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辣小厨娘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华阳王身上还有离开京都时帝王给的钦差巡查之权,当堂一锤定音,知府也没了反驳余地。 徐夫子在大堂外躬身一揖,「王爷所言极是,传承之说既然双方都拿不出证据,自然应由技艺说话。」 简清歪头向后看去,一时没想到徐夫子这样刻板的人,会直截明了地为自己说话。 方一品牙咬得咯咯作响,道,「若我输了,菜谱便归你,可你输了的话,又当如何?」 简清垂头,做出些许畏惧但强撑精神的模样,轻声道,「自然当由知府大人评判。」 方一品大声道,「我不服,大人!既是比试,若我输了则菜谱归她,绝无二话,若简清输了,我要她交出辣椒,赔礼道歉!」 简清在方一品能看到的地方故意攥紧了手掌,顿了顿才一叩首,道,「大人,既是以比试结果评判我所诉真假,小女子以为,当也不设比试彩头。」 雍淮看了看堂下跪着的两人,一人紧咬不放,一人步步退让,与先前情态竟是倒转了过来,他笑了一声,一拍惊堂木,道,「既然是传承比试,若方一品赢了,则简氏交出辣椒,不再行庖厨之事,并按律受诬告的二十板。若简氏赢了,则方一品交还菜谱,不再行庖厨之事,并向简家赔礼道歉。」 简清惊呼道,「大人,不可!」 方一品得意一笑,重重叩首,「谢大人!」 雍淮深深看了一眼简清,摆摆手,「我意已决,王爷怎么看?」 楚斐颔首,「公平合理。既有了安排,后日我有闲暇,便定在后日再唤他二人比试吧。」 说定了要比试,评判和场地都需要另行准备,今日的断案便中止了。 雍淮和楚斐两个身份地位最高的先行离开,简澈扶着姐姐起身,方一品上前一步,冷笑道,「你才摸过几日菜刀,就敢与我比试?不自量力,走着瞧!」 简清垂眼仍是柔弱模样,有些不服气地道,「后日便见分晓。」 方一品冲迎仙楼管事一使眼色,两人并肩离开,丢下一句话给简清,「你就该回你的漂亮衣裳堆里去,到时候,可别哭着求我。」 简清在他背后扯了扯唇角,刚愎自用,自视甚高……预料之中。 府衙门前看热闹的人散了些,也有些人仍留在原地,放眼看去,都是些熟悉面孔,简清施了一礼,道,「多谢诸位,今日前来为我说话。」 徐夫子伸手扶住了她,望着方一品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哼了一声,道,「公道自在人心。」 刘掌柜和肖勉脸上有些担忧之色,刘掌柜跺脚叹息道,「简小娘子,唉,可真是,怎么就让大人做了这么个比试彩头!」 简清轻声道,「大人总不至于偏颇的。」 确实不至于偏颇,这位雍知府怕是看出来了她的利用计划,铁了心要把他的袖手旁观进行到底,一碗水端得不能再平,让两家酒楼自己咬出个结果再来摘果子。雍淮的想法无可指摘,而华阳王的横插一手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刘掌柜几人陪简清一道回酒楼,一直守在一旁有些犹豫的瘦削中年人走过来,招呼道,「简小娘子,可还记得我?」 简清抬眼望过去,道,「查掌柜,许久不见。」 查掌柜在城中卖方油糕,先前知府衙门的早点差事就是他在做,后来才换了人。如今再碰面被简清认了出来,他脸上浮出些喜意,道,「小娘子虽是女子之身,但厨艺冠绝,不输男儿,莫要听旁人胡言贬低。上次多亏了小娘子指点,如今我家生意颇好。」 「那便给查掌柜道喜了。」 查掌柜摆手,「同喜同喜,后日简小娘子必赢得比试,让方一品赔礼道歉。」 简清淡淡笑道,「借掌柜的吉言。」 ☆☆☆ 与查掌柜告别后一行人回到酒楼,简清送走刘掌柜几人,与简澈去换了孝服出来,肖勉和肖大还等在楼下。 简清挑眉道,「你兄弟二人这是做什么?」 肖大被肖勉瞥了一眼,不自觉又哆嗦一下,缩着脖子低下了头,抱拳一礼,道,「对不住,是迎仙楼他们逼我的,我不该上门打砸。」 简清避让开了他的礼节,冷声道,「若是道歉有用,我姐弟二人当初就已经流落街头了。肖大,请回吧。肖勉,若你也是这样想,酒楼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如今证做完了,你也该走了。」 肖勉怔愣一瞬,上前一步,道,「我不是为这个留下,我以为你会——」 简清打断道,「不必多言。」 ☆☆☆ 简氏酒楼闭门两日,除了每天上门取吃食的徐夫子和连吃带拿的金谷,也只有早上送去府衙一袋包子会让简清露面,走在街上,处处都能听到或好或坏的议论声。 第2章 关于简氏女与简家徒弟对簿公堂的故事已经满城皆知,即便对吃食没什么在意的人,也知晓了今日两人要在知府主持下进行比试,输的一方,永不为庖厨之业。 这么大的热闹放着,几乎每个有闲暇的人都赶来了知府衙门,简清到时,门前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 金谷向来神出鬼没,摇着扇子从一旁树荫下出来,状似不经意地与简清擦肩而过,「别紧张,好阿清,方一品给你做脚踏都不配。」 简清才听到话声,金谷人已经走远了,她摇摇头,有些哭笑不得。 这算是什么?考前安慰吗? 没一会,知府衙门内许阳领着一队捕快出来,将人群驱散,在简清身前站定,板着脸公事公办道,「简氏,随我去比试台。」 等简清跟在了他身边,许阳才低声道,「大人很看好你,不要让他失望。」 简清勾了勾唇角,「只要大人给我一个公平,我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雍淮准备的比试台在城中府学一侧,离府衙不远,原本是武举选拔时用的擂台,此时堆了两个新砌的泥炉灶台和两口铁锅,有些不伦不类。 许林引着方一品早早到了台上,简清自一侧拾阶而上,抬头对上方一品的眼神,她抿了抿被风吹起的鬓发,神色不动,用口型唤了一声「方师兄」。 自简清出现后,方一品便死死盯着她,自然没有错过这句师兄,他冷笑一声,「我哪配你这句师兄?」 简清刚在炉灶前站定,正拿着锅柄检查,闻言诧异道,「真没想到,你这样脸皮厚的人,也如此有自知之明。」 方一品那日离去后不知在迎仙楼受了什么嘱托,今日一身簇新衣裳,仪表堂堂,倒是有了些风流俊秀模样,除了不像个厨子,什么都像。 他被简清一噎,也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恼怒,反而只喷了喷鼻息,「女人就是嘴皮子功夫,真功夫还是要手下见真章,你这样检查炉灶厨具,是不信知府么?」 两队捕快正围着擂台,两人的对话无疑会被他们之后如实禀报进知府耳朵。简清手下一顿,肯定了方一品必然在背后受过人指点。原本这个问题出来,此时不论答是或否都不合适,要么被认为心思阴暗,要么被认为敢做不敢当,但…… 简清微微笑起,继续按部就班检查她的厨具,毫不顾忌地点了头,「炉灶厨具,是厨子的看家伙伴,大人虽公正,但毕竟不是厨子,难免会有疏漏,我自然要上心些。」 许阳巡视四周的脚步一顿,正被方一品看去,他得意一笑,不再多言。 不多时,擂台不远处的观景台上陆续落座几人,雍淮、华阳王和谷丰食肆的冯掌柜简清是见过的,另外三人却是生脸。简清敛去眸光,低头施礼。 方一品拜见完了在场地位最高的两人,又转头斯文一揖,「刘老、吴大人、宗先生、冯掌柜,今日前来,在下不胜感激。」 方一品叫出了名头,简清也就将人对上了号,抬眼望去,胡子花白的前任尚书刘老大人眯起眼笑了,点点头,「你是……简家那个方小子对吧?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得了致仕后以一本记载宴饮饮食之事的《留园宴饮杂记》声名鹊起的刘老一句夸赞,方一品轻哼一声,余光瞥向一旁,却看见简清还是那样一张冷冷淡淡的脸,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呵,他就知道,这疯女人,怕是连刘老是谁都不知道! 许阳留许林和其他人在台下巡视,确认四周来看热闹的百姓安全后,自己回了一侧观景台上复命,「大人,准备妥当,何时开始?」 雍淮坐在楚斐一侧,似笑非笑地摆摆手,「既是王爷的意思,便听王爷的安排。」 楚斐点点桌案,「简家菜以一品豆腐闻名,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今日你二人便以豆腐为主材做一道菜送上,评判为佳品者多的一方获胜,可有异议?」 简清应下,「民女并无异议。」 方一品却站了出来,躬身施礼,「王爷,小人请求以屏风将我二人隔开,以免简氏偷师。」 「咳。」雍淮脸色古怪,咳了一声,见楚斐转头看他,竖起手掌,「偶感风寒,王爷勿怪。」 府兵们护送着两个托盘自人群外来,分别放于擂台上两人桌案之上,掀开盖布,方一品迅速看了一眼,冬菇、干贝、鸡子、春笋、猪肉、葱姜蒜并一整板豆腐,全然是一品豆腐的配料。 方一品摸了摸怀里备好的鲍汁瓶子。果然,景娘子与知府大人打过招呼。 这道菜他这十几天来做了不下百次,即便没有先前学艺经验,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更何况一品豆腐极为考验最初学厨时的基本功,即便简清真记得菜谱上写的做法,凭她才拿了菜刀几天? 跟他比,下辈子吧! 第3章 方一品拿起五花猪肉放在砧板上欲切,侧头看向仍站在炉灶前一动不动的简清,几乎要在心里放声大笑了。 屏风很快搬来,隔档两人,简清望了一眼屏风后影影绰绰的方一品身影,按下唇角笑意。 真是,多谢你给我如此机会。 ☆☆☆ 观台上几人看着擂台,宗午先皱了眉,「听闻简氏先前对厨艺一窍不通,比试时还将自家招牌输给了迎仙楼?她这样站着都是羞辱于我,不如认输!」 宗家的钱庄和商行在西北一带无人不知,来了蜀地,当地的大小商户也得捧着他,偏这一代掌门人宗午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爱吃爱玩,更是被捧出来一身的暴脾气。 谷丰食肆的冯掌柜先前还得意自家笼络到一位豪客,此时听他说话,脸都要被吓白,连忙扯了扯他,低声道,「宗先生,几位大人定的事情,不好妄言。」 楚斐坐在主位,看着台上目不斜视,道,「与迎仙楼那场比试,我做了见证,简氏认输,将招牌拱手相让。」 都转运使吴恪府中养着私厨,向来品鉴之名在外,此次来看这样一场比试,还是看在华阳王面上。眼下吴恪得了王爷的话,才开口道,「既是认输,那必然技不如人。但今日这场比试,恐怕简氏想认输也难。」 楚斐不置可否。 刘老笑眯眯道,「在王爷看来,谁会赢?」 「方一品此人,心术不正,自然是简氏赢。」楚斐说到简氏时,皱了皱眉,正落进一直窥他神色的几人眼中。 刘老摇头而笑,「王爷怕是这次看走了眼,庖厨之技,日积月累,方有所得。」 楚斐淡淡道,「有志不在年高,达者为先。」 刘老神色一僵,「你!」 一直看戏的雍淮出声打断道,「她在做什么?」 各怀心思的众人抬头重望向台上。 离得远,只能看清两人动作,旁的却看不分明。方一品正守着大锅,不时搅动一下锅中物事,动作没什么出奇的。简清行动却颇为奇怪,取了一侧摆开的六个食盒,正不知往食盒里小碗中呈什么。 一旁细香,才燃了三分之一。 冯掌柜刚刚也没有看台上,但看时间,怎么都不够做完一餐菜品,不禁皱眉道,「她这是做好了?果然妇人夸口,还不知要如何糊弄!」 鲜香从擂台上飘过,方一品得意一笑。简清这是也做起了一品豆腐?在他这千锤百炼、精心准备的一品豆腐光芒之下,她必然只能做个陪衬! 屏风后随着那股鲜香涌来的是油脂肥腴香气,辛辣香气霸道席卷而来,刺激得方一品不自觉打了个喷嚏。他心中一动,更是惊喜非常。 这一定是临行前景娘子所说的辣椒! 景娘子言犹在耳,「她若是用了辣椒,自然是简家菜谱上未载之秘方,你大可以此驳斥要求重做。等她重做一遍,有你的一品豆腐在先,比起对这道菜的熟悉、了解……哪一项你不比她强?」 方一品胸中滚烫,取出鲍汁小心滴在锅中,一股浓郁的甜鲜之气蒸腾而起,一时间与隔壁辣香竟不相上下。 可辣香之后,屏风背后又是阵阵清洗水声,方一品小心搅动着锅中六块已经逐渐成型的豆腐四角让它受热均匀,心思却全在隔壁。 简清究竟在搞什么鬼? 这个问题,不仅方一品在想,观台上众人,也十分费解。 冯掌柜刚刚看着简清利落动作点起头,赞了一句「倒是有些功夫」,就被简清拎起一侧水瓢开始洗锅的动作闹迷糊了,他惊了片刻,「这、这,现在要认输不成?!」 一炷香燃尽,简清方才将锅中食材一个个盛入碗中,捕快的催促声响在屏风一侧,好半天简清才出声道,「此菜名为麻婆豆腐,多谢捕快大哥帮忙递送。」 方一品将最后一个食盒盖合上,对来提食盒的捕快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此菜名为一品豆腐,多谢。」 食盒封闭依次送入捕快手中,两队捕快分别拎着食盒离开,屏风撤下。 方一品侧头望着一旁刚刚匆忙盛出食材却失手将汤洒在了灶台上的简清,道,「简清,一炷香时间绰绰有余,你却做了如此久,莫不是想了许久该做哪道菜吧?现在认输去挨板子,还来得及。你上次逞能丢了招牌,这次,别是要丢了性命。」 简清熄了火,专心致志地拿灶台上帕子擦着手指,不咸不淡道,「输赢如何,自然有大人去判,你莫不是心虚了?」 呵,牙尖嘴利。方一品冷笑着转向台前,看着食盒在几位老餮面前依次打开。 方一品的食盒里是金黄半凝的一盅豆腐,炸到酥黄的边角翘起泡在汤汁之中,点点青葱点缀其上,明明眼看着只有一块豆腐,豆腥味一点也无,却有浓郁的山海珍品鲜香自其中散出。 第4章 简清的食盒里是一碗艳红,食盒打开的一瞬间,一股霸道辣香喷涌而出,乳白的豆腐在碗中颤颤巍巍,炸至褐色半透的肉沫夹在两层豆腐之间,下层豆腐吸饱了汤汁,颜色微微泛着橙红,煞是可爱。 单论色香两点,一辣一鲜,同样吸引着人眼球,却是不相上下。雍淮并未动筷,宗午取了小勺已经放入口中,余下三人都侧头小心去看上首华阳王神色,却一点情绪都不曾读出,不由得纷纷叫苦。 楚斐低头望着两个小碗,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道,「各位评点不必顾忌本王。」 三人对先前简清莫名其妙的动作还记忆犹新,纷纷选择了方一品的一盅豆腐先下筷。 方一品看着他们的动作,露出笑容。鲍汁之鲜,将一品豆腐本身著称的八珍鲜味推到了一个顶峰,尝过如此鲜美,任简清那辣椒如何新奇,也得不了头名! 当年围在简清身边苦苦乞求,雕萝卜花、捏面人、大半夜守在院中给她送一碗她点名要吃的酸汤鱼儿的时光,早已离他远去。如今他已不需要靠着这张脸去哄一个女孩才能得到进后厨的机会,也不需要围在女孩身边说尽好话才能让她父亲看见。 美人、权柄、贵人的赏识……于他近在咫尺,方一品望着不远处人群中守在边角处的白果,飘飘欲仙,只等着结果宣布,让简清永世不得翻身。 简清对方一品挑衅的眼神恍若未见,只专心擦着她的灶台,好像对台上结果毫不关心似的。方一品看着她无动于衷模样,原本的得意像是打了折扣,平添气闷。 等着瞧吧,他倒要看看,简清凭什么赢! 没多久,台上六人一一尝过食盒中吃食后,有人咳嗽,有人连连喝水,有人目露嫌恶,但最后,每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结果。雍淮瞥了一眼桌上的两个食盒,淡淡道,「胜者,简氏简清。」 许阳大声重复一遍,声音远远传开。 方一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怎么可能!」方一品大声道,「大人,诸位,简清定是以辣味取巧获胜,并非是她简家厨艺,不可以此为评判标准啊!菜谱传承是简氏传承,她简清连简家招牌菜都不会做,算什么传人?!」 观台上连连咳嗽的冯掌柜勉强开口道,「此子所言甚是,这辣味颇为霸道,让人只知辣味却不知旁的,实在是失之庖厨本意。」 刘老捧着茶盏连连点头,吴恪却一翻白眼,道,「姓冯的,你不会吃别吃,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沾了一点辣味就咳嗽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豆腐动都没动,就说人小娘子厨艺不精?」 宗午吃完一整碗麻婆豆腐,又回头将方才剩下的半碗一品豆腐吃完,搅搅碗底食材碎屑,笑道,「他说得也不错,不同的两道菜,要分个高下,着实太难。」 雍淮瞥一眼还捧着碗吃得慢条斯理的楚斐,除了方才评判结果时他尝了一口方一品的一品豆腐,剩下时间都捧着那一小碗麻婆豆腐,也不知在品味个什么。 眼看着楚斐无意出声,雍淮道,「简氏,方一品所言你以为如何?」 简清淡淡道,「一品豆腐乃家学,我自然会做。」 方一品嗤笑道,「呵,十六年不曾见你学厨,如今不过借辣椒这稀奇物事取胜,算什么庖厨之技!若是会做,你方才怎么不做?」 自比试开始后,简清第一次对上方一品目光,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她唇角勾起一点笑意,「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呢?」 不等方一品反应过来不对,简清垂首施礼,道,「请捕快大哥们帮忙打开食盒第二层,简氏一品豆腐,请各位品尝。」 方一品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上前一步,大声急道,「大人,这不公平!她一人做了两道菜,分明是不按您比试规则做事,还请您处罚于她!」 作为主持比试的人,食盒放在雍淮面前自始至终都不曾打开,此时听到二人所言,雍淮淡淡笑了一声,道,「同样的一炷香时间,简氏能做两道菜,而你只能做一道,不过技艺高下有别罢了,何来不按规则做事?本府以为,这很公平。」 方一品犹不死心,咬牙道,「快有什么用,厨艺自然要品尝后评判,还请大人明察!」 观景台上,刘老已经漱过口,重新端起简清食盒里的第二碗菜品。方才麻婆豆腐红汤的辛辣还留在他舌尖隐隐作痛,不由得便对这碗看似无害的豆腐有了些畏惧。 同样炸至酥黄的豆腐皮浸在汤汁之中,四角尖尖,气味清淡,光是闻着味道便比不了方才方一品那盅一品豆腐的鲜香诱人。 刘老摇摇头,小勺舀向豆腐。方一品说得没错,做得快又怎样,作为吃食,味道差了一截,怎么都比不上的。即便再评判一次,他应该还是会选…… 豆腐在勺下一触即破,酥脆的外皮绽开,内里包着的一汪鲜汤溢出,四颗丸子圆溜溜盛于其中,一股次第分明的鲜香沁人心脾。 第5章 虽比不得方一品那盅豆腐鲜香味道的先声夺人,令人目眩神迷,但一口下去,菌子的柔韧鲜滑、春笋丁的脆嫩爽口、鸡子的清鲜嫩滑,全都融入肥而不腻的肉丸之中,再加以干贝汤汁提鲜,层层各异的鲜美滋味令人回味无穷,仿佛将整个山海吞入腹中。 刘老怔愣许久,方道,「简氏一品豆腐,更优。」 守在观台旁的许阳大声报出第一个评判结果,方一品浑身发冷,急道,「不,这不可能!她哪有这个本事,肯定是使了什么奇巧物事提鲜!刘老,刘老您再尝尝?」 原本一心认为方一品技艺优胜的刘老忽然换了决定,冯掌柜捧着小碗,只觉得烫手。他咬开豆腐尖角,酥香之下是豆腐本身的柔嫩,肉丸鲜汤流入口中,像春日里的第一缕微风,轻柔拂过舌尖心田,留下近乎满溢的温柔。 冯掌柜艰涩道,「我……弃权。」无数违心的斥责挑剔之言堵在舌尖,但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一旁左右吃得畅快的宗午乐了,「不错不错,小娘子这手艺,可不输大厨,我刚刚那个优胜选得不冤!」 楚斐仍是一举一动斯文优雅模样,简要道,「简氏优胜。」 吴恪早在一开始就选了简清,此时简清四票优胜,一票弃权,不用雍淮宣布,方一品也是板上钉钉的输家。 听着许阳连续的报数,方一品脸色发白,摇摇欲坠,神经质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声道,「大人,大人您不会看我输的对不对?景娘子肯定拜托过您,快,快让简清交出来辣椒,给我赔礼认错!」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方才还议论着简清这场几乎不可能的胜利的人们惊呼出声后,霎时一静,眼神直往一旁的观台上瞟。 雍淮神色微敛,刘老一板脸色,沉声斥责道,「技不如人,当知耻后勇、磨砺技艺,怎容你胡乱攀咬?」刘老看着台上已经有些恍惚的方一品,只觉得最初自己对他的看好简直是瞎了眼。 大起大落,方一品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状似疯魔地一指简清,叫道,「她下了药对不对?一定是她!」 简清迎着他的手指走去,台下许林担忧叫道,「清娘子,别过去,他疯了!」 简清摇摇头,上前一步拎起方一品还未清洗的铁锅,用手指沾了一点锅底汤汁轻嗅,末了,就像擦脏东西一样将汤汁擦去,怜悯地看了方一品一眼。 方一品愣愣地看着简清动作,直到简清转身要走,他才急急出声,「怎么,觉得自己不如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眼中盛满了祈求,哪怕,能得到一个点头、一句认可也好。 简清停住,道,「一品豆腐,自然是豆腐为主材,你添鲍汁入菜,繁复堆积,被繁华所迷,却失了豆腐本意,我没什么好与你说的。」 方一品恍恍惚惚看着简清的背影,同样的话,他仿佛许久之前也曾听过。那时简知味刚刚开始教他一品豆腐,冬日里中年人指着他按菜谱做的一品豆腐,面带病容,语气却十分严厉,「菜之主次,如药之君臣佐使,不可偏倚,你一日想不通,我便一日没什么好继续教你。」 观台上结果已出,雍淮慵懒地抚了抚衣袖,命道,「简氏简清胜,方一品永不为庖厨之业,交还菜谱,向简家赔礼道歉。」 许阳重复结果的声音远远传开,真正的热闹即将开始。方一品望着四下里投来的兴奋眼神,他们若豺狗虫豸,只等着见血那刻扑上来撕咬输家血肉,人群中一直旁观的婢女白果也不知所踪。 没有了,什么都没了。方一品忍不住发起抖来,双膝一软,跪在台上,「简清,对不起,你饶了我,我道歉,是我该死、我鬼迷心窍,放过我吧?啊?」 方一品将自己卑微地缩在简清的背影里,连连磕头。简清向台上六人施礼谢过,方转头看向方一品,唇畔勾起一点笑意。 「嗳,方师兄。」 方一品听到她这声唤,仿若从遥远时光里传来。曾经娇纵天真的少女站在后厨门内,歪头看着院落里择菜的俊俏小工,张口给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机会。 「你想要什么,我一直知晓。可我的东西,我可以不要,可以给你,你却不能动手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现在还不明白?」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甜,这一瞬的简清狂妄、骄傲、对拥有的一切不屑一顾,恍若魔魅附身,又不谙世事,带着被宠坏了的得意。 一个念头在方一品心里疯长起来,是了,还有简清,还有简氏酒楼!她曾那么喜欢他这张脸,他没了厨艺,没了一切,却还有这张脸! 方一品仰着头,让少女看清他的脸,拼命挤出一点温柔的笑容,「小师妹,阿、阿清,我知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简清敛去笑意,神色冰冷,「这句话,你还是留给我父亲吧。」她转向上台来的许林,「许大哥,能帮我押他去我父亲墓前吗?」 第6章 许林走上台时只看到了方一品那恶心的笑容,他厌恶地看了方一品一眼,向简清点头,「交给我吧。」 许林拎着方一品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扯了起来,对着四周大声道,「方一品,一仆二主,偷盗主家菜谱传承,气死主家掌柜,人品低劣,令其永不为庖厨!」 最后的判词落下,简清面向人群,仍是一副坚韧又不失柔弱的模样,眼圈发红,施了一礼,少女哽咽的声音穿过嘈杂人声,「今日多谢大人与诸位为我讨回公道,爹爹也能安息了,简氏酒楼不日将重新开门迎宾,以告慰爹爹在天之灵。」 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样清丽坚强的少女,无父无母,拉扯幼弟,守着家业,怎能让人不心生怜惜。 一时间,「早做什么去了」、「话说得好听,还不是败家不孝」等等一直在人群中没有消散的声音销声匿迹,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感慨,「简师傅后继有人,也该瞑目了。」 简清含笑对着话音响起的方向施礼,鼓噪声便更大了些。 「简小娘子年少有为!」 「什么时候开门,我们去尝尝小娘子的手艺!」 「我知道我知道,小娘子卖的抄手,鲜的鱼都能蹦起来呢!」 夸赞的喊声此起彼伏,送着简清与守在台下的简澈姐弟一路离开,简澈揉了揉眼睛,偷偷侧头望了姐姐一眼。 这是他的姐姐,他优秀、美丽、面对任何事都不会畏惧的姐姐。 ☆☆☆ 简知味瞑目与否,方一品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真的要一无所有了。 小凤山脚下,简家姐弟披着孝衣,在简知味墓前烧了几张纸钱,许林拖着一直挣扎后退的方一品,一脚踹在他膝弯,按着脑袋往地下撞,「赔礼道歉,赶紧的。」 「放开我!」方一品额头被撞得通红,咬牙挣脱了许林的钳制,满怀希冀地看向简清,「阿清,你还记不记得我们……」 简澈脸上泪痕未干,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从姐姐怀抱里冲出来重重扇了方一品一耳光,唾道,「你凭什么同姐姐这样说话!道歉!」 方一品后面半句全被简澈扇没了,小小孩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是一巴掌下去就让方一品嘴角见了血。 简清扯了扯唇角,「你替迎仙楼来害简家的时候,可想过半分情谊?」 希望应声而碎。 是了,是了。方一品不知不觉落下泪来。要是没有迎仙楼,他如今还是城中第一酒楼简氏酒楼的掌勺,未来是酒楼掌柜,风头无两,少年英才。 「哈哈、哈哈哈哈!」 想着想着,方一品癫狂地笑起来,不用许林强压,自己砰砰砰对着简知味的墓碑连着磕头,泪水和额头的血混在一起,落入泥里。 他,后悔了。 简清摸了摸仍哭得直打嗝的简澈头顶,内心平静无波,甚至有点想笑。方一品便是一条喂不熟的狗,总想要更多,祸到临头后悔莫及,又能怪谁呢? 「你便在这里给爹爹守灵吧。阿澈,走吧。」简清最后瞥了一眼墓碑,揽着简澈转身,肖勉拎着没用完的白烛纸钱沉默跟在背后。 许林陪着简家姐弟离去,留下的捕快腻烦地看着方一品又哭又笑,打了个哈欠。 疯着吧,有足够的日子给他疯。 原本赔礼道歉就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若知府不说,也就是他们下面人的运作范围,吃了简清那么久的吃食,花着素馅包子的钱隔三差五还能吃到肉沫,总该还点人情。 陌生人尚且记恩,这方一品真是一头无情无义的禽兽。 ☆☆☆ 小凤山上的茂密树林掩住了华阳王主仆身形,原本胜负已分后,他们已早早从观台离去,却在看到简清一行人到来时停在山脚。 楚斐望着少女转身离开,放开压下去的树荫枝条,重新踏上山路,垂眼问道,「先前,她如何评价方一品的菜品?」 越影在离开前正好听到捕快们给知府的禀报传话,将简清的评价复述一遍。 「豆腐本意……呵,她倒是看得通透。」楚斐轻笑起来,一转头看见奔霄动作,神色一顿,「奔霄?」 越影被王爷叫去说话,奔霄只能一个人一手拎着从雍知府面前摸走的食盒,一手去解绑在树上的缰绳,正是手忙脚乱时候,听着主子叫自己,忙忙应了一声,侧身转了过来。 楚斐向他伸出手,「给我。」 直到跟在王爷背后走上山路,奔霄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望着前面拎着食盒的王爷,只觉得自己身处梦境。 简小娘子赢了比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凤溪城的每个角落,平日里没多少大事发生的凤溪城中,茶楼里说书人的评书也随之一变,四处都是「恶仆恩将仇报,简娘妙手服人」的一波三折比试故事,过往的故事大多听腻,一时捧场者众。 第7章 「……却说那日简娘归家,老父病重,一口血喷出人事不知……」 白果坐在厢房雅座里,心烦意乱地灌下又一杯茶水,门外楼下大堂里围坐一团听评书的叫好议论声此起彼伏,刺耳非常。 「呸!」白果恨恨地一砸茶杯,要不是出门前小姐让她低调行事,她非要让这些人统统闭嘴才行。 什么足智多谋、厨艺超绝、美若出水芙蓉的好词都被他们往简清身上套,呸,她也配?! 不过是个小城商户家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若是前朝时候,做下的那些浪荡事拉她去浸猪笼都是轻的。当初为她宣扬也花了自家不少银两,谁晓得这些人现在又都忘了对简清的厌恶似的,一个个夸嘴起来了。 厨艺超绝这话也说得出口,简清怕是当初输了招牌后才学了半年的厨,怎么能跟迎仙楼养了多年的掌勺师傅比?走运捡了辣椒,又借了老简头的势入了王爷眼,哪有什么真材实料? 简家、简家,怎么到处都是简家,泥腿子出身就是命大,居然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又来坏小姐的事了! 白果想起来昨日台上专注吃着简清菜品的华阳王,就觉得像自家宝玉沾了脏东西一样难受。往日送食盒去小凤山的伙计回来回话,压根就没有不灰头土脸的,简清凭什么能得那人一副好脸色? 旁的不说,以小姐的身份,让老太爷去求求肃亲王,嫁入宫中也不是不行,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在华阳王身上,却不见这人半点领情,真真是气死人。 正心中着恼,门扇一响,一柄素面描桃花纸扇后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脉脉柔情尽在不言,金谷含笑一眼望来,白果等了许久听着楼下议论积下的一肚子火气,便忽然被尽数浇灭了。 金谷轻笑一声,收了折扇,取了白果对面一盏茶杯把玩,「白果儿,急急约我出来,是谁给你气受了?」 白果这才如梦方醒,横他一眼,「还不是你?答应好的事情究竟何时去办,你看看如今到处怎么说简清的,我们说的是让简家倒霉,你明不明白?!你那名声都是吹来的不成?」 原本想好的责难说出口全都软了三分,迎着金谷盈盈笑意,白果脸颊发烫,吸了口气,鼓着气势瞪住金谷。 金谷倒了杯茶给自己,无所谓地调笑道,「我的名头,许是白果儿替我吹来的呢?」 「你!」白果咬唇怒道,「小姐许了你一道菜,你还要怎样?三催四请才肯动吗?」 金谷以扇柄敲敲下颌,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风言最不长久,简家孤女稚童,不过一时之势,你们怕了不成?」 白果冷声道,「胡言乱语!」 金谷靠在圈椅之内,慵懒一笑,「恼什么?这般沉不住气,我便要想想要不要先收了报酬再做事了。」 白果怀疑地打量他几眼,「你莫不是与那简清有了交易?去了那么多次简氏酒楼,一次机会都不曾找到?」 金谷神色自若,「耳目倒是灵通得紧。既不信我,又来找我作甚?既然如此,生意作罢,另请高明也就是了。」 白果脸色一僵,「谁说不信你了?若是不信你,早些时候就该来寻你问了,哪会等这么几天?罢了罢了,你且记住这事,别想糊弄过去!」 金谷拿折扇一挑白果下巴,「我的诚心诚意,你感觉不到么?」 「你、你、你记得做事就是了!」白果霞飞双颊,慌张后退,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跳起来开门出去,好一阵才平复了心跳。 「走这么急做什么?」金谷叫住白果,倚在房门上含笑望她,「回去同你家小姐说,我要吃口水鸡。」 「……知晓了。」白果脸色难看,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光是听着名字就不知所谓,像金谷这种混在混混堆里的人,怕也就配吃这种东西了! 茶楼大堂里的评书换了一段「旧主深夜托孤,小将千里单骑」,白果一步步下楼,不自觉听入了神,与有荣焉地微微笑起,一时便没看见迎面来的女郎。 「站住。」女郎扶着头上被碰歪的流苏簪子,娇声道,「没瞧见本小姐在这里么?」 白果收了心绪,低头认错,「张小姐,一时冲撞,实在抱歉。」 先前迎仙楼开业时白果随侍小姐身侧,对上门贺喜的官员和家眷都认了个脸熟。达州张知州的家眷一直留在剑南首邑凤溪城,张婉便是他的嫡女,据说,之前张婉和简清两人在不少宴会上都互相看不顺眼过呢。 思绪电转,白果的头低得更深了些,轻声道,「方才婢子下来还在想怎么简小娘子的评书换了一段,原来是张小姐到了。」 「阿简得了偌大风光,我啊,欢喜得很呢。」张婉哼笑一声,也不追究白果的冲撞了,甩着帕子带着婢女上楼。 白果掩下唇边笑意,回酒楼寻小姐复命。 第8章 ☆☆☆ 「一份红油抄手带走,承惠六文。七日后酒楼开业,还请赏光。」 简清将绘着青花水纹的瓷碗放入描金食盒内,抹了把汗,笑着送走一身青衣小帽也藏不住出身府邸富贵的仆从。 夜幕时分,简家小摊已经今非昔比,城门关闭后摊前仍排着长队,多是拎着食盒来买一口尝鲜的富家仆从。 若只是一场寻常比试,倒也不至于如此跟风者众,但简氏女与方一品的比试惊动了知府和华阳王,胜者也算是某种程度上得了两人认可,这才引了城中富商官宦纷纷遣人来买。 简清本就是为了借力,如今场面正合她意,只是虽说她想要立刻开门营业,但大堂装修还要些筹谋准备,约好了木匠做工时间,也就趁闭门装修之前,再售卖两日吃食。 肖勉在城门关闭之前已经离开,眼下简澈迈着小短腿前前后后跑着,从后厨带过来的抄手已经包得有模有样,得了简清赞许的一眼,便能笑许久。 姐弟两人配合无间,只是忙碌仍令人有些吃不消,简清将几碗抄手下进锅里,便到一旁剁起卤味。 守在摊子前等着卤味的食客脸上有些许不耐,但始终不曾闹起来,等卤味到手摸起来重量不对,再诧异望向简清时,只得到了女郎一个笑脸,「劳郎君久等,多的算是添头。若是好吃,下次再来买便是。」 四邻的铺子大多门扇半掩,酸溜溜地看着先前冷冷清清,如今门庭若市的简家门前,各家掌柜叹了口气。 啧,好会做生意! 好不容易送走买卤味的食客,锅中抄手未熟,简清呼出口气,喉咙发干,对眼下的忙碌有些疲惫。 早晚两次售卖招工时上门自荐的帮厨小工倒是不少,但酒楼初开,也用不了十几个人,简清与他们一并约了明日白天来现场考验,择优录取,却没想到今日晚间会有这般多人来买吃食,才一时有些忙不过来。 卤汁醇厚辛香随风飘散,整条街上都飘着卤味的香味,简清搅搅木桶里剩下的一点鸭脖猪蹄,盖上盖子,一抬头,就见桌案侧面站了一个锦衣中年人。几十两一匹的藏蓝色锦缎裁就的长衫在夜色中并不起眼,若不是简清曾见过类似锦缎裁的衣裙,恐怕也要将这人认成普通食客。 不过,不论贫富,上门也都是为了吃饭,简清扬起一个笑容,问道,「小店夜间售卖抄手细面,卤味还有猪蹄鸭脖,不知客人要哪种?」 中年人皱眉,「竟是没有肉食么?」 这话一听便是不差钱的,原本不是不能专门做一道菜出来,但一旁抄手锅前还有人在等,简清实在分身乏术,推脱道,「若是要点肉食,怕是要稍候些时辰,不若待小店开业后菜牌齐备时客人再来尝鲜?」 中年人已走到此处,哪有再回转的道理,一皱眉,道,「且做来便是。」 客人坚持,又是这样一个即将重新开业的关头,简清并不想惹出什么不快事端,想起湃在后院井中的那块备着晚上做来吃的五花肉,叹了口气,无奈应下来,「阿澈,引客人进去坐。」 等送走排队的食客,简清才得了闲暇,想来堂中一直候着的客人是被卤味香气吸引,但现炖卤肉显然已经来不及,干脆做个凉菜,方便快捷。像他这种猪蹄都不当做肉的人家,在外也就吃个新奇罢了。 至于客人究竟是豪商还是官宦管事,菜色送上,银子给到手,简清才不管他。 五花肉带皮下锅,皮脂煎至金黄焦脆捞出过水清洗,再和葱姜花椒黄酒一同放于小锅中煮熟,熟肉过冷水冷却,方才还松散的肉质便紧绷起来。 一旁碗里是剁碎的整头大蒜蒜泥,搅入盐糖酱油香醋,等均匀后加一勺芝麻香油并两勺辣椒红油,蒜香浓郁,几乎能将人呛个跟头,连原本气味浓烈的辣油都在蒜味的遮掩下变得隐蔽起来。但只有吃进口中才会知道,两种迥异的刺激辣味,会产生怎样的奇妙变化。 简清一手按肉,一手提刀,刀光连闪,菜刀余声未落,她一抬手,一整块五花肉就被均匀铺在盘中,如花一般错落绽开,层层叠叠,每片都切得极薄,最底部一圈,还能透过肉片看到瓷盘盘面上的细致花纹,再将调好的料汁绕圈浇上,红艳的油花挂在粉白透亮的肉片上,只看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动。 那位显然养尊处优的中年人,也不例外。他持着筷子,显得有些踯躅不定,简清知道他犹豫什么,吃了大蒜和韭菜之后的口臭,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开的一道难关,尤其是还需要见客或者服侍主人的人,很少会吃这样味道重的食物。 不过,简清有打破他犹豫的自信。果然,中年人犹豫许久,夹起一片放入口中,动作久久不变,简清心知自己已经过关。当然,她的手艺,怎么可能有食客能拒绝呢? 蒜泥白肉这道菜在前世已经很少有人点,那个时代流行低脂健康饮食,像这样大口吃肥肉的菜色,被大多数人敬谢不敏,加上许多厨子刀工不过关,切得肉片过厚,自然会影响口感。但在简清手下,这都不是问题。 第9章 和梅花肉或者肋条里脊相比,五花肉那种肥瘦相间,油脂满溢的口感,是无法替代的脂肪美味。哪里有人能够拒绝热量、脂肪和胆固醇呢? 简清见中年人吃上了,也就不再多管,去门口接替了简澈,让他去后厨先收拾起来。 中年人本只想尝一口,但等他停手时,盘中已经只剩下红油和蒜末,肉却是吃得干干净净,肥腴弹牙、辛辣酸香的味道还在口中缭绕,他手下一顿,面色不改,从怀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嘴角。 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招呼他结账,中年人这才想起自己不是在什么正辉煌的昂贵酒楼里,看简家姐弟模样,这营生甚至只有她二人支撑,一人在前,一人忙前忙后收拾碗筷,小短腿捧着一摞空碗跑得飞快,哪里有多余的跑堂小二来招呼他。 小娘子年华正好,却要陷于商贾之事抛头露面,无人庇佑,人生多艰,不好不好。 简清刚煮完一锅抄手,安顿好客人,夜色渐深,人流渐少,能稍稍偷得几分闲暇,就听身后有人问道,「简小娘子可有怨怼?」 所谓交浅言深,这一问简直可以称得上无礼了。简清回身,对面正是那个中年人,她有些惊讶,弯腰一礼,「客人何出此言?宾客盈门,仓禀丰实,大好生活,无从怨怼。」 中年人轻咳一声,「小娘子如此,终究非长久之计。」 他说得含混,简清听得也迷糊,她皱了皱眉,「以一技糊口谋生,如何不能长久?」 中年人见她迷惑,只得把话挑明,「女子之身操持酒楼多有不便,无人庇佑,风浪多多,不若寻个厨娘或府邸内的差事,安稳度日。」 「独立门户,生活亦佳。」简清笑笑,又是一礼,「客人有心了。」 中年人得了确定的回复,探究地望了简清一会,摇摇头,也不再多言,掏了银两就速速离去。 凤溪城不设宵禁,中年人转过城中街巷,知府衙门对面的查记糕铺里还亮着灯,他转到后门敲了敲门,府兵迎他进去。 雍淮正斜倚在榻上看文书,偏头看见中年人进门,笑了一声,「桂之,可真是稀客。怎么,不在关中待着侍奉老师,却来找我的麻烦了?」 话说得随意,但他身体已然绷紧,符桂之作为肃亲王身边谋士之一,自肃亲王被遣至关中后,轻易不会出州府,眼下深夜前来,怕是来者不善。 符桂之道,「老师身边也不缺我这一个侍奉笔墨的人。我正好路过,听说这些天那位闹出了些动静才来看看,却被你空口白牙抹黑。」 雍淮神色一顿,握着书卷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口中笑道,「不过是吃食挑嘴罢了,于他算什么稀奇事不成?老师遣你去何处,竟要从这条难于上青天的路路过?」 「你不曾有家室,看走了眼也不奇怪。我看这其中恐怕还有些郎有情妾无意的逸事。」符桂之摇头失笑,「杜家那位流着王爷血脉的小姐他看不上,却要为旁人出头,也不想想一个商户比试那般排场,她受得起么?那位也是到了年岁,呵。」 后半句问题被他避过,雍淮没再追问,接着话头不动声色道,「物以类聚,向来如此。你去见过简氏女了?」 「厨艺上佳,性子太好强了些,左右不过商贾女,拿来磨磨那位的性子也好,回头便知杜家小姐的好处了。」符桂之说着,坐到榻上,侧身毫不见外地夺了雍淮手中书卷,歪头一看,笑了,「你这风流才子,也有读达摩经论的一天?」 雍淮敛去眼中光芒,淡笑一声,「修身养性罢了。」 符桂之放声而笑,揶揄道,「你啊,你啊,当快些娶妻才是。早年郡主青眼你不愿意放弃满楼红袖才躲来这深山,如今怎的转了性子,眼看着要去做和尚了?」 雍淮附和着笑了两声。经云贪嗔痴三毒,他早已泥足深陷,却不甘心只做一条恶犬。 查记糕铺的烛光亮到了深夜,查娘子打着哈欠去了前堂,看见自家夫君不知还在桌前写写画画什么,不由蹙眉,「老查,你这是在做什么?」 查掌柜脸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面粉,见妻子过来,长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机会摆在眼前,我终究是不年轻了。」 查娘子有些不解,「近来生意颇好,我瞧见许多客人夸你,账面上也比上月多了一半多的银钱,你还要挣什么机会?莫不是那个赶走你的简小娘子,又来步步紧逼?」 「别胡说,简小娘子可是帮了咱们家大忙,没了府衙的供应算什么,这个月的银钱不是比先前反而多了?」查掌柜苦笑一声,「客人夸我的时候,我这脸皮都发烫,若不是简小娘子教你夫君做糕,哪有我们今日?」 「呸呸呸,当我方才没说,恩人勿怪、勿怪。」查娘子双手合十拜了拜,转念一想,问道,「那你说的什么机会?」 查掌柜耐心道,「简小娘子的酒楼这几日便要重新开业,像包子面条这种没甚技巧又赚不来许多银钱的,大抵之后不会再卖。但她摊子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我便是在想,若我家买了她的方子,早点也卖起包子,也算沾了她的光。」 第10章 查娘子皱眉道,「我们可是做糕的,转头卖些包子,恐怕没人捧场罢?」 查掌柜叹了口气,「简小娘子非寻常人,我去寻她问问,也是好的。」 查娘子嗔他一眼,「既是已经打定主意,又来问我?还不早些安歇。」 查掌柜赔了笑脸,灯熄夜深。 ☆☆☆ 一夜好眠,简清早早收了包子摊位,等约好来面试帮厨小工的十三人到齐,便闩了酒楼大门,引他们进了后院。 平日里也没觉得院落狭窄,今日十三人依次排开站着,一旁又有个黑塔似的肖勉,简清就忽然生出来些地皮不够用的念头。 简清想了想,先给候选人分了组,「觉得自己力气大的站在我右手边,力气不大但是有洗菜择菜等小工经验的站在我左手边,有做面食或切菜经验的站在中间。」 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女怯怯问道,「那、那要是既会洗菜又会切菜呢?」 简清多看了她一眼,「站在中间,你叫什么名字?」 又是一声细细的回答,「阿菇。」 感觉到她的紧张,简清笑了一下,「别怕,我做东家,好好做事就能拿工钱,不吃人。」 几个年纪大些的妇人配合地笑了起来,阿菇脸上微红,缩了缩肩膀,站在了中间。 分好了组,自认为力气大的有四人,三男一女,简清叫来肖勉,一指右边一列,「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给我比一下他们的力气大小,力气最小的两个人排除。」 肖勉方才送进后厨提前发好的两盆面团后也没有退出去,抱臂站在一边,神色暗沉。 自上次肖家兄弟来道歉被简清拦下,他就一直是这副闷葫芦的样子。事情倒是一件不少的在做,只是一天下来三句话都说不完,简清也懒得管这个还没出试用期的伙计心理健康问题,事情不耽误也就是了。 等肖勉闷声应了,准备带四人去前堂时,简清犹豫一瞬,扯了一下他衣袖,靠近轻声道,「若是那位大娘力气比一般人大,不用和其他人一起排序,直接把她留下。」 肖勉被她突然地贴近惊住,僵了半晌。简清已经转向了另外两列,正要说话忽然发现肖勉没有动作,偏头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肖勉这才猛地一转身,「跟我来。」 简清看着肖勉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竟读出一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洗菜择菜这队,酒楼新到了一筐胡瓜菠菜,就交给你们来处理,限时一刻钟,谁洗得干净并且洗得多,谁留下。」 左手边这队有七个人,男女各半,简清心算片刻,????报出最终用工数字,「我只留最好的两个人做进一步的比试。」 看着七人有些犹疑的眼神,简清顿了顿,想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继续道,「最后按处理的情况,都会付工钱。」 后院一侧水盆和竹筐已经备好,简清看着七人分别找了位置蹲下,正要说开始,阿菇咬着嘴唇,小声问道,「我能一起比吗?我也会的。」 简清点点头,「若是不怕洗完菜太累没有精力切菜,你也去试试吧。你的另一份比试,之后再进行。」 阿菇没有犹豫,加入了七人行列,中间的队伍便只剩了一个大娘,不等简清询问,她主动开口道,「我姓李,行二。切菜择菜我也可以,但小娘子应当不缺这样的帮厨,先前在娘家时做的面食还不错,不知小娘子要如何试我?」 十三个人里才出一个认为自己有资格试试在酒楼后厨做饭的人,简清一时不知该感慨古代人简历造假吹牛皮现象少,还是自家酒楼吸引力不强招不到能人。 简清道,「不知李二娘擅长做什么面食?后厨面团已经发好,随便做些便是。」 「细面粗面都有做过,包子抄手包过,关中的面皮也会些。」李二娘望望天色,道,「这时节开火有些热了,不若给小娘子做碗冷淘尝尝。」 简清颔首轻笑,伸手引路,「请。」 三处都忙了起来,简澈在楼上照看新开了花的辣椒苗,左右看看,倒是只有她一人闲了下来。 简清躲进屋檐阴影之中,看了一眼愈发炽烈的日光,明日就要立夏,从前两日简澈就提醒了她要吃立夏饭,这才将招人面试的时间定在了立夏前一日。 大梁的习惯是立夏当日吃五色立夏饭,前世的现代华夏已经没了这习惯,但当天气酷热的时候,吃些雪糕、凉皮、冷面,喝点冰镇饮料也是日常的一种消遣。 如今酒楼的银钱没了那么窘迫,留出装修费用,买了五色豆类做立夏饭的售卖准备,简清琢磨着是不是也做些米糕糖水在立夏当日卖,作为酒楼闭门装修前的最后一轮宣传。 凤溪城地处偏远,看不到皇都祭祀迎夏的热闹,但好歹立夏也算是个小节,今年立夏又正撞上休沐日,逛街解暑的人应当不少,说不得也能再赚一波银钱。钱么,总是不嫌多的。 第11章 想着想着思绪便飘远了,等简清回过神来,一刻钟刚刚过去,她叫了停,一个个查看过八人盆中洗完的菜品。 有的人盆中摞满,几乎溢出,有的人盆中却只有半盆,简清一个个看完,心中有了思量,伸手点过两人,「你们俩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阿菇也留下,后厨里还有几个胡瓜,你且去切了。」 闻言,阿菇乖巧点头进了后厨,一旁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跳了起来,「我不服,我洗得明明最多,凭什么我没有留下?」 简清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洗得多?全洗得是胡瓜,就算木盆装满,也费不了什么劲,你指望靠这个浑水摸鱼,还是去别家吧。」 尖嘴猴腮的男人见她一语道破关窍,只得灰溜溜走了。 李二娘端着碗从后厨出来,未语先笑,「小娘子这双眼睛,不像是刚接手的新掌柜,倒像是十多年的老东家呢。」 虽知道穿越之事无人知晓,简清听到这句十多年的评价,伸出去接碗的手也顿了顿,才若无其事道,「李娘就取笑我吧!」 李二娘端来的是一碗胡瓜冷淘,是后世常见的凉面做法,根根面条又细又匀,码在面上的胡瓜脆嫩碧绿,只看一眼便解了一分暑气。简清将面条拌开,均匀洒在面上的料汁也跟着晕开,清淡的酱香混了一点椒麻,浓郁的醋香蔓延,在大热天里带来了一点开胃气息。 简清卷了一筷子凉面,入口滑而筋道,丝毫没有普通面点过完几遍凉水后的酥软,微咸的口感拌上一点胡瓜入口,便是正正好的滋味。若是在加一点辣油或是花生酱、芝麻酱,这一口凉面就能统治一整个夏天热到不想吃饭的胃口。 见简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不再品尝,李二娘愣了一下,急忙问道,「小娘子,可是不和胃口,还是觉得哪里有差错?」 简清按住李二娘的手臂,让她站来自己身边,笑道,「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和胃口?只是午食吃得有些多了,剩下的便过些时候吃。」 瞧她神色不像说假话,李二娘心便定了一半,松了口气,「东家吃得适口便好。」只是往日她做的面食家里夫君孩子就算吃过了一餐,也会忍不住吃完,而这小娘子只吃了一口便不再吃,虽说可能真是吃得多了,但也说明她这碗面,仍没到让简小娘子觉得十分美味的地步。 李二娘改了口,自然心里也是有她的算盘,简清瞥她一眼,道,「别急,等另外一组出了结果,我再问几个问题,谈谈工钱,二娘便能留在酒楼帮厨。」 李二娘脸上微红,一时暗怪自己心急,在小娘子面前露了怯。 事情基本定下,简清进后厨看了看阿菇切出来的胡瓜丝和胡瓜片,虽说比不了李二娘方才冷淘里胡瓜切出来的程度,但也勉强够用,也就点了头。 正和李二娘与阿菇闲谈,肖勉一推门进来,低声道,「掌柜的,结果出来了。」 外面站着的一男一女不知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比试,满头是汗,还喘着粗气,简清偏头看向肖勉,挑了挑眉,「那位大娘……」 肖勉脸色古怪,「我没放低要求,她比另外两人力气都大。」 简清眼前一亮,招手将几人聚在了一起,闲闲问了几个「家住哪里、有什么人、能不能住在酒楼」的问题,最后剩下四人。 力气大的那个男子走时还有些不忿,捏了捏拳头,但目光触及挡在简清身前的肖勉时,他一个哆嗦,一句话也没敢说,便溜了出去。 阿菇与李二娘之外,剩下的是力气大的柳二丫和有些结巴的洗菜小工朴小六,简清分别谈好工钱,约定了尽快来上工的时间,送走四人,长出一口气,「可算是定下来了。」 话音方落,简澈从楼上哒哒跑下来,趴在楼梯扶手上露出半张脸扭头望她,「阿姐,定下什么了?」 简清伸个懒腰,走过去捏捏他的脸,「以后有人叫你小掌柜了,开不开心?」 「别、别捏。」简澈脸红了红,躲开姐姐的手,「我是小掌柜,你做什么?又想做你的小姐啦?」 简清随手将一旁的胡瓜冷淘递给他,懒洋洋笑道,「做小姐有什么意思,以后他们见我,都得管我叫一声简大掌柜、简大勺。」 简澈对吃的一点不挑剔,也不在乎这碗冷淘是姐姐吃过的,捧起碗夹了一筷子,嚼了几口却皱起眉,「这不是阿姐做的?」疑问的句子,肯定的语气。 左右无事,简清取了一旁工匠们送来的木板,拿炭笔描画新的菜牌,闻言饶有兴味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简澈原本很笃定自己尝出来的味道,被姐姐问了却有些拿不准,迟疑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和姐姐平日做的味道好像不大一样。是谁做的?」 简清笑而不答,赶了简澈去泡立夏饭的豆子,等了片刻,送今天的鸭货的伙计才姗姗来迟。 第12章 钱串儿从车上跳下来,此时的态度与过往已大有不同,殷勤地捧着怀里的竹篮送到简清面前,「简小娘子,您要的鸡子,一个没破,完完整整带过来了。」 接了篮子,盖布一掀,红皮鸡蛋一个个圆滚滚地躺在篮底,简清数了铜板递给他,让出进门的路径,「多谢你。」 如今简清可是钟记的大主顾,钱串儿半点得罪不起,他摸着脑袋,故作憨厚地傻笑两声,接过简清手里昨日用完的空桶放好,吃力地拎起车后的几桶下水。 还没动作,一侧伸出来一双手将木桶从他手上接过,肖勉一言不发地拎着桶进门,沉重的木桶在他手上和小孩子的玩具没什么两样。 钱串儿呆滞片刻,才惊道,「好大的力气!」 简清没什么议论的心思,只笑道,「明日立夏酒楼会卖些立夏饭和立夏蛋,六日后酒楼开门营业,钟掌柜若是有空闲,还请多多赏脸。」 钱串儿连连点头,「话我一定带到!」 钟掌柜来与不来,都是后话,简清拎了鸡蛋进后厨。 后厨里,肖勉正揉着面,自初次被简清指出了面软硬程度之后,他再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出过错。不过是迎了伙计的片刻,他就已经将两盆面团揉开,傍晚售卖的抄手皮在砧板边缘摞了高高几叠。 扫了一眼,简清就喊他停下,「够了够了,再多就要卖到早上了。」 肖勉停了手,望望还剩大半盆的面团,显出些无措来。 钟记送来的木桶里已经倒上了黄酒清水去腥,两块肥油和肉块被挑在一边,简清一指肉块和院子里先前雇工面试时洗完的菠菜,道,「切蓉吧,一会儿拌馅用。」 肖勉得了命令,拎起菜刀,在一旁笃笃剁着馅,简清取了两个鸡蛋下进调好酱料的冷水,水沸后慢慢数起数来。 汩汩热气浮上,厨房里一时间无人说话,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透过白雾,肖勉用余光瞥见小姐专注的神情和翕动的唇瓣,他猛地收回视线,深深低头。 简清数够了时间,捞出鸡蛋,在水里添了一把茶叶,取筷子轻轻敲碎鸡蛋外壳,又重新丢回水中。 伴着咕咚一声响,少女平淡的声音响在后厨,「肖勉,你想做个厨子么?」 他应该立刻说是的。但当肖勉对上简清清凌凌的眸光,艰难地呼吸一下,不知该回答什么,「小姐,我……」 前堂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简清擦了擦手,笑了一声,「你与金谷那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酒楼给不了你什么,你也不欠酒楼什么,当为前程好好打算。」 肖勉手中的刀一顿,重重剁进了砧板。 简清卸了围裙搭在厨房一角,推开门走出去之前,回头恍然道,「对了,锅里的蛋,你切完菜记得叫我一声。」 厨房门外,简澈将手塞进姐姐手心,仰头有些沮丧地问道,「阿姐,我是不是不该把他们的对话告诉你?他会走吗?」 简清捏捏他的手,笑道,「姐姐喜欢诚实的孩子,阿澈做得没有错。肖勉走了,还会有别人,怎么,这会儿不说他是讨债鬼了?」 简澈脸颊羞红,跳起来要捂简清的嘴巴。两个人笑闹片刻,等开了大门,简清一怔,「查掌柜?」 瘦削的中年人一拱手,他似是许久不曾睡好,神色有些憔悴,眼睛却亮得惊人。 查掌柜手中拎着的油纸包中飘出来椒麻油香,被简清让进门内坐下后,他急急拆了纸包递给简清,「简小娘子,这是听了你指点后改进的方油糕,你且尝尝?」 上来半句客套也无,直愣愣就要人尝糕,那副模样,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同行,倒像是个急于得到老师认可的学生。 热情好意,无可推拒。简清拣了一块方油糕,糕体温热微油,却没有十几天前她第一次品尝时那股油腻感,入口焦脆香麻,嵌在糕体中的芝麻随着咀嚼裂开,放出一股细腻油脂香味,酥脆外皮咬破后糯米糕的软弹粘牙质感就凸显出来,外酥里嫩,相较之前已经是极大的进步。 简清含笑道,「查掌柜背后下了不少功夫,手艺又有精进。」 查掌柜一时赧然,「多亏了小娘子指点,如何,可还适口?」眼看简清要开口,他又急急制止,道,「莫要诓我,有什么问题,还请小娘子教我。」 简清便将商业吹捧吞了下去,耐心道,「方油糕添上芝麻的确滋味更上一层,但椒盐芝麻三者味道有些许不洽,掌柜的之后若想再进一步,还要在这上面多多钻研。」 查掌柜沉思片刻,起身一礼,「多谢简小娘子。」 简清伸手去扶他,二人重新落座,简澈如今颇有眼色,上来倒了茶水又离开。 查掌柜落座端了茶盏,张口几次,从简清赢得了比试夸到酒楼空空荡荡的陈设,终于夸无可夸,有些尴尬地道,「不知小娘子重新开业后,有何打算?」 第13章 简清瞥他一眼,心中有数。查记糕铺远在城中,虽然不至于跨过半座城池,但也要花些脚程,查掌柜专门来此,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得一句评点。简清淡淡道,「糊口谋生,操持家业罢了。查掌柜有何教我?」 查掌柜连连摆手,「哪至于此。人活于世,大多糊口罢了。只是既要做酒楼,起初卖的包子面条这些价廉之物,之后可还要继续售卖?不卖则损声名,卖则空耗精力,不知小娘子可有心思卖方子予我?」 酒楼的高中低分流是必然趋势,原本规划里她是打算将面向脚夫货郎的这些吃食交给未来酒楼一部分帮厨负责,但此时查掌柜上门谈及方子,却也是一条路子。 简清思索一瞬,笑道,「单卖方子有什么意思,查掌柜今日上门寻我,想来也并非只为了方子。我无精力,查记缺新的吃食名头,不如我出名头与方子,你出铺面,二者合则两利,只是账面清算要费些功夫。」 说完,简清静静喝起了白水,一边分神想着之后该煮什么糖水,一边注意着查掌柜连续变幻的神色。 技术入股这种相对前卫的概念不知道这古人接受度如何,若不是查掌柜从比试开始就坚定地站了她这边,前后也没有什么不良行为,能因为她一句话就去回头苦心钻研祖辈留下来的糕点方子,简清也不会同他提起这个想法。 查掌柜思索片刻,笑道,「小娘子好大的志向,如此一来,查记也就变成了第二家简氏。」 「有何不可?掌柜的不信我的手艺不成?」 简清这话说得口气颇大,查掌柜却毫不以为意,放声而笑,「自然,自然,我可是要好好沾一下小娘子的光才是。」 二人坐在一起谈起来后续事宜,简清这才知晓,查记糕铺说是糕铺,但糕点方子却一概没有,只靠着方油糕和几味小吃早点维持生计。简清想了想,问道,「不知之后查记是想做早点,还是点心糕点?」 查掌柜来寻她就是为了早点,乍听这样一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然是早点……等等,小娘子也会做糕?」 简清含笑不语,从肖勉手中接过卤好的立夏蛋,素手敲开,闲闲剥起壳来。 咸鲜微苦的香气飘起,蛋壳下卤出来斑斑裂纹,简清递了一个蛋给查掌柜,查掌柜咬了一口,茶叶清香混在卤料里不甚分明。 他这才想起,简家菜向来擅长的可不是卤味,但简清却可以说是借着卤味发家。而曾经从未学过厨的少女,却能一口叫破他的短板,并且指出一条明路。 卤味、糕点、辣椒……她究竟不会什么? 此时再看简清,尚年少的少女身上像是笼了一层令人看不真切的迷雾,处处是难明的神秘故事。 查掌柜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机会,近在咫尺。 他激动地从长凳上站起,根本坐不住了,声音发抖,「我、我这就回去拿账册。」 简清摇了摇头,及时止住他这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盲目激动,轻声道,「不若这样,我先将包子方子卖予掌柜,掌柜做几日后看看收益,再来谈后面的合作,如何?」 查掌柜深呼吸两下,勉强点头,「不知作价几两?」 简清扳着手指一条条说与他听,「如今酒楼售卖包子是茄子包和豆角包两种,做法大致相同,我不与你说虚言,只要五两银子就可。之后我会将做法写给你,并且去你家糕铺教你一次。我会在酒楼售卖时为你宣传,等你会做后,每日供给酒楼两百个包子,我按成本银钱结算给你。若是糕铺生意好,掌柜的再来寻我定旁的契书也不迟。」 查掌柜皱眉道,「小娘子仍要做包子生意吗?」 简清轻笑,「城门这么好的位置,总不能浪费。更何况,做人自然不能忘本。」 即便白天问了肖勉去留的问题,他仍是沉默地做着他的伙计小工,直到城门关闭之前才走,始终不曾给出一个回复。 人生大事抉择,思考久一点也正常,简清也没有逼他。 夜深人静,简清将掩上的大门打开,做闩门前的最后一次确认。一开门,就看见原本门外台阶上坐着的一个瘦弱身影慌忙起身要跑,简清一怔,叫住了她,「阿菇,你怎么没有回家?」 阿菇缩着肩膀,在温热的夜风中发着抖,声音像一只刚出生的幼猫似的,又轻又弱,「掌、掌柜的,我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的。让我坐到天亮就行,求求你了,别赶我走。」 天亮后,就是立夏当日。简清白日里与新的四位帮厨约好了上工时间,四人都是凤溪临近村落的人,会在立夏当日或后两日住进酒楼,而阿菇答应的便是立夏早上就能上工。可看她如今这模样,哪里是回过家已与父母说好来做工,分明是无家可归。 这个时代,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女三更半夜在外,几乎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第14章 简清皱一下眉,上前拉住阿菇,领着她进门,「既然没地方住,当早早告诉我的。」 自简父去后,雇工四散,酒楼二层一直只有简清姐弟在住,为了安顿新招的小工,前两天简清大概收拾了一下二层其他的房间,此时让阿菇住下,倒也并不仓促。 简清下来关门时没有拿蜡烛,此时借着月光带阿菇上楼,木梯的吱呀声和手中小姑娘冰凉的手掌总让人有些不大好的联想。简清引着阿菇走进楼梯右手边第二间房,房内极其简陋,两张木板床上被褥全无,剩下的还是先前垫床的稻草。 这个居住环境,让小姑娘住一夜怕是就要得病,简清原本让四人回家一趟就有自带被褥的意思,哪知道碰上这么一件事,想了想,简清道,「你且等等,我拿被单来。」 阿菇在简清身后牵住了她的衣角,怯生生道,「不、不必了。」 简清全当没听见,拿了自己屋里的一床褥子,强行按着阿菇坐下,「好好睡一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东家,对不起,我骗了你。」阿菇细弱的声音放大了些,急急扯住简清衣袖,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迟疑,问道,「您没什么问我的吗?」 简清像揉简澈脑袋一样摸了摸她的头,重复道,「明天再说。」 阿菇望着简清离开的背影,慢慢蜷起身子,抱住单薄的被褥,小声哭了起来。 简清站在门外,浅浅叹了口气。 ☆☆☆ 立夏当天的热闹最后是由简澈回来报告的,站在北城门前,只能瞧见城墙上新换的烈烈红旗。 燥热的风声吹过,简清收了立夏蛋和立夏饭几乎卖空的小摊,抬手给出去玩了一圈的简澈擦擦汗。一直在旁边打着下手的阿菇适时递上一碗白水,细声细气地说道,「小掌柜,喝水。」 原本还以为是姐姐的玩笑,等真听到新招的帮厨这样叫自己,没等简清打趣,简澈就闹了个大红脸,攥着胸前挂立夏蛋的彩缕小兜,像没听见似的,避过阿菇直冲向后厨。 阿菇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简清从她手中接过水碗,一饮而尽,笑着安抚一句,「他不是针对你。后厨备的有五色饭,你要是饿了,先同阿澈去吃。」 阿菇摇摇头,帮简清拎起地上只剩卤汤的小桶,一边往后厨去,一边问道,「掌柜的不吃饭吗?」 简清道,「约好今日来涂墙的李师傅还没到,我再等等。你去后面把包子热上,等下人来了刚好能吃。」 说曹操曹操到,泥瓦匠李师傅带着他的两个徒弟赶着车,从街角过来,笑了一声,「简掌柜,怎么好意思让你在大太阳下面等我?快快进去。」 简清让开大门,喊大堂里清理着木桌板凳的肖勉过来帮忙,从车上卸下诸多工具木料。简清迎上李师傅,道,「李师傅还没吃午食吧?先歇歇脚,饭食很快送来。」 李师傅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两张折好的纸片,递给简清看,「你看,我和老朱回去商量了一下,改了改这里,应当没甚差错。」 简清接过纸张,一张是她先前拿炭笔画的设计草图,一张却是十分精细的样图。 图上取的斜面视角,自正门入,四面雪白墙面,正中柜台前两张长条食案,两侧是错落摆放的方桌长凳,再靠里些,便是打好的隔间。右手角落里简单画了几笔的是屏风和屏风后的两桌私密隔挡,左边角落连着后院厨房,在墙上画了个窗口,正是简清反复要求过的传菜窗。 看看专业人士画出来的样图,再看看自己画的全都是框框的灵魂草图,简清默默将草图折起来收走,「李师傅画得真好,惟妙惟肖的,按这个做出来,便和我想要的差不离。」 李师傅笑了,「哪是我的功劳,还不是老朱,成天琢磨着在他那些木头块上画几笔,见了你的草图,就非要再画一张画出来不行。」 阿菇从后厨出来,将手中篮子放在大堂里仅剩的没被肖勉搬去后院的桌子上,偏头对简清道,「东家,包子热好了。」 简清闻言,引三人入座,分了剩下的三个立夏蛋递给三人,道,「先吃饱肚子,再忙也不迟。午食备的简陋,莫要嫌弃,晚食会煮卤味吃。」 正说着话,酒楼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青篷素木,低调非常,坐在车辕上的丫鬟轻声道,「小姐,可要唤她上来说话?」 简清感觉这丫鬟声音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她是谁,但城中用得起马车的也就那些官宦富商,听话里的意思他们并不是来吃饭的,她也就不想理会,继续与泥瓦匠说着装修的事。 「阿简,怎么不理我?」 一声轻唤传来,简清回头正看见杏粉色衫子的少女扶着丫鬟的手下马车,少女温婉一笑,娇娇柔柔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自带三分尖酸,「如今做了掌柜,瞧不上我了是么?」 简清哭笑不得,迎上去还没说话,就被丫鬟的一惊一乍堵了回去,「哎呀,怎么还有匠人在?我家小姐今日包了你家酒楼,快快将闲杂人等赶走!」 第15章 「婉小姐。」简清无奈道,「那是我家请来重新涂墙的匠人,他们走了,酒楼还怎么开业?你行行好,讲讲道理吧。」 对面的少女正是达州知州嫡女张婉,原身过往记忆里两个人可谓是不吵不相识,连做了酒肉朋友之后,也是见面不吵一架就浑身难受。 当初原身冒冒失失没拿到帖子就去参加凤溪城中公子小姐们的宴会,要不是在门前和受了气跑出来透风的张婉遇到吵了一架,之后那些大小宴会,她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张婉捏着帕子掩住口鼻,嫌弃地看了简清一眼,「你这穿的是什么鬼东西,丑死了,总不会还以为那王爷就喜欢你这样的吧?」 「我与他何干,你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简清回了句嘴,知道张婉爱洁,让阿菇肖勉招待着泥瓦匠三人,自己领着她们主仆上楼,在闺房里拖出一张凳子,让张婉坐下。 张婉上下打量她几眼,哼了一声,「这时候又急赤白脸地撇清了,也不知道谁当初两只眼睛都快黏王爷身上了。也是,到手了的男人就没什么好珍惜的了,要我说,他那张脸冷冰冰的,哪有连书生好看?」 简清前世生活的圈子里这样的姐妹淘少之又少,听着张婉点评揶揄,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只得倒了杯白水给她,绕开华阳王这个话头,「怎么今日过来,你爹爹回达州了?」 简家出事之前,张婉就被家里人禁了足,她虽然顶着个嫡女名头,但家里继母当道,衣食住行全然是奔着把她养废了去,每当张大人回凤溪的时候,继母才会把她拘在家里,装几天三从四德的官家小姐。 张婉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听说你闹出了大动静,老头子在家都晓得了一个商户比试惊动了三个半官老爷。」又嗔怪道,「先前你家出事,怎么不递话给我?我也好想办法帮你。」 简清瞥她一眼,「你继母那边,你都是泥菩萨自身难保了,还夸口帮我?」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她总不能实话实说,在原身记忆里压根就没对张婉上多少心,原身那么一个只喜欢漂亮人物的人,要不是金谷眼睛好看又嘴甜,连他的用处都想不起来,更别说相貌平平的张婉了。 张婉闻言脸色暗了一瞬,很快恢复过来,「我自然知道她没安好心,但我不这样又能如何?好歹在外面多玩几年,到时候被嫁出去,也晓得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以后孤独度日,想着年少时候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简清叹了口气,和她说起高兴的事情,「酒楼重新修缮一遍,我打算五日后开业,你要不要来凑个热闹?」 「你缺人撑场面,又要赖我爱凑热闹。」张婉蘸着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嘟囔道,「你说这日子我想起来了,你开业的帖子送出去没?迎仙楼早上刚送来帖子,说是五日后开消夏宴,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那姓杜的一天到晚鼻孔朝天,在你这小厨娘身上栽了跟头,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提及迎仙楼,简清便来了些精神,仿着原身语气试探道,「呿,这叫掌勺,以后你可得叫我简掌柜。她有什么好骄傲的,不跟我一样是个商贾女儿,当自己攀上官府哪位高枝了不成?」 张婉将水弹到简清脸上,嫌恶道,「谁晓得她?她背靠大树倒是一定的,迎仙楼开业那日,老头子早早传信要我们去赴宴,那股子巴结味儿,我都替他脸红。你要是真攀上了华阳王或者我们风韵犹存的知府大人,说不定,叫她跪下学狗叫也成呢?」 没说几句张婉就故态复萌调侃起来,简清瞥她一眼,「你这是被关在家里了一个月还是去哪家花楼住了一个月,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我做我的生意,卖菜可不卖自个儿。」 张婉笑着来捏简清的脸,「别人说你浪子回头我还不信,这一看,阿简你这是真改邪归正了不成?就算只是卖菜,你这身衣裳都是什么时候的了,快起来,我们去布庄转一圈,给你做几身好看衣裳。」 简清拍开她,正要问些其他,就听楼下有细碎话音传来,「简小娘子不在么?」 张婉眨眨眼,「喏,你的高枝送上门来让你攀了。」 常年混迹于各大宴会的张婉旁的本事没有,听声认人无比精准。 简清下楼一看,高枝倒是真的,华阳王身边先前来买过几次吃食的侍卫正守在大堂里,然而她一点攀的心思都没有,只觉得头疼。 肖勉将大堂里的桌椅清理到只剩下李师傅三人坐着的那桌,奔霄无处可坐,只能站在大堂里,一副格格不入的无奈模样,见到简清下来,眼睛一亮,像见到救星似的迎了上来,「简小娘子,且速速随我走吧。」 背后房门内几声低笑响起,简清听出来张婉的揶揄,奔霄来得时机太巧,张口又说这样的话,实在惹人多想。 但一抬头,她的眼睛就在奔霄脸上一顿。青年的俊秀面孔全然被鼻尖冒出来的一颗通红痘痘毁掉,看起来相当滑稽。 第16章 简清忍笑道,「客人上门我自是欢迎,食盒外带可以,但若是过府料理宴席,如今酒楼正收拾修缮,实在没这个闲暇。」 奔霄一愣,来的路上他想过多种简小娘子的回答,唯独没想过会被拒绝,他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正了正神色,沉声道,「王爷胃口不佳,命我来请小娘子入营做餐饭食,还请随我走吧。」 出手大方的豪客在哪里都总会有些特权的,更何况华阳王在知府衙门还帮过自家忙。原本简清还与他好声好气说话,但奔霄这样不顾他人处境的反复敲打,着实令人不快。 简清脸色微冷,道,「王爷想吃一口吃食,哪里不可吃得?如今的确脱不开身,若是要我入营做菜,还请改日。」 奔霄一噎,向来都是厨子们求着给王爷做菜,这样的软钉子,他哪里碰过?想想营中等他回去复命的王爷,奔霄摸了摸鼻翼,道,「简小娘子莫要动气,后厨备了什么,我带走就是。」 简清神色稍缓,「店里有些包子与五色饭,不知客人要哪种?如今肝火正盛,吃五色饭清淡些。」 奔霄垂头道,「便依小娘子所言,但只有饭怕有些寡淡,不若再添盘菜让我带走。」 简清让肖勉搬了板凳过来给奔霄坐下,自己进了后厨。张婉从楼上下来,绕着奔霄转了一圈,轻笑道,「奔霄侍卫,你家王爷这是怎么的,这会子回头瞧见我们阿简的好处了?」 奔霄脸一板,「王爷欣赏她庖厨之技罢了,张小姐不要胡言。」 「呵。」张婉哼了一声,偏头去与丫鬟说话,张口就是细细碎碎的念叨,小娘子间的争斗显了个分明,「姓杜的要给阿简难看,设个宴都要放在开业当日,可不能让她太得意了。回去把笺纸多翻出来些,我倒要看看迎仙楼给他们多少人下了帖子。」 两人出了门,奔霄摇摇头。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 简清虽心中有气,但不至于因为一口气就砸了自家招牌。 奔霄那明显是上火冒出来的痘痘,想必他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做辣味菜色显然不大适宜,五色饭是清淡口味,再添一盘开胃菜色,便足够了。 后厨里肖勉早早备下的抄手皮和馅十分充裕,早上乔菜贩送来了两根新鲜嫩笋,过了吃春笋冬笋的季节,这一口脆嫩少有,看一眼厨房里糖罐,简清净手热锅,调出酸甜的汤汁来。 油热六成,抄手下锅缓炸,简清仔细将抄手摆盘放好,守在大堂里的阿菇从厨房房门缝隙里探出头来,小声道,「东家,张小姐走了。」 简清一怔,将原本分成两碗的抄手归在一处,转入食盒,拎出后厨。 酒楼后厨自重新启用后,向来是辛辣味多些,今日却始终是清淡滋味,一股甜蜜滋味挂着隐约的酸袅袅飘出来,奔霄吸吸鼻子,想起去年在岭南得的那车桂味荔枝,王爷只吃了一个就不再吃下去。 简清在奔霄面前打开食盒,指着几个碗一一解说,「此菜名为响铃肉片,客人回去将芡汁重热浇上就是,不论拌饭还是空口吃,都是可以的。」 奔霄取了银锭放下,拎着食盒起身欲走,忽然想起张家小姐走时那几句话来,脚步一顿,问道,「简小娘子何日开业?」 简清已低头与李师傅说起粉刷活计,忽听奔霄这样一问,诧异回头望了奔霄一眼,道,「定于五日后,三月廿九,顶好的日子。」 奔霄也说不出他问这一句是要做什么,问来了日子,也只贺了一声便匆匆离开。 简清很快将这事抛在脑后,李师傅三人吃完了午食便要开始干活,拆了原先酒楼的陈旧隔挡,补了地上青砖破处,泥沙白腻调了一桶又一桶。 简澈吃完了蛋,兜着彩缕迟迟不肯卸下来,前后跑了两圈,又凑来简清身边看她写写画画,「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简清在草纸用炭笔一遍遍写着字句,她的手挡住了中间,简澈只看见了「夫子敬启,适此惠风和畅之际……乙寅年三月廿九日巳时开业,诚邀夫子拨冗莅临,简氏阿清拜上。」 简清写完却又叹了口气,将草纸揉成一团,简澈惊道,「阿姐!」 「你看得懂么?」简清将纸团交给简澈,揉揉他的脑袋,「写了也送不出去,收拾一下,我们去拜见夫子。」 如今简家刚刚起势的状态,若真按前世餐厅开业前发邀请函那样四处发函,原本借着比试胜利的气势能邀些富商小吏来,但如今背靠大树的迎仙楼将宴会时间定在同日,怕就是打着给她难看的主意。 知府和王爷的势可借不可强求,但府学夫子应邀前来,也不算太没脸面。 ☆☆☆ 奔霄惦记着食盒内芡汁冷了,一路匆匆赶回小凤山,门扇一推,内里几日不见的越影正站在王爷书桌一侧,「符桂之见过雍淮后,搭船往荆州去了,走的是漕帮路子,再往下跟恐怕打草惊蛇,属下便回来复命。」 第17章 「知道了。」楚斐提笔在疆图上圈出一点,颔首让越影退下,瞥了一眼奔霄,皱眉问道,「人呢?」 奔霄背后渗出一点冷汗,斟酌着用词道,「五日后就要开业,简小娘子忙于酒楼修缮无法脱身,让我带了食盒回来,王爷,尝尝看?」 说着,奔霄利落地拆了食盒,盒中一碗折成元宝炸至金黄若铃的抄手,另一碗晶亮芡汁轻薄半透,宛如上好琉璃似的折着七彩色泽,白笋上浅橙芡汁滴落,若荔枝初落枝头,再拆一层,一碗五色豆饭自山野而来,清新可人。 楚斐有些冷沉的脸色随着食物香气涌起慢慢缓了下来,随口道,「偌大酒楼无人可用,都是废物不成?」 奔霄生怕王爷下一瞬要像过去砍了在简氏酒楼闹事的食客脑袋一样,说出来血腥的命令,连忙为楚斐端碗布菜,「小娘子心细,又是初次做掌柜修缮,总要看着布置才放心。」 芡汁倒入一碗金黄抄手时已经微凉,楚斐夹起一个炸抄手,感知到温度时就是一皱眉,但舌尖一点点残余的甜味像堵住了他的嘴巴,挑剔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一刻,楚斐忽然明白了民间过年节祭灶,给灶王爷嘴巴抹糖的典故由来。 几年来,楚斐吃过的各地厨子们做的菜,除了食材本身的清甜,很少会放糖,即便饮食偏甜的南菜厨子,在他面前也是将糖的用量减之又减。 糕点更不必说,能够走到他身边奉上点心的师傅不知什么原因,有志一同地做着原味或咸味糕点,真正蔗糖的味道,他却是许久没有吃到了。 奔霄看着王爷松下来的眉头,好悬喘了口气,拍着胸口退出门外。越影在他身后捡起一张洒金笺,一挑眉,「迎仙楼的消夏宴?不报给王爷?」 「你懂什么?」奔霄扯着越影退出几步,嘴角努努门内,「王爷恼了两日,我也跟着吃茱萸酱吃出了火气,好不容易消了气,何苦现在呈上去让王爷找人撒气?」 越影斜他一眼,沉稳中透出些精明来,「迎仙楼给了你什么好处?」 夏日初至,桂花胡同一侧的桂叶愈发茂密浓翠,随简家姐弟一同出门的阿菇像是没见过城西景色,左顾右盼,到处都是稀罕。 简清观察了她一路,确定阿菇并没有躲着人群或是不敢经过府衙之类地方后,稍稍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逃奴或离家出走,便都不算什么大麻烦。 简清示意简澈将手中陶坛交给阿菇,「阿菇,你带着坛子去那边问松阁候着,我们等会儿出来,一同出南城。」 阿菇乖乖点头,抱着陶坛离开。 简清拎着陶坛敲开徐夫子家门,开门的是先前见过一面的小丫鬟,见她先吓了一跳,圆脸红透,眼中透出喜悦,像是见到偶像似的叫起来,「呀,简娘子,你今天真好看。」 简清含笑睇她一眼,「夫子和夫人可在?」 丫鬟慌忙迎简清进门,道,「在的在的,小娘子慢慢走,我去报夫子。」大抵是先前得了吩咐,未经通传,她就这样放了简清进门,去找主家前还给简清指了方向,生怕她不认路。 「阿姐,她喜欢你呢。」简澈来之前将自己拎的陶坛寄放在问松阁,此时揉着手上勒出的痕迹,仰头问道,「徐夫子一家真是好人,上次来时也是这样吗?」 今日出门前简澈认真束了发,头顶一个小团,简清刚把手放上去,就被他躲开,「阿姐!」 简清退而求其次,将手搭在简澈肩膀之上,道,「你既然喜欢,怎么不愿意读书?」 简澈嗫嚅几声,说不出来话。 两人并肩穿过石径,丫鬟先行一步已报了来客,徐夫人与姜娘子对坐绣花谈天,忽然听得一声「简小娘子来访」的通传。 姜娘子一笑,「徐大才子,人家上门来谢你呢。」 徐夫子苦笑起身,「温夫人,莫取笑在下了。」 「怎就是取笑了?」徐夫人看他一眼,还没继续说话,就见屏风外映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她笑着扬起声音,「阿清来了。」 简清也笑了起来,话里带了三分亲昵,「夫人近日可好?前些日子忙着安排修缮的事,来得迟了,我带了新制的泡椒凤爪来……」 转过屏风,简清一顿,迟疑道,「见过夫子、夫人,这位是?」 徐夫人望一眼姜娘子,见她微微摇头,才道,「这是姜娘子,嫁人前我们就玩在一处,今日来得巧,正好让她也尝尝你的手艺。」 简澈跟在简清身后向三人团团施礼,小小一个人穿起素色长衫束起发来,倒有了几分书生模样,徐夫子越看越心喜,脸上也见了笑影,「来便来罢,带什么礼?本也没帮上什么忙。」 「夫子待我姐弟情分总是要谢的。」简清摇摇头,对丫鬟道,「且取三个小碗并四双干净长筷来。」 第18章 丫鬟跑得飞快,徐夫人掩嘴而笑,「这小丫头,这两天最爱跑的就是茶馆,说是简娘的故事怎么听都听不腻。这会儿看见真人站在眼前,说话可比我们管用呢。」 简澈双眼发亮,「说书人怎么说的,夸我阿姐了吗?」 简清一扯他,「阿澈。」 「无事。」徐夫人摆摆手,笑道,「何止是夸赞,阿清智斗恶徒的故事如今正风行着,随便进一家茶楼食肆都能听见说书人在讲。」 她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嗔怪道,「那日郎君回来同我说起你大胜那偷儿,我这心才放下,好端端的,作甚要与他下赌?宝瓶与瓦砾相碰,伤到了还是自个儿心痛。」 简清浅笑,「黑的总变不成白的,知府大人话都说了,我若不应,还不晓得他怎么说呢。」 「不让豺狗占去便宜没错,但女儿家,总得珍惜才是。」徐夫人不赞同地嗔她一眼,像拉着小女儿似的,牵着简清坐到自己旁边,问道,「你胜了那日说要开门营业,可定下了日子?」 简清坐在榻上替徐夫人和姜娘子卷起线团,随意答道。「三月廿九,工匠已经在刷墙了。到时候会给夫人送来宴上食盒,吃个新鲜,还请不要嫌弃。」 「郎君那日可有空闲?」徐夫人转向一旁领着简澈问认了多少字的徐夫子,轻声问道。 徐夫子不悦回头,看见妻子眼神时才轻咳一声,「自是有的。」 徐夫人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阿清不必专程送来,郎君给我带回来就是。」 「恐怕劳烦夫子。」简清从丫鬟手中接过小碗和筷子,起身开了陶坛,问道,「前些时候鸭杂面里的泡姜泡椒滋味不知夫人可还吃得顺口?这凤爪是新做的滋味,先前没有卤够时候,刚开了坛,夫人若是不喜,我便回去做些旁的。」 启坛后,一股微酸的清冷辣味涌出来,味道不烈,好似深潭冷水,异于过往辣油气味的辣味却在清冷之下勾住人的舌尖,让方吃过午食的三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姜娘子仔细闻了闻,恍然道,「这味道,不就和自家做的盐水泡菜有些像?」 简清笑道,「叫姜娘子说准了,做法大抵相似。」 徐夫人和姜娘子接过碗筷,小碗里盛着一只剁开筋络的乳白鸡爪,鸡爪本若非浓油重酱炸卤,总有些自带的腥气去不干净,但这鸡爪与以往不同,白皙半透,还看得清爪上皮肉纹路,好似在寒潭里浸过,光看一眼就能觉出其中冷意。 姜娘子快言快语,「你先别吃,我尝尝再说,免得吐了又惹你难受。」 「阿清送来的吃食从没出过错漏的,你就是嘴馋罢了。」徐夫人无奈道,「阿清别听她胡言。」 简清笑了笑,「姜娘子也是为了夫人,夫人且等姜娘子尝完再吃吧。」 姜娘子本以为虽闻着没有什么腥气,但咬下去定然还是会有点鸡骨腥味的,谁成想一口下去,清淡咸辣滋味充斥满口,稍微带的一点酸气勾人继续向下吮吸,嫩生生的鸡爪皮肉酥烂,内里筋络弹牙,软骨脆生生的,三种相异口感融洽共生,让人吃起来多了许多趣味。 简小娘子靠山上的辣椒翻身的故事她也是知道的,但这鸡爪里辣味并不重。恰到好处的一点辣味正适宜入口,即便吃不得辣的人也能尝上一口,但再往下吃,等不知不觉吃完一整只鸡爪,才能回神感觉到唇角微烧,口中已然不自觉吸起气来。 能将鸡爪这般普通食材料理到这样地步,上次的酸汤滋味也好,不晓得她家酒楼旁的吃起来,又是怎样滋味。 「简小娘子,劳烦再给我夹一块。」姜娘子递了碗出去,脸上的笑容真诚许多。 徐夫人搡她一下,「喏,叫你不信我。阿清别给她夹,让她看得见吃不着罢!」 姜娘子抢先一步上前揽了陶坛,「你不让我吃,我偏要吃。小环,拿个坛子来,我不仅要吃,还要带回去呢。」 丫鬟小环一直在角落里偷看简清,闻言急忙出了门。他们好友斗嘴,简清不好插嘴,只在一旁笑道,「顺口便好,我还怕姜娘子不满意,将我打出去呢。」 「嗳,说得哪里话。」姜娘子成功从坛里夹出一块鸡爪放进自己碗里,没急着回榻上,坐在桌边问道,「你家开业可定了谁揭牌?」 简清摇摇头,「家中没有师长,阿清今日前来,也是想请夫子赏光,做次揭牌,给小店添添文气。」 闻言,徐夫子一皱眉就想拒绝,触及妻子目光,终是应了下来,「我会早些到。」 简清招手唤过来简澈,二人一齐向徐夫子道谢,又停了一会,方告辞离开。 简家姐弟一走,分了一小坛泡椒凤爪,姜娘子也心满意足地告别手帕交回家,路过书房时止了步,笑盈盈推门进去,按住夫君肩膀,「嗳,又皱了眉,再皱就真成老头子了。」 第19章 温学正本就比她年岁大些,闻言下意识松了松眉宇,一抖手上洒金笺,「你瞧瞧,这商贾女成何体统,半年前开业迎宾迫人捧场也便罢了,这时候又想个消夏的名头开宴。」 姜娘子瞥一眼落款「迎仙楼杜氏景然」,放下小坛,随口道,「这时辰,倒是与简氏酒楼开业时间撞上。迎仙楼左不过是些珍馐稀奇,旁人设宴总在他家,吃多了也有些腻了。要我说,不若去简家吃个顺心如意。」 「话虽如此。」温学正叹了口气,「简氏那名声你又不是不晓得,哪来的顺心。」 姜娘子哼一声,「那算什么?谁还没个年少时候了,我出阁前要不是看上你俊俏,谁稀罕嫁你这么个老头子。」 温学正胡子背后的脸红起来,「夫人!」 姜娘子神色正经起来,「你若不去,我自己去便是,不叫你难做。更何况,说是浪荡,风言传起来快,落得也快,如今这大街小巷说书人的故事,当真不是你那些好学生写的?简小娘子又没读过书,哪想得到为自己谋算这个,我听来那一段段却有些文采。」 温学正摇摇头,「文采虽有,终是有些市井俚语习气,应是念过几年书罢了。能当日就流传开来,想必也有几分手段。」 正说着说书故事的事情,冷不丁姜娘子问道,「那你去是不去?」 「去。」温学正下意识答道,话出了口不好收回,只得看着妻子得意笑起来,姜娘子道,「说定了,正好她家少个揭牌人,你这身份多合适。」 温学正苦笑道,「夫人早有打算,何必问我?」 ☆☆☆ 青凤山在凤溪城南,山脉绵延,一出城门便是山北脚下村庄,简清离了徐府,便往今日出门的下一处赶去,按着当初钟掌柜指的路径向前,不多时就看见了一处宅院,厚墙高瓦,很是气派。 正要走快几步上前扣门,一侧一个壮汉耷拉着脑袋走出来,抬头见着简清三人,像看见鬼似的一个哆嗦,往后窜去。 那人逃跑的动作幅度颇大,这才惊动了简清,她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肖大?」 肖大被简清一声定住了脚步,哭丧着脸过来,「姑奶奶,我不晓得老二在哪,我也给你认过错了,你就放过我吧。」 高壮的汉子此时灰头土脸,一身短打不知多久不曾洗过,散发着难闻的酸臭味,和当初那个穿着一两银钱衣袍的恶徒判若两人。 简清皱眉道,「我不找肖勉,他不曾回去么?你怎么在这里?」 肖大垂头丧气道,「我家在青凤山,我自然在这里。肖勉,有几日没见他了。家里老娘还等着人伺候,简掌柜,你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肖勉这些天和前些日子的行踪没什么区别,都是城门关闭前就离开。简清知道他不住在北城门外小凤山上,却从未打听过他究竟家住何处。 但伙计回不回家,并非简清需要关心的事,她挥挥手,「你走吧。」 肖大连声道,「多谢掌柜的,多谢。」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去,退了两步,扭头就跑。 简澈惊讶问道,「他怎么这么怕我们?」 简清想起那日肖勉和肖大上堂作证后这两兄弟的相处模式,扯了扯唇角,「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吧。」 肖大的出现只是路上的一个插曲,简清拉起门环扣响王宅大门,敲了许久才有人应门。 「谁啊?」一身褐衣短打的男人探出头来,大声问道。 他身上还沾着没扯干净的绒羽,一股难言的鸡鸭粪便味道迎面而来,简澈向后躲去,简清面色不改,上前道,「简氏酒楼新任掌柜,前来拜见王三娘子。」 男人上下打量简清几眼,嗤笑一声,「你这娇娇女还做了掌柜?谁给你指的路,我姑姑病着,没有鸡鸭可卖,说了谁来都不见,别在这里做无用功。」 简清道,「王三娘子身体不适,食不下咽,左右也无人能医,所谓药食同源,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试试能否医治。」 她说话的口气实在过于自信,一时间男人被惊住,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简清几眼,「你等着。」 男人掩了门进去,简澈扯扯姐姐衣袖,「阿姐,你还会治病吗?」 简清笑得神秘,「姑且一试罢了。」 男人很快回来,依旧是一副瞧不起的模样,对简清伸出手来,「你既然晓得姑姑病症,自然是带着方子来的。将方子交于我,若是真有效用,再进门不迟。」 简清纹丝不动,问道,「这是王三娘子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意思?」 男人有些着恼,「自然是姑姑的意思,我们一家还能害她不成?!」 「阿菇。」简清点点头,示意阿菇将手中陶坛递给男人,这才解释道,「许久不曾见王三娘子出门,外间多有猜测,既然猜测是假,我也便放心了。」 第20章 「哼!」男人接了陶坛,重重一摔门。 王三娘子在城中肉贩之间颇有声名,简清上门来谈养殖供应,姿态便放得十分低,带着两人在门外候着,被太阳烤了许久也没动弹。 简澈站久了有些疲累,靠在姐姐身上抱怨道,「阿姐,钟记也不错,为什么偏要来寻她?那人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拿了进去,还不知道给不给王三娘子吃呢。」 话音未落,大门应声而开。 先前那个男人已经换了身衣袍,恭恭敬敬对简清一躬身,「简掌柜,姑姑请您进去。」 简清牵着简澈,勾起一抹笑容,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阿澈,记住,既然要做,便要做第一才有人记得你的名号。」 王宅里人来人往,人人都有些疲乏神色,鸡毛鸟粪到处都是,还有些在院落里跑来跑去的鸡鸭幼崽,正从简清三人脚边穿过。 简澈连声惊呼,躲过那些看起来就无比脆弱的幼崽,道路两侧有人追着幼崽跑来,见到三人从正门进来,便是一愣,回头去问同伴,「三娘竟许人进门了?」 「老天爷开眼,三娘有精神了!」 兴奋的声浪一波波传远,迎简清三人进门的男人咳嗽一声,关好门引他们向前,「在下王小,先前多有得罪,请掌柜的原谅。」 简清轻笑一声,「先前言语冒犯,还请勿怪。」 王小走在前面,「这边请。」 王三娘子所在的院落按一般宅院布局来说应是最大的一处,简清随王小穿过小桥溪水,王小在门前停下,敲了敲门,「姑姑,简掌柜到了。」 简清曾想过传言中得了怪病食不下咽的王三娘子如今是何种相貌,做好了无论什么蜡黄憔悴模样都不会惊讶的心理准备,却在真正看见她时一惊。 倚在榻上的中年女郎乌发披散,皮肤微黄,有些憔悴,却并非是不健康的模样。王三娘子见到简清进门,抬眼时眼波流转,神采动人,「多年不见,小清出落成大姑娘了。快来,让我瞧瞧。」 王三娘子语气亲昵,简清也就放下了客套,让阿菇守在门前,牵着简澈上前,一同施礼,简清道,「听闻三娘子重病,如今看来,传言大不可信。」 「先前人乏累了些,没管家中琐事,倒是让外面什么话都传了出来。」随着简清靠近,王三娘子看着简清的眼神放空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接着道,「如今你管了酒楼,可还乏累?这世道女子多艰,你既然有这般手艺,当好好守着酒楼,莫被人骗去。」 这话已经不止是亲昵了,就好像是一位非常熟悉的长辈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 简清仔细打量王三娘子脸庞,在原身记忆里搜索一圈,却一无所获,便斟酌着道,「此前年少无状了些,前些天赢了场比试,想来之后酒楼生意也会好起来。」 王三娘子惊讶问道,「比试?什么比试?」 简清将与方一品的比试拣简要地说给王三娘子听,说到最后方一品在简父墓前磕头认错,王三娘子竟簌簌落下泪来。 简清话音一顿,王三娘子擦了泪水,望见简清眼神,勉强笑了一声,道,「我真是躺得久了,这些事都不曾知晓。」 「三娘可还感觉身体不适?」 王三娘子摇摇头,含糊道,「月前想歇息些时日,躺久了人便懒了。王小那小子也不懂事,非得等我问了这凤爪是谁送来的才说是你。一听你来,我便知有大生意上门,哪还有疲乏?」 简清心知事情没有王三娘子说得那么简单,要真只是歇息,自家产业总不会放下,但交浅言深,她也不便深问,附和了一声,「那三娘子如今应是没那般疲累了。」 王三娘子抿嘴轻笑,「不必与我绕弯,你既然来了,鸡鸭肉蛋,总是不会少你家一份的。」 简清松了口气,道,「那便多谢王三娘子了,今日三娘好好休息,我明日带契书来。」 本来这种肉蛋菜贩大户的出货都有定例,简清之前还担心过简氏酒楼倒了,会不会过去的这些供材来源都被迎仙楼收拢,如今一看,或许是时间尚短,迎仙楼在凤溪城还没有形成垄断上下游的统治。也或许是钟掌柜说的迎仙楼在王家碰了钉子的事是真的,不论怎样,今天出门要办的两件事都出奇的顺利。 王三娘子夹凤爪的筷子一顿,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紧张,过后按旧例送来也就是了。」 简清贴心地为她递上空碗吐骨头,王三娘子瞧过来一眼,「你有了手艺,手艺便是你的底气,我既然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哪至于做这佣人事?」 简清笑道,「不知为何,见了三娘总觉得亲近。这哪是佣人做的事,分明是我亲近三娘。」 前世为了一个比赛候选人的名额,简清在背地里下的功夫一点都不少,自己都不记得说了多少好话,此时哄人的话张口就来。 第21章 王三娘子眼圈微红,似是察觉自己失态,偏过头去,道,「我家大哥二哥都没有女儿缘,害得我成天身边都是些小子。小娘子这般待我,说句冒犯的话,我女儿要像你这样便好了。」 简清一怔,正要接话,便听王三娘子又道,「酒楼那边事情定然繁忙,我也不留你了。小清,你且记得,有了夺不走的物事,旁人才会敬着你,莫要像以往那样犯傻了。」 后面一句话王三娘子说得缓慢,简清猛地将王家前后事务联系在了一起。 若是王三娘子没有旁人学不走的技艺,又始终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一个昔年被退了婚的女子,哪有如今全家都指望她生活,敬她尊她的日子? 这是王三娘子的经验之谈,她的好意虽来得突兀,但心是好的。 简清认真点头,「多谢三娘教我。酒楼五日后开业,不知三娘可有闲暇?」 王三娘子猛地回头,声音干涩,「酒楼开业,都是些达官贵人,我去做什么?酒楼招牌下面,哪里容得下我们这些人。」 简清握住她的手,笑道,「三娘说得哪里话,食客进门,哪分高低贵贱。三娘若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五天时间,转瞬而过。 一大早柳二丫和简澈就守着两筐包子叫卖起来,柳二丫身材矮胖,喊起来声音中气十足,吆喝声传出很远,任谁都能听出来里面的喜气洋洋,「简氏酒楼今日开业,包子一文钱一个!」 查记早早送来的包子在简清连续几天的指导下已经有了些模样,掰开来,散发出的香味都如出一辙,只是其中夹杂着的辣椒丝换成了不甚明显的辣粉辣油。 脚夫苦力们大多也不在乎这个,听了价格,争相拿钱凑上来,嘴里说着讨喜的吉祥话,没一会儿便逗得简澈满脸通红。 有相熟些的脚夫感慨道,「这开了业,怕是以后便吃不到喽。」 码头苦力抢了两个包子在手,边走边吃,含糊道,「大酒楼哪是我们能逛的,这一个月的吃食,都是趁掌柜家落了难,才让我们占了便宜。」 这个说法一时应和者众,有人拿着手中包子,有些伤感起来,「这以后,哪里还寻得到这一口吃的?」 简清手中备菜的活计告一段落,出来迎钟记送来的第二车肉食,刚好听见这句感叹。她捋捋耳边碎发,轻笑道,「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客人,酒楼开业哪能就不要各位进门呢?以后这包子依然是三文钱一个,要是家住城中或是离得远的,去查记糕铺买,也是我家这个滋味。」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哎哟,简小娘子,好善心呢。」 简澈也跟着小声喊了一声,「阿姐,你真好。」 简清抿嘴一笑,点点他的脑门,「来者是客,你可不能忘了。」 简澈故意偏过头去,再次大声叫卖起来。包子价廉,卖得比往日还快些,上工上值的人流渐渐少了,柳二丫回了后厨,端出来怪模怪样的一个木盆,一侧卡着一捧木签。 糖的甜腻与油脂的香气从木盆里溢出,混在后厨飘过来慢慢带上了辣味的轻风里,却一点都不显得突兀,只让人浑身感觉暖洋洋的,如晚间袅袅炊烟飘散,只一闻,便知烟火人间。 「糖油果子!又甜又脆的糖油果儿,酒楼开业,一人一个,不要钱——」 孩童的叫卖声轻快地传了老远,柳二丫抱着木盆,随简澈一路走过相邻街坊,一路走,洒下一路的叫卖声。 糖油果子向来是凤溪城孩子们心中和糖画、猪肉一样好的奖励,此时一听有不要钱的糖油果子吃,不管是在做什么的孩子,都揪着父母的衣袖闹着出了门,「喂,你家糖油果子,真不要钱吗?」 简澈和孩子们差不多高,取木签扎了一个递给站在最前面的男孩,笑道,「真不要钱,一人一个,给。我们家简氏酒楼今天开业,就在北城门,要吃饭的,今天来酒楼,可便宜了呢。」 孩子们大多无视了他后面半句,争相跳起来拿简澈手中的木签,「给我!给我一个!」 拿到手的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咬起了果子外的脆皮,连溅起的酥皮粘在了脸上也顾不得,含糊地叫着,「好甜好甜!」 「小妹还没吃到,等会还有吗?」 简澈发完一圈,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发问,歪头想了一下,干脆答道,「当然有,你们早点来,等会儿要是找不到我,直接去北城门拿就行。」 一阵欢呼声响起,有玩伴不在这条街的孩子们已经兴冲冲跑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喊,「快点,快点,不要钱的糖油果子,晚了就没得吃了!」 声音传出去很远,自城北开始,向外蔓延。 柳二丫掂掂木盆,盆底专门刻出的漏网上只剩下几个炸至嘭起的糖油果子。一滴滴油脂顺着漏网落进下一层,这样一来,一般只能现炸现吃的炸物,也有了带出来四处售卖的余地。 第22章 这般巧妙的设计,听木匠朱师傅说是东家的主意。真难以想象,她那颗漂亮脑袋里究竟有多少奇思妙想。 二人又多转了一条街,才回了酒楼。 后厨外小院里朴小六正赶着时间洗菜洗肉,李二娘在院子里新支的桌上扯面,简清刚刚调完一锅料汁,转头就见简澈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阿姐、阿姐,还有糖油果子吗?不够分呢!」 简清取了布巾擦擦他的汗水,向外瞧一眼天色,道,「你歇一会,等会徐夫子就要来了,你可得好好招待客人。二娘,你随二丫出去吧。」 新出锅的糖油果子已经在一旁控起了油,阿菇换了柳二丫抱着的木盆,将新的糖油果子倒了进去,回头应了一声。 李二娘探头看看后厨内的陈设,剥了皮的鸡鸭血腥味被黄酒姜汁掩下,蒸笼里不知还在做些什么,她收了视线,问道,「掌柜的,不要我帮忙吗?」 酒楼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便是只有进了厨房才算是不再做小工。招人时说好的做帮厨,从昨日到现在却连后厨的边都没摸到,也难怪她不安。 简清笑道,「今日初开,你和二丫让越多人知道,就越是帮了我的忙。」 李二娘有些迟疑,终是点了头,正要出门,方才一直守着油锅的阿菇叫了起来,「东家,你让我数的数儿够了!」 简清一拍额头,转身回了锅边,漏勺一抖,便是酥脆相撞的沙沙响,「差点忘了。二娘你们先别走,这边的椒盐鸡柳也一起带出去发了,还是老规矩,一人只能吃一个。」 糖油果子被分到一边,炸至金黄的细长鸡柳落进空隙里,炸物的喷香油脂气味令人发自内心的咽了咽口水,一缕混在油香里的椒麻咸香冲淡了油脂气息余味里的腻感,要不是这是属于酒楼的吃食,李二娘此时自己都想拿一个尝尝了。 又是糖,又是油,又是肉的。光看着简清这大手大脚模样,李二娘就心肝乱颤,心里犯起嘀咕。旁人说简小娘子败家她还不信,今日一看,这铺张浪费的,这么些好东西竟都要白送! 简清瞧出来李二娘脸上的心疼,摇了摇头,将一根鸡柳塞进她嘴里,解释一句,「这都是以后要卖的吃食,趁这会子热闹,多派些出去,以后才好卖呢。」 入口外酥里嫩,鸡肉软嫩多汁,只是量太少了些,还没回过神来,就吃了个干净。 李二娘不甚理解简清说的话,但东家吩咐下来的事情总要做的,便和柳二丫一同走了。 早起的各家掌柜有的换上了簇新衣裳,拎着红纸包起来的礼包,正一边探头往简家看,一边算着时间。有的掌柜打定主意不去,只抱臂站在自家铺子里,酸溜溜地往简氏酒楼里瞧。 简氏酒楼空荡许久的门额上挂起了一块匾额,以红布遮掩,只等吉时来到。 酒楼内四壁雪白,先前被打砸过的痕迹完全消失,长桌桌明几亮,自二层吊顶垂下来的小灯笼串成一片,不知到了夜晚点灯时分,会是怎样一副辉煌景象。 柜台上花瓶里斜插着山间摘来的晚开桃花,给热闹里添了一分艳色。一溜菜牌挂在柜后墙上,上面绘的鸡猪鱼虾活灵活现。 数了几遍,都是二十多个菜牌,确认自己没有数错数字,有掌柜低低吸气。要知道,菜牌上写的都是招牌菜色,一家酒楼有五六个招牌大菜已是相当了不起,当初简知味在的时候,酒楼也不过九道招牌菜,堪堪凑够一桌宴席。 这简小娘子倒是好大的口气,一口气挂出来了这么多菜色,也不怕手艺配不上么! 在大堂里来回穿梭的几个新招的小工走动时带起微风,让菜牌和灯笼纷纷轻晃。 两侧垂门和屏风糊着白绢,虽然看得出不是什么昂贵料子,但这一陈设已是仿着先前酒楼极盛时所作,新任掌柜的野心呼之欲出。 有掌柜在背后咂咂嘴巴,「这钱花的,怕是之前赚的全都没了,之后要啃炊饼哦。」 旁人的酸话简清一概不知,安排肖勉搬完大堂里的桌椅,自己回了后厨,肖勉陪简澈一同站在门前迎宾,简澈踮着脚望了街角许久,才惊喜叫出声来,「徐夫子!」 徐夫子今日穿的是一件没浆洗过几次勉强还算新衣的蓝袍,颜色颇显眼,先前还有些不自在,见了简澈,露出些笑来,「简小郎,老夫道喜了。」 简澈迎他进门,「夫子稍坐,今日多谢夫子来为我们揭牌了!」 徐夫子想起妻子前日说的温夫人的打算,一时欲言又止,不知是否该告诉简澈今日有旁人为他家揭牌。正犹豫间,瞥见街角走来一对夫妻,他这才松了口气,推着简澈迎上去,躬身行礼,「学正大人。」 温学正穿着便服,摆了摆手,「今日休沐,只是食客罢了。」 姜娘子挽着他的手,在背地里捏了一把,温学正脸色微变,转向简澈,一副沉稳模样,「这位是?」 第23章 简澈随着徐夫子的叫法恭敬行礼,「学正大人。」又对着姜娘子一礼,「姜娘子。」 姜娘子本就是刚生了孩子不久,这会儿看见小童心中柔软,摸了摸简澈发顶,柔声道,「好孩子。」 刘掌柜正站在铺子里收拾衣袍,抬眼看见四人站在街上互相行礼,顿时一惊,「学正大人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又有简澈站在对面,答案呼之欲出。刘掌柜艰难地咽了咽唾沫,「简小娘子这回,可真是要翻身了。」 他的妻子刘李氏在一旁瞪他一眼,「你早早和那丫头片子示好,不就是等她翻身,怎么临了怕起来了?」 刘掌柜苦笑一声,「我等的是翻身,可谁晓得这小掌柜竟是快赶上老简在的时候那风头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那个可畏的后生刚从厨房里出来,立在门口招徕几声,后厨里的那股闷热感才渐渐散了。方立夏几日,夏日伏天的威力便慢慢露了出来,在厨房待久了便是一身的热汗,人也少了些胃口。 在后院长桌上被纱网罩住的几盘凉菜除了肉食便是当季的时蔬,胡瓜菠菜落了地,再过些时日,莲藕也该摘了,开业后紧跟着便能推出凉拌菜、凉皮和凉面,赚钱发展的法子万万种,总不能倒在第一步苦夏上。 改造后的厨房多开了换气孔,但一年里夏热冬寒总是免不了的,在大梁待得时间越久,简清便越发想念现代各色设施,别的不说,光冷暖空调就是一大利器。 只是,前两日装修时和朱木匠说了好久才做出来一个现代炸鸡常见的分层隔网,手拉风扇倒是能做,但对于目前的酒楼来说人力成本太高,这样一看,冷暖空调的设想要实现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简清正忙里偷闲发散一下思绪,就被从前堂跑来的简澈拉走,「阿姐,你一定猜不到是谁来了!」 自家小朋友的声音兴奋到发抖,简清有些惊讶,「徐夫子带府学的夫子来了吗?」 走到大堂,靠近柜台的长桌主位上坐着一人,徐夫子与简清见过的姜娘子分坐两侧,不等简清施礼,徐夫子先行介绍,「简小娘子,还不快些给学正大人见礼。」 简清微讶,正正神色,「多谢学正大人拨冗前来,小店蓬荜生辉。」 温学正抬眼看她,小女郎颇为年轻,一双眼黑白分明,任人怎么想也想不出有这样清澈的眼神的人,身上会有那般恶名。他沉声道,「不必多礼。」 姜娘子看着自家夫君又摆起了架子,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挤挤眼睛。温学正轻咳一声,顿了顿。 不等他开口问询,简清便瞧出来了他的不自在,给三人倒了新煮的酸梅汤,递上话头,「酒楼巳时正式揭牌开业,学正大人且先喝些饮品。不知大人今日可有旁事在身,若是没有,可否赏脸为小店揭牌?」 温学正颔首,「自然。」 简清笑起,「多谢大人。大人稍坐,后厨还有些菜品要忙,我先失陪片刻。阿澈,来给客人添水。」 得了三人点头,简清回后厨继续盯着锅里的几种菜色,姜娘子捧起小碗,啜饮一口,眼前一亮,贴近夫君耳边,轻声道,「这简小娘子的酒楼,当真处处精心。」 温学正沉沉一眼看过来,「吃食琐事罢了,再夸便是瑶池宴饮了。」 姜娘子将碗递到他唇边,「你尝尝再说。」 徐夫子低下头研究碗底飘着的细碎桂花,假装没看见上司红了的耳朵。 府学学正坐于大堂,后面来的各家掌柜大多认得学正大人,即便不认得的,豪放笑着进门后也被坐在侧边小桌上的同行一把拉走,再窃窃私语几句,神色也端正起来。 守在门前的肖勉翻翻草纸,白纸黑字签着进门几位掌柜的名姓,各家掌柜贺礼放在一旁的竹篓里,放不住的也被送去了后厨,他垂眼一个个字迹看过去,第一次有些后悔当初学武时没有同将军识字。 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在门前止步,看了看门内,有些畏缩地问道,「我、我没有贺礼,能进吗?」 肖勉看他一眼,让出路来。货郎感激不尽地进门,喊着「恭喜恭喜」,自行在角落找了地方坐下,探头探脑地找旁边掌柜说话,问着什么时候开席,占小便宜的意图,一览无余。 但简清早吩咐过无论带没带礼,来者是客,肖勉也不能将他扔出去,只能沉着一张脸继续守在门前。 不多时,一个身影远远跑进来,不等肖勉拦他,就冲了过去,直冲向后厨,扒在门扇上喘气,「呼——呼——清娘子,你要不要去求求父亲,问问他能不能请动大人?」 简清递上布巾和白水,蹙眉问道,「许大哥何出此言?」 许林一跺脚,又急又恼,「你不知道,迎仙楼那边开宴,邀了半城的官宦豪商,比你这边热闹得多!他们这是把你的面子,往地上踩啊!」 第24章 简清笑了起来,「我还当是什么事。若我去求捕头,却是让捕头为难。她要开宴便开吧,我的面子,从不是别人给的,而是我的手艺给的。」 许林一时语塞,他想说他们是什么交情,父亲不怕为难,但又想起父亲曾说的那句「少动你那花花肠子」,终是沉默下来。 简清让阿菇引着许林去前面稍坐,自己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时间一刻刻流逝。 有褐衣伙计躲在一旁背阴巷子里,一直瞧到巳时到来前几刻。 眼看简氏酒楼往来不过是些掌柜货郎,达官贵人一个没有,光是两个府学的酸儒愿意过来,不由得心中暗喜,伙计冲同伴努努嘴,「抓的死老鼠死虫都带了吧?我回去和白果复命,你们看准了时间,到时候就出去。」 换下了迎仙楼衣裳的伙计们嘿然而笑,「走你的吧,非要让这开业变成关张不成!」 褐衣伙计又望了一眼热闹的简氏酒楼门前,简清已经备完菜色,站在门前迎客。从简氏酒楼飘出辣的那股香辣味道裹在风里,让人燥得口舌发干,他狠狠唾了一口,转头跑向城中。 余下几人摸着怀里纸包,一股恶臭从纸包里散出来,他们却毫不在意,依然互相商量着是现在就去吃简家的宴席,还是等他们开席之后再进去,正嬉笑间,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含笑提问,「想去吃席,可备下了礼么?」 「什么人?!」 几个伙计一个激灵,脸上显出些凶恶来,抄起脚边木棍回头就要将说话人拿下。这次陷害他们都得了白果的银钱,自是知晓小姐对这件事有多么重视,决不能有人来坏事。 木棍方抬起,就被几个壮汉一同劈手夺下,踹在几人膝弯的力道又狠又快。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脑袋上就挨了一闷棍,想要揍人的人顷刻换了身份,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倒在了地上。 金谷一合折扇,从方才出手的壮汉后走出,视若无睹地跨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几个伙计,站在了背阴巷子口,整了整衣袍,一抬头和正好出来问简清事情的肖勉对上眼神。 肖勉看了一眼他,眼神越过金谷,停在背后空着半边衣袖的大汉身上,张了张嘴,无声地叫了一声,「雷帮主。」 金谷回头有些遗憾的模样,调侃道,「老雷,你这爱将看来更喜欢做个小工啊。」 漕帮雷副帮主雷山长着凶恶面孔,说话却慢吞吞的,「他要报恩,就让他去。我手里用的人,只要他忠心二字。」 金谷笑一声,「你看人的眼光可得加强了,先前送到我面前那个白果儿,啧,真是傻得可以。」 雷山仍是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她如何,那是你的事。我看你,看得准就可以了。」 「不就借了你几个场子说书,赚的赏钱抽成也够用了,何苦这么噎我?」金谷耸耸肩,叫过来随他一起来的地痞,一伸手,「叫你买的画呢?」 地痞战战兢兢,将木盒双手奉上,「金、金爷,我们过去,真不会被打出来吗?」 「还挺有自知之明。」金谷笑着拿折扇敲敲地痞肩膀,道,「怕什么,我们是正正经经去吃饭的客人,又不是去做什么坏事。」 取了木盒,金谷抬步要走,却见一条街街头街尾两侧同时起了喧哗。 三匹快马自北城门入,在简氏酒楼门前骏马人立而起,长嘶惊破喧哗。算着时间随学正出门准备见证酒楼揭牌的徐夫子望着翻身下马的三人,呆愣一瞬,「王、王爷?」 南边街尾一行灰衣捕快随着马车行至简氏酒楼门前,捕头许阳从车辕跳下,取了脚凳,躬身迎道,「大人。」 还在一旁看热闹的伙计们倒吸一口冷气,这简小娘子究竟有多大的面子,小小酒楼开业竟是惊动了这两位出面! 隐在人群中打探消息的几家的仆役见了长街两端这架势,顿时吓白了脸,连滚带爬地退出人群,匆忙跑回主家宅邸,将这非同一般的消息传了出去。 要是主子早知道这两位会来,还去什么迎仙楼! 楚斐下马将缰绳交给越影,风里与众不同的辣香令他的嘴唇隐隐有些灼烫起来,他滚了滚喉结,带着奔霄向简清走去。 从没有这样一个人,做的食物不论酸辣鲜甜,令他吃完只觉得其他人所做的食物都食之无味。上次他为了验证这一点,逼着自己吃了几日茱萸酱,却没有将简家菜的滋味从记忆里抹消,反而更显出旁人手艺的难以下咽来。 但他品尝出了菜色的独一无二,简氏女,不,新任的简掌柜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只当他是普通食客。既然这位简掌柜一心要在酒楼打算,他倒要瞧瞧,究竟有什么麻烦,让她不能脱身。 雍淮走下马车,当街挥袖一礼,「王爷。」 他端得态度恭谨,楚斐只得停了脚步,冷着脸道,「雍知府,何故前来?」 第25章 雍淮露出些刻意的讶然,「杜小姐的消夏宴帖子发了那么多,竟是没请王爷么?」 楚斐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冷冷堵了回来,「知府大人不也没去么?」 雍淮恍然道,「那定是与本府一样,觉得此处吃食味道独绝,来捧场的了?」 二人站在酒楼门前打起机锋,雍淮的马车一时不好过去,街尾缓缓驶来的几辆马车被迫停下,其中一辆里张婉身边的丫鬟探出头来,看见站在酒楼门前的两人身影,惊呼一声,又缩了回去。 金谷啪地打开折扇,遗憾地叹了口气,「诶呀,怎么叫他们抢了风头。」他回身踹了一脚地上倒着的伙计,吩咐道,「把他们架起来,送到迎仙楼去。」 丝竹缓奏,轻风习习,迎仙楼偌大院落中,连侍女伙计们的走动声都轻了三分。 碧色纱罗烟笼于上,苍翠桂树枝叶摇曳,将庭中日光掩去九分,绕着高阁淌过的小溪流水上荷叶铺散,或盛玉杯,或盛精巧手书,闲谈宴饮间隙随手取一,又是一轮笑谈伊始。 论诗书画作的凑作一堆,间或有不远处池塘边的娇客嬉闹笑声,夏日炎炎之感仿佛在这里丝毫不存。 今日消夏宴开得早,一声声唱喏远远传来,听着都是些城中熟悉的名号,各家夫人们待得乏了,面上也不见疲色,雍容端坐席间,只轻声议着今日的宴饮缘由。 「郎君今日有些疲乏,听闻消夏宴之事,说是让我来瞧个新鲜呢。」这是给自家夫君撑面子的。 「不晓得有什么新奇吃食要上,说来也怪,进了迎仙楼,便比外间凉三分呢。」这是自己要来的。 「呵,能不凉吗?这溪水底下,全倒的是新制出的冰块,怕是比寻常一夏的花销还多。我瞧着,这巧思之后要像杜家小姐那条洛神襦裙一样时兴一场呢。」这是眼红的。 「请了半城的人,怎的不见知府大人与华阳王殿下?莫不是请不动吧?」这话一出口,说话的小姐就被谨慎些的邻座扯了衣袖,「慎言。」 说着慎言,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是止不住地一个传一个流传开来。 有指望着来宴饮上寻多条门路的小吏商贾已互相在席上劝起酒来,迎仙楼初酿的青梅酒入口清醇,酒意浅淡,微酸带甜的滋味长留舌尖,即便不饮,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玉杯放在荷叶上也顶顶好看。 轻歌曼舞赏过,此间主人带婢女现了身,婢女们端着深口瓷盘在赴宴客人面前半跪,雕琢成深碧荷叶的瓷盘上如花枝初绽,莹白糯米裹着几块切至大小正适宜入口的小排,清淡荷香与油脂融合地恰到好处,点缀其间的青豆翠色与盘底荷叶呼应,俏皮又不失美感。 「多谢各位前来赴宴,这是我研制的新品翠梗消夏排,请各位品尝。」 杜景然相貌顶好,清丽婉约,启唇浅笑时引人不自觉地去关注她说了些什么,即使她话里自带着三分倨傲,非但不令人厌恶,反而让人觉得理当如此。 迎仙楼中自有仙。 这话是从京都传来的,据说,说的便是这位杜家大小姐。有才有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有家财与不可说的身份,若不是每次她出行都与华阳王一同,显然关系非比寻常,早有人要在杜景然身上打起歪主意。 有客人尝了一口,已急急唤起,「这是江南的做法,多年不曾吃到了,不知此宴之后是否还会再做?」 杜景然眼眸一转,换了吴侬软语口音,「自然是做的呀,夏日炎炎,碧梗可解郎君思乡否?」 佳人语声如琴,只一声就令人怅惘许久。 自前院跑来一个褐衣伙计,白果迎了上去,杜景然安排楼中伙计伺候各家大人夫人用餐,自己也先行告退。 转过游廊,白果攥着帕子跟上来,为杜景然正了正歪斜的步摇,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兴奋,「小姐,简家那边只有府学两个酸儒去了,其余都是些泥腿子,连脚店揭牌都不如,看她简清怎么和我们比?!」 杜景然倚着游廊廊柱坐下,此处正好能看到庭中宴饮场面,又格外僻静,她拿丝帕按了按额角,轻声问道,「张家小姐未至么?」 白果笑起,得意道,「张小姐给几家小姐公子传了信,几人碰面时还大肆嘲笑过简家,应是今日去看简清笑话了。」 杜景然睇她一眼,像洞察了白果在背后做过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张婉也是好心肠,何苦这样说她?」 白果恨恨道,「知晓我们今日要开消夏宴,也不知道换个时间开业,当真是不识好歹,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才行。凤溪这小地方连地头蛇都不是什么说话算话的好东西,婢子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今日时间一到,就让简家彻底关张!」 杜景然原本微阖的双眼猛地睁开,沉声问道,「你准备了什么?!」 白果一吓,讷讷道,「死、死老鼠,指甲,死飞蝇。」 第26章 「蠢物!」杜景然脸上一片铁青,猝然起身,盯住白果,「谁让你自作主张去准备这个的,快叫他们回来!」 此时的杜景然哪还有半点仙子临尘的清丽,白果吓到浑身颤抖,「我、我,我这就去。」 不等白果去叫回来她安排下去的伙计,从前院匆匆跑入的几家仆役找到席中主家,伏在主家耳畔不知说了什么,顷刻间便有几家官职不高的官员提前退席。 有人走得急了,竟是将庭中甩着水袖的歌女一推,强行破出一条近路来。 只看他们离开的背影,就好像背后有什么猛兽在追似的,慌不择路,狼狈不堪。没一会儿来赴宴的官吏就走了个干净,席中杯盏倾倒,与先前景色大不相同。 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的两家夫人倒是面上半分神色不露,只低声与一旁邻座的夫人说话,她们唇畔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时往杜景然这里瞟过一眼。 不好的预感在心底蔓延,杜景然推开白果,厉声道,「还不快去!」白果脸色煞白,急忙向褐衣伙计离开的方向追去。 走出游廊几步,杜景然闭一下眼,吐出一口气,又是娴雅模样,轻笑着走近席尾夫人身边,柔声问道,「不知夫人吃得可适口顺心?」 席尾坐着的是吴家如夫人齐氏,她见杜景然过来,掩口轻笑几声,才止了笑声,道,「招待备至,适口得很呢,咯咯咯……」 刚说完话,她又笑了起来,坐在旁边的几位夫人脸上笑意也掩都掩不住,只是没像她这样放肆罢了。 杜景然的指尖深深刺进掌心,都转运使吴恪在政见上与外祖父相左,他家小妾也有着这样一副讨嫌的面孔,她勉力稳住呼吸,故作无事道,「那便好,我看大人们不知为何匆匆离去,还以为菜色出了什么问题呢。」 齐夫人咯咯一笑,曼声道,「老爷们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烟视媚行之态,呼之欲出。 杜景然脸色微冷,正要另起一个话头好找借口脱身,就听从前堂传来一阵刺耳喧哗。 「不行!你们不能进去!」 「死老鼠死蝇虫,你们迎仙楼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吗?!」 「迎仙楼吃死人啦!」 齐夫人起身抚平裙角褶皱,微微一笑,「杜小姐,你这消夏宴时候不巧,既然你家酒楼有事情要处理,我也就失陪了。」 随着齐夫人起身,尚留在庭中的夫人小姐们纷纷收了笑意,一一告别,裙角蹁跹,与扛着人进门的壮汉们擦肩而过。 白果跌跌撞撞地跟在壮汉们身后,追在后面的伙计大多一瘸一拐、鼻青脸肿,壮汉们走到近前,呲着牙将几个人事不知的伙计扔到地上。 「杜小姐,诶哟真是不巧,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家伙计?走路上都能把死老鼠扔人身上,我们兄弟一问,说那是你家新买的材料,我们不信,这不,只能带来这边找你评评理。」 隐在暗处的护卫们提剑护在杜景然身前,厉声喝道,「不得放肆!」 杜景然认得壮汉们腰带上属于漕帮的五彩缕纹绣,被护卫喝止,他们搓着手,挤出憨厚模样,「不是、不是,凶什么?大家讲讲道理嘛!真不讲道理,我们走就是了。」 说着,竟是转身就跑。 杜景然怔怔扫过被毁了个干净的宴席,溪水潺潺流过,刺骨的寒意让早晨的阳光都显得冰冷异常,她脑中一时晕眩,跌坐在地,双唇翕动,几近无声。 白果战战兢兢靠近自家小姐,才听清了她在咬牙切齿念些什么。 「混蛋!势利眼!不要脸!」 即便面容扭曲,自小受的教育也不容许她像泼妇一样破口大骂。 「小、小姐。」白果紧张地叫道,「知府遣人送了消息来。」 杜景然眼珠动了一下,搭着白果的手起身,「他说什么?」四个字,好似从牙关中挤出。 白果道,「王爷去了简家,雍知府确认华阳王要做什么之后,定然第一时间再传信给小姐。」 「简清……简清!」杜景然身子晃了晃,一挥袖,向自己住的高阁而去,冷哼一声,「他还记得自己是谁。白果,派人去查,多少人今日去了简家,我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披帛裹纱的歌女们抱着乐器缩成一团,望着杜景然离去的背影瑟瑟发抖。 「小姐竟然是这样的人吗?」这样的问题在今日见过杜景然冷脸的婢女小厮之间流传起来。 那层仙子温柔的假面,终是有了裂痕。 ☆☆☆ 一座城池,两种悲欢。城中有人气得够呛,也有人喜气洋洋。 临近巳时,后厨早早备好的凉菜依次送上长桌,做着半个跑堂活计的阿菇和李二娘挨个介绍着菜品名称。 口水鸡、蒜泥白肉、泡椒凤爪、翡翠胡瓜。 第27章 四道凉菜色泽鲜亮,气味各异,光是这凉菜拼盘就十足显出功底,有先前吃过简家菜的掌柜已经低声交谈起来,这四道菜,竟是先前从未见过! 简清站在柜台前,将惊讶的眼神收入眼底,正算着时间看什么时候上热菜,就听到坐在两张长桌之首的两位大人物语声一停,楚斐转向了她的方向,「简掌柜。」 因着知府和华阳王的到来挪了位子的学正和徐夫子同时以汤碗掩面,想起来先前简清肆无忌惮倒追华阳王的「丰功伟绩」,对今日开业宴席能否成功进行多出来了些许担忧。 人说小娘子皆长情,若是今日惹恼了华阳王,这酒楼怕是又开不下去了。 简清神色不动,像之前迎两位大人物进门时一样含笑一礼,「王爷何事?」 楚斐沉默地打量着她。 记忆里那个眼神晶亮、会像只小狗一样看着他的少女与她逐渐重合,楚斐愈发肯定曾经简清那副张口闭口全在夸他好看、说要嫁给他的模样和简清故意输掉自家招牌一样,都是厨艺绝佳的大厨的一时怪癖。 楚斐忽然想起,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从未敬畏过他的身份。就像现在,简清口称王爷,但腰身挺直,目光澄澈清冷,仿佛「王爷」二字只是一个食客的名字。 这很好,毕竟他要的是厨子,而不是畏缩的奴才。 「王爷?」简清久等不到回答,催促地又唤了一声。 一句「你有什么麻烦」在喉咙里滚动一圈,重又咽下,楚斐打消了提剑斩了简家的麻烦让简清为自己专心做菜的念头,垂眼扫了一眼桌上菜色,问道,「为何不再做简家菜?」 简清轻笑道,「我是简家子孙,我做的,便是简家菜。」 顿了顿,确定华阳王没有再提问的意愿,简清看向一侧喝酸梅汤的温学正,正要起话头,就被温学正抢先一步。 温学正对上首的知府一礼,「大人,先前不知您百忙之中竟抽空前来,下官一时无状,应了简氏酒楼开业揭牌之礼,不知这揭牌礼,大人可愿为简氏扬名?」 雍淮淡淡一笑,转向楚斐,「王爷意下如何?」 楚斐冷着一张脸,还没开口,忽然外间一阵喧哗响起。穿着便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急得满头大汗,在长桌上自行找了位置站定,对上首一礼,「下官、下官来迟。」 雍淮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欸,今日酒楼之中,都不过是来贺开业食客罢了,各自找地方坐吧。」 官员们像是得了什么指点,连忙又对简清点点头,「简掌柜,开业大吉。」 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散去,原本有些坐不满的大堂里挤满了人,简清侧身对后厨窗口中探出头来的阿菇点点头,守在后厨的几人捧着菜盘次第走过。 麻婆豆腐、响铃肉片、青椒酿肉,三道菜上完,响铃肉片的芡汁倒入盘中,呲啦作响,抄手金黄若铃,堂中不知谁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雍淮似笑非笑地瞥简清一眼,楚斐翘了翘唇角,他就知道,即便先前简氏酒楼还未开业,送到他面前的也是酒楼的招牌菜色。 肖勉在门前大声提醒,「东家,巳时要到了。」 简清迟疑一瞬,还是转向雍淮,躬身施礼,「可否请大人赏光,为小店揭牌?」 雍淮点了头,起身随简清向外去,瞟了一眼楚斐,问道,「简小娘子,不知这七道菜的数目,可有什么说法?」 时下宴饮菜色成双,单数的几乎没有,难怪他有疑问。 简清淡淡笑道,「实是八道菜,四冷四热,取个吉利。还有一道压轴大菜毛血旺,等揭牌后就上,大人稍后便能尝到。」 毛血旺。 这名字楚斐不曾听过,看着简清落后雍淮一步的身影,和两人不紧不慢的脚步,他忽然觉得有些腻烦,按这速度,要什么时候才吃得到菜色? 「奔霄。」 侍立一旁的奔霄立马上前,「王爷。」 楚斐扬扬下巴,淡然起身,「去,告诉雍淮,本王为简氏揭牌。」 奔霄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就算是为了和雍知府别苗头,似乎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一眼王爷脸色,前面简清与雍淮两人离门口越来越近,楚斐横过来一眼,「嗯?」 奔霄瞥见门前肖勉刚刚挂上去的两串鞭炮,终于想出来了合理的理由,急急道,「王爷,我替您去揭牌,您万金之躯,万一伤了可该如何是好?」 话没说完,楚斐已经大步走上前去,「回去自己领罚。」 奔霄再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看着王爷在匾额下站定,先知府一步,生疏地握住牵动门上匾额盖布的布条,冷着一张脸道,「雍知府,你自视比本王地位更高么?」 雍淮目光扫过楚斐与简清二人,含笑后退一步,「自然王爷为先。」 第28章 简清诧异地看一眼身侧站定的华阳王,捏住肖勉递来的线香,不伦不类地施了一礼,「多谢王爷赏光。」 她本应说谢恩的,楚斐想。但他向来不是个计较礼数的人,这次也一样。 吉时已到,吉时已到,简清一手提前捂住耳朵,一手拿着线香去触爆竹尾端的引线。 「开——业——大——吉!」 简清的声音和许多人的喊声混在一起,红布落地,或真诚或敷衍的笑容同时转向简家姐弟,一时间铺至长街的两挂爆竹同时燃起,噼里啪啦的炸响声如雷霆轰鸣。 雍淮与楚斐揽袖站在匾额之后,楚斐手中还攥着红布的布条。火药熏人的烟尘升腾得到处都是,掩在二人面孔之前,让再冷的脸色都模糊温和起来。他们不坐,堂中匆忙赶来的大小官员也不敢坐下,僵着一张笑脸道喜。 金谷自烟尘一侧走过来,打开木盒,卷轴一落,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和气生财」显于人前。金谷含笑摇起折扇,靠近简清,「如何,这份礼,阿清可喜欢?」 酒楼大堂里有识货的人惊呼出声,「这、这是张千山大师的笔迹!价值千两啊!」 简清瞥一眼金谷,问道,「你什么意思?」 金谷在折扇后对她眨眨眼,「恭喜你开业,高兴吗?」 四周都是喧哗声,简清选的爆竹十分长,直到现在炸响的声音仍不绝于耳。两人说话非要靠近才能听清楚,楚斐看着两人贴近的身影,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 不等简清再问,金谷一个闪身,带着身后一看就不好惹的壮汉大摇大摆进了门,简清看见肖勉跟在他们身后,也就不再多管。 简澈站在铺天盖地的道喜声中,紧紧抱住姐姐的腰身,侧着脸仰头去看新挂上去的匾额,在轰鸣喧闹中大声喊着,「阿姐,我好高兴!你最厉害了!」 简清回抱住他,眯着眼睛躲开空中红纸碎屑,勾起一个笑容。 经过北城门,无论是准备去做什么的人,都在这条街前停下脚步,随大流道喜起来。先前不曾出门道贺的几家掌柜,不管心里怎么想,都站出来团团施礼,嘴里的吉祥话不曾断绝。身边全是笑脸喜声,刚到这个世界时的冷言冷语和讥讽仿佛从不存在。 无论后来过去多少年,小简掌柜手下的简氏酒楼初次开业时的景象,仍被凤溪城的居民们津津乐道,再也不会有一家酒楼能得那般待遇。 揭牌之后,众人随着知府和华阳王重新落座,猛然发现,桌面上除了先前上的七道菜色,还多了一盆红艳艳的菜品。 简清牵着简澈站在大堂中间,扬声介绍,「这是今日的压轴菜色,毛血旺。多谢各位今日赴我简氏酒楼的开业宴席,后厨备的有米饭和冷淘,稍后便会送上。」 眼看两位大人物对简清点了头,道谢声在大堂里此起彼伏,虽然惊讶今日知府与王爷为何不入雅间,但下面的官吏商户也不好提问,只得动起筷子,闷头吃起来。 鸭血凝而弹牙,半点不带血腥气,毛肚脆嫩爽口,黄喉认得的人不多,吃到嘴里便令人眼前一亮。压在底部吸饱了骨汤的豆芽豆衣软嫩嫩的,解了一时之辣,再回头尝三样主料,鲜香麻辣,红油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夏日里的炎炎火烫提前到来,没吃几口便满身是汗。 但奇怪的是,明明又热又辣,却少有人停嘴的,都是一边吸气灌水,一边与同桌食客争抢着盆中吃食。 从迎仙楼消夏宴上赶过来的几个官吏吃了个肚圆,才停了筷子,小声将两家菜色相对比。简家菜材料低廉,碗盘也是普通瓷器,完全比不了迎仙楼的精心奢靡,但…… 一人叹了一声,「简家这滋味,够味!」 吃饭么,追求的不过是食物本身罢了,装点和材料再好,也抵不过能抓住人的胃的味道。 宴席方开,简清在长桌旁站了一会,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等到。 雍淮和华阳王动筷的动作都带着相似的端雅,一人眉眼温和带笑,一人冷峻严肃,左右都是奉行「食不言」准则的模样。 眼看两位大人物似乎不需要陪侍,简清也就告了退,带着自家几个小工穿梭在大大小小桌间。 八道菜加上后端上桌的米饭冷淘,吃完还不到一个时辰。 雍淮带着许阳先行离开,楚斐坐在长桌首位半晌没等来酒楼新任的简掌柜目光落在他身上,脸色一沉,也挥袖离开。 大人物走了,剩下为了来讨好他们赶来的豪商官吏既没了目标,也吃完了菜色,便跟着纷纷离开。各家掌柜货郎恋恋不舍地灌了几碗酸梅汤,来简清面前一一许下未来再来的约定,也走了个干净。 忙了一早上的酒楼众人收拾起杯盘碗盏,倒是没有残羹剩饭,大多连汤汁都拌了饭吃,但要再次使用,总得好好洗刷一番。 简清指挥着几人将东西运回后院,给自己和简澈各倒了一碗酸梅汤,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29章 金谷和雷山带着他们的人仍大大咧咧坐在角落,金谷剔了剔牙,歪靠在墙上,侧头听了几句刚刚从门外跑进的地痞禀报,勾勾唇角。 一旁宴席初歇,简清正准备应对正式营业,金谷冲她招了招手,「阿清,想知道迎仙楼的消夏宴今日做的是什么菜色吗?」 他那双桃花眼缱绻温柔,只差把「你说句好听的我就告诉你」写在脸上,怎奈对上的是正忙碌的简清,半点不给他面子。 简清道,「虽然你送的那副字不错,但是想点菜,门儿都没有。给你折算成饭钱如何?」 楚斐去而复返,刚刚跨过门槛,正听见简清这句,不知怎的面上一热。他轻咳一声,「简掌柜,如今可有闲暇?」 金谷脸上笑意一收。 简清瞥他一眼,放下手中抹布,从角落里迎出去,淡笑施礼,「王爷有何事寻我?冷淘与先前几样凉菜后厨还有备下,菜牌上其他招牌点来还需稍坐片刻。今日开业首日,全部菜品都是半价。」 柜台后墙上的一溜菜牌正好被风吹起,哗啦啦地响着,若是认真去看,就能发现其实二十多个菜牌上,只有六道菜名。 楚斐盯着其中写着「毛血旺」三字、下面绘着方块鸭血的牌子,径自带着身后方才被训斥过,还蔫头耷脑着的奔霄进门,闻言脸色一沉,脚步顿住。 简清见华阳王站在门口久久不动,想了想,又问道,「王爷是去雅间还是在大堂?」 「前面带路。」 酒楼侧面远离厨房的雅间已经被张婉和几位小姐占去,此时里面行酒令的嬉笑声仍未停歇,显然也不晓得外间发生了些什么。 楚斐主仆被引进旁边一间,雅间的名字别具一格,与旁的酒楼大不相同。 门上书着「沸腾鱼」,进门一眼便能瞧见白墙上绘着的辣椒活鱼和红汤大釜,工笔细绘,活灵活现,却被突兀点上去的简单五官破坏了画的完整。楚斐记忆里那日峭壁之下吹来的风中鲜香麻辣的滋味再次翻涌重现之前,便被画上滑稽的五官表情中止。 长得好看的人,连静止不动时都是一幅画作,他若不开口,仿佛说话惊醒他的沉思都是一种错误。 然而他身处的并非什么高阁巍峨之所,隔壁的嬉笑声不绝于耳,跟在华阳王身边的简清铁了心要做那个满是铜臭味的错误,开口道,「方才席上王爷只动了几道菜品,我给王爷上一碗卤味冷淘如何?」 楚斐拧起眉头。刚吃完的那顿过于丰盛的早食,本就不符合他的行事习惯,如今再踏入酒楼,她竟还当他是来吃饭的? 年轻掌柜的脸上毫无畏色,甚至带了点疑惑,好像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悦。 楚斐收紧手指,沉声道,「掌柜先前忙于修缮开业,无暇为本王料理吃食,如今开业之事已了,不知何时践诺?」他拖长了一点声音,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不悦,「或者,还有旁的麻烦?」 属于上位者的气势沉沉而下,迫着简清给出一个答案。华阳王的勋爵并非来自血脉,而是北疆战场上一步步杀出来的血路,此时沉下脸,似有尸山血海汹涌而来,满是冰冷的血腥杀机。 奔霄听到主子的话音,脸色一正,手掌已经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显然,他们若是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并不介意直接强令简氏酒楼关张。 金谷在角落里侧头与雷山说话,像是看到什么有趣事情似的,低低笑了起来。 房门未关,留在大堂里的几人见奔霄按刀的动作,皆是脸色微变,阿菇战战兢兢差点跪下,李二娘一把扯住她,拉住阿菇向后退去。肖勉抬步上前,却被雷山带来的漕帮手下之一在背后按住了手腕,「别动。」 简清歪了歪头,淡淡笑了一声,「王爷上门既是食客,如今酒楼初开,只有我一人掌勺,王爷若是想吃饭食,来简氏酒楼便是,为何偏要我去军营?」 「放肆!」奔霄厉声喝止,「王爷行事,还需向你解释不成?」 简清眉梢都没动一下,平静道,「殿下礼遇庖厨之名,我有所耳闻。当初我父亲在时,王爷前来我家酒楼用膳,从未要他去军营料理吃食。如今换我掌勺,王爷却要我入营做菜,不知是认为我不如我父,还是瞧不起我简氏酒楼?亦或是,殿下的礼遇其实全是虚名?」 这话说得诛心。 「你以为自己凭什么和简师傅比」这句话已经冲到了奔霄嘴边,却被楚斐抬手示意住嘴。 楚斐点了点头,漠然道,「既然如此,那便作罢。」 他说着作罢,人却一动不动,气氛一时僵住,简清笑道,「既然如此,之后王爷想要用膳,吩咐一声,酒楼送去或派人来取就是。」 楚斐冷着一张脸,霍然起身,丢下一句「晚间奔霄会来寻你」匆匆离开。 门外几人眼看着天潢贵胄从面前风一样离开,方才还拦着阿菇的李二娘整个人软了下来,靠在桌角连连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亲娘诶,好吓人!」 第30章 阿菇急急跑过来,小脸上全是担忧,「东家,没事吧?」 简清推着阿菇肩膀让她转身,「有什么事?快去忙你们的。」 越过阿菇肩膀,能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金谷唇角含笑,遥遥举杯相敬,简清扯扯唇角,笑了一声。 金谷这样一个向来唯恐天下不乱、四处找乐子的人,只是因为这里的饭食好吃,可完全不能解释他如此劳心劳力地又是每日来吃饭、又是开业送字画、又是传递对手情报的做派。 联系金谷踏足简氏酒楼的时机前后想想,也只有一个解释。他认为简氏酒楼能让他看到更大的乐子,这才乐此不疲地出现在她眼前。 看乐子便看吧,迎仙楼摆在那里,后面可还有更多的乐子可看呢。 简清抬步出了雅间,肖勉甩脱了制住他的漕帮壮汉,堵在门前像铁塔似的拦住她的去路,声音艰涩无比,眉眼却带着笑意,「小姐,你、你不……」 他结巴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侧雅间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张婉倚在雅间外,眼睛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掩口轻笑,「阿简,你什么时候换的口味,我怎么不晓得?」 简清偏偏头,「让开,之前让你考虑的事情,你想得怎么样了?」 肖勉黝黑脸庞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凝固住了。 简清转向张婉,淡淡笑道,「少来取笑我,先前听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 「还不是你家这木板,实在太薄,哪里就能怪得到我头上?」张婉理直气壮地说完,神秘兮兮地伸手来拉简清,悄声问道,「我听你口气,当真不喜欢他了?」 张婉声音放得极小,却瞒不过站在近前习武后耳聪目明的肖勉耳朵,闻言,他紧张地偷眼看向简清,不自觉攥住了拳头。 简清无奈一笑,「说了我跟他没关系,怎么还问?吃你的饭吧!」 张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动心也好,酒楼赚了银钱什么人招不来?你这手艺,等有了合适时机,呈上去赚个御厨名头倒也不错。京城离得太远,摄政王,啊,不对,现在当叫肃亲王了。肃亲王殿下封地在关中,你要不要试试看,去搏他的青眼?」 简清心中一动。 通过御厨或富商之路跻身上游改变阶层,的确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原身记忆里对朝政没什么了解,又地处偏远,只记得如今是大梁庆德十年,三年前府衙因为当今圣上亲政还放过一批犯人。但皇帝亲政之前发生了什么,实在是一概不知。 而她即便历史学得不好,也晓得历史上凡是摄政王,要么最后自己做了皇帝,要么尸骨无存,没什么好下场,这个被分封到边城的亲王,却像是一个异类。 上下打点关系可以,若说去抱旁人大腿,简清本身没什么心理包袱,但前世商海浮沉,高位者大多对附庸有自己的打算。像肃亲王这种贵族,恐怕和华阳王态度一样,要么当酒楼是他的钱袋,要么当厨子是他的私厨。左右都没什么自主权,即便去抱了大腿,最后怕是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嗳,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张婉摇晃着简清手臂,简清按住她的手掌,推她进门,「瞧你想得那么远,事事为我打算,要不要考虑一下,投钱入股酒楼?」 雅间里几个纨绔男女正拿筷子敲着碗边,不伦不类地端着酸梅汤唱行酒歌,这一句话出口,霎时令房间一静。 一行人进门时简清正陪在知府和华阳王身边待命,没顾上招徕,还是李二娘心细,看到几人里大多是富家女郎,引着入了雅间。此时简清大概扫了一眼,都是些过往原身宴饮上的熟面孔,大多身份上与张婉相似,是不怎么受人欢迎的边缘人物。 张婉被简清的话惊住一瞬,回过神来搡了一把她的肩膀,苦笑道,「你浑说什么,谁要你家酒楼了?」 简清淡笑道,「别赖我,我说的是你投钱来拿干股,我赚多少,起码能分你一点,也算是个零花。怎么样,我对你可是青眼有加,才同你讲这笔生意。」 张婉哼了一声,带着点娇蛮嗔道,「父母在,如何置产,你且戏弄我吧。」 见张婉不为所动,简清也就放弃了继续游说的念头,笑道,「不入股便不入,生什么气呢?酒楼之后我做掌勺,各位小姐公子家中若需办席面,替我提一句可好?」 张婉呸她一口,「当真是做了掌柜威风起来了,到哪里都不放过拉生意的机会。走吧走吧,你在这里,平白熏了我们一桌铜臭。」 简清被张婉两下推出门外,门扇一关,门内五人面面相觑,有人喃喃道,「她这手艺,可比平常在家吃的席面好多了。」 张婉横过去一眼,「你有那本事说动管事,便去啊。到时候别席面吃不到,还给阿简惹一身腥!」 第31章 那人缩缩脖子,讷讷道,「但、但她说的投钱,可是真的?」 张婉按着门板,叹了口气,「再看看吧。阿简如今做了掌柜,心思我却是愈发看不透了。」 此时不是吃饭时间,酒楼大堂里只有金谷一桌,喧闹声却半点不小。 简清出门便看见金谷正举着装了酸梅汤的小碗与身边人说笑,几个壮汉围坐一圈,笑起来声音几乎能震聋旁人的耳朵。 肖勉站在一旁,拎着茶壶为金谷带来的独臂客人添汤,动作熟稔,显然是早就彼此熟悉。倒完汤,他一抬头看见简清从门内出来直向这边而来,手下一顿,汤半点未洒,仔细去看却能看出来茶壶在空中微微颤抖。 简清接下茶壶,稳稳放回桌上,笑道,「金大,你过来到底是贺喜,还是来拐跑我家伙计的?」 我家伙计,四个字在肖勉舌尖来回咀嚼,心上几乎溢出蜜来。 从出生到生存,他向来是没什么选择余地的。年迈的老者给过他人生中第一次选择,如今娇小的少女又以掌控者的身份挡在他身前,他想他此生都会挂着这个名号,带着属于简家的印记,为她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但有人戳破了他的美梦。 金谷无辜地眨眨眼,「我分明是事事为阿清打算,你家酒楼过往拜的码头换了人,这不就让你过来拜见一下雷帮主和他的爱将?」 肖勉从陶陶然中清醒过来,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这位是蜀中漕帮的副帮主,雷老大。别怕,雷老大是个好人,我在码头时多受雷帮主照顾。」 凤溪城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山路难走却漕运便利,漕帮的名号对于各家商号来说,几乎等同于一面金字招牌。而对食肆酒楼而言,它意味着的却是漕帮手下比地痞凶蛮得多的帮会成员。 简清连看都没看肖勉,低头施礼,「我招待不周,叫雷帮主受了冷落,不知一年的奉金如今多少,折算成饭食可好?」 少女的气质过于淡然,以至于说着交保护费的事情,都好像是在谈一笔再普通不过的生意。金谷哧哧笑起来,「偏你会做生意。有肖勉在这里,还犯得上交什么奉金呢?」 雷山慢吞吞开口,惜字如金,「小勉,你的恩,可报完了?」 金谷在一旁闲闲插嘴,「若不是肖勉觉察今日酒楼门前有人鬼鬼祟祟,求了老雷来,你家这开业之日,怕是要闹出大事。」 简清讶然看了一眼肖勉,肖勉垂头并不看她。 肖勉行踪有问题并且不会在酒楼长留,这是简清一早就知道的,但被人上门来要自家伙计,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肖勉与她之间并无恩情,想来和许阳一样,也是简父留下的善缘,但他能出面作证,又前后帮了这段时间的忙,再大的恩情也该还完了。 旁人既替肖勉开了口,简清便顺势点头,「肖勉,多谢你这些日子的帮衬。你这一身机敏武艺留在酒楼也是空费,既然有了前程似锦的去处,我也不耽误你,工钱你且拿好。」 简清边说着,边从荷包里点出铜钱,拿一根细线穿过,递给肖勉。肖勉僵在原地,半晌没有接过。简清皱眉看他一眼,肖勉才收了钱串,站在雷山身边,肩膀垮下,气势低落下来,有如一头弃犬。 「啧,阿清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金谷挑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简清瞥他一眼,重新向肖勉二人笑道,「下次见面,说不得便是肖舵主了。若是之后想吃酒楼菜色,雷帮主与肖勉遣人来寻我便是。」 几句之间,便从伙计变成了外人,肖勉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就他们寻你可以,我便只能来酒楼吃不成?」金谷摇着扇子起身,说着,像被简清提醒了似的,做出恍然大悟神色,「是了,忘了告诉你,迎仙楼今日消夏宴做的是碧梗消夏排,据说之后要做时令招牌之一,主材他们瞧见了排骨、糯米和荷叶,这滋味你会不会做?」 简清挑了挑眉,「你自己想吃,何必拿迎仙楼激我?」 金谷露出些落寞来,假惺惺道,「人生苦短,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雷山像是寡言的性子,进门后简清也只听他说过一句话。雷山一挥手,几个漕帮壮汉也随他一道离开。金谷在他们背后哼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小调,走路七扭八歪,出门时还转了个圈,有些疯癫的样子。 简清送他们出门,折扇掩住金谷半张面孔,远远望来,一双眼睛里并无半点柔情,桃花眼灼灼发亮,全然是迫不及待的亢奋。 简清手一顿,转身进了大堂。 进门前能与雷山并肩的只有金谷一人,离开时却多了一人。肖勉和金谷一同落后雷山一个身位,他冷冷看了金谷一眼,「就你有张嘴不成?」 金谷折扇一合,敲了敲他的肩膀,「小勉兄弟,这求娶女郎的事情,可不是你这样做的。」 第32章 肖勉脸上的红晕连黝黑的肤色都盖了下去,若是简清在这里便能看出来,他脸上全然是在她面前常见的无措。他吭哧吭哧喘了几口气,差点憋到背过气去,许久才道,「金郎君不要胡说,空口污了东家声誉。」 金谷摇头大笑,「你啊,你啊!小娘子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你都看不清。」 一行人渐行渐远,酒楼里只剩还在雅间玩乐说笑的几个纨绔。 柜台前的桃花枝还是肖勉早上上工时从山里折回来的,此时香气淡淡,旁人看见都该起了物是人非之念,简清望着它,在柜台上摊着的草纸本上记下一笔,「有空记得去摘花」。 墙上挂着的菜牌里空落者多,简清捏起其中之一,想了想,在空菜牌上落笔写下「荷叶叫花鸡」,菜牌上上了一层清漆,炭笔痕迹浓黑,有簌簌粉末掉落,在一排工笔细勾的小字里颇为突兀。 这种画画写字的活计,还是朱木匠做来更顺手些,就好像选菜色,还是她做来更好。 听金谷的说法,迎仙楼做的应是荷叶糯米排,荷叶相关菜色简清做得不多,但厨艺总是相通的,不过调味和材料上要多费些功夫。 凤溪城中除了富家宅院里的池塘,没有地方种着荷花,去别处买有些颇费周折,还是药铺里的干荷叶合用些。而选了干荷叶,取鲜嫩荷叶之味的几种菜色便不能再做,在其他里选择,最优的便是叫花鸡。 即便金谷不说,简清这几日也派阿菇他们出去打听了些迎仙楼招牌菜的消息,此时只是把旁的菜品换成这个。 没了方一品在两家之间做跳梁小丑,迎仙楼腾出手来对付他们眼里死而复生的简家是必然趋势。而酒楼之间,除了吃食出问题或者官府强令关停,也就是招牌菜能吸引多少客户的争夺。 食客总是纯粹的,吃食好吃,便是他们唯一的追求。而其中少有的恋旧者会因为往日记忆,遗憾老店的江河日落,因此拒绝选择别家食肆,但显然,到凤溪城才半年的迎仙楼并不足以构成恋旧的那个「旧」字。此次的感情牌,抓在自家这个百年老店手中。 「阿姐!」正想着,简澈一蹦一跳地跑来大堂里,举着礼单本子给简清看,「阿姐,王三娘子好像没有来,你看是不是?」 王三两个字,笔画简单,简澈认得的字里,刚好就有这两个。简清拿了本子扫过一眼,的确没有王三娘子或是王小的名字,不免皱了皱眉,「阿菇。」 提了小桶来收拾方才金谷那桌桌面杯盏的阿菇应声抬头,「东家?」 简清一指后厨,「手里的活交给二丫,你去替我跑个腿,去后厨把凉菜装上几道,往先前去的青凤山王家送去。就说今日开业,与三娘子分分喜气。」 阿菇喏喏应了,也不多问,攥着抹布就急急跑走。简清几日看下来,阿菇虽是招工四人里最瘦弱的那个,说起话来也文文弱弱,但手脚颇为利落,什么活都抢着做,倒是个急性子。 简清遣了阿菇去王家,一回头看见简澈在她身边探头探脑半天,看上去却不是专心来做事的样子,半晌问道,「肖勉去哪里了?」 简清看破他的心思,点了点简澈脑袋,「说吧,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简澈耍赖一样抱住姐姐腰身,小声道,「朴六是青凤山人,听他说,肖大被肖勉扔回家之后,四处敲门道歉。说是当初被我们家收留,却做下恶事,还叫乡亲们一同作恶,实在是对不起我们。我觉得,他们上次来道歉,应该是真心诚意的,阿姐为什么要让肖勉离开?」 简父做了一辈子的老好人,帮过多少人,他自己也记不清。可若不是简清穿越到大梁,恐怕此时已然是家财散尽,连独子都要流落街头的结局。那时候,那些想报恩的人又在哪里? 肖勉或许是诚心报恩,但真正该受他报恩的人,早已不在了。 简清摸了摸简澈脑袋,无声叹了口气。 要说今日最大的热闹是什么,在凤溪城街上随便抓一个人来问,任谁都会说是简氏酒楼的开业。 消夏宴?那是什么? 来自简氏酒楼的炸鸡柳、卤鸭脖、泡椒凤爪三大小吃短短时间里风靡全城。 在酒楼开业宴席上吃过的人,有的去寻了相熟食肆点名要做,有的回去辗转反侧,又跨了半城来找简家购买。每日在街上跑来跑去玩耍的孩童得了不要钱的吃食,吃食又相当美味,就此对鸡柳和糖油果子的滋味念念不忘,见了穿着类似柳二丫和李二娘衣裳的人都会扯住衣袖问一句「今天还有鸡柳吃吗」。 一传二,二传三,地处城中心离城北简家相当远的迎仙楼也躲不过风潮的席卷。带了家人来迎仙楼吃饭的宾客里,就有孩子吵嚷着要吃椒盐鸡柳,大哭大闹之势,连平日里最爱的甜羹都哄不住了。 掌柜堆着笑容在一边擦着汗,迎仙楼掌勺卞大厨被从后厨叫出来,手里举着萝卜花,有些尴尬地哄着孩子,哄了半晌也没哄好,只得低声下气地问道,「小少爷,那椒盐鸡柳长什么模样,你告诉我我才好去做啊。」 第33章 刘小宝拍着桌子,大叫,「椒——盐——鸡——柳!炸出来的,脆脆的,你是厨子吗?怎么听不懂我说什么!」说着,他转向一旁的母亲,身子扭糖似的缠上去,「阿娘,杜姐姐不在,他连我说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去别的地方吃吧。」 刘家少夫人按按额角,传来跟着小少爷的僮仆,「少爷在外边吃了什么,怎么没有报过来?」 僮仆从刘小宝开始拍桌子就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地答道,「是、是蒙学回来路上一位娘子发的,说是今天开业不要钱。她是简氏酒楼的人,小的想着是酒楼出来的吃食,应当没什么事,就、就让小少爷吃了。吃完没多久夫人便带着少爷出门,小的一时忘记禀报,请夫人责罚。」 杜景然午睡初醒,就听闻白果禀报城中刘老的孙子在院子里闹了起来,说的吃食名字卞大厨听都没听过,叫什么「椒盐鸡柳」,四个字拆开来都晓得是什么,放在一起却让人有些难以理解,这才请她出面。谁知道她匆匆过来,却又听到了简家的名号。 简家,又是简家! 杜景然吸了口气,挑开小亭竹帘,温柔笑着迎上母子二人,「小少爷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可是谁惹你不快了?说给姐姐,姐姐去罚他。」 刘小宝惊喜地欢呼一声,「杜姐姐,快来,给小宝做椒盐鸡柳!」 听到这道菜名,杜景然狠狠攥了一下手心的帕子。来之前她还想过要研究一下这道新菜究竟是什么,毕竟厨艺总是在一次次磨砺中精进,即便是在这荒僻小城,或许也会有人有奇思妙想。但当知道了这是简家菜之后,让她仿制无异于羞辱。 可刘家有刘老坐镇,光是一本《留园宴饮杂记》就让他被嗜好吃食的老餮们在文坛中夸了又夸,虽然他年已老迈,但若是此时得罪于他家之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出一本《凤溪风土》之类的文书,将自家产业贬低一番? 刘老已经致仕,后辈里尚无踏上官途之人,连外祖父的名声在他那里都不一定管用,文人的笔杆子,实在令人厌烦。 杜景然勉强挤出笑容,柔声道,「椒盐午食过咸了,不若吃圆子可好,或是翡翠莼鱼羹?」 刘小宝猝然翻脸,两条小短腿在座椅上翻腾起来,「我不要,就要椒盐鸡柳,我就要!杜姐姐不会做,我就去、去那个叫简什么什么的酒楼吃!」 刘少夫人外面看着是个端庄雅正的大家夫人,骨子里却再疼孩子不过,此时见儿子不悦,连忙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好好好,我们去简家。」 杜景然看着刘家人匆匆离开,脸色沉了下去,被睡意冲淡的恼火重又涌上,她死死盯着几人离开的背影,气到浑身发抖。 进了迎仙楼的客人,还从未有过转头去了别家的事情! 卞大厨在一旁喃喃道,「椒盐鸡柳……这个柳字,莫不是柳叶?可凤溪城里,哪有柳树呢?」卞大厨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向自家在庖厨之事上颇为擅长的小姐请教,就被掌柜一扯衣袖,这才看见杜景然阴沉的脸色。 「以后,不许刘家小少爷和少夫人进店。」杜景然下完命令,连看都没看卞大厨一眼,挥袖出了水榭小亭,「白果,简家除了这道菜,还做了什么?」 「主菜叫毛血旺,还有响铃肉片、夫妻肺片……」白果一口气报出来七八道菜名,窥见小姐神色不虞,小心翼翼道,「都是些肚肠鸭血,边角料罢了,给下等人吃的吃食,小姐不必忧心。」 杜景然猛地止住脚步,冷冷看向白果,「你说谁忧心?简清是贱役,王爷也是么?」 「奴婢、奴婢说错了。」白果深深低下头去,左右开弓扇着自己耳光,许久才听到杜景然一句,「起来吧。」 杜景然的怒火在三月末的这一天里被简家这一名号反复点燃,直到夜深也灼到心口发闷迟迟食不下咽。等到去小凤山送食盒的伙计回来禀报王爷用了别家的膳食时,她下意识冷笑一声,「莫不是简清做的?」 伙计一愣,小心向后缩了缩,这才答道,「正是简家送去的食盒。听奔霄侍卫说,做的是菠菜冷淘。」 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又出现在耳边,杜景然压抑道,「出去。」 夜沉人静,第二日杜景然仍是那副温柔模样,只有白果晓得夜里小姐完全没有睡好,连梦里都在叫着,「我不许你看她,不许!」 消夏宴后,虽然当日捧场的官宦富商大多匆匆离席,但后来念着一口碧梗消夏排回头来寻的客人也不少,杜景然应着食客问询还会不会做江南菜色的话音从大堂中间走过,吴侬软语,佳人轻笑,清甜滋味顺着各桌上的菜色腾起,夏日暑气便消了个干净。 正说着话,便听见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话头,感慨道,「江南的荷叶鸡也是一绝,简家做出来那个滋味,啧啧,比我在江南时吃到的还要好三分。」 杜景然已经走到了大堂边缘,闻言微微皱眉,脚下一顿,侧耳去听堂中话音。食客评点,她不好干涉,但简家这荷叶鸡的名字,听起来便是与她做的消夏排一个路数,实在令人心中不适。 第34章 有人在一旁来了兴致,「简氏酒楼人家那叫叫花鸡,哪是你在江南吃的荷叶鸡。名字起得低俗,出炉时那味道却能飘十里去。这几日做的叫花鸡每天只卖四只,听说做完这段时日便不卖了,我昨日去时别说是鸡,连吃鸡的人都没瞧见一个,光是满酒楼那股子香气久久不散,真是令人馋得慌。你可是抢上了?说说,怎么个好法?」 「你心急什么?」有人追问,先前说话那人便卖起了关子。杜景然侧耳细听,半晌没听到关窍细节,但光是食客们对简家的盛赞就已然令人心中躁郁。 白果见杜景然久久不动,在她身后小声唤道,「小姐?」 「先前你说的简家开业宴的主菜是什么?」 白果摸不清小姐在想什么,只得老老实实答了,「毛血旺,里面有毛肚、鸭血,是辣味菜色。」 杜景然离了大堂,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径命道,「先前巡山没有找到辣椒说是被她挖了回去,去拿银钱收买也没人献上来。既然如此,你们去简家把辣椒给我拿回来吧。」 隐在暗处的侍卫现身出来,抱拳拱手,「小姐,入室飞盗是重罪,王爷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杜景然冷冷道,「又不是让你们去动手,怕什么。怎么,难道你们习得多年武艺,连一个商户家进去都会被人发觉么?还是你想替我做主不成?」 「属下不敢。」 ☆☆☆ 简清将立在门前的招徕木牌上的炭笔痕迹抹掉,换上新的营销方案。 正写着「买够四只送一只」,就听见背后有人咯咯笑起来,「嗳,小简掌柜真是难为人。又不让人一次全买走,还要每天抢着来买,够了四只才送一只,比先前的第二只半价可是要贵不少呢。」 简清落下最后一笔,回头笑道,「齐夫人,第二只半价是前两日的活动,今天您来得巧,刚好换了折扣,要不给您还按先前的活动如何?但是买四送一的活动,可就得下次才能参与了。」 齐夫人挽着自家夫君吴恪的手,下了马车,倚着吴恪娇声道,「郎君,你看她。我还没说什么,就把我们明日的行程定下了。」 都转运使吴恪故意板起脸,道,「我倒要看看你夸了这么久的叫花鸡有什么好的,若是不好,别说明日,你后日也别想为夫陪你出门,自己去做那叫花去吧。」 「哼,我若是叫花子,你却是什么?还不是怪你带回来那个泡椒凤爪,勾得人心里总是惦记,这不就找到简家了。」 简清假装没看见吴恪与宠妾的打情骂俏,平静施礼道,「吴大人。」 在齐夫人娇滴滴的埋怨声中,三人进了店里。此时时间尚早,店门初开,早上买过包子的人已经散去,零星几个食客坐在店里吃面,还未坐定,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青衣仆从,大声问道,「简小娘子,可还有叫花鸡卖?」 简清示意阿菇上前发给他一个号牌,「今日第二只叫花鸡便是您的,早上刚烘进炉子,客人须得稍坐片刻。」 吴恪打量着这个不知为何得了王爷青眼的少女,与两日前开业那天相比,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若是与先前做派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齐夫人把玩着简清刚刚递上桌子的号牌,绘着一只简笔小鸡的木牌在她手中来回晃荡,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们便是第一只对吧?」 简清适时递上一小碟凤爪,轻笑道,「夫人若是等待无趣,四下转转再回来取便是,等游玩回来,鸡也便烤好了。」 「就你乖觉。」齐夫人笑着拈了一块剁开去骨的鸡爪递进吴恪口中,「喏,我叫府里厨子怎么做都做不出这味儿,还怪我挂念。」 吴恪握住她的手,「我只逗你一句,你却半点不饶人?」 「不吃便算了。」齐夫人哼了一声,对简清招招手,「先前问你的话,你光是搪塞于我。如今我夫君在此,你放心说出来,不怕旁人听见找你麻烦。」 开业当天下午齐夫人吃到泡椒凤爪后寻来,正巧赶上简清做了叫花鸡,她上午吃过消夏宴的排骨,下午又吃到叫花鸡,两种相近材料自然产生了联想。 简清故作不知,「夫人相问的事情如此多,不知是哪一件呢?」 齐夫人道,「你这叫花鸡,和迎仙楼的消夏排,是不是有些关联?」 简清笑道,「这荷叶鸡的做法起自江南,我连迎仙楼的消夏宴都不曾去过,怎么就与她有所关联?夫人若说,也当说我与江南洪家有所关联才是。」 洪家,说的其实是历史上江浙荷叶鸡的传承,简清不晓得大梁的传承家族是否还是姓洪,但她做菜的做法本也只是托词于简父提及,若他家其实在大梁并不姓洪,拿句记错了也能搪塞过去。 吴恪点点桌子,一时失笑,「你简家菜做的向来是豆腐出名,你继承酒楼后做的皆是辣菜,却忽然做了道江南菜品,这时机,怕是也太巧了。」 第35章 简清眨眨眼,「难不成,只有她迎仙楼能做江南菜品么?吴大人这要求,怕是偏颇了些。」 说话的人理直气壮,听的人自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吴恪按下唇边笑意,打定了主意不论今日的叫花鸡味道如何,都会再来简家捧场。 先前两面之缘他与简清并没说上什么话,如今一看,这小娘子不仅菜色鲜辣撩人,脾性也是半点不吃亏的泼辣。想想这两日听到的王爷日日遣人来简氏酒楼外带吃食的消息,啧啧,小娘子前途不可限量。 说话间,匆匆赶来的各家仆役已经抢完了今日剩下的两只鸡的牌号,来晚的人捶胸顿足,十分懊恼,没抢到牌号的仆役们只得回转主家以待明日,来晚的食客却恋恋不舍地留在酒楼里,点一碟小菜等着叫花鸡出炉。 简家菜本身并没有什么需要烤制的菜色,因此先前尽管后厨颇大,却没有备下烤炉。装修时简清让泥瓦匠在后厨新添的烤炉,本是做烤茄子炙饼用的,像整只烤鸡这种大菜与用来烤些小物的烤炉体积对比,实在有些偏大,只能一个个排着队烤制。 第一日简氏酒楼卖叫花鸡时,四只叫花鸡出炉后放了些时候才被买走,第二日便是出炉一只被抢走一只,等到今日就是第三日,却是心急的食客早早拿上了牌号,抱着侥幸晚来一步的食客和仆役只能望洋兴叹。 四只烤鸡从早上出炉到夜晚,肥腴的鸡肉油香被荷叶素香冲淡,却并没有就此沉寂,而是形成了一股更为悠远的香味,在大堂里久久不散。 今日与昨日不同,昨日被叫花鸡香气引来的食客只能闻到鸡肉香气,今日大堂里久久不散的香气却繁复许多。 大堂里拿到了牌号的食客仆役喜气洋洋,迟来一步的食客闻着从雅间飘出来的糯米酱香,腹中咕噜噜作响,还不到午食时间,就愁眉苦脸地唤来堂中伙计,问询除了叫花鸡酒楼还有什么吃食。 烤炉中的叫花鸡香味逸散,引来路过的人抽抽鼻子,踏入酒楼,成为被香味引诱却没得吃的食客一员。 而坐在雅间里的吴恪二人则是另一种待遇。 简清敲碎了泥壳,保持着荷叶裹住鸡身的状态装在盘中送进来,刚刚解开荷叶,悠远的香气乍然一变,浓郁起来,有若实质地冲进吴恪鼻翼之间。 鸡身不大,显然龄岁尚小,只看皮色看不出选的是什么鸡种,但闻着香味,应该也不是差品。皮上一片油亮,半点没有烤制的干燥,反而正是软嫩时候,光是看着金黄色泽,就令人食指大动。 简清手持窄刀,现场剁开鸡头,又在鸡身上划开三刀,鸡腹中填满的咸鲜糯米饭便溢了出来。黏在一处却又粒粒分明的糯米上沾着油光,小块菌子、山栗和肉丁点缀其中,不等吴恪动手,齐夫人便拿了勺子为他盛出了一碗糯米饭,「快尝尝。」 吴恪嗤之以鼻,将碗推开,「我当你是吃鸡,谁晓得你却是来叫花鸡里找饭吃,这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他伸手撕下一只鸡腿,一口咬下。 肉质中饱含汁水,油腻被扑鼻荷香中和,却又尝得出鸡肉本身的鲜香微麻质感,淡淡酱香为味道寡淡的鸡肉做了点睛之笔。等肚腹饱足回味时,还能尝出一点清淡的酒香。就好像盛夏泛舟江南荷花丛中,又与友人把酒共饮,何其畅快。 鸡肉尚且如此,被裹在其中以鸡煨味的糯米饭又会是怎样滋味? 吴恪回过神来,想起方才的糯米饭,却见鸡腹中只剩下零星的糯米米粒,自家宠妾正眼巴巴看着他碗里的米饭,娇声痴缠,「郎君,你若不吃,给我可好?」 「你不是不喜糯米么,怎的吃的这般多?」吴恪冷冷说着,按住了齐夫人伸向自己碗沿的手,伸手扯了一个鸡翅放进她碗中,「吃这个,长点肉才好看。」 「哼,你不是还说我在鸡里找饭吃吗?」 「咳咳。」吴恪干咳两声,不好意思回嘴,手中拿勺子舀饭的动作,却半点不慢。 如吴恪所料,煨足了鸡肉油香的糯米饭软烂非常,原本普通的几种配料放在一起,融合出了奇妙的口感,乍入口是油润清淡的滋味,淡淡汁水带着椒麻味道淌在口中。 再细品,软烂粘牙的是糯米,微干软弹又带着一股咸香的是肉丁,软中带韧的是菌子,粉糯糯的是山栗,一口下去仿佛在寻觅宝藏,舌尖上多种滋味轮番起伏,令人欲罢不能。 等简清拎了下一只出炉的叫花鸡交给排队的仆役,再回身进了雅间照看顾客,迎面收到了吴恪的一番大肆夸奖。 从鸡肉选材到煨烤调料,全都夸奖一通,末了,吴恪陈词总结,「先前我只知小简掌柜长于辣菜,却不知做起旁的菜色,也这般美味。」 吴恪背后,齐夫人扬着下巴,得意非常。 简清看了她一眼,忍笑道,「吴大人之后常来便是,如此盛赞,我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第36章 吴恪脸色一正,道,「句句肺腑之言,小简掌柜不必自谦,过谦却有些对不起你这手艺。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这荷叶鸡是江南菜色,掌柜不曾去过江南,祖上也非江南菜色传承,却将叫花鸡滋味做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有何关窍,可否为我解惑?」 刚刚收完钱路过的简澈听了一半,站在门口偷偷摇头。这位吴大人实在对阿姐缺乏了解,这哪里是谦虚,分明是自傲啊,阿姐的回答简直呼之欲出。 果然,简清淡淡笑了一声,道,「或许,这便是老天爷赏我饭吃也说不定。过往听家父提及过材料做法,琢磨了些时日,才有了这道菜品。」 吴恪一噎,顿了顿,道,「样样都好,只是这名字却是难听,旁人都取些碧叶、金玉的名号,到了你家酒楼却是反其道行之。即便是荷叶糯米鸡,也比这叫花二字好听。」 简清解释道,「过往我曾见叫花子将鸡裹泥扔进火堆烘烤,才有此菜色,因此区别于荷叶鸡,取了叫花鸡的名字。」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说是灾年有人病重时吃过一道珍贵至极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才有了力气。后来他发达了,寻酒楼做菜,点名要吃这道珍珠翡翠白玉汤,跑遍了各地酒楼,却怎么都做不出病重时吃到的味道。百般寻觅之下,找到当年做汤的人一问,这才知道那汤哪是什么稀罕物,不过酸菜豆腐碎米煮就,只是酒楼里的厨子靠名字猜不出来材料罢了。」 齐夫人掩口惊呼,「怎么会?你莫不是诓我?」 简清点点头,「千真万确。旁人起名只图名字优美动听,可是既不晓得菜品由来,也不晓得菜品材料,平白只得了好听,却让食客如何点菜呢?」 吴恪沉思片刻,点点头,「受教了。」 简清一笑,「大人言重。」 吴恪对简氏酒楼来说只是今日的一位大客户之一,还没送走这位武将和他的宠妾,在酒楼门前缓缓停下的一辆马车上小孩子的声音急急冲了出来,「椒盐鸡柳,椒盐鸡柳!」 一位贵妇人抱着男童下了马车,跟着的仆妇已经先他们一步上前,对听见声音迎出来的李二娘命道,「小少爷要吃椒盐鸡柳,还不快送上来?」 简清守在后厨盯着叫花鸡的火候,前些时候被简清拉着接待客人的阿菇也忙着,李二娘下意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想起东家的嘱咐,笑着引路,「夫人与小少爷这边请,我们店里四间雅间,回锅肉、沸腾鱼、椒麻鸡三间尚空着,其中椒麻鸡一间环境最好,不如就这间吧?」 仆妇回头看向妇人,妇人怀里的刘小宝听着雅间名字已经不自觉淌出口水,他吮了吮手指,转向母亲,「阿娘,我们去椒麻鸡好不好?」 刘少夫人宠溺地点点他的鼻尖,随李二娘一同向酒楼侧面雅间走去,淡淡道,「你们酒楼这雅间名字起得倒是有趣,皆是些菜名么?」 李二娘笑道,「这是我们东家起的名儿,夫人若是现在想点这道菜,我这就去后厨准备上材料。」 「不了。」刘少夫人道,「你们那椒盐鸡柳,尽快送来便是。」 椒麻鸡这间雅间的确环境清幽,既不临街也不靠近后厨,相对迎仙楼的雕梁画栋虽是差了些,但也不是那些脚店食肆能比的。侧手边便是名叫「火锅子」的雅间,刘少夫人目光在旁边门上停留一瞬,与儿子一起步入雅间。 门内白墙圆桌,还未落座,刘小宝就挣脱了母亲的手,扑向了墙面,口中连连发出惊呼,「啊,这个小鸡好可爱。」 抬眼看去,墙上几只小鸡绕着母鸡团团而嬉,光影错落,一株花椒树长叶葱葱,红褐色的椒果压弯了枝头,正值收获之时。一旁绘的却是一口海碗,整齐码在上面的肉块辨不出材质,淋着橙红汁水,椒粒红丝点缀其中,只看一眼便令人口舌生津。碗下几粒画得十分传神的稻谷不知为何长上了翅膀,正扑闪着翅膀向上飞去,虽然始终未写一字,但碗中美味之处已经呼之欲出。 刘小宝趴在墙上蹭了一会儿,等到母亲叫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阿娘,这碗怎么没有味道的?」 刘少夫人忍俊不禁,「你若想吃,叫他们做来便是。」 刘小宝摇摇头,「我要椒盐鸡柳!」 这时候却是坚定不移了。 只是小孩子总是忘性大些。椒盐鸡柳材料虽然早早备下,但油炸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等待期间,李二娘端上来酒楼里今日备下的马蹄枸杞水成了刘小宝的新宠,小碗里红红白白浮沉,看起来煞是好看,刘小宝拿着汤匙来回戳了几遍里面的白色小块,乐此不疲地看它浮起又沉没。 淡淡的甜味挂在勺子边缘,与蔗糖和饴糖的滋味不同,清淡又爽口,刘小宝抿着勺子,竟有些不舍得喝了。 刘少夫人唤道,「小宝。」 刘小宝立刻放下勺子,端坐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做似的回道,「阿娘。」 没等多久,隔着门扇一股椒麻油香飘进来,刘小宝端坐不到两个眨眼,就又跳下了椅子,兴冲冲地自己跑去开了门,「我的,是我的!」 第37章 李二娘一手端着两个小碟,一手端着一个小藤篮,篮底垫着油纸,炸制金黄的细长鸡柳从篮子边缘冒出了头,便被刘小宝一眼看见,伸手过来要抢。 刘少夫人轻咳一声,仆妇上前将刘小宝抱回椅子上,眼巴巴地等着吃食送上桌面,还没吃到嘴里,嘴边就已经露出了可疑的水光。刘少夫人多看了他一眼,心中纳罕,新奇吃食自家儿子吃过不少,吵着要吃的也不少,但是像简氏酒楼这道菜吃过一次还想吃,想到流口水的,可真不多见。 放下手中藤篮,李二娘将小碟推至刘少夫人面前,仔细一瞧,一碟红艳艳的粉末,一碟暗红色的酱料,气味一甜一辣,却是从未见过的蘸料。 李二娘介绍道,「椒盐鸡柳本是小吃,按两卖的,此时快吃午食,怕影响胃口,给小少爷只炸了二两,若是之后不够,可以唤我再添。两碟蘸料一为辣椒粉一为甜辣酱,夫人与小少爷可以尝尝,再按口味略加些。」 刘少夫人点了点头,示意李二娘退出去。她早听说家翁前些时候评点过简家菜色,其中有一味特殊调料便是辣椒,却没想到这样一道小吃里,也被简氏酒楼加入了自家特色,当即有些看低简清手艺。 家翁1说过,真正好的厨子是要靠自己的独到厨艺让人认可,而非特殊调料材料。这位简小娘子要用辣椒来稳固自己的特色地位,恐怕是手艺有些不足。 抱着这种想法,刘少夫人始终没有动筷,只看儿子一口一个吃得满嘴流油,连两碟蘸料都没放过,一点点蘸了个干净。等蘸料吃完,刘小宝打了个嗝,这才注意到母亲一直只看着他在吃东西,他有些歉疚地拿着篮底剩下的一根鸡柳,举起小胖手递到母亲嘴边,「娘亲,吃这个,好吃!」 儿子送到嘴边,总不好推拒,刘少夫人低头小心含了一口鸡柳,连唇脂都没碰花。吃进口中,她神色一顿,油而不腻,麻而咸香,这哪里是需要特殊调料去稳固的手艺,连当初在京城酒楼里吃到的炸果子,都做不到这个地步。 刘少夫人在心中为自己看低了她向一场比试就惊动了城中两位老餮的简小娘子道歉,咽下一口外酥里嫩的鸡肉,艰难开口,「去,问问他们招牌菜有什么,午食便在简家吃了。」 一场饭食吃得刘小宝小肚子滚圆,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阿娘,明天我们还来。他们大堂里那些人说的叫花鸡什么味道,我还没吃过呢。」 刘少夫人为他擦擦嘴角,面上一片淡然,嘴里却应了下来。 饭毕,仆妇拿着钱袋去找李二娘结账,李二娘如今还管不起账目,急忙去后厨与前堂连接的小窗前寻简清,简清推了一旁蹲在后厨等着吃午饭的简澈出门,「让阿澈去算。」 一个五岁孩子,算什么账? 李二娘犹疑一瞬,还没来得及说话,简澈回头向简清一伸手,「上菜单子呢?」 简清在后厨小窗口前摸了摸,翻出写着「椒麻鸡」的那张,大略扫了一眼,递给简澈,「喏,去吧,好好算,等会回来要考你算术的。」 简澈扮了个鬼脸,「别瞧不起人,我九九乘法都会背了。」 刘小宝和娘亲还在房内说着话,刘家仆妇守在门前,看着和自家小少爷差不多大的孩童拿着一张草纸过来,正心里犯着嘀咕,就听简澈一张嘴报出来了他们今天点的饭食,末了总结,「一共承惠七两十四文,茶水是我家店送您的。」 小小一个孩童,看上去好似比旁的食肆里的掌柜还老道些。仆妇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简澈声音清脆,门内刘少夫人听了全程,此时扬声道,「你手里那张纸头,拿来我看看。」 单子上左右也没有什么秘密,简澈进门将上面全是涂涂画画的草纸呈给刘少夫人。刘小宝跳下椅子,站在简澈身边比了比个子,关注的却是别的事情,好奇问道,「你有五岁吗?你家那个甜水居然不要钱?」 他的声音天真稚嫩,不知疾苦,与简澈一比,衬得简家小童愈发稳重。 刘少夫人摇摇头,「小宝。」刘小宝老老实实退回来,手还忍不住捏着简澈衣袖,眼巴巴等着他回答。 简澈一拱手,诚恳答道,「澈已五岁有余。夏日干热,阿姐便煮了汤水分发,马蹄枸杞水是今天进店客人都有的,自然不要钱。」 刘少夫人垂眼扫了一眼草纸上墨黑痕迹,最上面写的椒麻鸡三字龙飞凤舞极为飘逸,下面列着他们今日点了的菜名,大多是简略写出名字,后面并无价格,也就是说,简家这个孩子是把所有菜的价格都记在了心里。 看看别人家孩子五岁已通算学,再看看自家孩子,刘少夫人不由得有些头疼,眼不见心不烦地命道,「小宝,今日的功课再加一张大字。」 刘小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只是等刘少夫人背过身去,他又高兴起来,小声围着简澈问这问那,随母亲离开时还扯了扯简澈衣袖,「我也是五岁,阿澈,我明天来看你。」 第38章 一行人离开,简澈忍不住撇了撇嘴。 小胖子真讨厌,允许他叫阿澈了吗? ☆☆☆ 一次雅间使用便要花一道菜的价格,能进雅间的贵客对如今的简氏酒楼来说还在少数,大多还是在大堂里叫两个菜吃的食客,也有寻僻静处的小商人,便去屏风后与人谈笑,说话间有些可惜,偌大酒楼,却是无一坛自家名酒,实在是愧对酒楼二字。 虽然每日各不相同的汤水滋味也不错,但生意场上,无酒总好像少了些什么。 简清刚将最后一只叫花鸡放进炉子,喊来阿菇记着时间,才空出手来去前堂转一圈,便被寻来的刘掌柜劈头扔下一堆抱怨来。 刘掌柜转述的理由,乍一听有些道理,仔细推敲却好像并非如此,简清忍不住笑起来,「掌柜的若是馋酒,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刘掌柜摊开他带来的一小包干货茱萸果,脸上有些悻悻,「还不是为你好,半点不领情,真是白瞎了我操心。不是为了酿酒,你要这做什么?这个季节,茱萸酱倒是多,你要干货,倒让我找了许久。」 一颗茱萸满坛香,时下酿酒大多以茱萸入酒,特殊的风味悠远绵长,简清却没这个打算。 鲜茱萸果红润鲜亮,干茱萸果却是褐色干瘪,半点不起眼,简清在掌心拨了拨它们,笑道,「我家酒楼雅间名号的鸡鱼肉三种都好理解,还有个火锅子,所需的调料便有茱萸一味,再过些时日,定让掌柜尝鲜。」 「火锅子」那间雅间在酒楼修缮完毕后,刘掌柜是进去转过的。其他三间雅间里都是满壁的画,精美又不失有趣,只有这间的墙上空空一片,显得过于素净,光靠两盆品相一般的兰草装点。 本以为这名字是随便起的,不像另外三间雅间的名字是菜名,如今听简清口气,却是他想错了。 刘掌柜珍惜地折好纸包,推到简清面前,「那老夫就等小娘子佳音了。」 说话间,夕阳垂落,从外间跑进来一个拎着食盒的黝黑少年,他一身短打,满头大汗,行走间露出些粗豪习气来。少年跨进门才缓下脚步,走到简清面前,惜字如金,「带走。」 刘掌柜人老成精,眼神锐利,一眼就看到少年额头上被晒出明显分界线的肤色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再一看手掌厚茧位置,心中一紧,跟着简清直往后厨去,「简小娘子,你这是惹上了什么大麻烦,怎的兵卒都出来寻你了?」 简清进后厨四下看看,晌午备好的鸡肉和扯面还剩下一些,抬手取了胡瓜切丝,淡淡笑道,「来者是客,他既然没露身份,我又何必戳穿?」 刘掌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分紧张,实在是简小娘子的生事能力不能小觑,一个月前谁能想到,这家濒临关张的酒楼竟是由凤溪城掌着兵权和庶务的两位大人举行的开业礼呢? 「莫不是……王爷的人?」刘掌柜压低了声音,自以为镇定地问道。 简清随口道,「王爷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便是敷衍,放在华阳王身上,却有些像是简清给他的不要窥探王孙行踪的警告。刘掌柜神色一凛,不敢再多问了。 面条过水三遍,热气尽去,筷子轻响,醇厚酱香和面汤潮香融为一体,眨眼间面条落入碗中。简清取了食盒里昨日的空盘出来,不出意外的,里面一文钱都没有。 这可真是,上次那话说得的确不中听,可华阳王好歹也是个王爷,恼便恼吧,怎么还吃起白饭了? 简清一时有些怀念先前奔霄吃个豆花都能大手大脚给五两银子的时候。 凉面出锅装盒,等在外面的兵卒接了食盒,不问内容,不问价格,连半句话都不说,便快步离开,最后看简清的那个眼神,倒好像她是什么豺狼虎豹似的。 简清擦了擦手,将厨房里还需准备的材料交给李二娘和阿菇,自己转出来继续同刘掌柜闲谈。 重新落座,刘掌柜想起方才简清拿小窗窗台上摆着的草纸不知写了什么放进食盒,忍了又忍,终于问了出来,「拿那种纸与王爷传信,是不是太简陋了些?」 简清无辜道,「怎么会?可再贵些的纸张,我家也用不起啊。」 刘掌柜回头看了看角落里堆满的钟记运送肉食的木桶,光这些桶便够买一封问松阁新出的听涛笺了,但又想起简家姐弟之前连十两银子都还不起的处境,一时间不知简清说的是真是假。 ☆☆☆ 更深露重,简清提灯与柳二丫一同察看过门窗围墙,如今也算有了些家业,不得不小心谨慎。晚上吃了一整盆凉面的柳二丫饱得直犯困,晃晃悠悠地走着路都差点要将自己撞上大堂长桌。 简清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柳二丫揉揉眼睛,憨笑道,「东家,嗝,你真好。」 月光越过小院高墙,在二人身后流泻一地,圈在院子一角待宰的童子鸡已经睡沉了,鸡羽被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零星几片不容易发觉的鱼鳞碎片还留在地上。仔细去闻,还有些隐隐约约的腐臭味道泛上来。 第39章 来不及处理的泔水边角料全都倒进了在小院围墙下挖出来的一道浅浅沟渠,薄薄一层土盖住,看起来与旁边土地没什么区别。但若是失足踩进去,那就和踩进沼泽相差不远,甚至可能气味还要更浓烈些。 原本计划里,这是给未来要从海碗里挪种进小院的辣椒提前沤的肥料,然而打小接触的都是现代设备的简清完全没料到,沤肥这股味道这样上头。 感谢现代的化肥、下水道和厨余垃圾粉碎机。 想到这里,简清道,「二丫,明日早上提醒我一下,等街道司的倾脚头们2再来收拾垃圾,我们也把后院收拾收拾。」 柳二丫打了个哈欠,眼睛里还闪着泪花,茫茫然看过来,「可是东家,这几天你跟我说完的事情,回头你就写在了纸上,不用我提醒啊。」 写在纸上,这是简清长久以来的习惯。现代时有智能手机可以随时写进备忘录提醒自己,也有便利贴可以粘满后厨的每个角落,在日程记录上,简清从未依赖过旁人。在外人眼里,师父的传承属于众人拾柴火焰高,师兄们帮了她大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秘密和计划,全都在她一人手中。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依赖信任身边的人了。 简清一时语塞,怔了一会,才笑起来,推了柳二丫一把让她进门,「快去睡吧。」 柳二丫在门里急得直叫,「东家,东家!那我明天还要跟你说吗?」她那大嗓门扯着喊起来,整座酒楼都能听见,听这不依不饶的架势,不得个肯定的答案,她还要一直喊下去。 简清不得不敲了敲门,「不用了,睡吧,阿菇要被你吵醒了。」 「哦。」 背后门板里隐约传来阿菇细声细气问柳二丫要说什么的声音,面前一扇门打开,简澈仰头唤道,「阿姐。」 小朋友半长不短的头发披散,被灯火一映,眉眼柔和,看起来像个小姑娘,简清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吵到你了吗?」 简澈踮起脚吹熄了灯盏,摇摇头,「是我没有睡着。阿姐先前说要考我算术,我等了一天了,还没等到。」说到最后,语气低落下来,竟是有些落寞模样。 事情忙碌起来,就总会忽略些细枝末节。简清回忆了一会早上说的什么,有些内疚,同简澈进门,「阿澈算了他们家多少银钱?」 「七两十四文,糖水没有算钱。」简澈一边回答,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草纸递给简清。 炭笔写就的字符已经有些模糊,透过窗纸洒进来的月光依稀辨认得出上面写的菜色,自家酒楼定价全经过了简清的手,此时拿着草纸一项项算下来,与简澈报的数字一模一样。 简清揽着自家小朋友,亲了亲他的头顶,「一点都没错,阿澈算术真厉害,可以当个账房先生了。」 乍然被亲近,简澈脸颊通红,偷偷转向姐姐怀里,只露着两个红透了的耳朵出来,企图让她发现不了自己脸红的事实。 「九九乘法我会背了,阿姐要听吗?」简澈小声问着,不等简清说话,就自顾自背了起来,「一一得一……」 孩童刻苦的声音因顾念着两边睡了的自家伙计放得很低,简清听着听着,不自觉唇角带上了一点笑意。 不知不觉地,简澈背完了九九乘法,简清也有了些困意,正是深夜静谧时候,忽然后院响起一声沉闷痛呼,紧接着是摔倒声和沉闷淤泥声响,简清猛然惊醒。 简澈起身要开窗去看,被简清一把按住,「别动。」她起身将掩住的窗棂再稍稍打开了些,垂眼看去,后墙边缘处正倒着两个黑影,蜷缩在一起止不住地呕吐着。 强人上门比预料中的更晚一些。 虽然明明是惊险的局面,但看着黑影明显倒进了泔水里的模样,简清忍不住地想笑。 柳二丫刚刚躺下不久,听到声音匆忙起来,推开窗户就是一声大吼,「有贼啊!」中气十足,怕是十里外都听得见。 这一声出去,就是有贼也变成没贼了。 简清扶额叹了口气,嘱咐简澈穿好衣袍,出门叫起来朴六,在柳二丫和阿菇的陪伴下进了后院。 果然,墙边那两个黑影连影子都不见了,只剩下溅出沟渠的泔水和呕吐的秽物混在一起,满地脏污。朴六在几人里个子最高,挑高了烛火去照院墙。院墙顶部隐约有些血迹,显然方才两个贼人的出现并非梦境。 简清道,「小六,劳烦你跑一趟城中,这时候更夫和晚上巡城的捕快应当在城东,就说有飞贼入室,拜托他们尽快来一趟。」 朴六拿了简清递给他的铜板,应声而去。 凤溪城已经一两年没有飞贼作案,乍一听简家出事,捕快们连夜敲了许家的门,熊熊火把一路燃起,脚步声惊醒了四邻,硬是闹了一夜的鸡飞狗跳。 第40章 「爹啊,我的亲爹诶,快起来,有强人闯清娘子她家了!」 门扇被敲得哐哐作响,许阳从梦中惊醒,张口要骂,猛地反应过来外面喊的是简家出事,被人半夜叫醒的怒火硬生生憋了回去,沉着脸披衣起身,拉开房门问道,「什么强人?」 「唉,我就说她一个小娘子住着怕是要出事!」许林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嘴里念叨个不停,见许阳出来,眼前一亮,抓住他衣袖道,「快、快,阿爹你说话管用,同我去抓那个强人!」 许阳转向一旁站着的今夜巡城的捕快,捕快像也是急匆匆跑过来,扶着门气都没喘匀,「捕头,出、出事了!有飞贼入室!」 一个两个都说不清话。 许阳拧着眉头,算算从城北过来的时间,估计要么飞贼已经跑了,要么就是已经抓了,便沉声道,「等着,我换官服便出去。」 榻上的妻子初醒,揉着眼睛问发生了什么事,许阳缓下声调让她继续睡,自己想着简家的事情,以最快速度换了衣裳。 然而许林那小子跟火烧眉毛了似的,等许阳出来,门前已经只剩下来禀报的捕快,方才还说着要等他一起去简家的许林连影子都不见了。 许阳恼道,「先前同他说的话,倒是忘得快!」但既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许阳当即让捕快去点了火把,一路摆出查案阵仗,气势汹汹朝简家而去。 ☆☆☆ 许林在自家院子里转了几圈,从飞贼偷盗想到强人劫财害命,越想越是心惊,终是一跺脚跑了出去,「你在这等我爹,我先去简家!」 一路如风,等许林跑到简氏酒楼门前,看见半掩着的门扇时,心中惊慌达到了顶峰,他一把推开门,大喊,「清娘子!你在哪,清娘子!」 简清持灯由柳二丫陪着从后院走来,灯下少女蹙眉望来,许林心旌摇曳,险些喜不自胜扑了出去,「你没事,太好了!贼人呢,贼人在哪?」 柳二丫从村子里来,对人脸向来记得不熟,遑论此时深夜时分,哪认得眼前这位是城中少捕头。她往前一站,跟堵高墙似的把简清大半身子挡在身后,不信任地上下打量几眼这个衣裳都没穿好,头上发髻也歪着的青年,张口就是嫌弃,「你谁啊,别上来就往我们东家身上扑,也不知道谁是那个贼!」 被当作占便宜的登徒子骂贼人,许林脸上一红。简清拍了拍柳二丫肩膀,解围道,「许大哥是城中捕快,快快请进来。今日许大哥巡城吗?」 过来时几声吵嚷已经惊醒了四邻,光是现在回头望去就有人掀开了窗棂正往外瞧着。简清这一问,许林更不好说自己是被人叫门喊起来的,否则还不知旁人要如何说闲话,他咳了一声,正了正衣领,端起官差的架势,睁眼说着瞎话,「是啊。简小娘子,你家报官说有飞贼入室,贼呢?」 简清见他作态,便知道许林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提醒,掌灯引他进了后院,将睡前听到院子里声音的事情细细说来。 许林听到他们已经准备歇下又起身,与简清并肩向后走去,心里念着非礼勿视,却止不住地回忆起方才开门后少女轻薄的衣裳。 又听到简清说开窗去看黑衣人的事情,许林脸上一肃,沉声道,「店里没有护卫着实有些防备不足,你一介弱质女流,行事当以保全自己为上,万万不可冲动,这次便做得很好。」 柳二丫跟在两人身后,嘟囔道,「东家哪里弱了,杀鸡都不带眨眼的呢,那血刺呼啦的……」 许林被柳二丫吵得头疼,刚想训斥,就简清含笑望来的一眼止住,少女声音轻柔,稍带倦意,「我自是知晓的,许大哥这边来。」 「那、那就好。」许林说着,慌忙将眼睛别到一边。 头一偏,他一眼看见院墙下只有阿菇和简澈两人守着,再回头看看简清和她背后的伙计,不禁皱眉,「一店弱不禁风的女人和小孩,这不是给旁人提供闯空门的机会是什么?!捕兽夹和竹刺门挡也该准备上,对了,你家那个黑黑壮壮的伙计,叫肖勉是不是,去哪里了?」 走到院内,简澈手中烛光足以看清院墙上的布置,简清便吹熄了灯,闻言有些诧异,「许大哥竟还记得他么?他那般武艺,自然有他的去处,已经不在店里做工了。你来看。」 许林按下心中异样,顺着简清手指的位置看去,地上两滩秽物从地面凹陷处呈喷溅状涌出,仔细看才能发觉那里有一道暗沟。暗沟破开的位置表面的浮土已经消失,其他地方却依然是平整的地面,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普普通通的酒楼后院,院墙下竟还有这般防贼的设置。 再抬头一看,院墙高处边缘位置有暗色血迹留下,细细辨认便能发觉那血迹居然是人手指的形状,再沿着血迹仔细察看,院墙之上竟不知什么时候竖起了密密麻麻的尖刺。 纤细的木签被钉在土墙墙坯里,以泥土固定,只露出尖端连成一片,若是没有光芒照着,再加上那处泥土有明显被人大力按下去的一块凹陷,根本就发现不了木签的存在。 第41章 一座酒楼后墙,被设置得宛如刑具展览,许林光是看着便觉得指尖发痛,柳二丫方才说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许林再转头看简清时,目光已与先前大为不同。 简清见他眼神不对,微微挑眉,「许大哥,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许林咽了口唾沫,问道,「这、这都是谁准备的?」 简清看他手指方向,有些莫名,「修缮酒楼时我让工匠一起做的,不是很简单的东西吗?」 真的简单,现代谁家院子外面没个电网玻璃渣的,木签已经是没钱用铁制品之后的替代品了。至于臭水沟,真不能怪她,毕竟设置最初也不是为了防贼的。 看着简清无辜茫然的表情,显然并不把她后院那些木签当回事。许林心中发凉,神色愈发端正,兢兢业业地顺着院落查看起来。 许阳带着人到时,没看见自己上赶着对小娘子示好的儿子,反而见到了一个一板一眼干活的敬业捕快,不禁狐疑道,「许林?」 许林从地上翻身而起,假装没有为了查看秽物痕迹趴在地下过,拱手道,「捕头大人。」 简清已经随许林查看过酒楼后墙,不甚清晰的血手印、足尖蹬出的土痕和秽物痕迹在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的许林手下被一处处指出,又从从来都是停放车马的后巷绕到正街,秽物痕迹就此断绝。 此时见到许阳赶到,简清低头施礼,「多谢许捕头漏夜赶来。」 几个捕快举着火把将酒楼照得通明,许阳上下看了看简清,确定她没受什么惊吓,便带人踏进酒楼,半句废话不说,「贼在何处?」 许林哀叹一声,「跑了。看起来武艺颇高,从酒楼后墙翻出去没多久就没了踪迹。」 简清将始末又说了一遍,许阳借着火光依次看过后院情形,又抬手在后墙土坯上按了一下,墙上血指印的位置微微凹陷下去,许林所说的武艺高强完全不是虚言。 许阳皱眉道,「既有匪盗,这几日夜深巡城多遣两人,务必一队在东一队在西,若是再有此事,决不能让贼人有逃跑之机。」 话虽这样吩咐下去,但许阳自己明白,自肃亲王整治游侠之风并另设武举后,能有这般武艺的人,恐怕不是旁人豢养的高手,就是军中能人,凭凤溪城的小小捕快想要捉住贼人,实在是异想天开。 顿了顿,许阳又道,「留一人夜间在简家守三日。许林,你不能留。」 许林冤得厉害,他今天连抢着说话都没做,怎么非要把他特别点出来一遍,说得好像他真的要留下似的。他一边想着,一边目光又溜到简清身上晃了一圈,少女正垂头沉思,侧脸清丽温婉,方心头一荡,许林的指尖又不自觉痛了起来,再不敢多看一眼。 简清听许阳吩咐完,开口道,「捕头,不知可否为我出具一张手书,我才好去铁匠铺子打些捕兽夹防备贼人。」 盐铁之事,向来被管控得慎之又慎,而眼下时机顺势提出这一请求,借着防身的东风再打几把菜刀,简清有把握不会被拒绝。 果然,许阳点了头,「明日给你送来。」 「多谢捕头,阿清感激不尽。」 ☆☆☆ 一座城池,同一个夜里,小凤山上明日还有训练的兵士们大多睡去,少数夜里巡逻的兵卒走到高处便止步不前,探头望一眼还点着灯的王爷的书房,缩缩脖子,回身与同伴感慨一声高位者的辛苦。 值夜的奔霄第三次推开王爷书房的门,迎仙楼来的伙计抱着食盒依然跪在角落里,从简氏酒楼派人提回来的食盒也孤零零放在一旁,让人一时摸不准王爷究竟打算做些什么。 两天前简家开业宴后回军营领的结结实实的十军棍还在背上发痛,奔霄沉稳许多,见王爷仍伏案疾书,便又退了出去。 许久,楚斐落下最后一笔,将信笺以蜡封好,放在桌案一角等之后奔霄进来收拾,按按眉心,沉声道,「今日是什么?」 迎仙楼的伙计惊喜抬头,弓着背凑到近前,将食盒放上桌案打开,殷勤介绍道,「王爷,这是我们小姐做的新品,红玉缠丝羹,这会子喝正适合入口。」 楚斐端坐着冷冷打量着伙计,伙计在他的注视下后背一层层冒着冷汗,强笑道,「王、王爷?」 奔霄听见声音进门,一眼看到主子脸上不愉神色,接过伙计手中碗勺,呈于楚斐面前,「主子?」 楚斐扫了一眼小碗里奶白汤水,红玉似的血块在其中浮浮沉沉,与半透的粉丝纠缠在一处,名字倒是起得没错。汤面浮着炸至嘭起的豆腐块,几片香芜点缀其中,清淡又不失醇厚的鸭架汤味道扑进他的鼻翼。 这本是他熟悉的味道,但莫名地,看到鸭血的那一刻,楚斐想起了在简氏酒楼吃到的那道毛血旺。 菜色名字起得直白,味道也是横冲直撞,正如做菜的那个厨子。 第42章 楚斐皱眉,「拿下去。」 伙计有几分眼色,见势不妙,便急急拆了食盒二层,端着小碗上来,笑道,「小姐吩咐,若是羹汤不合王爷心意,尝尝这道炒饭可好?这炒饭小姐全是按着老爷子的方子做的,说是比在荆州时定然更让王爷满意。」 伙计这话说得讨巧,既顺着王爷心意,又拐弯抹角地提醒了往日情分。奔霄瞥了一眼,碗中粒粒分明的炒饭正是迎仙楼掌勺早年走过大梁各处后留下的招牌菜之一,扬州炒饭。 人说扬州烟花繁华,却少论扬州菜色鲜美,杜老爷子深挖之下,才寻出几味美食来。碗中蛋液微焦,裹着饭粒菜丁,炒饭在晚间吃本有些腻,油腻却被胡瓜菜丁冲淡,更显出鲜味来。 奔霄接过小碗,放在王爷面前,借着动作小心观察王爷脸色。往日在京城时,王爷对杜家菜色里最简单的一味扬州炒饭颇多赞誉,杜景然追着他将迎仙楼分店开到各地,若是什么时候饭食难以下咽,杜家小姐大多都会呈上这一碗饭来为王爷开胃,此法百试不爽。 然而今日却与往日不同。 楚斐垂眼望着那碗炒饭,扯了扯唇角,漠然道,「她才做了几年厨子,能与杜师傅并论?」 伙计准备好的说辞全都被他堵了回去,跪地重重磕头,不知何处触怒了这位挑剔至极的王爷,一时不敢多言。奔霄琢磨半天,提来一旁被冷落许久的食盒,「主子,饭总要吃些的,尝尝这个?」 先前说过作罢后,楚斐两日不曾下山,也不许奔霄去简家,每天都派的是营中小兵下山,临出营前还要换了衣裳,务必不让旁人知晓这是王爷派人来买吃食。王爷只派人去买,却从不点菜,食盒拎回来也不多过问,就好像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对奔霄来说,不点菜让酒楼随意送来食盒却是另一种体验,没有伙计在一旁报出来菜名,这两天开食盒时都好像是在解谜,谜底揭晓之前,心中便已有了期待。 奔霄拆了食盒一看,一碗毫无热气的拌面放在里面,像是预料到王爷用膳的时间不会太早,面条早已拌好,和面条几乎融为一体的鸡肉丝裹着深褐酱料,胡瓜丝细细长长,显出十分优秀的刀工,撒在其中的芝麻豆碎带来别样香味,咸香椒麻之气淡淡飘散,足以引起注意,又不过分突出惹人厌烦。 咽了咽口水,奔霄将碗端起,这才看见碗下还压着一张折好的纸条,他一时目瞪口呆,这、这简小娘子怎么还传起了信来?当食盒是什么鸿素信使不成? 想到这里,奔霄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王爷与简氏酒楼的掌柜,能有什么鸿雁心事、尺素传情?! 「笃笃。」 楚斐久等不至,不耐地敲了敲桌面,奔霄连忙将碗筷为王爷布置好。 奔霄攥着纸条站在一旁,偷偷瞥着王爷动作。乍看过去,王爷落筷与往常一样,优雅端方,是再正经不过的贵族风雅,但熟悉自家主子的奔霄却知道,这么多年来,只有在吃着简家菜色时,王爷的落筷速度才会比往常更慢些。 楚斐卷起一筷面条,熟悉的小简掌柜调味方法让碗中各色材料各司其职,味道突出却并不纷乱,形成奇妙的和谐。冷淘细面筋道爽利,豆酱咸香拌着鲜嫩鸡丝和胡瓜,隐在酱汁之中的蒜末刺激了深夜味觉,原本了了的胃口随之一开。 面上香油味道隐在酱香之下,整碗里毫无花椒存在,却闻着一股椒麻气息明显,入口淡淡椒香,回味悠长。 楚斐的眉头随之舒展开来。 奔霄看着主子心情好转,手心攥着的那张纸条犹豫半晌,还是不敢藏匿,放在主子面前。 「嗯?」楚斐本已动筷,眼前却出现了一张纸条,疑惑抬眼看向奔霄。 奔霄吸了口气,迅速组织好语言,「王爷,这是简家随食盒一起送来的。」他心中暗自得意,这句话里连纸条、信纸都没提到,任谁也误会不了! 跪在地上的伙计只当是简氏酒楼送来的小吃之类,暗自恨恨咬牙,打算回去便将此事说与白果听。 纸条材质粗糙,即便是幼时在深深冷宫中习字时,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草纸。要么是精致的玉版纸,要么便只有树枝和泥土,非云便泥,没有别的可选。 楚斐不是没有收到过闺秀们递来的帕子和信笺,外层大多熏香描花,内里写着千篇一律的空洞爱慕语句,起初他为了不辜负旁人好意还会拆开阅读,后来不拆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便再也没有看过一张。 她们爱权势,爱容颜,爱他身边独一无二的地位,就好像过往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的不是她们一样。 过往的简清,也是如此。 而现在的简清褪下了她那层怪癖的伪装,信里会写什么,却是他不知道的。 楚斐来了些许兴致,手指一动,将折起的纸条展开,簌簌炭粉抖落,灰黑粉末顿时染脏了他素锦的衣袍。奔霄上前为他擦拭,被楚斐挥袖赶到一边,「别动。」 第43章 纸条上只写了寥寥几行字,用的并非常见笔墨,字体也不是什么久经修习的方正模板,细小的炭笔字虽然边缘有些模糊,仍看得出自成一派风骨,天生带着一股不服输的气势。 「王爷敬启:小店利薄,还请王爷体恤。三日共开销十两二十文,可否明日结账?简氏阿清敬上。」 字字不离铜臭,字字理直气壮。 楚斐抿了抿唇,唇角的弧度却忍不住扩大,先是无声闷笑,进而变成轻笑,寂静夜里,除了灯花噼啪作响,只有他的笑声回荡。 奔霄在一旁惊异非常,除了在陛下面前,王爷何曾这般笑过?他抬眼去看主子脸色,只一眼便在原地怔愣许久。 人都说华阳王有一副好相貌,私下里流传的还有些什么「玉面修罗」之类的蹩脚诨号,他们这种长年跟在王爷身边的近卫却并不觉得主子容貌何其慑人。但在此时,那一双笑眼舒缓,眼里流光溢彩,似北疆草原更北方的高山上冰雪消融那一瞬,令人心神皆颤。 「奔霄?」 奔霄猛地回神,脸上发烫,「在。」 楚斐将纸条仔细折好,漫不经心问道,「这几天你派人去简家,没给钱么?」 「是传令的小草去的,我马上寻他问问。」这问题来得莫名,奔霄小心答了,见纸条被折起,伸手上前便要接过,准备拿出去烧掉,却被王爷一挡。 楚斐微微含笑的眼睛瞥过来,「不必了。明日营中可有事务?」 营中大小琐事最终都会汇集到奔霄和越影两人手上,奔霄略想了一下,答道,「并无,明日安排下去的是各列百夫长的集训和换马。」 折好的纸条被又揉成一个小团,楚斐弹一下靠在碗边的纸团,又勾了勾唇角,正要说什么,一抬眼看见还跪在地上的迎仙楼伙计,眸光暗沉下来,「让他出去。」 奔霄心中一紧,迅速拎着食盒和伙计衣领将他赶出门外,再回来时,楚斐却已经低头专心吃起面来,等了半宿,他也没等到王爷的下一句吩咐。 翌日一早,楚斐洗漱后重坐于案后,昨夜的纸团没有他的吩咐,奔霄收拾桌面时并没有挪动。楚斐拈着纸团,手掌悬在笔洗之上又挪开,将纸团依旧放在手边。 越影得了城中传出的最新消息,带着一碗清粥进门,在王爷吃早食的同时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 楚斐汤匙一顿,「简家遭贼?」 越影道,「没有丢失财物,飞贼也没有抓住,此时捕头巡街已经提醒了城中百姓关门闭户。」 汤匙落入碗中,与边缘碰出清脆声响,楚斐霍然起身,冷冷道,「关门闭户?她要的,哪里是财物。」 主子心情急转直下,越影眼观鼻鼻观心跟在一旁,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能速速安排出行马匹。 奔霄熬了一宿,没睡多久就又被从被窝里拽出来,整个人活像死狗一样半瘫在马上,进城一瞬间被巡城捕快手中锣声惊得一抖,越影扯了他一把才免去了坠马的惨剧。 奔霄抹了把脸,愁眉苦脸地悄声问着同伴,「这又是怎么了?」 越影心中有些猜测,但还是摇摇头,讳莫如深,「跟着就是了。」 捕快们拖长声音的一句句「门窗闭锁,小心匪盗」喊声在街上传出去很远,一路疾驰进城的华阳王一拽缰绳,在迎仙楼门前停步。 时辰尚早,迎仙楼刚开门不久,金字匾额内一派富丽又不失贵气的装饰,抬眼看去,虽有洒扫的伙计婢女,却都安安静静,拥挤又空荡,少了些人气。 楚斐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很快有人发现了他的到来,店内伙计一拨去通知店里掌柜和大小姐,一拨迎了上来。先前去小凤山兵营送过食盒的伙计笑容满面来牵楚斐的缰绳,「殿下,里面请?」 伙计的手还没碰到缰绳,就被华阳王冷冷一眼定在原地,四下鸦雀无声,再无人敢上前。 迎仙楼地处城中,相对府衙更偏中心的位置让四通八达的街道在迎仙楼门前汇聚,向来经过者众。这本是凤溪城迎仙楼的龚掌柜在选址时颇为自傲的一点,但今日他越过三匹将大门挡了个严严实实的高头大马,看见外围正窃窃私语议论的居民百姓时,只觉得心口发闷。 「王爷,早上有蒸凤爪和圆子羹,蜜汁鸡子也炖上了,给您端出来还是安排雅间?」 即便有再多对这位爷的头痛,龚掌柜还是撑出了笑容,张口报出来早食点心,摆足了做小伏低的架势,一张圆脸上全是团团喜气,任再有火气的人瞧了也能消去三分恼意。 但楚斐丝毫不为所动,坐在马上薄唇轻启,「不必。」 说是不必,可一行人的位置一动不动,龚掌柜想破了头都不知道是哪里忽然惹到了他,只能撑着笑脸没话找话,「王爷忙于军备,想必诸多劳累……」 第44章 没说完,龚掌柜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猛扯了自己一把,他及时住嘴,向后一退,楚斐冰凉的眼神便落到了匆匆从迎仙楼后院赶来的白果身上。 「殿下。」 白果听到华阳王到来的消息后,和小姐一同欢喜起来的心情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刹那冷到彻骨。她结巴了一下,才鼓足勇气强迫自己把话说完,「拜、拜见殿下,小姐刚起身梳妆,还请殿下稍待片刻。时辰尚早,不知可用过早食?」 如今整个大梁,只有被一个人庇护着的人,才敢对他这样说话。 「这里是凤溪城。」楚斐道。 白果有些不解,怔怔仰头看着俊美的青年,应道,「是的,殿下。」 「凤溪城,不是三年以前杜家的京城,也不是王叔的关中府。」楚斐讽刺地扯了一下唇角,冷声道,「若有人伸了不该伸的手,律法上如何写的,应当不用本王教你们。」 白果心中一凛,用此生最大的毅力支撑着自己迎着华阳王的目光不要后退,冷汗滚滚而下。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楚斐垂眼看着杜景然身边的婢女,她眼瞳放大,脸色发白,不用再加以拷问,这张脸便已经将她们做了什么尽数出卖。楚斐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驾。」 「殿下!」白果慌忙前扑,一把扯住楚斐的缰绳,半个身子挂在马上,「殿下,您不等小姐出来吗?」 楚斐连一抹眼光都吝啬给她,一手高高扬起,在半空甩出一声清脆鞭响。 火辣辣的疼痛从手腕劈到小臂,白果下意识松手退后一步,楚斐一行疾驰而出。白果颓然跪坐在三匹马踏起的烟尘里,刚刚被鞭打的羞耻恼怒远远比不上她内心的惊惶。 龚掌柜歪歪头示意一旁看呆了的婢女上前扶起白果,自己对外间看热闹的百姓团团施礼,「见笑、见笑,本店今日有红玉缠丝羹、碧梗消夏排、蒸凤爪等等菜色,各位可要尝尝?」 眼看没了热闹,门外百姓渐渐散去,龚掌柜松了口气,回头再寻白果时,却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白果一路跌跌撞撞跑回高阁,最高层的房间门扇半掩,香风娇笑阵阵,与她离开时相差不多。烟笼纱罗中,美人云鬓粉腮,揽镜自照,眉间一点朱砂娇俏灵动,双眼含情带羞,满是期待欢喜。 白果在门外停住脚步,一时不忍推门。 杜景然从镜中看见白果回来,含笑问道,「白果,你看这个好不好看?殿下可曾告诉你今日来寻我有什么事么?」 白果嗫嚅几声,没有回答,脚步迟缓地一点点挪进门内,示意还在小姐身边比着两只华胜哪个更好看的小丫鬟出去。 等房中只剩他们两人,白果扑通一声跪倒,哑声道,「小姐。」 杜景然拈起镶了玉珠的海棠华胜插在鬓边,看白果动作便皱了眉,再仔细一看,白果罩衣之下一道深深血痕,她手中木梳落地,心中不安,命道,「说。」 白果将楚斐方才的话复述一遍,杜景然脸色一变,声音发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好、他好得很。」 妆奁之上一片瓷器倾倒碰撞之声,白果跪在地上抬眼看去,只看到小姐伏在案上,双肩颤抖,铜镜倒扣,桌面上的物事全被她扔到地上,瓷片迸溅,香粉黛螺倾倒一地,白果深深低下头去,躲都不敢躲。 「他竟要为了那个东西警告我,他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凭什么!」 杜景然越说越快,猝然站起,眼圈发红,扑到地上一把抱住白果肩头,哽咽道,「你说,我到底哪里讨了他嫌?十多年的情分,他不要婚约,不要府中厨娘,宁可自己孤身去北地挣个权柄,也不要我去找外祖父相求。我什么都不要,随他四处奔走,为何他这样对我?」 佳人垂泪,香雪粉腮,任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容。白果叹了口气,吃力地抬手揽住自己陪伴长大的小主人肩膀,柔和地拍着她的背脊,将她从一地碎片上撑起,扶着杜景然坐到房中绣墩之上。 准备许久的素锦绣满襟桃花的衣裙已经被碎片勾丝染色,就好像精心画了几刻钟的妆容,如今已被泪水冲花。 白果拧了湿帕子拭去小姐脸上妆容,迟疑道,「那简清不过蒲柳之姿,哪里就能入王爷的眼?王爷自北疆跻身,眼中揉不得沙子,对律法军规或许是更看重些。定是下面人办事不利,消息传到那边,他这才一时说了气话,牵连了小姐。小姐是天上皓月,简清不过是萤虫,怎能放在一起去比,若是小姐因此伤心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杜景然难得露出些脆弱神态,呆呆坐在绣墩上,摇摇头,轻声说道,「不是这样的。」 强烈的失去的预感萦绕心间,杜景然攥住胸口衣裳,口中发苦。以前她还能骗骗自己,楚斐只是长大了不善表达又有自己的事业要忙,才总是对她一副冷漠神态,毫无关心。如今有了对比才知道,原来他并非不关注外物,他只是不关注她而已。 第45章 白果见她神色恍惚,心中不安,劝道,「小姐,不若再睡一会儿吧。」 杜景然双眼放空,胡乱点了头,一边被白果服侍着换衣,一边喃喃问道,「你还记得前些天,符先生说过什么吗?」 白果知道她问的是谁,肃亲王手下谋臣符桂之前些天路过凤溪,专程来见了小姐一次。 觥筹灯火之中,中年人的声音冷得像暗夜里的毒蛇吐信,「他已经不是你的阿斐了。即便你想求一纸婚书,但小小姐你始终要记得,你可以爱狗儿,爱花鸟,爱脂粉,却绝不能爱他。」 杜景然苍白着脸,笑了笑,也并没有期待白果回答,穿着单衣跌跌撞撞扑进被衾之中,冷香融融,是她十多年不曾换过的水合香。 水合香幽冷似寒潭,却又有一股淡淡柑香自余韵中涌出,将温暖传递至四肢百骸。像多年前宫中深秋冷寂,她落入水塘中呼救无门,只有救她离开水塘的楚斐的背脊单薄又温暖。她靠在小小少年的背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那一步步离开脚步令人心中无比安定。 她想,她愿意这样被他背着走一天、一年、一辈子,也不会厌倦。 沉闷的脚步声中,杜景然睁开眼,她还在凤溪城的高阁之中,脸上一片冰凉,一擦便是满手清泪。 ☆☆☆ 虽是昨天半夜来贼闹了半宿,但酒楼众人仍是没错过方破晓时挨家挨户收粪水的街道司,早早将后院沟渠里的脏水挖出来倒掉,朴六拿铲子要将深沟埋起来,简清摸着下巴琢磨半天,忽然觉得这个沟留着做陷阱也不错。 许阳说到做到,早上刚开衙便派人送了手书来。除了文书,旁的也再没说什么。昨夜贼人没有抓住,长什么样没看见,财物没丢,作为捕头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念着情谊,再多的简清也没指望过,只是简澈可能是在茶馆听了太多故事,瘪着嘴念念不忘要发海捕文书。 招呼送信的捕快进大堂吃过早食,简清在草纸上画完大致需要的薄刃菜刀形状和荆棘网样式,带上阿菇便要出门去铁匠铺子。 时间尚早,酒楼还没有多少人来买需要简清动手的菜色,面条的浇头是早就备好的,李二娘一人在厨房也能应付过来。 柳二丫守着一筐包子,大嗓门毫无用武之地,光是拣包子算账都让小摊前排起了长队。简澈困得一边打哈欠一边报着钱数,简清路过时听着他软糯糯声音,抹了一下简澈嘴角,「回去睡觉。」 简澈却猛地惊醒了,按着嘴角从专属小板凳上站起来,手下可疑的湿润让他脸上发烫,睁大了眼,问道,「你去哪?」 和简澈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城门边响起的叫喊,「小简掌柜,去哪啊?别走别走!」 简清在一车满满当当的菜篓和扎成一堆堆得半人高的蔷薇花后,看了半天才找到熟悉的身影。 乔菜贩推着木板车匆匆忙忙跑过来,抹了把汗,兴冲冲道,「你家酒楼开业我们没送什么贺礼,心里过意不去,这不,今儿个起来看见花开得好,和菜一起送过来,就当是给你家道喜了,不值什么钱,别嫌弃。」 深红浅红的一片花海迎面而来,美轮美奂,馥郁香气将包子篓的淡淡香气掩下,简清笑道,「哪里会嫌弃,店里正缺装点,还要多谢阿叔。」 乔菜贩连连摆手,和柳二丫一同抬起木板车上筐篓进了后院,简清接手了包子摊,登时前面排队的脚夫就笑了起来。 「几天没见掌柜了,还以为赚起大钱,瞧不上我们了呢。」 一个脚夫刚阴阳怪气说完,就被同伴拿胳膊重重顶了一下。另一个脚夫尴尬地咳嗽一声,「小简掌柜,他说话不过脑子,您别在意。这包子好吃,平常送水给凳子歇脚的,谁对我们这些泥腿子好,我们都是看着的。」 简清拣了包子递给他,「不碍事。都是在外赚钱,分什么高低贵贱。后面包子出了新馅,还是这个价,不会涨的,你们放心来吃。」 两个脚夫接了包子,脸红成一片,连声道谢走了。 简清没卖几刻包子,柳二丫就搬完了菜篓回了前堂,阿菇监督完简澈回楼上睡觉,站在简清身边细声细气地问道,「东家,那花怎么插呀?」 后院里两大捆蔷薇随便扔在地上,简清拨了拨枝条,确认只有一部分花瓣被压坏,就将花束交给阿菇,让她挑出来品相好看的插进大堂花瓶,剩下的里面破损的丢掉,留下花瓣完整的蔷薇摘了花瓣放着等她回来再处理。 城中铁匠铺子尽管没什么生意,开门也开得颇早,铁匠去花楼喝酒彻夜未归,只剩个学徒守着铺子,早早的热了炉。 反复查看过衙门出的铁制品许可手书,小学徒将信将疑地收下在他看来和鬼画符差不多的图纸,老实道,「师父不在,我做不得主,小娘子等一会儿还是下午再来?」 天色渐亮,早上的叫花鸡还没进炉子,后面还不知道哪家仆役夫人就又找上了酒楼,简清哪里耗得起时间,只能另约了明日早上再来。 第46章 赶回酒楼时,叫花鸡的号牌都发完了,花瓶里蔫掉的桃花已经换成了花朵更艳丽的蔷薇,花香混在食物香气里,一时间平分秋色。 晚来的食客探头探脑看着抢到名额的人手中画着一只或多只小鸡的木牌,心中正可惜着,一回头看见简清都是眼前一亮,「嗬,小简掌柜,你家这叫花鸡怎的不多卖些?」 简清停步,含笑施礼,「叫花鸡做起来颇费工序,多了实在应付不来,想必各位也不愿吃到次品对不对?我家酒楼也是为了保障质量,还请各位体谅。」 食客本也是抱着希望问一句,见没了机会,也就叹息两声散去,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简清踏进后院,朴六在一旁剪着花头,阿菇接着一片片扯着花瓣,脚边木盆里花瓣高高堆起,显得她愈发瘦弱起来,简清叮嘱一句小心枝条上的尖刺,便匆匆进了后厨。 李二娘先前还因不让她进后厨心存疑虑过,如今自己在店里独自顶了一会,见到简清已经和见到救星没什么两样,「东家,你可算回来了!」 简清失笑,「怎么了,谁刁难你了不成?」 李二娘急急背道,「鸭杂面十五碗,鸭肠盖面七碗,酸汤面十三碗,油泼面九碗。」她深深喘了口气,才道,「你再不回来,我都要记不住这些面各卖了多少了!」 简清这才想起,简澈这个酒楼的半账房先生去睡了,她也不在,店里竟是没人认字,不禁无奈道,「在窗口草纸上画个样子不就好了,怎么还光靠你背,这哪里忙得过来。」 李二娘搅了一下锅里的面条,有些不好意思道,「又是鸭子又是肠的,我不会画。而且,这不是一时忘了嘛。」 基础扫盲任重道远,简清怎么也没想到除了要教自家小朋友,竟然还要多几个「学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简清将手里的叫花鸡拿泥封起,吊进火炉,洗去手上剩下的泥浆,又拎了干净木盆出门,将清洗花瓣的任务交给两人。 初夏这两天的天气刚刚好,没有暮春暴雨前的闷热,只是单纯的干热还好忍耐些,趁着气温高又有微风,早早洗完花瓣晾干,中午就能开始腌蔷薇花酱。 过一个月就是端午,花糕市场不小,再腌多两个月正是七夕,更是吃糕点的好时候,简清已经忍不住琢磨起了未来的营销包装,再从后厨看一眼还在洗的花瓣,只能长叹一声,留等未来。 做完这几日点得人颇多的毛血旺,酒楼的鸭血毛肚储存便见了底,简清吩咐李二娘去前堂送面时让阿菇将毛血旺的菜牌翻过面去,以示暂时售罄。 张婉带着她的几位小姐妹进门时才知道毛血旺没了,几人相互埋怨几声,简清笑道,「正好换换口味吃新的菜式。口水鸡、沸腾鱼、水煮肉片这三道菜味道和毛血旺相近些,保管合你们的意。」 张婉早知道简氏酒楼以辣菜出名,当即道,「你这里面哪个最辣,便上哪道。今儿个说好了,谁先哭出来,便是谁付账。」 这是纨绔们小聚会时不成文的戏弄约定,钱花不了多少,挣个面子先后罢了。简清一听就知道张婉这不知道是打着坏主意要捉弄谁,想了想,道,「这会子鱼肉还欠些肥腴,猪肉倒是嫩些,我做水煮肉片可好?」 简清按人数写了菜单递给张婉看,得了一记看负心人的白眼,张婉嗔道,「好哇,你何时去习了字,瞒得我好苦!」 我以为你是和我一样的学渣,谁想到你却偷偷学习做了学霸。张婉不说,简清也从她眼神里读出来了这般抱怨,镇定自若道,「你也当好好念些书了。」 「呿,快走快走!」说的是恼意,赶了简清出门,张婉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行人里只有张婉先前来过酒楼,由她拿了主意,交给简清去做。 如今后厨大多配菜都是由李二娘完成,阿菇的刀工还得多练些时候,在外面招徕客人的活计便落在她和朴六身上多些,简清叮嘱她二人记得来小窗记下菜名,查看过晾在后院簸箩里的花瓣,确认再过一会便能取来腌渍,便又回了后厨做起雅间小宴的菜色。 四凉二热,凉菜早早调完和焖好的米饭一同送上去,热菜一道青椒酿肉蒸进锅里后,水煮肉片里的配菜也提前备好放在一旁。 见简清抬手要备底料,李二娘十分懂规矩地提前避了出去,迎面撞上一位高瘦的俊美青年。 「王——」李二娘猝然睁大了眼,一声喊哆哆嗦嗦卡在喉咙里,双腿发颤,不知道该不该跪下行礼。这人她在开业宴上见过,不是华阳王又是何人! 楚斐摆了摆手,奔霄越影两人心领神会,迅速将李二娘捂住嘴巴架走,不至于让她吵着王爷。 后厨门扇半掩,缝隙里能看到正站在砧板前忙碌的厨娘,一旁蒸锅的水雾模糊了她的身形,衬得少女神色更为冷漠出尘。 她不曾发现有人站在门前,他也并不想提醒。 第47章 调料下锅爆香,熟悉的焦辣油香飘散,抖锅炒菜的动作被简清做起来轻松写意,自带一点特殊的韵味,一双平日清凌通透的眼眸专注发亮,原本只是秀美的容色被眸光一映,显出十二分的动人来。 楚斐也曾看过旁人做菜,却没有简清这般令人忍不住便停下脚步的惑人力量。她的神色就好像笃定了她手中产生的会是稀世珍品,引人不自觉便对菜品产生了期待,先前在比试擂台上楚斐只看到了她故作柔弱坚强的沉稳,此时却似乎窥到了一点这位大厨的自负。 有自负更好,他并不喜欢用没有缺点的人,也不喜欢过分谦虚不信任自己手艺的人。 简清烫熟肉片,再在蒜蓉和刀口辣椒上泼上热油,浓郁的蒜香椒香升腾而起,她深吸一口气,却听见门外同时响起了一声吸气声。 抬眼看去,简清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将瓷盆边缘溅到的油星擦去,端到小窗前叫来阿菇送菜,这才回身应对神出鬼没的华阳王。 楚斐眼看着一盆香味扑鼻的肉片从自己眼前被端走,脸色一沉,不等简清开口,先行发难道,「这道菜,怎么不见你做了送来?」 简清低头施礼,「民女拜见华阳王殿下,这道菜名唤水煮肉片,要热着才好吃,因此不曾放入食盒。」 在楚斐眼里,她的礼数依然是相当不标准。简清见他沉默,便自己起了话头,问道,「王爷今日想吃什么,我现在便做。」 堵在喉咙里的一股郁气不知为何便散开了,楚斐喉结滚动一下,淡淡道,「我来结账。」 听了来意,简清有些讶然,昨日送去的食盒里虽然放了催款纸条,但华阳王能来得这般快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简清自小窗窗台上翻出三天来送菜的单子呈上去,「王爷请看。不知是今日用膳后一并结账,还是先结算一番?」 草纸上的字迹依然独具风骨,只是比先前纸条上的字更多了一分飘逸不羁,楚斐看了一眼,便收入怀中,颔首道,「午食再做一道水煮肉片。」 简清一顿,华阳王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前世有收集购物小票癖好的有钱人,不免多看了他一眼,问道,「主食王爷想吃冷淘还是稻米?」 楚斐站在门前,扫了一圈后厨,下巴扬了扬,「那份冷淘便可。」 简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后厨一角木桌上,纱笼之下是先前李二娘备下的中午饭食。酒楼向来吃饭时间与旁人三餐隔开,其他人大多已经轮换吃完了午食,只剩简清方才忙着做菜,还没吃饭。 一份冷淘做得偏多,匀出来给华阳王一些倒是没什么。简清道,「冷淘和水煮肉片稍后送来,火锅子雅间还空着,我引王爷入座可好?」 说着,简清擦了手,准备领华阳王进雅间,刚一动作,腹中忽然嗡鸣一声。 「咕噜噜——」 说不尴尬是假的,简清假装没听见肚子叫,镇定地走到门前,伸手相引,「殿下,请吧。」 「不必了。」楚斐迎着简清走过来,二人擦肩而过,简清回头,见他在后厨小桌前坐定,即便在油污烟火味道浓郁的后厨,他依然神色淡然,好似处于锦绣高阁。 楚斐道,「不必麻烦,就在这里用吧。简小掌柜若是饿了,便先填饱肚子。」 后厨小桌旁只放了两张小凳,平日柳二丫的体型坐上去都有些局促,楚斐坐着却没有什么不适。他坐了一张小凳,简清若要吃饭,就只能站着或选择与他同桌,但谁让这位食客有权有钱得罪不起,简清只能道一声谢,将冷淘调上料汁拌匀,再分小半碗出来。 简清端着小碗站在灶台边准备速战速决,楚斐看看眼前拌好的面条,微微皱眉,敲了一下桌子,「坐。」 此话一出,不仅简清脸色古怪,连守在门外的奔霄和越影脸上都精彩起来。 楚斐看向端着小碗回头的简清,少女小口微张,眼睛中没了平时虚掩的笑意,微微睁大,只剩纯粹的讶然,看起来倒是没了先前的沉稳,只是一个年岁不大、尚且天真的小娘子。 正出神间,奔霄在门边抱拳欠身,「王爷,这、这怕是不合规制。」 楚斐脸色一冷,淡淡瞥过去一眼,奔霄低着头没看见,越影却是背后一凉,连忙扯着奔霄退出去。 简清将主仆沟通看在眼里,左右是华阳王自己要求,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有凳子不坐端碗站着吃,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当即坐了下来,「多谢王爷。」 少女吃得很快,并没有寻常宴会上见到的贵女那般顾忌形象的娇柔做派,动作干净利落,只为了填饱肚子似的唏哩呼噜扒面,却吃得很香,鼻尖还被辣出一层薄汗,白里透粉,引人食欲。 楚斐看了一会儿,自己提筷卷起一根面条,放进口中细细咀嚼。明明是和昨夜那碗鸡丝凉面差不多的味道,却品出一点异样来。 第48章 似乎简清不仅是做菜好吃,连看她吃饭,也更下饭些。 楚斐已经不记得自己通过依靠仔细品鉴食物味道这一方式来分散注意吃完一碗饭之前,是怎么吃饭的了,今日的午食是一种新奇体验。 他放下空碗,拿帕子按按唇角,回忆方才味道,只有好吃二字萦绕脑海,若是此时被要求说出些品鉴评语,恐怕他便要沦为那些他瞧不起的口中只有空洞比喻的老餮。 好在简清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刚备了新一盆水煮肉片的配菜,回身收起碗筷,诚恳道,「后厨油烟颇重,恐怕冲撞了王爷,不若去雅间稍坐片刻。」 楚斐叠帕子的动作一顿,淡淡道,「若油烟冲撞,先前已经冲撞过了。」 士大夫向来奉行「君子远庖厨」,像华阳王这样的老餮能不嫌后厨脏污坐下吃一顿饭食实在难得,见他坚持不动,简清也不再劝,正要热锅炒菜,忽然小窗外传来一声冷嗤,「简清想攀附华阳王,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货色,殿下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这样一个商贾女!」 窗外嘈杂声响不断,一句话里两个主人公在后厨一坐一站,若有旁人在此,便能看到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无动于衷。 简清不仅不觉得自己被侮辱,反而有些好笑,看向华阳王问道,「殿下,我可否与她耽搁一刻?」 楚斐神色不动,漠然道,「此人若是你的麻烦,杀了便是。」 简清唤他只是想问问,对这种他的拥趸能不能说几句话借一下王爷的名头,谁知道楚斐张口就是杀人。 过往跟着师父读史时,简清只听说过过去有豪强军阀强迫厨子做饭,不做便杀了的故事,没想到穿越后此时在大梁竟见了个真的。 有麻烦让你做不了饭,好说,杀了便是。简单粗暴,冰冷无情。 楚斐这种人视人命若草芥的态度,分外明确地显现出来。原身记忆里华阳王为简氏酒楼当场斩杀闹事者的行为,简清本以为是那些人做错事情触怒了他,但这次看来,他却完全是为了厨子。 方才言谈时放松下来的神经绷紧,简清不是什么圣母,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醒得很,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她镇定地笑了一声,「哪至于要王爷脏了手呢?」 窗外大堂里依然是一片吵嚷之声,刚刚声音再次响起,嗤笑道,「若王爷真青眼于她,怎么会今早一大早就去了迎仙楼,快马在简氏酒楼门前停都没停?要我说,就是杜家娘子也比简清有可能得多。」 张婉气急道,「你来要是就为了说这个,还是快走吧!」 简清探头出去,冲张婉招了招手,笑道,「听闻有小姐觉得华阳王殿下被我攀附跌了身价,我便来看看,是怎样一个国色天香、家中权贵的佳人,谁知道,呵。」 碧色衣衫的少女容貌有些脸熟,应是原身曾在宴饮上见过,简清一时叫不上她名字,她站在张婉对面,闻言看过来,脸色难看,「你笑什么?」 简清无辜道,「世人皆知华阳王是位老餮,你既知我是商贾女,便应知我家酒楼以菜色闻名,有些交集,何来攀附?我瞧你整日只会说些衣裙香粉插花,若是心悦殿下,恐怕是没什么交集与共同话题。若要搏郎君青眼,小姐还是要多思量些。」 楚斐在简清否决攀附之说时微微挑眉,听到后面,勾了一下唇角,并没有阻止她借自己名头胡说八道。 碧衣少女一直知道简清的混不吝,她只是隐晦说些攀附青眼,却没想到简清竟然大庭广众地说起了心悦爱慕,一时红了脸,硬声道,「高雅之处你懂什么?简直是愚不可及,臭不可闻!」 简清遗憾道,「前些年我于宴饮玩乐,旁的没学会,倒是知晓小娘子这一身横波锦和簪的华胜花枝价值几何,恐怕令尊的一月俸禄银两也不过如此?」 说话间,奔霄在背后得了楚斐示意,进大堂走到碧衣少女身边,冷声道,「胡小姐,谨言慎行,令尊不曾教过你么?」 胡小姐脸色一白,张婉扑哧笑出来,低声道,「马没停,人却在,你怎么晓得王爷不是就喜欢厨子呢?」 奔霄耳聪目明,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只假作不知,扬了扬下巴,「请吧。」 简清回头看了华阳王一眼,「殿下等急了吗?」 楚斐垂眼看着桌面,「不曾。」 张婉眼看着方才耀武扬威的胡小姐被灰溜溜遣出去,「哈」地笑了一声,回身来寻简清,「阿简,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简清摆摆手示意她回去,张婉一愣,踮起脚往简清身后厨房内瞟了一眼,虽然什么都没看见,还是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等你来找我。」 楚斐掸掸衣袖起身,放下两锭银子,「不必做了,晚上奔霄会来寻你。」 简清一怔,「殿下事务繁忙,能来小店已是蓬荜生辉,我送送殿下。」 第49章 楚斐目光在少女头顶停留一瞬,察觉出她忽然的疏远客套,抿了抿唇,「晚上送这道菜上山。」 简清想再解释打包带走会口感不好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看着华阳王带人离开,叹了口气。 此人喜怒莫测,心思实在难猜,还是落袋为安的银子踏实些。 被人强令不许发出声音的酒楼伙计在三人离开后才松了口气,李二娘战战兢兢过来问道,「东、东家,这是?」 简清道,「无事,总不会出手伤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吧。」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但该做的安抚还是要做。 阿菇端着簸箩过来,提醒道,「东家,花瓣晾干了。」 简清这才想起来还有花酱没有腌渍,取了白糖来一层层与花瓣混合捣碎,微涩的清香在阳光下散发出来,飘飘荡荡隐在菜色香气里飘至前堂。酒楼前堂经历了方才的喧嚣后又安静下来,张婉对雅间里还有些茫然的几人一笑,「阿简要走运了。」 ☆☆☆ 走不走运简清不知道,至少胡家送来的所谓赔礼银子数量她挺满意。 睡了一早上回笼觉,简澈才晃晃悠悠下楼,正在后面喝水醒神时,就听见李二娘与阿菇念叨着近中午时来的那位胡小姐。 李二娘忧心忡忡道,「她话虽说得难听,但理的确是这个理,贵人哪里高攀得起?今儿个东家那话说出去,还不知道旁人怎么想呢。」 阿菇细声细气道,「贵人既然不介意东家说了什么,自然没有事的。」 简澈听了一会,跑去前堂寻简清。简清提了一袋银子刚送走胡家马车,就看到小朋友跑过来,捏住她衣襟眼巴巴问道,「阿姐,我们不做胡小姐他们家生意了好不好?她骂你。」 简清失笑,「讨厌的人来送钱花,何必和钱过不去。更何况,她骂我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简澈扁了扁嘴,「那你是真、真又喜欢上华阳王了吗?」 华阳王,喜欢二字,放在他身上实在有些遥远。 简清捏了捏简澈的脸,「说了他只是食客,你怎么还问?快去收拾收拾,今天天气好,正好把准备的酱做了。」 早先买来磨豆浆做豆花的黄豆剩下些,前一阵子入夏前下了雨,潮热无比,简清趁机把霉豆子焖好,只等闲了腌豆瓣酱。腌好豆瓣酱,后面水煮鱼和回锅肉这些菜做起来也方便许多。 想着未来能吃的菜色,简清心情大好,哼起了小调。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啦啦啦……」 简澈捂着脸后退两步,松了口气,姐姐这样子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应该没事吧? 中午的蔷薇花酱罩上麻布等冷透封坛,简澈取了他宝贝得不行的干辣椒下楼,心疼地扯着简清袖子道,「少用点,新的还没长好呢。」 简清将霉豆交给朴六和阿菇清洗,带着李二娘剁起干辣椒,简澈没喊几声就被厨房里辣味呛到眼泪哗哗落下,赶紧避了出去。 刚过晌午,大堂里只剩下少数几位等着叫花鸡的客人和还没吃完午饭的食客,闻见后厨飘出来的辣香,纷纷咳嗽起来。但呛人味道之后却是令人回味许久的灼辣焦香,有人吸吸鼻子,拉了简澈一把,问道,「小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简澈道,「叫豆瓣酱,阿姐说炒完还要再晒几天才能吃,各位要吃,且还得等些时候。」 那人摇摇头,叹道,「小简掌柜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些方子,竟是一个都没听过,唉,空让我流了一地的口水。」 简澈眨眨眼,只是跟着笑起来,也不多说什么。 辣椒与老姜一同剁碎,霉豆洗净捣碎,再加菜油和细盐翻炒,一时间后院里一半是呛人辣味,一半是难以言喻的霉味。李二娘和朴六呛得过一阵子就要去前堂透透气,柳二丫已经憋不住了自告奋勇跑去大堂招徕客人,只有阿菇一人始终坐在小凳上,即便眼睛被熏得发红,也一点点做着手上的事不曾动摇。 简清从后厨里望出去一眼,暗暗点了点头。 简清招工时就有意识招了些女性,后面做帮厨或是副厨培养起来也方便些,几人观察下来,只有一个阿菇有一股好胜的拼劲,好像背后有什么在催着她似的,事事都想争先表现。团队里有人争强好胜本来不是什么好事,但阿菇这样一个柔弱小姑娘,说话细声细气,好像说句重话都会被惊到,为人又勤勤恳恳,到目前为止,却是没人讨厌她,反而颇多照顾。 对于阿菇的背景简清有所猜测,大抵是家中缺钱,所以知道了工钱是做得多拿得多之后,才拼命想赚一个机会。世间所有馈赠早已标注价格,只是此朝对独身女子更苛刻些,各行各业都是如此,如果之后阿菇是可造之材,简清并不介意多培养她一些。 想到这里,简清按着锅中长勺又翻炒一下,扬声叫道,「阿菇。」 第50章 阿菇放下手中捣锤,「东家,你找我?」 简清点了点头,将长勺递给她,「换你来替我做一会儿,我喝点水。不难,给豆子辣椒翻翻面,看着别糊了就行。」 阿菇紧张地咬了咬唇,却没有推拒,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接过勺柄,「好、好的。」 简清倒了碗今天煮的酸梅汤,站在后厨门口看阿菇翻炒锅内又多又沉的酱料,李二娘守着另一个锅搅着里面尚未完成的豆瓣酱,不时偷偷看阿菇一眼。 刚喝了口水,柳二丫咚咚咚跑过来,沉重的脚步声让简清一时间怀疑地都在打颤,「东家,东家有铁匠来找你!」 凤溪的冯铁匠是个酒糟鼻的中年人,坐在大堂一角,弹了弹简清送去的纸张,眯着眼有些宿醉没醒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清醒无比,「你这刀子上开了血槽,铁荆棘上挂了倒钩,小小年纪心思歹毒得很,说吧,谁教你的?」 简清本以为自己那几张乱七八糟的鬼画符要明日当面解说才能让工匠看懂,谁知道这会儿他便找了过来,张口就是质问。她略冷了脸色,道,「我家做酒楼的,放血杀鸡都熟悉得很,不过自保罢了,怎么就称得上心思歹毒?冯师傅若是不做,大可去问捕头。」 冯铁匠被这样一噎,神色却缓和下来,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简清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冯铁匠打了个酒嗝,搓搓脸颊,「你这小女儿家的,拿出来那么几张图,我还当那小子被人忽悠了。确实是你,我就回去给你做去,老简当初那几把菜刀都还是我打的,好用吧?」 他自得一笑,起身时脚步却有些踉跄,简清心中一动,叫住了要走的冯铁匠,「冯师傅留步,午食可吃过了?饮酒多了肠胃不适,喝一碗酸汤再走如何?」 「嗬,小娃娃,卖你的饭菜去吧,生意还做到我头上了。」冯铁匠哼了一声,半点不领情。 ☆☆☆ 守在店里的捕快等了三天,再没有等到飞贼入室,也就告辞离去,凤溪城中巡街的捕快嚷嚷着让百姓关门闭户提醒没几天也换了说辞,时间转瞬而过。 华阳王出现了一次,之后也来得频繁起来,三天来了两次,好像最初要求简清去兵营做饭的并不是他似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奇怪癖好,每次都是在酒楼后厨里吃饭,来得低调走得低调,只留下酒楼伙计私底下的纷纷猜测。 像柳二丫被李二娘的担心念叨烦了,干脆信誓旦旦说华阳王一定是喜欢油多的地方,就好像有人喜欢水多、树多的地方一样。 简清对这些猜测只能付之一笑,总不能做东家的一锤定音告诉伙计,她总感觉华阳王把她家后厨当成了食堂。 铁匠没几日便送了新打的菜刀等物过来,简清带着朴六将陷阱布好,众人也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收拾完安保陷阱,当初约定好的工钱一旬一结,也正好到了结算的时候。十天来众人各自做了些什么,简清都看在眼里,对于手下伙计们的能力和劳动量都有所评估,提早分好了铜板备着。 下午趁着客人少,简清将人叫到一起,发了工钱。几人各自拎了铜钱串,铜板数量比他们约定好的基本工钱多出些,看着也心情好起来,给简家干活的心思也更浓了些。 李二娘的工钱是其中第二多的,也是唯一不住在酒楼的,平日里酒楼关门开门她还要赶回去为丈夫孩子做饭,辛苦得很,十天下来,人都累瘦了半圈。 李二娘点了几个铜板出来,捏着铜板有些不舍,还是对简清问道,「东家,我想买些椒盐鸡柳回去,给我家铁树吃,行吗?」 简清见她神色紧张,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谁想最后竟是这样一个问题,不免失笑,「自然可以,算个成本价给你拿回去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菜,别怕。今日没什么人,给你放个假早些回去陪孩子怎么样?」 「多谢东家,谢谢东家。」李二娘喏喏应了,脸上有些发烫。不知怎么的,东家对她优厚,她做事却总觉得占了主家便宜。 称了鸡柳,李二娘先离开了,剩下几人说笑几句也都散开,简清瞥一眼自己手中的单子,暗暗点头。 嗯,下旬把学习计划给他们加上,有工钱的甜头勾着,想必会更有动力些。 简澈刚在楼上给辣椒翻完土,下来就看见自家姐姐笑得有些古怪,令人背后发凉,不禁拉了拉衣襟,问道,「阿姐,你想什么呢?」 简清将自己写好的菜单和数字单子递给他,露出了压榨劳动力的笑容,「阿澈,这个帮我抄三份。」 简澈仔细一看,大多是熟悉的菜名,有些疑惑,问道,「抄这么多份做什么?」 简清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笑道,「之后二娘他们,可就得靠我们阿澈教认字了,小先生这个称呼怎么样?喜欢吗?」 第51章 简澈理着被揉乱的头发,小声抱怨道,「哪有我这样教人认字的,我自己都不认得多少呢。」 「所以读书还是有些用的对不对?下半年蒙学开蒙时间到了,你就去和徐夫子念书。」 简澈一时被姐姐的歪理绕住,等人走了还在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自己就被安排了未来的行程。 掌灯时分,城门即将关闭,一天的忙碌进入尾声,简氏酒楼不变的抄手招徕依然在继续。简清提前把控好调料和红汤配比,也就放手让阿菇去处理,自己守着大锅将一盆毛血旺烧好交给柳二丫送去雅间。 不知是不是与开业宴上毛血旺的主菜位置有关,后面挂上的菜牌里虽然也上了几道大菜,销路虽然不错,但都比不上毛血旺。先前在比试中大胜的风头全然应在了这道菜上,以至于凤溪城里一时吃简氏毛血旺蔚然成风。 旁人倒是有跟风的,可茱萸煮出来的味道总是差了些,连迎仙楼新出的以鸭血为主材的红玉缠丝羹都比不上自家的风头。 金谷来蹭饭时将此事当笑话说,简清却留了心,贴着毛血旺的风潮又出了几种新品。 毛血旺定价不高只要四两银子,对于吃惯了酒楼的富人来说,为了跟风吃个新鲜,这价格实在不值一提。简清减了材料,按相同做法推出了「小毛血旺」,只要半两银子,手头有些余钱的人碰上大事庆祝,咬咬牙也能买得起这道酒楼名菜。 过了近一旬,毛血旺仍是日日售罄,风头快和限量售卖的叫花鸡一样高了。钟记肉铺每天出的牛肚、鸭血、黄喉这些边角料下水,本来都是要拿冰镇着放两三日有人要才卖得出去一些,如今几乎全被简氏酒楼买走,还有些供应不及,早晚钱串儿要来送两次货才够。 但尝鲜的热潮总会过去,新的主打菜要早早准备上,原本计划里是推出夏日火锅,先前刘掌柜送来了干茱萸果,最近气温忽高忽低,豆瓣酱晒了几天还始终欠些火候,就只能换个主菜。 想到新的菜色,将灶台边缘擦完,简清解了围裙走到院中,朴六踮着脚将点亮的灯笼挂上廊门边缘,橙红的火光和头顶澄澈月色相融。 月色溶溶,简清呼出口气,忽然觉得有些事没做。再仔细一想,今日华阳王还没有来,他手下那些人也没送食盒来,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 食客的事本也与她无关,只是习惯成自然,先前还觉得华阳王出现在酒楼后厨有些格格不入,如今忽然没见他,却有些不习惯了。 朴六迎上来,「东家,有要我做的吗?」 简清在他眼里看到了期待之色,略微沉吟一刻,道,「墙角下那几个泡菜坛子你帮我挪到亮处,辛苦了。」 朴六兴冲冲去了,看着干劲十足。下午发工钱时人人都能看到彼此付出的回报,阿菇拿的工钱最多,再想想她抢着做事的劲头,之后该怎么选择便明了起来。 借着灯笼光芒,简清开了坛,一一查看起泡菜和腌制的凤爪情况。 泡椒凤爪从最初只有一坛已经发展成了店里常备的小吃凉菜之一,几乎是吃完一坛就要再腌两坛。唯一可惜的是柠檬树刚开始开花不久,要用果子还要等到入秋,现代时颇为流行的酸辣柠檬凤爪作为泡椒凤爪的有力竞争者,还要再过些时候才能推出。 刚取出来的凤爪气味浓烈,味道冲出来几乎有些刺鼻,干净的长筷从最后一坛盛着泡椒凤爪的陶坛挑出来一个凤爪,简清尝了一口,放下筷子摇了摇头,一一指过陶坛,让朴六排好序,「这坛还要些时候,先封起来。这坛和这坛,等明日开了。」 朴六应了一声,重新给坛口盖碗注水。简清开了一旁始终没动的两个陶坛,用干净抹布擦去坛口边缘积水,异于泡椒凤爪的酸辣味道飘出来,小米辣和杭椒相近又不同的辣味烈而不呛,花椒大料的香味藏在下面,将酸气烘托得绵远悠长。 只是一闻,朴六就按了按肚子,探头往这边望来,「东家,晚上吃啥?」 简清换了筷子尝了一口酸菜,露出一个笑容,多盛了一把酸菜出坛,「酸菜鱼。」 阿菇在后厨里一边守着抄手锅,一边拿这两天菜贩送来的蔬菜里数量颇多的胡瓜萝卜练着刀工。进门时笃笃声仍未停,看了看量,简清道,「够了够了,阿菇,你去看看水盆里的鱼哪个份量够我们几个吃,杀了晚上吃。」 「啊,有鱼吃,谢谢东家!」 阿菇兴冲冲去了,简清收拢了砧板上的蔬菜丝放进木盆,加两勺辣椒油,醋酱若干,洗两瓣蒜,切蓉泼油,一盆菜胡乱一搅,却也是红白青色相间的漂亮模样。简清夹一筷子尝了一口,总感觉跟记忆里比差些味道。 简清前世小时候管这种拌菜叫朝鲜菜,虽然等到后来她长大做了厨子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名字跟菜色究竟有什么关系。 素鸡、魔芋、螺丝菜,并杂七杂八的黄瓜、萝卜、海带、木耳、莲藕,拿不知名的酱汁一拌,一勺醋,加一勺蒜蓉酱,吃辣的再加一勺辣椒油,几块钱就能买一大份。 第52章 虽然简清没吃过,但光看样子,就知道肯定是便宜又好吃。五岁前的简清住在福利院里,福利院紧挨着农贸市场,市场档口里的小贩从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卖各色酱肉凉菜,屋子里稍高档些的炒菜味道也混在一起飘进福利院的小院。 每到这时候,简清就会偷偷溜出去,扒在别人摊位的玻璃橱窗上看里面的菜肴。记下那些油亮的模样后,再回到福利院去啃馒头喝稀饭,都好像变得更香了。 那时候的酸汤和辣椒油的味道是她最早的美味启蒙,玻璃窗后小风扇带着赶苍蝇的红塑料条来回转动,在回忆里带着别样的活泼美感。 有时想想,简清后来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厨师这个行业,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带她从福利院离开的师父是个厨子。或许也有童年回忆里,一日又一日望着玻璃橱窗后那些穿着厨师服的胖墩墩男男女女留下的渴望。 身后响起刻意放重了些的脚步声,将简清从回忆里惊醒,她笑着摇摇头,多少年了,竟忽然被一盆凉拌黄瓜勾起了软弱乡愁。前世的她已经成为过去,那个世界里她该做的也已经做完,一无父母,二无亲朋,唯一留恋的就是各色菜品,在这个世界里也能一一重现。 简清回头招招手,随口道,「阿澈,来尝尝这个。」 走进厨房的哪里是简澈,高冠软甲的华阳王站在一侧看过来,眸光沉沉。 太近了,近得能看得清他靠近鬓角处的细微疤痕,他像是匆忙赶来,额边还有细小汗珠。 简清愣了一下,放下手中东西低头施礼,「小女子无状,请殿下勿怪。今日来得颇晚,不知是带走还是如何?」 楚斐垂眼避过她的动作,自己在木桌旁坐下,「你方才在想什么?」 进门时楚斐便看到简清咬着筷子尖,手中端着瓷盆,眼神悠远,唇边带笑,却有一种难言的悲伤笼罩着她,那一瞬间,她好像并非身处后厨,而是在极遥远的地方,令他心中发沉。 做菜时走神本是大忌,但出现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一些幼时的事情罢了,不足挂齿。」简清随口应付过去,见华阳王回避了问题,也不多问,提议道,「酸菜腌好了,给王爷做酸菜鱼可好?」 楚斐默然颔首,端起简清倒的绿豆汤喝了一口。 多了个华阳王,阿菇去挑的鱼定然不够,简清与阿菇一同挑了两条鱼出来,刮鳞开膛。食材处理时本身的腥气在后厨门前隐约飘了进来,楚斐好像没有闻到似的,依然端坐着喝汤。 看似毫不在意,他的眼睛余光却一直停留在简清身上。 简清片了鱼片腌好,将鱼骨煎至金黄。一旁阿菇听话地焯着刚取出来的酸菜,又捞出来炒干,厨房里鱼腥气被鲜味和焯水翻炒间涌出的酸味充斥,楚斐拎着桌面的汤壶,又倒了一碗绿豆汤。 阿菇转身与简清换锅时,正看到高高在上的王爷自己倒水喝,差点惊掉了锅铲,简清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点。」 泡椒姜丝与鱼骨一同翻炒,再加入一把黄灯笼椒蓉,一直不甚明显的辣味便与另两种味道分庭抗礼起来。简清拎着一锅锅柄,一边注意着自己手里的火候,一边提醒着阿菇,没几下,阿菇就从有些手忙脚乱变得像模像样起来,让准备好随时抢救的简清倒是没了用武之地。 两锅酸菜鱼底料先后炒好,简清舀了一旁后厨持续备着的热水浇进去,汤面渐渐变色,冒出汩汩气泡来。 刚刚开始掌勺的阿菇全部心神都被锅中菜色占据,也忘了后厨还有个旁观的华阳王,按了按手腕,又惊又叹,「掌柜的,真没想到,炒菜也这样累的。」 简清抿唇一笑,「你那锅量多了些,是需要些力气。你看着些锅,汤里出沫了记得撇掉。」 阿菇眼睛亮亮地猛点头,「东家,我会练好力气不让你失望的!」 华阳王待在后厨,简清也不方便再叫几个伙计轮流进来吃饭,拌好的凉菜随便分了分,让闲着的朴六先取了一碗吃。 简澈从前堂跑过来,差点撞上蹲在门槛边抱着碗吃菜的朴六,「小六哥,你怎么在这里?」 朴六往门内努努嘴,小声道,「王爷来了。东家拌了菜,等会儿还有酸菜鱼吃,小东家你要不等会儿再进去?」 简澈脸色垮下来,恹恹道,「好吧。」他看了后厨一眼,门内简清守着两口大锅,拿勺子舀起一点汤尝了尝味道,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还是少了点味道。」坐在木桌边的华阳王的眼睛一直停在自家姐姐身上,跟被黏上去了似的。 真讨厌。 ☆☆☆ 楚斐不晓得自己被讨厌了,他看看一旁正往锅里下面的简清,再低头看看金色汤汁,红艳的辣椒段铺在其上,熟油的香气将酸汤滋味掩下,只留一点勾人食欲的微酸,色香俱佳。 第53章 一种菜色,两种吃法。不等楚斐提问,简清像早有预料似的,回身笑道,「王爷先前应是有些活动,晚间吃多了面食胃肠不适,若是吃完这碗还有些欠缺,我再做一碗就是。」 看着楚斐点了头,简清才放下了心,回到炉灶边,一眼看到负责捞鱼和酸菜的阿菇正用手指一个个数分好的碗里每人有多少块鱼肉,「一二三、一二三。」 她倒是公平得很。 简清点了点阿菇额头,接过勺子估摸着量迅速把鱼肉捞完,「大家饭量都不一样,分这么公平,不就有人吃不饱了?真要让你这么数下去,鱼肉都要煮烂了。」 阿菇弱声道,「我、我知道了。」 简清搅了搅面条,回头正要去小窗口喊柳二丫和简澈吃饭,视线在楚斐身上一停。俊美的将军脸颊焯红,双唇微分,唇珠分明。一点金色汤汁溢出嘴边,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为他拭去。 即便已经辣到嘴巴红肿,华阳王的动作依然赏心悦目。 秀色可餐。 简清别开眼睛,假装自己并没有在华阳王那碗酸菜鱼中增加辣度,才让他被辣成这样。 原本惦记着当初奔霄提及的少些辣椒,估计华阳王吃辣不太行,简清给他这几天做的菜色都不算太辣。毕竟如今华阳王是自家客户,该有的贴心待遇还是要有。 但是一个连着吃了这么多天饭食的老餮,尤其还是以他一张嘴点评苛刻闻名的老餮,居然对酒楼花式翻新的菜色一句评点都没有说,简清难免心中不甘。 黄灯笼椒的奇异辣味她在初学厨艺时便已经领教过,其他的辣椒入口火辣呛人,黄辣椒却不同,入口温和,略微鲜甜,等人被它的初印象迷惑,才会意识到后味的鲜辣十足。前世琼省特产里有一种就是黄辣椒酱,今日酸菜鱼的金汤便是用这种辣椒增色增味。 看华阳王这样子,显然也是被第一口味道迷惑了。这下,总该有些评语了吧? 简清心里打着算盘,面上若无其事地给华阳王倒了一碗绿豆汤放在手边,越过他走到窗边,唤道,「二丫,阿澈,吃饭了。」 简澈恹恹地端着富家仆役送回来的碗盘递给姐姐,「还有客人,我等会再吃。」 简清见他神色不对,再看一眼堂中仅剩的几位家在城中的客人,抄手送上去有一会儿了,等着收拾碗筷也说得过去。 朴六一抹嘴巴,「小东家,你去吃吧,我来看着!」 简澈的臭脸摆得更明显了,站在窗口边,不说话,也不去接简清递出来的碗筷。 简清挑挑眉,有些猜到简澈在想什么,探身出去敲了一下他的头,出言分散他的注意,「阿澈,快端过去放桌子上,我的面还没盛出来,早些吃完,晚上也能早点睡下。」 简澈高兴起来,连被敲头的不开心都没了,兴冲冲端起碗,道,「阿姐,你早点过来吃饭。」 简清看着小朋友跑走的背影,摇摇头,小小年纪,想得真多。 「王爷慢用。」简清托着自己的一碗面,出声准备告退。 门外奔霄听到声音正要进来,却听楚斐开口道,「你方才说酸菜鱼少了点味道,是什么?」奔霄脚步一顿。 简清一怔,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厨子的秘方一般不会外传,但华阳王并非同行,倒是没这个顾忌。 简清琢磨着这算不算挑刺点评前奏,随口道,「鱼片腌制本来以啤酒去腥提味更好,换了黄酒醇厚有余清鲜不足。」 楚斐听了答案,夹起一片鱼细细品味,如简清所说,胡椒的香气之下鱼片味道略显厚重。他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啤酒是何物,我派人去寻。」 简清掐了一下手指,暗骂自己忘记,描补道,「此物是我幼时所见,如今该去何处寻我也不知,只能之后按味道去试试做来。」 楚斐颔首道,「那便等你制得,送来些尝尝。」 奔霄在门外咂舌,压根不喝酒的王爷如今听了酒字也能说出来要尝尝的话,简小娘子的手艺当真有这么好?让王爷为了吃上一口破了不知多少例,他跟在王爷身边五年,到一个月之前,吃惊的总次数还没这一个月里来得多。 有人要喝,简清自然是满口答应,至于什么时候做出来,那就说不好了。现代分工明确,即便简清知道啤酒用的是蛇麻花做引子,麦芽做主材,要做出来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失败试验。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楚斐的下一句吩咐,也没等到一句评语,简清察觉出自己看着别人吃饭的样子实在不太礼貌,轻咳一声,便再次告退。 店里剩的客人不多,简清带着简澈和三个伙计大大方方坐在长桌之上,柳二丫吃得声响动静最大,一边吃还一边夸着东家手艺好,说来说去就是好吃爽利,旁的也夸不出什么花样,简清却被逗得笑出了声,含笑敲一下桌面,「快吃,等会儿还有事情做呢。」 第54章 奔霄进门看见主子负手站在小窗后,直直看着大堂里笑闹的几人,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用猜,他铁定看的是简小娘子。 一碗酸菜鱼吃得只剩残渣,连汤底都不剩一滴,趁着主子看不见,奔霄愁眉苦脸地按了按肚子。 主子,您吃饱了,我们还没吃呢。 「走吧。」楚斐淡淡道。 ☆☆☆ 客人走后,简清备好了明早的面团和浇头,伙计们洗完了碗筷晾好,便是今天一天忙碌结束。 今天晚食吃得早,眼看时间还早,阿菇走向厨房,柳二丫和朴六犯着困准备去打水洗漱,三人皆被简清拦下,「别走,来先看看这个。」 简澈白天抄好的三份单子被简清一一发了下去,简清道,「晚上二娘不在,你们先拿着看看,认认字的形状。等明天后天店里人齐了,让阿澈一起教你们认认菜单。」 朴六捧着写满字迹的纸张,像看神迹似的,敬畏道,「东家,你、你是说要教我们认字吗?」 酒楼开业之前,简清紧急突击教过几人认数字,通过桌上编号来分辨酒楼各个雅间和座位上客人的需求,以此方便传菜。但是数字在没见过的人眼里就跟鬼画符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别反应,此时换了菜单,却是引起了惊异。 见朴六不安,简清一时失笑,「怕什么,认了字方便你们记账写菜名,不要你的束脩。」 阿菇咬着嘴唇不说话,点了点头。朴六小心将草纸折好放进怀里,拍了拍胸口,「东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连最大大咧咧的柳二丫也将纸张仔细叠好收起,认真道,「东家,你是个好人。」 简清笑道,「早点睡吧。」 众人散去,各自进房睡下。 简澈想着后面姐姐说的教学,犯起了愁,他自己都懂的不多,哪里能教别人呢?想着想着,睡觉也睡不安稳。 半夜醒来,简澈下楼准备去茅厕,忽然看到月光下一个瘦弱身影坐在后院门口,长发披散,素衣如雪,还有嘶嘶声音不时响起,和茶楼故事里的女鬼差不太多。 简澈登时吓得后退半步,还剩的一点睡意全部消失,他抓住简清放在小窗窗台上的炭笔,笔尖向外指着「女鬼」小声问道,「是、是谁?!」 阿菇回过头来,细声道,「小东家?」再一看简澈脸色和动作,她扑哧一笑,「吓到你了?」 见是熟悉的人,简澈放下一点疑心,走到近前问道,「你在做什么?」 阿菇扬了扬手中的草纸和树枝,「东家说要教我们认字,我有点笨,先画几遍形状,之后学起来快一点。」 简澈揉揉眼睛,假装不经意间擦过阿菇肩膀,确定是温热的之后,这才松了口气,「你光记形状有什么用,我来给你念一遍,你记得快些。」 阿菇轻声道谢,又道,「小东家,你和东家人真好。别家都不教这些的,就我们酒楼工钱又多,还教我们认字。」 「没、没事。」简澈脸颊微红,接过草纸一字字念给阿菇听,末了说道,「还是要早点睡觉,阿姐说,睡不好长不高,明天也没有精神。」 阿菇点了点头,小声重复一遍简澈念的名字。 简澈惊奇道,「你这么快就记住了?好厉害。」 阿菇解释道,「我之前背骡马牛羊的名字和名册,阿爹日日都要查的。」 简清与简澈说过店里伙计们的事情,本以为阿菇是家中贫苦才出来做工,但这样一听,养骡马的家庭,总不会太穷。简澈问道,「那你不回家,阿爹不会担心吗?」 「现在还不行。」阿菇脸色有些难过,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钱,露出一个笑容,「等我赚够钱,就能回家了。」 第二日起来,简澈见到阿菇时,她又是那样一副高高兴兴什么都抢着做的样子了,昨天晚上那个说起回家会难过的小姐姐好像是他看错了似的。 等简清开始准备早上的叫花鸡材料,李二娘从后厨出去送面碗时,简澈才找到机会将晚上的事情单独说给姐姐听,简清心里有些猜测,要么是家中缺钱欠债要拿小姑娘抵债,要么是彩礼钱家里已经收了但小姑娘不愿意。 但这些不便说给小朋友听,简清只是笑道,「既然她想学,阿澈可得用心些教。」 这次简澈没再迟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简清揉揉他的脑袋,「去吧,前面还等着你去帮忙算账呢,小掌柜。」 「你怎么也叫起这个来了!」 简澈不满地拍掉姐姐的手,哒哒跑走。简清多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总觉得先前的衣裳有些短了。 酒楼赚了些钱,加上富人杂七杂八的赏钱和胡家的赔偿,足够付她们姐弟做几身衣裳的钱,伙计们也是时候做两身统一的职业装,这样一来氛围和档次看起来才足,为了这些附加值消费的食客才会更加心甘情愿。 第55章 正想着事情,柳二丫和乔菜贩一同抬着筐篓进门,开口就是笑意,「简小掌柜,今年刚摘下来的毛豆,我第一个就送来了,你瞧,还嫩生生的呢。」 简清看了一眼,确如他所说,豆荚表面的露水都还没擦净便被送来,看起来青翠可人,正是适宜入菜的时候。 不说用在旁的菜里做辅料,卤毛豆瓜子花生,和凤爪鸭脖一样,可是闲暇时唠嗑打发时间最好的配料。 乔菜贩见简清喜欢,又道,「地里还种得有,掌柜要是愿意收,我明天就继续送来。」 简清点了点头,「那就一起过一下斤两,之后跟你结账,只是得辛苦阿叔多跑两趟了。」 乔菜贩应了一声,也不等着看最后称的斤两数额,就跑出去继续搬剩下的两筐菜。朴六不等简清叫他,拖着筐篓将毛豆挪到了背阴处,「东家,放这里行不?」 简清手上不停,剁好了糯米饭里要放的菌子和肉丁,加以翻炒,一份份分别塞进剖开的仔鸡腹中,这才有空闲回头看一眼位置,点点头,「就这样吧。你等会闲下来记得提醒我,还有毛豆要煮。」 柳二丫抱着一筐胡瓜跨进院子,一句话里只听见了煮毛豆三个字,咽了口口水,「东家,今天吃毛豆吗?」 简清故意道,「吃毛豆可以,但是你得和阿菇他们一起把豆荚洗了。」 阿菇捧场地调侃起来,「东家,还是我和小六哥做吧,不然啊,今天怕是到晚上都吃不到了。」 「好哇,你在笑我是不是!」柳二丫想了片刻,原地蹦起来追着阿菇来挠她痒痒,简清将鸡吊进炉子,背后一追一逃,笑声传出去很远。 二人笑闹一会,也赶紧各自忙碌起来,早上的一波售卖结束,午食时中端菜品的准备也要做起来,李二娘在后厨里给简清打着下手,阿菇和朴六一人一把剪子坐在院子里剪起毛豆荚,中间摆着简清专门剪出来做样品的一个毛豆。 简澈坐在柜台后面简清给他专门让木匠做的高脚凳上,抱着两页草纸埋头苦读,时不时小脑袋抬起来一点,正好将整个大堂看进眼底。起初开始背书开蒙时爹爹给他用的是简家菜谱,如今阿姐将菜谱换成了菜名单子,纸上一眼看过去满都是各色蔬果牛羊鱼肉,想想都令人咽口水,背起来也愈发快了。 等日头转到中央,这几日全都是浓油重酱火辣滋味飘散的简氏酒楼后厨飘出来一股股清鲜又浓郁的豆香,隐约的卤煮风味腾进风中,勾得正掩住口鼻躲避街边辣味的不爱辣味的人都放下手帕转头望来。 待看清香味来源正是简氏酒楼,纷纷的议论声就响了起来。 「简家小娘子不是只会做辣菜,这味道又是谁在掌勺?」 「人家只是用了辣椒,没准别的也做得好呢。你想想简师傅当初,再想想比试的时候那些大人说了啥,肯定是手艺好才赢的!」 「啧啧,我看不行,没听说吗,那场比试靠的都是……」 「嘘……」 刘掌柜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一眼说闲话的几人,站在自家门前吸了吸鼻子,「唔,花椒、大料、桂皮……」 再仔细去辨认,却是闻不真切了,连妻子早早准备的饭也顾不上吃,刘掌柜提起袍子下摆,进门敲了敲简澈面前的桌板,「简小郎,这又是在煮什么卤味?不像是你家鸭脖子的味儿,是什么新菜不成?」 「……糖醋里脊、鸡豆花、开水白菜。」简澈小声背完最后三道菜名,这才抬头应道,「今天新送来的毛豆,煮的量不多,掌柜要吃的话我这就去喊阿姐。」 一边说着,简澈一边的心神还全放在手中的两张纸上,也不知道姐姐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些菜名,写下的名字一个个前后别说有所关联,连个顺序都找不出来。虽说他能记住顺序,但姐姐要考他的却是每道菜的名字怎么写,这就只能一个个凭背下的名字辨认,刚想起上一个菜名,下一个菜名就十之八九可能记混。 刘掌柜听了回答,看着简澈嘴唇翕动还在默背的样子,暗暗在心中点头,变故初始时简澈的沉稳早熟如今沉淀下来,小童有着旁人没有的韧劲耐心,眉宇间也没了过往的一点哀愁,璞玉经过磨砺,如参天乔木正在舒展生长,简清在其□□不可没。 再想想自家好不容易进了府学,隔些时日回家却都是愁眉苦脸捧着书卷唉声叹气一副不想学习的儿子,刘掌柜分外糟心,琢磨着是不是什么时候找简清问问如何督促劝学的法子。 对此,简清其实分享不出什么养儿攻略,她的初衷也不是督促学习,最多只是当年师父的教育方式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总是想七想八分心?好办,体会一下被知识支配的恐惧就好。 刘掌柜和简澈说好送来毛豆的时间,想着等会儿会有的优先品尝的口福,愈发觉得当初拉简家姐弟一把的选择正确,溜溜哒哒地哼着小曲回家吃饭。 第56章 而街上其他闻到香味的人,在一番议论过后,大多数人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脚步,进了简氏酒楼。柳二丫和忙完出来了的朴六一起招呼起客人,憨笑着问着想吃些什么。 一个衣着花团锦簇的青年吊儿郎当地道,「你们家酒楼挂了这么多菜牌,我都懒得看,有些什么,你报出来听听,要是听着名字好听,我就点了。」 眼看来了客人,简澈也不可能再坐着专心背书,收起草纸跳下高凳,正接住来人这个对柳二丫和朴六来说颇有难度的问题。正被青年捉住提问的朴六擦了擦头上的虚汗,感激地看了简澈一眼,退到一边。 简澈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站在大堂两张长桌中间,嘴一张就报起了菜名,「卤猪蹄凤爪鸭脖鸭肠,蒸酿椒猪脑蹄筋羔羊,甜的有响铃肉片里脊醋糖,辣的有沸腾鱼水煮肉回锅肉香,我家酒楼美名扬,路过谁不夸一、口、香!」 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段话,简澈脸都憋得通红,急急喘了两口气,又道,「不知客人是要点哪一种?」 话音未落,与简澈一样屏息静气等他说完的青年,和正在大堂里或犹豫或吃饭的食客们异口同声地喝起彩来。 「好!」 「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你这娃娃,跟茶楼说书人的嘴皮子一样快了!真够厉害的。」 简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没道谢,就听青年问道,「娃娃,你这嘴皮子利索得紧,就是不知道你家菜是不是也像吹得那样好。那个里脊醋糖和你们火上正炖着的吃食,都给我来一份吧。」 「那、那个,其实名字是糖醋里脊,菜牌子还没挂上,客人要不明日再来?」听简澈背过几遍菜名的李二娘没忘记东家先前吩咐过的只有挂了菜牌的菜品才可以宣传推荐的话,小心翼翼地出声打断,提议道,「今日酒楼新上了酸菜鱼,客人尝尝这个如何?」 青年撇了撇嘴,站起身来,「做不出来夸什么口,呵。」 一直从小窗里观察外面情况,试试自家伙计和弟弟临场反应的简清笑了,出声道,「今日的确未打算新上这道菜,客人想吃,明日来就是,定然让您满意。」 青年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一吓,左右找了半晌才看到角落里一个窗口,小娘子正一手支颐笑吟吟看过来,喉咙里的质疑就又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红色不知不觉爬上了脸颊,「你、你、你最好是,明日等着!」 丢下狠话,青年落荒而逃,沿着城墙角落背阴少人处一路狂奔,良久才停下来抹了把汗,摇头叹气。 唉,多少年了,怎么这个和好看小娘子一说话就脸红的毛病,还是改不掉?都怪爹娘没给他生个漂亮妹妹玩。 青年整整衣襟,顺着自己慌不择路跑进的背巷,慢悠悠一路走回家,府门上尽显风骨的两个字——「刘宅」。 见他回来,管家连忙扯住这个最厌恶管理琐事的大爷,「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太爷明儿个的寿宴在哪办还没定下来,正犯愁着呢,您快来看看吧!」 刘老的独子刘炙一扬眉,张口依然满不在乎,「老爷子不就爱迎仙楼那一口扬州炒饭和福禄肉,往年怎么办,还怎么办就行了呗。夫人怎么说?」 管家苦笑道,「就是夫人说了不行。」 刘炙此时真的惊讶了,他那位除了宠儿子其他处处循规蹈矩的夫人居然也有不按旧例办事的一天,半晌,他随管家挪了步子,一边走一边问道,「夫人呢?」 管家无奈道,「带小少爷出去了。」 刘炙随口道,「快吃饭了,去哪里?找夫子问功课?」 「不是,少爷你不知道,去的是简氏酒楼,这地方简直有些不对头。先前老爷就念了几天他们家,后面小少爷吵着要去,到现在,一到吃午饭的点少夫人就出了门……」管家猛地住嘴,懊悔非常,「我、我,少爷,你罚我吧,我不该多嘴的!」 管家娶的妻子就是刘府厨娘,这段时间被妻子抱怨多了少夫人和小少爷不愿意吃她做的饭,听多了他自然也带上了怨气,谁想到竟然不知不觉将抱怨说出了口,实在是糟糕。 简氏酒楼,这名字有些熟悉。 刘炙想着事情,不耐地摆摆手示意管家起身,其后脚步一顿。他就说这名字怎么熟悉,刚刚那个小娘子在的酒楼,可不就叫这个名字?! 念头在心里转了两遍,刘炙问道,「夫人提议明日寿宴去哪里办了吗?」 管家垂头老老实实答道,「简氏酒楼。」随即急道,「那家掌勺才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做做小菜也就罢了,哪里撑得起这么大场面?少爷您看看,是不是还去迎仙楼?」 刘炙摸了摸下巴,「去简氏酒楼。」 管家应道,「是,我这就去寻龚掌柜……等等,少爷?!」 看着人到中年力求沉稳的老管家目瞪口呆,失了镇定,刘炙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就是简氏酒楼。不用去提前安排了,老爷子寿宴每年都那样办,今年来个有新意的。」 第57章 管家看着走到半途丢下他一个人走了的少爷背影,只觉得有些恍惚。 刘炙走到房里提起筷子,想起的却是在简家门外闻到的那股香气,不禁又咽了一下口水。 明日的糖醋里脊和寿宴,他都很期待。 ☆☆☆ 和刘炙擦肩而过的他的妻儿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简澈臭着脸站在门前迎宾,被刘小宝一把抱住,「阿澈,你想不想我,我跟你说,今天夫子抽查千字文,我没背下,要罚我抄十遍呢!」 说的是丢脸的事,他却兴高采烈的,反客为主牵起简澈的手,「走走走,好香啊,今天吃什么?」 刘少夫人走在后面,对简清含笑颔首,「小简掌柜,这是在煮什么?」 简清刚捞了毛豆出来,趴在柜台后面透会气,闻言笑道,「五香毛豆,时令零嘴,等会给夫人送一盘过去。」 刘少夫人掩口轻笑,「难得听见个不带辣字的,就依你说的。你家这辣味好是好,就是也吓退了不少人呢。」 「能让人记住个辣字,也算是成功。」简清解释一句,推荐道,「若说不辣的,今日上一盆酸菜鱼可好?稍带点辣,正好开开胃,汤汁浇饭或者一同煮些面,都是顶顶香的。」 刘少夫人若有所思,越品简清前一句话,越觉出这小娘子生意经的精通。她点点头,「就这样吧,今天也得劳烦掌柜的料理饭食了。」 简清目送刘家几人进了雅间,刘小宝拽着简澈两个人推推搡搡跑去了后院,远远还能听见简澈嫌弃的声音,「你怎么这都背不下?」 但嫌弃归嫌弃,简澈还是拿了炭笔趴在小板凳上一个字一个字默出来昨天刘小宝背书时听过几遍的千字文,收获了一声长长的「哇——」和两个大大的星星眼。 简清笑了一声,进厨房试了试装着卤毛豆的两个瓷盆外表温度,吩咐道,「阿菇,把那个碗拿过来。」 阿菇乖乖取来一个烧着蓝花的瓷碗,碗边绘着的花朵样式土气呆板,瓷身也不光洁明亮,看起来就十分廉价,当然,事实上它也的确是简清买回来的瓷碗里最便宜的一个。 而这样难看又廉价的瓷碗,却是华阳王来酒楼吃饭时的专用饭碗。阿菇看一眼简清,忍了又忍没有问出来几人私下里的猜测。李二娘认为东家旧情难忘,朴六觉得就是随便拿了个碗,柳二丫说这是东家讨厌华阳王,她却觉得,可能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这个人在东家眼里,总是有点特殊的。 简清不知道她走神在想什么,估计着数量,连汤带豆捞了一整碗的五香毛豆,又递给阿菇,「罩起来放阴凉地方。不,还是湃在井里,别等人来了东西坏了。」 「啊,啊!好,我这就去。」阿菇接了碗,如梦初醒似的应了两声,连忙跑了出去。 简清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随手摸了灶台一侧的三个干净瓷碗,又盛了三碗五香毛豆出来,一碗装进食盒,两碗放在一边。 等阿菇回来,简清刚敲晕一条鱼,随口使唤起了劳动力,「送一碗进刘夫人雅间,一碗给对面干货铺子刘掌柜送去,食盒里的送去知府衙门。辛苦你大热天跑一趟,早点回来吃饭。」 阿菇重重点头。 错过什么都不会错过酒楼开饭的! 日头已经渐渐偏转,眼看着进酒楼的人开始变少,阿菇送完两碗毛豆,拎着食盒加快了脚步,急匆匆从街上跑过,连与骏马擦身而过都没注意到。 楚斐带着奔霄二人方从街尾转出,眼看着阿菇拎着食盒过来,奔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从马上弯腰就要去接食盒。 简小娘子什么时候看见的他们到这边?倒是越来越有眼色了。 简家的伙计在三人旁边经过,连看都没看见似的,没一会儿就没影了。看方向是往城中去,按时间推断,应当是去给知府衙门送菜。 奔霄偷眼看了一眼外宿一夜的王爷,问道,「主子,要我去拦下来,再提点一下简小掌柜离知府远一点吗?」 说得好听是提点,其实和警告也差不多,像雍淮这种出身肃亲王门下的官吏,与王爷不对付也不是一两天了,当面去给他送菜,无异于打王爷的脸。 昨夜三人在城中宿了一宿,早起时客栈的掌柜专程送来了精心准备的浓粥小菜,生怕怠慢了王爷,可王爷连看都没看,处理完事情便径自来了简氏酒楼,谁能想到会在这里受这种怠慢。 楚斐望一眼挤挤挨挨却乱中有序的酒楼门前,摇了摇头,掉转马头改了去简氏酒楼的方向,一扯缰绳顺着人流出城,淡淡道,「她想做什么,便让她做。」 ☆☆☆ 雅间里的刘少夫人与儿子刚吃完一盆酸菜鱼,刘小宝幸福地揉着肚子打起饱嗝,正昏昏欲睡时,就听见敲门声,刘小宝眼前一亮,「还有吃的!」 第58章 刘少夫人失笑,「不是说吃饱了吗?」 不等仆妇动作,刘小宝已经欢快跳下地打开了门,「什么什么,这次是什么吃的?」 阿菇把碗递给他,「小少爷,这道菜是五香毛豆,汁水多,小心脏了手。」 「我才不怕!」刘小宝端碗进门的路上,鼻翼间香气扑鼻,勾得人心痒痒,没走几步就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抓毛豆,两下深褐色的酱汁就染得到处都是。 刘少夫人沉声道,「小宝,吃的东西……」 「我知道,不要玩!我没玩,我就是想吃嘛!」刘小宝扁着嘴把毛豆碗往桌上一放,「娘,帮我剥毛豆。」 刘少夫人宠溺地笑着卷起衣袖,纤手探进碗里,刘小宝眼巴巴看着深绿的豆荚被剥开,高兴地长大了嘴递到娘亲眼前,「啊——」 预想中的美味毛豆没有进嘴,刘小宝看着娘亲一转手把毛豆放进她嘴里,差点哭出声来,「娘亲!」 刘少夫人脸上微红,重又剥了一个毛豆喂给儿子,趁他吃得正香,自己也吃了起来。 豆荚裂开,豆子泡着一汪汤汁,青翠欲滴。咬破时糯糯的豆膏溢了满口,卤料滋味厚重悠长,与毛豆的清甜鲜淡融合得恰到好处,麻椒的刺激被草果奇妙的甜辛口感中和,指尖浓厚酱汤即便被擦干也能闻到淡淡卤香,是与前几天吃过的辣卤鸭脖味道不同却又有着微妙联系的调味。 等吃完一碗,意犹未尽回味之时,才能察觉出略咸的余味,口舌发干,却舍不得放下心头再叫一碗的念想。 这样一来的后果便是刘少夫人与儿子回家时觉得撑到路都要走不动了,头昏眼花,恨不得倒头就睡。两个人看起来都困累得睁不开眼了,不然不至于连站在旁边的刘炙这么一个大活人都看不到。 刘炙看着儿子打着饱嗝从自己身边走过,小胖墩的肚子都挺了起来,眯着眼睛牵着母亲的手,慢吞吞问道,「先生说,又冷又饿难受,怎么又饱又热,也难受啊……」 而他端庄娴雅的妻子端着正经的面孔,说的却是「那第二碗就不该给你吃」这种孩子气的话。 刘炙想起来管家说的「那地方简直不对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呼——呼——」 透支过度的身体又冷又累,楚斐扶着门走进偏殿厢房,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上岸后没被擦干的水珠顺着头发和衣裳一路淌到地上。 冷宫里多年无人照看的霉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身上披着的那件红狐披风,一点都不暖和,甚至因为湿透的全身沾湿了披风,死去的毛发糊在身上,像池塘底部不知何时生长起来的藤蔓,一点点捆住他的身体。 但要脱下披风,深秋的寒风与冬日的冰雪也相差不多了,别说暖和,可能连皮肤在哪里都要感受不到。 再等一等,等到哥哥回来,他就起来烧火,不然木柴炭火哪里够他们用的。 楚斐缩在披风里想着,披风上被硝制打理过掩下去的骚腥味道在他敏锐的鼻子下无处遁形,但这样的味道,也是难得一见的奢侈物上才有的。 身体越来越冷,楚斐恍惚地躲在角落,忽然闻到了一股油香。 正是这股油香让楚斐清醒过来,意识到他正身处梦境。 一个,他做了无数遍的梦。 借着梦里的视线,楚斐看向门口。 身形微胖的女人怀里鼓鼓囊囊,一看就是塞了东西。她进门后连忙回身,贴心地将寒风关在门外,人还没看到,就自顾自笑了起来,圆圆的脸庞上是和过去在娘亲身边伺候时一样的亲善和气,「小殿下,快来,看我带了什么来!」 年幼的他欢喜叫了起来,「思华姑姑!」 楚斐却冷漠无比地看过去,下一刻,这个女人如他所料地变了脸色,「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思华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扯开小楚斐身上的狐毛披风,拧着他衣摆上的水,眼泪在眼眶打转,「他们、他们太过分了!」 小楚斐认真摇了摇头,反过来安慰她,「姑姑别哭。你看,跳个水潭,我还赚了件衣裳来,皇兄去上课的路上也不会再冻到腿疼了。」 楚斐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思华将他抱起来,偷偷偏头擦掉滑落的泪水,「娘娘若是看到殿下如此友爱手足,一定也高兴得很。天这么冷,我们去炉子边烤烤火好不好?」 小楚斐有些犹豫,「皇兄还没回来……」 思华眼前一亮,「殿下先吃点东西等陛下回来,肚子里有了吃食,就不那么冷了。大师傅种的一把韭菜好不容易在秋天里活过来,我求他求了好久才要来的,快尝尝,这韭菜盒子是不是当初那个味道?」 说着,思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煎至双面金黄的两个半圆形韭菜盒子并排躺在其中,天天都吃着粗面饼冷米饭的楚斐上次闻到这样香的油味麦香,还是在过年时要和兄长一起出席的宫宴上。 第59章 而韭菜盒子本身,却是母后在他幼时最爱吃的一道主食。 小楚斐咽了咽口水,忍了又忍,还是小心掰开了一个面饼,韭菜冲鼻的香气和油汁一起淌了出来,他顾不上形象,匆忙将半个韭菜盒子塞回思华怀里,歪着头舔掉滴落到手腕的汁水。 韭菜鲜甜中带一点生韭的辣味,油汁丰腴腻人,麦饼烤得微焦发苦。平心而论,这个韭菜盒子完全比不上过去御膳房专门做来的韭菜盒子,但即便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仍是吃得小楚斐两眼发亮,像是吃到了无上美味,嘴里含糊地不住夸着「思华姑姑手艺真好」。 他只顾吃饭,自然也忽略了思华看着他的眼神里那一点慌张痛苦。 楚斐透过梦中年幼的自己双眼,看着这个在母亲被从皇后之位赶下打入冷宫后,过往的宫人里唯一一个时不时来看他们兄弟的管事姑姑做的韭菜盒子。 若是仔细去看,没完全切碎的猪肉油串和韭菜上没剥净的表层都足以说明做饭之人的手艺有多差,或者,多么的心不在焉。 思华原本掌的是衣着,半点不会做饭,后来被遣到浣衣局做事,还是做个掌事姑姑,只是离权力中心和锦绣繁华远得要命。局里的宫女大多是来受罚,掌事姑姑和太监们又何尝不是,到那种地方去的人,更是比别人更想要自己过得好一点。 这都是后来他醒来时,兄长告诉他的事了。 年幼的楚斐哪里想象得到,除了皇兄,向来最亲近的思华姑姑递来的美味韭菜盒子的苦味与辣味之下,掩盖的是剧毒□□。 楚斐感受着身体倒地抽搐的濒死感觉,思华匆匆逃跑时抹着眼泪说的话犹在耳边。 「小殿下,你千不该万不该去推杜家小姐下水,你不知道吗,那、那可是郡主的命根子啊!」 泪水顺着小楚斐的脸颊淌下,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楚斐还记得自己当初在想什么。 原来嫁入杜家的他的那位待遇和公主差不多的郡主表姐,早就知道是他推人下水,才会在他背着杜景然走出水潭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给了一件披风,却连身上的水都没让他擦。 「阿斐,阿斐!」兄长难得惊慌失措的声音响在迷蒙之中。 楚斐在梦中重温当年,听着兄长大喊道,「来人!来人,传太医!告诉摄政王,阿斐若是不在了,我也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兵荒马乱过后,梦中身体抽痛的感觉愈发明显,意识却渐渐沉了下去。 这个梦做过太多次,楚斐知道,他快醒了。 睁开眼,黑沉沉的雾里,简清站在炉灶边回眸诧异地看他一眼,「王爷?」 楚斐愣住一瞬,他竟是在简氏酒楼后厨睡着了吗?他的戒心什么时候降低到了这个地步? 正想着,下一刻,雾气四起,简清冷着脸取了一包灰白色的粉末加进锅里,端着碗哐的一声砸在他面前,「吃饭。」 那粉末像是什么毒物,楚斐心中发寒,只觉得手脚都不受自己控制,倒退一步,不知撞上了什么。 腹中一痛,楚斐猝然惊醒,满眼夜色黑沉。 处理完事情便早早睡下的他按了按发痛的肚腹,恍恍惚惚地回忆着今天的饭食。 简家送来了什么来着? 是了,他没有吃饭,简氏酒楼也没有送饭来。 ☆☆☆ 夜幕低垂,城门已关,简氏酒楼相较往日迟迟未灭的灯笼也暗了下去。 李二娘摘下酒楼门前的灯笼吹熄,将灯笼收进柜台下面。门扇半掩,街上人声渐轻,只有各家院落后面还有些许语声烛光。 后厨里,今天轮到阿菇调和明早要用的面团,简清伸手查看过软硬,摇了摇头,指点道,「有点偏软,再试试。」 阿菇咬着嘴唇嗯了一声,又倒了些面粉进盆,借着油灯火光,努力体会着东家教导的软硬程度,让面团的触感清晰留在手中。 灶台上晾着清洗干净的碗盘,木桌一角放下了一个瓷碗和几盆明早要用的打卤浇头,拿纱笼罩着,再加上人不时过去赶一赶的动作,便没了灰尘蝇虫的危害。 李二娘进门衣袖拂过纱笼,简清正好回头看见,顿了顿,道,「二娘,把毛豆倒桶里吧,明早给倾脚头拿去一起倒了。」 闻言,阿菇继续揉着她的面团,李二娘却小心翼翼看了好几眼简清,窥着她神色好似并不在意似的,才道,「东家,别伤心,那人的身份,指不定是忙什么去了呢。」 简清诧异道,「我伤心什么?他吃不到,是他亏了,该他伤心才是。」 李二娘虽是口中应了,但面上还有些不忍。等到简清开始赶她回家,李二娘这才端起华阳王专属的大碗,将放了大半天的毛豆倒进泔水桶,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第60章 等到夜里众人安顿睡下,独自躺在床榻之上,简清想着明天要新上的菜色该怎样亮相,眼前却浮现出了华阳王一口口吃饭吃得极为认真的影子。 要不然说长得好就是占便宜,连她这个不是颜控的人,连着和他相处了几天,虽然心里知晓不过是吃一顿饭的交情,也都会不自觉对华阳王较旁的食客更温和些。 简清想到今天不知为何没有来的这位特殊的食客,轻轻呼出一口气,闭眼睡去,沉沉睡意席卷。 皎洁的月光照亮少女脸庞,也照亮了峭壁之上眉头紧锁的青年脸颊。 楚斐有些恍惚地看着床帐,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窗口的微光照亮床榻前一片,屏风后的卧房里除了一盆清水,半个摆设也无。任谁都想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亲弟竟然住的是这般居所,冷硬简陋,透着古怪。 而正是这简陋的一切,将楚斐从最后那过分真实的梦中拽出来。梦境最后的一瞬虚影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眼前,他吐出一口气,翻身下地,将头埋进水盆。 提前加了冰块的凉水冷得彻骨,再抬头时,眼神已经是清醒无比。 水声和不复平缓的呼吸声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奔霄,小声问道,「王爷,可是要起?」 他问得小心,心里却是惶恐。自三年前陛下亲政后与王爷长谈,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王爷被噩梦惊醒,更别提用到这盆每夜备着的冷水了。 王爷过去的隐秘屈辱他听闻过些许,并不敢深究,但在摄政王统治下从冷宫中走出来的先帝嫡子过去的回忆,想想也知道不会很美好,被噩梦缠身也不奇怪。 但已经好了那么久,如今却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又诱发了噩梦。 「无事。」楚斐低声说着,单手按上胸膛,手下的心跳剧烈无比,像要冲破喉咙。 不。他想,这只是个梦而已。 对自己的手艺那么自负骄傲的简清,是不会允许毒药破坏食物的。 「去宗家商行问问,卞师傅要的那个绍兴黄不是说前两天就运到了,怎么还没送来?!」 一大早,迎仙楼龚掌柜发脾气吼人的声音就传遍了大堂,伙计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龚掌柜瞪一下眼睛,「还不快去?!」 先前他被后厨卞师傅扯住要这要那,从缺的材料到什么什么菜的味道好像缺了东西,琐碎的事情听得他满头是包,还得笑着一件件去解决。 没办法,小姐闭门不出,凤溪城高官豪商的宴饮可不会停,迎仙楼的招牌要是在这个小地方被人砸了,丢脸的只会是他,因此,他恨不得把这位掌勺师傅供到天上去。 伙计得了命令赶紧出门,龚掌柜心里的火气这才消下去些,揣着手在大堂四处转转,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册子翻了几页,看到上面记的日期,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 可不是少了些什么! 刘家老爷子今天过寿,往年这时候,刘家的管家早都来这边布置上寿宴了,今年却连个人影都不见。刘老过寿只爱去酒楼里自家人摆一桌宴席的癖好多年不改,全凤溪也不会有第二家比他们迎仙楼更了解老爷子口味的酒楼,这时候都没人来订宴,总不会是年纪大了,想在家里歇歇? 龚掌柜叫住自己手下跑腿的伙计问道,「小谷,昨儿个让你去刘家送的帖子,刘家人怎么说?」 小谷挠挠头,「刘家说,再看看来着,我昨天回来就跟掌柜你说过了。」 再看看,这算什么回答! 龚掌柜越想越心里不痛快,吩咐道,「你小子机灵,跑快点去刘家看看他们是不是去别家吃了。小心点,别让人瞧见了。」 刘家是迎仙楼十多年的老客人,刘老还在京城任上时就是迎仙楼常客,今年却可能不来了,龚掌柜哪里舒坦得起来。 小谷眼睛一转,道,「掌柜的别急,刘老最爱的两道菜哪里是这小地方酒楼做得出来的,万一真是被别家勾过去了,再一吃口味不对,不就只能回来寻卞师傅?」 「快去快去。」 龚掌柜赶走了伙计,自己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 刘老口味向来挑剔,又有一把笔杆子,轻易得罪不起,那些小食肆要是以为能凭一两道新鲜菜色哄得刘老变成只吃自家的食客,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若是换了凤溪别家酒楼食肆,不说旁的,做福禄肉要用的绍兴黄就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物事。绍兴黄产地远在千里之外,连自家都是早早请了宗家商行接应,才从江南分店那边运来了几坛酒,更别提这些土包子了。 小谷得了掌柜的命令,沿着暗巷一路走近刘家府邸,日头从高升变成斜落,晌午的日光烤得人即便待在背阴处仍是有些冒汗,他抹了把脸,犯起嘀咕,「也没听这刘老爷子家里换了厨子或者有人病了不便出门啊,怎么今儿个真转了性了?」 第61章 正自言自语间,刘府大门缓缓打开,小谷眼前一亮。来了! 马车赶了出来停在门前,尽管刘府人口简单,出一趟门还是两辆马车才坐得下人。小谷眼看着刘家一家四口分别上了马车,从暗处出来,步伐加快跟在了后面。 看这方向去的可不是自家酒楼,他倒要看看,是哪家不长眼的抢了自家生意。 马车连着过了城中最繁华的一段,迎仙楼之下最有名气的谷丰食肆也被抛在了车后,小谷跟着马车越走越偏,心里的疑惑愈发大起来。 刘老爷子过寿,总不会去些脚店办寿宴,可这条路后面,还有哪家有些小名头的食肆?总不会是要出城去别的州府吃吧?但是眼下这时间也太晚了些。 马车行进越来越慢,终于缓缓停下。一路走来还以为要跟出城外的小谷迷茫地看看两侧,眼神在边缘一凝。 不远处马车停着的地方侧边,一面崭新的牌匾悬挂在二层小楼之上。 简氏酒楼。 他怎么就忘了北城门边上还有这家闹出来颇大动静的酒楼! 小谷咬着后槽牙,眼睁睁看着刘老被刘少爷扶下马车,一家四口被简家伙计笑着迎进门内,看那样子,两边竟是早就认识。 再想想前些时候刘老做过简清比试的见证,他琢磨的酒楼会被刘家嫌弃似乎也成了一场泡影。 不行,他得赶紧回去报给掌柜知晓,这简家自上次赢了方一品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眼看着就要翻身,这怎么行?这么小一座偏僻州府,又不是京城,哪有那么多开销得起酒楼饮食的富人,简家多些客人,自家就要少些,小谷想想自己会少掉的赏钱就心疼得要命。 最后看一眼简家,没等小谷转身,就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走到简家门前停下,男人扬声问道,「简小娘子在吗?」 一出声,小谷就认出来了他是谁,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这人可不就是青凤山养鸡鸭家禽的王家王小嘛!先前掌柜因为酒楼鸡种断绝,让他去王家买鸡,谁想到他带着人上门时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嫌弃了个遍,末了,王小才丢了一句「先前我家都只和城中有些名气的食肆酒楼供货,更别提姑姑如今病着,谁家来都没用!」 就这一句,让他的忍耐全成了空。 而说是病着,王小现在却站在简家门前。若是人病好了也不见来酒楼道个歉,若是还病着他也不会这样精神奕奕。怎么,瞧不起他们迎仙楼不成? 小谷捏紧了拳头,狠狠瞪一眼王小,转身向回跑去。 ☆☆☆ 刘少夫人和昨天那位点名要吃糖醋里脊的青年的到来在简清的意料之中,只是他们以及刘老居然是一家,实在是有些令人惊讶。 惊讶归惊讶,简清引着他们进了雅间,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刘老、公子、少夫人、小宝,不知今日想吃些什么?」 刘炙听着她管妻子叫少夫人,却管自己叫公子,不禁有些不快,看着妻子裙摆上的花纹,大大咧咧道,「爹、娘子,吃糖醋里脊如何?」 「酸菜鱼!」 「五香毛豆!」 「一品豆腐。」 谁料,另外三个点菜的声音竟然与他同时响起,一时间,桌上四人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之中。 刘小宝拍着手笑起来,「原来爷爷和爹爹都吃过呀!」 「简小娘子经营有方。」刘老抬起眼皮,慢吞吞道了声喜,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又道,「既然都是吃过小娘子手艺的,那就这四道菜再加四份蛋炒饭。人老了,饿不得,蛋炒饭便先送上来吧。」 简清在刘老眼里捕捉到了一点轻视,心知他对自己的厨艺还有些不认同。看这样子,刘少爷和少夫人也都不曾与他说起近日吃食,眼看家人纷纷点了菜色,他难免会认为是简家营销过度。 「好的,客人稍坐,稍候送来。」 简清略略思量便应了下来,一句都没多问,客套后便转身退出门外,自然也错过了刘老看着她背影摇头的动作。 刘炙知道其中门道,问道,「爹,用这来考教小娘子是不是太难了些?」 刘老叹道,「年轻气盛,也不晓得多想想,该吃点苦头才是。」 自简清将人告上公堂闹了那一出比试之后,刘老虽然对方一品的人品印象大打折扣,但是对简清的印象也没多好。 在他看来,女子德容言功缺一不可,像他儿媳这样的才是女子典范。像简清这样不依不饶又只有些小聪明的女子,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抛头露面开酒楼更是对手艺过分自信,一个厨娘有些家学罢了,除了家传菜色和辣椒提味,又能有多少能耐? 因此,听到管家报上来今年寿宴儿子和儿媳两人一同选定了简氏酒楼来办时,刘老可谓是惊讶非常。 第62章 既然已经选定,他也就顺其自然来了,但来归来,能哄得儿子儿媳动心,他自然是要称量称量简清的斤两。 听着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蛋炒饭,实际上最为考验一个厨子的功底,和一位掌勺的眼力。刘老去过许多家酒楼,大多只让他们上一碗蛋炒饭,就能尝出有多少能耐。 被考教的简清却一点都不着急,出门后在草纸上记下刘家的要求,又去挑了条鱼出来拍晕,轻松自在的样子,让之前跟着她送刘家四人进门的阿菇都急了起来。 阿菇端着托盘上专门盛出来散开铺平的一堆热米饭努力地扇着风,回头看着优哉游哉片鱼片的简清,脸上满是焦急,「东家,客人不是要先吃蛋炒饭吗?你先做别的,来得及吗?」 简清手掌摊在托盘上空试了试温度,吩咐道,「拿去吊井下面晾凉,半刻钟再回来。」 「东家!」 简清看着已经着急起来的阿菇,笑道,「急什么?教你一句话,磨刀不误砍柴工。菜色总是要一道道做,但是前面的准备却是有节省时间的余地,你看我是在做鱼,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做蛋炒饭?快去吧。」 阿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端着托盘跑了出去,看那样子,生怕跑慢了耽误事似的。 简清摇摇头,自己着手备起蛋炒饭的配菜来。 蛋炒饭这道菜色,听起来容易,上手也简单,可真正做得好、做得出彩的厨子却寥寥无几。更别说雅间里四人口味都不尽相同,所谓重口难调,想要一锅烩出来四碗饭,只会得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评语。 一刻钟后,阿菇端着托盘上泛着金黄色泽的四碗米饭敲开了雅间的门。 阿菇端着托盘进门施礼,走到上首先送了刘老那碗,其后是刘炙、刘少夫人和刘小宝。 礼数倒是不错。刘老暗暗点头,头点了一半,便被慢慢飘起来的炒饭香气勾住了鼻子,不由得低头看去。 炒饭粒粒分明,金黄又不显得过分油腻,小块胡瓜、菌子和鸡蛋碎点缀其中,颜色活泼喜人,深青色的豇豆段细细切碎与米饭炒在一处,增添了一分解腻酸香。 只是一眼,刘老便察觉出这碗蛋炒饭与其他酒楼的不同来,再抬头去看,另外三人面前放的小碗虽然乍一看色泽相近,都是挂着蛋液炒出来的粒粒金黄,可细细去看就能发现,碗中内容各不相同。 小孙子离他最近,碗中的蛋炒饭泛着橙红,一股不大明显的辣香飘起,和鸡蛋炒在一起的肉粒显然也被卤过,颜色深深,滋味鲜明。一旁儿媳碗中炒的是酸菜肉丝,酸香鲜美。刘炙碗中炒的是青豆虾仁,最基础不过的扬州炒饭做法,端得近了,刘老还能从中闻到淡淡清甜酒香。 刘老一一查看过各人的蛋炒饭,心中十分惊讶。 炒的蛋炒饭配料滋味各个不同这不奇怪,他们一家人在酒楼吃饭时经常如此,但是在没有人提前告诉酒楼厨子各人口味的情况下能做到将口味预料得分毫不差,这眼力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刘老自己爱清淡口味,但是人老了总想吃点开胃的味道。儿子嗜甜嗜酒,儿媳好酸味,孙子好肉食好辣味,连自家厨娘刚刚到府中时都摸索了许久各人口味,谁想到在简家却是一次就被人呈上的饭食搔到了痒处。 若不是知道儿子刚回凤溪两天,没有时间去外面闲逛,刘老都要以为是他们小两口与简清串通好来在自己眼前演的一场戏了! 但是光是推测出各人口味这只能说明眼力,厨艺如何还是要靠吃食说话。只是,在蛋炒饭端上来之前因那场比试先入为主地认为简清只会家传菜色和辣椒的刘老,此时却对自己的眼光第二次生出些不确定来。 第一次不确定,却是比试时他与华阳王提及简方二人输赢,笃定简清会赢。 刘老自儿子碗中舀起一勺炒饭,仔细去分辨才能看出来简家炒饭与迎仙楼那碗扬州炒饭的不同来,简家炒饭里的酒味清冽淡然,不比迎仙楼专用的绍兴黄的滋味淡中自有厚重,轻薄酒香与河虾的鲜和青豆的清甜相融得恰到好处,炒饭时放的油也明显少了七分,入口鲜甜不腻,回味悠长。 没了迎仙楼扬州炒饭做法里用的火腿的重酱滋味作为点睛之笔压轴,却将鲜、淡二字推向了巅峰,连菜油味道都被掩盖下去。若是再咬一口炒至松软的鸡蛋碎,才会体会到足够油脂炒出来的肥腴又不失鲜美的口感,看似味道寡淡的一碗蛋炒饭,实则内里各种滋味交相辉映,任谁吃下一口都说不出一句平平无奇。 若说配菜滋味出彩,那最讲究粒粒分明、韧而不涩的米饭本身便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没有剩米饭冷透又炒热的硬散口感,却也不是刚出锅的热米饭的口感黏着松软。 简家究竟是用的什么主料这个问题在刘老心头萦绕,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他在口中反复品尝着一口米饭,稻米的甘甜随着咀嚼泛了上来,形成新的一股甜味压住轻飘的配料口感,这味道分明就是热米饭的味道,可热米饭又怎样做出来弹牙微韧的口感? 第63章 眼看着他久久不语,面上沉重,刘少夫人不免心中一沉。 怎么,小简掌柜的手艺竟是没通过家翁的试验吗? 刘炙却不这样想,他愁眉苦脸地从父亲手下拖走了自己的小碗,「爹,你再吃,儿子就没得吃了!」 刘老从沉思中惊醒,轻咳一声,放下手中勺子,端起父亲的威严,「去个人看看,简小娘子其他菜什么时候上来。」 闻言,刘少夫人笑了起来,「爹爹看来是对小简掌柜的厨艺颇为认可了?」 刘老假装不在意地低头看向自己的一碗蛋炒饭,余光却还看着儿子拿走的那一碗,转移话题笑着问道,「小筝如何与她结识的?」 刘少夫人闺名一个筝字,平日虽然刘老也是笑眯眯和风细雨的样子,但哪有今日这样和气到叫起名字的时候,大多是「阿郎媳妇」这样的称呼,可见刘老今日心情着实不错。 刘少夫人在桌下捏着帕子,有些紧张地答道,「先前简家开业在城中派送椒盐鸡柳,小宝尝过之后惦念起来,便来简家吃过几次午食,觉得吃食颇合口味。因此,今年您过寿媳妇才提议来简家吃饭。」 既然如此,便不是他以为的简家私下里走了什么门路哄得人为她说话,倒是他错怪于简家了。 先前简知味在时的简氏酒楼他也是来尝过的,虽然有些功底,到底蛋炒饭滋味失于厚沉,比不得简清所作。而他想着简清只靠家学和辣椒,不过是个厨娘的念头,如今看来却是过分轻视。 再想想比试时那盏一品豆腐,豆腐中裹的本该是肉馅,简清却将肉馅变作肉丸,鲜汤滋味便与肉丸分离却又有所联系,取得了鲜味与主材滋味之间的平衡。个中巧思,可见一斑。 刘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瞥见孙子还在眼巴巴看着面前小碗,却始终没有动勺子,不由失笑,「小宝,怎么不吃饭?」 刘小宝自有他的一套逻辑,道,「小宝在等着吃菜,要先吃菜才能吃得多一点!」 幼子天真无邪,可见期待。 刘老执着勺子顿了顿,还是下勺挖了一勺自己的炒饭。 嗯,酸豆角略突兀的酸气被胡瓜清透滋味冲淡,又有菌子提鲜,再加一点带着酱味的鸡蛋碎,厚重香气被活泼滋味逗引,激发出别样美味。 只吃了一勺,刘老就放下了勺子。如此美味,自然当细细品尝才是。 刘炙看着父亲表情,心中讶异,这简家滋味竟如此好么?既然如此,他对即将上来的糖醋里脊也多了几分期待。 一家人全在等菜,一时间雅间中安静下来。 不多时,一碟五香毛豆先送了进来,刘小宝兴冲冲站起来探手去拿,却听见娘亲的轻咳声,只得老老实实将手中豆荚剥开放入祖父面前小碗,「爷爷,吃毛豆!」 刘老故意逗他,问道,「既然小宝最初爱吃的是简家椒盐鸡柳,为什么今日点的菜是五香毛豆,是不是怕爷爷吃到小宝最爱的鸡柳,就把它偷偷藏起来不告诉爷爷了?」 「怎么会!」刘小宝一懵,大声反驳道,「好吃的都是要分享的,小宝现在最爱吃的是五香毛豆,才点的这道菜。」 刘老笑着看了儿媳一眼,赞许道,「你把小宝教得很好。」 刘少夫人道,「儿媳不敢居功,简家酒楼的小东家与小宝年纪相仿,这话是他说的。」 「哦?」刘老有些惊讶,仔细回想才想起比试之后,简清身边的确是有一个小男孩。 姐弟两人年幼失恃,没几年又没了父亲,家中横遭大难,简清却能带着弟弟重新将酒楼开起来,性子强硬些也是正常,而在这样环境下生活的简家小弟居然能说出「好吃的要分享」这样通透的话,可见简清将他教得很好。 以厨艺见人心,以人心见技艺,刘老舀起毛豆豆粒,浓厚酱香显出掌勺之人调味功底,他眯起眼睛,愈发期待后面的菜色了。 刘老自己还没意识到,他的心态已经从称称简清的斤两变成了单纯对美食的期待。 简清端着糖醋里脊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四个人异曲同工的期待眼神。不知为何,简清竟然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了等待投喂的幼崽神色。 刘小宝年纪小,刘少夫人和刘少爷容貌年轻,做出这样的表情也不觉得有多突兀,但是刘老这一脸褶子硬是做出装嫩的表情,实在让人有些恶寒。 脚下一顿,简清弯腰放下托盘,将泛着红色琉璃色泽的一盘里脊放到刘老面前,「糖醋里脊,请客人慢用。」 酸中带甜的味道让刘老深吸一口气,出声拦住欲走的简清,「简小娘子,请问先前蛋炒饭所用稻米,是新蒸米饭,还是冷饭?」 简清一笑,解释道,「既是新蒸米饭,又是冷饭。取新蒸米饭快速晾凉回甘,加以潮气烘托使之不会过分凝结,取冷却米饭回锅炒制,既有新蒸滋味,又有冷饭回锅的韧弹口感。」 第64章 刘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尝出来的味道,可不就是取了二者优点的中间滋味。可其中关窍若无人说明,他怎么都想不到那里去。简清这一手厨艺,非天分与努力二者合一方可解释。 此时刘老脸色哪有半点轻视,看简清与看其他酒楼食肆大厨相差不多。 简清对他的变化早有预料,面上神色不动,又道,「稍后刘老若是觉得小店菜色滋味尚可,不知能否为小店菜色宣扬一二,留下些许墨宝?刘老的《留园宴饮杂记》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书,阿清也曾日日拜读,不求在刘老之后大作中留名,只想求刘老几句点评挂于酒楼,也算是让酒楼沾沾文气。」 以退为进这一套,简清玩得不要太熟。 而以刘老辞官前的身份和在文坛中的地位,和酒楼扯上关系之后,宣传方面自然也可以大作文章。状元红、探花糕、御供鸭子,这种典故比比皆是,若是运气好,自家里脊打着尚书里脊的名头,也许也能名留地方故事,成为多年后旅游宣传时的一大特色呢? 刘老听完简清的要求,心中对她的印象更是大为改观。酒楼求书生文士撰写夸词的不在少数,刘老也曾碰到过知道他写过一本宴饮总结的店家,却一上来就想要让他将自家吃食在后面的文集中大夸特夸,或是贬低其他对手,实在是形容不堪。 简清此女,知礼节懂进退,不骄不躁,见他喜爱,提的要求也并不过分,先前他却是对她颇多误解。 刘老颔首道,「自然。」 简清告退出门,留下刘家四人对着桌上两道菜,刘老动了筷,刘炙紧跟其后,糖醋里脊上半透明的红色芡汁在两块里脊分开时拉出长丝,琉璃似的,美轮美奂。 刘小宝看着一盘里脊,半晌没有动筷,被娘亲叫住,这才咬着筷子尖扭扭捏捏道,「太、太好看了,我舍不得吃。」 桌上三人皆笑,刘少夫人忍不住点点头,「如此色泽,恐怕只有玛瑙石方能与之媲美。」 「观其色,阅其形,闻其气,品其味,此菜酸甜适中,油而不腻,实为难得。」刘老先品了芡汁,感慨一句,这才咬下。 粘稠芡汁之下却是酥脆外皮,芝麻的油香点缀其中,刚品起芝麻炒制焦香四溢的口感,再咬下去,一声脆响,刘老神色一怔,外表破开,内里的滑嫩多汁尽入口中,竟是一道菜里将三重口感尽融入其中。 不知怎么地,刘老想起了迎仙楼那道福禄肉,炖成深红玛瑙色的肉块中肉皮的软弹、肥肉的一抿即化、瘦肉的柔韧弹牙,三重口感尽在其中,非厨艺高超绝不可得。再有酱汁调味点睛,这才让他每每流连忘返。 可福禄肉的口感更多基于选材本身制造出的三重合一,难度更多的在于怎样让其中一层达到要求时不影响其他,重要的是火候把控功底。 而糖醋里脊却是实打实地将三种材料各异的口感融为一体,不互相影响,不显突兀,反而相得益彰,其中火候、选材、调味等等,尽显厨子的基本功底。 若以刘老多年老餮的眼光点评,能将糖醋里脊做到这种地步的简清必然能做出一道极好的福禄肉,可做得出能入他口的福禄肉的人要让做出来这样一道糖醋里脊,就恐怕有些为难了。 不等其他菜色送来,刘老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许多妙句,刘炙还在闷头大吃,刘少夫人也顾着儿子,却是没人注意到刘老已经放下筷子,专心推敲起词句来。 酸菜鱼和一品豆腐几乎同时送上,酸菜鱼的气味先声夺人,暗青酸菜和金黄汤汁颜色对比鲜明,挂着汤水的洁白鱼肉可爱非常,仿佛出水芙蓉。一品豆腐做得偏小巧,盛在四个小碗里,不影响各自品尝,又能将完整品相展现出来,一咬就是满口鲜汤。 刚开始四人吃饭时还顾忌着些形象,后面就争抢起来,生怕筷子动慢了没得吃了。刘老和刘炙二人风卷残云般抢完一盘糖醋里脊,再回头去看五香毛豆和酸菜鱼,那边母子俩已经把两盆菜色吃得只剩一半,速度之快,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这两道菜本身就并不足量。 见父亲停手,刘炙恋恋不舍地偷偷端起盘子,用糖醋里脊酱汁拌起饭来,有些后悔先前怎么只点了一道菜,昨日小孩说的那个响铃肉片想来味道也不会差,就算吃不完,带走再吃也行啊! 接收到祖父的视线,刘小宝摸摸滚圆的小肚子,挺起的肚腩把夏日轻薄的衣衫撑起一个弧度,咧嘴傻笑,「爷爷,吃鱼,嗝!」 一声饱嗝十分响亮,即便如此,刘小宝仍是剥着毛豆,吃得速度很慢,却不舍得停口。刘老忽然找到了自家孙子这几天来脸盘圆了些许的缘由,可不就是在简家每天吃撑,这才胖起来的。 不过能吃是福,刘老也并不想责骂于他,慢条斯理地用一旁仆役呈上来的帕子擦了手,道,「去问问,等会儿小简掌柜是要在何处题字。」 门前守着的仆妇应声而去,刘老提筷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眯起眼睛享受着舌尖百转滋味。 第65章 嗯,美哉美哉。 ☆☆☆ 初夏昼短夜长,太阳挂在天上不知疲倦地散着光热,即便已是临近傍晚,阳光也只是相较正午和煦了些许,真要抬头去看,只会觉得眼晕。 楚斐在简氏酒楼门前翻身下马,已经习惯了华阳王出现在简家门前的四邻不再惊呼,私下里的窃窃私语却都是止不住的,奔霄和越影冷冷扫视一圈,这才止了议论。 阿菇正好端着碗筷从门前经过,一眼就看到了堵在门口的华阳王三人,当中华阳王眼下一片青黑,面色沉沉,看起来颇为吓人,身上冷寒的气势惊住阿菇,过了几瞬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道,「王、王爷是来寻东家吗?」 楚斐越过简家伙计的身影看向大堂一侧,刘老刚在屏风上泼墨挥毫结束,退后一步自得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取出一方小印印在角落。简清在一旁扬声念道,「……金玉流泻一缕香,琥珀乍凝九重光。若问何处瑶池宴,只道简氏伊尹方。」 诗文不算出彩,但简清还是捧场地笑起来,连声道谢。刘老捻着胡须呵呵地笑着,一行人转向门前,似乎是刚吃完饭,简清正送刘家人出来。 简清脸上的笑容虚假得有些碍眼,却与往常在他面前没什么区别。即便知道她的虚情假意,只是应付食客的客套,不知怎么的,楚斐也想让她只对自己露出这一点笑意。 过往在酒楼后厨看着简清做饭时,她的一颦一笑又浮现眼前。简清低头切菜时粗布衣裳里会露出半截弯弯白颈,许是之前多嘴的奔霄在他面前念叨他身边需要一位厨子或是女主人前后打理这段话念叨得太多,楚斐忽然就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有个固定的王府厨子,也不错。 这个念头出现得突然,但因着过往经历从来只吃外界菜色的楚斐却很快接受了。 厨娘、管事、管家,无论什么身份,只要她愿意来他身边只为他做饭,能给的,他都愿意给。 昨夜心跳失速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楚斐听着自己耳廓间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上前一步挡在了简清与刘家人面前,垂眼看着简清,道,「本王也能为你题字。」 刘老被吹捧了几句,正是高兴时候,向来与他不怎么对盘的华阳王却突然出现堵在面前,说得话没头没脑,却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刘老笑眯眯道,「王爷此时是来用晚膳?当初简家开业宴老朽有事不曾前来,如今补上宴礼,王爷若想挥洒墨宝,恐怕是没什么位置了。」 刘老不软不硬地一个钉子顶过去,楚斐抿着嘴唇,心跳缓和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简清,好像在等她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 简清莫名地看着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神经的华阳王。酒楼大门朝街开,迎来送往的,是最不能得罪人的生意。她愿意借刘老的势,只是因为彼此的利益交换清清楚楚,刘老吃完菜色夸上几句,既是扬了简家的名声,又是扬了他的文才。 然而,华阳王此人位高权重,交换本身就不平等,只有他阴晴不定、没有来由的赏,却无她能做的事情。而经过简清观察,华阳王吃饭专心,没有吃食口味倾向,没有什么评点意图,除了似乎被她的厨艺吸引,连续对她释放好意,哪里像个声名在外的老餮? 他用这一名头想要掩盖什么,不得而知。 身怀秘密的人,简清向来敬而远之,待他与旁的客人一同供着也就是了。更别提华阳王一旁还有过去的摄政王虎视眈眈,就算是她看上华阳王的身份想要借势,抱大腿也要有命享受福利才是。 「殿下拳拳好意,阿清心领,若有殿下题字,小店定然蓬荜生辉。只是确如刘老所言,店里没了旁的位置可写,实是小女子思虑不当,不若待我遣人去买了新的纸张来,再由殿下题字如何?」 简清口中说的是赞同和好意,但楚斐只听出了她对刘老话语的认同,和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他是什么麻烦,要尽快甩脱似的。 「为什么?」楚斐问道。 简清看着华阳王皱眉思忖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像他这样的天潢贵胄,自然从来都是别人猜他的心思,哪里考虑过旁人会想什么。 但也正是他这样认真的思考,让她觉得先前的猜测或许是自己想太多。简清也不与他绕弯子,诚恳道,「王爷好意,无以为报。」 闻言,楚斐松开眉头,淡淡道,「不需要。」 若是真要报答……楚斐袖中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心跳又急促起来。 被华阳王出言阻止,简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再说下去非要伤及颜面不可,无奈下,只能叫来阿菇,吩咐道,「去问松阁买一尺卷轴来,要桌子那么长那种,你去找掌柜的说,他会懂的。」 阿菇连头都不敢抬,闷闷地应了一声,跑出门外,简清又转向楚斐道,「王爷可用过膳食?」 第66章 楚斐眉头又皱了起来,简清明明已经答应了他的提议,他却毫无心情顺畅之感,反倒更为憋闷。听到简清提问里连往常的饭食推荐都不再有,他垂眼问道,「琥珀乍凝,是新菜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简清仰头看着华阳王脸上沉沉神色,莫名品出一点委屈来,答道,「是刘老溢美,实际是糖醋里脊,今天新上的菜。」 一旁拎了酒进酒楼的食客已经喝到东倒西歪,连这边站着的是谁都分辨不出,听到菜这个字,醉醺醺大笑道,「来,给爷上一盘琥珀乍凝,怎么先前没人说有这么一道菜,瞧不起小爷是不是?」 喝到趴在桌上的他的同伴也跟着嘿嘿笑起来,抬手要拍他肩膀,谁想到一抬头就看到两行人堵在酒楼大堂一侧,气氛说不出的凝重,当即酒醒了大半,连忙把这个醉鬼的嘴巴一捂,起身强笑道,「王、王爷。」 华阳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简清偏了偏头,看明白了她意思的朴六拽着柳二丫来将两人拖走去后院醒酒,酒楼中的喧哗声早已不见,一时只能听见浅浅呼吸声。 刘老夹在二人中间,多年宦海浮沉,哪里看不出小年轻之间的暗流汹涌,笑呵呵打起圆场,准备脱身,「殿下墨宝,小简掌柜可要作为传家宝好好珍藏。老朽既已受过招待,掌柜便不必送了。」 简清眉梢微跳,暗骂一声老狐狸,随即跟着笑起来,「刘老慢走。殿下,雅间已经备好,您看?」 楚斐没等她问完,已经带着人往后院走去,简清在他身后对大堂里的客人团团一礼,「诸位慢用。」 悄没声看一旁热闹的众人瞥一眼走在前面气势愈发沉重的青年,缩缩脖子,笑呵呵摆摆手。 这笑容在简清进了后院后,转变成了兴奋的议论声。 「记不记得,当初简家娘子就是去小凤山找的王爷,你们说是不是那时候就一来二去、眉来眼去……」 「唉,小简掌柜年纪小做错了事,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 「嗐,王爷不动心那就是错事。如今你瞧瞧,这模样哪是没心的?怕是好事将近,二娘,你说是不是?」 几桌紧邻的客人议论得正酣,李二娘收拾完方才刘老写字滴落的墨汁从一旁经过,正好被人拦住要她评评理,犹豫一瞬,她道,「东家名声要紧,你们还是管管嘴巴吧!」 「等她嫁入王府再管我们不迟啊!」 「这酒楼和王府比,谁不知道该怎么选!」 「这出身,正妃恐怕难了,这姿色做个妾倒是不错。就是她这个弟弟,恐怕最后也是要被送走的下场。」 「你们、你们别说了!吃完就早点走吧!」眼看话题往越来越偏的地方跑去,李二娘终于忍无可忍,出声打断。 众人悻悻闭嘴,李二娘拿着抹布,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好似并没有受到旁人目光影响,小窗后还在厨房里忙活的简清身影,走到柜台靠着木板想要歇一口气,却被忽然冒出来的简澈那颗毛茸茸脑袋吓了一跳,「小、小东家,你怎么在这里?!」 李二娘还以为简澈还在楼上不知道做什么,往日每到这时候他都要消失一段时间,因此方才说话也都没什么顾忌,此时一看,简澈满脸是泪,哽咽着问道,「二娘,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虽然心疼他小小年纪身世可怜,但东家年岁已经不小,若不是老掌柜去得匆忙,没准已经到了出阁嫁人的时候。而就算是如今这样局面,和简澈分开也是必然的,哪有人会永远不长大守着姐姐的呢? 因此,虽然心中不忍,李二娘还是点了点头,道,「东家够苦的了,小东家不要让她为难。」 简澈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灭了下去,「阿姐一定会嫁人吗?」 李二娘更想叹气了,「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呢?」 一点泪珠从简澈湿漉漉的眼角滑落,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攥皱了他向来珍惜的那一张简清写下用来认字的菜名。 一道声音从李二娘背后响起,「别听她的,小东家,别人说的,你一句都不要信!」 简澈还有些迷茫,就见阿菇还带着急促喘息抱着卷轴跑了进来,一把将李二娘推到一边,按住简澈肩膀,大声道,「东家怎么想的,你要问她才知道!」 简澈从未听到过她这样大声说话,被吓了一跳,怔怔看着阿菇。 阿菇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突兀失礼,脸色涨红,结结巴巴道,「没、没吓到你吧?」 这会儿她的声音又变回了细声细气,像只受惊的小兔。 ☆☆☆ 大堂里的议论声自觉放得很低,然而逃不过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楚斐听他们议论起往事,只觉得遥远非常。 如今只当他是个普通食客的简清也曾追在他身后过,只是那时的印象过于模糊,基本是「简师傅的女儿」、「又一个莫名爱慕者」这样的存在。后来简家败了又起,他才意识到先前的简清可能只是她的怪癖伪装。 第67章 看着那双清凌凌无所求的眼睛,楚斐不禁去想,若是当初他应下了「爱慕」他的简清的愿求,是否如今他就可以有一位可以试图去信任的私厨。 世间仅他能拥有的独一无二。 「王爷?」 楚斐回神,看见简清端着小碟举到自己面前,碟中橙红汁水散发着淡淡酸甜滋味,少女面上是全然的疑惑,见他看过来又举了举手中小碟,「不知王爷午食何时吃的,先吃点鸡柳垫垫肚肠。」 越影在门前插嘴,「王爷昨夜到现在都还没吃饭。」 楚斐恼道,「越影!」 只一声,越影就缩了回去,奔霄大张着嘴看他,小声道,「你疯了不成?!」 越影老神在在,「不然让王爷受罪不成?」 在简清的注视下,楚斐脸上发烫,觉出自己的幼稚来。他想要解释,只是食物无法入口、只是他有些恐惧、只是饥饿令他清醒,可话到嘴边,却都咽了回去。 简清挑了挑眉,放下小碟,「既然如此,吃这些油腻的怕是会腹中不适。殿下,吃山药粥如何?」不等楚斐回答,她已经挖出了锅里一勺米饭晾在大碗里,准备起熬粥的材料。 她的话句句为人着想,而小窗外传来的嬉笑议论声已经往愈发不堪的方向飘去,那句小妾的话声音颇大,楚斐确定简清能听见,可她脸色却丝毫未变。 「要让他们闭嘴吗?」 不知不觉地,楚斐问出了这个问题。简清诧异地看他一眼,手上将芝麻油搅拌进米粒的动作不停,「没用的,殿下。」 楚斐当然知道这没用,深宫中的闲言碎语是足够杀人于无形的利剑,多少次解释都不会奏效,最有效的闭嘴,莫不过死亡。 简清回身取来厨房一角菜篓里堆着的山药,眼尖地看到华阳王又在摩挲腰侧的佩刀刀柄,心中一沉,加重了声音,「殿下,左右也不是真的,随他们说去吧。」 「是真的。」楚斐有些艰涩地说道。她曾上小凤山是真的,她曾追在他身后是真的,她曾说过的爱慕心悦也是真的。如果那些不是她的怪癖伪装的话。 「什么?」 楚斐道,「你可愿做王府私厨?从此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 简清轻笑一声,「殿下,开业那天我们已经说过这件事,你若想吃我的手艺,来酒楼或我送去兵营便是。我家酒楼放在这里,我与弟弟赚些小钱,生活富足,不怕旁人风言风语。」 「那若酒楼没了呢?」 简清微冷了脸色,「王爷这是威胁吗?」 「不。」楚斐心中一沉。 简清道,「若王爷真的是威胁,我也无能为力。阿清不过一介弱女子,酒楼为先父留下,万不敢失,只能与酒楼共存亡了。」 她是要挟,也是在赌,赌华阳王能做出为厨子杀人的事情,也会做出为了让厨子不出事让步的事。起码,现在他对自己的厨艺仍有兴趣。 楚斐并没有耐心听她说这些,只是从中抽丝剥茧出来他想听的部分,如果他不这样说,她就不会愿意为他做饭。 小窗外方才的议论声犹在耳边,楚斐喉结动了动,道,「简师傅的事,我很遗憾。若我娶你为妻呢?」 皇家子弟,俊美无俦,身边无数狂蜂浪蝶仍独身一人,这样一个人提出嫁娶提议,实在是忍不住令人心动,即便知道他只是看上了她的厨艺,只是为了拥有一个私厨也一样。 他不再自称本王,也似乎是为简父死时孤立无援的情状道了歉,但简清总觉得这句话里意味深长,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说的是遗憾而非抱歉,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厨子。 简清定定看着他,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一样,先前相处积累起来的一点点好感烟消云散,越想越觉得心中发寒。虽然经历过前世现代自视甚高的高层人物,但是真的直面封建贵族不把人当作人看的思想,她只觉得悲哀又好笑。 就好像大象不会爱上蚂蚁,不会给予自己脚下生物一点怜悯。猝然伸手出来,就认为旁人该千恩万谢接受,半点不管别人真正生活的意愿。尊重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实在过于遥远。 简清自始至终都不曾对他动过爱慕之念,也没有彻底改变他思想的觉悟和力气,只能笑了笑,「不关王爷的事。只是家业未立,阿清并不打算嫁人,要让王爷失望了。」 奔霄和越影两人守在门前,听着门内急转而下的对话气氛,脸上表情都不知道该如何摆了。 「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呢。」 李二娘这句话从柜台旁传进小窗,时机不可谓不巧,简清抿一下鬓发,淡淡道,「总会有一位贵女做华阳王妃,之后殿下若是愿吃阿清的手艺,来酒楼便是,其他的,恕难从命。」 他没有什么王妃,没有小妾,没有女人。来到凤溪城都有一部分原因是躲避他那位皇后嫂嫂组织的相看宴会,楚斐想想简清所说的「贵女王妃」都只觉得头疼。 第68章 大堂里吵嚷起来,阿菇的声音传了过来,简清翘了翘唇角,一直看着她的楚斐捕捉到了这一点弧度,分辨出里面的真心愉快,一时愣住。 阿菇随简澈一同跑进后厨,半大的孩子带着小孩子撞进简清怀里,简澈紧紧抱住姐姐的腰,哽咽问道,「阿姐,你会不要我吗?」 简清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回答,转而道,「阿菇,带王爷去雅间吧,若是王爷还有雅兴,还请留些墨宝如何?」 简澈抱着姐姐的力气更大了些,低头埋在简清怀里,更是因为害怕听到他不愿听到的答案,掩耳盗铃似的用简清手臂捂住了自己一只耳朵。 他们姐弟之间,没有旁人立足的余地,楚斐看到简清的神色比之前柔和许多,只有余光转向他时脸颊才会绷紧。沉默一会,楚斐起身离开,随着有些害怕但还是站在他面前伸手引路的简家伙计出门。 走到门前时,简清温和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说什么孩子话,你是我弟弟,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小童吸了吸鼻子,道,「可你总会嫁人、总会喜欢别人的。」 简清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扑哧笑了起来,戏弄道,「姐姐不是最喜欢阿澈了吗,哪里有别人?嫁人做什么,好哇,还没怎么样,你就要把姐姐从家里赶出去是不是?!」 「不是、不是!」简清那个弟弟急急叫了起来,「我也最喜欢阿姐了,我要养着阿姐,养到老!」 楚斐脚下一顿。 喜欢吗? 他领兵重新踏入京城那夜后,就有了许多贵女故作娇羞地说着心悦爱慕,他不会辜负人的好意,但也不曾明白她们的喜欢究竟是什么。财富、地位、容颜,都是她们喜欢的,也是对他来说重要又不重要的。 而简家姐弟的喜欢,又是什么? ☆☆☆ 阿菇没送几步,就被华阳王的两个侍卫挤占了位置,她跟了几步交出了手里卷轴,在奔霄古怪的眼神之下,又匆匆跑回后厨,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东家,王、王爷他……」 简澈才在姐姐围裙上胡乱抹干净脸,见阿菇跑进来,耳廓红了一片,不自在道,「他要是饿了,就再送点凤爪给他。嗯,毛豆是不行了,谁让他昨天没来的。」 方开口的简澈,又有了点稳重的小大人模样了,只是下一句就破了功,显出些嫌弃来。 简清一时哭笑不得,华阳王好歹是个王爷,怎么这小子一点都不怕自家出事,反而好像别人求着他似的。 「好了,去洗洗脸,再晚一会就要眼睛疼了。」简清推了简澈去打水洗脸,转向阿菇,「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阿菇望着她,眼睛发亮,手指捻着衣角,「东家,你真是、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所说的、所做的,就好像我梦里想做的一样!」 简清翘了翘唇角,温柔地擦去她连续跑过大半城池跑出来的汗珠,「不会是梦的。」 阿菇有些忸怩地蹭了蹭她的掌心,「东家,等下一旬工钱发了,我想回家一趟。」 在简清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始终包容的眼神中,阿菇慢慢红了眼圈,「其实我的钱已经攒够了,只是、只是我不敢回去,我有点怕……」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在害怕什么,明明那是她生长的村庄,她最亲近的亲人。 简清拍了拍阿菇的头,像平时揉简澈脑袋似的轻轻揉了揉,好像没听到她在说一句在这个以孝为先的时代里简直大逆不道的话,语调与往常一般无二,「好了,有什么事,都会过去的。来,给我帮把手。」 阿菇鼻子一酸,用力点点头,背过身擦去泪水,跟在简清身边为她清洗起山药来。 山药是去岁的,尽管经过药铺的处理,其中有几根的根须仍是冒出芽长得弯弯曲曲,已然是不能用了。今年的山药种子清明前后才种下,得等到深秋才熟,而且凤溪没有此物,药铺也是从达州收来囤下。 简清本是备好准备等糖醋里脊过气后,做个宫爆山药来吸引眼球。没办法,谁让迎仙楼先前颇为有名的一道五色鲜馐听起来做法和宫保鸡丁挺像,既然两边必然对上,这东风不借白不借。 只是,宫爆山药还没做,这些健脾养胃的山药倒是便宜了华阳王。 看跟在华阳王身边那两个侍卫的样子,这人不吃饭也不是一两次了,用膝盖想也知道胃不会太好。 现代时简清见过工作狂忘记吃饭闹到胃出血,也见过得了病吃不下饭的人,但像华阳王这样在她店里吃嘛嘛香,转头又开始挑剔不吃饭的行为,左思右想,只能归结于是拜倒于她的厨艺之下。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说这就是作吧?好好一个皇族子弟,山珍海味唾手可得,却总是要让自己忍饥挨饿,折腾自己的身体,还真应了那一句话,人类的本质就是折腾。 第69章 想着想着,小锅里米汤已经煮沸,汩汩冒着芝麻油香,米花尚未煮绽,已经有隐隐的香气衬在水雾之下。简清放下一直搅动着避免糊锅的长勺,撤了些木柴,让粥在小火上慢慢熬煮,取了砧板上被阿菇削皮的山药,提刀要切。 阿菇先前按简清说的,扶着山药顶部立着削去了表皮,眼看着简清要单手切山药,看着危险得很,心中一急,「东家,我来吧?」 简清拿指尖点着光滑山药表层,刚按住就感受到了滑腻的山药汁黏在了手上,一边歪头示意阿菇后退,一边提刀向下,笑道,「你还没这个技术。让你切,等会儿山药汁痒起来,有你哭的。」 刀光闪过,不论多少次看简清动刀,阿菇都像第一次见一样感到目眩神迷,那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和东家为她展现出的另一面一样,令人向往。 简清没空注意自己重点观察的帮厨苗子在想什么,山药切片与粥水搅在一处,将切成细丝的猪肉调好腌制起来,待米花初绽那刻,加大了炉灶火力,加快粥水沸煮过程,避免食客等久。这一技巧虽然煮粥极快,但在过程中总需要人盯着,所以简清也很少使用。 一锅山药粥尽管用了简便法子,也煮了近两刻钟才好。最后沸腾的片刻肉丝入锅烫熟,将嫩滑锁住,简清这才停了自粥水煮上后一刻都没错眼的火力控制,分了一碗粥出来,才将整锅山药粥盛出来放入小桶。 阿菇守在一旁疑惑问道,「东家,怎么分开了?」 简清并不解答,只是吩咐道,「端碗送过去吧。」 阿菇端着一碗粥去了又回,面上全是迷茫惊慌,「东家,不好了,王爷不见了!二娘他们都没看到人走,是不是出事了!」 「哧。」简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凤溪城里,华阳王连知府的面子给不给都不一定,不见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阿菇放下碗,指着一旁小桶惊讶道,「东家,你早就猜到了?那怎么还做了这么多?」 当然是因为她也想知道华阳王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简清淡淡笑起来,给小桶封上桶盖,招了招手,「来,明日的材料也该备上了,让我看看你的面团揉得怎么样了。」 等简澈洗完脸,也拿了一团面团自己学着揉捏起来,三人在厨房里频频笑出声来。而李二娘直到城门即将关闭,大堂里已经客人不多时才磨磨蹭蹭进了厨房,尽管她先前没说什么不好的话,但在年轻的东家面前,总感觉有些抬不起头。 毕竟,背后议论主家,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简清只当不知道她心底的不安,还像先前一样对她。 等又过了些时候,眼看着巡城兵卒准备换岗交接,简清视线滑过厨房角落里的木桶,终是开口叫住了今天在店里留得格外晚的李二娘,「二娘……」 话没出口,李二娘就是一个哆嗦,反应之大让简清都是一怔。 怔愣间,从门外响起一阵骏马嘶鸣和匆匆脚步声,有人大声喊道,「等、等等,简掌柜,还有粥吗?」 来了。 简清露出笑容,取了小桶递出门外,像对任何一个外带的食客一样平静地叮嘱道,「桶记得还回来。粥有些凉了,回去拿热水温一下再喝,再煮味道就要差些了。」 奔霄在后厨门前急急刹住脚步,想好的说辞被侧了半个身子出门的小娘子堵了回去,他视线在简清脸上一停,想起傍晚王爷在这里说过什么,又低下头不敢再看。 「多、多谢。」 夜风疾驰,奔霄策马出城的那刻守城兵士才敢将城门关闭,年轻的兵卒嘀咕道,「大晚上的,不知道有规矩吗?」 年长些的兵卒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规矩,兵营里那位爷才是规矩!」 兵卒们如何说,奔霄已经听不到了,一人一骑,向小凤山疾驰而去。 小凤山上书房里,楚斐已经维持刚回来的动作跪坐着不知道多久,一纸一笔,手腕微动,落笔不停。 守在身后的越影眼看着纸面上的字愈发纷乱,接下一张又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平心静气,视旁人荣华若无物,视摇尾豺狗若蝼蚁,以是长待,方有所得」这段话不知被重复写了多少遍,墨痕叠着墨痕,字迹相互勾连,就好像此时正心情纷乱的王爷。 远处马蹄声似奔雷滚落,楚斐手下一停,落笔太重,以至于在纸上凝出一大团墨团来。他合上眼,皇兄在冷宫中对他说这段话时的神色历历在目。 他今天冲动了,可是简清与荣华无关,与摇尾不同,他并不后悔这一次不经等待沉思的冲动,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奔霄先转向小厨房用热水将那一桶山药粥泡上,这才回来复命。空手进门时,便对上楚斐冷淡眼神,「粥呢?」 未开口气势便矮了三分,奔霄磕巴一下,「在、在厨房热着,马上就能吃了。」 第70章 「拿来。」 王爷发话,奔霄不敢不听,只能把在热水里还没泡几个呼吸的木桶拎出来擦干。桶壁触手温热,可等拿勺子搅了搅,连半点热气都没有留下,简直像是寒食节才吃的冷粥了。 木桶和盛在小碗里的粥水一同送到了楚斐面前,他垂眼看着煮出白浆的粥水。 即便已经冷透,粥里裹着的缕缕肉丝上仍没有半点腥气,隐隐的油香和米香混在一处,闻不分明。山药片半透的颜色隐在粥水之间,只有搅动时才能看清它的存在。 米汤润胃,山药养人,肉食应是顾及他每日练兵消耗加进来的,光看这些选材,就能看出简清在吃食上的处处精心。 楚斐舀了一勺冷粥进口,粥水的轻微响声与简清说的那句恕难从命一同回响在耳边。 那时候的简清尽管神色收敛,楚斐仍能看出她眸光深处的警惕和身体的紧绷,好像一只缩在自家洞口的刺猬。 楚斐咽下甜中带着一点点咸味的粥水,冰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落进胃袋。 他错了吗?他想。 ☆☆☆ 从简氏酒楼深夜拿走的木桶连着两日未还,而不论是先前定时来取食盒的小兵还是华阳王主仆都不曾再在酒楼出现,简清每天还是淡淡笑着,好像多一位食客少一位食客都不影响她心情似的。 李二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私下里为苦命的东家抹泪不知几何。 没了不喜欢的人总是出现在面前,简澈却高兴得不行,彻底抛下了那个华阳王,和下了蒙学总往简氏酒楼跑的刘小宝专心学起千字文来。开头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剑号巨阙,珠称夜光」部分被他念熟,这两日总催着总是背了上句忘了下句的刘小宝去问夫子,后面的部分是什么。 简清做完一道糖醋里脊交给守在小窗的朴六送去,端着蘸料小碟和一盘椒盐鸡柳出来,就听见自家小朋友正用旺盛的求知欲折腾小伙伴,抿嘴一笑,接着背道,「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阿清姐姐!」刘小宝比简澈跑得还快,一眨眼就从屋檐下跑到简清面前,小胖脸笑嘻嘻的,张嘴等着吃,「啊——」 简澈这时候哪还顾得上那几句没背完的千字文,摆起臭脸,追在刘小宝后面拦在他面前,「谁是你姐姐!」 刘小宝扮了个鬼脸,「就是姐姐,就是!」 两个小孩绕着简清,你推我一下,我拽你一把,简清端高了手中盘碟,无奈道,「阿澈,让小宝回去,该上课了。」 刘少夫人方在夫君陪伴下吃完饭,缓缓行至大堂与后院间小门前,掩口轻笑,「小宝,别耽误阿澈夫子教书。」 刘家来了几次,已然彼此熟稔,拿简澈打起趣来也并不算交浅言深逾矩。 简澈不好意思地摸摸红透了的耳朵,简清将鸡柳递给馋嘴的刘小宝,刘少夫人点了点刘小宝鼻子,嗔道,「原来你是躲在这里偷吃?」 刘小宝眼珠一转,踮脚将鸡柳举起来,放到刘少夫人唇边,一张嘴满是油光,喊道,「娘亲!」 刘少夫人好气又好笑,低头吃了鸡柳,这才牵着他的手走了。 刚忙完的店里伙计轮番过来接受考试抽查,简澈拿炭笔在新的草纸上写下菜名,认出是什么的人先离开,不认得的人留下来跟简澈继续学菜名,不出意料,今天留下的又是朴六和柳二丫两人。 柳二丫已经跺起了脚,冲转身就要去大堂的简清喊道,「东家,我真不是这块材料,你就让我走吧。那方块大的字跟小虫似的,看得人眼睛疼。」 简清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阿澈,原来二丫今天学两个菜名,她喊一句,就再加一个菜名。」 柳二丫脸色一垮。 简澈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跟着火上浇油,「好,但是阿姐,要是到下午吃饭的时候还没学会,那可怎么办?」 简清道,「不会吧,我记得二丫前天不是记得挺快吗?总不会到我们吃完饭都还没背完吧?」 前天因为是第一天教学,简清专门给几人空出来了小半个没多少客人的下午,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都背完去吃饭了,柳二丫急得厉害,吃饭的诱惑之下,的确记得快。但等吃完饭又要背菜名认字时,学习的痛苦就又卷土重来。 柳二丫见逃不过了,垂头丧气地大声念道,「鸳鸯火锅!」 「错了,这是昨天的菜。」朴六小声提醒一句,又转头念起简澈刚教的菜名。他虽然也脸上发愁,但是还是乖乖留在原地,简澈说一个字,他跟着念一个字。 简清看了几眼三人补习班,确定柳二丫没再想跑,便向大堂走去。 李二娘守在柜台附近,像是专门在等简清,见到她就迎了上来,「东家。」她看看左右,怕被人发现似的轻声道,「小东家和刘少爷这样嬉闹,是不是不大好?」 第71章 简清目光放远,看着刘少爷扶着夫人上马车,刘小宝在父亲肩头挥了挥手,「阿清姐姐明天见!」 简清回挥了两下,刘小宝就笑得更开心了些,面上的笑容和简清的语气形成鲜明对比,她淡淡道,「二娘,这里没有别人,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 她说的这样直白,李二娘话到嘴边,反而迟疑了。越相处,李二娘越觉出这位年轻掌柜的与众不同来,她好像从不知敬畏与尊卑贵贱为何物,谁来酒楼都是差不多的态度,让人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触怒贵人。 「这……」李二娘想了几遍措辞,终是叹了口气,「我见识不多,比不了东家对着贵客们的沉稳,还是不拦着东家做事了。」 李二娘跟了简清半个月,也摸索出来了些规律,不管东家做什么,总是有道理的,最后结果也会往好的方向去,她又哪有那个指手画脚的余地。 简清看见李二娘的神色变化,听到最后她的决定时轻轻笑了起来。 这就是持续的胜利和顺利带来的盲从盲信,胜则一路高歌猛进,败则一败涂地,墙倒众人推。 李二娘想劝什么,简清早就知晓。 在天然有着阶级敬畏感的时代里,像李二娘这样想法的人才是主流,并没有什么坏心,只是按照过往经验生存罢了。但要在她身边做事,总不能一直带着这种低人一头的观念,不说客人感官如何,简清说起话来都会有些费劲。 好在李二娘最后转了念头。 二人倚着柜台又说了几句话,简清刚与李二娘说好今日来揉面的换成她,就听酒楼门前,刘家少爷大声道,「小简掌柜,晚间别忘了送一份你家琥珀乍凝来,多谢了!」 刘炙在门前将妻儿送进马车,又踩着车辕探出头来,盯着地面不去看简清,这才忍着逃跑的冲动说完了一整句话钻回马车。 刘少夫人嗔恼的声音隐约随风飘来,「都说了几遍了,怎么,还不放心不成?」 随着刘老题诗的屏风立在酒楼大堂,两日里糖醋里脊这道菜的名气也传了出去,但偏是诗文里描述菜色的一句形容被人拿来当作了菜名,越传越远。来店里的文人几乎没有人叫它的本名,连最初吃到糖醋里脊的刘家人都叫起了别名。 以讹传讹,闻名而来的食客在伙计招徕不及时,总是在酒楼菜牌上找了几圈都找不到「琥珀乍凝」这道菜,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简清是听惯了糖醋里脊这个名字的,所以不论旁人怎么叫,炭笔写上菜牌的四个大字始终未改,任由刘少夫人劝了几遍「琥珀乍凝」的名字既显菜色又朗朗上口也不为所动。 未至正午时酒楼就已经忙碌起来,此刻日头偏转,送走刘家马车后就已经过了吃午食和茶点的时候,来的多是熟悉的客人。张婉身边的丫鬟来点了几道菜提了食盒回去,简清问过得知张婉只是闷热懒得出门,这才放了些心,在张婉点的凉菜之后,多加了一道酸豆角炒饭开胃。 徐夫子下了早课,急急转过半城来取昨天约好的吃食,见了简清开口就是紧张问句,「可见过夫人来?」 徐娘子的胎过了最难受时候,又被简家吃食养好了胃口,这些天来身体状况稳了许多,人也有了精神,爱出门逛逛了。她逛得开心,总是带着家里的丫鬟穿过大半城池来简家带一二小食回家,徐夫子第一次被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时,差点被吓出病来。 两人长谈一次,徐夫子也就改了每日早晚两次来简家提食盒的时间,一下早课就来简氏酒楼寻自家夫人。寻到了就与夫人在酒楼吃顿午食,再带晚上的吃食一同回家,没寻到也不必去旁处寻,必然是身子惫懒不曾出门,拎了食盒回家就是。 简清抿嘴一笑,给徐夫子拉开一旁长凳坐下,「夫人让夫子在酒楼稍坐一会儿再回去,我可不敢不听呢。」 徐夫子脸色一僵,像凳子上有钢针铁钉似的坐立不安,刚坐下就想站起来,又想起夫人的嘱咐,只能苦着脸坐下,问这问那,「简小娘子,她可曾说了些什么?看着累吗,有没有精神?带丫鬟了吗?」 简清给徐夫子倒上了一碗马蹄枸杞水,「夫子别急,喝碗汤解解暑。夫人今日去问松阁转了一圈,小环提着东西,不晓得是什么。来店里时脸色红润,教了阿澈诗文,还说我家花开得好呢。」 「诗文,小郎学诗文早了些。」徐夫子松了口气,挤出一点笑容,从回家的念头里分出一点来应付简清,随口说起今日趣事,「今日以宴饮为题赋诗,堂中几人都写了一句琥珀乍凝。本以为是他们打了小抄,谁知道却是刘老尚书为你家题的诗文。我日日都来,却是不晓得这事,实是耳目闭塞,惭愧惭愧。」 说是惭愧,徐夫子说完这一个故事也就闭口不言,像是不晓得该说什么似的,转头望向酒楼门外天色,让谈话氛围一下子冷了下去。 第72章 简清也清楚徐夫子的习惯,并没觉得是冒犯,反而笑着观察徐夫子脸上的神色变化。简清已与徐娘子约好了,明日徐娘子来时,要一点点仔细说给她听的。 先前问说了什么的是徐夫子,听见不曾说起他就脸色暗淡下去的也是徐夫子,这对夫妻倒是颇为恩爱,深谙互相体谅珍重之道,徐夫子那么一个古板又不懂交际的性子,在徐娘子手下硬是化作了温柔体贴。 简清想起和她学了近一旬时间长寿面的技巧也只学会了三分之一的徐娘子,估量着时间快到了,徐娘子在家里准备的生日小宴应当差不多了,便将备好的食盒递给了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外面天色,坐在酒楼度日如年的徐夫子。 徐夫子连食盒都没打开,内容问也没问,只以为是自家夫人约好的吃食,随手提起,匆匆道一声「留步」,就赶紧回城西去。 简清顺着他的动作起身,也没有送,回了柜台后面,继续给朱木匠写其之后的订购单子。左右此时酒楼里没什么客人要她去顾,后厨里阿菇还在练手,进去也是上赶着被误伤,正好偷来一段时间闲暇。 写着写着,思绪便飘远了,想想徐夫子回去之后看到徐娘子做的寿面和食盒里徐娘子预定的写了字的鸡蛋糕会是怎样一个激动神情,简清就实在是有些可惜不能在现场亲眼见证。 「笃笃。」 简清手下一顿,将不知不觉画出来了蛋糕形状的草纸揉成一团,起身问道,「客人想吃什么?大堂还是雅间?」 先前比试时作为评委见过的宗午正抱臂倚在柜台前,嫌弃地看一眼草纸,道,「你家这生意做得真是随意,叫了几遍了才应一声。」 先前只听过许林在押了方一品认错后回城路上转述的比试当日各人说辞,今日简清却是才对宗午这个商行当家人的暴脾气有所了解,难怪后来路上碰见过一次抓住了这一豪客的谷丰食肆掌柜,眼看着就显了白发老态出来。 「宗先生。」简清施了一礼,在前面带路往雅间里去,一边走一边问道,「来寻我何事?」 宗午偏不跟她走,简清走了几步回头才发现,宗午往屏风后分隔出的雅座去了,无奈追上两步,「宗先生?」 宗午把眼睛一瞪,「谁来寻你了?难道你家有旁的厨子吗?赶紧的,上次那个麻婆豆腐是吧,再炒个菜拌面送上来,等着吃呢。」 简清被他大大咧咧的说话方式听得一怔,就是这一怔让宗午愈发不快起来,「怎么,我还不能是来吃饭的?」 他直来直往,简清也就不委婉了,直截了当地推销起来,「并非如此,只是吃食还是要问清楚再做。拌面有备下,不如直接吃卤味浇头如何?我家酒楼特色的卤鸭脖凤爪要不要给宗先生送来些?」 「怎的是你家特色?」宗午听见卤鸭脖就是一皱眉,「你倒是好算计,谷丰食肆胆子小不敢卖了,你却冠上了你家名头。」 简清失笑,「既然宗先生心里已有定论,不如转道去谷丰食肆吃如何?」 宗午一噎,坐着一动没动,「腿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去哪。别废话了,快上菜!」 「客人稍坐。」简清略微欠身,绕过屏风就要去后厨,在马上走出宗午视线范围时,脚下一顿,忽然回头。宗午有些不自在地转头挪了视线,假装自己对屏风质量产生了浓厚兴趣。 简清翘了翘唇角,「最后与客人说一句,不信也便罢了。卤鸭货起于我家,谁盗了谁的名头,谁又借了谁的东风,宗先生去城北走一圈,一问便知。」 宗午在雅座里怔愣许久,屏风上的字透过酒楼外灼人阳光印在了桌面之上,他看着字影,喃喃念道,「瑶池宴……」 能让刘老夸一声瑶池,这家酒楼的厨子手艺就不会差。而简清的手艺他也是吃过的,的确不错。但那碗一品豆腐若说让人印象颇为深刻,甚至于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倒也没有,反倒是辣中透着豆腐本身鲜嫩的麻婆豆腐让他惦记了许久。 因此,过了许久,宗午还是和隔壁谈完一笔生意,眼看酒楼就在对面才想起来这里有一家可以尝试些的酒楼。而简清说的话里有话,耐人寻味。 技艺自比伊尹瑶池的人,又何必去抢一个已经风潮过去了的名头,更何况简清还大大方方告诉了他可以去随意求证。 这样一想,宗午不免觉出些腻味来,先前与谷丰食肆的往来如今想来,就像碗许久前不小心咽了下去的食物现在才发觉它馊了,吐也吐不出来,空留心中难受。 简清和阿菇端着两个托盘过来,就见宗午脸色不太好,像要吐出来似的。简清示意阿菇先将小碟和面食放下,尽快去取小桶和帕子,宗午一抬眼只看到一个快速跑走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我很吓人?」 简清将盛满的一盆麻婆豆腐放在中间,笑道,「哪里。只是宗先生脸色不大好,怕是中了暑,才叫伙计绞帕子来擦擦,若是过会儿还有些不适,我就要去熬藿香水了。」 第73章 宗午不好说自己想了些什么,等看见眨眼间跑了个来回的阿菇拎来的预备他呕吐的小桶,沉着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原来不是吓到了,是嫌弃我?」 简清可不会说出来实话,笑着将面碗转到宗午面前,道,「不晓得先生口味,西北人的口味总是差不离的,但先生在外面做了多年生意,改了口味也说不定。先尝尝,要是不适口,我再去做旁的。」 一碗油泼面静静放在宗午眼下,醋壶就在手边,顺着焯熟还保持着深绿的菜叶淌下的红艳艳辣椒,与加了盐的蒜末一起勾起宗午记忆,他捏紧了碗沿,垂头掩盖自己的失态,声音却微微颤抖起来,「是挺久没回去了,口味差不离的,掌柜的去忙吧。」 难得柔和的一句话被门外一阵嘈杂声掩下,简清听到了隐隐的惊叹的议论声,挑了挑眉。 转出屏风,正看见三个软甲都还没脱的兵士抬着一幅巨大的画框跨过酒楼门槛,离近了看简清才发现这哪里是画框的制式,分明是一扇没有分割开的巨大屏风。 屏风上既有铁马冰河怪石嶙峋,又有惊涛拍岸树木成荫,从雪山上奔涌而下击破峡谷的湍急江流流过关中麦穗沃土,淌到江南时变成了一条载着乌篷船慢悠悠前行的小河,等到最终入海时,河流已经沉积了许多泥沙,不复最初高山之巅雪水的清澈,却依然缓缓与辽阔海面融为一体。 而顺着河流淌过的景色之上,高山巅峰,浮着空空白云,四个铁笔银钩的大字铮然显于其上。 「四海亨通。」 山林湖海,一张画上聚集了大梁四方不同景色,让路上看见一路跟过来的走南闯北的客人都啧啧称奇起来,有见识广的已经在画上寻到了自己见过的异于凤溪的景色,只是畏于兵士身上的威势不敢上前去碰。 简清看着兵士们进门,最年少的一个兵卒长相有些眼熟,却是前些天来提华阳王食盒那个少年。他走到近前,不大自在地低头一礼,「简掌柜,这礼您看放哪里好?」 屏风抬进酒楼,跟在简清后面出来的宗午一时被画中自呼啸渐渐变为和缓的江河慑去心神,等屏风落地许久,打头的兵士发问,他才回过神来。 宗午跟着简清不知不觉走了出来,此时他离屏风最近,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屏风纸面。触手温凉,竟是上好的玉涛纸,一尺见方的便价值千两,如今眼前这整整一版都被拿来作画,实在是十分奢靡。 宗午不爱书画,鉴赏也是半懂不懂,但光是看着纸面的价值,便不由得啧啧称奇,「嚯,王爷好大的手笔。」 简清只当不曾听闻,只看着屏风犯起愁来。华阳王带走了阿菇买来的空白卷轴,却送回来这么大一面屏风,虽说简清应了他题字的要求,但也没想到他题的会是这么大的字,画屏加上围观的人群,一时竟连酒楼进出的路都堵得严严实实。 这么大一面屏风放到哪里都显得突兀,简清望望大堂一侧为后面安装风轮留的位置,思来想去,还是不能让装饰物占据实用工具的位置。 甫一抬头,简清的目光忽然落到了酒楼楼梯口,正对着上楼楼梯的那间简父住的屋子已经封了许久,将屏风放在楼上,既不挡路,又能做观赏,实在妙哉。 兵士们听着其中最瘦小的兵士指挥,一同将屏风挪到楼上,带着屏风来的传令兵小草偷偷瞥一眼站在大堂中间仰头看着楼梯口屏风的简清,少女手指轻点下颌,颇为满意的样子,却始终没问一句王爷,不免撇了撇嘴。 虽然与王爷相处时间不长,但小凤山兵营的众人也晓得王爷从来对小娘子都是不假辞色,第一次送一位小娘子礼物,别人私底下都说恐怕是一场话本子和戏文里才能看见的旷世奇恋呢。可谁能想到,身处奇恋中心的女郎脸上连半点羞红也无。 既然东西送到,他们也该回去复命,小草下楼抱拳一礼,转身欲走,就听简清叫住了他,「等等。」 面对着可能成为未来王妃的简清,小草只能老老实实回身问道,「掌柜有什么事?」 小草身旁两个高壮的兵士走得慢些,站在简清身后偷偷冲他挤眉弄眼,看那意思分明是说,还能是什么事,肯定是要让你给王爷回去传悄悄话了。 戏文里不都这么唱的吗?花前月下人约什么什么的…… 简清却比小草还诧异,不解道,「奔霄拿走的我家酒楼木桶呢?」 小草和一同来的兵卒脸上表情都颇为精彩,顿了顿,小草才道,「在下回营会将此事转达给奔霄大人。」声音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讨喜,和他先前来提食盒时一样。 简清看着三个大兵脸上忽青忽红的脸色,总觉得这背后有些什么自己不晓得的事情,故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就好,各位军爷慢走。」 小草还好些,另外两人脸上的疑惑诧异都快凝为实质了,被人送客了还是一步三回头,脚后跟擦着地面,慢吞吞往前挪去,嘴里含糊地说着,「那告辞了,简掌柜留步。」 第74章 听着嘴上没完没了告辞了半天,脚底下还没走出小草的三步远。 这才听见背后简清恍然的声音,「对了。」 两个大兵立刻回头,好像从来都没从简清身边走远似的,阔步走过来问道,「简掌柜还有什么事?」 光是看着大兵眼里那熟悉的八卦光芒,简清就猜到了他们在想些什么,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轻咳一声,简清道,「只是还未向王爷道谢,待军爷回营,若是可以,且帮我传个话可好?」 「可以,可以!」大兵嘿嘿地笑着连声答应,被折返回来的小草拖走。 简清看着三人中最瘦弱的那个少年扯住大汉衣领往外拖,脸色臭得要命,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宗午看过屏风,就回了隔挡后。他吃饭极快,或许是经年跟着商队风餐露宿赶路留下的习惯,等简清送走几个大兵,他已经吃完出来,正看见简清轻笑那一瞬。 正是这个笑容让他忽然意识到简清的某些特质与他往常见到的那些闺阁少女没什么不同,动人容颜下藏着灵动狡黠,而不是一个在商场和厨坛被模糊了性别的简掌柜、简掌勺。 宗午咳嗽一声,提醒简清他的到来。 简清回头,眼中还含着淡淡笑意,看见是他,神色微敛,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宗午阻住了简清往屏风后去的动作,「很是地道的关中油泼面,只是简掌柜未去过关中,不知是怎么做得如此正宗的?」 宗午的所谓地道味道是什么滋味,简清全然不知。先前川陕流行的酸汤麻食做出来还好遮掩些,毕竟里面没有新材料,误打误撞按旁人描述做到地道的程度,也不是不可能。但用一种新材料将大梁原本就有的面食做出地道味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材料的变化意味着滋味的变化,辣椒和旁的辣味调料味道又都相差甚远,电光火石之间,简清确认了宗午这句话完全是在试探,试探她是否了解关中。 关中,是前任摄政王的天下。而宗家起于关中西北,作为当家人的宗午却多年不曾回家乡,其中关窍便耐人寻味起来。 简清的视线在宗午脸上一顿,眉梢微跳又归于平静,「宗先生应晓得厨艺是我立身之本,将一道菜做得正宗与否自然是厨子的看家本事,哪能随意告知呢?更何况,关中油泼面用的是茱萸辣油,我用的是油泼辣椒,其实已然是从调味配料上做了极大改变,只是先生离故乡日久,才觉得格外地道罢了。」 前世的历史上辣椒出现之前油泼面用的是什么材料,简清并没有深入了解过,但总归不是辣椒,要取其辣味,无非芥姜茱萸,三分之一的概率,总能蒙对一个。而蒙错也没什么所谓,只是会被再调查一番罢了,而原身的经历摆在那里,怎么调查也调查不出花样来。 宗午想了想,笑了起来,露出些遗憾神色,点头道,「是极,可惜往日不曾见过辣椒此物,与油泼面放在一起,味道何止烈了一倍,让我放下碗都有些不舍。简掌柜,你家这辣椒,当真不外卖吗?」 简清捉住话尾,调侃道,「宗先生当真为了商行尽心尽力,连吃个饭的空暇,都不忘给自家商队添种货品。」 见宗午开口要顺势将这笔买卖定下,简清接着道,「只是辣椒此物非晒干不便保存,新鲜的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实在做不到。我倒是想了几个法子,可以将辣椒处理后再拜托宗先生售卖的,就是不知道先生等不等得及了。」 宗午硬是以自己的糟糕脾气将宗家商行钱庄做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对商机的嗅觉实在过于敏锐,总能为人之先,为人未为。 「既然简掌柜已经想了法子,不知何时能来看货?」 说话时眼中闪着冷光,仿佛捕猎时的豺狼的宗午,实在望之令人生畏。他伺机而动的究竟是货物所能带来的利益还是货物本身,亦或是货物主家的利益,不得而知,正是这被窥伺的恐惧令人心中发凉,每每令人在会面谈生意时做出退让。 而简清毫不畏惧地回望一眼他,神色不动,淡淡笑道,「三日后便能出坛,那时还望先生带好了契书来才是。」 好大的口气。 「呵……」宗午看着年轻的酒楼掌柜,挑一下眉,愈发升起些兴味来,「一言为定。」 送走了宗午,先前街上跟着屏风来到酒楼的众人眼看没了热闹看,也都慢慢散去。 简清回身,一眼就能看到大堂上层立着的屏风,惊涛缓溪,四方之景,尽在眼前,这种看见了未来宏图的感觉实在是过于美妙,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惹来坐在长桌边缘客人惊讶一眼。 不得不说,华阳王这个礼物的确送进了她心坎里。 谁会没有将生意做遍全国的志向呢? 就连今天与宗午突然说起生意,其实也并非一时兴起。 第75章 简清观察了多日确定了基础客源,未来酒楼要扩张经营,除了开分店之外,只有直接销售产品一条路可走。 但如今的大梁既做不到密封,距离能运用化工防腐剂又实在有些遥远,而天然防腐手段对食材味道的影响颇为明显,左右思量之下,只有售卖底料和拌饭酱对广泛运输销售最为便捷有利。 先前熬制的豆瓣酱三日后就能出坛,除了自家用以外,这种浓油重酱的酱料在商队出行只能吃干粮时可以作为优秀的下饭酱,再随商队走向其他酒楼开店暂时到不了的地方留下简氏的名头。若是这次在宗家能打开销路,之后的其他品类下饭酱和火锅底料块卖起来也会方便很多。 想到这里,简清才想起方才宗午来前在柜台后写的给朱木匠的单子,匆匆加了两笔,在一侧写上定制的小木牌具体尺寸,等阿菇他们上街时带过去。 像下饭酱这种不够精致的消耗品,要想卖给中层富人,装饰和包装这些细微之处还是要下些功夫准备。 一边想着后面的计划,简清一边将草纸单子折好,门外走进几个书生,先赞一声屏风,「小娘子好气魄!」 简清淡笑道,「几位想吃些什么?店里冷淘和米饭都有,坐片刻就能吃了。」 阿菇在一旁边看掌柜如何招呼客人边点头应和,脸上的向往都掩不住了。 书生们左右看看,看见角落里传言里那扇白绢屏风,眼前一亮,「就吃这个!」 又是一群被刘老诗文吸引来的「观光客」。 简清见多了他们这副模样,已然形成了应对的套路,当即让阿菇引他们去临近屏风的小桌坐下,自己起身去了后厨。 走过后院时,朴六已经成功脱身清扫起院落来,只有柳二丫还昏昏欲睡地坐在简澈身边,重复着睡着然后被推醒再继续睡着的循环,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听简澈念到一句「回锅肉」,她嘴边就不自觉闪起了晶亮的光。 简清忍不住玩心大起,放轻了脚步,站到柳二丫身后,对着她耳朵沉声道,「晚饭没了。」 「啊!啊?!!」 柳二丫腾地站了起来,惊恐喊道,「我好好背,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简清早都从她背后转了出来,遗憾地摇了摇头,「二丫,怎么今天背的菜名是这个吗?」 柳二丫被吓醒后片刻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东家,我真不是这个材料……」 后面半句在简清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吞了回去,柳二丫绷紧了后背,大声道,「我今天不背完,就不吃晚饭了!」 「那可要抓紧时间哦。」简清鼓励地拍了拍柳二丫肩膀,留下哭丧着脸的壮丫头,自己挽起衣袖进了后厨。 阿菇练完一段时间刀工已经出去招待客人,轮到李二娘继续磨练技艺,简清看一眼盆里放着的阿菇切的黄瓜和菜叶,暗暗点了点头,时日不长,阿菇动起手已经像模像样起来。 李二娘按着猪里脊的手有些发抖,半天都不敢切下一刀,简清进门时她就手中一抖,这会儿简清站在她背后,拿着刀就更是落不下去了。 简清轻轻叹口气,「二娘,放心下手去切,糟蹋不了东西的。」 「诶,诶!」李二娘磕巴着应了,下手还是没什么变化。 简清催道,「客人等着吃的,快些。」 李二娘目瞪口呆,手里的肉都顾不上了,回头看向简清,「东家,我、我来?」 简清点点头,「你有这个能力,自然是你来。」 李二娘当初来应招做小工帮厨时的自信已经在长久的相处中被简清打击得一点都不剩了,如今回头再想当初做出来一碗冷淘就沾沾自喜的自己,实在是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能让她钻进去。 在简清慢慢的影响下,李二娘自认为面食软硬和切菜的刀工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这贵价的肉食、还是要送到客人桌上的肉食交给她来做,实在有些心惊胆战,当即摇头,「不成的,我不行的,要是砸了招牌可怎么好?」 简清按住她的肩膀,将刀放在里脊肉块之上,「现在就说不行,以后离了我,去外面独当一面时可怎么办?切吧,放心,真要是不行,我会说的。」 独当一面…… 像是简清温和的笑容给了她力量,李二娘心中火烫,吸了口气,将杂念摒弃,终是下了手。 简清看了一会李二娘切出来的肉条,从一开始的时长时短忽胖忽瘦渐渐稳定下来,也就放了心,自己调起要用的料汁。 等李二娘回过神来,两大块里脊肉已经是全都切完,酒楼没了多的里脊肉可切。她这才有些慌张地偏头去寻简清,「东家,好像切多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眼中有多少等待被肯定的期待。 「不多,多谢二娘。来,搭把手。」简清笑眯眯地取出来最开始切好腌上的里脊,锅中烧热了油,她裹好面粉,指挥着李二娘将里脊放进锅中油炸。 第76章 李二娘像木偶似的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尽管见简清做了许多遍,但自己下手还是第一次,心中忍不住地生出慌乱。眼看着里脊两侧冒起气泡,颜色变作微黄就着急起来,李二娘不住回头问着简清,「现在捞起来吗?」 简清拍掉李二娘摸向长筷的手,「急什么,再等一会。」 「东家小心!溅出来了!」 厨房里一阵惊呼,第一次摸到酒楼炒菜大锅边缘的李二娘被崩出锅的油星溅到,手背上留下几个红点,灼痛还留在手上,她却顾都顾不上,只一门心思地操心着锅里炸出了满锅气泡的里脊。 简清点了点头,要学厨,怕油怕火是做不了一个好厨子的,李二娘这关已经通过了。 等一盘糖醋里脊出锅,李二娘专门自己端去了大堂,送上桌也不急着走,就在附近等着看客人动筷后的神色。 这一盘糖醋里脊里只有料汁是东家动的手,其他都是简清盯着,她来操作。虽然最后出锅简清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但李二娘还是悬着心,专程来听客人的评语。 谁料,客人吃了一筷又一筷,半句感慨也无。李二娘忍不住上前问道,「不知郎君吃得可还顺口?」 布巾包头的中年人见有人靠近,先一手按住了身边包裹,这才抬头,「不错。店家何事?」 李二娘脸上泛起红来,吭哧吭哧几声,挤出来几句话,「不、不错就好,不错就好。」 简清在后厨小窗里已经笑到打跌,她当初学厨是辈分最小进度最快的一个,之后又不曾收过徒弟,直到今日才知道,看着初学者满脸求表扬、求认可去询问食客反馈,竟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阿菇牵着简清衣角,可怜巴巴地摇了摇,「东家,我什么时候能学啊?」 简清拍拍她的头,「我做菜又不会赶你们出去,想什么时候学,就什么时候学。至于掌勺,等你什么时候刀工过了关,我就放你掌勺。」 或许是简清这句话和今天李二娘初次掌勺的热情还没下去的作用,等闲暇时将食盒交给刘府下人,简清再要进厨房去做店里几人的晚饭时,却被阿菇和李二娘一同拦在了门外。 李二娘道,「平日都是掌柜的照顾我们,今日就交给我们做饭吧。要是东家觉得吃起来不错,之后就都让我们来做,也好让你歇歇。」 阿菇跟着点头,小手指搅在一起,也是极盼望简清答应下来的样子。 简清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也就笑着答应了。 出了厨房,眼看着天色离傍晚营业还有许久,难得偷个空闲,简清喊来朴六守着门,随简澈一起上楼去看他精心料理的辣椒们。 随着辣椒自行生长,和简清时不时偷偷从空间里拿两个快成熟了的植株换掉幼苗的行为,简澈房间里的辣椒越长越多,几个海碗早都不够它们长了,一开门就能看到靠近窗口的一半房间里全是泥土和植株,已经有了辣椒苗圃的雏形。 要不是亲眼看见,谁都无法相信竟是在屋子里种了这样一块苗圃。 好在空间里的辣椒似乎有着与众不同的习性,不仅将房间里本来可能会有的异味盖了个干干净净,在每天只有一半时间晒太阳的情况下仍茁壮生长,还半只虫子都不见,让担心过许久的万一闹虫害不知道该怎么防治的简清省了不少力气。 就是这占地面积也太大了。 简清看一眼珍惜地摸着辣椒苗叶子的简澈,「阿澈,要么你来和姐姐睡?屋子里种着辣椒,终究有些不方便。」 「不要。」简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耳尖发红,道,「我看着辣椒,就不会有人偷了。」 傻小子。真要有人来偷,你哪里防得住? 简清点点小朋友鼻尖,「真要出事,保全自己为先,辣椒都是外物,人最珍贵,懂吗?」 简澈摸着鼻子低头,「哦。」 说到保全自己,简清却想得更远了一些。 自从上次飞贼入室事件之后,辣椒不曾丢失,简家没有遇到什么闹事的人,也再没遇到过有贼进门,实在是过于平静了些,让她都有些怀疑先前的飞贼是不是真不是最可疑的迎仙楼派的人了。 毕竟,不论是原身记忆,还是她来到大梁后打听到的事情来看,迎仙楼对对手的手段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是斩草除根,务必置人于死地的风格才是。 简家是一个例外,只是简清并不认为她和方一品的一场比试,和一次开业宴的打脸就能让迎仙楼放弃。或许,后面还有疾风暴雨在等她? 「阿姐,松手!」 简澈急促的喊声让简清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手边捏住的一片辣椒叶子。 简清松开手,叶片上连指痕都没留下,一时哭笑不得地看着小朋友紧张的表情,捏住简澈的脸颊往两边扯了扯,「你到底是宝贝辣椒,还是宝贝姐姐?」 第77章 简澈唔唔挣扎讨饶间,后厨里的水雾味道顺着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棂飘进来,鼻翼间熟悉的气味让简清一愣,这才想起当初小工面试时李二娘说过的她除了擅长冷淘面食,还会做面皮。 无论是麻酱凉皮还是酸辣面皮,都是过往夏日里的记忆之一,想起那软弹爽滑的口感,简清对之后的晚餐也升起些期待来。 这期待终止于简清终于被两个伙计放进了后厨,看见李二娘端到面前来的一碗白汪汪面皮那一刻,她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李二娘见简清发愣,以为是自己收尾工作没有做完,拿起筷子拌匀了厚厚码上面皮的胡瓜丝、蒜泥和醋汁,殷切地看过来,「东家,尝尝怎么样?」 盛情之下,简清慢吞吞挑起一根凉皮,实话说,李二娘蒸的面皮品质的确相当不错,透而不破,韧而不硬,出锅后已过了许久,热气尽去,显出凉爽来。 李二娘的面皮做法是简清熟悉的关中做法,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也不知她起初是跟谁学来的。虽然关中剑南两府相邻,但其间隔着剑南山脉,两地文化交流其实并不紧密,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然是用了十二分的功夫。 但是等放进嘴里,方才点评过什么便都被简清忘得一干二净。 这碗面皮的味道实在是差强人意,醋味和蒜味比例失调,又酸又冲,咸中带涩的岩盐味道将胡瓜本身的清鲜压下,一口吃下去给人的第一印象绝不是面皮本身品质的软弹,而是几种非但没有相得益彰、反而滋味相互压制的材料混在一起形成的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 大梁的饮食习惯里辣椒暂时还没有一席之地,李二娘在调凉皮料汁时也没想起来放辣油,原本单独的酸凉皮调好了其实味道也不差,只是这盆面皮,要她下口实在是有些难为人。 简清按按额角,将计划里升李二娘做副手的时间继续延后。 眼看简清吃了一口之后,表情里就掺了些沉重,李二娘心里咯噔一声,「东家?」 简清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语气尽可能柔和地问道,「二娘,你调味时是如何想的,能告诉我吗?」 李二娘犹豫着说道,「醋和胡瓜爽口,蒜味刺激食欲,食盐总不能不放,放了也能杀出来些蒜的辣味,更为适口。」 果然如此。 「你思考分析过它们分别的作用,想要取它们的优点,这很好。但是调料和配菜本身的味道有时是添减一分就会偏颇,让其中不想让它表现出来的缺点暴露。就好像这盆凉皮,凉皮本身取其爽滑清凉,调味淡了偏寡淡,重了则失之食材本味。」 简清先夸了一句,继而耐心解释厨艺理论上的部分,见李二娘若有所思听进去了,这才继续道,「你用醋蒜做法来做爽口辣味勾人食欲,却倒多了醋,也放少了蒜,蒜的辛辣没能将口味从单纯的酸扭转过来,让醋味里本身的发酵味道和凉皮蒸制中发酵的酸味融合,形成一种怪味。而本来应以鲜嫩水生味道冲淡浓重味道给人的不适感的胡瓜放得同样太少,口感混着醋蒜盐,过分驳杂,便失去了加入的本意。至于岩盐,却是里面第二个放多了的,这才显出了它本身的涩味,这却是品质问题,没有太好的祛除法子,只能尽力减少。」 李二娘听完,夹起一筷子凉皮,细细品尝,发觉东家说得没错,几种味道混在一起,酸涩冲鼻。若是不曾听简清说明,她或许还会觉得自己做惯了的这种面皮滋味颇好,但等听完自己细想过后,再回头看这碗凉皮,李二娘只觉得到处都是问题。 简清见她沉思,淡淡一笑,「这样吧,同样的材料,我来调一次味,你再尝尝。」 阿菇在背后已经听了许久,听到简清要做,连忙回身折起两张面皮,提刀要切。李二娘对她使了个眼色,阿菇一顿,老老实实问道,「东家,我切得不好,要么你来吧?」 「自家吃,讲究这个做什么?」简清握住阿菇手腕将她递过来的刀放回砧板,笑眯眯鼓励一句,「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二娘切的面皮和胡瓜,又细又均匀,这段时间没白练功夫。」 阿菇脸上微红,低低应了一声,小声道,「那我切两张面皮一根胡瓜,够吗?」 简清点点头,任阿菇去切主材,自己在一旁剁起蒜泥。 一旁蒜泥切好摊开,挥发表面水分,让蒜中物质与空气发生充分反应,再加一撮盐进去,简清点了点小碗,指给李二娘看,「先将盐放进去,一撮盐这么多蒜才够,等会吃完,下次再做的时候可得记住味道。」 李二娘点点头,望了几眼,手上也拿了一瓣蒜,学着简清模样先拍裂蒜瓣,再分开剥皮切碎。简清是熟手,做得比她快得多,这不奇怪。而当她自己做完一遍,忽然发现,蒜上难撕的那些里层薄膜全都一次性被剥掉,最后剩下的蒜瓣干净无比。又快又好,说得就是这个技巧。 酒楼后厨常常有些小技巧是不传之秘,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 第78章 李二娘想着想着眼圈都红了,东家这样真心对他们,她自然也不能辜负东家的一片好意,在一边愈发做得起劲起来。 简清等着阿菇切胡瓜,才看了两眼,阿菇就紧张地切歪了一刀。眼看着小姑娘紧张,简清也没有故意加重伙计心理压力的习惯,便转了个身,盯着李二娘剥蒜。 像剁蒜蓉和切胡瓜丝这些事情,在前世现代已经有了许许多多工具来代替人力,像刨丝器和压蒜器,用起来都方便得很,原理也容易理解,做出来只是分分钟的事情。 但在李二娘和阿菇都还要练基本功的现在,简清并没打算早早将那两个简单的小玩意做出来。在这一点上她继承了师父的习惯,当初师父就是认为过于依赖外物辅助会影响厨子厨艺的形成,这才明知道有刨丝器等等工具的情况下,仍然要求她用双手切出令他满意的菜丝。 当然,刨丝器的精度达不到师父的要求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简清走神一瞬,阿菇便来喊她过去,切好的面皮条和胡瓜丝整整齐齐码在砧板两边,正中一个空盆。 光看这摆设,就给人一种端庄之感。 简清笑着敲敲盆沿,没想到阿菇还挺有仪式感的,之后活动策划没准也可以交给她做。 看到简清准备动手,阿菇和李二娘都停了手上活计,睁大了眼睛等着看东家出手演示。 无论看多少次,看简清做饭都是一种享受。动作自带韵律,一举一动都灵动无比,看着看着就让人能忘了自己并非身处厨房,而是在看一种特殊的舞蹈。 李二娘暗暗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东家是良家子,怎么能想到舞姬身上去!但尽管这样告诫自己,她还是忍不住想起凤溪城中重大庆典时看到的歌舞表演,若让她说,东家做饭的动作似乎比不上他们跳舞美丽,但却让人挪不开眼睛。 简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否则,一定会告诉她,这就是现代人所说的个人魅力,或者,才华的魅力。 醋壶、蒜泥小碗、辣椒油坛子,简清手指一一将它们勾起,手下的面皮渐渐显出不同色泽来。 因为要教李二娘调味,简清分了两盆面皮分别做酸辣味和酸味两种口味,一种加辣椒一种不加,后厨里两个伙计光是闻着味道,就能感受到两盆的不同。 简清快速搅动着面皮,让它和碗内料汁充分混合,勾人却不令人厌烦的酸香引出了几人口水。 但这还不够,简清手下顿了顿,总觉得碗里少放了什么材料。 见简清停手,李二娘问道,「东家,这是好了吗?」这虽然是个问题,但碗中面皮状态已经显而易见,要这都是没做好,那李二娘真的难以想象东家手下真正做好的一碗面皮会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李二娘一边问一边伸出手去,已经摸到碗沿,却被简清一挡,「别急。」 让李二娘这么一打断,简清这才想起面皮里本该有的一大点睛之笔不翼而飞,问道,「洗出来的面筋呢?」 面团在水中反复搓洗,洗面后的沉淀浆水用来蒸面皮,而搓洗剩下的面团筋络就是面筋。按理说,这种做法不该没有面筋,但简清却不曾看见,直到面皮调完味道准备上桌,这才想起来少了一味材料。 「啊,收着呢,东家要炒菜吗?」 李二娘说着,端起一角被盘子扣住的小碗,一团淡黄的面筋显露出来。一盆面团能做出来六个人都吃不完的面皮,却只有这还不到半碗的面筋,她看着面筋,有些心疼的模样,「要不,还是等有客人点菜再吃吧?」 面筋在之前蒸面皮时已经一起蒸过,此时只差切碎搅进碗里,简清半点没听李二娘说什么,拿起来手起刀落,水汪汪的面筋碎撒进两碗面皮里,再重新搅拌。 一盆红艳艳,一盆泛着黑沉,李二娘因着要学习对照,先端起来了酸面皮这盆,而阿菇的眼睛却飘向了卖相更好的酸辣面皮。 高粱酿制的醋就是有这点不好,颜色挂在菜色上,让整体颜色都暗淡下去,但如今外面卖的白醋价格相当贵,单独用糯米酿的白醋入菜又有些不合算,左右是自家吃,也无伤大雅。 简清示意李二娘先尝了一口,蒸面皮独特的味道被醋味衬得愈发明显,一点点咸味和能与醋酸味道分庭抗礼的生辛蒜香中和了酸气,让人不觉过酸腻烦,反而十分开胃。面皮软弹适口,胡瓜清透鲜嫩的滋味挂着酸辛,又有吸饱了汁水毫无本身发酵酸气的面筋,三种口感相互缠绕簇拥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夏日暑气之中,能吃这样一碗开胃的凉皮,简直是无上享受。 李二娘眼前一亮,「东家,若是我们买些冰来冰着面皮,会不会更好?」 简清赞许地点了点头,「想的不错,但还不到时候。二娘,喊大家来吃饭了。」 简清一边说着,一边端起碗准备出门。话音未落,李二娘站在小窗前喊起人来,「小东家,小六,二丫,来吃饭了!」 第79章 在大堂里打扫卫生的朴六和简澈、柳二丫这学习二人组听见吃饭,都走了过来。 简清有些莫名,诧异道,「叫过来做什么?我们端出去吃就是,后厨才这么大一点,难不成要搬桌子进院子?那多麻烦。」 朴六走近听见简清的话,搓搓手,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东家,这不好吧,让客人进门看见了,不像话。」 「哪里不像话了?」简清手肘推开厨房大门,示意阿菇跟上,「这是我开的酒楼,怎么堂堂正正坐在大堂里吃饭就不像话了?」 朴六语塞,李二娘作为刚刚叫大家来厨房吃饭的人听了简清的话,脸上一白,「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但东家,客人们总是要讲究些的。」 简清淡淡笑了一声,「二娘,总守着规矩不累吗?我们自家做饭,自家敢吃,这才敢理直气壮地开了小窗给人看,敢端着碗去别人眼皮子底下吃,他们讲究是一回事,看得见的干净能在他们心里能形成的印象,又是另一码事。」 李二娘跟在两人身后走出厨房,细细琢磨简清的话,好像不对,又好像有些道理。 东家都不在意,朴六也不再劝。 眼看着吃食就在眼前,旁人已经拿起小碗和筷子,而自己只能继续背菜谱认字,刚刚听到吃饭就跳起来从简澈身边跑走的柳二丫困难地咽了咽唾沫,扭过头去背对大堂长桌,自欺欺人地大声背道,「梅花血鸭!」 「错了。」简澈刚被姐姐喂进去一口面筋,含糊地纠正道,「是莲花血鸭,莲字和梅字结构都不一样,二丫。」 柳二丫连声背了三遍「莲花血鸭」,刚要坐下来,就看到简清的眼神。趴下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柳二丫跑去后院迅速打水洗手,这才被允许上桌。 也就是简家后院自己打了一口井,简清才敢这样要求自家伙计爱干净,不然,没有活水,酒楼厨房最基础的干净卫生就没办法保证。想来简家祖父在后院打下这一口水井,或许也是有相同的想法。 毕竟,凤溪城里每天从外面送水来卖的水车上的水就算最开始是干净的,等放了一天,里面到底有多少超标微生物,实在难讲。 简清及时制止自己怀念自来水的日子,笑着先分了一碗面皮出来,「快吃饭,今天是阿菇切的面皮和胡瓜,有没有觉得和我切的也差不多了?」 一时几人都惊讶地望了过来,阿菇顶着灼灼视线,红着脸道,「我哪里比得上东家。」 简澈「吸溜」一声吃完一根面皮,嘴边的红油都没顾上擦,连忙道,「阿菇很厉害的。别说让我练到能切出来这样的菜了,练了好久我都还握不稳刀呢。」 柳二丫捧着碗一个劲往嘴里扒拉着面皮,压根没听见简澈说什么,而另两人听了这话,脸色都有些古怪。 一个五岁的孩子手才多大,握不稳刀可太正常不过了,这完全就不是能够用勤于练习能弥补的差距。简澈在简清身边的时间最长,见识过阿姐私下里促狭模样的他,行事说话相较当今时代的人外放许多,就是遣词造句时不时出些问题。 简清在旁边低头闷笑,简澈过了片刻,看见姐姐脸上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扯住简清衣袖,道,「真的,阿菇,你看阿姐都这样夸你,你真的很厉害。」 阿菇抿起嘴,小小的弧度翘在唇边,轻声道,「多谢小东家。」 见阿菇笑了,简澈要解释的冲动一下就淡了下去,松了口气,继续吃起面皮。 酒楼里先前还留着消磨时光的客人听着大堂中央时不时的欢声笑语,频频回头望过来,刚开始朴六和李二娘脸上还有些不自在,在客人看过来时便端着碗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后来次数多了,也就神态自若起来。 甚至有之前阴差阳错不曾见过简清的客人刚进门,望见六人吃饭场面就是一愣,下意识冲着他所熟悉的伙计之一问道,「你们酒楼伙计怎么还陪客人吃饭的?」 简清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伙计连忙介绍简清才是东家,又解释店里几人是趁着人少在吃晚饭。 客人闹了个乌龙,脸色微红,看着简氏酒楼与众不同的伙计吃饭方式非但不觉得与伙计们同处一席丢脸,反而觉得颇为有趣,走近看看几人吃得只剩下碗底几根面皮的两个大海碗,问道,「这是在吃什么?」 不等简清介绍,李二娘就抢着表现起来,熟稔地招呼着客人,「想着天气热了,做的是关中传来的凉皮,调了辣油和醋蒜,夏天吃爽利得很,客人要尝尝吗?」 食客想了片刻,点头道,「给我上一碗吧。」 阿菇收了小碗,先进厨房切菜,简清咽下最后一口面筋,吃饱之后淡淡的倦怠感让人一时不想起身,口中余味久久不散。 先前她分面皮时,给自己假公济私地专门挑了两块大的面筋泡进汁水,这时候一口咬下,吸饱的汁水从面筋缝隙挤出,混在一起的面筋本身的素面水气冲淡了汁水的浓烈味道,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第80章 如今酒楼倒是经得起简清挑食,正想着要不要再去洗上一盆面筋备上,门外一阵由远及近的重重脚步声响起,一人撑着门框喘两声气,扯着嗓子喊道,「有什么吃得顶饱,赶紧上来!」 刚喊完,先映入眼中的不是简家小弟,也不是简家新招的伙计,许林定定地看着长桌尽头循声抬眼望过来的简清,目光在少女红艳的唇瓣上顿了顿,又在简清眼神落在他身上时快速挪开,欲盖弥彰地大声咳嗽一声。 美则美矣,可惜有刺。想起简家后院那些尖刺,许林脸上刚刚泛起来的热度便褪了下去。 「再多切两张面皮。」简清对后厨的阿菇吩咐完,起身转向门前笑道,「许大哥,怎么没下差就饿成这样,午食没吃饱吗?」 许林自上次飞贼事件后已经许久没有踏足简氏酒楼,巡街时也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城北,像今天这样在当差期间直接进门,连身份都不掩饰实在是违反他一般行为规律。 许林就近坐下,简澈已经自觉跑过来给他倒上了绿豆汤,「许大哥,喝水。」 「别提了。」许林端着碗一饮而尽,自己又倒了一碗,撇着嘴抱怨道,「哪有功夫给我吃午食,码头那边……」 许林忽然意识到失言,猛地顿住,望望左右,示意简清姐弟靠近,压低了声音道,「我同你们说,你们可别到处去说嘴。码头那伙漕帮自家人打自家人打得凶,前些时候还好些只是耽误漕运,这两天时不时就要动手,码头都快被他们折腾完蛋了。明面上有我们这些捕快看着,还没打出人命,谁晓得背地里在干什么?我专门过来跟你们说一声,别没头没脑往那边去,万一伤到了,可没处说理。」 简清眉梢微动,若有所思。 漕帮内斗,凤溪城这样一个进出只有水运便捷些的城池的商路必然受到影响,可先前来的宗家掌门人脸上却一点没透露出该有的着急,看来,要么是宗午掩饰功夫太好,要么就是宗家手里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进出剑南四周难入难出的天堑。 简清想着经营的事情,旁边听见码头出事的简澈却惊叫一声,「怎么会?!」 阿菇在一边给许林添上汤水,忧心道,「小勉哥才投了漕帮没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不知道人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四个伙计里来酒楼最早,待的时间最长,与肖勉相处的久了,被这个沉默寡言的能干青年吸引了视线,一听漕帮出事,自然联想到了先前跟着雷帮主走了的肖勉。 简清这才想起肖勉来,对肖勉的武力会不会在冲突中吃亏,她并不担忧,但是肖勉有些死心眼的性子,实在是在这样的内斗中讨不来什么好处。但他们在酒楼里也不能帮到肖勉什么,只能希望他能跟对最终的胜者,不要太早被人拿去挡木仓牺牲。 看着简清神色变化,许林撇了撇嘴,转头喝汤,酸溜溜地想着,不就是有个把子力气的小工,哪值得人为他这样操心。 阿菇方才进后厨前忘了拿她的筷子,回来拿了筷子倒了水,刚切好材料,就轻声喊简清进去调味。 酒楼大堂里剩下的几个伙计与许林各怀心思,忧心忡忡坐在大堂里犯愁。 许林说起漕帮的事情只是为了提醒这一酒楼小的小、弱的弱的妇孺,见几人惦念模样,他反倒有些后悔说出口来,反正码头那边有他们日夜守着,就算简家有人过去,也能及时拦下。 就是也不知道简清是怎么想的,雇的人里唯一壮的那个是个胖丫头,虽说力气大,但也比不上男人,而唯一的男人又瘦瘦的,看起来老实是老实,万一出了事情却不像是能扛住的。 这时候,他又忘了朴六先前半夜里能做出跑过半座城池来找自家捕头老爹报案的事了,只一个劲泛起酸来,琢磨着回去就嘱咐相熟的捕快日夜巡街路过时多注意些简家。 许林没想多久,面皮就送了上来,简清熟悉他的口味,两勺油泼辣子加上去,光是看着人脸上就冒了汗。而在许林之前到的那位客人则拿到了一盆拌好的酸味面皮和一小碗辣油,吃多少辣度,全由自己控制。 油泼辣子调出来的面皮看着辣,实则吃起来香味远胜于辣味,在舌头感觉到辣味之前,已经被后续的香气盖过。热油炸过的辣椒粉末和芝麻香气融为一体,辣椒籽和没完全碾碎的辣椒片时不时跳出来引出别样焦香,又有香料水的加成,小茴香俏皮的味道在舌尖一点,口中滋味愈发繁复多样起来。 一盆凉皮下肚,一旁放着的绿豆汤也不知不觉喝完,许林一抹嘴巴,遗憾道,「要不是府衙只管早食,我都想让你把三餐全包了。说起来,你家别的都越做越好,怎么包子这几天却差了些味道,是不是赚了大钱,瞧不上这几枚铜板了?」 「怎么会?」简清知道他后面半句只是调侃,但前面所说的包子变了味道,却让她提起了心,仔细问道,「许大哥说的哪里话,要不是靠这包子,我和阿澈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可能是入了夏,口味有些改变,或是该换材料了。你尝着味道是不够辣,还是哪里材料少了?」 第81章 许林先前在外面忙着处理各地村落莫名其妙出的一堆事情,在城中待的时间不长,又不曾听简清说过,是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府衙后厨的包子换了供应商。之前这个机会对简清来说是雪中送炭,既然许林不知道此事,她也并不想说破,便遮掩一句,将事情带过。 许林闻言,皱眉回想片刻,道,「总觉得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我以前能一口气吃五六个,现在吃三四个就有点腻了。似乎……也没那么香?可你要说少了什么,我却是吃不出差在哪里的。你晓得的,我虽然爱吃,但这些可一点都不精通。」 顿了顿,觉得暴露自己缺点有些不好意思,许林又解释道,「没准真是你说的我变了口味,或是挺久没吃,记差了也说不定。」 简清若有所思地望一眼忙碌起来的简澈,这几天查记送来酒楼的包子都是先让他尝过才卖的,要不是简澈说味道没差,她也不会放心地直接用别人手里出来的东西在自家售卖。 但查记铺子的包子质量是不是变了,还需要之后再另外查探。简清顺着许林的话笑道,「许大哥要是想吃,我日日送去便是。先前请你们来吃席,谁想这么久都没成行,好在这些天送去的食盒捕头都没有拒绝,也算是吃过了我的手艺。」 许林一边听,一边连连摇头,心里的话却没说出口。 要是让他爹知道他又跑来寻简清,怕不是又要气得不轻,上次警告他少动花花肠子的表情他都还记忆犹新。在他爹心里,简清怕还是那个看着长大和女儿差不多的娇弱单蠢的小丫头,虽然没那么容易闯祸了,但他爹的防范警惕可一点都没少。 就连冯铁匠后来找他爹喝酒时都说过简家小丫头不可小觑,而他见过简家后院的防范措施之后,也早都打消了那个心思,他爹还是跟防狼似的盯着他,唉,实在是有口难言。 许林正想着,忽然听见简清说起食盒,当即一愣。 食盒?什么食盒? 在家时,他就听他娘说过,这个月不晓得为什么,许阳晚上回去吃饭都吃得少了。他娘还以为是苦夏,变着法地想给他爹做些适口吃食。此时一想,难怪吃得少了,中午吃简家送去的食盒,必然吃多了嘛!而他奔波这么些天,连个食盒的影子都没瞧见,可真是…… 「这人,怎么偷偷摸摸吃独食呢?!」许林撇撇嘴,小声嘀咕一句。 他的声音太小,脸色又变得太快,简清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看着简清疑惑神色,许林轻咳一声,睁眼说起瞎话,「我等会还要回府衙,给我装一碗带上,顺便给他们也尝尝鲜。」 哼,给他们尝尝鲜?想得美!叫老头子尝过那么多次,今天他就要抱着碗吃,让老头子光馋吃不着! ☆☆☆ 原本简清就是才吃完饭就要开始应对客人,终于送走了许林之后,淡淡困倦萦绕脑海,让人忍不住就想多休息一会。好在她如今也不是完全地守着酒楼运转,后厨里馅料和抄手要用的红汤底料已经调好,在要点小抄吃的客人进门之前,还能再歇一会。 吃完饭的伙计们散开去做事,李二娘和阿菇相携去后厨包抄手,朴六蹲在地上和柳二丫一起洗起早上到现在的碗筷,简澈迈着小短腿跑在大堂和后厨窗口之间,很是自得其乐。 简清守在柜台后面,舀一勺绿豆沙。井里用凉水湃了大半天的绿豆,此时入口正好。煮水时已经反复捞过豆皮,滤过的大多汤水已经摆在各个桌上,只剩下煮到开花的绿豆,舀一口全是粉糯糯带着汤水的内馅。 不习惯绿豆沙太甜,简清在一整碗绿豆沙里只放了一小撮糖,甜味藏进豆子本身的清甜微涩里,像是生活中不经意抬头就能看到的小惊喜。 细细滤过的绿豆沙做餐后甜点,解暑解乏,大堂里稀稀落落已经进了些客人,简清叫来路过的简澈,才给他喂了一口绿豆沙,小朋友就已经鼓着腮帮子坐不住地跑走,尽心尽力招徕起客人。 这时间刚好,华灯初上,下值的人已经慢慢自城中当值的地方向城内家中或城门而去,下工的人却还没到时间,正是个繁忙又不拥挤,适合浑水摸鱼的时候。 简清叫来才洗完碗筷擦过手的朴六,「劳烦跑一趟城中查记买两个包子回来,别说破是我叫你去买的。我想过了,之前早上查掌柜和查娘子来送包子,只有你不在,是个生脸。」 先前查掌柜说起过,他家铺子开早晚两次,以此多赚些银钱。那么晚上这种最容易出问题的时候去买包子,抽查到的大概率会是最差结果,等明早再买一次,就能基本确定查记做了些什么了。 在她与查记定的契书中已经写明白了,包子若是放久了变了味就不能再卖,而且配方比例和店里送过去的调料粉面都是有定数的,只要厨子手艺不是太差,做出来的味道不会和先前简家包子摊卖的味道相差明显。 但即便这样要求了,查记供的货还是被许林说了最近做的包子味道不行,那其中问题出在哪里,可以想见。 简清又搅了一下碗底绿豆沙,被压碎的豆泥和剩下的绿豆汤混在一起,顺滑香甜。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香辣小厨娘》卷一 作者:陆澄 02、《香辣小厨娘》卷二 作者:陆澄 03、《香辣小厨娘》卷三 作者:陆澄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