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 第1章 【楔子】 流年不利。 在被手中杯里的温水溅湿衣物时,他脑海里浮现的只有这四字。 几个月前患了感冒,莫名其妙演变成肺炎,入院住了几天;前几日腹泻得严重,已呈脱水状态,肠胃炎又让他在医院病床上躺到今日。稍早前确定能出院,办过手续领了药,打算先吃下一包时,刚盛满水的水杯就这么被打翻。 他尚年轻,体格虽无法媲美健美先生或健身房教练的健壮,但多年来背着相机跋山涉水,就为求得一张美丽影像的生活经验,也练就了他一身精实;他体力很好,不大感冒,几年才一次小伤风,通常是补充水分、吞几颗维他命c后便能不药而癒;他连着两年到中部参加南投县政府举办的泳渡日月潭比赛,皆顺利抵达对岸,领到证明书。 他一向健康,健保卡用不上几次,比起那些滥用健保资源,进医院看病像在走自家厨房的民众,健保局应该颁座最节用健保卡民众奖盃给他才是。但他今年大概犯了病符,才会接连几个月内住院两次。农历春节早过了,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安太岁?也许等等出了医院,先上龙山寺点个光明灯? 他拍拍衣上水渍,才想看看那撞上来的冒失鬼是何模样,一道身影突窜至他低垂的眼帘下。是个发齐肩的女子,穿着医院病患服,赤着双脚,正弯身拾起他被打翻的水杯。是她撞了他? 他看她急切地冲到面前的饮水机,按下热水开关,下一秒,他瞠目结舌——那女子竟这样将手中热水咕噜咕噜灌入喉;她喝得急,赶时间似的。 是饮水机坏了,热开水不热?不,他才刚盛装过,热开水确确实实是烫人的温度;那么,是她方才添注了冷水,但他没看见?不,他真没瞧见她按下冷水开关。五月份的天气有冷到需要喝这样的热开水? 「那不能喝!」一名戴着口罩的妇人窜出,身后跟着医护人员,他们急匆匆拉住女子。 「小晴,听话!把水给我!」妇人趁着医护人员架住女子时,探长手臂欲夺下那个杯子。 女子力气大得惊人,两名护士、一名穿着短白袍的男医生,三个成人竟拉不住女子,她握着杯子的手臂钻出桎梏,把热水又往嘴里灌。 啪一声,一个巴掌落下,打掉了她的杯子。 「跟你说那么热的水不能直接喝,你听不懂是不是!?你要怎样才听得懂我说的话!?」妇人气急败坏,一面骂着,一边泪流不止。「我不是不给你喝,你要喝水你喝温的啊!喝滚烫的热水干什么!?在楼上不给你喝,你就这样跑下来找热水,你难道不怕伤好了换喉咙食道坏了?!」 女子披头散发,瞧不出模样,她瞪着被打落的杯子,忽然尖叫起来;她扭着双手和身体,不断试图逃离三名医护的掌握。她叫声凄厉尖锐,疯了似的;经过的病患、家属,惊惧得绕到一旁。 罗元浩瞪着面前这幕,颈背慢慢浮上寒意。这是什么情况? 「压好她!手抓住,不要松开!」实习医师奋力压制女子肩背,不忘指挥两名护士。三人手忙脚乱,半拖半拉,硬是将女子往长廊另一端拖着走。 女子仍然尖叫,扭动身子和双手,不知是绊到了谁的脚,噗咚一声,摔跌在地,短暂飞扬的黑发,让她侧颜落入他眼底——触目惊心;女子右颊近耳处,一道长长的伤疤。 「先生,你的杯子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女儿不是故意的。」妇人拾起那水杯,递给他。 他接过,僵硬地点了下头。 第2章 「抱歉,真的抱歉!」妇人哭着,连声道歉后,转身跟上。 罗元浩看着那即使被几双手抓住,仍挣扎着,并不断尖叫的女子身影,禁不住想——这医院,还有精神病房? 或许,他不只犯病符,还犯天狗、白虎、五鬼? 【第一章】 「妈,霏霏的照片就这些吗?」罗元浩将相本和存有照片的光碟收进纸箱。 「我那里还有,艳云那边应该也有。不过,你也留一些给我们,想她时,才有照片看。」 他扯唇笑了一下。「说得也是。」 「这里面是她的相机,电池被她爸拿起来了,都收在袋子里。」 接过准岳母递来的相机袋,他一并放入纸箱,直起身时,他看看房里所有的桌和柜,化妆台、书柜、床边桌……他目光停顿,盯着床边桌上的相框,里头是他和未婚妻的照片,还有一张未婚妻和家人的照片。 「你要拿就拿走你跟她的合照,这张全家福给我留着。」他的准岳母觑见他眼神,紧张兮兮地拿过相框。 他抿唇微笑。「妈,我不动那相框的照片,那张合照我这里也有。」 安心地放回相框,他的岳母促道:「好啦好啦,你不是要去订喜饼?东西搬上车就可以走了,多留你,你只会多摸走霏霏的东西。」 「不会。已经搬得够多了,也是要留一点给你和爸。」他弯身抱起两个相叠的纸箱,步出房门,往大门走。 「知道就好。真搞不懂你,把她东西搬去你那做什么?人都不在了,也用不上,留在这不是比较好吗?她要是回来了,才会觉得她房间一如往常,才会感到熟悉啊。」 「我们就要结婚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东西当然要放我那里,这样她在我那边,也会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吧。」他把东西搬上车,再回到未婚妻房里,又抱起两个纸箱。 「你新房开始准备了吗?」准岳母跟在他身后问着。 「有。我前几天去看了化妆台,没中意的款,所以我订做了,过几天就会送来。」 「要我帮忙吗?」 他转首看了岳母一眼,笑道:「不用。有我妈在,布置房间不难。」 「新房是你那边,还是你爸妈那边?」 「新房是我现在睡的房间。」他与双亲住楼上楼下,新房在哪都方便,只不过在自己住的楼层比较有隐私。 「你不用装潢了,简单贴个囍字就好。」 「这样太寒酸,内部细节还是会有点更动。床单窗帘那些要换新的,床单要喜气一点,本来想要粉红色,不过窗帘我想换成深紫色,比较不透光,也不失浪漫;但这样和粉红色床单配起来比较没那么一致,所以床单可能会挑粉紫色。当然,要去现场看色后,再做最后决定。」把东西全数搬上后车厢,他侧眸对着岳母笑。「妈觉得我这样安排好吗?」 「你跟霏霏说好就好,她想要什么,你依她就是了。」 他微微笑着。「我知道。」 「对了,艳云说要挑张正面照,好看一点的,她要放大,做人偶要贴的。」 「好,我回去挑挑看。」他电脑、手机、相机里有许多未婚妻的照片,或她独照,或他与她合照,要挑好看的,不难;不说她模样好看,很上相,就算不上相,凭他玩相机多年的经验,后制也能做出好看的样子。 第3章 「你……」犹豫了会,道:「前几晚跟霏霏她爸说到你,我们的意思是,你和霏霏婚礼后,这事也算圆满了,将来你若有机会遇上不错的对象,可要好好把握啊。」 他微讶地看了岳母一眼,低眸不语。 「你只是娶个神主牌回去,也没人能帮你传个后,将来你老了时,身边不能没有伴,所以你还是要有你自己的家庭。你不要担心我和霏霏她爸会反对,我们反倒希望你赶快认识其他女孩;要是你真因为霏霏而终生不娶,我们才是对你爸妈感到不好意思。人走了就走了,活着的人,日子总要继续。」稍停顿,见他似无心这话题,叹口气,问:「都要中午了,留下来吃饭吧,我简单炒几样菜。」 「妈,不用麻烦,路上随便都有得吃。」 「你跟我客气吗?」 他摇首,低道:「不是。我知道爸上班时,你自己一个人很少开伙,所以不用特意再做给我吃。而且……」他摸摸鼻梁,扯唇笑。「我怕我又忍不住把霏霏的东西都摸走,等等挨你骂。」 「我有这么凶?」他的岳母笑出声。「好,不勉强,那我先进去了,车开慢一点。」 他颔首,看着岳母进门,他压下后车厢门,绕过车尾,打算坐上车时,身侧两道身影经过,他稍停步,让对方先行。 「你一定要记得,要说自己对那个工作很有兴趣。」 「你要我骗人啊?」 「不是骗人,去应征都要这样说,人家老板才可能用你。」 「那就是骗人啊……」 「不这样谁要用你?你一定要说你非常想得到工作,你很喜欢那个工作,你会认真努力学习,希望老板给你机会。记住了?」 「可是我明明就不想做那种工作。」因为要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你如果这么老实告诉老板,人家不会聘用你,所以一定要说你非常喜欢那个工作。」 「为什么要骗人嘛……」 是两名女子,他未看清面容,但匆匆一瞥,仍能瞧得出年纪略有差距,长发的较年轻,叮咛长发女子的看上去应有五十岁,听对话的口气,大概是母女。 两道女性身影渐远,他才打开车门上车,刚发动车子,手机响了,他看了眼萤幕,是公司的品慈。他接通,听着。 「……订便当?」他思考片刻,忽想起前头不远处有家小餐馆,他和霏霏去吃过,餐点不差,也平价。「不用帮我订了,我外面吃就好。」 结束通话,他将车子稍往前开,免得堵住岳母家的出入口。 下车时,他带上笔记型电脑,信步朝餐馆走。他点了一份商业午餐,在等候上餐的时间,他打开电脑,点开资料夹,播放着所有的相片。 之前听艳云稍微提过,纸糊人偶会是真人尺寸,那么找半身照或是特写脸部的,是不是比较好?关于纸紮,他没特别深入了解;思虑几秒后,他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接通时,他犹豫了两秒,道:「姊,我是元浩。」 对方顿了下,笑出声。「你突然这样喊,我真不习惯。」 「多听几次就习惯了。」他可以想像到她那种呆愣的表情。霏霏和她是双胞胎姊妹,以往他总是艳云艳云地喊,但他已决定和霏霏结婚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称赵艳云一声「姊姊」。 第4章 「突然找我,有什么事?」赵艳云打了个呵欠,还困着呢。 「要问你,你帮霏霏做的纸糊人偶,是跟她真人的体型一样吗?」 「嗯……就是真人尺寸啊。我妈有没有告诉你,要挑一张照片?因为人偶脸上要贴她的照片,才能代表她。」 「我正在挑,不知道你想要怎么样的照片,才打电话给你。吵醒你了吗?」听她说话口气,还有浓浓的睡意。 「差不多也要起床了。照片我要五官清楚,正面照,最好像大头照那样。但大头照往往笑容僵硬又做作,如果有生活照,但脸部表情清晰度像大头照的那一种照片是最棒的。」 他听着,看着萤幕上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专注时,身后椅背像被撞了下,他回首探看,一名男子正和两名女子说话,男子面着他,其身后一扇门敞着,他想那大概是员工休息室或办公室。 撞到他的应是背对着他的长发女子。在看见她身上毛衣花样时,他微感意外——是稍早前,他在岳家门前遇上的那两名女子。 「经理,拜托一下,她真的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的。」年纪较大的女子频朝对方弯身点头。 「实在没办法,你看她那样子,怎么做这种工作?」男人皱着眉,指着长发女子。「她从头到尾,眼睛不是看地板,就是四处飘。问她话,她也不应我一句。别说一句,一个字我都没听她说过,像个哑巴一样。」 「我不是哑巴。」长发女子忽然扬声说。 身后的对话断续传入耳中,电话彼端的声音他听不真切,罗元浩低声说了句「这边有点吵,我等等再打给你」便结束通话。 「你看,她现在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以后是不是也这样跟我说话?」男人指指长发女子,瞪视女子的母亲。「现在年轻人都这么目中无人吗?面试个工作,还要让妈妈跟着出来,妈宝是不是?抱歉,我这里不需要妈宝。」 「不是不是!经理,请你先不要急着否决。我女儿她只是反应比较慢,但是她很勤快,也很爱干净,她——」 「走走!」男人挥手。「不用说这么多,我说不用就是不用!我很忙,别在这阻碍我们工作人员出入。」说罢,越过两人。 不就是来谋求一份工作,需要这样赶人吗? 虽无意偷听,但人就站在他身后,罗元浩将他们的对话全数听清,目光不禁落在朝前头外场走去的男子。要真是应征上这份工作,面对这样的主管,也不轻松吧?他有点为身后女子感到松口气。 「不是跟你交代要看着对方吗?你这样……」妇人叹口气,往门口方向走。 「妈妈,等我啊。」长发女子跟上,一面走,一面抬高两手将长发束起,发圈一套,便是干净俐落的马尾了。 罗元浩阖上笔电,不经意抬眸间,觑见女子束发的举动,那微偏的脸蛋,让他留意到她近耳旁的疤痕……好像在哪见过她? 他沉吟了会,服务生送来餐点后,他忽忆起那道疤痕的主人——可不是今年五月他因肠胃炎入院治疗时,出院那日遇上的那名举止古怪得像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女子? 虽没能瞧见面前这名女子的面容神情,可她蓄长发,他看她行为并无异状,声音柔软悦耳,与医院遇上的那名有着尖锐嗓音的齐肩发型女子会是同一人? 第5章 这些与他何干?在他拼命回想医院遇上的那名女子面容之际,突发觉自己这举止太过无聊,不过擦身而过的路人,需要这样认真回忆? 他摇头笑,低首开始进餐。 ☆☆☆ 罗元浩瞪着面前这张女性面容。 眼睛稍圆,瞳仁很黑,迎视他的眼神亮晶晶的,令他想起他工作时,偶会利用来寻找最佳光线的黑色玻璃弹珠;黑长发直顺自然地垂落,额前一片刘海整齐浮贴着。 整体来说,五官端正清秀,肤色白皙,模样与气质有那么点像正常日剧里常出现的高校女生。用时下年轻人爱用的说法,她很萌。 摘下那度数仅有一百五十度的眼镜,微朦胧的视线下,面前女子一样是端正清秀,一双圆眼骨碌碌瞧着他。他陷入沉思——无论是清晰下看她,或是刻意拿下眼镜看她,这女子和寻常人一样,瞧不出有何不同。 他戴回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再次落在她面上,他打量起她的穿着。 三月天,是有点寒意,不过这几日气温稍高,昨日中午一度高达30度,犹如夏季;他这几日还换上了夏季的内衣,外头仅穿一件长袖衬衫,但何以她穿得像寒流过境?围巾、手套,敞开的铺棉外套下是件圆领针织毛衣,里头还有件黑色套头,或许更里面还有卫生衣也说不定。 他瞄瞄坐在身侧的李姿伶。同为女性,李姿伶也只是一件合身高领衣,底下一条灰色窄版长裤而已,室内空调维持在26度,面前这女子不至于要穿成这样吧? 穿着上是有点夸张了,除此,他瞧不出这女子有何不同。李姿伶不是说这叫施晴的女孩是傻子?傻在哪?他不是看不起傻子,就他对一些智商较低的弱势民众印象,他本以为会看见一个眼神有些呆滞,或是表情较异于一般人的女子,现在看来,这个施晴再正常不过。 罗元浩睐了李姿伶一眼,不明白她方才为何跑进他办公室,像只被偷了蛋的母鸡一般呱呱叫着施晴是傻子。 那不过是五分钟之前的事。他正在修片,李姿伶闯进他办公室,告知他今日要来面试的人已到;李姿伶虽是会计兼线上客服,但人事工作大部分时候也是她在负责;他一贯要她和对方谈就好,李姿伶却变了脸色,高声质问他在搞什么鬼。 被问得毫无头绪,李姿伶才又开口,说他要她叫来面试的对象是个傻子,问他为什么要找傻子当助理。但他何时找了傻子当助理? 他记得昨日李姿伶拿了叠履历表让他挑人来面试,下班前他将履历表遗忘在桌上,忘了给她;稍晚时,她一通电话打来又是哇哇叫,他交代她他挑的人选履历就在他办公桌上,让她拿了履历就通知来面试。 这过程中有何疑问?为何李姿伶的反应令他一再感到夸张与疑惑? 「施小姐,」罗元浩转正脸庞,看着施晴。「我看你经历,你曾在便利商店打工?」 施晴没有回应,一旁施母用手肘推了下她,她才应声:「嗯。」她微偏首,看着陪同她前来面试的母亲,母亲温柔地点了下头,她才又看向罗元浩。「我在7-11打过工。」 「你念……」他垂眸,细看履历,目光移到毕业学校一栏时,诧异地抬眸看她。「你读医药大学?」 施母再度用手肘碰了下她,她点头。「对的,我念医药大学。」 第6章 「什么系?」问话时,他是低眼看着手中那份履历的,没听见回应,他抬眼时就见她又望着她母亲,她母亲同样给予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她才正眼看他。 「中医系。」施晴神情认真,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还没哪个来面试的可以这样对着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她的凝视。以往他也曾这样亲自面试,但那些应征者只在回答问题时才对着他的眼说话,只有这个施晴,从他一进来,李姿伶向她介绍他的身分后,便这么看着他,专注认真到他有些不大自在。 罗元浩别开目光,问:「你读中医系,怎么会想来应征这个工作?」她去采药草捣药磨粉会比较实际吧? 「有兴趣。」她仍然盯着他看。 他指腹搓搓眉角,又问:「你喜欢摄影?」 「喜欢。」 「多喜欢?」 「很喜欢。」 「那……说说看你对摄影这件事的想法。比如你做这件事时的心情?」有无经验不重要,他期望是有热忱、肯学习的。 「啊?」施晴瞠圆了眼,朝他投去困惑的一眼后,望向她母亲。 「就是你在拍照时,你有什么心情,说给罗总监听听。」施母温和的语气,道:「出门前,我跟你解释过我们要应征的工作是拍照助理,你忘了吗?」 「哦……」施晴发出长长的恍悟声,亮着眼睛看他。「我喜欢拍照。」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这位施小姐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吗?否则她母亲为何还特地解释一番?罗元浩盯着她瞧,张口欲问,她母亲先说话了。 「罗总监,不好意思,我这女儿很喜欢拍照,不过要她说出她的想法,可能有点困难,但是她真的很想要这份工作。」施母有些局促,看看罗元浩,才又开口:「她车祸后,就变成这样了。」 车祸?变这样?这样是哪样?罗元浩目光定在施母脸上几秒钟,才慢吞吞移至施晴面上。从方才对话至此,他只觉这女子反应似是不够灵敏,回答之前还得先看一看她母亲,像是没自信,这情况不算糟,何以她母亲说得像是相当严重似的? 施母看出他的疑惑,先是叹口气,才缓缓开口:「事情发生那天,她走在马路上,遇上两部车对撞的车祸,撞击力道很大,其中一部车先和另一部车对撞后,又往对街冲,施晴当时就走在路边,她被那部车子撞飞出去,醒来后,她的认知好像有些混乱,很多她原本懂的、她该懂的,都忘光光了。」 「……失忆?」罗元浩看看施晴,眼神带着探究,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底被母亲掀开,脸蛋微微红着。 「我本来也以为她是失忆,医生做过详细检查,她脑部正常,没有伤到任何地方,生理上来说,不应该是失忆;虽然事后看路口监视器影片,撞击力道真的很大,但是运气好,昏迷一年多后她醒了;醒来后会叫我妈妈,看着挺正常,后来慢慢发现她有些不同。」 罗元浩探究的目光直盯施晴,他忽感喉头微痒,掩嘴轻咳了声,将目光缓缓调向施母。「哪里不同?」 「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她认得我,但是……有些她该懂的,她好像是忘了;习惯和个性、喜好这些都有改变。她以前不爱看连续剧不爱卡通,喜欢看谈话性节目、新闻,或是健康有关的节目;但她现在不看新闻,特别爱现在最红火的清穿剧;她忘了台北市长是谁,她对灰太狼的了解可能还比对台北市长多。我看新闻时,她还问我什么是收贿贪污。」 第7章 罗元浩看着施母,像是听故事听得入神般,直至身侧李姿伶手肘碰了下他,他才回过神。他喉咙又痒,轻咳两声,他问:「那么……会是选择性失忆?」 「不知道。」施母摇摇头,语气无奈:「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各大医院都去做了检查,没有医生可以给我正确答案,都是用『疑似』这说法。有医生说可能是选择性失忆;有医生说她可能是不明原因的心智退化,也有医生说应该是受到惊吓引起心理创伤,造成脑部管理情绪的部位改变,影响了她的情绪、行为动机、记忆等,建议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还有医生说她现在的行为很像是亚斯伯格症。」 「亚斯伯格……」他想了想,问:「自闭症吗?」 「不确定。她有点像亚斯伯格,但也像高功能自闭症。有些专家甚至认为这两种是一样的病。」 「……」真是鸭子听雷。他看了李姿伶一眼,她的表情更夸张,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施母明白并非人人都懂什么是自闭什么又是亚斯伯格,她开口解释:「亚斯伯格坚持度很高,像她现在变得爱画画,一个线条可以擦了又擦,擦到纸破了她还是不满意。高功能自闭症的自闭倾向比较低,就是在语言的理解能力上会比较差,不过学习力很强,跟她说过一次,她就能记得。」 施母看了看罗元浩,续道:「虽然她现在很固执,但她不吵人、不烦人,很乖的,她不会的东西,只要教她,她一次就记得住了。」 「自闭症什么的,那不都是从小就有的病,怎么可能这么大了才有?」李姿伶疑惑地开口。 「我也是这样想。医生说,可能她本来就有,只是表现不明显,所以我没发现;这次因为车祸做了检查,才检查出来。」 「这说法让我难信服。她有没有可能是撞到灵魂出窍,所以变笨了?」话出口,她发现罗元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坨屎,她翻翻白眼,不说了。 「她不笨,我可以挂保证!」施母声音微提高了些。 「罗总监,我也不愿意她这样。本来身边还有存款,但付了医药费,还有出事到现在的这段日子,为了照顾好她,我没工作之外,又要支付日常的开销,存款快花完了,我必须出门工作,才能养活我们母女俩,所以我会教她、告诉她工作时应该注意什么。你放心,她记忆力相当好,教一次就会,也真的很乖,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施母像是要为女儿在这位总监面前博得好印象,说到最后,语气有些急切。 「真的,她真的很乖,学东西也非常快,不相信的话,可以先试用一天好不好?我帮她应征了十多个工作,大家只是同情地看着我们,没有老板愿意用她,就连她之前打工的便利商店老板也不肯再用她。她总不能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能力,等着人家养;我是妈妈我愿意养她,但哪天我走了她怎么办?」 罗元浩沉着眉,看着面前着急的母亲。 虽感觉这妇人有些面善,但确定彼此是不相识的。对于初见,她却能对他说这么多,连存款这些都毫不隐瞒;听她所言,家中似乎就是她们一对孤儿寡母,想来真是被生活逼得无法可想,才会带着这样的女儿出来谋求工作;他当然也同情,但他可不是慈善家。 斟酌后,他以最和缓的态度徐声道:「摄影助理这工作并不容易,虽然只是一个助理,我也不要求一定要有相关经验,但老实说,助理比摄影师还累。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打杂的工作,背相机、拿反光板、帮新人整理服装、换布景,甚至是开车买便当这些,都是助理的工作。工作时间很长,早上十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要打扫,要学基本礼服修改,要学一点造型化妆技巧,没有周休二日,固定休周三,薪水不高,只是领基本底薪……」 第8章 他实话实说,也带有几分企图吓跑她们的想法。瞄瞄母女俩的表情,发现她们没什么特别神色,他只好残忍开口:「施太太,我想,你女儿可能不适合,这个工作太操劳了,以她目前的身体情况看来,她还是——」 「罗总监,拜托!」施母倏然起身,九十度鞠躬,身旁的施晴见状,连忙跟着起身行九十度鞠躬礼。 施母再开口,说:「我们再没有收入,生活真的会有问题。我有手有脚,不想靠什么救助过日子,施晴这情况也不符合申请残障补助,所以拜托你给她一个机会!先试用看看好不好?试用期间不给薪水没关系的。你要是怕会有什么问题,可以白纸黑字约定的。」 没遇过用这种礼数请求工作的,罗元浩起身,道:「施太太,请坐,你这样我实在承担不起,这只是个薪水不高的工作。」 「不论薪水如何,对我们母女俩来说,只要有工作,我们就万分感激了。罗总监,是不是能拜托你,先不要否定施晴,让她来试一天看看,好不好?」 罗元浩咳了两声,喉头舒服了些,才道:「施太太,先坐下来谈,好吗?」昨夜有点发烧,咳嗽愈来愈明显,大概真的感冒了。 待母女俩重新坐下,他跟着落坐。 他低眸看履历表,掩饰有些浮躁的心思。他捏着眉心,感到为难——无论是什么高功能自闭或是亚斯伯格,应该都不适合这工作。要知道,现代人是愈来愈懂得要求,服务稍不满意,拍照录影或写文章放上网路,网友们一转贴,无论是非,对公司形象总是一大损伤。她带有这样的问题,知道如何服务客人吗? 手肘被碰了下,他侧眸看向李姿伶,她使了使眼色。他当然明白她是在告诉他——施晴不适用。既然两人都有这样的共识,拒绝是必然的,何况他本来就有权利决定他要用什么人才。 罗元浩抬脸,掀唇正要开口,面前的清秀女子正侧首看着她身侧的母亲,抬指将长发勾到耳后,不经意的举止,却让他清清楚楚看见近耳处的伤疤,仍旧显眼。 原来是她们。曾经偶遇,他没能清楚瞧见这两人的五官和面容,只隐约有种熟悉感,现在见到那道疤,再追忆几个月前他在小餐馆遇上一对母女求职时与餐馆经理的对话,他可以确定她们是几个月前他在小餐馆遇上的那对母女。 他复又忆起医院遇上的女病患和其母,会是同一对母女吗?距医院那一见也有七、八个月甚至更久,当时妇人戴着口罩,妇人女儿又是一头齐肩发型,对比现今的长发,他实难确定这个施晴和医院饮水机前的那名几乎疯狂的女病患是否为同一人。 沉吟间,一个小黑影在眼前晃两圈,他愣半秒,目光随那黑影落在他捏在指间的履历表上——是只小蛾,体型、颜色花纹,他再熟悉不过。 他瞪着蛾,霍然明白了这一切。 昨日李姿伶让他看履历挑人时,他明明看上一名有门市相关工作经验两年的人员,他不记得姓名,但印象中,并非姓施。稍早李姿伶进他办公室嚷叫着他让她找来的是个傻子时,他一度以为是李姿伶拿错履历,因为很显然的,他与李姿伶看的履历并非同一份。 这只小蛾的出现,更证实了李姿伶拿到的履历,非他原先中意的那份。 为什么?为什么要插手他工作上的事? 他盯着那只蛾,忘了现场还有人;李姿伶发现他古怪,循着他目光看向那份履历,瞧见那只蛾时,扬声惊呼:「哇!它从哪飞来的?」 第9章 他眼睛眨了下,才想起该回应面前母女时,手中履历表被轻轻从他指间抽了去,他侧眸一看,李姿伶正将那张b5大的纸张,从两侧轻轻往中间对凹,他一愕,抓住她双手。「你干嘛?」 「把它放生啊。你去开门,我放它走。」她努努嘴,示意他去推开招待室的门,好让她将小蛾带到室外。 「放什么生,不管它就好了。」 「什么叫不管它?万一在这里产卵,等等生——」李姿伶忽地一顿,看着手中纸张,困惑喃道:「噫?不见了……跑哪去了?」东张西望地找着。 不见了也好。 罗元浩抹把脸,将注意力转回对座母女。施母饱含期待的目光令他心口有些堵;他想着那只忽然出现的小蛾,想起几个月前这对母女被餐馆经理赶出店的画面,心里一阵烦躁,脱口就道:「明天十点,让施晴来试试看吧。」 「啊!」施母惊喜,感激地猛道谢:「谢谢、谢谢!她一定会好好做。她现在反应比较特别,要麻烦总监还有同事,大家跟她说话时,先喊一下她的名字;她包包里有只熊布偶,叫毛毛,她习惯随身携带毛毛;她很坚持己见……」 施母滔滔说着女儿较特别的反应举止,罗元浩揉着额际,禁不住想——他方才为什么会答应? 第二章 施晴站在骑楼下,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她右肩挂着一个侧肩包,左手提了一个塑胶袋,不停张望左右来车,样子看上去有些不安。 罗元浩停妥车,抛着钥匙走过来时,见到的便是她神色紧张的画面。她来得这么早?他低眸看表,不过九点二十分。 他走到她面前时,她像是没发现他,他为此大感意外。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杵在她面前,她可以像是目光穿透他,落在他身后不知名处。 「施晴。」他五指一挥,她像是才发现他,睁圆了眼睛注视他,干净的眼神令他想到了小动物,然后他发现她脸红了。「十点上班你不知道吗?」 施晴点点头。「十点上班。」 「你怎么来的?」他一手滑进裤袋,低眸看她。 「妈妈载。」施晴忽然退一步,头一低,九十度鞠躬。「总监早安。」 他错愕半秒,见她如此慎重行礼,竟觉有那么点意思。「妈妈说要这样跟我问……」喉咙忽痒,他咳了两声,重复一次:「妈妈说要这样跟我问早?」 「妈妈说要这样跟大家问早,要跟同事和平相处,要乖,要认真工作。」 「你妈妈呢?」他左右张望着,在隔了两间店面的体育用品店前发现她母亲藏在梁柱后,正探出一张脸。她母亲食指贴唇,接着两手合掌,然后向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母亲的意思——别让她发现她母亲藏在那。他想,天下父母心,盼孩子独立时,一面也担忧着吧。 「妈妈回去了,晚上载我下班。」施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回过视线,看着她,忽问:「你怕冷?」她与昨日一样,穿得圆滚滚。 「我怕冷,要穿很多。」 他微微地笑。「也太多了。」女孩子若体寒一点,畏冷是常见的,但她的穿法是真的有些夸张。「从小就怕冷吗?」他问话时,手里遥控器一按,铝合金卷门升起。 「妈妈说,车祸后比较怕冷。」 第10章 「车祸前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对话至此,他发现她会重复「妈妈说」之外,并无仿说情况,应非自闭症;她回应很快,大概是他的提问不困难;她说话音色和语调平平的,没什么情绪。这样的她不特别笨拙,比他想像中要好很多。 「记得。但是妈妈说我记得的不一定正确。」 记得?所以真不是失忆了?他掩嘴轻咳后,道:「不要紧,你有问题就问。」他推开玻璃大门,走进店里,在梁柱内侧的开关开启了其它面的卷门。 「这是外面卷门开关,灯的开关在这。」他移至一旁,指着电灯开关。「上面都有贴标签,可以知道哪个开关是哪里的灯。这是招待室的灯,那间就是。通常有客人需要使用到那个空间时才会开灯;比方说介绍我们的服务内容和价格,或是挑片时。这里是招牌灯,大部分是晚上才开……你自己看看环境,我上楼一下。」话方说完,人已上楼。 施晴看看四周,打量着环境。 这里很大,很漂亮,她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脑海里浮现的是童话故事里出现的皇宫场景。她右手边一整面玻璃,隔出另一空间,里头摆了看着很昂贵的桌椅还有电脑。她昨天在那面试,也是他方才指给她看的招待室;她左手边的墙面好干净,墙上吊挂着几帧婚纱照;靠骑楼的玻璃窗后,是一对穿着礼服的人偶模特儿。 楼梯下方两侧墙面前有一整排的柜子,柜上摆着许多小东西,她不确定是什么,比较明显的是一对穿婚纱的小兔布偶。她对那对兔布偶感到兴趣,脚才跨出去,马上又收了回来。 罗元浩开了他办公室里的电脑,下楼时看见的是她裹足不前的模样。他走到她面前,顺着她目光望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没有任何回应。他瞅她一眼,她目光未移;他忆起她母亲的提醒,唤道:「施晴,你在看什么?」 「兔子。」 「你喜欢兔子?」他对她说话的语气态度是不紧不慢,没特别温柔,顶多尽可能用大概小学生懂得的字汇。 她摇首。「我第一次看到穿西装和婚纱的兔子。」 「可以去摸摸看。」 「妈妈说不能动这里的东西。 他点点头,问道:「为什么?」 「因为不是我的东西就不能动。」 「只要别带走或是破坏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靠近去看。你首先要做的是了解这里的环境,哪些东西放在哪个柜子的哪一层,都要知道。你先跟我进来。这里是造型区,向客人介绍环境时,可以说明我们的造型区是隐密的,不会被不相干人等看见。」他推开一扇隐形门,走了进去,指着那一整排的化妆区。「这里就是化妆做造型的地方,利用柜子巧妙独立出私人空间,所以即使有两位新人在这化妆,也不影响彼此。每个柜子的抽屉里,放的是做造型会用上的工具或配件、彩妆等,吹风机、电卷、梳子、假发、鞋子都放在这,甚至假睫毛那些都有。」 他看着她,问:「假睫毛知道吗?黏在这里,会让眼睛变得更漂亮。」他指着自己的眼睫根部。 「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过。」施晴笑了,很开心的表情。「有女明星示范化妆,会教大家怎么黏。」 罗元浩点点头,指着化妆区,道:「靠左边这两个化妆空间,是公司驻店的造型师专用的,抽屉里有他们私人的用品,你不要动;另外的三个空间,是约聘的新娘秘书会使用的,抽屉里放的都是公司所有的用品,你倒是可以看一看。」 第11章 她开始露出疑惑神色,他微微笑着。「听不懂没关系,晚一点大家都上班了,我让我现在的助理带你,他会详细跟你说明。」把话说完,才侧首咳着。 「你感冒了。」施晴盯着他瞧。 她认真的表情让他愣半秒,才道:「好像是。」 「要多喝开水、多休息。」 对上她干净的目光时,他淡淡颔首。「走,我们到外面其它空间看看。」 「总监,早安。」方走出造型室,大门被推了开来,进来的是门市小姐。 「早安。」他看着施晴,轻轻做了个手势,为彼此介绍。「她是门市小姐,叫品慈,三个口的品,慈善的慈。」 施晴目光飘移,神色像在犹豫,几秒钟过去了,她才鞠躬道:「品慈,早安。」 九十度的鞠躬礼让品慈呆了两秒。「呃……早、早安。」 「助理的工作,我会让永群带她。门市环境整洁这边,麻烦你带她一下。跟她说话记得先喊她的名字。」向门市交代完,他随即转身上楼,未多作停留。 施晴看着他上楼的背影,心里有一点点点的难受,她可以感觉到这位罗总监不是那么想聘她来工作。 「总监他比较有个性,不熟的人,都会觉得他酷酷的,好像不好相处。不过他只是看起来这样啦,其实他那个人很护短,等你跟他熟了,你就会发现他对自家人很好。」品慈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打过卡,朝她走来。「施晴,你东西先放这里,我带你去拿扫把。」 施晴没说话,低着视线跟上对方。 扫地不困难。脱了外套的施晴正挥动扫把,在骑楼地板上来回扫着。她知道车祸后自己有些不一样,所以她要很认真努力,才不会把这个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工作弄丢。 扫把挥动间,她瞥见地板上有一片黑色污渍,扔了扫把,她蹲着身子细看,好像是黏到什么;她推门跑进里头找品慈要了把刀片,刮着那片污渍。 几个陆续踏进公司的员工觑见那几乎快趴在骑楼地上、认真刮着地板的身影,难免好奇。谁会这样扫地啊?可经品慈一说,明白了是那个脑子有点问题的非正式新员工,好像又觉得有那样的举止并没什么奇怪了。 李姿伶盘胸站在窗后看着骑楼的身影,仍难理解罗元浩怎么会答应让这样的人来上班。他吃错什么药?想了想,她转身上楼。 在一扇门前,她敲敲门板,推门而入。「罗元浩,我跟你说,我——」男人镜片后的目光阴沉地瞪着她,她嘿笑,两手投降状。「别这样,我忘了,等等啊。」 她走出,拉上门,立即敲了两下门板,久等不到里头男人的回应,她一恼,手一推,用力推开门。「我说罗元浩,你跩什么跩!我都知道我刚才没等你应声就开门是不对的行为,也重新来过一次了,你干嘛不应个声啊!」 「小姐,你人都闯进来了,重来一次有意义吗?」罗元浩像是料准了她的反应,此刻靠着椅背,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她习惯不大好,不是不敲门就闯入他办公室,就是敲了也不等候他回应,便迳自走了进来。 「好歹我有检讨,有修正行为了啊。」李姿伶走近,两手撑在他桌面上。 罗元浩摊手。「好吧,我小器行了没?」他身子前倾,手覆上滑鼠。「找我有何贵事?」 第12章 「你真的要用施晴?」 「这问题你昨天不是问过了?」他睐她一眼,像是她问了个傻问题。 「我以为你只是敷衍那对母女,怎么知道刚才一来,还真的见到施晴了。」 「我平时待人都很敷衍?」 「我不是那意思……」李姿伶有点懊恼。「我是觉得她根本不适合。」 他始终半垂眼帘,目光盯着萤幕里的相片。「试用而已,你紧张什么。」 李姿伶眼一瞠,喜道:「所以你早认定她做不来,明天就要她不用来上班了是吧?」 「我没这样说。」他摘下眼镜,两指捏了捏眉心,掩嘴咳两声后才问:「你很讨厌她?」 她呆了几秒,神情微变。「我跟她又不认识,有什么理由讨厌?只是觉得她不适合。你没看她昨天来面试,要她说一下她对摄影的想法,她连这都听不懂,要怎么做下去?再说了,要是客人问——」 「冒昧打扰一下,」门口传来声音:「请问你们在吵什么?我在楼梯口就听见李姿伶『骂骂号』的声音。」郑学彦斜站在门边,手里拿个汉堡啃着。 「我哪有骂骂号,我们没有吵啦,你来了正好。」李姿伶走过去,勾了大老板的手臂,拖进办公室。「元浩昨天让一个车祸撞坏脑子的人来面试,他让那女生今天来上班,你也说说他,我们又不是慈善机构。」 「喔,你说那个在刮骑楼地板上那坨年久口香糖的女生吗?」郑学彦咬了口汉堡,语音模糊地说:「我看她很认真在清地板,人也长得清秀,不像脑子有问题啊。」连着两天,他在南部外拍,并不清楚那女生脑子撞坏是怎么回事,只刚才看她几眼,挺顺眼就是了。 「要她说她对摄影的想法她都说不出来,长得清秀有什么用!万一客人上门,她听不懂客人说什么,我们不是得罪客人了吗!」李姿伶有些激动。 这家婚纱公司是三人合资。三人是研究所同学,初识郑学彦时,听他提了几次他想开婚纱店的想法;毕业后,家境富裕的他一句想开婚纱公司,家里人马上拿钱买下这栋屋子,之后上千万的装潢和九百多万的婚纱礼服也砸得毫不手软。罗元浩和她的家庭背景较一般,没有他家这般的雄厚财力,只各拿了两百万和一百万出来。 一百万对她来说可不是小数目,那时也是东凑西凑才凑出这一笔,还是跟爸妈借的;好不容易才还清,接下来能为自己存点钱了,她可不希望公司的生意和形象以及她这份工作毁在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子身上。 「你应该也不是一出生就会玩相机的吧?」郑学彦看了她一眼,汉堡吃得欢快。「她不懂、不会,教她就好,你干嘛一副小三抢不到老公,只好拼命打压正宫的嘴脸?」 「我?小三……正宫?」这比喻让李姿伶几乎跳脚。「我可是为公司着想,你们两个懂不懂啊!」 罗元浩转着原子笔,笑了声。「姿伶,学彦不会让你没薪水领,你怕什么?只是试用而已,她做不来我也不会留她。」 「嗯哼,就是这样,所以不要担心啦。」郑学彦把最后一口汉堡解决,鼓着脸颊道:「我回我办公室了。」 李姿伶瞪了眼那紮马尾、穿着破旧牛仔裤的高大背影,忽转首看向罗元浩,道:「既然你们两个觉得无所谓那就无所谓吧,反正学彦都不担心了,我烦恼什么!」不大甘愿地转身离开。 第13章 抹了抹脸,罗元浩只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冒出的施晴,莫名其妙的李姿伶……他戴回眼镜,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于工作,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内线忽然响了起来。 「总监中午吃什么?我们今天要订金大力的排骨便当,你要什么?」品慈在那端扬着嗓音问。 「那就排骨便当,还有馄饨汤。」挂电话前,他忽道:「帮施晴也订一个。」 「她不见了。」 「不见?」罗元浩惊诧起身。「怎么会?」 「嗯,她好像有洁癖。那块黏了口香糖的地方她刮得好干净,而且她拖地时换了十几次的水,坚决要拖到拖把洗不出脏水才可以。还有啊,有路人经过踩脏了,她马上把被踩脏的地方重擦一次。这里人来人往那么多,每一个经过,多少都留下湿湿的脚印;后来我拿干拖把给她,把地拖干了,才解决这问题,不然不知道她要拖多久。」 「我是问你,她人怎么会不见。」 「不知道啊,拖完地人就不见了。会不会是她嫌累,所以不做了?」 「人多久以前不见的?」他皱着眉问。嫌累?不大可能,她和她母亲那么需要工作。 「刚刚要订便当,想问她要吃什么,就没看见人了。」 「没找找看吗?」 「千莹去找了,我订完便当也会去找。」 他挂了电话,随即往楼下走。他沉着眉眼,走出公司。无论施晴适不适合这工作,他都不能让人就这么不见。 他站在骑楼,两手扶在腰侧,左右张望骑楼下行走的路人。会去哪?这附近她熟吗?要是迷路了,他上哪找人?她会不会遇上心怀不轨的坏人?当他有些烦躁时,像听见她声音。 「总监!」施晴就站在马路中央,伸长着脖子看他。 他侧首见到那画面,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她已快步穿过车潮,向他走来。 「总监,我地扫好也拖好了。」施晴在他眼前站定,说话时还微微喘着。 「你跑去哪?」 「去买饮料。」她举高手中的塑胶袋。 买饮料?他沉了脸色。他在这里着急时,她居然去买饮料?「你很渴吗?」 「不渴。」她摇首,有点不好意思地用两手捧着袋里的饮料杯,伸长手臂等他接过。她笑得腼腆,说:「你咳嗽了,我想去买热姜茶给你喝,那个小姐说她家的姜茶是用粉去泡的,我就买了热的金桔柠檬,有加两颗话梅,很好喝,而且可以补充维生素c,金桔还有止咳的功能,可以压一下咳嗽。」 垂眸看她两手捧着的饮料杯,他喉头滑了下,低问:「你喝过这家的饮料?」 「没有。只是我以前感冒都会自己泡来喝。」 「你怎么知道金桔可以止咳?」 她笑了,眼睛弯弯。「我中医系的啊,对这些有研究过。」 他盯着她,带了点探究。「你记得中医那些?」 「记得。」 真是一种奇怪的车祸后遗症,像自闭又不是自闭,像失忆又不是失忆,该懂的她不懂,专业部分她却还记得。 他不说话。施晴动了动手。「总监,这要快点喝,梅子泡太久会太咸,金桔会变苦。」 罗元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袋子。「你怎么知道这附近有饮料店?」 第14章 「知道的。昨天来面试,我坐在妈妈机车后面时,我有在认路。」 「你认得路?」他疑惑。 她默不作声看他,看到他以为自己说错什么时,她才开口:「我只是有一点傻傻的,但我不是路痴啊。」 他心就这么胀了一下,好像忽然在极快的时间里被灌饱了气,莫名其妙的难受。他别开目光,呵了口气,才转眸看她。「刚刚品慈要订便当,没看到你,以为你不见了,下次要去哪,要说一声。」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点点头。 「你想吃什么便当?我让品慈打电话过去加订。」 「不用了,早上妈妈买给我的饭团还没吃。」 他皱了皱眉。「早餐吗?为什么不吃一吃?」 「要先把工作做完。」 他想,应该又是她妈妈教的。「以后一定要吃早餐,工作等吃完再做。要是怕这样占公司便宜,你就在家里吃过再来上班。」 她想了想,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便轻轻应了声好。 他微抬下颚,示意她到里边去。「先去把你的饭团吃掉。」 施晴点了点头,推门步入。 看了她背影一眼,罗元浩随后跟上,感觉手里提的那杯饮料,特别沉。 ☆☆☆ 进屋时,一室黑暗。罗元浩没什么心思去猜想妻子为什么不在,当然也有可能她是在的,只因为前晚他与她吵了一架,她不开心了,才躲起来不见他。 她总会出来,他想。 他把外套挂上玄关旁的衣架,走进厨房,倒了杯水。他靠在流理台,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水,然后洗过杯子,接着转身进房。 开了灯,他一路往衣柜走,一边摘了手表和眼镜,搁在化妆台上。拿了干净衣物进浴室,出来时是二十分钟后了。他发丝滴着水,身上白色背心部分被水滴染出湿痕,深色平口裤下那双长年包裹在长裤下的健壮长腿,显得更白皙,与他两条呈麦色的手臂天差地别。 他擦着发,目光扫过一圈,仍旧没见到她。他开电视,挑了重播的清穿剧;看了好一会,在剧情精采处,他切按了电源,画面一片沉静,身后一阵凉意,他身侧一团影像渐清晰。 「啊,正好看呢,干嘛关了?」赵艳霏坐在他身侧,轻轻靠上他。「我想看四爷哭嘛,小时候好喜欢吴奇隆哦,没想到他顶着半个光头也那么好看,超像国父啦。」 「不这样,你会出来吗?」他知道她在说笑,却不理会后半段,面无表情盯着没有画面的电视萤幕;萤幕上头,只映出他身影淡淡,原来他是这样孤单寂寥。「我要是有无所遁形术,法力一施,你还有得躲?」 赵艳霏干笑两声。「我没躲啊。」 「是吗?」罗元浩半侧着身子,看向新婚妻。婚前,她出现频率不一,可婚后,她几乎是每夜出现,她的说法他自然不信。 「当然是。」她噙着甜笑,有点讨好意味。 他盯着她笑意盈盈的美脸,心口就这么软了下来。本是不打算理她,她要躲多久就让她躲,他存心与她冷战,但此刻见她这般笑颜,心思又一转,深觉自己无聊。她不会不知道他此刻心思,她要装傻,他还能如何? 他抿了下嘴,绷着俊颜问:「施晴是你动的手脚?」 第15章 赵艳霏像是料到他会问起,神色并不意外,只是轻别开目光,不看他迫人的视线。「没有啦,我只是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你也知道打喷嚏会有气,那口气就不小心把你放在你办公桌最上面要给李姿伶的那张履历,给吹落到你桌下去了。」 「……」他就知道一定是她,偏她还一脸无辜。他揉揉额际,说:「你知道施晴脑子有问题。」 他口气是陈述,非疑问,她自知瞒不过,老实应声:「我知道。」 「那么,你故意让一个脑袋有问题的人来应征工作,想整我?」罗元浩长指一探,绕玩着她微卷的发梢。「就因为前晚跟我吵那一架,这样整我?」 「哪有。我们吵架时,李姿伶那时间都已经联络好施晴来应征了。」 也对。他返家途中,李姿伶来电跟他要履历,他让她进他办公室拿;而他们吵架是在他返家之后,那时,李姿伶应该早就拿到那份履历,并联络上施晴了。 「不是整我,难道想整施晴?你何时认识这个人,与她有何过节?」 「我整她做什么?只是她的履历表我看了喜欢,感觉人老实单纯,才把你原先看中意的那一个人选换掉。」 「你喜欢?」罗元浩笑一声,感觉荒谬。「你会不知道助理工作的辛劳吗?你让一个身体状况有问题的人来当我助理?」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她那样子没办法申请残障手册,应征工作又老被拒绝,难道真要看她和她妈饿死?再说了,助理就是要任劳任怨,像她那样的人,肯定很好使唤,你叫她往东,她不知道往西;你让她往北,她不晓得她可以往南。」 「我不是做慈善事业的,我相信她那样的情况一定会有相关单位可以帮忙解决,你让她当我助理,嫌我太闲?」 「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她很能干的。」赵艳霏勾住他手臂,笑咪咪地问道:「你不也是答应人家,今天让她去上班了吗?」 「就是把我吃死死,认定我一定妥协是吧?」 「你把这事当作日行一善,你让她有工作,她生活就有着落,总不能真的让她和她妈妈饿死。」 罗元浩一个长长的吐息后,带点无奈的口吻,道:「所以我让她来上班了。如果不是你出现在招待室,我不可能让她来上班。」他知道她很有爱心,或者应该说,她是同情心泛滥。 她生前与他交往时,在路边看见残障人士卖口香糖、卖彩券,甚至是路口卖玉兰花的,一定掏钱买;去夜市,在路口瞧见身后拉着箱子的断肢人士,利用身体在地上爬行叫卖抹布的画面,她也是嚷着可怜,然后就掏钱。她的爱心导致当时他有一堆吃不完的口香糖,还有一大袋抹布。现在,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略用手段,让他聘用了施晴,他也不感到意外。 「我就知道我家老公最疼老婆了。」讨好的嘴脸。 他瞪住她。「少来这套。我只是让她来试试看,要是不行的话,我一样公事公办,请她另谋高就。」他伸指捏捏她脸腮。「你为了一个傻子,那么招摇地出现在招待室,就不怕李姿伶一掌打死你?」 「打不死我啦,死的是那只蛾,我再找别只蛾依附就好。」她忽然神秘地看着他。「你喜欢蝴蝶吗?还是蚱蜢?下次我找只漂亮蝴蝶好不好?还是你希望看见一只猪出现?」说完咯咯笑起来。 第16章 「我只喜欢你,什么都不要。」他低声说,盯着她的目光是深幽专注的。 赵艳霏慢慢弯起眼睛笑,心很酸,忆起前日与邻居几个老爷爷老奶奶的那番对话,还有前夜与他的争执,她开口问:「施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拿了电视遥控器起身,走向床铺,扭开床头灯,枕头摆妥了就靠坐在床上。 「个性啊。」她跟上,靠在他身侧。「很乖是吧?」 「很乖吗……」他忽然停顿,咳了起来,连咳了好几声,才道:「第一天上班,就算不乖也不敢表现出来吧?」 「她才不会咧,她真的很乖巧的……」 「你怎么知道她很乖?你跟她很熟吗?你哪时认识这样的人,我怎么……」他又咳了几声。 「你是不是感冒了?前晚就觉得你体温比平时高了点。」 「大概。」他长臂一揽,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怎么不赶快去看医生?要拖到严重了才愿意去看吗?」见他要开口,她抢着又说:「别拿你工作很忙当借口,看病花不了多少时间。」 罗元浩盯着她看,嘴角微微勾着,像是在笑。「话是你说的,我可是什么都没讲。」 「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不知道病了就是要看医生?」 「就是因为我这么大了,生病也不像小孩子那样容易变成重症,所以不用看医生。我想,多喝开水,过几天应该就会自动痊癒了。施晴中午还跑去买了金桔柠檬给我,喝了好像没那么咳了。」他笑了笑,用力揽住她,把脸埋在她凉凉的肩窝。 他始终忘不了第一次抱住现在这个她的感觉。那是她车祸离开不久,他有段时间经常梦见到,后来,她像从梦中走出那般,真实出现在他面前;当然,仅限于夜晚时分。 他以为他是碰不到灵体的,可一次情不自禁就想拥抱她时,竟是让他抱住她了。他还记得他探出去的手像是遇上阻力,整条手臂发麻,他却未有惶恐,直想着他就是要拥抱她;他稍使了点力气,穿过那团阻力,真让他成功抱住了她。 每当与她接触时,他身体总是不受控地微微颤动,几次下来,当初那种麻和颤动再没出现过,不知是他习惯了那种泛麻与颤动的反应,还是他这身体已适应灵体。 「你以前不怎么生病的。印象中,好像只感冒过一次。」 「是不常感冒,所以我够壮吧?」他在她颈畔低笑。「这样就表示,这次感冒我不用看医生了。」 赵艳霏推开他,认真开口:「你以前不大生病,但那是我还没死之前;可这两年来,我看你常常生病。」 「因为年纪愈来愈大了,免疫力没以前好的关系,你别担心。」 「不是这样。」她摇头,看着他。「是我的关系。我太常与你接近,尤其是婚后,你身上的阳气因为我而耗损,久了身体就会虚弱,病痛就找上你。」 他不说话,等着她说。 她抿了下唇,神色再认真不过。「元浩,你考虑一下我前晚跟你提的事吧。」 罗元浩微抬下颚,半眯着眼看她,气息微沉,道:「前晚吵一次还不够,昨晚你故意躲着不出来,今天还要为了同样的事跟我吵架是不是?」 「没要跟你吵,只是跟你提一下我的想法,前晚也是你先发我脾气的,不是吗?」前夜两人为了他再娶的事吵了一架。在这之前,她也没想过让他再娶妻——当然是娶他在阳世的妻,不是她这种冥婚结来的鬼妻;若不是贾妈妈他们提醒了她,她怎愿与另名女子共事一夫? 第17章 贾妈妈说她不可能陪他一辈子,她会投胎,他会老。她投胎时,阳世的他怎么办?这样的她不可能为他生子;他年华老去时,又有谁能陪伴他身侧?她与他总是阴阳两隔,无论是他身上的阳气,或是她的阴气,都会影响彼此气场。 「又是什么贾妈妈他们给你洗了脑?你就这么听他们的话?」是她在那边的邻居,听她提了几次,娶小老婆也是那些邻居给她灌输的想法。 「他们说得很有道理,怎么会是洗脑?人和鬼本来就不可能一辈子相守。你会老、会死;我会投胎、会新生。你这是要让我别投胎,只能像现在这样当个无所依靠的阴魂是不是?」 他震愕的神色看着她。投胎、新生……他确实未想过。 「你这么固执,要是我真有好机会能投胎,你能让我放得下心去投胎吗?你不肯再娶,将来老了病了时,谁照顾你?我这么做也只是希望你身边有个伴侣,我不想看你一个人孤单,回家了一室黑暗,也没人给你做饭洗衣,没人给你生孩子,我、我……我就是会舍不得你。结果为你着想,你还要这么凶。」她深爱着他,却还要为他另觅伴侣,难道她就好受? 他不是不知道她心思,只是他心里爱着她,现在要他为了日后有伴而转身去爱另一个人,他如何做得到? 罗元浩没有说话,一迳注视她。稍后,他忽然笑开,笑声朗朗,在这气氛下听来倒有些令人发寒。「赵艳霏,你对我真好,没见过像你这么大方的老婆,还会鼓励老公找小老婆。」 如此冷讽,她听着难受。她眨眨眼,说:「你别这样跟我说话,如果不是我变成这样,我也不会这么做。」 「你这样又如何?我在意了吗?」他扳过她下巴,对上她视线。「你是要我每天说我不在意,你才相信是不是?」 赵艳霏张了张嘴,却挤不出声音;良久,她才哑声低喃:「我真不该回来找你的……」依恋太深,执念太过,现在却害得他无法自这段感情中抽离。 「你什么意思?」他可以感觉她像要离开,每每这时,他周遭空气总会少了凉意,皮肤感受不到冷凉时,便是她要离开的征兆,如同她来时般,定会先携来凉气。「你要是又跟我闹别扭,突然就躲起来让我找不到的话,我就会——」说不下去了,他还能对她怎样? 她瞪大眼,道:「你就怎样?」想了想,她语气略显尖锐:「如果你要对我这么凶,我干脆不回来了!我就让你一直看不见我!马上!直到我投胎为止!」 「你——」她身形渐淡,轮廓变得模糊,他怒目以对,咬牙说:「赵艳霏,你现在要是……赵艳霏!」他瞪视面前那团空气,哪还有她的模样。 良久,他忽感一阵挫败袭来,深沉的,一种无能为力。 第三章 不敢想像今日还能来上班。 施晴比昨日更早到,八点三十分就等在「藏爱婚纱馆」门口;她一样背着昨日那个大大的侧肩包,另一手拎着路上买来的早餐——传统饭团,还有一杯豆浆。 忆起昨日总监的话,趁现在还有时间,她决定先吃早餐。 隔壁卖电脑的骑楼下有两张长椅,她坐在那啃起饭团。她认真吃着,往来路人并无影响她。用过早餐,她看看腕表,也才八点五十八分。看着往来的车辆,她发了一会呆,然后拿出包里的素描本和铅笔,涂抹起来。 第18章 厚厚的刘海,从左往右,随意地覆在额头上,发色乌黑,没有特别染过;眼睛比她的长,眼尾有一点上扬,是内双眼皮……啊,好像画太浅了,他眼线还要再深一点,眼尾好像也要再勾一点。拿出擦子,擦掉刘海下那双眼…… 一部货运公司的货车在前头路边停了下来,下车的司机打开后车厢,搬下推车,几个纸箱一一叠上推车;司机推着推车上到骑楼,瞧瞧紧合的卷门,看了看坐在一侧椅上的女子,客气道:「小姐,不好意思。」 描好眼缘,发现发型不对,施晴擦去原来的线条,决定重画一次。他发色很黑,应该多描几次,看着才会真实。她细心地描绘出一根根发丝…… 「小姐,我要送货,你是店员吗?能不能请你开个门,我才能下货。」 他的刘海有部分长及眉毛下,几乎要覆盖住他的右眼,她应该先把眼形描出来,再描出刘海。 「小姐,我是货运公司的,你——」 「有什么事吗?」罗元浩出声,目光在静坐着画画的女子身上停留一秒后,把脸转向男人。 他在附近绕了两圈,机车停车格全是满的,他又多绕两圈后,才遇上一个正要离开的骑士;把机车停妥,他拎着药袋从那端走过来时,就见施晴安静作画的侧影;而这个男人自下车后便一直靠近她,像在和她说话,她却连头也没抬。 「我送货的,你是这家店的店员吗?」司机目光停在面前店面的卷门上。 「不是。」他看看男人推车上的几个纸箱,问:「没有指定送货时间吗?」他印象中,这家电脑维修公司要是进货或什么的,货运都是中午以后才到。 「没啊。」 罗元浩想了想,喊了施晴一声,拿出遥控器,开了自家公司的卷门。「他们十点才有人在,我帮他们签收,货放我们公司,可以吗?」 「可以!」司机咧嘴笑,摘下帽子,连声致谢:「谢谢啊,谢谢!」 签收后,罗元浩一抬眼,就见施晴走了进来,与刚步出的货运司机擦身过,她连看一眼对方也没,像是没看见,又像是不想理人。 「总监,早安。」施晴注视着他,目光干净透亮,这么澄净的眼神,会有刻意不理会人的心思吗?他忽想起她的情况,心里忖度着或许正是那不知名的病,才令她对周遭人事物视若无睹。 「早。你今天这么早?」他早到是因为去看了医生,领完药也不过八点四十五分,便早早到公司来。 「妈妈九点上班。」 「妈妈找到工作了?」 施晴点头。「烧烤店的,要先去洗菜。」 他瞧了瞧她,问:「你没听到刚才那个司机的声音吗?」 「什么声音?」 她困惑的表情让他确定了她应是没听见,他摇首道:「你去忙你的吧。」 「总监,你咳嗽好一点了吗?有看医生吗?」施晴在他踩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时,看着他上楼的身影,问道。 如此自然的提问,让他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回身秀出他手中药袋。「刚刚去看了。」 「那你还想喝——」 「噫,你们营业了吗?」门被推开,探脸进来的是一名中年妇人;从玻璃门看出去,她身后还有个中年男子,以及一对看着像是中学生的少男少女;四人看着像一家人,西装旗袍,穿戴费过心思了。 第19章 十点半有棚拍,是全家福,他想,应是这四位了。 「您好。」罗元浩把手中药袋塞进裤袋,快步下楼,迎上前。 「先生,我们是要来拍全家福的,造型师跟我们约九点半。」妇人看看表,道:「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请进来稍坐一下,造型师应该就快到了。」他拉开大门,招呼客人的同时,不忘扬声交代:「施晴,知不知道后面吧台?去倒四杯温开水过来。」 没听见回应,回首探看,哪还有她身影。她跑去哪了? 「来,请往这边走。」罗元浩推开造型室的门,打开里头的灯。「有和我们造型师说好想要什么造型吗?」 「我们没有要什么造型啦,知道你们这里有复古风的摄影棚,小孩子他们想拍拍看,造型不要太多,自然就好,弄太花稍感觉会太土。」 罗元浩看向那若非国中生就是高中生的孩子。这年龄最是别扭,他可以理解他们希望「自然」的心态。 「不要有像半屏山那样的头喔,拜托!我们这年代不流行了。」高中女生出声提醒。 他笑了声。「不会。我这年代也不流行了,你可以放心。」 「我只是举例啦,我看现在有些新娘的头发也是很土,虽然没有半屏山,可是定型液喷很多,整个头看上去就是硬梆梆,很假。」 他瞧瞧小姑娘,及膝旗袍,面貌清秀,他掀唇,道:「你这年纪,不必特别做什么造型,头发梳整齐,盘起来即可,要嫌太单调,别个小发夹就很好看了。」 「是吗?」小女生喜孜孜地坐了下来。 「啊,粘先生粘太太,你们这么早到。」于庭推门进来。「不好意思,路上遇上车祸,有塞了一下,我马上好。」 「十点半拍,你一个人做四个人的造型,可以吗?」这案子是客人指定由他来拍,距离拍照时间,他还有一个小时可准备,偏他也没什么需要准备,一些事情工作如背景、灯光这些,有助理会去做。 这工作几年下来,他也习得一些造型技巧,偶有几次遇上大好日子,造型师几乎忙不过来时,他也兼起造型工作;若于庭这会需要他,他倒也能帮上忙。 「可以。爸爸和儿子有说他们不上妆,头发也不吹整,所以只要帮妈妈和女儿的头发稍微梳整一下,然后简单上点蜜粉和唇彩就好啦。」于庭轻快地说。 确实不必为那一家四口的服装花心思,罗元浩打算上楼之际,忽想起施晴。从刚才就不见人影,跑去哪了? 他推开楼梯下方的隐藏门,踏进里头。这里的空间和氛围与外头的明亮浪漫截然不同,这是实景摄影棚之一,黑色镜面从地板向上延伸,俐落线条和蓝色led灯的光影营造了冷调氛围;一旁柜子是镜面不锈钢材质打造,吧台上方吊杯架的杯子整齐排列,有着强烈的夜店气氛。 虚实交错,一踏进来,便宛若置身奢华夜店。 实景摄影棚是藏爱婚纱馆的广告主打。以往棚拍必用的背景布的方式,往往令照片看上去显得单调,甚至是做作;实景摄影棚的背景能提昇质感,这是让藏爱婚纱馆开业短短几年,便在业界打开知名度的主要因素。 为了招待客人时的方便性,这个夜店风的实景才会设计在一楼门市后面,至于其它的实景棚,则位在三楼至五楼。 第20章 吧台后,突然有一身影直起身来。除了施晴还有谁。想来方才大概是在翻吧台下方的柜子或冰箱。「施晴,你在做什么?」 施晴抬脸看他,手里有颗柠檬。「泡金桔柠檬。」 昨天下午永群带她认识摄影棚,她才知道这里有吧台。柜子里什么都有,冰箱也有果汁、可乐、汽水,还有些水果。永群解释这个摄影棚不只是拍照用,平时招待客人的茶水或饮料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个摄影棚让她感到开心,今天可以泡一杯金桔柠檬给他喝。 「不必这么麻烦,温开水就可以,要不然茶包也行。」等她挤出原汁,都进棚拍照了吧。 「感冒要喝果汁比较好。」她从自己的包包里翻出一小袋金桔。家门口种了两棵金桔,很方便。 感冒两字让罗元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走近,看她在吧台下方的水槽清洗着桔子,他道:「我拿药了,不用喝这个,你赶快端四杯茶出去。」 她置若罔闻,迳自洗着桔子和柠檬。 「施晴,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他微微沉嗓,试图引她注意。 「他们没有感冒,不用喝这个,这个是要给你喝的。」她找到了水果刀,在桔子上划开一刀。 「我是要你端温开水出去,没要你泡这个。」 「我要泡给你喝啊。」她非常专注地用手指挤压出金桔汁液。 「我不用喝。」 「他们不用喝。」 「……」这样下去,似乎没完没了,忆起她母亲说她坚持度很高,他再度刻意压沉了音色,道:「你不端水出去给客人喝,我也不会喝你泡的金桔柠檬。」 「你不喝金桔柠檬的话,他们也不用喝茶,感冒的人才需要被照顾。」她挤出柠檬汁,眼神仍然专注,未看他;她唇角微抿,看上去有点倔强。 「……」谁说她傻?她这反应要说是傻的话,那他就是白痴了。罗元浩皱了皱眉,说:「你来上班,如果连最基本的服从上司,以及对顾客贴心这两点都做不到的话,那么你明天开始不用来上班了。」 施晴没说话,神色亦无任何变化,只是无比认真地将热水冲进杯子;她放了三匙糖,还有两颗话梅,拌了拌后,添了些冷水,让果汁的温度较好入口。 他不知道是她听不懂服从上司这意思,还是根本不想理他。他掀唇,想说点什么时,却听她细声说:「我不用来上班,你也是要喝金桔柠檬。咳嗽很难受,你要快点好起来。」 闻言,他有几秒钟的错愕。原来此刻她坚持的是要他感冒快好?他与她非亲非故,她的担心显得没有理由……不,她当然不是担心他,只是坚持度的问题。 他沉吟了会,道:「我喝了它,你端四杯水出去。」不待她反应,他拿走她还在搅拌的果汁,咕噜咕噜一口喝尽。 她瞪大眼,与他对视几秒后,转身拿杯子倒水。 当她用托盘端着四杯温开水经过他身前时,他面无表情,并无特别想法,就只是看着一个员工在完成他交代的事;在他毫无预料时,她忽然偏首看他,直勾勾的,平声道:「我已经要把水端出去给客人了,你不能不要我;以后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听。」 罗元浩愣了一下,忆起她方才与他应对的倔强模样,突生质疑了——不过第二天,她已出现这种令人感到困扰的思维和举止,他是不是不该在面试时,因为霏霏的出现而对她心软? 第21章 他看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想着,他还能留她吗? ☆☆☆ 粘家人她认识的,就住她家斜对面。她未出车祸前,本就不喜欢这家人;车祸后,她感受到这家人对她更不友善,她对他们的讨厌当然只会更深,现在要她端茶给他们,真是委屈了她。 才将四个杯子一一摆上化妆台面,果然就听闻粘家儿子的声音,他用着不大不小、大家都听得到的音量,说:「姊,她不是对面那个空ㄟ的女儿吗?」 「噫……对耶。」已梳整过头发的高中女生放下手中翻看的杂志,瞄了瞄正要走开的施晴,扬声和面前正在做头发的母亲说:「妈,空ㄟ的女儿怎么跑来这里?」 粘太太早发现了,她道:「应该是来上班的,我听隔壁那个养乐多妈妈说她妈帮她找到工作了,没想到是在这里。」 「她能工作吗?」粘家儿子用着正在变声期的粗嘎嗓音嘲弄:「她不是脑子撞傻了,跟她爸一样,都是空ㄟ了?」 「变成傻瓜还有人肯用她,这家店的老板人真好。」高中女生望向于庭,问:「于姐姐,你们这家店有跟那个什么喜憨儿的机构合作?」 于庭一手握着吹风机,一手拉高发梳,嗡嗡的声音,正好掩饰了她不想回应的态度。她和施晴不熟,昨日一整天相处下来,并无交谈几句,但以她的观察来看,施晴很乖,没事就一个人坐在角落涂鸦;喊她她不一定应声,可若跟她说哪里要扫、哪里要注意什么的,她会马上行动;她似乎有洁癖,地板上看到什么,马上弯身拾起,就连一根头发她也很在意。 像这样的人,就算脑子不好,也不给人添麻烦,她不以为这家人可以这样嘲笑她。 「吹风机那么大声,她没听到啦。」粘太太扬高声音说。 「妈,她会好吗?车祸不是很久了?」粘家儿子问。 「应该不会好了吧,要好早就好了。」高中女生眼睛盯着杂志,晃着两腿,姿态悠闲地说:「这叫活该。她爸以前老是欺负我们,结果现在女儿也跟他一样变傻子了。」 「小孩子话那么多干嘛?安静等拍照就好。」脸藏在报纸后的粘家男主人出声了。「人家活不活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你小心口业造多了,将来也变得跟他们一样傻。」 正关掉吹风机的于庭捕捉到这番话,心里直叹气。有什么样的爸妈,就有什么样的小孩,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两手轻拨了下粘太太的头发,于庭看着镜里的人影,说:「好了,可以上楼拍照了。直接上四楼,就可以看到摄影棚,有助理会带你们。」 一上四楼,入眼的是一部纯白色平台钢琴,高中女生迫不及待往琴椅一坐,不会弹琴的两手随意地敲起琴键,叮叮咚咚的声音,让在摄影棚做准备工作的永群闻声跑了出来,他带着一家四口,走入主题为风华年代的摄影棚。 这个摄影棚走上海复古风,墙面贴着壁纸、仿旧纹理的地板、复古皮沙发、沙发后立着陈旧的老式相机,搭上古董式锻造华丽吊灯、留声机,还有西洋古董电话,摆设不复杂,旧旧的色调轻易营造出老上海风格。 「粘先生粘太太,请稍坐一下,我调一下角度。」罗元浩一会看镜头,一会调整相机高度,忽又道:「纱帘放下来,布帘绑起来就好。」 ……什么、什么帘?四名客人面面相觑时,见当家摄影师抬脸,望向落地窗方向,纷纷将目光也挪了过去,才发现窗旁角落有一道身影,可不是方才楼下遇见的傻子吗! 第22章 「施晴,我在跟你说话。绑布帘就好,纱帘放下。」见那身影不动,罗元浩耐着性子重复一次。 几分钟前,他进来时,她已跟着永群在这里整理,他看见永群在教她一些事前工作,她低着脸,也没理永群。永群是他的助理,与他有一定默契,若不是因家庭因素必须辞了这工作,他真不愿再另聘新人。结果呢,来了一个施晴,也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把永群教给她的东西给听进了。 那立在窗旁梁柱的身影动了下,放下纱帘后,两手继续将布帘收妥。她认真地将绑带系上,瞧瞧上头她打的结,有点歪,复又解开绑带,重新再来一次。 罗元浩又领教了一次她的坚持。从方才他进到这里,要她拉开窗帘开始,她已反覆不知几次的绑结和拆结;他不过是要外头的日光能照进来,不是要她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看了眼那仍旧与绑带奋斗的身影,他想,她已依言放下纱帘了,他该对她多点耐性。他低眼,看着镜头。 永群担心罗元浩会不高兴,上前拍了下施晴。「不要再重绑了,这样就好。」 施晴没理他,将布帘重新抓过一次,再度将绑带打上结。 「就说她是秀逗了,根本听不懂人家在说什么吧。」粘家儿子翘起腿。 「空ㄟ的女儿当然就跟他一样。」高中女生靠着沙发椅背,瞧着那低眼看着摄影镜头的男人。「摄影师大哥,你们不知道那个女生头脑坏掉吗?」 从镜头里发现高中女生瞧着他,罗元浩问:「你和我新助理认识?」 「新助理?」瞪大双眼。「她是你的助理?没搞错吧,她脑子有问题耶。」 施晴像没听见似的,一迳专注于手里打蝴蝶结的动作,不知道她是真没听到,还是选择不听,或是听不懂,罗元浩突然觉得,她这样的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旁人话语无法影响她。 「我看她还不错,做事认真。」忍不住,罗元浩就为她说话了。 「那是她还没发作吧,她要是发作了,一定就像她那个空ㄟ爸爸一样。」粘家儿子不以为然地反驳。 看看一旁在调整灯光的永群,罗元浩低问:「空ㄟ是什么?」 「大哥不懂台语哦?空ㄟ就是笨蛋、傻瓜、傻子、白痴、智障、低能的台语用法啦!」粘家儿子得意地说。 施晴跟这家人有仇吗?罗元浩纳闷不已。 「她跟她爸一样。」高中女生接着说:「她爸发作起来时会乱骂人,会抱汽油桶吓大家说要放火一起烧死,我们这些邻居都很怕她爸的,还好,已经死了。不过大哥,你让她当助理,你不怕她跟她爸一样吗?」 所以,这家人和施晴真是认识的?听来应该是邻居吧。他正要开口,却见施晴慢吞吞走至那家人面前。 「你要不要刷牙?」施晴站在粘家女儿面前,低着眼睛说话。 「啊?」高中女生愣住。 「我妈妈说,讲话难听的人都是因为没刷牙,所以嘴臭,叫我不要理不刷牙的人,肮脏。」她说完,仍然站在粘家女儿面前,将母亲叮嘱的话好老实地道出:「我妈妈还说,粘家人最不喜欢刷牙,所以嘴最臭,要我看到你们四个就要闪远点。」 「你……你这个白痴!」高中女生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你要刷牙吗?」施晴又问。 第23章 「我……我……妈,你看她啦!」 「你够了没?都会说她是傻子了,你跟一个傻子计较什么?」粘父出声制止自家女儿后,看着罗元浩。「不好意思,可以开始了吗?」 未料到施晴来这么一出,罗元浩一时间还真看傻眼,随即感到一点有趣,心里很赞许施晴的反应,只是不能表现出来。 「可以。」他看了看四人,道:「粘先生的手可以放在太太腰上,弟弟跟姊姊换一下位子……永群,架两支外闪。」他站到摄影机前,看着四人的姿势。 摸着下巴,罗元浩脑海飞快转着一些构图画面,他忽道:「施晴,把那张桌子移走……再往前推一点……再往前……好,现在你去把姊姊的裙摆拉平……爸爸的手可以再搂紧妈妈一些……」他绕到相机后,看着镜头,眼神移动之际,忽然一愣。 高中女生的脚……是不是踩着施晴的手?他眼睛自镜头挪开,看向前头,果真如此。她不痛吗?为什么不把手抽出来? 他走上前,弯着身调整粘先生的姿势,随口道:「施晴,去把门关上。」余光瞄见那只脚缩了缩,施晴随即收手起身,走向门口。 他起身时,正好觑见她拉上门、转过身来的身影;她隐在昏黄柔光下的面目不甚清晰,但她揉着左手背的动作清楚映入眼底——原来她会痛。 ☆☆☆ 人说六月新娘,又说有钱没钱娶个老婆好过年,不知是否这缘由,六月及农历年前,往往是最多新人结婚时。至于农历年过后的三月,生意淡了许多,今日除了粘家的全家福之外,下午来了两对新人,一对挑礼服,一对是谘询,之后便闲了下来。晚间难得都在,订了便当就在一楼招待处吃起来。 施晴拿了自己的那份,见罗元浩身边位子空着,自动自发就往他身旁一坐。罗元浩只是看了她一眼,认定她这个举止只是因为她是他助理。 打开便当,她左手握着叉子,吃了起来。 「下午来问价钱的那对你们有没有看到?是大学班对,交往十一年了。十一年耶,真不简单。」品慈吃着便当,想起下午那对情侣的互动,开口又说:「听那女的说,他们一开始可是互看不对眼,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来电了。」 「感情本来就是这样,很难说的。有人认识一个月就闪婚,有人交往十多年了,最后却因为太了解对方而分手……」千莹挥动筷子,嘴里含着食物,语声含含糊糊。「不过那女的很会打扮,我看到她时就在想,要是他们决定要在这里拍,她的造型肯定很麻烦。」 「麻烦什么?」永群问了句。千莹和于庭两人是公司的造型师,各有风格。于庭的妆和造型偏温暖可爱,千莹擅长的是高雅冷艳,下午来的那对新人他有瞄到,女的很会打扮没错,但婚纱终究和平时的妆容不大一样,他不解千莹为何觉得麻烦。 「她很有主见啊,你没听到她下午的谈话,感觉是女强人那类型的。这样的个性,在自己的婚事上也一定很有想法。有想法是不错啦,不过太强势的话,万一她要的东西我不喜欢或不擅长,那真是有得卢了。」千莹摇摇头。 「人家只是来谘询,还没决定给不给我们做吧,你担心什么啊你!」郑学彦走了进来,顺手就轻推了下她后脑。 「噢!」千莹摸摸后脑。「郑总,你这样突然出现会吓死人耶!」 第24章 「我跟逸静在楼梯口就听见你声音了,是你嗓门大,没听见我下楼的声音。」郑学彦拿了桌面上两个相叠的便当,问:「我跟逸静的?」 「上面那个是逸静的,她的饭有交代要减少一半。」品慈从便当盒中抬脸。 郑学彦看看两个便当盒上的菜单,都是勾选红烧排骨,放在掌心里,果然重量不一样。把便当递给自己的助理时,随口问:「你食量一向不是很大?怎么今天吃这么少?」 逸静笑了一下。「吃不下。」 他耸耸肩,经过施晴身后,觑见她吃饭的动作时,忽然停步,带着疑问的口气:「你左撇子吗?」 「施晴,郑总在跟你说话。豆_豆_网。」她不理人,罗元浩出声。 抿了下嘴,施晴抬脸,快速地看了郑学彦一眼,低着脸问:「说什么?」 「郑总问,你是不是左撇子?」逸静开口,声音温柔。 「什么撇子?」 不是左撇子,罗元浩忆起她画画的模样,她是右手拿笔,应该不是左撇子。 「左撇子就是不管做什么事都用左手。」于庭解释后,疑惑的口吻:「应该不是左撇子吧?我看她端茶时,是右手去捧杯子。」 「我不是。」施晴摇首。 「我好奇而已,不用紧张,快吃饭。」郑学彦坐下时,正好觑见她不自在的神色,遂出声安抚。 她继续用叉子吃饭,但饭粒哪是用叉子吃的?她像使用汤匙的方式,拿叉子舀起饭粒,一口一口送入嘴里。 「你喜欢用叉子吃饭?」坐在她另一侧的玉琇开口问。昨日下午,永群带她到礼服区找她,让她跟着她稍了解礼服置放区和分类,她对这女子初步印象就是羞怯,或者该说,她可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罗元浩敲敲桌面,尽可能用较简单的说法,道:「施晴,玉琇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玉琇你应该认识了吧?昨天永群不是每个同事都介绍过了?你要工作,就要和同事好好相处,这样不理人的行为,很不对。」他语气和缓,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口气,像一位老师,认真地教导指正犯错的孩子。 她抬眼看他,随即转首看了玉琇一眼,飘着眼神问:「你说什么?」 玉琇笑了笑。「你喜欢用叉子吃饭?」 点了下头,施晴轻应一声。 「从小就用叉子吃饭吗?」见她愿意回应了,品慈便接着问。 她想了一下,才说:「车祸以后。」 「你车祸以后……」于庭斟酌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很多人欺负你?」她想起粘家那四人的嘴脸。 只是吃个饭,却突然成了焦点,一人一个问题,令她感到有些不安;施晴挪了挪椅子,朝罗元浩身边靠,左臂几乎贴上他右手臂了。 她看了他一眼,才开口说:「没有人欺负我,因为没有人跟我做朋友。除了妈妈,我就只有毛毛。」 众人微微一愣,有点尴尬,像是硬生生掀了人家伤口上已结痂的表皮,但见她又低脸吃饭,不甚在意的模样,永群才有些不平地说:「今天来拍全家福的那一家人,明明就欺负你了。你跟他们认识?」 永群昨日带了她一天,今天也带着她,施晴对他稍有点熟悉感,话自然就出口:「他们住我家对面隔壁。」 第25章 「住这么近啊……」想起那家人的嘴脸,于庭流露出嫌恶的表情后,正了正神色看她。「施晴,那我教你。以后遇上他们,要是他们又对你说那些难听的话,你记得要反击回去。反击你懂不懂?」 「她会反击,不用担心,施晴很厉害的。」永群忽然笑了出来。 「干嘛这样笑?哪里有问题啊你?」玉琇推了他一下。 「不是,你就没看到那画面。」永群又笑,笑意暂歇时,将拍照过程中施晴对高中女生所发表的那番刷牙论,详细地叙述了一次。 回想起那幕,罗元浩忍俊不禁,跟着笑了几声。 施晴有那样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他想,心思单纯的人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吧,因为她不知道人情世故,只懂得直接表达;像这样的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忽侧首看她,就见她依然低着脸,很认真地用叉子舀饭粒,一旁永群和其他人正在谈论她和粘家女儿对话的内容,她也置若罔闻,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她。他不禁想,如她这般,是否有在乎的东西,甚至是……在乎的人?当然,她母亲和她的毛毛熊布偶例外。 察觉自己看她看得有些久了,罗元浩忙调开目光,却在这时候留意到了坐在对面的李姿伶,她正看着施晴。 李姿伶脸色不大好看,他才发现方才她一句话也没说,而这会又用探究和质疑的目光盯着施晴……他皱了皱眉,想着,李姿伶好像不喜欢施晴。但,为什么? 第四章 擦着湿发步出浴室时,没在房里见到她,罗元浩难掩失落。已多日不曾见过她,不过吵架而已,有必要不出现吗?她为何不懂他心思?他无所谓就这么一个人到老,她怕什么? 按下电视遥控器,他切换频道,找她爱看的那部重播的清穿剧,外头对讲机忽响,他有点意外这时间还有人找,扔下毛巾,他步出房门,看见萤幕上的影像时,他摁了开门键。 回房套上一件长裤和外衣,他打开大门,等候访客上门。电梯叮一声,他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她携着男伴,噙着笑容走了过来。 「没打扰到你吧?我想你应该没这么早睡。」近十一点,不早了;不过对于他们一个是摄影师,一个是室内设计师,一个是纸紮师来说,夜间工作是常有的事,自然不算晚。 罗元浩轻摇了下头。「没有。我刚回来不久。」他看向女子身旁的男人,点了点下颚。「姊夫。」 还是不习惯这声「姊夫」,毕竟面前这男人比自己年长了几岁。王誉霖用浅笑掩饰了不自在,他道:「跟艳云经过附近,上来坐坐,不会不欢迎吧?」 「不会,请进。」弯身拿了两双拖鞋,掩门后,他问:「要喝什么?热咖啡还是热茶?」 「不用了,我们有带热咖啡过来。」赵艳云把袋子搁在茶几上,取出里头三杯热咖啡放在桌面,她和王誉霖同坐在双人沙发上,面着左侧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人。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约会?」罗元浩不跟她客气,杯盖一掀,放入奶球,抿了一口。 「肚子饿,出来吃消夜,正好就在附近。」她接过男友递来、已帮她放入糖和奶球后的咖啡,喝了两口。「我想反正离你这不远,就过来坐坐。」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和她之间,他小心翼翼,深怕她男友误会;除此,心里对她也还有愧疚。两人若谈论天气这太假,但话题太深入也怕勾起年少那段荒唐,徒增彼此尴尬;他总觉得面对她时,说什么都不对。 第26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赵艳云当然不是顺路来坐坐,是有话找他谈。 见他坐得随意,手捧着杯子,另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眉宇不见舒缓,心事重重。斟酌后,她还是开门见山了,她问:「跟霏霏吵架了?」 罗元浩动了一下,视线缓缓挪向她,盯着她那与赵艳霏几乎相同的眉眼,唇角微微扬了扬,像是在笑。「她有去找你?跟你诉苦了对吧?觉得我对她很不好?」 「她昨夜确实来找我,和我说了不少,也提起你们吵架的事。」 他笑一声。「所以她要你来劝我?」 「没有,是我自己要过来的,她只是跟我说心事,宣泄一下情绪。她在那里就算有再多邻居、认识再多新朋友,终究不是亲人、不是一家人。」她感叹般的口吻,道:「你们两个个性真像。她恼你不懂她怕你孤单、老了身边会没有伴侣相扶持的心情;你气她不顾你心意,还要你另找新对象的想法,但是……」 略顿,赵艳云音色稍沉了些:「但是你们的出发点都只是因为爱,那么,站在珍爱对方的立场来思考的话,是不是希望对方过得好呢?我相信是这样子的吧。因为爱他,就会希望他快乐,希望他过得好。」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为了她好,我一定要再娶妻?」罗元浩一脸荒谬。「我再娶与不娶,对她没影响吧?」 「怎么会没影响?她会放不下你。」 「那就别放下。」 「那你要她永远只能是一条灵魂?没重量、没温度、没心跳、没家人、没亲情?」 「怎么会没家人?我难道不是?我是她丈夫,结婚时,也宴客了,我们两方亲友都在,她怎会没亲情?」 「但终究阴阳两隔,她不可能永远待在你身边,那是违反阴律了。她是生前积了福,才有选择轮回的机会。你大概不知道她曾有一次投胎机会吧?对方条件很好,她若转世那户人家,日后一帆风顺,不愁吃穿,但她一来放心不下你,二是因为还有心愿未了,才放弃那次投胎。现在,她心愿都已完成,只剩下你,你要能对她放下,她才走得开。」 他笑一声,神色微微冷漠。「心愿……对,她很在意你,怕你不原谅她,得知你从没怪过她,她心安了;接着,我又娶了她,完成她另一心愿,所以利用完我们两个,她就要拍拍屁股走人?」 赵艳云不可置信的眼神。「你怎能这么说?」 「我难道说错了?」他拿起茶几上的菸盒,敲出一根,含在嘴里时,想起还有这两人在,又把菸拿了出来,把玩着。 她有些激动,正想开口回应,手背一阵暖意,她偏首,男友温柔的眼神像是在安慰;她抿抿唇,和缓了情绪,才开口:「元浩,我知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你肯定不中意听,但我仍是要说。」 他没应声,亦不看她,像是无所谓她接下来的话。她呵口气,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自私,太自我;你只顾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做事全然不顾他人的心情。当年若非你一时赌气,说要追求我,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甚至才有了后来这些事。」 略顿,她接着说:「其实,霏霏可以不必这样包容你,她也可以一等到机会就直接去投胎;她是怕你找不到她,怕你担心、怕你伤心,才希望先和你沟通。可是你呢?你只会和她吵架。生前她爱你爱得那么辛苦,死后也没见你多珍惜她。你以为你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和她在一起?我不懂阴间怎么回事、怎么安排,我只知道万一真到了她非得投胎的时机,你还要跟她吵吗?她终究该回到她该去的地方,而不是留恋阳世。」 第27章 罗元浩脸色变得难看,阴沉的眼死瞪着她。 「抱歉,我知道我没立场介入这件事,但请别怪艳云,她比谁都爱霏霏,她明白什么对霏霏最好。」王誉霖紧紧握住赵艳云的手,插了话:「而我也相信,人鬼殊途,我们无法违反天律,否则又何必有生死?」 反握住男友,赵艳云拉他起身。「元浩,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什么才是对霏霏最好。望你早日想通,别又让霏霏错过机会。」不等他回应,她拉着男友步出他屋子。 大门拉上的声音让走神多时的罗元浩清明了思绪,他动了下,手里那根不知何时已被他掐断的菸落了地,他怔怔望着那支断菸,摸来菸盒抽出一支。 菸头已含在嘴角,他拿来打火机,可手颤动的频率让他老点不着火,索性放弃,靠上椅背,合了眼。 说他自私……是。但他只是因为深爱着霏霏,这样,真错了吗? ☆☆☆ 大学时代,他读的是平传系摄影组,学的是研究相机、镜头美学、暗房作业等,他活跃于摄影社,每日要与相机接触,时时刻刻不离分,如此热爱摄影不为什么,只为兴趣。 他对于喜爱的事物一向主动,他勤于练习,几次代表学校参加摄影大赛,挣回亮眼成绩;他外型出色,标准体型堪比模特儿,又传闻身边尚未有知心女伴,他升大二前已是风云人物,尤其在女孩子面前,炙手可热。 如此优秀人才,一升大二便被选上摄影社团社长,是预料之中。 系上摄影组的新生里来了位打扮率性、显得很有个性的学妹,五官清秀,性子却大剌剌得和外型不大符合;喜欢背大大的布包,喜穿帆布鞋,不爱发饰,一头长发老以一支铅笔固定脑后。 迎新舞会上,这个名叫赵艳霏的学妹打扮亮丽,烟燻妆容、褐色的大波浪长发、红色贴身连身短洋装,再搭上大红色高跟鞋,无一处不张扬她的美;而她也确实美,像朵花,娇艳的红玫瑰。 玫瑰红,刺也多。他追她甚久,总碰软钉,同时间追求她的男同学亦没能得到她的青睐;她愿与他成为好朋友,一起参加社游,或各摄影活动,偏就是不开口说她愿意和他交往。 她身旁常有男生围绕,或问她摄影技巧,或找她做模特儿,她和每个对她示好的男生都友好,他看了心里不是滋味。从来都是女孩子追着他跑,他何曾被一名女子这样吊着一颗心? 因缘际会,认识了她的双胞胎姊姊,他为赌一口气,开口对赵艳云表白,却没想到赵艳云应得干脆,就这样他成了赵艳云的男朋友。 两姊妹一样的五官,不一样的性子,他只能说服自己,把艳云当成艳霏;他爱得辛苦,一面对艳云有着愧疚,一面思念着艳霏,还要承受罪恶感。 守得云开见月明。大学毕业前夕的社游,他终明白了艳霏对他的情思,欣喜若狂,迫切渴望着艳霏;他顾不了会伤害艳云,执意与艳霏交往;他背着艳云和艳霏亲吻、做爱,做任何情侣间都会做的事,他们爱得疯狂、他们爱得深刻。 艳云出国念书,他企盼她在另个国度能遇上其他男子,或因远距离而让这段感情消逝,他方能与艳霏光明正大。纸包不住火,他和艳霏的事仍是被突然归国的艳云撞见了,她伤心欲绝,匆促订了机票就离台,艳霏在开车试图追回她的途中遇上死亡车祸。 第28章 人走了,赵家双亲才知道他与艳霏的事;在他们眼里,他才是艳霏离开的罪魁祸首;他玩弄他们一对乖巧女儿的感情,他无法获得他们谅解,他没能见到霏霏最后一面,即使在赵家门前下跪,仍进不了灵堂看霏霏最后一眼。 他不知道那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甚至不知道她葬在哪。 赵家双亲埋怨他,不让他上香,不让他见她最后一面;她出事时驾驶的是他的车,他除了配合警方问话时,问到了她与另名驾驶急救无效的情况外,其余一概无从得知。他心像破了一个大洞,不知道怎么补起,直到她入梦来。 那夜是她三七,他刚睡下,她翩然入梦,笑意盈盈,看得出特别打扮过;她未言语,只是双手紧紧拉住他,对他笑。他激动地拥抱她、亲吻她,他在梦里与她亲密纠缠,醒时已日上三竿。 他当自己做了场春色无边的美梦,掀被时不着寸缕的身体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腿间还有生理反应后的痕迹,他呆怔良久,也只是劝慰自己他太过思念她,才做了这样的梦。 连着三个夜里,她总是在他睡下后入他梦里。她依然没有言语,只紧紧拥抱他,与他拥抱着入睡。醒时,他身侧床铺微乱,枕头略有凹陷,是被睡过的痕迹,摸了摸,不是睡过后的余温,是低凉的触感,犹如梦境中她身上的温度。 他不拜神、不信教,却在那天疯狂搜寻所有关于往生亲人灵魂返家的资讯;他尝试网路上流传的方法,睡前洒了把米在房里、在床周围,她依然入梦来。他在醒时看见那片米粒上呈现出来的脚印——她真的回来了,夜晚就躺在他身边,不是梦!他真切地在夜里拥抱她! 那夜开始,她不再只是在他睡梦中出现;他常是下班回家就见着她坐在客厅的身影。她开始与他说话,说她怕吓到他,一开始才选择走入他梦里;他若不怕,她便光明正大现身他面前。 他没有阴阳眼,不会通灵,对于自己能见到人死后的灵魂,还能与她交谈、与她有亲密肢体接触,他不是没感到疑惑。他问过她,她只是笑着说那是因为她「想」让他看见她。 她还说,她与他在一起,对不起艳云,也无颜见双亲,所以没敢在他们面前出现,只有他能见得到她。他无所谓他是因何原因能看见她、能触得到她,只要能这么与她在一起,也算无憾了。 白日他正常上班,稍有时间就往赵家跑。他终是企盼能获得赵家双亲谅解,也想知道艳云后来的生活是否已平静;然,丧失爱女的赵家父母岂会这么简单就原谅他? 他努力近三年,总算是得到赵家双亲原谅,也与赵艳云重新联系上。他与霏霏已被谅解,他才敢向赵家提结婚一事。因是冥婚,简单低调,但终已是夫妻,怎能要他再娶妻? 看了眼腕表,清晨六点半,窗外街道两侧,几十名穿着反光背心的清洁队员来回扫着街,往来车辆比他出门时多了些,宣告着忙碌的一天又将开始。 从往事的凭吊中回过神来,罗元浩想起昨晚赵艳云和王誉霖那些话,一阵烦躁。他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一口气喝光剩余的半杯咖啡;扔了垃圾后,他走出便利商店,就在骑楼下点了菸。 抽了半根,仍旧心烦意乱,他踩熄菸蒂,往角落垃圾桶一扔,朝公司方向迈进。 ☆☆☆ 不意外的,罗元浩远远就瞧见坐在隔壁骑楼下长椅上的身影。几日下来,她总是第一个到达公司。她尚未有大门钥匙,只能等候其他同仁到来。 第29章 这些天的观察,他知道她很乖,喜静,无事时恒常一人坐在某个角落,拿着画笔涂来涂去;认真说来,她除了反应较天真外,和一般人并无不同,他实在没有理由说她不适用。 「施晴。」他走过去,觑见她画纸上的线条,与前几次所见差不多,没什么进展,看着像人物画像,但仅只脸部线条和一对眼睛,他也瞧不出性别年龄。 她抬首看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接着合上素描本。 「你怎么这么早?」有外拍,新人五点半做造型,七点半出发,该带出门的配备昨晚已备妥,等等再次确认便能出门。 「永群说要外拍,让我七点上班。」施晴将素描本收进包里,起身面对他。 「你要跟我们去?」他其实无意让她这么早就跟出去外拍,门市一堆事她都未必了解,现在就跟外拍,她能吸收多少? 她摇头。「不知道。永群叫我来,我就来。」 他点点头,看向卷门。「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没有钥匙。」 他霍然明白,想来永群定是忘了告诉她,造型师和新人都在里头,甚至她可能也不知道可以按电铃叫人。他走到大门旁,道:「这是电铃,按了,里头的人会出来开。但是,这是因为今天有外拍,有外拍时,造型师会和新人约时间化妆,通常很早,好比今天,不过平常时候这时间不会有同事在。」 她听了听,好像懂了,便伸手去摁那个电铃,果然才一会时间,就见卷门升起,千莹从门下探出脸,见是他们,才再次让卷门上升。 「总监,你不是有遥控器和钥匙?」千莹一手还拿着蜜粉盒,像是匆忙间跑出来。 「她按的。」他笑了一下。「她不知道有电铃,也不知道你来了,永群让她早点来,结果她坐在外头。」 千莹睁大眼,看着施晴,道:「以后有外拍,我们都会比较早来,你进不来就按电铃,不然……」她看了眼罗元浩。「配个钥匙给她也可以吧?」 「当然。她有心做,待得住,自然会给她。」 永群进公司时,他问了情况。永群担心自己就要离职,若不让施晴跟出去外拍,之后谁能带她?他想想也对,遂同意永群带施晴熟悉今日的外拍工作。 新人挑了三义胜兴车站,一行人上车后,罗元浩一路驱车南下。 他一向习惯自己开车,不差人做他的驾驶。不是为求开车的快感,而是他自以前在摄影社时已跑遍台湾大大小小景点的经历来说,所有新人喜爱的外拍夯景,他无一处不知晓;论交通方向、论景点何处适宜取景,他比谁都来得熟悉;若让其他人开车,他还得在一旁提点路况,甚麻烦。 车后坐着一对新人,还有跟出来做造型换装的千莹。千莹健谈,与新人聊得欢快;安静坐一旁的施晴便显得格格不入。 「罗总监,听说你结婚啦?」新娘子双手扶着前头椅背,看着他。 身后的提问让罗元浩愣了一下,才轻应声:「嗯,结婚了。」后面那几个不知聊了什么,居然扯到他这来。 「结婚多久啦?我看你还满年轻的。」 「没几个月,今年农历年前。」那时正忙,他勉强抽出两天假办婚礼。 「那你不就还在新婚期?」新郎插上一句。 第30章 他不置可否,微微笑着,手握方向盘,目光直视前头车流。 「他跟姊姊感情很好的。」突然冒出另一道嗓音,车内顿时安静。 施晴不主动与人攀谈,上车后又一人挨着车门边坐,完全不理人不搭腔,若不是她方才出声说话,真会让人忘记她的存在。 「你说姊姊?」新娘子侧过身子看她。「你跟他老婆是姊妹吗?」 「啊……」接触到新娘子的眼神,她立即调开视线,目光一转,对上前头后照镜里那双正在看她的黑眸时,她抿住嘴,看着窗外,不理人了。 罗元浩以为自己听错,若不是新娘提问让他确定他听见了什么,他真以为方才那一声是幻觉。他盯着身后那张回避他视线的脸。她说什么姊姊?她所谓的感情很好是指谁?他和霏霏吗?这猜测马上被他推翻。她并不曾出现在他和霏霏的世界里,何以得知他与霏霏相处情况? 「罗总监,那你和你老婆在哪拍外景?」施晴不理人,新娘自讨没趣,又将目标转向罗元浩。 「没拍,太忙了。」他低应一声,看了眼车况,车子开向外车道。 新娘讶然,发出好长一声疑问:「那你老婆不会抗议吗?再怎么忙,婚纱也是要拍的,一辈子也才结这一次婚。如果是蜜月,延后再去也没关系,但怎么能连婚纱都不拍?」 「而且,你自己就是摄影师,空个半天先拍几张棚内的也好,宴客时,总是要有照片。」新郎也有点意外有人不拍婚纱照,那不都是女人一辈子的梦想吗? 千莹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两个的问题,我们同事那时也追问过,结果你知道我们总监怎么说的吗?」千莹又笑。「我的妈呀,他满口文艺腔。他说正因为他是摄影师,很明白幸福不是按下快门那瞬间的笑容,而是一辈子的尊重与包容。」 新娘子想了想。「话这样说好像也没错,不过女生总会希望拍照留个纪念。」 他未再对此事做任何解释。他们说的那些他怎会不明白?可他的感情世界他自己清楚就好,旁人意见想法只是参考,不需随之起舞;何况,他的情况也与一般新人不同,如何拍婚纱?如何蜜月? 抵达三义时,才发现飘着细雨,烟雨蒙蒙,显得诗情画意,却苦了这行人。 「气象预报没说会下雨,怎么不准呢。」新娘子坐在车站外头屋檐下,身侧是千莹在为她别上头纱,她看着眼前的细密雨丝,不禁低声抱怨着,还不时垂眸看着拖长的裙摆,苦着脸。「裙摆都脏了。」 「脏了的地方,可以不要拍到吗?」新郎坐得端正,好让永群能梳整他被风拂乱的头发。 「后制时,可以修掉。」永群梳着新郎一头茂密的浓发,分神看了看雨势。还好啊,这种细雨拍起来别有风情。 罗元浩弯身,正架着脚架,随口道:「还好只是毛毛细雨,影响不大。其实人像照,这种阴阴的天气拍起来倒比较柔和;如果还是担心的话,可以择日再拍,不过这就要再另排时间了。」 「所以不一定是你拍吗?」新娘开口问。 「嗯。如果我有排别的行程,你们时间上又无法和我这边刚好配合的话,就会给郑总拍。」 「可是我同学说你的技术比较好啊,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加指定费让你拍。」 他笑了一下。「这也未必,有时候是个人感觉而已。」动作间,不经意挥到什么,他抬首,就见施晴站在他身后,握着一把张开的伞,在为他挡雨。 第31章 屋檐下并不宽阔,仅只一张椅子的宽度,新人坐在椅上,已占了空间,为避免相机染湿,他是面着新人在架脚架,微拱的背脊露在屋檐外,未能避开雨丝。 「施晴,你拿这么多东西,不用帮我遮雨。小雨而已,不要紧。」他看她另一手抱着花束,指间抓着一束气球,肩上挂着他的器材背袋,还有她自己的侧背包,光看就重。 「小雨也要躲,雨水很脏。」施晴站着不动,认真地帮他撑伞。 「那你可以把东西先放下,拿着很重。」 「永群说,助理就是要帮大家提东西,再多东西都要提,要把自己挂得像棵圣诞树。」 他呆了两秒,看向面前的永群,问:「你真的这样教她?」 永群应了声:「我也是实话实说。每次出来外拍,身上『家俬』一堆,真的很像圣诞树。」 他笑一声,道:「似乎是这样。」看看新人,问着千莹:「好了吗?我怕等等下起大雨,得争取时间。」 「好啦。」拉整好头纱,扶起新娘子。 「施晴,把伞给新娘。」罗元浩侧首,交代着。 「为什么?」她眼神不离他,看着他深黑的瞳仁。他真好看,和姊姊说的一模一样。这么好看的人,将来会是她的老公,她要对他很好很好的。 「要拍照了,她淋湿会很麻烦,你把伞给她。」 「那你会淋湿。」 他看一眼天空。「不会,雨这么小。」 「那她也不用啊。」她说话时微微翘嘴,像是不高兴他要她把伞给别人。 「……」罗元浩叹口气,沉着脸色道:「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如果你要反悔自己说过的话也没关系,明天开始你可以不必来上——」未竟,人跑了。 施晴把伞放在新娘身前,转身跑回他身侧。 「我给她了。」她有些不甘愿的口气。 「嗯。」他低应一声,忍住笑意。看来,她真在意她这份工作,往后她再不听从他,这招倒是不错用。 「新娘,麻烦你走到月台上……」他指挥着。永群撑伞又拿着反光板,跟在新娘身侧。「对,就那个位置。你坐下来……很好,现在请你把脸转向右边,那边有隧道,看见了没?你看着那个方向不要动……施晴。」 他看着镜头,测了测光,一面唤着身旁的新手助理,却迟未闻她回应。他微偏过脸,他的新手助理弯身目视隧道方向,看得目不转睛,比新娘还认真。 他又唤她两次,她像置身自己世界里,毫无反应;他遂伸手,指节轻轻叩她额。她眼睫搧了搧,慢慢看向他,他确定她眼里有他存在,指着对面月台,掀唇道:「过去那边帮新娘子。」 施晴瞄了新娘一眼,问:「帮什么?」 「裙摆要调整一下,你过去帮她把裙摆拉高,我希望她露出小腿和高跟鞋。还有,花束和气球等等也会用上。」 她听了听,一会儿才发出「喔」声,然后转身看看四周,表情有些焦躁。 「你杵在这干嘛?过去啊。」罗元浩瞧她愣着,催了催。 「没有。」她看他一眼,望着不知尽头在哪的铁轨。 「什么?」 「没有啊。」 他皱眉。「没有什么?」 第32章 「楼梯。要过去那边都要有楼梯。」她指着两边月台,他推测她说的是月台间的地下道楼梯,可惜这里并没有地下道,是直接穿越铁轨。 「从那里下去就可以。」他提醒她,她前头不远的月台下就有阶梯。「从那里下,穿过铁轨,就可以到新娘那边。」 施晴瞪大眼。「不能穿过,会被火车撞。」 「今天不会有火车。」这是旧山线,目前以怀旧观光列车重新出发,指定日期才有发车,要在这见到列车经过,可不是每日都有。 她摇首,不肯妥协。「不行,危险。」 「不会。你刚没看永群和新娘都是直接穿过铁轨的?」 施晴瞧瞧远处阴暗隧道,心想谁知那里会不会突然窜出一部火车来。她觉得这是件相当严重的事,退几步,说:「我觉得命在旦夕……」 「……」不是吧?这时候跟他说成语? 「我来吧,你让她去拉裙摆,她也不一定拉对角度。」千莹放下手中正在梳整的发片,和新郎一道走过来,拿过施晴手里的新鲜花束和气球,迳自穿过铁轨。她穿着牛仔裤,腿一跨,俐落地爬上对面月台。 他的新助理盯着千莹,像看傻了眼,他不禁开口道:「你看,不会有事的。」 他说话时,心里浮现疑惑。 施晴第一天上班,还是试用期时,就因为听他咳了几声,特地跑出去买金桔柠檬,那时她立在车流中也不见她惶恐,那么她这会是在怕什么? 真搞不懂她。 第五章 在月台的取景暂告一段落,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已过正午,罗元浩看了看表,道:「先找地方吃饭,吃饱再继续。」 收妥器材,在胜兴车站附近找了家客家小馆。六个人点了合菜,施晴坐在罗元浩身边,问她想吃什么菜,她只强调她想吃白饭。 白饭送上时,上头淋了一层肉汁,中间一小坨看得出是肉燥,附上一块腌萝卜,香气逼人。忙了一早上,早已饥肠辘辘,纷纷举筷先扒几口饭,抚慰有些紧缩的胃,连新娘子也顾不得形象,不顾他桌客人频频探究与好奇的目光,大口吃起来。 客家小炒、梅干扣肉、菜脯蛋、姜丝大肠、季节时蔬、清蒸鲈鱼、福菜汤等等,一桌子都是客家菜,做得道地,让这群食客筷子停不下,只除了一个人。 施晴看着那碗饭,像是不知从何下手的样子。很困难吗?不是西餐还是法式料理啊。罗元浩发现她碗里白饭动也没动一口时,停箸看她。「施晴,你不饿?」 她瞪着那碗饭,不说话。他满腹疑惑,猜不透她是不饿、不想吃,还是不喜欢吃?忆起她用叉子吃饭的特殊习惯,问:「需要叉子是不是?」 她看他一眼,从她的侧背包拿出叉子,和汤匙收妥在一个小外盒里。她把叉子递给他,他一脸莫名其妙,道:「我不用这个。我意思是,你是不是要用叉子才会吃饭?既然你有带出来,为什么不吃?」 抿了下嘴,她说:「我要吃白饭,只吃白饭。」 「白饭就在你面前。」 她摇首,说:「不是这个,我要白饭。」叉子指着米饭上那块腌萝卜。 罗元浩夹走那块腌萝卜,放到自己碗里。「这样子可以了吗?」 「要白饭。」她一脸失望。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