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娇娘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林悠站在院子里的一株柿子树下,看着枝头金灿灿的果实,微风吹来,风中夹杂着青草、泥土和牛粪的味道……恍若梦中。 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好好的在家研究搞创作,为马上要改编的漫画设计人物造型,怎么打了个盹儿就穿进了她要改编漫画的中进来了呢。 穿的还不是女主,连女配都算不上。 就是男主在少年时被坑着娶的个原配夫人。 林悠是美术学院毕业的,擅长国画、工笔画,选修各朝壁画……总之就是毕了业以后不太好找对口工作的专业,无奈之下走上了画漫画的路,因为扎实的美术功底,她所画的漫画人物风格很快被市场接受,销量不错,是网络上比较有名的画手太太。 她刚完成了之前的工作,趁着空档期接了一份改编漫画的工作,这本男频剧情类改编漫画,对画的精细程度要求不算太高,出稿快,结账也快,所以林悠就接了,没想到啃完全文后就遇上了这种事情。 这本男主出身国公府,但家庭不和睦,开篇是从男主考中状元以后开始写的,讲的是男主的各种奇遇,以及在官场上大杀四方如同开挂的一生,在某男频网站上人气非常高。 作者为了体现男主不是陈世美,特意让他在中状元后也没有抛弃原配之妻,把原配一同带去了汴京,让她风风光光的做了状元夫人。 不过这原配夫人没福气,到了汴京以后没几天就跟汴京城里一个杀猪匠的老婆,因为一副猪下水的价格没谈拢而打架,给人用猪骨刀重重拍了一下脑门儿,当场开瓢,死了。 书里对这个原配夫人的描写除了被卖猪肉的打死这条线索之外,不过寥寥数笔介绍: 出身乡野,肥硕臃肿,言谈粗鄙,品行低劣。 反正长眼睛的都说她绝对配不上男主韩霁,包括林悠看的时候也这么觉得,这个原配的存在就像是男主明亮璀璨,开挂风流一生中的瑕疵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烘托遗憾。 要说男主韩霁,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出身名门,少年时生母亡故,被继母陷害赶出家门,流落乡野时被恶仆算计,被迫娶了一个乡野村姑,人生瞬间跌入泥潭,不过他并不甘心自此被命运打倒,在继母和拙妻的双重夹击之下,奋发图强,毅然决然的凭着自身努力考中了状元。 故事从这里开始,将他的一生描绘得波澜壮阔,奇遇连连,总之最后男主人公官拜一品,位极人臣,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宰辅大人,兼任兵部尚书、袭爵卫国公,享郡王禄,桃李遍天下,清正美名远渡重洋。 与他的继室——也就是正牌女主——长平郡主洛婉婷,琴瑟和谐,美满一生,他们的忠贞绝美爱情感天动地,流芳百世。 穿进了这样一本官场冒险开挂励志里的炮灰原配,林悠觉得人生一片灰暗。 她在这本里甚至不能拥有姓名,世人只道她叫九娘,姓林。 林九娘出身农家,父母双亡后,靠着舅舅舅母生活,渐渐长到十六岁,该许配人家了,也不知怎么弄的,她舅舅跟韩霁身边的一个老仆搭上了线。 这老仆被韩霁继母收买了,他设计韩霁欠了林九娘舅舅一笔钱后卷款跑路了,使得韩霁一穷二白还不起债,而林九娘的舅舅在安阳县当地又是出了名地痞无赖的存在,逼着韩霁还钱,没钱就把他外甥女给娶回去,这样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欠钱什么的可以慢慢还。 对。 不是娶了人不用还,而是娶了人之后可以慢慢还。 于是在这样‘公平’的条件下,韩霁被迫娶妻。 婚后林九娘对韩霁这个相公也相当不满意,主要原因是韩霁虽然被压着拜了堂,但却宁死不跟林九娘洞房,无论林九娘是威逼还是利诱,韩霁都是一副‘你再过来老子死给你看’的坚贞不渝。 嫁人之前,林九娘还想过要跟小相公好好相处,谁知婚后小相公对她厌恶至极,自小寄人篱下,脾气泼辣的林九娘干脆破罐破摔,天天逼着韩霁还钱,只要韩霁说一句‘没钱’,她就能指天谩骂,滚地撒泼,把韩霁骂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 就这样,韩霁这么个未来超级大佬龙困浅滩,被林九娘逼得哪怕去码头搬货卖力气,也想赶紧赚钱把债还了。 甚至做起了只要还了债,他就能把林九娘这泼妇给休回家的美梦。 为什么是美梦? 不是林九娘不愿意回去,而是林九娘的舅舅舅母好不容易把她嫁出了门,他们怎么可能再让她回去呢? 林悠来到水井前,探头在水井里照了照自己。 圆鼓鼓跟吹了气般的身材是林悠穿过来之后第二个想一头撞死的地方,不用称,目测原身林九娘不会少于160斤,又黑又壮。 第2章 她从林九娘的记忆中得知,现在她舅舅一家住的屋子,其实是林九娘过世父母留下的。 林九娘还小的时候,舅舅一家来投奔,林九娘的爹娘给他们一家腾出了两间房,收留了他们,舅舅也在县里找了些活计做,慢慢稳定下来,林九娘的爹中过举,不过后来没什么进益,便去县学做了教书先生,上课的时候,教院棚子忽然倒了,他为了救个先生,自己生生被砸死了,她爹死了以后,教院赔了一笔钱,但她娘一个妇道人家没了主心骨,孤儿寡母的只能依靠弟弟,也就是林九娘的舅舅。 后来林九娘的娘也病了,吃药看病耗光家里的钱也没能救回来,她娘去世的时候,把林九娘托付给舅舅照料。 她舅舅说怕姐姐姐夫去了之后,林家那边的叔伯来争房产,到时候九娘和他们都无家可归,便提出把林九娘家的房屋过到自己名下,当然是以很低的价格。 林九娘的母亲自知时日无多,自家房屋是丈夫生前自己买的,不是祖传,可谁知道她身故以后会不会有人打她家宅子的主意,比起夫家那边没情没义的叔伯兄弟,她确实更相信自己的亲弟弟,于是只收了弟弟十两银子就签了卖契,把一座小两进的院子给卖了出去。 林九娘的母亲去世后,舅舅一家搬去了主屋,把主屋旁的一间柴房收拾出来给林九娘住。 舅舅舅母对林九娘不太好,舅母还时常算计林九娘从去世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十两银子,不过都没能成。 林九娘虽然年纪小,但脑子还算好使,听了她娘去世前的话,说丢了命也不能丢了银子,谁要她银子就跟她拼命的话,接连七八年的功夫,她舅母愣是没能把她手里的银子给骗回去。 她守着那十两银子直到十四岁那年。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婚配虽然有点小,但也有不少人家把闺女嫁出去的,林九娘的舅母早就不想养着个吃白饭的在家里,于是就动了把林九娘嫁出去的心思。 舅舅家的表姐偷偷跑来告诉林九娘,说舅母给林九娘找的都是那种有家有室却有钱有房的老乡绅地主,想让林九娘去给人做小妾,当然了,代价就是人家会给一份十分丰厚的‘嫁妆’。 林九娘一听吓坏了,她不想给人做小妾。 可她年纪小,生活都被抓在舅舅舅母手中,他们指定不会问她的想法,等找到合适的买家,林九娘就会彻彻底底的给卖出去。 林九娘想了一夜,当天夜里就悄悄从床底下把她娘留给她的十两银子刨了出来,第二天借着做工的理由开始在外面胡吃海塞,什么油腻吃什么,什么甜吃什么,赶巧那时候正是冬天,衣裳穿的多,舅舅舅母本来就不怎么关心她,等到发现林九娘胖成球的时候已经晚了。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林九娘把自己喂得胖若两人,走出去地动山摇,比有些年轻小子都要壮实,这身材给人去当护院还差不多,小妾是肯定没指望。 舅母气极了,在家里抽了藤条满院子打人,后来藤条都打断了,膘肥体壮的林九娘身上也没破几个口子,还把舅母累得够呛。 就这样林九娘躲过一劫,原本在县里能排上号的漂亮脸蛋也跟着一去不复返,从前那些对她有意思的人家看了她如今这副尊容,再不提‘提亲’二字。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上个月。 林九娘的舅舅和韩霁身边的老仆搭上了线,她舅舅图财,那恶仆则是按照京里夫人的指示,要给韩霁找个乡野村妇婚配,要求越磕碜越好,想利用婚姻毁掉韩霁后半生。 两人一拍即合。 老仆对膘肥体壮,又黑又丑的林九娘很满意,她舅舅也对这老仆给的银子很满意,两家一合计,没几天就把婚事给办了。 林九娘听说这新郎官一穷二白,还负债累累,原本是想跑路来着,但后来悄悄看了一眼,愣是被新郎官的英俊外貌吸引,心想穷就穷点,谁让他长得那么好看,欠的债等成亲以后,她和他慢慢还便是。 然而,事与愿违。 林九娘这边愿意了,却忘记问韩霁那边愿不愿意。 被人按头成亲后,韩霁非但没有认命,还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林九娘厌恶至极,看一眼都嫌恶心。 这可把‘我本将心向明月’的林九娘给惹恼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软弱体贴的性格,既然这个小相公不想跟她好好过日子,那她也不能吃亏,定要榨干小相公最后一点价值,让他把所有的钱都吐出来,到时候是走是留全由她自己说了算。 很多林九娘做的事,说的话都已覆水难收,跟韩大佬的关系肉眼可见的弄僵了,所以林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啊。 第3章 林悠正独自坐在井边叹息,外头传来敲门声:「韩大嫂快出来,你家相公受伤了。」 林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韩大嫂’叫的是自己,赶紧去开门。 韩霁被赶出公府的时候,所有从前的随侍,除了一个老仆,其他一概没能带走。 只得半路雇了两个小厮一个婆子料理生活,谁知他好不容易从家里带出来的老仆是个坏的,他与人串通,骗着不谙世事的韩霁签下欠条,不等事发就把韩霁所有的钱都偷偷卷走了。 等到第二天讨债的上门时,韩霁才知自己被算计到身无分文,自然也养不起小厮和婆子,只能把他们都辞退,于是韩霁身边就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了。 身边没人就是韩霁会轻易被林九娘舅舅逼婚,按着拜堂的主要原因。 所以说,人倒霉起来,步步做步步错,喝点凉水都能塞牙缝。 这是林悠对这个时期韩霁的评价,他后半生的逆天运气都是用少年时的倒霉换来的。 院门打开,看见两个码头上的脚力抬着个晕死过去的男人,身上盖了条毯子。 两个脚力大概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如此壮硕的娘子,愣了愣才跟她确认身份,他们告诉林悠,韩霁在码头搬货的时候,没把货物堆放整齐,最后不仅货倒了,他还把自己给压伤了。 码头老板说不用韩霁赔倒地的货钱,还派人把他送回来,让他在家里好好养伤。 说完这些,两个脚力就把人给林悠放在了家门口匆匆走了。 「哎等等——」 林悠原想跟他们道个谢,却不想自己越喊他们跑得越快,一眨眼就消失在街角。 林悠觉得奇怪,蹲下身揭开韩霁身上的毯子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要给他盖这么厚的毯子,身上血淋淋的,尤其是脚踝处,那血简直要沁到担架上了。 他这是去码头搬东西,还是去给老大打群架了?难怪老板说不用他赔倒地的货,就他这血淋淋的样子,他们只怕以为他活不成了吧。 得亏林悠现在是这体格,才能把韩霁拖回去,安置到床上。 把他身上的伤口检查了一遍,猜测他是搬了一些带刃的重物,主伤在脚踝上,看着像是被什么重物直接砸的,一只脚血淋淋的,骨头肯定裂了,另一只好点,没什么血,但骨头看着有点错位,反正两只脚上的伤挺严重,不然他也不会疼得晕过去,而身上的一些割痕,看着血多,倒不是最要紧的。 林悠不担心韩霁的生死,毕竟是男主角,但回想书中,隐约记得韩霁有腿疾,一到阴雨天就湿冷疼痛。 看来这就是韩霁今后腿疾的根源。 韩霁从痛苦中一睁眼,看见一张满月般的脸,而自己衣衫不整,她的手还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韩霁吓得脸色一白,抬手就把林悠的手给打到一边,冷声斥道:「别碰我!」 林悠见他醒来,便不敢坐在床沿,局促起身解释:「我,我不是碰你,我是在……」 话没说完,就被愤怒的韩霁打断:「滚——」 大概是伤口太疼了,韩霁喊完这个字,额头上就沁满了细密冷汗,他五官清俊,带着浓浓少年气,骨骼修长,四肢纤瘦,看着有点弱,但这张脸是真的俊,少时落魄尚且如此,待他御风成龙的那日又该是何等风采,也难怪林九娘会对他‘见色起意’。 被吼了一嗓子林悠也不敢反击,因为她知道韩霁为什么这样敏感的吼她……在林悠穿过来之前,林九娘为了让韩霁跟她圆房,几乎什么下作手段都使过。 喂那种药、半夜爬床、蛮力强上……等等一系列不是好女人该用的手段,她通通用了个遍。 在韩霁眼中,林九娘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缺男人缺到死的花痴女色魔…… 林悠对这个人设很委屈,但也无可奈何。 怕再刺激到韩霁,只能先从他的房间退出,认命的去给他请大夫。 领着大夫回来的时候,韩霁正艰难的在为自己处理伤口,看见林悠他再次暴怒,然而这一回林悠学乖了,在他发怒前就抬手制止,她不进门,站在门外,请老大夫进门去给他看诊。 韩霁不知道那女人又在耍什么花招,对她请来的老大夫说:「我没钱看病。您请回吧。」 老大夫指了指门外:「郎君放心,尊夫人已付过诊金。」 韩霁满脑子都是她不可能这么好心!若是让她请的大夫看了病,之后定会借此要挟自己做什么恶心的事。 「她付了诊金我也不看!」韩霁一激动,牵到脚踝上的伤口,痛得他面目痉挛,身子直发抖。 第4章 老大夫瞧这小郎君伤得不轻,若现在不看,将来就算不残废,腿脚也定然不便利。 往门外的林悠看去,林悠站在门外,她知道韩霁在担心什么,悲哀的暗自叹了口气,拿出林九娘之前的态度,声如洪钟骂道:「不看也得看!本来就没什么用,瘸了腿还想叫我伺候你不成?别想偷奸耍滑我告诉你,腿好了还得继续给老娘出去赚钱!」 骂完这些,韩霁脸色黑如锅底,林悠后背则是一身冷汗,暗自祈祷大佬以后能体会出她的一片苦心。 不过,脸色难看归难看,韩霁倒还真就没再拒绝老大夫给他诊治。 也幸好是给大夫看了,他身上的伤口不打紧,可一只脚踝上的骨头却被砸裂了,另一只骨折,若不及时治疗说不定就瘸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他不是笨人,岂会不知门外那恶妇先前是故意激他,忍着疼由着大夫给他正骨的时候,悄悄往坐在门外台阶上,背对着他的那浑厚的一坨背影看去,暗暗猜测这一回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大夫帮韩霁被砸骨裂的腿上了夹板,另一只脚也包扎着,叮嘱他好生在床上养着,尽量少下地,他身上其他都是皮外伤,不过也要坚持上药才行。 「多谢大夫。」韩霁脸色很苍白,因为忍耐了巨大疼痛现在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 大夫写好药方后,就背着药箱出去,把药方交给守在门边的林悠,跟她叮嘱了几句后,林悠把老大夫送出去。 回来给韩霁倒了杯热水,在他防备的目光中把水和水壶放在床边柜子上。 她按照药方出去给他抓药,先前检查他伤口的时候,他衣襟里掉出一块啃了一口,被血弄脏的干馒头,可见他今日没吃什么,便从外面顺便给他带了两块花糕。 她把花糕送给他的时候,韩霁已经躺下,侧身面朝里睡着,林悠看见床边柜子上的水原封不动放在那里,一口没喝。 这人不会怀疑她在水里给他下药吧? 有没有搞错,他都这样了,难道还担心林九娘把他怎么样吗? 林悠无奈把花糕放在柜子上,又给他去把茶壶里已经冷掉的水换成热滚滚的,拿来放下的时候,没好气的说了句:「老娘就算再饥渴,对你这病恹恹的弱鸡也没兴趣!不吃饿死你啊!」 故作气愤骂咧一通后,林悠出去,悄悄站在门外的雕花窗子外往里观瞧,她离开之后,床上装睡的人果然动了,转过身往柜子上的吃食和水看去,够着用手摸了摸茶壶,发现换了烫水,大约是真渴了,他犹豫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半天才敢送进嘴里。 林悠幽幽暗叹,这未来的韩大佬是听不得好话,非要骂他两句才踏实吗? 纳闷着去厨房煎药,这宅子是韩霁初到安阳县时租的宅子,那时候他刚从公府被赶出来,身上有钱,便一气儿租下这宅子两年。 宅子朝向很好,坐北朝南,一整天都有太阳。有五六间房,中间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株柿子树,角落里还有一口水井,他初来乍到,什么都没添置就落了难,所以院子里、房子里都空荡荡的。 虽说刚办过喜事,但这院子里连一块红布和一个喜字都瞧不见。 林悠从厨房里搬了只小炉子到韩霁门外,放在他躺在床上就能看见的角度,加了炭火,放上煎药的锅子和水,然后她就坐在房门口给韩霁煎药,这样一来可以照顾到他,二来也能让韩霁亲眼看见她煎药的过程,免得他总怀疑自己给他煎了什么不正经的药。 按照大夫的要求把药煎好了给韩霁送到床边,韩霁心情复杂的盯着林悠手中的药碗,就是不伸手,林悠恶声道:「喝不喝?等我喂你啊?」说完又在心里暗暗祈祷韩大佬将来明白她的苦心。 韩霁:…… 再次升起一种被冒犯的情绪,而后被情绪牵动,韩霁夺过药碗,忍着苦将药一口饮尽。 林悠再次得逞,手脚麻利收拾了空药碗,半刻不停的转身离开。 韩霁看着那壮硕的身影消失在门边,绷着的弦总算松了些,而后自嘲一哼。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能怎么糟糕下去。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韩霁从一个人人奉承的公府郎君沦落至此,在此之前他从未只身出京,辗转来到安阳县,想投奔两年前致仕的老师,不成想沦落至此。 这段时间他尝遍了人生苦楚,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险恶人性,更让他自省到除却过往身份,他果真一无是处。 没了公府的招牌和身份,他在民间甚至连个贩夫走卒都不如,没有身份,没有功名,没有谋生的技能,连傍身的钱财都因为他识人不清而丢失。 第5章 前几日他觉得自己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虎,不是龙,充其量就是一头丧家之犬。 有些地方甚至不如林九娘那个恶妇。 那恶妇尚且能做工养活自己,可是他却连最简单的卖力气活儿都做不好。 因为受伤,韩霁消沉了几日。 这几日真真叫度日如年,既要忍受身体上的疼痛和邋遢,还要处处防着林九娘那恶妇觊觎自己。 幸好那恶妇这几日没再冒犯他,不仅如此,连出现在他面前都很少,除了送饭送药倒夜壶的时候会出现,其他时候韩霁基本上瞧不见她的人影。 这确实让韩霁稍微松了口气。 再说林悠这几日在忙什么,自然是在忙林九娘原来的工作。 是的,林九娘是有工作的。 林悠穿的这本书是架空,架空的朝代叫西宋,皇帝也姓赵,作者设定的社会背景和人物风貌大多数都是架的北宋时期。 在这里,普通人家的女人也是可以出门找工作自力更生的。 林九娘就是如此,她仗着自己的体型和力气,在一个画匠那里找了份工作,专门给画匠搬送墨汁和颜料,不是天天有活儿,但有活儿的时候就必须要去。 那画匠是个画壁画的老人,周围人叫他老杨,老杨祖传给人画壁画,修壁画,补佛像等等,有在低处的,也有在高处的,总之要来来回回、爬上爬下取墨,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有活计的时候就把雇的人叫过去给他送墨。 林九娘做的就是这个。 不知是不是天注定,林九娘这工作居然跟林悠的专业有点关联,虽然只是个给画匠送墨的小工,但至少跟画有点沾边。 林悠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研究一些古壁画,大多是通过书籍看,很少有机会这么近距离的观赏,而且还不是那种斑驳的历史遗迹,是真正的古人所绘壁画。 跟现代的壁画不同,古代的壁画颜色没那么多,不是很鲜艳,老杨的画不算精美,但胜在构图准确,寥寥数笔,稀颜淡彩,也能叫画中物跃然其上。 「胖子!发什么呆,墨没了。」 站在梯子上的老画匠略暴躁的喊林悠,刚才他已经喊过两回,林悠沉醉在他的画中没理他,急了直接喊她‘胖子’。 这回林悠反应过来了,赶紧给他取墨送上去。 她力气大,身材肥硕,爬上另一只梯子时,梯子发出吱嘎吱嘎的抗议声。 「给。」林悠把手里的墨倒进老画匠挂在梯子上的墨桶。 老杨瞥了她一眼,问:「听说你刚成亲的小相公腿断了?」 「啊?」林悠愣了愣后,木讷点头:「没断,就伤到了。」 老杨只是随口问了句,并不是真的多关心她的家事。 林悠在梯子上看着老画匠运笔,忍不住问:「师傅,您这……」 话没问完,老杨就斥道:「谁是你师父!别瞎叫!」 林悠这才想起这时代‘师傅’二字不是满大街都可以叫的,古人对师徒名分看得极重,这才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 「对不住,先生。」林悠大方道歉,问:「我是想问,您这壁画手艺是家传的吗?」 老杨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回了个字:「嗯。」 「那您儿子也干这行?」林悠秉着跟艺术家闲聊的劲头问道。 谁知老杨忽然来了气:「管什么闲事!下去拿墨!」 林悠吓了一跳,不敢再问。 这幅壁画在街角土地庙的外墙上,是一幅劝人信佛的画,历经风雨后,有些地方破损了,需要修补一番。 老杨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从来不拖欠工钱,一趟工做完就结钱,今儿正好结算,林悠从老杨手里领了八十钱,约好下回做工的时间地点,林悠就回去了。 路上绕去了木材铺子,前两天订做的两只木头拐杖正在晒清漆,还要等一会儿才能拿,林悠付了二十钱后,跟店老板说去街上逛逛,过会儿来取。 她所在的地方叫安阳县,从地理规划来看属于扬州路,距汴京挺远的,据说牛车走至少得四个多月,骑马可能会快点,但林悠不会骑马。 林悠想去汴京,不是没有机会,只要她慢慢的狗到韩霁考中状元,按照剧情韩霁会接她去汴京的。 只不过,林悠不是林九娘,她会更惜命一些,去了汴京绝对不会上街去跟卖猪肉的打架。 她是这么考虑的,现阶段跟韩大佬把关系缓和下来,至少维持个表面情义,最好以后韩大佬能把她当朋友相处。 第6章 等到将来他考中状元去了汴京,开启他自己的人物主线,林悠就跟他分道扬镳,让他跟女主团团圆圆,潇洒快活去,她自己留点小钱儿,隐于市井中画画画,养养花,过过小日子也挺好。 毕竟这里古代的画画素材实在是太多了,作为一个爱好古画的美术生,觉得就这样做一辈子画中人也挺好。 打好了小算盘,林悠特意转到李家饼铺去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肉饼,用油纸包好,搓过的细麻绳仔细系上,用她那根胖胖的手指拎着往木材铺子去取拐杖。 经过这些天的努力,韩大佬已经慢慢对她送过去的水和食物不那么排斥了,所以今天决定给韩大佬加个餐,为两人重修于好之路添砖加瓦。 取了拐杖,拎着肉饼,林悠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迎着夕阳返家。 远远就看见自家大门开着,林悠记得她出工的时候把门带上了,难道是韩霁下地走了? 林悠加快脚步跑回去,进门后直奔韩霁房门,见他好端端坐在床头看着林悠离家时给他随手找去解闷的书。 「你出去了?」林悠对房中韩霁问。 韩霁抬眼看她,摇了摇头。 经过几天的相处,现在林悠对韩霁说话总算不用吼的了。 可不是韩霁下床开的院门,那会是谁? 林悠正纳闷,就见隔壁自己的房间走出个妙龄女子,林悠认出是林九娘的表姐吴凤霞,她比林悠大一岁,小时候挺照顾林九娘,每回林九娘的舅母打人时,表姐最后总会站出来替林九娘说几句好话,所以林九娘很听这个表姐的话,把她认作亲人。 「九娘,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半天了。」 表姐一脸埋怨,忽然看见林悠手里拎的油纸包眼前一亮,不由分说就抢了过去,毫不客气的拆开纸包。 「李家饼铺的肉饼?这么烫,刚出炉的吗?」表姐问。 林悠眼巴巴看着自己给韩大佬带回来加餐的肉饼到了表姐手里,想抢回来,又怕坏了林九娘的人设,只得抱歉的往房里的韩大佬看去一眼,没想到韩大佬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林悠吓得赶紧收回目光,招呼大口大口吃着她肉饼的表姐到院子里坐。 「表姐过来怎么不说一声?」 林九娘把吴凤霞认作是最亲的人,当年舅母要把她嫁给地主员外做小妾的事情,就是吴凤霞悄悄告诉她的,林九娘很记她的恩情,所以对她比对其他人都要客气几分。 吴凤霞在两只肉饼上各咬了一口,佯做伤心:「咱俩什么关系,我来你这里还要事先说吗?」 林悠在心中暗骂,这茶也太绿了,真不知林九娘是怎么忍她的。 吴凤霞见她不说话,指了指屋里,小声对林悠问:「你相公真受伤了,还是躲懒不想干活儿?我跟你说,有些读书人肚子里弯弯绕绕,可坏了。」 林九娘的舅舅是跟那恶仆联手坑害韩霁的,那恶仆肯定没敢告诉她舅舅韩霁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被家里赶出来的读书人,她舅舅才敢对韩霁下这么重的手。 林悠耐着性子问:「他腿脚真伤了,不是躲懒。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什么呀?」 这是林九娘逼婚韩霁后,吴凤霞第一次登门,肯定不会只是来看看她。 果然,吴凤霞把啃过两口的肉饼放下,对林悠伸手,林悠不解,吴凤霞说:「还不是我娘,她算着你的工期呢,知道你今儿领工钱,让我过来跟你拿,她说钱留你身上,你大手大脚花用掉了,今后有个三灾六病的没人照料,她替你存的钱就能派上用场。」 林悠听完,骂娘的心都有了。 这家人是哪儿来的脸跟林九娘要钱? 鸠占鹊巢住着她家的宅子,从小对林九娘动辄打骂,还想过把她卖了,出嫁前,林九娘在外做工的钱,她舅母就要讨过去,如今她都出嫁了,舅母居然还要来讨,什么道理! 吴凤霞瞧着林悠脸色不对,精明的眸子一转,说道:「哎呀,你就随便给点应付应付,我娘那个人你知道的,若你一分不给,明儿她就能到你这儿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只当给俩钱儿打发打发叫花子,我回去替你说说好话,就说如今行情不好,那老头少给你工钱了,我娘肯定信我的。」 吴凤霞一副‘我可是站在你这边,为了你好’的架势。 林悠算是明白她的套路,她和她娘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林九娘耍得团团转,可怜林九娘自小父母双亡,舅舅舅母没指望,只有一个表姐肯对她流露善意,不管这善意是真是假,都曾慰藉过林九娘渴望亲情的心,所以她才会任吴凤霞对她予取予求,选择性眼盲,相信她说的这些花言巧语。 第7章 「我没钱。」林悠懒得废话。 吴凤霞脸色僵了僵,往桌上两个肉饼看去,意思是:你没钱还买肉饼? 虽然脸上还有笑意,但明显淡了很多,往日若是吴凤霞这幅表情看着林九娘的话,林九娘定然要害怕的,不是怕吴凤霞伤害她,而是怕吴凤霞今后不理她。 「九娘,你别让我难做啊。我娘的脾气上来,可是连我都要打的,你不会想看着我被打吧。多少给点儿,好让我回去交差。」 见林悠不为所动,吴凤霞又说:「咱们是亲姐妹,我与你说实话吧。我娘让我来跟你要钱,确实不是替你存的,可也是没办法。如今世道不好,我爹好赌你知道的,家里的钱都给他拿去输光了,我家都好几天没吃上肉了,阿亮才那么大点儿,天天在家嚎,我都给他嚎厌烦了。好九娘,你就看在咱们亲姐妹自小要好的份上,帮帮我们吧。」 话说的像是家里揭不开锅,可林悠往吴凤霞手腕上的银镯子,颈上的珠链子和耳朵上的玉坠子看去,这是家里缺吃少喝的样子? 林悠没和她客气,反唇相讥:「表姐,你和春雷哥的婚事近了吧?你马上都要做他新妇了,他家开粮店的,那么有钱,你和舅母还看得上我手里这仨瓜俩枣的?你家里没肉吃,你让春雷哥削个猪腿子去你家,够阿亮吃好些天呢。」 吴凤霞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林九娘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九娘,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明知道春雷哥的娘亲不喜欢我,我还没过门就总挑我的错,我要真开口让春雷哥给我家送东西,那这桩婚事铁定成不了!你是想害死我吗?」 「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不满,春雷哥她娘以前是属意你做她儿媳妇,夸过你漂亮能干,可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她喜欢你,春雷哥能喜欢你吗?再说了,你也不该对我不满,当年若非我冒着被我娘打死的风险通知你,你现在早就做了人家小妾了。」 这些话林悠听起来并不陌生,因为林九娘的记忆中,类似的话她听了很多,而林九娘也确实很感激吴凤霞当年的通风报信,可一个恩情翻来覆去的说,生怕别人忘了,这恐怕已经不仅仅是恩情了,还夹杂着道德绑架——因为我曾经帮过你,所以你以后就要无条件的对我奉献,要不然你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表姐说的我都懂。」林悠两手一摊:「但我真没钱。」 吴凤霞愤然起身:「好,这可是你说的!明儿要是我娘来闹你,你想再让我给你说情是不能了。」 放下这句狠话,吴凤霞以为林九娘会像从前挽留妥协,但今日她等到的只有林悠的一句:「我送表姐出去。」 吴凤霞:……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确实没有继续赖着的理由,只得阴阳怪气留下一句:「九娘,你变了。」 林悠不为所动,亲自把她送到门边,然后当着她的面把门关上,气的吴凤霞跺脚离开。 送走瘟神,林悠收拾了桌上被糟蹋了的两个肉饼残渣,将靠放在韩霁门边的两只拐杖给他拿进去。 韩霁坐在床上低头看书,林悠把拐杖放到他床边他抬眼看了看,林悠没说什么,直接收拾柜子上的水壶和吃了一半的馒头。 收拾完残羹,去厨房烧了热水给他水壶里灌上,倒了床边的恭桶,忙忙碌碌的将在外面晒了两天的干净被褥拿进来,手脚麻利给韩霁换上,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林悠忙完了一切,抱着脏被褥打算出去煮晚饭的时候,韩霁破天荒的主动开口和她说话了。 「她先前去了隔壁,你要不要去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韩霁一边说话,眼睛还一边盯在书上,状似漫不经心。 林悠愣了片刻,震惊于未来韩大佬居然主动和她说话。 「我房里空的,没东西给她拿。」 林九娘剩下的全部家当,林悠都贴身藏着呢,时刻准备从这陌生的世界跑路。 韩霁又抬眼看了看她,挑眉点头‘哦’了一声。 林悠见大佬主动开口,她也不能掉链子,得抓住机会表现,于是说道:「那个……我本来给你带了俩肉饼回来的,不过给人吃了,我买的时候是最后一炉,估计现在已经卖完了,我明儿再去给你买,今儿晚上还是喝粥。」 林悠等了一会儿,韩大佬都没反应,不敢多留,正要走的时候,韩霁矜持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林悠在心里比了个‘耶’,‘跟大佬缓和关系计划’这算是获得初步成功吗? 很好!要再接再厉! 第8章 指着他床边的拐杖,说:「你待会儿试试高度合不合适,也不能成天坐着躺着,得起来走走。」 韩霁瞥了一眼床边的拐杖,没答应也没拒绝,兀自低头翻书。 韩大佬还挺傲娇…… 林悠去厨房煮晚饭,她从前写生的时候在农村住过一年,对烧柴火的锅灶不陌生,以为这烧锅的技能今后都用不着,也是没想到…… 淘米放入锅里加水,然后就是等着煮,趁着这世间,林悠去打水洗韩霁换下来的被褥,感慨这一天过得太充实。 而房里的韩霁听着外面的响动,因为腿伤被困在房间好多天,说不想出去看看是假的,掀开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被褥,韩霁慢慢将腿挪下,将两只拐杖撑到腋下,拐杖上还有清漆的味道。 木头上清漆,价格翻一翻,贵了却不用担心手被木头上的小刺扎到。 韩霁用拐杖撑着在房中走了两圈,觉得高度正合适,用起来不费劲,便撑着走出房门,来到廊下。 此时正是落日余晖,夕阳西下之时,极目远眺,遥遥天际,红霞满天,空气中满是各家烟火的味道,闭目静听,隐隐传来集市中卖货郎的吆喝声、街上孩童的嬉戏玩闹声、隔壁夫妻吵架拌嘴声……各种声音切切嘈嘈,皆是人间万象。 林悠把被单搓了一回,刚倒掉污水,就看见韩霁撑着拐杖出来,原本少年清瘦的他被受伤折腾了几日,看起来更加锋利,瘦的跟竹竿似的,背脊依旧挺拔。 果然能做出一番事业的大佬,哪怕面对再难过的困境都不会把他们的脊梁骨压弯,这大概就叫做风骨吧。 林悠甩甩湿漉漉的双手,在外衣上擦拭了一下,进他房里把一张原本放在书桌前的旧圈椅搬了出来,靠腰处还不忘给他垫个枕头,圈椅放在廊下让他坐着休息。 韩霁见她为自己忙活,有点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的表现就是不看林悠,眼神飘忽看别处。 林悠搬好了圈椅,正要让他坐,见他目光盯着院中那株果实累累的柿子树,遂问:「想吃柿子?我给你摘个?」 韩霁深邃的眼眸微动,依旧不回答不拒绝,林悠已经能看懂他的微表情,不用他开口,就拿起依靠在墙角的摘杆,大约是房主留下的,毕竟院子里有柿子树,每年都要摘,放个摘杆在旁边很方便。 林悠将摘杆一端的网套在树梢最高处那只最圆最大的柿子上,稍微一拧,柿子就落入网中。 她取出来拿到水边洗了洗,去了蒂放进一只大碗里给韩霁送来,顺便还拧了块湿毛巾放在旁边供他吃完擦手用。 「你先吃着,晚饭还要好一会儿呢。」 林悠说完,回厨房看了看锅,见锅里粥开了开始翻滚,便用汤勺架在锅盖下方后,再出来继续洗被单。 边洗边看廊下,韩霁盯着柿子碗不知道在想什么,林悠喊他:「韩霁。」 这是林悠第一次正经喊他的名字,韩霁听后抬头看她,林悠一边拧被褥上的水一边问:「你明知道是我舅舅算计你欠的债,干嘛要认下,干嘛不跑呢?」凭韩霁的聪明才智,如果他想跑的话,林九娘她舅舅怎么可能拦得住。 说白了,韩霁欠林九娘舅舅的钱是那个背叛他的老仆使诈,不明白他怎么就轻易认下了,还主动承担下还债的义务。 韩霁靠在圈椅上看天边的晚霞,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林悠的话。 林悠继续说:「你是被骗的,你若执意不还,我舅舅也拿你没办法,他心虚不敢报官的。」 韩霁长长呼出一口气,此刻他心境平和,竟然愿意跟她分说道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虽然我没有拿钱,但终究签字画押的是我,欠钱无事,偿还即可,但若欠钱不还,一生终将难安。」 林悠仔细分析了一下韩大佬的话,觉得人和人的思想觉悟果然是有壁的。 「要是我,我才不管那么多,不是我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还。」更别说因为这个,还给人逼着拜堂成亲了…… 大佬这‘阿q’的精神世界和‘吃亏是福’的做人准则……太难懂了。 「你跟我舅舅签的那单据在我那里,回头我拿给你。」林悠拧干了被单,随意说道。 韩霁却愣住了,盯着林悠忙碌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给出回应。 林悠把被单晾在外头的晒衣绳上沥水,忙完后看见韩霁拧眉看着自己,满脸思索不解。 林悠被他盯得心上一紧,怕他看出自己换了个芯子,摆手给自己找补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其实不是什么坏人,之前那么对你,是我听有些妇人说的,她们说男人就得那么治,以后才听我的。」 第9章 林悠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一些莫须有的妇人身上,半点没觉得惭愧,反而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不过我现在也算看明白了,再怎么样你也不是会死心塌地留下来跟我过日子的人,你有大前程,我留不住你。」 说完,林悠就坐在韩霁脚边的台阶上,肚子上的肉堆着,颇为吃力,她从贴身衣襟里取出个荷包,从一堆碎银子铜板下面拿出一本户籍册,册子里夹着两张被她叠成一团的纸,林悠将两张纸摊开看了看,把字少的那张递给韩霁。 韩霁眉头一直紧锁着,狐疑接过,将纸展开看了一眼,确实是他当初被老陈骗着欠下的假欠条。 他初来安阳县,身上的碎银花用的差不多了,不愿动大额银票,就想把身边不常用的小物件当了换点现银使,他挑了一块无关紧要的玉佩。 老陈找了家当铺,他在当铺里‘正巧’遇到了林九娘乔装改扮成员外郎的舅舅,他舅舅假意看上玉佩要买,还说要买一对,不过韩霁当时只带了一块玉佩去卖,她舅舅直接付了一对玉佩的钱,让韩霁签了张欠条,说等他交了玉佩就把欠条还给他。 韩霁不疑有他,收了钱,签了欠条后,全权交给老陈去办,谁知道当天晚上,老陈连钱带东西全都卷走了,第二天林九娘舅舅就上门讨债…… 直到那时韩霁才知道自己被老陈这个身边人给算计了。 「当真还给我?」韩霁好半晌才问出这么一句。 「给你啊。」 林悠说完,把另一张看起来也是契约的纸重新叠成方块塞进荷包,顺便清点一下荷包里剩的碎银和铜板,把今天赚来的工钱一并加进去。 加上今天的工钱,她的全部家当现在是七两八十五钱,这笔钱虽然能支撑她短时间内饿不死,却不能支撑她做其他事情。 无论什么朝代,只能混个温饱的底层人民,日子都不好过啊。 得赶紧想办法赚钱,要不然她隐于市井搞绘画创作的梦想估计是完不成的,毕竟买画纸,买笔,买颜料等等等等,没有一样是不耗钱的。 差的东西不想用,好的东西又很贵,品味上去了,经济水平跟不上,古往今来的艺术生都很苦逼。 林悠收拾好荷包以后就去厨房盛粥,两人随便喝了一碗粥果腹。 晚饭后,韩霁仍坐在圈椅上看星星不愿回屋,林悠也觉得睡觉太早,便问韩霁借了文房四宝,半趴在石阶上,借着屋梁下悬挂的灯笼光线画着什么。 韩霁见她那庞大的一团趴在那里,好奇她在干什么,又不好意思问,就那么等到她画完坐起身,大概是弯腰太久,林悠不住捶腰捏脖子。 至此,韩霁才看见林悠趴在那里竟是画了一副画出来,一副简单用笔尖勾勒出形态的画,光线不好,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但林悠看起来还挺满意,目光始终在那副画上巡梭,韩霁忍不住问:「你学过画?」 「啊,大学学的……」林悠察觉下意识的回答有问题,赶忙改口:「呃……我是说跟先生学的。」 见韩霁面露狐疑,林悠又道:「我在外面就是帮一个画壁画的老先生做工,我偷偷学的,他不知道。」 韩霁不置可否,对林悠伸手,想瞧瞧她画了什么。 林悠画的老杨今天修补的壁画,用的是工笔画技法,这时代应该还不怎么流行,怕被韩霁看出破绽,于是说:「画得不好,别看了。」 韩霁也不勉强,收回手后就去拿拐杖,林悠将画折好藏入衣襟,迅速上前把替韩霁把两只拐杖竖起来扶好。 看着韩霁进房后,林悠去厨房烧了热水,分了一半给韩霁擦洗身子,留一半自用。 艰苦的环境、臃肿的身材,每一样都让她很苦恼; 只能放平心态,洗洗睡了,期盼明天会更好; 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听见林悠的睡前祷告; 第二天一早; 就给了她一个暴击的警告! 「林九娘!你给我出来!」 林悠早早醒来,出门买了昨天被吴凤霞吃掉的肉饼,拿回来捂在厨房,等韩霁起来吃。 她自己则忍着腹中饥饿,喝了一大罐清水就回到房间,快走热身后,在铺着布的地上努力做她从前很擅长的普拉提,因为林九娘的身材限制,很多动作林悠现在都做不好,减肥之路,任重道远,必须日复一日的坚持与练习才行。 今天不用上工,林悠也不用赶着出门,运动可以多做一会儿。 但是,当她好不容易摆好一套动作,准备收核心时,却被一阵杂乱无章的敲门声打断了。 第10章 「林九娘!你个小贱人给我出来!」 门外那人,一边狂敲大门一边骂人,就那声音的穿透力、传播力,足以覆盖两千户的小区。 林悠擦了把汗,脖子上挂着汗巾去开门。 门刚打开,一个中年女人就冲了进来,劈头盖脸就想打林悠的巴掌,被林悠反应迅速的闪开,使得那女人的巴掌直接砸在了门板上,听声音应该挺疼的。 林悠认出来人是林九娘的舅妈王菊花,这个女人凭一己之力在林九娘短暂的人生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面积,每回出场都是刻薄暴躁的形象,今天也不例外。 王菊花捂着自己砸在门板上的手,怒不可遏的指着林悠的鼻头叫骂:「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连我都敢打!」 林悠的运动时光被打断,又听这个女人一口一个小贱人,心情很不爽:「你砸了我的门就说我打你,回头你走路上摔了,是不是还得怪官府开了路啊?」 因为王菊花女士的大嗓门,现在周围邻居和路人都听见了她家门前的动静,纷纷探头驻足观望,不管什么时代,老百姓吃瓜八卦的心态都是一样的。 王菊花女士没想到会被怼,抬手又想打林悠,这回被有所准备的林悠给挡了回去。 没打到人,王菊花急了:「小畜生,翅膀硬了是不是?」 林悠是受过文明教育的,深谙不跟赖子对骂的道理,耐着性子问:「您这一大早的撒什么泼?上门骂我也得有个理由吧。」 见林悠退了一步,王菊花女士高潮了:「我撒什么泼?你这小畜生有种做那种丑事,还怕我来撒泼?」 林悠双手抱胸,忍着怒火与她分辨:「我做什么了?」 「你明知道春雷和凤霞订了亲,你这小骚货还处处勾引,怎么着,你还想踩着凤霞去给人当个小二房吗?真是不要脸!贱胚子!呸!」 王菊花骂的有鼻子有眼,要不是林悠记得自己做的事,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了。 她勾引谁?刘春雷? 林悠飞快的用膝盖想了想王菊花为什么会这么说,很快得出结论——定然是昨天吴凤霞被林悠赶出去,气愤不已,到王菊花面前挑拨告状。 关键这姐姐告状就告状,她居然用自己的未婚夫来造谣,她是嫌自己的头上不够绿,生活不够刺激吗? 「舅妈。」 林悠语重心长的叫了王菊花女士一声:「您也活到这把年纪了,说话做事前能不能多动动脑子?我这个体型,连成亲都是靠人家抵债强迫来的,您要说我对刘春雷用强也就罢了,您说我勾引他?瞧不起谁呢!」 林悠的话再次让围观的人发笑,大家好像忽然间觉得,这个成天在家里吵吵嚷嚷,跟她相公撒泼的胖妇人真实得有点可爱。 王菊花女士语塞,好半晌才啐了林悠一口:「呸,真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可我也知道对自己的男人要从一而终,认定就认定了,到死我都不变心。不像有些人,这边跟刘家米铺的少东家订亲,那边还托媒人去问周家郎君彩礼几何!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令人不齿!」 刚才王菊花上门,围观的人已经把人物关系捋清楚了,安阳县就这么大,看热闹的人也都知道她的身份和来历,听了林悠的话后,议论纷纷。 怎么这吴家女儿跟刘家订了亲,还去问周家要彩礼吗?虽说没正式成亲,那也不能这么干啊! 王菊花见周围人全都开始指责她,顿时有点慌,于是立刻亮出了她的绝活——滚地撒泼。 「哎哟喂,这挨千刀的小贱人胡说八道哇!她爹娘死的早,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她长大的,谁知养了个没良心的小贱种!我的命好苦哇,摊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臭东西哟!老天爷怎么不降道雷把她劈死呀——」 王菊花席地坐在林悠家门口,开始了口无遮拦,史诗级的骂街。 林悠看着王菊花在那哭天抢地的撒泼,尴尬的脚趾都能抠出三室两厅。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对于这种无赖撒泼的行为,你如果做不到跟她一样放飞自我,跟她脸对脸嘴对嘴针尖对麦芒般互相喷的话,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理她。 因为你和这种人理论是行不通的,这种人在决定撒泼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就已经编好了无数污蔑指责你的谎言,你和她讲道理,她和你耍无赖撒泼,最后就是把事情越弄越乱,脸越丢越大,膈应个半死,事情还没解决,名声和脸面都丢了,得不偿失。 所以,‘不理她’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第11章 让她空有满腹污言秽语,没有人接戏她施展不出来,独角戏不好唱,过会儿她自然而然会消停下来。 于是,林悠在王菊花女士哭天抢地指责林九娘如何如何不孝顺的时候,毅然决然的把自家大门给关上了。 关上门以后,虽然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但总归要清净一些。 林悠深深叹了口气,为林九娘的短暂可悲的一声感到不值得。 一回头,看见韩霁正拄着拐杖站在房门口,他住的是正房,院子内外发生的事情都瞒不过他。 林悠尴尬一笑:「吵醒你了?」 韩霁眉峰一挑算是回答,林悠干咳一声说:「我,我早上去买了肉饼,你先洗脸,我给你拿。」 林悠往厨房去,可刚走两步就听韩霁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林悠不解:「什么?」 韩霁比了比门外,王菊花女士的声音穿透力相当厉害,关上门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真的是她拉扯大的?」韩霁问。 林悠愣了愣后,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我娘死的时候我都九岁了,哪用得着她拉扯我?」 说完后,林悠气鼓鼓的进厨房,从锅里盛了一碗昨晚剩的稀饭,再把捂着的两个肉饼装进盘子里,配上一点佐粥小菜给韩霁端过来。 外头王菊花还在继续骂,她边骂林悠就边跟韩霁解释:「听她鬼扯。我娘死了以后,每天天不亮她就喊我起来干活儿,我九岁就要做他们全家人的一日三餐,还要给他们洗衣服。」 「他们对我动辄打骂,哪有半点骨肉亲情?就是外头雇的丫鬟婢子日子也比我好过。」 「也不想想,他们住的房子都是我爹买的,趁我娘病重,花十两银子就把一座两进院子买了去,我娘临死前还指望他们对我好……」 韩霁边吃早饭边听林悠抱怨,见林悠把切好的肉饼放在自己面前,而她自己只喝稀粥,外头的叫骂敲门声仍在继续,韩霁对林悠问:「你舅舅用十两买宅子的时候,可签契了?」 林悠想了想,点点头:「签了啊。正因为签了契,我才拿他们没办法!」 她舅舅当时肯定也知道十两银子买宅子的口头约定不保险,所以才坚持跟林悠的娘签了卖屋契。 「契呢?」韩霁问。 「这儿呢。」林悠拍了拍自己衣服里的宝贝荷包说。 韩霁想起昨天她还自己欠条的时候,荷包里还有另外一张纸。 他想了想,将筷子放下,优雅的对林悠伸出手:「可以给我看看吗?」 林悠把当年她舅舅和她娘亲签的卖屋契交给韩霁,他当场看了起来。 这份契约林悠在清点林九娘资产的时候已经看过一回,她舅舅那时应该是请了专门人写的房屋买卖契约,从格式看非常正规,双方都盖了罗印签了字。 韩霁很快看完,对林悠问:「就这?没别的了?」 「别的什么?房契吗?那肯定都给我舅舅了。我手上就这个!」林悠说。 韩霁将手中契约纸折叠,说道:「这是白契,是买方和卖方签订的契约,不是官颁契纸,还需一份官府出具的红契,手续才算齐全。」 林悠不懂这里的律法,但所谓‘红契’难道是类似房管所出具的公证书? 「那红契可能在我舅舅手里吧。」她说。 「不可能!」韩霁把折叠好的契约还给林悠,笃定道:「十两纹银买卖房屋的契约,属于扰乱市场行为,官府不会出红契承认的,除非契约上写的是赠予,但就算是赠予,那受赠方也要缴纳原本房屋的‘间架税’才行的。」 什么税不税的,林悠听着糊涂:「所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手里这份白契,若是去打官司,官府是不会承认的。」 韩霁说完继续吃早饭。 但林悠心中却掀起巨浪。 如果她舅舅当年签的这份白契无效,那她就有机会拿回她爹娘留下的那所两进小院…… 「可,可我没有房契,房契在舅舅那。」林悠说。 韩霁慢条斯理的吃饭,回了句:「你爹叫林文道,我看契约上写的,他当年买的是通过官府正式售卖的商宅,所以官府那边肯定有砧基簿备份,就是房契地契什么的,你拿着户籍去补。」 林悠明白了,如果她舅舅当年只是私下签了买卖合同,并没有到官府那去改房籍,那林九娘的父亲林文道依旧是那座宅院的屋主,那林悠就可以提起诉讼,跟她舅舅打官司,要回她爹的房子。 第12章 天哪,这个发现实在太令人激动了。 林悠看向慢悠悠吃早饭的韩霁,真心感慨一句——果然知识能改变命运啊! 跟韩大佬缓和关系的决定太对了,无论哪个年代,抱紧大佬的金大腿都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情。 王菊花女士在外面唱了一会儿独角戏,留下一句狠话‘别以为就这么算了’才离开。 有了韩大佬的指导,穿来乍到的林悠忽然有了努力的方向。 吃完早饭,给大佬烧好了茶水放在屋里,自己则带着户籍赶往官府,好一番折腾后,她果真从经界所补到了砧基簿,房主名字依旧是林文道。 大佬说的一点没错,房主的姓名没有变更,凭这就能证明她舅舅一家这些年来鸠占鹊巢! 回家的路上,林悠特意买了一只鸡回去,中午打算给韩大佬煲鸡汤补补身子。 韩霁看见林悠手里拎了好些东西回来,他把手里的书都合上,以为林悠要过来跟他说说办事进程,没想到,她只是打了个招呼就一头钻进厨房里忙活。 她不主动说,韩霁当然不会主动问。 中午吃饭的时候,韩霁看见桌上一盘子酱烧鸡和一碗油光发亮的鸡汤,就猜到她事情约莫办得还顺利。 「我手艺一般,你将就吃。」 林悠将酱烧鸡和大碗鸡汤往韩霁面前推了推,自己则只从锅里舀了些鸡汤泡饭。 韩霁发现这几天她都吃的不多,虽说之前没和她一起吃过饭,但看她这体型,绝对不会是只喝一碗粥,吃半碗饭就能长成的,所以很明显她在刻意控制食量。 喝了口汤,鲜美的味道令韩霁很意外,不禁接连多喝了几口。 林悠扒了一口鸡汤泡饭,垫了垫饥肠辘辘的肚子,而后才开始对韩霁汇报今日的办事过程。 韩霁不说话,也没什么回应,看起来就像不在听的样子,但林悠仍然坚持和他说,说完之后,诚心请教:「你觉得……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韩霁沉默片刻,就在林悠以为他不想回答自己的时候,他将喝完的鸡汤碗放下,说:「写状纸,打官司。敢么?」 林悠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敢啊!」 「可是,我不会写状纸,也不知道找谁写……」 林悠说完之后,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就盯上了韩霁,暗示的意味相当分明。 她眼眸神采奕奕,瞳仁中仿佛有光一般,与前些时日恶声恶气时的无神鱼目完全不同,突然有了精神,人也鲜活了,韩霁瞥了一眼,心道这胖女人倒是生了一双好眼睛。 收回目光,韩霁点了下头。 ☆☆☆ 韩霁是未来的状元郎,虽然现在还不是,但自小也是通读四书五经的,文笔相当犀利,林悠拿着他写的状纸,第二天做好准备就去击鼓鸣冤。 安阳县的知县姓阚,一年前才调来安阳做县令,看起来很是儒雅,三十不到的样子,留着文士须,眉宇间自有一股文人特有的凛然正气。 据说这阚县令从前是在京为官的,后来因为跟着他的老师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失败,他老师辞官,而他则被贬到这小小的县城来做芝麻官,看来应该是个明事理的官。 林悠击鼓鸣冤后,就把韩霁帮她写的状纸递交上了公堂,由师爷审阅过后,提交到了县太爷的公堂之上。 「堂下何人?」阚县令看状纸前要先问询一番。 「民女林九娘。」 「状告何人?因何?」阚县令又问,颇有威严。 「回大人,民女状告亲舅吴杰侵占我家房产多年,请大人为民女做主。」林悠按照电视里老百姓上公堂的说辞与态度应对。 公堂之上无非就那么多事儿,她是原告,证据确凿,只要不是遇到糊涂的贪官污吏,这官司林悠稳赢。 「你可知状告长辈,孝义有损?」阚县令问。 「是。」林悠躬身:「民女知道。但民女不忍见父母一生积蓄被人霸占,特来伸冤。」 阚县令点点头,表示理解,这才拿起师爷铺在他公案上的状纸,第一眼便被状纸的优秀字迹吸引,问道:「好字!这状纸是你写的?」 「并非民女所写,乃是代笔。」 阚县令‘嗯’了一声后,便用心将状纸继续看下去。 大约是韩霁的文笔实在太好,阚县令阅过状纸后对被告吴杰强占姐姐姐夫房产一事怒不可遏,义愤填膺,当即派人去把被告吴杰传上公堂。 吴杰被抓的时候还在家里睡觉,上了公堂人都是懵的,直到看见同样跪在地上等候的林悠,吴杰才明白自己这无妄之灾究竟为何,骂道:「你个臭丫头告我?反了天不成!」 第13章 林悠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用与她肥硕的身形完全不同的软弱态度向县太爷传递出相对弱势的信号。 阚县令蹙眉,一声惊堂木,吴杰就被衙役强行按跪在地。 膝盖上的疼痛让吴杰稍微清醒了一点,还不知道具体为什么,就先喊起冤来:「冤枉啊大人。」 阚县令抬眼问他:「吴杰,你可知自己所犯何事?」 吴杰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草民不知。」 阚县令指了指跪在原告侧的林悠,说道:「原告林九娘状告你恶意侵占她父母宅院多年,本官问你,可有此事?」 吴杰目光闪烁,跪下这会儿他在脑中已经想到林九娘告自己的缘由,料到十有八九就是因为那宅子,幸好他聪明,料到那臭丫头长大以后会闹幺蛾子,硬是缠着他姐姐把买卖契约签了,现在就算被告倒也不怕。 想到这里,吴杰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回大人,冤枉啊。如今小人所住宅院乃是小人用真金白银从她母亲,也就是我姐姐手中买下来的,小人有契约为证,绝非恶意侵占,请大人明察。」 林悠早已把证据呈送上去,阚县令听了吴杰的话后,从手边的附送文书中找出那张买卖合同,翻过手展示给吴杰看:「可是这份契约?」 吴杰上前瞧了瞧,匆匆点头:「是,是,一样的小人也有一份。这都签了字画了押的,是我花银子买的!」 阚县令拧眉瞧着契约中的买卖银两数,冷声说道:「一座两进宅院,按照如今安阳县内市价少说也有五百两以上,她爹林举人十二年前便用四百六十两购得此宅,你用十两银子就买下了?」 吴杰一通心虚,辩道:「这……这是我姐姐疼我,她不肯收我太多钱,再说了,这一买一卖都是自愿,我好歹给了十两,否则若我姐姐非要赠送于我,我一两不出,那宅子也是我的。」 阚县令眉头紧锁:「你姐姐留有一女,她为何要将宅子赠予你?」 吴杰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林悠,说:「她娘还不是怕她一个女娃将来被骗被欺负,把宅子给我,让我照顾她来着。」 林悠觉得此时她该有话说:「我娘死后,我便给你们一家当牛做马,九岁就被逼着烧火砍柴,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吴杰一听她说话似乎就想动手,被一旁衙役按着没好动,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要不是我,你她娘的早饿死了!你就是懒,让你干点活儿委屈死了你了?瞧瞧你那一身的肉,大人,我要是真对她不好,她该是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您瞧瞧她这一身的肉,就是懒的!」 吴杰是个混子,早年还会在外做点工,近年来靠着坑蒙拐骗混生活,很快就找到了为自己开脱的点。 林悠被他抨击身材,心中气愤不已,但她一身肉确实有可能让人误会,于是认真对阚县令解释:「大人,您可以派人去我家邻居问问,我十四岁之前是不是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只是十四岁时,他们夫妻俩要把我卖给那些能做我爷爷的地主乡绅当十八房小妾,我没办法,只得拿着我娘死前留给我的十两银子把自己生生给吃成这副模样,这才逃过一劫,没让他们随便把我卖了去!」 林悠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阚县令是个认真的地方官,秉着不冤枉任何人的前提,果真派人前去提了几个林家老宅周围的老一辈邻居来问询。 这一问之下,案情更加明朗。 吴杰虽然住在林家老宅中七八年,但他们夫妻俩为人刻薄的名声早就在四邻传开,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们辩解一句,证词完全验证了林悠的话。 都说九娘自小没了爹妈可怜,大冬天的还穿双破单鞋出去捡柴火,胳膊细得跟什么似的,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跟发面似的疯长。 有个离得近的老邻居提到两年前吴杰夫妻俩到处给林九娘找夫婿的事情,条件就是家里有钱,至于人几岁、什么人、什么地方的一概不论。 听了邻居们的证词,阚县令已经能确定吴杰的人品,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林悠这边有户籍、有砧基簿、从经界所补了房契、地契,一应手续齐全,足以证明林家老宅是她父母留下的宅院,官府宣判可以将宅子过到她的名下继承。 吴杰怎么也没想到案子这么轻松就判了,他当庭抗议:「大人!我,我可是有契的!这是她娘亲手盖的罗印,亲手签的字,怎么能说无效就无效呢!那,那我那十两银子就白给了吗?」 阚县令是个刚正不阿的,瞧不上吴杰这种对亲人下手的败类,说道:「当然不会白给!」 第14章 吴杰心中升起希望,只听阚县令又道:「若当年你姐姐是赠予你宅子,哪怕是口头的,如今死无对证,本官还真不能这般轻易宣判,可惜这宅子是你姐姐卖给你的,那你们就是枉顾律法的私下交易,房屋交易必须缴纳间架税,为房屋最初买卖价格的一成,就是四十六两。如今这宅子通过继承法物归原主,但你以房主的名义霸占超过五年,这间架税你还是要补齐的。」 「另外,你这七年在律法上属于非法侵占民宅,若是林九娘继续以此罪名告你,罪名一旦成立,你须杖责八十,发配边关,但若你能以市价租赁两进宅院的价格,将这七年的租金补偿给林九娘,请她撤诉,倒是可以免去牢狱之灾,只杖责二十,你们一家搬出林家老宅,此案便算了结。」 阚县令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深深的扎进吴杰的胸口。 他到现在没明白,自己特意请人写的契约,付了实打实的银子‘买’来的宅子竟不是自己的,当初他之所以肯出十两银子,为的就是让自己名正言顺的得到林家老宅。 谁知现在,宅子不仅不是自己的,他还要承受这般多的处罚,真真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阚县令是个雷厉风行的,本案结论非常明确,没有任何争议,当庭就让吴杰认罪,问他是想杖责二十,补齐税款,缴纳罚金,还是杖责八十,补齐税款,发配边关。 吴杰当然是选前者,毕竟杖责八十后再被发配边关,他这条小命也就基本玩完了。 可那么多钱…… 官府的税,吴杰估计自己脱不了,但七年的租金要不要给,其实也就是林悠一句话的事。 「九娘啊,我可是你亲舅舅,你当真要对我这般无情吗?」吴杰开始打感情牌。 可惜林悠不是林九娘,再说了,就算真的是林九娘本尊在此,她的暴脾气,只会跟吴杰要的更多,更狠。 「舅舅抢我家宅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是你外甥女?」林悠冷道。 「你!」吴杰想发火,可在官府地界他不敢,只得继续堆笑:「我这,也没对你怎么着,是,是让你干了些活儿,可咱不是亲戚嘛,是不是。再说了,你如今那小白脸夫婿可是舅舅帮你找的,我告诉你,那小白脸来历很大,你将来是要享大福的,到时候你还得谢谢舅舅我。」 林悠心道,你既知道小白脸来历大,还敢用这种方式把林九娘强塞给他,根本就没想过林九娘的死活! 「我那夫婿到底是怎么来的,舅舅是不是还想让大人好好查查?」林悠说。 吴杰顿时语塞,他怎么敢让官差继续查,这些年他混迹乡里,做的混账事多了去了,类似这种欺负外乡人的事不知凡几,要是真让官府查下去,他就不仅仅是被打几下、补税款、交罚金的下场了。 杀头都有可能。 吴杰不敢再跟林悠多扯别的,心里却是把这猪头外甥女骂了个狗血淋头。 于是,本案最终的宣判结果是吴杰补齐四十六两间架税给官府,然后杖责二十,补齐这七年租赁金,按照市价,一座两进宅院一年的租金大约是三十两,七年共二百一十两。 交了钱以后,吴家一家三天之内必须搬离林家老宅,若有拖延或不满,苦主可再告官府,官府出兵强制执行。 吴杰被官差拖下去杖责二十,林悠在师爷那边核对公堂证词,确定无误后,她要签字画押,以供官府存档。 阚县令宣判完案情后,仍然坐在为民请命的匾额下方,看着林悠递上去的状纸,等林悠在师爷那边签字画押后,把林悠唤道跟前,问道:「这状纸你是请的谁代笔,这字迹……本官好似在哪里见过。」 阚县令看第一眼的时候就有些疑惑,这字迹很眼熟,但又觉得那人不会来这里,想来想去还是问问吧。 林悠愣着没回答,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答案会不会给韩霁带去麻烦。 「怎么?不方便说吗?」阚县令疑惑问。 林悠仔细想了想,韩霁这人光风霁月,唯一的黑历史就是他的粗鄙原配,应该不会有什么其他原则性问题吧。 再说官府询问,若是不答,倒显得可疑了。 「回大人,是……是我……呃……朋友帮我写的。」林悠的舌头在嘴里转了半天,愣是没好意思转出‘相公’两个字。 「朋友?」 阚县令脸上表情满是不信:「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韩,韩霁,就住胡杨街附近。」林悠呐呐说。 「叫什么?」 阚县令在听到‘韩霁’这个名字时,猛地起身,吓了林悠一跳。 第15章 阚县令从公案后走出,转了两圈后,对林悠说:「你且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你带我去找他!」 说完,不等林悠给出回答,阚县令就急匆匆的往后堂去。 没过片刻,阚县令就换了一身常服,孤身一人让林悠带他去见韩霁。 一路上,林悠很是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韩霁惹了麻烦。 县衙离韩霁家不远,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林悠带着阚县令从后门进院子,怕吴凤霞再来找麻烦,林悠跟韩霁商量后把大门锁了。 韩霁坐在廊下晒太阳,闭目养神,随口问道:「官司打完了?」 林悠来到院里,回道:「打完了。赢了。那个……」 大约是林悠说话吞吞吐吐,韩霁睁开眼睛瞧她,却一眼看见林悠身旁的阚县令,韩霁愣了愣,而后才抓着圈椅扶手坐直了身,阚县令见他腿脚不便,赶忙上前搀扶:「别,你别动。你这腿是……」 韩霁苦涩一笑:「无妨,已经快好了。阚师兄,别来无恙。」 「师兄?」林悠略感震惊。 见韩霁和阚县令的目光同时看向她,林悠赶忙赔笑:「那什么……你们慢聊,我去给你们烧点茶。」 说完,林悠便赶忙从两人面前消失,躲到灶台后感慨疑惑去了。 韩霁叫阚县令为‘师兄’,等等,阚县令……阚…… 阚子雀?韩霁身边大佬团里的一号人物,跟着韩霁之后,一路高升,做到了京兆府尹的位置。 林悠顿时肃然起敬,烧火都卖力了些。 而廊下,韩霁和阚县令并排而坐,浅说境况,阚县令忧愁一叹:「我赴任前去了一趟海家,那时候你外祖还不知道你的事。」 「知道又能如何,我那继母出身王府,王府势大,绝非海家一介商户可以撼动的。」韩霁摇头:「算了,不说那些了。我来安阳县,实际是寻老师而来,可惜我在城中问过一圈,竟无人知晓他的住处,加之我身边老仆被收买,招了些无妄之灾。」 「哼。看来我还是判那吴杰太轻了,若加上他对你做的恶事,便叫他死十回都不够的。」阚县令义愤填膺。 林悠烧了茶水给他们送来,正巧听见阚县令之言,想起韩霁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除了吴杰和他身边老仆的陷害之外,林九娘的胡搅蛮缠和逼迫也居功至伟,若是韩霁现在想和她算账,那林悠绝对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思及此,林悠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直到韩霁喊她:「你愣着干嘛?不是倒茶吗?」 林悠猛然回神,低头上前给两人上茶。 阚县令接过茶杯,道了声谢,正要喝茶却忽然停住,看向林悠,说道:「庭辅,你先前说你被吴杰那个无赖逼着成亲,娶了他的外甥女,那她是你……」 ‘夫人’二字,阚县令实在说不出口,因为两人无论从身份还是外形来看,完全就不是一类人。 韩霁没说话,倒是林悠的求生欲突然上线:「不,不算数的!之前是我舅舅逼迫,我也不敢不从,如今知县大人替我做主,把我爹娘的宅子要了回来,您和韩家郎君于我有恩,我是不会纠缠的,韩家郎君一句话,我立刻就走。」 反正现在房子也拿回来了,林悠有地方去,离开韩霁她能更加自由,何乐不为。 阚县令对她这爽快的态度很满意,闻言点头:「你能这般想是最好了,他可是……」 阚县令大概是想用韩霁的真实身份劝退林悠,林悠也做好重新认识大佬的准备,谁料韩霁却打断了阚县令的话:「既拜过天地,怎能不算。纵使要离,也该按规矩来。」 林悠:…… 这韩大佬还真是较真儿,林悠很想大声告诉他,真不用那么麻烦! 林悠的案子没有悬念的胜诉了,吴杰被杖责二十,责令其亲属带上罚银来赎人。 王菊花在官府门前撒了好一通泼,上至县太爷,下至林九娘,她仗着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竟然在官府门前编排县太爷和林九娘的关系——因为这是她有限的思维里觉得对男人和女人伤害最大,也最易传播的造谣方式,这种信口雌黄的,带着点桃色的污蔑,最容易让人传播和相信。 泼妇惯用的伎俩,她欺负别人可以,但别人若想欺负她,她哪怕无中生有的造谣也要泼人一身洗不干净的馊水。 不过这回,她却踢在了铁板上,一来是因为对象是官府,有绝对的权利处置她造谣生事,二来……林悠的体型成了这件事难以传开的保护色。 第16章 王菊花造谣林九娘和县太爷关系匪浅的时候,只要是见过林九娘本人的全都笑了,都不用林悠去辟谣,都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县太爷口味独特至此的。 林悠得知这件事后哭笑不得,更加坚定了要赶紧减肥的决心。 如果苗条是种负担,林悠愿意负重前行;如果美丽是枷锁,林悠愿意一辈子画地为牢。 ☆☆☆ 在官府的强制执行下,王菊花心不甘情不愿的交齐了罚金,把屁股被打开花的吴杰给领了回去。 回去之后,他们一家还被勒令三天之内必须搬离。 有官兵看着,吴家人不搬也得搬,找了家客栈先住下。 王菊花和吴凤霞两母女在客栈里越想越气,觉得这一切都是林九娘搞出来的,她们便想到韩家去闹了一场,她们不好过,也绝对不能让林九娘好过! 吴凤霞甚至还带了锤子,如果叫不开门她就直接砸门。 然而没等她实施这个行为,母女俩刚在韩家门前骂了一会会,就有巡逻的官差来驱赶,吴凤霞别说是砸门了,给赶走后,她们母女就连韩家门前的巷子都进不来。 气急败坏的王菊花母女俩又想到在大街上撒泼哭闹,可官差寸步不离的驱赶她们,娘儿俩无计可施之下,只能灰溜溜的回到客栈。 韩家外面的官兵自然都是阚县令安排的,若是一般苦主,官府倒也不会保护至此,这都是托韩霁的福。 林悠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阚县令和韩霁是同一个老师门下的弟子,难怪后来阚子雀成了韩霁的左膀右臂。 吴家一家在客栈待了几天后,通过自己的观察和街坊里的传言得出结论,官府之所以这么帮林九娘,不是因为县太爷和林九娘如何如何,而是县太爷和那个被他们坑了的小白脸相公认识。 若只是林九娘一个人,她孤家寡人没什么好怕的,等养好了伤,吴杰照样能教训她,可她那小白脸相公跟县太爷认识,就不太好办了。 如今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小白脸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把九娘拉拢过去,杀了吴杰个措手不及,若是他继续待在安阳县,说不定小白脸还要让县太爷对付他,左思右想,吴杰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在小白脸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得赶紧离开安阳才行。 但是,他攒了这么些年的钱,全都赔给了官府保命,现在手上紧巴巴的,还拖家带口,能去哪里过活。 林九娘跟小白脸现在是一路,告官的事肯定也是小白脸帮她张罗的,所以林九娘那边敲诈不到什么,甚至风口浪尖,吴杰连麻烦都不敢去找她的。 短时间内,他又该去哪儿弄一笔钱呢? 吴杰想到了那个老骗子。 老骗子之前答应自己,只要坑了小白脸,后续还有赏钱,若不是他出了这事儿,只怕吴杰现在已经找到那老骗子跟他拿后续赏钱了。 吴杰现在也明白那小白脸身份不一般,那老骗子背后肯定也是受什么人指使,但现在吴杰管不了那么多,他急需一笔钱离开安阳,就算老骗子背后有人,反正吴杰拿了钱就跑,等老骗子回去告状,他都天南海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打好了算盘,吴杰在床上养了几天,刚能下床,他就赶紧找到从前在他手底下帮着欺行霸市的弟兄,找到了那老骗子的歇脚地。 老骗子偷了小白脸的所有钱后根本没离开,依旧留在安阳县,悄悄躲在暗处监视小白脸的动静,生怕他逃离安阳,而吴杰是安阳县的小地头蛇,很多事老骗子不方便出面,得依靠吴杰帮忙,所以吴杰对他的藏身之处了如指掌。 吴杰叫上自己所有弟兄,趁着夜色来到老骗子的藏身处。 见是吴杰,刚开门的老骗子立刻就想把门关上,吴杰一声令下,弟兄们蜂拥而上,把老骗子家的门给踹开了,一行人拥着吴杰进门。 「你,你,你们想干什么?」老骗子给两个地痞按在地上,气急败坏说。 吴杰这些天受够了鸟气,不想跟他多废话,从鞋绑子里抽出把匕首,指着直哆嗦的老骗子说:「老子被你害惨了,你还敢问老子想干什么?」 老骗子见吴杰来者不善,慌忙说道:「别,别冲动。你,你是不是要钱?我,我给你钱,你别冲动。」 吴杰对老骗子的态度还算满意:「三千两!少一两,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老骗子在心里把吴杰骂了个狗血喷头,可他势单力薄,知道不是这些亡命之徒的对手,为了自保,就算知道他们狮子大开口,那也得出! 「好,好!我给!我给!」 第17章 老骗子颤颤抖抖的拿钱,吴杰有个小弟悄声说:「这老头可真有钱,老大,要不再捞点!」 吴杰白了他一眼:「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不想跑了?」 跟这老骗子要三千两,这价格稍微偏高一点,老骗子有钱,虽然心疼却不至于为了这些钱跟他们拼命,再要多了,就难保老骗子会不会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到时候谁都走不了! 老骗子把银票拿出来的时候手都在抖,这些都是他拿的郎君的钱,原本想充作私房,如今大部分却便宜了这些狗东西。 但无论如何,保命要紧,老骗子把心一横,迅速交了钱,吴杰拿钱后,倒是守约没为难他,一声令下:「走!」 一行人匆匆出门,谁知等待他们的却是陈列在门外的官兵,吴杰勒索钱财的时候,官兵们已经悄悄把老骗子住的小院儿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吴杰自知上当,转身想跑,被蜂拥而入的官兵很快擒住,所有跟着他的弟兄一个都没跑掉,包括狼狈不堪的老骗子。 对付吴杰他们这种市井恶霸,他没办法,但对付官差,老骗子多少有点底气,只听他大呼:「你们敢对我动手?我,我是……」 只听‘咔嚓’一声,带头跟踪抓人的捕头桂峰亲自上手,一把将老骗子的下巴给卸了,这是临行前知县大人特意叮嘱的,说是别让那老头报出名号,他们只当地痞流氓闹事处理。 「进去搜一遍,人带走!」桂峰下令。 官差们领命进屋,很快就把老骗子的所有家当都搜了出来,连同他刚刚交给吴杰的三千两银票和他自己身上贴身藏的钱财,一并搜出。 桂峰瞧着老骗子房里搜出来的,一看就不是他东西的包袱。 一个年轻官差说:「按我们安阳县的律法,私盗他人巨额财物,这老东西怕是要把牢底坐穿了。」 桂峰冷笑:「牢底坐穿?这么大的金额,斩首都不为过!带走!」 一场放长线钓大鱼的抓捕行动至此圆满成功。 韩霁被老仆偷走的所有财物都被阚县令亲自送回,除了韩霁的财物之外,还有吴杰之前赔偿林悠的七年租房罚金,官府有一天给他算了一天,一文钱都没少给林悠,一共是二百二十八两七十二钱。 没想到自己告了一状,不仅父母留下的宅子拿回来了,还一下多了这么多钱,林悠都看傻了。 捧着二百多两银子,坐在回廊下的台阶上好半天,沉醉在一夜脱贫的喜悦中难以自拔。 林悠有了钱后,跟韩霁提出自己可以搬出去,但韩霁却说不用,让她继续住下。 吴杰坐了监,被判了五年,王菊花带着一双儿女离开安阳投奔亲戚去了,林悠在安阳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既然韩大佬不介意和她继续同住一个屋檐下,那林悠当然也不介意了。 当即自觉领了大佬身边‘管家’的职务,主动承担起照顾大佬衣食住行的重任,打算在大佬身边扎稳脚步,就算混不进主角团,在主角团的边缘打打杂也是好的。 与此同时,林悠还托官府的人替她把林家老宅租出去,这些年可以收点租金,将来等韩霁考上状元去汴京,林悠也想跟着去看看。 到时候把老宅一卖,用这笔钱在汴京买个一人居的小院子,跟大佬和平分手,体体面面的做朋友。 既然的背景设定是北宋架空,那汴京城肯定也和北宋时期一样繁华,并且因为是架空的,所以后续不会出现历史上的亡国事件,在一个和平又繁荣的年代生活,林悠觉得很美好。 林家老宅被侵占多年的事情在安阳县闹得挺大,因为这事儿,林悠跟老杨请了几天的假,如今终于忙完,这日她早早就来到约好的地方。 是一座寺庙的后门棚户,今天老杨的工作是帮三教寺里一尊新雕刻出来的木头神将点睛上色。 所谓三教,是以佛、道、儒,三家并在一座庙宇中,建在安阳县西南角。 看今日要上色的木雕形态,神将双手执剑,怒目圆睁,是四大天王之一的南方增长天王,足有两人高。 林悠按照老杨之前教的配比将颜料调好,从前林九娘最怕做的就是调色,因为她觉得工序十分复杂,自己有些记不住,而且如果颜色配得有所差异,老杨还会发火骂她。 不过,这种程度的古代配色对于在现代色彩海洋中徜徉过的美术高材生林悠而言,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她甚至还能指出老杨配色中的种种不足,但为了不让自己成长的太过突兀,林悠选择保留实力,有些建议等以后跟老杨再熟悉一点,可以用旁敲侧击的方式提醒一下。 第18章 林悠将颜色很快配比结束,看着这些单调的色彩,她几乎已经看见这尊神像上色后会有多无聊,围着木雕转了几圈,老杨还没来。 觉得有些无聊,林悠便坐在一堆坏掉的蒲团上,从放在一旁的随身背袋中取出她仿画的壁画稿图,有了钱以后,林悠第一件事就是去给自己定制了一个可以开合的画板,又备了一套简单的画具。 她临摹的是老杨早年间画的壁画,林悠对此很感兴趣。 按照现代审美来说,老杨的画细细看来并不精美,也许是壁画的缘故,画面大了,要处处注意细节的话需要花费很多功夫,画画对于老杨来说,大概已经没有了热情,只是一份能够让他糊口的工作。 临摹的工笔图差不多已经完成,接着便是给图上色的环节,林悠用自己刚买的颜料在画板边缘配了几种需要的颜色,可惜古代的画家,大多都是自己配色,所以在古代能直接买到的颜色太少,只有一些最基本的。 不过对于深谙三原色配色原理的美术生来说,再普通的颜色在她手上通过各种叠加中和,也能调出一些新鲜、艳丽的色彩。 她正上色上得起劲的时候,觉得天光稍微有点暗了,换了个方向,依旧是暗的,林悠这才察觉不对,回头就见老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目光深沉的盯着林悠手中的画。 林悠赶忙起身,想要把画收起,不料被老杨阻止,并从林悠手中将画拿过,坐在林悠先前坐的破蒲团上,细细端详林悠的画,指尖轻触画中线条走向,问:「你这是宫廷画法,哪儿学的?」 林悠灵机一动:「书,书上学的。」 「书上……」老杨神情恍惚,然后就接受了林悠的理由,问:「是时风集吧。」 时风集? 「啊。」林悠模棱两可的应了声。 老杨神情颇为感慨:「时隔多年,再见这种画风,很是怀念。这些颜色也是你调的?」 林悠连连点头,将自己从书画坊买来的颜料盒子拿给老杨看,老杨画了一辈子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颜色倒是新颖,没想到你还挺有天分。」老杨又问:「读过书吗?」 这还是老杨第一次试图了解这个帮他做了大半年帮工的胖丫头。 林悠说:「小时候我爹教过。」 老杨意味不明的点了点头,将画板交给林悠,然后锤了锤腰,说道:「我这几天腰疼犯了,不乐意爬上爬下,今儿上色你来。」 林悠指着自己:「您开玩笑呢。我只能给您打打下手。」 老杨干脆往后靠坐,从腰间摸出个小酒壶,对林悠摆摆手:「你去做,我这儿看着呢。我教你怎么做!」 林悠暗自腹诽了下这老头,事先说:「那我做了!回头做砸了,您可不能赖我!」 老杨喝了口酒,美得不行:「废什么话!赶紧的。」 林悠得了许可,便也不再推辞,撩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 既然要她做,首先这些颜料她就不喜欢,太淡了,这样上色出来的木雕就真的像是木雕,没有神韵,于是她重新将颜料的配比改了,在原有的要求基础上,换成了自己认为更合适的色度,并在细节处配了一些比较大胆的颜色点缀。 而她做这一切,哪怕是改变配色,老杨都只在一旁看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只见他靠坐在破蒲团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酒壶,嘴里哼唱着听不懂的小曲,状似悠闲。 林悠工作起来就很专注,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不休息,尽其所能的将事情做好。 老杨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醒来发现矗立眼前的雕像已经上完八成的色,鲜亮的色彩仿佛让这尊木头神像只等点睛就能立刻活过来般,一时恍如梦中。 直到他揉了两下眼睛后才确定是真的,然后就重重拍了自己大腿一下,急道:「哎呀!」 他这忽然一嗓子,吓了林悠一跳,她从梯子上探头看老杨,只见老杨已经来到她梯子下方,说道:「别弄了别弄了,下来,快下来!」 林悠不明所以,以为自己哪里犯了忌讳,忐忑的走下梯子,边下边问:「哪儿不成?」 她虽然把颜色浓度调整了,但基本色调要求没有变。 老杨一把夺过林悠手中的笔刷,急得直跺脚:「你,你,你……哎呀!」 林悠见他急成这样,不禁说道:「您别着急,哪儿错了您说,我可以再改的。」 「改什么改?」老杨咋呼出了实话:「我跟人家说,这尊神像要做五天的工,拿五天的工钱,你这半天不到就整完了,后面四天半我们干啥?」 第19章 林悠:「……」 还以为自己哪儿做错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正说着话,寺庙后门传来脚步声,老杨听到后再次发急,站到神像前面想挡住它,然而自己又没那体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寺庙后门走出个和尚来。 那和尚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僧袍,手里拿着些素茶点,来给工匠送点吃食,顺便看看进度。 他一来就看见被林悠完成了八九成的神像,由衷的发出一声惊叹:「哇……好手艺啊!」 和尚放下吃食,对手里拿着笔刷的老杨夸赞。 老杨拿着笔刷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尴尬一阵后,囫囵应了声。 「您也太实诚了,说要五天工期,这半天就干完了,厉害厉害。」 老杨有苦说不出,为了维持最后的体面,只得捏着鼻子认下:「我是个实在人。」 「您可太实在了!」 老杨:…… 「这剩下的估计今儿都能干完吧。回头干完了,小僧请二位在寺里吃顿素斋如何?」 老杨想哭的心都有了,表面上还得维持艺术大师的风范:「有劳小师父。」 和尚开开心心的去跟寺里回禀这事儿,等他走了以后,老杨厉眼扫过林悠,把笔刷重新抛给她。 林悠拿不准主意,问:「我要不……再拖拖?」 老杨没好气道:「拖什么拖?最后一哆嗦你还能拖上天啊!赶紧的吧。」 说完,老杨继续坐回破蒲团上喝酒,不过这回却是没心情唱小调了。 林悠中午就把收尾工作做好,寺里的几个和尚来验收,都对老杨的手艺赞不绝口,还一人一句‘老实人’对老杨的人品表示赞美。 林悠在旁边几乎能感受到老杨一口老血憋在心口的无奈,验收之后,和尚们兑现承诺请老杨和林悠去吃了顿素斋,然后还很大方的给他们结了一天的工钱。 林悠背着一应用具跟在老杨身后走到市集,路上也没敢跟老杨搭话。 老杨家在西边,林悠家在东边,眼看要在市集分道扬镳了,林悠跟老杨轻声告别要走,被老杨没好气的喊住:「工钱不要啦?」 林悠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回就不要了。下回吧。」 因为她,老杨本该赚五天的钱,最终只赚到了一天,虽然林悠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但还是体谅老杨心情的。 老杨从衣袋里取出三教寺给的半吊钱,用线穿了一半给林悠。 古时候一吊钱是一千纹,半吊就是五百,这半吊的半吊就是二百五十钱,林悠呆住了,上回她帮老杨干了好几天的活儿,老杨才给了她八十钱。 「这么多?」林悠吃惊。 老杨没说什么,把钱往她手里一塞,扭身就走。 林悠看着手里的钱和老杨的背影,真心实意的觉得老杨这人有时候是市侩了些,但肯定是个好人。 刚才林悠嘴里虽然说着不要工钱,但谁会想干白工呢,愉快的把钱收好往集市深处去,打算买点卤味回去给大佬加加餐。 买了东西回去,发现大佬不在家,桌上倒是给她留了张字条,说早上阚县令派人来接大佬过去喝茶了。 大佬不在家,林悠也不高兴做饭,随便吃了两口卤豆干后,就收拾了干净衣裳,拿上胰子去街角的汤店洗澡。 自从有钱之后,林悠个人卫生问题总算解决了,虽然每天洗澡有那么一点点浪费钱,但林悠觉得这是必要开支。 饭可以少吃点,但澡是一定要洗哒! ☆☆☆ 林悠觉得这本书的作者应该是北方人,因为他设定的这个世界,洗浴文化很是发达,哪怕是安阳县这种小地方,一条街上都有两三家汤店全天候营业。 洗完澡回来,稍微收拾了一下,林悠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拿着一本先前帮大佬收拾书房时偶然看见的书。 时风集。 这书名林悠听老杨提过,貌似是讲工笔画风的,林悠这才拿出来看看。 翻看了几页,林悠才知道原来工笔画在这个时代属于宫廷画技的一种,这本时风集的作者叫李颂,皇家画院的院正,时风集就是收录他部分画作的书籍,多以工笔画风示人,算是这个时代画技的先驱分子。 时风集中的画颇具野趣,让林悠看了很是手痒,果断铺上纸笔,照着其中一幅‘葡萄草虫图’画了起来,顾名思义,就是葡萄架上除了有硕果累累的葡萄串,还有一些像是骤然拜访的昆虫,细节并不难画,林悠很快便打好了底稿。 第20章 正要上色的时候,院门响动,外面传来人声和脚步声,林悠赶忙放下纸笔,赶到门边去开门。 只见韩霁被个官差扶着下了轿,林悠上前接过另一个随行官差手里的双拐,扶着韩霁站好后,与他们道谢。 林悠跟在拄拐的韩霁身后进门:「郎君用饭了吗?」 韩霁面色沉静:「用过了。沏些茶吧。」 「好。」 林悠应了声,立刻去替大佬跑腿沏茶,端过来的时候,发现大佬正在看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画,林悠走过去,难为情道:「别看了,画的不好。」 韩霁却十分赞赏:「我觉得很好啊。这时风集是李院正早年的画,虽流传不广,却是精品,与他的画相比,你这幅竟丝毫不落下风,有这画技,为何不愿示人?」 韩霁还记得那天晚上林悠不给他看画的事。 林悠没想到大佬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心花怒放的同时,狗腿兮兮的给大佬递水:「郎君喝茶。」 韩霁接过茶杯却没喝,盯着茶杯里的水看了好一会儿,又放下了。 林悠在收拾画具,见韩霁这样,好奇问:「阚大人请郎君去干什么的?」 韩霁说:「聊了几句……」 见他神情略落寞,大约不想分享此刻的心情,林悠便‘哦’了一声,继续收拾颜料盒,不打算继续追问。 反而韩霁在等着她问,见她始终不开口,干脆自己说了:「我娘去世后我爹另娶高门新妇,我与他因观点不同争执不下,负气离家。」 韩霁说完就沉默起来,林悠心里琢磨大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跟她话起了家常? 她要迎合几句吗? 「阚师兄劝我回京,你觉得呢?」 韩霁现在心情低落,想与人倾诉,可身边只有一个林九娘,他也知道林九娘给不出他心里的答案,自己是多余问的,长叹一声扶着桌子站起身要走。 「不能回去!」林悠的答案十分坚决。 韩霁垂目看着她满月般的圆脸上神情认真,刚站起的他又坐下了。 「为何?」他问。 林悠将手里正收拾的画具放下,说道:「我说了怕你不高兴。」 韩霁眉峰微蹙:「你说。」 林悠酝酿了一会儿:「你说好听点是负气离家,但说白了,就是在家里待不下去吧!你要么就别出来,出来后还没名没堂的回去,情况只会比你离家前更糟,用不了多久,你还是受不了得出来!」 韩霁觉得自己的想法都被很精准的说了出来,略感恍惚,诧异她竟会站在韩霁的角度看待问题。 阚师兄让韩霁回京是为他好,因为他和韩霁都知道,在外面没了国公府的庇佑,韩霁连一介草民都不如,可韩霁不甘心啊。 他的自尊心不容他就这样回去! 「可我不回去,待在外面又能如何?」韩霁失落叹息。 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去码头搬个货都能差点把自己砸成残废。 「你可以考状元啊!」林悠大方把主角的主线说了出来。 大佬,想什么呢! 咱这就是一本科举发家的开挂啊,你不考科举想干啥呀! 韩霁目瞪口呆,简直要怀疑这林九娘是不是在他肚子里养了条蛔虫,为什么他脑中的小想法都被她随口说了出来呢? 「科举?」 尽管被猜中了想法,但韩霁并不想这么快承认。 林悠不知道她眼前的大佬脑子里在想什么,开始不遗余力的推进剧情。 「是啊!科举!考科举好处太多了,我爹当年中过举人,我那时候还小,就记得四方邻里都尊重我爹是个读书人,时不时的给我家送鸡蛋瓜果!所以读书考科举一定没错的!你考中了状元,你爹和家里人就没话说了!」 林悠以林九娘的方式劝学,这样听起来比较真实。 而韩霁简直要被她朴实无华的言语打动了,她的话糙理不糙。 西宋崇文抑武,科举招揽天下之才,朝廷尤为重视,太祖时曾下过一道旨,考取功名者无论罪行一概免死,这道旨意直至今日仍在施行,所以哪怕谏议院有时指着官家鼻子骂,官家也最多把人罢官流放,杀他不得。 韩霁离京时其实就有过这方面的打算,所以才会循着方向来安阳县找他已然辞官的先生,可惜先生没找着,倒遇上了一场劫难。 不知为何,原本只是心中的一个小想法,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去做,可被人当面说出来之后,反而激励了他。 第21章 心里那一株迟疑生长的小苗苗,在这一瞬间忽然长成了参天大树,让韩霁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 「那你明日再随我去一趟县衙。」韩霁说。 他腿脚还没好利索,去哪里一个人都不方便。 推动剧情发展,把主角推向主线的事林悠当然要做,闻言欣然应承:「好!」 ☆☆☆ 第二天一早,林悠早早就给雇了辆牛车在门口等候,扶着韩霁上车,一路把他送到了知县衙门。 下车后,有官差认出了韩霁,知道是他们大人的师弟,赶忙上前搀扶。 林悠不想进衙门,便对韩霁说:「郎君,我去那边看看,在外面等你!」 韩霁叮嘱:「别走远,我一会儿就出来。」 看着韩霁走进衙门之后,林悠才在周围转了转,奇怪的是县衙附近居然开了家胭脂水粉店,林悠进去转了一圈,花巨款买下五支石黛眉笔,古代没有铅笔,用毛笔画底稿总没那么方便,这眉笔虽然没有铅笔顺滑,但却是难得的硬笔。 县衙外面设有一处遮阳亭廊,供等着打官司的百姓等候所用,今日看来没人告状,亭廊中空无一人。 林悠急着试看新买的石黛眉笔画出的效果,便到亭廊里找了个位置,将背上的画板取下来试画。 远远听见一队官兵纷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呼喝与谩骂声,林悠抬眼往骚乱处看去,就看见一队官兵,押送着一个手捆铁链的男子往衙门口走来。 那男子深目高鼻,看着像是番邦人,凶神恶煞的,他身上衣服上全是血,看着像是受伤了,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所畏惧,一路骂骂咧咧,几个官兵拖着铁链联手压制似乎还有点吃力。 领头的官兵叫桂峰,就是他帮韩霁追回赃款,林悠认识他,桂峰也认出林悠,远远与她点了点头,便带着犯人进衙门。 林悠盯着他们,直到他们都进了衙门才收回目光。 谁知道她刚收回目光,衙门口那边就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林悠隐隐约约的听见‘跑了跑了’‘抓住他’等声音。 只见先前刚被官兵抓回来的犯人如一头蛮牛般,冲出了衙门口官兵们的围拦堵截,手上的铁链还没解开就攀爬上了屋顶,再几个翻落人就不见了。 杜峰没想到自己刚把犯人交接到回去,还没来得及登记,犯人就跑了,问衙门口被犯人撞翻在地的守门官差,只是知道个犯人逃跑的大概方向。 因为这个逃犯的事情,整个县衙都出动了。 林悠见状,赶忙进衙门去找韩霁。 出事以后,韩霁被阚县令喊去了大堂出谋划策,林悠在大堂门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韩霁看见她,跟她使了个‘稍等’的眼色。 林悠收到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便在门外的石阶上坐下等待。 大堂中,阚县令勃然大怒,对杜峰等官差责骂不已:「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都抓住了,还给人跑了!他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现在跑了,要是再出人命,你们谁担当得起责任?」 杜峰被骂的有点冤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抓回来,谁知道交接登记的时候出了事。 「大人,下海捕令吧。那厮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得赶紧抓回来才行。」杜峰说。 另一个官差说:「头儿,海捕令得有画像,咱们埋伏了半个月 ,才跟踪到他的行踪,除了咱们几个见过他之外,其他兄弟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样,海捕令怎么发?」 杜峰被问的哑口无言,被阚县令奉为座上宾的韩霁开口问道:「你们之前没有画像是怎么跟踪到他的?」 杜峰说:「我们找了个见过他的线人,让线人带路才找到的。」 韩霁建议:「京兆府有那种通过人口述描绘犯人画像的画师,你们衙门里有这样的人吗?」 阚县令遗憾摇头:「没有。况且就算根据口述画出来的样貌通常都不准确,犯人稍微变个装,根本找不出来。」 大堂内正一片愁云惨雾之时,门外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那个……你们看看,我刚速写出来的这张行不行?」 众人目光转向大堂外,就见林悠从门扉出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了张画纸,纸上是个人的模样。 阚县令看了韩霁一眼表示询问,因为林悠是跟韩霁来的,韩霁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杜峰走过去将林悠手里的画像拿来看了一眼,双眸咻然暴睁,赶忙将画像送到了阚大人面前,结巴道:「就,就,就是他!像,太像了!」 第22章 随着桂峰一句话,大堂里的所有官兵都赶紧围上前去看,除了桂峰之外,在场还有几个官兵见过那个犯人,看了林悠的画像后,纷纷点头说‘是他’‘就是他’。 有了画像以后,阚县令的海捕令就能立刻发放下去了。 杜峰等官差对林悠的绘画技能表示惊叹,七嘴八舌的围过来问她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人问林悠是不是之前见过那犯人,要不然怎么会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把人画得这么像呢! 林悠解释说这是一种叫做‘速写’的绘画方式,只要她打过照面的人,基本上都能很快画下来。 这可不是吹牛,林悠就是她用刚买的石黛眉笔很快搞出了这张速写画像,她大学的时候,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实习过一年,刑侦中的速写方式就是只要抓准人物神韵和面部特征就可以。 林悠的速写能力是跟市局一位老师傅学的,技术很不错,市局当年还想让林悠毕业后直接到刑侦队当速写师,但林悠当时更喜欢艺术画,不想天天画人脸就拒绝了。 后来她找工作百般碰壁的时候还曾遗憾,早知道就进系统,天天画人脸也比没收入要强。 当然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速写技能会在穿越后的今天发挥出效果。 阚县令那边发出了海捕令,把林悠画的这幅画像送到了衙门的印刷处准备印上百份,让搜捕官兵人手一张。 有了搜捕的具体目标,然后就是搜捕方向。 守门的官差只看到犯人往南边逃跑,豆.豆.网。可南边那么大,谁也不知道他跳下围墙后会跑向哪里。 画像送去拓印的时候,一行人围着安阳县的平面地图猜测犯人可能会跑去哪里。 「他是往南跑的,南边有几个村子,他说不定就藏在村子里。」一个官差说。 桂峰忧心:「若躲在村子里,说不定他还得犯杀孽,村民危险了。」 「那我们一会儿主力搜查南边的村子,拿着画像挨家挨户搜,肯定有人见过他的。」 几个官差的领队正商量着,拄拐撑在一旁的韩霁却有不同看法:「他不会往村子里跑。」 众人转头看他,坐在门外石阶上等待的林悠听见他声音也起身到门边听他说。 韩霁指了指地图,说:「村子一家挨着一家,有点动静都会惊动整个村子,他重伤在身,既然跑了就不会再去冒险,定会找个可靠安全的地方躲藏。」 阚县令觉得很有道理,问:「庭辅,那你觉得他会往哪里跑?」 韩霁说:「还在城中。」 「城中?那岂不是更危险?」有官差质疑。 韩霁没说话,而是用目光在地图上梭巡,最终定在柳树街周围,他问杜峰:「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家西域香料铺子?」 韩霁回想他出来安阳县时,曾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把安阳县都转过一遍,对街道店铺的方位稍微有点了解,但不确定。 桂峰看着地图想了想,点头说:「是有一家。不过那家铺子虽然卖的是西域香料,掌柜的却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话音落下,另一个知道详情的本地官差说:「那掌柜的是本地人,不过他家婆娘肯定不是,虽然穿的跟中原人一样,可她那高鼻子,蓝眼睛,一看就是番邦的。再说,那掌柜也是近些年才开始做香料生意,往年他家是开棺材铺的。」 阚县令问韩霁:「就算是番邦的香料店又如何?犯人是三个月前来安阳县的,临时起意做了几起案子,香料店开在本地,是正经买卖,从未作奸犯科,就算掌柜的婆娘是番邦人,也不能证明与他们有关联吧。」 韩霁说:「若是汴京城里,我可能不会这么怀疑,但安阳县的番邦人拢共就那么几个,我外祖家经商,时常与番邦人做生意,所以知道一些番邦的事,番邦人之间有相同的信仰,即便他们身处中原,对中原文化耳濡目染,但他们内心供奉的始终只会是他们自己的神,哪怕从前毫无关联的人,为了他们心中统一的信仰,也会不遗余力的襄助同族。」 「那个犯人在城中屡屡作案,截杀路人谋财害命,前后时间跨度有三个月,你们想过这三个月里,除了他杀人的那几日,其他时候都藏在哪里?」 「若是城中没有一个他可信任的歇脚处,又怎会在此逗留三个月之久?」 「庭辅的意思是?」阚县令若有所思。 韩霁用他的拐杖,笃定的指向柳树街:「这家香料店,必须严查!」 官差们看向阚县令,等他发号施令,阚县令思虑片刻,说道:「桂峰带人去查香料店,另外再派一小队人往南边去追。」 第23章 阚县令说完后,又问韩霁:「庭辅可还有补充的?」 「往南边追的那队人,从街上经过时动静大些。」韩霁说。 阚县令明白韩霁的意思:「按他说的做。往南边的队伍动静大了,可以掩护在城中追查的桂峰他们。」 制定好了追踪计划,那边拓印所也把刚刚印好的画像拿了过来,官差们人手领一张画像后就出发了。 因为突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韩霁被阚县令留了下来帮忙,林悠自然也被留下。 到下午的时候,就有好消息传来。 人,抓到了! 果真如韩霁所言那般,在香料铺子掌柜家一处不住人的院子里找到的,掌柜的婆娘是番邦人,尽管跟犯人从前并不认识,也隐约知道他在城中做谋财害命的勾当,却仍一心一意帮他躲藏。 番邦人受了重伤,从官差手里逃走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找同族帮忙。 「她一点没发现咱们跟踪她,也亏得向南边去的马队够招摇,让她以为官差往南边追去了。」 抓到犯人的官差小刘很是兴奋,这是他们第一回抓犯人抓的这么精准快速,一点没折腾,直捣黄龙。 「韩先生可真神了,要不是他提出搜香料店,咱们现在兴许还在南边的村子里挨家挨户的搜呢。」 「可不嘛!那么多户人家,一家家搜过来,整夜都没的睡了,关键还搜不着人。」 「还有那画像也好,咱们拿去给香料店几个邻居看,人家一眼就认出来这人,要不是这样,掌柜婆娘吃过饭出门,咱也不会这么快跟上去。」 官差们七嘴八舌,喜形于色,阚县令对这情况也相当满意,对一旁韩霁说:「庭辅,没想到你还挺有判案天分的,你要留在安阳县读书,那今后衙门里可少不得要劳烦你了,还有那个林九娘,她那一手画画得真不错,回头让她再来教教衙门里的画师。」 韩霁微微一笑,没有推辞。 既然结了案,他们也就可以回去了,阚县令原本是要让县衙的牛车送他们回去,但他们自己有车,便亲自将人送到门外,惜惜告别,再三叮嘱今后来县衙帮忙之事。 回去的牛车上,韩霁拿着一张林悠画的犯人画像,觉得她画的十分简单,但就是这寥寥数笔把嫌烦的特征一一展现出来,问道:「你是怎么画得这般像的?」 林悠没法和他解释太多,干脆就恬不知耻把一切归于自己的天分了。 「自然就会,挺简单的。」 韩霁之前已经见识过林悠的绘画天分,如今听她这么说,竟然没有怀疑,很轻松就接受了。 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胖姑娘,之前表现的粗鄙不堪,油滑刁蛮,竟还是个内秀之人,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乘坐牛车,很快回到家中。 刚关上院门想坐下歇歇,就听见院门被人敲响,笃笃笃,三下。 林悠看向韩霁,眼神询问他知不知道门外是谁,韩霁摇头,林悠纳闷前去开门。 只见老杨提着一包点心站在门外东张西望,看见开门的是林悠后才松了口气:「你家还挺好找的。」 说着,老杨略感不自在的把手中点心递到林悠面前:「喏,上门不好空手,刚炸出来的香糖果子。」 「谢谢。您老……」 林悠懵懵道谢,搞不懂老杨怎么突然来了,门内传来韩霁的询问声:「谁啊?」 林悠请老杨进门,顺便给韩霁介绍:「老杨来了,就是我东家。」 介绍完之后,老杨和韩霁两人见礼,韩霁请老杨入座,林悠拿着点心进厨房装好,顺便给三人重新沏了热茶来,可以就着香糖果子吃。 「您老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做活儿的话你随便让人跑腿给我传个话就是了。」林悠边招呼老杨喝茶边说。 说着,林悠把香糖果子往韩霁面前推了推,意思让他吃。 老杨看了一眼韩霁,韩霁问:「您有事,需要我回避吗?」 老杨见韩霁相貌堂堂,言谈脱俗,一看便知非池中物,他这么客气,老杨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表示不用回避。 「也没什么,就是……我想来问问九娘,可愿意拜我为师?」老杨说。 林悠嘴里叼着的半块香糖果子掉在桌上,满头问号。 「您说啥?」 之前林悠随口喊了他一声‘师傅’,老杨还教训她来着,怎么转头就亲自提着果子上门收徒来了? 老杨不是个扭捏的,既然话说出来了,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大声重复一遍:「我说,你要不要做我的徒弟。我觉得你很有天分,想把这一身的本事教给你。这回听清了吗?」 第24章 林悠头如捣蒜:「听清了听清了。」 老杨四根手指在桌面上轮流轻敲了几下,见林悠仍不表态,急着催道:「听见了,你倒是给个回话儿啊。当了我徒弟,你就不必偷着学我的画,可以光明正大的学。」 老杨是个很直接的人,不喜欢弯弯绕绕,他确实是因为看了这胖丫头的画才起了收徒的心,只考虑了一宿,今儿就主动提着果子上门收徒来了。 不是没想过被拒绝,但他不在乎。 万一这胖丫头愿意呢?他不就多了个有天分的徒弟? 林悠经过短暂的思考就做好决定:「我愿意的。」 老杨悬着的一颗心,在听到胖丫头说出‘我愿意的’四个字后终于落下。 「得嘞!」老杨欢喜应声,又道:「然后呢?」 林悠懵了,什么然后? 还是一旁的韩霁提醒她:「敬茶。」 林悠恍然大悟,赶紧恭恭敬敬的给老杨重新沏了一杯热茶,端在手上问韩霁:「我要跪下磕头吗?」 「要的。」韩霁说。 林悠听话的在老杨身旁跪下,给他奉上拜师茶,老杨火速接过喝了一口,然后托着林悠两只手腕让她起身。 「好好好。快起来!」 将林悠扶起来后,老杨又从衣袋中取出一只红封给林悠,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等林悠点头同意当他徒弟。 「这怎么好意思!谢谢……师父。」 林悠摸着厚厚的红封,心道老杨太敞亮,这么厚,简直大手笔,于是她也大大方方改换称呼。 老杨满脸笑意拍了拍林悠的肩膀:「乖。那今日就这样,明日还得随为师去一趟三教寺。」 三教寺就是昨日林悠给神像上色的寺庙。 「还去做什么?那神像已经上完色了啊。」林悠说。 老杨呵呵一笑:「也不知是不是你命中带旺,傻人傻福,半天干完五天的活儿,人家觉得咱们师徒办事利索,让把其他三尊神像都给重新上个色,一下来了三笔交易。」 「是嘛!」林悠惊喜:「好事儿啊!」 「嗨呀,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四大天王四座神像,你给他们那尊新的神像画得那般鲜亮,往其他三尊旁边一搁,那三尊可不就给比得陈旧了,最终还是得找咱们!」 有活儿干,老杨就很开心的。 林悠是个孝顺的,没好意思说他老人家马后炮,他哪是早就想到了,分明那天回去的时候一脸愁容,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怨她活儿干快了呢。 老杨要走,林悠留他下来吃饭,他给推辞了,林悠一直送他到街口才回来。 见韩霁仍坐在院子里吃老杨带来的香糖果子,看见林悠,不禁说道:「你师父是个奇人。」 林悠好奇问:「是吗?何以见得?」 一边问,一边找先前老杨给她的红封,她送老杨出门的时候,随手把红封放在桌上了,但她找了一圈没找着。 韩霁晃了晃手,将被拆开的红封递给她。 林悠一喜:「已经拆啦!多少钱你看了吗?」 她对老杨的红封充满了期待,那么厚一叠,就算是十两的小额银票,加起来一二百两总有的吧。发财了发财了。 老杨很讲究,红封都烧了特定图案的火漆,林悠对火漆上的图案没兴趣,直接将里面厚厚的一沓纸取了出来,她都准备好了沾唾沫数银票了,然而将纸展开后,蓝色封皮上赫然几个大字将她所有的热情瞬间浇灭——染院十二秘宝图。 林悠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然后消失。 这老杨能不能行! 给徒弟的拜师礼,不仅不是通用货币,还是一本残书! 是的,这本名为《染院十二秘宝图》,看名字还以为涉黄的书籍居然连一整册都不是! 最多小半册! 老杨把这小半册书对折塞进了给林悠的拜师红封中。 林悠的期待瞬间破灭,欲哭无泪的扶额,悲愤自语:「扎心。」好歹塞张银票啊喂! 「噗!哈哈哈!」 从林悠开始拆红封,韩霁就一直注意她的表情,从欣喜到变脸,用极其真实的态度把情绪尽数展现,他实在没忍住笑了,这还是他从国公府出来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开怀畅笑呢。 韩大佬的笑声让林悠很无奈,怪不得他刚才说老杨是个奇人了。 确实很奇! 奇葩的奇! 第25章 因为老杨那个没诚意的红封,林悠萎了好几天,干活儿的劲头都眼看都不高了,直到干完活儿后,老杨分给她足足二两银她才好受一些。 韩霁的腿受伤也有两个多月了,大夫来给他换最后一次药,说是夹板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恢复的不错,再过几天绷带也可以拆了。」老大夫说。 韩霁谢过大夫后,自己缠上绷带。 林悠在厨房里忙活,不时传来浓香扑鼻的味道,连大夫都忍不住夸赞:「尊家娘子手艺真不错,每回过来都能闻见她做的饭菜香,小相公有福啊。」 韩霁听到‘尊家娘子’四字时略有恍惚,但却奇怪的没有像从前那般排斥了。 「女人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少年夫妻脾气冲些也是有的。」 这大夫从一开始就帮韩霁治腿,看出他们夫妻貌合神离,有心调和,才说了这么几句。 要是以前韩霁听了这些话,定然是要翻脸的,但现在已经从容许多:「您说的是。」 大夫捻须一笑,背上药箱跟林悠说了声,林悠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菜出来,留大夫在家吃饭,大夫说一会儿还要出诊才拒绝了。 林悠将菜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韩霁送大夫出去,林悠回厨房,经过石桌顺便把桌上的花瓶带走。 她将花瓶里的水换了新的拿出来,瓶子里插着几枝她从路边摘回来的木芙蓉花,擦洗过花叶上的灰尘,插进花瓶,往石桌边一放,赏心悦目,衬得粗茶淡饭都雅致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摆脱了她舅舅一家的控制,韩霁觉得林九娘越来越活泼,人看着轻便不少,与人说话面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跟周围街坊的关系都有所缓和。 送走大夫,路过的邻居跟韩霁打了个招呼,随口问了声:「韩相公,九娘又做什么好吃的了,好香啊。」 韩霁笑答:「就家常菜。」 邻居赶着去上工,回道:「回头让我家婆娘也来跟九娘学学,太香了!走了。」 韩霁挥手与邻居告别后转身进门,从国公府出来后,他一直觉得自己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直到刚才,韩霁忽然就觉得自己融入了这个世界,他体验到了书中那种曾经令他向往的田园人情味。 陶渊明的诗曰: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 这形容的是田园生活,却也蕴藏着悠闲自在的态度。 韩霁出身尊贵,父亲是卫国公,母亲虽是商户出身,却也是江南最大的商户,他的外家海氏有着全西宋最多的商船、货栈和商号。 外人看来韩霁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可实际上除了刚出生的那几年,自四岁开蒙起,韩霁就没有一刻能够真正放松下来。 卫国公的嫡子、庶子加起来有十几个,韩霁虽然占着嫡字,却不是最长,十多岁了,卫国公也没有提要给他请封世子。 世子的名分不定,也就是说其他庶子都有机会争爵位,所以韩霁从很小的时候就要跟庶兄庶弟们去比较,像个乌眼鸡似的去战斗,争一个将来未必会落到自己身上的爵位。 除了他之外,他的母亲海氏也是如此。 日日操心卫国公会不会再纳新妾,夜夜忧愁庶子们会不会越过自己的孩子,被卫国公选为世子。 这般忧虑之下,三十多岁就病气缠身,郁郁而终。 母亲在时,韩霁还有依靠,母亲去世后,国公府的后院乱了一团,每个妾室都想借此机会被扶正上位。 可她们哪里想到,等待她们的是国公娶回一个来头更大的继室——顺义王府的郡主,当今官家的堂妹。 卫国公很爱重这位续弦妻子,不管是谁与她发生争执,卫国公都会无条件相帮,哪怕她提出多么匪夷所思的要求,比如要把前国公夫人的墓穴从主墓室移开,为她百年之后腾位置。 韩霁就是因为此事与新国公夫人发生激烈争执,满腹委屈等待父亲归来主持公道,可等来的结果却差强人意。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刚下葬一年的墓穴被从韩家主墓室移出。 韩霁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负气出走。 可天真的他被继母有心算计,扣下从前伺候他的所有人,使了一招苦肉计,让他别无选择带走一个曾经伺候母亲的老仆人…… 从落难到如今日子渐好,好似一场梦般。 「郎君,来吃饭了。」清脆的呼唤将站在门边发呆的韩霁拉回了神。 所有的虚幻,都因为这句话照进了现实。 第26章 韩霁慢悠悠的走到石桌旁,桌上摆好了一荤两素,两碗米饭,两双筷子。 做饭的人从厨房洗了手出来,坐下吃饭前还不忘给她的手上擦一擦润手的香膏,是淡淡桂花味。 只要天不下雨,他们白天都坐在庭院里用饭。 林悠指着桌上那盘浓油赤酱的肉丸子说:「这叫四喜丸子,是鲁邦菜,郎君尝尝合不合胃口。」 说完,林悠用勺子替韩霁挖了一只出来,她的手艺这段时间韩霁已经见识过,尽管很多菜他从前都没吃过,但每一样都有新鲜的口感。 韩霁吃了一口丸子,颇为惊艳,鲜美的肉汁滑过舌尖,勾着他继续吃下去,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好吃的。」 林悠见他喜欢,自己也很高兴,一边用香膏搓手,一边跟韩霁说家常。 「这丸子里的鸡蛋是张大娘送来的,她刚生了个大胖孙子,高兴地跟什么似的,逢人就说。」 韩霁边吃边听,小时候总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可若连吃饭睡觉都那么多条条框框,生活也着实没趣。 所以他从来没有制止过林悠在饭桌上说话,还不时应答一声,以兹鼓励。 就在两人吃着饭,林悠说到王木匠家丢了把镐子,最终发现是被自家孙子丢菜田去了的时候,院门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林悠放下筷子去开门,心想着会不会是老杨来蹭饭。 谁知一开门,却看见几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见着林悠,堆起情假意假的笑容:「请问这里是韩家吗?」 林悠舔了舔嘴角的油渍,抬手用手背稍微擦了擦,疑惑问:「你们找谁?」 「我们找韩霁韩相公,我们是韩相公家的,奉主母之命,特来给郎君送些新婚贺礼。」 韩家的人——那不就是卫国公府! 他们的主母——不就是韩霁的继母! 她派人来给韩霁送新婚贺礼——这不明摆着是打脸来的。 一个照面的功夫,林悠就弄明白了敌我立场,也明白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 五分钟后,林悠看着被搬进院子的木箱子,里面是几匹布、几包茶叶加几坛酒,还有一点贴着汴京老字号的糕饼。 这卫国公夫人看热闹都不肯下本钱。 从那——么老远的汴京,送来这——么寒酸的东西,也好意思!别说韩霁了,就是林悠设身处地的想了一通后都觉得过分。 怪不得书里的韩霁后来会把卫国公府打压得抬不起头,瞧瞧他们干的什么事! 送礼的人一共来了六个,一个管事,一个嬷嬷,两个小厮,两个丫鬟,排场十足。 领头的管事好像叫添寿,对韩霁感觉很熟悉;嬷嬷姓钱,韩霁态度疏离,她应该是韩霁继母身边的人。 林悠手脚麻利的把桌子上没吃完的饭收拾了,韩霁让他们在院子里坐下。 「郎君离京后,国公生了好大的气,您别怪老奴多嘴,您跟国公怄这份气委实不明智。若夫人还在,定不会叫郎君这般冲动的。」管事添寿如是说。 听话锋他应该是国公身边的人,但现在他这心到底是向着卫国公还是新的卫国公夫人就不得而知了。 韩霁恍若未闻,对添寿之言不置可否。 坐在一旁的钱嬷嬷,自从进门开始,那双眼睛就没有消停过,左看右看,恨不得拿个放大镜把这院子里柿子树下两只小蚂蚁的性别都看个分明。 韩霁涵养好,钱嬷嬷这贼眉鼠眼的行为他只冷冷看在眼中。 「郎君,您和新夫人就住这个地方啊,也忒小了些。」 钱嬷嬷不仅看,她还要说:「要奴婢说,您还是回去吧,在夫人跟前好好认个错,服个软,总比后半辈子都住这种穷乡僻壤的陋室强百倍吧。哎哟哟,老奴瞧着郎君这般作践自己都心疼……」 说完,钱嬷嬷还装模作样的用帕子在眼角掖了掖根本就没有的眼泪。 韩霁眉头微蹙,刚要说点什么,就听见厨房那边传来声音:「来来来,喝点水喝点水。」 林悠两只手夹着四个茶杯出来,风风火火的跑出来,动作迅速把茶杯‘啪’一声放到坐在韩霁下首处的添寿面前,这么乡野中才有的豪爽奉茶方式,身为国公府家生子的添寿也没有见识过,被吓了一跳。 而林悠恍然未觉,又拿着另一杯茶咋呼着送到还在装作擦眼泪的钱嬷嬷面前:「大娘!别哭了,半天也没个眼泪!喝茶喝茶,别客气,我烧了好些水呢,你们喝完了我再去给你们……呀!」 第27章 林悠粗声说话的时候,茶杯一个没放稳,泼了些茶水在钱嬷嬷身上,钱嬷嬷还没从被人当面叫‘大娘’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就被烫了下,跳起身惊叫:「哎哟!烫着我了!你干什么呀,毛手毛脚的!」 「呀呀呀!」 林悠急的跺脚,夸张的上前给钱嬷嬷擦拭湿掉的地方,她块头大,力气也不小,厚实的手掌在钱嬷嬷身上拍来拍去,差点没把钱嬷嬷拍晕过去。 「行啦行啦。我,我自己来,你别忙了!手都给要给你拍断了!」钱嬷嬷连声说道。 林悠收了手,口中直说抱歉:「瞧我这粗手粗脚的,得!我再去给你倒一杯来。」 「别,别……哎呀!我,我不喝了。」钱嬷嬷怕她再来一回,赶紧表明态度。 林悠却一副‘来者就是客’‘水管饱’的姿态,重重在钱嬷嬷背上拍了两下:「大娘你太客气了,你们是韩霁他家里人,就是我家里人,到自己家还客气什么!等着啊!」 钱嬷嬷欲言又止,揉着差点给拍散架的肩膀,心道她真不是客气! 来之前她还不怎么信堂堂国公府的郎君会娶个乡野村妇为妻,怕不是虚张声势,用的障眼法,如今亲眼见着了,真是觉得郎君这新妇粗鄙得比国公府的烧火婆子都不如。 不过,要是这么个粗鄙女人在郎君身边的话,夫人的那些担心就完全没必要了。 添寿也被林悠的村气给惊着了,暗自咽了下喉咙,斟酌后对韩霁问:「郎君,她……真的是……」 添寿是看着韩霁长大的,怎么也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郎君会被迫娶这种女人做妻子。 韩霁垂眸不语,先前林悠的举动也吓了他一跳,因为跟他这些天重新认识过的林九娘完全不同。 不过很快,韩霁就明白她是故意为之。 钱嬷嬷一直在观察韩霁的表情,要将他今日的一举一动全都刻进脑子里,回去后要一五一十的向夫人禀报。 林悠重新给钱嬷嬷拿了杯茶来,这回倒是小心了没再泼她身上,放下茶杯以后,她也不走,就那么自顾自的搬了张长凳,坐在钱嬷嬷身边,那副村里人准备听闲话的架势,也就差手里抓把瓜子了。 「说话呀!咋的我一来,你们就不说话了?防着我呢?」 林悠不仅创造力很好,模仿力也不差,将一个出身村户,举止粗鄙的妇女形象表现得惟妙惟肖。 韩霁见她这般入戏,嘴角微动,怕自己当场笑出来,赶紧拿了茶水低头喝茶。 殊不知他这反应在钱嬷嬷看来就像是被生活重击之后认命了。 添寿对林悠暗自冷笑,又问:「听说此处县令是阚大人,他与郎君是师兄弟,从前略有交情,郎君此番来到安阳县,可曾与阚大人联系?」 韩霁慢条斯理的将茶杯放下,正要开口,就听林悠从旁咋呼道:「之前没联系,现在可算联系上了!这个傻子,都给我无赖舅舅欺负成那样了,居然还要什么君子之风……我的天爷!他那什么破君子之风能当钱使还是怎么的?」 「要不是我站出来把我舅舅告了,我都不知道我男人跟县太爷还有交情,那可是县太爷,父母官!要不说我家祖坟冒青烟呢,县太爷是我男人兄弟!」 「你们不知道,县太爷跟他关系铁着呢!还说要举荐他去什么学读书,这要是读好了,将来也能当官儿!到时候,我也是官太太!」 林悠一脸得意的跟添寿和钱嬷嬷他们炫耀,她故意将声音扩大,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咋呼似的。 添寿有点反感林悠的咋呼劲儿,但听她话中提起韩霁要读书的事时,心上多有警惕,凑到韩霁面前低声问:「郎君,您真要去县学读书?」 韩霁不动声色:「师兄举荐的,我推辞不了。」 添寿又说:「那此事要不要回去请示一下老爷?」 韩霁不言,林悠抢过话头:「这事儿有什么好请示的。他老子,我公公还能不让自己亲儿子读书吗?又不是后爹!大娘你说是不是?」 说完,林悠又重重拍了一下钱嬷嬷的大腿求认同。 钱嬷嬷被打得身子一缩,大腿火辣辣的疼,急急搬凳子远离林悠。 林悠就跟看不懂钱嬷嬷的表情般,拍着胸脯说:「你们尽管回去跟我公公讲,让他把心放肚子里,他儿子在这儿挺好,一日夫妻百日恩,甭管我俩怎么成的,我林九娘既然舍了身子嫁给他,定会对他好!将来等韩霁考个官儿再回去孝敬他们。」 此番豪言壮语后,添寿和钱嬷嬷被膈应的不行,还能说什么,两人对望一眼,都认为考察的差不多了。 第28章 在林悠热情夸张的挽留之下,他们匆匆爬上了回京的马车,仿佛跟林悠多说一句话他们都受不了似的。 「替我回去问公公婆婆好!」 林悠跟在马车旁走了两步,看着马车绝尘而去,林悠才悄悄做收起笑脸,冲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去。 谁知一转身,就看见韩霁双手抱胸依靠在门扉上,中午的阳光透过门前落叶萧瑟的枝桠照在他如玉般的俊逸面庞上,将他原本看着略显锋利的眉眼都照得温柔了一些,微微勾着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盯着林悠。 被大佬目光关注,林悠下意识头皮一紧,期期艾艾的过去,小声问:「我……做的对吗?」 林悠也是经过思考才做出刚刚那些举动,她想着书里的韩霁跟他继母不和,为什么他继母还能容他从安阳县考出功名,为什么不提前打压,看见来打探消息的添寿和钱嬷嬷时,林悠就想通了。 是因为林九娘! 林九娘可比林悠要跋扈多了,有她在韩霁身边作妖,韩霁的继母才会对韩霁掉以轻心。 林悠今天走的就是林九娘的路子。 但她和林九娘的情况不同,林九娘是真泼妇,林悠是假泼妇。 书里的韩霁当年肯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容得林九娘一直待在他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说,韩霁是在利用林九娘。所以韩霁考中状元后仍坚持将她接去汴京做状元夫人,以兹报答。 也不知她猜得对不对。 韩霁见她此刻六神不安,有点害怕他生气的表情,回想先前她满口胡话膈应人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弯了腰。 「干得漂亮。」 添寿和钱嬷嬷明摆着就是奉命上门刺探来的,来看看韩霁究竟过得怎么样,要是过得挺好,京里那位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整些幺蛾子来打压他。 韩霁如今无权无势,那女人随便打发一些小鬼过来都能给韩霁添堵,所以此时示人以弱是最好的方法。 现在他们知道韩霁被算计着娶了个上不得台面的泼妇,后半辈子眼看就要被这个女人毁于一旦,这样他们才会安心让韩霁在外面自生自灭。 最妙的是,九娘借着莽撞之言,把他接下来要入县学考功名的事情咋呼出来,并言为阚师兄举荐之故,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就将那些试探之人糊弄过去。 只等他们回到国公府,将这里一切说与府中那位听了,韩霁在这里至少能太平好一段时日。 林悠抚着心口,感激大佬智商在线:「漂亮就好!我刚刚心里也没什么底。」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先前那些国公府仆从落荒而逃的样子,默契十足捧腹大笑起来。 这是林悠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笑的这么开怀。 笑够了之后,两人一起返回家门,家常话越过墙头。 「饭都冷了,还吃吗?」 「吃啊。四喜丸子我刚尝了一口。」 「行,那你等会,我去把饭菜热热……」 「好。」 ☆☆☆ 添寿和钱嬷嬷回到国公府,风尘仆仆,来不及洗漱就被国公夫人唤去内房问话。 两人在抱夏中等待片刻后,两名容貌娟丽的丫鬟姗姗而出传话让他们进去。 穿过丫鬟掀开的帘子来到里间,赵氏刚午睡了一会儿,此时里间纱帘低垂,赵氏坐在梳妆台前描眉,一个丫鬟在边上替她染左手指甲,另一丫鬟在她身后为她梳头发。 「事办的怎么样?」赵氏在帘子后懒懒的问。 添寿和钱嬷嬷对视一眼,钱嬷嬷上前回话:「夫人,都办好了。奴婢有话说。」 赵氏正在描眉,听后说:「进来吧。」 钱嬷嬷进入内帘,赵氏一摆手,让两个伺候的丫鬟出去,片刻后,钱嬷嬷弯腰抬壁让赵氏扶着走出。 赵氏二十出头,风华正茂。 她是顺义王府的郡主,十六岁时身子不好,不适应西北苦寒,便被父亲送回京中休养,她是官家的堂妹,这般出身本不该给人做续,奈何架不住久经情场的卫国公纠缠,半推半就着与他春风一度后,就稀里糊涂点头答应做了他的继室。 她自小任性,惯会为自己做主,她做的决定就是她父亲来了也不能更改,一通寻死觅活后,父亲只能答应。 直到真的嫁过来,赵氏才明白之前身边人为什么不愿她嫁给韩凤平,因为这卫国公的后院太精彩了,除却死去的原配夫人,他还有好几房妾室,并且子嗣众多。 第29章 婚前她只听人说韩凤平是个流连花丛的浪子,她还不信,因为韩凤平在追求的她的时候时常指天发誓,说其他女人只是过眼云烟,她赵莘才是韩凤平的最爱,此生非她不娶,赵氏就那样栽在韩凤平的甜言蜜语中难以自拔。 直到婚后才惊觉自己被骗了,她开始跟韩凤平使性子,难得的是,不管她怎么闹,韩凤平都不生气,还日日好言好语的在身边哄着,就连她故意提出要把他的原配从韩家主墓室迁出,他也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同意了。 赵氏觉得,一个男人能为了自己做到这地步,总该是真心的了吧。 既如此,他之前的花心与风流,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他后院的妾室与庶子,赵氏并不放在眼里,唯有韩凤平与原配生的嫡子韩霁,赵氏不得不防。 她跟韩凤平还没生孩子,这满院子的庶子她可以压着不让韩凤平为他们请封世子,可嫡子那边她就没理由压着了。 心思一动,便借着迁原配墓穴出韩家主墓室这件事,让韩霁和韩凤平两父子离了心,韩霁是个心高气傲的,在种种打击之下,果然负气离家。 赵氏身边人给她出主意,说既然已经把韩霁逼出家门,那就让他在外面自生自灭,最好再也回不来。 她不能亲自动手杀了韩霁,但能给他不断使绊子,把他打击的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那妇人简直粗鄙得连公府里的粗使婆子都不如,听说还在外面做苦工,那身量粗苯粗苯的,比牛棚里的牛都结实,说话像放炮,吵得人头疼。」 「郎君给这么个女钟馗缠上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钱嬷嬷憋了一肚子的气,路上就已经把林九娘的事情给编排好了,如今添油加醋说出来,总算觉得解了些气。 赵氏之前听被收买的老仆传回的消息,说是给韩霁配了门极差的婚事,她还不信,最近那老仆被安阳县令抓了,她担心事情有变,才特意派人去安阳县一探究竟。 钱嬷嬷是她的心腹,赵氏还是比较信任的。 「果真如此?」 赵氏又问一旁的添寿,这是国公府上的家生子,娘老子都在国公府里当差,是国公身边的人,如今也被赵氏收买,成了她的眼线。 「回夫人。钱嬷嬷说的不错。那妇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乡野村妇,没半点涵养,全然不顾亲情,连自己的舅舅都能告上公堂。」添寿说。 赵氏又问:「韩霁跟那村妇圆房了?」 添寿与钱嬷嬷对视一眼,钱嬷嬷说:「圆了!肯定圆了!要不然那村妇也不会说出‘我既舍了身子给他,这辈子定会对他好’这话,夫人您是没瞧见,那妇人壮硕的很,她若想对郎君用强,郎君根本不是她对手,定是被她强了的。」 从前只听说男人对女人用强,没想到女人也能反过来对男人用强,赵氏想象一个黑壮如牛的乡野村妇逼着韩霁圆房的画面,冷笑起来。 添寿和钱嬷嬷见赵氏笑了,两人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赵氏笑够了之后,才幽幽一叹:「韩霁娶了这么个女人,今后可还有脸面回京来?」 添寿有心巴结,顺着赵氏话说:「郎君别说回京了,只怕后半辈子都会毁在那女人手中,只要有她在,郎君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这话赵氏爱听,她倒也不是那种蛇蝎心肠,非要了韩霁的命不可,她只要韩霁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机会跟自己以后的孩子争爵位就行。 如今他深陷泥潭,不用赵氏继续砸石头,他自己也上不来,让他在外面耗个七八年,等她的孩子当了世子,届时不管韩霁回不回来,国公府都没有他的位置。 这就行了。 赵氏心情大好:「事办的不错,下去领赏吧。」 添寿和钱嬷嬷谢过赵氏,添寿不禁多嘴问了句:「夫人,那被安阳县抓了的老刘,咱要不要使些银子弄回来?」 添寿以前是国公的人,老刘以前是前国公夫人的人,两人有点交情,便想救一救老刘,别让他克死异乡。 谁料赵氏厉眼一扫,说道:「他办事不力,救他作甚,凭的惹一身骚。让他自生自灭去。」 「可是……」添寿还想说点什么,看见赵氏眼中的冷光,果断识时务的住嘴:「小的明白了,小的告退。」 不过是有点交情,添寿觉得那点交情不足以让他冒险得罪国公夫人,便不再提老刘之事,下去领赏了。 两人退下之后,赵氏心情极美,返回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年轻貌美的自己,脑中想起韩凤平那嫡子比韩凤平英俊很多的俊脸。 第30章 心中暗想:其实若那小子性子能稍微和软些,有他爹一半的甜言蜜语,也不至于落得如今夜夜伴拙妇眠的下场。 赵氏对着镜子卖弄了一会儿美色,才唤人进来继续梳妆。 ☆☆☆ 安阳县。 经过这阵子的休养,韩霁的腿痊愈的差不多了。 因为调养的好,这双脚总算是没落下病根。 他腿伤好了以后,就要开始准备他入县学的事。 西宋注重科举考试,一年一考,竞争十分激烈。 韩霁和阚大人的老师是同一人,因着韩霁的外祖家早年接济过那老师,韩霁八岁才得以拜入当时已为当朝大学士的老师门下。 不过世家子弟不必参加过科举考试,将来也能凭恩荫入仕,所以韩霁虽然拜了师,却从未考过功名。 现在要入县学,得先考完童生试,才能正式获得庠生资格进入县学继续科考。 林悠从梯子上跳下来,身体轻盈了许多,经过几个月的坚持不懈,她的减肥颇具成效,虽然仍略感丰腴,但差不多是正常体重了。 林九娘的记忆没有说谎,她这张脸瘦下来确实还行,有点安阳县一枝花的意思。 「丫头,等会儿收拾好了,咱还得去一趟周员外家,他家祠堂里有个画儿……」 老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悠打断:「周员外家您自己去吧,我得回去了。」 说完,林悠就舀了盆水到一旁洗手去,天寒地冻,被凉水冻了个激灵。 洗完手后放在嘴边哈了哈热气,搓着手把罩在半新不旧小棉袄外面的工作服脱了。 「这天儿还早,你看一眼回去做饭误不了事儿!」老杨说。 林悠抬头看了看天,将罩衣往老杨手上一推:「早什么早?您没见快下雨了吗?我得回去收衣服。」 「您去瞧一眼,回头要怎么做您告诉我就成!我听您的。」林悠背上自己的画架就走。 老杨追两步急了:「嘿,我成你小工了不是?」 林悠笑着作揖:「您老辛苦,明儿给你带热腾腾的羊汤喝!」 这丫头惯会用好吃的堵老杨的嘴,偏生老杨没别的毛病,好酒、好吃是唯二的两个,林悠算是抓着了他的七寸,将他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门儿清。 果然老杨听说有羊汤喝,态度就缓了些,又想起什么,追着问:「我教你那‘山水八式’你练了没有?」 林悠此时已经跨出了门槛,闻言大声回了句:「练了练了。」 「明儿带来我瞧瞧……」 卑微老师父站在门边扯着嗓子喊,只等来无情大徒弟的敷衍摆手。 当师父当到他这份上也是绝了。 叹了口气,老杨搓了搓手,从腰间拿出酒壶喝了一口取暖,认命的回去收拾东西。 自从收了徒弟以来,老杨基本上就退居二线了,大多数活儿都交给那丫头做,所幸那丫头人机灵脑子好,学什么都快,干什么都行,生生的把老杨在安阳县里半死不活的生意给盘活了。 林悠回到家中,院子里除了一株原本就有的柿子树外,她还在厨房外的空地上开辟出一小块菜园子,用竹子搭矮架,做了个简易版暖棚,在里面种了些冬天比较难生长的小菜。 她把晾衣绳上的衣服收到屋檐下的竹架子上挂好,连同衣服架子都是她特意画出形状让人用竹篾编成的,既美观又实用。 收完衣服,林悠站在廊下看了看天,先前还阴沉沉的天突然放亮了一些,怕不是要下雪了。 她回屋取了两把伞,从韩霁房里取了件厚衫,急匆匆出门去了。 放课时分,书院门前聚集了不少学生,三五成群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说着今日大考之事,有人欢喜有人愁。 此时天幕低沉,瑟瑟西风卷来了好一场雨夹雪。 韩霁大考成绩还不错,安静的站在檐下,伸手接住几颗小冰珠子,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 估算这这场雨雪多久会停。 一阵夹杂着水汽的寒风吹来,韩霁将棉袍领口拉紧,搓手哈了口热气,看了一眼旁边有书童常随准备好雨伞的同学们一个个离开,心中估算着这雨雪要下多久,他就这么淋回去衣服会不会湿透的问题。 「冬雪还是来了,日子难熬了。」 韩霁扭头看向身边的宓敬,两人在学堂里坐前后桌,韩霁看宓敬的后背都比看先生的脸要多。 宓敬此人学识渊博,文章不拘一格,回回书院大考都是第一,这次也不例外,韩霁便是落于他后,只得第二。 第31章 韩霁来书院并未借助阚师兄的光,而是自己考进来的,书院的学子只当他是寻常插班,这就导致了他在书院的位置有点尴尬。 因为每年从书院录取到县学的名额都是有限制的,僧多粥少,虽然考试都是自己考,但半路突然多了强劲的对手,搁谁愿意? 而韩霁本身也不是那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社交上的人,就算被孤立,被说闲话也不在乎。 唯有这头名的宓敬从始至终待韩霁都十分亲和,并不以他半路插班的身份而有所怠慢,因此他算是韩霁在书院中最熟稔之人。 闻言问道:「子章可是有难处?」 宓敬,字子章,文人间多以表字相称。 韩霁不是世故之人,比起顾左言他半天说不到正题,他更愿意单刀直入的问。 若是遇上那种敏感脆弱的,韩霁这样当面问人家是不是有难处,那人定会多想。 但宓敬不敏感,也不脆弱。 韩霁目光清正,语气真挚,使人倍觉亲近,宓敬不想隐瞒,叹息回道:「内子初初临盆,稚子嗷嗷待哺,今年雨水多,柴米油盐炭都涨价了。」 韩霁知他贫寒,如今已是腊月,他仍只是在秋衣下加了层单衣充作冬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安慰之言。 宓敬见他一副替自己忧愁的神情,反过来劝道:「普通老百姓家都这样,冬日里且熬着吧,也没几日,等来年开春就好了。好了,不与你说了,我家娘子吩咐我回去时带些米面,我还得跑一趟粮铺呢。明儿见啊!」 说完,他便想直接冲进雨雪里,被韩霁拉住:「雨夹雪最易湿衣,容易着凉,还是等会儿吧。」 宓敬正要开口,就听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嗤笑:「日子活不下去,就带你那娼妇老婆回宣县去啊,留在这里有辱斯文。」 这番话可谓恶毒。 说话之人叫周玉才,乃是本地富豪之子,在他家捐建的书院中横行霸道,无人敢招惹,仗势欺人是常有的事。 「周玉才,你嘴巴放干净点!」宓敬怒斥。 然而周玉才并没有收敛,而是冷笑一声:「我难道说错了?你老婆就是从青楼出来,我叫她一声‘娼妇’错了吗?」周玉才对周围家丁求证,家丁们哪有忤逆他的,人人称是。 宓敬是个文弱书生,但也不能忍受有人在自己面前侮辱妻子,冲上去就要打周玉才,奈何周玉才身边家丁环绕,宓敬连他的人都没碰到就被家丁差点推倒,幸好韩霁在后面扶住他。 「子章冷静,此等恶犬口中自然是说不出什么人话的。」韩霁扶住宓敬后说。 周玉才还没被人当面骂过狗,怒指韩霁就要下令教训,谁料身边一个替他背着书袋子的家仆在他耳边说了句:「少爷,这小子好像走的县太爷的门路进来的,院长的话您忘啦。」 周玉才被家仆提醒后想起,这插班的进来时,院长特意嘱咐过,尽量别招惹这人。 可就这么走了实在没面子,于是指着韩霁放了句通俗狠话:「你给我等着。」 说完,便在他家仆的簇拥之下,人五人六的走了。 这时林悠也从家里赶到了,从周玉才一行人身边经过,她珠圆玉润,容颜秀丽,在安阳县少有这般丰腴美貌的女子出现,周玉才眼前一亮,猥琐的目光追着林悠移动,然后就看见林悠跑向了那个不能惹的新来的。 原来是给那人送伞来的,还梳着小妇人的头髻,两人看来关系匪浅。 周玉才啧了一声,无趣的走了。 韩霁正安慰宓敬,就听见林悠的声音:「郎君,可以回去了吗?」 韩霁意外的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林悠举了举手里的伞,递给了他,表示自己是来送伞的。 韩霁见她鞋面和裤腿都有点湿,比几个月前小了几圈的脸上微微透着绯红,像涂了胭脂似的,她口中不断有雾气喘出,看来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郎君若还有事,那我先回去了。」 林悠见韩霁盯着自己没说话,以为他还有事,反正送伞的目的达到,林悠等不等他都一样。 韩霁这才从看见她送伞的惊讶中回过神,赶忙说:「等我一起走。」 林悠柔顺点头:「好。」 韩霁转身将手里的伞递给了宓敬,宓敬推辞,韩霁说:「赶紧回去吧,嫂夫人和孩子盼着你呢。」 宓敬的怒意被韩霁这句话给浇灭了,接过韩霁的伞,拱手跟韩霁和林悠道谢,然后便没再客气,撑伞投入雨雪中,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往城中粮铺去。 第32章 韩霁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幽幽一叹,背好书囊下台阶,对林悠伸手:「我来撑吧。」 林悠递伞之时心道,早知大佬要做人情,她就多拿一把伞好了,古代的油纸伞太小了,根本不够两个人并肩撑,总有半边要淋着了。 刚这么想着,韩霁便搭上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身边拉近,他左边的儒服宽袖正好把林悠的肩头和上半身遮住,得亏林悠是减了肥,重量轻了不少,要不然大佬现在搂她过去可就尴尬了。 正胡思乱想着,林悠便觉一股清冽兰草味扑鼻而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闻见大佬身上的味道呢,有点小兴奋是怎么回事? 哎妈呀,心口的小胖鹿好像开始跳脚了,是要撞了吗? 「走吧,跑回去。」 大佬并没有察觉林悠突然爆发的少女心,一如既往冷静的发号施令。 林悠当然配合,自然而然的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搭到了大佬背后,手指抠住大佬的腰带,这样可以保证一会儿两人跑起来步调更一致。 韩霁和林悠同撑一把伞从书院跑回家,半路的时候雨就停了,雪还在继续。 两人推门进院,跑到檐下躲雪。 韩霁在一旁抖落雨伞上的水和雪,回头就看见林悠满脸新鲜的从檐下伸手去等雪花,好不容易接着几片,赶忙拿到眼前观瞧,可雪花太小,很快在她掌心融化,她将掌心的雪水搓干后,再伸手去等雪,如此周而复始,玩的不亦乐乎。 「别玩了,去把鞋和衣裳换了吧。」 韩霁不想打扰她的玩兴,但惦记着她衣服鞋子湿了的事,不提醒一下怕她着凉。 林悠这才收回手,应了声:「哦。」 从廊下的衣服架子上取了自己的衣裳,还顺便给韩霁也取了一身干衣服,递给正在换鞋的韩霁,他鞋底鞋面也都湿漉漉的。 林悠很快换好衣裳出来,发现韩霁还没换衣服,依旧坐在檐下忙活他的鞋袜,两只骨节分明脚光光的踩在冰冷的地上,也不知鞋袜是哪里弄得不如意。 不由得感慨,大佬啥啥都好,人帅聪明学问高,就是在生活上有点……呃,强迫症。 一样东西如果不按照他的想法做好,摆好,他就会在那里一个劲的摆弄,直到满意为止。 但关键是,他的动手能力并不是很强,赶不上他的品味和思想,这就导致他有时候忙活半天也做不到自己想象中那样。 然后吧,他就会生闷气。 通过几个月的观察林悠发现,大佬生闷气的方式也比较奇特,他不发火,不骂人,不迁怒,不说话! 就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怄气似的埋头写写写,每回在他生气第二天,林悠都能从他书房里收拾出一堆写废掉的纸。 这年头,纸其实还是挺贵的。虽然大佬不差钱,但也不能浪费,为了今晚大佬不浪费纸,林悠去烧了一壶热水拎过来。 热气腾腾的倒在水盆里,招呼韩霁过来:「郎君,进来烫烫脚。」 韩霁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水盆,又看着手里怎么都弄不干净的鞋,犹豫要不要过去,林悠一句话说服他:「快来,水凉了还得重烧。」 韩霁想想也是,鞋子可以慢慢弄,水凉了重烧更麻烦。 果断把鞋放下,韩霁赤脚走过去坐下,把两只已经冻得没什么感觉的脚放入水盆,略微带点烫,又不至于烫到他的水温非常舒服,韩霁不自觉就卸下了肩头,懒懒的坐在那里。 林悠拿了两条厚厚的毡子过来,毡子刚从暖炉上拿来,还很热乎。 入冬以后,她在灶台旁做了个土坯子暖炉,类似现代东北的大炕,下面是空的,可以放入炭火,因为要解决排烟问题,所以暂时只能把暖炉放在这里,这样就算遇到阴雨连连,大雪飘飘的天气,都不怕衣服潮湿晒不干了。 「把衣服脱下来,我拿去烘烘。」林悠把毡子放下的时候,对韩霁说了句。 韩霁正沉醉在泡脚的舒适中,闻言没多想,就按照林悠的吩咐,乖乖把外衫脱下,递给等在一旁的林悠。 接过他的外衫,林悠递给他一条毡子,让他披在肩上,另一条毡子则让他盖在腿上,毡子够长,能把水盆也罩进去,这样两条腿也暖和了。 林悠把他的湿衣帽放到暖炉上去烘,盛了一碗她早上就用炭煨在砂锅里的红枣银耳羹给韩霁端过去。 韩霁接过碗,问林悠:「你怎么不吃?」 林悠将烘干的衣服捧到衣服架子上,一边整理一边说:「甜的容易长肉,我晚上不能吃。」 第33章 韩霁喝了口浓稠的羹汤,确实很甜,往站在门外的她看去一眼,现在她的背影和几月前相比,娇小了好几圈,背薄了,腰腹也有了轮廓,身长比例相当出色,此时的她,看着便如画中的唐朝仕女般体态婀娜,珠圆玉润,是很好的模样。 不禁说道:「你这样很好,不用再瘦了。」 被大佬夸了,林悠笑着回头,光影中,她的笑容仿佛镀了层光。 韩霁怔了怔后收回目光,继续喝汤,林悠也回头继续整理衣服。 外面雪越来越大,有不少飘进了门,林悠问韩霁要不要把房门关上,韩霁说门开着可以欣赏雪景不用关。 林悠的嘴闲不住,稍微冷场,她就会自找话题。 「今日与郎君说话的是你同窗吗?」 韩霁只是不多话,但基本上有问必答:「是同窗。他现在挺困难的,也不知生活能不能维持下去。」 林悠见他忧心,又问:「他家很困难吗?」 「挺难的。他妻子刚生孩子一个人在家,他晚上要带孩子,白天要去书院,一刻都不得闲。」韩霁感慨。 「有了孩子事是挺多的,他家里没人帮他吗?」 「没有。」韩霁略犹豫,但还是把自己知道的跟林悠说了:「他和他妻子是从宣县私奔出来的。他家里不同意他娶这妻子,如今生了孩子,也就没人来帮他了。」 林悠一听,还是个罗密欧朱丽叶的故事,说:「老一辈思想守旧,总想干涉儿女婚事,殊不知儿女有自己的心思,为了桩婚事把儿子拒之门外,真叫人搞不懂。」 「他父母之所以不同意,是因为他妻子出身青楼。」 韩霁虽然在书院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听到的八卦不少,其中关于宓敬此人的八卦,十之占了八九,人人都在说,他想不知道都难。 听到这里,林悠有点震惊:「青楼?」 这么前卫的爱情观,现代人倒是能理解,但古代人能接受的不多,也难怪大佬同窗的父母不同意他们这桩婚事了。 韩霁将吃了一半的银耳羹放下,一边拧毛巾擦脚,一边犹豫着喊了一声:「九娘。」 林悠听见大佬喊她,从门边探出头:「怎么?」 见他擦了脚起身,林悠以为他喊她去倒水,谁知走过去正要弯腰端水盆,被韩霁阻止了:「这我自己倒。有别的事想麻烦你。」 林悠笑言:「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尽管说。」 韩霁纠结片刻,说道:「你明日能不能带些东西去宓敬家看看,他妻子刚生产,家里或许揭不开锅,你稍微带点妇人生产后吃用的东西去看看她,就说你相公是宓敬的同窗,得知他弄璋之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悠明白:「借看望产妇的理由,给他们家送点过冬的补给,是这意思不?」 韩霁眯眼一笑,剑锋微藏,整个人都温柔了。 「差不多。不过别太明显。」 「明白,保证办妥。」林悠说着便领了命令回去,回去之后才想起来她在哪里见过宓敬的名字。 宓敬,宓子章! 又是韩大佬以后身边主角团的人物,他跟韩大佬是同期,两人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文采斐然,能力卓绝,自始至终追随韩大佬身侧。 不过,林悠好像记得,这位宓大佬是早年丧妻丧子的悲惨人设,大概打击太大,所以后来他哪怕功成名就了,也没有再娶! 但现在他妻子还活着…… 第二天清晨,雪下沙沙下了一夜,林悠推开窗户,对着着院子里的积雪做了一小时运动,除了刚开始十几天比较难熬,现在林悠基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式。 早起运动,三餐少吃,平日上工时,能跑的地方尽量用跑的,如今在身材上有了明显变化算是对她这段时间努力的最大肯定。 韩大佬自从去书院后,早饭和中饭都在书院解决,林悠不必管他,所以运动完后,林悠把院子的雪稍微扫了一下就出门去了。 今天下午有活儿,答应给老杨带羊汤喝的,林悠拎着菜篮子,买了个炊饼当早饭,慢悠悠的边吃边在集市里转悠。 集市东头有一家羊肉馆子,一整天炉子都不带歇的,什么时候去都有,这家的羊货汤浓肉鲜味美,熬得发奶的汤面儿上撒一把碧油油的蒜叶,那味道说是香飘十里都不为过,尤其是冬天,一碗下肚,再凉的手脚都能热乎起来。 林悠上工时跟老杨来吃了一回就喜欢上这家的味道。 韩霁原本是不吃羊肉的人,有一回肚子饿了,林悠不在家,他一个人进厨房找吃的,看见林悠出门前温在炉子上的肉汤,以为是猪肉,就盛了一碗,吃的时候也微微察觉出跟猪肉不同,但味道实在太好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吃完了。 第34章 「九娘来啦。」 羊肉铺老板达叔认识林悠,不是因为林悠经常光顾,而是因为他们家的新招牌是林悠给画出来的。 这还起源于有一回老杨来这吃肉没给钱,答应羊肉铺老板给写一块新招牌却一直没做,羊肉铺老板认出跟老杨一起来吃羊汤的林悠,委婉的提出让她替老杨付钱。 林悠在心里把老杨埋怨了一通,在给钱和画招牌的选择中,她选了后者,给羊肉铺子设计了一块绝无仅有的招牌,上面不仅有字,她还把各种口味的羊肉汤用画笔画了出来,不仅颜色鲜活精准,还细致到每一根面,汤面里的肉质、杂菜、油花……活灵活现,仿佛真的把羊肉汤放在招牌上一般。 这招牌颜色鲜亮,远远就能看见,能一下子吸引食客的目光,眼看生意比往年这时候好了很多,羊肉铺老板现在看见林悠就乐,热情招呼着她进店,有时候一两碗羊汤都不收她钱。 周围有些店铺瞧见羊肉馆的招牌有点眼红,有两家已经开始在跟老杨接触,他们知道林悠是老杨的徒弟,想让老杨开口,请林悠帮他们设计设计招牌。 不过这都是后话。 林悠今天还有任务在身,从羊肉馆买了十斤熟切的羊肉,留了一斤给韩大佬晚上佐粥吃,给老杨包了一斤放在那,剩下八斤林悠准备全部带去看望宓家嫂子。 除了羊肉之外,林悠还买了五斤金丝枣,五斤银耳,最后又去了金银店,用自己的私房钱打了一整套银锁、银环、银勺子、银碗,都是实打实的银锭子,林悠特意没让银匠雕花,只是刻了‘长命百岁’几个字。 准备好一趟东西,林悠便按照韩大佬给她的地址找过去。 韩家在安阳县的主街附近,宓家稍微有点偏,但安阳县拢共就那么大,再偏也就是多走两条街的距离。 昨天晚上下了雪,一早上下来,路上泥泞的很,不过宓家的位置偏僻,越往他家方向走,路上就越干净,雪地只有少数几排脚印。 林悠远远便看见韩大佬说的门前柳树,这时节柳树都落叶断枝了,光秃秃的,还积着雪,合上的柴门前只有一条脚印,应该是宓子章出门时留下的。 眼看要到,林悠停下脚步,稍微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衫,她今天是代表韩大佬过来慰问嫂子的,要时刻注意形象,不能给韩大佬丢脸。 整理好衣裳正要过去,就看见几个家丁簇拥着一个贼头贼脑的人巴到了宓家的篱笆墙外,往院子里张望着什么。 那人林悠好像有印象,昨天她去书院给韩霁送伞的时候,这人就和她擦肩而过,当时他身上穿的是书院的统一校服,是书院的学生,可他今天穿着便服,那样子不像是来找宓子章的。 那几个家丁似乎也发现了宓家柴门外的一道脚印,知道宓子章已经离开,为首那人让家丁把门撬开,然后他便侧身避过门前狗舍,轻手轻脚的走入宓家院子,而他的家丁们则神情猥琐的互相使眼色,蹲守在门外给那人放风。 这架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上门拜访吧。 果然,在那人闯入宓家没多久,宓家院里就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但只叫了一声就没了声响,定是叫人捂住了嘴。 而随着女子尖叫,被拴在院子里的狗也惊醒了,可它给拴在树上,除了狂吠之外别无他法。 那些守门的家丁们见势不妙,赶紧跑进院子去抓狗。 林悠仿佛听见了屋里细弱的婴孩哭叫,知道不能再等了,不管不顾冲到宓家门前大声喊叫起来:「来人呐!有人偷狗啦!来人啊!抓贼啊!有人要偷狗吃肉啊!快来人!」 那些抓狗的家丁没想到有人突然发声,怕惊动周围邻居,真把他们当偷狗贼,赶忙冲着屋里喊了声,然后便灰溜溜的从宓家柴门溜了出去。 家丁们跑了以后,林悠不敢耽搁,把手里东西放到院门边,从墙角捡了把铁锹就冲进有呜呜咽咽哭喊声的主屋中,果然,那个贼眉鼠眼的人已经扑到床上,拼命想把在床上坐月子的女人的衣服扯开。 林悠气愤至极,不管不顾用铁锹往那人背后敲过去,虽然冬天的衣服比较厚实,但铁锹敲在身上还是很疼的。 那人做贼心虚,被打了之后以为是人家男人回来了,灰溜溜滚下床就往门边跑,他受了大惊,脚步虚浮,跑五步摔两步,林悠拿着铁锹又在他身上打了几下,一不小心被他窜出门去。 周围有些邻居在张望,不知道这家到底发生聊什么,林悠拿着铁锹到门边吼了一嗓子:「一帮丧尽天良的玩意儿,偷狗偷到你祖奶奶家来了,个杀千刀倒霉玩意儿!下回再敢来偷狗,老娘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第35章 这么狂放的喊了一阵后,周围邻居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偷狗贼来偷狗,冬天的狗肉特别畅销,有人冒险偷狗也在情理之中,很快就这件事就给压了下去,没人怀疑那些人闯宓家的真实意图,算是把宓家嫂子的名节给保住了。 把人打跑之后,林悠回到院子,把不怎么结实的柴门关好,走到狗舍前,小心翼翼把拴着狗的绳子解开,那狗颇通人性,仿佛知道林悠是赶走坏人的人,对她的靠近竟无丝毫抗拒。 林悠在它头顶摸了两下以示鼓励:「真乖。把门看好了。」 「汪。」狗狗给了林悠一记回应。 林悠这才拾起放在门边的东西,拎着往主屋去。 宓子章的妻子月氏已经整理好了衣裳,下床来抱着啼哭不已的孩子轻哄,孩子渐渐的在母亲的怀中平静下来,慢慢睡去。 林悠进房门后没敢出声,只轻手轻脚的帮着收拾被踢翻的水盆架子和打碎的奶碗。 约莫就是这些东西倒地的声音把睡在儿窝里的孩子惊醒过来。 月氏把孩子哄着睡着,就把他放进儿窝里,然后来拿林悠手里的笤帚:「我来吧。」 被林悠阻止了,指了指她身上穿的单衣:「回去躺着,别着凉了。我来收拾就好。」 林悠很快就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下,来到月氏床前坐下,月氏非常感激林悠,却不知她是什么来历,林悠见状,赶忙说:「我叫林九娘,这位姐姐,你相公是叫宓敬吧。」 月氏点头:「是。」 「我相公叫韩霁,他与你相公是同窗,我家相公初来安阳县书院,人生地不熟的,唯有宓相公与之交好,昨日方知宓相公喜得贵子,他一个男子不方便来探望,便叫我走一趟,来瞧瞧孩子和嫂子。」 林悠人甜嘴更甜,当即便把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说清楚。 月氏了解说:「原来是韩夫人,我家相公确实提过书院中有新同窗来,学问很好,私引为知己,麻烦韩夫人走这一遭,还遇上这种没脸的事……我真是……」 月氏大约想起了先前的处境,一时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肩膀耸动,骨瘦如柴,一个坐月子的女人瘦成这般,也难怪在书里她是会早逝了。 「那人我见过!也是书院里的!这事儿他定然有预谋,特意趁宓相公离家后作案,太可恶了!真想把他抓起来大卸八块!」林悠说。 这种连产妇都不放过的男人基本可以直接拉去阉割了,省得他再害人。 月氏擦了擦眼泪,说:「此事不能被人知晓,我与相公乃是私婚,原本名声就不好,若再被人知晓了今日之事,我倒无所谓,就怕误了我家相公的前程。」 林悠想起昨日韩霁和她说过,这月氏出身青楼,只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这种事情就算好奇也不能问,是人家的秘密。 却没想到经过今天的事情,月氏已经把林悠当成自己人,便将她和宓敬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知林悠知晓。 听完月氏的话后,林悠才明白,所谓的‘出身青楼’,其实只是在里面待了半天。 月氏是宓家仆妇的孩子,小时候便在宓家出入,得了主母喜爱留在府中学了规矩,她与宓子章自小相识,渐渐大了两人有了感情,宓家主母还曾动过把月氏收入儿子房中的打算,只是没料到月氏有个好赌成性的叔父,在月氏的爹娘去世之后,就把十六岁的月氏卖给了窑子抵债。 宓敬得知这个消息,当天从家里偷了钱,到窑子里把月氏给赎了出来,而后两人在宓家好一番折腾,也没能说服宓敬的母亲让月氏进门,甚至还要把月氏配给府里的牛夫。 没办法宓敬只能带着月娘私奔,这一走就是两年,两人私自成了婚,却不为宓家承认,宓敬辗转带着月氏来到安阳县,凭本事考入书院,想走科举这条路给自己和月氏谋个前程。 月氏和宓敬之事,在安阳县原本是无人知晓的,谁知他们清明的时候,月氏刚怀了孩子,宓敬想悄悄带着她回去祭祖,告知祖先,却被周玉才看见,周玉才见月氏美貌便稍加打听了一番,两人的事在宣县很出名,一打听就全知道了。 于是,周玉才便惦记上了月氏,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把月氏怎么了,凭着月氏在宣县的名声,也不敢宣扬出去。 听完这些,林悠就更气了:「这个王八羔子,早知道刚才我铁锹就砸他脑袋了!」 月氏边哭边拉着林悠的手叹气,林悠见她精神很差,有心安慰,将放在前襟衣袋中的红荷包取了出来。 「别提那混账东西了,估计短时间内他不敢来的。姐姐瞧瞧我给孩子准备的长命锁,是我和我相公的一份心意,姐姐别嫌弃才好。」 第36章 月氏瞧了林悠从荷包里取出来的银锁、银环等物,都是上好现银打的,加起来至少有二十两之多,月氏吃了一惊,赶忙摇手:「不不不,使不得!」 林悠微微蹙眉:「姐姐是嫌少吗?」 月氏就更慌乱了:「不,怎会嫌少,只是……」 「不嫌少,姐姐就收下!况且,这是我们夫妻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们的。」林悠说完,将东西一股脑塞进月氏手中。 月氏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眼眶再次发红,不再推辞:「我夫妻沦落至此,一路遭人羞辱轻视是常有,却从未体会过雪中送炭。」 林悠拉着冰凉的手说:「姐姐莫要多想,日子总是苦尽甘来的多,你相公是个有才之人,你们还生了个可爱的孩儿,眼前虽是寒冬腊月,可凛凛寒冬终有时,只待春暖花开日,一年四季交替更迭,总能等到的。」 月氏怔怔的看着林悠,为她的话语所激励:「凛凛寒冬终有时,只待春暖花开日。」 「是啊。还有就是,无论何时,身体是本钱,你得放宽心,把身体养好了,待来日你家相公金榜题名,就来接你去汴京做官太太了。」 林悠不遗余力的开到月氏,真心希望她能好起来,这样宓大佬以后就不用孤独终老,成天骂骂咧咧的跟韩大佬找不痛快了。 月氏原本还在鼻酸,却在听到林悠最后一句话时,忍不住笑了。 尽管知道她是安慰自己,但月氏还是感动到了,不敢畅想夫君金榜题名,只觉得‘身体是本钱’这句话还对,她和宓郎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只要两人在一处,便是吃糠咽菜也快活,他们如今还有了孩子,更要振作起来,把日子过好了才行。 林悠见她神情稍稍开阔,便起身去处理她带来的食物,月氏在做月子,宓大佬做饭估计水平有限,好好的羊肉别给糟蹋了,于是借着宓家的灶台调好了汤味,又把红枣和银耳洗了些放进瓦罐里慢慢熬着。 给月氏做了两菜一汤,看着她吃下半碗饭,喝了两碗热腾腾的汤以后才离开。 下午林悠提着一罐热腾腾的羊肉汤来给老杨,老杨跟半辈子没吃过肉似的,接过汤就狼吞虎咽起来。 边吃还边跟林悠说有两个铺子想请林悠给画个招牌,一个书馆,一个茶馆,算是同行类,最后老杨选择了书馆,把茶馆的给推了。 林悠原以为他是觉得书馆更具人文气质,毕竟老杨是个画画的,也算半个艺术家,关怀人文情理之中,但没想到老杨给出的答案是:「书馆比茶馆多出三十文。」 林悠:…… 有时候她真的不懂老杨为什么这么抠。 他明明赚的也不少,可就是舍不得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也不知存那么多钱要干什么。 「师父,您有孩子吗?」林悠问。 老杨心满意足抹了一把胡子,颇为自豪:「有啊!我儿子可厉害了,他开了家书画坊,安阳县数一数二的!前年还给我添了个大胖孙子,虎头虎脑,可爱极了。」 「所以,您老这么抠,是想把钱都省下来给儿子和孙子吧?」林悠打趣问。 老杨白了她一眼:「啧,有你这么跟师父说话的吗?你师父我这不叫抠,叫节省,你还年轻,没孩子,哪懂生活不易?」 那不还是抠!林悠心里嘀咕一句。 「哎,我教你画的山水,你画好了没有?」老杨吃饱喝足,想起来这茬儿。 林悠心虚,随口应道:「在画了在画了。」 老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也稍微用点心,我知道你擅长工笔,但那并非主流,山水国画才是瑰宝,你知道当年有多少人想拜在我的名下,做我的弟子,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前面的话,林悠听着没觉得不对,老杨虽然人不靠谱,但他的山水画确实一绝,在他的指导下,林悠这个不太擅长山水的画的人,如今也能画出一幅比较像样的,可他后面的话,林悠就有点怀疑了。 要是当年老杨真如他说的这般厉害,何至于如今混成这样!说他画技卓绝,怀才不遇倒还有点像! 不过这些话,林悠心里想想就算了,说出来就太伤老人家的心了,乖巧道:「是是是,我身在福中知道福,晚上回去就画,明儿拿来给您看,您再教我,好不好?」 老杨不太满意嘀嘀咕咕,拿着酒壶到旁边喝酒去了。 晚上林悠回家的时候,韩霁已经回来了,坐在书案后看书,林悠敲了敲他书房的窗子,从外头拉开,半身趴在窗台,稍微还有点肉乎乎的,凭添娇憨之气,她两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的问:「晚上吃羊汤就饼好不好?」 第37章 韩霁放下书,扭头问她:「你也吃吗?」 「我喝汤。」林悠说。 韩霁的目光在她露出来的两截圆润的手腕上扫了一眼,而后收回目光说:「那我也喝汤。」 「那待会儿我给你床底下垫条棉絮。」林悠说。 韩霁不解:「什么意思?」 「你这年纪的小郎君,晚饭只喝汤,还不得饿得掉床底下去啊。」 林悠调侃,她和韩霁都是十六,只不过她的生日比韩霁的早两个月,时常用年纪跟韩霁开玩笑。 韩霁扫了她一眼:「去。」 调侃完大佬,林悠老实的禀报今日发生的事情:「我早上去看宓家嫂子了。」 韩霁放下书,转过身来问:「情况如何?」 林悠摇头:「不太好。坐月子呢,瘦的只有我一半的样子。」 韩霁蹙眉:「啧,你如今不胖。」 林悠吐舌,继续说:「反正就是很瘦很瘦,奶水也不多,人也恹恹的。」顿了顿,林悠稍微犹豫片刻说:「还有件事……我今儿去的时候,遇到个贼眉鼠眼的,昨天我给你送伞的时候,跟他打过一个照面,是你们同窗。你猜怎么着,他今日趁着宓相公离家后,竟然偷偷潜入宓家,想对宓家嫂子行不轨之事,不过幸好被我给打跑了。」 韩霁听到这里,忽然起身,来到林悠面前,隔着窗台将林悠上下打量一遍,问:「你跟人动手了?可有受伤?」 林悠见他突然紧张的凑过来,自己也忽然紧张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我拿铁锹单方面殴打他!他腿都吓软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回去坐下,我还没说完呢。」 韩霁欲言又止,不过最后也没说什么,但也不回去坐着,干脆倚靠着窗框,双手抱胸:「说。」 林悠下意识往后站站,习惯性保持距离:「还有就是,宓家嫂子并不是出身青楼,她与宓相公乃是两小无猜,后来父母双亡,被恶叔父卖去青楼还赌债,只在里面待了半天,宓相公就把她赎出来了,但大概因为这事儿不太光彩,宓相公家始终不肯接受她,两人就只好私定终身。」 「虽说现在的日子苦了些,但宓相公是个千载难逢的好男人,以后指定会对宓家嫂子好的。」 林悠喋喋不休的说着,韩霁在一旁默默的听,听到‘宓相公是千载难逢好男人’的时候,才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 「你带什么去看她了?」韩霁忽然问。 林悠没在意大佬话题转换这么快,是她刚才说的那个对爱情坚贞不二的故事不精彩吗? 回道:「我买了几斤羊肉,带了些红枣桂圆什么的,然后还给孩子打了一套银器,长命锁、银环之类。这么多应该差不多吧,你说别做的太明显的。」 韩霁听完不置可否,倒是转身去到他的书架上,将书架上的一只放文房四宝的竹盒拿过来,直接递给林悠。 林悠看着盒子,不解的说:「我,我有自己的笔墨,你留着用吧。」 韩霁将盒子打开,盒子里的文房四宝已经拿出来,现在盒子里放的是银票。 是被身边恶仆偷走后追回来的赃款,韩大佬心也太大了,把这么多钱就堂而皇之放在书架上! 「放你那儿吧。以后要用就从这里取。」韩霁说着,盒上盒子,推送到林悠怀里。 林悠被动把盒子抱了个满怀,正要拒绝,就听韩霁说:「我如今只有这些,但以后会赚更多的。」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林悠被这突如其来的信任砸晕了,舌头有点结巴。 韩霁却将她推离窗台,从里面把窗户关上:「晚上就吃羊肉汤,去做吧。」 林悠看着被关起来的书房窗户,又低头看看手里重于千金的竹盒,心情如坐过山车般刺激。 韩霁第二天来到书院,见宓敬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看见他进来,宓敬起身对韩霁深深一揖,韩霁上前将他扶起,两人坐下,宓敬道:「多谢贤弟关照,昨日之事想必弟妹已与你说过。多谢弟妹救我妻儿,此番恩德,没齿难忘。」 韩霁知道宓敬指的是周玉才企图对月氏无礼之事,没有否认:「理当如此,无须挂怀。」 「那个畜生!定叫他死在我手里!」宓敬咬牙切齿说。 韩霁劝导:「不急于一时,可从长计议。」 宓敬一夜都没睡,看着孱弱的妻子,新生的儿子,他确实狠不下心拿起菜刀找周玉才那个混球拼命,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了,妻子和孩子也都活不下去。 第38章 他一介白身,周家富庶几代,是人人惧怕的地头蛇,岂是他能轻易撼动的。 承了韩霁的情,宓敬冷静下来。 「为今之计,还是先考虑换个地方住吧。别住得那样偏僻,往人多的地方走,那厮今后便不敢明目张胆胡来。」韩霁建议说。 宓敬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因囊中羞涩,租的房屋很偏僻,周围虽有邻居却是不多,这才给了那狂徒可乘之机。 「好,我这几天就重新找住处。」宓敬说。 韩霁诚心道:「需要帮忙,你说一声。」 宓敬惭愧一笑:「你们夫妻二人已帮我们良多,怎敢再劳烦。」一声叹息,宓敬想从这个话题跳出,想了想后说:「我之前只道贤弟文采斐然,不想弟妹也是才学颇丰。」 「何以见得?」 九娘在画技上确实一日千里,但才学方面韩霁倒还没怎么见识到。 宓敬说:「不瞒你说,我家娘子自生产后,心情一直郁郁寡欢,少有笑脸,她虽不说,我却也能看得出,我想让她高兴一些,却又无从劝说,昨日她与弟妹一番畅谈,弟妹一句话便点醒了她。」 「弟妹说:‘凛凛寒冬终有日,只待春暖花开时’。如今我夫妻虽在凛冬,苦不堪言,但我也坚信只要熬过这段,就能看见春暖花开,说的真好。」 韩霁将这句话细细咀嚼,只觉得便是自己开口劝慰,也不会比她说的更好,更贴切。 ☆☆☆ 林悠昨日随口答应老杨晚上回去画他布置的国画作业的,但昨天晚上跟韩大佬吃吃饭,说说话,收拾收拾,把这件事情完全忘了个干净。 看着老杨瞪得像青蛙一样鼓起来的眼珠子,林悠尴尬一笑:「今晚,今晚指定画!」 老杨冷哼一声,跳起来在林悠的脑门上重重敲了一记爆栗子:「我信你个鬼!现在画,我亲眼盯着你画!」 林悠捂着脑袋,欲哭无泪:「师父,这干活儿呢!」 他们今日是来给王员外家祠堂里供奉的佛画修补润色一番。 「干什么活儿!给我画!」老杨态度很坚决。 林悠被逼无奈,心里嘀咕:老杨今儿怎么不贪财了? 谁知他接下来一句话让林悠喷饭:「我跟王员外说要三天,你这手脚,给你半天不就够了!」 林悠:…… 得,还以为您老转性了,原来是想多赚人家几天的钱! 于是,在老杨的监督下,林悠不情不愿的摊开画纸,老杨则慢悠悠的做王员外家的准备工作。 中午吃饭自然也在王员外家解决,王员外家今天正好请客,让仆人给他们送了不少吃的,林悠胃口不大,很快就吃好了,便提出到院子里看看,老杨让她别走远,在附近转转得了。 在人家家里,林悠自然不会随意走动闲逛,就是在祠堂外头看看景色,让眼睛舒缓舒缓。 她正站在一株积雪未化的参天老槐树下数枝桠,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浮的声音:「是你?!」 林悠循声望去,瞳孔剧震,下意识转身就想跑,却被周玉才身后的几个家丁团团围住。 周玉才进来随父母到王员外家做客,他父母有意给他和王小姐说亲,可那王小姐的尊容差强人意,周玉才没什么兴趣,吃了饭便在王家院子里闲逛,没想到逛到祠堂附近,看见一个曼妙的背影,定睛一看,竟然是昨天把他打出宓家的那女子。 而她也是书院新来那人的妻子,周玉才不禁感慨,怎么那些个小白脸的老婆,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呢,轮到他娶妻,挑来挑去都只能挑那种长得平平无奇的女人。 「小娘子怎会在王员外家?今日不去给你夫君送伞了?」 周玉才缓缓往林悠靠近,林悠防备后退,可她后面有周玉才的家丁挡路,只得昂首迎上:「你想干什么?昨儿没被打够是吗?」 心里估算着周玉才不敢在王员外家对她如何,心下稍定。 周玉才没想到她被包围了还这般胆大,顿时来劲:「哟呵,还挺泼辣,少爷我就喜欢泼辣的!你不提我倒忘了,昨日你可是打了少爷我好几下,少爷疼得半夜都没睡着,你说你要不要补偿我啊?」 说着,周玉才忽然伸手往林悠脸颊上摸了一把,吓得林悠尖叫一声就想跑,却被几个家丁围住。 林悠赶忙扯着嗓子喊叫:「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老杨——老杨救命啊!」 周玉才昨天吃过她这大嗓门儿的亏,赶紧说:「快,捂住她嘴,别让她叫唤!」 第39章 林悠眼看不好,忽然抬脚踹了周玉才的腿肚子一脚,趁他弯腰的时候突围而出,正好这时老杨也听见声音赶了出来,看见林悠被几个人追,赶紧撂下筷子上前护起。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老杨护着林悠,让她先回祠堂院子,他独自面对周玉才他们。 周玉才连着两天被林悠打了,今天说什么也要出口气,老杨一个老头子他不放在眼里,一个命令就让家丁们对老杨动手。 混乱中,老杨被打了几拳,踢了两脚,却仍不肯松开抓住祠堂院门的手,林悠也不是好欺负的,进了院子以后,从祠堂里抱着一张长凳就冲出来救老杨。 她虽然没学过功夫,可到底天天锻炼,手上有点力气,长凳在她的舞动下,还真把老杨从周玉才和几个家丁手里救了出来,还顺便重重踢了周玉才几下给自己和老杨报仇。 这时主家也听见这里的响动,来人问怎么回事,老杨抓着王员外,指着自己身上、脸上的伤就骂,把周玉才说得是一文不值,这让原本看在周家二老的面子上,有点跟周家结儿女亲家的王员外当场反悔,直接派人把周家二老和周玉才一行赶了出去。 王员外心想:开玩笑,这还没订亲,周玉才那小子就敢在他府里胡作非为,要今后成亲了,他闺女还有日子过吗? 有王员外主持了公道,此事暂时解决,王员外不仅延长了老杨的工期,还另外赔了二十两银子给老杨看病,老杨这才顺了气,让林悠扶他回去。 一番折腾,林悠今儿也没了画画的心思,给老杨买了红花油和跌打膏之后,才垂头丧气的回家。 在巷子口遇见了从书院下学回来的韩霁,韩霁见她灰头土脸,小跑上前,接过她背上的画具,弯腰给她擦了下脸颊上的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林悠摇了摇头:「遇到个疯狗,没被欺负。我给打回去了。」 「什么疯狗?到底怎么回事?」韩霁关切问。 林悠深吸一口气,便把今日在王员外家被周玉才调戏的事情说与韩霁听,韩霁听着听着,眉头便紧紧锁起,整个晚上都没再开口说话,林悠送晚饭去的时候,就看见他伏在桌案上写写写,看样子是生气了。 可明明被调戏的人是她,也不知道大佬在生什么气。 韩霁早上没来书院,去了一趟县衙门,中午回来看见午休的学生们都趴在栏杆上看着某一处,还听见略有争执的声音。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书院一楼角落里,周玉才让几个家丁按住了宓敬,用扇子背不断拍着宓敬的脸颊,态度嚣张的威胁着什么。 韩霁找了个人问过后才知道,原来是周玉才想让宓敬给他写一幅字,宓敬死都不答应,才有了这场冲突。 宓敬的字是书院中公认的好,一点不输那些有名的书法大家。 据说江宁知府爱字成狂,年初时院长曾试着带了一幅宓敬写的卷轴字去给知府品评,没想到知府一见便喜欢上了,对宓敬的字赞许有嘉。 为此知府还特地让院长请宓敬去一趟江宁府做了客,可惜宓敬不善言辞,恶于巴结,即便有幸见过知府大人也未能给自己谋得福利,在很多人看来,他是浪费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周家跟江宁知府关系很好,马上就要知府大人寿辰,周玉才就想让宓敬给他写一幅字送给知府大人做贺寿礼,谁知刚跟宓敬提出,宓敬就愤然拒绝了。 得知前因后果,韩霁往那角落走去,走近时看见宓敬额爆青筋,双眼怒瞪满是血丝,愤怒的情绪濒临界点,像一只暂时被压制的野兽,只等一个机会能扑上去咬住周玉才的喉咙,和他同归于尽。 「周玉才,我杀了你——」 忽然,宓敬怒不可遏的嘶吼,韩霁迎上按住他。 「杀我?哈,就凭你这小体格?我看你是活腻了!」周玉才冷哼嘲讽:「我劝你识相点,跟本少爷合作,否则惹恼了本少爷,跺了你的手叫你从今往后再拿不得笔。」 宓敬咬碎牙齿,韩霁拦着他,对周玉才道:「周少爷何必如此,把人逼成这样,你还能要到好字吗?先让他回去,我给你们做中间人。」 周玉才昂着头,吊三角眼瞥着韩霁,似乎在判断韩霁说的是真是假,一番犹豫后,对按住宓敬的家丁做了个‘放开他’的手势。 宓敬被松开之后,就想冲上前跟周玉才拼了,被韩霁拦住,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句‘你先回去’,宓敬不知道他有何打算,但愿意信他,怒瞪周玉才后,才揉着肩离开。 周玉才见他走时神情乖张,心下不爽,指着宓敬还想纠缠,韩霁主动按下了周玉才的胳膊:「周少爷息怒,别和他一般见识。」 第40章 周玉才蔑着眼,低头把玩手上的扳指:「你打算怎么做中间人啊?我可告诉你,他写也得写,不写……老子也有的是法子让他写。」 韩霁微微一笑,奉承道:「周少爷手段高明,自然有的是法子。」 周玉才见韩霁态度极好,想着院长让别招惹他,对于不能招惹的人,周玉才很少招惹,但倒是可以交个朋友,顺便还能探探他的底,看能不能通过他搭上县令这条线。 「你小子比宓敬那小子上道多了。」周玉才让家丁给他搬了两张椅子来,自己翘着二郎腿坐下,还招呼韩霁坐:「你有什么法子让他给本少爷写字,坐下说说。」 韩霁从善如流,在周玉才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对周玉才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去,周玉才狐疑靠近,韩霁在他耳边说道:「周少爷若强逼他写字,若他存心报复,给你写一幅反字,到时候你敬献上去,岂非要受他连累?」 周玉才一愣,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而且就宓敬那狗脾气,还真像是会做出写反字污蔑他的人,好在被这人提醒了,周玉才顿感信任,问:「有道理,那我该怎么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写?」 怪只怪他已经在知府大人面前许下诺言,打包票这回知府寿辰要敬献一副宓敬写的字。 周家所有的生意都是仰仗知府大人,他一句话就能决定周家的生死存亡,所以周玉才丝毫不敢怠慢,哪怕是逼得宓敬家破人亡,也一定要他写一幅贺词出来才行。 他见韩霁嘴角勾起笑容,说出一句:「周少爷让他一个人写他可以不写,但若是……周少爷让所有人都写呢?」 周玉才不解:「什么意思?」 韩霁再让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周玉才表情豁然开朗,高兴的一击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起身走了两步,还不忘回身对慢悠悠起身整理衣服的韩霁说了句:「韩兄,多谢你了!等这事儿完了,请你喝酒!把你漂亮小夫人也带上……」 韩霁微笑表情不变,既不应承也不拒绝。 周玉才只当他是答应了,急急忙忙跑下台阶,往院长所在的兰室去。 韩霁站在台阶上,直到看着周玉才进了兰室,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冷凝,目光幽幽,透着森寒。 如果周玉才看见此刻韩霁的表情,说什么也不敢再跟韩霁合作,可惜,他没看见。 ☆☆☆ 第二天一早,院长就宣布一件事,就是今天要举办一场书院书画赛,书画题目是歌颂,每个学生都要参加,如果不写或是故意写的不好,将被取消考童生试的资格。 话音落下,教室中的学生们都交头接耳起来,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是怎么回事,昨天周玉才逼着宓敬写一幅字,宓敬死也不从,今天院长就颁布了这命令。 宓敬拧眉往韩霁看去一眼,韩霁鼻眼观心,只当未见,宓敬没法子,只好又转而去瞪周玉才,只见周玉才坐在教室最后一个位置上悠闲在在的扇扇子,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让宓敬恨得牙痒痒。 可恨归恨,有了院长这指令,宓敬纵然一百万个不想写也不得不写,因为他不能被取消考童生试的资格,这是他的前程,他的未来。 所以,即便明知道这是周玉才的诡计,宓敬也只能咬牙写,既然是颂词,那便不能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一首唐朝诗人韩愈的诗词跃然于纸。 宓敬写完之后,摔了笔愤然离场。 周玉才很快就从院长兰室中取到了宓敬所写的那幅颂词,喜笑颜开。 见韩霁站在廊下看风景,周玉才小心将宓敬写的纸好,挥手招呼韩霁:「韩兄!这回可要多谢韩兄仗义之言,小弟……」 周玉才也想学学那些文人打招呼的方式,想去握韩霁的手,被韩霁手中的扇子挡住推开。 韩霁笑问:「拿到了?」 周玉才看了看被推开的手,心下略感不悦,不过他今儿高兴,也就不跟韩霁计较了。 「拿到了!多亏韩兄的好计策,让那宓敬不写都不行!哈哈,我想想都觉得痛快!」周玉才说。 韩霁但笑不语,对周玉才伸了伸手,周玉才立刻会意,将宓敬写的字递给韩霁观瞧,韩霁看过一遍就还给周玉才,顺便夸奖:「好字。」 周玉才重新把字卷好,闻言回:「可不是好字嘛,要不然知府大人也不会对他的字念念不忘了。」 韩霁恍然大悟:「这字原是要呈送给知府大人的?」 周玉才已经把韩霁当成自己人,知无不言:「没错!否则我何必求他!」 第41章 韩霁莞尔:「既是敬献知府大人的,周兄可要好好装裱一番再给知府大人送去才行啊。」 这句话又提醒了周玉才,连连称是:「对对对,人靠衣装马靠鞍,好礼也得好匣配!我这便去办,改天请你喝酒啊!」 韩霁意兴阑珊的拱手回礼:「韩兄可要找个精通知府大人心意的装裱店,将这字好好装裱一番敬献,在下预祝周兄青云直上,一飞冲天。」 周玉才太喜欢韩霁这文绉绉捧人的性格了,仰头大笑着离开。 知府寿宴在腊月中旬,周玉才满面春风的托着寿礼走入知府大人的私宅。 经过花园的时候,正好遇见同为上门贺寿的富商李老板一家。 这李家生意做得没有周家大,因为周家有两处采石场,专供江宁府各处建造。 但尽管周家比李家生意大,却也不敢得罪李家,不为别的,只因李家的大小姐如今是知府夫人,周家势力再大,也不敢跟知府的老丈人唱擂台,很多时候还得适当伏低做小巴结着些,有些生意还得特意光顾光顾李家,比如他手里这紫檀盒子,在别家店买最多二百两,但知府夫人亲弟弟的店,他却足足多花了八百两,一只礼盒一千两银子,也亏得他们敢开口! 可即便知道李通漫天要价,周玉才也只能认下,没办法,谁让他们周家要巴结知府大人呢! 这不,遇见两家同时走一条路的情况,周家还得退让,请李家先走。 李家次子李通看了一眼周玉才手里捧的紫檀礼盒,这是前些日子周玉才在他店里选的,特意挑了贵重的紫檀木,花了不少钱。 周玉才见李通在瞧自己,上赶着打招呼:「小李掌柜好。」 李通含笑迎上,问道:「这礼盒看着真气派。」 周玉才有苦说不出,赶忙夸赞:「可不是!也不看看是谁家店里出来的,是不是?」 李通被捧了一句,搭上周玉才的肩,说:「我店里还有好东西,回头再请周少爷去把玩把玩。」 去你的好东西!个狗日的薅他羊毛上瘾了不成! 面上却还得假模假式的应承:「一定一定!」 今日知府寿宴在私宅中举办,来的都是素日与知府大人亲近之人,在寿宴之前,就是各家送贺礼的例行流程。 知府大人穿着便服坐在太师椅上,一旁师爷仔细记录着,美貌的年轻夫人则在一旁体体面面的喝茶。 轮到周家敬献,除了百年老参、名贵茶品之外,知府大人最盼望的还是周玉才之前许诺他的一幅字。 可惜写字的那个不识抬举,不会说话,不会做人,知府大人都已经替他把梯子搭好了,他都不懂顺杆往上爬一爬,要不然知府大人何必通过周家来要字呢。 周玉才举着紫檀盒子给知府大人跪拜贺寿,贺寿词提前背过,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知府大人让人手下紫檀盒子,迫不及待将盒子打开,拿出内里装裱好的卷轴字画,两个宾客替他左右展开,有人将字画的内容读出:「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唐朝大诗人韩愈的诗,清流啊清流。」 宾客们对诗词赞誉有加,毕竟是名家名作,谁也不好挑毛病。 而知府大人也比较满意,反正他在乎的并不是字画内容,而是这字,深得他心! 「嗯,不错!」知府大人不吝夸赞。 周玉才得了赞言,赶忙磕头,边谢边又将先前的贺寿词说了一遍,知府大人挥挥衣袖让他起来入座。 满怀欣喜的周玉才站起身来,正打算坐到父母身边,忽然听见一个开卷轴的宾客咦了一声:「卷轴里有东西。」 众人顺着那人所指看去,便看见刚卷起一般的卷轴一段的塞子掉落在地,从里面接连掉出两根长针,纷纷好奇不解:「什么呀?」 那卷卷轴的宾客捡起地上的两根长针交给下人,下人拿到知府大人面前,那宾客又说:「咦,卷轴里好像还有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清。」 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对望一眼,周玉才也懵了。 卷轴是在李通店里做的,里面放了什么他可不知道,想用眼神问问李通,谁知李通也是一副懵懂的架势。 那宾客找来了镊子,将卷轴里藏的东西夹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做得十分狭长的娃娃,那娃娃背后还用猪血写了一行字: 辛酉年八月二十四申时三刻,李春丽,死! 第42章 不用说,刚才那两根针就是戳在这娃娃身上的,目的就是咒人去死啊! 知府夫人李春丽暴怒而起:「大胆!谁干的!」 刚起身的周玉才扑通一声立刻跪下,连连摆手摇头:「不,不是,不是我……」 周家父母也惊吓过度跪了下来求饶。 周玉才猛然指向李通:「他!他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把画拿去给他装裱,一定是李通干的!」 李通被周玉才指责,也一脸懵的跪下替自己解释:「大人明鉴!这巫蛊要害之人,是我亲姐姐,我,我干什么吃的要害我亲姐姐不成!」说完之后,李通反指周玉才:「他那日拿了字画来裱,这卷轴是他带去的,让我找工匠帮他装裱,我只是卖了他个紫檀礼盒而已啊!卷轴里装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李通言之凿凿,众宾客心下有数,确实李通没有害知府夫人的理由,毕竟李家如今的富贵都跟知府夫人脱不开干系。 周玉才面如死灰,想起那卷轴确实是他带去的,因为知道李通狮子大开口的性格,想着让他少赚一样是一样,便自己准备了卷轴…… 李通情绪激动跳起来指责:「我知道了!早前我就听人说,周家有意送妾给我姐夫,他们这是巴不得我姐姐早死,姐夫再娶他们送的妾为妻,定是这般,你们周家如此咒我姐姐,未免也太恶毒了!」 周家人辩无可辩,彻底呆住了,谁会想到这场寿宴带给他们周家的竟是灭顶之灾。 礼是周玉才送的,卷轴是周玉才拿的,里面的巫蛊娃娃是知府夫人的,知府的小舅子还把他们家想给知府送妾顶替知府夫人的‘险恶用心’当众说了出来,这下不仅知府夫人怒了,连知府也怒意滔天,完全不容周家人辩驳,便叫人将周家一家尽数押入监牢。 在知府大人的私宴上送贺礼咒知府夫人去死,这律法中没规定要什么罪,但是因此得罪了知府大人,周家从商这么多年,只要知府大人想整治他们,总能找到既合适又难以翻身的理由。 商不与官斗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周玉才直到被押入地牢也没有想明白,那卷轴里的东西到底是谁给放进去的! 那卷轴是他从一幅破损的古画上套下来的,经过修复一直保存在家中,别人不可能碰到,想来想去,只有李通! 可李通为什么要咒他亲姐姐呢? 种种疑惑围绕在周玉才的心上难以解答,豆.豆.网。而他隐约感觉到,这个问题他大概是听不到答案了。 周家在江宁府被押入狱的事情还没传回安阳县。 林悠在灯下缝着一只左右互通的暖手套,让韩霁冬天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暖暖手。 这是宓家嫂子月氏教她的缝法,方法简单,让不善女工的林悠也能完成。 韩霁坐在书案后头看林悠被老杨打回来的那幅山水画。 「这幅山水图我看着挺好的,布局精妙,把山高水长都表现出来了。」韩霁对林悠的画一向有很高的评价。 林悠也觉得纳闷:「我也说挺好的,可老杨非说没有国画的意境,说我还是在描工笔。」 「然后我问他国画的意境是什么样的,他又说不出来,让我自己琢磨。」 韩霁盯着画看了一会儿,猜测道:「莫不是觉得你这画……没有新意?」 林悠不解:「要有什么新意,他让我照他教的画的。」 「他兴许并不想让你完全按照他教的画。」韩霁说。 林悠将暖手套收了线,拿到书案前递给韩霁让他试试。 韩霁自然而然的接过暖手套,将两只手从两头揣进手套里,只觉得这暖手套比他用过的任何一个都要轻便舒服。 问:「怎么这么轻?里面装的棉花吗?」 林悠拿起画笔,思考着要怎么画出老杨说的意境,随口回道:「不是棉花,是鸭绒。」 鸭子身上的绒毛不多,要聚集这么多做成暖手袋可不容易,韩霁看着她灯下侧颜,肉嘟嘟的脸被朦胧灯光照着,娇憨憨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韩霁赶忙将目光移开,这时林悠已经开始重新绘画,先前韩霁的提醒倒是给了她一些灵感。 老杨说不定就是要她将自己理解的山水用笔墨画出来,并不是一味的要求林悠完全照着他的笔法走向。 对于绘者来说,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每个人所见、所想都不同,画是照本心,一个成熟的画家能够将他眼睛所看到的美景在笔端用自己理解的线条勾勒出来,因此就算是同一景色,让不同的画家描绘出来都是不同的。 老杨画的是他见过的山水,林悠没见过,所以画不出他的意境。 第43章 但林悠脑中也有自己所见、所想的山水风景,她完全可以画自己的山水。 这么想着,林悠兴致所至,将两边灯罩里的烛火全部点燃,使书房亮如白昼,她铺陈一张新的画纸,根据脑中勾勒出来的画面,调配出了底色。 老杨教她的是水墨山水画,可林悠是见过五光十色风景的人,她想把那些风景的颜色都展现出来。 从她开始不受任何干扰专注绘画,韩霁就始终立于一侧,这还是他第一次看九娘绘画,看着她从第一根线条落笔,到忘我的衔着几支画笔挥毫泼墨,这亲眼见证一副画从有到无的视觉冲击感太强大,以至于韩霁竟也看得入神,一步都未曾挪动。 足足两个小时,林悠由心出发的崭新画作问世,布局精巧,颜色靓丽,乍一眼看去,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幅画,而是真的美景般。 滴翠群山隐隐于清晨的暮色之中,山水秀丽,峡谷险峻,两岸连绵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的树木,远处山顶缭绕的云雾……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样真实。 是韩霁从未见过的景色,痴痴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这是……何处?」 林悠将衔在口中的笔放下,敲了敲略酸的腰,回道:「三峡。」 韩霁恍然,不知不觉吟诵出诗句:「【十二巫山见九峰, 船头彩翠满秋空。朝云暮雨浑虚雨, 一夜猿啼明月中。(注:陆游)】古人所云,诚不欺我。妙哉。」 林悠自旁边水盆洗手过来,说道:「这颜色还是匮乏了些。」 韩霁惊讶:「这般丰富的颜色,你仍觉得匮乏?」 林悠点头,指着画中几处解释:「像此处翠色,不该上下一致,树峰有朝阳刺破云层的光亮,应该用更明亮的碧色;此处绯红落花,唯有丹朱一色,浓淡深浅不够多样……」 韩霁问:「颜色不就那几种?」 林悠叹息,男人眼中的色卡天生没有女人敏感,但她还是想跟他分享分享:「颜色的分类很细致的。就拿五正色中的青色来说,青色主要分群青、石青、天青、景泰蓝、靛蓝、黛蓝等,其中群青又分藏青、佛头青等;石青又分湛蓝、钴蓝、宝石蓝等等。每一种颜色都是特有的,是不一样的。不过很多颜色都在藏在石矿中,并不能寻常见到,更别说用了。」说到这里,林悠真是怀念现代什么颜色都能搞到。 韩霁确实是第一次听人说颜色,见她讲的头头是道,心生佩服,并且对她所说的那些精彩颜色生出了向往之心。 不过,提到颜色藏在石矿中,韩霁脑中似乎闪过一些文字,但闪得太快,让他一时没捕捉到。 「这么好的画,来落个款吧。」韩霁说。 林悠却摇头:「我字可难看了,算了吧。」 这么完美的字画若没有落款署名,今后流传出去,岂非成了佚名,无人知晓,太可惜了。 但林九娘的字韩霁见过,确实一般,与她的画技相比,委实天差地别。 韩霁犹豫片刻,毛遂自荐:「要不……我帮你写?」 林悠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你帮我写最好了。」 韩大佬可是未来状元郎,才高八斗,位高权重,得他墨宝,林悠求之不得。 两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 韩霁端正坐下,运了一会儿气后才敢拿笔,可在画纸边缘悬空半天也不落笔,从未有过的紧张感席卷他的全身。 林悠等得有些急,不懂大佬写字前酝酿这么久是什么含义,委婉问:「是要准备什么吗?」 韩霁摇头,失笑坦白:「不是,我是担心写坏了。」 林悠也是没想到,大方说:「没事儿!你随便写,写坏了我再画就是!」 韩霁有些无语,这傻丫头大概还没弄清这幅画的价值,至少以韩霁自小品读书画的眼光来看,已然价值连城。 这样一幅将来有可能价值连城的画,在她口中竟如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鸦。 深吸一口气,韩霁果断落笔,写上年岁,落款人名时停下笔锋问:「你有大字吗?」 林悠不解:「什么?」 「就是你爹除了‘林九娘’这个名字之外,有没有给你取过大名。」 林悠眨巴两下眼睛,缓缓点了点头:「有的。」 「叫什么?这落款还是写大名比较好。」韩霁说。 「……悠。悠闲的悠。」林悠报出自己本来的名字,有点小激动。 「悠然自得,好名字。」 第44章 韩霁品味一番后,便将林悠的大名落款而下。 写完之后,韩霁对字还算满意,没有辱没这幅画。 搁笔说道:「还缺个印章。无妨,回头我帮你刻一个。」 宓家搬家的房子是林悠帮他们找的,与韩家的小院相隔两家。 也是因为林悠给人画招牌得了个好人缘,街上请她画过的店铺没有不夸她的,老杨师傅的徒弟小林师傅,在安阳县名声小小鹊起。 宓家租屋的房东是街心书楼的掌柜,家里有好几座空置宅院,他非常欣赏林悠的画技,书楼的招牌换了之后,每天客似云来,说书先生场场爆满,书楼生意日渐兴旺。 掌柜的倒不是指着书楼的钱过生活,只是不想闲着,生意好一点他干的起劲些。 得知林悠在帮朋友找屋子,便主动提出把自家一处小院儿租给他们,价钱要的很便宜。 月氏出了月子,他们就着手搬家了。 月氏身子还弱着,又要带孩子,宓敬是个文弱书生,靠他们夫妻俩一点点的搬得费好些事,于是林悠和韩霁也去帮忙,好一通忙活之后,不知不觉就错过了饭点,林悠提出她回去做饭,但宓敬却说请他们出去吃饭。 一来难得高兴,二来感谢林悠为他们找了这么合适的院子,之前宓敬也在外面找过一圈,好的太贵,贵的不好,总之很难,如今这院子很宽敞,离街近,邻居多,价格还特别公道,宓敬夫妻很感谢林悠;二来孩子出生后,宓敬夫妻没给孩子摆个满月酒,这回便充当孩子满月酒了。 韩霁赞同,问宓敬:「位置订好了吗?」 「放心,订好了,就是今日。」 两人好似对暗号似的说了两句,月氏和林悠对望一眼,都不明白他们什么意思。 一行人上街去了。 林悠扶着戴帷帽的月氏,宓敬怀里抱着襁褓,肩上背着尿布袋子,孩子如今刚吃了奶睡下。韩霁则走在林悠身旁,很快就到了今日他们要吃饭的云鹤饭庄。 小二认出宓敬,见着他就迎上来,说:「客官来啦,二楼雅间已经备好,请请请。」 看来真是早就来预定过了,林悠悄悄对韩霁说:「若真是孩子满月酒,咱两手空空,啥也没带,是不是不太好?」 韩霁勾唇,还未说话,走在前头的宓敬听见了,回道:「弟妹实在太客气了,也不是什么满月酒,就是想答谢贤夫妇二人,快别客气了,请。」 到了楼上雅间,宓敬招呼大家坐下,他们这个位置很好,侧首就能看见楼下的街景。 「我昨儿卖了两幅字,价格挺不错,所以今日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莫要替我省钱!」 宓敬也算是突破了自我,从前他始终觉得文人该保有文人的风骨和气节,卖字什么的不太好看,可看着妻子日渐消瘦,孩儿嗷嗷待哺,他发现自己空有一身风骨,却并不能给妻儿过上好日子。 又见韩霁夫妻的相处方式,看得出来韩家的生活并不缺钱,但韩霁仍愿意让妻子在外做工,他没有强行要妻子一定得留在家里料理家事,光是这一点,宓敬觉得自己就比韩霁不如。 文人的风骨,在不能保证家人生活的时候就称不上是风骨,只能算是一些迂腐陈旧的习气。 于是他想通了,连夜写了两幅字拿出去卖,所幸对他的字感兴趣的人不少,两幅字卖出了好价钱,有了这笔钱,他可以让妻儿在这个冬天不必挨饿受冻,这比苦守那所谓的文人气节不知要高尚多少。 菜肴上桌,宓敬为韩霁斟酒,月氏和林悠喝的是这家饭庄特制的果酿,很是鲜甜。 几人干杯,为身在异乡有缘结识而干杯。 酒过三巡,宓敬和韩霁凑在一起说八股,林悠和月氏都不怎么听得懂,正好孩子醒了,两人便凑在一处看孩子。 这时听见街上传来一阵官府敲锣的声音,宓敬精神一震:「来了。」 韩霁颔首,起身站到栏杆边。 林悠见他们这般,不禁问:「你们看什么呢?」 「来。」 韩霁回头对林悠招手,林悠将月氏带来给孩子解闷的拨浪鼓放下,去到韩霁身边特意为她空出来的位置,探身往街上看去。 就看见官差从街口押着几个人过来,道路两边很快就聚集了看热闹的百姓,很快认出被官兵押解而来的几人是谁。 「是周老狗一家。」 周家在安阳县鱼肉乡里两辈人,不少乡邻都被他们欺负过,敢怒不敢言,便悄悄在背后给周家掌柜起了个‘周老狗’的外号。 第45章 这个外号看来流传很广,因为很多不明所以的百姓听到这个外号之后就知道官兵押解的犯人是谁,七嘴八舌的骂起来。 「哼,这家王八羔子早该挨收拾了!」 「就是!老天爷可算是开眼了。」 」扔他——」 不知从谁开始的,一堆堆烂菜叶臭鸡蛋砸向了被锁住的周玉才一家。 林悠看着糊涂,问:「他家怎么突然犯事了?」 周家在安阳县还是挺有势力的,属于地头蛇,所以周玉才在安阳县才会有恃无恐,横行乡里。 这样的地头蛇,一般人出手还真动不了他。 宓敬冷哼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厮活该!」 九娘给孩子换好了尿布,抱着襁褓也凑过来看,瞧见被臭鸡蛋烂菜叶砸得狼狈不堪的周玉才,想起那日的糟心事,愤然啐了他一口:「呸!这杂碎该应如此!」 林悠的目光在韩霁和宓敬之间回转,韩霁察觉到林悠看过来的目光,什么都没说,挑了挑他英俊的眉,在林悠想要开口问什么的时候,捏着她的脸将之转过去,说:「这场景可不常见,多看看,解解气。」 林悠的脸颊被韩霁的手捏着,哪里还有心思看囚犯,只觉得韩大佬的手很凉。 过了一会儿,官兵队伍渐渐远去,道路两边的百姓散了一些,有那调皮的孩童,跟在囚队后头捡烂菜叶子继续追着砸。 他们站在栏杆前,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返身回到雅间之中。 刚坐下,林悠就迫不及待的问:「你们肯定知道他们家犯什么事了吧?所以特意订了这儿看的是吗?」 宓敬但笑不语,韩霁给她杯子里添了些果酿,两人一副‘我知道,但是我不说’的样子,可把林悠的胃口给吊住了,巴着韩霁的胳膊追问:「说嘛。」 韩霁低头看着林悠的手,那边宓敬便忍不住说道:「如今事成,告诉她们也无妨。」 林悠一听,便将手从韩霁胳膊上挪开,对着宓敬绕感兴趣的点头:「对,说说嘛。」 月氏也很好奇:「别卖关子了,快说!」 于是,宓敬便将他们背后如何一步步算计周玉才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日韩贤弟劝我大度,我还曾腹诽过他,觉得事情没发生在他身上,他不着急,没想到过了两天,韩贤弟来找我,说是想到办法对付周玉才,我才知我是错怪韩贤弟了。」宓敬说着对韩霁拱手致歉,然后继续说:「韩贤弟心细胆大,想到利用知府寿辰之事,又见周玉才逼我献字,便想到从这里做文章。」 林悠惊问:「让你故意写反诗献给知府吗?」 韩霁瞥了她一眼,宓敬笑着摇头:「我开始也以为要这么做,但我甘愿的,只要能把周玉才那个王八羔子拉下马,便是赔了我的前程我也情愿!」 「难道不是写反诗?」林悠问。 「不是!一来我写的字内容,周家肯定会叫人查验,有问题的字画到不了知府手中,二来就算周家不查验,直接送到知府手里,等到知府怪罪时,他们可以把我推出去顶罪,最终还是无法牵连他们。」 「韩贤弟通过从知县大人那里打听的一些碎片信息,找到了关键人物,就是知府的小舅子李通,李通自己是开装裱古董店的,可他爹李茂才的生意很多跟周家都重叠,同行是冤家,更遑论商家,可以想见李家惦记周家生意绝不是一两年,但周家对知府极其孝顺,让李家找不到机会顶替,于是韩贤弟就给李通送了个机会。他让我给周玉才写了幅好字,再引导周玉才去李通的装裱店装裱字画。」 「而在周玉才去之前,我们已经到李通面前不经意透露了周玉才费尽心机要给知府献字之事,还说了不少周玉才如何谄媚知府之言,李通果然上钩了。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李通如何用字画诬陷周家咱也不知道,反正最终结果你们看到了。成了!」 林悠听得目瞪口呆,不禁感慨,还能这样! 那周玉才何德何能,竟然促成了未来两位大佬的第一次联手合作,这两位将来在西宋可是呼风唤雨,跺一跺脚,汴京城抖三抖的人物,周玉才被他们俩联手算计,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月氏将孩子襁褓送到宓敬手中,亲自为韩霁斟酒道谢:「韩相公乃仗义之人,月娘感激不尽,敬你一杯。」 韩霁起身请她坐下:「嫂子不必客气,我也并不全是为了你们。」说完,韩霁看了一眼林悠,说道:「周玉才那厮,多行不义,若继续留他,只怕更多人受害。」 忽然间,林悠脑中灵光一闪。 第46章 韩大佬说他惩治周玉才并不全是为了宓敬夫妇,那还为了谁? 林悠想起那日自己回去告诉韩霁自己被周玉才冒犯之事…… 难道韩大佬是为了她? 所以宓敬才说,开始韩霁并未在意,过了两日才去找他商量对付周玉才。 哦哦哦哦哦,越想越像那么回事呢! 吃了饭,看了戏,林悠和韩霁先把宓敬夫妻带孩子送回他们的新家,然后两人并肩回去。 路上林悠不时往韩霁看去,自从怀疑韩大佬是为了她去整治周玉才后,林悠心里就忍不住暗爽,大佬……不会喜欢她吧。 这个发现让林悠太快乐了。 走在路上都忍不住笑出来,引得韩霁不解侧目,到家门口时,韩霁忍不住问:「你一路盯着我作甚?有话说?」 林悠瞪大了她24k卡姿兰大眼睛:「没有,你有吗?」 韩霁想了想:「有。」 林悠屏住呼吸,面上平静,心里翻江倒海,暗暗想道: 来了来了,大佬要表白了!好害羞!要不要答应呢?可他们才认识没多久,会不会太快了?要不要再考验考验大佬,可万一考验时间长了,大佬变心了又该怎么办?啊啊啊,好纠结啊! 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林悠把自己给弄了个红脸,低着头,扭扭捏捏的等待大佬爱的告白。 「我刚没吃饱,回去再下碗阳春面给我吃吧。」 大佬的声音真好听,他说他要吃面…… 吃面…… 面……? 林悠一抹脸颊,把所有的期待撸到地上顺便踩了一脚,而后皮笑肉不笑问:「就这事?」 「嗯。」韩霁浑然不觉点头。 林悠果断转身开门,愤然推门,韩霁跟着进去把门关上后,问道:「你怎么了?」 林悠肚子里藏不住事儿,回身直接问:「你对付周玉才,不是为了我?」 韩霁眉峰一挑,目光向旁边稍稍游移后承认:「是为你。」 林悠阴霾消散,拨开云雾见阳光,冲到韩霁面前,满怀期待的问:「真的?」 韩霁垂目看着她凑上来的小肉脸,稍稍不自然的向后退了一步,干咳回道:「自然是真的。」 林悠把刚摔在地上踩了几脚的少女心捡起来拍拍灰,重新放好:「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韩霁思考过后说道:「我小时候养了一条特别可爱的西施犬,它是我的朋友,后来被我爹的一个妾室摁在水里淹死了,我从西域人那里买了无色无味的蚀骨粉,混进她的脂粉里,把她的脸给毁了。」 也许是韩霁的话让林悠有了画面感,也许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瘆人,居然让林悠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然后呢?」 韩霁缓缓凑近林悠,用比先前还要低沉的声音靠近林悠的耳朵说:「然后……她就被我爹丢到庄子里去了,再然后,我派人去打断了她的手脚,把她扔进了狗舍。」 来自法治社会,受过文明教育的林悠只在脑中想象那个残忍画面,就被吓得僵直了身体,一时拿不准大佬是在跟她讲道理,还是在威胁她。 要是不给他吃面,他就把她丢去喂狗的意思? 不能吧! 「真的吗?」林悠问。 韩霁见她当真,自己却忽然轻松了:「半真半假,我只是让她的脸受了伤,把她赶去庄子的是我爹。」 这心情一波三折的,林悠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颤颤巍巍的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韩霁说:「就是想告诉你个道理。」 「什、什么道理?」林悠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韩霁继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是个护短的人。」 「……」看出来了。 大佬跟她讲这个寓言故事,一定是想鼓励她,让她把心揣肚子里,在他身边好好干,将来升职加薪不保证,但人身安全还是有的。 感觉受到了鼓舞,林悠堆出敬业的苦笑:「我明白了,我去煮面。」 韩霁看着她小跑进厨房的背影,纳闷她明白什么了? ☆☆☆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但过年的气氛却是最浓的。 自从宓敬夫妻搬到韩霁家附近,两家走动起来。 过年的时候,韩霁婉拒了阚大人的邀请,请宓敬夫妻来家里吃年夜饭,宓敬一边抱孩子一边跟韩霁写写春联,贴贴喜钱,林悠和月氏两人则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做出好一桌美食。 第47章 四个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因为种种缘故聚集到了一起,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动,向各自更好的方向前行。 过年之后,韩霁和宓敬迎来了他们童生试的第一轮,由知县主持,二月里连考五场,通过后同年四月里再进行三场府试,府试合格后才是童生,可以参加各省学政、学道主持的院试,考取的人方为秀才,也就是庠生。 庠生可以入县学,接着考举人,考取举人之后,就可以考状元了。 整个二月韩霁都得泡在县学里考试,林悠给他准备了不少行李,考试当天,韩霁看见应考用具篮子上画了一个红彤彤的小旗子,解开篮子上的布,里面凡事韩霁要用到的东西上都有个小旗子样的画。 「这是肉干,我放在最边上,这个天儿只要不沾水,存个把月不成问题,你饿了就吃点,吃肉抗饿。」林悠从厨房出来,将一包肉干放进韩霁的应考篮里。 韩霁指着篮子内外的小旗子问:「这是什么?」 林悠嘿嘿一笑:「旗帜啊……祝你旗开得胜。」 这是现代高考生的父母常干的事情,取个好彩头,不过高考生的妈妈们可以穿旗袍,林悠在这儿穿不了,只能象征性给他画个旗子意思意思。 韩霁了然,再看那一只只小旗子图案就可爱多了:「借你吉言。」 林悠把韩霁送出门的时候,月氏也抱着孩子送宓敬出来,宓敬和韩霁两人一起走,临行前宓敬还不忘拜托林悠:「我们此去要月余之久,九娘若是有空,帮着照看照看家里。」 林悠无不应承:「放心吧。我每天都去看嫂子和棠棠,一定把他们照看好!」棠棠是宓敬儿子的小名,是月氏坚持让林悠起的。 韩霁叮嘱:「你自己也当心。」 「嗯嗯嗯,放心吧。」 林悠应声,目送二人背着读书人的行囊离开,遥遥跟月氏挥了挥手才回院子。 回去之后,将多包的生馄饨装满一只小篮子,披上棉袄,拎着去找老杨。 年前林悠把自己画的那幅三峡山水画送去给老杨品评,从老杨的眼睛里,林悠觉得他是满意的,但他嘴上就是不说,只一句‘还行’就把林悠给打发了。 过年期间,林悠至今没再见过老杨,只知道年前老杨兴高采烈的告诉他,说儿子要接他去江宁府过年,那几日老杨干活儿都特别卖力,酒都少喝了几口,肉眼可见的开心。 算算时间,这元宵节都过了,老杨也该从江宁府回来了吧。 林悠拎着馄饨来到老杨在安阳县的住处,只见那小院大门紧闭,不过没落锁,看着像是回来了。 林悠来到院门前敲了几下:「师父,师父!」 喊第三声的时候,林悠发现这院门竟直接被她敲开了条缝,院门不仅没锁,门后都没落栓。 「师父,我进来了。」林悠说着推门而入。 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中似乎有酒味,老杨不会是喝醉了在家里躺尸吧。 林悠想着把馄饨送去厨房,谁料她刚一转身就听见老杨的卧室们吱嘎一声开了,莫名其妙,无风自开,要不是大白天,就这动静足够林悠吓破十里路去。 林悠抱紧自己的小篮子,往那个方向探头望去,忽然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拍在了灰扑扑的房门门槛上,那只手似曾相识,因为林悠学国画时,有根线条总画不好,这手用柳条抽过她,所以林悠认得,是老杨的手。 就在林悠纳闷老杨的手怎么会巴在门槛上的时候,老杨的身子也从里面爬了出来,只见他脸色青白,披头散发…… 这一瞬间,林悠脑中闪过无数灭门凶杀、谋财害命的桥段,然而下一秒,老杨的手就高高举起,说了一句让林悠绝倒的话:「快,快去做饭,我、要饿死了。」 「……」 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林悠面无表情看着从门里爬出来的老家伙,一点想上前扶他起来的想法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想跑过去给他一脚的冲动。 一刻钟后。 老杨捧着热气腾腾的馄饨碗,呼啦呼啦的将馄饨往嘴里送,烫得舌头打滚,吃的满嘴冒烟,连汤带水接连吃了三碗后才心满意足拍着肚子抹嘴。 「您老这是多久没吃了?」林悠又气又无奈。 老杨打了个饱嗝,将最后一碗馄饨碗上沾的一块馄饨皮都用筷子挑了送进嘴里:「正经吃饭估计是一个月前吧。」 一个月,岂不是年前就饥一顿饱一顿了? 林悠收拾碗筷震惊问:「您不是说要回江宁过年的吗?没回去啊?」 第48章 老杨窝囊的咕哝一声,算是给了林悠答案。 「您老早说呀,我接您去我家过年得了。」林悠看着吃饱就躺到躺椅上消食的老杨,周围各种画纸揉了一地,墙上梁上都是他的墨宝,当然了各种画具随地扔也不足为奇了。 林悠将碗筷收拾好了,又来给他收拾房间,老杨在躺椅上晃着一条腿,边喝酒边悠闲哼起了小曲儿。 「对了,我那张画您看好了没?韩霁说想拿回去裱起来,挂家里省的买装饰了。」 林悠一边收拾一边问老杨。 老杨喝了口酒,回道:「那画……不好!我给撕了!」 林悠愣住:「什么!?」 拿着笤帚,林悠冲到老杨面前愤怒指责:「您怎么能撕了呢!再不好也是我一笔笔画出来的,您撕之前好歹跟我打声招呼!」 老杨目光无辜的看着愤怒的林悠,当着她面再喝一口酒,耸肩摊手:「怎么办?已经撕了。」 林悠对着老头简直没话说了,倒不是她有多舍不得那副画,可架不住韩大佬喜欢呀,他很认真的跟林悠提出说要把那副画裱起来挂家里,林悠觉得非常荣幸,很愿意成全大佬的这个提议,谁成想这画出门走一遭就回不去了! 韩大佬肯定会很失望的吧。 林悠气愤的拎着空篮子离开,心里把老杨好一通埋怨,走到巷子口时,遇到个年轻人拦住她问路:「这位小娘子,请问你知道杨福家是哪一家吗?」 老杨的名字就叫杨福,土的掉渣,一点都没有艺术家的气息。 林悠将这年轻人打量一番,见他衣着楚楚,头戴幞头,背后背着个书生架,看起来三十多岁,文质彬彬。 这人找老杨做什么? 林悠虽然心里奇怪,但还是给他指了路:「从这进去数第三家,老头姓杨。」 那人感激道谢后,从林悠身边经过,顺着她指的方向寻去。 林悠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想跟上去看看怎么回事,可转念一想,老杨把她的画说撕就撕了,心情着实不佳,便不想去管他的闲事。 但往回走到半路,林悠受不住良心的谴责,那人虽然看着不像凶神恶煞的样儿,但万一是个要债的,要对老杨不利呢? 老杨这人虽然市侩了些,俗气了些,讨厌了些,但却是林悠正正经经磕头拜过师的,而他也确实没藏私,把自己会的都毫不藏私教给了林悠。 也罢! 就当回去拿洗干净的空碗,顺便看他一眼好了。 林悠把自己劝好后,加快脚步回到老杨家门外,刚走近就听见里面正发生激烈争吵—— 「……你也配让我叫你爹!」 「我怎么不配?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的祖宅,我这不是给你赎回来了吗?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要的是祖宅吗?我要你把祖宅赎回来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赎回了那破宅子,就能抹平你做的那些龌龊事?」 「我没有做!你要我说几遍?你滚——滚出去——咳咳咳——」 院子里传来老杨激烈的咳嗽声,林悠赶忙推门进去,正好看见那中年书生从老杨房里出来,看见她时愣了愣。 屋里老杨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林悠不放心赶忙进去看他,中年书生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后,才背起他的书生架,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悠把老杨扶到躺椅上坐下,给他倒水顺气,老杨激烈的咳嗽才稍微好些,靠在椅背上微喘,拿起腰间酒壶还想灌酒,被林悠夺过酒壶:「还想喝酒呢?不要命啦!」 老杨还来了脾气,弓着身面朝墙壁不说话。 林悠把酒壶放到一边,轻声问:「那是你儿子啊?」 老杨背对着她呼哧呼哧,就是不回答,林悠没好气的推了他一下:「说话呀!」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我没他那个儿子。」老杨气愤不已,情绪一激动,再次猛咳起来。 他这样子,林悠也不敢再多问了,可就这么回去,真担心老杨会不会想不开,于是林悠干脆去买了点菜来,一边摘菜一边陪着老杨。 老杨半躺在躺椅上,目光幽沉的透过窗户看天,跟儿子吵个架就跟老了十岁,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 「我年轻的时候一门心思都扑在画画上。」 老杨忽然开口:「家里的钱都被我拿去买纸、买墨、买颜料,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我也不管,寒冬腊月,老婆白天去帮人洗衣服,晚上做针线卖钱。」 「所以你儿子……不喜欢你?」林悠问。 第49章 老杨自嘲一笑:「他何止不喜欢我,他恨我!我确实可恨,你知道后来我干了什么?」 顿了顿,老杨仿佛陷入那段回忆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把祖宅卖了,卖了五百两。」 怪不得刚才他们在说什么祖宅不祖宅的,林悠心想。 「卖了祖宅,你家里生活好点了?」林悠问。 老杨一声叹息:「我带着五百两离家出走了。二十年都没回去。」 林悠瞠目结舌,要老杨说的是真的,那他儿子恨他不是没理由的。 「确实可恨!」林悠不客气的评价,又问:「那你为什么二十年不回家?如今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老杨沉默了好久,后说:「之前在外面混的还挺好的,后来……落魄了,想起来家乡还有妻儿在,就回来了。」 渣! 太渣了! 林悠听了老杨这些话,气的牙床直痒痒,想忍着不说,可终究没忍住,说道:「不是我说!您老前半生都那么绝情没管过妻儿死活,临了临了还回来打扰他们干什么?」 老杨沉默了,眼睛泛红,干裂的嘴巴开合好几回才哑着嗓子说出一句:「我就是个……自私的人。」 「老了。在外面完够了,就想回来跟儿子亲近亲近,将来也好有个养老送终的人。」 「我是不是想得挺美?」 老杨瞪着空洞的眼睛看向窗外,嘴里说着刻薄可恨的话,林悠听他这么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自己知道想挺美不就得了,问我做什么?反正如果是我爹这么对我和我娘,我别说认他,连家门都不会让他进。」林悠狠道。 老杨却忽然笑了:「我儿子到底比你心软!他让我进门了!」 「切!」林悠满脸不信:「他让你进门,你现在一个人到安阳县来住干什么?」 「安阳县是我老家!我回来住怎么了?」老杨隐忍片刻,终于忍不住,斥道:「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婆娘!」 「他婆娘……你儿媳啊?她不让你住家里?」 老杨目光一沉,恨得咬牙切齿:「我撞破了她的好事。」 「是我想的那种……好事吗?」林悠没想到老杨家的故事还挺复杂,问:「你儿媳偷汉子了?」 老杨长叹一声:「偷汉子便也罢了,她为了维护那姘头,竟在我儿子面前指我非礼她,说我在她午睡时闯进她房间要霸占她!」 林悠震惊:「那你霸占了没有?」 「屁话!」老杨怒斥:「老子要对她有半分不轨之心,就天打五雷轰!」 「别激动别激动。」 林悠也是晕乎了,原以为老杨家只是普通的父子不和,没想到还夹杂着伦理乱事,他儿媳也够霍得出去,不是省油的灯。 「你儿子信她了?」林悠的这个问题,她其实已经猜到答案,要是他儿子不信他儿媳的话,老杨现在也不会孤身一人回老家讨生活。 「一般人都会偏向老子,可我这个做老子的风评太差,他从来就没信过我,我和他枕边人相比,他当然更相信他的枕边人了。」 老杨被儿媳冤枉之后,没头没脸的收拾东西回了老家,可老家的祖宅早年已经被他卖掉了,他只能租了个小屋找生活。 「您也是倒霉催的。」 要说刚才老杨说他年轻时做的混事儿,林悠对老杨的行为表示愤怒与鄙视,那么现在听到他被恶儿媳冤枉也是唏嘘。 忍不住再问一句:「你真没对她怎么样?」 老杨垂死病中惊坐起,跳起来就想打林悠,好在林悠身体矫健,闪得快。 林悠见他跳起来打人还挺有活力,应该没什么事了,拿了摘好的菜,去厨房准备午饭。 三菜一汤,老杨很满意,直夸林悠手艺好,比亲闺女还贴心云云。 林悠吃饭的时候问他:「你是不是把祖宅买回来了?那以后还租这里,不回去住吗?话说你祖宅在哪里啊?」 老杨吃着饭说:「就你们胡杨街街尾那户,四进大宅。」 林悠想了想,胡杨街街尾…… 「那闹鬼的宅子是你家祖宅?」 老杨敲了敲碗:「注意用词,什么叫闹鬼的宅子?不就买我的那户人家死了几个人在里面,这天底下哪处没死过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还别说,那宅子我当初卖了五百两,如今想买回来,那户人家狮子大开口,跟我要两千两!真够坏的!」 第50章 林悠心道,人家见你买心热切,还不漫天要价。 「两千两,老杨你可以啊!在安阳县干了几年散伙儿,居然能存这么多银子。」林悠说。 怪不得老杨平日里抠门的很,原是这个原因。 老杨忽然眼光闪烁,避开林悠的目光,放下碗筷拿勺子舀汤喝:「哈哈,那什么,我再喝点汤。」 林悠不疑有他:「我给你盛。」 ☆☆☆ 刚过完年,家家户户都还处于年节的懒散中,活计不多,偶尔有那么几处,老杨好像忽然良心发现,不再使唤林悠干这干那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林悠和月氏早早就在家里准备了菜等韩霁和宓敬回来。 临近中午,林悠在厨房忙,月氏抱着孩子在韩家院子里哄睡,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欢喜去开门。 韩霁和宓敬同时进院,韩霁放下书生架的同时环顾一圈,看见厨房上冒着炊烟,便知林悠在厨房里。 跟急着抱抱孩子的宓敬打个招呼,韩霁便回房换衣裳去了。 林悠从厨房出来,看见宓敬,面上一喜:「你们回来啦?」在院子看了一圈,没瞧见韩霁,林悠问:「他呢?」 宓敬和月氏指了指屋里,林悠便一边解围裙一边去找韩霁,房间外屋没人,林悠便往书房去找。 韩霁在书房旁边的屏风后换衣裳,听见脚步便走出屏风看了看,正好跟找来书房的林悠打了个照面,光裸的上身一览无遗。 林悠的血气轰得上头,慌忙捂住眼睛和嘴巴转过身去,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不知道你在换衣服。」 说完林悠便想离开,却被韩霁喊住:「等等。」 林悠站住,仍背对韩霁,问:「什么?」 「转过来!我衣服穿好了。」韩霁说。 林悠飞快回头看了一眼,见韩霁确实把中衣扣起来了,这才放心回身:「什么事啊?」 韩霁指了指他换在一旁的衣裳:「这些要洗。」 林悠恍然大悟,原来是要洗衣服:「哦,好。」 她埋着头过去把那些衣服抱起来,一起身就看见面前多了一条亮晶晶的东西,一串珍珠项链。 林悠盯着那条送到她面前的珍珠项链看了一会儿,不敢确定大佬这是什么意思。 「子章给嫂子买朱钗的时候,我也挑了件。」韩霁说。 林悠问:「给我的?」 「不然呢?」 韩霁反问,将项链解开走来林悠身后,替她把项链戴到颈上,珍珠骤然贴在皮肤上凉意让林悠清楚的认知这不是在做梦。 虽然大佬是在宓相公给月氏买朱钗的时候顺便给自己带的,林悠也觉得很开心,以至于捧着韩霁要洗的衣服出门时,林悠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嫣红。 中午吃饭时,月氏终于把孩子哄睡着了,得以上桌吃饭,问起两人考得如何。 宓敬略紧张的说:「还不知道呢,过两天才放榜。」 月氏听他说的这样没底,也跟着紧张起来。 比起宓敬和月氏的紧张,韩霁和林悠两人倒是一副完全不担心的样子,韩霁胃口大开,端着饭碗,一个劲儿的吃菜。 「不必担心,肯定没问题的。」 林悠边劝慰边将放在自己面前,韩霁接连夹了好几回,看起来十分喜欢的菜换到他面前,让他夹的方便些。 韩霁看了她一眼,问:「你怎知肯定没问题?」 提起这个,林悠可就有自信了,她可是读过原著的人! 「我就是知道!」 韩霁见她那一脸得意,完全不担心的小模样,盯着看了一会儿,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是不是瘦了?」 林悠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天天照镜子,倒没什么感觉:「瘦了吗?太好了!」 韩霁见她笑得真切又开心,无奈咕哝了句:「好什么好!」 林悠又向月氏求证:「月娘你瞧瞧我,瘦了吗?」 月氏仔细看了看她,点头说:「好像是瘦了!我每天都见你,也没在意过!」 没什么比减肥中被人说瘦了更开心的事了。 然而有些人却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开心,韩霁夹了两块浓油赤酱的肉到林悠碗里表达他的态度。 林悠不是很想吃,两块肉得多运动几十分钟才能消耗掉,想夹还给他,韩霁一记厉眼扫来,她又不敢了,只好退而求其次打商量:「那吃一块好不好?」 第51章 韩霁不是个容易动摇的人,今天除外,默默把饭碗送到她面前,林悠果断夹了大的那块出去。 月氏瞧着两人互动,不禁笑了,悄悄在宓敬耳旁说了句什么,宓敬也跟着笑了起来。 宓敬看见林悠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说道:「我们考试的一个月里,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想你,谁知道回来的时候路过首饰铺,他主动提议进去买个东西带回来给你们,精挑细选出了这条珍珠项链,可贵了,能买二十根我那朱钗。」 林悠摸了下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不解看向韩霁,刚才韩大佬不是说是陪宓敬买朱钗给月娘时顺便买了条项链给她? 「咳咳。」韩霁呛了两声,起身道:「我去盛饭。」 宓敬夫妻相视一笑,指着匆匆离开的韩霁背影说:「害羞了。」 林悠也有点害羞,低头吃饭。 韩霁和宓敬的考试很快出了结果,两人毫无悬念的通过。 第一轮考试最终合格人数六十人,宓敬第三,韩霁第五十七。 宓敬看着两人的成绩,纳闷的说:「以贤弟的才学,不该只得五十七。」 这个名次太危险了,拢共录取六十人,五十七属于吊车尾,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被刷下去,若是旁人便罢了,可宓敬是知道韩霁真实水准的,所以才觉得奇怪。 韩霁倒是不介意:「录取就行,第几不重要。」 宓敬佩服他的洒脱,两人一同回家报信,等待四月考第二轮。 ☆☆☆ 韩霁在古玩店里淘了一块上好的青田石,买了一套工具,坐在院子里琢磨怎么雕刻。 动工之前,韩霁考虑到自己雕刻水平有限,雕刻的第一块印章石不能太复杂,便选了林悠名字里的那个‘悠’字,先在纸上设计出要雕刻的图案,认认真真,很像那么回事。 林悠从屋里走出,一边抹润手油,一边来到韩霁身旁坐下,韩霁把设计出的雕刻图案给她看,林悠觉得挺好,点头说:「要不等天热一点再刻吧。」 虽说入了春,可天气依旧寒凉,林悠有点心疼韩大佬那双以后用来只手遮天的手。 「我又不一下子刻完,慢慢刻。」韩霁想起来问:「对了,那幅画你师父看了没有?」 林悠叹道:「看了。」 韩霁见她神情不对,问:「然后呢?」 「然后他给撕了!」林悠遗憾道。 韩霁猛地停下手中动作,惊讶问:「撕了?为何?」 「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年前拿去给他看,年后回来我去找他要画,他就说给撕了。我都气死了,偏他还像没事人。」 韩霁问:「你不是亲眼看见他撕的?」 林悠摇头:「不是啊。要我在场,怎么可能让他撕呢。」 韩霁凝重的脸色稍缓,继续埋头捣鼓手中印章,说:「没看见他撕就成,你师父十有八九是拿去卖了!回头我问问他卖给谁了,等以后有机会去赎回来便是。」 林悠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卖了?你怎么知道?」 「你师父那人你还没看透呢?」韩霁说:「他是不是挺缺钱的?」 经由韩霁这么一提醒,林悠猛然响起老杨最近买回祖宅的事情,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他突然有了两千两买回他家祖宅了。会不会就是把我那副画拿去卖了的缘故?」 「两千两?八九不离十。」韩霁说。 林悠却仍有想不通的地方:「可我那副破画值两千两?」 韩霁抬头严肃纠正:「你的画不破!」 林悠见韩霁这么认真的维护自己,心中很感动,同时也有点汗颜,因为她只不过是用了现代的美术手法去画了一幅水彩画,那画若是出现在现代,最多是一幅还可以的写生画,绝对不可能产生两千两银子的价值。 能够被大佬这么肯定,林悠决定今后一定要更加努力的学习,提升自己专业技能,争取成为配得上大佬夸奖的人。 ☆☆☆ 经由韩大佬提醒过后,林悠特别观察了几天老杨,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杨这些天会那么积极了。 原先以为他是因为撕掉她画以后愧疚,但仔细想想,如果老杨真的觉得林悠那幅画不好而撕掉,他应该问心无愧才对,根本就不该感到愧疚。 但他现在愧疚了,那便是心里有鬼的最好证明。 这个猜测没过多久就得到了来自老杨的亲口证实。 因为老杨想让林悠跟他去一趟江宁府。 第52章 「去哪里?」林悠惊奇问,声音之大差点把老杨手里的酒壶给吓掉了。 「江宁府!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林悠放下画笔,不解问老杨:「去干什么?」 老杨扭扭捏捏了好一阵,告诉林悠实情。 「你那幅画我没撕,是卖给江宁府一个画商了。」 老杨边说边注意林悠的表情,见她听见画没撕的时候并不意外,反而一副‘我早知道’的神情,老杨心里没底:「你怎么没反应?」 林悠两手一摊:「韩霁之前就猜到了。」 老杨也是没想到,他还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羞恼道:「那小子成精了!」 「所以你卖了我的画,跟你想让我去江宁有什么关系?」林悠问。 老杨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你上回不是看见我儿子去找我嘛,他如今是江南书画斋的斋长,这个斋长不好当,每年必须都要向京中画院呈送两幅精妙的画作被画院收录,若是不交或者交上去的画入不了画院的眼,来年就要被画院削减这部分的经费。」 「他已经三年没送上什么好画了,肯定的呀!经费越来越少,能给画匠的空间也就越少,再加上江北书画斋那边死死盯着,不少江南的好画匠都被招揽去了江北阵营,他现在是举步维艰。」 「所以我才想趁着过年,我带着你的画回去找他,想解一解他的燃眉之急,没想到他根本不见我。没办法,我只能把那幅画卖给他手底下的一个画商,那画商得了画,便会呈送上去给他,我给画商留了信儿,跟他说若是对画有兴趣,就到安阳县来找我。然后,那天的事你也看见了。」 林悠没想到老杨卖画的背后还有这么一则故事,看来他一开始并不是想卖了林悠的画赚钱,而是想帮儿子,但儿子不领情,他便换了种方法。 「画卖了多少钱?」林悠直奔主题问。 老杨对她比了个一个手指。 「一千两?」林悠质疑。 老杨察言观色,沉重的脑袋点了点,林悠拿起自己的画具转身就走,老杨见状赶忙阻拦:「好了好了,两千两!」 林悠停下脚步,对老杨伸手:「钱呢?」 老杨盯着她手看了会儿,‘啪’一下在她掌心拍了下:「没了!买了祖宅就没了!」 林悠再要走,老杨没办法只得说:「行行行,反正祖宅那小子也不要,回头我收拾收拾再卖了,卖了钱还你总行了吧?」 「就你家那破宅子,传鬼宅传多少年了?现在二百两都没人买,还想卖回两千两,做梦吧。」林悠不客气的道出实情。 老杨啧啧嘴不评论,毕竟错在他,现在又有求于人。 林悠长叹一声,说道:「你说说你!我怎么就拜了你做师父!事干一大堆,钱一分没捞着!」 「你这孩子,眼光要放长远一些。你是个搞艺术的,别总把眼神儿盯在钱上,俗气。」 林悠很想怼他,没钱你搞个毛的艺术,饭都吃不饱! 老杨把林悠的画卖给了他儿子杨商俞手下的一个画商,杨商俞对林悠那幅画很感兴趣,所以即便父子不和,杨商俞还是从江宁府找来了安阳县。 没想到父子一见面,仍是以大吵终结。 别说林悠的消息了,杨商俞带着一肚子气回了江宁。 老杨在家里越想越愧疚,便想请林悠跟他去一趟江宁府,看看能不能帮上他儿子什么忙。 老杨的这片爱子之心,林悠愿意成全,回去后便对韩霁说了这些,韩霁对于老杨和儿子的恩怨情仇似乎有点讶异,甚至问了句:「那是老杨亲儿子吗?」 不过除了这句质疑声外,韩霁对林悠陪老杨回一趟江宁的事情并不阻止,要不是他马上要考试走不开,还想陪林悠他们一起去,现在只能他们雇个好点的牛车,最好再找俩保镖什么的。 但林悠觉得实在没必要,她和老杨看着就不像是有油水的富户,在外面只要稍微小心一些,别露了财,应该还是很安全的。 收拾了一番,林悠走前跟街上的几家韩霁比较喜欢的食肆订了饭菜,说好时辰,让他们到了时辰就让伙计把饭菜送去家里,省的韩霁每天还要操心三餐吃什么,可以安心读书。 林悠和老杨坐着牛车从安阳县出发去江宁府。 安阳县算是江宁府的大县,距离不远,牛车大半天就到了。 林悠是第一次坐长途牛车,之前坐过两回,也只是跟韩霁从安阳县衙坐到他们家,距离短,反应显不出来,今天可算有反应了。 第53章 「呕。」 林悠从半路开始,一直在吐,吐得怀疑人生,老杨都愧疚了。要不是因为已经走了大半的路,老杨都想打道回府了。 好不容易到了江宁府,老杨找了家客栈让林悠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才带着林悠去了江南书画斋,问过后才知道斋长媳妇儿这两天身子不爽利,斋长在家陪着。 老杨想让书画斋的人给去传一声话,让他儿子抽空来一趟,可书画斋的人不认识老杨,老杨又不敢说自己是他们斋长的亲爹,因为斋长亲爹在江宁府的名声不太好,老杨怕人们再提起那些难看的往事,便只说自己是外乡来的,找斋长有事,可斋里那些人应承的相当敷衍,想也知道他们不可能为了个不认识的老头去跑这趟。 没办法之下,老杨带着林悠去了儿子家。 在门外敲了几声后,有人来开门,守门的老头倒是认识老杨,说了声「您呐」,却不知道该不该放他进去,让老杨和林悠在门外等着,他得进去问问东家。 林悠眉头紧锁,一副受了窝囊气的模样坐在杨家门前台阶上,林悠蹲在他身旁,老杨努了努嘴,说:「让你跟着受埋汰了。」 林悠笑道:「人埋汰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呀!」 这大实话让老杨一下来了精神,跳起来想抽她,林悠往旁边躲得快,老杨没打着,啐了她一声,脸色稍霁,总算有了点笑脸。 杨家门房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师徒俩坐在门前太阳下都晒出了汗,林悠做小书生的打扮,背后背着个书生架,不过书生的架子里放的是书,她的架子里放的是行李和画具。 她从书生架中抽出一把伞给自己撑好防晒,林九娘不是天生黑皮,只是没保养好,之前才看起来黑壮黑壮的,经过林悠这一年的精心养护,如今这身皮相,不说冰肌雪肤,至少也是吹弹可破了,这个时代没有防晒霜,所以日常防晒工作一定不能偷懒。 就在路过行人对林悠投过来第八次侧目的时候,杨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门房老头出来请他们进去。 这么长时间的通传,可以想见杨家人在‘让进和不让进’之间有多挣扎。 老杨和林悠被请到厅里等候,过了一会儿,杨商俞出来了。 杨商俞看见林悠愣了愣,没说什么,往老杨看去,没有寒暄直接问:「你来做什么?」 老杨嘴角微动,捏着酒壶的手有些发紧,像是要来脾气,林悠在旁边轻声咳了一声,老杨才放松下来,将林悠推上前介绍:「这是我徒弟,林悠,林九娘。」 杨商俞看了一眼林悠,林悠赶忙拱手对他作揖,杨商俞也对她拱了拱手,问老杨:「你什么意思?」 老杨忍着暴怒的脾气,说:「没别的意思,你不是去问我那画谁画的吗?就她。」 杨商俞狐疑的看向林悠,只见林悠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的娇憨可爱,怎么也不像是能画出那般意境彩画之人,当即怀疑是不是他老子为了进这门故意编出来的筏子。 林悠当然察觉出杨商俞眼中的不信,从书生架中取出画具,铺陈纸张,便以先前经过院子时那株海棠为参照,当场画了起来。 她刚开始画的时候,杨商俞还在想他们师徒耍什么花招,可当林悠几笔勾勒出海棠树的轮廓后,杨商俞也不禁来到她身后,看着她作画。 半个时辰后,一株栩栩如生的海棠跃然于纸,绿叶红蕊,垂丝金黄,窗口的风吹入,吹动了纸张,那纸上的海棠竟好似风吹欲坠般。 「好!画的真好!」 杨商俞对书画极其挑剔,能从他口中说出‘真好’两个字实属不易,他瞧了林悠的画,不必将那幅《三峡图》取来对比也能确认两幅画乃同一人所作。 他嗜画如命,捧着林悠的海棠图看了又看,见侧栏空缺,对林悠说:「把字提上,这画就圆满了。」 林悠老实告知:「杨先生,不瞒您说,我的字不好看,还是别提了。」 杨商俞却很意外:「可那幅《三峡图》上的字很好啊。」 林悠难为情的低下头说:「那是我……相公写的。」 杨商俞恍然大悟,说了句:「哦,怪不得。」 之前他十分武断的怀疑林悠能不能画,有一个原因正是《三峡图》上的字,那画上的字,铁画银钩,鸾漂凤泊,很是精炼,怎么看都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如今书画都有了主,杨商俞心中的疑惑也就解开了。 他素来爱才,既认识了林悠便想好生交往,若能将她吸引入江南书画斋的话,往后经年,她定是书画界一颗璀璨的星,无人能掩其锋芒。 第54章 临近中午,杨商俞请林悠在家吃顿便饭,林悠往老杨看去,见老杨虽然低着头啥也没说,但不断抠动酒壶的手指出卖了他,于是,林悠说了句‘叨扰’后,就很愉快的答应留下来。 「小友年纪轻轻,便有此画技,实在令人钦佩。」 饭菜上桌后,三人围桌而坐,杨商俞让人给林悠准备了鲜甜的果酿,也让人给老杨拿了壶酒,他自己喝茶,三个人三种喝的。 「不知小友何方人士,父母何在?」杨商俞问。 林悠还没回答,就听老杨自斟自饮说:「她是安阳县的,父母双亡,家里有个便宜相公。」 话音刚落,林悠就在桌子底下踹了老杨一脚,然后举杯对杨商俞澄清:「杨先生见笑了,我父母双亡是真的,相公却不便宜。」 时刻不忘维护大佬颜面,她可真是尽责! 杨商俞很喜欢林悠,正待多问几句的时候,有个小丫鬟来传话,说是夫人又不舒服了,让杨商俞回去陪她。 杨商俞很为难:「我这待客呢。让……让喜儿给她揉揉,我过会儿再去陪她。」 下人回话去,林悠好奇问:「杨夫人生了什么病吗?」 杨商俞闻言展颜一笑,往侧耳倾听的老杨看去一眼,老杨便半转过身,表示自己对此事没兴趣知道。 「不是生病,是有了身孕。」杨商俞说:「我与她多年未育,也是我醉心书画,忽略了她,原以为此生无后了,没成想这把年纪还能有此造化。」 林悠了然:「原来如此,先恭贺杨先生了。」 说完林悠,主动举杯,杨商俞很高兴,与林悠喝了一杯,没想到刚放下杯子,先前传话的小丫鬟就哭着过来了,巴掌大的小脸上像是有五个指印,通红一片。 林悠瞧着,心道这杨夫人可真是个暴脾气,这是赏了多少耳刮子,才能把小丫鬟的脸打成这样? 小丫鬟捂着脸到杨商俞跟前跪下,抽抽噎噎说:「郎君快去陪娘子吧,娘子不舒服的紧。」 杨商俞左右为难,林悠主动体贴道:「大娘子的身体要紧,我和师父自己吃就好了,杨先生且去看看娘子。」 得了林悠的话,杨商俞感激起身,匆匆随小丫鬟去了。 他们离开后,林悠给自己倒了杯果酿,自言自语说:「都说怀孕的女人爱生气,看来是真的。」 说完,正要喝果酿,手腕却被老杨按住,果酿洒了林悠一身,林悠赶忙起身掸,埋怨老杨:「哎呀,您老这是干什么呀!有话说便是,瞧我这一身水……」 老杨面色凝重的站起身,脸色很是不好,扶着桌沿的手指捏的发白,还带着微微颤抖。 林悠把身上的水渍擦掉,喋喋不休埋怨一通后抬头看见老杨这样,以为自己哪里说得种了,慌忙问:「您怎么了?我说错了不成?」 老杨拧眉沉思片刻,好像根本没听见林悠的话,二话不说,拔腿就离开了宴客厅,直接往外走去,林悠见他走了,自己当然不好继续留下吃饭。 心里十分纳闷,搞不懂老杨怎么了,不就听说儿媳妇怀孕了,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林悠赶紧将书生架背到肩上,跟宴客厅外的杨家家丁说了声后,就追着老杨身后而去。 「老杨!老杨!」 林悠追在老杨身后,没想到老杨这把年纪,腿脚还挺利索,林悠追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追上。 拉住他问:「怎么了嘛。」 老杨忽然蹲下抹了两把脸,十分痛苦的样子,林悠左右看看,他们正好停在了一座酒楼前,这酒楼看着高大气派,林悠难得大方了一把,说:「刚才没吃饱,我还饿着!走,徒弟我请你喝酒去。」 说完,就拉着垂头丧气的老杨上了酒楼,为了照顾老杨情绪,特意要了楼上雅间。 林悠点了几样这家酒楼的特色菜,给老杨要了一壶花雕酒,师徒二人对面而坐。 老杨连喝三杯,说出第一句话:「这酒真难喝。」 林悠:…… 「这酒当然没您亲儿子家的好喝,但它至少不受气啊!」 老杨急了:「别提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出这么个糊涂蛋!」 「好好好,我不提他。您吃点菜,别光喝酒。」 林悠让小二盛了两碗米饭来,慢条斯理的吃着,老杨的筷子拿起来放下,放下拿起来,拿起来又放下,终于折腾够了,对林悠敞开了说:「那个女人肯定有问题!她借着我和杨商俞的父子隔阂污蔑我,杨商俞不信我我认了,可她当时那么不遗余力的污蔑我,是为了掩护她那个姘头!我明明看见一个从她房间西窗跳下去的,她这肚子里的胎就很可疑!」 第55章 老杨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与林悠听,林悠听了弱弱一句:「她肚子里的胎也不一定就是姘头的……」 老杨瞪她:「你也听到了,他们夫妻十几载都没生出一个孩儿。前两年我回来之后听人说,他们成亲头几年一直无所出,杨商俞他娘天天让她喝药调养身子,那么喝药都没怀上,这突然就有了?」 林悠对这些家庭伦理并没有太多应对经验,只能听着老杨说,插不上嘴。 「怕就怕那傻小子被蒙在鼓里,给人戏耍不自知,还要给人白养儿子!将来若不知真相还罢了,若是知道了真相,他还不得气死,呕死!」老杨想到那个场景就一掌拍在脑门而上,愁苦不已。 林悠问:「你跟你儿子说过没有?他真就一点都不信你?」 老杨捂着脸:「他但凡愿意信我那么一指甲盖儿,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唉,要怪就怪你当初抛妻弃子失了人品,你儿子不信你也是应当。况且这种事情……奸出妇人口,她拼着名节不要拖你下水,还真没什么好办法证明。」林悠也跟着发愁。 老杨忽然抬起头看着林悠,林悠:? 「你别吃了。」老杨忽然起身把林悠手里的筷子夺过,将她拉起身,说道:「你现在再去一趟杨家,不管用什么方法,把杨商俞那个糊涂蛋叫到我们住的客栈里。」 说完,便推着林悠往外走,林悠不明所以:「哎哎哎,送得告诉我为什么吧。」 「你照我说的去做,我自有分晓!」 就这样,老杨把今天第二顿饭也没吃完的林悠推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云来客栈的楼梯上,林悠在前面带路,杨商俞跟在她身后。 就在刚才,林悠以自己的名义求见杨商俞,借着说有些关于画作的事情要和他交流才把他骗出来。 「林小友,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让我来这里做什么?」杨商俞追问。 林悠指了指客栈二楼最东头的房间,说:「有人要见你!」 将一脸懵的杨商俞带到了老杨的房间,推门进去之后,杨商俞看见老杨就想转身,被老杨喊住:「站住!」 「我有话说!」 老杨拿出了做老子的威严,然而杨商俞已经不是十岁稚童,并不把老杨的威严放在眼中。 「我没话跟你说!」 老杨上前一把扯住他,骂道:「你这糊涂不开眼的蠢东西,我好歹是你亲爹!那娼妇放个屁你都信是真的,你亲爹我说死了你也一个字不信,活该你给人戏耍一辈子!」 杨商俞脾气也上来了:「你说谁是娼妇?你为老不尊干了那些没脸的事儿,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说的话,我就是一个字不信,还敢说是我亲爹,对你这种抛妻弃子的人,我用不着客气!」 父子俩一开口就是吵,杨商俞愤然甩袖离开,走到门边老杨忽然大喝一声:「你给我回来!咳咳咳咳……」 老杨被气得激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一口血喷在地上,这下杨商俞和林悠都吓坏了,林悠喊了声:「师父!」 老杨扬手阻止她过来,指了指客栈房门说:「把门关上!」 林悠先没反应过来,老杨又用他满是血的嘴大喝一声:「把门关上——」 「哦哦。」 老杨嘴里的血看着瘆人,林悠手忙脚乱把客栈房门给关了起来,她和杨商俞都有点懵,不知道老杨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林悠关上门后一转身,就看见老杨在解自己的裤腰带,吓得她赶忙又把身子转过:「师父,你干什么呀!」 老杨三两下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两条腿中间……空荡荡的。 杨商俞看着那里彻底傻眼。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老杨嘴里的血没来得及咽下去,一边大吼还有不少血珠喷出:「老子下面没有,对女人没兴趣!我就问你,老子这样的,怎么到她房里去非礼她?」 林悠面朝门板,不用转身看,凭老杨此刻的话语就能明白他所说的证明是什么意思了。 老杨,是个太监。 这个真相让林悠彻底发懵,感觉老杨这个人身上的迷雾又多了好几重,叫人越发看不真切。 杨商俞傻子般站在那里,良久之后才颤声问:「你,那里,怎么回事?」 林悠先前没敢看,但杨商俞却是看得十分真切,老杨下面的刀口早已长好,绝对不会是新伤,可他……可他……怎么会是…… 老杨把裤子穿好,衣服内外都被冷汗汗湿,整个人崩溃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看得出来,让他被逼无奈在儿子面前剥露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有多痛苦。 第56章 若不是因为不贞的儿媳怀孕了,孩子可能不是儿子的,未免儿子将来得知真相受不了,他只能把这个他原本打算带进棺材的秘密展露出来。 老杨失魂落魄坐在窗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惨黄惨黄的,嘴角还挂着咳出来的血迹,整个人瞬间苍老。 「我那天看到有人进她房间,便想过去瞧瞧,可我弄出了些动静,让那个男人察觉从西窗跑了,我推门追进去,就看见了一个仓皇而逃的背影。」老杨语气平淡的再次重申那日情形,被先前场景吓到的杨商俞这回没再打断他。 「那娼妇为了掩护她的姘头,突然扑过来一边大叫一边扯我的衣裳,将我扯到她的床边,你们听见叫声冲进来,我百口莫辩。」 杨商俞嘴唇颤抖,脸色不比老杨好多少。 「那你……你……你怎么之前不说?」杨商俞指的是老杨那处之事。 老杨一叹:「说了干嘛?让你笑老子不是男人吗?」 房间里,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林悠见他们都不说话了,酝酿了下说道:「现在问题是,不知道呃……杨夫人肚子里的是不是杨先生的。」 「当然不是!」老杨断言:「她与这蠢材十几年没孩子,突然就有了,骗鬼呢!」 杨商俞头晕目眩,撑着一旁的茶几才站稳脚跟,第一次开始认真回想,就他妻子腹中之子,他并不是没怀疑过,因为这是两个月前他陪画商喝酒喝醉了回来,他和妻子分床多年,但那次第二天夫妻俩却是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的,杨商俞对前晚发生的事没有记忆,全凭夫人告知。 夫人说他喝醉了把她拖进了书房……杨商俞信了。 然后,夫人就奇迹般的有了身孕。 林悠实在有点尴尬,以为只是跟老杨出趟差,画画画什么的,没想到居然卷入了他们家的伦理纠纷,现在想抽身都不行了。 不能抽身,那就帮着他们想想办法吧。 「师父,你那天看见以后男人在杨夫人房里,你看见那人长相了吗?我画小像也还可以,以前帮官府画过逃犯,你要是看见了那人样貌,跟我说,我就能画出来。」林悠建议。 老杨却遗憾摇头:「我没看见正脸,就看见个背影……」顿了顿,老杨像是想到什么,说:「他耳朵后头好像有个黑胎记,生得十分壮实,三十多岁吧,穿着一身灰短打……」 老杨开始叙述的时候,林悠就拿出了她的画纸和眉笔,安静的坐在一旁写写画画起来,让老杨尽可能多回忆出一些细节来,比如背有多宽,手脚有多长等等。 林悠按照老杨说的,改改画画,没一会儿就画出一幅姘头翻窗图,将那人的基本特征都画了上去。 拿给老杨看,老杨连连点头:「是是是,有点像了!他这胎记就差不多是这位置。」 杨商俞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原本他是不信有人能凭口述画出一个人的形象的,但他看了林悠的人物小像后,却不由得他不信,因为这小像中人的背影,还有他耳后的胎记形状,杨商俞竟莫名的觉得熟悉。 林悠和老杨见杨商俞表情不对,问道:「杨先生可是认识此人?」 杨商俞没有隐瞒,告诉他们:「这看着像是我乡下庄子里的管家田贵。」 尽管没有正脸,但这壮硕背影和耳后的胎记对杨商俞来说可谓十分熟悉。 因为熟悉,所以才能一眼认出。 杨商俞喜欢书画,有时兴致来了,会嫌家里和斋里人多口杂,吵闹得他无心作画,时常拿上画具去庄子里一待就是几个月,其间,他在庄子里的生活全都是由田贵负责。 田贵只负责杨商俞在庄子里的生活,是庄子里的管家,几乎不会在城中的杨家露面,所以只在杨家住了几个月的杨福肯定没见过他,而画出这幅画的林悠就更加不可能见过了。 他们俩画出了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人的背影,足见杨福说的是真的,他确确实实见到这人出入他夫人的房间。 「这人是杨先生你回田庄住的时候才在你身边伺候吗?」林悠问。 杨商俞点头:「是。」 「这就对了!他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你什么时候在家里,什么时候在庄子里,他门儿清,这不就方便他趁你不在家时与杨夫人暗通款曲?」 杨商俞没有应声,他将那幅画像折好了放入衣襟之中,头也不回的走出客栈房间,从他稳健坚定的脚步来看,应该是在心中想好了回去应该怎么做了。 他离开之后,老杨也站起身来,疲累不堪的对林悠说道:「看来他这几天有的忙了,咱们先回去吧。画的事等他忙完了家事再说!」 第57章 林悠和老杨连夜赶回安阳县。 回去之后,老杨的身体就开始不好,那天在客栈里吐血就像是一个打破身体平衡的开端,林悠给他找了大夫,都说他早年身体亏损,今后得好好调养才行。 在韩霁第二次考试前几天,杨商俞处理好了家里事,来接老杨回江宁府住。 他那天从客栈带回去一张田贵的背影像,并没有急着找他们质问,而是不动声色的哄了妻子几天,然后像往常那样提出要去庄子里住几日找找灵感。 他妻子埋怨了他一通,最终还是同意杨商俞去庄子里。 到了庄子杨商俞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派人暗中盯着田贵的一举一动,果然在他入住庄子第二天下午,田贵就以采买为由,离开庄子不见了。 杨商俞悄悄潜回家中,两人正躺在一张床上,妻子靠在田贵怀中,两人畅想着将腹中孩儿生下,将来继承杨家家产云云,听得杨商俞气愤不已,当即踹了房门,把这对狗男女抓个正着! 妻子见他回来彻底傻眼,衣衫不整的爬下床求他原谅,田贵原本想跳西窗跑,被杨商俞早就安排好的人拦截住,押送到他面前。 两人不住磕头,互相指责对方勾引自己。 妻子还试图以腹中孩儿说事,她说的情真意切,若非杨商俞在外面将他们私下里说的话听个真切,确定腹中孩儿根本与他无关,还真要被她给打动了。 妻子见杨商俞知道真相,不再信她哄骗,干脆破罐破摔,将她这些年憋在心中的怨气一股脑全撒了出来,全都是指责杨商俞如何如何冷落她,杨商俞的母亲在世时,如何如何折磨她…… 反正她偷人都是被逼的,是因为别人对她不好导致。 杨商俞懒得跟这对狗男女费口舌,想把他们交给官府处置,可这样一来,这桩丑事定会搅得人人皆知。 于是,杨商俞命人打了田贵五十板,又给妻子写了张七出的休书,不顾她的哭闹,叫人把他们绑了一同赶出江宁府,今后随他们自生自灭,也算仁至义尽! 杨商俞来安阳县接老杨的时候,顺便把林悠那日在他府上画的《海棠图》带来,想让林悠回去请她相公提个字。 江南书画界有个规矩,有落款的画才成一整幅,一整幅的画才能有更多的收藏价值。 林悠拿着画,在韩霁书房外徘徊好一会儿也没好意思敲门。 过两天大佬就要考试了,这时候是不是不该打扰他…… 就在她犹犹豫豫门外转第三圈的时候,韩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林悠小心将门推开一条缝,透过缝缝看见韩霁坐在书案后头,林悠进去之后,韩霁就把手中的书放下,抬眉问她:「有事?」 林悠指了指手中卷起的画纸:「那个……我不是跟老杨去他儿子家了嘛,为了证明那《三峡图》是我画的,就当场画了张《海棠图》,这不没有提字署名……」 「拿来我看看。」韩霁对林悠招了招手。 林悠上前将《海棠图》递给他,韩霁立刻起身将画纸展开,欣赏片刻后才问林悠:「想提什么?」 「你看着提,我不懂。」林悠完全信任大佬的文化水平。 韩霁浅笑着起身,从身后书架上取出他珍藏的一方松脂金丝墨和一块成色极好的砚台。 「会研墨吗?」韩霁问林悠。 林悠愣愣点头,韩霁便将墨条拆开,一股沁人心脾的墨香传来,这种天然的香气闻着叫人心喜,即便林悠不懂笔墨,但闻见这香味,亦不难想象这块墨条有多名贵。 想到这墨条的价值,林悠有点舍不得:「就是一幅普通的画,用不着这么好的墨,浪费了。」 韩霁但笑不语,指了指砚台,意思让林悠别想太多,动手研墨,林悠屏气凝神,颇具仪式感的用左右两只手的拇指、食指捏住墨条顶端,小心翼翼的开墨。 这边林悠用比她作画认真十倍的专注研墨,那边韩霁则在一旁细细的开笔。 等两人一成套的准备做完,韩霁坐下提字。 这墨可真好,刚写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差别,但等到稍微干了些就能隐隐看见墨中暗藏的金色纹理,这墨瞬间把这幅画的档逼格都拉高了。 「这墨真好看。」林悠由衷感慨。 韩霁收笔问:「字不好看吗?」 「好看!字更好看!」林悠马屁山响,拍得大佬露出了笑脸。 将画纸放到一旁等墨晾干,林悠看着砚台中剩余的墨说道:「好像研多了,太浪费了。」 第58章 韩霁从纸架取出一张澄心堂的纸,用纸镇压平,对林悠问:「反正有墨,你来写几个字我看看。」 林悠赶忙摇手:「不不不,这么好的墨给我写浪费了。还是郎君你用吧。」 「过来。」韩霁让出位置给林悠坐,林悠再推辞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坐下后,韩霁将笔舔好墨递给林悠,林悠拿着笔愣了半天,问一句:「写,写什么?」 「随你。」韩霁说,见林悠没有主意,便说:「写你名字也行。」 「好。」林悠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林悠。 看着那字,林悠苦笑:「我的字委屈这墨了。」 说着便想把笔搁下,谁料韩霁忽然过来扶住林悠的手:「再写两遍。手别用力,跟着我走。」 忽然贴近的热气让林悠顿时敏感起来,她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大佬弯着腰,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扶着她的手…… 心口的小胖鹿再次跳脚,林悠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大佬,可头刚一动,就听大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看我,看纸。」 林悠尴尬应声:「哦。」 书房里很安静,安静得林悠都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韩大佬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松木香,很好闻。 随即林悠又开始担心自己身上是个什么味道,幸好她每天都会去汤店洗头洗澡,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气味吧。 脑子里胡思乱想,手被韩霁带着写了几个字她也不知道。 「……就是这样,知道了吗?」 林悠再回神,就只听到大佬的这句总结,其他什么都没听见。 「你刚才说什……」 林悠怕被大佬看出她不专心,便想让大佬再复述一遍,谁知一回头,她温热的唇瓣擦过大佬微凉的脸颊。 两人都瞪大双眼愣在当场,一动不动,仿佛都在等着对方从自己的脸/唇上撤走,然而……不合时宜的较劲突然展开,他俩谁也没动。 维持着亲脸姿势至少一分半钟后,大佬恢复了理智,从容向后退开,低头干咳。 林悠也埋头抓额。 尴尬的气氛仿佛有实体般压得书房中的两人喘不过气。 「那什么——」林悠猛然起身,谁知起得太快,头顶撞到韩霁的下巴,韩霁身子向后倒去,撞到书架上,发出一声巨响。 林悠吓坏了,赶忙凑过去焦急问:「没,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咬着舌头了吗?伸出来我看看。」 韩霁整个人被林悠抵在书架上,在林悠试图掰开自己嘴巴的前一刻,韩霁抓住了她的手,无奈道:「无事无事。」 林悠怕他不好意思,还是想自己亲眼看过才放心。 「你让我看一下嘛。舌头伸出来。」 林悠坚持要看,韩霁面上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飞快的将舌头伸出一个尖尖,很快缩回。 「这么快,谁看得见。再伸出来些。」 韩霁:…… 架不住温香软玉在怀纠缠,韩霁这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终于还是败在了绕指柔下,乖乖的将舌头伸出叫林悠检查,林悠仔细看了,确定韩大佬的舌尖只是有点红,并未被牙齿磕伤,这才放过他。 这么一闹,刚才两人偶然亲到的尴尬局面倒是缓解不少。 林悠暗自松了口气,将墨已经干了的画卷起来,装入杨商俞给她的画匣中,跟韩霁交代:「杨先生还等我去送画,我待会儿会经过张记,郎君你要吃他家的八宝鸭吗?」 韩霁低头收拾桌上的纸笔,也不知听没听到林悠的话,匆匆点头回了声:「嗯。」 林悠在那等了一会儿:「那我去了。」 韩霁依旧低着头:「嗯。」 林悠直觉继续留下的话,尴尬会席卷而来,于是抱上画匣,逃也似的离开了韩霁的书房。 心里虚的厉害,也不知今天这个误会,大佬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毕竟林九娘的前科不太好,曾经对大佬有过非分之想,还付诸过行动,大佬那时受惊的神情直到现在还深深印刻在林九娘的记忆中。 当然了,这些记忆如今被林悠接管,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大佬从前对林九娘的厌恶,万一他误会今天是林悠故意占他便宜就不好了,刚刚抱上的大腿很可能要折呀! 带着种种忧虑,林悠抱着画去了老杨家。 杨商俞已经帮老杨把东西收拾好了,其实也没什么,除了一些画册集,就是画具,颜料什么的,两口箱子也就收拾下了。 第59章 老杨等林悠来了之后,递给她一袋石块,林悠打开看了一眼,顿时瞪大了双眼,要是她没有看错,袋子里的石块是群青石,一种非常罕见及名贵的颜料。 这种颜料就算是开采业十分发达的现代也不多见,在古代更是比金子还贵重,老杨居然有一大袋!简直隐形富豪啊老杨! 「我卖了你的画,没钱给你。这个当抵债了。」老杨说。 「您这债抵得也太多了。」林悠想把袋子还给老杨。 老杨坐在牛车上推辞道:「你识货就好。省着点用。」 「我给你的那书有空你多看看,要是看不懂就问问你相公,里面有大学问。」 林悠打趣他:「说的好像不见面了似的。以后我每个月还是要去给您交画的,让您看看我有没有长进。」 老杨咧开没什么血色的嘴:「那敢情好。你可要去啊,我等着你。」 林悠鼻头莫名发酸,跟老杨告别之后,林悠站在巷子口看着他的牛车越走越远。 老杨被接回江宁养病之后,安阳县这边的活儿就少了很多,林悠倒是不必时常出去做工,偶尔有些熟悉的商铺找上她,她才会去帮个忙。 在家时间多了,她画画的时间也多了不少,尤其是老杨回去后的三、四天左右,一份从江南书画斋送来的画金让林悠大为振奋。 金额虽然没有被老杨卖掉的《三峡画》的多,但也有足足八百两,就这还是扣除了书画斋的展示费。 杨商俞告诉林悠,他把林悠那张《海棠图》与《三峡画》都盖上了江南书画斋的章,收录进江南书画册中。 可别小瞧只是一个章,这就是个受到主流媒体认可的公章,有了这个公章认证,买画藏画的画商则会更加相信。 杨商俞告诉林悠,他打算年底将林悠的画呈送京城画院,若是被画院选中,则有机会出现在画院的画集之中,届时这两幅画的价值又将水涨船高,连带画的作者林悠也会声名大噪,不过每年送去画院的画没有一千张也有八百张,能不能被画院挑中,还得看运气。 林悠想的没那么长远,只要她的画被人认可,并能创造出价值她就心满意足了。 ☆☆☆ 自从那日书房尴尬接触以后,林悠发现这几天她和大佬的关系又回到了解放前,大佬时不时的瞪她,等林悠发觉之后,回看过去,他又立刻收回目光,或者直接转身回房……总之,别扭。 他这样,林悠也不敢找他说话,只能尽量的避着他些,尽量不让他看见自己,觉得这样他心里应该会好受些吧。 所幸,很快就到了韩霁考试的日子。 第二轮考试倒是不必像第一轮时搞最终特训待一个月,第二轮只需考试当日前往县学考点,考两天,考完就能回来。 所以这回收拾东西没有上回复杂。 林悠是趁韩霁去汤店的时候进他房间帮他收拾考试篮的,没想到刚进他房间没多久,韩霁就回来了。 看见林悠在他房间愣了愣,林悠呐呐解释:「我,我是来帮你收拾东西的……」见韩霁在门口盯着她,林悠放下东西边要走:「我,我一会儿再来好了。」 韩霁站在房门口忽然抬起手臂撑在门框上,拦住林悠去路。 「为什么躲我?」韩霁开口问。 这是这几天他主动跟林悠说的第一句话,让林悠十分纳闷:「我没躲你啊。」是你在躲我吧。林悠暗自在心里补了一句。 「那你现在在干嘛?」韩霁不悦问。 林悠犹豫半天才给自己解释出一句:「去,去起锅。锅里煮了东西。」 然而韩霁并不接受这个理由,胳膊依旧撑在门框上,一双厉眼紧盯林悠,盯得林悠头皮发麻,最终忍无可忍说了实话:「好啦。我,我不是怕你看见我生气嘛。」 韩霁挑眉:「我看见你为什么要生气?」 林悠闷闷回:「你说为什么。」 韩霁长叹一声,放下了胳膊,林悠见状便很快从他身边经过,可刚跨过门槛,就听韩霁说:「我没生气。」 林悠扭身看他,见他背对着自己,耳朵红了。 ‘我没生气’这四个字在林悠的心中掀起一阵涟漪,从没想过这四个字居然也能让她遐想不已。 ‘我没生气’等于‘我不介意’等于‘下次还行’…… 包含的意思太多了,多到林悠应接不暇,多到她怀疑自己根本就是会错了意。 「所以,你生气吗?」韩霁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没等到林悠的回应,追问道。 第60章 这个问题林悠倒是没太纠结,果断摇头:「不,不生气啊。」 韩霁暗自松了口气才转过身看着林悠,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愫正在冉冉升起。 浓郁的香味再次刺激林悠的鼻子,她慌忙跑向厨房:「我的鸡翅!」 林悠锅里煮着卤翅,还好来的及时,再晚两分钟锅底就该糊了。 这时候出锅正好,她将卤鸡翅一只只夹出来,整齐的排列在食盒中散热。 她去厨房的时候,韩霁拿了忘记的袜子去汤店,等他回来,林悠已经帮他把东西全都收拾好了,还外带一只香喷喷的食盒。 韩霁将食盒打开,看见全都是卤鸡翅,问道:「这是……」 林悠说:「鸡翅!祝你展翅高飞,考试加油!」 家有高考生,林悠很费心。 韩霁:…… 上回是旗子,这回是鸡翅,韩霁很好奇她下回还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 第二轮考试,不出意外两人又合格了。 不过宓敬是第四名,韩霁是第三十八名。 第二轮拢共录取四十名,韩霁再次得了个吊车尾。 宓敬对韩霁的成绩表示无限怀疑,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韩霁的水平丝毫不差于他,但每次考试却都不怎么理想。 对此,韩霁倒是毫不在意。 林悠也不在意。 因为她明白韩大佬这么做是为了迷惑京里的人,要是他回回夺魁,京中定会对他加以警戒,但若他每次只是吊车尾,京中对他的警戒就会相对减少。 这种情况,至少要熬到考中举人的那一天,因为举人的功名地位于国家而言还是很高的,想要暗地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一个举人的功名抹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示弱与回避,是在羽翼未丰时无可奈何的自保术,看起来虽然有点委屈,有志不得申,但实则效用极大。 所以说,林悠还是相当佩服韩大佬的。 大佬是状元之才,在这小小县城中想考前名应该很容易,但想稳稳的吊住车尾却不容易,因为如果分寸掌握不好的话,很容易就直接下车了。 第二轮考试出结果后第三天,再参加一轮院试,就可以正式获得秀才的功名,并获得接着考试的资格。 韩霁仍旧是以最末尾的成绩考中秀才。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回汴京。 自从韩霁在安阳县落户住下后,身为卫国公府管家的添寿就特意命人在安阳县开设了一家小商铺,专门监视韩霁在安阳县的举动。 不需要精确到他每日干了什么,只要保证韩霁那边有大动作时,京里能及时知晓。 就好比如今韩霁考中秀才之事,便是那掌柜特意到书院打听一番后传回京城的。 添寿听到这个消息,便急匆匆的去找国公夫人回禀此事。 来到院子里,见夫人房门紧闭,丫鬟们都在外面守着,看见添寿,国公夫人的贴身丫鬟云萍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她自己到院外来跟添寿说话。 「国公在里面呢?」 添寿做管家多年,看阵仗就能猜个大概。 「可不,先前动静大着呢。」 云萍说着抿嘴一笑,她是国公夫人的陪嫁丫鬟,夫人出嫁前,她们几个都是被教导过房中事的。 添寿也露出会意的笑,一双眼睛不老实的在云萍身上转悠,但只敢看看,不敢动手,因为云萍是国公夫人的陪嫁丫鬟,除非主家给配了人,要没配人的话,那都属于国公女人的预备役,将来说不定有造化当姨娘,他们这些下人可不好沾手。 「我们国公爷最是怜香惜玉,你莫不如也去求了夫人,让她赏你个姨娘当当。」添寿一边说,忍不住勾住云萍腰间的衣带子。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云萍一把扯回自己的衣带,啐了添寿一口。 正说着话,房间里要水了。 添寿在院门外等着丫鬟婆子们忙进忙出好一阵,才被喊进去回话。 卫国公韩凤平穿着中衣坐在软榻上喝茶,国公夫人还在内房梳洗,国公一边喝茶一边问添寿:「什么事啊?」 添寿愣了片刻,拿不准韩霁的事情要不要跟国公说,可国公现在问了,若是不说,只怕更不好,遂道:「回禀国公,是四公子之事……」 韩凤平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而后问:「他?他不是离家了吗?你还在管他?」 第61章 正说着话,国公夫人赵氏从里间走出:「是我让添寿派人看着他的。」 韩凤平眸光一动,放下杯子问赵氏:「你看着他作甚?」 赵氏漫不经心查看先前在床上不小心折了的指甲,说:「儿子是你亲生的,你不照看,我不得帮着你照看,不然外面又该说我这个继母狠心了。」 韩凤平陪了个笑脸:「谁敢嚼你舌根子,我灭了他!」 赵氏顺了顺气,问添寿:「说说,他怎么了?」 「是。四公子他……考中了秀才。」添寿将这个消息说出口后,韩凤平和赵氏双双一愣,赵氏握住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恨不得把另一根指甲都掐断。 沉声质问:「你说什么?」 添寿见赵氏阴下来的脸,又见国公在场,有些话不好明说。 韩凤平再次放下茶杯,意外问:「他从国公府出去以后,考科举去了?」 「回国公,是。」添寿暗自擦了把冷汗。 赵氏忍着心中不快,紧咬牙关,韩凤平用眼角余光瞄了赵氏一眼,而后不经意问:「就他,还能考中秀才?」 赵氏哼笑:「恭喜国公,生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韩凤平听出了赵氏话语中的酸味,越过桌子拉住赵氏的手,说道:「什么出息不出息的,我还不知道他?」 赵氏将手从韩凤平手里挣脱,抚了抚鬓角:「随随便便就考到了功名,这还不算出息?国公爷对儿子的要求好高啊。」 韩凤平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轻佻的扫了一眼赵氏,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可能被挑错,干脆闭口不言。 添寿见状,赶忙将后半句话说完:「四公子此番应试,第一轮第五十七,第二轮第三十八,这第三轮院试是最后一个名额被录取的。」 就差明说韩霁是凭走运考中秀才的了。 赵氏听到此处,阴沉的脸色才稍稍放晴,眼波流转两圈后,看向韩凤平,正巧韩凤平也在看她,摊手说:「看吧,我就说他没出息,你还不信。」 赵氏横了他一眼:「再没出息,考到功名也不简单。」 韩凤平却笑言:「你可知他启蒙老师是谁?三十年帝师,去年致仕的王阁老,王阁老的入室弟子,如今在朝官位最低的也有四品。他搭了海氏的顺风船,得以做王阁老的弟子,如今考个秀才都是侥幸,简直有辱帝师门风。」 韩凤平毫不吝啬诋毁自己的儿子,旁人听了不免说一句父不慈,子不孝,但赵氏却听得十分顺耳,心情肉眼可见的好起来。 见赵氏心情好了,韩凤平起身叫丫鬟来给他宽衣,赵氏问:「你不会又要去出去吧?」 韩凤平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康平伯约我去打马球,我都拒他三回了,这回再拒说不过去。」 赵氏心情又有些不痛快:「打马球?只怕是各娼院行首汇聚,喝酒摘花去吧。」 「我的小祖宗。男人家聚在一起无非就那么些个事儿,我洁身自好,不能让别人也跟我似的吧,人家家里也没我这年轻漂亮的媳妇儿不是?平日里给家里母老虎管的透不过气,偶尔出去放放风也是难免。」 韩凤平在里间换装,边哄赵氏,还边把手伸到云萍衣襟里摸了一把,惹得云萍面红耳赤,眼波娇羞。 赵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要不也不会听了韩凤平的花言巧语就上赶着要嫁给他了。 男人在外应酬,有些莺莺燕燕确实常有,她无话可说,此事就给揭了过去。 见添寿还在,又随口问了几句韩霁在安阳县的生活。 「他跟那乡野女子如何了?真就没别的心思?」 添寿说:「那女子凶悍的很,公子约莫是不敢动心思的,这不才想着埋头读书,将来好摆脱那女人嘛。」 赵氏冷冷一笑,他想摆脱也得看看,她这个当继母的愿不愿意让她摆脱! 这韩家的男人,皮相生得好,很容易让女人爱慕倾心,要是韩霁将来找个高门贵女,赵氏还不放心呢! 但若是个泼妇,赵氏倒是挺愿意帮她坐稳韩霁正妻的位置,让韩霁今后家宅无宁也是好的。 赵氏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韩凤平换好衣裳出来,虽说他年过四十,可看着最多三十出头,甚是英俊,再加上他国公的身份,外面莺莺燕燕多几乎是必然的。 「走啦。今晚别等我,早点睡。」韩凤平说。 赵氏蹙眉:「你晚上不回来啊?」 「没准儿!」韩凤平忽而一笑,凑到赵氏耳旁低喃:「不是刚喂饱你,一晚都舍不得?」 第62章 赵氏气的砸了砸韩凤平的肩:「下人面前说什么呢,没的叫人轻贱我。」 韩凤平勾唇一笑,起身离开,走的时候经过添寿身边,说了句 :「备马。」 「是。」添寿赶忙向赵氏请退,跟着韩凤平出去了。 出了主院,韩凤平拦着添寿,将韩霁在安阳县的事情重新问了一遍,添寿一五一十的答了他。 韩凤平在听到韩霁被算计着娶了个乡野村妇时,眉头不可察觉的蹙起,不过很快恢复正常。 了解之后要走,可走了两步韩凤平又回过头,对添寿说了句:「你近来倒是在夫人面前凑得勤快,没少拿赏吧。」 添寿大惊失色,赶忙跪下请罪:「小人知错,国公息怒。」 韩凤平居高临下凝视他片刻,冷笑着说:「夫人给你,你拿着便是,何错之有?」 说完,韩凤平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独留添寿跪在原地好久不敢起身,不过短短几句话,添寿便心虚到后背湿透,国公……是什么意思呢? ☆☆☆ 端午节前几日,韩霁在院子里给印章做最后的打磨,石桌上放着印台和试印的纸,这块印章雕刻历程虽说有点长,期间刻坏了好几块,如今总算是刻出来了。 一边擦摩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听见院门外响起女人的笑声,韩霁赶紧加快动作,想今天就把印章做成送给她。 「你这腰可不能再细了,看得我好生眼热。」 月氏与林悠同时进门,两人正讨论林悠越来越细的腰。 又过了几个月,林悠的身材渐渐从圆润变得有些纤细,女子这个时期的身材是最好的,该有的地方都有,该细的地方都细,健康又美丽。 林悠的身量在女子中比较高挑,只是从前又胖又壮看矮许多,如今瘦下来,才叫人真正感受到她的身高。 「你眼热什么?先前卖菖蒲的婆婆还夸你不像生过孩子的呢。」林悠反过来打趣月氏。 月氏如今调养过来,精神气色好很多,人也变开朗了,宓敬回回提起这件事,就对林悠当时的热心劝慰感激不已。 两人拎着菜篮进院子,韩霁与她们打招呼:「回来啦。」 林悠把月氏手里的篮子接过放到桌旁的石凳上,韩霁将印章展现给林悠看了看,林悠连连称赞。 「待会儿你去廊下弄吧,我和嫂子在这里包粽子。」林悠征用了韩霁正使用的石桌。 韩霁看看手里的活儿差不多了,就剩最后打磨,哪里都能干,便把东西收拾收拾给她们腾地方。 林悠把菖蒲插在门上,再把早上淘好晾水的糯米搬上石桌,另外她还准备了甜枣、赤豆、五谷等包在粽子里的食材,月氏把她们在街上买的箬叶用井水冲洗干净拿来,两人有说有笑的包了各种口味的粽子,每一个都有小拳头那么大。 快包完的时候,林悠就去厨房烧了一大锅水,等粽子包好了就煮,粽子锅里还顺便放了几个鸡蛋,粽子鸡蛋有特别的箬叶香味,每年也就这个时节能吃到。 林悠从厨房出来,看见月氏站在石桌旁忙活,走过去看,见她正低头编着手绳,林悠问:「这是什么?」 「五色绳,端午时佩,跟雄黄酒一样,是给大人小孩辟邪的。」月氏说着,熟练的将五种颜色的绳子在指尖拨弄。 辟邪的…… 林悠往坐在廊下替她打磨印章的韩霁看去,对月氏说:「嫂子教教我,我也想学。」 月氏怎会不肯,便叫林悠取了绳子坐在她旁边学。 ☆☆☆ 一个下午就在包粽子、煮粽子、学编五色绳中度过,宓家的粽子也一起在林悠这煮好了拎回去,两人忙的一身汗,林悠便问月氏要不要去汤店洗个澡,月氏欣然答应,让林悠等她一等,她回去拿换洗衣裳。 过了一会儿后,月氏回来了,不是她一个人,还把宓敬也给带来了。 「相公说也想去洗个澡,他去男汤,咱们一起。」月氏说:「我托隔壁张婶子看会儿孩子,咱们赶紧洗了就回来。」 林悠应道:「成啊。那咱们走吧。」 宓敬走前特地冲院里喊了声:「庭辅,我们去汤店,你去不去?」 林悠和韩霁在洗澡这方面还是很有默契的,有条件之后,两人几乎每天都会光顾汤店,不过他们都是分开去,从未结伴,所以林悠没想过喊他一起。 韩霁从书房走出,看见他们三人都准备好了,犹豫片刻,便点头应声前往。 四人结伴去汤店,这个时候将晚不晚,家家户户吃晚饭时,照理说汤店应该不是很忙,然而等他们去的时候,店家告诉他们,说今天女池被一户人家全包了,见林悠是常客,便想给她们一张汤票,明天凭票进去不要钱洗一回。 第63章 林悠不想要票,她这每天都洗澡,忽然今天洗不了,还挺郁闷。 店家见状,在他们四人间打量,说道:「要不,你们去泡夫妻汤吧。夫妻汤还空着几个。」 宓敬和月娘当然不成问题,有问题的是林悠和韩霁,林悠干咳一声,说道:「呃,要不算了,今天不洗了。」 月娘以为她害羞,说道:「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可害臊的。」 林悠不知道咋解释,看向韩霁,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韩霁也没法解释他俩的问题,木讷的眨巴两下眼睛后说:「要不……」 韩霁的‘算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店家见他们犹豫,便说:「好了好了,你们夫妻俩是常客,今日夫妻汤我也只收你们普通汤的钱,就别犹豫了,待会儿夫妻汤都给人占了去。」 夫妻汤平日的价格比普通汤贵三四倍,这个折扣,老板是诚心的,要再不答应,就显得太矫情了。 于是,为了不暴露两人有名无实的关系,林悠咬咬牙,答应下来,反正夫妻汤都是独立分开的,大不了进去以后坐会儿就出来。 四人交了汤钱,月氏一路都在说合算云云,然后与林悠他们分别去了各自的夫妻汤。 林悠和韩霁站在他们的夫妻汤池门外,谁都没有勇气第一个推门,直到又有新的客人过来要经过过道,汤店浴嫂怕他们挡路特地过来替他们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郎君娘子快进去,汤都烧的烫烫的,下去舒服舒服。」 浴嫂那句‘舒服’让林悠莫名感到羞耻,韩霁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手同脚的走进汤房,林悠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浴嫂把他们送进去以后,就替他们把门关上了,还提醒林悠别忘了落锁。 汤池的门关上以后,里面的世界一下跟外部隔绝,感觉更尴尬了。 林悠见韩霁站在汤池前面一动不动,她鼓起勇气上前说道:「要不你洗吧,我转过去等你。」 韩霁知她爱干净,几乎风雨无阻都会来洗澡,便推辞说:「还是你洗吧。我……等你。」 林悠其实是想洗的,但有心理负担,觉得一个人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主动提议:「要不,一起洗。背对背。」 如果是旁人林悠肯定不会这么说,但韩霁的话,她凭着这么长时间对他的了解,和他一起洗澡,就算是有人拿刀架着他脖子让他回头看林悠,他都不会看的。 所以哪怕韩霁在这里,林悠也敢洗澡。 就是不知道林悠的这个提议韩霁怎么想了,要是误会她想借此机会占他便宜的话,那林悠也没办法,只能自己洗了,反正汤钱给都给了,光看着不洗太浪费,更何况她今天干了一天的活儿,端午前后天气虽不炎热,却也闷的,出了一身汗,这要不洗一下,晚上回去肯定睡不好。 所以,这个澡,林悠势在必洗!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只要韩霁拒绝,她就能心安理得霸占浴池了。 韩霁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大约脑子里正在做激烈的斗争,就在林悠以为他要拒绝,自己马上就可以用正当理由霸占整个夫妻浴池的时候,他开口了:「好,那一起洗。」 林悠:……纳尼? 这位先生,您的矜持去哪儿了? 林悠的如意算盘落空,并且还有一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嫌疑。 她料定了以韩霁腼腆的性格,和对林九娘的心里成见,肯定不会同意跟林悠一起洗澡的,没想到林悠判断错误,低估了韩霁想要洗澡的决心。 洗就洗吧,反正林悠是敢的! 而且夫妻汤池很大,就算容纳两人也不觉得拥挤,于是,林悠占据汤池东面,韩霁占据西面,两人背对背洗澡。 一时间,周围只听见水声,林悠想表现的自如一点,遂开口与韩霁闲聊:「郎君,你们县学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林悠开启话题,只要韩霁接得好,这个话题完全有可能一直聊到两人洗完出去。 「没有。」 林悠:…… 汤池中的气氛再次沉寂。 韩霁嘴快斩断了话题以后才惊觉自己不该这么回答,哪怕跟她说说县学马棚里的母马刚生了一匹小马,也好过两人沉默。 心不在焉洗了两下后,韩霁也主动找了个话题:「那个……你最近有画新画吗?」 围绕她最喜欢,最擅长的画,应该就能聊下去了。 「没有啊。」 第64章 韩霁:…… 林悠同样恨嘴快不会聊天的自己。 直男直女的对话就是这么窒息,没救了! 还是赶紧洗好了出去,早点结束为好。 这般想着,林悠便伸手去够放在浴池北边中间的胰子,她不敢回头,只用手一点点沿着浴池边缘去摸。 摸了半天,终于给她摸到了柔软的触感,但这……是胰子吗? 就在林悠想进一步确认的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吓了林悠和韩霁一跳,两人下意识捂住胸口往对方看去—— 浴池外走廊响起一阵泼妇骂街:「哎哟喂,我就知道你个缺德死鬼没安好心,还让我吃了药早点睡!怎么着,老娘睡着了,你就好出来私会狐狸精了是吗?」 「你这狐狸精真是不要脸,敢勾引老娘男人,遮什么遮,遮什么遮?老娘今天就要让所有人看看你这狐狸精有多骚!八辈子没见过男人的贱蹄子……」 外面女人抓奸的声音和店家赶来调和的声音越来越小,全都被林悠如雷的心跳取代,汤池中两人四目相对,都像是陷入了对方的漩涡,怎么都挪不开眼。 直到他们的汤房大门被什么东西‘砰’的砸响,林悠以为有人要闯进来,吓得花容失色,而韩霁则赶忙从水里跳起,伸手将他自己放在浴池边上的干净外衣展开,迅速披到了林悠身上。 浴池的大门并没有被砸开,大约只是客人争执的时候撞了一下,外面拖拽、谩骂、劝解、看热闹的声音越来越远,慢慢恢复了平静。 林悠这才捂着心口松了口气,可一转头,刚淡定下来的心情顿时坐上过山车,冲向顶峰。 韩霁光裸的胸膛就在眼前,还泛着莹莹水光。 林悠肩上还披着他的外衫,裹了身子蹲下向角落游去,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片刻后,韩霁说:「我,我出去给你守着,你洗好就出来。」 说完之后,没等林悠回答,韩霁就打开了浴场的门,林悠回头看去一眼,他果然出去了。 哪里还顾得上洗澡,林悠披着他的外衫从水里起身,发现他穿走了先前脱下的那身,林悠低头看着披在自己身上湿漉漉的外衫,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赶紧擦干了身体,换好衣服,收拾好两人东西出去。 打开浴场的门,就看见韩霁直挺挺站在门前,紧紧盯着走廊上过往宾客。 林悠出门后,两人再对视时,情绪似乎都发生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改变。 「谢谢。」林悠小声道谢。 「嗯。」韩霁颔首。 月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九娘,先前外面发生什么了?那么大动静,吓我们一跳。」 宓敬拎着两人的换洗衣物,跟韩霁打了个招呼。 四人出去时,那抓奸的泼妇已经被店家劝住了,只能从一些刚才看到热闹的人口中听点碎片,无非就是男人偷腥给婆娘抓个正着。 回家之后,林悠给韩霁烧了两壶热水送进房,说:「先前你没洗好,凑合用这水洗洗吧。」 韩霁颔首道谢,林悠要出门时,韩霁喊住她,将他刻了好长时间的印章拿给林悠。 「我刻的不好,你先将就用,回头等我手艺再磨炼磨炼,给你刻个更好的。」 林悠接过那块跟拇指差不多长短的青田石印章,虽是石头,却完全感觉不到石头原本的粗糙,被打磨得凉凉滑滑,可见费了很多心思。 将印台打开,沾了印膏后,林悠印章印在自己手背上,一方四角圆润的章印就清楚的显现出来,是她名字的‘悠’字。 「好看。」林悠称赞。 韩霁尽管没说,但其实一直在等着她的回应,见林悠喜欢,他也露出笑容。 林悠看着印章,想着不能白收人家东西,于是在衣袋中翻找一阵,抽出一根不是那么平整的五色绳,犹豫要不要送给韩霁。 韩霁见她盯着手里的五色绳发呆,想起她下午跟宓家嫂子在院子里学编的样子,问道:「是送给我的吗?」 林悠说:「说是端午能辟邪。我编的不好,要不等我再练练,编条好的给你。」 说完,林悠就想把五色绳收回衣袋,却被韩霁拦着,将五色绳抽到自己手中,左右翻看了两眼,又递还给林悠。 林悠以为他不要,却听他说:「替我戴上。」 五色绳要扣绳结,一只手不好弄。 林悠松了口气,把印章收入随身荷包,双手并用替韩霁把五色绳戴在手腕上。 韩霁翻转两下手腕,说:「挺好的,我很喜欢。谢谢。」 第65章 「不客气。」 两人在韩霁的房门口站着,感觉好像没什么话说了,却又好像有满肚子的话想与对方说。 半晌后,林悠指了指韩霁房间,提醒说:「快去洗吧,水要凉了。」 「好。」韩霁应声后,进门前想起一件事,对林悠说:「对了,我舅舅来信,说过两天到江宁,届时顺便要来家里一趟。」 「你舅舅?」林悠问。 「对。亲舅舅。」 韩霁见林悠神情担忧,说:「他不凶的。」 林悠在脑中回想韩霁的舅舅——海平江,一个后期等韩霁入主内阁,开放海域通商后,第一个吃螃蟹,通过海运成为西宋朝第一首富的男人! 他过两天要来安阳县看望韩霁,那他一定已经知道了韩霁之前在安阳县遭遇的事情了吧。 虽说现在韩霁大概不会跟她追究过往了,但马上又要见到一个将来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林悠总归心有戚戚。 ☆☆☆ 韩霁的舅舅海平江在端午节那天如约而至,林悠也终于见到了这位将来商海驰骋,所向披靡的未来西宋首富,海平江先生。 他三十来岁,做文士打扮,留着一缕山羊胡,看着不像做生意的,反倒像个教书先生。 因为知道他大概就是今天到,所以林悠一早就起来准备今天的待客菜肴,中午时分,海平江的牛车停在韩家门外。 韩霁坐在廊下看书,见他到了便赶忙迎出去。 海平江就带了个老随从,将牛车上的礼物一趟一趟的搬进韩家小院儿。 同样是韩家的人来看望韩霁,海平江带的礼可比卫国公府那些人带的重多了。 什么人参鹿茸,名贵药酒,皮草绸缎等等,知道的说他是来看望外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把韩家盘下来开店铺呢。 林悠看着流水般搬进来的礼物,不由得感慨——这就是首富的魄力吗?壕无人性! 那边海家的常随还在一趟趟搬东西进门,韩霁领着海平江到院子里,韩霁对站在厨房门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招呼的林悠招了招手,说:「九娘,来见过舅舅。」 林悠被召唤上前,拘谨的向海平江行礼。 海平江已经在信中听外甥提过林悠这个人,对她的来历和过往也知之一二,自然也知道外甥初初流落安阳县时所受的那些委屈。 因此,他对林悠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但如今亲眼见了她,林悠良好的外在形象倒是让海平江稍稍改观一些,至少外甥身边有这样一个容貌还算出挑的女子陪伴,还不算太糟糕。 「你这孩子,若非阚大人写信给我,我都不知道你在安阳县落了脚。」 韩霁请海平江到廊下的茶桌旁坐,林悠早就给他们准备好了红泥小炉,小炉上面放着一只水壶,因为韩霁喜欢喝茶,偶尔会犯茶瘾,坐在这里老半天,就为了泡出一杯色泽香味皆属上品的好茶,所以林悠在收到《海棠图》的画金后,就去店里把韩霁早就看上的一套茶具给买了回来。 「在哪落脚都一样,若告诉你们,凭的叫你们多担忧。」韩霁说着话,手里也不闲,将他珍藏的好茶取出来,等水开了泡。 海平江佯做生气,小声斥道:「说的什么话!你娘走的突然,你爹又素来瞧不上我海家,我说句不好听的,从前我就想过,只要你娘一走,你在韩家定然没有好日子过。」 「去年年底,你外祖才在阚大人的贺年信中得知你在安阳县之事,当时他就说要亲自来找你,我们怕他舟车劳顿,硬是按下,准备过年后来看你,谁知年初收到你信,你说你要考功名,让我们晚些再来,一直蹉跎到今日,可算见着你了。」 海平江看着外甥气色润泽,十分精神,比上回见他时要沉稳不少,而气色精神好说明外甥在这里过得适意,海平江悬了半年的心中大石总算平稳落地。 「不算蹉跎!我这不就考到功名了!」 韩霁见到舅舅也很开心,从刚才开始脸上的笑容一直没变。 提起这事儿,海平江也是相当高兴的。 这世道,最看重的就是读书人。 可他们海家个个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家中也有家学,凭海家的财力也捐过不少府学、州学,可就是没一个子孙考到过功名。 没想到外甥这边说考就考到了。 「考功名好啊,虽说你是国公府的郎君,可是韩家那么许多孩子,你爹又是个混不吝,你娘在时尚且未曾说服他替你请封世子,如今他另娶高门女为新妇,这国公的位置大约离你又远了,将来他和新妇生个儿子出来,你这前夫人的嫡子身份讨不得什么好。考上功名最好,接着考,不管考多少年舅舅都支持你!」 第66章 韩霁听着舅舅满心替他考虑,十分感动。 「舅舅喝茶。」韩霁说。 海平江喝了口韩霁泡的茶,看见厨房中忙碌的身影,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韩霁品了品茶:「什么怎么办?」 海平江压低了声音说:「一个乡野女子,若是做妾便罢,可你信里说已娶妻,凭你的身份和才学,舅舅觉得你尚公主也使得,这丫头出身太低。」 韩霁听完海平江的话,将手中茶杯放下,说道:「舅舅,我原以为您是没有门户之见的人,怎么现在一口一个身份和出身?」 海平江给韩霁噎了一口,还未替自己反驳,就听韩霁又说:「我和她写过婚书、拜过天地,虽然开始我不情愿,但按照俗礼来讲她就是我的妻。」 海平江看着外甥认真的脸,问:「你说真的?」 「自然。」 海平江有点不知道怎么劝,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后,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她……帮不了你什么的。你今后若想回国公府,没有妻族相助,你怎么跟你那些兄弟们争?退一万步,你考到进士,入仕做了官,若不娶个门当户对的,于你仕途也没好处。这些道理不用我说,你该明白的。」 「你还小,你娘从小拘着你,使得你没跟女人相处过,那丫头是有点颜色,温香软玉的勾着你,让你一时贪新鲜想学那戏本子里的郎情妾意也是有的,可新鲜最多两三年就过去了,你得想想你两三年以后的路怎么走!」 海平江的话让韩霁眉头彻底蹙起,大声唤他:「舅舅!您要再说这些,叫外甥如何自处!我知您是为我好,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您不能干涉我的决定和生活。」 「可是——」 海平江还想说点什么,韩霁又唤一声:「舅舅!」 海平江只好歇了劝说的心,想着年轻人初尝情愫,正一头栽在里面,情浓意真,现在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反正现在外甥还在外面,没到回京城面对那些豺狼虎豹的时候,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在身边照料也好。 等他过了这个新鲜劲,自己就会看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夫妻俩过日子,还是要心意相通方能长久。这种事还得他自己想通了才行。 「好好好,我不说了。」 海平江虽然这么说,但韩霁岂会听不出舅舅并未将他的话当真。 此时林悠端了一盘子菜从厨房出来,还没喊他们,韩霁就起身去迎,从林悠手中接过菜放到院中石桌上,并招呼海平江来吃饭。 家里来客人,林悠做了好几道拿手菜,海平江不愧是生意人,在外甥面前虽然有点不喜欢林悠的身份,但在林悠面前,还是很给面子的,当然了,这面子究竟是给韩霁的还是给林悠的,就无从分辨了。 中午四人围桌吃饭,韩霁和海平江主仆喝酒,林悠特地给他们做的下酒三样——煮毛豆、炸花生、炝萝卜,广受好评。 林悠吃完就去厨房收拾去了,三个爷们儿继续喝酒说话。 谈起海平江此次来安阳县的真正目的——盘矿。 「周家那两口矿,我其实早年就盯着了,可官府一直不放,紧着周家。若非你写信告知于我,我还蒙在鼓里,怕是又要错过机会了。」海平江说完,又问韩霁:「你说这两口矿,我是都盘下来,还是只盘一口?」 韩霁给海平江添了些酒,说道:「那矿舅舅能否割爱?」 海平江一愣,不解问:「何意?」 韩霁说:「我今次请舅舅来,实则是想请舅舅帮我把其中一口矿盘下,以我的名义。」 海平江喝两口酒:「原来你让我来不是想让我盘矿,是你想盘。」 韩霁点头:「是。但我出面不方便。」 海平江说:「哦,要是你想盘,我一样出面,不过我就想知道,你怎么突然想盘矿了?你不是一直对做生意没兴趣嘛。」 韩霁抿唇一笑。 海平江猜测:「没钱用了?他们把你娘留下的钱和铺子都扣下了是不是?韩凤平那个混蛋,他……」 「舅舅!」韩霁打断海平江继续猜测:「钱和铺子都在京城,我娘临死前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做了公证,那些钱和铺子,卫国公府动不了!我不是因为缺钱才要盘矿的。」 「那是为何?」海平江问。 韩霁说:「周家有两口矿,一口在西郊,一口在安平县,我想要安平县那口,之前我偶然在一本书上看到记载彩矿石的出处,跟安平县那口矿很接近,我觉得那口矿中也许并不只是石头,所以想盘下来确认一下。」 第67章 海平江做生意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听到彩矿石时只是愣了一下就明白:「你是说……那种可以做颜料的矿石?」 韩霁点头:「嗯。」 海平江更不理解了:「那矿石赚不到什么钱的。海家在西宁的矿里也出过你说的这种彩矿,可要全都提取出来很费人力,最后可能有价无市,除非供给朝廷的染院,一般的染坊或小画匠根本买不起那种矿,销路很窄。可染院那边有专门的彩矿供应处,咱们这种零散的生意,搭不上染院的车。」 「我不是为了赚钱,就想看看那本书记录的是不是真事。」韩霁说。 海平江对外甥竖起个大拇指:「你为了证明一本书上写的对不对,居然想盘一口矿!这钱花的……」 「钱我出!」韩霁说。 海平江无奈:「不是钱谁出的问题。你想要那口矿,就算不出钱,舅舅也能盘下来送给你。」 「行吧,难得你开口,我便不多嘴了。下午我就先去看一眼,省的给人捷足先登。」 海平江话里话外还是很疼外甥的,交代办的事情,只要他应承下来,就一定会办得妥妥帖帖,韩霁对他的办事能力很放心。 「多谢舅舅。」韩霁道谢。 海平江摆摆手:「甥舅俩说不上谢字。不过你那……小媳妇儿手艺真不错,你要想谢我,晚上我还来吃饭,你让她再给我做点儿炸小鱼儿,我爱吃那个。」 韩霁笑着应下:「行吧,待会儿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家卖小鱼儿,回来请她做。」 海平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辞了韩霁要给他添酒的动作,起身说:「吃饱喝足,该给人办事去了。走了。」 韩霁送他到门口,回来时林悠手里还端着一盘子刚蒸好的粽子出来,见海平江主仆走了,惊讶问:「人呢?」 韩霁过去将粽子盘接过:「他们有事去安平县了,晚上还来。」 说完,韩霁牵着林悠的手坐到桌边,说:「忙活一上午,刚才也没吃几口,坐下再吃点儿。我陪你。」 韩霁说着,给林悠剥了个粽子,滚进糖碗里,看着就很诱人。 林悠是喜欢吃糖的,但糖吃多了会胖,所以有意节制,可韩大佬总是在她减肥的道路上出难题,时不时的喂块肉,冷不丁的塞颗糖,让林悠苦恼不已。 不过苦恼过后,林悠也找出了一个比较好的解决办法,那就是—— 「一人一半吧。」 只要稍微撒个娇,就能减少一半卡路里的摄入,林悠觉得自己简直聪明! 最关键是,林悠发现大佬吃这一套。 就好比现在,大佬明明已经察觉出林悠的套路,然而却不忍让她亮晶晶的眼眸染上失望,只得一声叹息,用筷子夹了一半粽子到自己碗里。 分走一半卡路里后,林悠便小口小口的吃起了粽子,现在这粽子蘸的糖是林悠用大块冰糖捣出来的小粒粒,这样不管是炒菜还是做甜食都很方便,但人工做的到底没有机器精细,就导致糖粒有大有小。 林悠好不容易吃完粽子后发现韩霁正盯着自己,林悠问:「怎么了?」 韩霁没说话,而是放下碗筷,伸手将林悠嘴角的糖粒捏掉,说:「沾到了。」 林悠不好意思的想给韩霁拿帕子擦手,可韩霁却自然而然的把从她嘴角捏下来的糖粒放进他自己嘴里吃掉了。 吃掉了! 林悠僵在当场,脑子里一直在盘旋着一个问题,韩大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一个男的很自然的把一个女的嘴角边的糖捏了吃掉? 韩霁吃完半个粽子之后,便主动起身收拾桌上的餐具,边收拾边说:「晚上舅舅还来吃饭,他说想吃炸小鱼,待会儿我去卖鱼的家里看看,有没有小毛鱼卖。」 林悠恢复神智,只听到韩霁说了‘小毛鱼’,含含糊糊的应了声,站起身来跟韩霁一起收碗。 午后阳光正好,从树梢撒落在两人肩头,光影斑驳,岁月静好,如一幅家常温馨的画卷。 海平江办事能力一流,很快就帮韩霁盘下安平县的那座矿,从出面竞争到最终盘矿全都是海家,其他人无从知晓那矿真正的主人是谁。 盘下矿以后,韩霁便想抽空去看一看。 向县学告了一日假,带上林悠一同前往安平县看矿去。 林悠不会骑马,所以韩霁便陪林悠一同坐牛车,所幸安平县离安阳县不远,就算是慢悠悠的牛车,走半个时辰差不多也能到。 第68章 这是林悠第二次出稍微远一点的门,第一次是跟老杨去江宁府,旅行体验一般,那雇来的牛车那牛年纪大了事业心不强,并且一点都不专业,在路上看见嫩草就走不动道,走走停停的,害得林悠吐了一路。 而这回她和韩霁坐的是海家的豪华版牛车,内饰高档就不说了,拉车的那些牛都是青壮年从业,经过特别专业的拉车培训后才竞争上岗,能够保持匀速前进,且不颠。 乘车体验明显比去江宁那回愉快很多。 然后林悠就得出一个结论——有钱真好啊! 钱虽然不能解决生活中所有的烦恼,但至少能让生活质量显著提高。 韩霁见林悠从上马车开始就笑容满面,不禁好奇问她,林悠将‘成为有钱人’的想法告诉了韩霁,韩霁失笑,无奈摇头。 林悠放下牛车帘子问:「你为什么要在安平县盘个石矿?」 韩霁想了想,从前襟里拿出折叠好的几张纸,就是老杨收徒的时候送给林悠的那半本书,上面记录的都是一些染色方法,可林悠看过一遍后觉得不太可行,虽然方法很精妙,但没有材料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材料的染色方子等于白搭。 林悠看过后便放在那里,后来韩霁借过去看了。 韩霁将这册子的封面翻开,让林悠看封面背面的地图,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条条线线是地图,完全是因为它线上的几个小坐标,反正林悠是看不懂的。 「你看这儿。」 韩霁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小坐标,林悠看了半天,试图在那看着像是山形的线条上悟出什么,但很可惜。 「从这山脉走势和方向来看,我觉得这个地方就是安平县的马头山,安平县是以山多著称,但那么多山却只有一个石矿。」 林悠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韩霁将书合上,说:「意思就是——如果我的猜测正确,那安平县的石矿中定然包含这本书里所记载的彩矿。」 林悠疑惑的再次翻看这半本书,对应地图上的矿旗标志,找到了对应的矿石。 「青金石?」林悠惊诧。 老杨之前给过林悠一袋子比黄金还贵的群青蓝,便是从这种青金石中出的色,这要能找到青金石的矿石,那不就等于找到一座隐形的金矿? 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对于绘画的人来说真是如此。 韩霁看着林悠的表情,便知她已经理解他盘矿的理由。 ☆☆☆ 坐着豪华牛车很快就到了安平县。 林悠掀了车帘往外面看,韩霁问:「要不要下来逛逛?」 「不用,先去看看矿场。」 韩霁其实也这么认为:「行,那先去看矿场,回来若有时间再带你逛。」 「不过那矿之前是周家的,他家下狱后,矿场就无人经营,这么长时间,约莫有点荒废了。」 韩霁怕一会儿林悠到了矿场,看见矿场萧条有所误会,于是提前和她打个招呼。 「嗯,知道!」 牛车将他们一直送到了矿场外,之前矿场被官府征收,在入口处有官兵看守,如今被人盘下,看守的官兵也都撤走了。 两人下车果然看见一片萧条杂乱的矿场,若非矿场外竖着简单的木栅栏,栅栏上头挂着个残破的‘周家矿场’的木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乱石山呢。 林悠跟在韩霁身后走入矿场,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像乱石山,前几天下过雨,有些石头上都开始生青苔了。 从表面上看,这里就是一座废弃的石矿场,林悠在地上看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什么奇特之处。 倒是矿场旁有条小溪,看着像是从山上引下的山泉汇聚而成,溪水极其澄澈,雨过天晴映着蓝,有雁鸟划过水面,泛起涟漪,远远就能看见小溪下的石块清晰分明。 正想去溪边看看,就听见韩霁喊她:「九娘!」 林悠回头,就见韩霁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一处乱石堆,站在最高处向她招手。 「来了。」 林悠来到那处乱石堆,提着裙摆向上爬,韩霁从最上面下来,站在半腰处对林悠伸手,林悠自然将手搭在他手上,与他一同爬上了乱石堆的顶上。 韩霁指着被采了一半的山壁一处对林悠问:「你看看那是什么?」 林悠见韩霁指的那处,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岩石横切面泛着微微青色,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周边的青苔。 第69章 林悠眯着眼睛看不真切,想爬过去,韩霁扶着她,手掌几乎全托在林悠的腰上把她送到想看的位置。 林悠用帕子在那泛青石壁上摩擦了几下,帕子上留下一些痕迹,林悠大喜过望,转头和韩霁报喜:「是彩矿。」 韩霁让林悠先下去,等林悠安全落地后,他从地上捡了副凿锤,再度爬上去,一脚撑着崖壁,一脚踩在乱石堆上,用凿子在那处泛青的地方凿了一圈,最后用锤子重重敲了一下,那块泛青的石料就从岩壁上掉了下去。 韩霁在上面搜寻了一番青石掉落的方位,然后抛掉凿锤,循着那方位去捡青石。 林悠在石堆下面焦急等待,见韩霁整个人都趴在石碓上,右手往石碓缝缝里去够,忽然韩霁低喊一声,林悠立刻紧张问:「怎么了?」 韩霁将身子坐起,见林悠要往上爬,赶忙制止:「别来,有蛇!」 说完,韩霁将他的宽袍卷起,林悠便看见一条褐色小蛇盘在他的手腕上,韩霁一把抓住那小蛇的蛇尾将之甩开,然后从乱石堆上下来,把从石堆缝缝里好不容易捡回来的青石递给林悠。 林悠接过青石随手放在一边,赶忙蹲下身去看韩霁被蛇咬到的手臂。 将他衣袖推上去后,果然在他手臂上看到两只针眼般的血洞,林悠吓坏了,慌慌张张的咬破自己的裙摆,从裙摆上撕下两根布条,在韩霁手臂近心端用力绑住,绑得韩霁手臂血脉无法流通。 血洞被挤压得向外冒血,林悠不管不顾,用帕子将那血擦了,然后不等韩霁反应过来,她就凑上去给他吸毒,吸了满口血再把血吐掉,还想再吸干净点,被韩霁阻止了。 「别了别了。」韩霁阻拦。 林悠却急的要哭:「不吸干净你就中毒了!」 说完推开韩霁遮住伤口的手欲再上前,韩霁赶忙后退一步,安抚她道:「好了好了。不用吸,那蛇没毒的。」 林悠嘴角还挂着韩霁的血,闻言道:「你怎知没毒?」 韩霁笑着给她把嘴上的血擦掉,然后牵着她往牛车走,边走边说:「我小时候腿肚子给毒蛇咬过,那感觉整个腿肚子都麻木了,头晕目眩,但这条蛇没毒,我没有任何感觉。」 两人来到牛车旁,韩霁让车夫把水囊取下来,先递给林悠漱口,剩下了水才给自己清洗伤口。 车夫问了情况后,看了眼韩霁手臂的伤,也说那蛇应该没毒,不过林悠还是不放心,硬是按着韩霁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肯他起身走动。 牛车驶动,韩霁把绑在手臂上的布条解开,伤口经过这么长时间已经不流血了,而之前流出来的血确实也都是红色,没有发炎,没有变紫。 韩霁一抬头,就看见林悠忧心忡忡的盯着他的手臂,那一脸快哭的样子让韩霁心上一暖,伸手抓过林悠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也不说话,就那么紧紧的握着。 两人的关系比较之前好像发生了改变,眼睛能看得见,但谁也没有明确的说出来,就好像还隔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牛车从矿场驶回安平县,林悠坚持去药店让大夫看看韩霁的伤,让大夫配了些清毒散。 看完大夫,韩霁找了一家客栈,让林悠先去房间休息,林悠跟着小二走到二楼时,看见韩霁在和柜台后的客栈老板娘在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老板娘的目光总往上楼的林悠看。 过了一会儿,韩霁自己拎着一壶热茶进房。 林悠洗了杯子,倒好茶让韩霁过来吃药。 清毒散差不多就是古代的消炎排毒药,端午期间蛇虫鼠蚁比较活跃,这种药是药铺常备,偶尔吃一点能给身体排排毒。 韩霁接过药,对林悠说:「你给我吸了毒,照理说你也要吃的。」 说完,他也给林悠倒水拿药,然后用自己的杯子跟林悠的杯子碰了碰,愁眉苦脸把药丸吃了。 吃完就开始催促林悠,林悠没办法,只好赶鸭子上架跟他干了一杯。 两人吃完药之后,回想整件事既惊险又好笑,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这时客房门外传来敲门声,韩霁去开门,竟然是客栈的老板娘,她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女裳,看来是临时去旁边的衣裳铺买的成衣。 韩霁谢过老板娘,接过她手里的衣裳,关门回身,将衣服送到林悠面前:「你裙子破了,我请老板娘去给你买了一身,不知道合不合适。」 林悠的裙子刚才被自己撕破了给韩霁包扎伤口来着,她自己都忘了这回事,进客栈的时候都没有遮掩,难怪她上楼的时候,老板娘一边跟韩霁说话,目光却一直往林悠身上打量,原是为了给她买衣裳。 第70章 林悠换上了新衣裳,老板娘眼光很好,挑的成衣尺寸很合适。 他们在客栈用了饭,时间还早,林悠便想去安平县的集市逛逛。 安平县这边山多,所以集市中有不少山货卖,韩霁问:「有野鸡和野雁,炖汤很鲜,要不要买两只回去?」 林悠却连连摆手:「不不不,野生动物不能吃!你想喝汤回去我用乌鸡炖,加点田七还能补气。」 「好。」 韩霁本身也不喜欢用这些野味,只是问问林悠想不想尝试,见她不喜,自然不强求。 两人在街上逛着,林悠买了些小玩意,韩霁付钱提物,服务到家。 路过胭脂铺子,林悠进去补了几支眉笔,出来时看见韩霁站在胭脂铺子的台阶上失神望着某处。 林悠顺着他目光看去,像是一个商队,问道:「那些什么人?」 「马贩子。」韩霁说。 果然那商队后面确实牵了三十几匹马,正当林悠疑惑马贩子商队有什么好看的时候,发现韩霁的目光其实并不是在看那些马,而是在看马队后面跟着的几个被绳索捆绑拖行的黑人。 「那些是……」林悠穿过来之后还没见过黑人呢。 「昆仑奴。」韩霁的眉头在看见那些商人用鞭子抽人时不悦蹙起。 林悠反应了一会儿,她记得以前史料记载的昆仑奴,一般指的都是东南亚一带的尼格利陀人,是棕色人种,有很多都是被贩卖到中原地区,达官显贵蓄养昆仑奴最多的应该是唐朝长安,没想到这架空世界里也有。 商队从街市那头走来,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有些好奇的孩童一直跟在那群昆仑奴身边,嬉嬉笑笑,还有因害怕而砸那些昆仑奴石头的。 商队之人驱赶无果,又不能对中原孩子动手,只能把气撒在那些昆仑奴身上,接连抽了好几下鞭子,凶神恶煞叫他们走快点。 忽然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棕色小女孩被石头砸到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她旁边的棕色男孩见状,发了疯一般撞开拿鞭子抽人的商人,跳起来用膝盖把那个用石头砸女孩的中原孩子踢翻在地。 那中原孩子很胖,被棕色男孩跳起来的膝盖一记飞顶,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语言,但从他的表情来看,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中原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伤,立刻倒地不起,只见那小胖子牙齿断了好几颗,鼻梁也断了,血流不止,嚎啕不已。 小胖子的父母就在旁边开店,听见孩子声音就冲了出来,见自家孩子被打倒,怒不可遏,拦着商队不让他们走,要商队给他们一个说法。 商队的人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事儿,给小胖子父母连声赔罪,还调动人手把那个打人的棕色男孩押过来,那男孩口中发出听不懂的咆哮,身子不住挣扎,如一只被困住的野兽。 鞭子一下下打在男孩身上,商队想用这种方法让小胖子父母消气,那男孩身上很快就给抽破了皮,先前被小胖子砸到额头的棕色小女孩扑上来,想要为男孩挡住鞭子,还不时跪在地上磕头,用动作语言不住求饶。 小胖子嚎哭一阵后晕了过去,这下他父母就更加不可能放过这些该死的奴隶了,正好街尾有官差巡逻,他们叫人去喊官差来。 商队的领队无论怎么道歉说好话,哪怕打杀了那个臭奴隶给他们消气也可以,只希望他们不要报官。 然而最后官差还是来了。 问明缘由后,那商队领队拉着官差头子到一旁说话,两人嘀嘀咕咕,拉拉扯扯好一会儿,官差的衣兜里多了点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一挥手把那两个难舍难分的棕色孩子套上了锁链。 小胖子晕了一阵醒过来,大夫看过后说他是受惊过度,性命不必担忧,就是鼻子和牙得在家好好休养才行。 在官差的调解下,那两个棕色孩子被押回官府坐监,商队赔偿小胖子父母三百两银子,然后商队私自贩卖黑奴的事情就这样被那些官差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混过去。 目睹全过程的韩霁和林悠站在胭脂铺的外面台阶上久久不动,两人心情都很沉重,看着那两个被官府锁走的黑奴孩子,也不知这一去两人又将面对怎样可怕的命运。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双双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 虽然两人什么都没说,但接下来的好几天,家里的气氛似乎都被这件事情压住了。 直到这日,阚县令派人送来请帖,说半个月后是他老母五十整寿,阚县令不是安阳县人,亲戚朋友都不在此,恰逢母亲过寿,把她请来安阳县,只邀请了一些平日与他有来往的朋友,携家带眷热闹一下。 第71章 韩霁作为阚大人的同门师兄弟,自然在邀请之列。 而这回宴会说是可以携带家眷,韩霁见林悠这些天似乎也为那两个小昆仑奴的事情不开心,便想带她去散散心,调剂调剂心情。 ☆☆☆ 寿宴当日,林悠穿了一身圆领襦裙,脖子上戴着韩霁上回给她买的珍珠项链,打扮虽然不算华丽,但看起来十分温柔雅致。 发胖前的林九娘是安阳县叫得出名儿的小美人,粗布麻衣都不能掩盖她的美貌,后来胖了才无人问津,如今经过林悠的刻苦减肥,曾经的美貌再次回来,还带了一股当时无法比拟的气韵。 若是不知道她身份的人单单看她的容貌,定以为是哪个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小姐,站在天生贵气逼人的韩霁身旁,竟丝毫不显得有身份差异,俨然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韩霁也是第一次见林悠好好打扮,从林悠从房间走出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从林悠身上挪开过。 林悠被他看得心里没底,问:「好看吗?」 韩霁犹豫片刻后说:「太素淡了。」 素淡? 林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云雁锦,直接怀疑自己理解的‘素淡’和大佬理解的‘素淡’有差异。 韩霁走到林悠面前,自然而然牵起林悠的手,在林悠不辞劳苦一天抹八百回润手膏的作用下,摸起来总算柔柔滑滑了。 「这么好看的手上,不应该空空的。」韩大佬感慨了一句,忽然他手里不知怎么就多了两只金灿灿的手镯。 帮林悠分别戴在两只手腕上,然后他才心满意足的捏了捏林悠的手,说:「好看。」 林悠对大佬的土豪行为表示吃惊:「你什么时候买的?」 「上回你去胭脂铺,我就在隔壁的首饰店逛了逛。」韩霁说。 林悠回想当日情形,她在胭脂铺买眉笔,胭脂铺旁边确实是一家首饰店,可她进胭脂铺连挑选到试硬度颜色,拢共不超过五分钟吧,这么短的时间内,大佬就到隔壁首饰店去买了一对三两重的金手镯。 他这是在菜场买了一颗白菜吗? 「多少钱?」林悠心疼的问。 韩霁失笑:「不贵。」 金子不贵什么贵?亏得大少爷你能说出口。 「下回别买了,我平常也戴不着这些,干放着多浪费。」林悠说。 她不是不喜欢首饰,哪有女孩子不喜欢的呢,可她平日里干活儿戴这些不方便,像这种出席宴会的场合也不多,所以觉得没必要买。 韩霁不与她争辩,牵着她的手出门去了。 ☆☆☆ 阚县令这回办的算是家宴,男女宾客加起来也就五六桌。 他自安阳县上任以来,老母便未及照料,自觉怠慢不孝,便想趁着这回母亲生辰尽尽孝,早一个月前就把母亲从家乡接到安阳县。 除了母亲之外,还有他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也一并接了过来,阚县令还未娶妻,他是家中长子,对待弟弟妹妹如自己亲生一般,极为照料。 阚县令的弟弟今年十六,也在读书,不过连考了好几年都没有考中秀才,这回带他来安阳县,便是想介绍一些读书人给他认识,看能不能对他有所提点,但效果甚微。 弟弟考了几年都没考上,已经被挫了锐气,还染上了一些不好的习气,见人就爱攀问身份来历,略有身份的他才会与之来往,若身份不如他的,就眼睛长在头顶上,阚县令为此私下说过弟弟多回,他仍我行我素,让阚县令头疼不已。 韩霁和林悠带了贺礼前来,是一株海平江之前带给韩霁的百年老山参,韩霁觉得自己和林悠都没到七老八十要进补人参的时候,就顺手拿过来给阚县令的母亲做贺礼了。 阚县令一番推辞后,收下贺礼,瞧见韩霁身旁的林悠时,微微一愣:「这位是……」 林悠灿然一笑:「阚大人,您不记得我啦!我是林九娘啊。」 自从那日林九娘给他们画了人像图之后,阚县令就没再当面见过她,如今林悠改头换面,他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阚县令将林悠的五官确认了好几眼,终于找到一点当初林九娘的痕迹,感叹道:「你这一年的功夫,变化太大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阚大人看着林悠如今这模样,忽然有点犹豫他今天的那个计划到底要不要实行了。 他们正说话,今天的寿星老夫人唤了阚大人一声:「老大。这位便是你跟我提过的韩相公吗?」 韩霁见老夫人提起自己,出于礼貌上前对老夫人拱手作答:「在下确实姓韩,祝老夫人松鹤延年。」 第72章 阚县令的母亲柳氏将韩霁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忽然很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到韩霁身旁的林悠,老夫人的脸色明显又有点不满。 林悠被这位老夫人忽晴忽阴的神情弄得一头雾水。 等阚县令招呼韩霁和林悠去宾客处坐后,老夫人唤来身边伺候的小丫鬟问:「二小姐呢?」 小丫鬟在老夫人耳边说:「回老夫人,二小姐与三小姐和其他小姐一同在院子里看昆仑奴做戏呢。」 老夫人叹了声气:「这孩子!今儿什么日子,都跟她说过了还乱跑,就知道玩儿!去,把她喊过来。」 丫鬟领了阚家老夫人的命令喊人去了。 而另一边,韩霁和林悠去了宾客厅,韩霁很快被阚县令请去认识他的朋友们,让林悠一人随意逛逛。 林悠原本坐在宾客厅中喝茶,有两个小女孩相携从她身边经过,边走边说:「院子里有人在驯昆仑奴,咱们也去看看。」 听到‘昆仑奴’三个字,林悠才放下茶杯,脑中不禁立刻想到了那天在安平县集市中看见的两个男孩女孩,那男孩被粗暴压制时那绝望愤怒的目光,让林悠历历在目。 鬼使神差的,林悠就跟着那两个小女孩身后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里还挺热闹,林悠之前还在嘀咕说今天来的女眷不多,原来她们都聚在这里。 女眷们围在一起,像是在看什么热闹,有人笑着,有人害怕着,也有人怜悯着…… 林悠便也凑过去瞧瞧,这不瞧便算,一瞧血都凉到脚后跟了。 那个棕色皮肤的少年脖子上被套了一个铁圈,铁圈上拉着一根铁链,拉着铁链的人一会儿让他翻跟头,一会儿叫他钻火圈,完全不把他当做一个人,而是当做一只动物,一只猴子般戏耍。 除了翻跟头和钻火圈这种伤人自尊的耍弄之外,还有一些杂耍的工具,有走刀刃,踩火球,举鼎,胸口碎大石等一系列需要经过很长时间专业训练才能做的危险动作。 但从林悠上回在安平县偶遇这少年,至今不过半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他根本不可能得到训练。 那么这些人如今让一个未经训练的人做这么危险的动作,跟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林悠看着那少年举起比自己的身体硕大很多倍的巨鼎,胳膊和腿都在打颤,身上伤痕累累,实在坚持不住,把鼎放了下来。 就听见一声娇斥:「怎么放下了!不是说他力大无穷吗?快让他举起来呀!」 那牵着链子的驯奴人都有点于心不忍,开口替那少年求情:「小姐,这小奴今日表演的够多了,再举怕是要撑不住,要不然让他休息休息,明儿再演吧。」 「说什么呢!我母亲今日生辰,我和你们小姐说好了要他演一整天助兴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说话的是阚县令的妹妹阚晴儿,一个容貌清丽的小姑娘,可她既能说出这句话,便足以证明,这小姑娘的心地绝不纯善。 「今儿是我哥哥替母亲办宴席,来了这么多宾客,我话都说出去了,若没有杂耍,岂非叫我没面子?若真如此,我可要去找你们小姐说道说道了。」 驯奴人说不过她,又怕她真的去跟自家小姐告状,于是只得领了命,用手中鞭子抽在那跪在地上不住喘气的少年。 人群中有胆小的女眷看得都有些不忍心,直接背过身去,实在看不下去,也就不看了。 大约是太累了,那少年被鞭子抽了好几下也没起身继续杂耍,阚晴儿见状生气了,对驯奴人娇滴滴的斥道:「他若不动,便去把他那个黑鬼妹妹拖过来!你打他妹妹,我就不信他不动!哼!」 林悠想起那天在集市上,那少年保护的小女孩,原来是他妹妹。 也明白这少年为何今日这般温顺,驯奴人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了。 原来这些人用他妹妹在威胁他。 果然,很快少年的妹妹被人拖拽过来,这小姑娘额头上的伤已经发炎起脓,却没有得到任何包扎和清理,不知道是受伤还是饥饿,她瘦小的身子被拖拽得踉踉跄跄,走路飘飘忽忽的。 少年看见妹妹,情绪十分激动,又开始对着驯奴人咆哮一些听不懂的语言,而这样的无力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鞭子落在他和他妹妹身上。 林悠理智告诉自己这里是县衙后院,不能在此闹事,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上前用尽全力撞开了驯奴人,拦住打在两兄妹身上的鞭子。 「你们有没有人性?他们不是牲口,不是猴子,跟我们一样都是人!」 第73章 林悠站在两兄妹面前质问。 驯奴人见她的穿着打扮知道是今天县衙里的客人,尽管被撞得差点摔倒,却也不敢造次,看向了今天的主人家阚晴儿。 阚晴儿先是狐疑的将林悠上下打量,大概是想确认她的身份。 「你是谁?」阚晴儿问。 林悠冷道:「我是你家今天请的客人家眷。我觉得你们不该这样对待这两个孩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喜欢看这种凌虐他人的戏码吗?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似的变态!你的心肠是蛇蝎做的吗?」 因为太生气了,所以林悠没有控制用词,将心中所想脱口骂出! 阚晴儿从懂事开始,就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她是母亲的老来女,母亲疼她疼得像眼珠子似的,从不肯叫她受半点委屈,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在自己哥哥的地盘上会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女人当面骂蛇蝎心肠,骂她是变态! 「你!你到底是谁家的?凭什么这么说我!」 阚晴儿也怕惹到不该惹的人,所以在确定林悠身份之前并不敢对林悠怎样,直到她身边有个人告诉她,林悠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的家眷,只是区区一个秀才的老婆,阚晴儿瞬间有了底气,指着林悠骂道:「我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来头,不过区区一介秀才之妻也敢在本小姐面前耀武扬威!还敢骂本小姐蛇蝎心肠,哼,那两个贱奴是安平县家小姐赠送于我的,左右不过两个贱奴罢了,与那牲口有何异?本小姐想杀便杀!轮得到你来管!」 林悠没想到真就有人能把草菅人命说的这么轻松,这小丫头面慈心狠。 「今日我还就管了!」 林悠难得硬了脾气。 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身处痛苦的深渊中,林悠不能救每个人,但至少在她眼前看到的就不能当做没看到。 阚晴儿没想到这个秀才的老婆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大庭广众之下,她觉得周围的眼睛都在看着她,肯定有人暗地里正对她指手画脚,她不能被这秀才之妻给吓到。 「好!既然你要管,那,那我便连你一起打又何妨!」 阚晴儿问驯奴人拿了鞭子,吓唬林悠般在地上抽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要抽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几个热心的娘子想给林悠和阚晴儿打个圆场,但阚晴儿见这些劝的人也都只是一些什么乡绅家的女眷,没一个身份比她高的,根本不放在眼里,猛地挥出一鞭子,却因不善使鞭子而差点打在两个孩子身上。 林悠见状,干脆背过身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用身子为他们做人墙。 阚晴儿骑虎难下,尽管她心里已经开始发虚,手心也开始冒汗,可要是现在说不打就不打了,人家定会以为她怕了这秀才婆娘,这么想着,又愤怒的重重挥出一鞭,这下准头还可以,打在了林悠的后背及腰处。 林悠哪里挨过这种苦,一鞭子就让她疼得直冒汗,却把两个孩子搂得更紧,丝毫不肯松手! 尝过鞭子打在身上有多疼,才知道这两个孩子被虐打时有多痛苦。 「住手!」 就在林悠做好了准备挨第二下,第三下的时候,阚县令一行在听到下人禀报后终于赶了过来。 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韩霁和阚家二小姐阚嫣儿。 阚晴儿已经听见大哥的制止之声,也看见他们往这边赶来,她知道只要大哥来了,她肯定再难动手,想着定要好好教训这秀才之妻,让她牢牢记住自己不好惹这件事,于是趁着阚县令一行赶到之前,她赶忙挥出鞭子。 林悠心道这面慈心恶的小丫头完全没救了,同时闭上双眼等待那火辣辣的鞭子再度落在身上。 然而火辣辣的鞭子没有落下,而是在那之前被另外一个人挡住了。 韩霁用自己的胳膊为林悠挡住了阚晴儿的鞭子。 阚县令见韩霁胳膊给打到了,赶忙跑过来问他:「庭辅,你没事吧?」 韩霁冷着脸摇了摇头,回身去把林悠和两个孩子扶了起来。 两个黑乎乎的小孩睁大了他们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林悠和韩霁,男孩嘴唇微动,防备般要把妹妹护好,而她的妹妹像是找到了生机般,小心翼翼的抓住了林悠的衣裙。 林悠低头看了她一眼,小女孩便吓得想把手缩回,但下一秒,她的手被林悠牢牢握住,用掌心的温暖向她传达着‘没事,有我在’的信息。 「大哥,那个女人区区秀才之妻,竟敢对我无礼!我在平洲都没受过这种气!她……」 第74章 阚晴儿的状还没告完,就被阚县令挥出的重重一个巴掌给打得摔在地上:「你给我闭嘴!」 阚县令真是后悔,自从他入仕为官后,小有积蓄,让原本积贫之家过上了住有屋出有车,有奴婢使唤的好日子。 平日他宁愿自己过得清贫,却也要将所有银钱使给家中,让他们过得富裕。 阚县令自问从未亏待过家中父母弟妹,没想到竟将这这些弟妹养得如此刁钻,弟弟嫌贫爱富假清高,自己才疏学浅,还看不上他给介绍的有才之士,而这年纪最小的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人命当草芥,今日终究闯下祸事。 若不严惩,他这官身仕途,只怕就要止步于此! 阚晴儿被大哥打懵在地,捂着的脸胀疼得厉害,阚嫣儿赶忙过去扶她,阚晴儿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顿时抱着阚嫣儿大哭起来,直呼‘大哥不疼我’了。 阚县令被她哭得更生气,捡起地上的鞭子就要往她抽过去,阚嫣儿见状赶忙拦在妹妹面前疾呼:「大哥,你吓到妹妹了,她已经知道错了。」 阚县令看着两个娇滴滴的妹妹,手里的鞭子到底没舍得挥出,命人来将她们送下去休息。 阚嫣儿扶着抽抽噎噎的阚晴儿离开,转身时阚嫣儿还往扶着林悠的韩霁看去,那依依不舍的目光说明了她的心意。 就在刚才,母亲把她叫到贺寿厅里,过了一会儿大哥便也唤了韩霁过来,母亲和大哥有心给她说这门亲事,在那之前想叫她自己相看一眼。 虽然韩霁很快察觉出阚家母子的目的,没坐多会儿就要走,但阚嫣儿还是一眼便相中了这个年轻俊秀的公子。 若非小妹这边出了状况,大哥应该还能再将他留下片刻的,真是可惜了。 这位韩相公的情况,大哥和母亲已全然告知阚嫣儿,她知道韩霁的真实身份是卫国公府的郎君。 大哥说这韩霁身边如今还有一个女人,是之前他被人骗了娶的妻子,那女人是个本地毫无背景的孤女,唯一的舅舅如今被押在安阳县大牢,将来若她和韩霁成亲,可以把那女人直接打发了。 反正,阚县令的意思是只要阚嫣儿愿意,那他就有办法说服韩霁娶她做正室,至于那孤女,总不敢跟她争云云。 开始阚嫣儿还不太乐意,没想到今日见了面,她就彻底沦陷了。 这样好看的郎君,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岂非可惜。 更何况他还有那般出身,那般才学…… 只不过先前匆匆一瞥,阚嫣儿觉得韩霁对那孤女很是在意,甚至不惜为她受伤挡鞭子,阚嫣儿瞧着心中略感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脑中甚至在想,若将来韩霁不愿打发了那孤女,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刚成亲就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阚嫣儿脑中在胡思乱想,扶着小妹也是心不在焉,等她们离开之后,阚县令亲自来看韩霁和林悠的伤势,他看出韩霁对林悠很重视,于是主动对林悠道歉:「我那妹子年纪小不懂事,九娘别和她计较。你这伤尽管用好药,用多少药都算我的。」 韩霁眉头微蹙,林悠听了阚县令这番话也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他总是韩霁的师兄,将来又会成为韩霁的左膀右臂,林悠自然不能对他有意见。 看向身边两个孩子,林悠对阚县令问:「大人,这两个孩子的事,您打算如何处置?」 阚县令看了一眼今天的祸源,说道:「也怪我当时没考虑周全,他们是安平县之女赠送给我家小妹的奴隶,说当个乐子带回来玩,我应该当时就阻止的,如今惹出这番祸事,我这里便不能留他们了,下午派人把他们送回安平县。」 两个孩子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阚县令的话,提到安平县时小女孩止不住的发抖,林悠牵着她的手都能清楚的感觉到她有多害怕。 安平县之女只怕也是阚晴儿之流,既然能把他们像畜生一般赠送出去,又怎敢期望她能善待这两个孩子呢。 回去便是死路一条,早晚的事! 林悠想救他们,想来想去只有把这两个孩子要回去一条路,可又担心韩霁不愿,毕竟是两个非我族类的孩子,林悠身为现代人,接受过种族平等的教育,可韩霁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他能接受吗? 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那边就听韩霁说:「别送回安平县了,师兄若是愿意,便把他们给我吧,我家里正好缺两个砍柴挑水的。」 阚县令没想到韩霁会提出这个要求,愣了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哦。这有什么问题,只是贤弟家的奴婢可以用更灵巧的,他们行吗?」 第75章 阚县令现在急需跟韩霁修复关系,只要韩霁开口,别说要两个奴隶,就是要他押着晴儿负荆请罪,阚县令也会照做不误。 「我会调教好的。」韩霁说:「今日搅了伯母的寿宴十分抱歉。我这便携内子回家。」 阚县令有心留他,但也知此刻时机不佳:「师兄弟别说这些了,横竖是我家小妹的错,改日我定带她登门道歉。」 韩霁没再说话,微垂的眉眼看不出明确喜怒,牵着林悠和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 带着两个惶恐不安的孩子回家之后,两夫妇什么也没说,韩霁去给他们买了身新衣裳,林悠去厨房把所有炉子都点了烧水,趁着烧水的功夫,给他们一人下了一碗面,正好厨房里还有一些之前煮好了没吃的冷切肉。 林悠给他们在碗底铺了厚厚一层肉片,盖上面条,浇上奶白的面汤,放入调料后撒一把葱花、滴几滴芝麻油,这味道说能香十里都不为过。 两个孩子局促不安的站在院子里,饿了好些天的他们早就饥肠辘辘,先前这位救他们回来的中原夫人说去厨房给他们准备点吃的,让他们稍等。 妹妹忍不住开始咽口水,哥哥也没比她好多少。 林悠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从厨房出来,热情招呼他们:「快来,刚出锅的面条。你们来的突然,家里没准备其他的,就这些,你们将就着吃。」 林悠喋喋不休说完之后才想起来,这对兄妹不是中原人,她说了一大堆也不知他们听懂没有,于是把面条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对他们招手,用手比划了个‘吃饭’的动作。 兄妹俩已经很久没吃饱过,就算偶尔有东西吃,也都是一些残羹剩饭,馊不可闻,但这一路的遭遇,让他们多少对中原人有点防备,尤其是哥哥,他盯着林悠和面看了又看,抓着自己的衣角就是不肯过去。 妹妹却是比较坦诚,她记得刚才这位夫人救了他们,她还把他们带回了家,一定不会害他们的,这么想着,妹妹放开了抓着哥哥的手,像一只抬爪试探的小猫,慢悠悠的靠近笑容亲切的林悠。 林悠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凳子旁,让她坐下,用筷子示范了一下如何夹面条后,才把筷子送到妹妹手中,妹妹用手掌紧紧抓着筷子,用筷子挑起面送入口中,因为太急被烫了一下,不过嘴唇也因此沾到了汤面的鲜美,迫不及待将面条送入口中。 咽下一口,滋味甚美,小姑娘不忘喊他哥哥一起来吃,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后,哥哥仍站在原地不动,林悠见状,只得主动过去牵他,少年局促的躲开手,林悠却不放弃,不肯她抓手,她就揪他衣服,指着桌上的面条说:「好吃的!没有毒!」 大约是林悠的诚挚语气打动了少年,他将自己的衣服从林悠手中抽出,拖着不怎么自然的腿来到桌前,已经吃了一半的妹妹放下手里的筷子,像林悠刚才教她那般,抓着哥哥的筷子插进他的面碗,挑起一大坨,然后说了句什么,可能是‘好吃’之类的吧。 哥哥看了一眼林悠,在林悠的第n次目光鼓励之下,终于在了饭桌前,学着她妹妹那样,用筷子挑面吃,吃了一口后就再也停不住,大口吃起来。 妹妹吃的比较快,面快见底时发现了碗底的肉,两眼直放光,以为只有自己碗里有,就把肉挑出来一半分给哥哥,而她哥哥又不肯吃她给的肉,兄妹俩在那推推让让的样子,在林悠眼中别样温馨,回房去拿了画板和画笔,林悠就那么坐在台阶上,远远看着大口吃面的兄妹,很快打出一个草稿。 韩霁买了衣裳回来,就看见林悠坐在台阶上画画,专注的神情在阳光下无比闪耀,韩霁走过去,在林悠身边坐下,也不打扰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画那对正吃面的兄妹。 在林悠的画中,韩霁也看出了兄妹俩互相谦让的画面,明白是什么打动了林悠想要把他们画下来。 两个孩子谦让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哥哥的碗底也有肉,兄妹俩露出了来到中原后的第一个笑容。 林悠把画的底稿打好了之后才发现韩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并且坐到了她的身边。 韩霁把买回来的衣裳递给林悠,转手接过林悠手里的画板,独自坐在台阶上看林悠的画。 韩霁喜欢看林悠的画不是一天两天,每当林悠作出一副什么画,韩霁都能捧着画一看就是一整天,林悠见他喜欢,也乐得给他看。 看了一会儿后,韩霁便替林悠把画送回她的房间。 林悠的房间里都是画具、画纸,还有各种各样的颜料,墨水,再加上一点她喜欢抹的香膏味道,加在一起就是林悠身上的特有的香味。 第76章 韩霁很少进林悠的房间,但每回进来都免不了多闻几口,这喜欢她身上气味这件事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小秘密。 从林悠房间出来以后,韩霁便去给两个孩子收拾房间,这座院子有四五间房,韩霁、林悠各占一间,还剩三间。 不过剩下三间房里都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韩霁把房间清扫一遍,替他们把小澡盆搬进其中一间后,才再次匆匆出门。 虽然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林悠大约能猜到,他定然是出去给两个孩子买床铺之类的生活用品。 林悠真是没想到,原著书里形容的韩大佬,多以‘冷情’为底色,无论是对待他今后的官配,还是对待他身边的人,都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的时候。 他虽然是所有人的脊梁,为很多人撑起了一片天,但却总是待人冷冷清清,书里说是高冷,实则就是没什么人情味。 然而,林悠跟韩大佬相处下来发现,大佬并不是个高冷、冷情之人,相反他古道热肠,感情丰沛,待人处世有原则却不古板,于不幸之人多有包容,多有襄助。 这一点从之前的宓敬就能看出一二。 照理说,他与宓敬从前并不相识,不过是学堂里认识一个多月的同窗,他尚且愿急人所急,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尽他所能,又不叫人感觉施恩的方式把宓敬夫妻从泥潭拉了出来。 如今这对异族兄妹也是如此,他对人没有成见,没有种族之分,遇到不平事,他不会默然,不会装作没看见,会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别人。 这样有血有肉的韩大佬怎能叫人不喜欢,不钦佩。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画娇娘》卷一 作者:花笑茗 02、《画娇娘》卷二 作者:花笑茗 03、《画娇娘》卷三 作者:花笑茗 04、《画娇娘》卷四 作者:花笑茗 05、《画娇娘》卷五 作者:花笑茗 06、《画娇娘》卷六 作者:花笑茗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