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小食堂》 楔子 丧礼现场。 穿着素黑西装、蓄着俐落短发的何晓峰淡漠地坐在家属席中,在他前方不远,与他年纪相差二十岁的继母刘钰琪,正声嘶力竭抱着棺木哀泣。 「不要!不准你们把他带走!智明……你怎麽可以丢下我就这样走了?智明——」 见刘钰琪伤心欲绝、不愿独活的模样,公司里的董事与友人纷纷劝着。「何夫人,您要节哀顺变啊……」 「是啊何夫人,您再这麽哭下去,身体会哭坏的。」 「我就是不想活了!智明离开了,我活着还有什麽意思?」刘钰琪依旧抱着棺木哭叫。 刘钰琪的眼泪与不舍令人动容,反观始终直挺挺坐在位子上,没掉过一滴眼泪的何晓峰,渐渐成了与会者嘀咕不满的目标。 「董事长怎麽会生出这样的儿子?父亲都走了,当儿子的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掉……」 「真是不孝!」 「听说他们父子感情不好……唉,他也不想想,要不是董事长栽培,他有办法到美国念大学、研究所?」 「还好董事长身边有夫人照顾,你瞧她哭成那个样子,真是叫人心疼。」 「是啊……」 何晓峰坐在位子上,恍若无闻地听着身後一句接着一句的指责。 眼下的他,丝毫感觉不到周遭的敌意与藐视。他觉得自己像筑在悬崖边的房子,里边空荡荡的,什麽东西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冷风,把他吹得透体生凉。 不光是身体,就连他向来聪敏的脑子,也因为骤起的寒冷完全停摆,无法好好运作、思考。 从父亲死後到现在,十多天了,全程参与的他依旧觉得不真实,像在看一场毫无章法的舞台剧。 演员是继母,还有公司一大票董事,跟身後依稀见过,但已叫不出名字的亲人、邻居。 在他看来,这些人凑在一块儿,卖力合演这场戏,只是为了骗他,爸死了。 爸……何晓峰锐利上扬的双眼直勾勾望着彩色遗照;回视他的,是何父一派温文的笑脸——他到现在仍旧无法接受,向来神采奕奕的爸,怎麽这麽容易就撒手人寰? 他想起自己手机里,还有一通语音留言,爸用轻快开心的语气说下个礼拜三会到美国开会,提醒他把时间排开,出来一起吃饭。 不是约好要吃饭见面吗?何晓峰瞪着照片无声地质问:为什麽就这样走了? 依旧望着他笑的相片想当然不会说话,加上继母不断的嚎哭声,强迫他不得不面对现正发生的一切。 安静躺在棺木里的那人——他的父亲,往後……再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第一章 带着微微凉意的秋日夜晚,一辆洗刷得晶亮的白色lexus疾驶进平和安详的北部小镇——龙冈。 三十几年前,还非常年轻的何父与何晓峰生母——王蔷,靠着贷款买来的织布机与精湛的车缝功力,在龙冈这个地方,合力创办了名为「viva」的小小制衣厂。虽说随着王蔷的死,viva的业务重心慢慢转移到牛仔布料的生产上;但只有龙冈厂始终保持布料与成品——牛仔裤——双线生产的情况。 八岁之前,何晓峰一直和父母住在龙冈厂宿舍。对龙冈的景物、街道,无一不熟悉。藉着街灯,他张着锐利的双眼扫视四周,惊讶地发现,十几年过去,这儿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前头转角的欣欣幼稚园、再过去一点的里民活动中心,机车行、药房、书局、五金百货……他忽地想起幼时,他曾一手牵着爸、一手牵着妈,兴高采烈地走在这条街上。爸在书局里帮他买了一颗蓝色的皮球,他欢欣接过,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冲到里民中心前的广场,开心地拍起球来。 「小心摔跤。」当时仍很年轻的妈妈大声提醒。 栩栩如生的幸福回忆让他唇角一动,只是很快,冰冷的现实重新蹦回他脑海。手握方向盘的他慢慢环顾左右,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被双亲宠爱,天真无邪的男孩,一股悲哀打心里漫开。他再一次想起,就在早上,他才刚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棺木,被送进高热的焚化炉口,之後,成了一堆骨沫。 现年三十一岁的何晓峰,生了一张方正英挺的面容,两抹浓眉,一双锐利阴霾的眼瞳与习惯抿紧的薄唇,给人不好亲近的印象,事实上也是如此。 一八二公分的身高,宽肩、长腿。毕业於美国华顿商学院的他,还取得了美国会计师证照,现是一家跨国it公司的财务长,前途无可限量。 绿灯了。他本能地踩下油门,从後门直接进入制布厂——这个将近三十五年历史的厂房,是龙冈里中唯一看得出明显变化的地方。 小时住的低矮三合院,不知何时,已打掉盖起五楼透天厝。距离两百公尺远的布料厂房,也全部翻新,盖成三栋一样的四方白色盒子。在等距离路灯的点缀下,散发出乾净、无机的氛围。 六、七百坪大的厂房,大门口想当然会雇请警卫驻守。可他太累了,经过白天的丧礼,他确信自己再也挤不出力气跟人寒暄说话,所以选择不知会任何人,掏出继母给的钥匙,悄悄走入漆黑的透天厝。 就在他打开电灯,放下随身行李的瞬间,屋里电话响起了。 实在不想说话……叹了口气,他脱下西装外套,疲倦地拿起话筒。 「你好。」他说。 「呃——」话筒中传来迟疑的年轻男声。「不好意思,我是警卫,敝姓刘,我刚看见屋子的电灯亮了,请问您是……?」 「我是何晓峰,何智明是我爸。」他简短说明。 「噢是!何先生,厂长提过您,很抱歉打扰您了。」 警卫很快结束通话,听他口气,像是厂长早料到自己会过来的事了。 也是,工厂创办人过世,厂里员工不可能不知道。 挂上电话,他放眼环顾陌生的屋子,摆设是父亲一贯喜欢的模样,简洁宽敞。客厅中央,大剌剌摆上两张并合的原木桌子。左方有个小吧台,安置着简单厨具、冰箱还有义式咖啡机 面空旷,仅有转角处摆放着大叶盆栽,与玄关桌上的黄色蝴蝶兰。 何晓峰爬上二楼。二楼是父亲私人办公室;三楼是视听空间;四楼是主卧房;五楼则布置了两间简单的客房。 隐隐约约,何晓峰彷佛看见父亲熟悉的身影,轻松随意地在屋里穿梭活动。 父亲非常喜欢穿牛仔裤,不管到任何地方、跟任何人开会,总是穿着自家牛仔裤搭配名牌西服,完美表达出牛仔裤的无限可塑性。也因为何智明极佳的服装品味,去年商业杂志,还票选他是国内最会穿搭的企业代表。 受父亲影响,何晓峰在美国的房子,也收藏了一百多条颜色、款式不同的牛仔裤。也忘了是从什麽时候养出的习惯,反正一年里总会有四、五次,他会挑个假日到百货商场,仔细确认坊间有多少家牛仔裤的布料是由自家工厂产出。 他靠蒐集这些牛仔裤资讯,聊胜於无地,抚慰偶尔兴起的乡愁。 在二楼办公桌上有台白色的苹果电脑,跟一大面摆满书本与画册的书墙。他手抚着原木长桌慢慢走到办公桌後,拉开椅子坐下,再看向前方。 这,就是爸平日看惯的风景。 虽说父子俩平日不勤於见面联络,可他很清楚,内心底,他对爸确实怀着难以细说的景仰与崇拜。 只是他从没料到,实际六十六岁,外表看起来不过五十来岁的爸,会因为突来的心肌梗塞,就这麽撒手人寰。 何晓峰叹了口气。入秋了,挑高的屋子仅开着窗子,就能让人感到凉意。四周非常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引擎声。冷不防,一阵饥饿感排山倒海涌上。他蓦地想起自己前一次进食,已是前一天晚上的事。 不怀抱任何期待地到一楼吧台边翻找——毕竟他来之前,没有通知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该在冰箱里准备一点食物。 不出所料,冰箱空空如也。他扭开饮水机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下,实在很不想出门,更不想再开口跟任何人说话,可一阵接着一阵的饥饿感,怎样也不肯放过他。 算了,揉了揉鼻心,他认命地掏出车钥匙。 记得来的路上有家便利商店,里边应该有吃的。他打开大门走向座车,正要按下中控锁的瞬间,一念头自他脑中闪过。 走一走吧,他看向夜幕笼罩的远方,把钥匙塞回口袋,就当重温旧梦。 毫不迟疑地,他调转脚步,慢慢往围墙外直线延伸的街道前进。 ★★★ 「小旬,我去找大毛。」 不等弟弟熊嘉旬回应,穿着横条上衣、深蓝牛仔裤的熊嘉怡,便自顾自端着一碗拌好的鱼肉饭,大步走出「幸福小食堂」。 现年二十六岁,生得一张鹅蛋脸、笑容纯情甜美的熊嘉怡,其实不是龙冈本地人。十八年前她和当时年仅三岁的弟弟,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遗弃在桃园火车站,两人就在现已关闭的育幼院长大,他们相互照顾扶持至今。育幼院黄院长是个极有爱心的慈善家,在她和院中老师细心的照顾下,养出熊嘉怡正直又勤奋的个性。 现在她和弟弟共同经营的「幸福小食堂」,早先是由一名姓胡的老板所有,专门卖些卤味、阳春面、炒饭等等简单的料理。 自高二那年,每天四点半一放学,她就进店里帮忙、打工攒零用钱。而她弟弟也跟着加入,极具料理天分的他,在国中毕业升高中的那个暑假,已有办法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做出店里所有料理。 一年多前,胡老板因身体不适,动了歇业念头。姊弟俩商量以後,决定接手小食堂。熊嘉怡拿出全部积蓄,加上viva董事长何智明的资助,原本阴暗窄小的无名小吃店,摇身变成了现在窗明几净的「幸福小食堂」。 之所以会取这店名,纯是误打误撞。早先小吃店没安招牌,里民总称呼这里是「姓胡的店」。台湾国语以讹传讹喊久了,小吃店遂有了名字——「幸福」。 熊嘉怡很喜欢这两个字,重新开幕的时候,她特意选了古雅的仿宋体,大大地印在店招上,一靠近小食堂门口便能看见。 「大毛吃饭了——呦呼,大毛——」她边走边用汤匙轻敲碗边,一路往7-11走来。「有听见吗?大毛——」 一见熊嘉怡经过,看店的店员小孟探出头来。 「小怡姊,在找大毛?」 年仅十八的小孟已经在7-11工作半年了,几乎每天同一时间,都会看见熊嘉怡带着猫饭出来找猫。 龙冈里就这麽丁点大,里边住民,纵使不知道名字,也多少都看过彼此。 「是啊,」熊嘉怡转头一笑。「牠今天有过来吗?」 「今天没有。」小孟答。 「不知牠又跑到哪儿玩了……」熊嘉怡一叹,柔柔的嗓音,教人心旷神怡。「没关系,我再找找,bye bye。」 熊嘉怡望着店门挥手,转头,就看见穿着黑衬衫长裤、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的何晓峰,半侧着身看着她。 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这是熊嘉怡对何晓峰的第一印象。他相当高,体格结实健壮,彷佛君临此处的站姿,让人难以转移目光。可是他凝望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温度,宛如两池看不透的黝黑深潭,浑身散发着疏离阴郁的锐气。 不要靠近我、不要跟我说话——他的身影跟表情透露着这样的讯息。 她看着他轻点了下头,充作招呼。 何晓峰漠然地把视线调开。 他早她几分钟来到7-11门口,原本打算随便买些东西填饱肚子,却在看见生鲜柜里一盒盒、用保鲜膜与乾净塑胶餐盒装起的食物时,有了迟疑。 那一盒盒过度强调乾净、外表美观,实际味道却是一般般的食物,让他想起了继母。回台奔丧的这几天,他一直冷眼看着继母人前人後宛如不同人般的精湛演出。身边无旁人时,她连看着他,好声好气说话的意愿也无,开口闭口总是「你你你你」,表情百般不耐。可一跨出家门,媒体、镁光灯簇拥而上的瞬间,她总能立刻摇身成为凄楚可怜的美艳寡妇…… 忍了多天,好不容易才得以脱离继母白眼的这时,他实在不想再咽下一盒,跟继母有着同样气味的食物。 勉强咽下,身体也会产生排斥,他肯定会吐。 但肚子饿怎麽办? 就在他犹豫思索时,熊嘉怡轻巧地出现了。她甜美的嗓音有如温泉般稍稍暖和了他冰凉的身体,他才会情不自禁地调转目光,想瞧瞧说话的人长什麽模样。 她甜美的面容就跟她的声音一样悦人耳目,细瘦的四肢、紧紧裹在牛仔裤里的挺翘臀部、柔软乌溜的长发、直挺的鼻梁、嫣红勾弯起的小嘴……其中最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她一双清澈明灿的眼睛。 长得很漂亮,他心想着。 就算这样,他依旧不想跟她说话。 因为厌恶继母的关系,在他心里,他最排斥、最不想深入交往的,正是占了这地球一半人口的女人。 「那个——」柔和的嗓音从他右手边传来。「你是第一次来龙冈?」 何晓峰皱起眉头。本以为自己的表情已足够吓退任何想接近他的人,没想到她竟有胆量跟他说话。 他调过眼,几近冰冷地看着她明亮晶莹的眼瞳。 「我们这个里不大,」她好似感觉不出他的不快,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几乎所有人我都见过,然後你又面生,才想说你应该不是本地人……你吃过饭了吗?如果还没,要不要到我们小食堂坐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说真话,眼前陌生人的表情非常吓人,尤其是瞪看她的双眼,锋利且无情,彷佛他四周布满长刺,像刺蝟般拒绝他人的接近,同时也不让自己有机会亲近任何人。 那种封闭阴郁的气质,熊嘉怡再熟悉不过。她还住在育幼院的时候,每个初进院里的院童,都会像他一般,散发着不想让人接近的疏离感。之前院长曾说过,院里老师的工作,就是想尽办法,让这些畏惧再次受伤的孩子们,直接用身体去感知这世上仍有能相信的大人。 那种畏惧受伤,不得不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的痛苦,熊嘉怡当初也曾切身感受过,所以一看见何晓峰,她本能地知道,眼前的陌生人亟需人帮助。 何晓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前望,正好可以看见一面全开纸大小的店招,上头写着「幸福」二字。微黄的灯光透映在店前方一叶叶硕大的紫茎芋上,看起来舒服又温暖。 他根本不想搭理她,可饥饿的本能却自作主张地驱动他的双脚。 太好了,暗松了口气的熊嘉怡赶紧奔到前方领路。 刚才她还以为他会别过头,坚持不理她呢。 「小旬,我带客人来了。」一进店门,熊嘉怡立刻喊道。 穿着厨师制服,现年不过二十一的熊嘉旬探出头来。 他目光先是落在何晓峰脸上,然後横向瞟了姊姊一眼。在何晓峰身後的熊嘉怡偷偷做着拜托的手势,一副很希望他接下客人的表情。 身为食堂一分子,她当然清楚这会儿——接近十点——弟弟肯定已经收拾好厨房,准备打烊休息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她真的没办法坐视不管。 熊嘉旬在心里叹气。 他这个姊姊啊,就是心肠软,不忍见人难过。 「欢迎光临。」他露出开朗的笑容。 一见熊嘉旬的五官容貌,何晓峰立刻领会他与身後女子的关系——他俩一定是姊弟,因为实在长得太像。最大的不同,就是弟弟的眉毛跟嘴巴比较大,个头高,皮肤也黑了一点。 坐下後,何晓峰很快地巡看一圈。这家名叫「幸福」的小店,布置得相当有品味——乾净的岛型吧台连着厨房,墙壁与地板皆是简单的清水混凝土,白色的桌椅铺上鹅黄色的桌巾,大大的窗子悬上白棉布裁成的窗帘,角落边桌点缀着蓝紫色的玛格丽特跟常春藤。 但看不见菜单。 他放远眺看,不管是餐桌或吧台,上头都没有菜单这东西。 熊嘉怡很快倒了杯茶来。 「跟你介绍一下,」彷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她很快解释着。「我们店里没有固定菜单,就饭、面、粥三大类,配菜部分由主厨决定;不过你放心,我们都是采用当季最新鲜最好吃的食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价钱也绝对实惠!」 望着笑容可掬的熊嘉怡,何晓峰依旧面无表情。 话是说得很好听,可能否做到她说的那样,又是另外一回事。 对女人说的话,他向来只信三分。 「随便,总之越快越好。」他终於开了金口。 熊嘉怡回看了弟弟一眼;熊嘉旬点点头,然後钻进厨房。 「先来半颗橘子开胃。」熊嘉怡从冰箱保鲜盒拿出五瓣鲜橘,用淡绿色的浅碟盛着,还附上叉子。 何晓峰默默地将橘瓣叉进口中。一咬下去,酸中带甜的橘汁立刻喷洒出来,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全身细胞正贪婪地吸取他咽下去的食物。 萎顿的精神,也跟着一振。 没想到,就几瓣橘子,竟也能给予他重生的感觉,可见自己多饿。 「糙米萝卜粥,」熊嘉怡把木托盘放到何晓峰面前。「东坡肉跟味噌菜心;秋天的萝卜最好吃,尤其是春嫂种的萝卜,又甜又脆。」 望着客人露出和煦笑靥,似乎是她的习惯——何晓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眼前的粥汤上。 白蓝二色的瓷碗将半透明的糙米粥映衬得古意盎然,大块的白玉萝卜配上深绿的海带芽跟细碎的芹菜末。酱红色的东坡肉卖相极佳,用味噌腌做的菜心散发着令人垂涎的发酵气味。看着眼前料理,他不得不承认,身前那个看似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小厨师,的确有两把刷子。 说不定其实很难吃。他恶意地想着。 低下头,他用汤匙舀了一口粥汤进嘴,满满浓郁的萝卜与排骨香气浸满了味蕾,再吃酱菜心,又脆又香;还有入口即化、咸而不腻的东坡肉……不可思议,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粥汤,每一道料理都好吃得惊人。 太好了,一见他难以罢手的吃相,熊嘉怡便知道他喜欢,她绽出甜美笑靥。 人哪,有时也非常单纯好理解,只要把肚子填饱,身体就会觉得温暖——这点是院长跟院里老师教会她的。以前在育幼院,每回院童闹事被警察拎回来,院长第一件事就是要厨房阿姨去下一碗面。 当热热腾腾的汤面端到孩子面前,说也奇怪,躁动不安的孩子,总会立刻镇定下来。 院长总说,那是食物带给人的安全感。 洗乾净双手的熊嘉旬走出厨房,看了看何晓峰,确定他满意自己的料理後,这才转头看着姊姊。「大毛呢?」 正低头清洗茶杯的熊嘉怡回答:「没看见,可能牠肚子还不饿吧。」 被他们唤作「大毛」的橘白猫是小食堂开业时,熊嘉怡在路边遇上拾回来的。当时骨瘦如柴的牠,感觉只剩下一口气。可在姊弟俩细心照顾下,一年过去,小瘦橘猫已变得毛色光润,其灵活可爱的模样,完全想像不出牠当年的狼狈。 不过大毛有个缺点,喜欢在外边游荡胜过待在家里。所以每到打烊,熊嘉怡总要端着鱼肉拌饭,四处喊着大毛回家。 熊嘉旬「啧」了一声。「臭大毛,我跟牠说过多少次,叫牠十点以前一定要回家吃饭……」 熊嘉怡银铃似的笑声响起,何晓峰抬起头,出神地聆听着熊家姊弟的对话。 熊嘉怡说:「拜托,牠哪听得懂……」 「是你不晓得,」熊嘉旬很坚持。「每次我骂牠的时候,牠总会一只手捂在脸上,一副很愧疚的样子……」 「喔,现在我终於知道了,就是你会骂大毛,大毛才不喜欢回家……」 「才不是!」 此时姊弟俩正排排站在吧台後边,手拿着白色棉布,一边擦去玻璃杯缘的水渍,一边轻松谈笑。 何晓峰看着他们,恍惚像回到了从前,那时他还很小,可是印象很深,每晚一家人吃过饭後,爸跟妈总会一块儿站在狭小的厨房里,边洗着碗筷边聊天。那时爸妈脸上的表情,就跟眼前的姊弟一样轻松自在。 曾几何时,他曾经亲眼见识、触碰过的幸福,就在他还来不及领略它们的重要性时,一个一个溜走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在这世上。 再不会有人在乎、关心他。 或许是眼前过於美味的料理、周围的气氛,加上熊嘉怡特有的、如铃般悦耳的笑声,种种因素,瓦解了他向来强悍的心防。 他眼皮一垂,眼睛一眨,两串泪,无预警地落下。 那瞬间,他还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年来,他已不曾再为任何事、任何人落泪,甚至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是看见熊嘉怡惊讶的表情,他才下意识一抹脸颊,赫然发现脸颊竟然湿了。 不假思索,他立刻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千元钞扔下。 从他起身到离开店门,不过短短五秒钟时间。 熊嘉怡赶忙喊道:「等一下……找钱……」 何晓峰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能扔下他不管—— 向来相信直觉的熊嘉怡从收银机里抽出待找的零钱。「我跟去看看。」 「手机拿着。」熊嘉旬伸长了手。「有事情马上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接过手机,熊嘉怡很快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