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掌珠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哒哒哒。」 答答的马蹄声回响在整个山道。 初春的早晨,路旁光秃的树枝才冒新芽,这样偏僻的山上却有不少马车与行人。 他们前进的方向一致,行走着的百姓听见马车声,身子往旁避了避,扭头张望。 这样稳当华美的马车,可不是人人都能坐得起。 果然,这一看,便看见车上印有相府的印记。 「是连相家的马车!那车上是……相爷吗?」 「你傻了,这时辰估计连相还在上朝呢,怎么可能会是丞相大人。」 话落,谈话的两人沉默了一瞬。 如果不是连相,那…… 二人对视一眼,表情略有几分激动,加快了脚步,往这条道延伸向前的方向疾奔而去。 石阶下,有几名身着灰袍的僧人低头扫地。 当行进的马车停下,僧人们停止挥动扫帚的动作,其中一名小僧抱着扫把,上前询问。 路上见了马车的行人们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匆匆赶到时,恰好看见这一幕。 分明喘着气,气息微乱,晨间微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可不好受。 可他们一双眼亮晶晶的,毫不介意身体上的不适,昂首直往车门的方向探看,像是期盼看见什么。 车帘一动。 两名丫鬟打扮的女子依序下了马车。 她们面容秀美,身上衣料别致,一举一动都令人赏心悦目。 连家就是连家,看看丫鬟的样貌与周身气度,不说还以为是哪家的闺秀。 但是他们可不是为了看丫鬟着急赶路的。 这盼着盼着,不多时,一只纤纤素手自车帘中探出,白皙纤长的手送入丫鬟手中。 一个戴着帷帽,身形姣好的姑娘扶着丫鬟,款款走出。 在不远处看着的两人激动。 「是连家的大小姐!」 就算容貌被遮掩,但今日能远远瞧见连家姑娘一面,他们今日进山就算空手无回,这趟也算值了! 毕竟丞相家的千金可不是那么好见的。 这京中有两大美人,将军千金与丞相掌珠,两人年岁相仿,容姿出色,据闻还是当今圣上择后的人选。 将军家的姑娘还好说,烈焰如火,出门在外骑马英姿飒爽,百姓们都见过她的容颜。 但相府的大小姐可就讲究许多,她不曾在外取下帷帽,可每回出行,那优雅的仪态还是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丫鬟眉头轻皱,侧身挡住民众窥探的视线。 她低声询问:「小姐,奴婢去赶走他们?」 连甄摇头:「不必惊扰他们。诚哥儿呢?」 她声音清脆如莺,语调细柔,短短几个字脱口如春风拂面,让丫鬟烦躁的心绪平稳下来。 知道主子不介意后,丫鬟也就不再计较,只是仍未挪开身子。 「回小姐的话,少爷还睡着呢,这可怎么办?」 连甄想了想:「让齐嬷嬷抱下来吧,不可耽误了时辰。」 「是。」 丫鬟前去后面的马车转达,没多久,一名妇人抱着熟睡的男童下了马车,与连甄见礼。 连甄上前,摸了幼童软呼呼的脸蛋,淡淡笑了:「大清早出门,怕是爱玩的诚哥儿也撑不住,就让他睡吧。」 他们一行人在群众好奇的目光中拾级而上。 不论身份贵贱,通往寺庙大门只有这处,因此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几个明显是显贵人家的下人在搬运箱笼,看着像是何方贵人要住进寺里清修。 突然,运着木箱的下人脚下一个趔趄,箱子颠了颠,险些脱手,他们周身的民众见状也受了惊,往上行走时纷纷往旁避了避,免得箱子真摔了得受波及。 「没事吧?你可长点心,这可是世子要用的,名贵得很,撒了就废了!」 「对不住、对不住。」 出了小意外后,他们越发谨慎。 经过他们时,连甄闻见药材香气,侧眸看了眼。 那样大的箱子,得装多少药? 联想到刚刚他们唤出的「世子」二字,要住进寺里的贵客是谁,显而易见。 连甄收回目光,并未深究。 那位世子前来的目的只怕与他们并无二致。 这座寺庙名灵泉寺,平日香火不断,只是近几日,香客多了起来,每天天未亮就有人往寺里来。 消息灵通的世家大族都知道,那位游历四方的静明大师将要在灵泉寺小住几天,为民众讲经。 静明大师见闻广博,慈悲为怀,更有一手精妙的岐黄之术,能医寻常医者所不能医之人。 大师年岁已高,能得大师出手相救之人少之又少,但得其恩惠之人,却又将静明大师夸得有如神人,可以逆天改命。 连甄走上台阶,望着气喘吁吁的齐嬷嬷怀中所抱的稚童,深深看了一眼。 她之所以带着连诚前来,为的便是那句「逆天改命」。 「施主请随小僧来。」 第2章 引路的小僧侣已经习惯攀爬石阶,领着他们走完长长一段路后,仍是健步如飞。 他们的来意已经告知过,只是静明大师愿不愿意接见,这些小僧也不能作主。 小僧法号如空,性子算不得沉稳,办事倒不马虎,他带领他们到一处空厢房歇下。 因着连诚尚且年幼,并未分内外,而是直接给他们安排了女眷居住的厢房。 「请施主在此等候。」 这便是去询问静明大师肯不肯接见他们了。 丫鬟将拜帖并一个信封交给如空,连甄对他施了一礼:「劳烦小师父了。」 已经取下帷帽的连甄露出真容。 少女肌色莹白,容颜清丽,红润的菱唇轻启,吐出婉转悦耳的声调。 如空一时看呆了去,回话时显得磕磕绊绊:「不、不麻烦。」 人家都言连相千金有倾国倾城之姿,今日如空见了,果真不假。 他拿着帖子退了出去,走出好长一段路才回过神来。 那连大小姐,长得就如画中的仙女似的。 虽不在眼前,但想起那惊鸿一瞥,仍是让如空恍惚。 捏着手中的帖子,他叹息:「可惜了。」 静明大师鲜少接见外客,一日通常只见一组客人,今日的份额早已被外院那位病弱的贵客占去了,连大小姐怕是白跑了一趟。 话虽如此,该送的东西他还是会送到。 如空走到门前正欲敲门,里面已传来声音:「进。」 他愣了愣,神情越发恭敬。 第三次了,每回他来找静明大师,在敲门之前,大师就会直接让他入内。 如空将连甄的拜帖奉上:「有位女施主携着幼弟求见大师。」 静明不看拜帖,径自取过信封,将里面的纸条取出细看。 虽已猜到纸上所书写的内容,可实际见了,静明仍不由露出悲悯的神情。 「天意。」他叹道。 如空正想着等下该如何回绝连大小姐时,静明开口了:「去请那女施主过来。」 看吧。 如空习以为常地应了声:「是。」 答完后忽觉不对,错愕抬头。 刚刚静明大师,说的是请连甄来见! 大师今日要见第二组客人!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把连甄领过来时,如空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见过礼后,连甄端坐在静明前方,静静看着他煮茶,并未急言来意。 齐嬷嬷抱着睡到小脸红扑扑的连诚扭了扭,对室内的沉默深感拘谨。 静明年纪看着比连相还大上两轮,布满皱纹的手拿着茶杯却稳,半滴茶水都未晃出。 「施主,请。」 连甄低声道谢,端起杯子掩袖轻泯,细细品茶。 彷佛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与静明大师共饮似的。 如空挠了挠脑袋,眼神迷茫。 连甄不急,也不问。 静明愿意见她,那代表她所谋之事已成。 能得静明一见之人,哪怕是半副身子都已进了棺材,隔天也能生龙活虎,健健康康安稳度日。 传闻真真假假,一个两个也就罢,但十个二十个,甚至更多谣言兴起时,再论真假,也只能沉吟深思,没法如当初那般,道一句「假的」便以鼻嗤之。 别人信不信,都与连甄无关。 重要的是爹爹信,她也信,那便足够。 「大师,讲经的时候到了。」 外头的僧人提醒,静明点头表示知晓。 连甄起身:「如此,不叨扰大师了。」 告退前,静明递给她一物。 是一掌心大小的木盒。 静明垂眸:「施主所求为‘转机’,有了转机,方能取得生机,此物给小施主戴着便是。」 她等到了。 连甄纤长的眼睫一颤,表情并无变化,慎重地伸手接过:「多谢大师。」 回到厢房,连甄将木盒打开,里头躺着一块半圆的玉佩。 玉的质地细腻,清凉似水,连甄招手唤人取来玉绳,在寺里这物还是挺好寻的,连甄亲自打了个结,系到连诚颈子上。 察觉到动静,连诚迷迷糊糊睁开眼,小胖手揉揉眼睛,迷惑地喊了声:「姐姐?」 连甄笑着,将玉佩拿给他看:「这个,可保诚哥儿平安,千万别弄丢了。」 他抓着玉佩,小奶音轻轻「嗯」了声,迷蒙的眼睛努力眨呀眨,看似还没睡醒。 连甄轻笑,揉了揉他的脸蛋,温声道:「想睡继续睡吧,吃过斋饭我们就回家。」 有了连甄发话,连诚头一歪,再度安稳地睡去。 她将睡着的小家伙交给齐嬷嬷抱着,自己戴上帷帽,领着两名丫鬟转了出去。 难得出来一趟,又是来香火鼎盛的灵泉寺,连甄打算求个平安符。 第3章 她虔诚参拜,求了父亲身体康健,亦求了弟弟平安顺遂,望着手中求来的平安符,连甄露出笑容。 丫鬟问她:「小姐不帮自己求一个吗?」 连甄摇头:「我不用。」 只有父亲好,弟弟好,她才能好。 「回去吧。」 诚哥儿也差不多该醒了。 因为这次出行放下心中大石,连甄仪态还是那般端庄,但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这样的好心情在靠近他们所歇息的那处厢房时,戛然而止。 「不好了!」 厢房的下人匆匆忙忙,来回像在找寻着什么。 连甄拧眉。 出事了? 能让下人露出惊慌神情的,原因只可能出在连诚身上! 「怎么回事?」 连甄的声音少有的凌厉,一见连甄几人过来,留守的下人僵住身子,惨白着脸上前禀报。 「回小姐的话,少爷……少爷他不见了!」 厢房内,连甄望着跪了一地发抖的丫鬟婆子,齐嬷嬷跪在最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奴看少爷睡了,守在床榻边,不小心也打了瞌睡,老奴发誓,绝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谁知一睁眼,原先睡得好好的小少爷就不见了!厢房里能藏人的地方也都找过了,就是没有小少爷的身影,都是老奴的错,少爷啊──」 这哭声嚎得都能将屋顶掀了。 连甄抿着唇不发一语,她身旁的大丫鬟香叶见齐嬷嬷还要哭,皱眉喝斥:「再哭少爷也不会凭空冒出来,还是想想该上哪儿找人吧!」 另个丫鬟白芷回到屋里来,将探问到的结果回报给连甄:「守在外头的人没有见到可疑人影,应不是被人劫走,而是少爷自己离开的。」 听到这话,连甄缩在袖子里紧握的拳头才松开。 齐嬷嬷听到白芷的话,心里咯噔,哭声停顿一瞬。 是自己走出去的,而非被人掳走,那也就表示她这个当奶娘的没把人看好,罪过更大。 她牙一咬,抬起右手往自己脸上打去,打完后迅速换了左手继续,一转眼就给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刮子。 「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没看好少爷……」 「啪、啪」两声,齐嬷嬷下手也狠,巴掌声回荡在无人说话的屋里,异常响亮,齐嬷嬷左右脸颊立刻红了一片。 齐嬷嬷还要继续打,连甄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接获示意,上前阻止齐嬷嬷,并将她搀扶着站了起来。 连甄起身,握着齐嬷嬷的手,柔声道:「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我们得先找到诚哥儿,嬷嬷好好想想,诚哥儿爱玩,自己会跑去哪儿,冷静下来找人,其他的事等回府再说。」 齐嬷嬷卸了力气,不再用苦肉计,认认真真思考。 「少爷爱热闹,肯定是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连甄点了两个人让他们陪齐嬷嬷一起:「诚哥儿跑不远,你们往前头香客多的方向去寻。」 齐嬷嬷应了声是,抹了抹眼泪,飞快跑走了。 连甄收回眼神,对剩下的人轻声说道:「你们都起吧,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诚哥儿,分成三人一队,往各个方向去寻,不管有没有找到人,两刻钟后回来回报,可都清楚了?」 「是。」 下人们在香叶的指挥下陆续离开,回来的时候香叶脸上还带着怒容:「这些人真是,竟然把少爷给看丢了!」 说完看见还拧着眉的连甄,想到现在最难受的应该是小姐,香叶对其他人的不满又咽了回去。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 香叶压低声音:「小姐,那个齐嬷嬷留不得。」 连甄垂下眼,问她:「为何留不得?」 既然是小姐发问,香叶就毫不客气地开始罗列罪状:「她仗着自己是少爷奶娘,总是躲懒不做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直接弄丢了少爷,这是最最不可饶恕的!」 她平复了下怒气后再开口:「再者,就算没有今天的事,齐嬷嬷总爱对少爷的事指手画脚,不让其他人接近少爷,就怕自己失宠!要不是她禁止别人进入内室扰了少爷歇息,屋里还有其他人看着,少爷何至于会走丢?」 这件事追根究柢,就是齐嬷嬷一人闹出来的人祸! 但守在外头的人没一个人注意到少爷跑出来,更是同罪! 瞧见香叶气愤的模样,连甄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我都明白。」 她与连诚差了十二岁,母亲临盆前几个月都已经定好奶娘人选了,可事情安排得再妥当,碰上接连而来的意外时,还是让人招架不住。 先是奶娘病故、母亲诞下连诚的日子又比原先预计的还要早上一个多月,产后血流不止,当时产房里的血腥味,连站在院里守着的连甄都闻见了。 惊恐的下人、抱着自己的婶娘发抖的手、还有当时那一盆一盆往外端的血水,以及那,乌黑得几乎看不清景象的天色。 第4章 想起过去,连甄脸色发白。 府里当时乱成一团,还要忙丞相夫人的后事,匆忙之中更要找小少爷的奶娘,一时之间也只有婶娘推荐的齐嬷嬷可用。 正因为还有婶娘这层关系在,齐嬷嬷的去留才不是能那么轻易决定的。 「这件事回去后我会禀报父亲。」 连诚是连相唯一的儿子,之前齐嬷嬷好吃懒做,府里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府也不是养不起闲人。 但牵扯到继承人安危的事情,想必齐嬷嬷也知事情轻重,才会狠心先打了自己巴掌。 香叶双手叉腰:「希望这次可以把她赶出府!永远也别回来了!」 连甄垂眼,伸手抚着平安符:「只要找回诚哥儿,许能将功抵过呢。」 香叶柳眉倒竖:「那可太便宜她了!」 她气呼呼地,忽地想了个主意,软下声音:「小姐,奴婢也去寻少爷!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力!」 连甄哪能不知道她是不想给齐嬷嬷找到人的机会。 她无奈点头:「你一个人可别走太远。」 「是!」 她脆声应了便急忙出去,着急得活像她才是把人弄丢的那个。 没了香叶抱怨,室内恢复寂静。 白芷给连甄满上茶水,放下水壶后,欲言又止。 连甄泯了一口,把杯子握在手里:「怎么了?」 白芷叹道:「香叶直脾气,风风火火的,小姐可别见怪。」 「我怎会怪她?」连甄淡淡笑了,「香叶这样的性子很好,很真,我很喜欢。」 就是不似作伪,才能让事情更有可信度。 比方说……着急连诚的下落。 她低声问:「护卫可有好好跟着少爷?」 白芷回话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小姐不用担心,一直在不远处跟着,不会让少爷走远。」 她淡淡「嗯」了一声。 连甄伸手摩娑杯缘。 亲弟弟的安危,她怎么可能放心只交给一个愚妇看守? ☆☆☆ 而此时,被连家人满寺找的幼童,正蹲在草丛旁,一双眼咕溜溜地转。 一只白粉蝶从他面前缓缓飞过,连诚展露笑容,待它停在叶片上歇息时,忽地奋力一扑。 蝴蝶高高飞起,连诚把自己扑进了树丛里,他满脸震惊。 没抓到。 还跌倒了。 他小嘴一扁就要哭,可是这里没有姐姐,没有爹爹,也没嬷嬷,没人会来哄自己不哭。 连诚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坐起来。 他挣扎到一半,听见有人的说话声,连诚停止动作,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世子,您说这静明大师是真的会治病吗?」 走在前方的青年身姿笔挺,眉眼如墨,一张脸端正俊俏,就是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尽管寒冬已经远离,春意一点一点染上整个大地,但青年身上还是裹着银白色的大氅,时不时掩唇轻咳几声。 江城拧眉,对于小厮的提问颇觉不妥。 「不得无礼。」 他的声音冷冽却嘶哑,才说了一句,便又咳上几声。 夏阳的眉头皱得比江城更紧。 果然该带着手炉出门的。 夏阳往前走几步,试图挡住吹来的冷风。 他自然知道世子斥责自己的原因是为什么。 既然会对静明大师提出疑问,就表示有所怀疑,而起疑后,他还在这佛门之地大剌剌说出口,可不就是对静明大师不敬? 但即便不敬,他还是要说。 「可是世子,他就给了您一块……噢不,连一整块都算不上,是半块玉佩,说是您的生机。」夏阳撇撇嘴,「用半块玉佩就将我们打发出去,望闻问切,连号个脉做做样子,静明大师也没肯,这让人如何能信?」 事关世子的身体,就是再大不敬的话,夏阳都敢说。 江城这次没有说话,而是敛眸沉思。 他也想知道,静明大师此举是何意。 两人走得慢,因江城时不时便要停下掩唇咳嗽,那咳得就像要把心也给咳出来似的,光听声音就足够骇人。 夏阳伸手在江城背上轻拍,替他顺一顺气,待他咳完喘匀了气后,方才继续向前走。 静明大师赠与江城的半月玉佩被他系在腰带上,随着行走摆荡,春风一抚,将大氅吹起一角,澄澈的玉佩若隐若现。 连诚见状,直接「咦」了一声。 听见声音,夏阳肃容,护在江城身前,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连诚左看看,右看看,附近只有自己一人,那他们喊的应该就是他。 他奋力钻出草丛,头上还顶着几片叶子,奶声奶气地自首:「是我!」 江城:「……」 夏阳:「……」 第5章 两人盯着突然冒出来的孩子,一时无语。 夏阳心想,这脏兮兮的小孩儿是谁啊! 夏阳瞪着突然冒出来的连诚,没有因为他是小孩子就放松警惕。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是哪家的公子?怎么身边一个下人也没有?」 连诚衣袍虽脏,但光凭那衣料纹样,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 一看就非富即贵,这样人家的小少爷会自己一人出现在此地,只有一个可能。 夏阳「哈」了一声,挑眉问道:「你不会是走丢了吧?」 连诚摇摇头,认认真真地道:「没丢。」 还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要从哪个方向回去,才不是走丢呢。 说完嘿咻嘿咻往前走,还努力从颈子里想扒拉出什么。 夏阳摆出防御姿势:「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别过来啊……」 江城一直盯着这小童,在夏阳想赶走他时出手制止。 「慢。」 咳得太狠,江城声音越发嘶哑,但不难让夏阳辨识出他说的是何意思。 夏阳见世子竟还想走到那幼童面前,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下一瞬,发现连诚拽出来的玉绳挂着的玉坠样式后,他更是指着孩子捧着的那块半圆玉佩惊呼:「这不是静明大师给的吗?」 怎么这小萝卜头也有一块?莫不是每个来寻静明大师的人都会有个同样的吧? 思及此,夏阳面色古怪。 他脑海里闪过静明大师庄严端坐,面前摆着一摊同款式的玉佩,不用叫卖,直接一声「阿弥陀佛」,就有无数人争相购买的景象。 「……」 夏阳急忙甩了甩头,将那不切实际的想象甩开。 要不是静明大师没收钱,他都要怀疑这玉是批量卖给香客用的了。 与夏阳同样,连诚也伸出手,指着江城腰上系着的那块,笑瞇瞇地说:「一样的。」 江城蹲了下来,朝连诚伸手,掌心向上:「能否借我看看?」 连诚抓着玉佩,有些犹豫:「姐姐说不能弄丢……」 江城也不勉强他拿下,径自取下自己腰间的玉佩,往前一递:「那没事,我就看看跟我的是不是完全一样,你可以拿着,我不会碰它。」 长长的一句话,江城说得很慢,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缓缓,才得以把话完整说完。 连诚思考了下,既然这位大哥哥都这么说了…… 他很大方地点头答应,小胸一挺:「你看吧。」 他小手还是紧紧攥着,但是将玉佩尽量往前递,白嫩的后颈都因此被他勒得玉绳陷了进去。 江城把自己的玉佩放在连诚的旁边对照,玉石的成色一致,看着确实是同块玉佩一分为二。 那么,断面呢? 江城将自己的玉切面对着连诚的,两块半圆玉佩合而为一个圆,若非细看,根本连接缝处都不易瞧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拼合在一起的玉由内发出碧绿荧光,江城一愣。 他欲要细看,眼前蓦地一黑。 「世子!」夏阳惊呼。 他一见江城身子微晃就觉得不对劲。 本就体弱,平日里能下床走动的机会不多,他一直不错眼地护着,就怕江城体力不支晕厥倒地。 如今可好,世子倒下前他勉强撑住,没让世子摔了磕了碰了,可谁来告诉他……这小童也跟着一起晕了是怎么回事? 夏阳一手世子一手连诚,悲愤怒吼:「这谁家孩子──」 快来领走! 他要撑不住啦! 幸好他吼完没多久,有个仆从打扮,但身手敏捷的男子,迅速从不远处急奔过来,一看就是练家子。 夏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万一要对世子不利,他此刻的状况可没法应付啊! 许是看出夏阳的防备,来人还没靠近前就先扬声自报家门:「小的是连小少爷家仆,多谢阁下相护。」 似乎还怕夏阳起疑,来人主动取出符牌表明身分。 夏阳细细看过,从他说出「连小少爷」时就猜出怀中幼童家门,如今一看更是确定,这小童就是连相幼子──连诚。 他点点头:「快抱走、快抱走!」 就算他嫌弃这突然冒出的孩子,也不可能随意把他交给别人。 既然已经出示符牌确认过身份,那夏阳就顾不得他们,喊来几个人搀起江城就往厢房去。 护卫接过连诚,看了他们一眼,便急忙往连甄的所在处赶。 两刻钟过去,出去寻连诚的丫鬟与婆子陆续回屋,每个人脸上惶惶不安。 「小姐,到处都寻过了,没有找到小少爷,这可怎生是好?」 「再往外院去寻?」 一群人等着连甄发话,守在门外的白芷忽地白着脸急奔进来,身后还跟着抱着孩子的男子。 第6章 白芷:「小姐,找到少爷了!」 连甄从护卫进来那时就已经看见他怀中的连诚,她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急问:「诚哥儿怎么了?」 小孩双眼紧闭,除了衣袍,脸上和手上也沾了尘土,加之头发里卡着的几片叶子,看起来好不狼狈。 连甄心疼不已,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脏污的小脸:「这是摔了吗?快请大夫来看看。」 白芷指挥小丫鬟去寻,再唤几个婆子去打水,其他下人先出去候着。 护卫将连诚放至床榻上,单膝跪地,并将符牌交回:「小的失职。」 白芷取过符牌,交到连甄手上。 连甄忧心连诚的状况,可也得弄清事情经过。 她急切询问:「说说发生什么?怎会弄得如此?」 为了防止意外,她都特意让人时刻跟着了,为何还会出事? 护卫将自己亲眼所见悉数说来:「少爷路遇梁王世子上前攀谈,小的远远看着并无异状,岂料他俩谈话到一半,少爷和世子双双晕了过去,幸得梁王世子的小厮协助,小的才能及时带回少爷。」 连甄替连诚擦脸蛋的手一顿,惊讶反问:「诚哥儿遇到梁王世子?」 两人聊天了? 还是诚哥儿自己主动找对方攀谈的? 连甄眨眨眼,实在难以想象那个情境。 这梁王世子算起来还比自己大了三岁,他跟诚哥儿这一大一小,能聊什么? 注意到护卫说的「双双都晕了过去」,连甄又问:「世子也昏迷不醒?」 护卫点头称是。 说来这梁王世子跟连诚都是不足月就生下来的,只是连诚身体无碍,梁王世子却胎中不足,打小就体弱。 当年宫宴入了刺客,怀孕七个月的梁王妃替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挡下一剑,动了胎气,直接在宫里生产。 梁王妃伤重不治,刚出生的江城据说当时只有巴掌大,在皇宫里各种好药吊着,才勉强活了下来。 世子病弱,几乎可说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要不是有皇宫长年源源不尽的药物养着,只怕也活不到成年。 只是没想到诚哥儿竟碰上了他。 连甄再问几句,厘清事情发生经过,得知连诚是把自己玩脏的不是摔了,高高悬起的心先放回一半。 她拧眉叹气:「都是我不好,没有特意支开诚哥儿就没事了。」 香叶听了这老半天,脑袋也转过来了,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连甄要做的事肯定有她的道理,不会有错。 她站出来安慰连甄:「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是意外,不是小姐的错,奴婢还没夸小姐聪慧,竟能想到这样的点子寻齐嬷嬷的错处呢!」 说人人到,香叶说完没多久,外头就传来齐嬷嬷的哭喊声。 「少爷啊──老奴对不起您──」 这嚎得里里外外的人都听见了,连甄眉头皱了皱,香叶撇撇嘴:「真是阴魂不散。」 连甄伸手将连诚头发上的叶子一一取下,淡淡道:「诚哥儿需要静养,让齐嬷嬷去其他地方候着吧,别扰了其他香客。」 意思就是让她闭嘴滚远点。 赶人的事情香叶爱做,当即自告奋勇出去传话,哭声很快小了下去。 灵泉寺是京城周遭香火最为鼎盛的寺院,不乏达官显贵前来参拜,院里也请了大夫坐镇,免得在山上有个头疼脑热的,一时间寻不到人,耽误病情。 大夫看过连诚后,对连甄说道:「少爷并无大碍,就是睡得沉一些,睡够了便能醒,请小姐放心。」 睡着了? 连甄对这答案颇感错愕,眨了眨眼,温声再问:「真的只是睡着而已吗?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担心,毕竟这突然晕了过去……」 她声音细细柔柔,像填充新棉的被褥,绵软舒适。 虽是质疑的话,但连甄问得认真有礼,大夫半点没有被冒犯的想法,宽慰道:「小姐放心,小少爷的情况与世子并无二致,老夫也刚从世子那儿过来。」 连甄心里的感觉更怪异了。 世子也是睡了过去?这么巧?两个人同时? 连甄望着已被擦得白净的连诚小脸,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府再说。 她吩咐白芷:「世子那儿回去记得备好谢礼,另外爹爹那里也派人知会一声。」 其他事也就罢了,连诚在寺里出了事又牵扯到梁王世子,这事不可能不报给丞相知。 白芷点头记下,香叶压低声音问:「小姐,那齐嬷嬷呢?」 连甄让另个婆子抱起连诚,护卫在旁跟着。 她说道:「诚哥儿与我一辆车,白芷跟着我们,香叶去守着齐嬷嬷。」 香叶眼睛一亮:「奴婢这就去!」 连甄无奈笑笑,她就知道香叶会是这么个反应。 一行人陆续上了马车,慢慢驶离灵泉寺。 江城渐渐有意识时,只觉得耳边嘈杂的声音终于安静,取而代之的是更有频率的声音。 第7章 「哒哒哒」的声响,以及略为摇晃的冷硬地板,他眉头轻皱。 忽然,馨香扑面,吵闹声还在,但地面不再传来凉意,反倒成了温软的触感。 眉头松开,他慢慢睁眼,忽地屏住呼吸。 仙姿玉色的美人垂首,眼带惊喜,含笑望着他:「诚哥儿醒啦?」 许是见他没反应,美人欢喜的神色转为忧愁,抬手抚上他的额,江城身子僵住。 纤手微凉,掌心柔嫩,连甄感受了下温度:「没发热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姑娘跟他的距离也是过近了些。 但不光如此,江城惊觉,自己竟枕在这女子膝上! 他眼睛蓦地瞪大,忙坐起身退开。 这样的举动吓了连甄一跳,问他:「怎么啦?」 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完全不似梦境。 江城憋了憋,最后只得吐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本想让这姑娘自重,谁料话一出口,声音绵绵软软,与自己的声音大相径庭。 而且,他也发觉望出去的高度不对劲。 他低下头,看了自己的手。 白白嫩嫩,大小也不对──这不是成年男子的手。 这匪夷所思的情况令他沉默,不再出声。 怎么回事? 他……竟变成了幼童? 连甄被弟弟脱口而出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给镇住了。 严肃板着小脸的三岁幼童,义正辞严地拒绝自己的碰触什么的……连甄抿了抿唇,还是没能忍住笑意。 她一双杏眼瞇成弯月,又怕笑得太明显惹得诚哥儿闹别扭。 小孩儿面皮最薄,连甄可不想给弟弟心里留下什么疙瘩。 「诚哥儿说得对,男女的确授受不亲,但诚哥儿还小,我们是亲姐弟,所以不打紧的。」 连甄边说,边将连诚拉到自己怀里坐下。 马车颠颇,他刚刚太靠近车门,若有个万一容易被颠出去,连甄只好把人拉过来护着。 白芷低下头也在憋笑,肩膀一颤一颤,尽力缩到角落,不让少爷发现自己因为他说出的话而失笑。 江城正思考这奇妙的状况。 他不光变成了孩子,眼前是陌生的地方,除了能判断得出是马车内部外,另外车里还有从未见过的女子,对自己……不,应该说对这个幼童很是亲近的样子。 他怕暴露自己,暂且任由连甄摆布,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他刚醒,连甄免不了多问几句。 「姐姐听说你遇到梁王世子了?还跟他说话,说到一半你们齐齐睡了过去,诚哥儿可有印象?」 江城对那一声声「诚哥儿」听得别扭,因着自己名字里也带个「城」字,听来就跟真在唤他似的。 还在纠结,忽又听见「梁王世子」这个称呼,一时愣怔。 他很确定自己没见过眼前的姑娘,但显然,这姑娘知道他。 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曾与一个孩童说话,年岁似乎和这具身体差不多……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江城感觉到胸口压着硬物,他想到什么,低头取出。 果然,挂在颈子上的坠着的,是静明大师所赠的那半圆玉佩。 也就是说,他现在这个身体……是那个从树丛里钻出的小童? 江城捏着玉佩,若有所思。 「诚哥儿?」 连甄见他握着玉发呆,担心地又喊了一声。 江城回神,想到刚刚她问自己的问题,顿了顿,回道:「他也有一样的。」 那时,这小孩会主动跟自己攀谈,也是因为看了他有同样玉佩的缘故吧。 开口回答时哪怕江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听见那含糊的小奶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他还是免不了身体僵硬。 连甄这下是真的感到意外。 但想了想,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静明大师的医术她也耳闻一二,不是寻常的医治方法,与其说是治病,倒不如说是在改命。 算算,梁王世子今年一十有八,但宫中御医曾言,世子恐活不过二十岁。 连甄的声音低了下来,喃喃道:「希望真有转机。」 若是世子因静明大师的缘故活过二十岁,那也就代表求助于他,是真的能得偿所愿。 江城不解,抬头望着连甄。 根据刚刚的对话来判断,这姑娘是这孩子的亲姐。 她容貌柔美,柳眉轻蹙,愁色染上眉眼。 这样年纪的少女,却有着不符年龄的愁绪。 江城不解,看得也就久了些,久到连甄回过神来,发现连诚一脸肃穆地盯着自己,不禁轻笑出声。 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摆出了严肃脸什么的,看着总让人忍不住想抱到怀里。 连甄取过他半举着的玉佩,拉开他的衣袍,江城瞪大眼,完全没敢动弹。 第8章 她将玉佩塞进他衣内,又重新整理了他的衣裳,抬眼见到江城满脸惊诧,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 连甄抬袖遮掩,可还是笑到眼尾都染上微红。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比方才说话时语调还要更加上扬:「瞧你的表情,又再想男女授受不亲对不对?」 那是当然啊,江城认真点头。 任哪个姑娘突然拉开自己衣袍,虽然只是一小角,但也足够令人震惊的了。 ──以他一个成年男子的角度来看。 只可惜他现在是幼儿身,对方又是亲姐姐……江城捏了捏眉心,怎么看幼童这样的反应都有些过度了,更别提人家只是要把玉佩塞回衣里。 连甄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江城眼眶一紧,呆呆盯着连甄看。 「诚哥儿是小大人了。」连甄满脸笑意,一扫方才的忧虑。 「……」 他本来就是大人。 江城垂首,沉默不语。 白芷觉得马车行驶得平稳了些,外头也开始有摊贩的叫卖声,掀起帘子一角探看。 「小姐,快到家了。」 「嗯,准备准备吧。」连甄转而温声问他,「诚哥儿要人抱还是自己走啊?」 「自己走。」江城瞬答。 连甄摸摸他的脑袋,说声「好」,真的依了他的意思。 「等爹爹回来我们要去见他,然后齐嬷嬷还有以前诚哥儿常常见到的丫鬟姐姐以后都见不到了,姐姐让香叶姐姐先过去你院里帮忙可好?」 问完连甄还有些紧张,若是连诚闹脾气,还想要以前那些人伺候,那可不好办。 但此刻在这具躯壳里的是江城。 主子身边的下人要一口气全换,这不是混入了别人的耳目就是犯了什么大错。 江城不是连诚,不知道事情始末,便依着连甄安排,点点头应允,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连诚能这么配合,连甄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他起码会闹一闹的。 毕竟那齐嬷嬷总是霸着连诚身边位置不放,连诚自己也是极依赖她的。 不过这下正好。 回到连府,马车直接驶进二门,连甄不必再戴帷帽。 白芷扶着她与连诚下车,落地后,江城才得以打量这府中。 院里洒扫的丫鬟婆子站在一旁恭敬候着,府邸整洁幽静,因着直接进到二门,没能看见大门其上的匾额,江城到现在依旧不知这具身体的孩童是哪个府上的小公子。 目前只知道这孩子名字单字跟自己一样,都有个「城」字音,就是不晓得同不同个字。 他跟在连甄后方,小脸微扬,看着她温婉端庄的背影。 然后,这小童还有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姐姐。 江城沉思,忽地一声呼天抢地的哭喊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轻皱起眉,连甄也拧了眉头。 香叶从另辆马车上下来,奔至连甄面前,语气很是忿忿不平:「那齐嬷嬷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二少爷。」 回程让她和连诚分坐不同马车时,也许齐嬷嬷自己就觉得不好了。 她一路上安安分分,等到回府才哭着喊着要见连诚,可不就是知道自己嚎个几把,小少爷就会被她嚎得软了心吗? 而连诚若是想把齐嬷嬷留在身边,那他们这一趟出去,特意安排的意外不就没有意义了? 连甄想了想,也想知道连诚对齐嬷嬷的态度再做应对,对香叶说:「去把她带过来吧,到底是主仆一场。」 香叶虽然不想让齐嬷嬷见连诚,但连甄都发话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回头就去把人带来。 齐嬷嬷过来,见到连诚就先扑在他脚边,要不是有另外两个婆子抓着,只怕都得抱着连诚的腿哭才甘愿。 「少爷啊──老奴对不起你,求您让老奴继续跟在您身边伺候吧!」 江城面无表情,看着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妇人,知道自己不作声怕是不行了。 他淡定问道:「嬷嬷因何对不起我?」 奶呼呼的声音一出,江城深吸口气,捏紧拳头。 齐嬷嬷原本见连诚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直打鼓,但,还肯问她话就好说。 她抹着眼泪,哭道:「老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个盹儿,没能看好少爷,今后不会了!」 江城点点头,齐嬷嬷心中暗喜,一直看着他们谈话的连甄心里暗叹口气,想着又得重新想个法子时,他还有话要说。 「那便依嬷嬷所言,既然累了今后就不必伺候,可以好好休息。」 所有人愣住,齐嬷嬷更是连大哭都忘了,脑子里还回响着连诚那句「今后就不必伺候」。 她张了张口想再求情,可是连诚所说的确实是自己所言,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如何反驳的言语。 香叶意会过来,心下大喜。 她努力板着脸,没让自己的喜悦曝光,但话音还是藏不住幸灾乐祸:「哎呀,齐嬷嬷,少爷你也见过了,让你好生歇着呢,那就先下去吧。」 第9章 香叶使个眼色,婆子们又把人拖走,没给齐嬷嬷反应过来的机会。 连甄看着连诚说完这些话,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打量和惊讶。 江城注意到了,并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 连甄弯下身子,笑笑抚着他的头顶:「诚哥儿真的长大了呢。」 都能懂得明辨是非了。 连甄十分感叹。 对于少女的碰触,江城仍是相当难为情。 他垂眼,思考现今的情况。 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孩子?他还能不能恢复原状? 还有更重要的──这孩子究竟是何身分? 为何自己偏偏一睁眼就成了他? 一名打扮得像是管家的中年男子朝他们走来,说道:「小姐、少爷,相爷回来了。」 相爷。 这京中,能被这样称呼的人可只有那一位。 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的太子太傅,而今的丞相──连业。 走在连甄身后,江城垂眸思索。 他想起来了,三年前连相喜得幼子,可发妻却因而难产辞世。 巧合的是,那孩子被起名为「诚」,与自己的「城」字同音。 连家幼子连诚。 知道身分后,面前的姑娘是谁也就不用猜了。 名满京城的连家嫡长女,品貌出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教养极佳,每回闺秀们小聚后,从宫里出来教导礼仪的嬷嬷们总是一人难求。 她们说,连家大小姐仪态端庄,行走间莲步轻移,裙襬都不会晃动一下,端坐时更是腰背直挺,不论旁人说什么,都是含笑听着,轻声细语,从不与人大声争执。 那一举一动都规矩得很,从未有过失礼失仪之事,让同聚的闺秀们每每看了艳羡之余又自愧不如,宴毕只想赶紧回到家中闭门学规矩,就盼着也能有连大小姐那样优雅的仪表。 江城望着连甄,恍然大悟。 原来她就是那个连相的掌上明珠。 想到她连对着亲弟弟、甚至在马车内时也是容仪得当,对于京中那些盛赞,江城也不由得在心里深表赞同。 这姑娘确实当得起此美名。 他们在管家的带领下来到正院,一名威严的中年男子瞧见他俩进来后,露出和蔼的笑容,冲淡了面上的严肃之色。 「回来啦?」 连甄和连诚一起给连业请安。 「爹爹。」 连业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谈话。 他将视线落在江城身上,上下打量了下:「爹听闻你晕过去了?可还好?」 不好再静默不语的江城上前回话:「回父亲的话,孩儿安好,让您担心了。」 连业呵呵笑了:「哟,还知道为父会担心,懂得宽慰人了啊?」 江城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但连相都特意问起他了,自己沉默着才是奇怪。 连甄取过丫鬟端来的茶,递给连业,笑着说:「诚哥儿出去一趟,懂事不少,都能自己做决定了。」 对这个话题连业显然相当有兴趣,好奇问道:「哦?此话怎讲?」 于是连甄把适才连诚与齐嬷嬷的对话说了一遍,引得连业啧啧称奇。 这回话有理有据,更重要的是没有因私情包庇齐嬷嬷,开始懂得怎么当个主子了。 连业听了连连点头:「不错,难怪你姐姐夸你。」 江城因不知三岁小儿听到夸赞该做何反应,只好将头垂得更低,闷闷地说了句:「没有的事。」 连业抚掌:「这孩子,还懂得谦虚了,哈哈哈!」 小孩该如何与自己父亲撒娇,江城没有这样的经验,便继续低着头,不说话。 说来虽弄懂了小童身分,但怎么变成「连诚」的,他还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他真的是江城吗?还是说这个连诚才是原本的他? 而且……江城抚着胸口,没有气闷的感觉,呼吸也很顺畅,身子更是灵活轻盈,精神绝佳。 他鼻子嗅了嗅,身上干爽,没有带着药味,不需要穿上大氅也并不觉得冷。 这是以前的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父女两人虽在谈话,但仍是没有错过连诚的一举一动。 瞧见他摸着心口发呆,连业关心问道:「这是还不舒服吗?请个大夫来瞧瞧?」 江城醒神,摇头婉拒:「孩儿没事。」 连甄看到他的动作,猜想了下,觉得连诚应是在摸那块玉佩,于是不用江城自己转移话题,连甄就顺利把对话带得偏离了去。 「爹爹,静明大师给了诚哥儿一块玉佩,据诚哥儿所言,梁王世子也得了一块同样的。」 下人来回报连诚晕厥时,连业是知道梁王世子也在场的,但这玉佩的事倒是头一回听说。 江城不用人提醒,自己把玉拽了出来:「就是这个。」 连业打量了下,看不出玉上有其他端倪,就成色上来说倒是佳品。 第10章 「是块好玉。」他赞道。 既然是静明大师所赐,那戴着便是,连业嘱咐他好生收着。 见连诚乖巧地将玉塞入衣服里后,连业点头:「世子那边我递了拜帖,跟谢礼一起送到他们府上了,但为父想着这事还是亲自言谢比较妥当。」 连甄也觉得有理,若不是她身为未嫁的女儿身,单独见世子不便,也是想同梁王世子道谢的。 她笑言:「还是爹爹想得周全。」 江城闻言,心思微动。 连相要拜访梁王世子? 如果自己在这里,那么身为「世子」的那个自己呢? 是昏迷着?还是说原本应该在这儿的连诚,实际上正在使用自己的身体? 想象了下自己那副模样,若是内里是个三岁小儿…… 他抿了抿唇,下定决心。 「爹、爹爹!」 这不常发的音还真是容易让人咬到舌头,喊出来还略有些令人害臊。 连诚面皮微微泛起一丝可疑的红。 他忽略面上的热意,认真说道:「孩儿也要跟您一同前往。」 连业抬了抬眉:「一起去见世子?」 江城点头:「是的。」 连甄忙劝道:「诚哥儿听话,爹爹可不是去玩的。」 倒是连业想了想,觉得连诚要跟去也未尝不可。 他摆摆手:「没事,想去就一起去吧,亲自谢谢人家也好。」 父亲都发话了,连甄自是没有意见。 倒是有件事需要跟连业说一声。 连甄趁连业喝茶时,轻轻开口:「爹爹,齐嬷嬷我打算让人送回她老家养着,诚哥儿身边的人也打算换过一批,您看如何?」 连业一向不怎么插手后宅事,即便对连诚身边那位嬷嬷颇有意见,有当年喂养连诚的情分在,到底不好太过无情。 眼下出了这事,齐嬷嬷没有看好连诚,向来最黏齐嬷嬷的他也没再那么排斥他人近身,那倒是正好。 「你看着办便是,需要牙婆买人就买,交给你,爹爹放心。」 连甄笑笑应是,将自己的打算先略略说了:「我打算把香叶和龚嬷嬷拨给诚哥儿那儿,我自己再从二等丫鬟里提几个起来让她们教导,教好了就能直接给诚哥儿,到时候外面买来的丫鬟婆子礼仪也学好了,便可开始当值,恰是正好。」 连业也觉得这样安排挺好,笑着点点头:「不错。」 他看着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心中感叹万千。 想当初还只有那么一小点呢,现在都能替自己弟弟张罗院里事了。 家族中本就是把她往「那个位置」去培育,除了礼仪规矩外,这些管理内宅的事打小连甄就在学习,布置人手而已,这点小事连甄还是能做好的。 连业叹道:「你们都长大了。」 女儿都能许人了,明明已经及笄,夫君的人选却迟迟未定,加之连甄那样的盛名与外貌,不管许给哪户人家,都是愁煞人的事。 何况还有宫里那边…… 连业叹气。 从父亲拢起的眉头和话中言语意思,连甄便猜出父亲又是在为她的终身大事所苦。 父亲与二叔同在朝为官,更别提还都身居高位,首先结亲的对象就得从京中的世家子弟或皇亲贵胄选起。 而结亲与其说是两个人成亲,倒不如说是背后家族的联合。 连家官位位高权重,而京城世家有适龄子弟的人家多是武职,掌管军权。 丞相之女要与手握军队的人家结亲?这是要做什么?嫌命太长吗? 更别提还有那不知从何时开始的谣传,说宫里要选连相嫡女或将军之女为后的传言。 世人常言流言非空穴来风,可谁又能辨真伪?谁又敢跟皇帝抢女人? 于是连甄的亲事就这么一直被耽搁下来,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连甄的笑颜黯淡几分,连业不想惹女儿伤心,忙想方设法抛开现在这沉闷的气氛,这一眼就看见垂头盯着自己脚尖,默默不语的连诚。 他招手喊他过来:「诚哥儿过来让爹看看,可会认字了?开始读书没有?《千字文》懂几个字啦?」 江城满眼迷茫,他不晓得连诚的程度啊。 眼角余光瞄见连甄,她笑着对他点点头,示意他鼓起勇气表现。 她点头? 这意思表示连诚是会《千字文》的吧? 江城想了想,试探性地吐出四个字:「天地玄黄?」 连甄和连业齐齐一愣。 尤以连业更甚,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而已,谁料儿子还真能回答。 他试探性地问:「天地玄黄,下一句呢?」 江城顺口答了:「宇宙洪荒。」 连业这回是真惊喜了,他哈哈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 「哈哈哈,不愧是我儿!明日下朝爹爹有空,爹亲自给你启蒙!教你读书写字!」 第11章 连甄也跟着夸赞:「不愧是诚哥儿,姐姐都不知道你学了这么多!」 听着这话,江城发懵。 原来连诚还不会吗? 江城满脸疑问,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可能是误会了连甄的意思。 江城睁眼时还有些恍惚。 屋内光线昏暗,但不难看出仍是他在灵泉寺歇息用的屋子。 昨儿个刚搬进来,要说多熟悉也说不上,但起码跟连府摆设不同,这点差别他还是看得出来。 他伸手,朦胧间只看得出手的轮廓。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从大小看来,已能确定不是幼童的小手。 ──这是自己的身体。 他回来了。 在连府的事好像上一刻才刚发生,他同连相与连大小姐用过晚饭后,便各自回了院子。 洗漱完晃了下,连诚屋里没有书籍,桌上摆着的精巧木偶和玩具他也没兴趣。 到底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儿,即便找到书他也没法翻看,否则让下人们见了还不会认字的小童竟能读书,还不得引发喧然大波? 无事可做的江城只得早早上床就寝。 刚闭眼睡下,陷入熟睡的瞬间,蓦地又醒了过来。 这过程估计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而他已没了睡意。 不,与其说没了睡意,倒不如说像是刚睡醒,精神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江城坐起来,除了意识清明些以外,胸口仍有像被巨石压着的沉。 他身上披着缀了皮毛的衣衫,可仍觉寒意刺骨,压抑着声量,咳了几声。 在一旁守着的夏阳听见响动,探头来看,见江城清醒,欣喜地跑过来:「世子!您可终于醒了!」 他嘴里念了一串感谢佛祖三清圣上保佑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四方神明和历代皇帝都请出来了,江城颇感无语,忙打断夏阳念咒一般的感谢词。 「我睡了多久?」 问完想到自己成为三岁小童的经历,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夏阳已经喊小厮去请大夫以及备夜宵了,虽然对江城来说,这顿应该称为晚膳才是。 吩咐完他们后,他将房间的烛火点上,使之更亮堂些,回道:「也没多久,约略四、五个时辰吧,眼下都亥时了,倒是跟以往休息的时间倒个个儿。」 对他来说只要江城吃得好睡得好,与往日作息不同也无所谓。 毕竟他守过许多江城因病痛折磨,夜不成眠,连吃饭咀嚼的力气也没有的日子。 听见夏阳回话,江城抿着唇。 他睡着这段期间,恰好是自己成为「连诚」的时候。 如果是梦,有这么巧? 想到自己占用了连诚的身体,那原本的连诚呢? 江城拧眉,淡声问:「期间可有异常?我与连家少爷晕过去后,到方才为止,都不曾再醒来过?」 要是连诚在这儿醒来…… 江城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夏阳忙递上温水,待江城慢慢喝下后,方有空回道:「是啊,一路睡到现在,可把小的都吓坏了。」 急急唤了大夫来,结果大夫把完脉,一脸微妙地说世子只是睡着了那时,夏阳都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情。 他回完话,突然意识到什么,惊讶问道:「原来世子知道那小童是连家公子啊!你们晕过去后没多久,连家的护卫就出面把人接走了,我还是那会儿才知道那孩子身分呢。」 「……」 江城没法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以防万一,寺中的大夫与皇上派来的御医都给江城把过脉,确认身子没有大碍才退下。 御医离开前还讶异地说了句:「世子的身子较以往倒是有好转的迹象。」 此话把夏阳给高兴的,给御医的赏钱又比往常多了几倍。 夜宵送上来,夏阳看着江城还比平时多用了半碗饭,更是喜形于色,连带说起一些琐事也没有平常烦闷,而是眉飞色舞的模样。 「对了,今天收到连相的拜帖,说因为我们帮了他家幼子,所以想亲自来道谢。」夏阳感叹,「难怪这京里人人都说连相疼孩子,此言果然不虚。」 吃过晚膳的江城正将系回腰上的玉佩托起打量,听到此言,眉头挑了挑。 拜帖的事跟梦里的情节对上了。 那是不是也代表,他下午成为另一个人的事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回想了一下他在连府以连诚的身分所做的事,若是真正的连诚醒来,只怕会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吧? 齐嬷嬷的事是一件,另外还有《千字文》的事。 连相可是说了,要亲自给连诚启蒙。 想到连诚可能会一脸懵的被要求再背《千字文》,江城默默抬起手,以拳抵着唇,肩膀抖了抖,却没能压抑住笑声。 「呵。」 第12章 真是有趣。 ☆☆☆ 同一时间。 连府。 白芷端来热茶,劝还在提笔写字的连甄休息:「小姐,先歇会儿吧。」 连甄写完,捧起册子轻轻吹了吹,便放到一旁摊开晾着等墨干。 她接过杯子,捧在手上,暖了暖因书写多时略有些僵硬的手指。 待手指舒缓了些,连甄方捧起杯子,轻啜一口热茶,问道:「诚哥儿那儿都安排得怎么样了?」 白芷回道:「原先那些人打发到庄子上去,齐嬷嬷回乡的马车也在路上了,香叶和龚嬷嬷先带了几个人过去帮衬,牙婆明早就会过来。」 龚嬷嬷是连甄的奶娘,是连甄母亲娘家的下人,当初一起跟着陪嫁过来,办事稳妥,把连诚交给她带,连甄也放心。 她点点头:「务必在二婶回府之前将这些事料理妥当。」 「奴婢明白。」 连家并未分家,府里除了他们大房以外,还住着二叔他们二房。 连家兄弟二人同朝为官,蔚为佳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连字,自家人情谊自是好的。 只是二婶吴氏,有的时候手伸得太长了些。 连甄指尖抚着白瓷杯身,半垂着眼沉思。 忽地,一阵嘈杂声打断了连甄的思绪。 她纳闷抬头:「怎么回事?」 白芷也觉意外:「奴婢去看看。」 她才刚要出去,香叶的声音已在外头响起。 连甄和白芷互望了一眼,觉得不太对劲,把茶放下也顾不上喝了,忙道:「去带香叶进来。」 这大晚上了,香叶漏夜前来,肯定是有关连诚的事。 连甄一双柳眉微微拧起,缩在袖中的手也轻攥成拳,心里七上八下,就担心连诚又出了什么事。 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快步走进来,香叶虽然微喘,但脸上并没有过多的仓皇,连甄判断应该不是连诚受伤或病了,那旁的事就好说了。 她收敛心神,问道:「诚哥儿那里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这般吵闹?」 因连诚年纪小,并未搬到外院去住,还是住在内院,位置就在连甄的院子隔壁,所以有个什么响动,连甄这儿都能第一时间听见。 香叶气息微乱,脸上表情略有点无奈:「少爷睡到一半醒来,吵着要见齐嬷嬷呢。」 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连甄一时语滞。 虽然把齐嬷嬷调离连诚身边本就是连甄的本意,加上下午那时连诚也亲口对齐嬷嬷说不要她伺候了,但小孩子性子本就反复。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连诚早上喊着不想吃了的点心,过没两个时辰,又跑回来捧着吃得津津有味,连甄也拿他没法子。 连甄想了下:「把诚哥儿抱过来吧,今晚让他歇在我院里。」 弟弟年纪小,爱撒娇,会找齐嬷嬷也是因为她会陪连诚玩闹,其他丫鬟婆子根本没机会接近连诚,更别提平日里还要忙朝事的父亲。 龚嬷嬷很快把孩子抱过来,缩在她怀里的小小人儿哭累了,耷拉着肩膀抽抽搭搭,哭得好不可怜。 知道自己被抱来姐姐院里,听见连甄细声呼喊的那声「诚哥儿」,连诚立刻扭过身子,朝连甄的方向伸手,哭得更加汹涌:「姐姐,抱」 连甄失笑,伸手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好,点了点他哭红的鼻子:「这会儿就要姐姐抱了?谁午后还跟姐姐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啊?」 「不是我。」 连诚趁着摇头的时候更往连甄怀里拱了拱,觉得无辜又委屈。 他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更没有赶齐嬷嬷走啊? 为什么大家都在说他根本没做过的事? 连诚小脸迷茫,眼泪扑欶欶直掉。 白芷递来帕子,连甄替脸上挂满泪珠的连诚擦了擦,哄道:「今晚跟姐姐睡好不好?别掉眼泪了,明儿个眼睛会疼的。」 听到「疼」字,连诚身子瑟缩了一下,用力点点头:「跟姐姐睡,不哭。」 白芷和香叶闻言,去取来新的被褥铺上,倒是龚嬷嬷无奈:「小姐,您可别宠着小少爷,现在年岁还小无妨,再大些可就不好同席而眠了。」 连甄明白,告诉连诚:「听到了吗?只有今天而已哟!龚嬷嬷的话诚哥儿要听,姐姐也会听。」 听到只有今天一天能跟连甄睡,连诚的心都快碎了,刚止住的眼泪顷刻又盈满眼眶,却怕连这唯一一天的机会都给自己哭没了,抬袖抹了抹,扁着嘴点头。 连甄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抱着连诚上了床榻,替他盖好被子,伸手拍了拍,哄他睡觉。 「好了,哭这么久诚哥儿也累了,闭眼睡吧,姐姐在呢。」 连诚乖巧闭眼,心里拨着小算盘,觉得只要自己今晚表现得够好,也许还能有机会跟姐姐同睡呢? 一个有心哄,一个有心配合,不用多费功夫,连诚便已沉沉睡去。 第13章 望着弟弟天真的睡颜,连甄笑笑。 这孩子……从灵泉寺出来后就一直板着脸装小大人,夜里就原形毕露了。 连甄笑笑,替他掖好被子。 灵泉寺。 瞧见江城露出笑容,还笑出了声音,夏阳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似的。 世子笑了?世子竟然笑了? 他眼睛瞪得浑圆。 那个往日里无悲无喜,眼神沉静得有如一摊死水,每天与其说是过日子不如说是在熬日子的世子,笑了! 夏阳眼眶一热,赶紧低头。 世子会笑了,这还是他进梁王府以来,头一回见到世子展露出笑意。 「这可真是稀奇,从小看着你长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笑。」 夜里的灵泉寺,一道声音从外头传来,人未到声先至。 听到这声音当下,江城和夏阳齐齐愣住。 如果是别人,他们可能光听声音还认不出来,但如果声音的主人每隔几日必来访,那就是不想熟悉也难。 夏阳正想扶着江城起身,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一名披着黑色披风,打扮华贵的男子摇着折扇,缓步走了进来,身后两名同样黑色系着夜行装的护卫,寸步不离紧跟着。 「参见陛下。 「欸,说过多少次了,不用特意这样。」 永平帝在江城欲要行礼时已经搀住了他,夏阳倒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人家皇上对世子的例外是说得过去的,他一个下人可没敢疏忽这些。 年轻的帝王摆摆手:「别这么叫我,我可是微服私访。」 江城被按在床上,力气原先就比不得成年男子,只得顺着力道往后躺。 他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子,叹道:「那么大公子,您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永平帝不好好待在宫里,每回出宫必会来寻自己,这十几年来已是常事。 「大公子」这称呼,便是永平帝不想引起骚动时,会要求旁人如此唤他。 「起吧。」这话是他对夏阳说的。 「谢大公子。夏阳也跟着改口。 一个护卫搬来椅子放到永平帝身后,另个护卫也在同时将椅垫及靠枕铺上。 皇上看都没看,直接往后坐,披风早已在说话时就被护卫解下。 坐下后他才开始回答江城提出的疑问:「我会来的原因还用得着问?这不听见你又不省人事,得了空才匆匆过来,谁料竟能听见你笑声,这可真是奇事一件。」 说完他又仔细端详了下江城脸色,点点头:「气色看着也不错,莫不是我得到的消息有误?」 永平帝会前来这事,江城对此已习以为常。 每当自己病情加重,陛下不管朝事再忙,肯定会想尽办法来看他。 若当下自己抽不开身前来,也会先派最得力的御医先来一趟,但无论如何,肯定都会来见他一面。 所以他问的是来访的时候。 江城看了看半掩的窗外天色,已然黑了一片。 他询问:「大公子今晚可是要在寺里歇下?」 这时候过来,再回宫的话,怕是一晚上能睡的时间大半都在马车上度过了。 永平帝手握折扇,敲在左手掌心上收束起来,捏着扇柄晃了晃。 分明是剑眉星目的端正面容,瞇眼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感觉不太正经。 「当然。比起那个,快说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才会让我们一向清冷的梁王世子都笑出声来?」 听到圣上问出此话,夏阳也竖起耳朵,想要聆听一二。 他是梁王府家仆的家生子,可以说是自小就跟着江城一块儿长大。 试想,一个打小缠绵病榻,被病痛折磨的人,求生意志都薄弱得几乎看不见,又怎会对其他事物感兴趣?更别提还被引得发笑了。 对于这可说是有史以来头一遭的情形,别说皇帝感兴趣,夏阳自己也是好奇的。 因为皇上问话,江城想起方才自己忍不住笑出声的原因,嘴角又是微微扬起:「也没什么,就是……可能坑了一个孩子。」 适才在外头没看见,这回直面江城微笑,虽然只是短短一剎那,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也小,但对江城来说,已经实属难得。 永平帝挑了挑眉,啧啧称奇:「孩子?」 夏阳脑袋也转过来了,试探询问:「莫不是连相家的小少爷?」 听到意外的人,皇上坐正身子,饶有兴趣地追问:「连相?这又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永平帝今天真是惊喜满满。 说起来他这个堂弟,其实本不想到灵泉寺来的。 可能觉得事到如今做什么都是枉然,态度很是消极。 若非自己坚持要他走这一趟,去试试静明的路子,怕是现在江城还自己把自己关在梁王府里,日日对着黑不溜丢的汤药,面无表情。 第14章 这回来灵泉寺,单是江城能露出与往常不同的一面,永平帝就已是对这寺院高看几分。 平日里江城精神气短,有些话夏阳会替他答了,过往也有数次江城昏迷不醒时,永平帝直接询问夏阳的情况。 因此对夏阳来说虽然帝王高高在上,但敬重之余其实勉强算得上熟悉,回话时也没有一开始的战战兢兢颠三倒四,已能很顺利说起事情经过。 于是,夏阳说起今早连诚自己跑来找江城搭话的趣事。 「小的当时还以为寺里进了刺客来着,谁知道那树丛一耸一耸,最后钻出来那脏兮兮的小孩儿,竟然是连相家的小少爷。」 夏阳还模仿了下当时连诚钻出草丛的模样,连奋力举手的表情也维妙维肖。 皇帝听得有趣,笑看了江城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吸引孩子的魅力啊?」 话一出,看见安静坐在床上,垂眼听他们谈话的江城,帝王笑容微敛。 江城身形纤瘦,如瀑的长发披在身后,脸色苍白,面色也总是淡漠如水,彷佛对周遭一切都毫不在意。 永平帝心里暗叹,其实江城就是静静站在一角,不用多做什么,都足够吸引人目光。 除去那脆弱得宛如一碰就碎的美感之外,还有周身沉静的气息,让人只要看着他,浮躁的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原本,作为梁王独子,江城应该正是鲜衣怒马,每日纵马京城,骄傲张扬的年纪。 可能到处惹祸,却因为有自己当他最大的靠山罩着,其他受害者敢怒不敢言,就让江城长成了一纨绔中的纨绔。 他有这样的本钱。 然而眼前的江城年纪轻轻,却沉郁如一潭毫无生机的池水。 偏偏,导致他如此的原因与自己又脱不开关系,每每回想起当年梁王妃被刺的景象,永平帝内心就像被一座大山压着,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他目光沉沉,江城一看就知道皇帝又在自责,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天色已晚,大公子明早是直接从这寺里去上朝吧?这样的话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帝王从回忆里醒神,挑眉笑道:「哟,这是想赶我走了?」 虽是玩笑般的语气,但永平帝依然起身,制止江城和夏阳想起身送他的动作。 「行了行了,你好好休息,不用顾虑我,我就是来看一眼,没事我就放心了。」他把扇子摇开,轻轻搧了搧,「我睡的厢房已经备好,就别忙活了,早点睡啊!」 话落,永平帝慢悠悠地离开,江城这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明明就不是多话的性子,但皇帝在自己面前,总是会特意把气氛弄得热闹。 江城承他的情,并未说破。 送走帝王后,江城想起夏阳适才禀报他的事:「连相的拜帖应下吧。」 关于他为何会变成连诚?还会不会再发生那样离奇的事情尚且不知,但并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遇见同样的意外。 江城想了想,开口吩咐:「顺带查一下连相家的消息。」 有些事,总得弄清楚,才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 「是。」 一阵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气味越来越浓。 江城神色淡淡,夏阳接过小厮送来的汤药,端到江城面前:「世子,该喝药了。」 「嗯。」 他淡定接过,不用实际喝下,哪怕捏着鼻子,他都明白这药是何种滋味。 一入口,苦味便蔓延到嘴中,舌头苦得发麻,咽下后的涩意更是久久都挥散不去,每一口都引得人反胃想吐。 从小到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苦味已让他习惯到饮下后不再皱一下眉头。 江城端着碗,一次饮尽。 即便下午有了充足的睡眠,但身子长期亏损,加之药里又含有助眠成分,饮下后不久,睡意开始袭来。 他躺下闭目,夏阳灭了屋里的烛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深夜宁静,药味萦绕在鼻端,本该是伴随着那样令人不喜的气味沉沉睡去才是。 可随着时间流逝,苦涩的气味远去,反而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花香将自己包围。 这种香气,他并非没有闻过。 连家的大小姐,身上带着的馨香,就是这样的。 清雅的淡香,带着些微的甜味,不过份浓郁,而是柔美如微风,轻盈抚过。 江城睁眼,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梦见了那姑娘睡在自己身侧。 她紧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卷翘,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因熟睡而有几缕微乱,散散搭在雪白的颊上。 连熟睡的模样都好看得紧,不愧享有京中第一美人的称号。 忽然,美人睫毛轻颤,缓缓睁眼。 那双水润的眸子一眨一眨,望见自己后,杏眼弯了起来,伸手抚上他的脸:「诚哥儿,早上好啊。」 江城瞪大双眼。 第15章 竟不是梦。 江城捧着铜镜,朦胧的镜里映出的是一张肉嘟嘟的面容。 自己眨眼,镜子里的小孩也跟着眨了眨眼睛。 他呼吸顺畅,身子变得轻盈轻松,更重要的是,他嗅了嗅,并没有那沉闷发苦的药味。 ──他又变成连诚了。 江城想了想,变化的契机,一开始是正午时分,再来是夜晚,这会儿则是清晨。 三个不同的时间点,也就是说这项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 那么剩下的共通点,这几次都是在自己陷入睡眠时发生转变。 也就是说,入眠是个契机? 而且…… 「今日用这支簪吧。」 女子温柔的声音在清早传来,江城闻声,反射性地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连甄端坐在梳妆台前,一头如缎的长发被丫鬟执起。 她的发丝细软,身着白色中衣更凸显秀发的乌黑浓密,她身后的丫鬟动作轻柔,用钿头云篦仔细梳理着她的发,轻松挽成一个髻。 江城发觉自己因愣神看得过久,回过神来赶忙低下头,捏着铜镜边缘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样的景象,可不是他一个外男能肆意窥探的。 他不禁皱起了眉。 连诚怎会与自己的姐姐同睡? 虽说连诚年纪到底还小,长姐如母,寻常时候无可厚非,可……他自己随时都会穿过来啊! 江城扶额,实在对这样的状况颇有些头疼。 难道他要用连诚的模样,对连大小姐说其实自己是梁王世子江城,让她与弟弟保持距离为好吗? 设身处地想想,换做自己听见一小童这样对自己说话,只怕扭头就请了大夫来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这事情太过离奇,以至于实在难以让人取信,如何能对他人说出真相,便成了一个难题。 连甄在丫鬟的服侍下已穿戴好,回过头就瞧见连诚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小手还搭着额,不由一愣。 她移至他面前蹲了下来,替他将抚额的手轻轻拿开,轻声问道:「诚哥儿怎么啦?是不是眼睛在疼?」 昨儿个可是掉了许多眼泪的,哭了那么久,眼睛难受也是难免的。 连甄为了看连诚的眼,凑得极近。 江城整个人僵住。 虽说眼睛的确有些酸疼,但比起眼下这般情况,眼睛的不适他都还能忍。 娇美的姑娘素面朝天时已经足够让人赞叹,现下做了打扮,素雅端庄而不显浓媚,但那略施脂粉的丽颜近在眼前,仍是让江城极不自在。 连甄那双沁亮的眼担忧地望着他,如白玉般的纤长手指搭在他腕上,素手轻裹着他攥起的拳,江城挣扎着动了下。 对连大小姐来说眼前是自己幼弟,关心和肢体碰触在所难免,他也明白小孩自己不容易判断身子有没有问题,所以大人会透过触摸感受孩童的冷热,来间接判断孩子身子是否不适。 可……重点在──现在的连诚不是连诚,而他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无法言说的理由让江城略为苦恼,他咬咬牙,身子稍稍往后,避开了连甄的碰触。 偏偏躲开的同时又看见连甄眼里的受伤和错愕,江城抿抿唇,想到自己现在用着的是谁的身体,还是无奈地说了句:「……刚刚没坐稳。」 ……又是这令人绝望的小奶音。 江城用力闭眼。 这拙劣的谎言,江城自己听了都不忍直视,偏偏连甄真心实意地信了。 她笑笑揉揉他的脑袋:「下次可要小心些。」 江城垂头,闷闷「嗯」了声。 他在思考,现在再次睡下的话,能不能回到自己原本的身子? 可连诚的身体健康,别说半点睡意也无了,精神还贼好。 江城只得认命,在恪守礼节与维持连诚性格的情况中摇摆不定。 他想了下那时在寺里遇见的连诚,若依那孩子的本性,应是会张开双手,求眼前的姑娘拥抱,然后使劲撒娇吧。 细想了下那情景,江城嘴角抽了抽,很快放弃这么做的打算。 这种事连诚可以做,他自己却做不得的。 于是他想了个折衷的法子。 对于连甄的碰触他尽量不闪不避,但是他自己并不会主动接近,勉强算是个两全的法子。 姐弟俩一齐用早饭,连甄见弟弟闷头喝粥,旁的配菜都不动,想了想,夹了个小肉包给他。 这笋香鲜肉包是厨房特意做的大小,方便还是孩子的连诚也能吃完一颗。 看着放到面前盘子里只有幼童巴掌大的白嫩包子,江城喝粥的动作顿住。 连甄柔声问:「诚哥儿怎么了?不是最喜欢吃肉包子的吗?怎么只顾着喝粥了?」 江城张了张口,刚想说自己没法吃油腻的肉食,话到嘴边想起自己此刻的身分,又咽了回去。 第16章 不能吃的是江城,而现在的他是连诚。 他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想着有来有往,幼儿手太小,还没法好好使用筷子,便拿着勺子,捞了个珍珠丸子给连甄。 「给。」 连甄看着他忙活,没想到竟是为了给自己添菜,笑得瞇起了眼:「谢谢诚哥儿。」 江城被谢得局促,早晨与姑娘家一同用饭什么的,实在令他坐立难安。 话虽如此,他也不是随意拣了随便一道菜肴给连甄。 上回一起用晚膳加上今早,桌上都出现了珍珠丸子,每回连甄都会让丫鬟取几个到盘里,于是江城猜测,她应是喜欢这道菜品的。 果然,连甄小口小口开始品尝,眉眼透着喜意。 猜对了。 江城松了口气,转而看自己盘里那白胖的小包子,犹豫了下。 捧在手心时,面点的温度还能清晰感觉到,温温软软的,却不烫手,正是适合入口的时候。 他张口咬下,皮很薄,小孩子一口就能咬到肉馅,乳牙陷入面皮时,还有浓郁的汤汁争先恐后涌出。 江城头一回吃到这样的食物,瞪大双眼,慌乱地吸吮,直至再无汁水涌出,才松开口,轻轻吁了一声。 连甄知道连诚爱吃小肉包,却不怎么擅长应付带汤的肉馅,早早让丫鬟备了干净的帕子和水在旁候着。 她见江城手忙脚乱,却没滴下一滴汤汁,微笑着称赞他:「诚哥儿真棒。」 江城小脸微红,连诚也就罢了,自己一个成人还吃得这般狼狈,他实在担不起连甄的赞扬。 他小口小口咬着肉包,本以为油腻的肉馅因加了笋丝,口感更为爽口,方才涌出的汤汁大半被包子给吸收,咬下时还能尝到香甜的滋味,面体湿湿润润的,很是顺口。 一颗包子口感多种层次,难怪连诚会喜欢。 「慢些吃,不急,没人跟你抢,还有很多的。」连甄哄道。 「嗯。」 江城放慢了进食速度,他素日里饮食清淡,油盐荤腥都少碰,除了带苦味的药膳外,更多是食用趋近于无味的膳食。 像这样丰富的早膳,想吃什么就吃,不用忌口,是他怎么也没想过的生活。 让他……很是钦羡。 因是难得的体验,除了肉包子外,桌上其他菜品他也各尝了一个,直到吃到八分饱,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勺子。 见到弟弟胃口好,连甄也高兴。 连甄上前牵起连诚的手,说:「走吧,到院子里消消食。」 女孩子带点凉意的掌心牵着自己的手,江城努力忍着才没让自己将手抽离。 他板着小脸点点头,同意连甄的建议,乖顺地跟在她身旁。 「待会儿姐姐要练琴,诚哥儿要回自己院里读书还是跟着姐姐?」走至半圈时,连甄垂头问他。 读书?这么小就开始读了吗? 这念头方起,想到昨日连相问过自己的《千字文》,江城瞬间明白自己若是回院要读的是什么书。 他纠结了一下,听闻连相嫡女琴棋书画样样出色,让他也很是好奇。 连甄见连诚望着自己,一脸犹豫的样子,便知晓他心里的答案。 她笑着道:「那诚哥儿就跟姐姐一起吧,在旁边静静看着,可别捣乱哪。」 这点江城完全可以保证。 他认真点头:「会乖乖的。」 连甄笑得瞇起了眼:「嗯,姐姐信你。」 连家的宅院很大,院里有一汪池子,行至南处有座水榭建于其上。 水榭旁种植垂柳等花木,当微风抚过,杨柳摆荡,枝叶摩擦时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 连甄端坐其中,宽大的衣袖略往后褪,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 她手指纤长如嫩葱,所蓄之甲清透,如四寸玉簪,晶莹润泽。 江城低头不敢细看,只专注盯着自己脚尖,耳边是树叶被风吹拂的响动,与连甄拨弄琴弦奏出的空灵琴音。 她指法娴熟,曲正音圆,起头几个音甫奏出,坐在一旁的江城便愣了愣。 乐声起先轻柔温婉,中间慢慢加快演绎的节奏,曲声急切,令闻者心如擂鼓,然后再最高昂的那刻,又慢慢趋缓,尾音慢得不可思议。 结束时的最后一个琴音如泣如诉,让人听之惆怅,沉浸在曲音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很好。」指导连甄琴艺的女先生点头,「我本来以为这样激昂的曲目大小姐会有些吃力,看来是我多虑了。」 别说女先生迟疑,连江城自己都很惊讶连甄会选这首曲子。 毕竟连甄给人的印象总是温婉柔和,她说要练琴,江城还以为是像小桥流水那样细柔的琴曲,完全没想到连甄选了这么个波澜壮阔的。 连甄笑着回道:「这多亏白小姐提出的邀约,否则我也没想过要选这首在人前演奏。」 「白」这个姓氏在京中并不陌生,能得连甄以「小姐」称之的,京中也只有那么一户人家。 第17章 白家为武将之后,族人世代从武,白将军被封为大司马大将军,而白小姐就是这位将军的爱女,与连甄同样美名在外。 两人不单年纪相仿,容貌出众,更是在各个方面有突出的表现,就像是对方极致的反面,因此常被人拿来比较。 同为当朝皇后的热门人选,传言两人不合,在今年的花朝节,京中有一习俗,当年及笄的女子需于花神庙前展露自己才艺,以祝花神生辰。 今年的花朝节众人拭目以待,不单能看见京中双姝,且这两人还会共同表演,一人舞剑,一人抚琴,连甄会选择这样豪放的曲目,与白大小姐提出的邀请……或者说是下的战帖不无关系。 女先生点头:「此曲小姐演绎得当,其中有些许部分须得注意。」 连甄微笑颌首:「先生请说。」 这首她已练了许久,先生提出几个要点都是可以再加强的部分,除此之外便再无需要调整的地方。 「千山先生已久未谱出新曲,作为他仅仅流传于世的曲子其一,能得小姐完整弹奏,已属不易。」 女先生还记得最初刚开始练习时,连甄中间那阶段如何也跟不上,就是勉强跟上了,双手也抖得不行,难以再进行后半部的奏曲。 哪像如今,完整弹奏后,双手就是再多抚几个琴音,手也依旧稳当。 这过程花费了多少努力,连甄从来不说,也不喊苦,但次次课程都能感受到她比上一次还要更加进步。 为人师者,对于认真谦逊的学生总特别有好感,女先生对连甄的表现很是满意。 连甄款款起身,对她施了一礼:「多亏先生教导,否则即便我再喜欢千山先生的曲子,我也单纯只是奏曲而已,没法表现出曲中真正想传达的意境。」 这千山先生实属京中神秘人物,五年前两张琴谱流出,曲子的精妙让不少文人雅士趋之若鹜,偏又有难度,能择段弹奏者有之,却鲜少人能完整将一首曲目演绎完毕。 而作曲者千山先生其实也不叫这名字,具体来说琴谱上其实并未署名,只定了曲名为《千山》,后来类似的琴谱再出,名为《万水》时,大家也早已把千山先生叫习惯了。 正因如此,直至今日,都无人知晓千山先生真正的身份。 偏生自《千山》与《万水》之后,千山先生五年来再无新作,令无数追捧者伤心不已。 课程结束,连甄坐到连诚身侧,捧着热茶稍作歇息。 「诚哥儿累不累?」 连诚真能乖乖等在一旁听她弹曲,连甄对于弟弟的乖巧相当欢喜,抬手揉了揉他的发。 江城原本张口想说话,被连甄这一摸摸得懵圈,嘴巴紧紧闭上,带着悲壮的神情忍下所有,等到连甄收手,他紧绷的身子才堪堪放松。 连甄看连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因为被揉发顶露出很是委屈的表情,她没忍住又多揉几下,满意地看到弟弟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这才笑着转移话题哄连诚开口。 「诚哥儿要说什么?」 知道他方才就想说话,却因自己摸了他头就噤了声,连甄只好主动问他。 自从灵泉寺一趟回来后,连诚偶尔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安静沉稳,颇有小大人的样子。 大概是突然昏睡,也吓到他自己了吧? 毕竟还是个孩子呢。 连甄想着是否该请大夫来为连诚看看,虽身子无碍,但若是落下阴影,也不知往后对寺院会不会觉得惧怕? 江城觉得被摸过的地方很不自在,扭了扭身子,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位置挪动些,拉出自己与连甄的距离。 虽然只挪动了半截小指长左右,但起码江城已觉得比适才心安些许,便问出刚刚就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会选这曲子?」 中间的「姐姐」二字被江城含糊带过,要他对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喊「姐姐」……江城试了几次,实在喊不出口。 对于连诚问出的问题连甄很是意外,却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可能听不懂,就给他敷衍的答案,而是认真想了想,以连诚也能明白的说法娓娓道来。 「因为姐姐喜欢啊。」连甄首先笑着如此说,说完这句她看向前方,伸出一指指着水面与垂柳。 「诚哥儿你看,我们坐在这儿,可以看见池子、看见柳树,但是姐姐选的曲子,意思不光只有这院里的池与树,而是外面所有的群山。」连甄眼里带着美好的向往,继续描绘着她所想象的景象,「这个外面不光只有京城而已,而是在京城之外的每一座大大小小的山,我们曾远远见过的,也有从来都未曾见的,每一座山。」 光是说着,眼前就好像见到了绵延不断的山,隐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连甄仰头看着天空:「我没办法到更远的地方去看外面其他景色,而曲子却能把山峦的伟岸带到我面前,所以我才喜欢。」 江城望着说这话的连甄,不知为何,总感觉她眼神有一瞬的空洞,不过很快恢复正常。 她笑着说:「作出这曲的先生,想必也是游历过许多地方,才能完成这样的曲子吧。」 第18章 连甄的神情中带着景仰与崇拜,江城张口想反驳什么,最后只是错开眼神,不发一语。 比起连诚突然的沉默,连甄倒是有更在意的事情想问。 这件事她也才刚注意到,趁着现下有机会刚好能问出来。 连甄望着弟弟,颇有些纳闷,她问:「诚哥儿,你这两天都不怎么唤我‘姐姐’了,为什么呀?」 刚刚也是,分明平常的连诚三句不离姐姐的,今天倒反常,她一次都还没听见他喊过呢。 闻言,江城表情凝固。 为什么……还用得着问吗? 他本就不是她弟弟,这声「姐姐」哪有那般容易就能喊出? 偏生江城说不得理由,而连甄还正耐心等着他的回复,江城是纠结不已。 他正努力思索该怎么回答,忽地有一丫鬟打扮,却显面生的姑娘朝水榭而来。 白芷远远瞧见了,同连甄提醒了句,得了她应允后出了亭子前去探问。 连甄的注意力被带开,江城知道自己不用回答了,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那没见过的丫鬟被白芷带了过来,朝连甄施礼。 「见过大小姐、二少爷。」 见到这丫鬟,连甄脸上轻松的表情都收了起来,虽仍挂着和善的笑容,距离感却一下立了起来。 连甄:「不必多礼,是二婶回来了吧?」 丫鬟恭敬应是,接着说:「二夫人让您和少爷过去一趟。」 连甄牵着连诚的手起身:「二婶回府,我们这些当晚辈的自然该去请安,有劳你特意来知会一声,我们这就过去。」 吴氏回来后,知道连诚身边的下人都换过一轮,连齐嬷嬷都被送走了,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 连甄想着婶娘早晚必是要来寻自己的,只没想到她这么沉不住气,刚回来椅子还没坐热,就着急地唤丫鬟来寻他们。 连甄垂眸,大概也猜出二婶急切的原因。 她嘴角微扬,看着努力跟在自己身侧的连诚,再放慢了脚步。 江城许是有感,动作顿了顿,抿着唇抬头看了一眼她,又继续迈步。 连甄笑笑,望着弟弟的小身影,眼神更是坚定。 为了弟弟能健全成长,周遭的人需得精挑细选,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扳倒齐嬷嬷,连甄说什么,都不会让连诚身边再被安排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人。 连家本家在琼州,他们这一支因同在京为官,除了连业外,还有他亲弟弟连弘一起在这宅院住着。 而连弘的妻子吴氏,也就是连甄的婶娘,前几日因母亲病了,回娘家探亲小住几日,今日方归来。 吴氏保养得宜,许是日子过得滋润,背靠连家这样的大山有所倚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了个十岁左右,说她才三十出头,不知情的人只怕也会相信。 因是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吴氏打扮很是素雅,少了平日那些璀璨的珠翠点缀,更是让她看起来年轻几分。 她瞧着连甄携连诚踏入内室,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连甄上前请安,脆声喊道:「二婶。」 江城听到连甄唤出的称呼,便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唤人,也跟着唤了声。 吴氏笑着点头,让他们坐下后,方问:「甄姐儿,诚哥儿,二婶不在这几日可还好?」 连甄他们的母亲三年前过世,自那以后连府内院便由吴氏掌管中馈,他们两姐弟的一举一动,又怎会瞒得过她? 彼此对这点都心知肚明,吴氏也是希望连甄自己亲口说明,两个都是聪明人,对对方心思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熟知一二的,连甄便将灵泉寺中发生的意外悉数说出。 吴氏等的便是这个,正要劝连甄把齐嬷嬷请回来时,连甄话锋一转,原本将尽的话语因一句「不过」,又成了下一段话的引言,吴氏只好静待连甄把话说完。 「诚哥儿身边的下人不尽心,这一时半会儿的,从外面买进来的也没法帮上忙,我便请示爹爹,诚哥儿那里的人手从我这儿匀过去,到时候新买的下人训练好了我便直接用着,也好过诚哥儿又要再次认人。」 连甄把连相给搬了出来,作出的决定又是经相爷同意的,这府里家大业大靠的是谁的功劳,吴氏自然知晓。 平日里连相不插手内院事宜也就罢了,但一旦他发了话,吴氏也只有遵从的份。 她只好将原先准备好的说词一一吞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如此甚好。」 不然她还能怎么说?违逆相爷的意思不成? 吴氏的意图没能实现,连甄护着自己弟弟,连相这个作父亲的又爱护子女,错过这次机会,她想在朝连诚身边放自己人可就难了。 但她犹不死心,将目光转向唯一的关键点──连诚身上。 吴氏笑笑地问,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诚哥儿,你会不会想齐嬷嬷?」 连甄闻言,脸上表情不变,可缩在袖里的手却轻轻攥起了拳头。 第19章 吴氏心计深沉,在自己这里碰了钉子,又不好改变父亲的选择,便打算从诚哥儿身上下手了? 连甄垂眼,思考对策,却发觉这话她并不好代诚哥儿答复。 不得不说,吴氏这步棋着实高明。 作为本就极其依赖齐嬷嬷的连诚,这话直击了他内心的渴望。 孩子哪里懂得那些弯弯绕绕,适不适合的事? 只要有人讨好他,待他好,在连诚眼里那人便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而若他答出一句「想齐嬷嬷」,想必父亲也不会全然不顾连诚的意愿,执意将人赶走。 昨晚连诚哭着想找齐嬷嬷的事想必也传到吴氏耳里了,那么大动静,连甄也没想过能瞒住。 江城听见吴氏问自己话,本还发着愣。 这种事问一个孩子做什么? 念头方起,江城很快反应过来。 不,正因为是这种事,在大人们都已经做好决策时,才更需要问他这个「当事者」的意见,来扭转劣势。 也就是说,这个被连诚以「二婶」称呼的妇人,实际上并非真正在意连诚的感受,而是想透由他的回答,得到某些利益。 江城的眼角余光看见连甄掩饰得虽好,却仍有些担忧的眼神。 这样看来,那「利益」只怕单独对吴氏有益,于连大小姐,甚至连诚自己,都可说是并无帮助。 江城抿唇。 这样的话该怎么答复,就成了极其简单的事情。 虽然他对齐嬷嬷并未有太大的印象,但昨日刚发生的事,他还不至于会忘记。 想到那个大声嚎哭,十分不象话的妇人,江城眉头轻皱。 他抬脸,对着满面笑容的吴氏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想。」 没有任何一个当主子的,会放任那样的刁奴陪伴在还不懂明辨是非的小主人身边。 何况他还听闻当初在灵泉寺,连诚之所以会走失,也是这个齐嬷嬷看管不力所致。 听见连诚的回答,连甄紧紧握起的拳松开,脸上笑意更盛几分。 是啊,她怎么忘了,不要齐嬷嬷继续伺候,这还是诚哥儿自己亲口说的呢。 夜里夜深人静,突然想起也就罢了,现下白日里有这么多人陪在连诚身边,热热闹闹的,齐嬷嬷的必要性就减轻了不知多少去。 与连甄的雀跃相比,吴氏面上本来就辛苦维持的笑容险些龟裂。 「这……这样啊。」她努力挤出微笑。 如意算盘被打碎,吴氏对姐弟俩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关心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吴氏便揉了揉太阳穴作出疲态,向来很有眼力的连甄便携着幼弟告辞。 等他俩都走远了,吴氏一张脸整个垮了下来,重重拍了下桌子:「这两个孩子,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太过气愤,脸色都因此涨红了些,作为吴氏的贴身丫鬟──秋芳忙替她抚着后背顺气。 「夫人别着急,不过一个齐嬷嬷而已,二少爷小孩心性,想来这次也是齐嬷嬷先惹得少爷不高兴了在先,之后哄一哄便是。」 吴氏泯了一口茶,闻言更是不悦,将瓷杯重重放回桌上,杯底都险些裂开,茶水溅了出来:「你懂什么?」 秋芳忙取出帕子,急忙将吴氏手上沾上的茶水拭去。 吴氏哼道:「你怕是不知昨日诚哥儿对齐嬷嬷说的那番话,句句在理,还懂得用齐嬷嬷自己说出口的话来堵她的嘴,讲出那些话的是一个三岁小儿,这你敢信?」 她掌家这三年多来,内院安置了自己的人手,一回来那些人就竹筒倒豆子,将昨日下午发生的事情绘声绘影说了个遍。 「反正我是不信的,肯定有人教连诚那小子怎么应对,这事可不能这样下去,等二老爷回来,我得让他想个法子才是。」 虽说都是自家人,但也得分个亲疏。 长房占去了那样多的资源,轮到她儿子时,可还能有剩? 她这个当娘的,怎么也得为儿子前程设想一番。 吴氏借口乏了,挥手让下人们退下,秋芳走出屋外后,左弯右拐,寻到一洒扫的小丫鬟,招手让她过来,附耳在她耳边说话。 她瞇起眼,望着小丫鬟飞快往连甄院里的方向跑走,自己故作无视,理了理衣裳。 自己一个下人,比吴氏都更清楚,这连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吴氏能往别人身边放自己人,当然也躲不了自己身边被安插眼线的结果。 连甄听着小丫鬟的传话,点点头表示知情,让白芷取了些赏钱给她,便让人退下。 吴氏若死心的那最好,倘若她怂恿二叔想干些不入流的勾当,二叔也不是耳根子那么软的男人,能让发妻把自己大哥家里搅得乌烟瘴气。 因连诚在连甄院里,香叶自然也陪着,将方才丫鬟的禀报听了个遍。 她瘪瘪嘴,实在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二夫人究竟存的是什么心呢?谁不是盼着二少爷好,怎么她总想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少爷身边送?就不怕带坏了少爷吗?」 第20章 连甄正在书架上挑选话本,翻了翻手上这本觉得不错,放在香叶捧着的另外两本书上。 「这不姓连,到底是外人,自然没法同心。」连甄又取过一本,翻了几页后停下,」派人递消息给二叔吧,咱们总不能一直干等着别人算计。」 同为女子,连甄明白对吴氏来说,这连府终究与养育自己长大的娘家不同,做不到真心实意看着夫君的兄弟子女比自己所出的儿子还要出色,为此趁着连诚还小做出各种防范。 只是对他们连家而言,连诚是长房长子,不可能为了二房让路。 一如吴氏悉心为自己儿子谋划的一切,虽然连诚和她都没了母亲庇佑,可长姐如母,诚哥儿自有她护着。 连甄眸色沉沉,选书的过程中一直在调适心情。 小孩子对于情绪感知最为敏感,在确定心绪平静下来以后,连甄才转身回房。 丫鬟打起帘子,连甄刚进到房里,便见甫吃完点心的江城已经净好手,听见脚步声,回头望着她看的样子。 连甄微笑,将连诚抱到床榻上坐好,江城整个人都僵住,一双大眼瞪着,久久回不了神。 没注意到凝固了的连诚,连甄把香叶手上的四本书取过,往连诚面前晃晃。 「诚哥儿今天想听哪一本话本哪?午睡时间要到了,姐姐念给你听吧?」 午睡? 江城眨眨眼,确实有些困意,他还以为等连相下朝,自己真的得被逼着再学一次《千字文》呢。 看样子马上就能回到自己身体了,江城伸手随意指了一本,以为静静坐在一旁听着便是,谁料连甄忽地张手环抱住他,在江城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翻开话本,轻声念起内容。 「……」 话本里讲的是什么故事,江城压根没听进去。 他的身体再次僵硬,少女柔软的身子在旁,江城更是不敢乱动,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许。 说来奇怪,明明没有用力嗅着气味,许是两人距离太近,连甄身上淡雅的花香扑面而来。 那香味清甜而不刺鼻,令江城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身子,伏在连甄腿上,眼皮子越来越重,一眨一眨,最后沉沉睡去。 失去意识前,江城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是在花香的环绕,而非沉闷药味中入睡。 ☆☆☆ 午后。 连诚坐在父亲腿上,小脸迷茫。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连业念了一句后停止等着,连诚便委委屈屈地接上后面一句:「日月盈这,辰、辰宿……」 后面记不起来了,连诚扁嘴。 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现在就要读书? 想听姐姐念话本,想跟丫鬟姐姐玩鬼抓人,想出去捏泥巴,想回自己院里堆木块。 他望着前方紧闭的木门,露出向往的神色,似乎想透过它看见外头明媚的风景。 连业很有耐心地纠正他:「不是盈这,是盈昃,日月盈昃。」 他眨眨眼睛,歪着头停顿了下,听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但既然爹爹要他再念一次,连诚也乖乖听话。 这次发音让连业满意后,他继续为他讲后半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有了连业带头,要连诚重复一遍不是难事,跟着念就是了。 直到连诚能顺利不用连业提醒,自己也能完整默出两句后,连业才笑着拍了拍小儿子:「行了,去玩吧,明天继续。」 连诚直接忽略最后的「明天继续」四个字,欢呼着奔向外头,去跟丫鬟小厮们一起玩鬼抓人去了。 这是连诚最近着迷的游戏。 以前因着齐嬷嬷霸占着他,不许其他丫鬟小厮过于接近连诚,导致他能接触到的只有齐嬷嬷,对她的依赖性极大。 后来连甄让香叶与龚嬷嬷带了些人过去连诚的院里,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 连诚玩着玩着,又有龚嬷嬷每天导正他的观念,也渐渐放下齐嬷嬷的事,不再提起让连甄觉得为难。 笑声回响在整个院里,连业听着露出微笑,端着热茶的连甄进来,将茶水放到父亲手边,问:「诚哥儿学得怎么样了?」 连业捧着杯子轻泯一口,笑言:「到底还是个孩子,还没什么定性,但已经很不错了。」 坐着的时候屁股一扭一扭,还不时对着门口发呆,露出渴望的眼神,连业看了在心里失笑摇头,知道自己小儿子这是盼着玩乐呢。 虽然不专心,但起码还算乖巧,连业念在他年纪尚小没逼得太紧,打算循序渐进,既然记熟了就放他去玩,毕竟贪多嚼不烂。 书房的门没关,连甄与连业往外看着,偶尔可以看见连诚小跑着经过的身影,还有咯咯的笑声。 连甄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婉:「诚哥儿只要健康长大就足够了。」 不求他能多出色,仅仅只求他能平安活着,那便是连甄心里最大的期望。 第21章 知晓自己女儿的心事,连业饮茶的动作一滞,想到此时依然还是无忧无虑的连诚,连业心里暗叹口气。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样盼着的? 连业看着身边端坐着的女儿,明明也能邀上三五好友游玩踏青,在出阁前恣意玩乐,她却经常伴在连诚身边,举手投足的神态尽显成熟稳重,为的就是给连诚一个良好的表率。 因连诚从未享有过母亲的疼爱,连甄这个当姐姐的身兼母职,为连诚设想了许多,但在连业心里,连甄也只是个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叹道:「甄姐儿,你也别太勉强自己了,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爹爹,爹给你出主意。」 连甄愣了愣,知晓父亲的心意,笑着点了点头:「谢谢爹爹。」 说话间,连诚忽地兴奋地喊了句:「大哥!」 游戏也顾不得玩了,放着一群等着被他抓的小厮丫鬟不管,直接奔向来人。 连甄和连业也听见了连诚的喊声,光从称呼就明白连诚看见了谁归来。 「诠哥儿今日书院放假了?」连业问。 连诠是连弘和吴氏所出的独子,年岁比连甄小上两岁,也是连甄的弟弟。 对于这点连甄本就有注意,她点头答道:「是今天没错,稍早已经让小厮去接诠弟回来。」 说着说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抱着连诚进来,先将小孩交给身后的小厮抱着,然后才给连业他们请安。 「大伯,姐姐,我回来了。」 少年斯文老成,一张脸鲜少出现表情,只有看着连诚和连甄时,眼里才会露出几分笑意。 连甄对吴氏插手连诚的事情颇有微词,但对这个堂弟,她却是半点意见也无,因此也对他善意地露出一个微笑。 「难得放假,回来就先歇着吧,明日这个时候再到大伯书房来,大伯要好好考校你的功课。」 连业呵呵笑着,连诠资质不错,连家子弟出色,他也是面上有光。 「劳烦大伯了。」连诠求之不得。 若是别人那也就算了,可连业那是谁?当朝丞相,还曾是太子太傅,当年还是我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 能得这样的人指导,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连诠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在一旁听到他们对话的连诚看看大哥,又看着自己爹爹,忽地明白了什么,以怜悯的眼神看着连诠。 原来大哥哥也得被爹爹问功课的吗? 想到自己的学习路上有个伴,连诚心里一下子又平衡了,重新露出笑颜,对连诠开心说着:「大哥!诚哥儿也会陪你的!」 此言一出,连诠和连业都愣了下,没能马上明白过来连诚话中的意思。 只有常跟连诚待在一块儿的连甄看出他的小心思,噗哧一笑:「诚哥儿最近在学《千字文》呢,这是在说可以陪着诠哥儿学习的意思。」 连诚兴奋点头,连诠意会过来,摸着连诚的脑袋,眉眼柔和:「那还要多谢诚哥儿了。」 「不用谢!」连诚挺起小胸脯,小大人似地说着。 此举又引得一屋子人发笑,一派和乐融融,但吴氏那儿就是完全不同的情景了。 连弘回府时,吴氏已等他许久。 「二老爷回来啦?来,喝口茶歇歇。」 吴氏殷勤地把丫鬟端来的茶放到坐下的连弘手边,正打着腹稿想着该如何开口。 「嗯。」连弘接过茶水,神色淡淡,吴氏倒是已对丈夫这样的态度习以为常。 连家的男人比起后院,更醉心于朝堂诸事,对女人来说后院清静自然是最好的,吴氏对此没什么怨言。 至于如何在夫君露出疲态后,还能将需要他做决策的事,以轻松的话题做开头,精简地转告对方,请他做决定,就是她这个做为妻子的职责。 在连弘放下杯子那一刻,吴氏就知道,正是此时。 她清了清喉咙,刚想说话,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就被连弘率先打断。 「你要是想说诚哥儿的事,你最好是别想插手。」 吴氏的眼睛瞪得老大:「怎、怎么……」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前因后果都没来得及讲,就被告诫不准插手,虽然不知道连弘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吴氏还是试图为自己辩解。 「这不是看着诚哥儿年纪还小,我这个做婶娘的,怎么也得帮衬一下吗?」 吴氏话说得很好听,连弘不以为然,反问最关键的一点:「甄姐儿不是都安排好了?」 她早已想好这个问话她要怎么回答,露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叹道:「这不看着甄姐儿年纪也不大,怕出了纰漏吗?」 连弘瞥了她一眼,吴氏脸上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 他说:「你可别小看了甄姐儿。」 吴氏闻言心中吐槽,再怎么样还不就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 都成亲十几年了,吴氏一个眼神,连弘都能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第22章 他狠狠皱了皱眉,斥责道:「你把诚哥儿带歪,以为这样就能给诠哥儿让路?你那点歪心思,以为别人不会发现?我不会发现?大哥不会发现?」 说到最后声量越来越大,话里还压抑着怒气。 连弘站起来,指着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发白的吴氏说:「你得弄明白一件事,只有诠哥儿好是不够的,一个家族的兴盛,每个人都举足轻重,你既然身为长辈,不想着如何帮衬,只想着妨碍,这样的心态何以担当我连弘妻室?」 吴氏身子一颤,浑身力气都像被抽走似的:「你这是……打算休妻?」 「你自己好好反省下,若是再做出些混账事,连我也保不住你。」 连弘甩袖而去,刚刚说的话不过是吓唬吴氏,并没有真的要休妻的意思,只是吴氏若执着于这种事,那原本还能再昌盛的连家,就会从谁都不知道的角落开始,慢慢被腐蚀。 回到书房,他招来一个丫鬟:「去大小姐那儿说一声,让她不用担心。」 丫鬟应声退下,连弘坐在椅子上,从袖中取出一个崭新的平安符,看着看着,露出慈爱的笑容。 「还是女儿贴心啊。」 他儿子可从来不会去替他求来这些东西。 虽然连诠是他所出,可连甄和连诚也都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与自己亲生的孩子无异。 接获到传话的连甄点点头,将还热腾腾的桂花酥盛几个在食盒里交给丫鬟:「这是我刚做好的,带回去让二叔二婶还有诠哥儿尝尝吧。」 看着丫鬟挽着食盒离开,连甄便知道吴氏暂时不会再插手她和诚哥儿的事了。 「希望这回二婶能想通吧。」 她喃喃道。 既然嫁到连家,那就算是连家人。 比起敌人,连甄还是更希望吴氏身为长辈,能与连家站在同一阵线。 江城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永平帝一早天未亮就离开了灵泉寺。 他睁眼时,意识还颇有些混乱。 明明鼻端是已经闻惯了的微苦药味,但入睡前闻见的花香似乎还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身周,冲淡了苦涩的气味。 江城恍惚。 夏阳端午膳进来的时候惊叹:「这灵泉寺多少还是有有些灵气,感觉世子在这儿住着,睡得都比以前还要香。」 就连食欲也比过往要来得好一些,吃得香睡得好,冲着这两点,夏阳就能收回他之前对静明怀疑的那些话语。 这些事别说夏阳,江城本人多少也有点自觉。 但与其说是这灵泉寺的原因……他垂首,将腰间系着的半圆玉佩握在手中。 他与连诚的共通点,目前可知唯一的联系就是静明大师所赠的玉佩,然后自己会变成连诚,似乎也与自己陷入睡眠的时机点也息息相关。 而且听夏阳说的话,自己成为连诚的这段时间,这具身体一直都是陷入沉睡的状态。 那连诚呢?那孩子去哪儿了? 再还有,江城感受了下自身的状况。 这两次他回来时,身上一次比一次还要轻松。 那些沉痾宿疾彷佛化作丝线,每回回到自己身体都从身子里抽走些许,给他减少了不少负担。 就不知道自己开始好转的这些迹象,会不会于连诚有碍? 江城总觉得这两件事息息相关。 能获得从未拥有过的健康自然是好事,哪怕他早已不再奢望这种事,但也不希望这种好转是建筑在别人的牺牲之上。 将玉佩握在手中,江城决定还是得问个清楚。 「我有事想寻静明大师,帮我询问大师今日可有空接见?」 夏阳对静明印象正好,听了二话不说就派人前去问话。 等江城用完午膳,静明大师派的小僧也过来负责领路。 行至静明所在的屋前,依稀可听闻规律敲击木鱼的声响,小僧进去通报,而江城对夏阳道:「你在外头等着就好,不必同我一起进去。」 夏阳看了眼江城的脸色,确认他精神状况足够应付,应了声「是」,便等江城入内后,才由另外一个小僧带到偏厅等候。 小僧退了出来,请江城入内,并将门带上。 江城缓步踏入时,木鱼声已停,他与静明相互行了一礼。 「大师。」 「施主请。」 静明示意江城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白水:「施主请用,只是普通白水,不是茶,不会与施主所服药物相克,不必担心。」 江城喝不了茶,平日里除了药膳汤药以外,日常饮用均是白水,静明大师能如此善解人意,江城坦然接受。 「多谢大师。」 他喝了一口,室内两人相对而坐,乍看之下像静谧的午后捧茶对饮,江城不开口,静明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江城缓缓解下腰上玉石,托于掌心之上,率先打破沉默:「不知大师可否记得,前几日您赠与我的玉佩,也同样给了连相家的小少爷另外一块?」 第23章 真要算起来其实还是昨天上午的事,静明自然记得。 「那两块玉石,原就是一体。」 从静明口中得出这个答案,江城倒是不意外。 那日遇见连诚时,他就仔细对过两人身上的玉料成色与切面,怎么看确实都是同块圆玉一分为二。 于是江城再问:「不知大师将这玉赠与我俩,是否有什么特殊涵义?」 他特意派人问过,来寻静明的人只有自己和连诚从静明这儿得了东西,其他的人不是得了一个药方就是一句话,再无人被赠玉。 既如此,为何独独是给了自己跟连诚? 他们和其他人的差异又在那儿? 换身体的契机就是从得到这玉佩开始,实在让江城不得不多想。 静明念了声「阿弥陀佛」,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悠悠开了口:「此玉于施主而言是‘生机’,于小施主而言则是‘转机’。这生机与转机息息相关,相辅相成,到最后生机能成转机,转机化为生机,是唯一可解之法。」 江城将静明这段话记在心里,反复思量。 自己的是「生机」,这意思他还能理解。 毕竟这些年来,不管是宫中御医还是民间神医,对他的病都是束手无策,充其量只能靠汤药在熬日子吊着命,甚至还有人断言他活不到及冠之年,这些他都知道。 那连诚的转机,又是怎么回事? 江城欲再细问,静明只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漏,此乃唯一之法,只要将玉日日不离身配戴着,施主和小施主,皆能得偿所愿。」 再后来江城的其他问题,包含这玉要戴到几时,自己的生机是指病体能够痊愈还是旁的,静明便不肯多答。 江城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告辞退了出去。 看来有关连诚的事,还是只能自己查了吗? 回房路上,江城问身边的夏阳:「之前让你去找的连相家消息,查得如何了?」 问起这个夏阳就为难:「旁的都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一点特别奇怪……」 「什么问题?」 夏阳:「连相家小少爷连诚相关的事……全都查不到。」 江城驻足。 果然没那么容易吗? 回到院里,江城坐在桌前,看着夏阳呈上来的消息。 几张纸满满当当写了连家相关,从连业的祖辈开始,一直到当上丞相的纪录,一一列出。 不光如此,除连业外,连家所有人,包含二房,连弘在朝中与谁交好,甚至连诠的生辰八字也有,偏翻到单独记载的连诚的那张纸,却是大片空白。 江城捏着那张只写着「连诚」二字,便再无其他墨色的白纸沉思。 怎会如此? 就算只是三岁小童,也不该半点事情都查探不到才是。 江城虽体弱无法劳神,但梁王领兵驻守边关,仍将最得力的人手都留在江城身边,其中就包含王府精心培育出的探子。 有时候皇帝要查朝中官员,也会托到他们府里来,至今为止,他们从未失手过,更没这种,连基本的生辰都查不出的情况出现。 夏阳对查探到的结果也是非常意外的。 「这小孩儿莫不是有什么猫腻不成?瞒得这般紧。」 他原本还纳闷江城为何突然要查连家,直到连诚的情报呈到手上,他才觉得江城可能早就察觉有异,并非一时兴起。 「我记得那孩子今年三岁,三年前这孩子出生那会儿闹的动静可不小,从连府的下人……」江城说着忽地停顿,他想到了一个可以探查的人选,「连诚的奶娘姓齐,这几日因犯了错被赶回老家,许是可以从此人口中问出些事来。」 齐嬷嬷虽不怎么靠谱,但好歹在连城身边待过几年,总能探出些什么。 夏阳应声记下,心里暗忖怎么世子连人家奶娘姓啥都记得如此清楚? 等他退下去忙,江城又看了有关连府其他人的情报,仍未瞧出端倪。 桌上大半都铺满层层相叠的纸张,为了方便查看,斜斜露出写有人名的一角,江城扫过一个名字时,目光顿住。 纸上写的名字是──连甄。 想到那个温温柔柔的姑娘,每回见到她总是一张盈盈笑脸,温声细语地对自己弟弟嘘寒问暖,其中的细致周到之处,有时候连江城自己其实也对连诚有这样一个姐姐在艳羡不已。 「连甄……」他启唇轻喃。 原来她叫连甄。 吴氏确实曾唤过她「甄姐儿」,他当时在旁也听见了,只是不晓得是哪个甄字。 江城犹豫了下,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于情于理他一个外男实在不好细看。 但想到自己与连诚的联系,现下对连诚一无所知,只能从旁人那儿得的信息来获取更多,思考再三,江城还是伸手将连甄那份取出。 他在心中暗自道了声「抱歉」,捏起纸张时还愣了下。 第24章 本以为只有单薄一张而已,拿起来才发现,后面还叠着数张纸。 江城全拿在手上,轻轻掂了掂。 连甄的这份,要比他想象中的来得厚。 他算了算,一个年方及笄的姑娘,这得来的情报之厚,几乎与她在朝为官的父亲不相上下啊。 江城心中惊疑,甚至还生出了莫非是他们府中探子得来的情报有误的想法,待他定睛细看,脸上神色从惊愕,慢慢转为叹服,然后拧起了眉头。 直至一字不错地看完,江城将那叠纸放到桌上,心中了然之余,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惆怅。 「竟是如此吗……」 连甄的情报量之所以如此庞大,得从她小时候说起。 她的母亲当年是琼州有名的美人,生下来的孩子随着年岁渐长,容姿也越发出彩。 连家是百年簪缨世家,培育族中子弟在朝担任要职,为了壮大家族,世家最常用的联姻手段,他们也不会放过。 连家女眷所嫁都是达官显贵,于仕途上都于连家颇有帮助,面对出落得极其出色的连甄,连家更是动了心思,想将她培育成后,母仪天下。 他们倾尽全族之力,从连甄还是连诚这个年纪时,就为她安排了诸多课业。 从最基本的礼仪开始,到那些现在京中依旧让人盛赞的「丞相之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都是连甄花费了许多心力去习得的。 师从何人,几月甚至几年习成,为了成为连氏一族心中完美的皇后模样,连甄整个童年,都是在不停学习中度过。 后来连相似是发现了女儿所受的苦,将她和她母亲一起从琼州接到京城来,从此拒了与族人往来,连甄才从那光看见叙述,就让江城喘不过气来,密密麻麻的各项课业中解脱。 江城看着那纸上一个又一个的文字,彷佛在透过它们看着连甄。 不光是那些技艺上的学习,为了让连甄早日看清人心,培养她的深沉心机,更是拣了那些世家大族恨不得无人知晓的腌臜事儿,在连甄年纪小着的时候就说与她听。 三岁?自己三岁时他在做什么? 当时年纪太小太虚弱,下不了地,只能日日夜夜躺在床上,边哭边忍着那如万蚁钻心的疼痛。 而连甄即便拥有健康的身体,承受的这些,又能轻松到哪里去? 「明明还只是个孩子……」 江城抿抿唇,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哪怕经历过这些,却依旧笑着面对一切的姑娘身影。 夏阳忙完回来,敲了下门等着江城喊进。 等了会儿没听到回应,夏阳怕自己敲的声音太小江城没听见,于是又加重了力道。 「叩、叩。」 ──依然没有回音。 怎么回事? 夏阳敛起面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直接扬声问:「世子?小的进去了?」 都出声了里面还没有应话,肯定是出事了! 他推门进去,发现江城伏在桌上,倏地瞪大双眼,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世子?」 夏阳惊得急忙上前,伸着双手就要触碰到江城前一顿,维持手举着的姿态歪头细细打量了下。 江城双眼紧闭,眉头虽轻轻皱着,却没有冒冷汗,双颊也没有泛着发热的红,不由得松了口气。 夏阳放下双手,拍了拍自己心口。 只是睡着了就好。 他取来大氅披在世子身上,嘴上虽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不停念叨:累了也不到床榻上睡,本来身子就不好,要是再得风寒可怎生是好? 于是夏阳决定,等江城睡醒后,肯定得把现在想的这些话,亲自念一遍让他知晓才好。 江城体虚,平日里醒着的时候少,像这样突然睡过去的情况也不少见。 夏阳将手指伸出,小心翼翼地探向江城的鼻端,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 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有时候,他都很担心江城会不会有一天睡着之后,就永远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念头方起,他抡起拳头打了下自己的脸,往旁无声连呸两声。 世子当然要健健康康活着,还要娶妻生子,长命百岁! 夏阳的内心活动睡着的江城并不知情。 等他睁眼发现自己是躺着,而非趴在桌上时,便猜到自己真睡了过去,又成了连诚。 也就是说……他此刻正在连府。 江城半睁的眼蓦地睁大,掀开被子起身,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当他坐在床边准备穿鞋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顿了顿,抬眼便瞧见连甄绕过屏风,朝他走来。 连甄惊讶,他也错愕了下,两人眼睛都略微睁大了些。 「诚哥儿已经醒啦?」 没想到今天睡的时候倒短,本以为连诚还睡得正香呢,毕竟刚刚疯跑了一会儿,现下应是正累极才是。 第25章 不过醒了也好,午睡要是睡得太久,晚上歇息时可就不好入睡了,到时候可不就又要闹腾? 连甄想到那可能的情况抿唇笑笑,伸出手,替弟弟将睡得翘起的乱发压了压,略略整理了下。 她凑过来时,江城反射性地屏住呼吸,愣愣地瞧着她。 刚想起的人,下一刻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就算是江城,这种时候也不得不怀疑起,眼前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哪怕已刻意避免去闻,连甄身上那熟悉的甜香早已被江城记住。 不用特意轻嗅,他也再明白不过,现下闻见的该是何种气味。 连甄在他身边坐下,江城身子一僵,放在膝上的拳头缓缓捏起。 现下实际见到人不说,连甄就坐在自己身侧,江城浑身紧绷着别扭之余,忍不住在想,自己为何想起她,甚至想见她? 而见到连甄又能怎样? 江城眼神茫然,第一次连他都摸不清自己的想法。 连甄瞧着弟弟发呆不说话,肉嘟嘟的脸颊上还有睡熟时压出的红印,伸手轻抚:「桂花酥已经做好了,你不是一直说要吃吗?姐姐没有骗你,说等你睡醒就可以吃了,等诚哥儿洗完脸,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少女笑脸盈盈,一双杏眼灵动地弯起,没有半点被过去那几乎不堪负荷的重担压垮的迹象。 那一刻,江城明白了自己为何想亲眼看一看连甄。 连甄给他的感觉很奇怪,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分明幼年时经历过那些,被迫听人说了那样一桩桩一件件乌七八糟的事儿,可连甄半点没落下阴霾,还能时时维持笑脸。 他试想了下,换做自己大量学习一个又一个技艺,加之还得听那些不堪入耳的事,除了用膳与睡眠以外,没有一点点,哪怕是属于自己的空间。 这种生活,连甄足足挨了十年。 试想,那得多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长大的孩子,为何还能是温柔和善的性子,还愿以笑待人? 江城看不懂她。 香叶听到动静,早早吩咐人端水过来,给少爷洗漱。 洗完脸后,去厨房的白芷正好挽着食盒过来,将里头已装盘的桂花酥取出摆在桌上。 长长方方蜜色的酥糖堆叠在瓷盘上,淡淡的桂花香气混着麦芽的甜香传来,又香色泽又好看。 连甄拣了一个,递到江城手上:「给。」 江城伸手捧着:「……谢谢。」 连甄笑笑看着他,江城猜测这糖怕是连诚吵闹着要吃的,自己若是半点不碰,反而奇怪,便在连甄的注视下小小啃了一口。 虽非他本意,但抢了小孩的吃食,江城仍是吃得有些心虚,咬下的酥糖小小口。 连甄所做的桂花酥外脆内酥,入口清爽,口感细腻,花香几乎立刻盈满口中。 江城本来还只是小口啃掉边角,后来直接咬下将近一半的酥糖,脸颊都因此鼓了一块起来。 连甄看得失笑:「别急,慢慢吃,姐姐做了很多的。」 知道这姑娘在笑什么,江城咀嚼的动作微顿,虽故作不在意,小脸仍泛着红,却真放慢了速度,细细咀嚼。 江城一口接一口,瞧他接连吃了第三块,连甄忙道:「这块吃完就先不吃了啊,待会儿还要用晚膳呢。」 他点点头表示知晓,瞄了眼盘子,还有约略五块左右,应当可以留给连诚明天换回来时食用。 「明天再吃。」 连甄眨眨眼,还是头一回听到连诚会想把点心留到明天再吃,她还以为晚膳他会少用些,留着肚子再慢慢将剩下的那些解决掉呢。 「放到明天可就不好吃啦,要是今天吃不完,就赏给丫鬟小厮他们吃吧,等改天姐姐得空再给你做好不好?」连甄试着分析道理给他听。 换作是连诚听了这些,可能会不高兴开始使小性子,但现在在这身体里的是江城,明白连甄是怕连诚吃坏肚子,自是不会拂了她的意。 也是江城自己没有吃过这类点心,并不知道这么不禁放,晓得没法放隔夜后,也只能颔首,同意连甄的提议。 看样子这回他穿来的时机不怎么样,又间接坑了连诚一把,把他期待的酥糖吃了,还没法给他留几块。 也不知明天连诚醒来,发现桂花酥都没了,那孩子又会露出何种表情? 江城低头,嘴角微扬,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又觉得莫名占了小孩便宜的自己罪过。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庆幸,幸好连诚没法使用自己身体。 否则要喝下那苦得令人反胃的汤药,还有淡得基本尝不出味儿来的吃食,连诚肯定得疯。 思及此,江城又忍不住思考,自己睡着后穿到连诚身体,假若连诚这时与自己交换,为何「他」从未苏醒过? 或许是连诚年纪太小,醒过来要用成人的身子太吃力? 毕竟这几次成为连诚后,回去时他曾问过夏阳,自己不在的那段时候,都是沉沉睡着,并无醒来的迹象。 第26章 虽说这对连诚和自己,都算是好现象就是了。 连甄就坐在江城身边,见他专心在吃,还给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润润口吧,可别噎着了。」 江城将嘴里的桂花酥咽下,轻轻道了声谢,捧起来小口慢慢喝着。 他眼角余光总是瞄到连甄笑笑看着他的模样,江城身子越来越僵。 好像他每次成为连诚,连甄总会伴在他身边? 听闻连诚出生时,母亲因难产而逝,为此连甄才代母职,悉心照顾自己的弟弟吧? 算算,当时连诚出生时连甄已经十二岁,江城目光一顿。 那是不是代表,对于自己弟弟的事情,连甄可能是最清楚的那个? 因为从连城出生以来就一直伴在他左右的人,还有连甄这个长姐呢。 思量了一番,江城决定直接对连甄提问。 他将喝了一小半的茶放至桌上,扭头看着连甄。 什么话都还没问出口,连甄已经捏着帕子凑了上来,轻拭他的唇。 江城一顿,急忙把帕子接过:「我自己来。」 连甄倒是不反对,笑着松开手,看连诚仔仔细细擦过后,还将帕子叠了起来,却没有还给她。 她歪了歪头,有些不解。 江城知晓连甄的意思,可他用过的帕子怎好再还给一个姑娘家? 只好梗着脖子道:「脏了,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说着交到香叶手上,让她拿去洗了,香叶憋着笑看了连甄一眼,后者点点头,她才退下。 就算洗净了也改变不了自己曾使用过的事实,江城想着该怎么处理那条帕子,想着想着才发觉自己适才想提出的问题就这么被打断,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出他想知道的事。 他面对着连甄,不好意思直视她的眼,只能将目光落在她戴着的白玉耳坠上。 耳坠自白嫩小巧的耳垂垂坠,随着连甄动作而轻轻晃荡,江城看着,故作不经意地开口询问:「我有个问题想问……」 这么正经的开场白? 连甄笑着问他:「诚哥儿有什么问题要问姐姐?」 她看着连诚,分明是天天都看着长大的弟弟,可有时候总会觉得连诚不像个孩子。 尤其最近,这种感觉更是多了起来,都令她觉得不像是在跟年幼的孩子说话,反而像在与同龄……或者比自己年岁大些的人谈话呢。 可接下来听到弟弟问出的问题,连甄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江城开门见山,直接问:「我的生辰,在哪一天?」 调查连家时所得的资料特别奇怪,连连甄这个未出阁的姑娘生辰他们梁王府都查到了,偏偏连诚的却被瞒得死紧,日子极其模糊。 分明其他人都不是这样的,为何独独连诚如此? 江城认为,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问出话之后,江城虽没有直面连甄的脸,但她神情的变化还是让盯着耳坠看的他,尽收眼底。 连甄的笑意凝住,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收回,温柔的目光不再,转而带上了审视的眼神,盯着江城瞧。 那是第一次,江城看到总是面带微笑的连甄,收起笑容的样子。 「白芷。」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唤了丫鬟的名。 不需多说什么,白芷已心领神会。 她带着其他下人退下,并将门带上,期间连甄一直看着江城,目光连片刻也没挪开过。 门掩上,原本亮堂的屋里变得稍暗,但因此刻仍是白日,即便关上门,光线的影响也并不大,仍是足以清楚看见彼此的神色。 当脚步声远去,屋内只余他和连甄二人,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连甄那张娇美的容颜变得严肃,声音也特意压低了些,她问:「谁让你问这件事的?」 她不光只是降低音量,连语调都沉了些,隐隐透着森冷的寒意。 江城着实没有想到,连甄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摇摇头,回道:「没有人问,是我自己忘记了。」 小孩会对自己的生辰在哪日感到好奇,想要询问一二,却不一定次次都能记住,江城这一问就是在赌。 连甄深深望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良久,才松了口气。 「没有就好。」 听到连诚问的那番话,连甄整个心都提起来了。 瞧见弟弟似乎对自己的异样有些疑惑,连甄忙将严肃的表情收起,但紧蹙的眉依旧没有松开。 她伸手摸摸连诚软软的脸蛋,郑重地道:「以后有人若是问起你这件事,要来告诉姐姐,知道吗?」 江城歪着头,颇为不解,反问:「为什么?」 不是问生辰的日子而已吗?具体到时辰的话牵扯到八字可能还不好答,但问生辰是哪天,影响这么大?以至于让连甄都变了脸色? 连甄叹了口气,神情很是复杂,也不知在透着连诚看向何方。 第27章 她喃喃道:「因为那个人,很可能要对我们做不好的事情。」 「……」 江城僵住,面上有些微妙。 也在查连诚生辰的江城本人表示,他并无恶意。 偏生有苦说不出,还是三岁小儿模样的自己也只能点头,应了声「知道了」,然后再问:「是什么不好的事?」 若是往常,江城不会逮着一个问题逼问。 但此事并非小事,自己与连诚之间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否会给连诚造成影响,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己本就是命将尽之人,可连诚不同,他才不到四岁,还那么小。 江城认为,自己并没有资格剥夺这孩子的未来。 连甄柳眉依旧轻皱,一时之间不知是否该回答他。 若说实话怕吓到连诚,可若含糊过去,连城真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许会成为别人的「破口」。 思考再三,连甄决定说出真话。 她说:「可能会让姐姐,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江城愣住。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不明白永远见不到面是什么意思。 但瞧见连甄那样认真的神色,只怕那所谓的「见不到面」,并不是单纯字面意思上的不能见面。 莫不是会危及生命?生死别离? 这念头方起,又让江城压下。 世上怎会有让人知晓了生辰何日,便会于生命有碍的事? 可……若真有呢?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都能和连诚互换身子了,其他古怪的事难道就不会发生了吗? 连甄见连诚似是被自己吓住了,没有再提出疑问,便伸手揉了揉他软软的面颊,以做安抚。 「所以诚哥儿可知道了?这事事关重大,若有人同你问起此事,你一个字都别对那人说,还得赶快来找姐姐或是爹爹,告诉我们,那个人是谁,知道了吗?」 连甄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江城也没好再询问,转而自己一直思索这个问题。 直到连诚的身体涌起困意,睡前他依旧没能想出个头绪来。 夜里,待连诚睡熟了以后,连甄到他院里,让香叶领着这几日服侍在连诚身边的下人来见。 他们身边的丫鬟婆子虽多,但能近身伺候的也就那么几位而已,其中还有连甄从自己那儿拨过去的香叶和龚嬷嬷,照理来说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但为防万一,连甄还是特意走了这趟。 她沉声问:「近日可有什么人接触过诚哥儿?」 出了院子都是香叶陪侍连诚左右,率先答道:「除了小姐和老爷,也就只有大少爷。」 大少爷就是连诠,他跟连诚玩在一起时连甄自己也在,加上连诚也不是什么藏得住话的性子,若连诠真的问了他这话,他立刻就能奔到自己面前,抓着自己裙子仰头发问,不会等到今天。 龚嬷嬷负责连诚起居,也没有见旁的人来找过连诚,问了一圈,竟是连个可疑的人也没能找到。 夜已深,既然没法再问出什么,连甄只好不再追问,免得引得下人们反倒起了疑心。 「我知道了,你们做得很好,今后继续如此。往后若有人凑到诚哥儿身边,你们也得有人将说的是什么话记下,若有不妥随时来回报我,免得有人存心带歪诚哥儿。」 下人们齐声应:「是。」 连甄让她们退下歇息,自己细细寻找原因。 如果不是旁人询问,也可能是连诚自己听了什么,想到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才发问。 要真是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回到自己院里,连甄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辗转翻了几个身子,连甄仍睁着眼,柳眉轻轻拧起。 她今日那样,怕是吓坏诚哥儿了吧? 连甄轻叹口气,想着明天要怎么哄连诚才好,直至天将亮,才闭眼睡去。 因为没睡好,才阖眼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清醒,连甄晨起时脸上带着倦色。 虽是如此,因她的肤质极好,即便只睡了那么一小会儿,眼下依旧不见青黑,仍是白嫩得很。 梳洗时忽地听见嚎啕哭声,把昏昏欲睡的连甄嚎得更清醒了些。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没歇息好,听错了,可随着哭声越来越近,她与白芷对视一眼,对这情景似乎莫名感到熟悉。 「是诚哥儿?」 前不久,似也有这样的事发生。 方穿戴完,小小的脚步声传来,连诚小跑着奔了进来,扑在连甄裙上。 后头跟着的香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甄反手将连诚抱住,蹲下身来问他:「怎么一早就哭得这么伤心?」 连诚抽抽搭搭,被这么问以后,更委屈了,他小嘴一扁:「桂花酥没有了……」 竟是因为这个? 连甄失笑:「昨天吃掉了,当然没有啦,等姐姐下次再给你做好不好?」 第28章 他含着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大家都说他昨天吃完了,可是……可是…… 他根本没吃到啊! 连诚眼泪大颗大颗地掉,饶是有连甄说了还会再做,但连诚想到自己没吃上的桂花酥,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哭得好不伤心。 江城睁眼醒来,今日特别将长发束起,在发丝尾端搭上一枚玉扣。 平日里因江城总是卧床,他那头黑发都是披散在身后,但今儿个不同。 因着连相要来访,江城自是不可能散着头发见客。 昨日在连甄那儿没能得到有帮助的消息,那么,便只能赌在今日与连相的这一会面上了。 想到连诚也会跟着来,虽不是有意为之,但桂花酥仍被自己吃了,那孩子没吃到……会不会哭鼻子? 越想越是歉疚,江城唤来夏阳。 「今日连相家的小少爷也会一同前来,你派人去置办些小孩儿喜欢的糖或是果脯,什么玩意儿有趣好吃,都买些回来吧。」 距离连业前来还有段时间,现在出发去买回来,应是能赶上。 他素来对那些事物不感兴趣,从梁王府带来最多的也只有药材,连诚那般爱玩,他这儿的一应事物,想来他应当都觉无趣得很。 既如此,还是唤人早些置办为好。 夏阳虽马上派人去了,仍是摸不着脑袋。 「为何要为了一小萝卜头煞费苦心?」他忍不住碎碎念着。 他印象中连相是登门来道谢的吧? 然而被谢的他们反倒得准备礼物? 这是什么个逻辑? 越想越不明白,不过世子都这样要求了,他一个下人也只能照办。 吩咐完其他人去采买,回到屋里,他就看见身披着大氅的江城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里烧了炭,夏阳从外头进来都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即使如此,这对江城来说仍是不够温暖。 夏阳上前将窗掩得开口小一些,叮嘱:「世子您要看窗外吹风可以,可别吹太久啊,身子一有不适就得马上离开,知道吗?」 说完仔细盯着江城,就要他给出确切的回答。 江城将大氅拢了拢,无奈回了声:「知道。」 不怪夏阳啰嗦,而是他身体的确禁不得吹风太久。 他在想昨日的事情,想得出神了些,便没有注意到窗子开得确实大了点。 没能从连甄那儿问出连诚的生辰,而依她那反应,像是这件事有什么必须隐瞒的原因,更让连诚的事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也不晓得问连相,能不能得什么结果? 夏阳倒了温热的白水给他,等江城端起轻泯,他却一直盯着他瞧,觉得好似有些微和感。 「怎么?」江城发问。 听见他的声音,夏阳才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忽地愣了愣,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夏阳小心翼翼问道:「世子,您这两日是否咳疾都未曾再犯过了?」 江城啜饮的动作一滞。 这咳疾自小便困扰着他,因胸口沉闷,喉头也时常发紧搔痒,干涩得不行,所以每日总会咳上那么几声,连声音都因此变得嘶哑许多,每每说话都像被拉扯着,甚至感到些微疼痛,所以平时能保持沉默,江城就绝不多话。 放下茶杯,江城伸手抚着自己咽喉,神色颇有些恍惚。 他有多久没咳嗽过了? 江城目光低垂,夏阳则是面露兴奋。 「世子,御医说的没错,您的身子是真的较往常好转了些!」 这可是前所未见的事啊! 世子整日里都未曾咳过一声什么的,夏阳都要把今日称作奇迹了。 若是不光今日,而是明日以后都是这样,那是不是代表……世子的病情离完全痊愈的那日,已不远矣? 越想夏阳心情就越好,这样明显的好转,可是往日都不曾有过的事。 不用夏阳点明,江城自己也有所感。 谈话间,夏阳激动得都忍不住想大笑三声时,守在门外的小厮来报,连相已携着幼子前来。 江城收起愣怔的神色,淡声道:「请他们进来。」 种种他身子正在转好的迹象,更让他坚信是连诚的关系。 连相这条路不管走不走得通,于情于理,他都该试试。 有问总是有机会的。 江城看向明明是初见,却并不显得陌生的连业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低着头的连诚,各自上前见礼。 连业拱手,笑得很是和善:「见过世子,今日叨扰了,上次我家顽劣小儿的事多亏世子协助,这一点小心意还请笑纳。」 连业递来一圆盒,夏阳伸手接过。 他现在因江城身子没有以前病弱,正是高兴的时候,哪怕是对着严肃的连相,以及曾给他添过一丁点儿麻烦的连诚,夏阳对他们的笑脸都比平时待客真诚。 第29章 江城成为连诚时,曾见过连业和蔼说话的样子,所以对他那充满威仪的容颜倒也不怎么惧怕,更别提连业面上挂着笑,早早就释出善意。 「请坐,我这里只有白水,没有茶水,不知丞相是否介意?」 连业是了解世子的情况的,自是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白水即可。」 双方都入了座,江城看了眼从刚刚就安静得过分的连诚,疑惑地望了过去。 印象中的连诚是个活泼话多的孩子,怎么今天却不似那么一回事? 发现到江城打量的目光,连诚无精打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马上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 后来觉得自己这样很失礼,还是抬头对江城点了点头,点完又继续自闭着。 江城:「……」 这孩子在做什么,他怎么看不明白? 因着连诚抬头,虽只有片刻,江城还是瞧见了他红肿的眼,不禁有些愕然。 这孩子……哭过才来的? 许是察觉江城见到连诚后面色古怪,连业叹了口气,苦笑着解释道:「给世子看笑话了,这孩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分明昨日就尝过的点心,今天醒来后,却哭着说他一块也没吃到,哭了一个早上呢。」 本想着到外头再去买来给连诚吃,可他偏偏就只想吃连甄做的桂花酥,可把他们给愁得不行。 原先连甄还想着若不然自己再做一回吧?后来还是连业制止了她。 横竖都要带连诚出门,就当是散心了,兴许回来后就不再念着桂花酥的事情了呢? 打着这样的主意,所以如今连诚才会是这般伤心落魄的模样,出现在江城面前。 听到自己父亲重复整个事情的经过,本来已经忍住的连诚头低得更低,又想哭了。 「就没吃到嘛……」他小小声地嘟囔一句,很是委屈。 江城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目光往旁飘移。 关于连诚究竟吃了没吃,这点恐怕在场的人当中,他最清楚。 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连诚年纪小小就要学《千字文》,想吃的桂花酥也没能吃……作为一个成年人,江城觉得自己是需要负起责任的。 他看了夏阳一眼,夏阳点点头,表示东西早已备好,转了出去。 连业原本还瞧不明白这对主仆的眉眼官司,只想着许是他们有要事要处理,便喝了口刚上的热茶,额上立即沁出一层薄汗。 他视线落在角落烧着的炭盆,这时节所有人家几乎都已收起这冬日里才会使用的玩意儿了,但瞧见世子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大氅,连业便知晓这是世子体弱畏寒的缘故。 想到此,连业心中暗叹口气。 若非世子是这样的病体,想必现今有许多事都能变得不一样吧。 不过是稍热了些罢了,连业配合江城倒是无所谓,他看了下坐在一旁的小儿子,原本就因哭闹嫌热穿得单薄,倒正是恰恰好。 夏阳回来后,江城让夏阳将端来的东西摆到连诚手边,说道:「虽然可能不是小少爷想吃的点心,但这些果脯和糖人,小少爷喜欢的话可以尝尝。」 听见有好吃的,连诚抬头,恰好瞧见夏阳手上拿着的老虎造型糖人,不禁「哇」了一声。 他指着糖人,双眼发亮,扭头看向连业:「爹爹,是老虎!」 虽然他没亲眼见过虎,但是爹爹跟姐姐都给他看过画像呢! 「这……」 一院里都是成人,更别提世子有在用药,旁的吃食都得经过御医们再三研拟过后才能送进他嘴里,何况这一看就是刚买来的。 这糖人是为了谁置办的,基本一看便知。 「多谢世子费心了。豆.豆.网。」连业要带着闹别扭的小儿子出门时,说不困扰是假的。 想着带连诚出来散散心,倒没想到世子替他把孩子给哄好了。 之前连诚在灵泉寺出事时,江城他们帮忙还可说是举手之劳,这回真真切切地释出善意,连业心中感激。 江城可担不起连业的感谢:「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再转而对连诚说:「吃吧,不用客气。」 权当是他的赔礼了。 连诚一张没精神的脸瞬间有了活力,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连业,不用说话连业都能猜出他想说啥。 他对着一脸「我能拿吗?」的连诚点头:「人家世子给你的,就拿着吧,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连诚从夏阳手上接过老虎糖人时不忘先对他道了声谢,然后再跳下椅子,对江城脆声说了句:「谢谢世子哥哥!」 整张小脸都发着光似的,充满了神采。 第一次被叫「世子哥哥」,这个称呼让江城愣了愣,但瞧见连诚捧着糖人爱不释手,都舍不得吃的样子,眉眼很是温柔。 连诚目不转睛地盯着糖人,因为怎样都狠不下心去舔一口,就拿着旁边的果脯边吃边看。 第30章 扁形的金黄梨脯看着就像日光那样的色泽,糖粉均匀撒在其上,星星点点的,像是散着光辉。 一咬下去,口感软糯,带着浓郁的梨子醇香,连诚吃得瞇起了眼,很是满足。 昨日没吃到桂花酥的悲伤一扫而空,连诚觉得觉得世界都明亮起来了! 江城觉得接下来自己要问的问题,兴许连诚不要在场为好,就怕他听了什么反而觉得疑惑。 照连甄他们护他护成那个样子,江城暗自揣测,他们想隐瞒的事情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可能会有安全上的疑虑,所以才对当时成为连诚的自己耳提面命,叮嘱他要小心探问此事之人。 于是江城吩咐夏阳:「你带连小少爷去外头玩吧。」 夏阳千想万想,就是没想过世子居然要他带孩子,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是。」 要不是为了谈正事,也不会特意把小孩支开吧? 夏阳只好露出待客用笑容,对着连诚说:「连少爷想不想看别的糖人?小的带你去看好不好?就在隔壁,不会离太远的。」 连业在朝为官多年,不可能看不出江城有事找他的打算,便让跟出来的丫鬟香叶也跟了去,顺带叮嘱连诚:「要听话,知道吗?」 一听还有其他样式的糖人,连诚心都飞了,也没管爹爹说的是什么,胡乱点头,飞快跟在夏阳身后跑了,还越到夏阳面前催促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连业尴尬得没眼看,朝江城抱了抱拳:「犬子失礼了。」 江城摆摆手,并不在意这个:「连少爷还小,孩子天性爱玩,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只有孩提时代,就让他好好玩吧。」 连业深以为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几分。 若是以往可能江城也不会知晓连业心中所想,但,看过连家消息的他却能略略猜出,连业怕是想起了连甄。 那个,连一点玩乐的童年,都未曾有过的姑娘。 江城心中叹息,整理下思绪,开始进入主题。 「小少爷很喜欢老虎?是因为也同样肖虎吗?」 日子不好查,哪一年出生的倒不是什么秘密,连业点头,丝毫不疑有他:「是啊。」 但紧接着江城再继续询问时,连业就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 「我这儿有个老虎摆件,小少爷是十一月生的孩子吧?是十三日?还是十二日?我想当生辰礼物送给他。」 若是平常,江城是不会将事情问得如此直白。 但牵扯到连诚身体,用了各种手段还无法查探到可能的原因,便只好采这下下策,诈一诈连业。 江城没错过连业面上神色僵了一瞬才缓缓开口:「怎好又收世子的礼?是十二还是十三,差别不大,十一月当月都成的,并不拘泥于哪天,在此先谢过世子。」 不愧是连相,口风很紧,话还是原样还了回来。 江城也没想过能一句就问出答案,但从连业回避的态度,他心中多少也有了些底。 继续追问无济于事,江城转而说起旁的事。 「说来我之所以会在灵泉寺小住的原因,丞相可否知晓?」 话题不再围绕着连诚就行,连业这回答得很是积极,双手抱拳朝皇宫的方向一拜:「这点老夫还是略知一二,是圣上让您来此休养的吧?见世子脸色极佳,想必圣上也是欣喜的。」 梁王府就是圣上的一块心病。 前有梁王妃的牺牲,后有梁王世子的病体,永平帝将对梁王妃的感谢全投注在江城身上,一直把医好江城当作非达成不可的目标地看待,也给了梁王府极大的圣宠。 救命之恩,怎么还都不够,因此在这京里人人都知道,惹了谁都成,若是害得梁王世子皱了眉,心情不悦导致病情加重,那前途基本就完了。 梁王府在京中的地位几乎只次于永平帝,若非梁王世子病弱又安分不闹事,恐怕永平帝这护短的行为都得招来不少官员谏言。 江城点头,很是赞同连业的话。 「若非陛下坚持,我也不会来拜访静明大师,因而得了‘生机’。」 他垂眼,将腰带上系着的半圆玉佩轻轻托起,状若不经意地继续道:「一枚圆玉,一分为二,一为生机,一为转机,听说连少爷身上的玉佩,被静明大师称作‘转机’?」 听到现在,连业若是再听不出江城是为了询问连诚的事,那他就白糟蹋如今的官位了。 「世子想问什么?」 瞧连业露出敌意,江城伸手往虚空按了按作为安抚:「连相别想太多,我没想伤害小少爷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想问清楚。」 只连业听了并未放松,连眉头都拢了起来。 江城心中苦笑,直接切入正题:「我找静明大师是为了求医,我这身子孱弱,久病在身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小少爷不同。」 缓了缓,他接着说:「两次见面,连少爷怎么看都是健康的孩子,一点也没有被顽疾所扰的模样。所以我想问问,连小少爷需要见静明大师的理由,为何?」 第31章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良久,连业叹了口气,朝江城拱手:「此事还望世子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莫要深究。」 江城对连业的回答虽在意料之中,还是感到些许意外。 竟防这么严吗? ──那若是于小少爷身子有碍,还是不好深究吗? 江城心中虽想这么问,却苦无其法,但凡丞相反问一句,他就没法回答。 互换身子这事听来太玄幻,且不提丞相信不信,万一此事流传出去,更可能导致不必要的麻烦,江城不想平添意外。 偏生不弄清原因,他也无法知晓互换这事,到底会不会对连诚产生危害。 他打定主意,先出声安抚连业:「我知道了,我不再追问便是。」 既然问不出结果,还是自己暗自去查吧。 江城转移话题,连业见他真的不再谈论此事,也渐渐松了口气。 「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两人歇了谈话,齐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连诚两手各拿着兔子与马匹造型的糖人奔了过来,自己的老虎糖人被身后跟着的香叶拿着,连诚还时不时回头检查香叶姐姐有没有帮他拿好,确定还稳稳握在手中,这才放心。 他将手中两只糖人拿给连业看:「爹爹!看!兔子和马!」 江城看到多出来的两个也疑惑了下,将视线投向笑到脸部都快发僵的夏阳,用眼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夏阳抹了抹额上莫须有的汗,僵笑着回道:「是跟老虎糖人一起买回来的,不知道小少爷喜欢什么样的,所以多买些。」 免得好心要送糖,却因为造型不满意反而惹得孩子哭,那可就更麻烦了。 连业恍然,这糖果真是世子特意让人为连诚所准备的:「有劳了。」 谢完后低头对连诚嘱咐:「好了,只许拿一个。」 连诚一顿,露出了纠结的表情,轮番在三个不同动物造型的糖人上看了个遍,难以抉择。 江城看到连诚仔仔细细在挑选,神色认真,没有因为只能拿回一个闹脾气,对他另眼相看了些。 「三个都带走吧,放我这儿也只能等着它化了,我吃不了的。」 听到可以都带回家,连诚转头看着江城,欣喜地问:「真哒?」 真……哒? 江城愣了下,方意会过来连诚说的是何意。 他颔首:「真的,不骗你。」 连诚对他展露了大大的笑脸:「谢谢世子哥哥!」 说完将手上的糖递一支向前给连业,很大方地分享:「爹爹,给!」 望着儿子递给自己的糖人,连业喜悦之余更是百感交集,迟迟没有接过。 他这一大把年纪了,吃糖人…… 连诚对爹爹满脸为难很是困惑,递出去的是骏马形状的,歪了歪头,他考虑了下,缓缓将另只手递向前:「兔子本来要留给姐姐的,要是爹爹喜欢……」 被儿子误会了,连业哭笑不得,连忙摆手:「不不不,爹爹不吃。」 他灵光一闪,想到家里还有个休假在家的诠哥儿呢,忙道:「给你大姐姐和大哥哥吧。」 连诚觉得这主意很好,忙点头:「这样刚好一人一个!」 这下不只江城,连夏阳都对连诚稍稍改观了些。 他还以为连诚三个都想要,是因为这小孩是想全吃了呢,原来是惦记着家里人。 送客的时候夏阳也不吝啬,直接把江城吩咐买的讨小孩欢心的果脯和精巧玩具一并打包了送给连诚,相当大气地说:「世子送的!」 把连诚心中对江城的好感度又拔高了一个层次,双眼闪闪发亮。 回到屋里,江城已将束发的玉扣解下,背靠在椅背上,闭目歇息,手里转着刚取下的玉饰。 夏阳边收拾杯子边道:「那小少爷倒是懂事,还会替自家姐姐留糖,但他姐姐是那个美名在外的连大小姐吧?那样端庄的姑娘怎会对糖人感兴趣?」 江城停止手上的动作,出声制止:「休要议论小姑娘。」 夏阳只好闭上嘴。 不过夏阳那番话,江城也确实有些好奇。 他的猜测与夏阳相反,江城认为连甄应是会喜欢的。 受了她那么多照顾,也吃了她亲手所制的桂花酥,早知那兔子糖人会送到她手上,江城就再多费些心思了。 但要是因早知道而特意准备了,那反倒于礼不合吧? 江城思绪微顿。 这样说来还是连诚的时候方便,想给什么就给什么,不用顾忌那么多。 想到连诚,结果今日丞相过来,依然没能问出什么。 江城只更确定了连诚的生辰有许多疑点,想了想,他决定除了齐嬷嬷那儿,再匀出人手往另个方向去寻。 「连家本家是在琼州吧?」 他记得连甄幼时是在琼州长大,后来才搬到京城与连相同住。 第32章 「是的。」 连家的那些消息全是夏阳经的手,对于这些事,他多少还有点印象。 「派人去连家本家那儿探听消息,旁敲侧击便可,不可让他们知晓我们在调查连诚的事。」 连相爱子心切,江城也不打算弄巧成拙。 「是。」 夏阳领命去了,虽然不知道为何世子对连家起了这么大的好奇心,他想着接下来就算江城要让他查连大小姐的消息,他恐怕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谁知道世子这成天究竟在想什么呢? 只不过与一孩童萍水相逢,就对人家家里产生兴趣,这倒是十几年来的头一遭。 夏阳心里碎念不已,面上却没多少厌烦的情绪,甚至还多少有些欢喜。 无论是出自什么理由,能让世子产生好奇心这事就已经足够。 他最怕的是世子像以前那样,对所有人事物都平淡以对,彷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走进他心里,也没有什么,能成为他想继续活下去的牵绊。 回到家里的连诚手中捏着糖人,迫不及待地飞奔去找连甄。 「姐姐──」 他的喊声惊起停在院里树枝上的鸟儿,吱吱叫着飞向空中,落下几片羽毛。 院里洒扫的婆子看了一眼,无奈拿起扫帚继续清扫。 连甄走出来迎接连诚他们,笑着说:「姐姐在这儿呢。」 孩童跑得小脸红扑扑的,因为高兴,半点也不嫌累,他对连甄说:「姐姐,世子哥哥是好人!」 一开口就是这个,连甄错愕了下。 连业跟在连诚后头,慢悠悠地走来,恰好听见这番话,笑着替露出纳闷神色的连甄解释:「他从世子那儿得了许多好东西呢。」 她已瞧见连诚手上拚命挥舞着的糖人,弯下身来点了点他的鼻子:「谁给你吃的就是好人了吗?」 偏生连诚听了不疑有他,还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连甄失笑。 「这个给姐姐。」连诚把手上的兔子糖人递给连甄。 连甄接过:「谢谢诚哥儿,这也是世子给的吗?」 「对!」空出一只手后,连诚竖起三个手指,「世子哥哥给了我三个!」 他开始仔细分配:「老虎是我的,兔子是姐姐的,骏马要给大哥哥!」 连业呵呵笑着:「世子的小厮怕诚哥儿不喜欢老虎,多买了两种,这下正好,竟是恰好跟你们几个的生肖给对上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 连甄看着手上那澄黄色泽的糖,一只兔子静静蹲在草地上,连蓄着力气,像是下一刻就要往前蹦的后腿也画得维妙维肖。 这是连甄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糖人。 往常经过街坊也只是远远看了眼,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从弟弟手上得到糖。 连诚一本正经地说着:「世子哥哥说他不能吃糖,所以都给我了。」 不能吃糖? 连甄愣了愣,很快就明白原因。 原来世子的病情竟严重至斯,连糖也不能碰的吗? 想着这件事时,连甄的视线定在连诚身上,忽地发现了什么,伸手握住他的袖子。 「怎地穿得这样少?」 再用手背碰了碰连诚的脸蛋,却没有预料中的凉,还是带着暖意的。 连诚天真地说着:「世子哥哥那儿可暖和了,穿这样刚好。」 对于这点,连业也点了点头,连甄这才发现连父亲穿得都有些单薄。 「怎么回事?」连甄不解。 现在虽说是春日,但外头到底有些许凉意,可连业和连诚父子俩看着可一点也不畏寒,彷佛像是热坏了似的。 连业摆摆手,让女儿不必担忧。 「世子体弱,饶是如今屋内依旧烧着炭盆,在灵泉寺坐了一会儿,至今都还觉着热呢。」 连甄听了这才了然,无奈笑道:「那也不好一下就吹凉风,还是赶紧进屋吧。」 万一贪凉反而染上风寒,那的确麻烦。 他们进屋没多久,连诠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也跟了过来。 「大伯,诚哥儿,你们回来了。」 他就在外院书房看书,本来是能遇得上的,谁料连诚回来直奔内院,当连诠出来时,只来得及看他们一行人的背影。 听见他的声音,连诚举着手中另一个马匹形状的糖人奔了过来:「大哥!这个给你吃!」 就算连诠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到底也只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看到弟弟送来的糖眼睛一亮,但眼角余光扫到即便捏着糖依旧端庄的连甄,他腰板子挺了挺,努力绷着脸,对连诚说了句:「谢谢。」 但糖还是得照样接过的。 连业看着几个孩子因为糖人就能闹得这么欢,虽摇了摇头,但脸上仍是挂着笑容。 进屋后,连诚又有新的烦恼。 他已经从香叶手上取过自己的老虎糖人,捧着看了好些会儿,眉头都拧了起来。 第33章 连诚叹气:「要从哪里吃比较好哇?要是先吃身体,缺了一块,看着可可怜了。」 东缺一块,西缺一角,大老虎都不威风了。 「那有何难?」连诠此话一出,屋内其他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他身上,「看着。」 他拿着自己的骏马糖人,一口将马头咬掉,咀嚼声「嘎吱嘎吱」,偏生还瘫着一张脸。 仰头望着他的连诚双眼发直,呆呆地盯着他瞧,小手摸了摸自己脖子。 不知为什么,刚刚连诠咬下的那一口,让他脖颈一阵凉飕飕的。 连诠嚼完咽下,晃了晃手上没了马头的糖人身体:「看,没有脸,这样就不会觉得可怜了。」 「哦……」连诚小嘴微张,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哈…… 连甄看了整个经过,抿唇笑笑,被逗得不行。 只可惜连诚想效仿连诠时,他的小乳牙啃在虎头上,糖仍然无动于衷,只糊了老虎满头晶亮的口水。 他左看看,右看看,小嘴一扁,又是要哭的样子,连甄忙道:「诚哥儿,用舔的糖也会化的,也能吃得比较久呀。」 连诚一听觉得有理,刚刚大哥哥不是三两下就把马头给吃了吗?噢,现在骏马的半个身子也没了! 他再看向自己的老虎。 刚刚努力啃了好久,除了糖身上有浅浅的牙印外,他的老虎依旧全须全尾,忧伤的心情立即一扫而空,转啃为舔,也没空再说话了。 连诠全程是直接啃,三人当中他是最早吃完的一个。 他看连诚伸出小舌,终于努力把老虎的脸舔化了,那一副认真样,险些把他看笑。 轻咳几声,连诠肃起面容。 自己身为连诚的哥哥,要像连甄那样举手投足都稳重,才能担当表率才行。 才这么想,便瞧见连甄似乎把糖人拿到手后,就只顾着盯着看,连尝一口味道也没有。 连诠不解发问:「姐姐不吃吗?」 听到这话,连连诚都顾不上吃了,扬着一张被糖糊得黏呼呼的脸蛋,转过来看她,问着:「为什么不吃呀?很好吃的哦!」 连甄笑笑,让丫鬟取来干净的水和帕子,让人将连诚的小脸擦擦。 「看你们吃得高兴,就知道味道肯定不差。」 兄弟两人一大一小都还盯着她瞧,彷佛不看见她吃掉就不甘心。 「我这就吃,姐姐只是觉得兔子好看,多看了几眼,还是要吃的。」 为了取信于他们,连甄轻轻含着兔耳,真的吃了一小块。 麦芽的香气从咬下的糖为中心,在舌间散发开来,甜腻黏软。 「好吃吗?」兄弟俩追问。 连甄点头:「好吃。」 一直喝茶笑看着孩子的连业看到现在,才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住,对于连甄来说,这样的经验怕是第一次。 连甄的幼年被族人教养着,怕是恨不得她立即长成足够为族里谋取利益的大人,压根不会在意当时的她不过还是个孩子。 那时的自己在京里尚未站稳脚跟,战战兢兢,也就疏忽了对连甄的关注。 等到注意到时,对每个孩子来说唯一的童年,连甄就已经没了。 平凡无奇处处可见的糖人,可能对于连甄来说,比起那些罕见的珍宝,更让她觉得新鲜才是。 连业心中惆怅,对幼年时的连甄,他心有亏歉,也是他心中一根刺,总是不晓得该如何去弥补。 梁王世子这无意间的举动,倒是让连业有了方向。 连诚好不容易终于把自己的糖人吃完,顾不得吆喝一众丫鬟小厮陪他玩耍,净过脸和手后,忙让人取来几个食盒摆在桌上,自己捏着梨脯,边吃边指挥着下人装盒。 「每一种装起来,都要差不多,对对对,就是这样!」 连诠被连业带着去书房问功课了,现下厅里只余连甄与忙碌的连诚。 他也不知道学了谁,双手背在身后,一手还捏着咬到一半的的果脯,就这么在屋里走来走去,巡视丫鬟们有没有照他的话仔细做。 「这个太少了,再添些。」 「多了多了,匀点过去那一个里面。」 连诚边看边把关,哪个放多了或少了都不行,食盒内安了十字隔层,恰好可以放四种不同口味的果干蜜饯,连诚希望每个食盒里每一格放的量都是均等的。 了解少爷的意思后,丫鬟们也不用他指挥了,下人的学习能力还是挺好的,再来便不用连诚再细说,一个个得也能将量均等分好。 连甄与连诚吃完糖人的时间差不多,她捏着帕子按了按唇,看了这老半天仍是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问他:「诚哥儿,你在忙什么呢?」 闻声,正捏着第二块果脯的连诚转过身来,特意板起的严肃小脸消失殆尽,转而笑瞇瞇地对连甄说道:「姐姐,吃这个,这个好吃!」 第34章 望着他递过来的果脯,连甄摇摇头:「喜欢的话你吃就好了。」 连诚吃到嘴上都还沾染了梨脯上的糖粉,吃完糖人刚擦干净的手、嘴及脸蛋,看样子等会儿还得再净过一次。 她失笑,顺手也替连诚擦了擦嘴。 连甄擦完收起帕子,看着桌上的食盒渐渐被添入各种果脯,五颜六色的,越是靠近,越是能闻见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引得人口齿生津。 连甄再问:「这些也是世子送的?」 这么多? 连诚用力点头,再次重申:「世子哥哥是个好人!」 送了他好多好多吃的玩的呢! 此次连甄没有再对连诚的这项评语表示意见。 上次分明是他们给梁王府添了麻烦,结果此次上门道谢还白拿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一看之下还都是小孩儿会喜欢的。 除了那些糖人与果脯外,连甄可是还瞧见了旁边放着的一些精巧机关以及一套烧制好的动物泥塑。 连诚也说了,世子不能吃糖。 那不吃糖的世子为何还得以拿得出这样多的零嘴?为谁所备下的,稍想便知。 分明才见过第二回 的孩童而已,世子就如此上心,试问这样还不叫好人,什么才叫好人? 于是连甄也跟着应和:「世子确实待你不错。」 连诚扬着下颔,可得意了:「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世子哥哥很好,要让大家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边说边看着桌上的食盒数量掰着指头:「爹爹一个、姐姐一个、二叔一个、二婶一个、大哥一个,我也要一个!」 梁王世子给连诚的果脯约有四、五种,他吩咐丫鬟们将每一种都分别放了适量到不同食盒里,依照他刚刚念叨的那些,怕是打算均分了,人手一份,都能吃到。 原本想着连诚会不会吃过多零嘴的连甄见状,便打消了制止的心思。 连诚长大了,不用她劝诫,自己都能将食物分了出去,没有独占的想法。 她弯身摸了摸连诚的头发,称赞道:「诚哥儿真懂事!」 被姐姐夸了的连诚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很是骄傲地道:「我等等要自己送去!跟二叔他们说世子哥哥可好了!」 连甄笑笑,并不阻止他。 虽没有同年纪的玩伴,但连诚总是能找到自乐的法子。 「那你小心点走路,可别摔了啊!姐姐要去练琴了,有什么事记得派人到水榭找我,知道吗?」 连诚点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连甄笑笑,看了身后也慎重点头的香叶一眼,便放心让连诚自己继续忙着。 几乎所有人都对送来吃食的连诚很是欢喜──除了其中一人。 吴氏坐在屋里,听着下人禀报很是意外:「诚哥儿?他来做什么?」 还是自己带着丫鬟来,连甄没有跟着一起? 她面色古怪。 自从上次因齐嬷嬷的事几人差点撕破脸后,她就很少凑到这对姐弟跟前。 连弘的告诫可不是玩笑话,这把年纪要是真被休了,她的脸要往哪里放去? 不敢碰触夫君的逆鳞,那就只好盼着自己儿子出色。 这几日连诠休假在家,但也没有放下学习,加上吴氏自己也盯得紧,对连诠就没有不满意的。 她还以为连甄会把连诚护得紧,就算过来请安肯定自己也得跟着,今天这吹的又是什么风? 吴氏淡声道:「让他进来吧。」 不管怎么样,就一小孩儿,见见也无妨。 没多久,连诚撒着欢快的步子进来,进门后还先站在门口中规中矩地请安,唤了声:「二婶。」 吴氏淡淡应了声,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他:「诚哥儿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谁料连诚忽地抬头,在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突地像炮弹似地就往吴氏的方向飞奔过去,扑在她裙上,把吴氏吓得表情都忘了绷住,瞪圆了眼,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偏偏罪魁祸首还一脸天真地抬起头,甜甜地道:「二婶、二婶,我带好吃的来给您啦!世子哥哥送了我好多好吃的!二婶也尝尝!」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提还是得了好东西,掂记着要孝敬长辈的贴心孩子。 吴氏轻拍了连诚一下,本想板着脸的,可还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最后她只得笑骂:「你这没规矩的,还不站好?」 连诚非但没站好,还直接扭身让香叶把食盒送过来,跟个卖瓜的老王似的,伸出白嫩的指头,指着每一种果脯对吴氏介绍着:「二婶、二婶,我跟您说,这个黄黄的是梨脯,可好吃啦!我自己都吃了好几块呢!」 然后继续淘淘不绝地念着,让吴氏都没能找到机会插话。 从他的言谈中就可以猜出,连诚想送零嘴过来是他自己的意思,没有旁的人怂恿,让吴氏越听,心情是越复杂。 连诚轮番把每个果脯的滋味都说了一遍,童言童语的,说完还轻轻吁了口气,把吴氏都看笑了。 第35章 「你就说说话还累上了?」她将丫鬟倒好的茶取来,试了下温度确定不烫手,这才递给连诚,「小心点喝啊。」 「谢谢二婶!」 他捧着杯子乖巧喝茶,小小的手还得两手并用才捧得住瓷杯。 吴氏看着食盒里的果脯,胜在连诚的一番心意,便也让人去厨房取了甜点过来。 连诚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吴氏对他说:「二婶不白拿你东西,这是二婶做的翡翠白玉汤圆,你带回去跟你爹爹和姐姐一起吃吧!」 这样也算互不相欠了。 听到又有吃的,连诚双眼发光,问着吴氏:「是芝麻馅儿的吗?」 吴氏点头:「是啊。」 得到答案后的连诚眼睛一亮,拉住吴氏的手晃了晃:「芝麻馅儿的我也爱吃,花生馅儿的也喜欢……二婶下回做花生馅儿的给诚哥儿吃,好不好呀?」 连诚仰着小脸,眼神期待,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吴氏。 吴氏嘴角抽抽,被连诚的撒娇攻势闹得没脾气,无奈笑笑,点了点他的鼻头应下了:「好,你这小馋猫!」 连诚咯咯笑,吴氏看着,自己也露出微笑。 怎么就拿这孩子没办法呢? 同时心里不由怅然。 自己的儿子长大了,不会像现在的连诚这样,还能对她毫无顾忌地搂搂抱抱。 她轻叹。 就这一点来说,还是小孩子好啊。 连甄练完琴,得知连诚已经将果脯都送出去了,从吴氏那儿回来时还带了点心,不由惊奇。 借花献佛的连诚揭开香叶手上的食盒盖子,小脸兴奋地指着里面道:「二婶做的汤圆!芝麻馅儿的!姐姐,我们一块儿吃!」 送给连业的那份连诚早早就送了过去,现下食盒里有两个小碗,恰好他跟连甄一人一份。 汤碗还带着温度,香叶给坐下的姐弟两人面前都摆上一碗,和连甄对上眼时有些迟疑。 「这……没问题吗?」她小声问着。 此前吴氏可是把他们当眼中钉的,这会儿巴巴地送点心过来,真没问题?真能吃? 对此香叶表示存疑。 这点连甄倒是不担心,吴氏还不至于在这种地方害了他们,便露出微笑,安抚不安的香叶。 「没事的,这么容易落人口实的事,又是二婶亲做的,她不会在这种事上出纰漏。」 连甄拿起勺子,将圆滚滚的汤圆舀起一个。 白色与翠绿两种色泽相间,像是草地里打滚儿的白兔,身体团成一团,还沾染着嫩绿的青草汁液。 汤圆从无色的汤水中被盛起,外皮浸了水分,看着软软糯糯,就像覆了一层晶亮的光泽,还没吃上,甜腻的香气就已经扑鼻而来。 一看就是用了心去做的。 吴氏掌管连府中馈,虽平日里给他们的一应吃穿用度都足够,绝无苛扣了的事,但这样在自己小厨房做好的甜点,除了二叔和连诠外,实在很难得也能轮到他们长房的份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吴氏不是蠢笨的,不会在吃食这么明显的地方动手脚,她也还没有险恶到要谋害他们姐弟俩性命的地步,否则连甄就不会让连诚自己自由出入二房,而没加以约束。 连甄好奇问道:「二婶怎会突然给我们送这个?」 迫不及待开始吃起来的连诚咬了一个小口,涌出的芝麻慢慢扑满勺子的各个角落,连他唇上也沾了点黑,但连诚浑然不觉。 他噘着那黑乎乎的小嘴说着:「二婶说是谢礼!下回她还说要做花生馅儿的给我吃呢!」 连甄越听越迷糊,今日送的这碗翡翠白玉汤圆就已经够让人匪夷所思了,说是回礼还说得过去,但允诺下回还要做别的味儿的? 这吴氏什么时候跟连诚感情好成这样了,还会主动说要做别的口味给他? 她眼角一扫,发现香叶虽垂着眼面无表情,但肩膀一抖一抖。 到底曾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香叶是个什么性子,她是再了解不过的。 「别憋着了,想笑就笑吧,笑完记得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怎么让你笑成这样了?」 看着忍笑忍得辛苦的香叶,连甄也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身边的丫鬟婆子,能贴身伺候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在外人面前不会轻易将情绪显露出来,但现下只有自己和连诚,那也没必要让她们再憋着,况且她也实在好奇得很。 香叶掩着嘴,别过脸无声笑了几声,笑得眼泪都挤了出来。 她抹掉泪水,等喘匀了气后,才同连甄说出事情的始末。 「其实……不是二夫人主动开口说要做的。」 连甄不解。 香叶看了眼吃得开心的连诚,刚压下的笑意又忍不住涌了上来。 她抿抿唇,但颤抖的笑音还是随着话语溢出:「是二少爷撒娇,缠着二夫人说自己想吃花生馅儿的,让二夫人下次给他做呢。」 第36章 连甄眨眨眼,要说意外……好像也能想象得到那番景象。 「竟是如此吗?」连甄笑得瞇起眼。 自己弟弟撒起娇来的威力有多大,这点连甄深有体会。 本想着吴氏那边放着,久了只怕她又想再搞些么蛾子,没想到这回风浪连一点迹象都还没要掀起,就被连诚误打误撞给平了下去。 连甄对于能少一个敌人的情况,自是乐见其成。 「这样倒也挺好的。」她说。 连诚已经努力吃掉一颗汤圆,舔了舔嘴,看见连甄碗里的动都还没动,歪头不解询问:「姐姐不吃吗?」 表情很是失望的样子。 「吃。」 见连甄真的咬了一口开始吃了,连诚笑得双眼都弯了起来。 对于姐姐也能跟自己一样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连诚感到很是愉悦。 这可是他去换回来的呢!姐姐喜欢就好! 就这样过了一天。 翌日清晨。 等江城在连府醒来后,对于这睡醒就可能身在他处的情形,他也渐渐习惯了些。 幸亏与连甄同睡的日子就只有那么一天,否则要是日日都这样,那可真得让他头疼了去。 他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洗漱更衣,瞧见榻上放了本《千字文》,拿起来翻了翻。 只有开头前面一页被翻动的次数多了些,纸张侧面都显得没那么平整,后面大半页数还是齐齐整整,维持得有如新书。 可见连诚自己还是有在照着连业安排的进度好好复习的。 江城颇感欣慰。 他还担心因自己的缘故,若是害得连诚讨厌学习,对于带歪连家长房长子成长的过错,他可就真的只能负荆请罪了。 江城循着内室与昨日不同的摆设以及多出的物品,猜测连诚曾做的行为,免得换成自己时又出纰漏。 露出马脚的事已是够多了,其他人都还以为只是连诚年纪小,记性不好所导致。 可这样的事情要是多了起来,那可就不是一句忘性大就能解决的事儿了。 江城穿好鞋子,站起来走了几步路,忽然觉得身体好像有哪里不得劲。 他停下脚步,认真思索。 总感觉身子好像……笨重了些? 难道他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身为「江城」的他身体好转,得靠连诚的牺牲才能换来? 思及此,他面容严肃。 这是他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自己的健康要用一个孩子来换什么的……就算病体真的痊愈,他也绝对高兴不起来。 因急于找出原因,江城又多走了几步路,想查探奇怪的地方在哪儿。 他在室内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又一圈,走没几步路又停下,龚嬷嬷和香叶看了看,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不解的神色。 少爷这是在干啥呢? 忽然,江城驻足。 他脸色微妙,似乎觉得自己发现的情形有些……奇特? 抬了抬眉头,惊奇了一瞬过后,江城低下头,然后伸手,捏着连诚的肚子。 小肚腩软乎有弹性,捏起来约有成人手指一指宽的厚度。 「……」 江城沉默,他好像知道原因了。 这孩子…… 是不是胖了一点? 香叶猝不及防直面捏起自己小肚子的连诚,没忍住「噗哧」笑了一声。 龚嬷嬷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香叶也知道自己方才这样不妥,忙抿嘴低下头,强行忍着。 见到她如此,龚嬷嬷摇了摇头,心里暗叹,这些个小丫鬟到底年纪还是太小,也亏得小姐和少爷和善。 否则依她来看,这些下人不用说到宫里,光是连家本家的规矩,就足够她们吃上一壶。 不过念在她们忠心,这样活泼反倒能引得连甄发笑,龚嬷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要做出太出格的事,她基本都不会出手干涉。 但念叨几句,那还是使得的。 她走到连诚身前,弯下身子,和蔼地对连诚笑笑:「少爷这是怎么了?肚子疼吗?怎么捏着自己肚子呢?」 边说边观察连诚面上表情,是否有忍痛不适的样子。 不过事情并非龚嬷嬷想得那般严重。 江城皱着眉,郑重地道:「我觉得好像胖了点。」 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答案,龚嬷嬷一时愣住,颇有些反应不过来。 本来憋住笑意的香叶身子一震,在笑出声来之前收声,这回连个「噗」字音都没发出。 龚嬷嬷回过神来,笑言:「少爷还小呢,当然是圆润点更好看!不胖的!」 江城怀疑地看了龚嬷嬷一眼,有些不信:「真的?」 他听夏阳说过,老一辈的人总觉得儿孙长得白白胖胖,那才叫好看。 小时候夏阳就经常被他奶奶嫌太瘦,险些被喂成了一颗球,他奶奶看着成了小胖墩的夏阳,仍旧摇头吐出一句:「瘦。」 第37章 把夏阳都快给整崩溃了。 幸得进到梁王府后,他奶奶被送到庄子上养老,夏阳才渐渐瘦了下来,就是他每回休假去看望老人家,还是常被说太瘦了多吃点,回来时总对江城吐槽,说自己好不容易才瘦了,要是再吃成个胖子,又不知得花多久才能瘦得下来。 所以即便龚嬷嬷这么说,江城也觉得可信度不高。 连带的,用早膳时江城就克制了点,没像以往那样,每一道都尝尝味道。 因着他特别反常,连甄多看了几眼,发觉他只用了小半碗粥和半颗鲜笋肉包,就放下勺子,不由发问:「诚哥儿今日胃口不好吗?怎么吃得这样少?」 跟前几日的饭量比起来,可是少了一半不止啊。 连甄拧眉,很是担心。 江城小脸凝重,摇摇头表示自己胃口并没有不好。 他说:「胖了,得控制。」 「……」 香叶这回很有经验,肩膀只抖动了一下,就没再有其他反应。 小孩儿说自己胖,还满脸正经,虽然是主子,香叶也被逗得不行。 罪过、罪过。 她低下头,在心中默默忏悔着。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连甄愣了会儿,端详了下弟弟的身材,觉得还在标准范围中,并没有过于肥胖的问题。 不过他近日里,零嘴倒是吃得多了点就是了。 又是桂花酥、还有世子给的糖人跟果脯,加上二婶给的翡翠白玉汤圆…… 她想了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早膳不吃饱的话,等会儿会没精神的。」 江城微微皱眉,觉得连甄说的话也有道理,纠结了好半晌。 龚嬷嬷也同意连甄的意见,跟着一起劝着:「是啊,少爷,您现在还小,等之后年岁渐长,身长抽了条后,身形就会瘦下来了,不必这么担心,能吃就是福呢。」 听完后,江城犹豫地点了点头:「那我再吃几口吧。」 他重新拿起勺子,香叶替他布菜,连甄和龚嬷嬷见他还愿意再用一些吃食,纷纷松了口气。 为了劝连诚多吃些,连甄说道:「不然这样吧,诚哥儿你多用些,等吃完以后,姐姐陪你到院子里多走几圈消消食,可好?」 江城点头同意,对连诚身体有好处的事,他自是乐见。 对他来说男孩子身形什么的并不怎么重要,只是希望连诚保持健康的体态。 「早膳和午膳得吃饱,诚哥儿别怕胖,若是担心的话,这几日零嘴就先停了怎么样?」连甄提议。 确实是好主意。 但江城想到上回没吃到桂花酥,红着眼睛没精打采的连诚……他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哪怕是为了连诚身体好,他也没有立即应下。 上次单是酥糖就沮丧成那样了,这次全部零嘴都停了,那得哭成什么样? 江城头皮发麻,担不起这样的责任,想了想,试图跟连甄讨价还价。 他小小声地道:「零嘴还是要吃的,就是吃少一点……」 说完忐忑地看了连甄一眼,问:「可以吗?」 那副小心翼翼的姿态,把连甄看得心险些化了,若不是隔着桌子,连甄都想把弟弟抱进怀里,或是揉揉头发脸颊什么的。 她手指动了动,最后只掩唇笑着:「当然可以。」 江城心中松了口气,总算替小家伙争取到一些,至于甜食减了量……那就不是他能制止的事了。 连诚到底年岁太小,吃东西不懂得节制,比起正式的膳食更偏爱吃零嘴,这个决定兴许对他来说痛苦了点,但长远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用完饭,连甄牵起连诚的手,两人一起往花园走去。 江城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小嘴抿了抿。 醒来发现地方变了,吃食什么的他都渐渐习惯。 就是连甄经常碰触他这点,实在怎么都让他难以适应。 江城垂眼,感受连甄微凉的纤手,慢慢被连诚的掌心温度带得暖了些,顿了顿,轻轻回握住她的,让她的手能更快温暖起来。 连甄察觉到他的力道,笑笑地看了他一眼。 江城别开眼神,没敢与她对视。 一大一小走在园子里,身后有丫鬟打伞遮阳,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厚,园子里原先探出的花苞,不知不觉盛放,开出了一朵朵小花。 算算,花朝节也快到了。 记得连甄要在花朝节当日抚琴,就是不晓得自己当天会是江城,还是连诚? 他素来不喜那样热闹的场面,但不可否认,连甄不管是奏出的琴音,还是抚琴的姿态,着实都有让人前往听之的意愿。 江城抬眼,看着连甄肌肤赛雪的侧颜。 花朝节后,对于连相千金的美名,想必又能彼此前更盛几分吧。 他不禁这样想着。 他们走到第三圈时,忽然有快步走来的下人四处张望着,瞧见连甄后,忙加快脚步向两人走来。 第38章 下人弯身行礼:「小姐,白小姐来了,很是匆忙的样子,像是有急事。」 这一听就是没先递拜帖,不请自来。 连甄闻言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一大早的,这么着急?」 可不是吗?来禀报的丫鬟急得额上都冒出汗来了。 她点头如捣蒜,露出为难的神色:「奴婢本想着没有拜帖,让白小姐先在花厅候着的,可谁料,她趁奴婢往二门来通报的时候,手上的剑鞘硬是卡着门缝,没让奴婢关上,还、还跟在奴婢后头进来!」 丫鬟气急,跺了跺脚,脸上的潮红也不知是快步走来导致的,还是被气得狠了。 他们府上的连甄小姐温婉端庄,她便以为所有的大家闺秀都是这个模样。 今日轮到她守门,见了这白大小姐,才知道不是人人都如她们小姐那样贞静贤淑的,她简直大开眼界。 这不,她话方落,便听见一路嘈杂的声响从她过来的方向传来,不光有女子的娇叱声,还有其他婆子好声好气劝阻的声音。 「哎哟,白小姐,我们才正要上茶呢,已经派人去通禀我们大小姐了,您边喝茶边等,那丫头马上就回来回报的!」 「哦?没事,直接上茶吧!我可以边走边喝。」 那婆子被噎了一句,连江城听了这话都目瞪口呆。 边走边喝?哪家的闺秀是边走边喝茶的? 这豪言壮语骇得人一时回不过神来,站在连甄面前的丫鬟都快哭了,她没拦住人还让人闯了进来,这可怎么跟大小姐交代? 连甄轻叹口气,露出无奈的笑容:「这不是你的错,别太在意了,白小姐想进来的话,你们想拦也拦不住的,既然人都来了,我过去迎一迎她吧。」 如此蛮横的行为,还能被连甄称为小姐礼遇,这京中白姓的人家,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么一位。 大司马大将军的幼女,与连甄齐名的那位将军之女。 一听这么个棘手人物来访,除连甄以外的所有人都不免露出为难的神色。 江城跟在连甄后头,自然对丫鬟们的小声交谈也多听了几句。 「那白小姐好生无礼,不是都说她与我们小姐素来不合?怎么这一大早的,像个泼妇似的找上门来?」 「还别说,我们小姐花朝节本来不打算在人前抚琴的,那可得脱下帷帽,勉勉强强也只能戴个面纱,大小姐天姿仙容,平日里遮得严严实实就传出那样的名声,何况是露出双眼示人?」 小丫鬟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的均是担心连甄在白小姐那儿落了下风。 毕竟两人的性子大相径庭,对方又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哪是一向温雅又有涵养的连甄轻易能应付得了的对象? 江城听了脸色沉重,很是担心连甄受到欺辱。 虽然连甄不晓得自己偶尔会成了连诚,但这段期间自己一直受了她许多照顾,即便连甄不知情,那他也不能当没这回事。 就算这小身板帮不上忙,总能多少护到连甄几分的吧? 连甄穿过园子里铺着的石板路,刚走上台阶,便瞧见自转角处走来的一行人。 两位婆子背对着连甄,发觉白小姐忽然站住挑了挑眉,往后一看,两人急忙朝连甄行了一礼。 「大小姐。」 连甄点头:「你们下去吧。」 婆子和丫鬟退下,腰上配了剑的刁蛮女子面容明艳,身着一身英气的骑装而非裙装,年纪与连甄相仿。 她扬了扬眉,双手抱于胸前:「怎么?不请我进屋坐坐吗?」 来人语气不善,江城慢慢挪到连甄前方,挡在她身前,小脸戒备。 连甄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唬退的,她轻声笑着:「适才不是请了吗?我府上的下人说要奉茶,白小姐可是亲口说了,不用送到屋里坐着品茶,想在外头边走边饮来着呢,莫不是我听错了?」 她故作不解地问了身旁的白芷一句,白芷很是配合地应道:「回小姐的话,小姐并未听错,白小姐所言,奴婢也是听见了的,与小姐所说的意思并无差错。」 白翎英轻哼了声,对着白芷摇摇头,叹道:「开口闭口小姐小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属鹦鹉的呢,净会学舌儿。」 被点名的白芷不是香叶,脾气并没有那般火爆,闻言也只是不动声色的福了福礼,就往连甄身后退去,连一丝情绪波动也无。 白翎英皱起眉,颇觉无趣,忽地看到白芷身后的香叶,用剑指了指。 「嗳你,说的就是你呢,我记得你,平日里不是说了你们家小姐几句,就气得跳脚的吗?怎么?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着怎么当个贤良淑女了是吗?」 要是前几天的香叶能撩了袖子就上去回嘴了,但今日的她已非昨日的她,有了龚嬷嬷日日让她管住脾气,就算她现在火冒三丈,也能深吸一口气,回了白翎英一个笑脸,行礼的动作标准得都找不出一丝错处来。 连甄神色淡淡,但表情却有一丝无奈的纵容,江城看了看她又抬头看向她面前的白翎英,觉得这两位姑娘的互动有那么一点儿古怪之处。 第39章 可具体怪是怪在那儿,他却是毫无头绪。 江城拧眉深思。 对于香叶的平淡反应白翎英顿觉无趣,正当她百般无聊地垂下眼时,瞧见江城小眉头皱着,站立的位置还颇有些讲究,就隔在她与连甄之间,俨然一副护着连甄的姿态。 像是又找到有趣的猎物似的,她瞇起眼睛:「哎呀,原来是连小少爷,怎么见了我也不唤一声?还这般模样……莫不是怕我欺负了你姐姐?」 江城眉头皱得更深,却没有立刻答复白翎英的问题。 就算是大司马大将军家的千金,但这样无礼失仪的行为也是太过了,刻意挑衅的意图简直明显到不能再明显。 她这是何意? 试图想惹连甄生气? 这么做又有何好处? 江城猜不透她的用意,但也不想连甄平白被人欺负。 他没有退缩,而是迎上白翎英的眼神,厉声道:「不知白小姐今日来访,白大将军可否知情?。」 就算再如何厉声,这话由一个三岁的小童奶声奶气喊出来,着实没什么威慑力。 江城忍住没有因小奶音再次抽搐的嘴角,一脸严肃地望着白翎英。 明明就小小一只,身长还没有人家大腿高的小孩,这气势倒不小,还知道这种时候要扯出白家长辈。 白翎英对自己的名声不管不顾?那么,对于让她能有今日这样跋扈底气的父亲,又当如何呢? 连甄和白翎英听见江城这番话,脸上都是一阵错愕。 尤其是连甄,她从未想过弟弟会在这时候站出来,用那样严厉的语气维护她。 她弯下身子,让江城到自己身后去,阻挡了白翎英探究的视线。 连甄淡淡对白翎英道:「白小姐既然大清早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这么站在外头也不是办法,我们还是进屋去说话吧──或者,白小姐想继续在外头畅言,我也是没有意见的,就是担心白大将军听了白小姐的事迹后,不知该做何反应呢?」 旁人管不了白翎英,当父亲的总是能够的吧? 再怎么偏疼自己女儿,都闹到同朝官僚家里去了,就算是白大将军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许是知道白翎英不会轻易配合,连甄说话不等白翎英回应,率先牵着连诚往前走,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 江城担心那白家小姐不知又要怎么折腾人,回头偷看了眼,这一看颇感意外。 白翎英这回二话不说,就静静跟在连甄身后,连自己扭头看了她一眼也没发现,不言不语同他们一起进了屋里。 倒是连甄,甚是笃定白翎英肯定会跟上来似的,脚步半点都没有迟疑。 江城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有种连他自己都没法说明的违和感,萦绕在连甄她们两人之间,可……会是什么呢? 他看着面前的连甄背影。 总觉得今天的连甄,在面对白翎英时的态度也相当不寻常。 江城皱起的眉就没有松开过,脑子不停思索。 他想了想,认为应是「反应」上出了问题。 连甄对每个人向来和颜悦色,即便是与吴氏交谈,她的态度也都是温婉冷静。 看似有礼,却带着疏离的平淡,这才是连甄本来的性子。 可一对上白翎英时,怎么说呢…… 回想了一下方才她们的对话,连甄的情绪虽然依旧淡然,但言词却较以往来得尖锐些。 而且分明是针锋相对的争论,两个姑娘半点没有脑羞气急的迹象,反而像是……你来我往,跃跃欲试? 得出的这个结果让江城自己愣了下,显然他也有些不确定。 连甄执起瓷壶,一一为三个茶杯斟上茶水。 江城闻到茶香味先是愣了下,鼻子嗅了嗅,发觉与平日连甄常饮的茶气味完全不同,就连茶水颜色也比平常来的浓重许多。 连甄喜白毫银针,茶色淡黄,味鲜甜醇香。 今日的茶水却是浓黄,闻起来带着淡淡的花香。 江城一顿,这是……花茶? 白翎英进到屋里,不用连甄招呼,自己就找了椅子坐下。 她将手支在下颔,眼神望了一圈,丫鬟嬷嬷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她嘴角勾了勾。 刚要出言讽刺,连甄已经先她一步让下人们都出去,顺带把门带上。 如今这屋里就只剩她们和江城三人。 江城正襟危坐着,虽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在关注白翎英的举动。 屋内静了一瞬,白翎英俯身向前,江城绷紧神经,正要做出应对,便听见白翎英一改那咄咄逼人的语气,得意问道:「怎么样?我这回演得不错吧?够不够吓人?」 演的? 江城拧眉,这话是何意? 连甄沏了杯茶递过去,若非自身涵养过人,现下怕是得翻个白眼给她。 「你啊,这样下去糟蹋的可是你自己的名声,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第40章 白翎英端起茶杯,闻了下气味,哼哼笑了:「咱俩在京里的名声那般大,若是抱团了,引起旁的麻烦,我才担心。」 相府与大将军一文一武,两家相交甚笃,这传出去了,还不知该引得京里多大的动荡。 说完浅尝一口,确定是自己喜欢的味道后,方不客气地一口饮尽。 「还是你懂我,花茶还成,旁的茶味苦,就是再上好的茶招待我,我也不想喝啊。」 白翎英苦着一张脸,连甄又将她空了的杯子给满上,将另一杯递给连诚,笑笑哄着他:「这是花茶,诚哥儿喝了也不打紧的。」 江城点头接过。 等两人手上都捧了杯子,连甄自己才有空端起茶杯,浅尝一口。 比起白翎英,连甄品茶的姿态可就显得文雅许多,白翎英边看边点头:「人美,气质上乘,绝品也!」 连甄终于没忍住,横了她一眼,反倒逗得白翎英哈哈大笑。 取笑完连甄,白翎英这才说道:「你那两个丫鬟调教得不错,白芷就不必说了,向来稳重,就是那个香叶,护主是护主,但是脾性不改改,早晚得给你惹出乱子来,本来今天我还想替你管教管教她的,看样子我是白操心了。」 本以为她那样挑衅,香叶就算不撩袖子站出来护主与她对骂,那也会阴阳怪气地讽刺几句,谁料今日倒是安分。 白翎英撇了撇嘴,感到很是遗憾。 她还想着要怎么吵才能激怒她,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来呢。 连甄一见白翎英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笑笑地道:「我心里有数的,她现在也不是我的贴身丫鬟,我让她到诚哥儿那里帮衬着,诚哥儿院里得靠她跟龚嬷嬷打理,她若是不收收性子,又怎么给下面的小丫头做个表率?」 闻言,江城饮茶的动作一滞。 他还以为连甄只是单纯放心不下弟弟,才让贴身的丫鬟与嬷嬷跟着,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用意。 更何况,他方才怎么想都想不通的答案,现下就毫不避讳地摆在他面前。 人人都说丞相千金与将军之女处处针锋相对,性情不合。 可他瞥了一眼相谈甚欢的两个姑娘,露出微妙的表情。 白翎英对连甄的情形不仅知之甚深,还愿意自污名声,就为了替连甄管教引得性子跳脱的丫鬟,而连甄更是连自己将丫鬟的布置理由都说与她听……这哪是两人不合? 根本就是闺中密友的程度了吧? 偏生这两个姑娘似乎是有意将这层关系瞒着外人,连说起体己话都要避着丫鬟,关上门来说。 但……为何就不避着自己了? 思及此,江城呆了一瞬,放下茶杯,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好心坏了事。 不避着自己,那就代表连诚也是知道她俩的关系的,而他,刚刚在众人面前指责了白翎英。 江城:「……」 他不是连诚这件事,还瞒得住吗? 江城才在担心自己就要暴露,白翎英就将话头引到自己身上。 「不过说起来,刚刚连小少爷的表现,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白翎英瞇起眼,觉得今日的连诚看着乖巧许多,不似那个总是哭鼻子黏在姐姐身边的小跟屁虫,像是一瞬间长大许多,都有大人样了。 本就觉得可能要暴露的江城喉头一紧,面上表情越发不自在,抬眼看了连甄。 若是连甄知道,他并非她的亲弟弟,而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与自己同榻而眠过…… 江城摸了摸自己脖颈。 连相,不知会看在他是不得已的份上,饶恕他否? 江城胆颤心惊地朝连甄望去一眼的同时,连甄也用打量的目光看着他。 他心里咯噔一声,咬紧了牙。 ……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正绞尽脑汁思索事情该从何解释起时,连甄笑了笑,说道:「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诚哥儿能这么配合,他以前还偷偷跑来问我,为什么不让旁人都知道我俩很要好呢,结果我解释了一通,诚哥儿听得云里雾里的,还是没能明白。」 连诚黏连甄,白翎英到连相府找连甄时压根避不开连诚,别说连甄自己舍不得,连诚要是被连甄单独排除在外,那肯定得趴在门上哭得震天响。 因此连甄与白翎英交好的事除了她们彼此以外,就只有连诚知情。 江城算是意会过来了,见连甄又一次地替他想好了理由,现下他也只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他为了不给连诚回来时增添负担,选了模棱两可的说法:「我只是不想看到……被欺负。」 中间的「姐姐」二字,依旧被他含糊地带了过去。 听了他的答案,白翎英往后靠在椅背上,叹道:「原本我还想着我这一闹,你那个婶娘能落个治家不严的错处呢。」 就算是白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堂堂一丞相府内院却能让人如此轻易闯入,这话传出去了,掌管中馈的吴氏必得脱不了关系。 第41章 连甄就觉得奇怪,往常白翎英来寻她可不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怎么这回如此反常,敢情问题是出在这儿。 她无奈笑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已经不用针对她了。」 听了这话听出有其他内情,白翎英赶紧起身,问了句:「为何?你搞定了?」 向来知道连甄不声不响就能料理好一切,就是速度慢了些,她看不过去才想着来加把火,结果这下可好,火已经早早就被连甄灭了,她根本就是来加了个寂寞。 岂料连甄却否定了她的猜测。 「不是我。」白翎英抬眉还想再问,连甄已先她一步,告诉她解答,「是诚哥儿自己解决的。」 白翎英愣住,连江城自己也错愕了下。 他顿了顿,事情不是自己做的,那就是连诚了。 连甄说起翡翠白玉汤圆的事,江城这才明白过来。 白翎英闻言觉得有趣,指着江成笑道:「你那个婶娘吃软不吃硬,恰好,你弟弟最会撒娇,事情交给他办,准没错!」 江城越听脸色越黑。 连诚撒娇也就算了,本就是小孩子,童言童语甚是可爱。 可他一个大男人…… 江城嘴角抽抽,实在很难想象那个情景。 他抱着杯子默不吭声,连甄看在眼里,怕白翎英拿连诚寻开心,忙转移白翎英的注意力:「你还没说你大清早赶过来是为了什么呢?总不是因着我婶娘的缘故吧?」 吴氏的事情都多久了,要想给她下马威什么时候都可以,犯不着一大早着着急急来寻她。 连甄提起这事,白翎英才想了起来,她拍了拍自己脑袋:「瞧我,给忘了。」 她坐正身子,撇撇嘴露出相当不屑的表情,开始同连甄抱怨:「你知道吗?杜惠安那丫头甚是不要脸!知道你花朝节要弹奏《千山》,这几日她寻了数名技艺精湛的乐师也在学这曲目,为的就是在咱们之前先一步在人前表演,你说可不可恶!」 说起这事白翎英就来气。 要决定弹奏什么曲目应当是早早就要定好,哪有像杜惠安那样,打听了人家要弹奏的曲目后立刻改了,故意选了同样的曲子? 更别提她的表演顺位还在她与连甄之前,为的不光是出风头,还想给她俩添堵呢! 连甄停下手边的动作:「竟有此事?」 要不是白翎英说起,她还真不知情。 一生中只有一次的花朝节表演,任哪个姑娘也不会希望自己要弹奏的曲目与旁的人撞了的。 江城在一旁听了,也有些诧异。 因为白翎英嘴里的那个人,他勉强算认识。 虽说女子的闺名外人不会知晓,但江城与那杜惠安算来,应当算表兄妹的关系。 杜惠安的母亲平隆公主是自己父亲的长姐,说起来江城自己和当今圣上也得唤平隆公主一声姑母。 虽然江城不曾与杜惠安见过面,但圣上来见自己时,总会说起旁的事来解乏,其中,与他们年龄差不了几岁的表妹,更是偶尔会出现在言谈之中。 虽彼此未打过照面,但名字还是多少给江城留下了点印象 只因她上头还有一个兄长,在京里的名声相当不堪,甚好女色,连江城这久病不常出府的人都曾听闻他的事迹,陛下为此也是头疼不已,连带的,杜家兄妹的名讳也就一起被他记了下来。 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江城也从未与公主府的人有过交集,就是没想到能在今日听到这陌生表妹的名字,听着还是特意来寻连甄麻烦的。 他皱起眉头。 到底流着一半的皇家血脉,怎么一个个的,竟干出这种事来? 江城想着这些时,连甄又多问了几句:「杜小姐……她是近日才开始练习的《千山》?」 她问得有些迟疑,显然认为她临到花朝节前夕更换曲子是不大明智的行为。 但白翎英点点头:「是啊,我这几日见公主府总是天天在招乐师,多问了一句才知道杜惠安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此大张旗鼓,莫不是刻意将这消息透给咱们知道,好让我俩给她腾路?」 推理出这可能的结果时,白翎英双眼都要喷火了。 真是岂有此理!把她白翎英当什么了,竟随意欺负到她头上来? 连甄听到杜惠安是近日里才练的曲,虽没多说什么,但拧起的眉却暴露了她的心绪。 「千山先生所做的曲子,只练几日,如何足够?」 即便完整奏完一曲,那也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杜惠安既然毫不避讳指名要演奏《千山》,为的想必就是要让顺位靠后的她们换曲。 可若真的更换曲子,杜惠安若真能演奏好《千山》也就罢了,连甄自己也会很愿意听到完美的演出。 但,杜惠安选了千山先生所做曲目的理由,就只为给她们找麻烦,那连甄是断不能忍受的。 她的性子不争不抢,却不代表自己重视的人事物真被人冒犯时,她也会坐视不管。 第42章 连甄并不赞同杜惠安的作法。 白翎英看着一大一小表情如出一辙的两姐弟,勉强忍了忍才憋住没笑出声。 现在若是笑出来,打坏了气氛,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她知道连甄喜琴,尤爱千山先生所做的曲子,更将千山先生这等神秘人物奉为景仰的人,一旦连甄知道杜惠安的所作所为,定不会如她的意,任她嚣张。 白翎英伸出手指,敲了两下桌面,问她:「怎么办?我们要改曲子吗?就算她弹得差,但出场顺序在我们之前,我们到底落了下乘。」 花朝节表演的顺序是由及笄的姑娘们生辰月份所定,她与连甄要一同出场,那便得依最迟月份的那人为基准来决定顺位。 连甄是三月的生辰,为此她俩是压轴演出,杜惠安生辰在一月,恰好在她们之前。 一月与三月,偏生离得还不算远,如真要同以《千山》的曲子较劲,怎么想都是于她们不利得多。 连甄的眼神很是坚定,她看着白翎英:「我们不但不改,还得加点旁的。」 「哦?」白翎英这下兴致来了,「要加什么?」 她就知道,连甄果然不会让步。 连甄想了想,问她:「你的剑舞,可能再拉长一曲?」 因着是难得的经验,她们一个擅琴一个擅摆弄兵器,便打算两人共同合作,由连甄抚琴,而白翎英舞剑,两人一齐登场。 听出连甄的意思,白翎英问:「除了《千山》,你打算再加其他曲子?」 连甄点头:「我若加了曲子,时间必得延长,你身子可能吃得消?」 白翎英站了起来,大力拍了下自己心口,信誓旦旦地道:「哈?你问我?我当然吃得消,原本的剑舞本来就是要配合琴曲长短才缩了一半,这下可是正正好!论体力我可是不会输人的!」 她自信满满,连甄也信她。 其他大家闺秀还不好说,但对于打小就跟着自家哥哥们扎马步的白翎英,既然她说可以,那就一定行。 距离花朝节越来越近,连甄既然决定了,就不会白白放过可以练习的时间。 她问:「我让人备琴,我们试一次看看。」 之前只用《千山》奏曲时两人已练过多次,临时加了新曲目,对连甄和白翎英来说,都是一大挑战。 白翎英两眼发光:「那敢情好呀!快快快,咱们赶紧的!我现在手痒得紧!」 她拉着连甄就想直接往外跑,她来过连府几次,也与连甄一起练习过几回,对于连甄抚琴时会去的水榭,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就知道这事来寻连甄她会有法子,白翎英迫不及待连甄会奏出什么样的曲子,来啪啪打得杜惠安的脸劈啪响。 连甄无奈:「你慢些啊,别忘了诚哥儿。」 她伸手拍了两下白翎英的手提醒,后者「哦」了一声,完全忘了屋里还有另一孩子。 「说来你弟弟今天特别安静?往常不是硬往你怀里挤,就是要跟你同坐一张椅子,今天倒是安分。」 江城神色尴尬,做出那事的是连诚,可不是他。 连甄问他:「只有我跟你白姐姐在说话,诚哥儿会不会无聊?想回自己院子午睡,还是要跟姐姐一起去水榭?」 江城也很好奇连甄想加什么曲子,自是答道:「水榭。」 跳下椅子时,他偷觑了白翎英一眼。 眼下已经知道她与连甄交好,但江城还是不放心连甄跟白翎英单独待着。 因此当连甄再次牵起自己的手时,江城没有多做挣扎,静静跟在她身旁。 连甄和白翎英练了大半个上午,连甄还留了白翎英在府里一起用午膳。 得知白家小姐还得在连府里多待着,丫鬟婆子们的表情各自精采。 「看来我真是不受欢迎。」白翎英摇头轻叹。 跟白翎英在一块儿时,连甄总是遣了身边下人,连白芷和香叶都没留,自然的,这顿饭没了布菜的丫鬟就得自己来。 连甄给坐在自己身边的连诚夹了几道他平时爱吃的菜,方回道:「是你用的法子太极端了,她们躲都来不及,难道还巴巴地凑上来?」 说完又对着连诚温声道:「诚哥儿,想吃哪一道就告诉姐姐,知道吗?」 白翎英听着好友两句话用了两种不同的声调,眉头抬了抬。 有来有往,江城同样也取了离自己近些的菜品给连甄,并不只有单纯她来照顾自己。 白翎英看着看着,忽地把自己的碗推到他们面前。 这举动让两姐弟一大一小停了动作,望着她的碗后,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直盯着她瞧。 她嘿嘿一笑,厚着脸皮索要:「我也要。」 连甄拿她没法子,加上来者是客,确确实实把每道菜都往她的碗里夹一份,白翎英这才满意。 江城到现在一直都很好奇,这两个性格如此不同的姑娘,究竟是怎么玩在一起的? 第43章 连甄看似无奈嫌弃,白翎英的要求倒是照单全收,而白翎英似乎也吃定了连甄似的,撒起娇来特别没脸没皮。 ──虽然江城并不明白,她那样到底算不算撒娇就是了。 白翎英用了午膳后才离开,鸡飞狗跳了一上午的连府下人,目送白小姐骑马绝尘而去的身影后,这才终于齐齐松了口气。 香叶和白芷都着急聚到连甄身边来,担心问道:「小姐,白小姐没有怎么你吧?」 连甄被她们问得失笑,好笑地抿了抿唇,反问她们:「她能怎么我呀?」 白芷嘴上功夫不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香叶是最最擅长的,她当即开始列举:「言词上占小姐便宜、故意使坏让小姐吃亏、或是把茶水泼到小姐衣裙上什么的……没有吗?」 香叶边说,边和白芷四处检查着连甄有无异状,但凡她皱个眉,她们俩就能把过错归到白翎英身上似的。 连甄笑笑:「白小姐人不坏的。」 说的是实话,然而连甄平时不论对谁也都是差不多态度,丫鬟们并不怎么相信。 白芷还说:「小姐就是太善良了。」 惹得香叶在一旁点头应和,弄得连甄都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这期间江城一直跟在连甄身边,虽说连诚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但到底是孩子。 过了中午,江城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开始沉重起来,虽然觉得今天的连甄模样很是新奇,但睡意却一阵阵袭来,意识都有些模糊。 往日里连诚想睡了就会揉揉眼睛,扑到连甄怀里喊着说自己要睡,但今日弟弟总是安静跟在身边,连甄也就多分了些心神,关注他的情况。 虽说安安静静的连诚乖巧归乖巧,但有什么需要却总忍着,若是自己没有察觉,大概也是不打算同自己开口。 于是连甄这一关注,便发现弟弟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双眼闭上后又很是倔强地硬睁开来,强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连甄看着觉得可爱又心疼,她哄道:「诚哥儿,到床榻上睡吧。」 不知是第几次打瞌睡,脑袋险些磕到桌上时,连甄的手伸了过来,轻抚着江城的脸。 眼睛方闭上的江城,蓦地睁开,愣愣地盯着她瞧。 她方才在水榭练琴练得久了些,手指冰凉,触上连诚的脸蛋,一下就发现到这样的温度差异,忙将手收回。 连甄一脸歉然:「对不住呀诚哥儿,姐姐没注意到手这么凉,是不是冰到你了?」 江城睁开迷茫的眼摇了摇头,但睡意确实消散了不少。 那微凉的触感还停留在他颊上,虽然很想动手搓揉把那股不自在给揉散,又怕连甄觉得自己这动作像在嫌弃她的碰触,想了想,仍是作罢。 疲倦感挡也挡不住,连甄要他到床上睡时,江城并未拒绝。 当他躺在床榻上准备午睡时,连甄坐在床沿,一如既往地问他想听哪本话本。 这习以为常的样子,想必连诚平日睡前,连甄也都是这般哄他的吧? 换作往常,江城可能就顺了连甄的意思,免得自己不是连诚的事情露出端倪,横竖连甄念话本给他听也不是只有这么一回。 想起上回她揽着自己,温柔念话本里的故事给他听时,因为两人靠得太近,江城根本连说的是什么故事都没记着。 但今日不同往日。 他望着连甄的脸。 肤若凝脂,半垂下的眼让本就纤长的睫毛看着更长了些,虽容颜依旧娇美,也看不出任何异状,但大清早陪自己消食走了几圈院子,又陪着白翎英折腾了一上午,想必连甄此时已是累极。 于是江城对她说:「今日不听话本。」 话落,视线在她捧着书册的手上停顿了下。 连甄瞧见他的眼神,放下手中的画册后笑道:「诚哥儿不用担心,姐姐的手等一下就能暖起来了,不过是吹风吹得久了才会凉的。」 她一手撑在床榻上,手的位置就在自己身上盖的被褥旁边,江城身子动了下,锦被滑落,恰好掩住了连甄的手。 江城的小动作被连甄一五一十全看在眼里,她不由失笑:「谢谢诚哥儿,但是你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闻言,江城愣了下,随即露出懊恼的表情。 他忘了,现在这身体可是连诚的,他也有义务要管理好他的健康才是。 在他纠结的时候,连甄已展开滑下的被子,替他盖好,并提出建议。 「这样吧,姐姐跟诚哥儿一起盖着怎么样?」 连甄单手放在被子里,并未挨着连诚的身体,另只手则由丫鬟轻按,舒缓因弹了一早上琴疲累的手指。 江城考虑再三,勉强点头同意。 只是手而已,大不了他再往后挪一下,离得远了,就算是同盖一件被子,也不算不合乎礼仪吧? 他努力想说服自己。 于是连甄就这样,一手给丫鬟按摩时,另一只手就掩在被里取暖,江城虽很努力硬撑着,最后仍是敌不过睡意,闭上眼睡去。 第44章 再次睁眼时,他已回到了灵泉寺。 明明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已不是连府,但他还是忍不住往床边的方向望了过去。 ──没有连甄的身影。 分明是早就明白的事,可实际见了仍是有点失落。 在连府时的气氛总是那样热热闹闹的,而自己身边总是包围着无声的寂静。 就连下人们为了不惊扰养病的自己,说话声和脚步声也都会尽量放低,静得就像……这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人似的。 江城慢慢坐起身来,任由披散的长发落到身前,掩住自己面庞。 回想起在连府的生活,还有今日所见特别不一样的连甄。 往常从未感觉自己一人有何不便,现在抬眼张望,却发觉这房里也是空荡得太过了点。 「世子,您醒了吗?」 在外头听见响动的夏阳出声询问,过了许久,江城才轻轻应了声:「进来吧。」 门被推开,午后的日光照入室内,带着暖意的风也跟着吹了进来。 江城恍惚。 他想到连甄早上所弹奏的曲子,她抚琴时总伴着微风,和沙沙的柳叶摩擦声响,琴曲的选择也一再让他惊艳。 顿了顿,江城问正忙着指挥下人的夏阳:「我们出来这趟,可有带琴?」 要说整个梁王府,最了解世子的人夏阳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但就算是他,听到江城的这个提问,也还是错愕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回世子的话,并没有带琴出来。」 意料之中的答案,江城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 这灵泉寺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当初会过来小住也是为了休养身体,哪还来的精力足够弹奏琴曲? 江城虽未再追问,也并未提出将琴带来的要求,但夏阳还是留了个心眼。 距离江城上次抚琴都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五年来可是连根琴弦也都不碰,这回会主动提起,可真真称得上难得。 他将此事记下,待江城梳洗完毕后,这才上前禀报江城交代去做的事情。 「世子,冀州的事情有消息了。」 江城皱眉:「何时的事?怎地现在才说?」 夏阳垂着头,语气带着歉意,但面上表情并无几分愧疚:「半个时辰前刚得的消息,想着世子还在歇息,便没有及时回禀,是小的擅作主张。」 江城瞥了他一眼,他这个小厮性子他也算是知晓的。 没有特别吩咐他,夏阳就会是是以他的身子为重,就是天塌下来,夏阳担心的也只是会不会吵醒了熟睡中的他。 知道他并无恶意,江城叹了口气,不打算追究。 「说吧,查到什么事了?」 说起这个,夏阳的表情凝重起来:「那个齐嬷嬷不太寻常,我们的人去冀州的时候,发现那齐嬷嬷老家早有人看守,一有人上前要找齐家人就会被盯上,只能等那嬷嬷自己出门时,我们才以有机会接近,只是……」 「只是什么?」 夏阳回答得小心翼翼:「我们可能打草惊蛇了。」 齐嬷嬷的老家在冀州,原先他还想着连府能放贴身的丫鬟婆子归家,想必没有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去了一趟冀州探问,兴许就能问出些什么。 没想到竟派了人守着…… 江城皱眉。 这连诚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竟让连相还拨出人手去守着放出府的奴婢? 「让我们的人注意安全,不要着急探问,等过一阵子风头过去了再行动,最近先缓缓。」 夏阳恭敬应:「是。」 没能得出答案,却反而发现事情也许比自己所想的还来得复杂,江城皱起眉。 这事可能也惊动了连相。 江城猜的没错,下朝回府,连相便得了消息。 独坐在书房里,案上的书页却从未翻开下一页,连业的眉头紧锁。 「老爷,小姐来了。」下人的声音响起,打断连业的思绪。 「快请进,除了甄姐儿,其他人都退出去,不许让任何人接近书房,知道吗?」 「是。」 连甄进入书房时,恰好听见这番话。 「爹爹。」 等下人们掩上门,脚步声远去,连甄方急切地问:「爹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能让父亲一回来就挥退下人找自己谈话,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连诚的事。 这偌大的连府当中,唯有这件事是他们父女俩需要共同守住的秘密,连二叔也不好透露半分的。 「目前暂且无事,但齐嬷嬷那里,有人去打探诚哥儿的消息。」 连甄呼吸一窒,面上白了白:「那人是谁?可有被他问出什么?「 瞧见素来端庄的女儿也失了冷静,连业见了倒也不意外。 听了这事别说连甄紧张,就连在朝为官多年的他心中也是一慌。 第45章 「他还没问出什么就被我们的人打断了,只是来人可疑,瞧着也不像是连家本家那儿的人,若是齐嬷嬷那儿他们得不了手,可能会转而接近你和诚哥儿,近日里你可得注意。」 得知没有被人探出什么,连甄提起的心才重重放下。 她轻吁一口气:「没事便好,女儿会注意的。」 连业点头,让连甄先坐下,看见她被吓得发白的脸还没恢复血色,有些过意不去:「是爹爹不好,没把话先说清楚,瞧你吓成这样,早知道就不喊你过来了。」 这样的风吹草动他自己布置一番也就成了,其实是没必要让连甄知情的。 但,连业想着唤连甄过来让她有个底,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情,此举倒是吓得她花容失色了。 「爹爹说的是什么话,有什么事咱们可要一同扶持才好,是女儿胆子太小了,才听了一点迹象就慌了神,到底还是历练不够。」 这点连业可不赞同。 「本家那些人说的话,你不必再遵从也不打紧的。」 分明才是十五岁这样大好的年纪,连甄却像是在深宫经营多年的淡然模样,有时候连业自己都觉得自己女儿沉静得如一潭死水。 表面上看着湖水静谧,可连抛一颗石子进去,水面上也不会泛起涟漪的湖,又算得上是哪样的美景? 连甄会有这样的平稳表现,跟打小本家对连甄的教养脱不开关系。 这也让连业看着自己尽显成熟稳重的女儿,眼底露出的不是欣慰,而是更多心疼。 「都怪爹爹疏忽……」 这话头一起,连甄就明白连业想起了旧事,顾不得规矩,连忙出声打断他:「爹爹,女儿没事了,您可别再自责。」 就算夜里偶尔会梦见旧事,还是会压得让她喘不过气来,但连甄也不想让连业知道此事。 她温声道:「凡事有好有坏,过去的事情我跟爹爹都没法改变,那便不用再提。」 掩去眼里的情绪,连甄只露出柔和的笑颜,轻声道:「现在的我能跟爹爹和诚哥儿生活在一起,那就足够了。」 连业叹气,拍了拍女儿的手,虽然有许多话想说,却不忍拂了她的意,笑着接受她的劝慰。 「你能这样想,爹爹就放心了。好了,诚哥儿也该醒了,午睡醒来见不到你,怕是又得哭。」 想到爱哭又爱撒娇的连诚,父女两人又是一笑。 果不其然,院子里,连诚的哭声已经准时响起。 委委屈屈的哭音问:「姐姐呢?我要姐姐──」 还有下人们忙碌的声音。 香叶端上点心,正哄着连诚:「少爷您别哭,吃点心,今天吃云片糕呢。」 有吃的,连诚的哭声果然停止,众人一口气还没吁出,啼哭声停了一会儿,旋又嚎得更大声。 「为什么我的点心只有这样?才两片!」 连诚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喊着,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因为他睁大眼又掉了几颗下来。 香叶头疼极了,忙看向龚嬷嬷寻求协助。 龚嬷嬷心里暗叹一声,也跟着蹲下身子哄孩子:「少爷,您昨日怕肚子吃太撑了,这才从今往后都减了点心的份量。」 连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只有今天少而已?以后每天都会这么少? 他一脸天崩地裂的绝望表情,很想大声哭出来,却努力忍着,试图表达出自己的意见。 「可是、可是……我从来都没觉得肚子撑啊!」 连诚嘴一扁,哭着夺门而出,末了还丢下一句:「你们都骗我──」 都第几次了! 自己没说过的事他们都安在自己身上! 欺骗小孩也不是这样的! 他这一奔,便奔到回来的连甄裙上,要不是白芷她们扶着连甄,只怕都要被转角冒出来的连诚给撞倒。 连诚撞得头眼昏花,知道自己闯祸了,看着连甄想说些什么,可想到连姐姐做的桂花酥他都没有吃到,不想还好,一想起来那真是满腹委屈都涌上。 他颊上流着两行泪,隔着模糊的视线望着连甄一眼,最后扭身大哭离去,徒留几位主仆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连甄惊愕问道。 怎么连诚今日午睡起来的反应这般大? 吴氏院里,布坊和多宝阁的掌柜身后跟着捧了衣裳与头面的婆子,吴氏一一验看。 她点头:「看着不错。」 能得掌柜亲自将订制好的衣裙首饰送到府里,在这京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正想唤丫鬟吩咐事情,头刚侧了过去,半个字都未脱口,一道哭声便由远至近,伴随着小小的奔跑声响起。 屋内几人呆住,不由面面相觑。 没听错的话,这是小孩的哭声吧? 吴氏对这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她对两位掌柜说道:「对不住,出了点事儿,你们先到偏厅坐着喝茶歇会儿吧。」 第46章 若是旁的人家提出这事,两位掌柜还不见得愿意留下等候。 但这连府可是他们背后的大东家,就是留她们过夜,她们也只能笑笑留下。 人都退了出去后,吴氏走到门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如她所料,一个小小的身影迈着小短腿儿,飞快地跑了过来。 连诚眼里含了两泡泪,远远地就瞧见吴氏,嘴巴一扁,委屈地喊了声:「二婶──」 吴氏面露无奈,却将连诚稳稳接住。 连诚总爱这样跑着跑忽然就冲过来抱住人,有了一次经验后,他再使出同样的招数,吴氏便再没有被他轻易吓唬住。 她蹲下身来瞧着哭成花猫脸的连诚,又好笑又心疼,问他:「你又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龚嬷嬷和香叶呢?怎么没一个人跟着你?」 话落,香叶的呼喊声也远远传了过来,听着气息还不太稳。 「少爷──」 连诚也听见了,脸色一变,拉着吴氏的手就往屋里走,还嘱咐秋芳:「把门关上,不要让香叶姐姐知道我在这里。」 他小脸严肃,秋芳望了吴氏一眼,有些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照办。 连诚发现秋芳没有立即关门,急得跺了跺脚,眼泪又跟不要钱似地掉了出来:「连秋芳姐姐都欺负我──」 秋芳手足无措:「二少爷,奴婢没有……」 一个哭一个慌,吴氏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先安抚住哭起来的那个。 她对秋芳道:「听诚哥儿的,关门吧。」 见门真的关上了,连诚的哭声才小了一些。 吴氏牵着他到椅子上坐下,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问他:「好了,门也如你的意关了,说说看,谁欺负我们诚哥儿了?」 连香叶都不肯见,这是怎么惹上这位小祖宗了? 连诚一听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忙委屈地把这些日子遇到的事一股脑儿说了。 「我的桂花酥没吃到,云片糕也变少了!可是我明明就没有吃很多!」 吴氏这听了他颠三倒四的描述,才终于弄明白连诚哭着飞奔过来的原因。 哭成这样的理由,竟是因为少吃了零嘴儿吗…… 吴氏表情古怪,觉得想笑又得忍着。 她听了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可人家孩子都哭成这副德性了,对他自己来说可不就是天大的事情吗? 这种时候要是不当回事,连诚下回还不知道得找谁哭去。 看着连诚哭红的双眼,吴氏想了个法子。 「这样吧,二婶要做点心时,诚哥儿也来帮二婶,自己做的自己吃,这样就没人知道你是吃多还是吃少了。」 连诚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里想象着自己被许多好吃的点心包围的场景,越想小脸越是发光,脸色转阴为晴,问她:「真的吗?」 听起来就好好玩的样子! 吴氏点头:「当然是真的!」 被哄好了的连诚跳下椅子,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 他抓着吴氏的裙子,仰着头天真地问她:「二婶,我能不能叫你婶娘啊?」 这什么跟什么? 吴氏失笑:「二婶跟婶娘,有何不同?」 不都是差不多意思吗? 可连诚摇了摇头,小脸期盼:「可婶娘有个‘娘’字呢,喊起来就像在喊娘一样,我从来没有喊过娘呢,二婶,你让我喊喊看嘛?」 吴氏的笑意凝在嘴角,抬眼见到门外有些许响动,却也无心追究。 她弯下身子,眼眶忽地发酸,却摸了摸连诚的发顶,笑着对他说:「好,你想喊婶娘,那就喊吧。」 对她来说横竖就是个称呼,可对连诚来说,却是有旁的意义在。 连诚欢呼,拉着吴氏的手晃了晃,另一只手却揉了揉眼睛,刚刚大哭的后遗症现在全显现出来,眼睛干涩得紧。 「婶娘,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睡一下?就一下下就好?」 被个孩子这么撒娇,铁打的心只怕都遭不住。 方才一路哭到现在,想来也是哭累了吧。 吴氏心中暗叹一口气,连诚说什么都依着他的意思。 「好,婶娘带你去歇息。」 连诚眼睛疼,虽然才刚睡醒没多久,但闭上眼躺着,又有吴氏哄着,不知不觉很快又陷入梦乡。 吴氏怜爱地看着连诚熟睡的侧颜,眼角都还有哭过的红痕,叹了口气,替他拉了拉被子,起身吩咐秋芳守着,便转了出去。 果不其然,在转角处见到意料中的人。 连甄立在那儿,也不知等了多久。 吴氏还没说话,连甄已先对她福了一礼,看着比平时还来得敬重几分。 「二婶,甄儿来叨扰了。」 吴氏早猜到方才在门外的人就是连甄,倒也不意外,她说:「自家人,说什么叨不叨扰的?进来说话吧。」 第47章 领着连甄进了花厅,不用她开口,吴氏也知道连甄过来的原因。 她问:「追着诚哥儿过来的吧?他刚睡下,怕是哭累了,眼睛疼着,就让他歇会儿吧。」 连甄点头,恭敬地道:「多谢二婶照拂。」 虽这么说,但她精神却一直紧绷着,丝毫不敢大意。 吴氏不愧是亲自生养过孩子的人,有心想哄孩子还是哄得挺好的,方才还那般闹腾的连诚一下就被她哄得服服帖帖,连甄也不知自己应当放心还是应当担忧。 丫鬟上了茶,吴氏轻啜一口,点拨连甄几句:「诚哥儿还小,凡事循序渐进,虽说零嘴吃多了不好,一下子克扣太多,到底伤了孩子的心,可以换个法子来让他明白,他们年岁虽小,却不是不明道理的。」 连甄一愣。 她还以为吴氏会以自己没顾虑好连诚的心情为由,打算往他们院里塞下人之类,谁料却等来吴氏的这番话。 连甄颇感错愕,说不意外是假的。 她的停顿吴氏看在眼里,吴氏摇着头,笑笑叹道:「我算是被你们两姐弟给打败了。」 连甄眨眨眼,对于吴氏突然说的这句话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不知二婶是何意?」 吴氏问她:「刚刚诚哥儿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吧?他说自己从没有喊过‘娘’呢……」 连甄垂下眼,也就是因着连诚提出的那句要求,连甄才没让秋芳进去通报自己来了,要立即将连诚带走。 她有与母亲相处的记忆,但连诚不同。 一出生娘亲就殒命,甚至连娘的长相都没看过。 他们一直刻意避免在连诚面前提起有关母亲的事,可却从不知道,原来他心里是这般在意的。 吴氏瞧见垂首的连甄,顿了顿,考虑了良久,最终还是伸出手,像抚着连诚的发顶那样,也摸了摸连甄的头。 连甄怔住。 「过去是二婶的不是,欺负你们没了娘亲庇佑,只想着诠哥儿的事,以后不会了。」 面对吴氏这般直白的言论,连甄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彷佛听见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似的。 对于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吴氏不自在之余,也有些惊讶。 还以为连甄成熟稳重,原来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想想,又觉得她会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还是未出嫁的大姑娘呢,孩子气一点也是应当的。 她轻咳一声,掩饰升腾起的局促,轻声说着:「虽说你可能不相信,但没了诚哥儿今日的事,二婶也是想着跟你们重修旧好的。」 吴氏招手让外头候着的人进来。 连甄看着丫鬟婆子站了两排,手上端着的不是各色衣裙便是配套的头面首饰,不由一愣。 「这是?」 「花朝节你顾着练曲,当日要穿的裙子和头面你可准备了?」 「还没有……」 回话的时候连甄还错愕了下,难不成…… 这些都是二婶替她备下的? 「我想也是,你怕是不知道,这京城里花朝节是一年一度的大事,若不提早备下,到时可就只得买现成的成衣和头面,那哪有订做的贴身合意?」吴氏让连甄自己去挑,「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我们连家的女儿,一生只有一次的花朝节,可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连甄看了看,发现这些不仅都是时新的料子样式,就连首饰也都能与衣裙做搭配,一看就不是临时起意随意唤人拿来的。 这也就是说……二婶是真的在替她着想? 意识到这点,连甄才发现明明是大好的邀功时机,可吴氏却只是笑笑地看着她挑选,还会出言给她意见,说她肤色白,穿鲜亮一点的颜色更好看之类云云。 她停在一套红宝石头面前,这看着价格就不斐,但好看也是真好看。 吴氏见她停步细看,还以为她是看上了这一副,点头称赞:「这套红的好,更能衬得你肤色白,还能显精神气!」 连甄这感觉太奇怪了,曾经剑拔弩张,句句针锋相对私下较劲的两人,竟在谈论首饰……连甄表情微妙,忍了忍,最后不禁笑了出来。 吴氏也是顶着怪异的心情说话的,见连甄先一步笑了,自己也破了功,两人对视,皆是抿唇一笑。 另一头,连诚这儿。 江城睁眼,发现自己竟在陌生的屋子里,很是惊奇。 他知道自己已成了连诚,连甄院里和连诚院子他都算熟悉,可是这儿…… 江城打量了下,不太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算算时间,连诚应该午睡方起,距离上次变成连诚的时候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可说是破了纪录。 江城也不知道自己坐在椅子上看书,看累了闭眼歇息会儿,这样竟也能睡过去。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连诚为何会在这儿?而且眼睛还这般酸胀? 第48章 感觉就跟……哭过似的? 他看向守在床榻边的丫鬟。 丫鬟见他醒来很是高兴,但表情中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不是香叶她们,但这张脸他还算有些印象。 是连诚的二婶──吴氏的丫鬟。 也就是说……这里是吴氏的院子? 他眉头一皱,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江城板着小脸,不顾秋芳阻拦,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榻,躲过她后,推开门就想跑去找连甄。 秋芳着急喊道:「二少爷!」 他腿才迈了一条出去,一步都还没往外走,便听见不远处连甄与吴氏的说笑声。 江城神色恍惚。 他印象中连甄与这二婶素来是不怎么对付的,就算没了齐嬷嬷的事件后,两人也是远着对方,并不主动凑到面前去给彼此添堵。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悄悄推开门,透过门缝看着屋里的情形。 连甄的身形被吴氏和丫鬟们挡住,从江城的角度看得并不真切。 吴氏伸手扯了扯连甄的衣裳,还伸手想拔下连甄头上的簪子,江城吃惊。 担心吴氏对连甄不利,江城用力推了门进去,吴氏也正好在此时开口说话。 「甄姐儿穿这身好看!比刚刚那身更好!」 一听是在讨论衣裙,知道是自己想错了意思,江城想退回去时已是来不及。 小孩的身子要推门还是挺费力的,江城出了力,也就导致力气没收住,一下子往前扑去。 所有人听见声响望了过来,却没料到会是连诚出现,下意识地往旁避开后又觉不对,想伸手拉住他,却为时已晚。 江城就这么冲到连甄面前,幸得连甄弯下身子,轻按住他的肩膀,才止了那往前的力道。 「诚哥儿,没事吧?」 他轻吁一口气,没事二字刚要脱口,一抬眼见到连甄的模样,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硬生生卡在咽喉里。 「哎哟,诚哥儿醒啦?怎么跑这儿来了?」这是吴氏的声音。 但现在旁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连甄一身盛装,面上也施了脂粉,本就雪白的肌肤看着更加莹白。 她杏眼勾了眼线,在眼角处微微勾起,发上的红宝石头面如盛开的花树,晃花了江城的眼。 连甄娇艳的菱唇轻启:「诚哥儿?怎么不说话?」 自己弟弟进来后眼睛发直,还盯着自己发愣,连甄不由担心起来。 吴氏瞧了老半天,可算是看了明白。 她抿嘴一笑:「诚哥儿这是看甄姐儿看得呆了去呢。」 被戳破心思,江城的脸倏地胀红,忙低下头没敢再细看,任凭连甄怎么哄,他都不肯抬头。 连甄纳闷:「是不是这身不适合姐姐?」 江城急忙摇头,脚尖不安地挪了挪,仍是没将头抬起。 自己误会吴氏的意图,闯进屋里来差点摔了也就罢了,还被连甄这身打扮震得说不出话来,在她面前出了洋相。 江城面露绝望。 偏吴氏还火上浇油:「既然甄姐儿要试衣裙,那便让诚哥儿来选吧!花朝节那日的装扮,想必甄姐儿也是想穿诚哥儿觉得好看的裙子吧?」 「我……」江城忙抬头,想表示意见,却已被吴氏按在了椅子上。 他面露错愕。 自己什么都还没说呢。 「来,诚哥儿好好看看你姐姐这身,觉得怎么样?好看不?」 吴氏让连甄抬起袖子,轻轻转了个圈。 胭脂色的轻纱罗裙随着连甄转动身子飘动,摇曳如流水,丫鬟们赞叹,连甄姣好的眉眼露出一丝羞涩,有些难为情地问:「二婶,真要全试过一轮哪?」 她方才略略望了眼,光那崭新的衣裙可就好几件呢。 吴氏点头,毫不迟疑地道:「不错,甄姐儿你辛苦点儿,也就今日试衣裳累一些,若不然到了花朝节当日,手忙脚乱的,可还有空挑选衣饰?」 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于是连甄在丫鬟的簇拥下,又去换了另一件裙子。 她每换一件,吴氏就会凑到江城边上,问他:「怎么样?你姐姐穿这件可好看?是不是很漂亮?」 素来不在意自己外貌的连甄偏生也很看重自己弟弟的看法,每每吴氏这么问,连甄就会忐忑地看过来,弄得江城纠结不已。 每一件都很适合连甄。 她原先长得就姿色过人,更别提那周身的气质与她的容颜更是相得益彰,就没有哪件裙子穿在她身上是不好看的。 江城甚至怀疑,若是成衣店滞销的款式拿来请连甄穿上,到外头走上一圈,只怕不消半日,成衣店的那件衣裳就能将存量售罄。 于是当吴氏问起他觉得连甄身上这件如何?江城也总是一次又一次,垂着头小小声地说:「好看。」 第49章 吴氏无奈:「你这孩子,怎么每一件都只会说好看呢?」 趁着连甄去换下一套时,吴氏压低声音对着江城开始叨念。 顶着连诚脸蛋的江城甚是不解,不然他能怎么回答呢? 看见连诚一脸懵,吴氏叹了口气:「也是,诚哥儿还是个孩子呢,不过有些事婶娘还是得教教你的!」 江城眨了眨眼,第一次被人将自己与一三岁小童相提并论,竖耳恭听。 「听好了,这事对诚哥儿将来娶媳妇也很重要的!」吴氏伸出食指,神情认真,「这女子呢既特意做了打扮,称赞句‘好看’是应当的,但若是次次都这么回答,对的答案也就不对了!」 江城好像有点明白吴氏想说的意思。 他还记得以前永平帝来寻他,帝王爱烈马,每回得了新马总想让江城也看看。 可马养在皇家马场,江城身子弱去不得,于是永平帝想了个主意,他请了个画师,次次将新得的好马画下,让江城也能欣赏欣赏。 画上的颜料未干,帝王便迫不及待出宫,将展开的画凑到他眼前,一脸得意地问他:「如何?」 而他总是淡淡地回永平帝一句:「不错。」 几次以后,皇帝不乐意了,他叹了口气,指了指他:「你这人啊真是无趣得很,这样话题怎么好接下去?我的马不错那是自然,可不错在哪儿?比上回给你看过的那一匹相比又是如何,你总得同我说个不同出来吧?」 江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永平帝要听的是这样的话。 不过也不知为何,后来永平帝再来寻过他几次后,便不再带着骏马的画像来了,直至今日,江城还是没能弄明白原因何在。 有了经验,江城点点头,认真地对吴氏说:「我知道要怎么说了。」 吴氏惊讶,她话都还没说完呢,这孩子就已经悟了吗? 因为相信连诚,这回连甄刚走出来,吴氏便侧头看着连诚,朝他使了使眼色。 江城点头,仔细看了看连甄这回身上的裙子。 碧色的裙色泽鲜亮,行走间似微风吹过碧绿的湖水,在湖面上拂出阵阵水波。 连甄走到他们面前停下,一连换了几套衣裙,她行走的身姿依旧笔挺。 「这件怎么样?」 要她来说每一件都是极好的,不过倘若条件许可,她还是希望自己的装扮能得连诚喜欢。 江城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出口的不是连甄以为的「好看」二字,而是就料子上开始分析。 「这件罗裙比上件较为轻透,垂坠感却是上件更好一些,上头绣着的花样别致,采的是苏绣,绣娘手艺……」 他认认真真地说了一串,连甄和吴氏以及屋里所有嬷嬷婆子全都傻了。 连甄露出不解的神情,望了吴氏一眼,后者从怔愣中醒神,不小心笑出声来,这才打断江城的未尽之言。 「诚哥儿,你怎么回事?你这是称赞人吗?这是在品评衣裙吧?」 吴氏想到他刚刚很是正经地以为自己在夸人,没忍住又笑了起来,笑得江城又是满脸懵。 他做错了什么? 连甄算是听明白怎么回事了,无奈笑道:「二婶,您就别勉强诚哥儿了,能说出这些差别很厉害了。」 她帮着缓颊,但吴氏这关可不是轻易就能过得了的。 笑累了轻吁一口气,吴氏指着连诚笑道:「你这孩子,夸人当然得说人穿起来看着怎么样,你尽说衣裙差别、好在哪儿,还不如你适才说的‘好看’二字来得讨人欢喜呢!」 吴氏被逗得不行,瞧见连诚还一脸震惊,渐渐反应过来的模样,看得她更乐了。 江城睁大了眼,此刻才终于意会过来。 竟是如此吗? 这件事给他的震撼不小,以至于睡着后,江城回到灵泉寺时,还想着这个问题。 他看着进来点灯的夏阳,问他:「此前陛下来寻我聊骏马图,后来有好一阵子不再带着画像过来了,你可知原因?」 室内昏暗,偏光源就在夏阳手上,江城肉眼可见那火光晃了晃,再再显示出持着烛火的人内心是何等动摇。 夏阳干笑着:「世子,小的怎么可能会知道嘛?」 江城看着他,不发一语。 夏阳笑容僵硬:「……」 他的视线太强烈,夏阳硬着头皮扛下了所有,将屋里的灯点亮后,夏阳才叹了口气转过身子。 「世子,您会这么问,是不是也多少发现了什么?」 江城抿唇,想到永平帝点拨他几句后,之后他们的谈话。 那日陛下一如往常,带着新得的马驹画像前来。 皇上对他的评语只有区区「不错」二字感到不满,于是这回江城从马的身形、毛色、眼神,甚至是奔跑的姿态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他认为帝王这次总该满意了。 果不其然,语毕,永平帝两眼发直地点点头,最后对他吐了两个字:「不错。」 第50章 便再不曾拿画来给他瞧过了。 夏阳见江城一脸凝重,想了想,出言安慰他:「世子,人非完人,不会称赞人也不是什么罪过,再说了,这世上除了圣上以外,哪还有人需要您放下身段去夸赞讨好的啊?」 他的话才说完,江城脑子里便浮现连甄的身影。 不论青赤黄白黑的正色,或是绿红碧紫駵黄那样的间色,穿在连甄身上,就像有了生机。 原本无奇的衣裳,放到他眼前他肯定都不会多看一眼,却会因穿的人是连甄,就让他挪不开眼。 江城只能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非礼勿视,不好盯着人家小姑娘太久,硬是逼自己低头,阻止那像是要往她身上黏去似的一双眼。 可是她……好像也很期待,能听见自己赞扬她的话语。 深思了一会儿,江城看着夏阳,问出心里的疑问:「倘若是要称赞女孩子呢?」 夏阳还没想明白,就已经先反问:「那就要看人家姑娘是长得好看,还是打扮得好看啦。」 江城这回瞬答:「都好看呢?」 都…… 夏阳回过味来了,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不是……谁啊这是? 哪家姑娘让他们世子这样惦记了? 江城还在等着他回答,可夏阳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自己心里就跟被猫爪子给挠了似了,十分好奇能让世子在意至此的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但他深知世子的性格,绝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够探问出来的,于是不着痕迹地开始发问:「若是要夸进对方的心坎里,那就要根据条件不同来应对了。」 江城果然没有起疑:「此话怎讲?」 夏阳开始胡诌:「比方说这姑娘年岁几何……」 瞧见江城目光忽地望向了他,夏阳忙再多补充几句:「毕竟这年纪不同的女孩子,想听见的言词也是不同的嘛!世子您看哈,同样都是小女孩,有的希望人家夸她可爱娇憨,有的成熟一些总想着快快长大的呢,从仪态上来夸她端庄高雅,更能贴近那人心底。」 所以说出来的话比起动不动听,更重要的是,被夸的那人究竟想听见什么言论吗? 闻言,江城沉思了一番:「你说的确实有道理。」 夏阳点点头,努力掩饰不让自己看起来很是期盼的样子,继续等着江城接下来想说的话。 「但……」 夏阳握紧拳头。 来了! 江城微微拧起眉:「我说的姑娘并不是年幼的孩子,她年十有五,这个月花朝节还得到花神庙前表演。」 虽说心中早有猜测是与世子年纪相仿的姑娘,但实际真的听见江城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娓娓道来那女子的事,夏阳还是觉得这事处处透着诡异之处。 世子日日都在这灵泉寺,到底什么时候去认识了这样一位姑娘? 就算认识了,时常跟在世子身边的自己也不可能毫无头绪啊…… 他苦恼了会儿,比起想八卦一番的心思,最后仍是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可是世子,若真是以至及笄之年的女孩子,那由您来夸那姑娘……是不是有些不妥?」 平常世子可是最要求礼节的,但凡他出言不敬或是随意议论小姑娘,都得挨江城好一阵念叨,怎么这回……世子自己破了戒? 江城自己也没想到夏阳想了这么多,想想他不知道连诚的事,那确实会产生误会。 沉吟了下,他选择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对那姑娘来说,称赞了,并不算于礼不合。」 因为是由连诚亲口所说的,并不算由他来称赞。 亲弟弟夸赞姐姐,天经地义,又非外男,哪里还需要避嫌? 江城却不知他这话反倒引得夏阳倒吸一口气。 不算于礼不合? 那岂不是代表……世子跟那姑娘已经熟稔到,不必在乎是否合乎于礼的地步了吗? 夏阳满脸慎重。 「世子,此事事关重大,小的也不知如何为您解惑,请您给小的一些时间,定会给您满意的答复。」 江城也不觉得奇怪,他点头:「嗯,交给你了。」 同时心里也想着,这果然是件不好办的差事。 夏阳顶着江城信任的目光退了出去,刚开始面色都还如常,耐着性子去找了另一个同是江城贴身小厮的人询问:「世子这几日可有见过什么姑娘?」 那小厮白天当值,现下正睡着呢,就被夏阳给摇醒。 他本以为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事,强撑着精神听完,听完后还顿了顿,睡迷糊的脑袋理解过来夏阳说的意思后,险些没给夏阳一个白眼。 「夏阳,你平常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犯蠢?这里可是寺院,哪来的姑娘?连半夜扰人清眠的蚊子都是公的好吗!」 谁料夏阳抓着他的肩膀,晃了晃,把他本就不怎么清醒的脑子晃得更晕了。 第51章 「对啊,哪来的姑娘!这才是重点啊!」 把人晃完,夏阳转身就奔了出去,另个小厮摔在床榻上,眼冒金星,很是艰难地吐出一句:「夏阳你这混账……」 只可惜跑远的夏阳是注定听不到他的抱怨了。 夏阳跑出去后,找到时常跟在静明身边的小僧。 「小师父!「 在这寺里会这样唤他的没几个,更别提还是在灵泉寺住了多日的世子一行人,夏阳这个梁王世子身边的小厮,如空还是有印象的。 他对夏阳行了一礼,询问:「敢问施主,可是有什么需要小僧帮忙?」 否则也不会这样火急火燎的吧? 据说那梁王世子的身体甚是体弱,偏偏因着母亲曾于当今圣上有恩,为此陛下很是看中世子。 若这样的贵客在他们寺里出事了…… 如空蹙起眉头,自己也紧张了起来。 夏阳张了张口,看着如空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一拍自己的脑袋,把正面对着他的如空给吓了一跳。 「……施主?」如空担心地唤了一声。 难道出事的不是世子本人,而是这位小厮吗? 夏阳嘿嘿一笑:「没事,我想岔了,小师父不必理会我,哈哈哈。」 说完便告辞离开,心里不断唾弃自己,竟然还想着要去问如空这灵泉寺里是否有小尼姑,他也是脑子被雷劈了,竟想出这种问题。 世子可是都说了,那位姑娘要在今年花朝节上登场,那自然就是世家女子,他怎地会想到还有尼姑这个可能在? 夏阳摇摇头,边走边耻笑自己:「唉,真是被吓得都傻了。」 一直望着夏阳喃喃自语背影的如空,眼露怜悯。 怕是照顾世子累得魔怔了吧,他们也是怪辛苦的。 如空的关心,夏阳并不知情。 但世子交代的事情,他还是有必要得做好的。 他们这些从梁王府带来的下人清一色全是男人,夏阳绕了一圈,觉得应该从他们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方案,这转着转着,就想到了一个人选。 「有了!」 他回房翻出纸笔,立刻伏案书写,还没等墨迹全干,就唤了人进来。 夏阳边将纸条封好,边道:「把这封信送到宫里,等皇上给回信一起带回来,要快,知道吗?」 望着人飞奔出去的身影,夏阳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种事还是问圣上最清楚了!宫里就算后宫没有女人,那也有太后、太妃和宫女们呢! 江城这儿的事情夏阳每三天就会写成信件汇报,每回收到江城这儿的消息,无论朝中是否在商议要事,永平帝都会先看过纸条内容后再继续。 往常都是回报一些作息与身体好转与否的事,若江城多用了半碗粥,圣上就会欣慰笑笑,底下大臣知道这会儿皇上心情好,有些不方便说的话就能趁这时候赶紧请圣上定夺。 而若是世子的病体恶化,永平帝那周身的低气压可就比素日里都来得慑人。 这时候若有不长眼的往前撞,哪怕是边疆大捷这等喜事,皇上只怕连笑都笑不出来。 因此今日宦官方呈上信件,在议事厅里的众位大臣便面面相觑,停了方才还在争论不休的话题,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他们屏息以待,今天这场议事能否进行下去,端看梁王世子那儿递来的消息是好是坏。 别说大臣们紧张,就连永平帝自己每回收到梁王府的信也是忐忑不安的。 他故作镇定,实则小心谨慎地打开信封,本以为会是平常那样针对江城的病情作回报,帝王还想着江城这病御医说好转了是真是假,心中惴惴,岂料今日信件的内容却比他原先猜测的,还要偏离得多。 永平帝愣了愣,把纸条从头至尾看了两三遍后,抬起头看着同样挂着关心神色的大臣们,没说话,低头又将信上所写的内容再次看了个遍,边看还露出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大臣们也是错愕。 这是怎么了?从圣上表情也看不出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反复看了许多次,永平帝终于罢休,把信放下,做出沉思状,久久无语。 「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其中一位臣子大着胆子出声询问。 皇上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眼还在等他说话的臣子们,摆了摆手。 「爱卿们先回去吧,择日再议。」 今天的要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再来的又是那些关注他后宫的老黄历,能有个因由打发了这些臣子也好。 帝王说一不二,大臣们饶是心里再纳闷,也只能一一退了出去。 永平帝正在思索夏阳所问的问题,忽地看见最后一位要退出去的臣子,忙出声喊住他:「连相请留步。」 连业闻言驻足,转身行了一礼。 他问:「不知陛下唤老臣有何事相商?」 皇帝请他坐下,方笑着说道:「连相不必紧张,朕要问的不是国事,也非家事,而是私事。」 听到是私事,并没让连业的心情轻松多少,但他面上依旧恭敬:「陛下要问什么,老臣知无不答。」 第52章 然而永平帝这问话的第一句开头,就让连业惊得险些变了脸色。 「朕记得连相女儿今年已及笄了?」 连业暗自倒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才开口:「是。」 因为太过紧张,分明是舒适的天气,仍让连业焦灼得直冒汗。 「朕就是想问问,连相平日里是怎么夸女儿的?」 听见永平帝的问话,连业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夸女儿? 皇帝问的不是自己忧虑的那件事,连业便率先放下一半的心。 永平帝以为连业迟迟未回答是对这个问题摸不着脑袋,他能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的。 高高在上的帝王揉了揉太阳穴,把手中握着的信纸扬了扬,苦笑道:「这夏阳还真是会给朕出难题,竟然问朕‘如何才能让女子听见最合心意的夸赞’,这不是为难朕吗?」 连业仍未抬头,毕竟这问题他可不好回答。 眼下皇宫里人人都知道,六宫无妃,后位虚悬,皇帝自己一个都没成亲的人,能答得出什么? 真要说,若是永平帝早早就充盈后宫,那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也就不用日日忧心了。 当年梁王妃那起事件给许多人都留下了阴影,不光帝王是,太后更是。 只要江城身子没能康复的一天,这皇城的时间也不会再向前走,更别提还能让后宫迎来新的女主人了。 连业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永平帝只要是对于江城的事就会极有耐心,夏阳不会平白无故问他这个问题,必定是江城自己正苦恼着。 既然病弱的堂弟有事相求,他这个做哥哥的,别说一个答案,江城要什么,他都能把最好的摆到他面前。 永平帝说起独独换住连业的原因:「于是朕就想着,连相家中有适龄的姑娘,便想从你这儿取一取经。」 就是不知道江城想夸的,究竟是哪家姑娘。 连业这下是彻底放下心中的大石。 不管圣上还是世子要夸的姑娘是谁,不是他的爱女连甄那就万事好说。 丞相笑着说道:「其实只要用心去夸,即便只是‘不错’二字,那也是足够了。」 皇帝直接想起曾经的江城是如何品评他带去的骏马图的,笑意整个僵在嘴角。 丞相这话是认真的吗? 帝王捏了捏眉心,颇有些崩溃地发问:「爱卿可确定?」 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若是看不出圣上对这个回答不满意,连业也就白当丞相这么多年了。 他呵呵笑了声,补充道:「要夸人,就得夸到心坎里。但不知道对方真正想听的言语前,把自己内心所想,认为最好看的地方如实说出来,老臣觉得这远比用华丽的词藻或是引经据典的典故来形容,更能打动人。」 永平帝点点头,这点说的倒是不错。 不过他想到江城可能会夸歪了方向,还是再次虚心请教:「不知爱卿可能列举一下,就拿朕……」 说完才觉得自己毕竟是天子,再怎么样丞相也不好直夸,便让伺候笔墨的宦官随手招了个年轻的宫女进来。 奉茶的宫女稀里胡涂地被带进来,被里头的三个人仔细盯着,放下茶水时饶是训练有素,仍是忍不住小手一抖,战战兢兢地又被请了出去。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面前的门被掩上,觉得今日议事厅的气氛要比往常还来得沉重,怕不是在商量什么要紧事,否则怎会自己进去端茶倒水的功夫都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思及此,宫女怕耽误事儿,离开的脚步迈得更快了些,就怕打扰了圣上他们。 里头,永平帝一脸郑重:「豆.豆.网。如何?」 连业一把年纪,还要当着皇上的面前称赞年纪与自己女儿相仿的小宫女,心中无奈之余,又觉得若是因此能让圣上也开始注意到身边的姑娘,从而考虑起采选事宜,那想必册立太子之日,也不远矣。 国无储君,何以能安人心? 因着这层考虑,连业回答时便越发巨细靡遗。 「这小宫女容姿本就不差,碧绿裙装能衬得小姑娘肌肤细腻,即便举止小心稳重,还是有清新活泼之感,是个富有生命力的颜色,正正适合那宫女。」 永平帝回想了下,点了点头,直接总结:「原来如此,从衣饰中带出那姑娘本身的丽质,既夸了衣装,更赞美了少女本人,两两都不出错吗?」 连业欣慰:「正是。」 皇帝得到满意的答案,终是挥手让连业也先回去。 回府路上,连业抹了抹额上的虚汗。 总感觉今日比上朝议事还更累人。 因着圣上早早遣散他们,连业回府的时候比平日还要早了些许,正想着去看看自己那一对儿女们都在忙些什么,到了院里却发现两人都不在。 「甄姐儿和诚哥儿呢?」 两人都不在自己院里,水榭也没传来琴音,这可真是稀奇。 第53章 留守的丫鬟回道:「回老爷的话,小姐和二少爷在二夫人的院里呢。」 听了回答,连业更意外了。 在吴氏的院子里? 到底是弟媳的院里,连业可不好过去,忙派了人去打听姐弟俩在那儿做什么。 听见回话时,连业颇有些哭笑不得。 「二少爷说在跟着二夫人做点心,等一下做好就会给老爷端过来了,让您等着,别心急呢。」 为了确保传话的完整,来回话的人是香叶,还学了连诚的语气说话,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不过有了连日来龚嬷嬷的训练,哪怕是再逗趣的事情,香叶如今都有法子能忍住,绝不会让自己面上露出一丝端倪。 连业在皇城里复杂的心情,一下就被小儿子这番童言童语给逗没了。 他呵呵笑着:「这小子……好!我就等着他,让他慢慢做,不必着急,做好了我尝尝味道便是。」 香叶乐颠颠地回了吴氏院里的小厨房去回话,脸上沾了糯米粉的连诚小脸认真,正努力将一白一绿,两条糯米面团揉在一起。 连甄手上捏着帕子,上头已沾了些许粉末,她望着连诚,一脸犹豫。 吴氏看出她想做什么,笑言:「横竖等会儿还会脏了脸,到时候再一起擦吧,不妨事的。」 连诚听见她们谈话,好奇地扬起脸,问:「你们在说什么呀?我不脏啊。」 说着似是还觉得脸上颇有些痒,抬起手用手背抹了下脸蛋,右颊因他的动作被抹出一条白痕,把连甄和吴氏都给看笑了。 好一个不脏。 连甄还是没忍住,把他刚刚抹出的那道痕迹给轻轻擦掉:「还说自己不脏,你这小花猫。」 总被说成小猫的连诚不乐意了,他嘟起嘴,抱怨着:「诚哥儿就是诚哥儿,不是猫。」 曾喊过他小馋猫的吴氏分好了花生馅,等着连甄他们姐弟将面团分成一小块,搓揉成圆片再包馅。 揉圆对大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可即便皮与馅都分好了固定的量,连诚那小小的手要包汤圆时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没能包上。 眼见连甄与吴氏都完成好几颗了,他手上这颗都还没成功呢,连诚急得都快哭了:「怎么办……你们等等我嘛!」 他拧着眉,弓着左手掌心托起包到一半的汤圆,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很努力要将皮拉起,完整包住里头的花生馅。 这阵子向来宠溺连诚的吴氏却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对他说道:「那可不行,糯米团很快就会干掉的,不趁现在还湿润的时候搓圆,等干了可就麻烦了。」 闻言,连诚更心急了。 可越急,他越是没法做好,好不容易把馅都包好了,却因为拉扯得太过,有一处破了洞,土黄色的花生馅清晰可见。 连诚望着那小小的破洞,一张脸恍若世界末日将至。 怎么这么难啊…… 连诚眨眨眼睛,很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 一直看着弟弟的连甄心疼极了,停下自己手边的进度,弯下身子来,手把手告诉连诚怎么补救。 「诚哥儿,别急,你看,把这边这样一捏,从厚的地方慢慢把皮推过来补上,再沾点水,就看不出来啦!」 连诚看着像是变戏法般的连甄,三两下就将他的破汤圆洞口填上,完全看不出痕迹,不由双眼发光:「姐姐好厉害!」 小孩闹别扭,来得快,去得也快。 之前哭闹起来时分明都碰上了自己,却没找自己倾诉委屈,转而跑去找吴氏,还是让连甄有些许惆怅的。 如今终于把连诚哄好,连甄笑笑:「好了,接下来把它搓圆就交给诚哥儿了。」 「嗯!」连诚用力点了点头,又开始跟汤圆奋斗起来。 不过饶是连诚再如何仔细,才三岁的孩子做的汤圆,完成的速度和汤圆样子,终究比不得成年人。 花猫脸已被擦拭干净的连诚恢复了一张白净的脸蛋,他望着竹盘里大约几十颗的翡翠白玉汤圆,尽管数量这般众多,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出自自己手中的是哪几颗。 他伸手指了指:「这个,这个,那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做的。」 总共只有四颗,还都歪七扭八,不怎么圆。 对比其他圆圆胖胖的汤圆,连诚自己做出来的那几颗简直不要太显眼。 ……好丑。 连诚吸吸鼻子,有点想哭。 见他如此低落,连甄揉了揉他的头发,夸他:「诚哥儿很棒了,姐姐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连汤圆也不会做呢。」 沮丧的连诚这才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小心翼翼地抬眼问着连甄:「真的?」 看着从原本兴高采烈到越做越没精打采的弟弟,连甄点头:「当然是真的。」 吴氏看着自然地说出这话的连甄,心里想着的是她从自家夫君那儿听来的消息。 据说连甄三岁起就得被逼着学琴棋书画,那些风雅事想要练好,还从小就开始学,难度可比搓汤圆要来得难上许多,小孩儿那都还施不了多少力的指头,要练好这些,根本难如登天。 第54章 不过连甄怜惜幼弟之心吴氏也是晓得的,没有戳破她,心里又觉得这对姐弟也真是不容易。 等汤圆下了锅,吴氏把连诚唤到跟前,问他:「怎么样,做点心好不好玩?」 「好玩!」连城高兴地应了声,说完又迅速低下头,叹道:「但是好难哦,我都做不好,原来做点心这么不容易……」 直到连诚说出这句话,连甄愣了下,似乎明白过来吴氏带着连诚亲自做汤圆是何意。 果然,吴氏并不是单纯问连诚好不好玩而已。 吴氏开始进入正题,她说:「诚哥儿你知道吗?这翡翠白玉汤圆已经是点心里面比较容易做好的了,其他的像是桂花酥啊、云片糕啊,那可就更困难了。」 连诚一脸震惊。 翡翠白玉汤圆简单?那他还只做好了四颗而已? 要是换做其他的,他不就有可能一个都做不好了吗? 望着他一脸彷佛被雷劈中的神情,吴氏也不是要吓唬孩子,把连诚抱到自己膝上,慢慢引导他:「诚哥儿不用担心,其他想吃的零嘴儿自有厨娘会做,不用你自己亲自去厨房的。」 连诚很是自责:「点心那么难做,我还吵着要吃很多……」 天啊,他太对不起厨娘们了! 他望向连甄,满脸歉疚:「姐姐,我以后不吵着要吃桂花酥了。」 那可是姐姐好辛苦才做好的呢。 等厨房煮好汤圆,连诚迫不及待奔了过去,还去跟厨娘道谢,顺带帮忙递碗,看着一颗又一颗的浑圆汤圆被捞起。 望着连诚天真可爱的模样,吴氏对连甄说:「这样你可懂了?对孩子讲道理,让他自己亲身体验一遍,比什么都来得有用。」 连甄知道吴氏是在教她,对她行了一礼:「多谢二婶倾囊相授,甄儿受教了。」 若不是真的把他们当成家人,吴氏怎会这样费尽心思? 原先总还想着吴氏在打什么歪主意,直至这时,连甄才觉得吴氏那句想与他们重修旧好,此言兴许是真心的。 吴氏捧着瓷碗,拿着的白瓷勺子舀起一颗煮好的汤圆,汤匙上的这颗明显比碗里的其他汤圆形状都更来得扁平歪扭些,看着看着,吴氏轻笑。 连弘从外头回来,鼻子嗅嗅,进来就说了句:「在尝什么?真香。」 吴氏招手唤丫鬟:「也给二老爷添一碗。」 他走近瞧了一眼,挑了挑眉:「翡翠白玉汤圆?前几日不是刚煮过吗?」 吩咐完丫鬟之后,吴氏笑着说:「前些日子那是芝麻馅儿的,今天的花生馅儿是诚哥儿央着我做的,甄姐儿和诚哥儿也帮着一起做了。」 她将舀起的那颗并不怎么圆的汤圆给连弘看了眼,说:「老爷您看,这颗是诚哥儿做的,别看样子不起眼,他做得可努力了。」 连弘看了自己发妻一眼,自从他上次敲打过之后,吴氏对连甄姐弟的态度似好转了许多。 他在心里暗自点头。 这样才象话,好歹也是一家人嘛。 连弘坐在椅子上,接过丫鬟递来的碗,也举着勺子望着碗里的汤圆:「我看看,哪个是诚哥儿做的?」 吴氏慢条斯理地将嘴中汤圆咽下,捏着帕子抹了抹嘴,这才回道:「老爷您想什么呢?诚哥儿只做好了四颗,一颗在煮的时候爆了,完好的仅剩三颗,一颗给大伯,一颗给甄姐儿,再有一颗……妾身刚吃了,哪还有多的?」 连弘整个人凝固,不敢置信地问:「所以……没有我的份?」 看他大受打击的样子,吴氏忍住笑意,轮到她叨念起自己夫君:「这也不怪诚哥儿,老爷您平日忙,诠哥儿在书院里也就罢了,但日日在后院的甄姐儿和诚哥儿您可有时常探望?他们来请安的时候您也不在,您可还记得上回见到诚哥儿是何时?」 被这么一问,连弘还真被问住了。 他仔细回想,发现距离上次见到连诚的日子,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分明都住在同一府上的,越想越是汗颜。 吴氏一见他表情就明白,事情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般。 她叹道:「这孩子啊忘性大,要是许久都不见面,只不定都得忘了他二叔长什么模样,面对面见了,只怕也不知道该唤什么呢。」 一想到那样的情景,连弘寒毛直竖。 他可不能让这样的情形发生! 于是连弘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要日日都到连诚面前晃悠! 此时的连诚还不知他二叔的决心,对着人手一个汤碗的连业和连甄,露出了既期望又心神不宁的脸。 在他们将自己所做的丑丑汤圆咬了一口,然后咽下的这个过程,连诚攥起了小拳头,看看爹爹又看着姐姐,深怕错过他们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怎么样?好吃吗?」他担心不已。 连业与连甄相视一笑,均对着连诚说:「好吃。」 虽然样貌确实有许多进步的空间,但味道与其他圆滚滚的汤圆并无二致。 第55章 有了亲爹与亲姐的保证,连诚拍了拍自己心口,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那就好。」 他把自己努力做好的三个都分了出去,本来还有一个要留给自己尝尝味儿的,谁料竟没能熬过烹煮那关,连诚只好忍痛割舍了自己的那份。 不过爹跟姐姐都说好吃,那连诚也就安心吃起自己的那碗。 因为甜食闹起的风波,才终于落了幕。 连甄看着完全恢复朝气的弟弟,心中欣慰。 花朝节即将来临,她与白翎英约好一起练习的时间也就长了些。 连诚这孩子有时能乖乖待在水榭听她练琴,有时候却一刻钟也坐不住,幸得现在有吴氏帮着照看,连甄去练琴时也不用总担心连诚自己一个人会不会觉得闷。 至于白翎英之前担心的杜惠安的问题,连甄将鬓边的碎发勾到耳后,端起碗喝了一口甜汤。 那对她而言,从来都不足为惧。 ☆☆☆ 这几日,公主府里传来的琴声从没有一天停歇过。 两名下人一前一后,将卷起的草席从屋里抬出。 饶是面色再习以为常,行走间因为颠簸,颠出了草席里一只苍白却满是乌青与血痕的纤瘦手臂时,下人的眼睛仍是一跳。 「阿弥陀佛!」不信佛的他们也不禁念了一句,赶紧将那已僵硬的手塞回席子里,搬出府外。 几乎每隔几日就要重复一次这样的行径,他们都已有些麻木。 从偏门出去,恰好瞧见一名娇滴滴的姑娘被下人领着,眉眼含羞却带着紧张,缓缓步入公主府。 美人虽美,但下人依旧不为所动。 反正再漂亮,几天之后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得让他们搬着横着出去? 杜智鹏斜斜倚在床榻上,身上的衣襟并未拢起,散散搭在身上。 方才没能尽兴,这会心情正不好,敲门声响起,下人诚惶诚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少爷,您要的人带来了。」 他翻了个白眼:「都带来了还不送进来?杵在外头干什么?」 「是是是。」下人抹了抹额上莫须有的汗,打开门让那女子径自入内:「快些进去,少爷等着呢!」 女子迈步进入,对着层层隔起的床幔只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影,但她仍是不敢怠慢,对着里边福了一礼:「奴家翠儿,见过少爷。」 声音娇娇滴滴,听见榻上传来响动,翠儿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未随意乱看。 突然,床幔中伸出一只手,捏住翠儿下颔,使劲让她抬起头来。 翠儿受了惊吓,下意识就想推开,后知后觉想到这手的主人是谁,登时僵住身子,没敢乱动,反而还撑起一个娇羞的笑容。 杜智鹏拨开纱幔,手上的动作并不怜惜,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粗鲁。 他左看右看,端详了女子面容。 「柳眉杏眼菱唇……」说着还将大拇指往翠儿抿了胭脂的唇上一抹,在嘴角晕开一片,轻笑,「长相确实合本少爷的意。」 翠儿正要展颜羞涩笑笑,杜智鹏捏着她下巴的手却没松开,反而越发使劲,将她往旁摔去。 她疼的感觉下巴都要脱臼了,却半点声也不敢吱,努力眨眼,眨去因为犯疼涌上的泪意。 阴影落了下来,翠儿咬着牙,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她扭过身子,露出娇笑:「奴家这皮相,能得少爷喜欢就好。」 「哦?」 杜智鹏松手,手上抓着的纱幔落下,掩去里头的情景,却掩不掉,吃痛却拚命隐忍的呼声。 当声音从微弱变得近乎于无时,杜智鹏起身,扯掉衣上溅到的几滴鲜血,步出房外。 门甫推开,在一旁守着的下人忙迎上前来,谄媚笑问:「不知少爷可满意?」 杜智鹏斜了他一眼,反问:「你们这回找的女人是出自烟花之地吧?皮相好归好,就是太配合了,反而无趣。」 下人应了几声,自然是知道自家大少爷钟爱的是何种相貌的美人,不过依他们少爷粗暴的行事,就是再多美人,那也不禁找啊。 杜智鹏可不管下人心里是怎么想的,直接说出自己的要求:「比起那种乖顺迎合的,还是大家闺秀那样矜持的有趣些。想想,明明就怕得要死,却还要强装镇定,那模样该有多带劲?」 他双眼闪着光,宛若真有那样的女子,此刻就立在他面前一般。 下人面上笑着,心中却发苦。 大家闺秀哪是那么容易找来的哟! 他们谈话间,一声声琴音自后院若有似无地传来,杜智鹏驻足,拧起眉头。 「惠安那丫头究竟在吵些什么?怎么这琴声日日都不断的?」 比起大少爷,公主府的大小姐不知要安分多少,下人笑笑地道:「花朝节这不就快到了嘛?小姐苦练琴技,想在花朝节上大放异彩呢!」 在京里住了这么多年,每年花朝节的盛事杜智鹏也是清楚的,只不过清楚归清楚,倒是从来都没有亲自去看过一回。 第56章 既然今年轮到自己亲妹子,那总该得去捧场一下的。 「去订间厢房,本少爷就去听听,惠安这阵子练的琴有何成效。」 ☆☆☆ 花朝节当日。 这花神庙周遭的客栈,每逢这等佳节几乎是一房难求,尤其是正对着庙宇的迎客来二楼,更是早早就被预订。 在这儿能够一览庙前所有表演,还不用去下头人挤人,多是该年准备表演的姑娘家人所订走。 虽说是一房难求,但在京中柜人们身分一个比一个显贵,掌柜们还是留了心眼,多备了几个雅间,以防贵人们突发奇想也想来凑个热闹,却因为客满得闹出不少冲突。 所幸,两位贵客一前一后订走剩余的房间,哪个也没有被慢待,掌柜对自己的先见之明佩服不已。 订走其中一间的夏阳早早就从灵泉寺备了马车下山。 花朝节人多,为预防江城被挤着,还特意从梁王府上调了一些护卫过来,给江城行经的路上清出道来。 与周围人轻便的衣装不同,江城身着白色大氅,为防意外,他们趁着人潮尚未聚集前就已先至迎客来。 虽说时间尚早,但今日到底不同往日,花神庙周围已经聚了些人。 江城在掌柜的领路之下上了二楼雅间,今日起得早,又是一路颠簸,屋里的温度烧了炭盆暖了起来后,江城方解下大氅,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底下来往的人。 知他困倦,夏阳铺好了床,提议道:「世子,要不您先睡会儿吧?横竖时候也还早?」 让世子挂心的姑娘今日就会出现,夏阳自作主张订了雅间,前一天说起这事,问江城去不去,本以为会被拒绝的,岂料江城自己思考了一番,竟还真的应了他。 在灵泉寺休养的这段日子,江城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既然都要下山,那么直接回梁王府也不是不行,所以他们向静明告别了之后,也收拾好行囊,就此告别了在灵泉寺的生活。 江城想了想,起身:「也好。」 他不知道,正当他转过身去时,楼下连府的马车正好停下,连甄从车上下来恰好往二楼望了一眼。 透过帷幔望去,只隐约看见一个离开窗边的背影。 吴氏领着连甄与连诚下车,刚送了梁王世子上楼的掌柜忙又来亲自接待,知道连相家的千金也不得慢待,殷勤得可以。 连诚原本很是兴奋,可在马车上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此刻还趴在龚嬷嬷背上,睡得正是香甜。 吴氏和连甄看了连诚,都决定先不叫醒他,让他睡着。 他们订的这间雅间位置虽好,恰好是正中央,正对着花神庙,就是从迎客来通往二楼的楼梯走来还得经过许多房间。 现下人不多还算安静,也没有许多人出入,一路上倒是畅行无阻。 进到雅间安置好了之后,吴氏对连甄说:「你与白小姐是压轴,表演完后散场,定会一片混乱,届时表演结束你别急着走,等人潮散了些再回来,身边不可离了人,知道吗?」 连甄点头:「多谢二婶提醒,甄儿知道。」 往年因为曾发生过踩踏事件,之后每逢这样热闹的节日,官府便会加派人手,此后倒不曾再发生过那样的憾事。 不过人多的地方毕竟容易发生意外,因此,出来的女眷总会多带点护院,不说武功多么高强,起码在人群涌动时能护着主家不会被挤着,那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刚刚他们走上二楼时连甄就有注意到,走廊尽头那间厢房外头就守着两名警惕的男子。 虽他们这方什么可疑的举动也没做,也不过是毫无杀伤力的女子与小孩,可盯着他们的视线直到进入雅间以后才收起,可说是相当谨慎。 连甄摘下帷帽,露出化了精致妆容的脸蛋。 即便同为女子,吴氏今天也不是第一次瞧见,稍早进到连甄闺房时就被惊艳了一次,这回再看,仍是让她看直了眼。 吴氏喃喃:「也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谁家小伙子……」 某个小伙子睁开眼,原本见到与闭眼前差不多的摆设,还以为自己仍然好好待在「江城」的身体里,直到一道女声响起,刚要开口说话的江城顿住,眨了眨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诚哥儿,你醒啦?要不要再睡会儿?」 熟悉的声音,江城绝不会错认。 他看过去,见到盛装打扮的连甄,不论是脸上妆容还是头上挽的发髻,都比试衣裙那日来得更细致些。 迟迟没听见连诚的回复,连甄凑了过来,露出担心的神色:「诚哥儿,怎么不说话?」 她柳眉微蹙,灵动的杏眼眼角晕染了少许红色,闪亮的银色亮粉随着光线折射,乎闪乎灭,看着让连甄娇媚的容颜更显楚楚可怜。 江城张了张口,还记得夏阳告诉自己怎么称赞女子最得宜的技巧,可此刻对着连甄,他觉得她哪里都好,却半个字都难以说出口,最后只得艰难地别开眼,抿了抿唇。 「我没事。」他闷闷地道。 第57章 纵使拖着病体,但学习能力江城自诩也能比得过一般人。 他有自信能一雪前耻,也用了心思去想着该怎么夸她,才能让连甄听了露出笑意。 偏偏事到临头,他却只能对着她哑口无言,难为情地别开眼。 江城从没这么唾弃自己过。 因着沮丧,连带连诚刚睡醒的小脸看着就特别没精神。 弟弟没精打采,连甄同样也担心。 吴氏见状,瞧着这样不行,就怕会影响了连甄的发挥,忙出声一起哄着连诚。 「诚哥儿这是怎么了?出门前不还开心地夸姐姐跟下凡的仙女一样好看吗?」 闻言,江城身子一震。 连个三岁孩子都比他懂得夸人! 江城扶额。 而他,除了「好看」之外,竟是没法再对连甄讲出更多…… 为何会如此? 他垂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没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盯着连甄看的时候,感觉周遭都变热了些。 连诚也就算了,这样的天气没烧炭盆的话,他是还没法脱下大氅的。 如今竟然都觉得热了,可真是令他纳闷不已。 连甄知道连诚没事,放下心来,也跟着笑了:「说什么仙女,说得好像你就看过下凡的仙女似的。」 这话虽是连诚说的,童言童语,大人可能也就当个笑话听听便罢。 可实际见了连甄的江城却觉得,如果连甄都当不得仙女的名头,那天上的仙女只怕也不过尔尔。 他们说话的期间,楼下热闹起来,大锣一敲,宣告着活动的开始。 花神庙前女子们翩翩起舞以做开场,花朝节当日客栈的厢房价格可是贵上好几倍,百姓们买不起,凑在街道两旁争相望着,边欣赏舞蹈,边大声叫好。 摊贩们更是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老早就选了上好的位置,摆起摊来,尤以叫卖吃食的摊子生意最为火爆,刚出炉的包子、大饼一下子就卖得精光,摊贩包馅杆面的手停不下来,炉子里的火升起就没再熄过,热闹非凡。 江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闹腾的景象,趴在窗边看着,叹为观止。 原本今天他就不晓得自己会维持江城的样子还是会变为连诚,不过临睡前他吩咐过夏阳,若是自己睡了也别叫醒自己,虽然尽管没有事先嘱咐,夏阳大概也不会扰了他的睡眠。 自己能睡好吃好这些事,夏阳可是看得比旁的一切还重要,而他现在依旧安稳待在连诚体内,想必夏阳也是好好在守着自己身体的。 一舞结束,紧接着是今年及笄的女子们表演才艺。 连甄也陪在江城身边观看,她们出场顺序在后,并不如何着急。 对于这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姑娘们个个卯足全力。 此事不光是为了挣家族的名声,姑娘们精心打扮与耗费大量时间练习,为的就是能在今日大放异彩。 有还未定亲的姑娘若在花朝节这日表现得足够出色的话,隔日便会有媒婆踏破门槛上门求亲,这样的事历年来屡见不鲜。 为了给自己求得好姻缘,姑娘们更是煞费苦心。 今日虽是姑娘们的盛事,但来观礼的更有家中有适龄子弟的妇人们,即便没有明说,但大伙儿也都明白,这就是个光明正大相看的机会。 因此客栈的雅间除了进行表演的姑娘们家眷外,这些妇人们也是一大客源。 连甄取了面纱戴上,虽遮掩了半张面容,但仍是露出那双姣好的眉眼。 白翎英面上别说面纱了,连脂粉都不想略施一下,就与平时同样,素着一张脸跑来寻连甄。 「杜惠安已经去做准备了,你要是好了咱们也先过去候着吧。」 「嗯。」连甄点头,转而对吴氏和连诚说,「我很快就回来。」 身后的白芷抱着琴跟上,吴氏想了下,还是出声唤住了连甄:「慢。」 她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帷帽:「虽说只有这一小段路,但只有面纱到底还是不保险了点,还是再戴着帷帽吧。」 连甄并不反对,白翎英甚至也觉得这是好主意。 「戴着吧!虽说有我跟着,但你这张脸太祸水了,又不像我会耍剑使鞭可以自保,还是遮掩些稳妥点。」 白翎英虽行事大剌剌,却也知道像连甄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长了一张倾城的脸蛋实非什么好事。 连甄当然不会拒绝,戴了帷帽便与白翎英结伴而去。 江城守在窗边,看着连甄的身影被护院护着,缓慢向前行去,彷佛一个错眼,她们就会被人群给淹没似的。 吴氏张望着:「也不知道甄姐儿她们走到哪儿了……」 江城伸出手,准确地指了一个方向:「在那儿。」 分明人潮众多,要从那样多的人里一眼瞧见连甄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江城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吴氏惊讶:「哟,诚哥儿你这眼力可真好。」 第58章 江城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试探着闭起眼,默数到三后再睁开,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连甄她们一行人。 他记得她走路的样子,知道她的身形,也记得她的身长几许。 作为连诚的时候,他早已看惯了她的背影,闭着眼他都能描绘出她的模样。 从前只能抬头仰望,像今日这样从高处默默守望着她,倒还真是头一回。 现下正在表演什么,江城无心观看。 在他眼里,任何演出都比不得连甄优雅地前行,也没有其他事物,能夺去他的目光。 他疑惑地摸了下连诚的脸颊。 有些发热,难道是吹风吹太久了吗? 可被风吹久,应该是要泛着凉意的吧? 他歪了歪头,更加困惑了。 ☆☆☆ 花朝节当日依序要到庙前表演的姑娘,在即将轮到自己前或是表演完之后,都可以在庙方安排的一处花厅中等候。 连甄她们去得晚,厅里早已聚了不少姑娘,多半都是围绕在穿着碧色衣裙,一身打扮华贵的女子周遭,叽叽喳喳不间断地在说话。 「惠安,你今日要抚琴啊?听说你练得可久了,一定很辛苦吧?」 「我刚刚上去都快紧张死了,现在心儿还扑通扑通在跳呢!」 「你当惠安是你?惠安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过就是在人前抚琴,哪能难得倒她。」 恭维的话语此起彼落,被她们围在正中的姑娘虽嘴角噙着笑,却不言不语,只低眸瞧自己指甲上缠着的甲片。 分明就是傲慢的神色,可周围姑娘却没有半点被慢待的恼怒,反而更加殷勤,彷佛她本该就是这么个态度,而她们也该说好听话哄着她,这才是正常不过的事。 平隆公主长女杜惠安,本就是这京中闺秀们被家里耳提面命,嘱咐千万得交好的高门贵女。 作为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长姐,即便已开了公主府,招了驸马诞下两个孩子,但在陛下面前依旧有话语权,哪怕不怎么搭理朝中事,也时常有朝廷官员求到平隆公主面前,只为了让她在圣上面前多说说自己好话。 平隆公主烦不胜烦,最后直接闭门谢客,官员们见不到她,可送进公主府的礼却直至今日从未断过,因着她识时务这点,陛下对公主府的圣宠反而是有增无减。 对于这样一个人可哪还有人敢得罪?因此对平隆公主所出的杜惠安,众闺秀自然是竭尽全力地去巴结,就盼着能在贵人心里留下印象来。 杜惠安下颔微扬,很是享受这样的众星拱月。 直到花厅里,结伴走来的两名女子出现。 「怎么这么吵闹?」 白翎英皱了皱眉,脸上的嫌弃丝毫不掩饰。 她照样是一身飒爽的骑装,腰上配着细剑,大步走来,行走间半点没有小儿女姿态,却因为她态度过于直率坦荡,也从来没有人抓着她这点小辫子讽刺,尽管她这身装扮在这厅内只着裙装的女孩子面前,确实是突兀得太过了些。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白翎英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加之武功在身,只会动嘴皮子功夫的姑娘还没胆子大到敢主动去招惹她。 而她身后那个,就算帷帽遮挡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清底下的面容,但来人的身分还是让她们一望便知。 原先夸赞杜惠安的女子都歇了说话声,视线一个个往门口的方向望去。 杜惠安脸上的笑容僵住,捏紧了手上的帕子。 每次,只要她们两个出现,自己就不会再是人群的焦点! 她咬牙,火气藏也藏不住,却在看见连甄身后的丫鬟抱着古琴的同时,满腹怒气消散。 杜惠安笑了:「哟?连大小姐竟然也是打算抚琴的吗?我还以为像连大小姐这样与世无争的温柔女子,知道前个顺位表演的人同样抚琴后,会选择换个方式,不会与人撞才艺的呢。」 连甄摘下帷帽,只露出戴着面纱的面容。 这里的女孩子不是没有见过连甄,平日她施了淡妆赴宴时那容颜就让她们自惭形秽,今日连甄在吴氏的坚持下用了心思装扮,虽掩去半张脸,但那精致的眼妆加上面纱若隐若现的效果,更是让闺秀们都不禁看呆了眼。 对于杜惠安的挑衅,连甄半点都没被激起情绪,视线扫过她手上戴着的甲片,旋又转开目光,并不多加品评。 她淡淡地道:「要表演何种才艺,早在几个月前便已经定下,都已苦练多时,怎好再做更改?如此,岂不是废了自己的心力以及糟蹋了教导先生的苦心培育?」 连甄的语调轻柔平稳,分明是温和的言语,可杜惠安却觉得这话就像一个大大的巴掌,狠狠甩在自己脸上。 她话中那个苦练多时临时做了更动,无视自己付出的心力和先生教导的人,说的不就是自己吗? 杜惠安气得说不出话来,白翎英坐在一旁撑着下巴,还直接翻译了连甄话中的意思:「连大小姐道德上怎会有瑕疵?又不是跟某人似的,为了抢锋头,不光更动了表演才艺,连曲目也故意挑跟人家一样的呢,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这么厚脸皮?难道都不会觉得羞耻的吗?」 第59章 「噗。」 后头有个姑娘听了直接笑出声来,发了个音后急忙忍住,免得被扭头过来狠瞪的杜惠安发现。 杜惠安要演奏《千山》的事那么大张旗鼓,她们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 虽然也的确觉得她这么做不地道,可谁也没有白翎英那个勇气,能直接对杜惠安叫板。 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被如此说破,杜惠安的脸色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但她早在做这决定时就深刻明白,此举无疑矛头是对着连甄,那么与连甄一同表演的白翎英想找她碴,那势必没法躲得过去。 调整好自己呼吸,杜惠安平复了情绪后,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把行为正当化。 她说:「我觉得自己原本要练的琵琶不顺手,想换琴又怎么样?一生只有一次的花朝节表演,要献给花神娘娘的祝寿才艺,我难道能让自己蒙羞?当然是往挑战性高的曲子上去选,难道我随意弹些曲子蒙混过去,就能给我杜家长脸了吗?好说歹说,换乐器或是与下一位表演撞曲子的事,本来就没人说过不行,那我为了我杜家名声这么做,又有何不对?」 说得意正严辞,把姑娘们都给唬住了,听得一愣一愣的。 连甄却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她点点头:「确实合乎规矩。」 她自己是没有意见的,但一如杜惠安要维护她杜家颜面,连甄自己也不可能临阵退缩。 这花朝节说是女子们的表演,可代表的更是背后自己的家族。 如若今日连甄真的因顾忌杜惠安选了别的琴曲,那让其他人如何看待他们连府?看待爹爹? 要嘛就光明正大,以同样曲目一决胜负。 白翎英听了杜惠安那长篇大论,轻嗤一声:「歪理。」 见杜惠安还想再同自己争执,白翎英连忙伸出手,制止了她。 「嗳,同曲就同曲,我们出场在后确实是吃亏了点,但是也有个好处啊。」 杜惠安露出怀疑的眼神:「什么好处?」 白翎英笑得贼兮兮的,一双明媚的眼瞇了起来,笑着说道:「演奏同曲,那就是谁弹得差谁尴尬,与我这个耍剑舞的,又有何干?这不是好处是什么?」 还确实是与她无关。 杜惠安气得翻了个白眼,拂袖而去,决定在自己上场前远着她,免得被白翎英带得影响心绪,让自己演出出了差错。 「说不过人就落荒而逃啊……啧啧。」 白翎英摇头,连甄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接获她的眼神,白翎英挑挑眉,脸上尽显得意。 没了杜惠安,姑娘们便转而围在连甄身边。 不是她们不想去白翎英身旁,而是白翎英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就是长得再明艳的脸,也禁不住她总摆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表情。 相较之下,连甄不论对谁都是温声说话,与她谈起任何话题也总能接下去,并不会单单漏了谁,所以其实闺秀们都喜欢跟连甄待在一块儿。 杜惠安离开后,她们才敢说出心里话。 「连小姐,你也别往心里去,惠安就是从小就被人捧惯了,自从你到京城来了之后,分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就少了,她不甘心才会这样的。」 「就是,她就是好胜了些,心眼不坏的。」 连甄笑笑:「我知道的,并没有放在心上,谢谢你们。」 说完又开始夸起刚刚上场的几位姑娘,被点名的女孩子没想到连甄有在看她们表演,更是开心得面上都露着羞怯的喜色。 白翎英看着连甄那儿的景象,不禁恶寒:「一碗水端平的技术哪……」 对连甄,她还是只有「佩服」两字,能用来形容她。 不多时,轮到杜惠安上场。 姑娘们坐在座位上,从她们这处花厅也是能看见庙前的情景的,只是垂着帘子,看得并不真切,但好在杜惠安是抚琴,听听琴音倒也没有妨碍。 几个琴音顺畅地流出,不知从哪儿突然传出了一声:「果真是《千山》!」 花朝节这日的活动,周遭也聚了许多文人雅士,更别提今日还有姑娘要弹奏那对女子来说并不容易的琴曲。 千山先生只作了两首曲子,可曲子不仅耗时长,琴音由慢至快,从急促中还得再缓下来,难度可不是区区练了一两天就能完整演绎出来的。 连甄听着琴音,点点头:「杜小姐确实是用心去练习的。」 她不喜欢别人糟蹋了千山先生的曲目,但倘若有人懂得欣赏,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那么她也不是那般小心眼之人。 杜惠安完整弹奏完一曲的时候,全场响起热烈的鼓掌与叫好声,就连连甄自己也颔首予以肯定。 在与杜惠安擦肩而过时,连甄瞧见她虽笑着,笑容却很是勉强,额上冒了细汗,缩在袖子里的手仍在颤抖。 「知道我厉害了吧?」 为了今天,她费了多少努力,用了多少心思,这满场的欢声便是给予她的回馈! 第60章 她杜惠安,终于也有一日,能够与连甄同站在一起时,享有比她还多的目光! 连甄并不否定杜惠安的表现,她点头:「确实很厉害。」 在短短时间内能练到这个程度,已属不易。 她停下脚步,笑着对她说:「但是,我也不会输的。」 连相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话是不是空穴来风,杜惠安再清楚不过。 不过有了她演出在前,即便是连甄,就算奏出同样的曲子,想必观众们也是兴致缺缺的吧? 杜惠安轻笑一声:「我等着看。」 白翎英抱着剑,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杜惠安冷哼一声,提步走人。 在厢房里观赏了自己妹妹抚琴的杜智鹏打了个呵欠,懒洋洋起身:「惠安那丫头,还算是有两把刷子。」 下人扬着笑脸凑上来:「那可不是吗?大小姐可是足足练了许多天的,断不会给杜家丢人。」 看了一上午小姑娘们的表演,杜智鹏也乏了:「看都看过了,可以走人了,这表演也是无趣得很,竟引了这许多人来观看,可真稀奇。」 毕竟都是身居内宅的闺秀,琴艺和舞技要是比得上歌伶舞娘,那才是奇事。 听惯了专业的表演,再来这儿听这些跟过家家似的演出,杜智鹏心里冷笑一声,觉得自己也是太闲了点,竟然会想着来凑热闹。 他摇了摇头,步下楼梯。 这迎客来站前聚了太多人,马车不好停在门口,还得杜智鹏自己走出几步才行。 一踏出去见到人山人海拥挤的场面,他眉头就是深深锁起。 「啧。」 真是越来越后悔来这趟。 在家里有美人服侍,轻松躺着等她们取悦自己不成吗?偏偏出门来受罪。 他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日光,摇摇头,再次为自己今日作出的行为后悔不已。 下一个表演者已然开始演出,熟悉的乐音流泻,饶是不懂琴曲的百姓都听出了异样来。 「咦?这曲子不是刚刚那首的?连小姐这是没打算换曲啊!」 还有没在关心连杜两人较劲一事的人提出疑问:「一模一样的琴音?上一个抚琴,这个也同样是琴?还是一样的曲子?」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喧哗声四起,都很惊讶竟会有这种事发生。 杜智鹏原先要离去的脚步因而驻足,拧起的眉就没松开过,望向台上。 这样公然与他们杜家作对的女子,胆气可真是大得很。 距离并不算近,加之百姓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前张望,杜智鹏亏得自己身量有一米八,不必踮脚便能越过涌动的人头,轻松看向前方。 抚琴的女子戴着面纱,与那红色的衣裙迎风飘荡,细白的皓腕与柔长的纤指在琴身上舞动,指法娴熟毫无凝滞感,然后,低垂的眉眼抬起。 杜智鹏一瞬间,忘了如何呼吸。 将挡在自己身前的百姓伸手拨开,杜智鹏瞪大眼,被推开的民众不满囔囔,下人忙跟上发着银钱赔罪。 「对不住对不住,一点小意思,消消气哈……」 有了银子在手,百姓们脸上的表情从不耐转为眉开眼笑,还主动让出了位置。 「客气了、客气了,您这边请,尽管看!」 「来我这儿看也行啊!」 没拿到银子的路人眼红了,纷纷挪了位置,一时间一阵骚动,下人抹抹汗,继续当个散财童子,陪着笑脸。 虽不知道大少爷想做什么,但他负责安抚好人就对了。 连甄的琴音,初时大伙儿可能会觉得熟悉,认为不过就跟上一位杜小姐弹奏的一样吗? 同样都是《千山》,名曲归名曲,可重复听哪还有什么乐趣? 吴氏也是这么想的。 她忧心不已:「这可怎生是好?竟跟杜小姐撞了曲子……」 杜惠安抢了连甄要弹奏的曲子,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吴氏也是知道的。 她还特意先招了连甄问问她可有对策,连甄让她放心,她也就由着她去了。 本以为连甄怎么也会换个曲目的,谁料竟是要跟杜惠安硬碰硬? 这同曲又在后头演出,如何能好? 花朝节她只顾着帮连甄备下衣饰,毕竟论琴连甄是比她还要更懂的,吴氏也就没有插手,哪知今日竟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江城却是知晓连甄不改曲目的用意。 这花朝节代表的不光闺秀本身,更代表了其背后的家族。 倘若连甄真的因此换了曲子,那也代表连相……或者说是整个连府,往后在公主府的人面前都会低一头。 为此她才选择正面迎击,接下杜惠安的挑战。 她不能退,也不想退。 在吴氏叹了不知第几个气的时候,一直盯着连甄抚琴的江城说:「没事的。」 吴氏以为他哄着自己呢,叹道:「婶娘就是担心,毕竟这难得的机会……」 第61章 江城的视线仍旧没有挪开。 弹琴时琴音若要细腻清幽,以半肉半甲挑动琴弦,最能奏出自然之声。 杜惠安戴了甲片,若是熟知琴曲那便也罢,但她也仅是熟记谱面而已,并未将琴曲的神韵奏出。 但连甄不同。 如果说杜惠安弹琴弹得战战兢兢,深怕弹错一个音节,那连甄就是享受在曲目之中。 在她指间之中,琴弦犹如有了生命,虽是同样的曲目,却让周遭众人听得更是引人入胜。 越过一座座平易近人的山丘,越登越高,漫步于绵延的山峰,在云朵垄罩的高山中穿梭,登顶。 站上高峰后往下俯瞰,被染上夕色的云彩震慑,美景近在眼前。 分明弹的同样是《千山》,可这技巧的高低,琴曲的意境,可真是有如云泥。 原本谈笑风生的文人雅士都噤了声,有人举着杯子还在让同行友人帮着倒酒,酒水都满溢出来,浸湿了手,滴落在坐垫之上,愣是没一个人发现。 他们神情恍惚,每个人都像身立在群山之中,周身是凛冽的凉风,还有放眼望去的片片绿意,着实令人心向往之。 「等会儿,咱们去登京郊那座山丘吧?」 不知是谁起头,喃喃说了这句。 其他人只顾着点头应和,思绪都还未回过神来。 就在他们以为琴曲近尾端,就要结束时,曲调一转。 众人怔愣,《千山》还有后半曲的吗? 到底都是爱琴之人,千山先生所做的琴曲也研究不下几百遍了,有人率先叫出声来:「这不是《千山》!是《万水》!」 千山先生所做的另首曲目! 连大小姐竟是要将《千山》与《万水》合成一曲演奏吗? 惊呼声连连,《千山》本就有难度,但勤练一段时日,要完整弹奏出来也不是不无可能。 可《万水》……那曲子的难度可是比《千山》难了一倍不止,至今他们之中的人也只能小段小段弹奏,没法奏出全曲。 「难道……连大小姐是打算完整演绎出这两首曲子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 那今日这表演,意义非凡哪! 百姓们虽不懂琴,但雅士们的谈论很快就传到外头去。 他们听不懂不打紧,只要知道连大小姐身怀绝技,那便足够了! 连府带来的下人也耳闻了这个消息,知道吴氏挂心,特到雅间来回予她听。 吴氏虽不懂什么千山万水的,但只要连甄足够出色,风采并不会被杜惠安压过去,那便足够了。 「甄姐儿可真是,不声不响的,却干了件大事!」她满脸喜色。 这点江城深有同感。 要不是在连府已亲耳听过连甄弹奏,此刻的自己想必也会跟那些人一样,惊得都不知做何反应。 连续弹奏这两首曲子对手指的耗损非常大,这些日子以来连甄特别注重手部保养,总让丫鬟帮着按按舒缓。 《万水》从雨天的小水漥,到奔流入海的江水,有静有动,方才还沉浸在高山登顶的人,下一刻便听闻潺潺的流水声。 对比《千山》曲风的走势变化之大,《万水》的调子缓急是渐进似的。 这也就代表每一个音都必须精准把握,才能将那略微不同的强弱差异弹奏出来。 低首抚琴的连甄,红袖翻飞,柔嫩的手白得晃人,以及那一头如缎般的乌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飘飞,即便不听琴音,光看着她,也能令人为之入迷。 正因为江城总看着她,对于同样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他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 他看着楼下,有个高大的身影站得特别靠前,而周遭百姓被他挡去了视线,竟半分抱怨也无,反而还笑容满面给他腾了地儿,就怕挤着这位尊贵的大少爷。 这奇特的景象令江城不禁多看了一眼。 那男子那般打扮,与百姓同样在路旁挤着就已是足够稀罕,更别提像今日这样的节日,人人都想占了个好位置观赏,谁还理你身分尊卑,肯让出站的位置给人? 他再细看,这才发现那些退至后头的人手上都拿着银钱,每一个拿了钱的人都系笑颜开,也就不管那高大的男子越过他们挤到前方的事儿了。 不过就是位置而已,给了钱一切都好说。 江城这一看,发现那男子看的不是舞剑的白翎英,也非周遭旁的什么,而是紧盯着连甄。 看着看着,他面色忽地一变。 他知道那男子是谁了! 平隆公主所出嫡子──杜智鹏! 那个名声糟到不行的,他的表弟! 眼见杜智鹏朝了下人附耳低声说了什么,眼神片刻都舍不得离开连甄。 江城想到他听闻的那些有关杜智鹏事迹,脸色越来越难看。 连甄所奏琴曲即将结束,江城忽地站了起来,把吴氏给吓了好大一跳。 第62章 「诚哥儿?」 他对着吴氏说:「人太多了,怕危险,我带人去接她。」 这也是吴氏担心的事,想到他们这次带来的人手多,连甄身边虽也有人,但一见外头比起刚刚嘈杂声更甚,吴氏也不怎么放心。 「那好,你把人都带上,小心些,知道吗?」 江城点头,心下却隐隐感到不安。 杜智鹏很显然地是对连甄起了兴趣。 照他以往那些作风来看,他不管不顾接近连甄的可能性非常之高。 江城加快了脚下的脚步。 如果是杜智鹏的话,他带去的这些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够有法子阻止。 他们到底只是护院,论身手还是没有正经习过武的护卫来得让人放心。 走出雅间外头,他看了下走廊尽头,顿住。 ──那是自己的身体所在的厢房。 「……」 江城认真思索。 连府的下人不行,那,梁王府的人呢? 思及此,江城抬头:「你们等我一下。」 便在下人的目光中,直直往尽头那间房走去。 事态紧急,只得一试。 守门的护卫见到一个还不及自己膝高的小孩儿快步朝他们走来,两人均是一愣,忍不住对视一眼。 怎么回事? 哪来的孩子? 虽是幼童,却也不好放松警惕。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都已经出声喝止了,江城却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走到他们面前,脸上毫无畏惧之情。 江城仰头,认真地对他们说:「我要见夏阳。」 ☆☆☆ 另外一头,花神庙前。 虽然已经事先练习过许多次,可真正上场开始演奏,持续奏出《千山》与《万水》,连甄都觉得手指彷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 她记得所有的指法,长久练习下来,在她意识到之前,手指早已先她一步,准确无误地按在该按的位置上。 抚琴这事已成了习惯,对曲子的熟悉度也有如呼吸那般,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她从很早之前就一直在练这两首曲子。 不单是为了花朝节,而是自从看见这两首曲子的那一日开始,第一次自己抚出琴音后,便深深为此着迷。 千山先生简直神人,此前默默无名,忽地接连两首曲子流传于世,一鸣惊人。 喜琴之人就没有人不会知道千山先生的名号。 慢抚轻泛,连甄眼前只有透过琴弦可见的山水,周围的喧闹与她好似隔了一个尘世,不闻人声,只闻风声与水流声,只余自然的景物与声响。 当万水奔腾,流入大海,掀起一个又一个的滔天巨浪,然后拍打上岸,潮水退去。 夜色降落,潮声趋缓,由有声渐至无声,止于细碎浪花声响。 曲终,连甄长吁了一口气,收起僵硬的手指。 她感觉自己若现在曲起手,定会发出咯咯声,宛若许久未开的门突然开启,户枢发出的悲鸣那般。 而即便是她,连着弹出这两首曲目,不光手指,连手臂都微微发颤,额上也沁出些许薄汗。 她抬眼,与挽了一个剑花后收起剑的白翎英对上眼。 比起自己,白翎英面色略红,香汗都湿了背脊,哪怕已做出结束姿势,胸口依旧起伏着,微微在喘气。 两个人都不容易啊。 她们相视一笑。 表演结束,分明聚了许多人的花神庙前却鸦雀无声,连摊贩都忘了叫卖。 欣赏了一出力与美的剑舞,更别提还有传闻中的《千山》《万水》,他们今天来这一趟就足以作为往后几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回过神来,大声地吼了一句:「好!」 才打破这阵沉默。 群众的呼声齐出,比方才杜惠安表演时还要更盛。 亲眼见了这场精采绝伦演出的闺秀们早早立于帘子前方,透过竹帘的缝隙看了完完整整的全场,一个比一个还要兴奋。 「天啊天啊,连小姐和白小姐的琴和舞太出色了!」 有个姑娘激动得分明只是看着,双颊都变得绯红起来,好似她也甫上场舞完一曲似的。 她眼睛发亮,对着站在自己两旁的闺密雀跃讨论着,说得正高兴,袖子忽地被人一扯。 说得正开心,临被人打断,她纳闷地回头望去,就见另名闺秀隐晦指着一旁。 她循着方向望了过去,一眼就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制止的原因,尴尬地闭上了嘴,没有再对方才的演出发表意见。 立在一旁的杜惠安的一张脸白得不能再白,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就算没有正面相对,她也隐约能感觉到厅里的姑娘们,若有似无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怎能让人看了笑话? 第63章 杜惠安下颔高高扬起,故作镇定地道:「果然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轻哼一声,便转身离去。 没有人看见她在出了门后,就立即红了双眼,却死死咬着下唇,撑着没让自己盈满眼眶的泪珠落下。 她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极其彻底。 结果付出那么多努力,还是不行吗? 自从五年前连相嫡女进京,连甄就成了这京中贵女们的典范,所有人都想同她比,却没有一人能比得过她。 连甄喜琴,琴技出彩,可她自己也是的啊! 在她到来之前,分明自己才是京中众人的目光中心,为何这京中多了一个闺秀以后,那些盛名就不再属于她了? 她赌上公主府的名义,背水一战,为何……这次仍是比不过,还被狠狠比了下去? 杜惠安被泪水充盈的眼透着迷茫,不知道往后的自己应何去何从。 厅里留下的姑娘们等到杜惠安走远,适才寂静的内室,才终于有人开始说话。 「惠安也挺可怜的。」一个姑娘叹道。 她家就住在跟公主府同个胡同里,天天听丫鬟在她耳边说今日公主府又进了几名乐师,同样一首乐曲又弹了几个时辰,从天明至日落,日日不断。 杜惠安手上戴着甲片,也是因为大量练习,导致本就脆弱的指甲受损,不得已才缠上的。 论这份勤奋,这屋里所有的姑娘加起来,指不定都还不及她。 另个姑娘却不这么赞同:「要我说,惠安厉害归厉害,唯一的错处就是挑错了对手。」 以为能一决胜负,下场却是自取其辱。 众闺秀静了一瞬,角落中有人开了口:「不过惠安也是真胆大,换做我根本没那个勇气去挑战连小姐呢。」 这点所有人倒是都认同。 五年前连甄进京,品貌才艺都拔了头筹,她们自知不如人,也就歇了去争个一二的心思。 这些年来细数,竟是只有白翎英和杜惠安敢同连甄较劲,不论输赢,光是这份胆气就足以令闺秀们另眼相看。 连甄她们的表演有多成功,从外头那不间断的欢呼声便可听出。 一炷香时间都过了,群众的声音只增不减,竟是迟迟没有停歇的意思。 有闺秀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头。 「连小姐和白小姐怎地还不回到厅里来?」 此言一出,其他人才觉得有些不妥,纷纷往帘子外看去。 这一看就惊呼出声:「事情不好了!」 那些百姓不光振声呼喊,甚至还慢慢向台上聚拢而去。 连甄和白翎英也注意到这不寻常的情况,皱起了眉头。 丫鬟白芷上来将连甄的琴抱在怀里,紧跟在她身边,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 白翎英拧着眉头:「你把帷帽戴好,跟在我身边。」 聚集而来的百姓们嘴里不是喊着「连大小姐」就是「白小姐」,目光狂热不已,连白两家的护院也纷纷朝着主子而来,将她们护在中间。 有官府的人在维护秩序,一时半会儿的,普通人也靠近不了。 连甄将帷帽戴好,趁这时候与白翎英快步走下台阶。 忽然,有一处看守较弱,被百姓们瞅了个漏洞越过去,形成破口,接连几个男子朝台前奔跑。 边喊还边喊着,看着狂热不已。 护院们拨出人手挡着疯狂的群众,连甄和白翎英趁势快步离去。 连甄撩起帷帽一角,打量眼前的情况,拧眉深思。 若要回到花厅,势必得经过那些亢奋的群众们。 念头方起,就被连甄摇头否定。 这太冒险。 可若回不了花厅,又能往何处去? 正思考着,忽地一名面生的妇人朝她俩走来,动作不太熟练地朝她们行了礼:「连小姐,白小姐,请随奴来花神庙里一避。」 花神庙吗? 那样的话,确实能暂且躲一躲。 连甄看着白翎英,后者点头,她便回了一礼:「有劳大娘了。」 有白翎英陪同,能找个地儿避避风头也是好的。 原想着只要一起便没有问题,可才走没几步,花神庙里冲出一群人,见了他们便双眼发光地道:「是连大小姐与白小姐!」 说着便朝她们奔来,白翎英不想伤人,举着未出鞘的剑上前挡住他们,庙方也急忙派人来协助。 「阿英!」连甄着急唤了一声。 现下人太多,不好直呼白翎英的闺名,情急之下只好这样唤她。 白翎英见庙方的人手瘦胳膊瘦腿的,觉得不大靠谱,扭头对连甄说:「你先走,我没事!」 自己留下确实没有大用,还可能增添白翎英的负担,连甄想了下,说道:「我去找人来助你!」 只要能让连甄先离开就好,白翎英点头同意:「好!」 第64章 领路的大娘带着连甄往通往偏殿的小径中行去,连甄边走边问着:「大娘,您稍等我一会儿,我让我的丫鬟去报个信,带些人过来帮忙。」 迎客来里,吴氏带的人应该还有留一些,连甄正想唤个小丫鬟去递个口信,那大娘却只转过身,笑笑地看着她。 连甄觉得颇有些怪异,却想不明白原因,交代了小丫鬟去领人来花神庙,那丫鬟正要小跑奔走,刚起步,却被那大娘挡在前面,不让她离开。 小丫鬟往左或往右,都找不到可以越过人的空隙,不由跺了跺脚,委屈地看向连甄:「小姐!她不让我过去!」 连甄这时也冷了脸色:「大娘,您这是何意?」 别说连甄觉得有异,丫鬟们也个个提起了警觉心,护在连甄身前,瞪着那大娘瞧。 白芷抱着琴,皱眉看着她:「大娘,不是说了要带我们到庙里避一避?怎么派个小丫头去跟家人说一声,这也不行的吗?哪有这个道理?」 说话间她们已把连甄护在身后,不再相信眼前这名妇人。 大娘还是维持那张笑脸,对连甄福了一礼。 「连小姐不必紧张,只是有人想见一见你。」 连甄眉头皱得更紧:「若要见我,可以同连府递拜帖,何至于用此手段?」 话落,一个男声响起:「若不这样做,连府又怎会让连大小姐,去见一个外男?」 杜智鹏从柱子后方晃了出来,见到戴着帷帽的连甄被丫鬟们护在身后,颇有些扫兴。 他一出现,丫鬟们都绷紧了神经,将连甄护得更紧。 白芷难得厉声喝斥:「你是何人?」 杜智鹏笑笑地朝她们走来,一手把一个丫鬟往旁推开。 丫鬟们惊叫连连,却无人能够抵御得了男子的力道,只能一一摔在地上痛呼出声。 到最后,只有白芷护在连甄身前,她双手抱着琴,因这是连甄最喜爱的一张,她怕交给其他丫鬟磕了摔了,便自己抱着。 杜智鹏向来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对于琴棋书画这等风雅事也毫无兴趣,自是不会手下留情,照样将她往旁一推。 白芷摔在地上,可肉身却护着琴,自己发出一声闷哼。 「白芷!」 连甄上前想查看她伤得如何,可杜智鹏都已走到她面前,如何会放过她? 他往旁一站,若是连甄没有意识过来,怕是会直直撞上他的胸膛。 连甄急忙止步。 杜智鹏看那遮掩了连甄全貌的帷帽很是不顺眼,手一抬,帷帽飞起,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 没了帷帽,连甄露出一张戴着面纱的容颜。 红色的轻纱遮掩了下半张脸,衬得面上肌肤莹白胜雪。 那双弯弯的柳眉竖起,杏眼里饱含怒气,眉眼如此灵动富有生命力,连甄那一眼就像一支利箭,直直射进杜智鹏心里。 他瞪大眼,看得目不转睛。 从远处看着时他就有预感,这连大小姐单是眉眼就美得惊心动魄,不论是形还是神,都完美符合了他的审美。 那么,面纱下的容颜,又是什么样的呢? 听闻丞相之女貌美,素有京中第一美人之称,他也不是没听过这传言,不过传言嘛,哪有什么可信的? 如今看了连甄的半张脸,杜智鹏才发现,兴许传言并非全都是胡诌。 他视线落在连甄的面纱上,抬手就想掀起,连甄躲了过去,怒视着他:「公子请自重!」 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般无耻之徒! 怎会有人无礼如斯,不光上手推了她的丫鬟,掀了她的帷帽!现在竟还想拿掉她的面纱? 连甄简直不敢置信。 她越气,杜智鹏的嘴角就越是扬起。 「就是得这样……」 鲜活的美人啊! 他眼里闪着亢奋的光芒,脑海里已经想着要如何在这里将眼前的美人狠狠禁锢在墙壁与他的臂弯之中,而连甄那双美目又会如何又羞又怒地瞪着他,羞愤交加,抵抗再三,偏生无法摆脱他的掌控。 最后,她只能瞪着眼,双眸含泪,好不可怜。 光是想象了下,就让他全身上下的血液沸腾不已。 他舔了舔嘴唇,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逃不了的。」 这样完美的女子,他找了太久太久了。 好不容易有个如此合心意的,他怎肯眼睁睁就放着人跑了? 对连甄,杜智鹏势在必得。 他贼贼笑着。 从远处看见连甄的那一眼,他的视线就再也挪不开。 她的身段和眼,就像是为了他量身打造的一般,处处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同时,他也打听了她的身分。 连相嫡女啊…… 名符其实的大家闺秀呢。 得知这点,令杜智鹏更是按捺不住。 第65章 上半张脸就这么吸引人,下半张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吧? 当他再次伸手,想捏上连甄的面纱一角,将其扯下时,有个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杜智鹏还不及细看,脚上就已被什么软呼呼的玩意儿给缠住。 「离她远点!」 奶呼呼的声音即便厉声喊了,也避不开奶声奶气的事实。 杜智鹏垂眼,看到有个孩子扑在自己脚上,挑起眉头:「哪来的什么玩意儿?」 连甄见到来人也很吃惊,她惊呼:「诚哥儿!」 他怎会独自一人过来此地? 连甄怕杜智鹏将连诚给甩出去,忙将连诚带到自己身后护着。 江城哪会让一个姑娘家护着自己?自然是站到她面前去。 尽管连诚的身量与杜智鹏相差甚大,江城仍是仰头怒视着他。 方才奔过来所见的景象,他可是全都看见了! 从在迎客来二楼望见杜智鹏时他就暗自觉得不好,本只想保险起见来接连甄,岂料事情还真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发展。 他真不敢想象,若是他晚来一步,连甄又当如何? 第一次,他主动握住连甄的手。 ──体温比平时还要来得凉些。 江城知她受惊,心里也难受,软下声音,顾不得再顾忌连诚的小奶音,温声说道:「没事了。」 连甄反握住弟弟的手,虽想出言安慰他,可看见他坚毅的小脸一直没有避过杜智鹏打量的目光,不由微微愣住。 杜智鹏看着他俩,问:「姐弟?」 无人应他,而跟着连诚的连家护院随后跟来,已经杜智鹏围住。 「快离开我们小姐跟少爷身边!」 他们出声,杜智鹏依旧不为所动。 「若是我不离开呢?」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也不管护院们愤怒的神情,懒洋洋抬起了右手,曲指一招。 更多的人自四面八方而来,反将连府的下人困住。 他看了看自己指甲,明明上头没落灰,仍是轻轻一吹,很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别以为就只有你们有人。」 连府的人分在庙外与这处,人手不足以与杜府相比,只能眼睁睁看着杜智鹏再次靠近连甄。 杜智鹏俯下身子,让连甄得以平视着他,讲话的声音很是温柔,却让连甄觉得自己正面对着的,彷佛是一条对着自己吐着蛇信的毒蛇,只觉满身寒意。 「现在,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了。」 话落,另个声音响起:「那可不一定。」 脚步声响起,一群伟岸的男子进入花神庙,人数竟是不输杜府带来的护卫。 不光如此,他们每一个身量与身形都高大壮硕,加之整齐划一的脚步,不难想象这些人可能是军中出身。 面对预料之外的情形,杜智鹏脸上仅剩被人打扰的不悦。 就算护卫是军人出身又如何? 在这京里只要他想做的事,除了皇帝和他父母以外,谁能拦得了他? 他不屑冷哼:「真是好大的胆子,在这京里竟然有人想阻饶我杜智鹏想做的事?何不出来让我瞧瞧,究竟是何许人也?」 身材魁武的男人们让开一个口子,让一个身量明显来得小些的人入内。 夏阳对杜智鹏拱手一礼:「小的梁王府一介小厮──夏阳,见过杜大少爷。」 什么连家白家,就算面前所立的人位高权重,杜智鹏也不以为意。 自己身上好歹流着皇室一半的血脉,即便是连相和白大将军,也不能奈他何。 可夏阳这一报家门却是让杜智鹏不由愣住了。 竟是梁王府? 他拧起眉。 这可不好办了。 「世子的小厮,不在世子身边候着,跑来这花神庙做什么?」 夏阳还是保持微笑,有礼地回道:「世子近日病体大好,难得遇上花朝节盛事,也想着来凑一凑热闹,听闻连家少爷在此,方派小的来请连少爷去作客。」 「连少爷?」杜智鹏左看右看,最后低下头,与还是瞪着自己的江城对视。 「……」 他往下指了指:「就这个?」 梁王世子请个小萝卜头去作客? 搞笑呢这是。 杜智鹏冷笑:「找理由也找个像样的,这算什么?」 夏阳也觉得这事处处透着诡异,但还能有比连相家的少爷竟知他的名讳,还能跑到他们订下的雅间外头,说要寻他来得诡异吗? 他可不记得告诉过连诚自己的名字啊! 追问了他几句,与上回给他的印象截然不同的连诚板着小脸,只给他一句答复:「世子告诉我的,说有事可寻夏阳。」 夏阳当时听到都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偏偏当事人又在床榻上安睡着,听闻这小孩想请他们分一点人手让他去接回自己姐姐,望着楼下的骚动,夏阳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做主派了人过来。 第66章 以为这样就行,谁料那连少爷自来熟,扯了他的裤子一起往外走:「你也一起。」 夏阳为了护着自己裤子,忙喊了另个小厮替了他守在江城身边,自己被迫跟着连诚走人,还试图跟他讲道理。 「那什么,连少爷啊,世子会说有事让您来寻小的,那是您来作客的时候吧?有什么需要小的自然得照办,可现在不是啊!状况不一样的。」 夏阳发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孩子才能听懂。 谁料连诚很是认真地说:「世子说了,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找你,不信等他醒了你问他。」 说得这般肯定,夏阳自己也狐疑起来了。 难道世子真交代了此事? 路都走一半了,帮人帮到底,夏阳只好先摸摸鼻子陪他走了这趟。 偏走着走着,连诚还嫌他们慢,自己提速快步要走:「你们赶紧跟着,我先过去。」 他人小,外头人又多,几乎一眨眼就钻了个没影,要不是他带出来的人本就是军中退下的,对索敌很有一套,今日怕是他们就得先搞丢连家少爷,平白惹了祸事上身。 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连大小姐遇上的困境,竟真是需要他们梁王府才能解。 虽然夏阳此刻面上笑着,但心里早就已经唾骂了杜智鹏不下上百遍。 公主府的杜家公子是何等名声,就算他是个小厮也知道! 虽然跟连大小姐素不相识,但瞧见任何一个姑娘被人这么缠上了,是个有点正义感的人都会看不下去。 夏阳皮笑肉不笑:「我们世子在灵泉寺有幸结交连少爷,两人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不知杜少爷可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我要请连少爷回去作客了。」 话说得客气,半句不提连甄,可杜智鹏垂眼,看着护在自己长姐身前的小童,怕是自己不离开,他就能在这儿跟自己耗一天。 「算你们走运。」说完,又看着连甄的眼,露出着迷的神情,「等着爷。」 连甄别开眼,并不想搭理他。 杜智鹏醉心于她的反应,哈哈笑着退出花神庙。 总有一天,他定会见到她整张容貌,让她成为自己的人! ☆☆☆ 丫鬟婆子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白芷顾不得自己为了救琴摔伤了,刚被扶起就马上踉跄着跑到连甄身前。 「小姐……」 分明想询问连甄是否有事的,可是方才遭遇的惊吓还没缓过来,眼里蓄着泪,只喊了声小姐便哽咽着再说不出话。 「我没事,你怎么样?」 连甄同样也白着脸,但刚刚白芷摔得多重她也是亲眼见的,加上琴身的重量摔在地上,只怕身上都青了。 比起她们,连甄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伤的。 护院们守在一旁,就怕刚刚那疯子又折返,一个个警戒地张望着,但眼角余光仍是忍不住看向梁王府带来的那些人。 比对了下自身与别人体格上的差异,护院们一阵沉默,选择站得离他们远一些,免得对比太过明显,丢人的反倒是自己。 江城一直拉着连甄的手,不错眼地仰头望着她的脸,明知她仍是心有不安,却不知自己能如何安慰她。 他的眼神不加掩饰,连甄一下子就注意到他的目光。 视线相交的那一瞬,连甄还是一如既往放柔了眉眼,温声说着:「让诚哥儿担心了,姐姐没事,谢谢诚哥儿来接姐姐,肯定吓坏你了。」 尤其连诚见了她被人欺负,直接奔上前扑在那登徒子腿上,当时连甄就怕那人将连诚给甩了出去,紧张得都屏住了呼吸。 想到刚刚的情景,连甄仍是心有余悸。 江城摇头,他此刻只觉庆幸。 幸好自己真的来了这么一趟,否则事情会演变如何,他真不敢想象。 而不光是连府的下人怕杜智鹏再杀个回马枪,连夏阳也怕那不按牌理出牌的杜大少趁他们走了又来骚扰连大小姐,不仅迟迟没有离开,还上前朝连甄拱手。 「连小姐是要回迎客来吧?既目的地相同,便让我们护送一程吧。」 虽是对着连甄说话,但夏阳低头垂眼,并不敢直视着她。 方才匆匆瞥了一眼,虽被面纱遮挡,但确确实实是个美人。 人家一未出阁的小姑娘,他作为代表梁王府的下人可不好失礼探看。 若是平常连甄肯定就婉拒了,但眼下刚出了事,一众下人或多或少也都带着擦伤,便承了他们的好意。 连甄对他行了一礼,很是诚恳地道:「那就麻烦你们了,今日真的非常多谢你们出手相助,不过还请稍等我一下,白小姐那儿兴许还需要人手。」 夏阳可不敢受了她这礼,忙侧过身子避开,急忙道:「连小姐不必如此,我们也是因为连少爷请求特意过来的,要谢的话,还是谢警醒的连少爷吧。」 连甄听到现在才听出来,原来方才夏阳所说的要请连诚去作客,只是为了解危的场面话,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是来寻连诚的,而是本来就是连诚请过来的。 第67章 「这可真是……」 让连甄自己也觉意外啊。 两人都看着自己,眼露异样,江城也知道自己临时带人来的行为说不通,毕竟他们又不是约好一起到迎客来的,他一个孩子,又如何知道梁王世子会歇在那处厢房? 好在连诚之前曾到灵泉寺来寻过他,理由倒也不至于太难想。 他说:「守在门外那些护卫,跟上次去找世子时穿的一样。」 夏阳恍然大悟。 他就觉得奇怪,怎会连少爷突然就找上门来了,敢情是这原因。 夏阳感叹道:「连少爷记性真好,竟只见过一次就认得我梁王府护卫穿着。」 江城瞥了夏阳一眼,难得用别人的身分在外头见了自己小厮,对于他和平时的态度大相径庭感到新鲜,便多看了眼。 夏阳脸上辛苦维持的笑容都快僵掉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这连家小少爷在打量他时,那眼神特别熟悉哈…… 他强撑着笑,退到一旁做出手势:「现下人潮退了些,便趁这时回去吧?」 连甄已吩咐了自家的护院去协助白翎英,谁料找了一圈,竟是未在花神庙里找到白翎英的身影。 「这可怪了……派人去白府问问白小姐的下落,她是为护着咱们才断后的,可不能我们这儿解了危难,她反倒陷入险境。」 连甄对白翎英的安危担心不已,深怕她遇见刚刚那个无礼之徒,实在忧心。 这期间她牵着连诚的手就从未放开过,看到仍担心地望着自己的弟弟,连甄勉强笑了笑:「现在干着急也没用,还是先到客栈等着吧。」 所有人都以为连诚会乖乖跟着,岂料他望着连甄的脸顿了顿,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说了句:「等等。」 他轻轻挣开连甄的手,哒哒哒跑走。 「诚哥儿?」 连甄不知他要做什么,等见了他奔去帷帽掉落的方向,将其捡起,并拍落沾上的灰尘,很是辛苦地抱回来到连甄面前。 「这孩子……」连甄失笑,上前走了几步去迎他,让抱着帷帽的能少走几步路。 「给。」连诚的身子虽康健,但力气到底不比成人。 江城将手中的帷帽交给连甄,见她仔细戴上,才点点头放下心。 夏阳在旁边看了这整个过程,只觉每次见这连少爷,似乎次次都会给他惊喜。 他赞道:「连小姐与连少爷姐弟情深。」 连甄戴着帷帽,没法透过弯起的眉眼传递笑着的表情,便出声说道:「我与诚哥儿一母同胞,自是要互相帮衬的。」 说着,她便牵起连诚的手:「让你久等了,我们这就回客栈。」 江城没有抗拒,任连甄牵着手,顺带感受了一下她掌心的温度。 ──已略略回复了些许,不再如适才那样透着寒意。 他们回来得有些晚,到厢房时吴氏还见到一群梁王府的护卫,虽夏阳笑着点头已示招呼便准备带了人回去,但吴氏看见一个个进来的丫鬟妆发都有些凌乱,便知肯定出了事。 连甄在对夏阳告别后又对他行了一礼,夏阳才说:「使不得、使不得。」 她仍完完整整行了一个礼。 「这是我们连府欠梁王府的,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来日若有需要,请找我或爹爹便是。」 都把背后的家族抬出来了,夏阳只得生生受了这礼,然后加快脚步离开,就怕连大小姐一谢再谢,这有礼得都让他实在承受不住。 门板掩上,吴氏细细问了怎么回事,越听越是心惊。 「竟有这样的登徒子这般放肆?可知道那人是谁没有?」 吴氏气得忍不住在小辈面前拍桌,桌上刚满上的茶水都因而溅了些许出来,已经见怪不怪的秋芳听了这事也不由得替连甄紧张了一下,愣了半会儿才擦拭干净。 连甄已摘下帷帽与面纱,喝了口热茶缓了缓心绪,方垂眼,低声道:「我听梁王世子的小厮唤他杜少爷……」 杜? 这个姓氏一出,加之那样张扬的行事,连甄与吴氏心中都已有人选。 「这小祖宗怎会来参和这场热闹?」语毕又看见连甄那张脸,抚了抚心口顺顺气。 这长相太盛实在也不全是什么好事,要不是自家大伯好歹也是丞相出身,护不护得住连甄可还真难说。 她担心问了句:「他可看见你容貌了?」 连甄摇头:「未曾,我还戴着面纱,他当时并未看清我下半张脸。」 吴氏听了更心梗了。 只看见半张脸就疯魔成这样?要是看了全貌又该如何是好? 顾虑到对方的身分,吴氏皱眉纠结,最后牙一咬,拍桌定案。 「这事得告诉相爷,我连家女儿可不是好欺负的!」 默默坐在一旁的江城看了下吴氏。 虽这次变成连诚他就发现到连氏姐弟与吴氏的相处比起之前好上不少,但能让这妇人顶着公主府的压力还执意要为连甄讨个公道,他便也另眼相看几分。 第68章 这事传到连业耳里,向来温雅稳重的相爷当即就摔了个杯子。 「真是岂有此理!」 他气得嘴上的胡子都随着剧烈的呼吸翘起,在书房里走了一圈,眉头紧锁。 连业眼角余光见到女儿和小儿子还在书房里,垂首站着等他发完脾气,深深吸了口气,放轻声音。 「这事不是你们的错,处置得相当得当,剩下的交给爹爹来就好,不必担心。」 出门在外都已戴上面纱或是帷帽遮掩容颜,谁料竟还会有人无视礼教,直接掀了帷帽,就为了亲眼见一见未出阁姑娘的娇颜? 这简直无耻! 连甄拧眉,很是为难地问:「爹爹,我们若与公主府作对,可有不妥?」 她也生气,更是后怕。 尤其在知晓了那人的底细后,对于他的碰触更是反感到了极点,被他碰过的帷帽和面纱一回府连甄就让人拿去扔了,再也不想看见。 二婶与爹爹能为自己抱不平,想着给自己撑腰,连甄心里也是感到熨帖的。 但她更怕因此事惹了公主府不快,是否会危害他们连家整个家族? 这样大的风险,她实在是担当不起。 可连业却轻拍了两下闺女的头,安慰她:「甄姐儿不必担心,为父自有办法。」 听了父亲保证,连甄虽然仍是挂心,也只能先带着弟弟离开。 慈爱地望着他们两姐弟背影,等他们走远,连业转回身时才又拧起眉。 他坐在书案前,将空白的奏折展开,提笔沾墨便开始书写,下笔毫无凝滞。 就算是与公主府为敌,他也会护住自己的女儿! 可连业没想到,在他之前已有人弹劾了杜智鹏,并让向来都对公主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永平帝也大为震怒,头一回对平隆公主府降下责罚,连公主亲自来哭都没有收回成命。 「杜智鹏以银钱诱使群众,在花朝节引起骚动,甚至导致踩踏事件,伤者十数人,幸亏当场维护秩序的官兵反应及时,这才没有导致无辜人命丧生。」 永平帝将奏折抛回桌上,看着底下头低得不能再低的官员们,冷笑。 「这就是朝廷的官员?素日里游手好闲当纨绔领个闲职,职位再小那也是官,身为官员不办事也就罢了,还生事?」 杜智鹏官小,即便身分算得上尊贵,却不具备上朝的资格。 永平帝扫视了一圈,发现竟是无人出声应和。 想想也是,公主府被他惯到几乎捧上了天,往常针对杜智鹏的弹劾他也总是没当回事儿,都已经知道他偏宠,怎还会有人不要命地附和他举报杜智鹏的恶行? 永平帝瞇起眼睛,心中冷笑。 却在此时,连业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话说。」 皇上表情终于稍稍缓和,点点头:「爱卿请说。」 连业将杜智鹏身边人所犯的事也写了本奏折呈上,即便袖里还藏有另一本,他也依旧老神在在,没露出端倪。 多准备一手果然是正确的。 今日来本就是冒着可能会引起帝怒,丢了官位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连业也要让杜智鹏尝点苦头。 原是这么打算的,可自己若没法身居高位,又如何能护住自己的一双儿女? 连业不方便直接对公主府出手,两难之余,有人先他一步行事,甚至让往常对公主府行事漠视的帝王动了怒气。 杜智鹏骚扰连甄的事不能传出去,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此事传了出去不说杜智鹏能否受到相应的责罚,光是连甄名节就会先毁了。 连业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杜智鹏纵容身边的人仗着自己名义为非作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了连业早早备下的证据,这些人并未流有皇家血脉,皇帝处置更是毫不留情。 至此,杜智鹏身边羽翼被剪除了个遍,他那没什么顶用的官职也被永平帝除了,加之被禁足三个月,公主府外还派了羽林卫看守,禁止他踏出府外一步。 虽结果不如人意,但能有这三个月的空档,连业也算是缓了口气。 得知消息,杜智鹏在府里摔坏了不少东西,室内的杯子、花瓶、桌椅、书架,全都倒散在地上,狼藉一片。 「这次是怎么回事?往常都无所谓的,这回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找我开刀?」 官职被拔都不是事儿,可自己用惯的手下获罪入狱,他上哪儿再培育一批得心应手的人去? 他看见倒在一旁的矮凳,仍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踹。 圆凳咕溜溜滚了出去,正要进来的平隆公主「哎哟」一声,急忙侧身闪开,那凳子却在撞到平隆公主前就被地上的杂物给绊住了,滚不过去,晃了两晃便停了下来。 杜智鹏就是再撒气,看见自己母亲也收敛几分。 他上前行礼,面上却依旧忿忿:「母亲,皇表兄肯见您了吗?」 第69章 平隆公主扶着儿子的手,一一闪避过地上那些杂物,两人一同在榻上坐下。 她摇头,叹道:「陛下不肯见我。」 杜智鹏对这答案简直不敢置信:「皇表兄竟不肯见您?」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平隆公主倒是没有儿子所受的打击那般大,打听了这事背后是谁授意,听到对方身分那一刻,饶是平隆公主也不由恍神了下。 她拧起眉头,对着自己儿子问:「你是怎么招惹到梁王府世子了?这次的事件是世子的意思你知不知道?」 「世……」 话说到一半,杜智鹏收声,了解了原因何在。 人人都说他们公主府仗着有皇帝做靠山,即便为非作歹,只要情节不涉及谋反叛乱,那便可屹立不摇,在京里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说这些话的人却不知道,在他们公主府其上,论起永平帝最为偏心的,还有一人。 ──梁王世子,江城。 陛下欠了梁王府一条命,江城身体又是那近乎油尽灯枯的模样,因着专心治病,从来鲜少参与朝中事,久未在人前出现的梁王世子几乎都快被整个京城遗忘,就连平隆公主自己也没将人放在眼里。 却没想到这次不声不响,竟让他们吃了那么大一个闷亏。 杜智鹏捏捏眉心:「这梁王世子也太记仇了吧……我根本也没招惹他家小厮啊……」 知道自己被算账的原因是因谁告的密,杜智鹏心里总算是平衡些。 「罢了罢了,跟个快死的人计较什么呢。」 平隆公主紧张地看了看周遭,拍了自己儿子一下:「你小点儿声,什么较快死的人?好歹你也得唤他一声表兄!」 杜智鹏撇撇嘴,并不以为意。 说是表兄,他也从来没见过面,兴许往后也不会见面。 根据宫里御医的说法,他活不活得过这一年半,那还难说呢。 他轻哼一声,随即又想起连甄在花神庙里被他逼至墙角的小模样,瞇起了眼。 那连相嫡女,实在长得太合他胃口了。 杜智鹏双眼发光,一想起连甄,便觉得自己被禁足的这三个月,怎样都不能浪费。 美人嘛……总是得得到一些特别对待的。 杜智鹏对她,势在必得。 ☆☆☆ 梁王府。 公主府的情报全被巨细靡遗地报了了江城面前。 「那杜家大少摔了一房的东西,后来平隆公主进去安抚,里面便歇了声,等公主离开,那杜大少唤下人来收拾,招了两名女子入内,直至天色黑了下来,都未曾出过房门。」 正垂首看书的江城眉间轻皱:「不必禀报得如此详细。」 对于杜智鹏是否白日宣淫,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来回报的下人也很是尴尬,低头应了声是。 江城头也没抬,翻了一页,继续道:「杜智鹏身边的下人不是打发了一批吗?公主府若要招人,且注意着些。」 下人沉吟,试探性地问江城意思:「世子是指……安插咱们的人进去?」 江城点头,将微微散开的大氅又系得紧一些,只着夜行衣的下人热得额上都冒出汗来,半跪在地的姿势依旧端正,没有一丝不耐。 「别看杜智鹏那副德性,这人跟狐狸似的,精明得很,我们的人不一定能混进去,最好安排几个……眼皮子浅一些的下人,耳根子软些,容易听风就是雨,最好……还是个想往上爬的积极人。」 说得这般具体,来人已大致有个方向。 虽不知世子这么安排用意何在,但主子的吩咐,照办便是。 「属下这就去安排。」 黑影一闪,那人消失在室内。 几乎是下一刻,屋外传来脚步声,江城听见了,却迟迟没把目光从手上捧着的书上挪开。 本以为是夏阳,可来人直接将他手中的书抽走,夏阳可不会干这种事。 江城无奈抬起头,果不其然看见永平帝的身影。 他起身,膝盖都还没打直,就一如既往地被按了回去。 永平帝很是顺便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每次都这样,说了免礼你也不听。」 帝王的抱怨江城并没听进去,他态度很是坚持:「陛下,礼不可废,您说了免礼那是您仁慈,但我并不能仗着您的仁慈就真的次次都不在意。」 永平帝也算是梁王府的熟面孔了,既然都是认识的,也就不必再喊什么大公子。 夏阳见怪不怪,上了茶后便退到一旁,静静垂首站着。 皇帝看着自己这杯浓茶与江城边上那无色无味的白水,都说了他也能跟江城喝一样的,可夏阳也跟自己主子一样,就没哪次真的递来白水给他的。 他闷闷地举杯一口饮下。 江城鼻子轻嗅,闻见与自己往常服用的药物不同的药材气味。 第70章 「陛下受伤了。」 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若光凭药的味道江城还没法这么确定,但永平帝是擅使右手的,方才拿杯子分明右手会较为顺当些,他却还特意转过半边身子用左手拿取。 江城的视线落在永平帝右肩与右手上:「伤在哪儿?肩还是手?怎会受伤?可是遇刺客了?」 永平帝讶然:「这都瞒不过你?」 江城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彷佛只要永平帝一直没回答,他就能继续用那乌黑得看不见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直直盯着他似的。 尊贵的皇帝认栽。 「没事,只是小伤罢了,不碍事。」 江城略抬了抬眉,并不怎么相信。 永平帝忍着痛,转了转右肩给他看:「瞧,我说了没事吧?」 他就差险些要跳起来蹦两下,江城这才收了怀疑的眼神。 趁着江城追问之前,永平帝忙转移话题,问出他这趟过来最想问的事。 「那杜智鹏是哪里惹到你了?竟让不问事的你都忍不住出手整治?」 永平帝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江城想起那日的情景,周身温度骤降,面色难看得很。 江城这副情绪外露的模样,让永平帝和夏阳见了都很是诧异。 要让朝中官员弹劾杜智鹏之前,江城就已事先知会过帝王。 光这一点就已经让永平帝觉得稀奇,毕竟江城这人性格冷淡,不光是对周遭,连对自己的事都漠不关心,也就不提会对什么事情表达立场,更别说还是对朝中官员所作所为反感同他表示意见了。 能激得不问事的江城都出手,现下自己单是提起还有这般大反应,这可是十几年来头一遭。 永平帝一问出那话,江城脑子里便浮现杜智鹏伸手想扯下连甄面纱的情景。 那时的连甄惊得整个背都恨不得贴上墙,杏眼睁得圆圆的,只能眼睁睁看人逼近,自己却无处可躲。 一想到当时的她该有多惊惶,江城心绪浮动,本来就平复些的咳疾,因此又被引了出来。 「咳咳……」 他别过头去,以袖掩唇。 永平帝惊得站起来,赶紧上前替他拍背顺气:「好了好了,别想了,我不问了便是,你平复下心情。」 夏阳则是急忙给江城递上白水,不至于太烫,正是好入口润喉的地步。 江城咳嗽稍缓,便一点点将温水饮下,慢慢调整呼吸。 「没事了。」 说话时气息还略有些喘,其他两人不安心,盯着他盯了好半晌,确定他真的平复,没再咳过一声,皇上和夏阳才将悬起的心归了位。 永平帝坐回椅子上,指着他:「你可真是吓坏人了。」 他方才被吓得心都险些跳出来。 虽说打小就被他病发的样子吓过无数次,可最近江城身子才好了些许,突如其来又咳成这样,还是将人吓得不轻。 任凭江城说着没事,帝王还是执意唤了御医过来瞧瞧。 江城咳得苍白的面上双颊都带着微红,到现在气息都还有些凌乱。 御医替他把过脉,对永平帝和江城说了:「启禀陛下,世子的病宜静心,不好有过大的情绪浮动,大怒大悲大喜,都于身体有碍,还得多注意。」 江城自己心里有数,此次是因心绪浮动引起的状况,平心静气便没事了──就如同以往那样。 御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夏阳去送御医离开,永平帝看着自己堂弟,颇有些过意不去。 「怪我,就不该因着好奇追问你那些的,惹得你想起来又动了怒气。」 江城身上的病怎么来的?若是因为他又更加重了,永平帝真的至死都不能原谅自己。 面对帝王的忏悔,江城摆了摆手:「我动怒不是因为陛下,是因杜智鹏行为太超过,陛下不需要将他人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虽然江城觉得不论自己怎么说,永平帝心里的疙瘩大概也不是这么容易能消却的。 他调整好自己的呼吸,面色又变得淡然,只眉间略略蹙起。 永平帝看了一叹:「好了,你今日还是早些歇息,杜智鹏怎么惹了你的,你想怎么待他都行,把怒气都发泄在他身上我也没意见,平隆公主那儿,我替你兜着,谅她也没法为自己亲儿子说话!」 江城颇有些无语:「我自不会让陛下为难,姓杜的若安分那倒也没什么,若是继续为非作歹,那他就会明白……什么叫自食恶果。」 后面的话语速特意放缓,江城瞇起眼,并不打算真让他无法无天继续嚣张下去。 对付那样的人,从来都不需要脏了谁的手。 皇帝是,自己也是。 永平帝是真的不在意杜智鹏的死活。 不过他也知道江城虽总病卧在床,但也绝非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比起杜智鹏,皇上更在乎江城病情。 第71章 「行了行了,这话题就此打住!我真的得走了,你书也别看了,这天都黑了,熬坏眼睛可怎生是好?」 对于圣上的唠叨,江城从小到大都听惯了,不论自己是否能做到,他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永平帝拿他没法子,却也知道自己若真留下来,江城顾虑到自己,定是没法好好养病,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宫,让夏阳好好看着江城,别让他又借着烛火偷偷看书。 回宫路上,永平帝才想起,他好似到梁王府,还有另一事要问的。 他问身边的护卫:「你说说,这江城性子淡漠至斯,怎么突然对夸赞女子衣饰起了疑问,甚至最不耐烦人潮的他还主动去了花朝节凑热闹?」 护卫很习惯永平帝有事没事就会找自己聊天,一边戒备四周,一边思考着这种种迹象,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莫不是世子有意中人了?」 永平帝驻足,出宫时向来不离手的扇子敲在另只手的掌心上:「这就是最不寻常的事!他素日都关在房里,哪来的机会见到姑娘?」 主仆两人大眼瞪小眼,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惦记的事,也是夏阳在意的。 但首先更令他纳闷的却是杜智鹏的事。 昨日花朝节,世子一直在厢房里睡着,午后人潮都散了,他才悠悠转醒。 夏阳说了连诚的事,询问世子:「那连家小少爷说,您吩咐过,若他有事可来寻小的,真是这样吗?」 江城初醒那时气色不大好,夏阳猜想他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觉得气闷,看着隐隐有些发怒的样子? 因为他从未见过江城生气,也就不好确定世子如今的情绪。 但对于自己提出的疑问,本以为是那连诚自己会错意了,岂料江城还真的点头,并没否认。 「是。以后见他如见我,他若吩咐你办什么,照做便是。」 夏阳听得都呆了,一时没有应和,不明白世子为何给个小孩儿这般大的权力。 想到连诚,他便将杜智鹏堵着连甄不让走的事说了一遍。 「说来也亏得连少爷谨慎,您知道小的被领到花神庙前看到了什么?公主府的大少爷,竟然对连小姐很有兴趣的样子,那手都快凑到连小姐脸上了!真的幸好连少爷唤了小的一同过去,不然还真不知得发生什么事……」 那可是连相的掌上明珠啊! 杜智鹏平日里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厮混也就罢了,可连甄那可是正经的大家闺秀,真出事了连相肯定与公主府没完。 江城何止知道,他还亲眼见了。 他眉头拧起,冷下声来:「今后这样的事莫往外说,就算是我也说不得,不是忘了就是烂在心里,否则会坏了连小姐闺誉,可清楚了?」 夏阳急忙称是,然后见江城回府后便立即动用梁王府的人马,去搜罗今日花神庙前所发生的事件,最后顺藤摸瓜,竟发现这场骚动与杜智鹏脱不开关系。 江城直接写了封信给皇上,这才有隔天的弹劾事宜,都是早早都先知会过的。 公主府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外人或许只以为是偏宠,可在江城看来,永平帝所做都是有意义的。 这放在名面上的宠,就是当个箭靶,用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顺带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掀出那些想走快捷方式投机取巧的官员,兴许还能有机会钓一钓大鱼。 如果公主府听话,那单就这箭靶的作用,绝对能保富贵荣华一辈子。 只可惜听话是听话,就是常惹事生非。 对帝王来说,箭靶随时都能换一个,并不单只有公主府能做到。 所以江城才会放手将杜智鹏所作所为掀了个底朝天。 聊了这半会儿天,夏阳见江城还没有睡意,甚至视线还往放在桌上的书本挪去,不由侧了身子,将那册世子看到一半的书给挡住。 江城抬眼看他。 夏阳强做出笑容,他可是答应过永平帝的,不好让世子在夜里看书,可世子睡不着,不看书又能做什么? 想了想,夏阳决定陪世子说话。 正好,他有个问题,从昨日里就特别想问江城来着。 「世子,您想夸的那位姑娘,最后您是怎么夸赞她的?」 江城:「……」 想起当时见了连甄,他压根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夏阳还在等他的回答,江城反问他:「你整日跟在我身边,我有没有见着姑娘,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 不过这次夏阳还真的有不在的时候,刚愣了半会儿他就想了起来,得意笑道:「世子,您怕不是不知道,您睡着那时连少爷找小的出去过吧?所以世子究竟有没有忽然醒来往外看了一眼,这小的完全不得而知啊!」 越说越有这个可能。 然后再趁着自己回来之前偷偷睡下之类的,不就天衣无缝了吗? 夏阳再问:「世子在意的那位姑娘,花朝节那日,穿的是何种颜色的衣裙?」 第72章 知道衣裙颜色就好缩小范围了嘛。 随着夏阳话音落下,连甄那一袭红裙,轻纱掩面的模样,江城今日回想起来,依旧深刻。 想起她,江城的眉眼都柔和下来,夏阳看得收起嘻笑,越来越对世子看重的究竟是谁感到好奇。 算算,世子也早就到了适婚之龄,可昨日花朝节表演才艺的,都是各家闺秀吧? 世家贵族捧在掌心呵护长大的姑娘,即便江城贵为梁王世子,他们又怎会将掌中娇许给重病缠身,甚至可能活不过二十岁的男子? 思及此,夏阳再八卦的心思都收了起来。 毕竟对世子来说,这个话题许是太沉重了些。 难怪,不管他问几次,世子总是从未松口,说过那姑娘的身分。 但瞧着世子那样的神色,夏阳觉得,能得他们世子看上的,那肯定是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姑娘了吧? 连府。 花朝节过后,府内上下紧张的气氛总算归于平静。 他们小姐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出丝毫的差错。 佳节上小姐表现突出,连带连府的下人们也与有荣焉,出去采买的时候,腰杆子别说挺得有多直了。 只是下人们欢乐,但经历了杜智鹏那起事件的下人和连府几个长辈,心情可就是天差地别。 佩兰端来一盆热水给连甄泡着手,自打花朝节上决定要演奏《千山》与《万水》这两首琴曲时,连甄便落下每晚泡手的习惯。 紧绷的手指被温热的水裹住,驱散了紧绷与疲累,连甄望着进来的丫鬟冬葵问:「白芷怎么样了?」 白芷受了伤,还强装无事,若非连甄喊了人掀开衣裳看看,身体青红一片,极是骇人,只怕她还不知想瞒到何时,甚至还打算带伤当值。 连甄既然发现,便不可能再要她在跟前伺候,让她养好了伤再回来。 这期间之前新买的丫鬟也已被白芷手把手教出来,正好可以试试冬葵和佩兰这两丫头能否独当一面。 「回小姐的话,请了女大夫来给白芷姐姐看过伤了,也上过膏药,就是起身和走路时扯到伤处时,白芷姐姐会疼。」 虽然没有直接喊出来,可唇都给咬白了呢。 连甄点头:「白芷那儿你多盯着些,要请大夫便直接拿了我的牌子去请,缺药少食直接来寻我,务必把人照顾好了。」 冬葵点头应是。 这回在花神庙里的丫鬟婆子多少身上都带着擦伤,连甄给的赏钱也丰厚,不光包办了请大夫的费用,一应药材也全由她出,对待当时护着她的人们,连甄感恩在心,出手也大方,每人得的赏赐都不少。 连诚被龚妈妈牵着走进来,他最近留在二房的时候更多了,但晚膳前总会回到院里来。 他看见连甄,本来带笑的小脸笑得更加灿烂,兴奋地跑了过来,边跑嘴里还喊着:「姐姐──」 连甄看弟弟迈着腿跑进来,忙出声制止他:「诚哥儿别跑,万一撞到热水洒了,可会烫着你的。」 龚嬷嬷早早已把连诚拉住,有了连甄提醒,他也不跑了,就这么慢慢走到连甄身边,脚尖还踮了踮,望着连甄双手浸泡着的铜盆,拧起眉头。 那水都还冒着烟呢。 连诚很是担心,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五官挤在一块儿,表情看着很是逗趣。 他问:「姐姐的手还疼吗?」 这几日夜里,连甄的双手不是泡在水里,就是让丫鬟取了润脸的面脂也抹在手上按压,一双手养得白皙娇嫩,不说根本看不出连甄现在每动一下手指,都还隐隐泛疼。 连甄笑笑,抬起手,让佩兰拿了帕子将她手上的水珠拭去。 带着热度的手抚上连诚的脸,连甄说:「会慢慢恢复的,诚哥儿不必担心。」 听到姐姐再三保证后,连诚才放下心。 冬葵将铜盆抱了出去,没有热水的危险,连诚手脚并用爬上矮榻,与连甄挤在一块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分享给连甄听。 「姐姐、姐姐,秋芳姐姐可厉害啦!会用草编虫子呢!」 说着,从自己怀里掏出草编的螳螂,献宝似的,捧在手里给连甄瞧。 嫩绿的叶片叶尾到叶尖粗细有致,恰好将螳螂的身形与手足完整呈现。 别说,做得还挺精致的,连甄也觉得有趣:「原来秋芳还会这个呀。」 她拈起螳螂细看,研究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能看出用普通的草是如何编出这只螳螂的。 「看起来不容易做呢。」 连甄的感叹被连诚听进心里。 他这下有了目标,放下豪语:「等我跟秋芳姐姐学会了,我就来教姐姐怎么编!」 连甄欣然应允:「好呀,姐姐等你。」 她看完螳螂,要将东西还给连诚时,连诚盯着连甄手里的草编螳螂,忍痛摇摇头:「送给姐姐!」 嘴上说着送人,可那小眼神依依不舍,还总偷瞄着,狠不下心挪开目光。 第73章 连甄失笑:「诚哥儿喜欢,自己留着便是。」 可即便她都这么说了,连诚还是很坚持。 「但是姐姐也喜欢啊!我明天再让秋芳姐姐给我编一个,这样我们都有了!」 明明很喜欢,却还是让给了自己…… 连甄摸着连诚的发顶,温声说着:「谢谢诚哥儿,姐姐会很珍惜的。」 听到她这么说,连诚露出了比刚刚还要灿烂的笑容,悬空的两条小腿晃呀晃,很是大方地回了声:「不用客气!」 连甄笑笑,今日见了连诚后,想到昨日有一事还未弄明白,便问他:「诚哥儿,昨日你怎会带人到花神庙?是看见姐姐被带进去了吗?」 从迎客来二楼确实是能见到花神庙的,只是当时人潮众多,又离得那般远,连甄想了想又觉得这个可能性着实不高。 连诚很是疑惑:「我没有去啊。」 什么花神庙?他从来都没有去过吧? 连甄本以为连诚是不清楚那庙宇的名,便同他说:「诚哥儿忘啦?你昨日拜托梁王世子的小厮来接姐姐回客栈呢,你来接姐姐的那个地方,就是花神庙啊。」 觉得自己说完连诚总该能有些印象的,岂料连诚歪了歪头,说出的话却让连甄和龚嬷嬷都变了脸色。 「可我昨日,哪儿都没去啊。」 连诚越听越迷糊,困惑的表情全然不似作伪,连甄和龚嬷嬷对视一眼,觉得事情可能有异。 小孩儿忘性大是常事,可这么大的事,那可不是说忘就忘的。 连甄又追问几句,发现连诚只记得出发前看见连甄装扮的时候,之后不论是连甄的表演,还是后来的意外,他一丁点儿也没印象。 她让佩兰去念话本给连诚听,自己与龚嬷嬷到外头说话。 「嬷嬷,诚哥儿这样是不是不太对劲?」 「这……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本以为只是少爷记不住事……」龚嬷嬷也觉得诡异,忽然想到什么,她对连甄说,「小姐还记不记得,之前少爷分明吃了您做的桂花酥,可隔日却喊着自己没吃到?类似的情景也有好几回……」 连甄也有印象,连诚这样的症状确实有阵子了。 她凝起神色,对龚嬷嬷说:「去请大夫来,隐晦些,别让人知道是诚哥儿可能有异,就说替我请的吧。」 龚嬷嬷明白连甄的意思,当即亲自去办。 找大夫的事情瞒不过连业,龚嬷嬷前脚出去,连业后脚就到了后院来,面色担忧地找到连甄。 「甄姐儿,身子可是哪儿不舒服了?怎么就请大夫了?」 连业没来,连甄也是打算去寻他的,她行过一礼,便低声对连业说了:「女儿没事,是诚哥儿……有点古怪。」 连业表情诧异。 古怪? 连甄怎会对连诚用这样的形容? 可一听连甄细细分析,连业也就明白连甄为何如此担忧。 父女俩在等着大夫来的期间先到厅里说话,遣了下人,门窗也掩上,只有微弱的光能隐约看见彼此的脸。 连甄声音压得很低,将那些她与龚嬷嬷的猜测给说了。 「最开始是齐嬷嬷那件事,不要她伺候了,分明是诚哥儿亲口对齐嬷嬷所说,可当日夜里他却突然哭喊着要齐嬷嬷陪,最后为了安抚他,我留诚哥儿在我院里一起睡。」 连甄越说,柳眉就越是蹙起,话音里都是藏不住的忧虑:「再还有,此前诚哥儿就是再如何贪嘴,也不会昨儿个刚吃过的点心又囔着没吃到,而今日的事更加不寻常,怎会将昨日花朝节的事全给忘了呢?」 连诚向来都听话得很,从不会无缘无故闹脾气的。 可连甄这样细细数来,才发现这阵子连诚哭闹的次数的确比往常要来得更多些。 她越说越是忧虑,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考虑到连诚,还是决定将心里的疑虑说了,这回声音更是细若蚊蚋。 「爹爹,您说会不会已经开始了?」 乍听之下没头没尾,可连业却明白连甄所要表达的意思。 那是个即便他们心里都知道是什么事,能不诉诸言语,就闭口不提的大事。 不过对于这样的情形,连业倒是摇头否定:「应该不像,甄姐儿别紧张,待大夫来看过便是。」 虽然担心,但父女俩此刻也没什么法子。 对于连诚身子的状况他们都没有透露出去,知道的只有连业父女,以及龚嬷嬷三人。 大夫连夜赶来连府,给连诚把脉,又询问了他几个问题,问完方起身对连业说道:「少爷身体很是康健,并无大碍,不过若要调养身体,那有几味药材可用。」 说话的同时却使着眼色,连业接获他的意思,面上做出感激的神情,点了点头:「如此,劳烦大夫详说,请。」 大夫与连业去了偏厅,连甄看着有些发困正在揉眼睛的连诚,温声说:「诚哥儿累了就去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74章 连诚点头,临走前还拍了拍自己心口,奶生奶气地说:「诚哥儿可健康了!」 虽然不懂为何突然要请大夫来看他,不过大夫也说了,自己身体好呢。 连甄笑着点头,应和他:「是,诚哥儿要永远都这么健康,夜里可别踢了被子着凉啊!」 得了姐姐殷殷嘱咐,连诚认真点头,被香叶牵着回院里去了。 连甄看着立在一旁的冬葵与佩兰,对她们说:「你们先下去吧,我和龚嬷嬷再去寻大夫问一问事儿。」 两个丫鬟低声应是,行了礼退下。 连甄带着龚嬷嬷也来到连业他们所在的偏厅。 大夫年纪与连业相仿,并不需要特意与连甄避嫌,见她款款走来,起身恭敬喊了声:「连小姐。」 连甄也同样回了一礼:「孙大夫。」 这孙大夫也是他们连府的老熟客了,与连业更是深交多年的好友,对于医术近乎于狂热,尤爱钻研些怪病,偏偏还颇有心得,因此在这京里有关他医术的评价好归好,就是人们谈起他时,总是离不开「怪人」二字。 待连甄入座,孙大夫便按捺不住问了:「连少爷素日里可有头疼脑热的情况?」 这点龚嬷嬷常伴身边最清楚,当即摇了摇头:「少爷身子挺好的,从未听他喊过头疼,也不常发热,就连染风寒的次数都少,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小孩儿体弱,三天两头总会闹些小病,可连诚打小就不用人操心这些。 孙大夫已被告知情况,透过龚嬷嬷这些话,加上方才问过连诚以及号过脉的判断,他抚了抚自己所蓄的胡子,拧眉深思。 连业追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此言一出,连连甄也攥紧了手,紧盯着孙大夫瞧。 孙大夫「嘶」了一声,从他们给出的线索,他倒是想到一个病例,只不过没有几分把握。 瞧他们很是急切的模样,孙大夫「嗐」了一声,还是决定先同他们说说。 他身子凑向前,压低声音:「不知你们听过‘双面人’没有?」 双面人? 屋里其他三人对视一眼,均是摇了摇头,孙大夫想来也是。 「也难怪你们没听过,这病我行医多年,也只遇过那么一遭,医书上的记载更是少之又少,若非我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置信。」 一听是病,连甄小脸煞白,连业也变了脸色。 连业面色凝重,他问:「犬子莫不是也是得了这‘双面人’的病征?这可能医?又是如何判断真得其病?」 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也不难看出连业有多牵挂了。 连甄自己想问的父亲都问了,她便没说话,与连业同样焦急地等着孙大夫的回答。 孙大夫决定先同他们解释何为「双面人」。 「这双面人呢,分明是同个人,可有的时候性格大相径庭,就好像是一个身子里,住了两个人那般。」 这可真是邪乎,然而对上连诚的情况,可不就是有几分相似吗? 连甄说着:「确实,诚哥儿有时候沉稳得很,跟以往坐不住的样子还是有些区别。」 孙大夫点头:「表现得跟寻常不同的时候,多是另个人在使用身体,而另个人在使用身子的状态下,这段期间的记忆,本人多半是不清楚的。」 连甄越听越觉得连诚似乎就是这「双面人」的症状。 那些他们以为他没记着的事,若是本来就是另个人做出的行为,那连诚如何能记得? 她声音微抖:「诚哥儿说不记得的那些事,现下想来,似乎都是沉稳的那个所做出的事。」 语毕,连甄脑海里却浮现那个板着小脸的连诚。 他见到自己被欺负,会奋不顾身奔上前来阻止,小小的身躯还护在自己面前。 她一愣。 昨日带人来花神庙救了她的,也是连诚体内的「另个人」吧。 连甄本来有些惧怕,可想到那孩子也同样乖巧,还总是为自己设想,忽地又觉恍惚。 她问:「那孩子,也是诚哥儿吗?」 孙大夫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不单连甄露出纳闷的神色,连业也跟着追问:「此话何意?」 孙大夫倒是有耐心,难得有机会同人说起此病,精神都来了。 「一般而言,会产生另一个人的契机,都是因受了不可承受之重,所以才会自己拟出另一个人来,替自己承受那些苦痛,所以两个,都能算作是原本那人,也可算是不同人。」 连甄听了却有些胡涂:「可……诚哥儿还那么小,有何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要紧事,即便她与爹爹瞒得紧,连诚若有那机会不小心听了去,只怕也是没法理解话中含义的。 他们护他护得彻底,哪来的机会让连诚去承受磨难? 这回孙大夫说完,自己也皱起了眉头。 第75章 「这就是离奇之处!连少爷还这般小,未曾经历过世事,又怎会得了这‘双面人’的病?」 实在怎么想都不合理。 而且他的好友他也深知对方性情,疼爱自己的一双子女,儿女们也都对他敬爱有加。 若孩子真受了苛待,怎还会这样毫无芥蒂地亲近大人? 孙大夫想了想,安慰道:「眼下也只是咱们猜测而已,并没法真正确定连少爷真的就是患上‘双面人’这病。」 连甄其实已经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忧心不已:「若是确定了,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对连诚身体可有碍?这病会一直跟他到什么时候?他们又能为他做什么?可能痊愈? 孙大夫说:「此病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若真是这病,我们需要与连少爷与他体内的另一人谈话,了解两人的想法,才能进行下一步。」 也就是说,若要进行诊治,还得等待另一个「连诚」出现,方可与他沟通? 讨论无果,夜色已深,连业先让人送孙大夫回去,待事情有了定夺再请他过来一同商议。 离去前,连业来送,孙大夫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对自己老友说:「除了连少爷外,连小姐的情况,相爷也要多留意些。」 连业原先还愣了下,这孙大夫怎地突然说起连甄? 但提起一个话头,他便想到,方才连甄的脸色似乎确是不太好。 女儿昨天方受了惊吓,遇到那般吓人的事,听闻夜里还惊醒过许多回,连业着实心疼。 他对孙大夫拱手一揖:「多谢提醒。」 至今孑然一身的孙大夫摇摇头,边走边叹:「这儿女都是债哟!」 连业无奈笑笑,知道连甄还等在偏厅,许是要与自己谈连诚的事,一时半会儿不会走,连业便派人去自己房里取了东西,自己先过去寻连甄。 自己都走到门口,惊动了龚嬷嬷,可连甄却捧着杯子,拧眉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竟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来到。 以往她可不会有这般失态的情形出现,足见连甄心绪被影响得有多深。 连业制止了龚嬷嬷出声,自己慢慢靠近。 虽是夜里,但厅内点的灯足够亮堂,即便有一小段距离,仍能看见连甄脸色。 她本就肤白,可今日看着面色确实比往常要来得没有血色,直至连业落座,都端起杯子泯茶泯了一口,连甄才发觉父亲早早就回厅里来了。 连甄回神,很是抱歉地喊了句:「爹爹。」 自己竟没有早些察觉到,还端坐在屋里没有起身相迎,实非小辈典范。 连业摆了摆手,并不怎么介意。 他和蔼一笑:「今日不同往日,偶尔放松些并不打紧,甄姐儿别放在心上。」 连甄应声:「是。」 可表情依旧自责。 作为她的父亲,连业知道自己女儿向来对自己要求极高,今日这样的错处还不知会让她纠结几日,便出言询问:「甄姐儿,昨晚睡得可好?爹瞧你今日精神不佳,是不是魇着了?」 不想让父亲担心,本想说自己睡得好的,可连业竟是把自己魇着了这可能都猜出来了,只怕还事先询问过她夜里睡了的情况。 既然连业都知道了,连甄也只好苦笑着承认。 「什么都瞒不过爹爹。」 一闭眼,花神庙的种种就会浮现在眼前,夜半惊醒多次后,连甄便再无法入睡。 彷佛一闭眼,那个人就会凑上前来,撕毁她唯一能掩面的轻纱,如恶狼般露出野兽那样的狰狞面容,伤害她身边所有的人,再狠狠伤她。 思及此,连甄的脸色又白了些。 连业见状,轻叹一声,抬手轻拍女儿的头,试着安抚她。 平日他不会做这样的行为,毕竟女儿已经及笄,是个大姑娘了。 然而看见她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连业又怎能忍心? 他叹道:「傻丫头,在府里没人能欺侮了你,安生睡着,旁的都不必担心。」 正好这时到连业房里取物品的下人回来,手上拿了一个木盒,恭敬递给连业。 连业将它交给连甄:「收着吧,若是睡不着便试着解解看,兴许解着解着,梦里还能梦见自己在拆解的样子呢。」 总比梦到登徒子要来得好些。 连甄双手接过,并道了声谢,将手中的盒子掀开,却发现盖子纹丝不动,那木头间的缝隙竟只是划痕,而非寻常往上翻开就成的木盒子。 「这是?」 她拿在手上翻看,发现这盒子是由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木块所组成,每一块可以往内推或往外拉出,可开口在哪儿,却是让连甄如何也看不出。 看见女儿已经研究起来,连业就明白自己买对了。 上回见连甄对世子所赠的兔子糖人那般新奇,才让连业兴起了见到什么特别的玩物就给连甄买回来的想法。 第76章 直至今日送出,便知女儿是极喜欢的了。 连业笑着说:「拿着玩吧,你就是太勉强自己了,偶尔玩玩这些,心情许会放松些。」 自己还是让父亲担心了。 连甄把玩着的手一顿,又对连业行了一礼。 「让爹爹操心了。」 「无碍,你跟诚哥儿都好好的,就是为父最高兴的了。」连业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候也不早了,诚哥儿的事既暂时无法可解,那便先放放吧,明儿个我们再想想办法,今天就先回去歇着吧。」 连甄点头,本想同连业说自己也许有法子,能测一测连诚究竟是否真的得了「双面人」的病症,但想一想,自己都还没试过呢,便先按下不表,退了出去。 倒是龚嬷嬷看出连甄有未尽之言,想着小姐面露疲惫,便也先忍了,待明儿个晨起再做询问。 翌日早晨。 江城睁眼之前就做好了会到连府的准备。 果然,是在连诚屋里。 洗漱完毕,他快步走向连甄院子,有些担心她的情况。 花朝节那日回府后,便不曾再见她了。 她被杜智鹏那一吓,还不知会不会落下阴影。 小小的眉头蹙起,方踏入连甄院内,却先听见龚嬷嬷的声音。 江城的脚步一顿。 龚嬷嬷是连甄拨给连诚的嬷嬷,不在连诚院里,大清早就在自己之前先一步来寻连甄,这是怎么回事? 他往内走,越走越是不解。 其他丫鬟呢?怎不见人影? 然后便听龚嬷嬷低声在问:「小姐昨日可是有事未同老爷说?是关于少爷的病吗?」 少爷?是指连诚吧? 连诚生病了? 想到连诚若真病了,那可能与自己变成他这件事有关,江城竖耳聆听,心里也在想法子。 若真是这样,该用何理由派御医前来连府为连诚看病才合理?江城心中已在思量这些事。 思考期间,连甄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只声音比以往都要来得低了些,听起来有些没精神。 她说:「诚哥儿是不是双面人的事,我有一猜测可证。」 龚嬷嬷追问:「这……如何能证?」 「只要找到两人的不同点就可以了,诚哥儿爱撒娇,会唤我姐姐,可是沉稳安静的那个,似乎一次都未曾这样唤过我。」 江城:「……」 京中花朝节盛事,就是离京城远一些的琼州也耳闻了。 「听闻连相嫡女琴技精采绝伦,当日抚的琴曲至今无人能完全弹奏呢!」 「那是!也不看是谁做的曲,千山先生就一鬼才,仅有两首作品,却两曲都难得紧,也亏得连小姐竟能完美演绎!恨我当日不在京城聆听神曲!」 「还别说,连小姐不光是琴艺拿得出色,据说品貌也是上乘的!那日轻纱覆面,只露眉眼,还不知看痴了多少男子!」 街上人群的讨论与客栈说书的故事,均是围绕着京中花朝节而作。 其中对连甄的赞誉有加,琼州本家的连府也与有荣焉。 不像京城没人敢打连甄主意,本家这儿仍是有豪门望族遣了媒婆上门。 这几日琼州的媒婆们几乎都聚到连府门前来,门房刚送走一个,又迎了另个入内,门坎都快被踩破了。 天微微擦黑,没轮到的媒婆们立于门外,很是不满,门房只能拱手称歉。 「抱歉啊,天色黑了,今日招待不周,连小姐的亲事相爷自有定夺,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轻易作主的。」 这媒人提亲,连府也不是每一个来客都见。 有生意往来的或是权贵人家,自然是得好生迎客,软言婉拒一番,日后要谈合作才不至于连见面说话都为难。 至于小门小户的人家还想娶了他们连家女儿?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去吧! 就是门房客气笑着,眼里也透着鄙视。 连府正院上首坐了一老妇,下首还有个年岁尚小的小丫鬟坐在小凳上,替老夫人搥腿。 彩云攥着小拳头,轻轻落在老夫人腿上,她年纪虽不大,但伺候人的力道拿捏得倒好,入府当值不过短短一阵子,便被老夫人要到身边。 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老夫人手上拈着的玉制佛珠放慢了速度,眼皮子微微掀起,将眼角挤出了岁月细纹。 她看向来人:「人都打发了?」 吕嬷嬷恭敬应是。 老夫人轻哼一声,话音极其不屑,冷冷嘲道:「就凭他们也想娶我们甄姐儿,怎就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得起?」 他们甄姐儿以后可是要当皇后的,为此整个家族不知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如今她才名具备,容貌更是不必挑剔,年岁也适当,正是该为整个连家做出贡献的时候了。 思及此,老夫人出声问道:「派去京城的人可回来了?」 第77章 吕嬷嬷为难:「这……回来是回来了……」 老夫人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转动佛珠的手停住,改为紧紧捏住,她睁大眼,厉声问:「连业那小子,又把人赶回来了是不是?」 吕嬷嬷垂下头,讷讷应了声:「是。」 这些年来,他们连家派出去的人,就没有一个能踏入连业在京中置办的府邸。 今日这样的结果也是习以为常了,但老夫人每回听了,仍是会升起怒气。 她将那串玉佛珠重重拍在桌上:「我就看六月那时,他肯不肯回来!」 老夫人是族长夫人,更是连业的伯母。 六月将满七十大寿,连业在朝为官,最重名声,尤其这伯母还是在他们年幼丧母后,亲自将连业连弘两兄弟拉拔长大。 于情于礼,他们两兄弟都当回琼州看望她老人家,以尽孝道。 吕嬷嬷知道主子心情不好,应和几句好听话哄她开心:「那是,老夫人大寿,两位爷若不回琼州,可不是说不过去?」 老夫人轻哼一声,面上看不出明显的喜色,但已经将那玉佛珠拾起,重新缠回手上。 她不再进行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诚哥儿的生辰可确定真是十一月十三?不是十二?」 听到十二这日子,吕嬷嬷吓得都急忙回道:「这种事怎么好糊弄?老奴打听过了,确是十三没错,十三的子时呢!」 老夫人闻言,放下心来:「如此,那便好。」 既是十三日出生的孩子,那便是他们连家子孙,如果是十二日…… 老夫人瞇起眼。 那他们连家,便留不得他了。 「行了,都下去吧。」 吕嬷嬷与彩云垂首退了出去,行至外头,彩云歪着头问:「吕嬷嬷,这若是十一月十二日出生的孩子,有什么毛病吗?怎地这般忌讳?」 一听这问话,吕嬷嬷忙掩了彩云的嘴,将人拉到一旁,隐在阴暗的墙根处,末了还左右张望了下,深怕被人听去了一丁半点方才的话语。 彩云眨眨眼,很是疑惑。 吕嬷嬷见周围没人,这才轻吐一口气,但还是没敢大意。 她压低声量,拉着彩云说道:「这问题以后不好乱问,知道吗?」 彩云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见吕嬷嬷没有开口的意思,等了一会,继续又问:「那是为什么啊?」 吕嬷嬷被她这番追问问得险些心梗,深深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眼,良久,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我同你说便是,听完你明白缘由后,便不好再乱问了。」 彩云乖巧点头。 吕嬷嬷看着慢慢暗下的天空。 夕阳已渐渐西沉,云朵被染成橙与紫的渐层,然后橙色慢慢被吞噬,代表暗夜的颜色几乎铺满了整个空中。 她轻叹:「你不是琼州人,不清楚三年前的十一月十二日发生何事,但有一点你要知道。」 彩云静静等着吕嬷嬷说话,点点头也不插嘴,就这么安分等着,这沉静样看着倒不像是才十岁的小女孩儿。 吕嬷嬷说:「那一天出了大事,但凡在那日出生的婴孩,那是绝对不会被容忍活到现在的!」 ☆☆☆ 江城无意间听了连甄与龚嬷嬷的对话。 如果说光听「双面人」一词还听不出端倪的话,后面这句江城算是搞清事情始末了。 ──连甄已猜到他并非连诚的事,只是苦无证据证明。 而若要证明自己就是连诚,一句「姐姐」,便能迎刃而解。 江城抿了抿唇,表情复杂。 他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眉头紧锁。 怎么办? 叫?还是不叫? 对着一个年岁比自己小的小姑娘喊姐姐?还是应当坦承自己的身分? 两者都实在令自己头疼,但,危机也是转机。 江城再次走进来时,他刻意放重了脚步声,犹豫了很久,最后牙一咬,轻声唤道:「姐姐。」 听见连诚的声音,连甄与龚嬷嬷歇了谈话,笑笑望着走进来的连诚:「诚哥儿已经起了啊?今日这般早?」 说完发现连诚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态度与往常不太相同。 连甄与龚嬷嬷对视一眼。 ──这是沉稳的那个。 望着江城,连甄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她没听错的话,方才连诚进来前,似是喊了她「姐姐」? 猜错了吗? 这个问题一直被连甄搁置在心里,直至中午到吴氏的院里用午膳仍是有些心不在焉。 自打两房的关系好转了以后,午膳连甄都会带着连诚来找吴氏一块儿用,今儿个也是的。 吴氏若想好教养孩子,那还是挺有一套的,毕竟她所出的连诠的确相当出色,既乖巧又懂事。 面对连诚时,吴氏也不偏心了,把他当自己孩子般教导,该教教、该疼疼,知道他爱吃什么,也会在心里记下。 第78章 「来,诚哥儿,你不是爱吃琵琶大虾吗?」吴氏怕割伤连诚娇嫩的小嘴,把虾尾去了,夹到他的碗里。 江城望着没了虾尾的大虾,低声道谢:「谢谢二婶。」 话一出,他没觉有什么不对,连甄却停下了筷子。 吴氏也愣了愣,笑问:「诚哥儿这是怎么了?不是说想唤我婶娘的吗?怎又唤二婶了?」 江城:「……」 坏了。 连甄和吴氏都还望着他,等着江城说起为何忽然间称呼又改回了二婶,而不是如前段日子那般,撒娇似地唤她婶娘。 江城木着一张脸,淡声回道:「喊太习惯,一时给忘了。」 吴氏被这理由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狠狠笑他:「你啊,自己提出的要求还能忘。」 并没任何起疑的样子,笑话完他之后便将此事丢开,并不当回事,又给江城处理了只琵琶大虾。 可连甄却不是那样的。 这顿午膳,江城没跟连甄对到眼,可眼角余光却注意到,连甄一直在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瞧。 往常,到二房用过午膳,连甄便会留连诚在这儿,自己回去院里忙。 今日却选择留了下来,实在令江城不得不多想。 吴氏倒无所谓,白日里丈夫不在,儿子又在书院读书,没放假的话基本好几天见不着面,平日里也冷清,有小辈留下陪她也不错,只吴氏并非都是空闲着的。 对于连甄提出今日下午要待在二房的事,吴氏没有拒绝,只不过下午她是有事要忙的。 「等会儿庄子上会来人回报这个月庄稼种植的情况,虽说本家那儿教你的已是面面俱到,不过这些小事,你听听也无妨,将来指不定派得上用场。」 吴氏是知道京里传言的。 什么皇后人选会是连相嫡女之类,听了这许多年,刚开始激动过,后来年复一年,连甄都及笄了,市坊传言依旧未减,唯宫里半点表示也没有,吴氏便明白,传言,真的只是传言。 真要有那个意思,这些年怎可能丝毫没个动静? 别说封后诏书了,连当今圣上有没有想要采选,充盈后宫的事都没个端倪,还皇后? 吴氏摇摇头,没再起心动念。 嫁入皇家风光是风光,但其中的苦也难为外人道。 都与连甄修补好了关系,吴氏自是不愿看着她进宫受苦。 可以的话,她希望连甄嫁个体面人家,有个一心一意,将她捧在掌中疼宠的夫婿,那比什么都要来得强。 既然还是有可能嫁到旁的人家,就连甄这样的身分品貌,肯定是嫁长子当宗妇,掌管中馈。 届时不只是自家府里的事,连底下的铺子、庄子什么的,那也得一并管理的,更别提还得加上连甄自个儿陪嫁过去的嫁妆,成亲后要忙的事只多不少,不趁尚在闺中时学着些,将来可怎么顶用? 当然也可能只是吴氏瞎操心了。 这些事本家都帮连甄安排得好好的,连甄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不会。 连甄感念吴氏的心意,真心道谢:「多谢二婶。」 虽说现下对连甄来说,庄子的事她并不怎么在意,她只是需要个借口,能留在二房。 庄子来人的时候,秋芳就带着连诚在一旁编蟋蟀。 负责管理庄子的人姓赵,旁人一声老赵都喊习惯了,由丫鬟领着,带到吴氏的院子里来。 今日因连甄也在场,特意搬出了屏风隔绝视线,老赵起初还觉得纳闷,以往他来时,吴氏可没这么讲究,等听见连甄的声音自屏风后头传来,他愣了愣,方才恍然大悟。 还想是为什么呢,敢情是大小姐也在。 吴氏在册子上抓出几个数量的谬误,扭头问连甄:「如何?你看着有什么问题没有?」 连甄虽然一直看着弟弟埋头编着草,但吴氏他们的谈话她也是有在听的。 她想了想,询问:「今年种下的作物,与往年数量都一致吗?」 吴氏翻看册子:「是啊。」 连甄思量了一番才开口:「我记得往年这时候下过春雨,今年春天倒是一滴雨也没见过,不知可会有影响?」 庄子是吴氏在打理,连甄不好插手太多,便隐晦提了一句。 连甄相信,吴氏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吴氏细细思量,又翻看了册子之后,下了个决定。 「第二批作物推迟几天再下,今天雨水来得迟,收成许会比往年来得晚些。」 老赵面露欣喜:「那可真是太好了。实不相瞒,庄子里几个有经验的老人也是这么推敲的,只是大家怕我们主动说要推迟,若是让人误会了,说要躲懒不干活,那可就不好了,便一直不好意思开口。」 吴氏「嗐」了一声,无奈笑道:「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有何难处直说便行,咱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主家,只要理由说得通,我们也会斟酌的。」 第79章 再来的事吴氏就处理得很是妥当了。 送走老赵,吴氏喝口茶润润喉,知道方才是连甄给自己留了面子,才会以那样的方式提点而不多加僭越。 既顾忌了她的心情,又妥善点醒可能会出纰漏的事,这份心思实在令吴氏自叹不如。 她可是在内宅熬了这许多年才熬到如今的模样,而连甄可还是个闺阁女子。 吴氏不由叹了声:「论这点还是比不过甄姐儿,我在你这年纪时可不懂这个,哪还记得往年是雨是晴,是否会于作物收成有影响?」 连甄抿唇一笑:「二婶说的什么话呢?我可什么也没提呀,只是问了还没下雨会不会有影响而已,旁的事可是二婶自个儿推敲出来的,怎能把功劳都推到我这儿来呢?」 这么一讲还真是。 吴氏对着她,摇了摇头,嘴角噙着笑意,无奈说道:「你呀……」 这份玲珑心思,吴氏是不担心连甄往后出嫁后在夫家吃亏了。 江城手上循着秋芳的指示,将摘下来的青草弯弯绕绕,也是在听着连甄那儿的动静。 他现在虽埋首把玩嫩草,但,不用抬头,他都能感受到来自连甄那儿强烈的视线。 「……」 今日的事是他大意了。 已经咬牙对着连甄喊出「姐姐」,却没料到坏在一句「二婶」上。 想想,被怀疑不对劲的事其实早晚都会发生。 他与连诚的互换,取决于他自身进入睡眠的时机,几乎隔个半天一天,自己就会成为连诚,以他的身份在连府过日子。 这样不连续的记忆,不同人所经历的每一天,肯定会有出现误差的时候。 以前都还能以记性不好带过去,但这些事情日积月累起来,加上最明显的,连诚改唤吴氏为「婶娘」而自己却不知情,恰好撞上连甄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的情况,会被这样审视着,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江城边想着事,手上动作也就越来越顺。 收尾时,江城看着自己编出来的螳螂,挺着腰举着双镰,威风凛凛,完成度跟连诚此前所做的完全不同,他伸手一揉。 秋芳看见时,那草螳螂已经被江城扔在竹篓里,绿汪汪的一片,里头全是做失败的残草。 她也不见怪,反倒是有些习以为常,还问他:「二少爷又做坏了吗?没关系,奴婢摘了许多草,还能再重新来过的。」 孩子不懂掌握力道,连诚此前在学习时就经常扯破叶子,破掉的叶子容易断裂,没法再继续编,只得重新再来过。 江城点头,接过丫鬟递来的草叶,看了眼桌上另外摆的那些歪歪扭扭,连是不是虫子都看不出来的草编奇形异状,手上的动作第一次迟缓了下来。 这些是连诚昨日所做,草编螳螂对一个三岁孩子来说到底还是太难了些,练了这些时日依旧不得诀窍。 江城庆幸自己方才将做好的那个先扔了,否则等会儿被瞧见了,还不知道如何解释连诚是怎么突然学会的。 然而现在轮到江城犯愁。 他拧眉,认真盯着连诚做好的那些,试图想要做出个差不多的来。 可任凭他如何尝试,都没法有那一分的神似。 江城捧着连诚做的奇形怪状,陷入沉思。 这个……似乎要比螳螂,还要来得难上许多啊。 在二房耗了一下午,江城还是没能把连诚做的那些完整做出来。 他与连甄牵着手,两人一起走回连甄院里。 ──一路无言。 以往连甄总会找话题同他说话,走回去的路程虽短,可连甄每日都能与他说起与上次不同的事情。 像是今天的云朵是什么样的形状,路上哪里的花开了等等,她总是能将那些自己从未注意到的地方指出,与他分享。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江城的错觉。 他感受了一下手里的温度。 小孩体温总是来得略高些,而连甄的手偏凉,所以当连甄牵起江城的手时,江城也会尽可能回握住她,试图暖一暖她的掌心。 可今日,两人的手方交握在一起,江城就觉得不对。 这温度,似比平时还要来得温热许多?是有用药调养过身子了吗? 今日总是躲着连甄目光的江城,最后还是抬眼,看了看她。 连甄的容貌出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而她肌肤底子也好,白嫩得找不出一丝瑕疵。 不过眼下看着,连甄的肤色,似乎要比平时又来得更白一些?也不知是否施了淡妆,双颊染着绯红。 然,不光如此,她向来红润的菱唇没了血色,唇色看着极淡。 江城察觉不对劲,停下脚步,他驻足后,连甄还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 连甄刚想回身询问,忽地身子一晃,她牵着江城的手松开,抚着自己的太阳穴,顿觉天旋地转,扶在墙上才得以稳住身子,可意识渐渐模糊。 第80章 奇怪…… 怎感觉……使不上力? 明明站住了却还是觉得晃,最后双腿一软,眼一闭往后旁倒去。 「小姐──」 丫鬟们惊呼,忙乱成一团。 江城瞪着眼,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连甄!」 在佩兰和冬葵还愣着的时候,香叶已经上前将连甄扶住。 「小姐!」 香叶搀着她,才没有让连甄因而摔倒在地,而是缓缓坐在地上。 她让连甄靠在自己身上,着急唤着。 可不论周遭再如何嘈杂,丫鬟们怎么呼喊,连甄依旧紧闭着眼,并无一丝一毫苏醒过来的迹象。 江城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倒下,看着自己往前伸出的手──连诚小小的手根本不足以捉住她。 连甄脸色那般不对,若是自己再早一些能看看她,是不是就能更早发现? 愧疚与自责的情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胸口就像被人紧紧攥着,连呼吸都困难。 现在想再多也是无用的,江城握着的拳紧了紧,对一旁愣着的丫鬟吩咐:「把这事告诉婶娘,让她去请大夫来。」 再对冬葵道:「去喊来几个壮实的婆子,将姐姐抱回院里去,另外派人给连相说一声。」 事态紧急,所有人又慌又急,也就没人注意到连诚称自己爹爹为「连相」,各自忙各自的事儿去。 ──连甄病倒了。 大夫来看过,说是忧思过度,加之夜里又没歇息好,因而染上风寒。 这个结果要说意外,也能说是意料之中。 原本要准备花朝节的表演曲目,在原先的一曲上又新加一曲,负担已是够大,谁料当日又遇到个疯子,连甄一大家闺秀,哪里遇过这等蛮横事? 江城听说了,自从那日以来,连甄夜半便总是惊醒,醒来后再难入睡。 她夜里没休息好,又担心连诚那所谓「双面人」的病,日夜都不得安宁,可不就累得病了? 连业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赶过来看女儿,担心之情全写在脸上,自从进来后已经不知道叹过几个气。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凡事喜欢自己扛,不肯找人商量,即便让她放宽了心,她也是全将心事都藏着,这身子可怎么熬得住哟?」 即便连甄真找人商量,每回说的也都只是表面的事,真正要紧的从来都埋在自己心里,让连业也不知怎么说她才好。 在孙大夫对他说要注意自己女儿的身体状况之前,连业早就发现连甄的状况不对。 他想方设法让连甄放松心情,为的就是防止今日这样的事发生,谁知,结果仍是做了无用功。 连业既无奈又担心,却也束手无策。 现下连甄发着高热未醒,得适时降温,大夫说只要能醒来就没有大碍了,就是得修养好一阵子,心神都不得劳累。 连业在想,这要求对连甄来说,可真是难如登天,又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愁上加愁。 女儿的闺房,他一个做父亲的到底不好久待,将这里交给吴氏后,连业去寻了孙大夫,问问有没有可放松之法,能减轻连甄心里的压力。 这期间江城一直没有离开连甄左右,就守在她身旁。 察觉她额上覆着的巾帕已经没了凉意,他取下,浸了浸水,用小手努力拧干,再方方正正地叠好,放回她额上,这般重复着。 连甄本就白的肌色,此刻看着更加苍白,双眼紧紧闭着,柳眉微蹙,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披散的发丝有几缕被汗水粘在颊上。 江城拿着帕子替她拭汗,不厌其烦地将粘上的头发丝轻轻拨开,还防着指甲刮伤了她娇嫩的脸,动作很是小心翼翼,就希望她能睡得更加安稳些。 吴氏看着,忍不住劝道:「诚哥儿,你歇着吧,让丫鬟们来就行。」 自从亲眼看着连甄昏过去之后,连诚也不知道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就这么不发一语,除了连甄身边,哪里也不肯去。 江城摇摇头,不太信任地望了佩兰与冬葵一眼。 两名丫鬟被他看得惭愧地低下头,吴氏心中暗叹,这孩子是嫌弃连甄身边的人不够仔细呢。 江城怎么可能不嫌弃? 他一个不是日日见到连甄的人,都能看出她脸色和平常不同,而这两个小丫头作为贴身丫鬟,就算是这几日才开始当的值,却半点没有发现不对劲。 连连甄晕倒了,她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知道杵在那儿瞪着眼看着,也不像香叶还会上前搭把手 。 如果是以前的白芷在,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连甄身边顶用的下人都不在,他怎么可能放心将病了的连甄交给她们? 吴氏说了几次,见他如此坚持,便让两个丫鬟去打打下手,换个水还是拧个巾帕什么的,还是做得的。 她换个方式说道:「诚哥儿,你手嫩,可别泡水泡坏了,拧帕子的事就交给她们吧。」 第81章 江城一顿,这才垂首,看了看连诚的小手。 因为总在碰水,手指指尖的皮肤已经皱了起来,想着这到底不是自己的手,江城勉强点了点头,同意吴氏所说的话。 只是,他们这般细微的照料,连甄仍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睡梦中她表情也难受得很,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吐出稀碎的梦呓。 江城凑近细听,发觉她喊最多次的是「别过来」,或是在喊「诚哥儿」。 连甄睡梦中也会做出闪避的动作,轻轻挣动时,额上覆盖着的帕子便会滑落。 江城只好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没事了,我在。」 可是连甄依旧睡得很是不安。 一群人很是发愁,不晓得该如何安抚她。 最后江城想了想,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姐姐,我没事。」 连甄似是听见了,紧拧着的眉头才终于松开,情绪安定下来。 吴氏原本还担心连诚被过了病气,想让他离开,眼下看到这一幕,吴氏不用开口都猜到他不会离她左右。 她望着一大一小交握在一起的手,叹了口气:「你们也真是姐弟情深。」 知道人赶不走,吴氏也只能放着连诚去。 否则一个病着另一个还闹起来,那可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今夜是关键,熬到后半夜,吴氏伸手探了探连甄脸上的温度。 她露出喜色:「热度好像下去了些。」 江城点头,终于肯说话了:「可是她还没醒。」 「热都发出来了应是没事了,再来,只要等甄姐儿醒了就成。」她看着同样也熬了快一宿的连诚,劝了劝,「诚哥儿去睡会儿吧,你姐姐已经好多了。」 江城果不其然拒绝了:「等姐姐醒了,我就睡。」 「姐姐」这两个字,喊出来一次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没那么羞耻了。 更别提这一晚上,每当连甄睡得又不稳当时,江城就会在她耳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说着:「姐姐,我没事,我在这儿。」 也许是连诚的声音起了作用,连甄每每听了,总能变得安心些。 吴氏劝了好几次劝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那婶娘在旁边小憩会儿,甄姐儿若是醒了,你再来喊婶娘,你累了也别硬撑着,有丫鬟们看着呢,这一晚上表现也足够让你信任了。」 江城自动忽略后半句,点了点头:「多谢婶娘,婶娘去睡吧,这儿有我在。」 吴氏白日里还要操劳府里的事,况且也不知道连甄何时能醒,加之连诚的身体到底还小,不知能撑到几时。 这会儿有自己看着,吴氏趁现在养好了精神也好。 离开前,吴氏看了下连诚的脸色,最后把秋芳留着。 嘱咐了连诚若是撑不住睡着,那就把他抱回自己的院里睡着。 她们原先都想着连诚一个孩子肯定熬不久,指不定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便耐心等着他睡。 等天光微微擦亮,房里不需烛火也变得亮堂,丫鬟们轻轻打了个呵欠,往床榻上看,连诚依旧饶有耐心地在替连甄擦汗。 鸟叫声叽叽喳喳响起,连甄长长的睫毛轻颤,缓缓睁眼。 思绪还模糊着,甫张眼就见到一张小脸在眼前,连甄微微愣住。 连诚一张脸面无表情,眼里却直勾勾一直凝视着她的脸。 她抬起手,感觉身子沉重得很,这么简单的动作竟都会觉得吃力。 连甄温声说着:「早上好呀,诚哥儿。」 说出口才发现声音微弱又嘶哑,这样异常的情况让连甄愣了愣,一时之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见板着脸的连诚难得露出微笑。 「你醒了就好。」 吴氏刚醒就过来看一眼情况,发现连甄已经清醒过来,登时松了一口气,让丫鬟去请大夫,坐到一旁给连甄说明状况。 「你昏倒了,烧了一整夜,后半夜才退了烧,现在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听了吴氏所言,连甄才明白过来。 竟是如此吗? 她露出疲惫的笑容:「谢谢二婶,我已经好多了。」 吴氏才不信她这套。 「别因为怕我们担心,就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不肯说,等会儿大夫来了,有哪里还不得劲就老实告诉他,这样才能对症下药,不要强撑着,你弟弟就在一旁看呢,可别给他一个不好的示范。」 该如何让连甄听话照办,吴氏深知她的软肋何在。 担心她又硬撑,吴氏继续说道:「你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可都是诚哥儿在照顾你的,同样熬了一宿没睡,你若是再病倒,连累的可是诚哥儿。」 连甄听了是真感到惊讶。 她虽睡着了迷迷糊糊着,可睡梦中一直感觉到有人在照顾她,却没想到那人竟然会是连诚。 连甄伸手摸着他白嫩的脸,这回「另一个」连诚罕见地没有露出排斥的神情,而是乖乖配合连甄。 第82章 「谢谢你呀,诚哥儿。」 江城别扭,摇了摇头对她说:「不用谢。」 只要她能好起来,熬个几夜又不算什么。 冀州。 一早,齐嬷嬷上山祭拜亡夫。 路程有些远,她行至半途,便坐在茶摊上歇脚,将手上挽着的竹篮放至桌上,用手搧了搧风。 「呼──」 走了这么会儿,可真是热啊。 幸好,已经到山脚下了,上山后就能凉快些,这会儿出些汗也没什么。 她丝毫都没注意到,这一路上有几个人尾随着她。 齐嬷嬷拿到茶水,一口便全干了,满足地轻叹一声,惹得邻桌往她的方向看了眼。 这一看,就「咦」了一声。 「这不是马大娘吗?」 齐嬷嬷愣了愣。 她夫家姓马,会这样叫她的人定是认识的,不由得看了过去。 一名老妇笑眯眯地挪了过来:「是我啊,你忘啦?以前住你们隔壁,老汤家的!」 齐嬷嬷眯着眼睛,给了线索后才终于想起来,又惊又喜:「这都十几年没见了吧?」 那妇人直接在齐嬷嬷这桌坐了下来,问她:「你不是在京里有个体面的活儿吗?怎么不干了回到冀州来?」 这也真会问,一问就问到戳她脊梁骨的事,齐嬷嬷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僵硬。 她强撑着笑回道:「那不是我主家心善,瞧我年纪大了,不想我继续劳累,放我回乡养老了吗?」 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但是丞相府也确实给了她一笔银子,足够她颐养天年了。 妇人继续问:「这样啊,那还挺好的!你当初是给人家少爷做奶娘吧?这才几年就放你回乡了?」 齐嬷嬷干笑着回答:「也不算短,都三年多了。」 「三年了,那跟我小儿子年岁可是差不多呢,我家那个十一月的生辰,虎头虎脑的,别说多讨喜了!」 这把年纪最爱唠嗑子女间的事儿,齐嬷嬷也不例外。 刚想拿自己儿子出来说嘴,听见老汤家的孩子生辰在三年前的十一月,惊喜地说着:「这么巧?我主家那位小少爷也是十一月生的!」 妇人唬了一跳:「哟,不会还是同一天吧?我家悟哥儿是十三日生的。」 好歹也当了连诚三年奶娘,连诚哪天出生,齐嬷嬷还是记得的。 「那真挺巧的,我主家少爷是十三日的生辰。」说完,齐嬷嬷又顿了顿,「不过说起来,那天倒还挺邪门的!」 后半句压低了声音,齐嬷嬷继续说道:「我明明记得那日是十二日,可一忙完,大伙儿都说少爷是十三日生的,也不知我那日到底怎么了,竟一直记错日子。」 不过会记错倒也难免,生下来那会儿都子时了,是十二日还十三日,可不就难断定得很吗? 妇人笑笑:「是累的吧?生孩子可累人了,一时半会儿可生不下来,生的人忙,帮的人更忙,可不就记混了去吗?」 齐嬷嬷想想也有道理。 两人又扯了点家常之后,方分别离去。 连府的人跟在齐嬷嬷后头,其中一人望着老汤家的背影,有些在意。 「不用上前盘问吗?」 另个人回道:「刚才他们谈的话不也听见了?都是些家常小事儿,邻里间叙叙旧,听来还算正常,那妇人不也没接触过谁吗?既然不是别人派来的人,那就好说了。」 同伴都这么说了,疑心较重的那人也只好歇了心思,提步跟上。 茶摊角落坐了一个男人,他捏着杯子细细品茗。 分明只是粗陋的茶水,却被他喝得像是在品什么上好的茶叶似的,一杯茶在喝之前就嗅了良久,来往的客人都换了不知道几拨,他才终于放下茶杯,留下银钱,潇洒离去。 小贩上前收杯子时还纳闷了下,摸着脑袋十分困惑。 「这人坐在这老半天是干啥的?就这一小杯茶也喝得这样久?」 收了空杯,小贩百思不得其解。 ☆☆☆ 梁王府。 江城这一觉睡得漫长。 发觉自己已回到府里,江城皱起眉头。 清晨,外头的鸟儿依旧欢快地啼叫,怕是连甄醒来没多久之后,连诚的身子便撑不住,睡了过去。 虽说连甄已经清醒,并不需要过多担心,可是大夫说了,连甄是忧思过重。 倘若不从根源解决了,连甄仍是闷闷不乐,夜不成眠,那身子如何会好? 夏阳进来服侍时,就发现今日的世子心情不佳。 虽与往常同样都是瘫着一张脸,但今日的眉头还微微拧起,看着很是不悦的模样。 待江城洗漱完毕,用完早膳,夏阳小心翼翼地将两封信呈上:「世子,琼州和冀州那边来消息了。」 江城挂心着连甄的病情,只淡淡地应了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第83章 等接过信件细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琼州人迷信,有几个当地人才知道的传言。 传说,在天狗食月那日出生的孩子备受诅咒,会给周遭的人带来厄运,甚至会带来灭族之祸。 为此,那日出生的婴孩在出生之际就会「被病故」,整个家族绝对不允许他活至成年——或者说,连活在世上一日,都不会被准许。 而且这事还并非空穴来风。 这几百年来,有过几次月食,其中两次在琼州,都发生了惨绝人寰的事件。 那日诞生的婴孩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却是吸取了周遭人的运气所长大,将他人的运转为自己的运,最后整个家族覆灭,却只有那个天狗食月当日所诞的孩子,依旧活得好好的,长命百岁,富甲一方。 这样的事到了第三次,一处薛姓人家家中也有月食那日出生的孩子。 薛家家大业大,对这种可能导致灭族的灾祸避之唯恐不及,最后全族商议,直接杀了那婴儿。 起初他们也非常不安,万一小孩都杀了,可仍是没法避过诅咒该怎么办? 一年,五年,十年,几十年过去了,薛家依旧安然无忧。 家中有月食之日出生的孩子,唯有薛家避免了家族覆灭的命运,只因他们在那孩子出生还没满一日,就对外宣称孩子体弱,生下来没多久就亡故,因而逃过一劫。 自然,下人们听见婴孩震天的哭声,还有夜半处理掉泡水的小小尸骸,那又是不为人知的事情了。 从此,琼州人家纷纷效仿,自此,当地再无那日所诞的婴孩。 江城放下信,不禁有些唏嘘。 看样子,连诚的生辰便是三年前月食那日──十一月十二日没错了。 有着这样骇人的传言在,难怪连业怎么样也要将儿子的生辰再拖延一日,瞒得死紧。 所以,连诚需要的,才会是「转机」啊。 既然知道这事,他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这是连相他们倾尽全力想要保守的秘密,民众对未知的天象感到惧怕,加上种种巧合,才会导致这事情发生。 他们观念根深蒂固又迷信得很,一时半会要改变根本难上加难。 弄明白连诚的身世之谜后,江城结合目前为止两人身上的转变。 他自己是身体一日比一日来得好转许多,本以为他的康复会从连诚的健康转化而来,如今看来倒是没这回事。 连诚没有生病,身子更无大碍,即便这些日子和他互换以来,也都是康健得很。 加上刚刚所得的那些消息,会危害连诚的只怕并非身体方面,而是「气运」与「人言」。 既如此,那就好办多了。 「夏阳,取纸笔过来。」 夏阳的动作很快,很快替江城备好需要的一切。 江城执起笔,纸上字迹清隽端正,写完后他过目一次,便将纸张交给夏阳。 「照这上面去办,能找到合适的人自是最好,若没有,你明白该怎么做。」 「是。」 夏阳现在对世子那些稀奇古怪的吩咐已经见怪不怪,他能找到事情忙活,并为此乐此不疲,那他们这些下人辛苦一点倒也无妨。 处理完连诚的事情,分明应该要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才对,可江城心中依旧沉闷。 连诚的事情真相大白了,那么,连甄呢? 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姑娘开心,忘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想了想,江城发现自己与她的共通点,就只有一个。 「取琴过来。」 五年来未曾听过的要求,夏阳却应得很是爽快。 之前在灵泉寺世子问起琴时,夏阳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也不用怎么费工夫在库房里翻找,三两下功夫,夏阳就把琴带到世子面前。 江城将手置于琴弦之上,轻轻拨出几个音调,许多年不曾碰琴,刚开始还有些生疏,找回手感后,江城开始弹奏完整的曲子。 《千山》与《万水》,两首琴曲的琴音在江城指下缓缓奏出,夏阳在一旁听了,心中暗自得意。 这两首难度甚高的曲子,竟然就这样被轻易演绎出来,若是被外头那些人听了,指不定要引起多大的骚动。 可弹到一半,江城将手按在弦上,止了声音。 江城皱眉。 连甄喜欢这两首曲目没错,但是在这儿演奏,她根本听不见,如何能让她欢心? 这般想着,他的视线越过琴身,落在方才还未收的纸笔上。 沉思片刻,江城旋又开始拨弄琴弦,这次弹得断断续续,一段琴音方出,江城就会停下思索片刻,取了笔在纸上写了几句后,才继续弹奏。 别人可能看不明白,但夏阳却是清楚江城此举是何意。 待江城放下笔,审视着适才所写下的字时,夏阳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询问。 「世子,您不是说谱曲没有意义吗?怎如今又?」 第84章 江城淡淡道:「于我没有意义,但对别人,却是必要的。」 夏阳傻呼呼地问了句:「谁?」 江城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将目光落回自己书写的指法、弦序和音位上,重新又弹奏了一次,加以调整。 能让她再次展露笑颜的法子,他也只能想到这个而已了。 千山先生出了新曲! 休养中的连甄听见这消息是又惊又喜,难得能从她脸上看出如此激动的神色。 「当真?」 香叶猛点头:「真的真的,听说那书肆,今儿个一大早就排了长长的人龙,知道小姐喜欢,府里一早就谴了人排队购买,也不知抢不抢得到?」 千山先生的曲谱向来是先到先得,晚来了,任你捧了千金万金,那也是没能买到,可说是炙手可热。 结果话才说完没多久,前头传来回报,说是已经售罄了,让他们改日再来,或是从买到手的人手中借来,腾抄一份呢。 没能买到,连甄有些小失望。 但她看见香叶比自己更受打击的模样,还上前逼问来报消息的小厮,眼珠子都险些要瞪出来了。 香叶崩溃:「没买到?怎会没买到?是不是你睡迟了?去得晚了?怎么就没能买到呢?」 连甄忙让佩兰和冬葵去阻止香叶,让那个被逮住的小厮整了整衣裳,赶紧离开。 白芷嗔了她一句:「你啊,还不确定买不买得到,就别说给小姐知道,徒惹小姐伤心了。」 自从知道连甄病倒以后,白芷也躺不住了,自告奋勇回来帮忙,连甄怎么赶也赶不走,最后只好让她回来做些轻省的活儿。 香叶沮丧得不行,连甄笑笑:「没事,横竖早晚都能买到的,如若不行,让人去腾抄一份,也未尝不可。」 有人从中嗅到生意,早早就守在书肆周遭,赶在喜爱收藏或追捧千山先生的人之前入手琴谱,以租借一次几文钱,或是腾抄一份几文钱这样出售,被雅士们鄙视不已。 千山先生的琴曲,那是能这样子用铜臭味儿来糟蹋的东西吗? 嫌弃归嫌弃,但没能在第一时间买到的人心头仍是痒得不行,嘴上骂骂咧咧,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偷偷摸摸掏钱让人抄写一份。 有了连甄安慰,香叶这才打起精神。 香叶和白芷都因为挂心连甄状况,陪在她身边,连诚那边只有龚嬷嬷在,连甄还是不怎么放心的。 她看了看天色,也差不多是连诚该从二房回来的时候了,怎地还不见人影? 刚这么想,便看到熟悉的小小人影由远至近走了过来。 连甄招手,问他:「诚哥儿,怎么今日回来得这样晚?在二婶那儿可有乖乖的?」 现在在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江城,他点了点头,被连甄摸完头发兼之揉过脸蛋后,他面无表情地道:「跟我来。」 神神秘秘的。 连甄与丫鬟们疑惑地对视一眼,没人能猜到连诚想做什么,一行人便跟在连诚后头,走至外间。 面外的这间厅室桌椅被挪动过,全变成朝外的方向,连诚让连甄在正中的位置坐下,入座后,连诚吩咐丫鬟们将每扇对外的门打开,暖洋洋的光照了进来。 一阵刺眼后,连甄瞧间外头同样也备了桌椅,不由一愣。 更让她不解的是,那桌子上头并非没有放置物品,而是摆了张琴。 有个打扮端庄的大娘恭敬地朝连甄福了一礼,连甄看得更是胡涂了。 「这是?」 她认得连府的下人,可这位大娘……她好似不曾见过啊? 江城为她说明:「这是外头请来的琴娘,刚学会……千山先生的新曲──《细风》,姐姐坐在这儿听,就不怕在外头吹了风,病情越发加重了。」 连甄眨眨眼,有些不敢置信:「所以,诚哥儿今日就是在忙这个,才这么晚回来的吗?」 江城点头:「听听看曲子喜不喜欢。」 话落,他做了个手势,那琴娘见了,入座扬手,纤指在琴上拨弄,柔美的声调传出。 轻轻柔柔的乐音,被微风送了进来。 曲调轻快温和,没有《千山》与《万水》那样跨度极大的节奏,而是自始至终都是那样温柔和煦,就像微风拂面。 曲终,连甄神色仍是恍惚。 「难怪……」 难怪,此曲会被取名为《细风》。 江城一直在关注连甄的反应,问她:「姐……姐姐觉得如何?」 如果喊她姐姐,能让连甄心绪稍定,那不论要喊几次,江城都是极愿意的。 连甄还沉浸在乐音中,轻拧的眉头彷佛被乐声抚平,对着江城露出微笑。 「千山先生这次的风格与之前不同呢。」 她笑得很是灿烂,一下子就夺去江城所有的目光,恍神了一下后,江城才反应过来,忐忑问她:「那……姐姐不喜欢吗?」 连甄倒是摇了摇头:「虽然与前两首大不同,但是,我很喜欢。」 第85章 这首琴曲难度不高,怪不得今日曲子方出,就有琴娘能奏出。 虽然不是那样波澜壮阔的曲目,但是曲风很是温暖,连甄一听就喜爱上了。 有连甄这句,那比什么都足够。 江城放心:「那就好。」 他就知道能得她钟爱,实际真得了她的肯定,江城也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连甄看着他,再次伸手揉了揉他的脸──就像是对着连诚一般。 她是知道的,现在的这个连诚,是「另一个」连诚。 哪怕他喊再多次姐姐,但是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音调的高低等等,都与平时的连诚不同。 在花神庙时,是他领人来救的她。 她病卧床榻,是他熬了整夜守着。 就连今天,为了还在养病的自己也能听见琴曲,今日的一切也是他去置办的。 换作是原来那个连诚,小孩心性,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可没法为自己做这些。 江城已经很是习惯连甄的碰触,她手伸过来时,他还会仰出一个最佳角度,能让连甄一次就摸到大面积软嫩的小孩脸蛋。 不过就是再习以为常,被个姑娘这般碰触,也总是令他垂下眼,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连甄的拇指在连成娇嫩的小脸上轻蹭,笑得杏眼都弯了起来,温声对他说:「谢谢你啊,诚哥儿。」 不管内里究竟是谁,连甄都当他是自己弟弟。 只不过偶尔,连甄总会觉得,好像自己才是年纪稍小一点的妹妹,被个温柔体贴的哥哥,细致照料着一般。 ☆☆☆ 梁王府。 琴音自世子的房里流泻而出。 听见声响,夏阳就知道,世子醒了。 而且,心情还很是不错。 这几日但凡江城得空,便会谱着新曲,夏阳望着那一张又一张的琴谱,不得不对江城说了声:「世子,物以稀为贵!」 这么大量的曲谱一下放出去了,那还有什么奇货可居可言哪? 江城想了想,点头同意:「先收着吧,不必放出去。」 连甄的病还未好全,光是一曲《细风》就让她迫不及待等着病体好全要弹奏,若是这些再被她听了,江城都有些担心素来最是理智克制的连甄也会做出傻事。 稍微试想了一下那个可能,便让江城的眉眼柔和下来,夏阳都险些要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 他揉了揉眼睛,江城还是那张面瘫脸,夏阳内心嘀咕着,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问:「世子,您听了外头那些传言没有?」 江城毫不在意:「哪些?」 根本连夏阳问的是什么都不清楚。 夏阳只得咬了咬牙,说了个清楚明白:「他们说,千山先生的作曲质量下滑了,已没了才气,许多人很是失望,一直纳闷千山先生为何忽然换了个曲风。」 江城淡淡:「哦」了声,依旧事不关己的态度。 夏阳:「……」 他一脸纠结。 若是让人知道梁王世子就是千山先生,还不知那些人敢不敢如此大放厥词? 自家主子都被那样说了,夏阳怎么可能吞得下这口气,何况江城有没有才气,能不能再做出之前那样风格的曲子,除了夏阳之外,只怕永平帝都不清楚。 江城身子弱,一日之中醒的时候少,但许是老天爷的眷顾,江城学什么都快。 五年前他初初接触琴,便能做出那样脍炙人口的曲子,被永平帝一眼看中,让人流到市面去同享,果不其然真打出了名号。 作曲对江城来说,易如反掌,同样曲风,更是不在话下。 面对夏阳的疑问,江城倒是反问了句:「为何要应和他们?」 夏阳眨眨眼,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理解:「因为他们不喜欢?」 江城神色淡淡,目光都未离开过琴弦的他,此刻才纳闷地看了夏阳一眼。 「他们喜不喜欢,与我何干?」 他本就是为了连甄才做的曲,别人喜欢与否,他都不在意。 再说,连甄也不是别人。 思及此,江城拨弦的手一滞。 不是别人的话,那……是什么人? 江城轻轻皱眉,陷入沉思。 连甄病还没好全,加上花朝节表演与之前的练习,累积下来给手指的负荷过大,虽然对千山先生的新曲很是心动,但屋里所有人都禁止连甄碰琴。 白芷也难得强硬:「小姐,听曲可以,但弹琴还是先缓一缓吧。」 作为时常替连甄按摩手指舒缓的人,白芷是知道她如今状况的。 香叶跟着附和:「是啊,小姐若真喜欢,看我们之中谁善音律,学会了,天天弹给小姐听,等小姐病好了、手也好了,闭着眼睛都能弹曲!」 丫鬟们瞎出主意,连甄听得好笑,本以为是说说玩笑话,谁料佩兰低头沉思了会儿,竟还真的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第86章 「奴、奴婢来学吧!」 她跟冬葵两人本就因为没能注意到连甄病了,这几天一直愧疚得很,如今有能够帮上主子的事,佩兰义不容辞。 香叶也是丫鬟,特别能明白佩兰此刻内心感受,她笑言:「这要是冬葵也在,肯定也会站出来说要学的。」 冬葵今日不当值,否则只怕八成也会如香叶说的一般,采取跟佩兰同样的举动。 连甄笑了:「你有这个心是好事,不过不用勉强没关系的。」 谁料佩兰摇着头,竟还「扑通」一声,跪下了。 「不是勉强,奴婢是真心想为小姐分忧!」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也不好再拒绝,连甄忙让人扶了她起来,问她:「以前可学过琴?」 佩兰点头:「回小姐的话,学过的,就是只有基础而已……」 她们这些后期采买来的丫鬟都是受过专门的训练,琴棋书画不说精通,但也都会一点,这样往后到喜爱这些风雅事的富贵人家家中,也不至于对牛弹琴,连个好坏都说不出来,甚是无趣。 连甄让人取来琴,让佩兰看着曲谱弹一次试试。 《细风》这曲简单明快,即便是佩兰这样指法并不专精的生手,也能完整把一曲弹出,曲目上也较《千山》、《万水》时常都来得短,基本与之前风格大相径庭,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失望的声浪。 连甄再指点几句,佩兰多弹几次后熟悉起来,也就渐渐上手,能流畅地演奏出来。 对于千山先生的事,白芷和香叶也知晓一二,连她们都听得出这曲子难易度彼此前降了许多,否则佩兰也不能弹得如此轻松。 香叶啧啧称奇:「这千山先生莫不是潜伏在咱们府里不成?小姐生病闷闷不乐,他就特意选了这时候推出新曲,曲子又特别简单,就好像知道小姐伤了手,不想让小姐增加负担,因而做了不用高难度技巧也能弹奏的琴曲?」 所有人一愣,香叶不提还好,这一列举出来,还真像这么回事。 「许是巧合吧?」 连甄抚着手上的琴谱,「连诚」在琴娘弹完琴后,将《细风》的谱送了连甄。 外头所有人疯抢,即便租借抄写也需要等上好一阵时日,府里的下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买到,「连诚」又是以何种门路取得谱面的? 听着佩兰奏出的《细风》,连甄视线落在琴谱之上。 她弹不了琴,便日日看着。 不用格外记诵,看着看着,也记了下来。 她心里隐隐优一个荒唐的猜测,可念头方起,就被自己按了下去。 千山先生五年前就有作品传世,而五年前,连诚可还没出生啊。 思及此,连甄不禁失笑。 她也是被香叶的话带得偏了,竟会涌起这样的想法。 才想着连诚呢,他便由龚嬷嬷以及秋芳陪同着回到院里来。 瞧见他哒哒哒迈着小步子往这儿奔来,嘴里还喊着:「姐姐」的模样,连甄不用猜,都知晓这是原本的那个连诚。 这段日子以来多亏吴氏的帮衬,否则自己病了,连诚这几日还不知闹腾成什么样子了。 「姐姐!」连诚手里举着弯弯扭扭的绿叶,很是沮丧,「我还是编不好螳螂……」 连甄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道:「诚哥儿才学几日啊?慢慢来,姐姐等你,不着急啊。」 等在一旁的秋芳待他们姐弟俩谈完话,方呈上一只做好的草编螳螂,说道:「奴婢整理竹蒌时找到的,应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奴婢可以确定不是奴婢做的,本以为是出自二少爷之手,可……」 秋芳望着连诚手里攥着的那残缺绿叶,后半未详尽的话不用说出,在场所有人也都听明白了。 连甄将秋芳捧着的那只螳螂接过来细看,与之前连诚送给她的相比,细节程度精细不少,即便连甄没有拿在手里仔细比对,也能一眼看出差别。 连诚送给自己的那只也是秋芳所做,但可没有这只螳螂来得挺拔,缠起的部分扎实。 既不是秋芳,也不是连诚,那是谁做的,连甄心里多少也有底了。 她笑着将话题带了过去:「也许是秋芳自己做的,结果忘了呢?毕竟做好的每只螳螂,也不会每只都一模一样的嘛。」 「可……」 秋芳出了个声,还想继续说什么,连甄又继续说道:「既然秋芳都忘了它了,那我便收留它吧。」 说完,让人取来木盒,将这只与之前连诚所赠的那只一起放在盒子里。 她将盒子展开给连诚看了看里头,两只绿色的螳螂置于红色的绒布之上,而旁边还空了一个位置。 连甄指了指那处:「等诚哥儿的做好了,就可以放在这儿。」 「哇……」连诚的双眼闪亮闪亮的。 被连甄这样说,连诚已经开始可以想象,当自己的螳螂编好以后,三只并列着的模样会是何等威风。 既下定了决心,他扭头朝秋芳说道:「秋芳姐姐,再教教我嘛?你看看我这样做对不对啊?」 第87章 「奴婢看看啊……这里应该要这样弯过来,绕进去……」 被连诚缠着,秋芳也就忘了继续去深究另外那只螳螂,到底是何人所做。 这几日,连甄入睡之前都有佩兰抚琴奏着《细风》,不仅让连甄变得更好入眠,连夜半惊起的时候也变少了,孙大夫来回诊时见到连甄脸色,率先就点了点头。 「大小姐这病可是大好了。」 丫鬟们听了都很高兴,连甄自己也觉得最近睡得特别香,不由得又想起香叶那番关于千山先生的话。 虽匪夷所思了些,可……万一呢? 于是她遣了下人,再次询问有关孙大夫「双面人」的消息。 「大夫,这双面人,可还有什么讲究没有?如若诚哥儿是三岁幼儿那般,另个诚哥儿,也会是这样的年纪吗?」 孙大夫瞧见连甄都让伺候的人退下,便猜到她是要询问双面人的事了。 听到她突然的询问,孙大夫也不意外,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与她听。 「这双面人,除去性格不同外,年岁也可能是不同的。大小姐可以当是另个人与之共享身体,他可能有自己的名字、年纪自然也不同,甚至于还可能是另个性别。」 还会是不同性别的吗? 连甄愣了愣,想起另个连诚的表现,觉着应该也是个男孩儿。 「如果确定了那人患有双面人这病症,我该怎么帮他呢?」 孙大夫想了想,他是知晓连业家中情况的。 对连诚来说,连甄既是长姐,又像母亲,性子也温和,由她来试探,应是会是个好个开端。 「先同他对话试试吧,把他当另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问问他的名字、喜好,打好关系后,再旁敲侧击,去问他之所以出现的原因。」顿了顿,孙大夫心里还是有些发痒,说话时眼里都像闪着亮光,「若是他愿意配合,请务必让老夫来诊治他。」 连甄抿唇笑笑:「那是自然。」 若不是孙大夫,只怕他们现在依旧在为连诚的不寻常犯愁。 知道连诚可能是因「双面人」这少见的病才会导致行为与往常不同,虽然依旧担心,但知道问题点,也就比什么都不知情来得稍稍安定些。 隔日,江城再到连府时,听见连甄的病已是好全,还来不及感到开心,便见连甄一直盯着他瞧。 虽平时连甄盯着自己的次数也不少,但这样打量的目光从用早膳开始就一直盯到用完早膳,江城感到不太自在。 到花园消食散步时,他注意到今日丫鬟离他们离得似乎远了些,也无人帮着撑伞。 她们远远跟在后头,距离大概是能看见他们,可听不见他们谈话声的程度。 江城扭头回来,果不其然,连甄依旧在看他。 他身子一僵,听见连甄问出的问题后,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她。 连甄问的问题是:「你……不是诚哥儿吧?」 弟弟面上露出的不是疑惑,而是带着吃惊的表情,甚至有些许防备,连甄忙补充说道:「我知你不是诚哥儿,你不用紧张,我并没有恶意。」 江城早就明白,连甄已开始怀疑自己不是连诚这件事。 本以为与连诚同样,跟着喊连甄「姐姐」,便能迎刃而解,实际上果然是他天真了吗? 他一直没有回话,连甄担心他起反抗心思,又接着温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年岁几何,喜欢什么,不然我总将你当成诚哥儿,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困扰?」 江城原本想着,一个谎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圆,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告诉连甄真相。 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从讲起。 他能怎么说? 告诉连甄,自己不是三岁幼童,而是年十有八的成年男子,现在正与她牵着手在院里散步,还曾经被她搂在怀里,念着话本上的故事给自己听,甚至……与自己同在一张床榻上醒来,这样如实对她说明一切吗? 「……」 越想,江城面上越是为难。 这些事情实非他本意,可他隐下不说,任其发展,又如何能将自己置于清白的位置之上? 他停下脚步,将自己的手从连甄掌中轻轻挣开。 「抱歉,我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没有机会,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明……」 自己不是连诚,更不是连甄的弟弟,没有那个资格能享受她给予的一切温柔。 可连甄却没有任由他这么做。 她伸手,重新将两人分开的手又牵在了一块儿。 「不管你是谁,你曾帮助过我,那都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你不用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像以前对待诚哥儿那样,将你们一视同仁。」连甄弯下身子,与他对视,「所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免得每回用膳时,都只能将你当成诚哥儿,备的都是他爱吃的菜品,却不是你自己喜欢的。」 他爱吃的? 江城作为还是江城时,能吃的东西有限,对于食物的滋味……老实说,无油无盐的菜品是健康,可也的确,说不得多好吃。 第88章 他借用了连诚身体之后,有生以来,才头一回尝到何谓酸甜辣咸,每道菜对他而言都是新奇,都是未曾尝过的味道。 江城不想她为难,更不需要她为自己特别做些什么,轻声回了句:「都喜欢。」 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挑食。 喝惯了浓烈苦涩的汤药,其他食物在他嘴里,都成了美味珍馐。 连甄想想,每回用膳时他也的确都吃得香,笑了笑,夸他:「那你比诚哥儿强,诚哥儿这孩子不爱吃的可多了去了。」 江城在心里补充,还尤爱吃点心,这些零嘴填了肚子后,正式的膳食用得就少了些,就算有自己替连诚规划多吃蔬果,多走几步路活动身子,还是熬不过他吃甜食的速度。 前些日子因吴氏带着连诚做汤圆,那阵子安分些,也不知是不是嘴又馋了,连诚这会儿主动又去央着吴氏带他一起做别的点心,磨得吴氏好不容易才答应。 虽说还是改不了他爱吃甜的习惯,但起码他已经学会想吃的点心自己做。 届时做的成品是好是坏,连诚自己也只能照单全收了。 连甄观察了会儿,发觉自己即便点出他不是连诚,或是询问他喜欢的吃食,虽然没能得到很明确的名字与年纪等消息,但态度可以说是非常配合了。 念及孙大夫的殷殷嘱咐,想着怎么也是需要让他们俩见一面的,便问江城的意见。 「有个大夫之前见过连诚,但他同我说过,也想见一见你,与你聊聊,不知你愿不愿意?」 江城恍然大悟。 他就觉得奇怪,怎地连甄发觉自己弟弟的身体还有另一人后能这样淡定,原来是询问过大夫情况。 说来自己与连城这样互换身子的情形,倒是与医书上所记载的「双面人」症状近似,也难怪那大夫会往这方面想了。 这病毕竟不是多常见的病症,若非梁王府藏书颇丰,永平帝也会将皇宫里珍藏的古籍带出来借他,江城也不会知道原来这也是生病的一种表现。 光从这些微小的细节就能有此猜测,连甄口中的这名大夫倒是值得见见。 况且…… 江城见连甄那双期盼的眼,她接受了自己是没错,但自己用着的依旧是连诚的身体,作为姐姐的连甄,怎么可能不会担心? 于是江城点头,应允了这项要求。 「无妨。」 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因为他跟连诚是什么状态,连诚有没有得了所谓「双面人」这病,他再清楚不过。 但若是答应与那大夫见面,能安一安连甄的心,那么这等举手之劳,江城自不会拒绝。 连甄听见他的答复,笑容如江城所预料的那般,更浓烈了几分。 择日不如撞日,连甄当即派人去请孙大夫,递的也不是口信,而是一张纸条。 那上头写着:「另一个连少爷,答应要见您。」 连甄相信,不管孙大夫再忙,但凡他看见了纸条的内容,肯定都会恨不得插翅赶过来。 事实上,与她预料的相差无几,派去的人回来之前,孙大夫还赶在下人之前先到的连府,一路气喘吁吁跑到内院,领路的丫鬟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人、人在哪儿呢?」 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实际见了,仍是让连甄有些失笑。 「孙大夫,这边请。」 因是涉及了连诚的病,连甄照样又遣了丫鬟们离开,守在外头。 她走回来时,瞧见孙大夫正瞪着一双眼,围着站着的连诚走了一圈又一圈,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似的。 接到江城无奈的求助眼神,连甄忍着笑上前。 「这是另一个诚哥儿,我问过他名字,但他没有告诉我。」 江城身子一僵。 不是他不说,而是真的说不得。 只得垂着头,保持沉默,任由连甄进行下一个话题。 看出他不想提,连甄也就没有勉强,转而同他介绍:「这位便是孙大夫,爹爹多年至交好友,对少见的病症特别有研究,若有什么疑问可以尽管询问孙大夫。」 江城刚点完头,这孙大夫就啧啧称奇地道:「这性子,果真与连二少爷大相径庭。」 他是见过之前的连诚的。 就一普通的三岁小娃儿,娇气爱哭还爱撒娇,与寻常孩童并无二致。 可眼前这个,单就这副沉稳劲儿,即便瞧见自己一进门就绕着他打转,他眼里也不带一丝涟漪,无悲无喜,那双眼也就只有见着连甄时,情绪的波动才会大了那么点儿。 难得能亲眼见着患上双面人病症的患者,孙大夫问:「你与连二少爷互换时,可记得连少爷经历的那些事?」 江城摇头:「不记得。」 这答案也不奇怪,否则连诚有异状的事,也就不会那样轻易败露了。 孙大夫接着问:「你知道你之所以出现的原因吗?」 一般而言,这个问题询问「另一个人」,会比问本人,得到的答案来得准确得多。 第89章 医书上说了,双面人是因为承受过不可承受之痛,本人饱受折磨,到最后受不了了,才会创造出另一个人来,代替自己承受这一切。 由于把这些痛苦的记忆都交给了另个人保管,自己才得以像往常那样,继续无忧地和往常一样生活。 因此,孙大夫认为,若要问起「另一个人」之所以出现的原因,直接问他,兴许是最快的作法。 而他到底是个医者。 问话的同时也在观察江城脸上的表情。 倘若他皱一下眉,或是表露出不耐,那孙大夫就会接着转移话题,病不让会让患者感到难受的问话继续下去,因为时机还未成熟。 孙大夫的用意,看过医书的江城多少也明白。 病中无法出门,更无法下榻的日子,在他的记忆里有很多很多。 分明看过一次就能记得的内容,可江城还是会趁着清醒的时候,把书一遍看过一遍,打发那些沉闷的时间。 夏阳总说他学东西学得快,其实只是因为他看得多了,东西都记在脑子里,学起来也就特别容易上手,如此简单的事罢了,并不算多稀奇。 江城淡淡地道:「时候到了,我就会离开的。」 他的出现是源自于静明大师所赠的玉佩,连诚带给他生机,而他带给连诚转机,当他们彼此都能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时,江城猜想,这互换身体的日子,也就会迎来终结。 他与连甄……与整个连府,便会回到过往那样,形同陌路。 也再没法见到……连甄的笑脸。 因为他脸色难看,孙大夫担心会影响连诚,便没有再做询问。 离开前,孙大夫对连甄说了:「目前看来除了间歇性会互换之外,于少爷的身体与精神似都并无大碍,这病无药可医,老夫也没法开药,便就这么观察看看,尽量别让他们有太大的情绪浮动,如若再有其他症状出现,可随时来寻我,即便是夜半三更,老夫也会立即赶到!」 连甄是哭笑不得,吩咐人送孙大夫离开后,才转回来江城身边坐着。 「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他虽总板着小脸,但是是没有表情,或是觉得低落,连甄觉得自己也有些能分辨出来了。 江城也不晓得该怎么对她说。 他光是想象了下,当自己的生活恢复到与连诚相遇之前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感受便会一拥而上。 险些让他以为回到自己病重那时一般,连呼吸都觉艰难。 连诚他心情若是不好了,那还是挺好哄的,给他好吃的东西就成,美味的点心效果更好。 但眼前这个连诚…… 连甄看出他忽然间心情变得低落,却不知道该如何哄起。 她牵着他的手,问他:「你要是不想告诉我名字的话,我一样叫你诚哥儿可好?」 江城没有意见,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都那样被叫好一阵子了,临时要改,他也想不出其他的,那还不如照旧。 连甄牵着他,一路慢慢走回房里,因为他今天情绪不对,连甄便多问一句:「等会儿你要去二婶的院里玩,还是要同我一起?」 都已经知道他不是连诚,也不好再让他按照连诚的习惯来,连甄便让他自己决定。 况且她也在担心,目前吴氏没看出什么,可若是时候久了,只怕也能瞧出连诚的猫腻。 江城闻言,仔细想了想。 依着前几天的经验,去了吴氏院子,也只是在学他早就已经学会了的草编螳螂。 或者应该说,是学着该怎么做出来能跟真正的连诚一样程度,对江城来说,那才是真正的难事。 好歹也相处过一段时日,他没有马上应声,连甄也大概猜出他的意思。 这孩子,碰上自己真正有兴趣的反而会保持沉默,纠结了半天依然不说话。 连甄笑笑,这种时候就让她替他做决定吧。 「那今日你就陪陪姐姐吧?」 江城抿了抿唇,跟在她身旁,发觉自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回到房里,连甄让丫鬟取出棋盘,问他:「你可会下棋?」 那自然是会的,江城点头。 只不过……他原先还以为连甄是想弹琴呢。 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琴,但这几日都是连甄身边的新丫鬟在弹奏,并没有见到连甄亲自弹曲,江城问她:「你不弹琴吗?」 还以为连甄是有弹奏的心思才会回来取琴,如今看来,她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连甄还没回答,一旁的香叶就先竖起了眉,连白芷她们也紧张起来。 香叶着急地道:「二少爷,您可别说这些勾起小姐心思,小姐可想弹琴了!若不是我们阻着,这会儿肯定都不知弹过几回了呢!」 江城仍是纳闷,不明白丫鬟们如此反对的原因,但连甄也只是苦笑着,面色很是无奈。 江城忽地记起,之前曾有过几次瞧见连甄双手泡着热水,还有丫鬟替她按摩手指的时候,视线不由得落在她那双嫩白的纤手上。 第90章 「你的手……还在疼吗?」 他是最清楚《千山》和《万水》指法复杂程度的。 更别提连甄还一次弹了两曲,在花朝节之前又无数次地练习过,那对手指的负担可不小。 原以为花朝节都过去几日了,连甄的手应是休养得差不多了才是,为此,新曲目的《细风》他才在难度没有那么高的情况下谱出,就为了能让连甄也能轻易弹奏,放松心情。 连甄看他眉头又拧了起来,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忙抿唇笑道:「手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她们这些小丫头还不放心,硬是不让我碰琴呢。」 连甄揭开木制的棋盒,从中拈出一枚玉白色的棋,带开话题:「这琴嘛,过阵子我再弹便是,你们都先退下吧,我跟诚哥儿好好对弈一局。」 丫鬟们笑着告退,一个个的,都以为连甄在说笑呢。 连诚一三岁小孩儿,每回见了棋子只会拿来扔着玩,哪里就会下棋了? 知道他们小姐要哄弟弟开心,丫鬟们配合地离开,留给他们姐弟单独相处。 等人都离开后,连甄温声道:「好了,我们开始吧。」 连甄抓出一把棋子给连诚猜,并没将他当作孩子,而是像同龄人般相待。 她不想将连诚是双面人的事情让太多人知晓。 这事情太多人知道了,于连诚往后的发展有碍,但既然都清楚眼前连诚不是自己亲弟弟,从他的表现上来看,兴许年岁还要比连诚来得大些,那连甄在与他相处时就不可能再用对着连诚的那套,挥退丫鬟也是担心她们从中看出端倪。 人家说「看棋如看人」,连甄从他嘴里问不出东西,虽不勉强,但从旁的事情来旁敲侧击,应也是能得出许多线索才是。 屋里没了说话声,只有玉制的旗子落于棋盘上的声响,「喀」的一声,很是清脆。 一开始都还相当顺利,两人落子的速度很快。 不过几子,连甄就知晓「连诚」所说的会下棋,是真的会下棋。 她自己棋艺并不差,原本想试试对方的底子,起初下得很是随意,渐渐的,她发现「连诚」都能跟上,而且几乎不需经过什么思考,拣了旗子就能马上落下。 偏偏落下的位置也不随便,连甄后来认真起来,用了稍难些的棋路,「连诚」也能轻松追上。 可奇怪的事就在这儿。 他能轻而易举地追了上来,思考的时间也一样快速,并没有半分的凝滞,却没有趁势一网打尽,而是让连甄顺利进攻,她的白子赢得这局。 一局终了,他们收拾各自的旗子。 江城用着连诚的身子,手小,一次拾不了几颗棋子,等连甄的白棋都收拾妥当了之后,棋盘上还剩了些黑棋,连甄伸手替他集中至一处。 发觉她在看自己,江城说了句「谢谢」之后,又紧接着对她说:「这局你赢了,恭喜。」 连甄点头笑着:「谢谢。」 她心里清楚,她这个胜利是「连诚」特意设计给她的。 这局棋过程中有难有易,不管是简单的棋路还是刁钻的,只要连甄使出来了,「连诚」就有法子能应对。 原本也有过紧紧逼着的时候,可一旦连甄落子的速度慢了,或是露出为难的表情,「连诚」的棋就会变得温和,甚至露出不怎么明显的破绽。 ──他在让她。 单从这点,连甄就知道了,对方的棋艺在自己之上。 而且,很在乎自己的感受。 都收拾完毕空出棋盘后,连甄说:「我们再下一局吧?」 连甄的要求,江城基本不会反对,刚要点头应下,连甄话却还没说完。 「但是这次,你就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怎么样吧?这样会比你故意让我赢,我会来得更高兴些。」 ☆☆☆ 江城身子一僵,望着连甄毫不介怀的笑脸,颇有些愧疚。 他本想做得更不动声色的。 「抱歉……」 以前永平帝来找他时,会趁着他精神好的时候同他下一局。 因为江城自己的身体时好时坏,能集中精神的时候可不多,所以都是用了全力迅速结束棋局。 每每永平帝败北后虽然很不甘心,但瞪着己方显出颓势的棋盘,和咳得被扶回床榻上歇着的江城,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认输,然后等下次有机会再战。 输了他许多次后,永平帝大概也看出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后来便歇了心思,来的时候纯粹找他谈天说话,不再折腾这些有的没的。 所以江城从不知道怎么输棋,今日第一次操作,就被看破了手脚。 连甄看他沮丧的样子,笑笑安抚:「只要这局你用了真正的实力,我就原谅你。」 有了连甄发话,这回江城不再手下留情。 一开局,便像之前与永平帝对招那时那样,落棋的速度比方才更快更稳,棋局也几乎瞬间就分出了胜负。 第91章 连甄手里还拈着白棋,望着棋盘很是惊异。 江城:「承让了。」 连甄失笑:「你这也太厉害了。」 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知道对方比自己来得强,却没想到差异这等巨大。 江城见连甄虽然输了,但仍是饶有兴味地研究棋局,双眼都闪闪发光的样子,便知道连甄说的是真心话。 ──拿出真正的实力来与她对弈,她是真的会更高兴。 是输是赢江城从来都不在意,但是连甄能开心,那就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要再来一局吗?」 作梦他都没想过,有一天会是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连甄抬眼看着他,双眼都写着期盼,她问:「可以吗?我棋艺可不如你,一样会输得像刚刚那样快的,那样很没意思的吧?」 江城摇头:「不会。」 说完已率先抓了一把棋子让连甄猜子,只可惜他手太小,只能两手覆在其上,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等她说出答案。 连甄没忍住,揉了一下他的脸蛋,笑笑地应了声:「好。」 说出奇偶后,她低头数着江城手里的棋子,也就没发现连诚那张脸上,双颊染上一点点红痕。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相府掌珠》卷一 作者:霓皙 02、《相府掌珠》卷二 作者:霓皙 03、《相府掌珠》卷三 作者:霓皙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