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小暖冬 上》 楔子 【楔子】 天,碧蓝如洗。 泛红发黄的叶被秋风吹上了天,在半空中翻飞着。 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看着那些红的、黄的落叶飞上那湛蓝的天,旋转着、旋转着,远飏。 募地,风如起时那般,忽地稍止。 没了风的相送,数十片翻飞的红叶翩翩而下,落在她身上,她看着它们一片又一片的落,怀疑如果她躺得够久,掉落的叶子或许能将她整个淹没,如果她不动,就不会有人发现她躺在这里。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和大地融为一体。 入了秋,风已经开始冷了,但大地还微微的暖,秋天的土比春天的暖,没那么冻,还带着夏日的微温。 她好奇兔子们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才要挖洞住土里。 落叶仍在飘落,一片又一片,轻轻的飘下,在她身上、脸上、手上。 她能闻到泥土的味道、落叶的芬芳,还有栗子、菌菇、松果的香味。 忽然间,一颗东西打到了她的脑袋,她吓了一跳,坐起身来睁开眼,朝那滚落的东西看去,才发现是一颗成熟的松果。 她摸着被敲疼的脑袋,楞了一下,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她躺着的枫树隔壁就是松树,只是被红叶遮住了她才没注意。 看着那敲了她一脑袋的果子,她不禁笑了出来,将那松果捡起,搁进她带来的小竹篮里,那里头早已经堆满她一早起来收集的野菜和草菇及树果。 她将松果收好,正要起身时,忽然就看见前方那几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孩子,那些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像看怪物似的直盯着她看,一双双眼全瞪得老大。 只有孩子,没有大人。 她僵住,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全身都是树叶,看起来一定更怪,然后下一刹,那些男孩开始嘲笑她,她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他们的姿势与模样再清楚不过,他们张嘴朝她大喊,哈哈大笑着。 她匆忙抓着竹篮爬站起来,但还是满了半拍,不知是谁开始拿树果子丢她,其他的人跟着照做,那些果子都很小或很轻,被砸到不会很痛,但仍让她有些慌张,她抬手遮挡,试图镇定一点,试图无视他们,她知道自己不能用跑的,不能有太大的反应,不可以表现出害怕,那只会激得他们更变本加厉。 所以她没有透露出惊慌的表情,不让泪水盈眶,更没拔腿飞奔,她清楚自己不能跑,一跑他们反而会追上来,所以她慢慢走,却仍因为紧张在朝反方向离开时,没仔细先看,转身就一头撞上了一个东西,往后摔了一跤,坐倒在地。 竹篮从她手中飞脱,果子和草菇全都倾倒了出来。 一瞬间,还以为已经有人赶到她面前要逗弄她,她惊慌的抬起头,只看见那个被她撞到的另一个孩子,她认得他,这家伙是这附近的小霸王。 一开始,她以为他也是同伙,然后才发现他被她撞倒在地上,一脸的臭,张嘴咒骂着什么,他身旁地上有着一把掉落的弓,他把箭筒背在背上,手里还拎着一只被放完血的兔子。 在那一刹,所有欺凌她的树果子都停了。 没有人敢对他扔果子,至少没有一个孩子敢。 他爬站起身,拍着身上的泥与叶,怒瞪着她,一脸凶恶,嘴里还在说些什么。 仰望着那比她大几岁的男孩,她只觉得既丢脸又害怕,他拎着那只死兔子靠近她,她屏住了气,几乎想立刻拔腿就跑,可是她需要这些食物,这是她辛苦一早上才采集到的东西,她强忍着惊恐,鼓起勇气手忙脚乱的低头把草菇和松果等全捡回竹篮里。 她应该要道歉,可是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从没带头欺负过她,可那些曾经是她同伴的邻居一开始也不会欺负她,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何时会开始。 忽然间,他伸手推了她一下。 她吓了一跳,差点又把东西打翻,因为太害怕有几颗松果还因此掉了出来。 她死白着脸抬起头,只见那小霸王低头瞪着她,拧着眉头。 她应该要道歉,她再次想到这件事,不觉张了张嘴,但她的声音和勇气全卡在喉咙里,那些孩子在看,而她清楚开口之后会造成的反应。 他的眼里出现不耐烦的神情,然后他蹲了下来,抬起了空着的手。 这一刹,她再忍不住害怕,惊慌的往后退缩,试图闪躲,可她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他的手还是落到了她脸上,她绷紧皮肉,以为会痛,但那不痛。 那一瞬,她与他的眼里,都浮现惊讶。 她吃惊,发现他不是要打她。 他微讶,是因为发现她以为他会打她。 恼怒再次浮现他黑如子夜的眼,她僵在当场,不敢动,怕引发他更多的情绪。 他瞪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敢呼吸,这里所有的人里,她最不敢得罪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大人不会欺负像她这样的孩子,可是同龄的人却会,如果连他这个所有男孩都怕的孩子也在欺负她,她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生不如死、奇惨无比。 在那短短的一瞬,惊慌、恐惧,几近绝望的情绪纷纷上涌,她慌乱的想着,也许她应该跳起来对着他挥舞双手大吼大叫,这样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疯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欺负她,但那也有可能会让他们更进一步的嘲笑她。 她抿紧了唇,感觉到隐忍许久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 不要哭、不要哭,哭了没有用。 不要怕、不要怕,怕了就输了。 她握紧汗湿的小手,抿着唇,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眼前的孩子王。 他瞪着她,然后再次移动他的手,搓着她的脸,她僵硬的过了半晌,才发现那不只是他的手,是他的衣袖,他正拿他身上那材质上好的衣袖擦她的脸。 他边擦边咒骂着什么,她辨识不出他说的话,他说得太快了。 当他移开手,她看见他的袖子上有血,她脸上沾到兔子血了。 她不知该怎么想,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然后下一瞬,他捡起她掉落的松果和草菇,粗鲁的塞回她的竹篮里,直视着她的眼,威胁的又说了几句话。 他问了她问题,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得太快了,她看不懂,只认得他的表情,认得他黑眼中的情绪。 他再次露出不耐、困扰和略带同情的眼神,看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凶恶,他朝她挥了挥手。 那是赶她走的姿势。 她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找她麻烦,但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撤退。 她紧紧抱着竹篮慢慢站了起来,他没有阻止她。 她试探性的往后退了一步,他没有阻止她。 很好。 她吸了口气,匆匆的抱着篮子绕过他离开,她知道自己不能跑,但仍忍不住走得平常要快,她等着他伸手从后面推他或是拿东西丢她取笑她,可什么也没发生,她感觉得到那小霸王的视线,几乎快要小跑步起来。 她一直往前走,直到远远的离开了他所在的位置,这才不禁回头偷看了一眼。 那个小霸王已经站了起来,提着那只死掉的兔子走向同伴,那些欺负她的孩子没有朝她追上来,他们早忘了她的存在,全簇拥着他,露出讨好与崇拜的笑容,指着他手中的兔子,羡慕的看着他肩上的弓与箭筒里的箭。 他不再臭着脸,献宝似的将弓借给其他人看,还提高了兔子展现他的战利品。 那把小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兔子蓬松的毛发被风吹的轻扬。 可怜的兔子。 她想着。 话说回来,那兔子看起来真肥,应该很有肉吧,皮毛八成也很暖。 或许她也能像他一样打猎,如果这样,就能有肉吃又有皮毛用了,可她根本没钱买弓与箭。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了脚步,隔着老远的距离羡慕的看着那小霸王。 真好。 她忍不住钦羡的想着。 就在这时,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在那瞬间转过了来,再和她对上了眼。 她吓了一跳,抱着竹篮往后退,不小心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尴尬和羞窘一并上涌,再次捡拾摔出篮子里的食物,然后抱着竹篮迅速爬起来转身飞奔。 她跑了好几步,才想起来不应该跑。 她紧急停下了脚步,但来不及了,她已经跑了,他也已经看见了。 她不敢再回头,只能告诉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 秋日艳阳在天上高照。 她长长的辫子在她身后晃荡着,一片片红与黄的落叶在她走动时掉了下来,让她看来像是传说中森林里的精怪。 男孩远远看着她,拧着眉。 她极力维持着镇定,直到转弯后,才拔腿飞奔。 那一年,女孩七岁,男孩十岁,他们都还小…… 第一章 寅时,月明星稀。 她醒过来时,天还没亮,还是冻的。 空气中,飘散着豆子的香气,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在寒冬中瑟缩的下了床,一边穿上了鞋袜,穿过门帘下方往隔间走去,她还长得不够高,门帘尚碰不着她的脑袋呢。 门帘后,一位高大的男人绑着头巾,站在大锅前,手拿大大的汤勺,费力的搅拌着锅中,微微冒着泡泡的白汤,看见她,他点了下头,指了指桌上的馒头。 她在桌旁坐下,拿起温热的馒头送入嘴中,配着热烫的豆浆一起吃。 馒头带着微微的甜,有着小麦的香味,她慢慢的品尝自己的早餐,偶尔沾一下小碟子里的酱油,和那尝起来也微甜的豆浆一块儿下肚。 爹爹自己酿的酱油虽然味道不重,但真的又香又好吃,比市场上店家卖的要好吃多了。 她一边咀嚼着馒头,一边看着爹爹把煮好的豆汁舀到挂着纱布的木桶里,蒸腾的白烟几乎充塞整个房间,但纱布将浑浊的豆汁过滤成细绢一般的乳白液汁,爹爹将纱布袋提起,轻拧,让里头残余的汁液全部渗出。 冒着白烟的纱布中,有着剩余的豆渣,当他吃完饭时,她打开店门到外头,拿竹竿子撑开了窗子,再回到屋里,爹爹将豆渣交给了她,她把豆渣子与爹爹早先揉好的面团与酱油和在一起,捏起一个个小小的面团,一边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她还小,还搬不太动太重的东西,但一些准备工作她还是可以做的,她将头巾和爹爹一样沿着额头绑好,把筷筒放上了铺子外的几张矮桌,再将草编的坐垫一一在桌旁搁好,然后再捧着装豆浆的陶碗到门外,一边不忘调整豆浆下方灶里的柴火。 做豆腐的豆浆是生浆,不能直接喝,还得再煮一次才能入肚,她与爹爹喝的都是前一天剩下的熟豆浆,但这可不能卖客人的,爹爹坚持要卖的东西得当天做,所以总是丑时刚过就爬起来忙活。 等新鲜的豆浆煮滚了,她将柴火拨开,让它不至于火太大,跟着跑到后门将昨天洗干净晾在后院装豆腐的木板全拿了进来堆放在一旁,再帮爹爹把刚刚捞起来的一片片白净的豆皮摆放在板子上,拿到窗边排好。 天,在这时微微的亮了,一股微微的风吹拂而来,她抬起头看见附近人家也有了活动的迹象。 她舀了一小锅豆浆,用竹篮装了几块爹爹刚做好的豆皮,从后门跑去找另一户养鸡的大娘,她还没敲门,大娘已经先打开了门,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露齿一笑,把豆浆和豆皮给大娘,大娘让开身子,指指后头,说了些什么,她点点头,知道大娘没空,自己便拿了空竹篮,跑到后院去找鸡蛋。 大娘的院子不小,但老母鸡总在那几处地方做窝,几年前她刚开始来拿蛋时,总是被凶狠的母鸡啄的满手伤,追得满院子乱跑,可她现在早知道了诀窍,没一会儿工夫,她就带着满满一篮子还微温的鸡蛋回家。 但也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天就已经完全亮了起来,她在自家院子后,拿水将鸡蛋一颗颗洗干净,确定每一颗蛋都洁净不已,这才抱着那篮蛋回到前面。 爹爹早已开始把做好的豆腐搁在木板上,她则到门外把窗外的旗招给挂了上去,清晨的风将旗招吹得扬起,上头印着大大的几个字。 她看着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其实不是很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这旗招是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当她挂上那老旧褪色的旗子时,心情都很愉快,感觉像是娘也同她与爹爹一块儿。 她挂好店招,在门外的大灶生了火,将大锅子放到灶上,盛了水,爹爹已经跟着从屋里抱着装满馒头的蒸笼搁了上去。 不一会儿,蒸笼开始冒烟,她一边不忘顾着窗边豆浆锅下的柴火,让它维持着温热。 差不多这时,街上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一个熟客走了过来,对方指指蒸笼,她摇摇头,那还没熟,还不能吃呢。 她笑着指指鸡蛋,那老客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豆浆,她点头表示知道了,老客便找了张矮桌盘腿坐下,她提起小油壶,在热铁板上倒了点油,在碗里打了颗蛋,然后转身把一早和豆渣子一块儿揉好的小面团擀平,迅速的放到在铁板上的鸡蛋上,然后用铲子将它翻面。 没两下她就煎好了一个蛋饼放到盘里,连同一碗豆浆一并送上。 客人大口吃了起来,另一位客人已经上门,她勤快熟练的卖着早点,帮大家舀豆浆、煎蛋饼,等馒头蒸好了,她也一块儿卖馒头。客人来来去去,每个人离开时,都不忘也顺道买些豆皮与豆腐。 当爹爹完成了所有的豆浆,就接手了豆浆与蛋饼的工作,她则忙的像陀螺一样不停的在铺子外的矮桌与矮桌旁转着,收拾着碗筷和汤匙。 这儿的人很喜欢爹爹的手艺,几乎来吃过的客人都会再次回来,因为如此爹爹与她总是从她挂上店招的那一刻,跟着就要忙到中午才能稍稍松口气。 即使每天她都忙到腿酸腰疼,但她喜欢能够帮忙,她喜欢和爹爹一起卖早点和豆腐,在这里,她是有用的,而且那些大人会称赞她,她看得出来,他们喜欢她,所以她总是会笑嘻嘻的奔来跑去。 虽然她不聪明,但她是有用的,她知道。 天清气朗。 吃完了午餐,她摘下了店招,爹爹收拾清洗着大锅与蒸笼,她则把所有装豆腐的木板拿到后院清洗,下午比较没有那么忙,趁着天晴,她便在爹爹去山里载水时,顺便拿着两人的脏衣服到河边去洗,家里的水都是爹爹特别从山上去载来的山泉水,那水十分清甜,做豆腐特别的好吃,可不能随便拿来用的。 爹爹把她在河边放下来,交代她洗完快点回家,她点点头,表示知道,爹爹摸摸她的脑袋,就驾着车走了。 她来到河边,卷起衣袖、拉起裙摆在腿边绑好,脱掉鞋子,这才抱着那篮衣服走入河畔。 入了秋,水冷的像冰一样冻,她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勉强能踩在水中,可因为太冷,她洗衣服洗没多久,双手双脚都被冻的红通通的,她的衣服因为小件,好洗一些,可爹爹的衣浸了水就变得很重,她照着之前那些大娘的方法,拿木棒拍打它们,她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洗衣服是两年前,那时她才八岁,刚开始她可是很不得法的,还因为滑倒,摔到水里好几次呢,可一两次之后她就上手了,知道该怎么站在河中滑溜的石头里才不会摔倒,知道要怎么施力才最顺手。 一年四季中,她最喜欢在夏天洗衣服了,因为那时最凉快了,但冬天真的是会让她冻到牙打颤、齿发寒。 好不容易洗好了所有的衣服,她将衣物都拧干,放在大竹篮中。 一般附近的大娘多在晌午时来洗衣,她本来也是,后来想帮爹爹忙,才改成下午,而且午后天气暖些,人也少,也较不会遇到太多的姑娘。 不是她不喜欢和同龄的丫头一起,只是她更喜欢单独自己一个,她其实也曾试图和其他人做朋友,可是总在不觉中,她就会被落下了,她知道她们不是故意的,事情只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当她没有办法和她们聊天沟通时,被冷落时很正常的。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能聊天相处的时间也就洗衣服这短短的半个时辰,谁还有空多理她呢。 起初她也会觉得难过,可久了,自然而然也习惯了。 早上来,若遇见了别人,对方尴尬,她也尴尬,还不如避开时间,下午再来,别人落得轻松,她自己一个也比较放松,不需要一直注意大家在说什么。 洗完了衣服,她坐在石头上擦干手脚,穿上鞋袜。 风吹的落叶翻飞,越过了她,落在了河面上。 这条小河会一直往下流,流到附近一个好大好大的池子里,上回爹爹载她进岳州城,绕着那池子走了一天都还没绕完呢。 上回她本想问爹爹那池子到底有多大的,但爹爹向来不是话多的人,娘生病走了以后,他话更少了,那一天,她问了这个问题,可爹爹还来不及和她说清,已经到了城门口,后来她也忘了再继续追问。 另一阵风又起,将枝头的叶又吹落了几片,这一回风更强,落叶飞过了河岸,阳光在河面上闪闪发亮,她想趁还有太阳时,赶回家把衣服晒干,如果可能,她希望也能顺便把冬天盖的厚被子拿出来晒一晒,她记得以前娘总是这么说的,她喜欢被子里有阳光的味道,她知道爹爹也喜欢。 她将绑起来的裙摆解开,抱着装满衣服的篮子,脚步轻快的往回家的路上走,这儿离家不远,但也得走上半个时辰,经过一条岔路时,她迟疑了一下,不觉慢下了脚步。 大路可以直接回家,小路是会绕到山上去的。 往大路上走,当然是快一些的,可前头那儿有户养狗的农家,她不喜欢那种动物,它们总是会毫无预警的突然冲出来对着她叫,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哪儿惹那狗儿不开心,去年她曾经被一只凶恶的大狗追着跑,而那养狗的男孩看见她被追着跑,也不阻止它,还在旁边笑,他的同伴也一样,从此她对所有的狗儿,能避就避,能闪就闪。 前头那户人家的狗虽然平常好像还好,但它很大只,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又来追她…… 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瞬间决定还是走小路就好,虽然会多绕上一会儿,但小路的风景其实更好,也有树遮荫,而且昨夜下过雨,说不定还有些菇蕈可以采摘,或者捡拾些树果回去加菜也不错。 思及此,她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不禁加快了脚步,不时低着头查看路边的树下有无可食用的菇蕈。 阳光穿林透叶而下,森林里处处有着秋天的香气。 她喜欢这交替的季节,这时节总有些好吃的东西,她陆续捡到了几颗掉落的栗子,她小心的捡拾着那些带刺的绿毛球,然后忽然间,她在落叶间,看见了一只靴子。 靴子上面已经沾了泥与叶,它孤单一只倒在落叶之间,若不是她低着头在找树果与菇蕈是绝不会看见它的。 说实话,她很想假装没看见它,但她认得那只新靴子,她也认得那个掉在旁边不远处的那把闪亮的小弓。 有那一瞬间,她觉得他可能只是用腻了这把小弓,所以随手将它扔了,她几乎想要伸手去捡,但那把弓上刻了名字。 她及时想了起来,忙缩回了手,她不能招惹麻烦,他也许不要了,可却不表示他喜欢别人拿着他的东西。 她真的惹不起那个家伙,三年过去,那小霸王变得更加无法无天,她常会看见他呼朋引伴的骑马经过,留下一地被撞倒的狼藉,他们那些人骑术真的很糟,但大伙儿对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也多只是敢怒不敢言。 她看她还是别乱捡东西的好,抬起头,她深吸了口气,决定放弃那把小弓,装没看到的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就停了下来。 血。 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她真希望自己的嗅觉没那么好,可是味道如此明显,夹杂在腐败落叶与湿润的泥土之间,在青苔和樟木的香味里。 她好奇的转身,回首看去。 第二章 这里是个山坡,刚刚她没注意看,现在仔细一瞧,她可以看见自己经过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痕迹,从小路上横过下方的山坡,看起来像颗大石头突兀的滚落,一路往下碾压破坏了经过的草木。 或者,就只是个笨蛋掉下了马? 小路上没有太多的足迹,但有许多的蹄印,蹄印一路向前,经过她的脚下,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她应该要回家去晒衣服的,他搞不好已经自己爬起来,走回家了。 可是她没办法不下去确定看看,如果那个家伙真的回家那就算了,就怕他还在下面。 从这儿往下看,她看不到什么, 有太多的树叶与蕨类挡住了视线,而她清楚就算她叫喊也得不到什么回应,所以她放下了装着湿衣服的篮子,开始往下爬,寻找那个可能掉下去的家伙。 “喂——在这里!我在这里——” 当易家大少爷听到上头的小路上有人经过的声音时,顾不得面子问题,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叫。 但不知是他发出的声音不够大,还是因为那根本不是个人,那人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的往前走。 “嘿!”他慌张了起来,撑起疼痛的身子,喊得更加大声。“来人——” 可当他大喊时,胸口蓦地传来一阵闪电般的剧疼,让他痛得脸色发白,倏地住了口。 几乎在同时,脚步声停了。 他捂着胸口喘气,试图想再发出声音,但偏偏他只要一用力,胸口就痛得像是被人拿刀子猛戳一般,害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急得要命,就在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一瞬,他感到一阵绝望,以为来人就要离开,谁知道却听见那人走回来的声音。 “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躺在原地,试着不牵动胸口的看着上方,发出声音。 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没多久,他听见那个人往下而来的声音,不禁松了口气,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对方都不开口问他在哪里,可他依然因此而放松了下来。 跟着下一刹,他看见了她。 那是个小丫头,穿着朴素的麻布衣裳,头上绑着布巾,她动作灵巧的在山坡上移动,抓着树干、踏着坚硬的地面,避开有青苔的石头,像是她从小就住在这森林里头。 他愣了一愣,然后她才在一颗大石头上站定,朝四方张望时,认出了她。 是那个豆腐脑袋。 一时间,他有些晕眩。 然后那小丫头抓抓脑袋,转过了身去。 发现她竟然准备要爬回去了,他一惊,忙又忍痛喊道:“嘿!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是离开了那颗石头,抓着树干开始往上爬。 可恶,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好死不死,竟然是这个傻瓜发现他? “这边啦!笨蛋!” 眼见她就要离开,他惊慌了起来,又气又恼,只能奋力朝她扔了颗小石头,结果这个动作只让他痛得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他甚至没办法抬头看她有没有被扔到。 他冒着冷汗蜷缩在地上,被胸中的疼痛夺走了呼吸。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可下一刹,他头上的草被拨了开,他张开眼,看见她那张小脸就在眼前。 有那么一瞬,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丫头是个傻瓜,附近的人都知道,她虽然已经十岁了,但反应很迟钝,常常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 “我从马上摔下来了。”他忍痛告诉她,道:“你懂吗?” 她用那双乌溜溜的黑色大眼望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从马上,摔下来。”他缓慢地重复,微恼地说:“我的脚断了。” 她眨了眨眼,然后朝他的脚看去。 很好,她应该是听懂了。 他稍稍松口气,谁知下一刹,她竟伸手握住了他的脚,他吓了一跳,跟着一阵剧痛传来,害他痛出了一身汗。 “你、你这个笨蛋!” 因为吃痛,他猛地坐起来,伸手推她,谁知她非但没被他推倒,只抬起手画了个圆,架住了他的手的同时,竟然反手推了他的肩头,将他推倒在地。 被她这一推,他胸口更痛,喉中一甜,吐了一口血出来,差点又昏了。 瞧他吐血,她惊慌地抽了口气,爬到了他身上,俯身查看他。 他张开眼,只看见她脸上沾着他吐出来的血,大眼满是惊慌。 “你这笨蛋……”他又气又恼地说。 一瞬间,他能看见她那双黑色的大眼,闪过微微的恼怒,但那着恼一闪而逝,她往后退开,抬起手擦去脸上的血,然后低头伸手朝他的胸口伸来,他吓一跳,想说这傻瓜弄他的脚还不够,竟然还想碰他的胸,这样下去,他不被她搞死才怪,他伸手试图要挡她,但一抬手他的胸口就痛得要命,害得他猛地又僵住,而她的小手已经摸了上来。 可这一次,她没大力地触碰他,只是轻轻地触碰。 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她,只看见她微拧着眉,黑色的瞳眸中,有着担心。 然后下一刹,她站了起来。 “等一下!喂!等等——” 害怕她会跑走,他张嘴喊她,即便她是傻的,他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但她没有理他,只是从腰后抽出一把镰刀,然后动作迅速地砍下了旁边的树枝。 他吓了一跳,只见她动作俐落且熟练,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堆被她削去的枝叶,修的平整的树枝回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拿丫头已经将手上抱着的树枝扔到地上,解下她的头巾裁成一条条的长布条,然后把那些枝干用长布条绑在一起,当她要靠近他时,他不由得全身紧绷,几乎想要后退。 但她停了下来,瞧着他,然后伸手按着她自己的胸侧,弯着腰,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跟着她把手中的木条假装包在她腰上,然后就 直了起来,露出微笑。 忽然间,他理解过来,她要帮他撑起伤处。 他僵住,一时间,突然觉得很尴尬。 但当她拿着那些被长布条绑在一起的木条再次靠近,他没有再退缩。 确定他没有意见,而且不会揍她,她才继续动作,协助他坐起来,把那拿来支撑的木条包在他腰腹与胸口上。 他呆看着眼前这灵巧的丫头,完全反应不过来。 这丫头是傻的,大家都知道,有人说她之前受风寒时烧坏了脑袋,所以才让她的反应迟钝,总是要比旁人慢上好几拍,通常一句话要说上好几遍,她才会听得懂,有时候一个人还会躺在树林里睡着,睡到都被落叶掩埋起来,他们之前就被她吓过,城里的孩子都常常笑她笨,因为她真的很笨。 她做什么事都慢慢的,受人欺负也不会刻意闪躲,有时被嘲笑了,还会傻傻的跟着笑,而她确实总是要听好几遍,才听得懂大家说的话,所以当人们说她笨时,他也真的以为她很笨,直到现在—— 在这之前,他每次看见她,她总是动作慢吞吞的,可是从刚刚到现在,她动作非但没有慢吞吞,反而还万分灵巧,她上下坡像个猴子,那把镰刀好像是她小手的延伸一样,她减缓了他的脚痛,而且现在显然还在帮他胸口断掉的骨头做个支架。 当她把那树枝木条绑在他身上后,她让他靠在树上,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鼓起勇气,张开嘴。 “不要动。” 她说,她的声音沙哑,说的话怪腔怪调的,讲起话来几乎是有点笨拙,像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对。 他一开始没听懂,直到她又说了一遍,然后指指他的胸口,说:“你这里的骨头断了,我去找人来。” 说着,她瞧着他,慢慢的强调:“你不可以动,你懂吗?” 他看着她乌黑灵动的双眼,万分震惊地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傻。 以前他从没真正的看过她,没真的注意她,因为她又笨又胆小,没有人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他也不想。 她家里是卖豆腐的,大家总笑她是个豆腐脑袋,所以才傻傻的,说什么也听不懂,可现在他才知道,她从来就不是傻的。 发现他没有答话,她的眼中浮现担忧,不禁伸手轻触他因为撞到石头而染血的额头。 “你撞倒脑袋了吗?你懂我说什么吗?”她拧着小小的眉头,担心的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问。 见她一副他撞坏脑袋的样子,他着恼的道:“我当然听得懂你说什么,如果我听不懂,也是因为你声音太奇怪了。” 一瞬间,她眼里闪过受伤的表情。 他胸口忽然一紧,莫名的闷,他不该这么说,他以为她不会听懂,但她这次偏偏就听懂了。 但她没有生气,只是垂着眼,站了起来。 他不安地看着那一直低垂视线的丫头,不知怎地,他突然发现,从她刚刚发现他之后,她大部分的时间,都直接直视着他的脸。 她总是闪避着众人的视线,特别是他的,她从来不正眼看他,就像他也很少正眼瞧她一样。 可她方才一直是看着他的,即使离开去砍树,也会不时回头看着他,但她现在却不看他了。 为了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的原因,在那一刹,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这个动作,让他胸口又痛了一下,但已经比刚刚好多了。 她吓了一跳,抬起眼。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水灵灵的,像有星星的黑夜。 奇怪的情绪,梗在喉中,他张嘴几乎就要道歉,但那句话就是吐不出来。 可她却在那一刹,从挂在腰侧的布袋中掏出了一颗馒头,塞到他手中,他呆看着她,那绑着长辫子的丫头却冲着他露出了微笑。 跟着她把镰刀抽出来留给了他,然后转身离开。 他握着那冷冷的馒头,傻傻的看着她的身影,然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喂!喂——” 他叫唤她,但她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往上爬一下子就消失在树林里。 风徐徐吹拂而过,他有些紧张,几乎想试着爬站起来,但她很坚持他不能动,而且她说她会找人来。 但她是个傻瓜—— 不对,她不是傻瓜。 他喘了口气,仰头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他听见她爬上了小路,然后开始奔跑,朝着正确的方向跑去。 是的,她不是傻瓜。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傻,他想她其实不是傻,她只是……只是有点奇怪…… 他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她会找到人的,应该会。 至少现在有人知道他受伤了,而且她给了他一个馒头,思及此,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冷馒头。 家里的厨师,每餐都会变换新花样,他早就忘了上一回吃馒头是什么时候。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的关系,这个馒头,闻起来有点香。 他将馒头凑到嘴边,试探性的咬了一口,一开始,他只是想说吃一口看看,结果这馒头又甜又香,他不知不觉间就将它吃个精光。 吃完馒头,他放松了下来。 那丫头真是奇怪,他想着,他一直以为她是傻瓜,谁知道她竟然动作那么灵活,而且她竟然推倒他了。 虽然他受了伤,但她个头那么小一只,怎么能推得倒他?而且那动作超顺手的,像是没施什么力? 第三章 他困惑的想着,忍不住伸手照着比画了一下,却因为抬手又痛得将手缩了回来。 奇怪?难不成她练过武? 呿,怎么可能,她只是个卖豆腐的小丫头而已耶。 他摇摇头,往后靠在树干上,抬手仰望着林叶上方的蓝天,莫名开始觉得昏昏欲睡。 他看她只是单纯的力气大而已吧。 可恶,今天真是倒霉,他本来应该能猎到一直山猪,让悦来客栈那新来的家伙好看的,谁知道竟然会摔下马来,山猪没猎到,他还受了重伤。 那丫头最好能找得到人,把话讲清楚。压抑着不安,他慢慢的吸气吐气,告诉自己镇定下来,时间过得好慢,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忍不住,想要再次试着自己爬上去,突然听到了马蹄声。 “我在这里,在这里!”他忍痛仰头朝山路上的方向喊着。 “来了,你待着别动。”一个陌生男人沉稳的喊道。 不一会儿,他又看见那个傻丫头带头爬了下来,身后跟着一名彪形大汉,易远见状,松了口气。 他认得这名汉子,他是应天堂的人。 应天堂是这附近最大的药堂,堂里的大夫仁心仁术,医术非常高明。 他不敢相信这丫头聪明得竟然知道要找应天堂的人来,他还以为她能找到个农夫来带他下山就不错了。 男人一下子来到他身边,检查他的状况。 “你还好吗?怎么回事?” “我摔下马了。”他看着他,道:“我的脚断了,但那丫头刚刚弄过之后,就比较不痛了。” 男人看了他的脚一眼,伸手轻触检查,笑道:“你的脚没断,我想应该只是扭到脱臼而已,她只是帮你把筋拨回来,将脱臼接回。” 他愣了一愣,不禁转头看向那个站在男人身后的丫头,她一脸没事人的样子,只好奇地歪着头,从那个男人的肩头上,看眼前的男人检查他。 “这支架你自己做的?”男人指着他胸腹上的木条再问。 他摇头,老实道:“是她弄的。” 男人咧嘴一笑,回头摸摸她的头,看着她称赞道:“冬冬,做得好。” 丫头小脸微红,对着男人露出开心的笑脸,傻傻地笑着。 “冬冬,我抱他上去。”男人一边说指着他摔落时滚到一旁的刀箭和帽子,看着那丫头道:“你可以帮忙拿上去吗?” 丫头点点头,转过身去捡拾那些东西。 那大汉见状,这才转回身,看着他说:“会有点痛,你忍一忍。” 他点头。 大汉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开始往山坡上爬,即使他已经不小,有点重量了,这大汉还是轻而易举地抱着他爬上了山坡。 小路上,有一匹马拖着一辆板车,那大汉将他放到板车上,他看见那丫头动作迅速地也爬了上来,把他的刀与弓,箭筒和箭矢,帽子与破掉的玉扳指,甚至装钱的荷包都捡拾起来,全都堆到他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把一块垫子塞到他脑袋后,让他躺平问。 “易远。”他报上自己的名字。 那汉子闻言挑起了眉,带笑的问:“小霸王啊?久仰久仰,我早久闻您的大名了。” 不知怎地,尴尬与燥热上了脸。 大汉看着他,调侃的笑道:“话说,你也会落马啊?我听说你的骑术很精湛呢。” “那只是意外。”他羞恼的辩解,“有头山猪突然冲了出来,那头笨马被吓到了。” “是是是,都是马太笨。”大汉咧嘴笑着,道:“每个落马的人都这么说。” 他蓦然更恼,冲口就道:“你送我回家就可以了,我自己会叫人去找大夫。” “那怎么可以,我家娘子要是知道我把落马的易家大少爷扔回家就不管了,定会叨念我的。”大汉说着,回头喊着那跑到路边树下,再次抱起洗衣篮的丫头,道:“冬冬。” 那丫头没反应,径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大汉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丢下在板车上气得脸红的易家少爷,笑着走上前去。 “喂,你什么意思?我不去应天堂,你送我回家就好,你听到没有啊?” 易远恼怒地对着他喊,却见他连头也不回,只是一直往前走向那丫头,还特别绕到了那丫头前面,对她伸出手,等到她抬起头了,才微笑指着板车道:“冬冬,你一起上车吧,我顺道载你回去。” 她见了,再次露出笑脸,点点头,抱着衣篮朝这儿走来,那男人帮她把衣篮放到车板上,她自个儿一下子爬上了车板,在他旁边坐好。 “好啦,下山会有些颠簸,大少爷,你忍耐点躺好啦,别鬼吼鬼叫的,让人听到还以为你是姑娘挨不得疼咧。” 大汉笑看着他,说着翻身上了马,拖着板车就往山下走去。 易远想再命令他送自己回家,但这丫头就在身边,他可不想让这傻丫头觉得他像个姑娘挨不得疼。 当然不是说他多介意她的想法,他紧抿着唇,恼怒的想着,他只是……只是懒得费那力气喊。 板车在山路上缓缓而行,阳光穿林透叶的洒落,他因为无聊,偷瞄了下坐在旁边的丫头,她上车后也不同他说话,自顾自的从篮子里掏出一个布袋,抖出了好几颗草绿色球形,上头满布针刺的东西。 因为这丫头住在县城市集的最尾间,他从小就爱逛市集,三不五时就会看见她,只是从来不曾真的和她说过话,他和她差了好几岁,而且她又那么傻,但他知道她常常会晃到树林里,他和同伴一起在林子里打猎时曾遇见她几次,她好像很喜欢捡那些奇怪的树果。 他之前就曾经很好奇她为什么老是捡那些东西,但却不知道该问谁,他身边的人总是忙着嘲笑作弄她,他不是很想让人知道他对她手里的东西感到好奇。 可现在,这车上没有别人,就他和她而已。 “喂,那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她没理他,只隔着裙布握着那针球,将那球状针刺的东西剥开。 “喂,我问你,你手里拿绿绿的是什么啊?”他不耐烦的再问。 她还是低着头做自己的事,但下一刹,他忽然知道那是什么了,虽然他不晓得那刺刺的绿球是什么,可当她把那绿色的针刺剥开来,里面的东西他就认得了,那东西他吃过,那是栗子。 没想到那竟然是栗子,一瞬间,他尴尬地涨红了脸。 可她像是没有注意,只是接二连三的剥着那些针插一般的栗子外壳,一连剥了五六颗,直到袋子里都没有了,才又掏了另一个东西出来。 这一回,他认得那东西,那是松果,他家就有种松树,可她捡这松果做什么? 他好奇的盯着她瞧,结果她竟然把松果一片片的掰开来,然后剥开那些褐色的果片,从里头掏出一个浅褐色的小种子,她接二连三的弄了好几颗小种子。 他愣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有些吃惊,他从来不知道松果里有那种东西。 “那可以吃吗?” 她没有回答他。 “喂。”他恼火了,抬手轻推她的脚,“我叫你啊,你怎么不回答?” 她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惊慌,就像之前她和大家在一起时一样,每次有人叫她时,这丫头老是一副惊慌失措被吓着的模样,所以才让人心生不耐。 “你干嘛?我又没怎样,我问你问题啊。”他皱起眉头,不开心的道。 她眨了眨眼,镇定了下来,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他忍着不耐,指着她堆放在裙子上从松果中弄出来的褐色种子,再问:“这东西可以吃吗?” 这一回,她听懂了,露出了笑脸。 他愣了一下,只见她把那些褐色像种子一样的东西,一一拿刀柄敲开,从里面剥出了白白净净像指甲片一样的东西。 没多久,她就从那些松果之中,剥出了一小把那种白子肉。 她把白肉递了些给他,他迟疑了一下,只见她将剩下的几粒放进她自己嘴里,嚼了几下。 所以这真的是可以吃的? 因为好奇,他忍不住也把其中一粒放进嘴里。 这东西吃起来很香,有点甜甜的,老实说,味道还真不错。 他又吃了一粒,不自觉就把那些白色的种子全吃完了。 见他喜欢,她的笑容扩大,把裙子里之前剥好的松子都给了他,一边又慢条斯理的剥起剩下的松果。 这丫头是傻的吗?这东西也不好弄呢,得搞半天才吃得到,她怎全给了他? 他拧着眉,把手里的松子还了一半给她,“全给了我你吃什么?” 她看着他,嘴角再次扬起,不过这次没再将裙子里的捞给她,只低下头来,继续剥那些松果。 他瞧着她认真的模样,真的觉得她有够奇怪的,然后等他发现时,他已经开口对她碎念。 “喂,你对人不能太好,太容易得到的就不值钱,别人会不稀罕,你懂不懂?”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做她的事。 他闭上了嘴,不懂自己干嘛要管这傻瓜,不知怎地有些恼,只觉得自己干嘛多管闲事,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说了她也不应,搞不好根本也听不懂呢。 他一把将握在手里剩下的松子全放到嘴里,大口的咀嚼着,一整把吃起来感觉又更香了。 然后,就在这时,她在剥好松子之后,又分了一半给他吃。 他瞪着她,本以为她不傻,结果还是傻的嘛。 “就说了你别全给我啊。”他将一半又还给她,着恼地叨念着。 结果一抬头,却见她只是看着他直笑。 “你是笨蛋啊!笑什么笑?”他莫名的红了脸,咕哝着说:“你就是这样才会一直被人家嘲笑,你懂不懂?” 她眨了眨眼,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看见她嘴巴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她迟疑了一下,最后却又重新紧闭,什么都没吐出来。 “怎么,你想说什么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他瞪着她说。 见他变得好凶,她小嘴闭得更紧了,只垂下眼,将裙子里剥好的松子全收拾到小布袋里。 他本想再追问她,却在这时听见了人声,他一回神,才发现他们已经下了山,板车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大路上,前面那个大汉抬手和几位路边的农家招呼着。 “苏爷,怎么了?谁受了伤吗?” “易家纸坊的大少爷落马啦,不过他说是马太笨,才害他落马的。” “唉呀,是吗?” “每个落马的人都这么说啦。” 可恶。 他一听,暗骂一声,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这王八蛋一定要这样大肆嚷嚷吗?害他一下子一句话也不敢吭一声,就怕人家注意到他,干脆闭上眼装死。 “老雷的丫头怎么也在?” “是冬冬发现的他的。” “原来是冬冬啊,易家少爷的运气还真是好。” “是啊,哈哈哈哈——”姓苏的汉子哈哈大笑,这才道:“好了,不聊了,我先走啦,还得带他回去给大夫看呢。” 那丫头对旁边的喧嚣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低着头继续弄她自己的事。 车马辘辘的向前行,那姓苏的家伙,像是故意找他麻烦似的,一路上大肆宣扬他落马的悲剧,只要一遇到有人和他多问两句,他一定要解说一遍,简直和带他游街没两样。 第四章 就在他气得七窍生烟,几乎想要忍痛跳下车时,板车突然停了下来。 “冬冬,你到家了。”姓苏的家伙回头笑着道。 那丫头直到车停才抬起头,然后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抱起了洗衣篮。 见她要走了,他喊道:“喂,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理他,只抱着洗衣篮跳下了车。 “喂,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啊?”他见状,也不知自己是犯什么傻,心一急,竟然忍痛坐了起来,抓住经过车旁的她。 “你聋啦?!干嘛不答话?” 被人抓住让她吓了一跳,惊慌的回首,瞪大了眼看着他,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这景象莫名熟悉,他想起来之前她也是这样,当时她像是以为他会打她。 那念头让他满心的不快,发现自己真的吓到她了,他飞快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她立刻就抱着洗衣篮转身,头也不回的匆匆跑进了那间豆腐店里。 搞什么鬼? 看着她飞也似逃离的背影,活像他是什么恶鬼夜叉似的,他只觉又气又恼,谁知就在这时,却听到那姓苏的开口道。 “她是聋了,你不知道吗?” “聋了?怎么可能?”他瞪大了眼看着那男人,吃惊的道:“她听得懂我说话啊!” “不是听得懂,是看得懂。”姓苏的转过身去,再次策马往前。 “白露说她五岁时生过一场大病,脑袋没烧坏,但耳朵却从此再也听不见了。如果面对她慢慢说,她有时可以藉由看人嘴形和动作,了解人们在说什么,可是如果说得太快,或嘴形不清楚,她就无法确实辨认。” 易远眨了眨眼,这才恍然过来,为什么有时她一下子就能了解他说的话,有时他说话要重复两三遍她才懂,为什么她反应迟钝,甚至让人觉得她动作迟缓,因为大部分的人不会为了她刻意放慢说话速度,她不了解他们在说什么。 因为如此,她虽然会说话,但说话的声音才会那么怪,她记得该怎么说话,但却失去了该有的音准。 因为如此,她才那么容易被惊吓,她听不见声音,无法听见人们靠近,但他从来不曾打过她,欺负过她,他不懂为什么她会害怕被他抓住…… 不自觉的,他回首看向那户门窗紧闭的人家,却看见她躲在窗后探出半颗脑袋来偷看,发现他回头,她吓了一跳,但这回却没有闪躲。 她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不知道为何,他不觉举起了手,朝她挥了两下。 她明显一愣,然后那双又圆又黑的眼弯了起来,他看见她伸出了那只小小白白的手,和他也挥了两下。 他见了,才发现自己抬起了手,忙把手缩回来,躺回了板车,嘀咕的想着。 乖丫头……还笑呢……实在有够傻的…… 易远被强迫留在城外的应天堂住了一个月。 打从他受伤的那天气,姓苏的硬把他拉回了应天堂,故意将他晾在晒药的大院里晾了好久,那地方人来人往的,每个人看见他都忍不住掩嘴轻笑。 他恼火的说了好几次他要回家,这姓苏的不肯理他,整座药堂里竟也没人来帮他,直到第二天,娘才派了李总管过来,他本以为终于可以脱离苦海,李总管却说大夫和娘说,他胸骨断裂,需要静养,不宜搬动。 那根本是胡扯,他都从山上被运下来了,怎会不宜搬动?偏生娘听信了那大夫的话,写了封信要李总管送来,先在信头责备他一顿,又再信中叨念他不懂事,整天只会惹是生非,然后最后才在信尾来一句,要他乖乖在这里好生休养着,直到大夫同意,他才能回家。 他怎样也没想到,他都差点死了,娘却还是连来看他一下都不肯,竟然只派了李总管来,还听信了那姓苏的妖言。 他气得将李总管轰了出去,却慢半拍的发现他把总管轰走的结果,就是他只能留在这里,到头来他也只能认命待在这鬼地方。 本来以为,好吧,休养就休养,有什么大不了,谁知道姓苏的天一亮就把他从床上叫起来,扔给他一篮子药丸,叫他装到瓶子里,不做就不给他饭吃。 有没有搞错,他是病人耶,他不肯弄,结果他们中午还真的没给他饭吃。 到了下午,他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只觉万分火大,谁知这姓苏的就出现了,带着一碗豆腐脑,说是姓雷那丫头送来要给他的。 他朝门口探去,没见着人,姓苏的才说害怕他发脾气,那丫头留下豆腐脑说要给他,就跑回家了。 端着那碗豆腐脑,他不觉又气又闷,蓦地又想起那天她被他抓住手肘时,那害怕的警戒的神情。 跑那么快做什么?他又不会欺负她! “你也从来没阻止过,不是吗?” 姓苏的嘴角带笑的替他上药,回问。 他一怔,才发现他竟然不小心把嘀咕说出了口。 姓苏的瞧着他,道:“有时候,对被欺负的人来说,袖手旁观的人,其实和动手的人没两样,你没有阻止,表示你认同这件事。” “我没有。”一瞬间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你只是认为那不关你事。”姓苏的点触他心中的想法。 “本来就不关我事!”他恼怒的说。 “但那些人是你的同伴,你是小霸王,记得吗?他们都听你的,你认为被欺负的人遇见欺负人的头头,心里会怎么想?” 他震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觉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棒。 “对被欺负的人来说,你这个头头何时会开始欺负她都不奇怪,这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这不公平,我从来没欺负过她。”他咕哝抱怨。 姓苏的看着他,笑了笑,点头同意道:“嗯,你没有。” 这男人明明同意他了,可易远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他着恼的瞪着眼前这家伙,果然听他接着说。 “可这世上哪来公平的事呢?冬冬因为听不见而被欺负,这公平吗?这不公平。”姓苏的一边替他将伤处重新包扎好,一边对他说:“那她对你心怀戒意的不公平,也是很正常的。” 他讷讷无言,好半晌,才看着手里的豆腐脑问:“那她干嘛送豆腐脑来?” 姓苏的抬起头,看着他,再次的扬起嘴角,才说:“大概是因为你那天将松子分了她的关系吧。” 所以,这家伙那天都偷听到了。 他僵住,一张脸莫名发热,粗声粗气的回道:“那才不是分她的,那本来就是她的,我只是还她一半而已。” 姓苏的将纱布包好,站了起来,说:“那或许她只是想讨好你,好让你看在她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以后多关照她一下,别让人再欺负她。” 这说法合情合理,可他闻言,眉一皱,反射性就哼了一声,“就凭一碗豆腐脑?” 姓苏的拎起药箱,扬眉瞅着他,微笑:“凭你的良心。” 他不爽的看着眼前这家伙,“最好她有那么聪明。” “冬冬很聪明的,她只是听不见而已。” 瞧着眼前这男人,忽然间易远清楚知道,这男人和自己一样,都很清楚,那丫头就算聪明,可也没那么重的心机。 说到底,这家伙就是拐着弯在教训他,要他懂得知恩图报,关照那小丫头。 “雷家的豆腐脑远近驰名,别浪费了。”姓苏的笑眯眯的说。 “你不是说,我不做事就不能吃饭吗?”他不爽反问。 “这是冬冬的心意,我可也不能挡着,不过其他嘛,就还是得等你装完这批药,那才能吃。我家娘子有交代,应天堂不养吃白食的人。” “我娘没付钱吗?”他生气的质问。 “付了,我家娘子和易夫人报了价,易夫人就付了钱,但那时诊金和药钱。”姓苏的贼笑道:“咱们也就只和易夫人收了诊金和药钱。” 他傻眼瞪着这男人,忽然间知道这男人一定故意让娘以为那笔钱是包含了食宿费。 姓苏的好笑的看着他问:“还是说,你那么大一个人,却手无缚鸡之力,连把药丸装到瓶子里这点小事都不会?人家冬冬虽然听不见,但她可是从好几年前,就已经在帮她爹卖豆腐脑做生意了呢。” 闻言,他冲口就道:“我当然会,只是装个药丸而已,我又不是笨蛋。” “既然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是吗?”姓苏的提起药箱,转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还不忘道:“那些药丸就麻烦少爷你了,一会儿会有人来收拾装箱,咱们赶着要出货呢。” 眼见那姓苏的一下子就走了出去,他又气又闷,本想将手中的豆腐脑给砸在地上,可不知为何,眼前却浮现那笨丫头开心的笑脸,害他又猛地缩了手,豆腐脑因此溅了些许在手上。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输给饥饿的肠胃,拿起汤匙,舀了一匙入口。 白白软软的豆腐脑入口即化,花生被煮得又软又绵,汤汁还带着蜜的香甜,他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再吃一口,没三两下一大碗公的豆腐脑就被他吃得精光。 一定是因为他太饿的关系,他边想边舔着手背上的汤汁,那种路边的豆腐店做的豆腐脑怎么可能比他家从大城里请来的名厨厨艺更好? 绝对是因为他被饿到了。 吃完了豆腐脑,他把碗朝旁边桌上一放,翻身就倒在床上,准备睡他的大头觉,谁管那姓苏的放不放饭,他可是易家大少爷,等明儿个李总管来,他要吃什么能没有吗?饿个一两天又怎地?饿不死他的。 哼! 他拉好枕头,闭上眼。 清风从窗外拂过,豆腐脑的香甜还在嘴中,药丸的味道充塞鼻间。 还是说,你那么大一个人,却手无缚鸡之力,连把药丸装到瓶子里这点小事都不会? 青筋蓦然浮现额间。 人家冬冬虽然听不见,但她可是从好几年前,就已经在帮她爹卖豆腐做生意了呢。 可恶。 他睁开眼,看着前方那搁在桌上,装满了药丸和药瓶子的篮子。 只不过是装个药而已,有啥了不起的?! 因为不爽,他坐起身来,一拐一拐的走到桌边坐好,动作利落的开始装药。 “上架!” “喝!” “出拳!” “喝!” “下挡!” “喝!” “三连打!” “喝!喝!喝!” 大清早的,应天堂里就传出了清亮雄厚、整齐画一的喝叫声,易远爬起床,看着那传来声音的方向,偷偷套上外衣,一拐一拐的走到前面去。 入了冬,前两天夜里,开始下起了雪,院子里到处一片雪白。 他顺着回廊,来到前面。 大堂前平常拿来晒药的广场,被人清得干干净净的,广场中站满了十来个人,有小伙子,也有附近的农夫,每个人都握着双拳跟着前面那个姓苏的齐声打着拳。 “好,马步扎好,从头再来一次——” 姓苏的喊着口令,一边带着大伙儿打拳,每个人都认真的跟着做那基本功,直到他喊停,再让功夫较好的人练棍法,让初学者继续练变化较多的拳法。 第五章 易远好奇的站在门廊边偷看,被强迫住在这儿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发现这些人早上会再广场这儿练拳,不像家里请来的武师总是练着看起来很华丽又困难的拳法,那姓苏的从基本功法开始教,那些拳法看来不难,动作简单但却扎实,他从小就想练武,但娘不准,从来不让他学,他偷偷的记下武师的动作练了一阵,但总是在一半就跌了个狗吃屎,而且总觉得自己老站不稳,像姑娘家打的花拳绣腿。 “手背要平,成一直线,不要往上凸起来,你看,像这样,拳击打出去时,前方这儿要是平的,如果是凸起来的,这样会容易伤到自己的手指骨,小六,拇指别握在手中,得搁外头,你握手心里一打出去,你人打着了,握在手里的拇指也被你自个儿压断了。” “是!” 听到这说法,他愣了一下,不禁低头看着自己握起来的拳头,忍不住照着那姓苏说的方式去握拳。 原来是这样,原来拇指是不能握在手里的,是要搁外头的。 手背要平吗? 他将拳头直挥出去,正对在柱子上。 姓苏的说得对,这样出拳确实比较顺手,难怪他之前和人打架,回来时拇指总是容易折断,指节也老是受伤,原来是有诀窍的。 以往他在外和人起冲突时,总是靠着蛮力硬干,虽然他常是赢的,可是手伤总是好得比别人慢,现在一听,他才恍然大悟。 “苏爷,为什么要练扎马步啊?” “因为这姿势,就像骑在马上一样,所以叫扎马步,炸马步是很重要的,马步扎得稳,下盘才会稳固,下盘稳了,上半身出拳的力道才会够。” 一小伙子闻言,立刻就道:“所以要是马步扎得好,起码就不会掉下来了吗?” 此话一出,每个人都想起那个落马的小霸王,笑声立时四起。 易远紧抿着唇,只觉万分难堪,本想掉头离开,却听姓苏的笑了笑道。 “没错,这是同样道理,你要是腿力够,在马上就较能固定住自己的身体,同样是下盘稳了,上半身当然就稳当了,就算坐骑受惊人立而起,你还是能稳住自己,不过要是连坐骑都摔倒了,那么大一匹马压你腿上,少不得是要跟着赔上一条腿的。易远只扭伤了脚而已,算是反应好的。” 没想到他会称赞自己,易远一愣,不由得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是啊,要换做是小六你,八成早晕过去了,哪还能像小霸王一样引起冬冬注意求救呢。” 旁边年纪较大的一名汉子笑着出声调侃,让众人又笑了起来。 “好了,再来咱们说说步伐吧。” 那姓苏的边说边向大伙儿示范动作,因为他教得浅显易懂,他忍不住每天一大早就偷偷的爬起来,躲在旁边跟着学,等晚点儿再回屋子里偷练,当然他脚伤没全好,所以无法站得很稳,但勉强还能学得八成样,就是上半身的动作因为胸口的伤而无法出力,可幸好一开始姓苏的教步伐较多,几天之后,他脚伤慢慢好了,姓苏的也开始教那几个小子拳法。 “当人对你出拳,就得先往后退,争取反应的空档,对方出右拳时,你要退左脚,同时将左手臂往上横架,像这样,当你架开对方的拳头时,再将后退的左脚往前一踏,缩在腰间的右拳便有空间可挥击出去……” “拳法首重基本功,一记扎扎实实的直拳,比你随便乱挥出去的花拳绣腿要好用许多,直拳是最简单的,但因为简单,距离最短,出拳速度反而最快。老周,你拿把刀朝我攻来。” 闻言,一名大汉点点头,拿起一把木刀,朝他挥砍。 姓苏的在对方挥刀时,边道:“刀来了,别慌。这时只要气贯丹田,朝前一踏,站稳了脚步,扭腰出拳——” 姓苏的边说边和人示范,他大脚朝前一踏,同时抬手格挡对方握刀的手腕,一边扭腰挥出右直拳,只听刷的一声,拳风破空,木刀还没落下,他的拳头已经来到老周的胸口。 他没真打下去,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便闪电般缩了回来,左手格挡时顺便抓住了对方的右手腕,右手抓住了老周的颈项,大脚朝老周的腿膝一拐一撞,便让老周失去了平衡,顺手夺了老周的刀,将他压倒在地。 众人一阵喧哗。 他让老周起身,回头解说:“看出来了吗?他的刀长,但我的拳短,他要挥刀,前方一定空门大开。这个时候,拳头一定比刀快。你们把刀想成往下挥的拳头也行,遇到比你高大的人,对方要挥拳一定是由上往下,一手架挡攻击,一手便能握拳出击,胸口膻中,天突穴都是要害,击中之后便能取得优势。” “哇,苏爷,这招空手入白刃,我要学了起来,岂不打遍全城无敌手啦?”一名十七八岁年轻的小伙子笑着说。 姓苏的闻言大手朝那小伙子的脑袋一抽,好气又好笑道:“打遍全城?一山还有一山高,你就算打赢了全城,定也会有人比你更厉害,再且你打了人,人不会来报仇吗?就算一个打不过,十个持刀来砍,你是有几只手可以和人抢刀啊?” “那我们练武做啥啊?” “练武,不是为了逞凶斗狠,是为了强身健体。”姓苏的看着眼前这些庄稼汉,道:“平常的时候练身体,遇险的时候来防身,这才是习武真正的用处。你若是学了武,却到处惹是生非——” “是行侠仗义啦!”小伙子大声抗议。 易远听了,忍不住跟着点头。 “行!就当你是行侠仗义好了。”姓苏的同意,只笑问:“你今儿行了侠,仗了义,改明儿个人家拿刀来报仇,让你早早回苏家卖咸鸭蛋,我问你,你这武还练得有没有意思啊?” 听着那苏爷的话,站在墙角边的易远一怔。 这一点,他倒真是没想过。 “苏爷,你这话不对,那难不成我们见有人落难,也得袖手旁观吗?” “不是让你袖手旁观,是要你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来做事,就像你见人饿肚子,你不顾自个儿肚子,先去顾别人的,那你先饿死了,还怎么能帮人,是吗?” 闻言,大伙儿想想也对,纷点了点头,就另一个小伙子忍不住举手发言。 “苏爷,可有时也不是我去招惹别人,而是人来招惹我,照这样说,那我们练了武,反而会因为反击死得快啊?” “非也,因为练过武,所以遇险时,便能拖得一时。”姓苏的负手倾身笑道:“拖得一时之后呢,那我教你们一招啊,这招可是我走遍大江南北,却还能存活至今的保命绝招。” 此话一出,教每个人都双眼发亮,纷纷凑上前,问:“什么绝招啊?这么厉害?” 姓苏的伸出一根手指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然后道:“这招啊,就一个字。” “什么字?”人人都问。 易远好奇的忍不住也走上前几步,想知道是多神妙厉害的一招能让人保命。 姓苏的好笑的瞧着聚精会神的众人,说了一个字。 “溜。” “啥?”众人傻眼,为之哗然。 易远更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还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这阵子在应天堂住久了,他多少也听说过姓苏的这家伙的丰功伟业,他非但曾上战场杀敌,更曾是刑部尚书直属将吏,现在虽然离开京城,但也仍在刺史大人那儿兼差,年初才刚刚破获了邻县的一窝山贼呢。 可这家伙刚刚说他保命的绝招是啥? “溜啊。” 像是听见了他心中的问题,姓苏的眼也不眨的笑着伸出两根指头模拟两腿,在半空中做快跑状,笑着说:“在你用一身好武艺拖得一时半刻呢,那当然就要赶紧溜啊!否则就算你武艺高超,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迟早被逮了给千刀万剐,做成白斩鸡。” 他说着,仍笑着,可广场里的小伙子,却没人再笑了。 这话别人说,那定是惹笑,可眼前这男人说,就没人敢乱笑了。 这些天,无论新来后到的,都曾在练武时,见过苏爷身上的刀伤,他从没特意遮掩过,有时拳打热了,他便会脱下衣裳,袒露那刀疤满布的上身,易远第一次看就他身上那多疤也吓了一跳。 一时之间,众人一片沉默。 确定达到警告效果了,姓苏的才满意的直起身子,笑了笑,道:“好啦,再练过吧,要知道,练好了功夫,才能保得住小命啊。” 大伙儿闻言,纷纷更加认真的打拳了。 易远看着那嘴角带笑的男人,忽然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离开了转角,站到了广场上。 那姓苏的看着他,微微的笑,他傻站着,只觉得一张脸莫名有点热。 男人喊着口令,一边指导那些小伙子的动作,一边缓步朝他走来。 易远臊得有点想跑,但双脚却动也不动,然后那姓苏的来到了他面前,没说别的什么,只开口问了一句话。 “会扎马步吗?” 他仰头看着那高大的男人,只见他双眼黑得发亮。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姓苏的一直晓得他在这里,这几天这男人没朝他在的方向看来,不曾和他对到视线,但他直到自己在这里,说不定打从第一天就知道。 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 姓苏的瞅着他,再问:“会吗?” 他仰望着这个男人,半晌,缓缓拉开了双脚,收拳在腰,往下半蹲,扎了一个稳稳的马步。 “背挺直,气沉丹田,丹田在哪知道吗?” “脐下三寸。”他眉一扬,沉声回道。 “不愧是易家纸坊的少爷,念过几年书啊。”苏小魅笑了笑,道:“你先好好的扎着,我不发话便不许起,成吗?”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那男人,道:“当然。” 苏小魅点点头,跟着就转身回前头去了。 之后,姓苏的再没理过他,即便胸口还隐隐作痛,他依然咬着牙死命扎着马步。本来,他还以为只是扎个马步那么简单,会有多难?谁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全身冒汗,双腿发酸。 随着时间的流逝,豆大的汗水一粒粒从他额头上冒了出来,浸湿了他的衣,他渐渐开始骨酸肉僵。 刚开始,他还能计算到底过了多久,可到了最后,他还真是只能把全身的精力都拿来维持全身上下的稳定,就在他快撑不下去,觉得自己就要昏倒时,那家伙才晃回到他身边。 “行了,起来吧。” 他松口气,试图要站起,脚却抖了一下,差点软倒在地,幸好那姓苏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这小子脾气倒挺硬的啊。” 姓苏的哈哈大笑的将快虚脱的他给扛到了肩上,一路走到了饭堂。 他没有力气反抗,而且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他早累得腿软手颤,浑身冒汗,连句话都吐不出来。 那一天,是他到应天堂之后,第一次和大伙儿一起在饭堂吃饭,那天的早饭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却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甜的一次。 从此之后,他天天早上都跟着大伙儿在广场练拳,即便伤好回家后,他也会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偷偷往应天天这儿跑。 她是来送豆腐的。 就只是陪着爹爹一起来应天天送豆腐而已。 第六章 应天堂打她有记忆起,就长年和爹爹订豆腐,五天一回,一回十板,爹爹总是会带她一块儿过来。 她很喜欢应天堂,这儿的人很好,就连孩子也对她好,没有人会欺负她,送大夫常给她糖吃,宋夫人年年还会送她新衣裳,主事的白露姑娘……啊,她前两年嫁给苏爷,是苏夫人了,苏夫人上回还纳了双新鞋给她,苏爷则在每次出远门时,都不忘带些小玩意送她。 她喜欢应天堂里的人,就连那隐居住在岛上的怪少爷,她都喜欢。 少爷是第一个对着她慢慢说话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她不是笨蛋,脑袋没有烧坏的人。 少爷对她很好,爹爹也说,当年是少爷救了她一命,虽然那回之后,她的耳朵是听不见了,可她还是很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所以她和爹爹一起来送豆腐到应天堂时,总会亲自把少爷的份送到岛上。 爹将马车在门口停好,捧着好几层板豆腐送到了厨房,她则如以往一般,提着一只装着各种豆腐料理的竹篮下了车。 下车时,她看见应天堂门口,还停了另一辆华丽的马车,那车有两匹马拉着呢,车篷后还有真丝刺绣的门帘,让她忍不住多瞧了两眼,不过她也没多想,一转身就忘了这件事,提着竹篮轻快的往那大池子走去。 大池子旁有艘船,船上早有大娘等着,大娘对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她踏上船,弯着腰钻进船篷,想把竹篮放好就到外头坐着,谁知一掀起门帘就对上一双乌黑的眼。 她瞪大了眼,倒抽口气,那双眼的主人已经抬手放在嘴边,示意她安静。 他没有抓她,没有捂她的嘴,他就只是把手指搁在他的唇中央。 那是安静的意思,她知道。 那一刹,她双眼睁得更大,她没想过会在这里看见他。 船动了,她能感觉到,他在那时帮她捧住了竹篮,跟着伸手指了指她身后。 “她叫你。” 他开口说着,她感觉不到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发下他并没有真的发出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才松开手,让他接过篮子,然后转身看去。 大娘已经把绳子解开,将船往岛上摆渡,一边对着她微笑说话,她仔细再看一次,发现大娘只是要她坐下,小心别摔到水里。 她乖乖坐了下来,感觉到身后那家伙就在门帘后,安静的待着。 水岸边,有些人骑着马经过,东张西望的像是在寻找什么,她猜她知道那些人在找什么,那些人对着渡船的大娘喊了些话,大娘扬声回了些话,不一会儿,他们就走了,她感觉到身后的人放松了下来。 小船慢慢在水上晃啊晃的,缓缓朝岛上前进,没有多久,小船就停靠在岛上。 她本以为那家伙会继续躲在船里,可大娘才转身把小船拉得更靠近码头,他已经从另一头跳了上去,一溜烟钻进林子里。 这岛是不能随便进的啊! 冬冬心一惊,双眼瞪得老大,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快快抓起竹篮,也来不及和大娘道谢,脚一点地,提气就匆匆飞奔追了上去。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慢了一步,当她抓到他手臂的那一瞬间,他仍在往前跑,将她也带入了阵法之中。 前一瞬间还明亮的天地,在刹那间,暗淡了下来。 “搞什么鬼?!” 一踏进森林,他跑没几步天地就瞬间变色,日月无光,易远吓了一跳,紧急停下脚步,回身看去,后方那片明媚的湖光春色竟然瞬间消失了,只有那张着大眼紧抓着他手的丫头,和在那丫头身后,像是无止境往后蔓延的黑暗林木。 “湖和船呢?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惊,脱口忙问她。 冬冬见状,不禁松开他的手臂,退了一步,摇着头。 他讲太快了,她看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易远误会了她的紧张和摇头,以为是周遭环境的骤变也吓着了她,不禁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看着她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她愣了一下,看着他突然缓和下来的表情。 他试探性的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没关系,没事的,你过来。” 她张着大眼瞧着他,怀疑自己看错,可下一瞬,他看着她说:“你叫冬冬,对吧?雷冬冬?” 她一怔,有些呆愣。 他是在叫她的名字吗? “是冬天的冬吧?”他瞧着她,放慢了速度,再次念了一次她的名字。“冬冬?” 她一双大眼,睁得更大了。 他真的是在叫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她还在发愣,他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行为,让她更加呆傻,不禁低头朝着被他握住的小手看去,本以为他是抓了她想做什么,可他没有将她往旁拖拉,而已没有嘲笑她,他只是轻轻的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热热的,像爹爹的一样。 他另一只手,轻触了下她的脸,她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只见他瞧着她,缓缓保证:“你别怕,可能我刚跑太快,拐了弯,所以湖才会不见。” 她眨了眨眼,小嘴微张,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可这小霸王没等她开口,他拉着她就往回走,“一定是这个方向。” 啊,不对,等等—— 她想张嘴和他解释,又想起上回她开口时他的嘲笑,结果一迟疑,他已经拉着她往前走了。 那个方向一样幽黑阴暗,除了林子还是林子。 “不然就是这里。”他不死心再转一个弯,但弯后的林木后还是林木。 “不是这边就是另一边。”他信心满满的说。 但无论他转了几个方向,往前走了多少步,感觉周围都还是树林。 她脸不红、气不喘的被他拉着走,当他发现自己再次回到同一个地方之后,他眼底浮现一抹惊慌,但他很快将那抹慌掩去,紧紧握着她的手,镇定的看着她说。 “你不要害怕,我们找一个方向一直往前走,一定会找到路的。” 冬冬看着眼前这被人称为小霸王的家伙,有些微讶,他刻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他平常说话不是那么慢的,她知道。 他是为了她,而且今天他每次说话,都会转过来看着她说。 不自觉的,她露出微笑。 每回遇见他时都会无端升起的惊慌,莫名在他牵着她有如无头苍蝇般瞎走的这段时间,尽数消散。 她还以为在发现自己迷路时,他会惊慌失措的丢下她,自己跑走,但他没有,他非但握着她的手,还试图安抚她。 见她笑了,他也无端稍稍松了口气。 “我……” 发现她发出了声音,易远一愣,忙站定双脚,低头看着她。 冬冬有些紧张,但瞧他瞪大了眼,她舔舔唇,再一次的,尝试性的张开了口,看着他说:“我不怕。” 这一回,他没有嘲笑她,只缓缓说:“不怕就好,我们慢慢走,你可以吗?” 她摇摇头,道:“别走了,这儿,这地方有蒸法,走不出去的。” “蒸发?”他眨眼。 “法梳。”她认真的说。 “发梳?”他呆看着她,还比了下梳头的动作,“你想梳头吗?” 他的摸样太好笑,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拧起了眉头,她忙道歉的道:“对不起,我是说法术,就是……就是……稻市……合商……” 他呆愣的看着她。 冬冬有些急了,完全忘了自己奇怪的说话声,边说边比出敲木鱼和念经的模样。“叩叩叩叩,康,阿弥陀佛……这样……你懂吗?” 易远恍然大悟过来,摩擦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她喊道:“和尚?你是说和尚?没有头发那种。” “对对对。”她开心的直点头,跟着他摸着头,然后笑着说:“光光的,光头和尚捉鬼,抓呀摸鬼该,用法梳。” “和尚用法术捉妖魔鬼怪?”他抓到了诀窍,跟着兴奋的问:“对不对?” “嗯嗯,对,就是这个,法梳,就是……就是……橘门蹲甲……?”她说着自己也不确定,不觉歪着头,迟疑的问。 “奇门遁甲。”他这回一次就听懂了,他在书上看过,诸葛孔明就会用奇门遁甲,“你是说这里有阵法?” 她用力的点头,开心的说:“对。” 解开了谜题,他不觉也开心了起来,“原来这里有阵法,有人用奇门遁甲设了阵法,所以我们闯进阵法里,才会走不出去。” “嗯嗯嗯。”她再点头。 “谁弄的?”他好奇的再问,他可不知竟然真的有人懂那传说中的阵法。 “少爷。”她说着,露出微笑,拉着他走到一旁的大树下坐好,道:“少爷会知道,少爷会来找,不可以乱走,我们待原地。” 他跟着她坐在树下,不禁再问:“少爷,是应天堂的少爷?宋应天?” 她点头。 “所以这里是鬼岛?”他曾听人说过宋应天住在鬼岛,也听人说过那少爷医术虽好,但他怪怪的,而且这两年宋应天几乎都待在岛里,很少出岛。 她再点头,一边把竹篮里的豆腐镶肉拿了两颗出来,一个分给他,一个自己吃:“先吃点,少爷忙,要等等。” 刚刚太紧张,易远还不觉得,现在一放松下来,他才惊觉方才那样瞎走一阵,他还真的饿了。 他将豆腐镶肉放入嘴中,咬了一口,然后注意到雷冬冬还盯着他看,不觉好笑的道:“看什么?吃你的啊,傻傻的你。” 虽然笑她傻,可他的笑容与眼中没有丁点恶意,也没有半点真的嘲笑她的意思,她傻傻的笑了笑,开心的低头吃起自己的豆腐镶肉。 他看着她的傻笑,瞧着她心满意足吃着豆腐镶肉的表情,再次发现之前就察觉到的事。 这丫头笑起来,其实蛮可爱的。 之前她见着他,不是闪得老远,就是会忍不住露出紧张害怕的表情,前些日子她救了他的那会儿,他才知道她会笑呢,不是那种傻笑,是真的开心的笑。 她对着那姓苏的笑起来又甜又可爱,话说回来,她也对他笑过的,当他把松子还她一半的时候。 她一笑,整张小脸就会在瞬间亮了起来,感觉整个人好像都闪闪发亮的,像春天的花儿一样。 花儿?他想什么啊?好恶啊。 他翻了个白眼,把脑海里那奇怪的形容词挥开,一边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身旁的丫头,乖乖的坐着,小口小口的吃着她自己的豆腐镶肉,时不时还会抬头朝他看来,然后忽然间,她瞧着他,噗嗤又笑出声。 “笑啥?”他瞪眼问。 她笑着看着他,学他方才那样摸着脑袋,说:“和尚光头没头发。” 他闻言,想起刚刚两人那阵的鸡同鸭讲,比手画脚的傻样,不觉也笑了出来。 “你好聪明。”她咯咯笑着说:“知道我说什么。” 没想到她会称赞他,易远愣了一下,回道:“聪明的是你吧。” “我聪明?”她愣住,从来没人说她聪明呢。 见她一脸疑惑,他学着她方才那样,敲着不存在的木鱼说:“叩叩叩叩,康——阿弥陀佛——” 她见状,领悟过来,笑得更开心。 “如果不是你想到这么说,我还以为你想梳头呢。”他笑看着她说。 第七章 她嘻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可易远是说真的,雷冬冬真的很聪明,她明明听不见,却还是能靠着辨识人说话的嘴型,猜出对方的意思,实在非常厉害。 冬冬吃掉手中最后一口豆腐镶肉,瞧着身旁小霸王残留嘴边的笑意,发现他其实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 “你为什么躲船里?” 他盘腿坐着,收起了笑脸,气闷的道:“我娘不许我练武。” “五?”她不懂,比了一个五给他看。 “打拳。”他用手握拳,比画给她看。 “喔,练武。”她懂了。“你娘为什么不许你练?” “她说习武不济事,就是没有用,是粗人才做的事。念书才有前途。”说着,他不忘比着看书的样子给她瞧。 她点点头,表示了解。“你不喜欢念书吗?”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前方,半晌才道:“其实也没不喜欢,只是也想练武。” 他没将头转回来,这个角度她看不见他说什么,忍不住把身体往前倾,结果为了看他说什么,她一个没坐稳,整个人往前倒栽葱,扑倒在地上。 易远被她吓了一跳,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冬冬尴尬得要命,羞得满脸通红,抬头只见他好笑的问:“你怎么这么厉害,坐着也会跌倒?” 她又羞又窘,忙解释道:“不是啦,呃,我、我只是……你把头转过去了,我看不到你说什么……” 他一愣,也尴尬了起来,摸着头道:“抱歉,我忘了。” “没关系,是我的问题。”她手忙脚乱的拍掉脸上的泥,不好意思的忙坐回原位。 谁知,却见他没有坐回原位,只是来到她面前,面对她坐了下来。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只看见他露出白牙,笑着道:“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对吧?” 冬冬瞧着他,一瞬间,心口不知为何怦咚跳了一下。 她以前见着他时也常会心口乱跳,可这一回,那不像是因为害怕。 “我们刚聊到哪去了?”他笑着问。 聊,他是说聊吧? 她眨了眨眼,回道:“你娘不让你练武,要你读书。” “对,她认为练武是粗人才会做的事,我是纸坊的少爷,把书念好我才会有出息。” 所以,他现在是在和她聊天吗? 她有些受宠若惊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说:“但你虽然喜欢念书,也想练武。” “嗯。”他点头。 他真的是在和她聊天呢,她几乎想不起来,除了少爷之外,上回有人看着她的脸,坐在她面前和她这样闲聊是什么时候。 可他为了和她说话,坐到她面前,只是为了让她看见他在说什么,就特地坐到了她面前呢。 “所以你上过学堂吗?”冬冬万分珍惜的看着眼前这家伙好奇再问。 “没有。”他摇摇头,道:“我娘从小就请夫子来家里教我四书五经。” “那你会写字啰?”她双眼一亮,睁着大眼追问:“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当然,我三岁就会写了。”说着,他拿了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我叫易远,很远很远。啊,等等。”他写到一半,发现这样她看起来是反的,伸手涂掉地上的字,换到她旁边,再写一次。 冬冬整个人改坐为跪,好奇的以双手撑着自己,看他在地上写字。 “这是易。”他抬起头来说着,拿小树枝指给她看,当她再次抬头时,才道:“这是远。” 她佩服的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易是容易简单的意思,远是很远的远,就像你现在离我很近,那棵树离我很远,你懂吗?”他边说边比画着。 “我懂我懂。所以这个是易?这个是远?”她伸出手指,指着地上的字,双眼发亮的抬头问他。 “对。”他点点头。 “你好厉害喔。”她佩服的说。 被她这么一称赞,易远莫名的开心,忍不住在地上有写了三个字。 “这是什么?”她在他写时,就禁不住忙追问。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这是你的名字,雷冬冬。” 她吃了一惊,双眼一下子睁得好大,“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姓雷,打雷的雷,冬天的冬嘛?对不对?”他得意洋洋的说。 冬冬猛点头称是,“嗯嗯,我是冬天出生的,所以爹和娘替我取名叫冬冬,是冬天的冬。” “那就是啦,这个字就是雷,上面这里是一个雨,下雨的雨,下面这个是个田,农田的田,田上面在下雨,就是一个雷字啦。因为下雨时会打雷,雷会打在田上啊,所以才这样写。”他特别抬起头慢慢和她解说,边说边比的告诉她:“这个则是冬,冬是一年的结束,以前古时候,大家是用结绳记事,就是绑绳子记事情,开头打一个结,是一年的开始,然后到最后打一个结,是一年的结束,所以一开始这个字是写成这样的。” 说着,他画了一横,前头和尾端都有个圈圈,“这一横是绳子,圈圈是结,代表开始和结束。” 跟着他又画了一个往上凸起的绳子,“为了要表示这是绳子,所以后来会吊起来写,变成这样,结果下面两个圈圈靠太近变成一条线,最后又慢慢变成攵这个字,攵这个字念指,和手指的指一样念法。”说着他还不忘指指他自己的手指。 “念指。”她认真的说。 “对。”他微笑点头,说:“攵这个字以前就是终的意思。” “那下面这两个呢?打哪儿来的?”她好奇看着他再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她说:“我也想过这问题耶,我问夫子,他也讲不清楚,说不明白。” “咦?”他呆看着他:“夫子也不知道?” “对,但我自己后来又想过,这两撇,应该是后来为了要表示雪地,你瞧,冬天不是会下雪吗?这两撇看起来就像下雪吧?上面这一撇是从天上掉下来,下面是雪堆在地上了。” 冬冬恍然大悟,万分赞叹的说:“真的耶。” 她一脸的崇拜,让他莫名的开心起来。 “你好聪明喔。”她忍不住又再说。 “咳嗯,只是还可以啦。”她佩服的样子,让他忽然害臊了起来,谦虚的话就这样冒了出来。 “能识字真好。”她羡慕的看着他说。 “你想识字也可以啊。”他也没多想,脱口就道:“应天堂下午有办义学,不用钱的,也有好几个姑娘呢。” 她看着他,遗憾的摇着头说:“我不成的,去不了。” “为什么?”他困惑的看着她。 冬冬迟疑了一下,才瞧着他,开口解释道:“夫子不可能一直对着我一个人说话啊。我要是看不清他的嘴,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算看得着,我有时也不一定懂啊。” “不懂你可以问——”他话还说完,就了解自己说了个很笨的解决方法。 就算她开口问了,夫子也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整堂课一直在和她比手画脚的解释刚刚教了些什么。 “抱歉……”他尴尬的看着她,一脸的歉然。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名字,“可以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我已经很高兴了。” 易远瞧着她连上的笑容,知道她是真心的,却也晓得,她其实很想要识字,他可以感觉得到,当他告诉她,她的名字怎么写时,她的喜悦。 她伸出了手指头,一笔一画的照着地上他写的字,慢慢的跟着在旁边的泥地上写,写她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她写得歪歪的,但每一笔的顺序都没错,她才看他写了一次,就记得牢牢的。 当她写完时,抬起头来,怯怯的笑问:“是这样写吗?” “嗯,是这样写。”他点头。 “你说这是雨,下雨的雨,所以很多点点吗?”她再问。 “对。” “这是田?农田的田,因为它像田一样方方的?” “对。” “写字真好玩。”她轻轻抚着自己的名字,有感而发的说:“能懂得这么多真好。” 他从来不觉得写字好玩,他每天都要写上好多好多的字,早就腻了,可是对她来说,这很好玩,很珍贵。 “我教你吧!” 没有多想,这句话就突然冒了出来,他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但她没听到——不,是没看到。 她看着地上的字,摸着它们,好像它们是什么宝贝。 他可以假装没说过,她不会知道。 可是,她像看宝贝一样的看着它们…… 听不见是什么样子? 第一次知道她听不见时,他吓了一跳,无法想象听不见的感觉,但他忙着生气,忙着顾自己的不开心,很快就忘了她听不见这件事,直到上个月伤好之后,有一次他在街上远远的瞧见她,忍不住又想起这件事,因为太无聊,他拿了布塞住自己的耳朵,他还是可以听见一些声音,可那仍挡住了大部分的。 刚开始他不觉得有什么,但没多久,他就发现听不见真的很不方便,他就算用看的,也搞不清楚人家在和他说什么,而且总是会有人突然从旁冒出来,或是冒失的葱后面撞到他。等到上街时,事情变得更加可怕,街上不只有人,还有车有马,有狗有猫,当他差点被一只狗绊倒,被一辆车撞到之后,他就开始一直四处张望,回头查看。 然后,他才发现为什么她会看起来那么胆小、行动迟缓,但在山里却能如此灵巧。山里没什么人,可街上不一样,街上到处都是人。 为了不被人撞到,她一定要一直回头,所以无法动作太快,因为听不见,她得一再开口请人再说一次,甚至好几次。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拿下了塞着耳朵的小布块。 当他塞住耳朵时,他得一直道歉,不断的道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 他不喜欢一直道歉,尤其是他其实没有做错事时。 她也没有做错事,任何事。 她只是听不见而已。 因为听不见,她无法了解大家在说什么,无法和同年纪的姑娘说笑,甚至因为如此无法理解很多事,所以她才被人家笑。 她不知道洞庭是一座湖,她称那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水池;她不知道驴子、骡子和马的差别,她把它们全称为马;她不知道知了就是蝉,不知道鞋和靴念起来不一样。 她不知道很多事,也没有机会掩饰她的无知。 她偶尔会口齿不清,可那只是因为她不知道正确的发音。 每个人都以为她很笨,因为笨才不知道,因为笨才口齿不清,可她不笨,她很聪明,她只是因为听不见而已。 如果她识字,她就能知道很多事,书里有很多很多知识,他可以教她,他可以让她不被人笑。 不再多想,他伸出了手,轻触她的手背。 冬冬愣了一下,抬起头。 “我教你。”他告诉她。 她眨了眨眼,一下子还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 “我教你写字。”他指着地上的字,认真的说:“我教你读书写字。” “你要教我?”冬冬震慑的看着他,不敢相信的悄声问。 再一次的,他点着头,斩钉截铁的说。 “对,我教你。” 对,我教你。 第八章 冬冬惊讶万分的瞧着他。 以为他只是逗她,本还想继续问,谁知一旁林子里忽然冒出一位黑衣的姑娘,冬冬一见她,忙立时站了起来,她认得这姑娘,这黑衣姑娘是应天少爷带回来的人,在岛上住了一两年了。 “阿澪姑娘。”冬冬礼貌的同她问安。 瞧见他俩,那黑衣姑娘一愣,停下了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的脚步。 “哟,我瞧是谁?原来是你这豆腐小姑娘,你出现的正好,我迷路了,告诉我怎么出去。” 她一愣,有些紧张的道:“呃……我、我们也迷路了。” 阿澪俏脸一寒,冷声道:“你开我玩笑吗?你不是常在这岛上出入,怎也会在这迷路?甭同我说宋应天那王八蛋没教你该怎么走出这阵,他要没教你,你若不小心被困在这儿怎办?” 冬冬又是一怔,这姑娘她见过几回,平常这阿澪姑娘还挺和蔼可亲的,偶尔还会帮着少爷倒茶递药,从来不曾这么凶狠过。 她不安的道:“我…….我真不知道,少爷他……他要我别乱走,若是迷了路,便要我待在同个地方,他自会来找我。” 阿澪眼一眯,握紧了拳,有那么瞬间,冬冬几乎能看见火气从她眼中喷窜出来,可下一刹,眼前的女人却平静了下来,朝着她微微一笑:“你过来。” 她不想。 这姑娘的笑,莫名让她害怕。 “冬冬,过来啊。”阿澪朝她伸出了手,柔声说。 她摇着头,可不知怎地,脚步却不听使唤,竟一步步朝她走去,一时间,有些惊慌,她慌忙抓住了身旁易远的衣袖,那姑娘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好冰,一股奇怪的冷,从那只洁白的手窜上心头,直袭脑海,她吃了一惊,惊叫出声。 “不要。” 那姑娘紧抓着她,脸上表情一愣:“怎么可能?!你——” “放开我!”冬冬慌急的喊着。 易远在这时,急忙将她往后拉到身后,把那姑娘给推了开,她吓得忙缩在他后头。 “你做什么?没听她要你放开她吗?”易远挡在冬冬身前,冷着脸叱喝。 因为被看到的东西给吓了一跳,阿澪又没把这十三岁的孩子放在眼里,被他推得猝不及防,差点跌坐在地,她恼怒的站稳了脚步,脸一冷,眼底闪现杀气,抬手上前就要掐住他的脖颈,可她的指尖才碰到他,就听见身后传来—— “阿澪。” 那叫唤她的声音,如此温柔,若春风一般和煦,却教她惊得心一悚,及时停下了动作。 该死!该死!该死! 她迅速将手收回,转身就瞧见那个一脸斯文、道貌岸然的男人,面露微笑的瞧着她。 “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迷了路,当然是在问路啊。”阿澪压下怒火,挽了下衣袖,一脸无辜的露出微笑。 冬冬和易远惊讶的看着她,难以想象眼前这甜美可人的姑娘,是方才那凶狠冷酷的女人。 “问路?”男人挑眉问。 “是啊,我本打算帮着白露去湖边打水,谁知道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 “那下回,你可得小心的跟着啊。”男人负手笑笑的说。 “是啊,下回,阿澪定会亦步亦趋的跟着。”阿澪皮笑肉不笑的跟着道。 “那也得要跟对人啊。”他走到她跟前,笑盈盈的瞧着她说:“除非是跟着我,你是走不出去的。” 闻言,她眼角一抽,却仍是笑,“我若真跟着你,你会领着我出去吗?” “那也未尝不可。”他朝她伸出了手,掌心朝上,浅浅一笑:“可你得让我牵着才行。” 瞧着眼前的男人,阿澪眼里闪过一丝的恼,长袖一甩,收了笑,冷声道:“那就免了。” 男人瞧着自个儿悬在半空的手,也不介意,只轻轻再笑,收回了手,走过那兀自生着闷气的姑娘,来到易远和冬冬身前。 “冬冬,还好吗?” “嗯。”瞧见少爷,冬冬松了口气,提起搁在地上的竹篮,点点头,“还好。” “这位是?”男人瞧着她身旁的少年。 “我是易家的少爷。”易远仰头瞧着那许久不出岛的男人,坦荡荡的道:“我叫易远。” 见易远仍是站在冬冬身前,遮着她半身,还伸手将她护在身后,男人眼中带笑,只问:“啊,易家纸坊的少爷,是吗?” “是。”他点点头。 男人淡淡一笑,只朝他伸出手,说:“来吧,易少,把冬冬牵好了,我带你们出去。” 易远可没那黑衣姑娘那么不识相,立刻回身抓住冬冬的手,再伸出另一只手握住男人的手。 男人带着他与冬冬,头也不回的往前奏,冬冬见状,忍不住回头瞧那黑衣姑娘,易远见了,知她担心,只扯扯前方的男人,道:“喂,那姑娘怎办?” 男人回过头,瞧着他与冬冬,微微一笑,只道:“她脾气差,要饿着了才会甘愿,我一会儿再来带她便是。” 不远处,那女人闻言,气得一跺脚,脚跟一旋,竟转身又举步乱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林子中。 他好笑的瞧着,只垂下眼,看着眼前这对两小无猜,只道:“易少,你可把冬冬握好了,别随便松了手,知道吗?” “我知道。”易远紧握冬冬的手,看着眼前的男人,问:“这阵法真是除了你带,旁的人走不出去吗?” “你说呢?”男人转过身,带着两人继续往前走,笑着回问。 “你能教我吗?”易远好奇再问。 “你想学?” “是。” 男人左拐两个弯,右拐两个弯,忽地眼前大开,带着两人走出林子,一下子就来到了湖边码头旁。 没想到湖边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易远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分不清三人是从哪儿走出来的。 “你若真想学,那下回就同冬冬一块儿来吧。” 他闻言,忙转头看向那男人,双眼发亮:“真的?” “当然。”男人噙着笑,松开了手,指着前方码头上的船:“去吧,三婶在等着了。” 易远一喜,牵着冬冬就要上船,冬冬却停下了脚步,忙回身将手上的竹篮给了那男人。 “少爷,这是这回的豆腐。” “谢谢。”男人伸手接过,微微一笑。“帮我和你爹问好。” “嗯,我会的。”冬冬露出羞怯的笑,朝他挥挥手:“那冬冬先走了。” 男人朝她挥挥手,确定他俩都上了船,这才提着竹篮转身走回林中小径,眨眼就消失在那苍郁的岛上林叶里。 易远坐在船上,发现船刚离岸,就有浓雾围了过来,一下子就将那座岛给遮掩包围起来,再瞧不清其中事物。 落叶飘啊飘的,一片又一片,落在水光潋滟的湖面。 时光在枝上新抽的嫩芽与飘落的老叶之中流转,洞庭湖里的莲荷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恍若才眨眼,年年岁岁便已过眼。 当夕阳西下,一日又到了尽头。 在黄昏余晖之后,一位腰间绑着围裙,样貌秀丽的姑娘从雷家豆腐店里走了出来,她把凉掉的蒸笼收进屋里,把桌子擦干净移到墙靠边,最后将店外的旗招收了下来。 街上的行人渐稀,当最后一丝余辉消失在天边,她也把旗招折好回屋里。 夕阳一落,天很快就黑了,她点起了灯,替灶里又添了些许柴火,维持着灶上大锅的温度,这才拿起一袋黄豆倒进竹篓中摊平,然后坐在桌旁,专心的将虫蛀过、皮相不好的黄豆一一挑起,剩下的黄豆才放进一旁的小水缸里泡着。 过去爹爹总说,磨豆浆的黄豆至少也泡上三个时辰,冬天要泡得更久一些;做豆腐的豆子更是要泡上至少四到十个时辰,端看是夏天或冬天了。 自从爹爹走了之后,她这些年总一丝不苟的照着做,尽力的维持着爹爹的习惯、爹爹的味道,虽然还是有些人,从此再也没来和她买过豆浆、豆腐,可依然有不少人,继续和她买东西,让她勉强将这间小店维持了下来,能够靠着卖豆腐养活自己。 将黄豆抛入小水缸里之后,她到后院摘了些青菜洗净,才回到灶旁,垫着布把蒸笼拿起来搁桌上,用铁锅炒了一小盘青菜,再炒了一盘丝瓜豆腐。 当她把丝瓜豆腐也放上桌时,一本书出现在她眼前,就搁在桌子,她愣了一愣,方才她放青菜时明明还没看见这书的。 瞅着这书,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她认得这书名,那是最新出版的书籍,是本小说,说妖怪故事的。 三天前,这书才刚出,人人都抢着去书商那儿排队抢购,可因为太过热门,有钱都还不一定买得到,这书三天价钱就翻了好几倍,不只印刷本贵,就连手抄本都出现在街头巷尾,还比原先的定价要贵上许多。 她虽然想看,可那书贵,她只能想想就算了。 可如今,桌上这甚至不是旁人再誊抄过的手抄本,而是字字整齐如今已被随人喊价的雕版印刷本呢。 她匆匆抬起头,只见有个男人不知何时,已进了门,盘腿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一颗心,莫名再跳一下。 男人穿着白衣长袍,身材高大,剑眉朗目,一脸的斯文样。 可她知,这男人的斯文,只是假斯文。 果然,他见她抬头了,就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瞧着她,张嘴毫不客气的就是一句:“我饿了,你这儿还有多一副碗筷吧?” 她好气又好笑的看着眼前这易家大少爷,道:“你一个大少爷,不在家里吃饭,怎老来我这儿讨食?” “我家厨子整天大鱼大肉的,没你弄的清爽。”他眼也不眨的说。 “我这儿只卖早点和豆腐而已,晚上可没供餐。”虽然这么嘟囔着,她还是转身给了他一盆温热的水,“先把你手洗洗。” 跟着,又去替他备了一副碗筷。 他洗完手,自个儿拿着碗筷就起身从一旁的饭锅添了饭。 一掀开那饭锅上的木盖,他就瞧见里头炊了满满一锅的白饭,远远超过她一个人能吃的量。 知她是为了他才煮这么多饭,嘴角不觉悄悄轻扬,他拿起饭勺添了高高一碗,坐回位子上,瞧着她道:“你知道,我送书到岳州城刚回来,本也不觉得饿,谁知远远就闻到豆腐香,害我馋得口水直流,等我一回神就进来了。你蒸笼里是啥?味道挺香的呢。” 瞧他一脸馋样,她回身把蒸笼里的菜也拿了出来。 “咸蛋肉泥蒸豆腐。”她将菜碗搁上,也坐了下来,拿起碗筷,道:“配饭吃的,味道重。” 他尝了一口,她忍不住期待的看着他。 这家伙从小就挑嘴,爱吃也懂吃,不好吃的东西,他是怎样也不会再入口的。 “你加了胡椒?”他瞧着她,又吃一口。 “嗯。”见他吃了第二口,她微微一笑,问:“怕腻,提点味,很奇怪吗?” “不会。”他摇摇头,筷子夹起青脆的丝瓜入碗:“挺好吃的。” 见他不客气的开吃了起来,知他喜欢,她心情莫名的好,也跟着慢慢吃起自个儿的晚饭。 自从易家少爷说要教她写字之后,转眼已过了十三年,那天在岛上,她还以为他说说而已,等时过境迁了就会忘记,谁知道几天后他真的带着一本书到她家来找她。 第九章 那会儿,她都以为只是他一时无聊,所以借故寻她开心,八成教她两回就算了事。 谁知,他却来了不只两回,只要有空,他就会来找她,还送了她纸笔,一笔一画的教她认字,他从身边的东西开始教她,他教她豆腐怎么写,豆浆怎么写,教她水缸和铁锅怎么写,他告诉她那座好大好大的池子是座湖,叫洞庭湖。 然后他教她看那本书,那不是什么困难的四书五经,那是一本小说,一本说书人会拿来说故事的书。 他还没开始教时,她已经好奇的翻看了好几次,好想好想知道上头是在说些什么,好怕他就来拿一回边腻了,可后来他真的只要有空,就会来,一字一字的教她认,告诉她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和其他的书籍相较,那本书没几个字,总共也才十来页,可她光是认完上头的字,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当她念完了那本书,他又给了她一本书,跟着又一本,跟着再一本。 她珍惜的翻看着它们,将上头的字一个个记进心里,任那些书里的天马行空,在脑海里翻腾。 她好喜欢看书,真的非常非常喜欢。 在书里,那儿有另一个世界,书里天南地北的,什么都有。 看了书,她才晓得,为什么人们要过年,为什么过年要包水饺,又为什么要放炮仗;看了书,她也才晓得,原来京城是在北方,而她住在洞庭水乡旁,而东边那儿的尽头,竟还有比洞庭湖更大更宽广的水乡,那儿不称做湖,称为海。西方那儿则有好几百里地全是沙子,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比手画脚的和她解释,书里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如果她没见过的东西,他若是能找到,便会特别带来给她瞧,或带她去瞧瞧。 那时日,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即便后来她发现,他在人前总装没看见她,他总是在私下才会来找她。 起初察觉这事时,她有些难过,可她不怪他这么做,他是纸坊的少爷,他有他的难处,有他的面子要顾。 他对她很好,已经很好。 他教她识字,告诉她那些字该如何正确的发音,让她了解许多许多她以前从来不懂的事,爹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也没时间和她闲聊,应天堂的人对她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有空和她说三道四,是易远让她了解这个世界。 他把她当朋友,什么事业会同她说,无论开心的,抑或不开心的,都如此。 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她很珍惜他这个得来不易的朋友。 他十六,她十三那年,他娘病了,他接手了家业。 那之后,他没再来过,但每当易家纸坊里有新书印行,她总能在家门口发现一本用油纸包好的新书。 然后,有一天,油纸包没再出现了。 她知道,朋友的缘分,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偶尔,她会在街上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她也就只远远的看着,想着两人之前,曾经有多么熟悉,曾经也是朋友。 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曾经的熟悉变为陌生,她从小丫头,变为姑娘,他则从小霸王,变成城里举足轻重的纸商。 她原以为,他与她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 因此当她十七那年冬,她再次和他于街上撞在一起时,她真的没想过他会认得她,所以她道了歉,便转身离开,没有多加攀谈。 谁知他却追了上来,拉住了她。 “冬冬。”他在她抬头时,拧眉看着她说:“干嘛装不认识我?” 她眨着眼,愣看着他。 “我是易远啊,你忘了?” 她没忘,她一直记得他曾对她的好。 “教你写字的那一个。”他说。 “我知道。”她满脸通红的看着他,道:“我只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记得我……” “你开玩笑吧?”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面露不悦,“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愣住,以为自己看错,想回问,却又发现他抓着她的举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忙提醒他道:“你不是在谈生意?你朋友在找你了。” 差不多在这时,他的同伴也走了上来。 如她所料,他回头一看,便松开了收,她心头微紧,无端又抽疼,怎知他却又回头,瞅着她说。 “晚点我去找你。” 没等她反应,他就转身朝友人走去,一同回到了那栋名闻四方的悦来客栈。 她呆看着他,久久无法回神。 那一日,她回到家,坐立不安的收拾着东西,重复挑了好几次黄豆,直到夜深,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等他。 晚点我去找你。 他说。 她无声自嘲的笑着,人家那只是说说而已呢,都三更半夜了,就连猫儿都睡了,就她傻傻的当真。 冬冬压着心中莫名的怅然与失落,掩上了门,拉上了闩,洗了手脚,吹熄烛火,合衣躺了上床。 窗外明月高挂枝头,月旁有着淡淡的一圈月晕,她闭上眼,教自己睡,却难掩胸中的闷。 那一夜,睡得昏沉不安,丑时刚过,她就爬了起来,准备将泡好的黄豆拿来磨,谁知才刚开门,就见他靠坐在她店门口睡觉,她门一开,他就往后倒了进来。 她吓了一跳,怕他磕着了脑袋,忙跪下来伸手去接他的头,刚刚好即使用大腿和双手接住了他。 “你怎在这?”她惊疑不定的问着那张开眼的家伙。 “昨夜我和人应酬,过来时你已经睡了。”他枕在她大腿上,往上看着她,傻傻的笑着:“我想你起得早,等一会儿你就会醒了。” 因为是倒着的,他说的话,她只懂了一半,可一半也就够了,他满身的酒气,一嘴酒与蒜、肉和鱼的口臭,这补足解释了另一半。 他闭上因酒醉浮肿的眼,喃喃道:“我好累,再让我躺一下,一会儿再叫我。” 这男人可知他现在是枕在她腿上的? 她傻眼看着他,可他已经开始打起呼来。 老天,虽然现在才丑时刚过,街上没人行走,可等天亮就不是这回事啦。 要让人瞧见他睡她腿上,那可不是三言两语的闲话能了事的。况且,他整个人可是躺在门槛上的,这里睡能舒服吗? 她不得不将他扶坐起来,拍着他的脸道:“易少,你醒醒,别睡这,要睡你回家躺床上睡啊。” 他睁开惺忪的眼,瞅着她咕哝。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我看不懂。”她困扰的道。 “我不想回去……况且……太远了……我走不回去……” 他说得对,他这样子,别说是走回去了,能走出这铺子就很偷笑了。更何况,外头天寒地冻的,虽然还没开始下雪,但依她看,下雪的事业就是这两天了,就算他敢,她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走回去。 “那你先起来好不好?”她哄着他。 “去哪?”他问。 是啊,去哪? 这问题问得好,她迟疑了一下,只得道:“先去隔壁,那儿有床。” 听到有床,他点头同意,在她的协助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穿过门帘,到了房里,瘫坐在床上,跟着就往后倒上了床。 在外头待了一夜,他全身上下又冷又冰,就连靴子也湿了大半,她知他这样会着凉,只得替他脱了靴与袜,再脱了外衣。 几年不见,他长得又高又壮,替他脱下衣服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幸好也就外衣被水气浸湿而已,可在他靴袜之下,他的脚却已经冻到像冰块一样。 她端来热水,用浸湿的布巾将他病了的大脚包起。 他发出一声叹息,她交替帮他的脚热敷了几次,才把他的大脚擦干,搁在床上,塞进被窝里。 怎知她才塞好他的脚,一回头却发现他竟坐了起来,眯眼瞧着她。 她愣住,才想开口要他躺好,他已经抬起手,在半空中挥试了两次,才把手放到她脸上,缓缓吐出三个字。 “雷冬冬?” “是,我是雷冬冬。”她将他的手从脸上拉开,开口和他确认。 “你晃得好厉害。”他说。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伙真的是喝醉了。 “你在发抖吗?”他开口问。 她摇摇头,止不住到嘴的轻笑,岂料他却以大掌覆著她的脸,认真的道:“别怕,你不需要害怕,你懂吗?” 她一怔,傻看著他。 “没人告诉我,你爹走了……”他看著她,黑眸深深的说:“你应该告诉我,你爹走了……” 她喉头微紧,瞧著他,说:“我不知道你在乎。” “我在乎……”他倦累的闭上眼,“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在乎……” 朋友,她一怔,原来他还当她是朋友。 当她发怔时,他毫无预警的往后砰的一声倒回枕头上。 她吓了一跳,真怕他这样一倒会敲坏了脑袋,幸好他像是半点也不疼似的,只开口。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会照顾你的……” 这话让她又呆,想说自己是哪儿误会了,可像是怕她没看见一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著。 “我会照顾你的……我会照顾你……我会……” 当他的双唇终于不再开合时,他瞬间又开始打起呼来。 她呆看著这躺在她床上的男人,还是有些怀疑自己刚刚看错了他说的话。 可是他刚重复了那么多遍……那么多遍…… “说啥呀,这傻子……”她好气又好笑的嘀咕着,可虽然她不觉得自己需要照顾,却还是没来由的感动起来。 他喝醉了,这只是醉话。 他告诉自己,替他盖好被子,这才拎着他半湿的鞋袜转身,回到前头去准备开店的工作。 易远睡了好几个时辰,等到他醒来时,午时都过了。 忙完了店里的事,她进房去查看他,只见他已经醒了,正站在床边,当他瞧见她时,俊朗的脸上浮现尴尬。 说实话,她也觉尴尬,虽然曾经很熟,可两人几年没联络,他一见面就喝醉了酒,胡说了些话,他怎能不尴尬。 可瞧他双眼浮肿,头发乱翘,还光著脚丫的模样,不知怎,她突然忍不住想笑。这家伙在外头,现在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她偶尔远远见著他,他总是衣冠楚楚、一脸肃然,看来比他实际的年纪沉稳干练许多,怕是没几个人见过他这德行。 他抬手扒着黑发,瞅著她,一脸无辜的问:“你有看到,我那自己长脚跑走的鞋袜吗?” 这一问,还是让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张嘴回道:“它们湿了,自个儿跑去灶旁取暖去了。” 她一笑,他也跟着笑了,朝著她眨眼,道:“好一双聪明的鞋袜。” “坐下吧,我去拿来。”她轻笑说著,转身出去把烘干的鞋袜拿来还给他。 他把袜与靴穿上,当他走出房时,只见先出来的她站在桌边,倒了一杯清茶过来,又给了他一碗清爽的小葱拌豆腐。 他没有抗拒,只是在桌边坐了下来,安静的吃着。 冬冬瞅著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他,问他为何多年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事隔多年为何又要在街上认她,问他昨夜为何还来找她,问他为何不想回家…… 可到末了,却一个也没问出口。 眼前的家伙,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教她识字的小伙子,他二十了,变得又高又壮,长相也不再稚嫩,是个大老板了,易家纸坊的大老板。 第十章 易家的纸远近驰名,方圆好几百里的人家都和易家纸坊买纸,就连一些名家文士们,都会托人大老远的来买纸。 他家的作坊就在县城的另一头,光是造纸的工匠就有数百名,那还没加上易家的刻版印书的作坊呢,这城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人在易家纸坊工作,就算没在那儿工作,也多少沾得上边,得看易家的脸色过日子。 事实上,就算说这整座县城是易家的,大概也没人会反对。 所以,他儿时才会被人称作小霸王,不只因为他脾气差、力气大、爱和人打架,更因为没人敢得罪易家。 他爹在经营纸坊时,成立了印书的作坊,让易家百年纸坊再现荣华,虽然他爹死后,易家一度又衰败了下来,但他娘靠着几位老师傅,勉强还撑着,这几年他接手后,没两年就再一次声名日远。最近还有人说他打算在岳州城里大兴土木盖书楼,专门贩卖书籍与成纸。 起楼呢,这可不是小商小号能做的事;况且,岳州可是商业大震,能在那儿起楼的,都是知名商号,没点本事,可无法在那儿待下去的。 说实话,她知道这事时,还真的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这人,曾教过她识字呢。 瞧著那低头吃著小葱拌豆腐的男人,她抹去心中那些胡想,开口问:“还要茶吗?” “嗯。” 她替他又倒满了茶。 他将那豆腐吃完了,搁下了碗,拿起那热茶喝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朝她看来。 那种陌生的感觉,再次浮现在空气中,很久以前,他曾经握著她的手,教她怎么写字,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事实上,那感觉几乎像是上辈子。 “好久不见。”他客气的说。 “嗯。”她瞧著他,也客气了起来。“好久不见。” 他看著她,然后道:“我听说你爹走了。” “嗯。”她点点头,“他走了。” “所以,这就你一个人了。” 她再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来有些不安,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希望他不要又说起要照顾她的事,那感觉很怪。虽然她听不见,但她的生活过得还可以,不知为何,她不太想要她是因为可怜她才说要照顾她。 所以,她开了口,微笑道:“听说你要在岳州起书楼,是真的吗?” “是真的。”听她提起这话题,他几乎松了口气,回问:“你听谁说?” “我去岳州买黄豆时,那儿的掌柜同我说的。”她微笑再问:“说你买了块地,打算大兴土木起楼。” “嗯,昨儿个就是岳州城那儿起楼的木匠师傅,特别来这同我商议起楼的事。”他微微放松下来,扯著嘴角:“那起楼的木匠好酒,猛灌了我好几壶酒,才会拖得这么晚。抱歉,扰了你。” 怕他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些事,她忙摇头,再问:“你怎么会想到要自个儿起书楼,易家不是向来就是造纸印书而已吗?” 说到这,他精神一振,兴冲冲便道:“近年洞庭这儿的纸坊、印坊一家家开,如果光是做成纸或印书,人不一定只找我,所以我想若是能从印书到贩售都自个儿来,把纸坊的生意做得更大,非但能省些钱,还能掌握更多条件。再且,刻版很耗眼力,老师傅们年纪大了,眼花看不清,也能退下来到城里书楼工作,那些书字字句句都他们刻的,没人比他们更晓得哪本书里是写些啥,若让他们去卖书,岂不一举两得,是吧?” 他一下子说了一大串,她本担心瞧不懂他说啥,可眼前的男人,却如同以往一般,特意放慢了速度,还边比着两人当年交谈时协助她了解的手势,让她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就能辨识出他在说什么。 而她怎样也没想到,这男人起楼,为的不是别的,竟是在为刻书的工匠们找往后的生计,她惊讶的看著他,才发现眼前的男人,和当年那个教她念书写字的家伙,原来还是同一个。 人人都说他是小霸王,却不知他其实面冷心热。 可她晓得,知道他心好,她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见她瞪大了眼没反应,他不由得问:“怎么,你觉得这主意不好?李总管说我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可我认为这是可行的,是他太过守旧。” 即使他装作不在意,可冬冬却仍瞧著了他眼底闪过的那丝不确定,不禁微笑摇了摇头,说:“不,你是对的,再没人比那些刻版的老师傅更适合卖书了,他们一个个都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呢。” 闻言,他也笑:“那是真的。” “你这主意挺好,我想李总管会反对,也只是因为起楼的成本不低,若这书楼的生意不成,怕会让人把你给看轻了。” 他一怔,瞅著她追问:“你怎知道?” 冬冬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本不想多说,可再一细想,决定还是将话说明白:“前些日子,我送豆腐到客栈时,瞧见李总管和友人在那儿用餐聊到这事。说你年纪尚轻,不少商家认为易家生意好,都是你爹当年的庇荫。起楼不是小事,李总管担心,你年少气盛,硬要做这事只是为了争一口气。” 她话到一半,瞧著他脸色忽然一沉,不禁问:“你是为了争一口气吗?” “你觉得呢?”他将搁在桌上的双手交叉,瞅著她问:“我是吗?” 冬冬直视著他的眼,想了想,微笑回道:“一半一半吧。” 他挑起眉,再问:“怎么说?” “你当然是想争一口气,可你想帮老师傅们也是真的。” “即使那些师傅老觉得我不成才?”他瞧著她问。 她慢条斯理的说:“就是因为老师傅们觉得你不成才,你才更想做番事业给他们瞧瞧不是?” 这话,让他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她笑著说:“当年你带我去印坊里瞧,让我摸那些一片又一片刻满了字的雕版,我还记得那些字都是反的呢。你告诉我字得刻著是反的,刷了油墨印到纸上,才会成正的。” 她一说,他也想了起来,笑道:“我记得你那天摸了满脸都是油墨,出来时还把老师傅们吓了一跳,以为是我恶作剧画的,他们后来整整一个月不给我好脸色瞧呢。” 她又笑,不好意思的说:“我同他们解释过了,可他们不信。” “我知道。”他做了个鬼脸道:“谁教我小时候太皮,有前例在先。” “前例?”她瞅著眼,好奇的问。 “小时候夫子押著我写字,我烦了,拿了毛笔趁夫子睡著着,在他脸上画了好几只王八,他醒来发现后,气得立马走人。” “真的?”她杏眼圆睁。 他瞧著她坦承:“事实上,我气走了好几位。” 她笑了出来,“那你书还念得那么好?” “我书念得不顶好。”他忽然谦虚的说。 “你都能教我识字了。” 瞅著她,他突然噙著笑道:“我那是因你,才开始认真念书的。” “啥?”她一愣,呆看著他。 “我得教你识字啊,自个儿不懂怎成?”他好笑的道:“你老是把我问倒,我只好回去再翻书问夫子,夫子瞧我转性,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到今儿个,他自个儿在外开学堂,还拿当年让我改邪归正的事迹到处显摆说嘴呢。” 她知道那位夫子,连她都瞧过他在外和人说这事,说得口沫横飞的,她还真当是这位夫子多有能耐呢,谁知个中原由竟是如此。 她傻眼瞧著她,跟著噗哧又一笑,忙以手背掩嘴忍住,但他却摆了摆袖,仰起头,鼻孔朝天的学起那夫子来。 “啧,几个毛孩子算什么,想当年,那人称小霸王的易家少爷说有多冥顽不灵,那就有多冥顽不灵,可在老夫我的谆谆教诲之下,还不也收起了性子?” 说罢,他还学那夫子,摸了摸嘴上那不存在的八字胡,道:“再顽劣的孩子,到我的学堂来,那定也要学会什么是规矩。” 他那德行说有多像就有多像,害她想起那夫子得意嚣张的模样,不禁又再次笑了出来,他说完也笑了起来,两人笑著一对眼,再忆起那夫子,更是双双笑得停不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一笑,把最后飘浮在空中的陌生都笑去。 好半晌,她才回过气来,想起自己好久都没这样大笑过了。 然后,他又和她聊了好一会儿,两人这几年没真的能说上话,这一聊,半天也没能停下来。 那一晚,他留在她这儿吃了饭才走。 之后,隔三差五的,他就会来看她,和她说说话,聊聊天。 一开始她不知道他为何要来找她,几次想问,她也问不出口,后来她才发现,他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让他能什么也不需要多想。 他是个纸坊的大老板,肩上担著好几百人的生计,可他才刚满二十,人人都瞧他年纪轻,他只要走错一步,便有人等著笑话他。 因为如此,他在外头,不能有丁点的示弱,即使是在李总管面前也不行,纵然回到家里也不能放松。 所以,他来找她。 表面上,是来找她买豆腐、喝豆浆、送新印好的书来给她;实际上,他有时常来就是坐著看书,或和她闲聊,甚至借她床榻睡觉。 这其实不合规矩,她还云英未嫁,要让人知道了,会有很多闲话。 可说真的,她耳有残疾,成年后也没和人瞒着,附近的人都知道,加上儿时她的迟缓和蠢笨,让大部分的人对她还是有同样的认知,她还真不觉得有人会娶她。 就算真的有,她也不想嫁。 她不想让人觉得委屈,更不想委屈自己,日子这样过,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她不曾阻止他来。 她清楚自己欠他很多,而她确实很喜欢和他聊天说笑。 和其他人不同,他知她不呆不傻,也尊重她的意见,能够理解她的想法,他当她是个普通人一样对待,还喜欢和她一起吃饭,尝她煮的菜。 打从爹爹走了之后,除了固定贩卖的早点,她很久没特别煮菜给人吃了,她没想过她竟然会想念看人吃她做的料理的感觉。 可她真的想念,她喜欢煮那些豆腐料理,却没人能品尝,而他是懂吃的人,真的懂,还会挑呢。 因此,每每看著他把她做的料理吃下肚,都让她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三年过去又三年,他持续的来访,她家的书也日渐增加,在她房里摆了满满一墙。 然后,她才终于确定,自己捡回了这多年前的良师益友。 她珍惜著这得来不易的友谊,珍惜他偶尔的夜访。 她总会为他多炊些饭,多煮些菜,同他说笑聊天,听他抱怨叨念,和他一起看书,评论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 冬冬清楚,也许哪一天,说不得哪一天,这段友情也会无疾而终,可她不想去多想,只珍惜现在。 珍惜他愿意认真听她说话,也同她说话的可贵时光…… 这一夜,两人吃完了饭,易远见她收拾了碗筷,却没将搁在桌上的书拿去,不禁瞅著她问:“我以为你期待这书很久了。” “这书太贵,我买不起。”她拿抹布将桌子擦拭干净,瞧著他说。 “你知道我没打算和你收钱。”他老大不开心的说。 第十一章 冬冬拿著一壶热麦茶回来,道:“无功不受禄。” “那以往那些书你又都拿了。”他好笑的说。 “那些书没那么贵。”她不客气的挑眉说:“就拿你的饭钱抵了。” “饭钱有那么贵吗?”他自个儿倒了杯茶,笑道:“你这黑店啊?” “你啊,吃米不知米价,尝肉不知肉娇。”她将抹布往水盆里一挂,双手朝腰上一叉,笑着说:“我一小小豆腐店,哪禁得起你这小霸王三天两头的来叨扰,若不是为了这些书,我早把你赶门外去了。” “那这本你照抵啊。”他说着,自个儿从她橱柜里拿了一盅剥好壳的松子出来,坐回位子上吃着。 这家伙还真是越来越把她这儿当他自个儿地头了。 “我不是说了,这书太贵。”她笑著嗔他一眼,“我要真拿了,还不得天天供你这大爷大鱼大肉的。” “所以你不要吗?不要那我收回去了。”说著,他也不客气,将书拿起来就往怀里收。 “喂,你等等—”她瞧著忙朝他伸手,将书抢了回来:“谁说我不要啦?” “你不是说太贵?”她好笑的瞧着她。 冬冬捧著那本书,压在心口上,就怕他又拿回去,只忙道:“太贵所以我得先和你商量啊。” “怎商量?” 瞧著那像山大王似的,著二郎腿,坐在那儿吃她零嘴的男人,她搁下了书,从房里拿了一只棋盘出来。 “咱俩来下盘棋,我若赢了,这书就是我的。” 他一怔,微讶的问:“你会下棋?谁教你的?” “谁教的重要吗?怎地,你怕输啊?”冬冬知他性子,瞅着他故意说。 果然,他被这话一激,立时道:“我怎怕输了?下就下。” 她将棋盘摆好,他更是帮著两碗棋子也搁上了桌。 她满心雀跃的拿了白子才要摆棋,他就伸出了大手,“等等。” “你想先吗?”冬冬瞧著他。 “不,你要先,我可以让你先。但是……”他将黑子搁在指头间翻转,坏心肠的笑问:“你说你赢了,书就归你,可没说我若赢了,能得到什么啊?” 瞧他这么一说,她眼也不眨的说:“若你赢了,这书我就不拿,还供你坊里的人白吃一个月的豆腐。” “这么豪气?”他挑眉,直言,“雷冬冬,我可不会让子的。” “让子多不好玩啊。”她笑着说:“我就想知道自个儿棋下得如何,你想让我还不愿意呢。” “你这是利用我看高下啊。”他好笑的说:“那得让我先了。” “可以。”她手一翻,掌心朝上,笑盈盈的摆了个请。 “那我就先了啊。”他也不和她客气,将那黑子转到食指间,一指就将黑棋给压在了棋盘上。 她飞快也下了一白子,两人一黑一白,连下了五六子,他才稍稍缓了一缓,微讶的瞅著她。 她说要下棋,他可没想到她还真的有两把刷子。 他又下一子,这一回,换她迟疑了。 他没催她,就瞧着。 烛光下的她看来那般的专注,她垂眼盯著棋盘时认真的模样,和小时候学写字时一个样。 她头发上绑著布巾,以手撑著脑袋瓜思索,长长的睫毛在她大眼上垂挂着,小小的贝齿轻咬著那嫩唇,差就差在她脸上已经没了那些她写字时总会沾上去的黑墨。 和那些总是在脸上擦著胭脂花粉的大家闺秀不一样,她脸上干干净净的,没上丁点的粉,但却柔嫩白净得像是能透光似的,就像她做的豆腐。 城里也有其他不上胭脂的姑娘,就没一个皮肤像她这般白嫩,人都说是她从小吃豆腐的关系,他知道有好些姑娘家,都会为此专门差人来和她买豆腐,可就没看谁吃了豆腐后也变得和她一般。 终于,她再下一子。 这一子下得好,乍一看没什么,可细一瞧,那是在布之后的局,会断他后路的,这一著,不由得让他认真起来了。 几番厮杀之后,他竟因为这一开始的轻忽,棋差一著。 他不敢相信的看了又看,看了再看,前前后后思索了好几回,却真的找不出办法来,不禁抬起头来看著她。 眼前的女人,贝齿轻咬著唇,但笑不语。 他摇了摇头,将手中黑子放回碗里,扬唇轻笑,坦然认道:“我输了。” “你认输了?”她笑问。 “我认输了。”他再点头。 她双眼发亮,伸手就要将搁在一旁的新书给拿来,却被他大手飞快覆住。 “等等。” 他热烫的大手紧覆在她手背上,教冬冬心头一跳,抬起头来只见他倾身瞧著她,左眉微挑:“你怎学会下棋的?” 她眼也不眨,只道:“有棋谱可以看啊,我可也是会自己去买书来瞧的。” 他眉挑得更高,噙着笑说:“你最后这几招,可不是棋谱里会有的步数。” “我偶尔……”发现他看出来了,她心虚的脸微红,才认道:“也陪著苏爷下几局的。” 她挑眉,“就苏爷?” “咳嗯……”她轻咳两声,方老实招认:“还有少爷。” “宋应天?”易远一怔,再问:“你还送豆腐上岛吗?” 她点头,说:“少爷爱吃我做的豆腐啊,有时候他招我陪他下几局,我就陪著下了。” 他闻言这才甘心了些,难怪她方才不说她是同谁学的棋,她要早知道,就不会太过轻忽了。 苏小魅能文懂武,本就是下棋高手,宋应天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败在他俩教出来的徒弟上,他也算没太丢脸面。 他好笑的瞅着她,指责道:“你师从这两位棋艺高手,却瞒着不说,这算作弊吧?” “我可也让你先落子啦。”她脸微红,试图将书和手一起从他手心下抽回,可他却忽然收紧了手,轻握住她小手。 她抬起眼,就见他不说话,只直勾勾的瞧著她,本不觉怎么的冬冬,被他一双黑眼这样一直看、一直看,看得一颗心噗通噗通的直跳。 刹那间,只觉脸红耳热,冬冬不禁道:“你要觉不公,咱们再下过好了。” 覆握著她手的男人,黑眸深沉,一句不吭。 无端端的,被他握住的地方,渐渐像火烧一般的烫,那热烫酥麻软痒像浸到骨子里似的,然后缓缓往上爬啊爬的,爬到了心头上,教她脸更红,心也烧烫。 “那……你想如何?”她武器问,却觉得声像发不出来似的。 他瞧著她,像要瞧进她心底那样的瞧著。 她莫名觉得口干舌燥,想移开视线,却不知怎的,怎样也无法挪开,无法不看他,正当她觉得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时,他却突然松了手。 “罢了,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说,笑著说,可他垂下了眼,没再瞧著她。 他那灼人的视线一多开,她方能喘过气来,然后才晓得自己不知何时,竟屏住了气息。 然后,他站了起来。 “你要回去了?”这一句,她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当然是要回去了,都快子时了呢。 话一出,他往门口行去的身子一顿,她整个人也一慌,忙垂下了眼,可热烫的脸与耳,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也是,都这么晚了,我光顾著下棋,没注意呢。”她匆匆绕过他上前替他开门,叨絮的道:“你明早还得做生意呢,快些回去睡饱点。” 他来到她身边时,她仍垂着眼,以为他会就这么走出去,他却在她身前站定。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吐息迎面。 他在说话,她应该要抬头,可不知怎,却不敢。 她装没注意,侧身将门拉得更开,等著他跨出门槛。 他没有动,可她知他正低头瞧著她。 有那么一会儿,他与她就这样在门边站着,他站得那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他在等她抬头,他想要和她说话。 她舔着干涩的唇,还是不敢抬眼,未料他却伸出手,轻触她的脸颊。 以往他教她念书写字时,他要她看他说话,总也这般,可这回,不知怎,他的手指感觉像火炭一般。 像被烫著似的,她微微一颤,轻缩。 他没再碰她,大手停在半空。 瞧著他动也不动的双脚,看著他在她颊旁握成拳却未收回的大手,忽然间,她晓得她若不抬头,他是不会走的。 她不安的握紧了门板,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很久以前,他只高她半个头,可多年来,他像竹子一般的抽高拉长,如今她的脑袋也只到他宽阔结实的肩头而已。 当她昂首,果然见他垂眼看著她。 微弱的烛火,映照著他英挺的脸庞,在他深黑的眸中,微亮。 见她抬头了,他瞧著她,缓缓开口:“晚了,你早些睡,别整夜就著那烛火看书,很耗眼的。” 本以为他会对她忽略他的行径说些什么,没料他竟只是交代这个,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口紧缩。 然后,像是情不自禁般,他松开了拳,以指背轻触她的脸。 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只见他凝望著她,张嘴缓声说:“雷冬冬……你永远永远……都不需要怕我……” 她愣看著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 “我不怕你。”她告诉他,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怕他了。 闻言,他搁在她颊上的手一停,一双黑眸不知怎,竟更暗了,深黑得像要让人跌进去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他似乎靠得更近,可下一刹那,他却退了开,笑著道:“不怕,那就好。” 他笑著说,垂眼笑著说,然后缩手退了开,转身踏过门槛,走了出去。 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不知怎,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不禁伸手压著乱跳的心口。 “把门关好。”他出了门又回首交代。 她看著他深黑的眼,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到头来,也只能将门密实关上,再上了闩。 整个世界,像是再次只剩下她一个。 她将额头抵在门板上,闭上了眼,吐出了屏住的气,却仍能看见他那双漆黑的眼在眼前,感觉他的手在颊上,感觉胸中的心,因此还狂乱的跳。 奇怪的是,虽然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她依然知道他还在门外,就在门外瞧着,深吸口气,冬冬睁开眼转过身,走到桌边,洗了手脚,然后吹熄了烛火。 明月在高窗外微微的亮。 她抱著那本他送来的书册,坐在床畔,等著。 那飘散在空气中的墨香,缓缓淡去。 她知,他走了,已经离开。 然后,她才抱著那册书,在床上躺下。 新印的书,还嗅得到墨香,但那墨香没他身上那般浓,别人家的少爷,双手多是细皮嫩肉,可易远的不是。 过去六年,她从他不经意的言谈中,发现他并不是那种总站在旁边光出一张嘴的大少爷,纸坊书楼真要忙起来时,他总会卷起衣袖领头做事。 那些日子,他的衣总也会沾上黑墨,偶尔额角上也会沾着。 是以,他身上总有墨的味道,纸的香…… 抱着那册书,她闭上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偷看它,她也怕伤眼。 黑夜悄悄将她包围,她缓缓沉入梦乡,想着。 伤了眼……就瞧不着了…… 瞧不着……他说啥了…… 第十二章 秋收,总是忙。 易家没田,不需收获,可一忙,忙着赶在入冬前将纸晾干,把书印好。 入冬前,来收纸买书的人总是特别多。 冬日啊,不需忙活,可雪一下,那是人人都得待在屋里头闲著,闲待著不如读书好。 是以,入冬前,纸坊书楼的生意那是门庭若市,从早到晚都挤得水泄不通,没得让人喘口气。 “苏爷,怎有空来啊?” 好不容易挤进易家纸坊的店门内,苏小魅被人群是挤得脸都快贴门板上了,幸好最终给他逮著了一伙计,忙将他拉到身前。 “堂里的药纸快见底了,我来取纸,你家少爷呢?怎没瞧见他人?” “在后头工坊里呢,我给您带路。” “不用了,我知道路,你忙你的吧。”苏小魅笑著拍了拍他肩,硬是凭著过人的高大身材,挤过人群,钻出了后门。 门后是个挑高的四面大仓房,两层楼高的四面边墙,从上到下全是一格格长长的抽屉,每一格抽屉里皆堆了各式各样不同的纸,有些红、有些黑、有些白、有些绿,有些泛著银,有些还洒著金。 十来位青衣小仆在高梯上,上上下下的奔走,忙著把前头客人叫的货取下,马不停蹄的往前送,瞧见他,人人都停下了动作,开口招呼一句。 “苏爷好。” “好好,忙你们的。”他笑著摆摆手,自个儿穿过这大房,直往更深的二进房里走去。 仓房后,是以宽大的院子,然后才是易家造纸的工坊。 易家工坊,分好几个房,这第一件还没进门就觉热烘,进门后能看见这屋里无端端砌了面方形大墙在屋里头。有几位小伙子正把格式的半湿纸张贴在那长长的三面白墙上,另有一些则正把其中已干的取下,绕到墙最尾端,便能看见那长墙内原是一火炉,一大汉正小心的顾著长墙里的炉火。 靠后门那儿,有几名年纪较轻的姑娘忙著将一旁已微湿的纸砖,拿铜镊一张张的揭开来,挂上一旁的长竹竿,好让小伙子拿去那火墙上焙干。 在过去一间,是一群汉子在十多具台木架前,身系粗厚麻绳,脚踩在那凸出来的长木上,他们整齐画一、默契十足,嘿哟、嘿哟有节奏的喊著,一起用身体的力量与重量,将那长木压低,然后将麻绳绑在一个像车轮,却没有边框一样的圆木上头,再一块儿合力转动那车轮,每当他们嘿哟一声,便用力拉著麻绳、踩著像车轮一样的圆木,圆木转一圈,麻绳就会将他们头上的长木给拉得更加下降,长木尾端下有一大石,大石下是木板,木板下就是被榨出水来的纸砖了,被夹紧的湿纸堆,教人这么一压,里头的水分就全给挤压出来。 汉子们之后的那间,是十来位大娘,正在好几池白浆似的水中,两人一组的摇动著一具又一具绷著竹帘的木框子,她们轻巧来回一摇一拉,便从水里捞推出一层白且薄的薄膜,然后再将那层白膜揭下,挪到一旁的湿纸堆一块儿叠放好。那些大娘瞧见他,笑著和他挥手,他也同她们挥挥手,便继续往下走去,一路又穿过了数间工坊,一间煮浆的、一间泡料的,每处坊里人们都忙碌的做著各自的工作。 然后,他又来到一大院,刚走到院里,他就看见前方那屋大门敞开,格窗也全被拉开,蒸腾的热气,不断的从门与窗内往外冒,走近一瞧,就将屋内前后两排各八具大灶,每具大灶上,都有冒著蒸腾热气的大铁锅。 那些铁锅大得能让几个大男人都一块儿扔进去熬煮,不过这锅当然不曾煮过人肉,倒是煮过无以计数的纸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从后头那儿把一桶又一桶被捣烂半湿的纸浆给倒进锅里,另外几个则拿著比人还要高的大勺站在铁锅旁的高梯上,搅拌锅里造纸的材料。 这活儿,最是辛苦,得一边顾著炉火,一边忍受热烫的蒸气袭身,一边搅拌锅里的材料。 后面那排的四具大锅拿来蒸皮料、四具大锅拿来蒸草料,中间虽然隔著两长型砖造拿来泡料的水池,可也降不了多少温度,只因水池前又是八具大锅,四具用来煮皮料的浆,四具则拿来熬煮草料的浆。 这十六具大锅可不是普通的大,若没两三把刷子,别说是拿勺子在其中搅拌了,要是一个不注意,掉进锅里都有可能。 要干这活,不只得用力气,还需要巧劲,更要耐得了热、受得了苦。 即便是秋末冬初的时节,这屋还是热得吓人,就甭提夏日了,这些年,易家纸坊里就常有人因为热到中暑而被送往应天堂。 可苏小魅一路走来,哪儿都没瞧见那易家大少爷,偏生就在这最累最苦的地头里见著了他。 那小子站在一大锅边上,就在蒸腾的白烟后,他身上没有绫罗绸缎,就只和旁人一般都是灰色的麻布粗裤,就连上身的衣都因太热而被他自个儿剥了下来,坦露著胸膛。 是以他刚猛一瞧,还真没瞧出是他。 不过再一细瞧,他立时将易远从中给认了出来。 这小子,毕竟还是练过武的,这些年也没虚掷掉,这马步扎得够稳,一身肌肉也够呛的,要是不认得他的人进来,八成以为他是哪家哪户的长工或武师呢。 “我的大少爷,你好端端不待前头店铺,做啥偏要跑这儿来干苦力、做粗活?” 听闻那笑语,易远猛地抬头,见来人是他,不禁露出微笑,不客气的扬声道:“姓苏的,秋收呢,你这么闲,还能跑我这儿来溜达,就不怕我一状告到白露那儿去?” “要去快去,你这小子别的不会,就爱告状,我这可就是为白露跑腿来的。”苏小魅双手抱胸的看著他下了高梯,笑说:“药堂包药的蜡纸没了,她说上个月同你订了一批货,你是赶出来了没有?” “白露订的纸是救命的纸,我哪敢拖?早早便上了蜡全做好了,在我房里搁著呢。”易远说着,朝一旁的小伙子喊著:“阿进,你来替我。” “没问题。”阿进听了,立时拔腿奔来,接过大勺,爬上大锅边忙活了。 易远带着苏小魅往后头继续走,又穿过了数间捣料、挑料、熬煮粗料的房舍。 出了那几间房,两人还遇见人一车车的送那造纸的湿料进来,他俩绕过那些板车,穿过另一门墙小院,这才远离了所有的喧嚣热闹,来到一僻静的小屋。 没有前头那般闷热,这小院小屋清净许多,院内还种植了些许花草树木,让人一进来就不觉松了口气。 易远领着苏小魅穿过小院,上了木廊,推门走进屋里,从角落书堆旁抽出了三大木箱搁桌案上。 “你瞧瞧这批货成不成?”说著,他替自己和这姓苏的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大口解渴。 苏小魅打开木箱,只见里头全是一张张已经裁好的蜡纸,那些蜡纸有大有小,全分门别类的整理得好好的。 “小子,你好样的。”苏小魅看著那些蜡纸,笑著说:“难怪白露老和你订纸哪。” 易远拿起挂在屏风上的布巾,擦去身上的汗,噙着笑说:“那是她不嫌弃。” 苏小魅点了货,把木箱全都合上,瞧易远把擦过的布巾随手又给挂回屏风上,这才发现他这房里到处都是穿过的衣、擦过的布巾,而墙角柜子里和桌案上的书早因为过多而满了出来,散落得到处都是,就连睡觉的铺盖都还搁在地上皱成一团,完全没收呢,教他不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哇,你这小子也太夸张了,瞧你满屋子乱的,像个猪窝似的,我知道这时节纸坊生意向来忙,可你该不会天天都睡这儿吧?你娘知道你这儿乱成这样吗?” “娘早不管事了,她半年也没来纸坊一回。”他好笑的说:“你以为我想这么乱,我没空收拾啊。” 苏小魅看不过去,随手就替这徒弟收拾起来,捡拾那丢了满地的臭衣裳,再把书册全往旁堆,说:“大少爷,你没空收拾,可有丫鬟啊,怎不唤个丫鬟来整理一下?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你这儿遭贼了呢。” “丫鬟也没空啊。”他苦笑跟著收拾,说:“你没瞧见前头的景况吗?咱们坊里能用的人全都用上了,岳州城那儿书楼的生意更好,都挤到街上去了,最好这回是有人能抽得出空来。” 苏小魅听了不禁同情的看著他,笑道:“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二十有六了吧?干脆娶房媳妇进门帮你收拾算了。” 他闻言一顿,方轻笑答道:“媳妇?你以为媳妇满街都是,我出门就能随便捡一个回来吗?” “你娶媳妇需要出门吗你?”苏小魅停下收拾的动作,回首取笑他道:“易家少爷要娶媳妇,只要放个话出去,手一招,随便都有百八十个待嫁姑娘飞奔而来。” “敢情你当年娶到白姊姊那么好的媳妇就是这么干的?” “胡扯什么?那当然不是,白露是路上招就能有的吗?呿!当年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得她入门的。” 易远闻言跟著停下收拾的动作,好气又好笑的看著那蹲在他眼前的家伙说:“那不就得了,要这么简单就能娶到好媳妇,我早早将她娶过门了,需要等到现在吗?” 苏小魅挑起眉,瞅著他问:“所以这么多年来,你心底就没半个心仪的姑娘?” 易远一听,眼角忽地抽紧,突然站了起来,转移话题道:“我瞧咱们也别收了,反正收一收,过两天也一样会乱。” “不收?成啊。”苏小魅一瞧,把手上的衣服全扔一旁。 他闻言松了口气,却听那姓苏的走到他面前,嬉皮笑脸的开口道:“那你先把你心仪的姑娘是谁同我说说。” 易远愣看著他,扯著嘴角,回问:“我哪有啥心仪的姑娘?” “所以你没老大半夜跑去找谁私会?”苏小魅将双手往腰上一叉,冷眼瞅著他问:“也没成天跑去吃人家豆腐?” 这两句,教他哑口无言,浑身一僵。 他瞪著眼前这男人,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该死,敢情来拿纸是借口,这家伙是兴师问罪来的。 “谁和你说的?” 苏小魅浓眉一横,“你敢做,还怕人说吗?” 他脸一沉,握紧了拳。 瞧他脸色难看,苏小魅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也不是故意,她小时救过你一命,你要还她情,想多关照她,这不是不可以,可这城也就这么大,你觉得你老去找她,会没人见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话多难听。” 他抿著唇,深吸口气,澄清道:“我们俩没什么,我只是偶尔去看看她。” “你是个男的,还是个少爷,也许你觉得这没什么,但看在旁人眼里,那就很有什么了,我们男人没什么名节要顾,可女人就不一样了,她耳朵已经听不见了,若清誉也毁了,她还嫁得出去吗?” 他喉一紧,只粗声辩道:“我不认为冬冬想过要嫁。” “那是你不认为。”苏小魅瞧著他,淡淡道:“她要不要嫁,得她自己选,不是让人逼得没得选。” “我没那个意思。”他著恼的看著眼前的男人,道:“我只是——” 第十三章 “你只是以为她耳朵听不见,不可能有人要,是吧?”苏小魅没好气的指出这混小子的心思,呿道:“她有没有人要,是你说了算吗?” “我没这么说。”他恼怒的道:“我们是朋友。” “朋友?”苏小魅瞧著这自以为是的家伙,轻笑:“我告诉你,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只是朋友。就算你当她是朋友好了,她当你就只是朋友吗?你确定她没有因为你的过度殷勤探望而有所误会?” “冬冬不是那种会自作多情的人。”他冷声辩解著。 苏小魅瞧著他,只问:“是不会还是不敢?” 他哑口。 “你是易家大少爷,她只是个卖豆腐的,就算真的不小心动了心,用了情,能奢望吗?敢奢望吗?”苏小魅笑笑的道:“你知她不敢,所以你去找她,故意去找她,你知冬冬自觉欠你教她识字的人情,不会赶你,所以你便把她那儿当逃避的去处。” 眼前的男人,话是笑著说的,眼却是冷的。 恍如深冬里的子夜那般冷。 简单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像桶冷水,硬生生泼到他身上,教他万分狼狈。 他想为自己辩驳,可姓苏的说对了一件事。 他是故意的。 或许一开始,他并非故意,可到了后来…… 过去这些年,他确实越来越故意,故意在深夜去找她,故意在她那儿逗留不去,故意的让她习惯他的存在。 所以他紧闭著唇,一声不吭。 苏小魅知自己说中,只笑著再道:“我看你这小王八蛋,从来也只在晚上去找过她,对吧?改明儿个,你早上自个儿去瞧瞧,睁大了你的贼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给我瞧清楚些,瞧瞧雷冬冬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瞧瞧是不是真的没人肯要她。” 什么意思? 他一怔,只瞧那男人已轻松扛起那三大木箱的蜡纸往外走去。 “最好冬冬是对你没意思,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若真是这样,你以后白天去买买豆腐可以,天黑了就少往她那儿走动,省得旁人对她说三道四的,一个弄不好,非但坏了人家姻缘,可也是会让她连生意都没得做的。你是生意人,你应该懂得什么叫人言可畏,别等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才来后悔。” 苏小魅叨念一串,临到门口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那个脸色苍白的小王八蛋,道:“对了,小子,你可别四处去和人说你是我徒弟,你这屋里乱成这样,传出去变成我没教好,他奶奶的还怪丢人的。” 然后,他就吹著口哨走出门去了。 易远杵在原地,听得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 被姓苏的这么训一顿,心里不知怎,又气又闷别扭得很。 什么叫她若是没对他动心,是她命好?他条件是有多差?对他心动有啥不好?而且什么又叫没动心就是她八成心里有人,冬冬心里会有什么人? 话说回来,她心里真的有人吗? 这念头,教胸口猛地一慌。 他拧著眉,满心不悦的压下那慌,抿唇想著。 她要有喜欢的人,那不早同他说了?还任他这般来去? 还是她真的……对他动了心? 心口,莫名怦然,无端想起前些天夜里,她同他下棋,他握住了她手…… 那时,她试图抽手,可没真的抽回,她也让他握著。 那夜,她没在抽手,是因为怕呢?还是因为喜? 恍惚中,掌心里似还残留著她小手的温度。 深深的,他吸了口气,拧眉垂眼将拳紧握。 她想过要嫁人吗?可曾想过? 忘了,第一眼见她,究竟是何时。 他与她生活在同一座城里,可这城里的孩子何其多,人都识得他易远,他却不一定认得旁人。 但是,他却清楚记得,是何时开始对她动心。 当时,为了教她识字,他常去找她。 刚教她识字的那一年,他还有些怕人见著,怕人知道他同她这小傻瓜老腻在一块儿。 毕竟,他可是小霸王呢,若是被人发现他老喜欢成天和她这么个嫩呆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像什么样?届时那些总视他为头头,当他是老大的朋友们不笑话他才怪。 所以,他才总在人前避著她,在人后才来找她。 说实话,他心里隐约也知这样不好,可那时他好面子,只顾著同伴的眼光,没去多想她若知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那时,他还当自己是个少爷,是这城里的小霸王。 那时,他还觉她不过是一耳有残疾,万分可怜的小姑娘。 那时,他还以为比她高尚,以为他愿意教她识字,是她的荣幸、她的好运。 他既是帮了她,那人前装没见著,那又如何? 他告诉自己这没啥不对,他可也有他的颜面、有他的名声要顾及。 可是,和她相处久了,他慢慢发现自个儿其实喜欢和她一起,胜过喜欢与同伴一起骑马出猎,一起上街胡闹,他喜欢和她聊天斗嘴,喜欢看她从石头上笑翻过去,喜欢教她如何发音、怎样写字,身子光是和她待在一起看书,他心情就会变好。 十岁时,她还如孩子一般,可三年过去,她渐渐出落成一水灵灵的姑娘。 他十六那年,年少气正盛,虽然已经沉稳了些,却也依然还好面子。 那一天,他推不掉同伴的邀,和城里几间商家的少爷们,一块儿上馆子吃饭。 说是吃饭,其实是喝酒,几位少爷半大不小,在家被管得严,上馆子可没人敢管,更何况,他这易家少爷也在场,城里各家饭馆哪个敢不看他这脸面?敢不替他上酒? 那会儿,他其实心底知道,这才是他们硬要找他一块儿出门的主因。 他不是不介意,可长那么大,他早清楚身为易家少爷,人对他皆有所求。 这身份方便,可也扰人。 事实上,是越来越扰人。 儿时,大伙儿玩在一块儿,那是没多少是非,虽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张胆,可年岁越大,那些图求,却渐渐越发鲜明。人对他好,背后都有其求,只是有的做的高明,有的就显粗俗,藏不住那贪、那求。 瞧着同伴们在酒楼饭馆里喧嚣著,对窗外楼下街上往来的姑娘评头论足,对桌上菜肴挑三捡四,对著他阿谀奉承、逢迎拍马—— 他喝了两杯酒,忽然只觉腻味了、无趣了,起身说要走,大伙儿一怔,纷要他再留,他却只觉得懒,没再多说便起身下楼,明明觉得他扫了兴头,那些人还是跟屁虫似的跟了上来。 “易少,怎啦?是吃的不合你口味?还是喝的酒太劣?” “那是酒吗?是醋吧?没关系,易少,这儿酒不好,我知一间酒楼,在城西,咱们换个地头再续——” “你们自个儿去吧,我没兴趣了。”他懒懒的说著,下了楼,才刚踏出门槛,就见冬冬捧着三板的扳豆腐,站在她家的驴车旁,他愣了一下,不觉停下脚步。 她捧着扳豆腐转身,一回身便看见了他。 见了他,她小小的嘴儿弯弯,大大的眼儿也弯弯,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捧着豆腐快步朝他走来。 “怎么啦?易少?怎么停了下来?哇,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他闻言一僵,只见她已踏上了客栈的石阶,几乎在同时,他身后的人跨出了门槛,而他清楚知道,她很高兴看见他,她想和他打招呼。 “咦?这不是雷家那豆腐脑袋吗?” “豆腐脑袋?啥豆腐脑袋?” “就市集街尾那,你没吃过吗?那家豆腐好,可惜这姑娘是傻的。” 另一个人也从门里挤了出来,看见她不禁好奇的开口问:“易少,你识得这小傻瓜啊?” 瞧见旁人,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但是他却刻意的侧身挪开了身子,粗声道:“不识得,你没看人送货吗?别挡著人路。” 她瞧著他,一瞬间,小小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甜美开心的笑容也像在刹那间冻结了一般。 他僵站著,她也一般。 然后,她张开嘴,小心的维持著脸上的笑,用那沙哑又怪异的腔调说:“谢谢易少。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他愣住,只见她将豆腐捧得更高,笑著说:“一扳豆腐三文钱。” 其中一跟屁虫一个大步跨了过来,对著她猛挥手:“去去去,不买不买,你这傻蛋,没看到咱们正要出去吗?少在这儿挡路,真碍眼。” “她就傻啊,不然怎会挡在门口呢?你没看易少都侧身要让她过了。” “等等,你不买,我想买啊,雷家豆腐多好吃啊。”另一个跟屁虫把前几个给挤了开,醉醺醺的朝她比著两根指头,说:“喂,你,给我两板,两扳豆腐你懂吗?两板——啊,算了算了,我看你也搞不清楚,全给我就好,我带到下一家酒楼,要厨子煮给我吃。” 说著,他一把将三扳豆腐都从她手中抢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九文钱给她。 冬冬伸手去接,那家伙却因为喝醉了,没等她手到就松了抓钱的手,把钱叮叮咚咚全给掉在地上,滚得大老远去。 “啊,掉了。你自个儿捡一下好啦。” 冬冬一愣,却仍是不气不恼的回身走下石阶,蹲了下来捡拾那滚到大街上的几文钱。 那喝醉的小少爷见了,还下了阶朝她喊道:“喂,是九文钱,你可别捡了九颗石子起来啊,哈哈哈哈——” 几个少爷听了,哄笑出声。 易远看著她蹲在街上捡钱的身影,听著同伴们可恶的笑声,忽然间,莫名的罪恶感与羞愧上了心头。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瞧瞧和他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是啊,他们都是少爷。 可除了花天酒地,欺侮弱小,惹是生非,他们还会些什么? 忽然间,眼前每张喝得醺醉泛红的脸,瞧来都丑陋。 好丑陋。 可最丑陋的,是他。 人都对他有所求,只她没有。 所以,更显她好。 冬冬救他之前,他不曾对她好过,就只是认得,只是知道她傻,人欺了她,他虽不觉欺一个傻子有啥乐趣,却也不曾插手拦阻,那不关他事,不需他管。 可是她却依然对他伸出了援手。 她帮他,无所求,也不求。 谢谢易少。 即便明知他装作不识得她,即使他伤了她的心,她还帮著他顾面子。 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她笑著,帮他圆谎,可耻的谎,可恶的谎—— 心口一热,没再多想,他大步上前,来到大街她身边蹲下,替她捡拾其他几文钱。 瞧见他的身影,她一愣,抬起头,呆看著他。 他凝望著她,把那几文钱搁到她手心里,和那几枚铜板放在一起,开口道歉:“对不起。” 她惊讶的看著他,那乌黑的大眼里,瞬间盈满了水光,可再一次的,她眼儿弯弯,嘴角也弯弯,露出好甜好甜,如沐春风的笑。 那一刹,他的心,大大力的跳动了一下。 是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他才晓得,他喜欢她,真的喜欢,不只朋友那般。 心,怦怦然的跳,跳得又急又快。 他要再同她说话,身旁却有高大黑影笼罩,他抬首只见她爹。 冬冬瞧见爹,飞快站了起来。 第十四章 “怎么回事?”男人垂首问。 “少爷们同我买了豆腐,钱掉了,易少帮我捡了起来。”冬冬仰头答。 男人闻言,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客气却冷淡的道:“谢谢易少。” 易远站起身才要说话,那男人却装没看到,牵握起冬冬的手,走回驴车去了。 冬冬上了车,临走前回过头,小脸微红,怯怯的笑著,偷偷和他挥了两下手。 他抬起手也挥了两下,只见客栈酒楼前,那些跟屁虫愣看著他。 他冷眼瞧著他们,清楚知道,他们从来也就不曾真当他是朋友,他是个蠢蛋才会因为这些人的观感而冷落她。 他招呼一声不打,转身就走了。 那日,他本想再去找她,谁知回到家才发现娘在坊里昏倒了,大夫来看,说她操劳过度,须得休养生息。 混乱之中,他被赶鸭子上架的接手了家业。 那几个月,他忙到昏天暗地,不知年月,可越是忙,总越想见她。 但他抽不出空,常常一日忙完了,他终有空去到她家时,已是三更半夜,他把书搁在门口,知她会晓得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深夜,抑或清晨? 他其实不知那时到底多晚,还是多早,只知天仍深黑,他倦累已极,可依然拿著包好的新书来到雷家,却见她爹已打开了门,点亮了灯,站在那里。 等他。 他从没想过竟会遇见这男人,一时间,有些忐忑,可仍硬着头皮走上前。 “雷叔。” “易少,这么晚,有事吗?” 男人因要工作,已卷起了衣袖,肩上挂著一长条白布,黝黑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只用那双淡漠的眼看着他,可这人言语虽然客气,却没一般人见到他时,会有的怯懦与谦卑,反倒是他自个儿,也不知为何,被这么一问,莫名紧张。 身为易家少爷,他少有紧张时候,可这回,却无端汗湿了手掌。 该死,不过是个卖豆腐的,他还怕了他吗? 一时间,有些不甘,他挺直背脊,直视著眼前这高大的男人。 “我来送书。”他将手中拿油纸包好的书,提拉起来。“给冬冬的。” 男人垂眼瞧著那油纸包,然后缓缓将视线往上拉到了他脸上,可却半晌也没伸出手,只平淡开口。 “易少客气了,小女近年已从少爷那儿收了不少书,多到她床头都搁不下了。这书,也是要钱的,易少还是自个儿将书收着,小女将来若想看书,自会攒钱去买。” “这是送她的,我又没要收钱。”他微恼,拧起了眉:“我又不差这几文钱。” “几文钱,那也是钱。”男人仍没抬手收书,只冷冷的看著他,道:“易少对小女好,雷某自是知道,可易少的好,小女受不起。” “你什么意思?”他脸一沉,垂下手,冷声质问。 既然他问了,男人干脆把话说清楚:“小女只会卖豆腐,也只须白豆腐,不需再更多字。” “识字有啥不好?”易远愤愤不平的问。 “懂得多了,就会想要更多,无法安于现状,可小女耳有残疾,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她若懂得太多,只会徒增此生痛苦,与其痛苦一生,还不如傻一些、笨一些,安安稳稳、平平顺顺的过日子就好。” 闻言,他真的怒了,冲口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保她一生!让她今生今世都开心平安!” “保她一生?”男人不喜不怒,只看著他问:“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易家的少爷!” 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震震回荡在黑夜中。 听到这句话,旁的人都要信服了,可偏生男人只双手抱胸,一脸冷漠的垂眼瞧著他,冷声道。 “是,你是易家少爷,所以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爹留的,你娘给的。易家是家大业大,那是因为你祖上庇荫,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再多的万贯家财,也会有用光的时候,再好的生意,也终有垮掉的一天。从小到大,你亲手攒过一文钱吗?如果哪天易家生意垮了,你自个儿都顾不过来,还能保冬冬一生一世吗?” 这席话,如一桶冷水,当头就泼上他脸,教易远脸色不变,可偏偏这男人说得有理,这些日子接手了家业,他确实察觉到自己的不足,虽然他读过书、练过武,可他发现他和那些纨绔子弟其实没什么不同,他们全都对自个儿家里的生意不通不熟,都只是会从家里拿钱挥霍,没用的败家子、二世祖。 而且,非但合作的商家这般想,就连他底下的人,也都这样认为,只是他们碍于易家权势,从来不敢真讲出来。 被人这样不留情面、赤裸裸的当面点出来,那还是头一遭。 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 直视著眼前的男人,他握紧了拳,愤懑的道:“你怎知易家不会在我手中更加兴盛?不过就是钱,我若想攒,还怕不手到擒来!” “若然如此,届时你若想用自己攒的钱送小女多少书,雷某都不会拦著、不会挡著。”男人冷冷瞧著他,说:“在此之前,我想易少就先请回吧。” 他紧抿著唇,额冒青筋的怒瞪著这姓雷的,双拳握得死紧。 男人朝前平伸出手,掌心向上,摆出请回的手势。 易远长这么大,哪吃过这种闭门羹,他气得紧抓著那包裹掉头就走,一路咬牙切齿的走了几间屋,想想又恼火的转身快步走回来。 那男人已回屋开始推那磨黄豆的石磨,看见他,黑脸一沉又走出来,他等那男人跨过门槛,就见那包裹再递伸过去,冷着脸说:“冬冬等着本新书等很久了,我答应过要送她的,我都已经拿来了,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扔沟里去!” 男人盯著他半晌,还是不动。 他怒瞪著那家伙,只道:“你看著,我易远终有一天会在岳州城起楼,我若做不到,绝不会再来这!可我若做到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冲动的说了自己的要求。 姓雷的眉一挑,用那双沉沉的黑眼盯着他,盯到他觉得自己头脸耳手都热了起来,然后姓雷的大笑出声,笑得他又气又恼,几乎想冲上前去痛揍这男人一顿,但那男人笑著笑著,一张嘴却越来越大。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惊怒的看著那男人,却见男人狂笑不停的嘴,大到将他整个世界都吞没。 你动作太慢了、太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远在暗夜中睁开了眼,只觉全身被冷汗浸湿。 心,跳得飞快,快得都痛了起来。 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纸窗外,透进些许微光。 一夜,将尽。 屋子里很静很静,可恍惚中,他却仿佛能听见梦里那男人的笑。 他从被褥中爬坐起身,抬手抹著倦累的脸,明明睡了一夜,却像是不曾休息过似的。 该死。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那个男人了。 都是因为那姓苏的,才害他梦到了那件事,还将他的记忆扭曲成那个样子。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将手拿开,曲起一膝坐在被褥中,看著一室的混乱。 那一夜,她爹其实答应了他,那男人把书接过去了,默认了他的要求。 虽然一开始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想那么说,可是等说出了口,他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的。当男人沉默接过书之后,他心里既紧张又高兴,回到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眠到天亮。 他知道要在岳州城起楼是大话,他就算能做到,也得花上许久,可他发誓他会做到,一定会做到。 他会让她一辈子都能自由的看书,都能那样开心的笑。 为了能在岳州城起楼,他花了比别人还要更多的时间钻营家业,他很快就发现在造纸这一行,他虽因为从小多少有接触过,懂得点皮毛,但真要深说起来,其实他根本和外行人差不多。 李总管带著他去谈生意时,他总像个人偶,那是摆著好看,只须坐著,不用说,因为说了就会让人知道他啥事也不懂。 他清楚若要不再被人笑话,就得真的了解他卖的是什么,了解造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以打第二日起,他便搬来坊里这儿住,什么活儿也都亲自下去做,废寝忘食的钻研各式的造纸方法,想尽办法让一家名声更远、生意更旺。 他没想到,后来他真的从家业中做出了兴趣。 他更没想到,那男人竟然没等到看他起楼,无法实现他答应过的承诺。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缓缓将那口气吐了出来,试图将那积压在胸中的郁闷也一并吐出。 寒冻的空气,他吐出的没一口气,都化成氤氲的白烟。 可胸中,却还是闷,仍像是被压了千斤重的大石那般沉。 那些年,他一直忍著不去看她、不去找她,只尽力去实现起楼的誓言。 他想让人看看他易远不是只会败家的二世祖,让她爹看看,他可也是有能力成大事、起大业的人。 起楼的那一年,乍闻她爹已走,他惊诧万分,那日在街上遇见她,他真是忍不住了,方去找了她。 可真去到她家门口,他才晓得为什么她爹要挡著他、拦著他,四年了,他守著自己的承诺,可她知道啥?她啥也不知,那男人不喜欢他,绝不会主动同她提起那件事,如今死无对证,他怎么说也没用。 更何况,四年了,这四年他见过许多事,遇到许多事,也清楚当年那夜,有大半原因其实他就是一口气吞不下去,恼人都瞧不起他,恼她爹那样挡著他,所以才会说那话。 再说,这些年,她定也受了许多苦,他忙著他自个儿的事,一会也没帮过她,连她爹走了,他也是过了几个月听人说才晓得。 说好听他忙著自家生意有部分是为她,说实话他确实对那事也不是听确定,也开始感到怀疑。 四年,可以发生许多事,也可以改变许多事。 所以她爹才拦著、才挡著,那男人知道她还小,而他还太年轻,事情一拖久,什么事都会发生。 醉醺醺的坐在她家门口,他想得头疼,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来,为的到底是她呢?还就只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想著想著,因为太累又酒醉,他就睡著了。 酒醒之后,他发现自己在她爹床榻上,当他瞧见她时,他知道他不会要她实现她爹所答应的事。 她爹的想法,或许不是全对的,可在商场里打滚过一阵后,他能了解那男人为何会希望她不要识字,别去贪求,平安顺心过一生就好。 而他与她是朋友,太累还想与她做朋友。 所以,他对那事不再介意,也不曾去提。 后来,他时不时去找她、去看看她,一来是因为他关心她,不想再被她死去的爹所摆布,二来是因为她很好相处,她那儿总是没有别人,她有一手好厨艺,随时都能弄出一桌好菜。 而且,不知何故,或许是因为她家的灶几乎没有熄过,她那儿总是非常温暖,她给人的感觉也很温暖。 他不想说话时,她不会吵他,一本书就可以让她开心的在旁就著烛火读上半天;他若要想找人谈天时,她必定会兴致勃勃的看着他。 第十五章 面对她是如此轻松又自然的事。 当他察觉时,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那间小屋,总不由自主的走到她门前,去找她,去看她,去同她说话。 许多年前,当她救了他一命,当他教她读书写字时,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最懂他的人。 可是,她真的是。 打出娘胎,他就是少爷,去哪都有人前呼后拥,可他心里明白,没人是真的服他、懂他、想了解他,就连他娘,也只在有求于他时,才会主动来找他。 她是第一个真心对他且毫无所求的人。 不是因为他有钱,不是因为他是谁,只是因为他是他。 她一直知道他真实的样子,所以在她面前,他从不需要摆著脸,不需要装作精明,不需要逢场作戏,他开心就开心,不爽就不爽,不需有任何负担,因为她不介意。 她从来不曾介意他当年的疏离,不曾介意他突然的造访,她总是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在他开心时同他一起开心,在他烦忧时赏他一碗甜汤,在他不想面对家里那些人时,让他待在她那儿歇息…… 六年了,他起楼之后,眨眼六年又过去。 经过这些年,他这才慢了八百拍的发现,早在十六岁那年,他就丢失了心。 起初他没想那么多,就只当她是朋友,等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时,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去这六年,因为他把她当成朋友,她就把他也搁在朋友这个位置上。 他不敢告诉她,怕她没那个心,反而从此对他有了隔阂,将他挡在门外。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同她下棋,她终于像是对他有些感觉。 说不得,她对他,也是有心的。 心口,再次怦然。 可苏小魅的话,蓦然又起。 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 这话教他恼得抿唇拧眉,就连心也揪得死紧,胸口再次积累郁气。 瞧著一室杂乱,忽然之间,他再也坐不住,猛地掀被起身,随便抓了件衣物套上,系紧了腰带,穿上鞋袜就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仍是暗,但远处天际已泛著鱼肚白。 迎面而来的风是冷的,冷到刺骨,但那凛冽冷风虽让他打了个寒颤,却没教他打退堂鼓。 他一路朝外直走到清冷空寂的大街上,然后转了个弯,往雷家豆腐店的低头走去。 深秋的清晨,冷得教人牙打颤。 可天才亮,街市上就人来人往。 雷家豆腐店的店招一早就挂在旗竿上,迎风飞扬著。 搁在店门外的蒸笼冒著温暖又香甜的白烟,与飞扬的旗招一起招来客人。 店前简单只放了两张矮桌,虽是天才刚亮,两张桌旁就都已坐满了人,旁边还有不少人或站或蹲的就吃了起来,人人一手捧著碗豆浆,一手抓著个馒头吃著喝著。 可即便如此,还有人陆续走来,不一会儿就在店门窗口前排起了队伍。 “姑娘,来碗豆浆,三两馒头带走。” “冬冬,我要一蛋饼、一豆浆,一会儿我吃完给我两板豆腐啊,再来个一两豆皮。” “我要二两卤豆干,二两炸豆腐丁,一板豆腐,然后这陶锅给我装满豆浆,家里人等著吃喝呢。” “我也要二两卤豆干,还有这卤豆腐,来个三两。我说冬冬,还是你这儿的卤豆腐香啊,是放了啥啊?我到城里馆子吃都没你这儿的香呢。” “什么?” “豆、腐、香、啊——你搁了啥啊?”男人拉长了语调,边比手画脚。 “我啥没搁,就放了自个儿酿的酱油而已。” “你这酱油卖不卖啊?” “她卖豆腐都忙不过来了,要再卖酱油,更是忙得没手了,到时咱们还吃得上早点吗?去去去,你这杀猪的,出啥瞎主意,快回去你摊上,有人等著买猪肉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了出来。 那说话的男人把这杀猪的往旁一推,挤上了前来,对著她笑道:“冬冬,别理这杀猪的,给我来碗豆腐脑吧。” 边说,他不忘边指指窗口下方搁著的木牌,再比了个一,跟著再点著另一块写著蛋饼的木牌子,也比了个一,说:“这蛋饼也来一份。” 雷冬冬手脚俐落的替他装了碗豆腐脑,再替他煎了份蛋饼。 那人领了自个儿的早点,到一旁吃去了,后一个排队的人上来,是易家纸坊里刻雕版的老师傅。 冬冬一瞧见他,不待他说,便笑著道:“老样子,一肉饼,一碗加蛋的甜豆浆,对吗?” 老师傅点点头,笑著说:“对,我去找个位子坐先。” “肉饼先给您,我一会儿帮您送去。” 冬冬将肉饼放盘子里给老师傅,一边舀了一碗热烫烫的甜豆浆,在里头打了颗生蛋。 老师傅拿著肉饼转身,满座的桌子立即有人起身让位,那让位的也是易家纸坊的人。 冬冬做好了甜豆浆,特别给老师傅送过去,待她回到窗口,一抬头却见站前头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个家伙,那个从来不在早晨出现的男人。 她一愣,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目瞪口呆的呆看著他。 男人瞧著她那傻样,只开口道:“一碗豆浆,一馒头夹蛋。” 她还愣著,小嘴微张的瞪著这易家少爷。 怎么,他早上来就这么奇怪? 易远眉微挑,张嘴问:“卖完了吗?” “啥?” “豆浆、馒头夹蛋。”他说。 冬冬眨了眨眼,然后猛地回过神来,小脸莫名暴红的迅速舀了一碗给他,“蛋要煎一下,一会儿给你。” 他端著那碗豆浆回身,满座的桌瞬间又站起数人要让位,他见了,开口道:“甭起来,我站著就行。” 闻言,大伙儿迟疑了一下,见少爷端著豆浆往旁一站,靠著墙就喝起豆浆来,这才缓缓落坐回去。 不过,无论是不是纸坊的人,店前每个人都忍不住抬眼偷瞧著他,纳闷这易家少爷为啥突然跑来这儿吃早点。 易家可是有厨子的啊。 一时间,雷家豆腐店前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冬冬煎好了蛋,拿了个热馒头掰开,将蛋塞进去,镇定的搁在一旁盘子上,给他送去。 “你这么早来做啥?”她悄声问。 “吃早点啊。”他接过手。 这回答让她有些无言以对,他说得也没错,她开门做生意,人人都可以来吃早点,可这些年他就从来没一大早来过啊。 冬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啥,旁边又一群人好奇的在瞧著,她只能闭上了嘴,转身回头继续去忙。 可他人在这儿,站著喝豆浆、啃馒头,让那些纸坊的人全都坐立难安,不一会儿,除了那老师傅,其他人全迅速将食物塞下肚,飞快付了钱就拍拍屁股去上工,没两下她店门前就空了大半。 见没人站著了,他这才端著那碗豆浆到桌边空位坐著。 冬冬实在没法子对他视而不见,三不五时就抬头瞧他一眼,怎样也想不透他为啥大清早跑来。纳闷归纳闷,她也拿他没办法,幸好少了纸坊的人,她还有一般的客,她忙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 易远安静的坐在位子上,喝著豆浆,啃著馒头。 他知道人人都在瞧他,可他却无法不去注意她。 晨光下,她忙虽忙,但却手脚俐落,神采奕奕。 虽然听不见声音,可她靠著那些写字的小木牌也依然能做生意,那上头除了字,还用蝇头小楷的毛笔画了小小的图案,画著她所卖的各样东西,那些豆腐、豆干、豆皮、豆包、包子、馒头、蛋饼、豆浆全画得活灵活现的,让不识字的人,也能一看就晓得那是啥。 方才他站在边上,就发现来这儿吃早饭买豆制品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的人,他都识得,因为有大半都是他坊里的人,而且有不少都像是老顾客。 她无论对谁都笑脸迎人,若是老人家她会将豆浆弄得没那么烫口才送上,若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她就挑大一点的馒头包子,若是遇见大娘来买豆制品,她就多送上几块卤豆干。 每个来这儿的人,都喜欢她。 他注意到,她还趁人不注意时,将一荷叶包起来的包裹给了一瘦巴巴、光著脚丫来买一馒头的孩子。 他有些好奇荷叶里头是啥,只听坐他对面的老师傅开了口。 “豆渣子饼。” 他愣了一下,只瞧老师傅抬眼瞧著他,淡淡说:“那孩子的爹死了,娘病了,他每天去帮人到收获过的田里捡掉落的稻谷,捡一麻袋子可以换一文钱,他就拿来买馒头给他娘吃。五粒馒头一文钱,他娘儿俩得撑五天,一粒馒头撑一天,雷姑娘知道了,就把豆渣子饼给他,说那豆渣子本来就是磨豆浆做豆腐剩的,不用钱。” “那他还买馒头?把钱省下来不挺好?”他挑眉问。 “孩子脾气臭,硬要给。”老师傅说:“雷姑娘当然就收了,可你瞧,她一会儿回店里,定会把那一文钱放那小碗里,而不是收在她搁钱的大碗中。” 老师傅话才说完呢,易远果然看见冬冬把那一文钱放到一小碗中。 “雷姑娘帮那孩子把钱收起来,有空买药熬了送去给那孩子的娘时,再一块儿把钱还给他娘,那孩子以为自个儿攒了钱给娘买馒头,所以他娘身体才好起来,不知是雷姑娘送的药汤起了效果呢。” 老师傅说著,道:“这姑娘啊,虽然听不见,又不是挺聪明,可她心顶好的。” 不自觉的,心情愉快了起来,让他嘴角微扬。 谁知下一刹,就听旁边人道:“是啊,她傻是傻了点,但手艺挺好,若不是我已经娶了媳妇,她年纪又大了点,说话有时又怪怪的,我定将她给娶过门。” “呿,就凭你,闪边去吧。”一位大娘听了,一屁股挤了过来,说:“年纪大又怎地?娶妻当娶贤啊,找个年轻的,二三十年后还不老给你看?要就得找她这种温柔娴淑又能干乖巧的。方才那杀猪的张力、前面布庄的明少,就连那在衙门当差的秋捕头,全都对她有意思。” 易远一听微愣,不由得又朝她瞧去,只听身边的人还在碎嘴。 “真的假的?秋捕头可是衙门里武功最好的,前些日子刚同苏爷一块儿破了案,听说之后会被提拔晋升到岳州刺史那儿当差呢。” “那当然是真,她声音怪又怎地?人家秋捕头前两年抓贼伤了耳,一只左耳也听不清,八成也不介意她说话怪,再说雷姑娘模样好,又不是天生耳聋,生的娃定也同她一般小嘴大眼睛。” 易远心头一沉,眉头不由得微拧,可旁边这些人,说起八卦来,那是早忘了别的。 “哟,瞧,说人人到。”那位多话的大娘压低了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大手指著街市上那骑马而来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去,包括易远。 只见那武功高强、前程似锦的男人,头戴捕头官帽,身穿著衙门官服,腰系方头大刀,骑著高头大马,来到了店门口,动作俐落的下了马,昂首阔步的朝雷冬冬走去,直到她店的窗口前才站定。 第十六章 “雷姑娘,早。” “秋捕头,早。”冬冬见到他,露出微笑,开口道:“老样子吗?” 易远见了,瞬间不知怎有些不爽。 虽然她对每个人都笑盈盈的,可不知是否是因为方才那些人的话,让他老觉她对这家伙笑得特别甜。 “是。”男人一颔首,回以微笑:“老样子。” 冬冬笑著说:“那你先去坐会儿,我一会儿弄好帮你送去。” “我自个儿来,你忙你的。” “那好,我就不招呼你了。”冬冬见客栈的厨子来拿豆腐了,就没再和他多说,领著厨子转身回屋去拿豆腐。 易远又是一愣。 怎么,她和这男人挺熟吗? 这念头才闪过,他就瞧见那姓秋的自己进屋舀了碗豆浆,又自己煎了蛋,做了蛋饼,再从蒸笼里拿了一颗热馒头,他甚至帮一位新来的客人也顺道舀了一锅豆浆,卖了一两豆皮。 “大捕头,今儿个不捉贼,改卖豆腐啦?”客人调侃著他。 那方头大耳的男人嘴角擒著笑,“去你的,雷姑娘忙,我顺手帮帮。” 看那官爷熟门熟路帮著卖豆腐又替著收钱找钱的模样,易远只觉一口气在胸口堵上了,万般的不是滋味,偏生旁边的人还在嚼舌根。 “瞧瞧,这还不是对雷姑娘有意思吗?都帮著做起生意来了。” “唉,那她要是真嫁了,该不会也跟著秋捕头一块儿去岳州吧?” “那是当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我看到时咱们要再想吃雷家的豆腐,那就得大老远到岳州去吃了。” “她若嫁了,那就不叫雷家豆腐,而要改叫秋家豆腐了。” “那她还是选杀猪的张力好了,这样近一些。” “呿!听你的咧!要我就选明少,做布庄少奶奶多好。” “哈,最好是轮得到三娘你选咧——” 听著同桌人的笑声,他面无表情的将最后一口豆浆喝完。 就在这时,冬冬同客栈厨子各自搬了十板豆腐出来,谁知厨子跨门槛时,一不小心踢了脚,整个人就往前扑,眼睁睁看著那十板豆腐飞腾上了天—— “唉呀!” “小心!” 店门前大伙儿惊呼出声,可下一瞬,只瞧两个男人,一个箭步上前,两人四手闪电般接下了那飞上了天的十板豆腐。 当他俩站定,四只手端著的木板上头的板豆腐,虽然兀自晃动不休,却全都完好无缺的待著。 两个男人不是别人,一是秋捕头,一是易家少爷,两人一左一右站门边,不动声色的打量著对方。 “好啊!好功夫!” 不知谁,猛地惊醒过来,喊了一声,大声鼓掌,众人尽皆跟著叫好,一块儿拍起手来。 “好厉害,还是秋捕头技高一筹啊。” “可易少爷身手也不赖。” “差了两板豆腐啊。” “给你一板,你接得住嘛你?他是少爷,哪能像秋捕头可是靠武吃饭的,这能比吗?” 听著那在掌声中夹杂的耳语,易远看著对方手上抢救下来的六板豆腐,心中涌现小小不爽,不过他可没傻得表现出来,只微笑道:“秋捕头身手真俊。” “易少您也不差。”秋捕头瞧著他说:“秋某还不知易少有如此高明功夫。” “差了。”他将手上的四板豆腐拿到客栈的板车上,笑著说:“差多了,我师父功夫差,又没教好,我这当徒儿的功夫自然是差多了。” 秋捕头只当他是客气,跟在他身后把手中的六板豆腐放上车。 没注意前面那两男人,冬冬一出门槛就放下手上的十板豆腐,忙问候那站在一旁,惊魂未定的客栈大厨。 “周叔,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老周抚著心口,道:“多亏易少及时扶了我一把,要不可摔坏我这老骨头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又上前来,把冬冬搁在桌上的那十板豆腐都搬上了车。 “谢谢易少,谢谢秋捕头。”老周快步跟上,在车旁弯腰连连道谢。 他俩都要他别谢了,老周才推著板车回客栈去。 见老周真的没事,冬冬松了口气,转回身就见那两个男人杵在她身后,她忙再道谢。 “谢谢,方才多亏你俩了。” “甭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秋捕头微笑道。 这一句,不知怎,听得多塞耳。 易远瞅著身旁那家伙,再瞧著跟前那冲著秋捕头面露感激、粉唇轻扬的冬冬,骨子里那臭脾气突地又冒了出来,张扬坏心的说。 “你真要谢,这顿早点就别算我钱了。” 此话一出,每个人都猛地转过头朝他看来。 啥?这易家多有钱,还缺顿早点吗? 再说哪有人随手帮个忙还主动厚著脸皮讨谢礼的? 冬冬更是微微一愣,不知他搞什么鬼,这家伙平常没那么小气的,虽然那夜同他玩笑说要算钱,可这些年他来找她时,时不时就会提著些鸡鸭鱼肉的过来,偏生今儿个却故意要她请客了? 该不会,他还恼那夜输了她棋的事吧? 这男人,还真爱记仇哪。 冬冬好笑的瞧著那小鼻子小眼睛的男人,也没多说啥,只道:“那是当然,今儿个两位爷的早点,都算冬冬的。” 易远听了,不客气的再道:“那就再来碗豆浆,三两肉包子、一个蛋饼。一会儿拿油纸帮我装二两豆干、二两卤豆皮,我好带回去吃。” 在场人全傻眼,旁边那秋捕头更是脸色一沉。 这易少也太小气了吧? “好,马上来。”冬冬知他是故意,只觉好笑,她没同他争辩,就只瞧著旁边那秋捕头,问:“秋捕头呢,想吃些啥吗?” 秋捕头对她露出微笑,“不用了,我原本的那些就够了。” 易远没等他说完,已迳自走回自个儿位子坐好。 秋捕头缓步走回自己座位,两人各自坐在不同桌,可本来坐易远对面的老师傅已经吃饱结帐去上工了,这下他们之间顿时没了遮挡,一抬眼便能瞧著对方。 冬冬很快的就把易远点的东西送了过来。 和他同桌的人,不敢再多碎嘴,只斜眼偷瞧著他。 易远不客气的吃著,瞧也不瞧那些人一眼,但那对面的家伙忍不住了,突然清了清喉咙,开口道。 “易少胃口挺好。” “还可以。”他慢条斯理的喝著豆浆,吃著包子。 “不怕撑著了?” 他抬起眼,瞧著对面那家伙,微微一笑:“吃著撑,比饿死好。” 秋捕头无言看著他,只瞧那家财万贯的易家少爷低下头又继续吃了起来,像是一点也不觉不好意思。 谁知,这易少白吃了那么些东西还没完,竟在雷冬冬再次经过时,拉住了她,无耻的道:“你今儿个肉包子偏油了些,帮我换一盘吧。” 冬冬瞅著他说:“易少,抱歉,我早上卖的肉包子都是这口味的,大伙儿喜欢口味重一些,多点油,才有体力干活。” 他看著她带笑的眼,忽地领悟过来,以往他吃到的那些肉包子,都是她特地为他另外再做过的。 只为了他一个人。 刹那间,胸口的郁结松开了些。 跟著,她又道:“你要吃不惯,我帮你撤掉,另外做一些虎皮豆芽卷给你吃吧?” 这下子,他心情又更好了,笑意噙上了嘴角:“罢了,既是如此,就甭撤了,我吃掉就是,不过那豆芽卷可也别忘了。” 她轻笑出声,“不会忘的,你先吃著,我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易远愉快的吃著那有些太油的肉包子,没多久,大伙儿就闻到了那煎腐皮的香味,纷纷好奇的引颈瞧著那煎台。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雷冬冬就送上了一盘包著豆芽、绿芹、黄瓜丝和些许瘦肉丝的腐皮卷上来。她还特地为易家少爷切开了那腐皮卷,切口处露出色彩鲜艳的菜丝,外头包的腐皮也被煎得金黄酥脆,看起来可口极了。 易家少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入口,那白牙一咬下去,只听哗滋一声,那香酥的声与味啊,教所有人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感受到众人钦羡的目光,这一下他可得意了,特别当对面那家伙脸色明显沉了下来,眼里还露出嫉妒的贼光时,那一个爽字,可不比他当年起书楼时差。 岂料,下一刹,冬冬竟然也端了一盘子到对桌去,跪在那家伙身旁道。 “秋捕头,你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也尝尝?” 他僵住,猛地抬眼,只见对面那家伙脸上阴霾尽扫,露出如沐春风的表情,对著冬冬傻笑。 “谢谢雷姑娘,那我就不客气了。” 眼见那男人起筷将那虎皮卷送入嘴里,他一下子没了胃口。 搞什么?这虎皮卷是—— 这应该是她为他做的,特别为他做的,她怎能端给那家伙吃? 一瞬间,这念头冷不防闪过,然后他才想到,她从来没这么说过。 菜是她做的,她想给谁就能给谁。 她有没有人要,是你说了算吗? 不知怎,姓苏的说过的话突然浮现。 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 瞧著那笑得和白痴一样的秋捕头,和那在他面前巧笑倩兮的冬冬,他心头蓦然一揪,像被人扎了千百根针似的痛。 深秋的寒风,冷飕飕的袭来。 忽然间,只觉冷。 那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他全没听见。 就瞧见那家伙吃完了饭,自个儿收了碗,还帮著她把其他人吃完的碗盘也收了。可他东西收都收了,钱也付了,却还逗留在她身边不走,靠在那窗口同她说话,帮她把客人点的包子、馒头、豆浆送给人。 从头到尾,那王八蛋一双贼眼除了盯著她瞧,就没放到别的地方过。 然后,那家伙抬手轻触她的脸,试图拭去她脸上沾到的锅灰。 她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下,小脸没惊得发白,却羞红了。 那家伙开口张嘴,给她看手指上的黑灰。 她面红耳赤的慌慌抬手擦脸,却只把那锅灰抹得更开,那捕头再抬手朝她粉嫩的小脸摸去—— 待回神,他已经起身上前,抓著她的小手,及时将她往后拉到了身后。 冬冬吃了一惊,见是他,忙问:“怎么了?” “甭擦了,再擦只会弄得满脸都是。”他紧握著她的手,冷眼看著那愣住的家伙,随口搪塞道:“到后头用水洗,才洗得干净些。”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就拉著她往屋里走。 “咦?啥?怎么回事?”他刚把脸转过去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没抽手,却也忙追问:“你做什么?等等——” 他进到了屋里,将她带到水缸旁,掀开木盖子,拿著布巾沾了水。 冬冬见状,这才知道他要做啥。 “只是沾到了锅灰,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她好笑的伸手要接过布巾,谁知他却没把湿布给她,只是抬手轻捏著她的下巴。 “别动。”他说。 她一愣,只见他低头瞧著她,一脸阴沉,一双瞳眸黑得深不见底。 冬冬还未及细想,他已经拿著湿布,小心轻柔的帮她擦去脸上灰污。 不知怎,她无法动弹,只感觉到他轻捏著她下巴的手,和冰凉湿滑的布在脸上轻轻滑动。 他是靠得那么近,恍惚中,她能看见他眼中的自己,能嗅闻到他身上的味,感觉到他的体热缓缓逼近、笼罩…… 第十七章 心头无端狂跳起来,她忽然无法呼吸,不觉微张小嘴试图吸气,可入嘴的,却是他的热度与味道,教她一时又忙屏息,怕尝得太多,会无法遏止,会做出蠢事。 可像是、像是知道她在想啥,刹那间,他眼里的黑竟变得更深了,如那晚一般,几似要燃起了火。 她不敢动,不能动,感觉冰冷的布停在她脸上,感觉他悄悄曲起了手指,让指背贴著她的脸。 那块湿布离了她的脸颊,全握在他掌心,而他的指背却替了湿布缓缓滑过她火烧一般的脸,如此轻、那般柔,带来阵阵酥麻。 心,为之颤颤,不休。 他像著了迷般看著她,抚著她;她也如入了魔般,望著他,任他以指背轻抚她柔嫩的颊。 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易远凝望著眼前的小女人,她看来那般迷惘,如此娇羞动人,他没打算轻薄她,可是她的触感那么好,温暖又柔嫩,教他无法将手挪移开来,无法控制的下滑到她嘴角边摩挲著。 她瑟瑟轻喘了口气,却没阻止他。 是害怕吗?还是渴望? 他好想知道,好想尝尝那粉嫩的唇,好想知道她是不是会再吸口气,好想知道她会不会即便是怕,也渴望他。 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幽香,那掩盖在黄豆、面粉、菜油之下的芬芳,那带著春之花,秋之森的清香。 不觉中,他无法控制的靠近她,近到他的唇,几乎能触著她软嫩微颤的唇,近到他像是能听见她的心跳,近到两人的体温与气味,都似已混合交融在一起。 “易少。” 男人的声音,突兀的从身后传来,教他为之一僵,瞬间清醒过来。 可是,她没听到,没有察觉,她仍一脸晕红,而他不想放手,还不想。 他的身板太宽,完全挡住了她的身子,那家伙无法看见她,一部分的他不想让这人瞧见她这模样,另一部分的他却想就这样维持不动,让身后的家伙上前来查看,让那男人看见她待在他怀中,让那男人看见她是他的—— 这念头如此强烈,想要宣示主权的占有欲满布全身上下,可理智最终还是让他松开轻捏著她下巴的手。 他不能这样待她,不能让她承受更多是非。 他不要她被人言所迫,不想她遭人非难,所以他才总在深夜来访,却没料还是让人见著,教人说嘴。 握紧了布巾,他深吸口气,转过了身。 “雷姑娘还好吗?”秋捕头看著他,问。 “她很好。”他面无表情的说,感觉到她在身后一动不动的。“正擦脸。” 那是瞎话,两个人都清楚知道。 那浸湿的布巾,还在他手上。 秋捕头抿唇看著他,道:“易少识得雷姑娘?” “识得。”他淡淡说。 “很熟?”秋捕头再问。 他扬起嘴角,微笑:“秋捕头这是在问案?” “不是。”秋捕头眼角微抽,也笑:“只是好奇,我以为易少交往的,多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不知易少也会来光顾咱们这种小老百姓吃粗食的地方。” 这一句,把易远给端上了高台,却也瞬间将他自个儿与冬冬搁在一块儿。 易远不怒,只轻笑再道:“雷家的豆腐,可不是什么粗食。若有人以为这是粗食,那定是舌头不好。” “我不是那意思。”这男人摆明抓他语病,秋捕头脸微黑,忙道:“雷姑娘的手艺自然是好。” “你放心,她聋了,听不到。”他皮笑肉不笑的睨著那男人,说:“得瞧著你的嘴才知道你说了啥,至于我,当然是不会在她面前嚼什么舌根。” 姓秋的听了,额角微抽,但他忍下了气,只道:“易少好口德。” “我口德不好,我自个儿知道,你就甭昧著良心赞我了,改天要是我说溜了嘴,你这不白赞了。” 秋捕头闻言脸更黑。 身后的女人在这时轻推了他一把,他转过身,只瞧她脸虽然仍是红的,但已经比方才好上许多。 她垂著眼,哑声道:“让我过。” 他想叫她抬头,可那男人还在门边,所以这回他没再逼她,只退了开来。 她匆匆绕过他,一抬眼见著那姓秋的,脚下一顿。 “秋捕头,怎么了?有事吗?” “没。”秋捕头看著她,道:“没事,只是来同你说一声,我得回衙门了。” “那您慢走。”冬冬挤出笑容,客气的说。 姓秋的转身往外走去,冬冬跟著送到门口,易远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原以为终于能甩掉这碍眼的家伙,他便停在门内,却未料那姓秋的出了门,走没两步,却又回过头看著冬冬。 “雷姑娘,事实上,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过两日我娘大寿,我们家人丁单薄,就我与娘和一丫鬟,办一桌寿宴也吃不完,你要不嫌弃,能否一块儿来用个饭?” “你邀我去用餐?”冬冬吃惊的愣瞧著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 “是。”秋捕头点头。 冬冬压著心口,有些受宠若惊。 易远一怔,心头一悚。 他知道,除了应天堂的人,从来没人邀她一块儿用餐,人都嫌应付她麻烦,嫌她在餐桌上格格不入,也怕她为此误会了什么。 他知道这个邀请有多重要,知道她会因此多么开心—— 仓皇间,他往前又走一步,跨过了门槛,却听她笑著开了口。 “谢谢你。”冬冬认真的瞧著眼前的男人,说:“我很想去,可我那日刚好有事。” 易远匆匆往前再走一步,才意识到她竟然拒绝了。 没料到她会拒绝,他微微一怔,但也松了口气。 秋捕头面露尴尬,粗声道:“抱歉,是我太过唐突。” “不、不会的。”冬冬摇摇头,抬手轻触他的手臂,微笑解释:“谢谢你邀我,我很高兴,真的,是我那日真的有事,得去送豆腐。虽然我晚上人不能到,但老夫人难得大寿,她老人家要不嫌弃,我一早做两道祝寿菜给老夫人送去?” “那太麻烦你了。”话是这么说,秋捕头却露出微笑道:“不过,我娘最爱的,确实就是你做的豆腐了。” “不麻烦。”她微微一笑,道:“您能邀我,是我的荣幸。” 秋捕头瞧著她,“改天见。” “嗯,改天见。” 然后,那男人终于走了,临走前瞧了他一眼,眼里颇有得色。 易远面无表情的看著,连抹笑都扯不出来。 冬冬收拾了碗盘,看也没看他的经过了他身边。 他坐回自个儿位子上,将剩下的早点全吃下肚。 豆腐店前来吃早餐的客人皆离开去上工、去下田、去收获,剩下几位零星的客人都是来买豆腐,他吃完也起身,盘子一个没收,走了。 冬冬把易远先前说要带走的食物装进竹篮里,谁知装好一回身,门外已没了他的身影。 奇怪?怎一眨眼不见了? 她快步跨出门槛,在市街上张望,却没见著他人。 真是的,要走也不招呼一声。 不是说要吃的吗?他该不会吃饱就忘了要带走的吧?她瞧他一副饿到的模样,还特别另外多做了一些他喜欢的菜色搁进去呢。 冬冬回屋将食篮搁边上,继续招呼来店里买豆腐的客人,可一晌午,心里却一再犯著嘀咕。 那男人挑食得很,虽然没得挑时他干粮也啃得下去,可上回他出远门吃了几次,回来后非但整整瘦了一大圈,还对著她叨念了好一阵子呢。 她转过身看著那食篮,心里又冒一句。 话说回来,就算他忘了又如何?易家又不是没厨子。 她转回来继续收拾东西。 可他深秋时最忙,几乎都往纸坊里,又不回家。 她忍不住再转身往那食篮走去。 但纸坊也有厨子啊,易家纸坊供午膳的,她知道。 她停下脚步,又转身。 不过,她也知道,那男人挑食啊。 她又停下脚步。 可恶!瞧那家伙把她搅得像陀螺似的,转得她头都晕了。 她大步走出门去,开始收拾外头的桌子和蒸笼,清洗屋里的锅碗瓢盘和煎台与铁锅,可烦乱的思绪在心中百转千回,扰得她怎样都无法静下心来。 那家伙平常是不会大清早上门的,今儿个不知是怎么了,大白天来找她就算了,还怪里怪气的,竟替她擦脸—— 想起方才他的行为,她小脸瞬间暴红起来,反手压著唇,却还是感觉他热烫的气息像是仍在唇上。 他没碰著,她知道,可几乎就要碰著了,像是已经碰著了那般。 她应该要推开他的,这不像上回,不是拉握著手而已。 但是、但是……在那个当下……她就是…… 无法将他推开。 她甚至忘了外头还有客人,忘了人们会看到这暧昧的情况,会将这流言传大老远去,可在那当下,她什么都忘了,只能看著他、感觉他,感觉渴望在胸中汇聚、发热。 该死,雷冬冬,别胡思乱想。 他不可能对她有兴趣,易家的少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他八成是逗她的,过去六年,他偶尔也会故意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可这真的不好笑。 也许他只是因为一时心烦,所以才变得这么怪。 没错,定是这样,那男人心烦时总会做奇怪的事。 当年他会喝醉倒在她家门板上睡觉,就是因为起书楼这事不得支持。 她改天得和他说说这事不好笑,要他就算想开玩笑可也得适可而止。 她将那易家少爷从脑海里挥开,把大锅搬到后院去刷洗,等她收拾、清洗完所有的东西,日已过午。 她回屋擦手,又看见那食篮,心里莫名又嘀咕起来。 她答应他会让他带走的,况且人人都知道他要外带,就算她送去纸坊,应该也惹不起什么闲言闲语。 可午时已过,都未时了,就算她现在送去,他八成也已经吃过了。 她这会儿送去还不白费功夫? 心烦意乱的,冬冬转过头去把要做豆腐的黄豆挑拣过,再泡进水缸里,做豆腐的黄豆要比做豆腐的黄豆多泡好几个时辰,这一忙活,又搞了一个时辰。 可即便知道他大少爷的肚皮轮不著她担心,可不知为何,眼前却浮现他今早最后闷闷不乐在那儿吃东西的脸,明明挺不开心的,也吃了好些东西了,他还是默默将那些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为啥呢? 她瞧著那食篮,心里清楚知道答案。 他饿坏了。 易家纸坊的木招牌,在这县城的商街上是最大的。 只要一走进这商街,老远就能瞧见那挂在易家纸坊楼房上,用千年紫檀刻的招牌;传说那招牌还是书法名家王羲之,好几百年前替易家提的字呢,还有人大老远来,就为看这招牌一眼。 人都说,易家造纸,已是好几百年,易家的纸是又精又美,虽经过几代的起起落落,易家纸还是一脉传承的到了现在。 易家这在县城的楼,听说在前朝就起了,中间虽烧过一回,但也给木匠修了回来,这楼人说也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盖楼的木头用得当然也是上好的楠木,虽因长年的使用而不再崭新亮丽,可百年的岁月只让其风华更显,像个稳重的大爷,堂堂的坐在街市上,让人经过都不得不瞧它一眼。 第十八章 提着竹篮,冬冬远远就瞧见易家纸坊大门内外有好些人进进出出,虽然因为已近黄昏,来买纸买书的人已经少了些,不再挤得人喘不过气,但那百年老店内依然仍有十来位客人。 她停在对街,远远望着那栋黑森森的楼,不禁有些踌躇。 虽然儿时易远曾带她来过这儿,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小时候她瞧这屋好大,不禁有些畏惧,本来她还想这会儿她也大了,这楼看来应该会小些,谁晓得现在看来,它依然显得十分巍峨庄严。 一瞬间,她真有种想掉头回家的冲动。 可想想她人都来到这儿了,就这么回去,总觉有些窝囊;况且她又不是做啥亏心事,做啥要回头? 反正,她只要进去,把食篮交给店里的人,说这是他们家少爷忘记带走的食物不就得了? 省的她每回瞧见这食篮,心里便要嘀咕一回。 思及此,她深吸口气,一咬牙,抓紧了手中事先写好前因后果的字条,啥也不再多想,便硬着头皮,快步朝纸坊那宽敞的大门走去。 她一跨过门槛,纸坊里的纸香便迎面而来。 门内右手边的柜台,如她以前所看到的一样又黑又宽,上头搁著各式各样的纸样,几位师傅正从身后整墙装纸的柜子中,将纸样拿到柜台上,协助客人挑选纸张;门内左手边柜台后方,则有一整面墙的书在那儿堆放著,长长柜台上同样有小伙子正将书籍递给来买书的客人。 这店内人人都在忙,她尚迟疑著该找谁说,门帘后走出一勤快的青衣小伙子,瞧见她便迎上前来。 “姑娘,买书还是买纸哪?” 这小伙子说话挺快,因为紧张,她差点儿认不出他……“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不来买东西,那来这儿做啥? 小伙子纳闷了一下,这姑娘声音那么怪,更让他微愣,不过在这儿待久了,他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因此依然堆着笑脸问:“那姑娘来这儿有何贵干呢?是要找人吗?还是要找咱们掌柜的订纸?您若要找掌柜的,是要找林掌柜或是张掌柜?若是林掌柜的,他正在后头算账,张掌柜的在楼上帮贵客挑纸。您要不介意,小的我也是可以为您服务——” 他连珠炮似的话,教她一时有些慌,平常是在她自个儿店里,多数来买豆腐早点的人都知道她耳有残疾,说话都会放慢,所以她还能应付,可每回出门,她却总也要全神贯注,才能瞧得清旁人在说什么。 她还没搞清楚他到底说些什么,那小伙子就整个人僵住,停下了话语,瞧着她身后。 冬冬一愣,好奇转身回头,谁知身一转就差点撞到一灰衣老者身上,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紧急停下脚步,抬头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是易家的李总管。 “雷姑娘,好久不见。” 看见这身板硬挺干扁有若铁板,两颊瘦削如刀凿,一张脸半点表情也无的老者,她心头蓦然一缩。 “今儿个来这有事吗?” 这老管家威严浑然天成,总教人一见就惧,那一双小眼更是如钉子一般,每回看着人,都教人没来由的紧张。 至少是教她紧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许多年前,她就晓得这老管家不喜欢她,每次瞧见她,他总也要落下脸来,他一拉下脸,她就没来由紧张,若一紧张,她一句话里总会漏掉三四个字,她若越紧张那漏掉的字便更多,为了避免造成误会,她出门总会把待办的事先写在纸上,递给识字的人瞧。 “我…呃…”没预警会遇见这老总管,她一时间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所幸她还记得自己手里捏着那张纸,忙将那字条递出去。 李总管冷冷瞧着她,没伸手接那字条,让她一只手就晾在半空。 冬冬心口一凉,清楚感觉到旁人的视线,已经往这儿瞧来,她窘迫万分,小脸一热,几乎想要收回手,可骨子里的顽固却让她抬起了眼,直盯着这刻薄的老人家瞧。 见她一直举着,不打算收回,李总管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了手,快速的瞧了一遍,然后瞧着她说:“谢谢雷姑娘走这么一趟,但少爷不缺吃食,您还是带回去吧。” 他话说得有礼,可冬冬能清楚看见他眼里的不屑,一时间,羞愤与恼怒全数上涌,来到嘴中化成清楚的字句。 “冬冬既然承诺了要请客,那就不能言而无信,他点了菜却忘了带走,所以我才送来,至于易少缺不缺吃食。或他吃与不吃,那就不是冬冬的事了。” 说着,知李总管不一定会收,她不想再自讨没趣,回身便将那食篮塞给了之前那小伙子,再转手绕过李总管,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 因为太急,易家纸坊的门槛太高,她脚抬不够,差点被绊了一跤,幸好及时稳住,但身已踉跄,只觉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让全身上下都如火烧一般的烫。她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目不斜视的放慢了脚步,看着前方继续往前走。 别走太快、别走太快,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不让自己低着头,慢慢的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的交替双脚。 街上两旁的商家在眼前过去,她强迫自己抬着头,告诉自己别落荒而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也没啥大不了。 可是,即便如此纵使她死命克制,眼前的景物仍悄悄模糊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慢慢的走着,因为只有如此,她才不会跌倒,才不会让满眼的泪滚落。 为了不教人发现,她死命忍着,不让泪泉涌,可盈在眼眶里的泪水完全模糊了视线,她再也走不下去,只能先拐进一条没啥人的巷子中。 还以为,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人的鄙夷和羞辱而感到难过,可原来…还是在乎… 还是…会心痛… 若换做别处,若换做旁的人,她都能不在乎。 可那儿,是易家纸坊,是他所在的地方。 她到哪都能让人看轻,到哪都可以不在意,只有在那儿,就只有在易家,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傻,认为她笨。 满腹的委屈堆到了心头,教泪水,成串的落。她在巷子里踽踽独行,抬手将泪湿的小脸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却怎样也止不住泪泉涌,擦不干泪千行…… “李总管,这食盒……” 易家纸坊内,青衣小伙子眼见那姑娘走了,两手捧着手中沉甸甸的食盒,瞧着那难得被人顶了话,面色万分难看的自家老总管,忐忑不安的问:“要送去给少爷吗?” 李总管铁青着脸,小眼一瞪,好半晌,才冷冷的道:“这少爷的东西,不送去给他,难不成你要收着?” “那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青衣小伙子忙摇着脑袋瓜子,道:“我这就给少爷送去。” 说着,他脚跟一旋,立刻飞也似的转回门帘后,穿门过院的,赶紧去找少爷。 他双手捧着这食盒,一路快步急行,谁知他在每间工坊里都没看见少爷,书房里也没瞧见他人影,最后急了,忙抓住在院子里刷洗铁锅的顾炉师傅问。 “周师傅,你知道少爷在哪吗?” 他话声才落,就听一旁大锅里传出了声。 “我在这。” 他一回头,就看见少爷竟在后头那放倒的大锅子里。光着脚丫子、拿着大刷子在里头刷洗,头也不回的问:“小宝,你找我做啥?” “有个姑娘送了这食盒来。”瞧见少爷,他松了口气,忙道:“她说她承诺了要请客,可少爷你忘——” 他话声未落,就见方才头也不回、手上停都不停猛刷锅内的大少爷霍地转过身来,两个大步走出大锅,伸手就将他手里的竹篮给掀了开。 那篮子一掀开,食物的香气就冒了出来,引得本就快到用餐时间的大伙儿全都饥肠辘辘,纷纷引颈探看。 小宝捧着那食篮,当然是就近看见里头有一翁的麻婆豆腐,一翁的翡翠白玉羹,还有一盅沾了白芝麻的蜜汁豆干,一盅香喷喷的腐乳鸡,和一叠的五香小豆干。 他这一瞧,双眼瞪得好大,半张的嘴里口水都要滴了下来,可少爷砰的就盖上了那盖子,急匆匆的问。 “人呢?” “咦?啥?”小宝满脑子都还是篮子里的美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看着少爷。 “送过来的姑娘,她人呢?还在前头吗?” 易远边说,等不及他回答,掉头就往前头大步而去。 小宝吓了一跳,忙开口喊住他:“少爷,她不在前头,已经走啦。” “走了?”易远猛地回身,大踏步朝他走来,有些恼火:“你怎没带她进来?” 自家少爷平常都笑眯眯的,也同大伙儿一块工作,少有摆脸色的时候,难得看少爷发火,小宝捧着食篮,吓得倒退连连,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说:“呃…那个…我…她…李、李总管……” 易远闻言,心一沉。 该死,老李不喜欢冬冬,定给了她脸色看。 “她走多久?你等多久才送进来?”他恼火的说。 “一下子、一下子而已,她一走我立刻就送进来了” 他话未完,易远想也没想,立刻转身从后门追了出去。 小宝一惊,忙也跟出后门,喊着:“少爷、少爷,不是西边,是东边啊——” 眼见少爷拐了回来,刷的一下从他面前飞奔而过,踏上了正确的方向,他捧着食篮松了口气,然后方想到自个儿不是要说这,是有另一件事忘啦。 他猛地回神,忙又对着少爷高大的背影喊:“少爷、少爷,你的鞋啊,你忘了穿鞋啦——” 可这一回,那高大的身影再没回头,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宝傻眼的瞧着被黄昏染成金黄,可除了他就再无一人的后巷,呆站了半晌,直到一只乌鸦缓缓嘎叫着飞过,才确定少爷是不会回来穿鞋了。 话说回来,那姑娘是谁呀?怎能让让少爷急得连鞋也省啦? 他纳闷的摇了摇头,跟着就听见下工的钟声响起,让他一下子啥也抛在脑后,忙捧着食篮回转工坊内,准备收拾收拾,回家吃晚饭去了。 她不在大街上。 易远窜过了几条街巷,最后还是上了屋顶,才在一条巷子里见着她的身影。 她背对着商街,缓缓的在小巷子里走着,那小巷虽也能通她家,但没大街走得顺当方便,还得要绕上一绕。 打小,他就知她会绕路,初始不识得她,只以为她傻,所以才老迷路。可后来熟了,他才发现她老是绕路,不是因为她不识得路,而是因为原本的路上,有障碍物,有太多车马,或者有会欺负她的人。 所以,她爱走小路。 小路虽远,但却僻静,她不需要老是提心吊胆、处处小心翼翼。 踩着商街的屋脊,他几个起落就下了巷,来到她身后拉住了她。 “冬冬。” 被人一拉,她吓了一跳,脸色苍白的匆匆回首,见是他,她松了口气,却迅速低下头来。 可只那一瞬,他已经看见那垂在她颊上的两行清泪。 胸口,蓦然一痛。 他伸手轻触她的下巴,要她抬头,她却拨开了他的手。 第十九章 他不让她拨,反手抓住她的小手,她恼得转手又拨,他再反手,她这回干脆双手并用的推开他。 “走开、你走开…”她垂着脑袋,语音沙哑且哽咽:“走开…” 他不放手、不让推、不走开,两人几番推拉,他不再强逼她抬头,最终只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将她轻拥,双唇抵着她的额,低语。 “嘘…嘘…对不起…对不起…” 她听不见,他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道歉,想安抚她。 她小手推着他的胸膛,暗哑的要求:“放开我……” 他不想,也不愿,只更加收紧了环着她的长臂。那么多年了,他忍着、再忍着、又忍着,他什么都可以忍,就只有她的泪,让他无法忍受。 小小的肩头在他胸口轻轻的颤,颤得他心也痛。 然后,终于,像是知他不可能放手,她不再挣扎,只以小手揪抓着他的衣襟,将小脸埋在他怀中,他可以感觉她热烫的泪湿了胸口的衣,教他只觉万般恼怒不舍,恨不得将伤害她的人都揪去撞墙,恨不得能一辈子都将她这样护在怀中。 早上离开时,他太过心烦意乱,所以东西也没拿就走了,他没想到她回来找他,竟会来找他。 送吃的来。 这些年,她一回也没来过,都是他去她那儿。 他知,她会怕,怕人闲语,怕旁人也怕他误以为她想攀着他,想图他个什么。 可就没人——除了那老奸巨猾的苏小魅——没人知道,连她也不晓得,其实他才是想贪什么,图什么的那一个。 夕阳缓缓在城西落下了。 巷,已变暗。 可就在这时,有人从巷口拐了进来。 他知道那人会见着,也知她不会想让人瞧见她在哭,更不会想让人见着她在他怀里,所以他一把将她抱起,脚一点地上了屋,几个起落,回到了自己纸坊的后院中。 院子里,人都走了,就剩那些已被洗净的深锅在那阴干,他抱着她穿过那些比人还高的黑色大锅,脚不点地的闪身入了房,脚跟一勾就将门给拉上。 夕阳的余晖已尽。 屋子里,暗得几不见光。 可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隔着他的衣,贴着她的脸跳。 方才,她又羞又气,见了他,只把满腔的委屈和不快,都算到了他头上,明知那不是他的错,明知他有多无辜,她还是气还是恼,只一个劲的直推他,不想让他瞧,瞧她止不住的泪,瞧她停不下的傻。 更不想,看他问她为什么要来,又为何要哭。 那一会儿,她只想回家,蜷缩在床上,等心里的疼自个儿消。 所以她死命的低着头,用力的推着他,直到他强行将她拉入了怀中,直到她因为死命的低着头,见着了他卷起的裤管,赤着的脚。 那一双,沾着尘沙的大脚。 心微怔,方领悟,他连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光着脚,就跑来了,来找她。 刹那间,再无法用力推开他,她咬着唇,泪却更加汹涌。 若他没那么好,不对她那么好,这一切就不会这么难受。 她应该要继续推他,应该要从此将他挡在门外,别再同他来往,可他哄着她,像娘往生时,爹抱着她轻哄安慰那样的哄着她,他的长臂环抱着她,说话的气息拂着她的额角。 而她真的好难过、好难过,被他这样一哄,多年来被人嘲笑、欺侮、羞辱而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再受不住,一并决堤溃散上涌,从眼眶奔流。 她知道他带她离开了那条巷子,可她不介意,也没力气去介意,她只想就这样一直把脸埋在他怀里,感觉他的心跳,感觉他的温暖,感觉他像抱着心爱的珍宝那样,小心翼翼的轻抚安慰着她。 然后,泪,终于因为他给的温暖,不再泉涌,慢慢平息下来。 她吸着鼻子,嗅闻到他身上那带着些许汗水、丁点澡豆,还混杂着些檀木的味道。 他仍环抱着她,大手抚着她的背,但已经没有再说话,她感觉不到他胸膛除了心跳之外的震动,他几乎贴在她额角的唇也不再喷出热气,只是规律且深沉的呼吸。 恍惚中,她几乎像是能听见他的心跳,噗通噗通的响着。 可那只是幻觉,她还记得心跳的声音,记得儿时贴在娘亲身上,趴在爹爹胸口时,听见的规律声响。 那声响,那震动,都教她心安。 她听不见了,可是她依然能感觉到。 不自觉的,她张开小手,让掌心贴平在那徐缓的震动上,感觉它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的手心。 然后,才知,他的衣,都被她的泪浸湿了。 羞窘,悄悄的爬上了心头。 她在他怀中偷偷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间屋里,窗外的天色已暗,屋子里没点灯,黑漆漆的,虽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可也瞧不清多少,隐隐约约中,她只看见桌案、屏风、灯具的暗影。 不知何时,他已抱着她在地上坐了下来,让她蜷缩在他腿上、在他怀中。 这儿有纸与墨的味道,木头地板上,似乎还堆着些什么,有些她看得出来那是书,有些却一坨坨的,不知是啥。 忽然间,门窗外有光影透进,她微微一惊,身子轻缩,可他已再次以大手揽住她的肩背,小心的安抚她。 她心莫名一定,再瞧,只见窗上映着一人的身影,那人提着一灯笼,拿着高架把廊上的灯笼取下,将灯笼点上了火,又挂了回去,跟着那人转了过来,面对着大门。 她微微又惊,担心那人会开门进屋,慌张中忙要起身,肩背上的大手却不动如山,反而收得更紧,他另一只手更是搂住了她的后腰,她能感觉到他张嘴的吐息,感觉到他规律的心跳。 他好像说了什么,可她听不见,不禁抬首望去。 这一抬头,只见门外廊上灯笼里的火光透窗而进,映照着他英挺的脸庞,和他那双黑眼,还有他那像是近在眼前的唇。 “别怕,只是来点灯的。” 她感觉不到他说话的吐息,知道他没有出声,只张嘴无声同她解释着。 “我没唤,没人敢擅进我屋。” 可不知怎,瞧着他,反而让她更紧张,心跳没来由跳得飞快,她不禁匆匆又撇开了视线,瞧着外头那人。 只见门窗外的人,转身走到大门的另一边,再取了门旁廊上的另一个灯笼,一样点上了火挂回,这才转身走了。 灯笼的火光,穿透窗棂,将一室照得半亮。 她这才瞧见,两人是坐在屋子中央的被褥上,这屋乱得像闹了鬼,东一件衣、西一块布,成山的书堆得到处都是,有些书册还如山崩一般已倾倒下来,她脚边就有一册翻开到一半的书。 她吃了一惊,忘了自个儿的事,猛又抬首,惊慌的瞧着他悄声问:“你这儿遭贼了?” 他神色尴尬,低语回道:“没有。” 她松了口气,又纳闷的问:“那怎像被人翻箱倒柜过?” “我这儿平常就这样。”他微窘,垂眼瞧着她,苦笑说:“太忙了,我没时间整理,这时节,大伙儿都忙着,没空。” “噢。”冬冬恍然,轻应一声,小脸微红的说:“抱歉,我不是,我没想到……” 见她不再掉泪,他心口一松,只低低轻笑:“没关系,我这儿本就是乱,你会误会也是正常的。” 这男人的笑,总教她心头小鹿乱撞,这会当然也如此。 他这一笑,她方觉自己还紧紧依偎着他,两只小手还平摊在他胸膛上,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坐在他盘起的腿上。 平常他总也离她有段距离,她还能缓得一缓,可如今这么近,真是让她想藏也藏不住,只觉一颗心跳得好快好快,只觉他定也能感觉到她跳得飞快的心。 慌张的,她又试图欲起身,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搂在她腰上的手还略微收紧,一双眼更是微微轻眯。 “你……” 他挑起眉,等着。 瞧着他那模样,她话到嘴,却吐不出口,只有脸更红,不禁垂下双眸,闪避他的视线。 不懂,他为何不放手,她面红耳赤的,紧张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下一刻,她却发现他松了手。 明明他如她所愿的松手了,一颗心却无端揪了起来。 岂料,那手却抚上了她的脸颊,她轻轻一颤,才慢半拍的发觉,他只松了环着她肩头的那只手,搂着她腰上的,却还是没动。 她屏住了气息,感觉到身前的男人轻柔的以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用拇指悄悄来回,引起阵阵酥暖麻热,教她心跳更加飞快。 掌中的心,似是也跳快了些许。 男女授受不亲,她应该把手收回来,应该要他别再这样摸她的脸,可他在这时轻轻抬起她的脸,要她看着他,她眼睫轻颤,挣扎半晌,才终于禁不住他无声相逼,稍稍抬起了眼帘,瞧着他的唇。 那薄唇上原本噙着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见。 还以为,只要一抬眼,他便会说些什么,谁知他双唇却不掀不动,一语不发。 不懂他在想什么,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既慌且惑,只得鼓起勇气,颤颤将眼帘再往上抬,瞧他的眼。 却见,他凝望着她,瞳眸深深。 心口,无端颤颤。 蓦地,他的拇指缓缓抚上了她柔软的唇瓣,教她粉唇微张,轻抽了口气。 一时间,慌得有些想逃,想再次起身,可她全身上下,却像是被他点了穴、施了咒,半点也使不上力,只想软绵的继续待在他怀中。 然后,他的手离开了她的唇,温柔的捧抚着她的脸,她屏住气息,看见他垂首靠近,缓缓的、缓缓的凑了上来。 她屏住了气息,无法置信他真的打算—— 他吻了她。 当他碰到她唇瓣的那一瞬,冬冬羞红了脸,反射性的往后瑟瑟一缩,颤抖着再喘了口气,却只尝到他的味道。 她的瑟缩,让他停了下来,没再进逼,他的唇就那样停着,几乎贴在她的唇上,好近好近的,停在那里。 他没更加相逼,她可以用力推开他。 这样不好,她不应该让他这样为所欲为,她不该让他更进一步,可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那颗心,跳得飞快,如她一般。 她不敢看他,只垂着眼。 蓦地,他又往前,她可以感觉他的唇瓣擦过她的,她一颤,却仍无法推开他,他的唇瓣如此柔软,比她想象中要柔软好多,如春日的蝴蝶,秋日的落叶,轻轻的、轻轻的拂来。 那轻柔的触感,教她几乎有些着迷,不禁张嘴,悄悄又吸了口气,将他的味道吸入心肺中。 下一刹,他用那湿热的舌,舔着她颤抖的唇。 她又一颤,可这次却没再往后缩,搁在他胸上的小手更是不自觉揪紧了他粗厚的衣襟。 胸中的心,跳得是那么快,像是就要跃出了喉头。他温热的唇舌,一次又一次的刷过,一次比一次更亲匿,直到她不觉开启红唇,真的尝到了他。 这样不对、不好。 他不是她的夫君,不是她的男人,她不能让他这样对她,她应该谨守礼教,可是她是那么那么的喜欢他,而他尝起来的感觉是那么好。 第二十章 一直以来,他始终谨守着分寸,她从没想过他会对她有意思,男人对女人那样的意思。 而今,他却像男人亲吻女人那样的吻着她,像男人拥抱女人那样的拥着她,他的味道盈满她的口鼻心肺,像浸润入她每一寸肌肤里。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二十一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二十二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待他出了门,冬冬才稍能喘过气来,忙拾起其他衣物穿上,本想套上鞋袜,却在这时,瞧着了他桌案上那食篮。 她一愣,不由得走了过去,才想起他至今,也没吃些东西。 等她回神,她已将他混乱的桌案整理干净,然后把食篮打开,替他把那些菜肴拿出来搁好,又用一旁小炉替他把陶盅里的翡翠白玉汤加热,她方摆好那一桌菜,他已经推门而入,回转屋里。 瞧见那桌饭菜,他一怔。 明明都弄了无数回饭菜给他吃过,可在他这儿,却是第一次,不知怎,这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忍着无端的羞,在他走来,盘腿在桌案前坐下时,佯装无事,随意的问:“洗手了吗?” “嗯。”他拿着火石,点亮了桌案上的灯火。 灯一亮,让一切皆无所掩藏。 心口,莫名一慌。 不知怎,几乎想吹熄那火苗,她咬着唇,瞧着眼前男人,小脸不觉又红。 他仍没穿上衣裳,袒露着结实的胸膛。 方才虽曾碰着,知他衣衫下的肌肉结实,可她没真的瞧清,如今一看,倒叫她愣了一下,难怪早先他轻易就能将她抱起。 她虽知他有练武,可平常他这身肌肉都让衣袍给遮着,她从不知他竟将身体练得如此强壮。 蓦地,无端想起方才他拥着她,和她在暗夜中一起,他结实坚硬的胸膛紧紧贴压着她,来回磨蹭着,恍惚中,他像是又贴上了她身,一时间全身又软,只觉口干舌燥,差点又喘不过气来。 冬冬羞得赶紧把视线从他强壮的胸膛挪开,将碗筷递给他:“喏。” 易远接过手,才夹了菜要送入口,却见她起身,红着脸悄声道:“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他忙搁下了碗,伸手抓住了她:“你不也还没吃,陪我一起吧。” “只有一双筷的。”她提醒他。 他仍握着她手,没松,也没开口,一双眼就那样瞧着她。 眼前男人那模样,看来好像被人抛下的小狗,冬冬心一紧,明知谁都可能会被人抛下,就他不会,偏偏那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就这样揪着她。 不由自主的,当他缓缓的收紧大手,她无法抗拒的,顺从了他,在他身旁跪坐下来,乖乖留在他身边。 见她不走了,他紧绷的脸放松了下来,眼里染上了些许笑意,大手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改握住她软嫩的小手。 将夹着腐乳鸡的筷,送到她嘴边。 冬冬讶然瞅着他,却见他开口说。 “尝尝。” 打她会拿筷以后,就再没让人喂过食了。 受宠若惊的瞧着眼前这男人,见他一副她若不张嘴,他就不挪筷的模样,冬冬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仍是顺了他,红着嫩脸,张开了小嘴,让他把那块去了骨的鸡肉,送进嘴里。 明明是她自个儿做的腐乳鸡,味道是啥样,她比谁都还清楚,却是咸的吃在嘴里,莫名的甜却入了心。 瞧她吃了,他才扬起嘴角,心甘情愿的也夹了一块放入自个儿嘴中。 冬冬原以为这样,他就会算了,哪知他接下来,还是非得她吃一口,他才愿意跟着吃一口。 于是,即便羞,她也只得顺着他,让他一口一口的喂着她吃。 这餐饭,是吃得她脸红心跳,从头到尾,他手也不肯松开,就这样轻握着她手,直到后来要喝汤了,他方愿意松开手,让她去把热好的翡翠白玉汤端来。 可真端来了,他却又不接过去,也不肯拿调羹,就又摆出那渴望的眼瞧着她。 冬冬知他意思,拿他没辙,只得羞怯的拿着调羹,将热烫送入他嘴中。 “你也喝些。”他喝了一口,便说。 “我喝不下了。”她老实告诉他,好气又好笑的调侃他:“谁能有你那么大的胃啊?” “姓秋的也没吗?”想也没想,这话就冒了出来。 刚好冬冬低下了头,没瞧见只瞄到他像是说了什么,忙又抬眼,好奇的问:“你说什么?” 易远心一紧,忙改口,粗声回答:“没什么,我没说话。” 她没追问他,只又垂眼再舀了一调羹送到他嘴边。 他沉默的喝着,一双眼在喝那碗汤时,始终眨也不眨的直盯着她瞧,瞧得她面红耳赤的。 “你瞧什么?我脸又脏了吗?”被他瞧得受不了,她好不容易喂完那碗汤,终于禁不住问。 “没有。”他咕哝着。 “什么?”他说的不清不楚,她看不懂。 这男人,又变得怪里怪气的。 她不理会他,只习惯性的收拾着碗筷,可他仍瞧着她,冬冬收着收着,脸越来越红,因为紧张,不觉连他桌案旁的衣物都拾了起来折叠好,收完了衣物又收书,收完了书再把散落的笔给捡起,搁到笔架上,待她收完了笔,再要捡拾更旁边的衣时,才发现那是他刚刚穿在身上的衣。 她转过身,想拿给他让他穿上,却见他曲起一腿,只手撑着脸,靠在桌案旁,唇角噙着笑的看着她。 “你笑什么?”她揪抓着他的衣,羞问。 “没。”他说着,却还是笑。 “你这儿怎这么乱?你没丫鬟小厮吗?” “我让他们都到前面去帮忙了,况且我也不喜欢别人乱动我东西。” 她一怔,惶惶红着脸,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忙上前将他的衣递回给他:“抱歉,我不是故意,我只是…我一个人做生意,习惯了要把东西整理好,不然忙起来时总找不着东西。” 他抬手,却不是接衣,只是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拉,让她不由自主的跌入他怀中。 冬冬轻叫一声,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她又羞又慌的抬起头,只见他直视着她,道:“你不是别人。” 霎时间,心跳又飞快。 他什么意思? 不不不,他什么意思都没有。 雷冬冬,你可别瞎想。 即便他要了她,也不表示她与他之间是有可能的。 她不敢让自己深想,只将所有杂念都压下,只慌张撇开脸,试图起身,可他却仍握着她的手。 她不得已,只得开口悄声道:“我得回去了,明早还得开店呢。” 瞧着眼前那红着脸、垂着眼,刻意不瞧他的女人,他心微抽。 她又躲他了,又不瞧他了。 他还以为,以为她把自己给了他,应该是因为也对他有情才是,谁知当他试图吐露心意时,她却再次闪避了他。 如今再一细想,方才那一切,有大半是因为他趁人之危。 她不是不曾阻止他,她抓住了他的手,可他太想要她,几乎是半强迫的逼着她,在内心深处,他清楚如果他执意想要,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会拒绝,她太渴望得到旁人的认同,她认为没有人会想要她。 可是她不是没人要的,她只是被自己的残疾遮了眼,看不清、不知道,男人们根本不在意她听不见。 忽然间,只觉得慌。 一直以来,他始终认为,她会一直在那间豆腐店,等着他、陪着他,任他高兴来去,他还以为时间很多,他还有机会慢慢靠近,还有时间等她情窦初开,等她为他动心。 可事实是,她不会一直在那里,就算她终于开了窍,喜欢上的那个男人,也不一定是他,届时,她随时都可能会嫁人,会为那个男人生子,同那家伙携手,离开这座城,离开他。 所以,他才慌,才觉怕,才在冲动之下,诱惑她、逼迫她。 他想要她是他的,成为他的。 在她什么都还没想清楚、都还不知道、还不识情爱滋味的时候。 她本就还是他的,早在当年他誓言要为她起楼时,早在他教她识字时,早在她伸手救了他一命那时—— 她就应该是他的。 想也没想,他握紧了她的手,抬起她的脸。 她仍不想看他,可在他的坚持下,终抬起了羞窘的大眼。 “冬冬。” “嗯?” “别开店了。” 她一愣,呆看着他。 “我会负责的。”他看着她说:“我们择日成亲吧。” 冬冬傻眼,不敢相信的问:“你说什么?” “你甭再开店了,我们成亲吧。”他斩钉截铁的重复。 “成…成亲?你是指…?”她以为自己看错,忍不住要问。 “我们成亲,你和我拜堂成亲,结为夫妻。”他眼也不眨的解释,说得清楚明白。 拜堂?夫妻? 发现自己真没看错,她惊慌的脱口:“你傻了吗?” 他一挑眉,道:“傻的是你,我坏了你的清白,你以为还能这样继续回去开店吗?” 她脸一红,羞窘的道:“你…你不说、我不讲,又没人会知道…” “可我知道。”他瞧着她,说:“我知我以前被人当做恶霸,可那是小时候,我已经不是那个小霸王了,你该不会认为,我真是那种会始乱终弃的人吧?” “当、当然不是。”冬冬结巴了起来,惊慌失措的道:“可…可你是易家的少爷,而我…而我只是…只是个卖豆腐的,你怎能娶我?” “为何不能?”他瞅着她问。 她被他的冷静搅昏了脑袋,匆匆开口:“当然是因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旁的人会说话的…” 他眼一眯,脸一沉,道:“旁的人想说什么,都随他们说去。” 她一急,忙提醒他:“我耳朵听不见。” 这女人就这么不想嫁他?连这事也要拿来说嘴。 “我不介意。”她越是反对,他脸越冷。 瞧他一副打定了主意,非她不娶的模样,她心慌意乱的忙再找了个借口:“我不想当妾。” 他挑起了眉,说:“我从没想过要纳你为妾。” 言下之意,他要让她当正妻? 冬冬睁大了眼,呐呐无言,好半晌才能再挤出一句,“你疯了,你家里的人不可能答应的。” 他看着她,冷声吐出一句。 “我的事,只有我说了才算。” 直到这时,到了这时,她才注意到他脸沉了下来,满眼的阴郁。 “况且,你可曾想过,或许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这一句,教她猛然一惊,如雷轰顶,她没想那么多,真没来得及想到这么多。 瞧着她刷白的脸,易远心情差到了极点,只紧握着她手,冷着脸道:“无论你怎么想,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没名没分,你这妻,我娶定了。” 冬冬看着眼前恼怒至极的男人,心中一颤。 他是认真的。 虽然,对这事他也不开心,可他认定了毁了她清白就该对她负责。 他会娶她的,绝对会。 无论多少人反对,他也会一意孤行。 或许她应该要开心,她喜欢他,喜欢好久好久了,这几乎就像是她从不敢说出口的梦想成了真,可看着他冷酷的脸,她却怎么样也开心不起来。 他不是真的想娶她,他只是执意要对做出的事负责。 即便这夜,只是他的一时冲动…… 终章 刹那间,觉得胃揪得好紧,心绞得好疼,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忧,她怎么样也搞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今儿个黄昏,也就只打算来为他送个饭而已啊。 瞧着她死白的脸,他一颗心,像被狠狠的揪抓着,蓦然,又想起晌午她对着那男人的甜笑。 慌与乱、恼与妒,都上心。 他知道,姓苏的认为那家伙才是适合冬冬的人,那人是苏小魅看中意的人,是苏小魅为她挑的男人,所以那姓苏的才来警告他,才来要他闪边去。 而他知,冬冬确实对那家伙有好感。 她对那姓秋的笑着,让男人轻易进出她的店门,动她的勺子,掀她的蒸笼、动她的钱盘。替她找钱卖豆腐。 因为儿时总被人欺,她对人总有防心、有戒意,可她对那男人却没有,她信任那家伙。 那男人甚至邀她去家里吃饭。他从来没邀过她,从来没有,他没想到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爱回那个家,怎会想到要邀她一起? 可那不是借口,不是理由。 事实摆在眼前,他就是没邀过她,一次也没有。 她的开心如此溢于言表,那瞬间,他清楚知道,他动作太慢,早错失了太多的几乎,虽然两人相视较早,可若要公平相争,他不会讨得了丁点便宜。 所以,他才诱惑了她,才没停下来。 她把身子给了他,但她的心却不在他身上,还不在。他知他很卑鄙,可他无法不这么卑鄙,他需要时间,更多的时间,他抬起手覆住了她的脸,让她看着他,开口问。 “冬冬,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 “我…”她瞧着他黑沉沉的眼,唇微颤。 “我就这么差劲?差劲到连你都不想要我?” 这男人从不示弱的,却在这时,示了弱。 “你知道…你不差劲…”她悄声说。 “那你嫁我。”他要求。“你知道我是易家的少爷,嫁给我就是易家的少夫人,没人敢再对你无礼,敢再给你难看,我不会让人再欺你,不会让你受丁点委屈,我会照顾你的,你知道我会。” 冬冬喉一紧,心一缩,她知道他会照顾她,他以前也说过,可她想要的不是这个,但他所提供的…… 嫁给他…成为他的妻… 这…早已比她原本梦寐以求的,多了太多太多…… 她不够格,她知道,她配不上他,她晓得,即便能读唇语,她也不是当家主母的料,她比谁都还要清楚,可是,只要成了亲,她便能同他一起,一生、一世,都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拥有他。 这,是多么奢侈的梦,她连梦都不敢梦,他却亲手送了上来,要给她。 他会后悔的,她不该答应。 等他清醒之后,等过了这兴头之后,或者过了几年之后,他就会后悔娶了她。 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他终会遇见他真正喜欢的女人,真正爱上的姑娘,到那时,他会发现娶她的决定是个错误。 可是,她如何能试都不试就放弃? 她真的好想好想,和他在一起,一天也好,一年也好…… 所以,即便明知这是条不归路,纵然知道她这一答应便再难回头,她还是难以抗拒那份渴望,无法抵挡他的要求,哑声开口。 “好,我嫁你。” 见她松口,他心头一宽,哑声道:“你不会后悔的。” 她看着他,露出有些虚弱的笑。 他知道她很不安,他能感觉到她的忐忑和不确定,情不自禁的,他伸出大手,将她拥入怀中。 这时诱拐,是哄骗,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得到了她的身子,但这不够,他还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他想要成为那个在她心上的人,想要她永远永远都属于他、记挂着他。 他需要时间,更多的时间。 而无论如何,不管她心中是否对那人有意,只要成了亲,她就会是他的了,届时他会有很多时间来得到她的心。 他会得到的,他会。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小暖冬》上 作者:黑洁明 02、《小暖冬》下 作者:黑洁明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