年轻人盖了一个「大傻子」的戳。 考察过了,确定赵宴平与永平侯没什么关系,即使永平侯对赵宴平有举荐之恩,赵宴平应该也不会为了报答永平侯做玩忽职守的事,卢太公准备找赵宴平谈一谈。 卢太公抽空去了一趟司务厅,结果在库房转悠一圈,没见到赵宴平的人! 「赵司务去哪了?」卢太公背着手问另一个司务陈守。 陈守恭敬道:「禀太公,赵宴平初来京城,不习惯这边的寒冬,病倒了,今早小厮才来告的假。」 卢太公拧紧了眉头,就赵宴平那看着壮牛似的身板,这么不禁冻? 他才看好的苗子,可别给冻坏了! 傍晚下了值,卢太公就让长随直接赶车去狮子巷了。 冬日日头一落,天立即就黑,赵宴平吃了饭喝了药,脑袋一沉,又睡去了。 郭兴才收拾好厨房,听到有人叩门,以为是谢郢,忙擦手来开门。 见门外站着一个灰衣男人、一个红袍老……官,红袍啊,至少也是四品大官,郭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长随笑着提醒道:「这是卢太公,听闻赵大人病了,特来探望。」 郭兴进京之前就从妹妹翠娘口中听说了小娘子花三两天价送了官爷一套《卢太公断案集》,进京后官爷不许他打听小娘子,郭兴便打听大理寺的事,对卢太公三个字更是如雷贯耳,此时再看一身红袍的卢太公,郭兴那眼神跟看老神仙似的,充满了敬仰。 第40章 「您就是卢太公?我可算见到您本人了!」郭兴一激动,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卢太公都准备往里面走了,闻言收了脚,颇有兴味地问郭兴:「怎么,你们官爷经常跟你提起我?」 郭兴的机灵劲儿在此刻消失殆尽,傻笑道:「哪能呢,我们官爷惜字如金,外面有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是我们还在武安县的时候,我们小娘子送了官爷一套您编写的断案集,可贵了,我们就都记住您了。」 长随低头忍笑,卢太公眯眯眼睛,不悦地道:「怎么,我若是将书卖便宜点,你还记不住我?」 郭兴反应过来,连忙赔罪。 卢太公怎会跟他计较,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们官爷病得很厉害?」 郭兴弯着腰跟在身边,叹着气解释了一遍。 卢太公听说赵宴平吃了药睡了,反而不急着进去了,站在院子里,将这宅子细细打量一遍,冷冷清清跟死宅似的,长久住下去,就是天不冷人也要憋出病来。 「他身边就你一个伺候?」视线回到郭兴身上,卢太公明知故问道。 郭兴笑道:「是,不过我们家太太、姑娘就快过来了。」 卢太公点点头,突然问道:「刚刚你说你们小娘子买书送了你们官爷,那她怎么没跟来伺候?」 郭兴一愣,他竟提了小娘子吗? 「她,她……」 「下官拜见大人。」 廊檐下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卢太公偏头,看到赵宴平披着外袍站在门口,人比端午时瞧着竟瘦了一圈。 「你出来做什么,赶紧回被窝躺着去!」卢太公皱眉斥责道,「明明怕冷还穿成这样往外跑,闲命长是不是?」 赵宴平呆住了,这语气,竟与祖母有些像。 郭兴与卢太公的长随已经跑了过来,一起将赵宴平扶进去了。 卢太公慢悠悠地走在后面,闻着药味儿走进内室,视线一扫,这屋里也冷冷清清的。 卢太公让郭兴、长随都下去,他背着手在屋里转悠一圈,来到书架前,果然看到了他的那套书。 没有理会靠墙而坐的赵宴平,卢太公取了一本出来,发现每页的空白处都记了很多笔记。再看书架上的其他藏书,大多数都是灰扑扑的旧书。这么一想,那绣铺的小娘子还真会疼男人,明白他最喜欢什么。 「这书你自己买的?」卢太公朝赵宴平晃了晃。 赵宴平垂眸,点点头。 卢太公哼了哼,放下书,朝赵宴平那边走去:「都看完了?学到什么了吗?」 赵宴平偏头咳了一声,提醒道:「大人别过来,免得染了病气。」 卢太公嗤道:「放心,老头子身子骨好的很,没你这么容易生病。」 赵宴平见他坚持,只好忍着不咳,话题回到书上,赵宴平道:「大人思维缜密……」 「行了,你只说有没有从我的书里学到什么东西,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卢太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那些恭维之词。 赵宴平只好简单道:「下官受益匪浅,将终身受用。」 卢太公笑了,摸摸胡子道:「既然你从我这里学到了东西,等你病好了,记得带上好茶好酒,去我府上补了拜师之礼。」 赵宴平震惊地忘了咳嗽。 卢太公又哼了一声:「你也别高兴太早,我对自己的徒弟只会更严厉,让我知道你敢收受别人的贿赂故意判下冤案,这辈子你都休想再做任何官职。」 赵宴平从来没想过要冤枉何人,他也没想过自己竟能得到卢太公的青睐。 「大人,下官才疏学浅……」 「怎么,你还不愿意拜我为师?」卢太公瞪着眼睛问。 赵宴平忙道不敢。 卢太公便起身道:「不敢最好,只有我嫌弃别人的,没有人敢嫌弃我。行了,我回府吃饭去,你赶紧养好身子,左寺的司衡昨日才递交辞呈,要回老家守孝,我会跟吏部打声招呼,让你顶上,好不容易等到个缺,你可别自己弄砸了。」 赵宴平知道司衡,现任大理寺左寺评事,官职正七品! 他才进京半年,便从从九品直升到正七品,这是多大的殊荣? 「大人,您才要收下官为徒,马上又破格提拔下官,这,传出去恐人非议您用人唯亲。」赵宴平咳嗽着道。 卢太公已经走到门口了,闻言斜了他一眼:「你若没本事,我也不会收你为徒,我敢提拔你,自然也不怕别人议论。你怕,那就做好你的分内差事,堵住外人的嘴。」 赵宴平不怕,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卢太公挑帘走了。 郭兴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回来后兴奋地问道:「官爷,您什么时候跟老太公攀上关系了,这么冷的天,老太公竟然亲自来看您?」 第41章 什么时候攀上的? 赵宴平也说不清楚,他是登门找过卢太公一次,但后来长达半年都没有见过卢太公,今日卢太公登门,也是他始料未及。 不过,能够拜师卢太公,官职也升了,总归都是好事。 心里受了激励,翌日赵宴平感觉好了很多,早上竟然是饿醒的。 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瘦肉粥,再喝一碗苦药,赵宴平换上那身蓝色的官袍,去了大理寺。 两日后,赵宴平正式收到了吏部的授官文书,以及两套绣补子的青色官袍。 官袍拿回家,郭兴喜滋滋一看,忽然笑道:「官爷您看,这长得真像鸳鸯,个头大一点!」 赵宴平瞟过去。 确实像鸳鸯,就是少了一只。 京城官员云集,赵宴平破格提升到七品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卢太公收他为徒,当这件事慢慢从大理寺里面传出来,便在京城的官场引发了一些轰动。 卢太公膝下有一子,才干平平,在太常寺任一闲职,但卢太公前后共收过五个弟子,大弟子正是现任刑部尚书,二弟子在地方任巡抚,三弟子也曾在京城大展风采可惜英年早逝,四弟子三十多岁,在都察院任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再熬下去迟早也会掌管都察院。 赵宴平就是那第五个弟子。 卢太公轻易不收徒,一旦收了,定会倾囊相授、全力栽培,淳庆帝又器重卢太公,如今赵宴平得拜卢太公为师,可能就已经被淳庆帝记住了,并且放在了将来能够重用的人选名单里。 消息传开,立即有人想趁早下手,先拉拢拉拢赵宴平。 最可靠的拉拢方式便是结为姻亲,女儿好生,有出息的好女婿难得,倘若将来赵宴平真的有大出息,这姻亲便是没白结,万一赵宴平碌碌无为,那自家也只是赔了一个不那么受宠的女儿,也算不得太亏。 达官贵人们都抱着这个打算,媒婆们陆续开始登门。 赵宴平在大理寺做事,家里只有郭兴,郭兴谨记官爷的吩咐,凡是媒婆来叩门,他直接站在门口,说一声自家官爷丢了位妹妹,曾发重誓找不到妹妹便不会成亲,如此便遣散了那些媒婆们。若有官员直接找到赵宴平,赵宴平仍是同样的说辞。 因为找不到妹妹就发誓不成亲,这可是稀罕事,官太太们见面都要提一提卢太公新收的这位寒门弟子,各府的丫鬟们听说了再传到仆人堆儿中,很快,这事也就传到了大街小巷,最终被不知哪位女客带到了阿娇的绣铺。 都快过年了,阿娇终于又听说了赵宴平的消息,一是升了官,二是拜了他敬仰的卢太公为师,第三便是他将自己不成亲的理由散播得纷纷扬扬。 阿娇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算盘。 赵宴平初进京时,阿娇心里挺乱的,其中一个念头就是觉得,等赵宴平发达了,越来越多的大家闺秀看上他,想嫁给他,他可能会为了荣华富贵或是因为对贵女动心而违背誓言娶妻。但现在赵宴平让整个京城都知道他在找妹妹了,找不到便不成家,那么他官当得越大,他就越不可能违誓,否则便要沦为旁人口中的笑柄。 这样的他,让阿娇为自己曾经的怀疑感到羞愧。 他不是不想娶她,只是不想娶任何女人,他发誓要找到妹妹,就一定会尽力去找。 天色渐暗,江娘子、夏竹关上半扇门,挂上「打烊」的牌子,开始将柜台里的绣活儿都收进匣子中。明天就要休市了,等正月初七再重新开张。 阿娇也出来帮忙。 突然有人叩门,阿娇回头,看到赵宴平站在门外,穿一件青色的官袍,瘦了,显得身形更加颀长,黑眸幽幽沉沉地看着她,分辨不出是想见她,还是不想见。 「赵爷,好久不见了。」阿娇朝他笑笑,极力掩饰突然相见的心慌,「您快请进。」 赵宴平颔首,提着两包糕点跨了进来,扫视一圈,他解释道:「后日家母与小樱要抵京了,趁还没休市,我来挑几朵绢花,留她们过年戴。这是宫里给各处官员赏的小点心,我吃不惯,你拿去给昭哥儿尝尝。」 阿娇惊道:「宫里赏的好东西,赵爷还是留着给太太姑娘吃吧,小孩子囫囵吞枣,吃什么都一样。」 赵宴平看着她道:「给昭哥儿的,他不喜欢,我再拿走。」 阿娇低了低头。 江娘子看在眼里,笑着劝道:「东家,既然赵爷有好东西要送小少爷,你就请赵爷去后院坐坐吧,我们先收拾东西,等会儿让夏竹端几盒绢花过去,赵爷一边喝茶一边慢慢挑。」 阿娇确实也想问问沈樱等人的近况,便请赵宴平随她往后走。 路上,阿娇笑着问:「赵爷的官袍变了,是又升官了吗?」 赵宴平走在她后面两步,看着她柔美的侧脸道:「升了正七品,是因崔珍的案子,说起来还要谢你。」 第42章 阿娇摇摇头,轻声道:「是你先救出崔珍,才会有如此福报,就别与我客气了。」 赵宴平听她私底下改了敬称,没再与他生疏,眼里露出一分笑意。 已是傍晚,厨房里冬竹在帮嬷嬷做饭,春竹、秋竹在院子里陪孟昭玩耍。上次赵宴平见孟昭小男娃才一岁半,如今都两岁了,手脚灵活会跑会跳,见到赵宴平也不再太过抗拒,只是站在秋竹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娘亲身后的生人。 阿娇朝他招手,笑得很是温柔:「这是赵大人,昭哥儿还认得吗?」 孟昭不认得,很快就只盯着赵宴平手里的糕点看了。 赵宴平将糕点递给阿娇:「给昭哥儿尝尝吧。」 阿娇便不再与他客气,让春竹牵着昭哥儿去厢房吃,嘱咐道:「少吃点,等下要吃饭了。」 春竹笑着应是,小孟昭眼里已经只剩下新鲜的糕点了。 阿娇请赵宴平到厅堂喝茶。 「赵爷最近很忙吗,瞧着似乎清减了。」余光是秋竹静静立在她一侧的身影,阿娇笑着与赵宴平寒暄道。 赵宴平轻描淡写道:「初来京城,不习惯这边的气候,病了两场。」 阿娇心里一惊,她与他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年半,从未见他病过。 再看他瘦削的脸庞,试着想象他生病的时候身边只有郭兴照顾,冷冷清清的,阿娇还挺替他难受的,不由嗦了一些,提点他南北两地的气候区别,平时多穿些衣裳的话。 赵宴平面无表情地听着,最后只「嗯」了一声。 阿娇又问起柳氏、沈樱、秋月、翠娘。 赵宴平道:「母亲、小樱一直在守孝,家里闭门谢客,没什么事。」 阿娇:「董家后来有没有找樱姑娘的麻烦?」 赵宴平声音微冷:「他们不敢。」 谢郢离京不久,他也进京做官,董家只是贪财,妹妹又没有继续针对他们,董家不会为了旧事再得罪他。 「她们出发之前,写了一封家书给我,提到了你舅舅一家。」赵宴平忽然道,说完看了眼秋竹。 那眼神的意思太明显,秋竹行个礼,退了出去。 阿娇疑惑地等着。 赵宴平低声道:「朱时裕病得严重,没挺过来,死了。翠娘听外人议论,你舅舅似乎准备过两年让朱双双招婿入赘。」 阿娇闻言,看向院子里。 她想到了朱时裕看她的眼神,也想到了朱双双那日在墙头看不起她给赵宴平做妾的嘲弄,没想到一年过去,被金氏靠卖了她才救回来的朱时裕最后还是死了,舅舅没有其他儿子,朱双双只能招个赘婿,再也做不成有钱人家的少奶奶了。 因为舅舅,阿娇不至于喜闻乐见,但也没有感到悲伤。 她只关心对自己好的人,朱时裕的死还不如赵宴平的病让她牵挂。 「入赘也好,有我舅舅舅母在眼前盯着,不怕赘婿欺负她。」阿娇勉强接了句话道。 赵宴平看得出她不关心,他也只是拿朱家做幌子,打发秋竹走罢了。 赵宴平真正想说的,是:「翠娘嘴碎,我会交代她不许对任何人提及你我的关系,还有小樱,她年后肯定会开胭脂铺子,开在哪里我不知道,如果也在这条街上,可能会遇见你。你若介意,我会交代她别来打扰……」 「不用,多亏樱姑娘教我我才知道该怎么开铺子,遇见最好,我还想与她叙叙旧呢。」阿娇忙打断了他,笑道:「说好了咱们就当乡邻来往,我相信樱姑娘、翠娘包括秋月她们都不会四处张扬咱们的事,再说我也不怕被人知道,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嫁。」 「年后你也才二十岁,这么年轻,真不想嫁了?」赵宴平看着她问。 阿娇垂眸,摸着绢帕道:「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嫁有孩子的鳏夫,我未必能当好继母。没有孩子的,便是娶了我也会纳妾生孩子,人一多就容易心不齐,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赵宴平攥紧手中的茶碗,良久方道:「也好,不嫁反倒自在。」 阿娇笑了笑,抬头问他:「你呢,这把年纪了,等太太进京,肯定也会催你快些成亲,难道还要用那种理由拖延吗?」 赵宴平苦笑,那笑容也转瞬即逝:「不瞒你说,最近已有媒婆登门,我让郭兴放话出去,先找妹妹再成婚,太太知道我的心事,绝不会强求。」 阿娇点点头,太太看着就温柔,与赵老太太不是一类人。 「可,万一,赵家大房你就一个男丁,难道你真的不娶了?」阿娇悄悄拧着帕子问。 厢房里传来春竹要收起糕点、小孟昭还想再吃的对话,赵宴平看向阿娇,道:「果真如此,我也收个义子。」 阿娇愣愣地看着他。 第43章 就在这时,夏竹端着几盒绢花过来了,阿娇立即转移了话题。 夏竹将绢花都摆在了两人中间的桌子上,一共八盒绢花,每朵都栩栩如生。 赵宴平仔细打量片刻,挑了一朵樱花,一朵玉兰。 夏竹惊讶道:「赵爷真有眼力,挑的都是我们小姐做的,外面那些绣娘的手艺再好,终究还是不如我们小姐做的精致。」 言者无心,阿娇心里一跳,是纯属巧合,还是他还认得她的手艺? 阿娇飞快瞥了一眼赵宴平。 赵宴平神色淡淡,收好绢花,问阿娇价钱。 阿娇笑道:「赵爷送了昭哥儿那么好的点心,这两朵绢花就当我的回礼了。」 赵宴平客气两句,告辞了。 阿娇亲自将他送到绣铺,只是没有出门。 「东家,不知道是我虚荣,还是真的是那么回事,我怎么觉得赵爷这一升官,似乎比半年前更英武俊朗了?」江娘子凑过来,一边看着赵宴平走远的背影,一边在阿娇耳边悄声道。 阿娇抿唇。 不是江娘子虚荣,而是赵宴平确实越发出众了。在武安县的时候他晒得黑,身形也更像武夫,魁梧健硕,如今做文官捂白了,生了病再瘦下来,一身青袍,看背影风流倜傥的,只是眉眼清冷,让人望而生畏。 「可惜啊,赵爷一心找妹妹,不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又如此俊俏,多少贵女抢着嫁他呢。」江娘子啧啧地惋惜道。 阿娇眸光一转,回去收拾账房了。 江娘子的可惜,于阿娇而言却是庆幸,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盼着什么,阿娇只清楚一件事,她不高兴他娶妻,一想到他会抱着别的女人做那些沉闷又热情的事,阿娇哪哪都不舒服,仿佛,仿佛她睡过他,他就成了她的人一样,旁人不能染指。 当晚,阿娇毫无预料地做了一场羞人的梦,醒来仍然全身发烫。 腊月二十四,赵宴平赁了三辆马车,带着郭兴去通州码头接柳氏、沈樱一行。 「大哥怎么瘦成这样了?」 亲人团聚,看到瘦成书生一般的兄长,沈樱一边打了个喷嚏一边心疼地道。 柳氏也担忧地看着儿子,这样的儿子瞧着是更俊了,但变瘦意味着吃过苦头啊。 赵宴平笑笑,看着妹妹道:「没什么,吃不惯这边的饮食而已,看你鼻子红的,受寒了?」 沈樱想摇头,未开口又打了个大喷嚏。 赵宴平替妹妹紧了紧斗篷带子,扶母亲与妹妹先上车。 翠娘、秋月、宝瓶、如意四个丫鬟坐第二辆,李管事与郭兴将所有包袱箱笼都搬到第三辆马车上,他们也就坐在那辆车上了。确定一件行李也没有落下,一个人也没有少,赵宴平折回第一辆马车前,一跃而上,与母亲、妹妹叙旧。 柳氏、沈樱这才得知赵宴平已经封了七品官。 兄长这么厉害,还拜了卢太公为师,沈樱深感骄傲,自然要打听打听兄长的升迁历程。 赵宴平自觉此事难以隐瞒,且阿娇也说过她并不介意与妹妹来往,赵宴平便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沈樱眯了眯眼睛,审问兄长:「朱秀才何时托你捎带了碧螺春?」 赵宴平道:「临行之前他私下交给我的,不想金氏知道。总之你记住,京城没人知道她与我的旧事,包括她身边的丫鬟、伙计,你若见了她,只当乡邻来往,言谈之间切莫露了痕迹……」 沈樱撇嘴道:「好了好了,我保证不会给阿娇姐姐惹任何麻烦,行了吧?嗦嗦的,明明处处在意替她着想,还嘴硬不肯承认。」 赵宴平皱眉。 柳氏轻声训女儿:「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京城不比县城,你以后要规矩一点,马上都要十八岁了,小心嫁不出去。」 沈樱哼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又不是非要嫁人,阿娇姐姐都能把铺子开起来,我也可以。」 柳氏越发头疼了,儿子不想娶,女儿不想嫁,这叫什么事? 两个时辰后,三辆马车前后拐进了狮子巷。 沈樱跳下马车,看到眼前的三进宅子,沈樱惊讶道:「这宅子好像才修缮过,是大哥新租的吗?」 郭兴一边往下搬行李一边笑呵呵地道:「不是官爷租的,去年我们一过来,谢三爷已经都准备好了,里面要用的应有尽有,姑娘与太太屋里还摆了花瓶挂了字画,别提多周到了。前两天三爷还来了一趟,打听太太何时进京,说是要过来拜访。」 众人都知道谢郢与赵宴平交情深厚,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车夫们完成差事赶车离开了,赵家众人说说笑笑地进去了,郭兴偷偷瞅了秋月好几眼,发现妹妹翠娘在笑,郭兴脸一红,低下头搬东西。 第44章 一直忙到黄昏,众人才纷纷安置好了,翌日再把宅子彻底清扫一遍,贴上春联年画,只等过年。 提前打过招呼要来拜访的谢郢,也如约登了门,还拉了一车年货过来。 眼看着顺哥儿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搬进来,柳氏受宠若惊道:「三爷真是太客气了,您在县城的时候就经常关照宴平,宴平进京后也颇受你照拂,现在您还带这么多东西过来,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收?」 谢郢身穿玉色锦袍,笑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伯母这话就见外了,没有赵兄,我早已没了小命,这点俗礼算什么?」 柳氏只好叫丫鬟把东西都搬了进去。 赵宴平陪母亲待客,注意到谢郢频频朝门外看去,又不似有事要离开,忽然心中一动。 自家人口简单,没有露面的只有妹妹沈樱,难道谢郢是在盼妹妹过来? 赵宴平又想到了谢郢给母亲、妹妹房里添的各种精致陈设。 以前赵宴平只当谢郢对他过于关照,现在看来,谢郢今日的拜访似乎另有目的。 没过多久,连柳氏都注意到谢郢的异样了。 柳氏或许没有儿子的缜密心思,可她是母亲啊,还是一个急着尽快给大龄女儿找门婚事的母亲,看到谢郢这般举止,柳氏自然就想到了那上头。 「对了,三爷年轻有为又家世显赫,如今应已娶了妻子吧?」柳氏笑着问道。 谢郢看眼赵宴平,笑道:「不瞒伯母,我与赵兄一样,都太忙了,还未有闲暇考虑婚事。」 赵宴平闻言,心想这话若是被在天有灵的老太太听见,肯定又要胡思乱想一通。 柳氏不知道两个年轻人还闹出过那样的误会,一心与谢郢说话:「你们年轻人忙差事,自有家中父母替你张罗,三爷也二十四五了吧,侯爷、夫人没替你安排过吗?」 谢郢攥了攥拳。 自他回京,父亲、夫人、姨娘都提过此事,谢郢心有所属,单独禀明了父亲。父亲以前不是太同意,卢太公收了赵宴平为徒后,父亲总算松口了。如今他要做的,便是争取沈樱与柳氏的首肯。 今日谢郢过来,便有试探之意。 他年纪确实不小了,如果沈樱与柳氏都愿意,年后侯府便会托媒来提亲。 脸皮微红,谢郢垂眸道:「家父知我心有所属,并未催过,只等我求得了女方的首肯再替我做主。」 赵宴平快听不下去了。 柳氏却很是紧张,故作轻松地问:「三爷这般人才,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得了三爷的青睐?」 谢郢喉头滚动,正要开口,沈樱带着翠娘,绕过影壁朝这边走来了。 柳氏暗道女儿回来的不是时候,那边谢郢已经站了起来,拱手朝沈樱行礼道:「好久不见,沈姑娘可还安好?」 沈樱自然认得举荐兄长的伯乐,笑盈盈道:「原来是三爷来了,我说门口怎么停了一辆马车。」 谢郢直起身子,目光落到沈樱脸上,只觉得她笑如春花烂漫,艳丽夺目。 沈樱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轻轻吸了吸鼻子,因为受寒声音都变得微微发哑,遗憾地朝母亲道:「娘,阿娇姐姐去将军府小住了,要等初五才回来,我与翠娘扑了一场空。」 柳氏哪有心思想阿娇,嗔怪她道:「都受寒了还四处乱跑,你也不怕把病气过给人家,快回房休息去。」 沈樱「哦」了声,坐都没坐,朝谢郢点点头,转身走了。 谢郢顿觉怅然若失。 柳氏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等谢郢自己挑明。 谢郢回神,见心上人的母亲正笑着注视着自己,谢郢突然鼓足勇气,朝柳氏行礼道:「不瞒伯母,晚辈还在武安县时便对沈姑娘动心了,因逢沈老过世,才未曾言明。如今沈姑娘出了孝,晚辈不想再耽搁,业已禀明过家父,家父也是同意的。今日过来便想问问伯母的意思,如果您看得上晚辈,愿意将沈姑娘许配给我,晚辈这便回府请长辈安排媒人去。」 柳氏按下惊喜,确认道:「咱们两家家世悬殊,侯爷真的同意?」 谢郢自嘲道:「赵兄得拜卢太公为师,前程不可限量,谢家家世确实显赫,然晚辈只是侯府一庶子,前来求娶沈姑娘,是晚辈高攀才是。」 柳氏忙道:「三爷万万不可这么说,小樱她不懂规矩,三爷喜欢她是她的荣幸,只是小樱一心重开她的胭脂铺子,容我问问她的意思,年后再给三爷答复,可好?」 谢郢笑道:「应该的,伯母也不用急着催沈姑娘应许,只要她肯嫁我,我可以等她新铺子开张后再来提亲。」 这么深情又温柔,柳氏心里已经替女儿说了一百次愿意了。 赵宴平送谢郢出门。 绕过影壁,赵宴平顿足,皱眉问谢郢:「你何时看上的小樱?」印象中,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45章 在江南,谢郢的确只见过沈樱三次。第一次是七夕游船,沈樱男装出现在他面前。第二次是沈樱一身孝衣去县衙状告亲兄不孝,眼中带泪却神色倔强。第三次是他去沈家沟吊唁沈员外,沈樱仍是一身白色麻衣,跪在沈员外的棺木前,满面悲痛。 然而就是这三面,便让他对沈樱念念不忘,生了迎娶之心。 身为庶子,谢郢从不曾太在意什么家世门第,他只想娶一个让他心动的好女子。 「说不清,反正就是喜欢了,赵兄不会反对吧?」谢郢看着赵宴平问。 赵宴平知晓谢郢的为人,他担心的是小家碧玉的妹妹,能否适应侯府大宅。 谢郢笑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那嫡母很会做面子活儿,我若娶个高门贵女,他兴许会刁难刁难她,咱们两家联姻,你又是寒门清流,她不会费心针对小樱的。」 赵宴平沉声提醒他:「小樱未必同意,你改口过早了。」 谢郢失笑,摇摇头告辞了。 赵宴平站在门口送他,等他折回厅堂,柳氏早去后院找女儿了。 「谢三爷想娶我?」 柳氏一开口,沈樱只觉得难以置信,她做什么了谢郢就想娶她?这简直比听说阿娇突然来向兄长提亲还让沈樱震惊。 柳氏笑道:「喜欢不喜欢,有时候就是一个眼神的事,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吧,人家三爷可说了,他不反对你开铺子,甚至愿意等你开完铺子再来提亲呢。」 沈樱咬了咬唇。 她嘴上说着不嫁人也没什么,但兄长已经扬言找不到姐姐就不娶了,她再不嫁,只会让母亲发愁。既然早晚都要嫁,谢郢仪表堂堂,人品端正,家世也够好,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母女俩正商量着,赵宴平来了,提醒妹妹别光考虑谢郢,还要了解过侯府诸人后再做决断。 沈樱便笑道:「大哥说的对,那我就一边筹备铺子一边打探侯府的消息,想清楚了再答复他。」 阿娇带着小孟昭在将军府里过的年。 从腊月底到正月初四,薛敖、孟氏出去应酬过,但将军府清清静静的,阿娇就像在自己的小宅子里一样自在。阿娇也知道,这是姑父姑母特意为她安排的,为了让她多住几日,姑父姑母将自家的宴请定在了正月初六,官员放假的最后一天。 初四用过午饭,阿娇就准备带孟昭回去了。 孟氏没跟侄女多客气,只约好正月十四再去接阿娇娘俩,来将军府过元宵节。 阿娇笑着应下。 回了家,阿娇才得知沈樱、翠娘来找过她,并且托丫鬟留了口信儿,说初八那日再来。 一别两年,阿娇还挺想她们的。 姑母要准备宴请,阿娇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带着丫鬟们将铺面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年前收起来的绢花、绣活儿也重新摆了出来,初七上午重新开张做生意。 初八这日,沈樱、翠娘果然来了,从后门那边进来的。 秋竹来传话,阿娇笑着去了后院。 故人重见,沈樱还算稳重,翠娘直接红着眼睛扑到了阿娇怀里,哭得泪汪汪的:「小……阿娇姐姐,我好想你啊!」 沈樱与阿娇有一起合作生意的交情,也有小嫂与小姑的情谊,但整个赵家翠娘才是与阿娇相处时间最长的那个,阿娇又对她好,阿娇离开的时候,翠娘也是哭得最凶、最想念阿娇的那个。 阿娇抱着翠娘的头,笑着让丫鬟们带小孟昭去院子里玩。 等丫鬟们走了,阿娇看看沈樱,再看看翠娘,一个变成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虽经历了家中惨变父亲离世却不改其自信乐观,一个虽然也十六岁了,但仍然单纯率真像个小丫头,熟悉与亲切的感觉扑面而来,仿佛大家从未分开过。 「小樱快坐,翠娘你也别哭了,再哭昭哥儿还以为我欺负了你。」阿娇扶正翠娘,笑着道。 翠娘一边瞅着阿娇,一边拿帕子抹眼泪。 她哭的时候,沈樱早已仔细打量过阿娇一遍,此时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沈樱由衷地赞叹道:「两年不见,姐姐美貌不变,气度却更加雍容,我都快不敢认了。」 阿娇笑道:「我一个小铺子东家,有什么雍容的,你快别乱夸。」 翠娘突然连连点头道:「姑娘夸得没错,姐姐就是雍容了,瞧着就像官家娘子!」 「合着你们是商量好了一起过来夸我的吗?」阿娇指着右边的椅子,让翠娘也坐。 翠娘可没忘了自己丫鬟的身份,如果不是官爷与姑娘再三警告她不许用旧称,翠娘都不会叫阿娇姐姐这么亲昵的称呼。 阿娇与沈樱面对面坐着,翠娘就站在沈樱一侧,一边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娇看,像个小呆子。 阿娇问了问沈樱进京路上可否顺利,都是家常闲话。 第46章 孟昭突然从院子里跑过来,要娘亲陪他玩。 沈樱盯着孟昭看,见这孩子脸蛋白净,眉眼漂亮,怎么看都不像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在街上捡回来的孤儿,沈樱心中一动,有个念头越想越觉得可能是真的。 等孟昭又被带到院子里,沈樱摸摸头发,笑着问阿娇:「姐姐,我头发乱了,能否借你的梳子一用?」 阿娇领会了她的眼神,单独带沈樱去了内室。 一进来,沈樱就激动地拉住了阿娇:「姐姐你跟我说实话,昭哥儿是不是你自己生的,其实是你与我大哥的骨肉?」 阿娇口中若是有茶,肯定会笑得喷出来,嗔沈樱道:「说你老成稳重,你又来犯傻,别说我怀不上孩子,就算我怀上了,我离开时肚子平平,哪能生出昭哥儿这么大的孩子来?昭哥儿可都满两岁了,你大哥也见过他,真是他的,他能不认?」 沈樱又没生过孩子,她也看不出孟昭有多大,一激动就想错了。 猜测失误,沈樱面露失望。 阿娇垂眸安慰她:「别急,等你大哥找到香云姑娘,就会娶妻生子,给你添个小侄儿了。」 沈樱见她说这话时都不敢看自己,不由问道:「姐姐真的不介意我大哥成亲再娶?」 阿娇看傻孩子似的看着她,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与你大哥的事都过去了……」 沈樱打断她道:「姐姐忘得快,我大哥可没忘,知道我们今日要过来,昨晚、今早他又分别嘱咐了我们一遍,让我们谨言慎行,不许给你招惹麻烦。他是闷葫芦,你的事什么也没与我说,今天看到昭哥儿我才知道姐姐竟然存了不再嫁人的念头,既然姐姐不想再嫁,那我就想什么说什么了,若姐姐不喜欢听,我再闭嘴。」 阿娇没有不喜欢听,她只是觉得,沈樱可能误会了。 「你大哥从来都是外冷心热,他那么嘱咐你与翠娘,只是单纯地关照我,没有别的意思。」阿娇澄清道。 沈樱苦笑:「我能不了解他?再喜欢你都不肯说出来,姑太太要接你进京过好日子,他一心为你着想,痛痛快快地写了放妾书,翠娘还说他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跟你说,好像根本不在意你走,可你们的马车还没出城呢,他就给自己憋吐血了,昏倒在地上,差点没吓死我们。」 阿娇怔怔的:「他,他吐血了?因为我走?」 沈樱点头。 阿娇呆呆地坐到椅子上,思绪又被沈樱的一番话带回了江南那座小宅子。 赵宴平吐血了,说明他舍不得她走,那他为何承诺老太太…… 「我以前承诺过你的,从始至终都作数。」 「老太太病得严重,我会尽量哄她,言语上可能会让你受些委屈,你别往心里去。」 他进京后说的话,与以前说的同时响起在耳边,再想到那两包被他当成幌子的碧螺春,想到他消瘦的脸庞,阿娇心里一疼,终于意识到,自己错怪他了,他赵宴平,根本不是那种会在娶妻前将旧人无情赶走的男人。 「姐姐,你心里也还有我大哥,是不是?」沈樱坐在阿娇对面,怅然地道。 阿娇看着沈樱,就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了孟昭清脆的笑声,无忧无虑的。 阿娇也笑了笑。 有也好,没也好,终究都是分开了,阿娇只愧疚自己误会了他,却并不后悔搬到京城开始新的生活。这种不用担心会被人抛弃,不用在感情里患得患失的安稳生活,虽然偶尔会觉得孤单,会希望身边有那么一个人陪着,却踏实自在,远比那人在身边,却又不会完全属于她的滋味儿好多了。 「罢了,不提了,你大哥官升得这么快,以后会娶到更好的姑娘,我是真不想琢磨嫁人那些事了。」阿娇目光平和地道,转而问起沈樱还会不会继续开胭脂铺子的事。 沈樱见她刻意回避,便也不再追问,就算阿娇还喜欢兄长又如何,关键还要看兄长怎么想,是等找到姐姐后就来提亲,还是顾虑子嗣只想纳阿娇做妾却又无颜开口,反正沈樱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么一对比,沈樱突然发现,兄长是个好哥哥,对心上人却不够体贴,谢郢那样干干脆脆地来提亲,反而讨人喜欢。 叙过旧,阿娇带沈樱去前面看看她的铺子。 沈樱名字里有樱,从小就喜欢樱花,相中两款樱花绢花,笑着要买下来。 夏竹在旁边见了,疑惑道:「年前赵爷过来,不是选了这支粉色的送姑娘吗?」 沈樱一愣,她都进京十来天了,兄长除了警告她别在阿娇这里说错话,除了给她分析永平侯府那一大家子的亲戚关系,除了大年初一的时候给了她一点压岁钱,再没有提过旁的事,更不曾送她什么绢花。 之前兄长说朱昶托他给阿娇送碧螺春,沈樱就不记得朱昶来找过兄长,怀疑兄长拿碧螺春当幌子来见阿娇,现在又有了绢花,沈樱立即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第47章 当着夏竹、江娘子的面,沈樱笑道:「这花好看,我再买一朵。」 阿娇哪里会收她的钱,坚持送她。 沈樱就道:「也行,等我的胭脂铺子开起来,我再送姐姐几盒胭脂。」 阿娇笑道:「那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沈樱在铺子里就把那樱花绢花戴上了,临走之前,她悄悄在阿娇耳边道:「我大哥八成是弄丢了他挑的绢花,压根没送我,提都没提。」 说完,沈樱朝阿娇眨眨眼睛,带着翠娘离开了。 阿娇耳根微热。 原来他真的还认得她的手艺,故意挑了她做的绢花,拿回去私藏了。 虽然没幻想过还能与他继续生活,但知道有那么个人在默默地想着她,阿娇就觉得,今日的天空好像更蓝了,柜台里摆着的那些绢花女红也更精致漂亮了,就连小孟昭偏食不肯吃青菜的样子,也瞧着无比可爱。 ☆☆☆ 傍晚,赵宴平从大理寺回来,先回房换衣裳,再到后院陪母亲妹妹用饭。 一进厅堂,赵宴平就注意到妹妹头上戴了一朵粉色的绢花。 坐的近了,赵宴平又朝妹妹的发髻看了两眼。 沈樱一直留意他呢,故作疑惑道:「大哥看我的绢花做什么?」 赵宴平垂眸,一边端起茶碗一边道:「没什么,挺别致的。」 沈樱撇嘴,旋即笑道:「当然别致,这是我从阿娇姐姐的铺子里挑的,只是我挑这朵的时候,阿娇姐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难道是我戴这朵不好看吗?娘,你替我掌掌眼,好看吗?」 沈樱俏皮地朝柳氏晃了晃脑袋。 柳氏无奈道:「好看好看,多大人了,还这么没正经。」 沈樱笑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兄长。 赵宴平脑海里只有阿娇。 怪怪的眼神,她是不是猜到了? 沈樱来铺子没两日,赵宴平又来了一次铺子,当着江娘子、夏竹的面直言有事相求。 他神色严肃,阿娇顿时忘了沈樱私下告诉她的那些话,带着赵宴平去了后院。 阿娇这宅子里除了小孟昭,剩下的全是女眷,后院便养了一条狗,这时春竹、冬竹陪着小少爷在后院逗狗,秋竹瞥几眼登门渐渐频繁的赵爷,这次没用赵宴平使什么眼色,秋竹自觉退到了外面。 不光江娘子认为赵爷对主子有那意思,四个竹晚上谈心时也都猜测赵爷与主子之间没那么简单,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并肩坐下后,阿娇隔着桌子问道。 赵宴平看看她,放低声音道:「倒也算不上麻烦,那日小樱过来找你,可有对你提起,三爷向她提亲了?」 阿娇睁大了一双杏眸,沈樱才进京多久,这么快就有人去提亲了?三爷,难道是…… 「谢三爷?」 「嗯,他说他在县城时已对小樱有意,只是小樱要守孝,他才一直等到如今。」 阿娇听了,又是吃惊又是替沈樱高兴。虽然她只见过谢郢两三次,但那么俊秀文雅又平易近人的世家公子,简直就像话本里的翩翩公子,真的很讨女子喜欢。赵宴平又救过谢郢的性命,有这份交情在,婚事真成了,谢郢肯定会对沈樱好的。 「太太跟小樱怎么说?已经正式提亲了吗?」阿娇兴奋地问。 她这么高兴,赵宴平神色也温和下来,解释道:「太太乐见其成,小樱应该也是愿意了,只是要等铺子开起来再给三爷准确答复。」 阿娇忽然想到他的来意,奇怪道:「这是好事,那你过来是希望我帮什么?」 赵宴平看着她道:「是想托你帮我打探永平侯夫人、世子夫人、二夫人可好相与。我官职低微,太太又刚到京城,结交不到高官家的女眷,而我能打听到的全是侯爷等男丁的为人处世。三爷不介意门第,侯夫人等未必看得起小樱,倘若侯府内宅难容小樱,三爷再好,这门婚事都不合适。」 阿娇明白了,他是怕沈樱嫁进侯府受委屈。 阿娇也希望沈樱婚后的生活顺顺遂遂,马上应承道:「好,我会托姑母帮我问问,等姑母跟我说了,我再想办法告诉你。」 赵宴平点头道:「有劳了,婚事不一定成,若姑太太问起,还要麻烦你找个借口。」 阿娇笑道:「这个我懂,我只说是我自己好奇,不会提到小樱的。」 赵宴平自然信得过她。 视线扫过她发髻上的玉簪,赵宴平抿唇,低声问:「小樱翠娘过来,可有乱说什么,给你添麻烦?」 他主动提起这个,阿娇睫毛低垂,笑着道:「都长成大姑娘了,就连翠娘也规矩懂事了不少,哪里会给我添什么乱。」 第48章 赵宴平手掌放在膝盖上,微微紧了紧,惭愧道:「那日我从你这里挑了两朵绢花,回家路上碰见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被人欺负,我见她哭得可怜,便将两朵绢花送了她,没送成太太、小樱,没想到小樱又来你这里讨了两朵,让你破费了。」 他面容冷峻,话说的跟真的一样,阿娇都分不清他到底是私藏了绢花,还是真的拿去安抚小丫头了。 「一下子收到两朵绢花,那孩子肯定很高兴吧?」阿娇抬眸,微笑着问,暗暗观察他。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姣好的面容正对着他,赵宴平朝着院子道:「嗯,一起戴头上,跑家里去了。」 阿娇莫名羡慕起来,扯着帕子道:「真好,小小年纪就有人送她绢花了,我……」 说到一半,阿娇察觉了不合适,忙住了口。 可赵宴平知道她在羡慕什么,她在赵家住了一年半,他一样首饰也没送她。 厅里沉默下来,过了会儿,阿娇率先起身道:「那行,我先回账房忙了,有了消息再知会你。」 赵宴平也站了起来,随着她往外走。 来到那狭窄晦暗的走廊,看着她纤细单薄的背影,赵宴平突然叫了她一声。 低低的一声「阿娇」,仿佛就响在她耳边,以前他用这种音调叫她的时候,都是在夜里,都是在两人最亲密的时候。 阿娇慢慢地停了下来,微微偏过脸,等着他说。 赵宴平站在她两步之外,用同样低哑的声音道:「关系到小樱的婚事,还请你多多费心,今日我来的匆忙,忘了准备谢礼,改日定当补上。」 阿娇耳根一热,咬唇道:「我帮忙是念着我与小樱的交情,谁向你要谢礼了?」 说完,阿娇快步朝前走去,到了通向账房的小门才想到什么,停下来,脸没那么烫了,再用眼神示意杵在原地没动的男人走过来。 她是不想让江娘子看出什么。 赵宴平默默走到她身后。 两人前后脚进了铺子,阿娇直接坐到账房的小帘子后了,嘴里同赵宴平道声慢走,低下头拨弄算盘。 江娘子偷偷打量赵宴平,却见赵爷的脸色比来时更严肃,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既然是大事,江娘子识趣地没去找东家打听。 受人之托,正月十五去将军府过节的时候,阿娇找机会同姑母询问永平侯府的事。 阿娇虽然比赵宴平早进京一年,可她一心打理自己的小家,平时往来的都是绣娘,没结交过几位官家女眷,这种事只能托姑母帮忙。 孟氏倒也不必特意去打听,在官太太堆中混了两年,该听说的闲话她都听说了,难以传出来的,或是她的人际圈子也没听说过的,孟氏也不好找人去问。薛敖再受圣上赏识,也只是四品武将,比不过永平侯府世代恩宠,她打听得太过,传到侯府,凭白得罪人。 侄女提起,孟氏就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侄女。 永平侯府谢家那些祖宗的功勋就不用多说了,光说永平侯这辈,永平侯能征善战,年轻时立下不少功劳,他的姐姐及笄后就指给了还是太子的淳庆帝为太子妃,现尊为皇后。姐弟俩算是陪着淳庆帝一路走过来的,与淳庆帝的情谊非同一般。 永平侯府内,侯爷有妻有妾,子女加起来也有七八个,不过只有侯夫人与秦姨娘生了儿子。秦姨娘便是谢郢的生母,算是侯府那些妾室里面唯一能让外人听说一二的一个,其他妾室都没出过什么风头。 永平侯夫人的名声非常不错,她的嫡女嫁进王府做了王妃,几个庶女也在她的操持下分别嫁给了京城的青年才俊,从未传出过苛待姨娘、庶女的闲话。永平侯夫人与人为善,几年前,京城还传出一段佳话,说永平侯夫人去寺里上香,见一贫家妇人跪在佛像前一边磕头一边哭,永平侯夫人就派丫鬟去打听,得知那妇人家里的丈夫、孩子都染了病,永平侯夫人心生怜悯,命丫鬟赠了对方二十两白银。 寺里的和尚见了,赞永平侯夫人有菩萨心肠,永平侯夫人还因此得了「活菩萨」的美誉。 至于永平侯夫人的两个嫡子儿媳妇,都是年轻的小辈,暂且没听说什么闲言碎语。 阿娇一直认真地听着,越听越觉得沈樱与谢郢的婚事肯定能成了。 孟氏忽然打量她问:「你怎么好奇起他们家的事了?」 阿娇来之前就编好了借口,笑道:「那天有个侯府的小丫鬟去铺子里挑绢花,好像挺喜欢的,不知是买给她自己用还是送给内宅主子,我提前了解了解她们的喜好,也许哪天我的绢花能戴在贵妇人头上呢。」 孟氏赞许道:「你倒是越来越有远见了。」 阿娇暗暗庆幸姑母没有起疑,过了十五,十六一早阿娇便心满意足地回了铺子。 第49章 ☆☆☆ 元宵节也是赏月、赏灯、出门夜游的好日子,连着三晚解除宵禁,主街两侧的大小铺子生意火爆,店家们都推迟了打烊时间。 江娘子告诉阿娇,说昨晚沈樱拉着赵爷游逛,逛到这边想进来打声招呼,又赶上她不在。 阿娇便想,也许今晚兄妹俩还会过来。 坐在小帘子后面,不用记账收钱的空暇,阿娇就透过帘缝盯着门口瞧。 瞧了几次,街上行人渐渐少了起来,玩够了的百姓们陆续都要回家休息了,连江娘子的相公也赶了过来,在外面等着接媳妇回去。 就在阿娇准备吩咐江娘子打烊时,门口突然走过来两道身影,男人一身锦袍,三旬左右的年纪,剑眉凤目气宇轩昂,通身一股令人不敢冒犯的威严,却又不是赵宴平那种冷冰冰的威慑,仿佛与生俱来,仿佛他天生就该被人尊崇着。 而他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桃花般的眸子…… 看清少妇的面容,阿娇愣住了。 江娘子、夏竹也都呆呆地看着那美貌女子。 华服男女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打量,径直沿着柜台转了一圈,男人薄唇紧抿,似乎心情不悦,直到美貌女子挑了一朵石榴绢花插在鬓边,轻声问他好不好看,男人才露出片刻笑脸,牵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不等江娘子开口,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长随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三人旁若无人地来,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良久之后,江娘子才第一个反应过来,拿起银子来到账房前,惊艳地对阿娇道:「东家,刚刚那两人,该不会是天上的神仙眷侣下凡来了吧?」 阿娇强掩激动地看着江娘子递过来的银锭子。 仙女长什么样她没见过,可毋庸置疑,那美人与柳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香云被赵二叔卖掉的时候才六岁,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虽然赵宴平一直没有放弃,阿娇也求过菩萨保佑这对儿兄妹俩能团聚,但内心深处,阿娇也认为赵宴平找回妹妹的可能非常渺茫。 所以,当一个酷似柳氏的美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阿娇恍如做梦,觉得什么都不真实起来,直到江娘子将银子递给她,阿娇才回了神,哪怕自己猜错了,哪怕那美人只是酷似柳氏与赵家并没有任何关系,阿娇也必须追上去问一问! 与她对赵宴平的感情无关,阿娇就是想帮帮这一家人。 推开账房的门,阿娇随手抓起钱袋子,匆匆追了出去。 主街很长,又是灯市即将结束之际,街道上只剩三三两两的一些百姓,因此,虽然那疑似神仙眷侣的男女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阿娇还是认出了他们。她小跑着去追,然而就在她与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五十余步时,一道黑影突然挡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娇惊骇地看着对方。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面容寻常的男人,走在街上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此时他看阿娇的眼神,却像寒冬刺骨的风一样冰冷,他的袖口,还露出了一截刀柄。 阿娇全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这人是想劫财,还是劫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娇回头,看到江娘子追了过来,阿娇微微恢复了一些胆量,正要警告对方,黑衣男人突然开口了,冷冷地问她:「你也是那绣铺里的?追我们主子作何?」 主子? 阿娇往前看了看,就见那对儿男女走到了一辆马车前,男子正在扶女子上车,阿娇急了,飞快解释道:「你们主子给的银子太多了,我要找零给他们。」 黑衣男人眼里闪过一丝不耐:「赏你们了,回去吧,我们主子不喜外人打扰。」 那马车已经出发了,阿娇看看马车,再看看眼前的黑衣男人,心想这护卫都这么冷傲,那位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男主子恐怕更难接近,她冒然去询问美人的身份,会不会得罪那位男主子?会不会给自己与美人都惹出麻烦? 「好,那就多谢你们主子了,冒昧问一句,你们主子是……」 「不想死就别乱打听,小心祸从口出。」黑衣男人厉声打断阿娇,指着铺子的方向道:「回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袖子里的匕首完全现了出来,被他握在手中。 阿娇胆小且惜命,转身就往回走。 「东家,出了什么事?」江娘子迎上她,见她脸色不对,喘着气问。 阿娇偷偷回头,就见那黑衣男人还站在原地,她便一边拉着江娘子往回走,一边说自己想找钱结果人家并不需要,敷衍了过去。 从江娘子到阿娇身边的四个丫鬟,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铺子打烊了,丫鬟们也退下休息去了,阿娇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那对男女的样子。 第50章 想到什么,阿娇掀开被子披上外衣下了床,再提着灯去了她的绣房。 阿娇喜欢研究新的绣样,闲暇时也会手痒做几样小东西,绣房里既备了各种料子,也备了笔墨纸砚供她写写画画。阿娇的女红与画技都是在花月楼那四年学会的,教她的女先生夸过她有天分,不过阿娇也不知道自己的画技算什么水平,反正她琢磨出来的那些花鸟风景绣样挺受女客们喜欢的。 阿娇也学过画人物,但画的少,离开花月楼后,阿娇只悄悄地画过几次赵宴平,也算有七分相似吧。 天寒,只有卧室点了炭火,阿娇抱了文房四宝回到卧室,坐在炭盆前暖暖手,然后开始磨墨。 美人不必画出来,与太太柳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娇艳,少了柳氏的沧桑。 男人…… 因为对方过于出众,阿娇在他陪美人挑绢花时也看清楚了他的容貌,才分开没多久,阿娇印象深刻。 修修改改,阿娇彻夜未眠,终于画出了最像的一幅。 怕自己眼光不准,天亮后,阿娇叫来夏竹,让她挑一幅最像那俊美男人的一幅。 桌面上摆了七八幅,夏竹震惊道:「小姐画他做什么?」 阿娇低声道:「你不用管,也别对任何人提起,只告诉我哪张最像。」 夏竹皱着眉头,仔细对比之后,选了也是阿娇认为最像的那幅。 阿娇小心翼翼地将这幅卷了起来,连着一封信放进一个闲置的画筒内。 到了黄昏,阿娇派冬竹去狮子巷等着,不必去赵家登门,只在巷子口等赵爷,将画筒交给赵爷,再传句口信儿,就说赵爷托她办的事她已经办好了,打开画筒便知。 冬竹领命去了,在狮子巷外等到天色见黑,赵宴平终于从大理寺回来了。 冬竹急着回去,传了口信儿便走了。 赵宴平看着她的背影,拿着画筒回了自家,先陪久候他的母亲妹妹吃了晚饭,再一个人去了书房。 打开画筒,里面有一幅画一封信。 赵宴平先看信。 信的前半段是说永平侯府女眷的事,根据阿娇能打听到的,沈樱嫁到侯府应该没什么不妥。 信的后半段,便是说昨夜发生的事,提及了那位容貌酷似柳氏的年轻美人,提到了阿娇追问不成无功而返,也提到了那个男子的容貌、大概年纪。 赵宴平托信的双手微微颤抖,再看了一遍后半段,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画轴。 赵宴平见过阿娇画花画鸟,从未见过她画人,现在也无暇顾及欣赏惊艳什么,他仔细端详画中男人的面貌,一一与自己进京后见过的大小官员对比,皆没有符合此人面貌的。阿娇说他气度不俗,恐非寻常富家子弟,身边又有护卫暗中保护,那定是赵宴平目前没有资格接触的达官显贵。 他没见过,谢郢与恩师卢太公或许见过。 他找妹妹的事谢郢更熟悉,翌日一早,赵宴平提前去了从永平侯府前往皇城的必经之路。他没等太久,就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谢郢,身边还有两位三旬左右年纪的官袍男子,大概是谢郢的两位嫡兄,永平侯世子、谢二爷。 赵宴平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高高大大的,很难让人忽略,谢郢刚要唤他,察觉赵宴平神色凝重,谢郢皱皱眉,转身请两位兄长先行一步,他径自去找赵宴平。 永平侯世子、谢二爷打量赵宴平两眼,骑马走远了。 「赵兄是来寻我的?何事这么急?」谢郢跳下马,关心地问道。 赵宴平带着谢郢走进旁边的巷子,清晨时分,周围一片寂静,赵宴平从胸口取出那幅画,展开问他:「谢兄可见过此人?」 谢郢低头去看,看清之后,他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反问赵宴平:「你打听此人作何?」 赵宴平听出来了,一边收起画一边盯着谢郢问:「你见过他,他是何人?」 谢郢沉默,沉声问道:「是大理寺要查他吗?」 赵宴平不想他误会,低声道:「与大理寺无关,昨晚此人带一女子去孟姑娘那边买绢花,孟姑娘说,那女子与我母亲十分相似,宛如一人。」 谢郢终于明白赵宴平为何要打听这个男人了,然而他的脸色并没有半分好转,甚至还倒退了两步。 赵宴平始终盯着他。 谢郢脸色苍白,他低着头,忽然意识到,如果他说了,他可能再也娶不了沈樱,可,谢郢更知道,赵宴平有多在乎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妹妹。 苦笑一声,谢郢抬眸,低声道:「如果孟姑娘没有画错,如果我没有认错,画中之人,应该是宣王。」 赵宴平错愕地看着他。 谢郢移开视线,脑海里一片纷乱,过了会儿才解释道:「我虽认得他,但我与他并没有任何私交,王爷有妻有妾,我一个外男,就连嫡姐嫁过去做王妃后都没见过她几面,王府里的其他女子更不曾见过,所以当年你托我在京城查找香云姑娘的下落,我是真的一无所知,家父派出去打探的那些手下,也没有胆子去王府打听。」 第51章 赵宴平理解谢郢的意思,他也相信谢郢不会故意隐瞒他。 只是,按照阿娇信里的描述,宣王与那个美人举止亲密好似夫妻…… 「王妃他……」 「容貌虽美,却与太太毫无相似之处。」 两人交情深厚,赵宴平只开了头,谢郢便给出了答案:他的嫡姐宣王妃绝非赵香云。 既然不是,无论那位酷似柳氏的美人在宣王府是什么身份,侧妃、姨娘、通房甚至连王府都进不去的外室、被宣王包场的青楼歌姬,只要她占了宣王的宠爱,都不会被宣王妃所喜。那么,除非能证明那美人不是赵香云,否则赵宴平都不会放心将另一个妹妹嫁到宣王妃的娘家。 谢郢不甘心。 他既希望那美人不是赵香云,又希望她是,让赵宴平能兄妹团聚,也让沈樱见见素未谋面的姐姐。 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位美人,有了答案,才能确定以后的路到底要怎么走。 「百官皆知王爷端肃,不曾去过青楼,便是去了也不会公然陪同歌姬到灯市游逛,同理,那女子应该也不是外室,十有八九乃王府有名分的内眷。」谢郢扫眼左右宅邸的院墙,走到赵宴平身边,低声耳语道。 赵宴平赞同此话,他没见过宣王,但听说过宣王的身世。当今皇后曾育有太子,可惜太子夭折,皇后多年无子,便抱了一位丧母的皇子记在自己名下,那皇子便是如今的宣王。皇后对宣王寄予厚望,严加管教,别的皇子都有过顽劣之举,宣王却自律甚严。 按照宣王平时的言行,他连昨晚都不会带什么美人出门。 可阿娇在信中提了,宣王似乎心情不悦,那么也许是宣王出了什么事,难得放纵了一次。 赵宴平与谢郢都有官职在身,早上时间匆促,未能详谈,约好傍晚下值了再聚。 今日户部事多,谢郢出来的晚,赵宴平站在皇城门外等他。 他与城门保持了距离,默默地观察从里面出来的官员。 赵宴平只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官,又无心结交应酬,除了大理寺的官员,其他官署的绝大多数赵宴平都不认识。 等着等着,里面出来一辆马车,上面挂着宣王府的牌子。 车门紧掩,窗帘低垂,赵宴平看不到车内主人的面容,他也不该窥视一位王爷。 赵宴平低下头,等宣王府的马车走远了,他才望了过去。 容貌酷似母亲、年龄也相近的美人,真的只是巧合吗? 天快黑了,谢郢才行色匆匆地出来了,见到赵宴平连声赔罪。 赵宴平摇摇头,与谢郢去了城内一条河畔,两人并肩而行,一直走到一处荒僻无人的河段,才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谢郢看眼赵宴平,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你知道,我是庶子,虽然我该喊王妃一声姐姐,可她长我十岁,我未到记事之年她已出嫁,我们姐弟之间并无什么情意。所以就算香云姑娘真的在王府,我也会暗中帮你打探消息,绝不会贸然惊动王妃,包括我那位嫡母。」 谢郢说的是真心话。 有血缘关系不代表感情会更深,他的生母是侯府一众姨娘当中最受宠的一个,嫡母看似不曾计较,但对他颇为冷淡,两位兄长与他也只是维持着表面和气,未曾交过心。这是人之常情,谢郢并不会抱怨什么,可他也不想让赵宴平误会,他会去帮着王妃嫡姐对付香云姑娘。 赵宴平明白,他也信得过谢郢的品行。 「王妃性情如何,与王爷感情如何?」赵宴平低声问。他深思熟虑了一天,认为此事只能从永平侯府下手,因为只有王府的人才清楚十六那晚宣王带了何人出门。答案就在王府,赵宴平却没有途径在不引人注意的条件下打探,倘若宣王妃善妒,或许会回娘家抱怨一二,消息传到侯府,谢郢就有办法获悉了。 谢郢好歹住在侯府,有些事情他就算不刻意去问,也会听说一些。 「王妃年长王爷五岁,曾经与太子有过婚约。王妃十四岁那年,太子病逝,不久皇后将九岁的三皇子记在名下。三皇子十五岁封王开府,同年,皇上赐婚王妃与他。据说,王妃一直未能忘却太子,与王爷感情疏离,也少有拈酸吃醋之举。」 赵宴平第一次听说皇家秘辛,谢郢寥寥数语,赵宴平已能想象出皇后丧子之痛、王妃另嫁之苦。 皇后教养宣王自然是想扶植宣王做新的储君,将娘家侄女嫁过去也是为了巩固皇后一族与宣王的关系。但,王妃心有所属,又长宣王五岁,宣王会真心满意这门婚事吗? 皇家的这些暗流汹涌,光是听说冰山一角都令人思绪沉重。 「纵使王妃不妒,王爷带内眷出府,她应该也会知道。」赵宴平分析道。 谢郢点头:「王妃身边的安嬷嬷是我嫡母身边的老人,王府内宅的事没有能瞒过她的,还有宫里派去的管事嬷嬷。赵兄放心,即便安嬷嬷不传消息给我嫡母,王爷携美出游,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得天衣无缝,说不定这几天就会传出闲言碎语来,你我分头留意便是。」 第52章 赵宴平只能等了。 谢郢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行字: 张侧妃,承恩侯府嫡女,庆和六年与王妃同年进府,三十一岁。 徐侧妃,工部尚书嫡女,庆和十三年进府,先为姨娘后凭子封侧妃,二十四岁。 等赵宴平看完,谢郢道:「这是两位侧妃的基本情况,我都有所耳闻不曾见过,其他姨娘、通房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先查查两位侧妃,看看她们容貌是否与太太相似。」 赵宴平收起纸条,向他道谢。 天色已晚,两人分头回府了。 才找到一条线索,赵宴平没有告诉母亲妹妹,但翌日黄昏,赵宴平去找阿娇了。 赵宴平信任谢郢,但他更信任阿娇,香云的线索就是阿娇提供给他的,赵宴平不怕将自己目前查到的东西告诉阿娇。 「居然是王爷?」阿娇大吃一惊,可回想那人的气度,也只有皇家能培养出来了,还有那个黑衣护卫,动辄就拿匕首威胁她,普通大户人家的护卫岂敢如此嚣张? 「接下来怎么办?」阿娇紧张地问。 赵宴平看着她道:「最近还要劳烦你多去几趟将军府,若听说宣王府的任何消息,都要转告我一声。」 阿娇应承道:「好,宣王来我的铺子买东西,我正好有借口跟姑母打听。」 赵宴平依然嘱咐她保守秘密。 阿娇笑着点点头。 明明已经不是一家人,两人却仿佛仍是一家,彼此信任,也愿意为对方四处奔走。 ☆☆☆ 谢郢预料的没错,宣王携美出游这件事竟然先从宫里传开了,而受到宣王盛宠的这位美人,便是王府里连着替宣王生了两个儿子的侧妃徐氏。 王府的消息不能随意刺探,但徐侧妃的消息却好打听,尤其是此事一传出来,官太太们也重新议论起了徐侧妃。 没等阿娇去姑母那里喝茶,孟氏先来绣铺了,从前面过来的,这两日铺子里的女客突然疯涨,阿娇拨算盘拨得手疼,直到姑母掀开小帘子,吓了阿娇一跳,她才赶紧将舅母请了进来。夏竹与江娘子忙得团团转,阿娇安排冬竹先去帮忙收钱。 「姑母,您怎么突然来了?」阿娇给姑母倒碗茶,疑惑地道。 孟氏笑:「这两天你的生意是不是特别好?」 阿娇点头,逢年过节都会好一些,但这两天客人增加的太多,的确奇怪。 孟氏让她坐下,解释道:「你不是说有两位贵人模样的男女来你这儿买过绢花吗,姑母知道是谁了。」 阿娇这才知道官太太里面已经传开了,并且让她的绣铺跟着火了一把。 「这位徐侧妃什么来历,竟让王爷如此宠爱?」阿娇看似很好奇地问,其实心里已经开始失望了,都姓徐了,还是侧妃,八成也是世家贵女,怎么可能是赵家丢失的香云姑娘? 孟氏没有察觉侄女的小情绪,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说了出来。 徐侧妃刚进宣王府的时候就引起过一波闲言碎语,因为当时徐侧妃的父亲、继母在京城做官,徐侧妃是直接被宣王从徐尚书的老家徐州城带回来的。宣王的说法是,他去江南赈灾,途径一山庄发现山庄走水,宣王去救人,发现山庄里住着的小姐乃徐大人的女儿,便顺路将人带回京城,没过多久,徐姑娘就进了王府为妾。 阿娇一听徐州城,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徐州离武安县确实远了些,但两地同属一个布政司啊! 「姑母,为何徐大人在京城做官,却把徐侧妃一人留在老家?」阿娇急切地问。 孟氏解释道:「听说她小时候落过水,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竟然试图放火烧了宅子,家里就将人送去庄子上养着,后来徐大人进京做官也没有带上她。这是徐家放出来的理由,外面的人都猜是那继母容不下原配夫人留下来的女儿,故意陷害她,徐大人宠信续弦,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事情过去那么久,真真假假的,谁也分不清。」 阿娇也分不清,但她知道,只要有线索,赵宴平一定能查出来。 阿娇写了一封信,派冬竹给赵宴平送去。 赵宴平已经知道了,除了阿娇送信儿,谢郢也又来找他密谈了。 「还要查吗?」坐在水边,谢郢心情沉重地道,「查出来她不是香云姑娘,你白忙一场,查出来她是,她以徐家女的身份受封侧妃,整个徐家都要背上欺君之罪,就连你们也会受到牵连,而且你一去查,还可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即便你要替她隐瞒,想害她的人断不会手下留情。」 赵宴平都懂,看着水面道:「不查了,她是官家嫡女,不可能是香云。」 谢郢攥了攥手,欲言又止。 赵宴平瞥见了他的小动作,沉默片刻,道:「小樱与家母也有几分相似,我想以她们水土不服为由送她们回沈家沟生活,免得因为她们容貌相似,惹出什么麻烦。」 第53章 谢郢顿觉心头一空,沈樱真的走了,就不可能再回京城。 可他也理解赵宴平的安排,毕竟,那可是欺君之罪。 「她们走了,你有何打算?」谢郢心烦意乱地问。 赵宴平垂眸道:「她毕竟像香云,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想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机会见徐侧妃一面,如果她不是香云,赵宴平就再接母亲小樱回来,如果她是,那母亲小樱留在老家,他继续待在京城默默地守着她,万一哪天事情败露,就算他官职低微改变不了什么,至少可以陪着妹妹一起受罚。 这是他作为兄长,唯一能替妹妹做的了。 沈樱九月初十出嫁,月初的时候,赵宴平来了一趟铺子。 阿娇又有四个月没见过他了,但因为中间赵宴平送过她一碗荔枝,便感觉两人之间并未断过联系。 赵宴平从前面过来的,黄昏时分,铺子里没什么客人。 孤男寡女,总是去后院说话也不合适,赵宴平提出要挑两朵绢花送给妹妹,江娘子识趣,请阿娇出来帮忙介绍,她与夏竹保持了距离。 阿娇拿了两盒绣娘们做的绢花出来,摆在赵宴平面前。 赵宴平看眼她的发髻,发现她戴了一只玉簪,并非他送的那支蝴蝶簪子。不过也是,那种于礼不合的礼物,她怎么敢公然戴出来,赵宴平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是否会暗暗地责怪他失礼僭越。 「赵爷瞧瞧,喜欢哪个。」阿娇没怪他,但也不可能表现出太高兴见他的样子,万一他只是随便挑了一根比较贵重的银簪表达诚意,谢礼只是谢礼,她含羞露怯的,多轻浮。 江娘子、夏竹就在不远处瞧着,赵宴平没有多看她,对着那两盒陌生的绢花道:「初十小樱出嫁,家中摆了几桌,这门婚事你帮了不少忙,太太也想请你过去吃席,热闹热闹,不知你可否有空?」 他音量正常,坦坦荡荡,仿佛两人只是普通的故人。 出于交情,阿娇想去给沈樱送嫁,但碍于世俗,她不应该去,否则哪日真相传开,旁人定会议论她对赵宴平旧情难忘,人家妹妹出嫁她一个前妾也巴巴地赶过去凑热闹。 「初十啊,真不巧,我与姑母约好了那日要去寺里上香。」阿娇遗憾地道。 赵宴平明白,他也知道这种邀请会让她难做,只是妹妹大喜他问都不来问一声,又怕她误会他过河拆桥。 赵宴平随意挑了两朵绢花,坚持付钱。 阿娇收了,笑道:「赵爷稍等,我给小樱准备了一份添妆,是我自己绣的,一点心意,您帮我给小樱带过去。」 赵宴平颔首。 阿娇去后院拿东西了。 赵宴平换了一处柜台前站着,目光随意扫过铺子里摆出来的绣活儿。 江娘子凑了过来,看着男人俊美冷峻的侧脸,笑着调侃道:「赵爷最近都没怎么露面,是大理寺的官务太忙了吗,还是一直在忙着筹备令妹的婚事?」 赵宴平对着柜台道:「都有。」 他并不习惯这种插科打诨。 江娘子看出来了,寻常男子暗暗惦记心上人,被人揶揄就算不脸红也会做些不自在的举动,赵爷倒好,那脸冷淡的,江娘子都不敢再开玩笑了。 找个由头,江娘子走开了,夏竹偷偷笑她。 赵宴平看向账房那边。 没等多久,阿娇回来了,拿着一卷画轴。 赵宴平接过画轴,道谢离开。 阿娇将他送出铺子,等她准备回账房算账,江娘子走了过来,啧啧道:「东家,赵爷在县城时也这样吗?太冷了,难怪他各种献殷勤,你对他都没有那种意思,男人啊,还是得挑个会嘘寒问暖的。」 阿娇笑笑,并不解释。 赵宴平有多好,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 阿娇送沈樱的是一幅刺绣挂画,绣的是一对儿蓝羽喜鹊站在挂着红石榴果的树枝上,其中一颗石榴破了一块儿壳儿,露出里面一颗颗饱满如红宝石的的籽儿,寓意着夫妻恩爱,多子多福。 沈樱当着母亲、兄长的面展开的挂画,看完小脸刷得红了。 柳氏仔细端详这挂画,越看越惋惜,阿娇多好啊,人美心善手巧,对儿子、女儿也好,倘若阿娇没有坏了身子,儿子也早找到了香云,两人再续前缘,谁都没了遗憾。 「快收起来吧,好好收着。」柳氏嘱咐女儿道。 沈樱点头,也许以后兄长还会娶妻,但在沈樱心里,阿娇始终都是她的嫂子,最好的嫂子。 婚期越来越近,赵家众人都很忙,到了初十这日,赵家一早便开门迎客。 赵宴平邀请的大理寺同僚,宅子左右由柳氏新结交的街坊,恩师卢太公一家,一共凑了六张桌,简单又不失热闹。 第54章 吉时一到,谢郢便带着迎亲队伍登门了。 赵宴平将蒙着盖头的妹妹背上花轿,轿门关上,赵宴平走到一身喜袍的谢郢面前,什么都没说,只重重地捏了一把谢郢的肩膀,疼得谢郢险些咧嘴。 谢郢明白赵宴平的意思,已经丢了一个命苦的妹妹,赵宴平肯定会希望小妹妹一生顺遂。 「大哥放心,我便是自己吃苦,也不会让小樱在我身边受任何委屈。」谢郢目光坚定地道。 赵宴平负手而立,看着他翻身上马,带走了妹妹。 ☆☆☆ 相比赵家,永平侯府可热闹多了。 谢郢虽然是庶子,但也是侯府庶子,是谢皇后的亲侄子。 为了彰显自己身为嫡母的一视同仁,永平侯夫人将谢郢的婚宴办得与次子谢二爷成亲时一样隆重,凡是与永平侯府交好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她都请来了,前院坐满了高官厚禄的男客,后院坐满了众多顶着诰命头衔的贵妇人。 拜了堂,新郎、新娘一起来了新房。 新房里为了两圈贵妇人,都是等着看新娘子容貌的,谢郢才从喜婆手里接过金漆秤杆,大家便笑着催促起来。 谢郢掩饰着紧张,挑开了盖头。 红色的盖头落到了新娘子沉甸甸的凤冠之后,露出一张淡妆浅画的姣好脸庞,水艳艳羞答答的桃花眸子低垂,鹅蛋小脸微丰,颇有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的贵相,并不见任何小户之女的寒酸气。 沈樱的姿色,在京城一众美人里也不露怯。 贵妇人们都看呆了,若沈樱身世显贵,他们也不会过于吃惊,但已经知道她小县城出身,就没料到长得会这么美。 惊艳过后,大家都笑着夸赞谢郢有福气。 新郎新娘还有些礼节要行,贵妇们含笑围观,看着看着,有位贵妇忽然喃喃自语道:「三夫人看着好生面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可惜她的声音太轻,很快就淹没在了旁人的笑语夸赞中。 新郎要去前面敬酒了,贵妇人们也移步去外面吃席,新房终于清静了下来。 沈樱带了如意、宝瓶陪嫁,侯府也给她安排了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沈樱暂且认了自己院子里的这几个丫鬟,便抓紧时间净面吃饭休息。窗外天色越来越黑,沈樱刚打了个盹儿,新郎官谢郢回来了。 谢郢的酒量一般,今晚他洞房花烛,年轻的世家子弟们都使劲儿灌他,哪怕谢郢的酒里掺兑了水,仍然醉得不轻,光靠自己都走不稳路了。 顺哥儿先扶主子在前面吐够了,喝了醒酒茶,擦了脸换了身红袍,才把干干净净的醉醺醺的主子移交给了新夫人。 沈樱的所有紧张都在看到谢郢的醉态后消失了,都醉成烂泥了,还能做什么? 眼看谢郢倒在床上后就一动不动地躺着了,沈樱悄悄松了口气,叫丫鬟们灭了灯退下,她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床里侧。 桌子上点着一双臂粗的红烛,烛光轻轻地跳跃,将谢郢醉酒的脸映照得更红了。 沈樱跪坐在里面,紧张地端详谢郢的容貌。 说来可笑,才见过几面的人,都没有细细看过的人,竟然会喜欢她,还来提亲了,而她也真的嫁了过来。 在这之前,沈樱只知道谢郢容貌俊美,清雅如竹,如今仔细看了,沈樱发现谢郢左边的眉毛中间有道小小的疤痕,导致他眉毛断了一截,但不细看是发现不出来的。沈樱便猜,会不会时谢郢幼时贪玩,在哪里划了一下? 不知不觉,沈樱的脸距离谢郢很近了。 谢郢突然蹙眉,睁开了眼睛。 沈樱大慌,连忙坐正,见谢郢直直地盯着她看,沈樱脸上发烫,紧张得不知所措。 平时见外男都要被人议论,现在她竟与一个并不是特别熟悉的男人坐在一张床上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母亲让她私下看的那本小册子,沈樱越发不敢看谢郢。 谢郢有些头昏,并不难受,反而令人愉悦。 他慢慢坐了起来,这一坐,烛光立即被他挡住,投了一道黑影在沈樱身上。 沈樱才发现他也挺高的,以前见他他几乎都与兄长站在一起,被兄长衬得矮了而已。 沈樱攥着手指头,等他先开口。 「我是庶子,生母只是府里的姨娘,樱姑娘会不会觉得委屈?」谢郢看着她乱动的白皙手指,低声问道。她是同意嫁过来了,但谢郢还是想亲耳听听她是怎么想的。 沈樱瞪了他那边一眼,小声嘀咕道:「我若觉得委屈,为何还要嫁过来?我知道你是庶子,你也知道我是村女出身,既然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往后别再说那些傻话了,除非你后悔了,不想再与我在一起。」 羞归羞,有些事情沈樱很清楚,是深思过后才同意嫁的。她看上的是谢郢出众的仪表,是他的品行,是他与兄长的交情,如果谢郢只有家世,她才不会嫁。既然嫁了,沈樱就不想再纠结谁配不上谁的问题。 第55章 「不会,我绝不会后悔娶你。」激动之下,谢郢握住了沈樱的手,灼热的气息也扑到了沈樱脸上。 沈樱顿时没了刚刚的理智,低着头,想要把手抽出来。 谢郢不松,看着她羞红艳丽的脸,谢郢借酒壮胆,整个人都覆过来,将害羞躲闪的沈樱拉到了怀里,对着她的耳垂道:「小樱,我等了你这么久,终于等到今日了。」 沈樱埋在他怀里,明明紧张得不行,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谢郢从她的耳朵开始亲起,渐渐往下而去。 洞房花烛,自是一夜缠绵悱恻,翌日清晨,沈樱打扮得当,随谢郢一同去给长辈敬茶。 「会不会怕?」去正院的路上,谢郢低声问娇妻。 沈樱反问:「怕什么?」 谢郢意有所指地看向侯府里层层叠叠的院落。 沈樱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扬起下巴,迎着九月的初阳道:「我连亲哥哥都告过,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对我客气,我也对他们客气,他们给我脸色看,我只当没看见,他们若想磋磨我,我就搬去铺子里住,就不信他们还能把我绑回来。」 如何在高门大院里生活,沈樱都仔细考虑过,总之就是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金色的晨光照得她娇嫩脸庞上的纤细绒毛都清晰可见,谢郢仿佛又看见那年她披麻戴孝,跪在县衙大堂上,一边落泪一边倔强地仰着头向他诉冤。 那样的沈樱,谢郢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笑了笑,握住妻子的手道:「确实没什么可怕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陪你同进退。」 年轻俊美的公子,掌心温热,目光也温柔,沈樱被他弄得脸热,羞恼地甩开他手道:「说话就说话,你别动手动脚,叫人看见还以为我小户出身不懂规矩。」 谢郢便笑着赔罪:「是为夫失礼了。」 沈樱红着脸加快了脚步。 侯府大堂,永平侯夫妻、大房、二房一家都到了。谢郢是侯府最小的公子,世子爷三十出头、谢二爷接近而立,都已成亲多年,膝下有儿有女。祖孙三代共聚一堂,有说有笑的,和乐融融。因是谢郢成亲,厅里还给秦姨娘准备了一张椅子。 世子爷、谢二爷都是永平侯夫人生的,这时候秦姨娘只安静恭顺地坐在一角,微笑着聆听,并不多嘴。 当谢郢、沈樱出现在院门前,厅堂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笑,视线投向刚过门的新娘子。 沈樱是生意人,举止从容落落大方,说不害怕这侯府内宅,就真的不怕,娇艳明媚地站在谢郢身边,跟着谢郢一一行礼。 永平侯看在眼里,默默地点点头,怪不得老三非她不娶,此女果然与众不同。 世子爷、谢二爷等人与谢郢隔了一层,大家平时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不争斗也不深交,沈樱的两位妯娌又都是高门贵女,她们不会真正地把沈樱当妯娌相处,但也犯不着自降身价与沈樱斤斤计较,便都露出符合礼节的善意微笑。 秦姨娘不了解沈樱,但儿子喜欢的姑娘,她也喜欢。 众人都笑着打量新人,只有永平侯夫人在看清沈樱的容貌后,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永平侯看了她一眼。 永平侯夫人忙换成笑脸,朝秦姨娘夸赞起沈樱的美貌来。 敬了茶,众人围坐一起吃了早饭,饭后永平侯还要去兵部当值,回房更衣时,见妻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永平侯奇怪道:「老三媳妇有何不妥吗?自从看到她,你神色就不太对。」 永平侯夫人心事重重,但与丈夫说了也没用,敷衍道:「没有,她挺好的,就是看着面熟,仿佛以前见过。」 永平侯笑道:「她是江南人士,去年年底才进京投奔兄长,你怎么可能见过。」 永平侯夫人干笑:「所以才觉得奇怪啊,差点失了礼数。」 总之不是什么大事,永平侯就没追究真假,换了官袍,进宫去了。 送走丈夫,永平侯夫人回头就把丫鬟们遣散出去,问经常随她进宫的芳嬷嬷:「你可还记得王爷身边的徐侧妃长什么样?」 芳嬷嬷眉头紧锁,回忆半晌,摇摇头道:「这老奴哪能记得,徐氏早几年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姨娘,深居王府,也没有资格进宫请安,三年前才因为生了次子升了侧妃的名分,宫里的除夕宫宴她只去过三回吧?去了也是坐在偏殿,老奴真的没印象,就记得是个美人。」 永平侯夫人抿了抿唇。 芳嬷嬷奇怪道:「您怎么突然提到她了?」 永平侯夫人看着她道:「你没近距离见过她,我见过,每次看得都很清楚,长得与沈氏简直就是亲姐妹!」 徐氏进宣王府之前,宣王对所有妻妾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不偏不倚任何人,可徐氏进府后,宣王很快就坏了自己立下的规矩,渐渐专宠起徐氏来,让徐氏生了两个儿子,还给他请封了侧妃。她的傻女儿不介意,永平侯夫人却替女儿担心,按照宣王对徐侧妃的盛宠,将来宣王若坐上那个位置,定会给徐侧妃封个贵妃,膝下有俩儿子的贵妃,对女儿的威胁太大。 第56章 这样的劲敌,永平侯夫人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芳嬷嬷张大了嘴:「这,这怎么可能,一个是江南小地方的村女,一个是工部尚书的嫡女,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可能有那么像?」 永平侯夫人早梳理过了,提醒她道:「你别忘了,徐尚书的老家在徐州,赵宴平的老家在苏州府,都是一个布政司下的,并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巧得很,赵宴平还丢过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年纪肯定比沈氏大,完全与徐侧妃对的上。更巧的是,你可记得,徐氏刚进王府的时候,京城里传言,说她小时候落水沾了脏东西,被继母送去尼姑庵养了好几年,快及笄了才被徐家接回京城?」 芳嬷嬷震惊道:「您的意思是,徐侧妃是假冒的徐家女?可能,可能尼姑庵疏忽,不小心害死了徐家姑娘,又怕徐尚书追究,便找了个丫头假冒徐姑娘?」 都是在后宅厮混了几十年的人精,一旦有了怀疑,稍微动动脑筋就能猜到几种弄出此事的动机。 永平侯夫人道:「十几年前的旧事,咱们哪能知道,也许是尼姑庵换的人,也许是徐尚书的继室弄得鬼,也许是徐尚书自己安排了个貌美的假女儿培养,再送去选秀谋个前程,当然,也有可能是天底下真有那么像的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这话说完,主仆俩都沉默了很久。 芳嬷嬷迟疑道:「有没有可能,是您记错徐侧妃的容貌了?」 永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 芳嬷嬷连忙低下头赔罪。 永平侯夫人想了想,道:「罢了,胡乱猜测也没有用,明日我会带她进宫给娘娘请安,王妃也会去,王妃常见徐侧妃,两人像不像,她总能看出来。对了,你先去暗中打听打听赵家失散的另一个姑娘的消息,叫什么名字,多大的时候丢的,身上有没有胎记,能打听多少是多少。」 芳嬷嬷连连应承下来,快步出去安排。 永平侯夫人看着芳嬷嬷的背影,眼中浮现一抹厉色。 若徐侧妃不是女儿的劲敌,就算有一个与徐侧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站在她面前,永平侯夫人也不会多花任何心思,但徐侧妃抢了宣王的宠爱,哪怕有一丝可能铲除徐侧妃的可能,永平侯夫人都会抓住这丝可能,一查到底。 ☆☆☆ 谢郢与沈樱打过招呼了,说宫里的谢皇后想要见她,所以永平侯夫人派了嬷嬷过来指点她宫里的礼仪规矩,沈樱什么都没说,认认真真地学了一个下午。 学规矩辛苦,但晚上谢郢主动帮她按揉胳膊、双腿,沈樱便觉得辛苦一会儿也值了。 翌日一早,新婚的夫妻俩就随着永平侯夫人进了宫。 第一次见识到皇城的恢弘威严,饶是沈樱也从容不起来了,乖乖地低头垂眸,不敢乱看,好在谢郢就陪在她身边,沈樱才没有乱了分寸。 谢皇后住在凤仪宫,三人在宫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可以进去了。 从跨进凤仪宫开始,沈樱便一直垂着眼帘,步伐僵硬地跟着谢郢,跨过几重门,终于来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厅堂。永平侯夫人率先朝皇后娘娘行礼,沈樱余光瞧着谢郢,也搬出才学会的仪态福礼,待前面传来一声慈祥的「免礼」,沈樱再站直了身体。 还没说什么做什么,沈樱已经紧张的出了一层细汗。 「那就是老三新娶的媳妇?走过来给我瞧瞧。」谢皇后坐在贵妃榻一侧,笑容温和地看着沈樱的方向。 永平侯夫人侧过身子,示意沈樱过去。 沈樱暗暗呼了一口气,垂眸走上前,这时她才发现,那贵妃榻上坐着两人,左边的身穿深紫色家常褙子,右边的服饰更隆重华贵,颜色也鲜亮颇多。 沈樱仍是低头行礼。 谢皇后笑道:「抬起头来。」 沈樱便紧张地抬头,看到一位五旬左右的雍容妇人,与一位三旬左右的清冷美人。 她飞快瞧了两眼便又垂下了眼帘。 谢皇后端详她的面容,若有所思,宣王妃目光错愕地看着沈樱,直接看失了神。 谢皇后也终于想起来这张脸的问题了,确认地看向宣王妃。 宣王妃察觉了,发现母亲也在盯着她,宣王妃忽然意识到,也许皇姑母与母亲又达成了什么共识,想用她们的方式帮她对付极受王爷宠爱的徐侧妃了。 至于长辈们想做什么,宣王妃懒得配合,也不会阻拦干涉什么。她只想抚养儿子长大,让儿子得到他身为世子应得的一切,那些勾心斗角,她不屑参与。 收回视线,宣王妃又恢复了方才的清冷模样。 谢皇后递了永平侯夫人一个眼神。 等宣王妃、谢郢、沈樱告退的时候,永平侯夫人留了下来。 谢郢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第57章 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刚刚谢皇后、宣王妃看沈樱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 雁过留痕,只要一个人做过一件事,无论他如何掩饰,都会留下痕迹,痕迹多少、深浅有区别而已。 根据女儿宣王妃的反应确定沈樱与徐侧妃容貌酷似之后,永平侯夫人再以赏菊为由请亲家母柳氏来侯府做客,真正见了柳氏,再结合芳嬷嬷打听到的赵香云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岁,与徐侧妃只差了一岁,年龄、容貌如此相似,又同是一个布政司的人,永平侯夫人几乎可以肯定,徐侧妃就是赵香云。 宣王妃继续派人秘密查了下去,从京城的徐尚书家里,到千里之外的徐州府的徐家老宅乃至徐侧妃曾经住过的尼姑庵,不吝金银去利诱有可能知道徐侧妃真正过往的徐府家奴、老少尼姑,两个多月后,宣王妃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徐侧妃到底是不是赵香云还需要赵家人的确定,但已有铁证证明,徐侧妃并非徐家女。 在徐尚书还没有坐到尚书之位时,他将妻子儿女都留在老家奉养二老,单独到各地赴任。徐尚书前后娶过两位妻子,原配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徐家大姑娘就病逝了,续弦鲁氏先开花,生了徐二姑娘,后面有连着生了两个儿子,在徐家站稳了脚跟。 徐大姑娘没有亲娘,亲爹也不在身边,祖父一心向佛经常住在寺里,祖母只喜欢两个孙子,眼里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在这样的宅院里,徐大姑娘无依无靠,还要承受徐二姑娘的欺凌,别提多可怜了。 徐大姑娘八岁那年,被顽劣的徐二姑娘逼着跳到水中,差点丢了小命。 无穷的折磨与愤恨逼疯了徐大姑娘,只有八岁的她半夜偷偷溜到徐二姑娘的房外,想要放火烧死欺负她的妹妹。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想出多周全的计策,连桐油助燃都不懂,只用火折子去点徐二姑娘的窗户,火势才起,就被人发现了。 徐大姑娘没有烧死任何人,甚至没有烧毁一把椅子,可她想要杀妹妹的念头已经惊世骇俗,继母鲁氏在征得公爹婆母的同意后,将徐大姑娘送去了尼姑庵,只安排了一个十三岁的小丫鬟照顾,主仆俩则被尼姑们一起监管。没想到当天晚上,徐大姑娘竟悬梁自尽了,还给父亲留下了一封血书。 尼姑庵的庵主看完血书,被徐大姑娘深深的怨恨惊得六神无主,连忙去找鲁氏商量对策。鲁氏只想教训徐大姑娘,并不希望她死,因为死讯传开,街坊们定会将徐大姑娘的死怪在她的头上,于是,鲁氏给了庵主一笔银子,叮嘱庵主千万别声张,鲁氏再派心腹嬷嬷去人牙子那里挑了一个眉眼脸庞多少与徐大姑娘相似的小姑娘,送去尼姑庵假冒徐大姑娘了。 鲁氏贪名,庵主贪财,两人联手保持了这个秘密。除了自己身边的心腹,鲁氏找出各种理由,断断续续地将徐家老宅见过徐大姑娘的丫鬟小厮全换了一遍,庵主也想办法将尼姑庵里见过徐大姑娘的两个小尼姑包括伺候徐大姑娘的小丫鬟都弄死了。 至于那个被找来的假冒徐大姑娘的小丫头,据人牙子说已经九岁了,这么大的孩子肯定记事了,为了让这丫头乖乖配合,承认她就是徐家大姑娘,庵主每日都会用她的方式折磨小丫头,折磨一次就问一堆问题,譬如小丫头姓什么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只要小丫头回答错误或是结巴迟疑,庵主就继续打,直到小丫头完全把自己当徐家大姑娘了,再也不会犯错了,庵主才不再日日折磨,只定期抽考。 「徐家大姑娘」八岁进的尼姑庵,直到她十四岁了,在京为官的徐大人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便让鲁氏派人接女儿进京。鲁氏先单独见了「徐大姑娘」一面,确定这个女儿很懂事很听话,才将「徐大姑娘」带回了家,再安排了两个只听命于她的丫鬟伺候。 再后来,宫里选秀,「徐大姑娘」也入选了,并指给了宣王为妾。 「这些你都是从哪打听来的?」 凤仪宫,偌大的皇后寝殿只坐了谢皇后与永平侯夫人二人,所有宫女太监都被打发出去了。等永平侯夫人一口气说完,谢皇后才低声问道。 永平侯夫人同样压低声音道:「是那尼姑庵的庵主,她嘴巴严,给多少银子都不肯说,探子用水刑,她才一五一十地招了,人也被带回了京城。」 谢皇后长叹一声,道:「这么看来,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得挨了多少毒打,才会彻底忘了自己是谁,天衣无缝地去做另一个人。 永平侯夫人垂眸坐着,没有说话。 谢皇后转转手里的佛珠,回忆片刻后道:「我记得,当年是我点的徐氏给王爷,那时的徐氏虽然貌美,却如纸上画的假人一样,没有一丝灵气,按照我的料想,王爷最多宠她几次就会置之不理,没想到啊,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都是命啊,鲁氏敢让假女儿进宫,要么是笃定木头一样的假女儿绝不会中选,要么就是丈夫盯着,她不敢做什么手脚断了假女儿的选秀之路,却偏偏撞上她这个皇后需要挑两个好模样的秀女伺候宣王,以示她对宣王的关心。 第58章 谢皇后苦笑着摇摇头,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 永平侯夫人听谢皇后自嘲看走眼,这才接话道:「所以徐侧妃其实心机很深,在她继母在您面前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或许她根本就知道自己不是徐家女,但老老实实地做徐家女可以带来荣华富贵,她便继续配合鲁氏,等进了王府,她再利用美色蛊惑王爷,为自己图谋名分宠爱。」 谢皇后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 这样的女子,身处泥沼却能挣扎出一条生路来,若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谢皇后还挺欣赏她的。 可惜啊。 「娘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做?」永平侯夫人期待地问。 谢皇后已有决断,道:「大事未成,现在若揭穿她的身份,鲁氏、徐侧妃故意欺君罪不可免,徐尚书也逃不了被言官指责治家不严。徐尚书倒了,新的工部尚书未必愿意支持王爷,还是先按住吧,等王爷不再需要徐尚书的助力了,咱们再动手。」 永平侯夫人敬佩道:「还是娘娘想的周全。」 谢皇后嘱咐道:「以后少让老三媳妇出门,免得被他人看出来。」 他们只想对付徐侧妃,但放眼京城,有人却想对付整个宣王一党。 永平侯夫人明白,早在她见过柳氏之后,就开始减少侯府的宴请了,也巧妙地替沈樱婉拒了别的府邸的邀请。唯一让永平侯夫人不满的是,沈樱老跑出去看她的胭脂铺子,永平侯夫人提醒过她一次,那丫头嘴上应了,该去还是去,她让守门婆子不许放行,沈樱就随谢郢一起出门。 好在,沈樱的铺子名气不大,没多少贵妇人会去,沈樱又不站柜台卖货,被人发现的机会很小。 永平侯夫人自认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可惜,早在谢郢刚把沈樱娶进门,掀开盖头的那一日,就有人比永平侯夫人先注意到沈樱与徐侧妃的相似了。就算那位贵妇人没有对外提起,沈樱还跟着永平侯夫人进宫了,在宫里转了一圈,不提外面的宫女,就是凤仪宫里头,也不是上下一心,完全都忠心谢皇后的。 在有心人眼中,沈樱与宣王府的徐侧妃酷似姐妹,已经不是秘密。 永平侯夫人能联想到的,有心人也能联想到,永平侯夫人能查到徐州府的尼姑庵,有心人也能查到。尼姑庵的庵主突然失踪没了消息,尼姑庵里还有其他尼姑,再不济,徐侧妃的继母鲁氏身边还有一些老奴。 十一月底的京城寒天雪地,这日朝会上,突然有御史上奏,揭发鲁氏当年虐待徐大姑娘,致使徐大姑娘发疯自尽于尼姑庵。鲁氏与尼姑庵恐消息传出去坏了各自的名声,狼狈为奸新买了一个姑娘假冒徐大姑娘,一错再错,并将假冒的徐大姑娘送进宫里选秀,以图荣华富贵。 御史要告鲁氏、徐侧妃明知欺君而故犯,徐尚书是否欺君有待查证。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一袭蟒袍的宣王与身穿红色绣锦鸡补子的二品工部尚书徐尚书,同时看向了大殿中央的御史。 淳庆帝看眼肃容而立的宣王、跪下喊冤的徐尚书,质问那御史:「你有何证据?」 御史朗声应道:「禀皇上,鲁氏身边的荆嬷嬷、尼姑庵的尼姑静文均可作证,不但如此,微臣还听闻,大理寺左寺评事赵宴平有一妹妹名赵香云,六岁丢失,至今已与赵家失散十九年。徐侧妃与赵宴平的母亲柳氏、次妹沈樱容貌十分相似,徐侧妃少时居住的徐州与赵宴平老家苏州府同属一地,徐侧妃又与赵香云年龄相近,所以,徐侧妃极有可能是赵宴平失散十九年的妹妹赵香云!」 阿娇的姑父薛敖是正四品武将,有资格参加朝会,本来宣王的侧妃到底是谁与他毫无关系,他默默地听惠妃一党的御史针对宣王便可,未料听着听着,居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赵宴平!自打赵宴平进京,还升官挺快,孟氏就喜欢杞人忧天,担心赵宴平还惦记着纳阿娇做妾,薛敖听得多了,想不记住赵宴平也难。 「你是说武安县的赵宴平?」 与赵宴平有姻亲关系的永平侯、有师徒关系的卢太公还在吃惊,薛敖已经忍不住问了出来,嗓门还挺响亮。 淳庆帝与文武百官又朝薛敖看了过去,御史所言已经牵扯好几家了,他一个山贼出身的西北武将又来凑什么热闹? 薛敖只是一时冲动,见众人都看他,薛敖突然反应过来,阿娇早与赵宴平分开了,阿娇是他侄女,赵宴平可不是他侄女婿! 「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薛敖咧嘴一笑,示意御史继续。 御史不悦地看着他。 淳庆帝也瞪了薛敖一眼。 只有知道赵宴平与阿娇旧事的卢太公才理解薛敖为何会炸一嗓子。 薛敖激起的小浪花平复了,御史继续陈诉,请淳庆帝彻查此事。 第59章 公然欺君非小事,又关系到皇室宗亲,宣王府里两个皇孙的生母,淳庆帝沉思片刻,直接将此案交给了大理寺。命大理寺先审御史列出来的两个人证,证据确凿可信,再提审二品大员徐尚书夫妻、宣王府徐侧妃以及赵宴平一家。 卢太公出列领命:「臣遵旨。」 将徐侧妃身世案交给大理寺后,朝会还在继续,卢太公也要留下来,等朝会散后才能离开。 淳庆帝还坐在龙椅上,他的口谕已经传出去了,御史手里掌握的人证物证移交大理寺,因还没有审核过证据,其他涉案人员又都是官员,不宜直接关进大理寺,所以淳庆帝暂且只派了侍卫守住宣王府、徐府、狮子巷赵宅的前后门,不许任何人擅自进出。 疑有欺君之罪的徐尚书被侍卫带离朝会,要送他回尚书府等候大理寺的提审。 除了他,侍卫也去了大理寺,要送赵宴平回狮子巷看管。 侍卫奉命行事,没有给赵宴平任何解释,赵宴平跟着两个侍卫走出大理寺,远远看到前面有位二品红袍官员,同样被侍卫带出了城门。 他与这位二品官员牵涉的是同一场案子? 赵宴平暗暗心惊。 他才进京两年不足,还没有找到香云,还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向阿娇澄清误会,怎么就卷入了二品大员的案子中?他一人受波及也就罢了,母亲怎么办,谢郢能否护住小樱,还有阿娇,她会不会担心? 前途未卜,生死难测,回狮子巷的路上,赵宴平心事重重。 赵家门前已经有侍卫严加看守了,侍卫将赵宴平送进门,并没有跟进来。 「宴平,出什么事了,外面怎么来了那么多侍卫?」 赵宴平才进来,柳氏、郭兴、翠娘就围上来了,还有其他的下人,个个一脸慌张。 家人们都依仗着他,赵宴平反而不慌了,道:「宫里似乎出了案子,现在先将可能涉案的大小官员看管起来,等案子查清抓了元凶,我等无辜小官应该就没事了。」 赵宴平安慰家人,也是安慰自己。 他行得正坐得端,从未触犯任何律例,便是一时受了冤屈,相信恩师卢太公也能查清真相。 ☆☆☆ 宫中,三日一设的朝会持续了两个时辰,快晌午时才结束。 卢太公行色匆匆地赶往大理寺。 永平侯朝宣王看去。 宣王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直出宫门,乘车回了他的宣王府。 宣王府外也守了侍卫,不过侍卫们只是严防徐侧妃及其身边的下人进出,不敢阻拦这王府的主子爷。 王府里人心惶惶,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连宣王妃也毫无头绪。 正是用饭的时候,宣王妃胃口淡淡,随便用了一些就叫人撤了饭菜。听说王爷回来了,而且直奔徐侧妃居住的怡安堂,宣王妃忽的心中一动,难道,是皇姑母与母亲做了什么,庶弟谢郢的妻子沈氏真与徐侧妃有关? 有了线索,宣王妃反而真的不担心了,皇姑母、母亲总不会害她。 怡安堂。 徐侧妃在陪次子萧炽用饭。 王府里的儿郎满了五岁就要统一搬到前院去住,每日只有早上可以给嫡母、生母请安。徐侧妃的长子萧炼已经搬出去三年了,萧炽才三岁,还可以多陪陪她。 三岁的萧炽偏食,只爱吃肉不爱吃菜,导致他每次拉臭臭都比较艰难。面对赖皮的小儿子,徐侧妃承诺,只要萧炽将她夹过去的素菜都吃了,她便同意萧炽去花园里爬一次树。 这招管用,萧炽拿起筷子飞快吃了起来。 徐侧妃与身边的丫鬟们都笑着看着他,仿佛并不知道王府外面来了侍卫。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小丫鬟们仓促的行礼声,徐侧妃疑惑地站了起来,萧炽则激动地跳下椅子,一边往外跑一边兴奋地叫着父王。 宣王绕过走廊,见到小儿子,胖嘟嘟的脸蛋上还沾了油渍,宣王冷声吩咐后面追着的乳母道:「带四爷回去洗脸。」 乳母见王爷脸色不对,忙将萧炽抱走了。 宣王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跨进了厅堂,进来之后,他凤眸冷冷盯着徐侧妃,呵斥丫鬟们退下。 等丫鬟们都出来了,宣王身边的大太监刘公公低头从外面带上了门。 宣王已经去了内室。 徐侧妃蹙眉跟进内室,见宣王铁青着脸坐在床上,用一种陌生的阴沉目光审视她,徐侧妃一边缓缓朝他靠近,一边轻声询问:「王爷突然归来,所为何事?」 宣王凝视她美丽的脸,沉声道:「今日朝会,有御史弹劾你嫡母,说她当年害死了真正的徐家大姑娘,再从外面买了一个假的冒充徐家女。」 徐侧妃脸色微变,但也只是露出了几分惊讶,不见一丝慌乱,仿佛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又仿佛,被拆穿的下场也没有多可怕,宣王如何处置她,她都能接受一样。 第60章 宣王见她并不否认,怒到极点反而笑了一下:「好一个临危不乱的冒牌货,难怪明知自己是假的,还敢进宫选秀,鲁氏果然没有选错人。」 徐侧妃听到这里,眼中终于有了更多的情绪,她跪下去,朝一身杀意的男人叩首道:「民女确实不是徐家女,但民女被鲁氏掌控没有任何自由,选秀非我所愿,被娘娘指给王爷,民女也只能顺势而为。王爷,民女自知出身卑贱配不上王爷,自进府后从未主动争宠……」 头顶传来一声冷哼,跟着是宣王愤怒的质问:「你的意思是,本王放着那么多贵女不宠,只宠你一个卑贱的冒牌货,是本王自己有眼无珠,怨不得你?」 徐侧妃闭上眼睛,道:「民女不敢,民女是想说,除了情非得已隐瞒出身,民女再没有欺瞒过王爷任何。今日事发,王爷怎么责罚民女民女都认,可炼哥儿、炽哥儿是您的骨肉,他们是无辜的,恳请王爷别迁怒他们兄弟。」 两个孩子的脸庞从脑海掠过,宣王拳头紧握,恨不得掐死这个一直欺骗他的女人! 可看着埋头跪在那里的她,宣王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没有主动邀宠,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主动宠她,是他将她当成这后院最无欲无求的单纯女人,是他一次次来她的院子,是他让她怀上两个孩子,是他跑进宫向父皇求了一个侧妃的封号给她。 他明明对她那么好,她却依然选择隐瞒,她连身份都是假的,对他怎么可能有一丝真心? 也许她所有的温柔与娇媚,都是为了讨他欢心,都是为了自保罢了。 「孩子是我的,我自会尽心抚养他们长大,你且自求多福吧!」 宣王最后看她一眼,愤怒离去。 徐侧妃跪在地上,听见他吩咐刘公公让乳母抱萧炽去前院三爷那里,不得再来见她。 ☆☆☆ 卢太公审了一下午,确认鲁氏的确与尼姑庵合谋埋葬了真正的徐大姑娘,现在的徐侧妃是假的,请示过淳庆帝后,当即命人去徐府提审徐尚书、鲁氏等人,以及宣王府的徐侧妃。鉴于赵宴平一家并未参与鲁氏、徐侧妃的欺君案,同时也无法确认徐侧妃就是赵香云,卢太公以协助办案为由,命人客客气气去将赵宴平、柳氏、沈樱带来大理寺。 大理寺设有公堂,主犯徐尚书、鲁氏跪在左侧,徐侧妃跪在右侧,后面跟着徐府相关家奴,以及徐侧妃从徐府带过去的陪嫁丫鬟。 赵宴平一家离得远,还未到。 鲁氏身边的荆嬷嬷是最有力的人证,尼姑庵的静文师太是庵主的相好,庵主有什么秘密都告诉她了,静文师太不但知道现在的徐侧妃是假的,还知道真正的徐大姑娘以及她那封血书一起埋葬在了什么地方,这次进京,她也将那封血书带了过来。当然,她也是受了他人指使,只是静文师太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在这样的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且徐侧妃都承认了,徐大姑娘的继母鲁氏只能招供。徐尚书是真的一直被妻子、家奴蒙在鼓里,看到女儿留下的血迹都已经变黑的血书,徐尚书跪在地上,哭得老泪纵横。 只有徐侧妃,平平静静的,像一个麻木的看客。 卢太公突然问她:「既然你知道你不是徐婉仪,那你可记得自己本名?籍贯何处?」 「民女姓徐,名……」 说到一半,徐侧妃突然停了下来。 脑海里全是那些早已背的滚瓜乱熟哪怕在睡梦中被人用针扎醒审问也不会说错的答案,仿佛她真的就是徐家女,连现在被拆穿了,她还是下意识地如此回答。 不是徐家女,不是徐婉怡,她又是谁? 六岁被卖,中间逃了一次,躲到一户人家求他们送她回家,原以为遇到了好人,结果还是被卖给了新的人牙子。这个人牙子对她好一点,只要她乖乖听话做事人牙子就不会打她,就在她放弃了逃跑,准备被送去大户人家当丫鬟后再想办法联系家人时,荆嬷嬷来了,在十几个小姑娘当中挑了她。 荆嬷嬷要她当徐家的大姑娘徐婉怡,荆嬷嬷说,只要她乖乖听话别妄想逃出尼姑庵,就会有好日子过。 她不贪好日子,只想有朝一日能回家,可荆嬷嬷走了,尼姑庵的庵主天天打她,只要她回答错一次,等待她的便是数次针扎。清醒的时候故意答对了,庵主就趁她睡觉的时候再来考她,还灌她喝酒,喝醉了回答错了,也要扎她。 她怕了,她再也不敢背错。 可她还想回家,她不能真的忘了自己是谁。 怕自己忘了,她偷偷地在尼姑庵的床板底下刻下了两个名字,那是当时她唯一记得的两个名字。 刻下之后,她再也没有钻到床底下去看过,只在每晚睡觉前默念一遍床底刻了很重要的东西,渐渐的连她都忘了的东西,因为忘了,庵主再怎么折磨她,她也不会说漏嘴。直到那一年,京城来人要带她去京城,再也不用受庵主管教了,她才关上门,再一次钻到了床底下。 第61章 也就是在那一日,她终于又想起来了。 原来她姓赵啊,叫香云。 原来她还有一个哥哥,叫赵宴平。 「大人,宣王殿下到。」 卢太公微微惊讶,看向跪在那里似乎陷入了回忆的徐侧妃。 赵香云苦涩一笑,王爷已经知道她不是徐家女了,现在过来,是想听听她与鲁氏是如何串谋骗他的吧?除了身世,她真的没有再骗过王爷什么,但王爷肯定不这么想,也许会认为她在王府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在帮着尚书府从他这里获利。 她低下头。 真相如何又有什么重要,她欺君了,骗了王爷也骗了皇上,都是死路一条。 卢太公离开座位,亲自去迎宣王,走出大堂,忽然发现赵宴平一家也到了,此时就站在面如冰霜的宣王殿下后方,规规矩矩地垂着眼。 「老臣拜见王爷,王爷此时过来,可是为了侧妃一案?」卢太公先朝宣王行礼道。 宣王冷声道:「案子审得如何了?」 卢太公如实道:「鲁氏、侧妃均已认罪,老臣正要核实侧妃的本来身份。」 宣王想起朝会上御史所言,朝赵宴平三人看了一眼。 卢太公安排手下去搬把椅子,请宣王入内旁听,再对赵宴平三人道:「你们也都进来吧。」 赵宴平拱手领命,带着母亲与妹妹,跟在卢太公身后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大堂内点了灯,宣王坐在卢太公左下首,目光逐次扫过徐尚书、鲁氏夫妻,最后落到了垂首跪在那里的侧妃身上。宣王抿唇,视线投到赵宴平身后的柳氏母女脸上,便又想起下午刘公公禀报给他的赵宴平寻妹十几年未果之事。 亲眼见到柳氏、沈樱,宣王足以确定,他的这位侧妃的确是赵香云了。 他现在过来,只是想知道,她是真的身不由己只隐瞒了身份,还是与尚书府图谋了什么。 卢太公坐回原位,再次问赵香云:「既然你已承认不是徐婉怡,那你究竟是谁?祖籍何处?」 赵香云落泪道:「民女幼时与家人失散,早已忘了家在哪里,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自从民女被荆嬷嬷送去尼姑庵,尼姑庵的庵主日夜折磨我,逼我忘了本名完全把自己当徐婉怡看,民女渐渐就把曾经的事都忘了。」 她犯了欺君之罪,怎能再连累哥哥,哥哥应该已经成家立业了,没道理因她遭受无妄之灾。 卢太公尚未说话,宣王冷笑一声,质问道:「日夜折磨?什么样的折磨能让你忘了本名?」 赵香云虽然低着头,可她当然听出了宣王的声音,一时不说话了。 宣王便看向跪在后面的布衣尼姑:「你是尼姑庵的证人?你来说。」 静文师太才二十多岁,是赵香云离开尼姑庵后庵主给自己培养的小相好,静文师太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些陈年旧事,可庵主喜欢炫耀调教赵香云的过程,静文师太又好打听,一来二去的便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宣王审问,静文师太不敢隐瞒,先强调一切都是庵主所为与她无关,再将那些往事一件件地说了出来。 「她说,调教小姑娘不能用鞭子棍子,会留下疤痕,用针最合适,多疼都不会落疤……」 随着静文师太的叙述,赵香云仿佛又回到了在尼姑庵生不如死的那几年,她伏在地上,渐渐泣不成声,哭着哭着想起什么,赵香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宣王的方向:「王爷,民女真的不是故意要骗您,民女什么都忘了,民女也不怕死,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炼哥儿、炽哥儿,您,您别迁怒他们。」 宣王的额头、手背早已青筋暴起,他没有看自己的侧妃,凤眸阴鸷地盯着静文师太:「你都进京了,庵主怎么没来亲自揭发侧妃?」 静文师太被他杀人般的眼神吓到了,哆哆嗦嗦地道:「一个多月前,有人来尼姑庵找庵主说话,后来就将人带走了,再也没回来。没过多久,又有人来尼姑庵询问徐姑娘的旧事,我,我贪财,跟他说了,他就把我带到京城,让我去找御史替冤死的徐大姑娘鸣冤,再后来,那人也失踪了。」 宣王忽然闭上了眼睛。 卢太公见他没话要问了,这才对赵香云道:「你先别哭,站起来,回头看看。」 赵香云闻言,下意识地先回过头。 柳氏、沈樱都含泪看着那位侧妃的背影,尼姑庵做的根本不是人事,这位侧妃也太可怜了,叫任何旁听的人都无法不心疼。此时卢太公让她回头,柳氏、沈樱下意识地看过来,然后,她们就看到了一张遍布泪痕的苍白脸庞,那眉眼…… 柳氏、沈樱愣住了,赵香云揉揉眼睛,没等她看清楚,柳氏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人虐待一样,极致的心疼与愤怒同时朝她袭来,她捂住头癫狂地哭叫,赵宴平、沈樱同时来扶她,却被柳氏先后推开。 第62章 「香云,我苦命的香云啊!」 柳氏发疯似的扑到赵香云身边,抱住女儿大哭起来。 沈樱也跪到母亲姐姐身边,难受地发抽,她幻想过无数次与姐姐重逢的画面,也猜测姐姐这些年过得可能不好,却没想到姐姐小小年纪竟被一个老尼姑当畜生虐待,日夜折磨,姐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母女俩一人抱住赵香云半边肩膀,呜呜地痛苦着。 赵香云夹在娘俩中间,她的记忆中没有母亲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哥哥,会在她摔倒时轻轻替她吹手心的哥哥,会带她去打麻雀烤麻雀肉给她吃的哥哥,以及会承诺带糖回来给她吃的哥哥,可她被人拐走了,再也没有等到哥哥的糖。 赵香云怔怔地看着站在那边一动不动的高大男人。 赵宴平早在她自陈「幼时与家人失散」时就隐隐猜到了一丝可能,再看到那张憔悴带泪的脸时,所有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认出赵香云的瞬间,柳氏要疯了,赵宴平也要疯了,恨得发疯疼得发疯,可他是家人唯一的倚仗,他必须保持冷静。 赵宴平走到娘仨身边,轻轻摸了摸妹妹香云的头顶,随即赵宴平跪下去,沉声朝宣王、卢太公诉冤道:「禀王爷、大人,下官之妹香云六岁时被亲叔所卖,颠沛流离又落到鲁氏手中,纵使香云已沦为徐府家奴,鲁氏害死嫡女,又伙同尼姑庵威逼香云假冒徐大姑娘,仍触犯了本朝律法。舍妹无心为恶,不堪虐待记忆错乱才被迫假冒徐大姑娘犯下欺君之罪,一切皆因鲁氏而起,下官恳请王爷、大人重惩鲁氏一党,还舍妹公道!」 他声音怒而不乱,掷地有声,卢太公眼中掠过一抹赞许,偏头看向宣王。 宣王冷声道:「大人秉公判决便可,不必顾虑本王。」 说完,宣王先走了。 天色不早,卢太公命人先将堂下众人关进大牢,他会连夜拟定此案裁决,明日请皇上批示。 赵宴平、柳氏、沈樱、赵香云被关进了一间牢房。 虽然前途未卜,这小小的阴暗牢房却因为家人团聚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赵香云不记得母亲,是因为母亲改嫁时她还小,不记得沈樱,是因为沈樱出生时她早被拐走了,不记得赵老太太,是因为赵老太太对她不够关心。在赵香云刚被拐的那段时间,她能回忆起来的只有相依为命的哥哥。 若是自己还小,哥哥也还小,赵香云一定会扑到哥哥怀里大哭一场,可当年一别,如今已经过去十九年,她成了两个孩子的娘,哥哥也是快而立的大男人了。 赵香云坐在母亲身边,看了赵宴平好几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分开太久了,哥哥还记得她吗? 赵宴平当然记得,可看着已为人母的妹妹,赵宴平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兄妹俩就这样,哥哥看妹妹的时候妹妹不自在地避开,妹妹看哥哥的时候,哥哥亦垂着眼一脸沉重。反倒是赵香云毫无印象的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对她嘘寒问暖,时不时地就要抱一抱她,让赵香云迅速地亲近了起来。 赵香云听说了母亲改嫁的事,听说了妹妹嫁人的事,嫁的还是宣王妃的庶弟谢郢。 赵香云有点担心沈樱:「我在王府时还算受宠,现在你我姐妹的关系暴出来,侯夫人恐怕不会喜欢你。」 沈樱满不在乎地道:「谢郢是庶子,她是嫡母,本来关系就淡,我也没指望让她喜欢,实在过不下去,我就跟谢郢和离,逍遥自在地开我的铺子去。」 沈樱本来就乐观豁达,发现她竟然是一家人里过得最快活的,沈樱有什么理由在哥哥姐姐面前消沉? 柳氏、沈樱也询问了赵香云在宣王府的情况。 赵香云一脸满足:「王爷对我很好,我真心感激他,能遇到王爷,仿佛之前吃的那些苦也都值了。」 就算她没有被荆嬷嬷选中送去尼姑庵,她也可能会在别的地方吃其他样的苦。尼姑庵里那几年的确生不如死,但后来生活安稳了,赵香云很少会再回忆那些不快,反而非常珍惜不用吃苦的每一天,尤其是她还生了两个爱她关心她的孩子。 柳氏与沈樱互视一眼,都没看出那冷漠的宣王对香云有多好。 「不提我了,大哥呢,应该也娶大嫂了吧?」赵香云看眼始终沉默的哥哥,柔声打听道。 柳氏面露苦笑。 沈樱拉着姐姐的手,解释起来:「姐姐丢了后,大哥很自责,认为是他没有保护好你。老太太催他成亲,大哥就发誓说一日找不到姐姐就一日不娶,就连到了京城,大哥拜了卢太公为师前途大好,有人来提亲,大哥还是同样的话。」 赵香云这才知道,看似冷冰冰的哥哥竟然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她。 眼泪已经哭干了,赵香云只能说声对不起。 第63章 她才开口,赵宴平便打断她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赵香云替哥哥难过,她在王府里享受荣华富贵,哥哥却一直孤零零的。 柳氏将女儿抱到怀里,舍不得她再哭。 沈樱有意活跃气氛,笑着道:「姐姐别心疼,咱们大哥是没有娶妻,但老太太做主给咱们挑了个好小嫂,刚开始大哥好像不太待见小嫂,后来小嫂要离开了,大哥急得都吐血了,进京后也想方设法找借口去见人家,要不是因为发过誓,我看大哥早就去提亲,重新把人娶回来了。」 赵宴平斜了沈樱一眼。 赵香云惊讶道:「原来大哥有心上人了?她也在京城?」 沈樱连连点头,开始像夸赞仙女一样夸起阿娇来。 一家四口都知道他们前途未卜,但难得团聚,与其浪费时间去忧虑明日,不如先分享分享错过的十九年中,彼此遇到的美好。 宣王离开大理寺后,一个人在大理寺外站了片刻,然后去御书房求见淳庆帝了。 日薄西山,淳庆帝看书也看累了,想着让小太监给他捏捏肩膀就去用膳。这个小太监是专门负责给他捏肩膀捏腿的,手艺很是不错,虽然捏得时候疼得他想叫两声,可当酸疼退去,浑身便如泡过汤泉一样舒服。 淳庆帝这才爬到榻上,小太监才准备上手,高公公突然进来通传,说宣王殿下求见。 淳庆帝让小太监继续,眯着眼睛道:「叫他进来。」 高公公弯腰退了下去,稍顷,宣王一身蟒袍走了进来。两人一个脚步轻,一个脚步稳重,区别还是挺大的。 「儿臣拜见父皇,扰了父皇休息,还请父皇恕罪。」 看到淳庆帝的姿态,宣王低头请罪道。 淳庆帝嗯了声,偏头看他:「这个时候了,你不回府用饭,还在宫里晃荡什么?」 晃荡两个字用的颇妙,宣王平时都在户部当差,他若一直留在户部做事,那便算不得晃荡,但他离开户部跑去大理寺,现在又来了御书房,可不就是晃荡? 淳庆帝人在御书房,可外面的事他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宣王公然去大理寺听审,瞒不下,他也没想瞒,此时淳庆帝问起,宣王便直言道:「禀父皇,儿臣府里的侧妃身份不明,儿臣去大理寺旁听了。」 淳庆帝兴致寥寥的:「是吗,那你听到了什么?」 宣王简要道:「鲁氏、侧妃都已认罪。徐尚书被鲁氏欺瞒,并不知女儿已死。侧妃确实是赵家丢失十九年的长女,她六岁被亲叔卖给拐子,九岁被鲁氏主仆买去假冒徐家女,交给尼姑庵庵主调教,庵主常年对她施以针刑逼她忘却往事,导致侧妃坚信自己是徐家女,并非故意欺君。」 为淳庆帝按肩膀的小太监听到「针刑」二字,心惊之下力气都用错了,反应过来,连忙收心。 淳庆帝虽然住在皇宫,享受天底下独一份的权势与尊荣,但民间有哪些疾苦,淳庆帝也都了解。 百姓们遇到灾荒或疾苦过不下去了,很多都会走上卖女卖妻这条路,凡是被卖掉的女子,很少能有善终。既然鲁氏要找人假冒被她害死的嫡女,她定会想办法让那个假的扮得天衣无缝,所以,淳庆帝也能想象九岁的小女孩在尼姑庵过的是什么日子。 但这些都不重要。 淳庆帝摆摆手,让小太监下去。 小太监立即收手,扶淳庆帝坐起来,低头告退。 淳庆帝活动活动肩膀,盯着面前的儿子道:「你想替赵氏求情?」 宣王垂眸道:「她有欺君之罪,法理难容,但情有可原,儿臣恳求父皇轻罚。」 淳庆帝眯眯眼睛:「一个侧妃而已,你就这么宠爱她?」 宣王解释道:「儿臣是为炼哥儿、炽哥儿求情,他们还小,丧母之痛过于沉重。」 淳庆帝点头:「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朕信你,皇后、王妃、永平侯府未必信你。」 宣王凤眸微冷,直视淳庆帝道:「儿臣做什么说什么,除了父皇,无需向旁人交代。」 此时的宣王,就像一条盘旋在云端的金龙,威严尽显。 淳庆帝忽然就记了起来,当年这个儿子才九岁的时候,被谢皇后养在名下,严加管教,武艺、功课都必须做到最好。有一次,儿子练武受了伤,淳庆帝去探望他。单薄的小少年手腕擦破了皮,凤眸却清澈坚定,没有哭,也没有朝父皇抱怨什么。 淳庆帝问儿子:「你母后要求得这么严格,你会不会怪她?」 九岁的小少年摇摇头,看着受伤的胳膊道:「练武能让我变高变壮,我是为自己练的,与母后无关。」 当时淳庆帝就知道,这个儿子一定错不了。 现在儿子长大了,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第64章 宣王出宫了,翌日一早,卢太公带了折子来请淳庆帝批示。 卢太公认为,鲁氏一党蓄意欺君,该当死罪,徐尚书治家不严,连亲生女儿都不认得又如何为官,当罢免官职,以儆效尤。宣王侧妃身世坎坷,记忆错乱后完全受鲁氏摆布,并非有意欺君,罪不至死,当褫夺其侧妃封号,贬为庶人,放其回赵家与家人团聚。赵宴平一家并未参与欺君,无罪。 淳庆帝看完卢太公的折子,拿起御笔做了两处批示,再让高公公将折子递给卢太公。 卢太公双手接过,发现淳庆帝改了两个人的责罚。 一是徐尚书,罢免官职未改,但加了一条后世子孙三代不可入仕为官。 这是为了警告其他官员别再安排假女儿进宫选秀,卢太公能够理解。 第二处改动,便是侧妃赵氏,虽然夺了其侧妃封号,但仍是宣王妾室。 卢太公意外地看向淳庆帝,对于犯过欺君之罪而言的赵香云来说,这个惩罚是不是有点轻了? 淳庆帝却不欲解释什么,继续召见其他官员。 ☆☆☆ 冬天天亮的晚,阿娇起来的也晚了些,洗漱完毕,正打扮的时候,小孟昭清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 阿娇自觉惭愧,连孩子都比她起得早。 孟昭快满三岁了,阿娇得空的时候会教他背诗认字,孟昭记性很好,都能自己捧着书看了,遇到不懂的就问春竹,十分乖巧好学,惹得江娘子羡慕不已,总是夸赞孟昭,嫌弃自己家的孩子没有孟昭聪明。 阿娇没带过别的孩子,分不清孟昭是真的特别聪慧还是正常智力水平,阿娇对孟昭也没有抱太高的期许,只要孟昭脑袋不笨,将来就算考不了科举,能帮她打理这间绣铺,让母子俩一辈子衣食无忧,阿娇就非常满足了。 阿娇想着,年后就将孟昭送到将军府里去,让孟昭跟着表妹薛宁的女先生先读读书,等孟昭六岁了,再让他去官学,前提是孟昭能考进去的话。 用了饭,阿娇叮嘱孟昭乖乖跟春竹玩,她去前面准备开铺子了,结果才坐下不久,冬竹便跑了过来,说姑母来了。 这个时间,难道将军府出了什么事? 阿娇匆匆去见姑母。 孟氏神色凝重,将侄女拉进内室,关上门说话:「昨日宫里出事了,有人揭发宣王府的徐侧妃不是真正的尚书府千金,而是赵宴平失散的妹妹赵香云!」 说完,孟氏将昨晚丈夫薛敖回来后告诉她的那些,一字不漏的说给侄女听。 阿娇没见过什么徐侧妃,哪知道人家是不是真与柳氏、沈樱酷似,但御史都去皇上面前揭发徐府众人的欺君之罪了,肯定是握了什么证据。万一,万一徐侧妃真是赵香云,那赵香云犯了欺君之罪,还能活吗?赵宴平一家会不会受牵连? 阿娇根本坐不住了,抓着姑母的手,语无伦次地问了好多问题。 孟氏看着侄女吓白的脸色,心情沉重地道:「你还说你已经忘了他,真忘了,他家里出事你何必急成这样?姑母一大早赶过来,就是怕你从外面听说此事,关心则乱让人看出什么,赵家牵扯的可是欺君之罪,你可千万别搀和进去!」 欺君啊,可大可小,全靠皇上怎么想,轻则训斥两句什么事也没有,重则株连九族,哪个敢沾? 阿娇知道姑母是为她着想,可…… 阿娇挣开姑母的手,走到窗前背对姑母。 她能够狠心离开那个人,但阿娇无法想象若他真出了什么事,她会变成什么样。 「罢了罢了,你别着急,我已经让你姑父留意此事了,若有什么消息,我立即过来告诉你。」孟氏走过来,拍了拍侄女的肩膀。 阿娇心慌意乱。 姑母走后,阿娇仍是去了铺子里,却再没有心思算账,只紧张地聆听街上的动静。如果宫里出了大案,很快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她会从百姓口中听到什么线索。 马上就是腊月,天寒客人也少,越是无事可做阿娇就越焦心,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突然传来一嗓子:「快去看啊,工部尚书府的徐夫人犯下欺君之罪,皇上判了午门斩首,就在今日午时!还有跟她一起合谋欺君的,都要砍脑袋!」 欺君、斩首、就在今日! 这几个字眼传过来,阿娇只觉眼前一黑,手里的算盘啪地掉了下去。 「东家?」 江娘子本来在听热闹,账房那里传来落地声响,江娘子担心地叫了声。 没人应她。 江娘子疑惑地往这边走,突然,里面传来嘭的一声响,跟着是阿娇面白如纸地推开小门跑了出来。 江娘子急得拦住她:「东家你怎么了?」 阿娇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她脚软腿软,几乎站立不住,可她不能倒,她必须去看看午门斩首的都有谁。 第65章 「今日不做生意了,你陪我去午门。」阿娇紧紧地抓住江娘子的手,她抖得那么厉害,仿佛江娘子就是她此时唯一的支撑。 江娘子猜到出事了,赶紧让夏竹关了铺子,她扶着阿娇一起往外走。 街上的百姓都在朝一个方向赶,就在阿娇与江娘子即将跨出铺门的时候,一道挺拔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是那么的高大,山岳一般将冬日惨淡的阳光都挡在了后面。 江娘子吓了一跳,阿娇被迫停下,抬头望去。 看清她苍白不见血色的脸,连人都要江娘子扶着,赵宴平眉头紧锁,及时握拳才没有冒然去扶她:「你病了?」 阿娇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 外面的百姓还在赶着去看午门斩首,可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是他根本没有牵扯进什么欺君的大案,还是他已经被砍了脑袋,魂魄飘过来看她了? 阿娇急得看向脚下。 晌午影子短,他那么高,影子只有小小的一团,落在了铺子门前。 阿娇险些被吓死的心,终于又活了过来! 既然赵宴平安然无恙,没有被拉到午门斩首,阿娇的心便稳稳地回到了远处,力气也渐渐回来了。 「我,我没事。」阿娇轻轻推开江娘子,若无其事地问赵宴平:「赵爷此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说着,阿娇准备请赵宴平进来说话。 江娘子疑惑地看着她:「东家不是说要去午门?」 阿娇哪肯让赵宴平看出来自己的担心,翘起嘴角笑道:「大家都要去看热闹,我就也想去,这不是赵爷来了,你要去自己先去吧,回来给我们讲讲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轻飘飘的语气,江娘子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刚刚东家可不是这样,那脸白的,身子软的,仿佛要砍头的是东家的什么人! 阿娇怕江娘子露馅儿,看眼赵宴平,她一边快步往后面走一边道:「这会儿客人多,赵爷有什么事,咱们去后院说吧。」 江娘子、夏竹都呆呆地看着态度大变的她。 赵宴平笑了下,很快又恢复了冷峻严肃的模样,跟着阿娇通过账房,来了后院。 孟昭与春竹在厢房里玩着什么,秋竹将茶水送进厅堂便退下了。 即便是晌午,阳光也淡淡的,阿娇搓了搓刚刚被吓得冰凉的手,捧起茶碗暖着。 她没有去看赵宴平,等着他先开口。 她的脸仍然略显苍白,赵宴平在牢里时有猜测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担心,如今亲眼看到她被街头的消息吓成这样,赵宴平完全能想象出,如果她赶去午门,亲眼看到他身首异处,会哭得有多伤心。 「我的事,你已经听说了,是不是?」赵宴平看着她问。 阿娇睫毛颤动,装糊涂道:「听说什么?你又破案立功了?」 她不愿意承认,赵宴平便不逼她,指腹摩挲温热的茶碗,告诉她道:「香云找到了。」 阿娇震惊地看了过来。 昨日姑母只是说宣王的一个侧妃可能是香云姑娘,并未得到证实,现在赵宴平都这么说了,看来是真的了? 赵宴平过来就是要告诉她来龙去脉,免得她私底下担心什么,又不好去找他询问。 以前赵宴平给她、翠娘讲案子,说的都再简单不过,这一次,赵宴平从源头说起,讲的很细,只有香云在尼姑庵吃的苦,他只用了「威逼」二字。 饶是如此,阿娇也听红了眼眶,她就被舅母卖过,她比赵家任何人都更能想象出香云姑娘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心里会有多惶恐。 「这么说,皇上不会再追究香云姑娘的欺君之罪了,你们一家也不会受到任何牵连?」情绪镇定下来,阿娇关心问道。 赵宴平握紧了茶碗,道:「是,不过宣王会不会另外惩罚香云,暂且还不得知。」 一家人只团聚了一晚,上午大理寺宣判后,香云就被宣王府派人接回去了。 阿娇回想赵宴平说的那些话,安慰他道:「香云姑娘虽然不是侧妃了,可她为王爷生了两个儿子,也不是故意欺骗王爷的,我想王爷一定会原谅她,不会再罚了。」 赵宴平只能希望如此了。 下午赵宴平还要回大理寺做事,交代完这两日的案子,他便告辞了。 等到后半晌,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已经传开了宣王侧妃的身世案。 江娘子弄清了来龙去脉,自然也猜到了之前阿娇为何会慌成那样,趁没有客人的时候,江娘子凑到账房的小帘子前,笑着揶揄阿娇:「东家还说对赵爷没意思,只是怀疑赵爷也被拉去砍头了,您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这得多惦记才会这样啊。」 阿娇低着头拨弄算盘,假装没听到。 第66章 江娘子笑了笑,挑起帘子,看着东家羞红的脸道:「不过东家也不是白担心,您看赵爷,才从大理寺的牢房出来,把太太送回去马上就来找您了,正是您牵挂他,他也牵挂您,郎情妾意,简直是天生一对。」 阿娇终于瞪了她一眼:「我们是乡邻,同在异乡互相照拂而已,你少胡乱猜测。」 江娘子才不信。 鲁氏等人被午门斩首之后,百姓们都对徐侧妃的身世案充满了好奇,当更多的案情细节透露出来,特别是赵香云自幼被亲叔卖给拐子又在尼姑庵吃尽了苦头,被虐待得忘了自己本名本姓,听闻此事的百姓们终于明白为何同是欺君,尚书夫人鲁氏被砍了脑袋,侧妃却只是夺去了侧妃封号了。 家家都有子女,设身处地一想,谁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去遭那份罪? 从坊间广为流传的戏文、话本就能看出来,百姓们最喜欢贪官落马、穷苦子弟飞上枝头的故事,侧妃案中徐尚书算是被妻子连累,但鲁氏死有余辜,而赵香云从一个被拐卖的可怜姑娘变成王爷的妾室,还生了两个皇孙,算是苦尽甘来了,百姓们便对赵家的事津津乐道起来。 妹妹被拐,哥哥发誓不娶妻也要找到妹妹,一进京城还迅速破案救出了一个同被父母卖进狼窝的可怜绣娘,帮百姓惩治了一个仗势欺人的长兴侯,寒门子弟里竟出现了如此重情重义为民除害的好官,一时间,街头巷尾全是对赵宴平的赞许。 没过几日,又传出一个消息,说宣王殿下欣赏赵宴平的重情重义,特派人将赵氏送去了狮子巷赵家,让赵氏以日代年,与母亲、兄长团聚十九日,以全天伦。 消息传开,百姓们连宣王殿下一起夸赞了起来。 江娘子听说了这些,又坐到阿娇面前闲聊来了:「东家,外面都说宣王殿下是赏识赵爷的情义,才允许香云姑娘回赵家小住十九日,我怎么觉得,王爷这么做,其实是他心疼香云姑娘呢?您可能不清楚,在京城,这女子一旦嫁到了皇家,连皇后、王妃都轻易不能再回娘家,王爷却给了香云姑娘这份荣耀,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这得有多宠爱香云姑娘啊。」 阿娇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宣王这么做只是因为赏识赵宴平,但至少能够确定一点,宣王不会再单独惩罚香云姑娘了,香云姑娘在王府平安无事,赵家众人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年了。 又到了年关,休市之后,阿娇像往年一样,带孟昭去将军府过年了。 除夕一过,孟昭三岁了,阿娇也又长了一岁,二十一了。 孟氏语重心长地与侄女长谈了一次。 「宣王宠爱赵氏,京城有目共睹,赵宴平拜卢太公为师后便引起了一些官员的注意,都想从家里挑个女儿嫁给他,早些变成姻亲。那时赵宴平发誓要找妹妹,不考虑婚事,现在他找到妹妹了,又与宣王攀上了亲戚,想要拉拢他的官员更多,据说最近赵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们踩烂了。」 阿娇低着头,嘀咕道:「踩烂就踩烂,姑母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孟氏心疼啊:「你惦记他惦记了那么久,他单着的时候你放不下他也就罢了,现在他肯定会挑个大家闺秀成亲生子了,我的傻侄女,你还不替自己想想吗?你才二十一,依然年轻貌美,再嫁还来得及,再熬下去就真的想嫁也难了。」 阿娇沉默不语。 她确实还喜欢赵宴平,否认也否认不掉,赵宴平单着,赵宴平对她好,悄悄送她银簪子,阿娇就很甜蜜,那份喜悦,与姑母、小孟昭带给她的满足是另一个样。等赵宴平真的要成亲了,娶别人了,阿娇知道自己会心酸羡慕甚至嫉妒赵宴平的妻子,可她并不后悔什么。 她就是喜欢他,就是忘不掉,但这感情是她自己的,不是必须要得到赵宴平的回应。 就像当初阿娇决定收养孟昭,也与赵宴平无关,无论赵宴平成亲或是不成亲,阿娇都养定孟昭了,不会轻易动摇。 「姑母,我一个人带着孟昭,真的也能过得很好,您不用替我担心。」阿娇抬起头,笑着对姑母道。 孟氏一怔。 阿娇拍拍姑母的手,出去找表妹、孟昭去了。 孟氏看着侄女的背影,想到侄女不愿嫁的根本原因还是坏了身子,怕自己生不出孩子早晚被夫家嫌弃,孟氏就再次恨起武安县的金氏来! 在将军府里过了年,初四下午阿娇就带孟昭回自己的小宅子了。 大年初七,铺子重新开张,来买绢花的姑娘、小媳妇们个个笑靥如花,围在柜台前挑选心仪的样式。阿娇坐在账房的小帘子后,想到赵宴平已经二十九了,如今事事顺遂春风得意,今年八成会定下婚事,再赶在而立之年生个孩子,她心里还是难免起了一丝怅然。 如果他娶了别人,送她的蝴蝶银簪又算什么,找到妹妹后马上过来告诉她又是为了什么。 第67章 喜欢她吗? 可是再喜欢,他也不会娶她吧,最多,最多再纳她回去做妾罢了。 阿娇仰起头,想到了那碗绝嗣汤,如果没有那碗汤,或许两人之间还有一丝可能。 这就是命吧,老天爷也知道她生不了孩子,安排她遇到了小孟昭。 有女客付钱了,阿娇擦擦眼角,露出笑脸来。 后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冬竹笑着跑了过来,也不顾铺子里面的女客们会不会听见,兴奋地对阿娇道:「小姐,赵爷派媒人来提亲了,我把人请到厅堂里坐着了,您快去瞧瞧吧!」 阿娇一愣。 正在给客人介绍绢花的江娘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客人也不顾了,跑进账房,扶起呆愣的阿娇往后院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赵爷早看上咱们东家了!这不,一找到妹妹官爷就急慌慌来提亲了!我们东家要做官娘子喽!」 江娘子笑得是如此喜悦,连被她丢下的女客人都不介意她的失礼了,跟着笑了起来。 其他挑选绣件的女客们也跟着笑了。 她们不是很懂江娘子口中的「赵爷」是谁,但听得出那位赵爷很喜欢绣铺东家,眼看又一对儿有情人要终成眷属,同为女子,大家都感受到了那份甜蜜的喜悦。 有关无关的人都替阿娇高兴,只有阿娇自己,愣愣的,完全是被江娘子给推回后院的。 熟悉的厅堂里果然站着一位打扮喜庆的媒婆,看到阿娇,媒婆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围着阿娇先狠夸了一顿:「瞧瞧孟娘子这标致模样,我还纳闷赵爷为何拒绝那些官家千金拒绝得那么干脆,敢情赵爷心里早住了您这位仙女了!」 阿娇的脸噌地热了起来,红成一片。 媒婆见她脸皮薄,忙笑道:「好了好了,赵爷是痛快人,我也不说那些虚话了。孟娘子,赵爷托我来提亲,只让我捎了一句话,赵爷说,他承诺您的从来没变过,不知您还愿不愿意再嫁他,他虽然官职低微,但只要您嫁了,他会对您好,也会把孟少爷当亲儿子养,一家人不离不弃!」 赵宴平托媒人来提亲,是想娶阿娇为妻。 媒人说的很清楚,就是娶妻。 小院里的人,除了孟昭懵懵懂懂,江娘子与春竹等丫鬟,都盼着阿娇答应。 可阿娇不能。 赵宴平有这份心,阿娇知足了,但他是赵家大房唯一的男丁,他前途大好,他值得娶更好的姑娘。阿娇惭愧自己曾经误会他会背信弃义,现在她信了,信他从来没想抛弃她,可阿娇有自己的小家了,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他才能得安稳的可怜孤女,赵宴平完全不必为了那份承诺,再来照顾她。 笑过之后,阿娇拒绝了这份提亲,客客气气地将一脸震惊的媒婆送走了。 江娘子无法理解,追着阿娇问道:「东家,赵爷多好啊,您怎么不愿意?」 阿娇摇摇头,不欲多说,也让江娘子别再问了。 阿娇很少摆脸色,但这次她很严肃。 江娘子只好憋回了一肚子疑问,继续招待女客去了。 赵宴平在大理寺做事,今日心思却无法集中,好在年初案子少,这两日都不算忙。 黄昏一下值,赵宴平匆匆回了狮子巷,然后便从母亲口中得知,阿娇拒绝了他的提亲。 这事柳氏已经琢磨了一日,见儿子眉头紧锁,柳氏试着猜测道:「阿娇,是不是嫌你官职低了?」 毕竟阿娇的姑父是正四品的将军,想来抢着要娶阿娇的官员也不少,儿子并不是阿娇最好的选择。要不然,除了这点,柳氏真想不出阿娇为何要拒绝儿子。 「她不是那种人。」赵宴平对母亲解释道。 柳氏没与阿娇相处过多久,既然儿子这么说了,柳氏便点点头。 赵宴平看向西边,红日已经沉了下去,但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 「娘先吃吧,我出去走走。」赵宴平嘱咐道,说完他匆匆回房换了身长袍,再大步出了门。 柳氏站在厅堂门前,看着儿子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儿子,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在感情上面,恐怕还是根木头,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人哄回来。 赵宴平来到阿娇的小院后门时,天已经很黑了,又够冷,街上都没有闲坐聊天的老头老太太,有些晚饭吃得早的人家,都已经吹灯睡下了。 赵宴平上前叩门。 阿娇与孟昭也吃过了,春竹将孟昭领到厢房要哄睡了,阿娇睡不着,准备查验新收上来的几样绣活儿。她身边一共有四个丫鬟,春竹专心照顾孟昭,夏竹只负责在前面招揽生意,秋竹、冬竹轮流伺候她。 今晚该秋竹伺候,阿娇让冬竹回后头的下人房休息。 第68章 冬竹提着灯回了后院,快进房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她提灯走过去,透过门缝,看到了高高瘦瘦的赵爷。 白日媒人来提亲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冬竹不知道小姐为何拒绝,也不知道小姐想不想见赵爷,便隔着门让赵爷先等等,她跑回去知会小姐。 阿娇听了,想了想,让冬竹去请赵宴平进来。 冬竹赶紧又折回去,稍顷将人带到了厅堂。 阿娇坐在椅子上,垂着眸子没看他。 赵宴平看向秋竹、冬竹两个丫鬟。 两个竹互视一眼,默默地退了下去,冬日天寒,各个门前都挂了厚实的棉布帘子,冬竹落后出去的,等她放下挑帘的胳膊,那厚厚的门帘子便垂了下来,挡住了外面的寒气,也挡住了厅堂里的两个人。 桌子上点了灯,阿娇的椅子一侧还摆了炭盆,又才吃过饭不久,她脸颊红润,穿一件杏色的小袄静静地坐在那里,像画里的人。 赵宴平走到她面前,隔了一步,低声问她:「为何不愿嫁我?」 他裹挟着一身寒气,阿娇捏了捏手指,勉强抬起头,朝他笑了笑:「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不想再嫁人折腾了。你若想娶妻,就重新物色一个好女子……」 「我只想娶你。」赵宴平沉声打断了她。 他说的那么快,显得有些凶,阿娇心里一慌,又低下了头,看着他的靴子道:「可我不想嫁你了,我,我爹是读书人,我舅舅也是读书人,其实我从小就想嫁一个读书人,当年给你做妾是,是没办法,只能强迫自己去讨好你。」 赵宴平一个字都不信。 看她一眼,赵宴平提起一把椅子放到炭盆旁,弯着腰去烤手,姿态闲适,如在自己家里。察觉阿娇偷偷瞥了过来,赵宴平搓搓手,淡淡道:「我现在也是文官,我虽然没有考过科举,可我通读律法,也算是读书人。」 阿娇咬唇,朝另一侧偏头道:「我喜欢会作诗赋词的,不是你这种只会谈案子的。」 炭盆中爆了一个小火星,赵宴平看着那些炽热的红,面无表情地道:「我确实只会谈案子,当年有人喜欢听我谈案子,可我说了,她又害怕,不敢一个人睡,坚持让我抱着她。」说到最后,赵宴平目光幽深地朝她看去。 阿娇的脸已经红透了。 他说的她还记得,那次就是才买完《卢太公断案集》不久,她睡不着,他主动提出来讲案子,结果她听了害怕,更睡不着了,不许他打地铺,而睡在一个床上的后果,就是他不知疲倦,她被折腾得次日晚起。 「阿娇,你不必撒谎,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也清楚我对你的心。」赵宴平面朝她坐着,耐心地问她:「你不敢嫁我,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那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阿娇眼眶发热,背转过去,忍着眼泪道:「你前途大好,可以娶更好的闺秀,没必要再遵守以前对我的承诺,我也不想连累你断了子嗣。总之咱们就这样吧,你娶你的妻,我养我的儿子,咱们谁也别再想着谁。」 赵宴平皱起眉头。 片刻之后,他开口问:「你以为我想娶你,只是因为我承诺过会照顾你一辈子?」 阿娇没说话。 赵宴平自嘲地笑了笑:「那你就没想过,我为何要给你那些承诺?我是武夫,我的确不会风花雪月吟诗作赋,不会花言巧语山盟海誓,可武夫也会有喜欢的姑娘,也会因为喜欢才去承诺会照顾她一生。我若不喜欢你,最初就不会碰你。」 阿娇及时举起帕子,接住了掉下来的泪。 赵宴平突然站起来,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抱到了怀里。 丫鬟们还在外面,阿娇下意识地挣扎,赵宴平按住她的头,让她安静地听他说:「我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断了子嗣,但我只会娶你,你不嫁我,我也不会娶别人。老太太过世的时候,让我答应她,娶妻前必须打发你走,我应了,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就陪着你一起过。」 找到妹妹之前,赵宴平根本就没考虑过娶妻、娶什么样的妻子的事,无论老太太催他成亲,还是阿娇患得患失担心他娶了妻就会抛弃冷落她,赵宴平都根本没有认真想过。他对老太太说进京后再娶,只是不想老太太天天催他。他对阿娇承诺说娶妻了也不会忘了她,只是想让阿娇安心,并不是他真的就会娶。 直到老太太要去了,要他在阿娇与那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妻子之间做一个选择,赵宴平才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件事。 考虑过后,赵宴平也做了选择。 阿娇全心全意地对他,赵宴平相信,除了血肉至亲,世上不会再有比阿娇对他更好的女子。 所以他也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阿娇。 「姑太太去接你,你走得那么干脆,我以为你更想进京享福,才写了放妾书,等你走了,我看见你留下来的信,才意识到你是被我哄老太太的话伤了心。」 第69章 赵宴平抬起阿娇的下巴,见她早已哭得满脸是泪,想到她离开那日肯定也因为他的没有挽留而误会他冷漠无情,赵宴平哪里再敢隐瞒什么,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道:「早在进京的第一天,我便想来找你澄清误会,可那时香云还没有找到,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又怕你因为我的话一直等下去,万一我一辈子也找不到香云却耽误你陪我孤老一生,岂不是太自私?」 阿娇摇头,他不来京城还好,他来了,就在她身边,她心里就只有他了,无需赵宴平承诺什么,只要他一直单着,她就会一直陪着他。 「阿娇,三年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赵宴平捧着她的潮湿脸,审视她的眼问。 阿娇闭上眼睛,才要说话,赵宴平突然低下来,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 尽管他足够热情,可这毕竟是寒冬一样的正月初,阿娇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还半敞着,她开始瑟瑟发抖。 赵宴平察觉了,他将阿娇抱到怀里,一边用身体给她取暖,一边捞起她的小袄,笨拙地为她穿上。 既然要穿衣裳,两人终于分开了,阿娇走到一旁背对他系盘扣,赵宴平见桌子上的绢花、绣活儿散落了一地,懊悔浮上心头,趁阿娇在忙,赵宴平弯着腰,将地上、椅子上的绣件都捡了起来。帕子还能卖,有几朵绢花走了形。 阿娇收拾好了,转过身,就见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低着头摆弄一朵绢花,试图将花瓣恢复成原来的形状。 他的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与刚刚对她的那些举动判若两人。 「坏就坏了吧,不用弄了。」阿娇走过去,将他手里的绢花抢了过来,与桌子上的几朵坏的一起塞到袖子里,免得被丫鬟们看见。 「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两人单独待了好一会儿了,阿娇怕门外的秋竹、冬竹起疑。 赵宴平明白,否则刚刚他也不会停下来。 「你还没说要不要嫁我。」赵宴平看着她的背影道。 阿娇咬唇,她自然想嫁,可两人之间,没那么简单。 看出她的犹豫,赵宴平皱皱眉,忽然道:「你这边可有剩饭?」 阿娇闻言,惊讶地回头:「你,你还没吃?」 赵宴平看着她道:「听母亲说你拒绝了提亲,我换身常服马上过来了。」 阿娇瞄了眼他的腰,以前他身形修长却健壮,进京这两年见一次瘦一次,都瘦成书生模样了,说不定这里面也与她有些关系。这么一想,阿娇哪里还舍得让他饿着,重新检查一遍衣裳,再理理发髻,阿娇走到门前,挑起一边帘子。 守在外面的秋竹、冬竹几乎同时朝她看来。 阿娇尽量用帘子挡着半边脸,轻声道:「赵爷与我有事商量,刚刚听他说还没吃过晚饭,咱们厨房是不是还剩了些饺子没煮?快去煮了端过来吧。」 秋竹、冬竹便一起去了厨房。 阿娇放下帘子,见赵宴平若无其事地坐在炭盆前烤火,阿娇一边往回走一边道:「等下吃完你就回去吧,回去太晚,太太也要多想了。」 提到母亲,赵宴平招招手,等她在他身边坐下,赵宴平解释道:「我要娶你,提前跟太太商量过,她知道咱们的事,知道你的身子,也知道我对你的心,并不反对这门婚事。至于什么传宗接代,我那两个堂弟都已经成亲生子,老赵家自有儿孙传承,不缺我这一支。」 第70章 阿娇看了他一眼:「太太真想得开?」 通常父母长辈比小夫妻俩都着急抱孙子,阿娇难以想象柳氏会如此豁达。 赵宴平用炭钩拨了拨炭盆,垂眸道:「沈伯是被亲儿子气死的,经过此事,太太比谁都想得开。」 有儿子就好吗,万一摊上沈文彪那样的,还不如不生。 阿娇明白了,可她还是…… 「那你呢?我现在还年轻,有几分美貌,你喜欢我,所以不在乎有没有孩子。等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你的官越做越大,我却越来越老,到那时,你也许就后悔了,也许就想纳妾生几个孩子了。」阿娇低着头道。 她相信此时赵宴平对她的感情,阿娇担心的是十几年后。 不在一起就不用担心赵宴平毁约,一起过了十几年再面对他的变心,阿娇怕自己受不了。 「你我成亲之后,我若再纳妾,便罚我众叛亲离,不得……」 赵宴平还没说完,阿娇突然扑过来,焦急地捂住了他的嘴。 赵宴平仰着头,看着她关心急切的样子,赵宴平重新将人抱到怀里,握着她的手道:「你嫁了我,咱们相依为命厮守一生,你不嫁我,我就远远地守着你与昭哥儿,便是你改嫁,我也守着你,直到孤老病死。」 阿娇听不下去了,她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哽咽道:「别说了,我嫁,我嫁。」 赵宴平拍拍她的背,笑了。 这一次两人没有再做什么,只静静地抱着,直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阿娇才飞快站了起来。 「小姐,饺子煮好了。」 阿娇摸摸脸,让冬竹端进来。 秋竹挑着帘子,冬竹端了托盘进来,上面摆了满满一大海碗的饺子,还有两小碟蘸酱。见小姐坐在椅子上摆弄绣活儿,赵爷坐在炭盆边烤火,两人虽然谁也没看谁,却颇似一对儿夫妻,两个竹互相看看,隐约觉得,这门亲事要成了。 饭菜来了,赵宴平将椅子搬回原处,坐在阿娇对面吃了起来。 阿娇让冬竹先去休息,吩咐秋竹道:「你把我的账本拿过来。」 两个丫鬟分别去做事。 阿娇再看赵宴平,几乎一口一个饺子,吃的飞快。 阿娇忍不住道:「你慢点吃,等会儿还要赶路,这边晚上风大,吃太急肚子里再进了风,胃不舒服。」 赵宴平看看她,改成两口吃一个了。 吃完了,赵宴平端起碗,把里面的一点饺子汤也喝了。 阿娇见了,道:「锅里应该还热着饺子汤,我去给你盛一碗吧,还能御御寒。」 赵宴平站起来道:「我自己去吧,喝完就走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托媒人过来一趟。」 阿娇垂眸,红着脸点点头。 赵宴平端起托盘,出来后见秋竹站在外面,他问清厨房的位置,自己过去,从锅里舀了一碗饺子汤咕嘟咕嘟喝了光。热汤下肚,浑身都热乎乎的,天色确实不早,赵宴平最后看眼阿娇的房间,想到再过不久她就会回到他身边,夜夜都在家里等着他,赵宴平神清气爽地走了。 秋竹一直将他送出门,回头小跑着来到阿娇身边,笑着打听两人都说了什么。 阿娇丢下绣活儿去了内室,门一关,将秋竹关在了外面。 脱了外衣,阿娇穿着单衣钻进被窝,虽然里面提前塞了汤婆子,可暖和到的就那么一点地方。 这样寒冷的夜晚,实在令人怀念从前有个大男人可以暖被窝的日子。 翌日,赵宴平果然又托了媒人过来,还是昨日那个。 阿娇应了。 应完了,阿娇才想起姑母,忙带着孟昭去将军府走了一趟。 孟氏听说此事,震惊得半晌没有言语。 阿娇垂着头坐在一旁,默默地扯着手指。 半晌之后,孟氏欣慰道:「他如此对你,也算是痴心一片,不枉你掏心掏肺待他,更难得的是他母亲也不在意子嗣问题,可比大多数婆婆都强多了。」 阿娇低声道:「太太也是苦命人,可能自己吃过苦,所以更加会疼人吧。」 孟氏是要嫁侄女的那个,不敢把事情想得太好,叹道:「就怕都是一时的,将来看别人抱孙子抱儿子,他们母子俩也改了念头。阿娇啊,姑母还是希望你自己能生孩子,你刚进京的时候,祖母请了名医替你诊治,可你嫌那药汤太苦,吃了几天就断了,不如咱们再重新喝上,兴许就能把身子养好了呢?名医都说了,你还年轻,很有希望。」 阿娇记得那汤,真的很苦。当时她才离开赵宴平没多久,心灰意懒,反正谁也不想嫁,何必逼自己喝那苦汤,任性之下就断了。如今她又要嫁给赵宴平了,别人不值得,但为了赵宴平,为了那一丝希望,多苦的汤阿娇都愿意喝。 第71章 「好,姑母还有那方子吗?您给我,我自己抓药去。」 赵宴平正月初提的亲,两人通过媒婆商量着,将婚期定在了阳春三月。 阿娇能嫁给赵宴平就很满足了,对聘礼没什么要求,赵宴平只是七品小官,连暂住的宅子都是租赁的,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就按照京城时兴的小户之家的婚嫁习俗着手筹备婚宴。 两人都不是好张扬的,并没有刻意往外散布消息,但赵宴平如今不同往日,乃是宣王宠妾的娘家哥哥,与宣王府攀了亲,宣王又极有可能继承那个位子,想要通过赵宴平再去攀附宣王的官员之家便一直盯着赵宴平。 这些人家第一时间得知了赵宴平已经定亲的消息,再去一打听,女方竟然是山匪将军薛敖的侄女,一个自幼丧父丧母还在江南嫁过一次因为过得不好才被薛敖夫妻接近京城的二十一岁少妇,且还收养了一个孩子,男女双方的身价行情是如此的悬殊,导致这门婚事又在京城掀起了一番议论。 连宫里的淳庆帝都听说了。 淳庆帝留意赵宴平,一是因为赵宴平拜卢太公为师后早在他这里挂了号,二是因为赵宴平为了找妹妹坚持不娶妻的事迹很让人触动,三便是赵宴平与宣王成了姻亲,淳庆帝一直想看看在身价大增之后,赵宴平会不会保持原来的低调内敛、沉稳务实。 淳庆帝对谁感兴趣,他身边的人自然会帮忙打探。 现在发现赵宴平竟然放着那么多大家闺秀不娶,反而给自己挑了一个已经嫁过的少妇,淳庆帝忽然想起来,当初御史在朝堂上揭发徐侧妃的身世时,提到赵宴平的名字,薛敖第一个炸了一嗓子。 「莫非薛敖的侄女与赵宴平,早就认识?」淳庆帝好奇问。 大太监高公公有备而来,笑道:「何止认识,赵评事在武安县时纳过一妾,那妾便是薛将军的侄女。」 淳庆帝眯眯眼睛:「发誓不娶妻,却给自己纳个妾?」 高公公解释道:「也不是他自己想纳,他原有个祖母……」 高公公就像讲话本子一样,将阿娇如何被舅母卖去青楼,青楼倒了后阿娇如何受舅母磋磨,赵宴平纳她为妾与其说是图色,不如说是出于同情想要救阿娇出火坑,等等等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淳庆帝惊讶道:「这么说,赵宴平明知孟氏不能生养,仍愿娶她为妻?」 高公公点头:「是啊,这赵评事,果然重情重义,他进京后办的第一个案子,也是因为受了孟氏的恳求,替孟氏的铺子找绣娘。」 淳庆帝彻底地明白了,但他也没说什么,继续批阅积累的奏折。 正月定亲,三月中旬成亲,时间还挺赶的,阿娇想重新聘个账房,她专心做嫁衣,秋竹听说后突然毛遂自荐,说她想当这个账房,然后像夏竹一样留下来在绣铺做事。 阿娇确实也在发愁身边这些丫鬟。 赵宴平现在赁的是座三进宅子,地方也不算大,她带着孟昭搬过去,便算是祖孙三代一起住了,带太多丫鬟过去,恐怕安排不开,如果秋竹愿意留在这边,还省了她再请账房的钱。 「你会算账?」阿娇意外地问。 秋竹笑道:「学过,这三年又跟在您身边一直瞧着,应该没问题。」 阿娇便又花了几天时间教导秋竹,确定秋竹可以胜任账房了,阿娇才专心做起了嫁衣。 她这样的身子经历,能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妻不容易,阿娇很珍惜,越珍惜,越想亲力亲为。 孟昭见娘亲不去铺子里做生意了,小家伙很高兴,每次从将军府读完书回来,就会凑到娘亲身边,娘亲做针线,孟昭也不捣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看够了,小家伙便搬出自己的玩具,安静地在旁边玩。 阿娇觉得,她收养的这个孩子是不是过于懂事了,有时候阿娇都好奇孟昭的小脑袋在想什么。 「昭哥儿,娘要嫁给赵爷了,你高兴吗?」休息的时候,阿娇牵着孟昭去院子里晒太阳,坐在椅子上问道。 孟昭不假思索地点头。 阿娇奇怪了,问他为什么。 孟昭笑道:「娘嫁给赵爷做媳妇,我就有爹了。」 街上玩的孩子们都有爹有娘,就他只有娘亲,孟昭也想要个爹爹。赵爷那么高大威武,还是当官的,比这条街上所有孩子的爹都厉害,孟昭觉得很有面子。 这么简单的理由,阿娇笑了,摸摸小男娃的脑袋道:「嗯,我们昭哥儿这么乖,太太与赵爷都会喜欢你的。」 阿娇一直在铺子这边住到了二月底,三月初,姑母亲自来接她,要她去将军府待嫁。 阿娇知道,姑父姑母是想给她体面。 离开这小院的时候,阿娇还挺不舍的,她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已经把这边当成了自己的家。 第72章 到了将军府,阿娇才发现姑母给她预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除了新床、新柜等家什,还有两盒子银元宝,一盒五十两。 阿娇推辞道:「姑母您这是做什么,当初您送我宅子,就说提前将嫁妆给我了,现在您又预备这么多,让我怎么好意思收?」 孟氏瞪侄女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是我孟家的姑娘,姑母手里没钱就算了,有钱自然不能亏待你。你放心,你姑父现在一年俸禄有一百多两,等琰哥儿、宁姐儿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姑母也攒够银子了,不会亏待你们表姐弟任何人。」 阿娇还想再劝,孟氏就搬出是她连累兄嫂早亡的那些话。 阿娇只好同意收下。 因为早就嫁过赵宴平一次,这次待嫁阿娇并没有什么紧张不安的,备齐出嫁要预备的绣活儿后,阿娇让冬竹去书铺买了几本介绍煲汤、菜肴的食谱书来。虽说赵宴平瘦了后瞧着更俊跟迷人了,可阿娇还是希望他再胖一点,迷人不迷人的,身体健康才最重要。 阿娇不但看书,她还下厨学着做。 薛敖、孟氏对饮食没有太大讲究,将军府的厨子会做很多菜,味道不错,但也没做过几样令人拍手称赞的菜肴。阿娇学的用心,一步步按照书里的菜谱来,她火候掌握得也不错,十天里一共尝试了两菜一汤,姑父薛敖尝过之后,越发觉得赵宴平能娶到阿娇,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表姐,你以前怎么没学呢?」薛宁也爱喝表姐做的汤,咕嘟咕嘟喝了一碗后,薛宁突然疑惑地问,如果表姐早点学了,她就可以经常喝表姐做的汤了。 薛敖扫眼已经见底的汤盆,小声回答女儿道:「女为悦己者炊,你长大就懂了。」 一句调侃,羞得阿娇满脸通红。 孟氏从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丈夫一脚。 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说出来羞谁呢? 阿娇出嫁前一天黄昏,赵宴平亲自过来接孟昭先搬到狮子巷去,一直伺候孟昭的春竹也要今日过去。 阿娇没有露面,薛敖、孟氏一起接待的赵宴平。 别看最近一年赵家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今日还是孟氏第一次在京城里见到赵宴平,也不知是人靠衣装还是怎么的,孟氏都无法将眼前这文官模样的赵宴平与武安县城里那个小捕头联系到一起。 「看什么看?」趁赵宴平与孟昭说话的时候,薛敖不悦地问妻子。 孟氏仍然盯着赵宴平,小声对丈夫道:「我怎么觉得,赵宴平好像越来越俊了?」 薛敖哼道:「俊个屁,浑身没二两肉,我最看不起这种小白脸。」 薛敖更加坚信,侄女完全是被赵宴平的皮相给迷住了。 他声音不低,赵宴平朝这边侧了侧脸,却没有看过来,仿佛没听见一样。 孟氏瞪眼丈夫,让他闭嘴。 赵宴平顺顺利利地将孟昭接走了,为了这次婚事,赵宴平还特意买了一辆马车。 孟昭坐在车里,虽然他喜欢赵宴平,却因为不够熟悉,无法放松地与之相处。 赵宴平看着小男娃正襟危坐的样子,摸了摸孟昭的脑袋道:「以后我就是你爹了,若是有人欺负你,你来告诉我,爹替你做主。」 孟昭笑了,用力地点点头,新爹对他好,孟昭主动告诉了新爹一个秘密:「我娘最近一直在学做汤,春竹说,我娘是想学会了,嫁过来后做给你喝。」 赵宴平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她围着灶台学做汤的画面。 说到汤,孟昭又想起一事,皱眉道:「娘也在喝汤,黑漆漆的,闻着就很苦,她还背着我喝,可她屋里都有那汤的味儿了。」 赵宴平皱眉,神色凝重地问:「她一直在喝,还是最近才喝的?」 孟昭想了想,道:「以前都没喝,好像做嫁衣的时候才开始喝的,娘不肯告诉我她喝的是什么,我问春竹他们,春竹也不知道,只说娘肯定没生病。」 没生病为何要喝药? 赵宴平突然连多等一晚的耐心都要没有了。 因为香云在宣王府,还生了两位皇孙,赵宴平与她是兄妹的关系传出来后,官场上突然冒出了很多人,打着各种名号想要与赵宴平结交,或是派家中女眷来与柳氏走动。 赵宴平不喜欢这种官场交情。 他自己从不去赴交情宴,也安排母亲假托身体不适不便出门应酬或在家中待客。这次家里办喜宴,赵宴平也只邀请了卢太公、谢郢沈樱夫妻俩,以及他在大理寺交好的几位同僚,算上同僚家中的女眷孩子,也只设了六张桌而已。 将军府这边,薛敖、孟氏夫妻也只请了平时就有来往的好友,热闹有了,却也不算高调。 黄昏时分,赵宴平身穿红色喜袍,将新娘子接回了狮子巷。 第73章 低调归低调,该有的场面一样都不能少,迎亲队伍才进巷子,赵家门前,郭兴便指挥着帮工将鞭炮点了起来,一支支礼炮嗖嗖的窜到半空炸开,荡开一团团白烟,红色的炮仗纸皮打着旋儿落下来,喜庆又好看。 阿娇坐在花轿里,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外面传来小孩子们嬉笑的声音,闹着要看新娘子什么的。 鞭炮连续放了一刻钟,终于结束了,轿夫们抬起花轿,继续往前走。 终于,花轿停了下来。 喜婆帮忙挑开轿帘,赵宴平探身,牵着阿娇接她下轿。 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叫道:「奇怪,赵官爷娶媳妇,怎么也不见笑一笑?」 有人解释说赵官爷平时就不苟言笑。 有的开玩笑说是不是嫌新娘子年纪大。 这人还没说完,旁边的妇人就叫了起来:「笑了笑了,哎呦,赵官爷笑起来这么俊啊,平时他总绷着脸,我光害怕了,都没发现赵官爷也是个俊的!」 众人跟着起哄,哈哈大笑。 阿娇嘴角也翘了起来,别说这些人了,她都没怎么见过赵宴平笑呢。 进了厅堂,赵宴平与阿娇并肩站在柳氏面前,先拜天地,再拜高堂,最后是夫妻对拜。 盖头遮在头顶,阿娇只能看见赵宴平朝她转了过来,随着喜婆的唱喏低头下拜时,阿娇只觉得无比满足。 从前两人是夫妾,今日开始,终于成夫妻了。 挑盖头的时候,新房里站了一些女客,阿娇匆匆瞧了一眼,先看到了站在沈樱身边笑得像个傻姑娘似的翠娘。那样明显的喜悦与热情,弄得阿娇越发不好意思,一直到结完发赵宴平离开了,阿娇都没敢看他一眼,怕被翠娘发现。 「嫂子先休息,我们去吃席了,改日再来瞧你。」 新郎官走了,女客们也要走了,沈樱靠过来笑盈盈地与阿娇打声招呼,这才离开。 翠娘也有好多的事,看新娘还是她偷偷跑过来的呢。 冬竹留下来伺候阿娇,笑着道:「樱姑娘都嫁去侯府做三夫人了,看起来与出嫁前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伶俐俏皮。」 阿娇看着门口,隐隐担心。香云、沈樱姐妹俩一个在宣王府做妾,一个嫁进了宣王妃的娘家,也不知沈樱是真的没受影响,还是忍着没表现出来。等哪天有机会了,阿娇可要与沈樱好好地聊一聊。 肚子饿了,阿娇吃了些面食,没过多久,宴席散了,赵宴平回来了。 说紧张吧,两人早睡过了,可是一别三年,今晚又要重温旧梦,阿娇难免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羞羞地看向赵宴平,却见他脸上毫无喜色。 阿娇愣住了。 今晚男客劝酒并不厉害,赵宴平只喝了三分醉,他关上门,直接走到阿娇身边,上下打量她一遍,皱着眉问:「听昭哥儿说你最近一直在喝药,是病了吗?」 阿娇这才明白他为何会是那种表情,咬咬唇,阿娇低下头,捏着帕子解释道:「我没事,那药,那药是我刚进京时,姑母请的京城名医替我开的,说是长期服用,有可能调理好身子,兴许,兴许还能怀上。」 赵宴平靠近她,似乎也能闻到一丝药味儿,光是残留的药味儿都这么苦,那汤岂是人喝的? 「喝了多久了?」赵宴平扶她在炕头坐下,看着她问。 阿娇瞥他一眼,道:「一个多月了。」 赵宴平眉头皱得更深,握着她手道:「如果那药管用,一个多月足够调理好了,如果不管用,你继续喝下去也只是苦了自己,听我的,以后别喝了,我早就断了子嗣的念想,无需你这么折腾自己。」 阿娇懂,可她就是想试试。 她没有反对赵宴平,唇儿却微微嘟了起来,颇有不服药也只是因为被他凶了的委屈意味。 赵宴平无奈道:「你就这么想生?」 阿娇点头,没有办法也就绝了念头,这不是还有一丝希望吗? 她征求地望着他。 那杏眸水蒙蒙的,赵宴平狠不下心拒绝,想了想,他折中道:「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也不好,这样,以后你每年年初喝一个月,剩下的时间耐心等着,怀上最好,没怀上就等第二年再喝,如何?」 为了能见效,阿娇更想天天喝,可男人心疼她,再加上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阿娇就同意了,不带一丝委屈的。 赵宴平还是觉得她傻,费尽心思做绣活开铺子赚钱,却舍不得将银子花在自己身上,给他买书倒大手大脚。他没去提亲的时候,阿娇也没想过要调理身子,要嫁给他了,她才开始为了他服药,多苦都不怕。 心中一动,赵宴平看着阿娇问:「昭哥儿说,你还学做汤了?」 阿娇错愕地张开了唇。 第74章 这孟昭,怎么什么都跟他说? 两朵红晕飞到她脸上,阿娇还想背过去掩饰,赵宴平突然将人抱到怀里,托起她的脸狂亲起来。 阿娇发现自己白心疼赵宴平了。 这人虽然瘦了, 看着好像吃了很多苦头一样,可这只是表象罢了,他脱了衣袍的身躯依然健硕, 他抱着她的时候依然力大无穷, 哪里用得着阿娇再给他炖补汤?那些汤汤水水的,她留着滋补自己还差不多! 两人的第一次新婚夜什么都没做, 这一次,赵宴平像是要把那次欠她的也补回来一样,搂着她就不肯松手。 阿娇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还没睡够,脖子一痒, 他又来了, 下巴上有短短密密的胡茬,一下一下地扎着她, 让阿娇想要忽视继续睡觉都不成。 「困。」阿娇避开他的唇, 小手也去推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仍是追过来, 压住她的唇, 熟练无比。 阿娇空有拒绝的心, 却没有拒绝的力气, 一刻钟后, 赵宴平又将她抱坐了起来。 他似乎特别喜欢这样, 两人面对着面, 投在窗户上的影子就像一个人。 等到一切都归于平静, 阿娇被他放回被窝里躺着,阿娇才震惊地发现, 窗外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还能再睡半个时辰。」 赵宴平躺下来,拥着她道。 他一身的热气, 阿娇实在怕了他的体力,躲出他的怀抱,一个人躺在炕头角落。 借着窗外淡淡的光亮,赵宴平凝目看她。 连阿娇自己都不知道她现在的长发有多乱,眼皮也因为几次漫长的亲密而发肿,可在赵宴平眼中,她秀眉琼鼻,就像天上下凡,被他这个粗人误打误撞捡回来的仙女。 赵宴平笑了笑。 阿娇差点怀疑自己看错了,直到那罕见的笑容在他脸上停留地时间长了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阿娇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唇角:「原来你也会笑,以前咱们一起生活那么久,我都没见过你笑。」 赵宴平握住她手,看着她道:「我找到了香云,也娶回了你,知足了。」 阿娇想想他以前吃过的那些苦,一桩桩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确实没多少轻松的时候。 阿娇靠回了他怀里,抱着他道:「你有出息,我的铺子生意也不错,咱们一起努力,会过得越来越好。」 赵宴平亲亲她头顶。 以前的努力是为了找到妹妹,为了早点配得上她,今天开始,他会更加努力,好让阿娇、母亲跟着他享福,好给两个妹妹撑腰。 两人相拥打了一会儿盹儿,天渐渐亮了,赵宴平揉揉阿娇的脑袋,见她困得不成样子,赵宴平低声问道:「是先敬茶回来再睡,还是多睡一会儿,晚点再敬茶?」 阿娇立即睁大了眼睛。 虽然柳氏温柔可亲,可她也不能仗着婆母好说话连敬茶都要推迟啊。 忍着酸乏的腰腿胳膊,阿娇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两人的衣裳被赵宴平甩得到处都是,两只绣鞋一只丢到了桌子底下,一只倒扣在炕沿底下,足以让人想象出一对儿新人昨晚都做了什么,而这样不自持不稳重的赵宴平,大概只有阿娇一人能领教了。 「柜子里有一身红色的敬茶装,你拿给我。」阿娇背靠着墙,使唤赵宴平道。 赵宴平只穿中裤下了地,露着精瘦的窄腰与宽阔依旧的肩膀,那白如美玉的后背上多了几道细细的指甲抓痕。阿娇脸上一热,垂着眸子不肯承认那都是她的杰作,等赵宴平拿了她的敬茶装回到炕沿前,阿娇赫然发现,他的腹部腰侧竟然也有几道。 阿娇咬唇回忆,这里的又是怎么来的? 她羞答答的,赵宴平当她还是放不开在自己面前穿衣,便将敬茶装放到阿娇一旁,他将两人散乱的新婚礼服都捡起来放到椅子上,再去衣柜里找自己的衣裳。 稍顷,两人都打扮好了,赵宴平去开门,才发现冬竹已经再外面等候多久了。 他去过绣铺好几趟,早在阿娇的几个丫鬟心里挂上了「准姑爷」的号,现在冬竹看他就跟看老熟人一样,笑个行个礼,便端着洗脸盆走了进去。 翠娘早做好了饭菜,这会儿也溜了过来,趁赵宴平在外面坐着,翠娘跑进去,围着阿娇说了好多话,别提多亲热了。 等翠娘出来了,赵宴平才进去洗脸,夫妻俩再一起去后院给柳氏敬茶。 「娘。」阿娇双手托着茶碗,跪在柳氏面前,感慨万千地唤道。 上次敬茶时,她只能喊柳氏太太,如今才算真的成了婆媳。 柳氏笑着接过茶水,喝完了,柳氏取出两份见面礼,一份是之前她送过阿娇的一对儿翡翠镯子,一份是支赤金的凤头簪子。 第75章 「这次可要收好了,再也不许还我了。」将东西放到阿娇手里,柳氏捂着儿媳妇的手笑道。 阿娇怪不好意思的。 赵家人少,等孟昭给柳氏、赵宴平敬了茶改了口,敬茶礼简简单单地便结束了。众人移步到前厅用饭,翠娘见他们忙完了,便与冬竹一起,将她一早就起来忙活的丰盛早饭端了上来,既有北方常见的早点包子,也有江南百姓常吃的小馄饨。 「翠娘长大了,厨艺也越来越好了。」阿娇尝了尝,笑着夸道。 翠娘笑得眼睛弯弯。 吃了早饭,赵家现有的几个下人都来拜见阿娇,不过除了郭兴、翠娘兄妹,对阿娇来说,就只有柳氏身边的百灵是生人,赵家这边,人口真的是再简单不过了。 柳氏看出阿娇颇为困倦,体贴地让阿娇回房休息。 赵宴平去了书房,阿娇无人打扰,一口气睡到了快晌午,总算将欠下的都补回来了。 「太太可有找过我?」重新梳头时,阿娇问冬竹。 冬竹笑道:「没有,太太只陪少爷玩了一会儿,然后一直都待在后院。听翠娘说,太太很喜欢拾掇花花草草,平时也不怎么出门应酬,空了就给官爷做衣裳,对了,今早太太还给少爷量了身高尺寸。」 阿娇还挺心疼这样的婆母的,才四十多岁就成了寡妇,又不能随意出门,只能围着花草过日子了。 赵宴平猜测她快醒了,过来了。 昨晚两人光弥补错过的三年光阴了,都没怎么说话,阿娇让冬竹出去,向赵宴平打听婆母的情况。阿娇的意思是,可以让婆母与赵宴平同僚的母亲走动走动,有了交际,日子便不会过于枯燥。 既然她提起了这个,赵宴平便与阿娇解释了赵家在京城所处的形势。赵宴平在大理寺只有两三个私交不错的同僚,其他给家里下请帖的官家女眷,多是想通过他与卢太公或宣王府攀上交情。赵宴平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也不想给恩师、妹妹添麻烦,所以才让母亲称病,推拒了各种应酬。 阿娇一点就通,道:「你说得对,是该这样,那以后我也少出门了,除了绣铺、姑母家哪都不去,在家里多陪陪娘。」 赵宴平道:「嗯,不应酬,但春日风景好,你们也可以出去踏踏青,或是去寺里拜拜,也不用天天闷在家里。」 阿娇又问了问香云、沈樱。 赵宴平脸上的轻松褪去,看着窗外道:「香云人在王府,她不好给家里传信儿,咱们也不好打听,不过她在王府住了十年,还平平安安养大了两个孩子,既然王爷没有继续追究她的欺君之罪,现在应该也没什么麻烦。倒是小樱,虽然她没说,谢府的人对她应该不会太客气。」 妹妹这案子,徐家的鲁氏主仆都被砍了脑袋,尼姑庵的静文师太只是证人,真正该死的是虐待妹妹的庵主。根据静文师太所说,庵主被另一方带走了,至今毫无音信。那暗处的人明明要追查妹妹的身份,却在抓到庵主后隐匿不出,反而让惠妃一党揭发了妹妹的欺君之罪,铲除了官场默认的属于宣王一派的工部尚书,说明什么? 要么是对方还想再等等,等恰当的时机拿此事对付宣王,要么就是对方只想定妹妹一个欺君之罪,却不想连累宣王少了一个姻亲助力。 能比惠妃一党先注意到小樱与妹妹容貌相似的,只可能是谢府的人,而谢府的人若抓了尼姑庵庵主,恰好符合第二个动机。 赵宴平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测,但他就是肯定,那庵主一定是在永平侯或永平侯夫人的手中。 侯府想对付香云,却没有成功,恼羞成怒之下,只能把怒气发泄在小樱头上。 眼下赵宴平最担心的,就是嫁给谢郢的小樱。 如果能早料到这一日,赵宴平宁可辜负谢郢对小樱的一片情意,也不会把小樱嫁给他。 像是知道赵宴平在想什么,阿娇回门的第二天黄昏,谢郢就带着沈樱来赵家做客了。 沈樱与阿娇陪在柳氏身边说话,谢郢与赵宴平去了书房。 「不瞒大哥,小樱在侯府住的不是很舒心。」落座之后,谢郢惭愧地道。 赵宴平握了握拳,问他:「你待如何?」 谢郢看到了他的拳头,他觉得,如果他无法给赵宴平一个满意的答复,赵宴平肯定会撺掇沈樱与他和离。 沈樱是他等了两年才娶到的妻子,谢郢也不想她困在侯府闷闷不乐。 「如果大哥舍得,我想带小樱外放,一起离开京城。」谢郢提出了他的应对之策。 赵宴平皱了皱眉。 谢郢及时道:「小樱怀孕了,换个地方换个心情,对她对孩子都好。」 这下子,赵宴平便是舍不得妹妹离开太远,也不可能去说服妹妹离开谢郢了。 第76章 「侯爷会同意?」赵宴平问。 谢郢松了口气,随即笑道:「小樱她,还挺厉害的,我嫡母也被她气得不轻。父亲最烦家宅不宁,我提出外放,父亲定会应允。」 虽然如此,赵宴平还是不舍妹妹,道:「总是外放也不是长久之计,难不成你们一辈子都不回京城了?」 谢郢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与小樱还年轻,嫡母却已经五十了,哪里用等一辈子,且京城风云变幻,几年以后这京城会变成什么样,谁说得清?」 赵宴平眉峰微挑。 谢郢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移了话题。 谢郢十九岁高中探花, 在京城颇有才名,他自愿放弃留在翰林院,外调去了武安县。谢郢担任武安县知县三年, 颇有政绩, 深受百姓敬仰,回京后直接封了正六品的京官。如今他有意外调, 永平侯跟吏部的熟人打点了一番,找到一个从五品的山西朔州知州空缺。 朔州比武安县距离京城近多了,有什么急事快马加鞭两三天就能赶回来,永平侯觉得不错, 问了谢郢, 谢郢也满意,永平侯就托吏部的熟人将谢郢的名字顶了上去。 吏部每次拟任新的官员名单, 都会写折子请皇上过目定夺。 从五品的知州不是小官了, 淳庆帝看折子看得很认真,瞧见谢郢的名字, 淳庆帝挑挑眉, 问吏部尚书:「谢郢这小子才回京两年多, 怎么又急着去外放了?」 通常都是地方官争破脑袋想进京, 京官外调, 要么是升官被委派以重任, 要么是同级或降级调去地方, 这种都算是一种惩罚。像谢郢这种年纪轻轻、前途大好且家里也有背景的, 居然出现在外调名单上,八成是他或永平侯的主意。 淳庆帝觉得, 谢郢如此优秀,永平侯不至于因为儿子是庶子就故意将人往外撵, 肯定是谢郢自己想去外头。 吏部尚书也琢磨过此事,回家他还跟妻子纳罕过,说不懂永平侯是怎么想的,没想到妻子一句话解了他的困惑。 如今淳庆帝问起,吏部尚书不敢提及宣王府,只说谢郢务实,更喜欢为百姓做实事。 淳庆帝一听这就是糊弄人的说法,批了折子,等吏部尚书走后,淳庆帝一边继续看其他折子,一边问守在一旁的高公公:「你说说,谢郢是怎么想的。」 高公公笑道:「皇上贵人多忘事,可能已经忘了,小谢大人去年新娶的妻子是大理寺赵宴平的次妹。」 淳庆帝笔尖一顿,想起赵宴平有个妹妹在宣王府了。 「小谢大人夫妻俩是去外面躲清闲了。」高公公一句话总结道。 淳庆帝摇摇头,把此事当成了乐子。 虽然是乐子,淳庆帝仍然不太满意永平侯夫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据他观察,宣王妃在王府里恪守本分,从来没有闹出过什么乱子,只是因为宣王妃放不下过去,年纪又大,老三才不怎么喜欢她。老三呢,虽然有自己偏宠的女人,对嫡长子的教养却从没疏忽过,随驾去哪都必然会带上嫡长子。 宣王妃不干涉老三宠别人,老三也不去打扰宣王妃缅怀青梅竹马的亡太子,夫妻俩表面和和气气,又共同看重嫡长子,这样就很不错了,偏偏谢皇后与永平侯夫人非要插一脚,跑到江南去查赵氏的底细。尼姑庵的庵主至今没消息,也没有什么用了,多半已经被灭了口。 他能想到的,老三肯定也想到了,虽然这事最终是惠妃那边捅出来的,但永平侯夫人、谢皇后的心思也昭然若揭,老三能高兴有人要害他的枕边人? 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这些女人,看看永平侯,就从来没敢在老三面前摆什么舅舅架子,更不曾自以为是地替老三做过什么。他这个皇帝还活着,皇子的母族们就大张旗鼓地搞什么结党营私,是以为皇上都没她们聪明? 埋头批阅奏折的淳庆帝,发出了一声嗤笑。 有永平侯帮忙打点,也有淳庆帝乐意成全,谢郢很快就拿到了吏部下发的调任文书。 外放是大事,谢郢拿着文书去给嫡母永平侯夫人请安。 永平侯夫人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段时间她与沈樱斗了几回,她存心让沈樱吃点苦头的时候,沈樱不孝,都躲开了。她想与沈樱表现婆媳和睦的时候,沈樱故意当着客人的面装弱不禁风,言语中暗示在她这里受了委屈,惹得那些官夫人在背后议论她是假菩萨。 永平侯夫人后知后觉地才发现,沈樱就是个不要脸不讲体面的村姑,她拿规矩孝道来压沈樱,沈樱根本不听,闹大了,反而坏了她贤惠的名声。与其留着沈樱在侯府碍眼,不如就让谢郢带沈樱去外放,眼不见心不烦。 侯府这边都打点好了,谢郢再带着沈樱去赵家辞行。 沈樱有孕并未曾声张,侯府众人都不知情,柳氏、阿娇已经知道了,得知谢郢调任的朔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只要马车走慢点不至于因为路途颠簸动了沈樱的胎气,柳氏终于放心了,只是仍然不舍。 第77章 沈樱想的挺开,笑道:「反正我留在京城也不能天天来看您,不如去外面逍遥快活。京城的胭脂铺子有李叔、秋月照看,我很放心,等我到了朔州,我再开个新铺子,谢郢去哪里外放我就在哪里开,开得越多赚的越多。」 「你个财迷,也就谢郢受得了你。」柳氏捏了捏小女儿的脸。 沈樱笑笑,拉着阿娇的手道:「嫂子,明天我就走了,我娘、大哥就全辛苦你照顾了。」 阿娇拍拍她手道:「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到了朔州你好好养胎,生完再操心铺子的事也来得及,千万别累着了自己。」 沈樱都懂,嫂子不能生养,她若是不照顾好自己把孩子弄没了,不提她与谢郢,嫂子得多难受? 诉了离情,翌日小两口就轻车简行地离京了。 柳氏无精打采了两日,好在有阿娇、孟昭陪着,又听赵宴平说了些朔州的风土民情,是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女儿女婿在那边不会吃什么苦头,柳氏才恢复了精神。 眨眼就到了三月二十九。 官府会在每月月底的休沐日前将当月的俸禄发下来,赵宴平是正七品官,论理该发七石半米,不过现在都直接发银子,七石半米折算下来是三两七钱的银子,再加上朝廷给的一些贴补,赵宴平现在每个月都能拿四两银。 回家之后,赵宴平习惯地先去后院找母亲,将俸禄交给柳氏。 柳氏早想好了,接了儿子的四两银子放到钱袋子中,再将钱袋子交给儿子,柔声道:「娘年纪大了,不想再费神算来算去,阿娇自己开铺子,还当过账房,她脑袋好使,以后家里的银子就都交给阿娇管吧。」 赵宴平惭愧道:「这银子若都是儿子挣的,给阿娇管也没什么,可里面几乎都是您自己的银子。」 他这两年的俸禄,基本都花的差不多了,妹妹出嫁的嫁妆他都没帮上什么忙,是妹妹给了母亲一笔银子,母亲再贴补点,才预备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嫁妆。 柳氏嗔怪道:「咱们是母子,你跟我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再说了,你现在一个月才赚四两,百灵、翠娘、郭兴、春竹、冬竹每人五钱月例,这就是二两五,再加上咱们这一家子主仆九人的吃穿,还有每年十五两的赁宅子钱,你的月俸根本不够用,娘不把存银都交给阿娇,你是准备让阿娇掏她自己的银子替你管家?」 赵宴平平时都不怎么算账,只知道自己的俸禄能支撑一家人的开销,如今多了阿娇、孟昭还有两个丫鬟,他每个月只赚四两,除非过得特别紧巴,确实不够用了。 被母亲这么一算,赵宴平更加惭愧了。 柳氏笑道:「你也不用觉得惭愧,你都没去私塾读过书,光靠自己走到今日,做了七品京官,多少秀才郎都比不上你。咱们现在的日子是紧巴一些,但也能过下去,等将来你升了官,月俸够养活咱们一大家子了,家里就能宽裕些了。没升官也不怕,以你现在的月俸也只需娘贴补一点,够咱们再维持几年的,万一哪天维持不下去了,大不了退了这宅子,再赁个小点的,娘也不用丫鬟了。」 柳氏想的很开,赵宴平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儿。 娶阿娇那晚他还发誓要让母亲、阿娇跟着他过好日子,结果到头来,他现在的月俸都难以维持现在的生活。 「还是您先管着吧,等我每个月的俸禄能存下来一点了,再交给阿娇。」现在给阿娇,赵宴平怕阿娇偷偷地拿私房钱贴补公账。 柳氏想了想,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 娘俩商量好了,一起来前院吃饭。 阿娇就发现,今日赵宴平的神色似乎不太好看。 晚上歇下了,两人虽然躺在一个被窝里,赵宴平却没有那个意思,躺下后就对着屋顶发呆,阿娇更担心了,小声问他:「是大理寺出了什么难办的案子吗?」 赵宴平摇摇头。 阿娇扯了扯他放在身上的手:「那是为什么?」 赵宴平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道:「老太公最近身子不太好,经常咳嗽。」 这倒也是事实,卢太公都六十七岁高龄了,本来已经退了下去,可淳庆帝找不到合心意的接任官员,又将卢太公请了回来。大理寺卿可不是什么闲差,各地的案子一件件地送进京,没个完,核实案件又费脑袋,这两年卢太公真是一年比一年可见地衰老下来了。 阿娇送赵宴平的第一份礼物就是卢太公编的书,就算赵宴平没拜卢太公为师,阿娇对卢太公有一种好感,听说卢太公病了,阿娇的心也是一沉。 「那,那你明日去探望探望吧,正好休假,有什么能帮的就帮帮老太公。」阿娇提议道。 赵宴平抿唇,他一直都很少去理国公府,怕被人议论他刻意讨好卢太公。 阿娇却道:「你是什么品行,卢太公比谁都清楚,说句不好听的,老太公年事已高,不定哪天就去了,你明明关心他却忍着不说,真到了那一天,你后悔也来不及。」 第78章 赵宴平忽然想到了他与阿娇。 当年他就是因为什么都不说,才害阿娇伤心离开,男女感情如此,师徒情分又何尝不是? 阿娇年轻,能等到他的补偿,卢太公却没那么多时间了。 「好,明早我就去瞧瞧他老人家。」 「嗯,我也早点起来,给他老人家炖碗烫,这点东西,你带过去也不用担心被人说什么。」 炖汤费功夫,阿娇惦记着这件事,天未亮她就醒了。 她一醒,赵宴平也醒了,跟着坐起来穿衣裳。 阿娇心疼他平时去大理寺当差都要早起,一边穿衣裳一边让他多睡一会儿。赵宴平已经神思清醒了,坚持道:「你去忙你的,我去打打拳,有阵子没练过了。」 阿娇拗不过他,两人一起出了屋。 下人们都还没起来,阿娇搓搓手,轻手轻脚地去了厨房。厨房里有之前没吃完的半只鸡,留着今天做菜用的,阿娇嫌半只鸡难看,卷起袖口走出厨房。家里还养了两只活鸡留着吃,放在倒扣的笼子里养着,阿娇掏了一只出来,准备把这只宰了。 娇滴滴的小女人拎着一只挣扎乱叫的三黄鸡,怎么看都让人担心那凶巴巴的鸡会把她弄伤,赵宴平大步赶过来,抢走阿娇手里的鸡道:「你去准备别的,我来杀鸡。」 阿娇还想抢回来:「我会弄,你个大男人动什么手,打拳去吧。」 赵宴平看着她问:「真把我当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天色暗沉沉的,却挡不住他黑眸中的戏谑,其实昨晚两人什么都没做,但赵宴平这么一说,阿娇鬼使神差就想起来赵宴平去绣铺找她提亲的时候,像恶霸一样将她压在桌子上亲的情形,他的力气大的吓人,她根本没有拒绝之力。 这家伙连她一个大活人都能轻易制服,还解决不了一只鸡? 「算了,你弄就你弄。」阿娇红着脸丢下他,匆匆去了厨房。 赵宴平要去厨房拿菜刀,进来了,见她立即侧转过去,不想与他对视,那娇羞的姿态,若不是时机不对,赵宴平真想现在就将她抱回屋里去,做点什么。 分开三年,新婚才半个月,如果不是昨晚因为发现自己的穷才没有兴致,赵宴平每晚都会要她。 一刻钟后,赵宴平拎着处理好的鸡走了进来。 阿娇已经烧好了水,赵宴平仍是怕她会烫伤,留在厨房,自己来烫鸡毛。 这会儿也就需要收拾这只鸡了,阿娇没事干,站在旁边看赵宴平处理鸡毛,他只穿了一身中衣,锅里的水汽袅袅娜娜地腾起来,他仔仔细细地拔着鸡毛,认真的神态与他看书时一样,而且因为他变白了不少,显得更俊朗了,拔个鸡毛居然也让阿娇看得入了神。 赵宴平突然朝她看来。 阿娇被烫了般扭过头。 赵宴平笑笑,很快就将一只鸡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保证卢太公挑不出一根杂毛。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洗洗手就出去吧。」 阿娇舀了一瓢水,要给赵宴平洗手。 赵宴平蹲在刚刚收拾鸡的那个盆子边上,接水洗手,洗完擦干净,在阿娇撵他出去的时候,赵宴平突然将她压在门板上,托起她的脸亲了起来。阿娇着急炖鸡汤呢,不耐烦地拍他,赵宴平适可而止,在她通红的耳垂边上道:「晚上再来。」 阿娇捶了他一拳。 赵宴平笑着出去了,出门就见翠娘从下人房那边绕过来了,赵宴平神色一敛,又恢复了平时的冷峻模样。 翠娘还在揉眼睛,猛不丁瞧见厨房里走出个大男人,吓了她一跳,认出那是官爷,翠娘才奇怪地问:「官爷怎么起的这么早?肚子饿了吗?」 除了肚子饿,翠娘想不出官爷为何要去厨房。 赵宴平淡淡道:「夫人要炖鸡汤,你去帮忙吧。」 翠娘一听,忙跑到厨房里去了。 阿娇才整理好仪容,开始炖鸡,翠娘进来后,阿娇让翠娘自去准备早饭,孝敬卢太公的鸡汤,阿娇准备亲力亲为。翠娘得知这鸡汤是炖给卢太公的,便也不抢着帮忙了,一边预备早饭一边与阿娇聊起天来。 翠娘很能说,难得能跟夫人一起做饭,翠娘就将这三年她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娇的赵家里面的事都说了出来,包括当年赵宴平是怎么吐血的,说的比沈樱详细多了。 阿娇除了心疼赵宴平的那口血,心里也很甜,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会为了女人吐血呢? 「对了翠娘,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官爷有些不一样了?」 阿娇突然问道。 翠娘疑惑地看向她:「最近?最近是多近?我没感觉啊,官爷不一直都是冷冰冰,寡言少语的?」 阿娇提醒道:「我是说,官爷与香云姑娘相认以后。」 第79章 以前赵宴平心事重重,很少做些轻浮之举,便是夜里睡在一起,赵宴平也只是闷声要她,从不会说什么。但这次阿娇再嫁过来,赵宴平明显不一样了,虽然说得也不多,但他竟然在某次亲她的时候随口夸她长大了,还有今早,他还在厨房里对她那样。 这就是阿娇感受到的变化。 可惜翠娘看到的只有白日威严冷峻的官爷,除了刚进京时发现阔别一年的官爷变瘦了更俊了,翠娘再没有发现别的变化。 「夫人觉得官爷哪里变了?」翠娘反过来问阿娇。 阿娇当然不能说,赶紧转移了话题。 为了这顿鸡汤,阿娇一直忙活了两个时辰,终于熬好,她尝了一口,再给赵宴平、柳氏舀了一小碗,确定大家都觉得好喝,她才将鸡汤舀到汤碗中,盖上盖子放进食盒,让赵宴平快点出发去理国公府。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杏眸亮晶晶的,一心为他打算,也一心希望卢太公早日康复。 但熬了这么久的鸡汤,她只尝了一口。 赵宴平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将食盒放到桌子上,吩咐冬竹道:「扶夫人回房更衣打扮,稍后夫人随我一起去理国公府。」 阿娇大吃一惊,随即连忙摆手不要去。 赵宴平道:「我拜老太公为师,喜酒都请老太公来喝过了,也该带你去给他老人家请安见礼。」 阿娇仍然觉得不合适,柳氏笑道:「宴平说的也对,阿娇你就别推辞了,快去收拾收拾,再耽搁下去,鸡汤真要凉了。」 母子俩都劝她,阿娇无奈,只好回房换了身出门做客的好衣裳,简单打扮打扮,随赵宴平一起上了马车。 可阿娇紧张。 进京这么久,京城的大户人家阿娇只去过姑父的将军府,旁的高门大户她都没去过,这次去理国公府,阿娇怕自己笨手笨脚失了礼数,怕自己给赵宴平丢人。 赵宴平一手扶着食盒,免得食盒倒了洒出汤水,一手握着阿娇的手解释道:「老太公虽然贵为国公爷,但平易近人并没有什么官威。国公府里人口也很简单,师母早已过世,老太公只有卢大人一个儿子。卢大人与卢夫人一共生了一儿两女,两位姑太太都已嫁人,卢公子年方二十三,娶妻梅氏,膝下有个三岁的小少爷。」 简单来说,理国公府现在只有卢太公、卢大人夫妻、卢公子一家三口。 「你去了,应是梅氏接待你,你们年龄相近,不必过于拘束。」 赵宴平一一地介绍道,连卢家众人的脾气都告诉了阿娇。 他语气轻松,阿娇心中也有了底。 理国公府到了。 卢太公正与儿孙争吵,起因是卢太公将一份卷宗带了回来,要带病审案,可卢大人担心老父亲劳累不利于养病,便与妻子、儿子、儿媳连同三岁的孙子俊哥儿一起跪在卢太公的病床前。 卢太公是躺床上了,可他不高兴,一直在数落儿子。 太公又何如,京城百姓人人夸赞的神探又如何,年纪大了,照样顽固不讲理,一旦儿孙不肯如他的意,就开始骂儿孙不孝。 卢大人心累,因为有个厉害的爹,还有个考了状元郎的儿子,显得中间的他特别平庸。平庸就平庸吧,他认了,可他明明是孝顺老爷子,还要被老爷子骂,当着儿子儿媳孙子的面骂,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一家人正僵持着,门房派人来通传,说赵宴平夫妻来探望老太公了。 卢太公眼睛一亮。 卢大人的眼睛也亮了,徒弟等于半个儿子,让赵宴平来劝老爷子吧,他劝不动了! 穆管事亲自去迎赵宴平、阿娇进来,路上快速解释了家里的情况,提醒赵宴平稍后劝着点。 赵宴平还没看到卢太公,头已经疼了起来。 卢太公的脾气可不小,大理寺谁差事办砸了,或是有什么疏忽,定会被卢太公骂一顿。底下官员都怕他气出个好歹,一个个跟孙子似的不敢顶嘴,还叫他去劝卢太公消消气,赵宴平去一次,就要跟着挨一次骂,日子过得并不比卢大人这个亲儿子好多少。 众人在卢太公的病床前见了面。 卢太公看到阿娇,年纪轻轻又懂事的小徒媳妇,还给他炖了鸡汤,便把脾气都压下去了,等他尝了一口鸡汤,味道鲜美,香而不腻,卢太公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一边喝汤一边夸阿娇厨艺好。 阿娇谦虚说都是照着书上的方子学来的。 梅氏笑道:「夫人教教我吧,我学会了,也经常炖给祖父喝。」 阿娇就这样跟着梅氏离开了,两个年轻的小媳妇一起探讨厨艺。 卢大人夫妻也及时地退下了。 卢公子想留下来孝敬祖父,卢太公摆摆手将他撵走了,对赵宴平道:「你扶我去书房。」 第80章 赵宴平恳求道:「朝廷定下休沐日为的就是让官员休息,您有什么案子,养好病再审也来得及。」 卢太公瞪他道:「说的轻松,通州焚尸案你知道吧?凶手一年烧死一个人,前后共有七人受害,已经确定身份的三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还有四人身份不明,弄得通州城的百姓人心惶惶。今年倒是抓了一个嫌犯,还给定了罪,嫌犯认罪了,他的家人却跑到官府喊冤,说不定就是屈打成招。若大理寺不及时核实,造成冤案,真凶却还在外面逍遥,伺机而动,再有百姓惨遭毒手,谁负责?」 通州刚将这起案子递交大理寺的时候,赵宴平倒是有所耳闻,不过此类大案都直接送到了卢太公手里,其中详情赵宴平并不知晓。 「恩师若信得过,我愿代恩师审核此案。」赵宴平跪在卢太公的床前,还是希望卢太公能卧床休息。 同样是劝说,卢家儿孙只能劝卢太公休息,提不出什么解决方案,赵宴平不一样,他也是大理寺的,他可以替卢太公效劳。 赵宴平不来,卢太公想不到要他帮忙,刚刚听说徒弟来了,卢太公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你行吗?」坐在床边,卢太公挑衅地问道。 赵宴平垂眸道:「弟子不知,惟有全力以赴。」 卢太公想了想,道:「卷宗都在书房,我给你五日时间,破不了你往后再也别来我面前逞能。」 赵宴平颔首:「好。」 穆管事将焚尸案的卷宗都搬到了卢太公的卧室,卢太公躺着休息,赵宴平坐在一旁凝神翻阅。 案宗主要记述了七起焚尸案发生的时间,尸体发现地点、报案人身份、已经查明的三位受害百姓的身份,以及当地官员查案的一些线索总结。因为凶手每次作案的方式都不相似、死者也涵盖男女老少毫无共同点,一直到发生第五起焚尸案后,当地官员才意识到凶手可能是同一人,急忙报给大理寺,上报当年大理寺派人去查,可惜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赵宴平看得很慢,中间卢太公还睡了一会儿,睡醒就见赵宴平已经看完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卢太公要喝水。 赵宴平扶他起来坐好,端来茶水,师徒俩又聊了聊这起案子。 卢太公也是重回大理寺不久才知晓的这个案子,他想亲自去查,但此去荆州路途遥远,卢家众人不放心让他去,淳庆帝也不放心。卢太公一直惦记着这个案子,这次荆州上报说抓到了凶手,卢太公很高兴,可是翻阅完供词,才发现嫌犯有屈打成招之嫌。 卢太公不知道这案子也就罢了,知道了却无法抓到凶手,哪天他死了都难以瞑目。 赵宴平明白,无论是为了卢太公,还是为了那些惨死的百姓,他都想抓到这个凶手。 「卷宗你带回去吧,明早带回大理寺,今晚你也提前把包袱收拾好,明早我就将大理寺的调派文书交给你,你早早出发,争取将案子破了。」卢太公咳了咳,吩咐道。 赵宴平则劝卢太公安心休养。 转眼也到了用午饭的时间,卢家留赵宴平、阿娇在府里用饭,赵宴平婉拒了。 阿娇跟着他上了马车,马车出发后,阿娇才看着他怀里的卷宗问:「这是什么?」 赵宴平神色沉重,简单介绍了这个案子。 暮春晌午的阳光明媚耀眼,阿娇却因为他的话遍体生寒。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歹毒的人,一年杀一个人还不够,还要将尸体烧毁,让失了亲人的家人也难以分辨。 赵宴平握住她手,低声道:「太公要我去查案,明一早出发,限期三个月。」 阿娇心一紧,反过来捂住了他的手。 赵宴平笑了下,安慰她道:「我过去查案,大理寺会安排两个下手给我,当地文武官员也会全力配合,你只需担心我破不了案,不必担心我会受伤。」 阿娇靠着他的肩膀,除了担心,她还不舍。 两人刚成亲半个月,他就要跑到荆州去,至少去三个月。 但阿娇更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厉害,他去了,凶手可能就会被抓到了,为了能尽快还那些百姓一个公道,她也该支持赵宴平去。 心中忽然一动,阿娇期待地问:「我能随你一起去吗?」 之前两人一起去苏州府城,他照样也破了案,到了荆州阿娇就只留在官驿伺候他起居,绝不会耽误他做正事。 赵宴平解释道:「荆州距离京城两千多里,与苏州差不多,我们三人快马加鞭,十来日能到,若是带上你,只能坐车乘船,路上就要耗费月余功夫。」 阿娇明白了,没再让他为难。 回了狮子巷,赵宴平再与母亲解释一遍,随便用了些午饭,便去书房研究卷宗了。 阿娇婆媳俩一起帮他收拾包袱鞋袜,一个包袱塞得满满,想到他一路骑马,不宜带太多,无奈又挑了好多出来,最后只剩三套夏季的衣裳,两双看起来普普通通但非常耐穿的千层底。 第81章 晚饭时柳氏又嘱咐了儿子很多。 赵宴平不停地「嗯嗯」点头,阿娇默默地吃饭,等饭后夫妻俩回了房间,从现在开始到明早赵宴平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了,阿娇便抱住赵宴平,舍不得松手。 早上在厨房还嫌他变得不正经了,如今要分开了,阿娇才开始后悔那时候为何没多给他亲会儿。 赵宴平暂且也将案情抛到脑后,一心陪伴娇妻。 该嘱咐的柳氏都说了一遍,阿娇被他连着狠要两番,明明很累了,却一点都不困,趴在他的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越来越俊美的脸。也是奇怪,无论男女,都应该越老越不如年轻的时候,赵宴平一个快三十的大男人,反而越长越俊。 「你是京官,地方官会不会为了贿赂你,送你美人给你铺床叠被?」阿娇突然想到这层,摸着他的脸问。 赵宴平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道:「我是去查案的,又不能给地方官提供什么好处,谁会贿赂我。」 阿娇咬唇:「也许凶手就是当地的哪个官员呢,贿赂你是为了让你故意装傻。」 赵宴平正色道:「那他只会自投罗网。」 阿娇看着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是丁点都不担心有人会送美人了。 送就把对方当嫌犯,看谁敢! ☆☆☆ 翌日一早,赵宴平直接带着家人收拾的包袱去了大理寺。 卢太公来得稍微晚一点,写了调派文书盖上大理寺卿的官印交给赵宴平,再点了两个机灵的协助查案的小吏给他,三人便骑上官马,出城去了。 大理寺的其他官员都看得出来,卢太公在重用赵宴平,但也没有人羡慕。荆州这案子连续七年都没破,恐怕卢太公亲自去了也未必能抓到凶手,赵宴平成功破案的机会更小。破不了案,赵宴平累死累活白跑一趟,还要被人嘲讽空有虚名。破了,那说明赵宴平真有这个本事,卢太公怎么重用他大家都服! 淳庆帝也有关注荆州的案子,得知卢太公竟然派了新收不久的徒弟去,朝会之上,淳庆帝在卢太公禀报其他案子时,特意问了一下:「你让一个七品小评事去查荆州焚尸案,可靠吗?」 卢太公脸上的褶子都没动,垂着眼道:「去年老臣派了大理寺左少卿去,照样无功而返,可见能不能破案与官职高低无关。皇上若实在不放心,就请皇上准许老臣去荆州,老臣一日不抓住那凶手,一日就不回京城!」 这句话说得语气有点重,说完卢太公就在大殿内咳嗽起来,吓得旁边的官员及时扶了一把,帮他捶背。其他官员都善意地摇头,只有无辜被卢太公提了一嘴的没能破荆州案的大理寺二把手左少卿蔡岐,神色微讪,低头做惭愧状。 淳庆帝看着卢太公咳红了一张脸,心想他真派卢太公去,只怕卢太公还没到荆州,就被颠簸得想回也回不来了。 看着卢太公的老态,淳庆帝也想到了自己。 卢太公快七十了,他也快六十了,君臣俩到底谁会走在前头,都说不准啊。 为了让卢太公多活几年,淳庆帝下旨命卢太公回府养病,先养一个月,好了再回大理寺。 他一片好心,却被卢太公私底下嘀咕了一顿。 什么皇帝,他辞官养老的时候皇上非要把他请回来,现在他兢兢业业地掌管着大理寺,皇上又非要他回去养病! ☆☆☆ 赵宴平这次去荆州,对大多数官员来说都只是听听而已,但也有几位私底下议论了一番。 毕竟赵宴平都是他的侄女婿了,傍晚薛敖回到将军府,便对孟氏提了此事:「你说说,赵宴平这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成亲半个月就被派去两千里以外的荆州,卢太公这么信任他,他要是破不了案,回京就等着被人笑话吧。」 孟氏瞪他道:「你怎么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宴平能从一个小捕头做到今天的七品京官,靠得可不是那位进了宣王府的妹妹,卢太公派他去,就说明卢太公相信他一定能破案,等宴平立了功回来,年底三年一次的政绩评审卢太公再为他美言几句,说不定官职还能升一升。」 薛敖叹道:「不是我泼自家亲戚的冷水,七年都没破的案子,你,你还是别想太美的好。」 孟氏干脆不理他了。 埋怨丈夫乌鸦嘴归埋怨,孟氏还是去了一趟狮子巷。 阿娇在陪柳氏修剪花草,给自己找点事做,才不会老去想那远行的男人。 孟氏与柳氏寒暄几句,就与阿娇单独回前院说话了。 「这案子,宴平有把握吗?」孟氏问阿娇道。 阿娇苦笑:「远在千里的案子,光看卷宗只能看出如今被抓的嫌犯可能受了冤屈,其他的都不好说,得过去了才能开始查。」 孟氏愁道:「他真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第82章 阿娇疑惑问:「这话怎么说?」 孟氏低声给侄女分析:「他破不了案会有什么后果,你肯定懂,可阿娇你想过没有,就算宴平破了案立了功,也不见得是好事。卢太公这把年纪了,还能做多久大理寺卿,等卢太公一倒,接任的八成会是现在的左少卿蔡岐。卢太公性情耿直说话没遮拦,今早还损了蔡大人一把,若宴平真破了蔡大人没能破的案子,等蔡大人接管了大理寺,他会看宴平顺眼?」 阿娇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左少卿蔡大人,现在听姑母这么一分析,阿娇才终于体会到了官场的艰难。案子办砸了,要被嘲笑,办好了,则要被上峰介怀。 「兴许,兴许蔡大人不是那种人呢?」阿娇小声地道。 孟氏递了侄女一个「你想的太天真了」的眼神。 阿娇讪讪地低下头。 孟氏过来并不是为了让侄女惭愧自己的天真傻气,而是要提点侄女如何做好一个贤内助。 其实侄女与赵宴平,同她与薛敖挺像的,都是男的刚正不阿不怕得罪人,而且基本也改不掉了,那就只能由她们这些内宅妇人通过交际摸清楚相关官员的为人处世,及时地提醒丈夫该怎么做事。 这一天,阿娇突然明白,想在京城过好日子,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赵宴平三人几乎是星夜兼程,只用了八天便赶到了荆州城。 入城时已经是后半晌,人累马也累,赵宴平让随行的两个协案小吏戴昌、李严留在客栈休息,他洗把脸喝壶茶水,带上大理寺的文书,直奔荆州府府衙。 距离今日下衙还有半个多时辰,陆知府核实过赵宴平的文书,得知赵宴平只是大理寺的一个七品小官,而去年大理寺左少卿正四品的蔡歧亲自来查都没能破案,不禁有些小瞧赵宴平,并猜测大理寺其实已经放弃了这个案子,派赵宴平过来,只是想核实牢狱里的嫌犯是不是真凶罢了。 对于大理寺的这种安排,陆知府其实颇为不满,他抓到了凶手,人证物证都确凿,只是凶手嘴硬不肯承认前面七起案子也是他所为,他才动了大刑逼供。大理寺那群人就是墨迹,好像每年翻不了几次冤案就显得他们那批京官没用似的,非要审核再审核。 不满归不满,为了表示对大理寺的重视,陆知府还是带赵宴平去了关押死囚的牢房。 陆知府抓到的这位凶手,名叫魏志诚,他被报案人发现的时候,刚强奸完一个年轻的妇人。几个报案的百姓一起将他抓获,官府接手后,发现那妇人是魏志诚的一个街坊,已经死了,死者周围的草丛里还找到了被魏志诚丢弃的一茶壶桐油、一根火折子。 这些就是陆知府在案宗里所列的证据。 证词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魏志诚最开始的辩解,说他只想烧死妇人一人。后来府衙用了刑,魏志诚才招供,之前的七人也都是被他所杀,杀大人是因为想抢他们的钱财,杀孩子是因为那孩子得罪了他。 卢太公怀疑魏志诚是屈打成招,其中一点就是已经确认了身份的三个死者中,有两个都是贫户,虽然魏志诚家里也不富裕,但魏志诚但凡有些脑筋,都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抢贫户,怎么也该挑个有钱的下手。 「他就是魏志诚,赵评事若想提审,随时可以过来。」停在一间牢房前,陆知府指着里面躺在席子上一动不动的囚犯道。那囚犯蓬头垢面,露在外面的手臂、脚踝血肉模糊,看到有人来,他蜷缩得更紧了,发红的眼珠子露出深深的恐惧。 赵宴平与他对视一眼,侧身对陆知府道:「大人有事自去忙吧。」 陆知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带着随从走了。 赵宴平让狱卒打开门,他单独走了进去,蹲在魏志诚面前。 魏志诚已经将脑袋缩到了怀里,看也不敢看他。 赵宴平沉声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用刑。我姓赵,乃京城大理寺的官员,大理寺审核天下狱讼,若有冤案,必当平反。你奸杀了谭氏,证据确凿,但罪只及你一人。若你认了你没有犯过的罪,替真凶多背了七条人命,那全荆州的百姓都会将仇恨转移到你身上,你死了一了百了,你的爹娘妻儿却还活着,你难道想让他们每日被人唾骂,如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魏志诚听到这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后悔,后悔不该色迷心窍,后悔不该抱着杀了人也不会被人发现的侥幸,既害死了别人,也害死了自己,在牢里吃尽苦头不说,还要连累家人。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魏志诚一定不会再犯错。 他呜咽了很久,赵宴平始终蹲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魏志诚哭够了,终于向赵宴平交代了全部。 他只是贪图谭氏的美貌,只是想到杀了谭氏后可以嫁祸给在荆州连续犯下七次杀人案的真凶。杀了谭氏他认,但那七人真不是他杀的,都是因为狱卒对他动用大刑,他实在承受不住了,反正杀几个人都是死罪,不知都承认了,免得再受刑。 第83章 ☆☆☆ 赵宴平从牢房出来,陆知府也要下衙了,他想为赵宴平接风洗尘,赵宴平婉言拒绝了,直接去了府衙的捕房。 府衙的捕快们也都准备回家了,被赵宴平勒令配合查案,捕快们都面露不满,幸好,赵宴平只挑了三个在府衙做了至少八年的老资历捕快,年纪最大的有四十二岁了,年纪轻的也快三十了。 赵宴平将三人带到了酒楼,他也饿了,准备一边吃饭一边问话。 有免费的好酒好菜,三个捕快都很配合,赵宴平问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赵宴平这次过来有很多要查,查验几个死者的尸骨,查访已经确认身份的三名死者的家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共同点,还要去七个受害者被发现的地点侦查,甚至还要找魏志诚的家人再核实魏志诚这些年的行动,彻底排除他是真凶,尽管赵宴平已经相信了魏志诚。 但今日到荆州太晚了,一口气做不了那么多事,赵宴平只想趁吃饭的功夫,先跟捕快们了解了解七起案子。 三个捕快都参与过每起焚尸案的调查,你一言我一嘴,说的都差不多,无非是凶手有多狡猾,从来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还说凶手越来越老练,前三年的案子都因为死者衣物烧毁的不够彻底,或是拖拉死者时遗落了死者身上的所有物,让府衙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后面四起便是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人彻底烧焦,衣物单独烧成灰,纵使有些百姓怀疑死者是自己家失踪的亲人,面对一具黑漆漆的尸体,他们也辨认不出来,宁可相信自己的亲人只是失踪了,还活在什么地方。 荆州府那么大,每年都有一批人因为各种原因失踪,因此导致了剩下四具焦尸的难以辨认。 赵宴平只管问,三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赵宴平也不打扰,一边喝酒一边听着。 七起案子说的都差不多了,赵宴平又问道:「通常这种连续杀人的凶手,都是因为自己受过相关的刺激,才会专挑一类人下手。这七起案子的受害者,已经确定的三人两男一女,男的有二十七岁的大人,有十一岁的孩子,有五十岁的老妇,暂且还没发现他们之间的联系?」 三个捕快都点头,正是因为如此,案子才难查,如果三名受害百姓都有共同的仇人,目标就容易定了。 「可这七起案子,其实有一个共同点。」赵宴平看着三人道,「他们都是被火烧死的。」 三个捕快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赵宴平的意思。 赵宴平缓缓解释道:「如果凶手烧毁尸体只是不想官府确定他们的身份,他可以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将人埋了,或是将人丢到水流汹涌的江水中冲到下游,这些都比烧人更方便,因为烧人会冒烟,他还要确定人彻底被烧焦了,没留下一块儿完好的皮肉,如此他势必要留在尸体身边,浓烟滚滚,太容易被人发现。」 「荆州本地多山多水,埋人灭迹、水运到下游都比烧毁尸体更安全,他偏偏要用火烧,要么是他对火有特殊的痴迷,要么是他平时做的事与火有关,哪怕被人发现他焚烧什么也不会引人怀疑,要么就是他经历过与火有关的案子,譬如他在火里失去了什么,只有用火报复,他才能得到满足。」 赵宴平条例清晰地分析道。 这里面有他自己的分析,也有他出发前卢太公提供的破案思路。 他这么一说,年近三十的马捕快道:「我想起来了,去年又出现焚尸后,大理寺派人来查案,那位大人也交代了类似的话,让我们去查荆州以及属县里所有的瓦窑口,还有其他需要用大火烧的作坊,可是查了好几趟,什么也没查到。还有第一起焚尸案出现那年前十年里本地发生的所有纵火案,都查过,那位大人真够拼的,没日没夜的忙,回京城的时候比刚来时瘦了好几圈。」 他说的便是现在的大理寺左少卿蔡歧了。 卢太公也对赵宴平交代过蔡歧的查案过程。 赵宴平眉头紧锁,看眼窗外的天色,他最后问道:「那城里有没有发生过没有报案的火灾?百姓家里损坏了财物,或有人死伤,偏偏却没有去府衙报案?」 三个捕快面面相觑,这种情况或许也有,但既然都没报案,他们去哪里听说?荆州城可不是哪个小村子小镇子,地方大得很,除非是发生在家里附近。而且,赵宴平问的不是最近几年的事,而是七八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 一时之间,没人能回答赵宴平。 雅间里安静了很久,直到一个捕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宴平便站了起来,倒了一碗酒,敬三人道:「此案关系到荆州城所有百姓的安危,还请诸位回去后再回忆回忆,或是帮忙打听一二,若诸位能提供有助于破案的线索,不但是造福本地百姓,官府也会给诸位银钱奖赏。」 三个捕快一听可以走了,都痛快地应承了下来。 第84章 赵宴平推开雅间的门,随三人一起下了楼。 天色已经漆黑,街道上几乎没有百姓闲逛的身影,捕快们也行色匆匆地各回各家了。 赵宴平独自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他孤寂的身影。 赵宴平这几日一心赶路,如今到了荆州,今日能做的也都做了,终于闲了下来,他终于有时间想念京城的家人了。 住在宣王府无法来往的妹妹,每日靠侍弄花花草草度日的母亲,还有才成亲不久的阿娇。 赵宴平握了握拳。 为了她们,他也破定了此案! 到荆州的第二天,赵宴平正式提审魏志诚,并根据魏志诚的证词提审了魏家众人、街坊以及魏志诚在码头扛货的几个熟悉的工友,证实在前七年的焚尸案中,魏志诚至少有三次不可能作案的证据,由此断定真正犯下七起焚尸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陆知府不太高兴,但该配合赵宴平的,他还是让府衙各处配合了。 赵宴平又在七具残尸、七个作案地点花了几个白天的功夫,晚上则掌灯翻阅从第一起焚尸案发生当年到往前十五年内府衙里留存记载的与火有关的所有卷宗。满满的几箱子卷宗,因为常年无人打理积满了灰尘,有的蛀了虫,有的受潮模糊了字迹,赵宴平带着戴昌、李严一起,每晚都看到子时。 看卷宗用了十晚,到了白日,赵宴平带着二人去询问值得注意的纵火案的相关利益受损方,然而均一无所获。 「大人,您为何不先去查访已知的那三个受害百姓的家人?」又一次无功而返,戴昌疲惫地问道。 赵宴平解释道:「他们的陈述我都看过,直接过去问出来的多半还是那些东西,先了解了其他消息,或许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戴昌、李严互视一眼,既觉得赵大人的话有些道理,又觉得玄乎乎的,难道赵大人已经将这十几日看过的一切都记在了脑袋里? 又是新的一日,赵宴平让李严整理后面四起焚尸案发生当年荆州府衙收到的百姓所报人口失踪案,尤其是发生在焚尸案前后的失踪百姓名单,他则带着戴昌去访查前面三个受害者的家人了。 第一个受害百姓叫张福,死时二十七岁,家中老母亲已经过世,只剩老父亲、妻子杨氏,以及一个十岁的儿子。 张老头五十多岁,因为家贫,每日都要去山上砍柴。杨氏也接了些替人洗衣裳的活计,操劳的日子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要年长、憔悴,公媳俩都很勤快,倒是把孩子养得不错,看起来很结实,也很懂事。 张老头不在家,提到张福的死,他儿子当年还小没有印象,杨氏虽然看到赵宴平有些拘谨,但也老老实实的,问什么答什么,说的与案发当年的陈述差不多,说张福爱喝酒,有时候经常出去一两日才回来,她与公公都习惯了,直到府衙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让家里有人失踪的百姓去辨认,公公去瞧了,才认出张福后背一块儿因为挨着地面没有烧到的衣裳。 不知是时间过去太久还是如何,杨氏只是低声叙述,并无悲伤之意。 赵宴平让戴昌留下等张老头回来,他走出张家,沿着这条街走了一圈,见到一位老者,便停下来,向老者打听张福的为人。 荆州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焚尸案,得知又有京官来查了,老者激动地说了很多。张福没啥出息,一喝醉酒就喜欢打媳妇,亲娘就是劝架时被他失手推死的,杨氏老实巴交受了不少委屈,张福刚死的时候,官府还怀疑过是杨氏所为,但杨氏一直在家里带孩子,娘家人也都有没出城的证据。等后来发现其他焚尸案时,杨氏才彻底洗刷了嫌疑。 赵宴平皱眉,府城的卷宗里并没有提及张福有殴打妻子的劣习。 又找其他街坊问了问,几乎都是同样的说法,赵宴平单独去了第二家。 第二个死者是个老太太,夫家姓曹,死时五十出头,因为遗落了一只荷包得以确认身份。如今老太太的老伴已经死了,家里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皆是儿女双全。按照曹家三个儿子的说法,老太太从未与人结过仇,不知为何会遭此横祸。儿子当然不会说亲娘的不对,赵宴平问三个儿媳妇,三个儿媳妇也都是一模一样的说法。 赵宴平见老太太的两个孙子都十五六岁了,一个孙女也有十三岁,便将三个孩子单独叫到院子里问话,让他们回忆老太太可得罪过谁,或是可能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 曹家大孙子、二孙子都说没有,十三岁的孙女芳姐儿似乎想到什么,却欲言又止。 赵宴平便让曹家两个孙子也回屋里去,他循循善诱地鼓励芳姐儿。 芳姐儿见他俊朗又温和,这才捏着裙摆道:「祖母偏心,家里有肉只许爹爹叔伯哥哥弟弟们吃,不许我们女的吃,她还喜欢骂我三婶,那时候三婶一直生不出孩子,祖母天天捣鼓各种偏方让三婶吃,好几次三婶都被她训哭了。」 第85章 赵宴平看眼曹家的屋子。 芳姐儿似乎知道他在看什么,道:「我堂弟堂妹都是祖母死了后才生的。」 赵宴平若有所思。 芳姐儿见他又看向屋里,连忙求他:「大人你别去问我三婶,谁都别问了,不然我爹我娘知道我乱说,肯定会打我!」 小姑娘求得可怜,赵宴平应了,离开曹家后再去找这边的街坊求证,很快也得到了了证实。 赵宴平又去了第三个受害人的家中。 第三个被焚尸的男孩死时才十一岁,乃家中的独子,父亲郑勇四十六了,因为常年编织藤席腰背略显佝偻,鬓发也染了一层灰白。他的妻子梁氏在儿子死后就改嫁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卷宗上还说,郑勇曾经因盗窃进过大牢,出狱后娶妻倪氏,成亲多年都无子,倪氏不堪被郑勇殴打,跳河自尽。后来郑勇又娶了梁氏,终于生了儿子,郑勇大喜,自此痛改前非,再不与人为恶,他儿子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大人们都有可能结仇,只有十一岁的孩子难以招致焚尸的仇恨,府衙后来将郑家的情况写得如此详细,便是想证明凶手完全是在随意杀人,与三个受害百姓毫无关系且已招供的魏志诚便是真凶无疑。 根据卷宗,本来这三起案子在赵宴平眼中都没有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在得知第一个受害人张福生前有殴打妻子的恶习,在得知第二个受害的老太太曾经刻薄过生不出孩子的儿媳之后,郑勇一家便有很多东西值得细查了。 郑家的门开着,坐在院子里编藤席的郑勇容颜苍老,暮气沉沉,只凭一面,谁也看不出他年轻时候会因盗窃坐过牢,还将一任妻子打得活不下去,宁可跳河自尽。 当赵宴平自报了来历,郑勇只扔了赵宴平一把小板凳,他继续低着头编席子,苍老的手动作熟练灵活。 赵宴平照例问了一些问题,譬如郑勇夫妻有没有什么仇家,郑勇儿子有没有欺负过别人家的孩子。 郑勇只是摇头,唯独提到惨死的儿子时,郑勇幽幽地看了赵宴平一眼:「你们官府若是没用,抓不到凶手,能不能把我儿子的尸身还给我,他还小,一个人在天上孤零零的,早点入土为安,早点投胎转世。」 这一刻,郑勇苍老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痛苦。 赵宴平突然问他:「你的前妻倪氏,卷宗上说她跳河自尽,尸首可有找了回来?」 郑勇眼皮快速抽了两下,茫然地问赵宴平:「为何突然问起她了?」 赵宴平盯着他道:「如果没有找到尸首,她跳河后或许意外活了下来,并且记恨你常年殴打她,得知你生了儿子,便回来报复。」 郑勇握紧手里的篾条,沉着脸道:「不可能,我亲手将她埋了的,但就算她还活着,烧死禄子的也不可能是她,她胆小,干不出这种事……」 「人若恨到极点,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赵宴平打断他道。 郑勇突然跳了起来,将手里的篾条扔到地上,指着赵宴平骂道:「我说了不是她就不是她!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找不到凶手就随便怀疑别人,倪氏就算恨我,就算禄哥儿是她烧死的,她为何还要烧那么多人?她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说到这里,郑勇脸色忽的大变,看看赵宴平,再原地转了一圈扫视自己空荡荡的家,全身颤抖地道:「难道她变成鬼了?变成鬼,所以她胆子大了,什么人都敢杀?不,不可能,她真有那本事,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一定不是她!」 自言自语完了,郑勇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喘着发现赵宴平就站在对面盯着他,郑勇呼吸一滞,眼珠子快速转动,慢慢地竟然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知道的早都说过了,你走吧。」郑勇一边捡起被他扔到地上的篾条,一边有气无力地道。 赵宴平看他一眼,走出了郑家。 戴昌从巷子另一头跑了过来,原来去山里砍柴的张老头回来了,说法与卷宗里陈述的一样,没什么出入。 「大人,这边怎么样?」戴昌一边擦汗一边问。 赵宴平神色凝重,吩咐道:「随我去停尸房。」 戴昌脸色一垮,那几句焦黑的尸体,他真的不想再看。 不看也得看,赵宴平让他一一推开七口棺材的棺材板,露出里面的情形来。 前面三口棺材里除了放了尸身,还在匣子里放了得以确认三人身份的物件,张福留下的是背后一块儿没烧到的布料,老太太留下的是遗失在尸体附近的墨绿色荷包,郑家儿子留下的是一块儿遗失在尸体附近的银质长命锁。 后面的四具,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了。 赵宴平站在郑家儿子的棺木前,问戴昌:「如果你是凶手,你杀了人,你会不会留意官府有没有发现这个人,留意官府能不能查出那人的身份?」 第86章 戴昌点头:「肯定会,觉都要睡不着了。」 赵宴平接着问:「如果你得知第一个死者居然有一块儿衣裳没烧干净,下次再杀人,你会怎么做?」 戴昌想了想,道:「那我肯定要盯久点,确定所有衣裳都烧光了。」 赵宴平指向老太太的棺木:「那你得知第二个死者居然掉了荷包在附近,杀第三个人时,你会怎么做?」 戴昌:「当然会仔细检查一遍……」 说到一半,戴昌突然反应过来了,指着郑家儿子留下的长命锁,震惊道:「这个长命锁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赵宴平颔首,沉声道:「凶手很聪明,你看他后面四人都烧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线索,杀害郑家儿子时却留下这么明显的物件,犯了与第二个案子同样的错误,说明他是故意留下长命锁的,故意让郑勇认出死的是他的儿子。」 戴昌猛地一拍手:「凶手与郑家有仇!」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福妾》卷一 作者:毛毛雨 02、《福妾》卷二 作者:毛毛雨 03、《福妾》卷三 作者:毛毛雨 04、《福妾》卷四 作者:毛毛雨 05、《福妾》卷五 作者:毛毛雨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