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而娇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天下之繁华,莫过于东都城。 罗布井的舶品铺子、长街的烟雨楼阁、青龙湖的十里画舫、通云台的四方神柱。这些东都人骄傲荣光的地名,单是一个都够嚼说上大半天。 东都是凌朝京城,此地集居皇室贵胄世家望族。自前几朝不停拓宽的青石板路穿梭巷市之中,一个个朱漆高门外石狮霸气威武。 凌朝已逾二百年,商是国姓。 今上三年前登基,国号景武。 景武三年的盛夏来得比往年要迟一些,迟到的闷热更烈更猛,热风拂过之处,叶片翻卷树枝耷弯,夏蝉的鸣叫有气无力,时不时停上一停。 艳阳高照,烈日当空。 东都城大街小巷子被热浪笼罩,行人稀少。偶尔有那么几个非要出门的,大多是行色匆匆恨不得一步并作三步走。 如此季节,非置身冰盆充足的屋子不能解暑气。 日当午的时辰,各府的丫头婆子都恨不得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偏偏还有不怕晒的傻子蹲在草丛边找蛐蛐。 这个傻子不是别人,正是宣平侯府的三姑娘裴元惜。 说到这位裴三姑娘,当真是可惜得紧。听说小的时候裴三姑娘聪明伶俐,极得宣平侯的欢喜,谁能想到一跤摔破头变成傻子。 「李姨娘还在夫人的屋子里侍候着,她也是用心良苦,难为她慈母之心这些年竟是一日都不曾享过清福。自从三姑娘摔傻之后,她对夫人是越发的尽心。许是想着平日里多孝敬夫人,以后夫人看在她忠心的份上会看顾一下三姑娘。」 「可不是,我还记得三姑娘小的时候,那可是难得一见的机灵人。不到一岁就开口叫人,两岁不到就能识字。那时候侯爷喜欢得紧,连大公子都要靠一边。」 「好好的姑娘成了傻子,李姨娘该有多伤心。若是三姑娘好好的,她也不至于天天伏低做小,比咱们当奴婢的还要操劳。就算比不了赵姨娘,那总比秋姨娘强。」 「真是可惜,要我说三姑娘就是名字取得不好。」 「快别说了,她会听到的。」 「怕什么,她一个傻子,哪里听得懂我们说的话。」 两个粗使婆子就在一处树阴下说话,她们谈论的对像就趴在不远处的地上。 少女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杏色的罗裙沾满土,花头鞋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厚重的刘海盖住额头,被汗水打湿成一绺绺的乱发。 娇憨的小脸上满是汗水,顺着晒到发红的脸颊往流下来。长翘的睫毛之下是大而无神采的眸,像是隔着轻纱的月亮失去原有的光彩。 唇红齿白,皮肤吹弹可破,说一句花容月貌亦不为过。正是因为她是个傻子,生成如此相貌反倒更加可惜。 那两个婆子又叹息感慨几句,然后散去。 她们走后,裴元惜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她茫然立于烈日之下,仰面感受着烈焰骄阳。 这天真热,她却觉得好冷。 「姑娘,你又跑出来了?这大热天的小心中暑。」小路那边跑来一个圆脸丫头,是裴元惜的丫头春月。 春月是十年前到裴元惜身边的,那时候裴元惜已是一个傻子。之前侍候的人因为她的变傻被发卖的发卖,贬出去的贬出去。 「这有好玩的。」裴元惜摊开手,露出一只个头不小的蛐蛐儿,无论那蛐蛐儿怎么蹦都逃不过她的手心,「春月你看看,这个大不大?可好玩了。」 春月见她脸晒得通红,赶紧把她拉到树荫底下,拿出帕子又是替她擦脸又是替她擦手。「姑娘,你若真要玩,仔细寻凉快些的地方玩。当午的日头最毒,奴婢怕你中暑。」 「好春月,我知道的,我又不是傻子。」 她憨憨幼稚的模样,三四岁不能更多,还说不是傻子。春月想,也不知赵姨娘和秋姨娘是怎么约束下人的,那些人总喜欢乱嚼舌根子说姑娘是傻子。姑娘定是听得多往心里去,记住傻子这个词。 「姑娘当然不是傻子,那些人才是傻子。」春月哄着她,见她脸晒得厉害嘴唇发干,道:「姑娘,你渴不渴?」 裴元惜点头,她感觉有点渴,下意识舔唇滋润。 饶是春月日日侍候她,也被她这突来其来的撩人之姿弄个大红脸。三姑娘生得可真好看,为什么会是个傻子呢? 老天真是不公。 「那姑娘你就在这树荫底下等奴婢,奴婢去给你取凉茶水。」 春月叮嘱她别乱跑,自己会快去快回。 「你快去快回。」裴元惜挥手赶着,像极三岁小儿。 夏蝉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一波接着一波。你方唱罢我登场,生怕别人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后院如战场,越是想掐尖冒头的人,越是死得快。 第2章 裴元惜慢慢低头,盯着地上偶尔爬过来的蚂蚁,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家丁神秘秘地靠近,眼中闪烁着诡异的算计,「三姑娘,一个人坐着玩呢,春月那丫头呢,怎么不在你跟前侍候着?」 裴元惜抬起头,发滞的目光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憨憨道:「春月去取茶了,我渴得厉害。」 「茶水有什么好喝的,嫩莲子才好吃呢。澄明池里的莲子嫩得刚好,一粒粒吃到嘴里又清甜又解渴。」他诱哄着裴元惜,裴元惜看上去十分意动。「三姑娘你要不要去那边采莲子?」 「姨娘交待过我,不能去池边玩。」她摇头,像个拨浪鼓。头上簪子上吊着的珍珠坠儿来回晃动,令人眼花缭乱。 家丁又哄,「三姑娘就在边上看着,奴才替你摘。」 「真的,你可别骗我,我不是傻子。」傻里傻气的少女一脸认真,却难掩她不如三岁孩童的稚气。 家丁一笑,轻蔑至极,「三姑娘自然不是傻子,三姑娘可是侯府里聪明的人,奴才哪里敢骗三姑娘。趁着此时无人,三姑娘可要快些。」 「真的,你真的觉得我是最聪明的人?」裴元惜歪着头问。 你个傻子,家丁在心里狂笑,「是啊,是啊,奴才可没见过比三姑娘更聪明的人。」 裴元惜咧开嘴笑,笑容乱了家丁的心。像是闷热之中吹过来的微风,凉凉爽爽地入人心。又像是万千绿叶中突然绽开一朵鲜花,瞬间绚烂整个夏季。 「像我这样的聪明的人,谁也不能骗我,咱们赶紧走吧。」裴元惜一脸等不及的样子,毫无仪态可言地从地上爬起来,不停催着他赶紧走。 他收敛心神,眼里闪过算计成功的得色,笑得殷勤又恶心。 澄明池是侯府风景最佳之处,每年初夏莲花含苞,一直到莲蓬玉立都是赏景的好地儿。府里的姨娘姑娘们极爱此处,时常带着仆从前来观赏。 这个时辰,池边自是没人的。 碧绿的莲子像一个小碗在荷叶间林立,近池边的早已被人摘光。如今便是最近的莲蓬,也非徒手可以够得。 那家丁应是踩好了点,他找到的莲蓬离池边较近。「三姑娘,这里有一个。」 裴元惜兴冲冲地跟过去,顺着他的手张望,「在哪,在哪?」 「在这在这,三姑娘你再往前一点,看到了吗?」他的声音拨高,透着一股将要算计得逞的激动。「三姑娘,亲手摘的莲子才更甜,要不你试试看?」 「真的吗?真的会更甜吗?」她憨傻的表情有些犹豫,「可是好像很远的样子。」 「不怕,奴才会拉着三姑娘的。」家丁说着,手伸过来。 她一个侧身,把他往前一推。他力不及收又没设防,一下子跌进池里。池水不是很深,但东都城地处北方,时人大多不会水。 家丁拼命在水里挣扎着,大声喊着救命。 「好玩,真好玩!」她在池边上鼓着掌,眼看着那家丁站稳身体要爬上来,「你别上来,我还要看,真是太好玩了。」 家丁目露凶光,准备一不做二不休。 裴元惜捡起石子丢他,「让你别上来,你赶紧下去,我还要看!」 她扔得又狠又准,一枚石头砸中家丁的眼,一枚石头砸中他的膝盖。他一个不稳,重新跌进池水里。 春月来的时候,那家丁已在池水中泡了一刻钟极其狼狈。他怨毒的目光时不时盯着池边鼓掌大笑的少女,暗恨自己方才一时失手。 「姑娘,你怎么跑这来了?」春月忙让她过来,别站在池边上,「姨娘不是交待过,让你别到这边来。」 「嗯,我记得姨娘说的话。这个人说带我来摘莲蓬,他说帮我摘。可是他太笨了,竟然掉进池子里爬都爬不起来,真没用!」 那家丁刚爬上岸,听到她这番话是气到吐血。他总不能说出真相来,幸好她是个傻子,就算是传到夫人那里他也有说辞,到时候最多也是被训斥两句。 春月认出他,「你不是赵姨娘院子里的周三吗?」 「正是我。」周三一脸苦相,望着满脸意犹未尽的裴元惜欲言又止,「春月姑娘,还劳累你替周某保个密,实是在你家姑娘太缠人,我也是被她缠得没法子才带她来的。」 裴元惜的大眼懵懵地望着他,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他略有一丝心虚,竟然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暗道不过一个傻子怕什么。 春月道:「周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姑娘跑到澄明池边来,真要被姨娘知道不止周三会受罚,她也一样跑不掉。好在姑娘没事,天大的幸运。 第3章 周三捂着眼一瘸瘸地走远,春月赶紧带着自家姑娘离开这个地方。 「姑娘,你下回千万别再吓奴婢,不敢再来池边玩。」 「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裴元惜欢快地应着,声音极大。远去的周三听到这句话,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心口,憋得他心肝肺都疼得厉害。 他才是傻子。 出了这样的事,春月再也不敢离开裴元惜半步。她像哄三岁孩子一般哄着自家姑娘,总算是把人哄回院子。 李姨娘这些年对侯夫人沈氏鞍前马后,下人不敢欺负她们母女,管事那边更是不敢克扣她们的份例。 屋子里摆着两个冰盆,比外面凉爽许多。 迎面一道雕花绣花草的立式屏风,一应古色古香的桐油色椅凳柜架,简单中透着富贵人家的底气。 裴元惜一脚踢掉花头鞋,毫无形象在趴到床上打滚,「真舒服,我要睡觉。」 春月收拾着她踢落的鞋子,原本想让她换一身衣服再睡觉。见她实在是困得紧,没忍心再去折腾她。 她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真的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她被春月唤醒。春月一脸难色,低声说劳妈妈在请她去轩庭院。轩庭院是主院,是宣平侯裴靖和侯夫人沈氏的院子。 劳妈妈是沈氏身边的人,因着李姨娘在沈氏面前得脸,劳妈妈对裴元惜有几分同情。又因着裴元惜是个傻子,也没有认真计较的必要。 沈氏传唤裴元惜,正是因澄明池之事。 也是那周三倒霉,他原本事情没办成特意避着人走,没想到半路遇到刘婆子。那刘婆子是之前树荫下同人闲话的其中一个,是府里有名的快嘴。 刘婆子嗓门又大嘴又快,瞧着周三的样子也知是在池水里滚过。府里有水的地方唯有澄明池,池子里的莲子只有主子们能摘,下人们可摘不得。 周三苦苦争辩,说自己不是去摘莲子,乃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辩解何其苍白,刘婆子何其心眼狡猾,三言两语就套出周三的话,却原是被三姑娘缠得没法才出的事。 他假意拜托刘婆子替他保密,刘婆子这边答应着,那边就嘴快说出去。没多大会功夫宣扬的无人不知,很快便传进赵姨娘的耳中。 赵姨娘是大公子的生母,还育有大姑娘裴元若。 当年侯夫人沈氏进门三年无孕,裴老夫人抬举娘家庶出的侄女当贵妾。赵姨娘纳进房第二年生下长子裴济,第三年生下长女裴元若。 元字贵重,一般用于嫡女。 裴元若出生后不久,沈氏也生了一个女儿,就是裴二姑娘裴元君。同日出生的还有三姑娘裴元惜,而秋姨娘的女儿裴元华比裴元惜要小三岁。 裴老夫人最喜欢赵姨娘,不仅因为赵姨娘是她的娘家侄女,更重要的是赵姨娘生了侯府唯一的男丁。但裴老夫人是个重规矩的人,赵姨娘再是有子傍身,也不敢压沈氏一头。 赵姨娘是个聪明的女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裴老夫人挑中。她深知自己即便不争不抢,因为她育有侯府唯一的子嗣,该有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会少。 那周三是她院子里的人,无论他是不是被三姑娘缠着去的澄明池,总归他是带三姑娘去了。不仅去了,他自己还掉进池子里被人识破。 李姨娘是沈氏的陪嫁丫头,谁不知道李姨娘是沈氏的人。李姨娘膝下唯有裴元惜一个女儿,平日里恨不得当眼珠子看着。 澄明池是李姨娘三令五申不许三姑娘去的地方,府里的人都知道。周三今日破例带三姑娘过去,不管三姑娘有没有事,赵姨娘都要去给李姨娘赔罪。 当下赵姨娘命人捆了周三,押到轩庭院。李姨娘一听周三带裴元惜去过澄明池,惊得差点晕过去。 沈氏身为侯府主母,份例自是最高的,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摆放着冰盆。麒麟纹鎏金双耳香薰炉、珊瑚镶金雕吉祥纹的四面屏风、琳琅满目的镂雕繁复云纹多宝阁。 裴元惜将将迈进沈氏的屋子,只觉通体上下无一不凉爽。她还没站稳,李姨娘扑过来抱住她。 「姨娘不是跟你说过不能去池边玩,你为什么不听话?你要是有个什么事,你让姨娘怎么活啊!」李姨娘抬着手,眼里全是泪光。那一巴掌迟迟没落下,最后落在她自己的身上,「是姨娘不好,姨娘没有看好你……」 听者无不动容,感慨李姨娘的一片苦心。 李姨娘哭得心有余悸,裴元惜一脸茫然。 沈氏清瘦体弱,清冷中夹杂着一种与世无争的通透。她的目光如慈如悲,流露中些许不忍,道:「三姑娘好好的,如兰你没必要怪自己。」 第4章 李姨娘名唤如兰。 「夫人,三姑娘就是奴婢的命根子。奴婢就怕她乱跑,再三叮嘱她不许靠近澄明池半步。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面色哀戚,望着懵懂的女儿悲中从来,「三姑娘,你答应姨娘,以后再也不要乱跑了,好不好?」 裴元惜不用所动,「我没有乱跑,是他说带我去的。」 周三不停磕头,「夫人明鉴,奴才真的是被三姑娘缠得没办法。奴才要是不去,三姑娘就用石子砸奴才……」 他的眼圈青了一大块,看样子确实是被人砸过。 赵姨娘道:「周三平日里当差从不曾出过差错,这次虽说是三姑娘缠着他不放,却也是他做得不对。夫人要打要罚,都是他应该受的。」 一番话说得漂亮,沈氏平日里也卖她的面子。谁让她生了侯府唯一的男丁,说句不好听的话,以后沈氏荣养靠的还是她的儿子。还有嫁出去的姑娘们,包括沈氏生的裴元君,也都要仰仗娘家的兄弟。 赵姨娘这些年本本分分,未曾做过什么事情扎沈氏的心,沈氏与她算得上妻妾融洽。加上老夫人拎得清规矩重,宣平侯又不是宠妾灭妻之人,这些年来大家的面子上都还过得去。 「你是个好的。幸好三姑娘没事,我看就小罚以儆效尤,免得日后再有人心软带三姑娘去危险之地。」 小惩即五个大板,周三感恩戴德。 这时外面的下人通传说是秋姨娘来了,沈氏表情略显微妙。 同为侯府妾室,赵姨娘是人淡如菊书香气足,秋姨娘娇美动人气色红润,唯有李姨娘憔悴显老卑微做小。 比起赵姨娘和秋姨娘来,李姨娘就像个婆子。 这些年李姨娘的一门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她和奴仆一样卯时起酉时归,一日不落地来轩庭院侍候沈氏。府里人的皆道她一片慈母之心,百般替裴元惜谋取。 她顾得了这头,自是失去那头。加上她自比奴婢,只知道侍候沈氏,哪里还有心思保养打扮。宣平侯早年还去她的屋子,这些年已经不再去了。 沈氏有时候都过意不去,让她好生拾掇总会有些荣宠。每闻此言她只哭不争,久而久之沈氏由得她去,却更是敲打下人不许怠慢裴元惜。 三个妾室之中,沈氏最不喜欢秋姨娘。 秋姨娘最年轻,这些年宣平侯睡在她房里的次数最多。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婆子,那婆子正是之前同刘婆子说的董婆子。董婆子说亲眼看到周三想推裴元惜下水,谁知道自己没有站稳掉下去。 沈氏大惊,「此话当真?」 李姨娘抱紧裴元惜,颤抖着唇,「你……你为什么要害我的惜儿?」 周三脸色煞白,不停磕头,「夫人明鉴,奴才没有害三姑娘。是三姑娘想吃莲子缠上奴才,奴才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心软,求夫人开恩。」 要说赵姨娘会害裴元惜,沈氏是不信的,因为赵姨娘没有害裴元惜的动机。 赵姨娘有子有女,还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说句不好听,就她什么都不去争,以后侯府也是她儿子的。李姨娘没有争宠之心,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裴元惜也没挡裴元若的道,她实在没有和李姨娘母女过不去的必要。 赵姨娘直直跪下来,就一句话,「请夫人明查。」 秋姨娘道:「周三是你院子里的人,你让夫人怎么查?」 沈氏略作沉思,示意裴元惜上前,拉着她的手,「可怜见的,你可是侯府的姑娘。想吃莲子的话让下人去摘便是,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 裴元惜看似听话地点头。 沈氏叹息,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听懂。当下拉着她坐到身边,「你告诉母亲,是你自己想去摘莲子,还是别人主动带你去摘莲子的?」 裴元惜的眼睛盯着桌上的点心,对她的话罔若未闻。沈氏见状把点心挪动一点,轻言细语再问一遍。「三娘若是告诉母亲,这点心就是你的。」 「我都告诉母亲。」裴元惜的眼睛像是定在点心上不舍得移开。 李姨娘啜泣道:「夫人,三姑娘怕是什么都不知道。」 裴元惜歪头看着沈氏,「我不是傻子。」 沈氏眼神有些恍惚,她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突然觉得很难过很想哭。这个孩子看她的目光让她揪心,不像个傻子。 「谁说三娘是傻子的,母亲第一个不饶他。三娘告诉母亲,今天都做了什么事?」 「渴,春月去给我拿水。那个人来了,说要带我去摘莲子,说莲子比水更解渴。」裴元惜指着周三,突然高兴起来,「他好笨,让我摘莲子,自己掉下去了,哈哈……」 第5章 沈氏脸色微变,看向周三。 周三申辩,「夫人明查,奴才路过那里被三姑娘缠得没有办法,若不然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带三姑娘去澄明池。」 李姨娘低声嚅嚅,「惜儿神智如同三岁小儿,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赵姐姐院子里的人,想来都是知道分寸的。」 秋姨娘冷哼,「这可不一定,保不齐是有的人心大了,不满足现状。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李姐姐是夫人的人,三姑娘又是李姐姐的命根子。这动不了房梁,还不兴别人打碎几片瓦。」 沈氏若有所思,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还是那句话,「请夫人明查。」 一室静寂之时,唯有裴元惜吃点心的声音。 裴元惜感觉大家都在看她,她拿起一块点心巴巴地朝秋姨娘递去,「给弟弟吃。」 秋姨娘闻言瞳孔微缩,在沈氏凌厉的目光中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腹部。她今日穿的是天青色的百褶襦裙,未掐腰的裙子看不出原本纤细的腰身。 「三姑娘又胡说了,哪有什么弟弟?」 「有,就在你肚子里。」裴元惜难得认真,大眼执着,「我都看见了。」 沈氏不由多想,三娘是三岁小儿的心智。都说稚子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那秋姨娘的肚子里保不齐真有个孩子。 如果秋姨娘真的有孕,且怀的还是儿子,今日这一场戏倒是有出处。 内宅的妇人,心思如同那盘山的道。九曲十八弯,每一道弯都意味着一个转机或者一个陷阱。沈氏自己没生儿子,在此之前她只有向赵姨娘示好。 倘若秋姨娘再次开怀生下男丁,侯府内宅的格局就会变动。 「三娘都看见什么了?」她问。 裴元惜舔着手指上的点心屑,露出三岁孩子才会有的狡黠,「我看她肚子里有个弟弟,我还看到他和她在一起说话。」 这个他是指周三,这个她是指秋姨娘身边的董婆子。 沈氏冷了脸。 秋姨娘道:「夫人,三姑娘是个傻子,她的话你可不能信。」 李姨娘听到傻子两个字默默垂泪。 裴元惜昂着头,小脸凶凶的,「我不是傻子!」 她大眼瞪得圆溜,气呼呼的样子像是被大人逗到发毛的孩子。沈氏的心又揪了一下,用帕子替她擦拭嘴边的点心屑。 「我家三娘是最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会记得很多事情。那三娘告诉母亲,在澄明池的时候那个人还做了什么?」 「他掉下水了,想爬上来打我。我让他摘莲子,他不同意,我就用石头砸他。母亲,他在水里爬来爬去的样子太好玩了,我还想玩。」 所以周三脸上的淤青是这么来的。 周三拼命磕头,额头处渗出血丝,看上去好不凄惨。还有那个董婆子也跪在地上喊冤,说自己就是碰到周三说过几句闲话,什么都没有做过。 秋姨娘的脸色不好看,踢了董婆子一脚,「你这个死奴才,是你说看到有人想害三姑娘,我这才巴巴地过来告诉夫人。你要是敢有一句假话,我第一个不饶你。」 沈氏不接她的话,淡淡地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很平静,「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妾相信夫人一定能明断此事。」 李姨娘坐立不安,「夫人,左右三姑娘也没出什么事,依奴婢看这事就是一个误会。莫要因为三姑娘一人,伤了大家的和气。」 沈氏不赞同她的话,三娘再是痴傻那也是侯府的姑娘。且不说事情背后有什么阴谋,这两个奴才都留不得。 周三突然爬向赵姨娘,「姨娘救救奴才,是您交待奴才帮您……」 「住口!」沈氏突然发难,「给我堵了嘴,拖出去打!」 赵姨娘还是那般平静,秋姨娘暗自松口气。沈氏焉能不知这其中的猫腻,后院之中一家独大最不利于她这位主母,她始终都有看人脸色的那一天。若是两虎相争,她稳坐高台观虎斗,方才立于不败之地。 周三被堵嘴打三十大板送到庄子上,他不会活着走出庄子,董婆子掌嘴三十后灌了哑药提脚发卖,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东都城。 处家之道,在于平衡之术。沈氏自己没有儿子,在处理妾室们的事情不可谓不小心谨慎。如此处置无异于各打五十大板,倒也算公平。 她让赵姨娘起来,命人看坐,示意她同李姨娘坐到一处。 看向秋姨娘时,笑不达眼底。一边派人送秋姨娘回去,一边派人去请大夫。秋姨娘到底有没有身孕,一验便知。 第6章 秋姨娘走的时候,怨毒的眼神似乎在裴元惜身上停了一会儿。 裴元惜哇哇大叫,「母亲,她瞪我。」 沈氏皱眉,不悦地看向秋姨娘。秋姨娘连忙告罪,辩解自己没有瞪裴元惜。心里是把裴元惜骂得半死,诅咒这个傻子当年怎么没摔死。 「她有,她还瞪我。母亲,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生的弟弟。」 秋姨娘哪里还敢留,快速离开。 李姨娘隐晦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道:「三姑娘,休得无理。你赶紧到姨娘这里来,莫要缠着夫人。」 沈氏道是无妨,让人去采莲子。 裴元惜一听有莲子吃,高兴得手舞足蹈。 沈氏惊赞,「瞧瞧我们家三姑娘,长得真是好看。」 「咱们府上的姑娘,那是个顶个的颜色好。」赵姨娘道,一句不仅夸了所有的姑娘,还有自己的女儿。 沈氏笑起来,赵姨娘此话不虚。 大姑娘裴元若知书达礼才貌双全,她的元君明朗大方贵气十足,三姑娘虽傻却生得一副娇憨之貌、还有那四姑娘裴元华则是俏丽可爱。 李姨娘一脸惶恐,「几位姑娘自是好的,三姑娘哪里能和姐妹们相提并论。奴婢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的,别惹出什么事。」 沈氏笑容微敛,三娘长得再好,那也是个傻子。如兰这些年极不容易,她自己也是一想到三娘的婚事就头大。 这般稚子性情,高不成低不就着实难办。她知道如兰这些年一直伏低做小是为什么,心里也打定主意替三娘寻个好归宿。 此事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府里的姑娘们也都到了说亲年纪,有些事情也该有所准备。 「先前我进宫时,曾太妃还与我提起一事。说是宫里三年来太过清静,她想寻些姑娘们进宫去陪她说说话。」 曾太妃和沈氏是闺中好友,两人交情不一般。 赵姨娘眼睛一亮。 皇帝下月满十六岁生辰,听曾太妃这意思莫不是陛下准备选妃? 这样的事情只提一句,旁人必知其意。沈氏优雅地喝着茶,将两位妾室的表情尽收眼底。李姨娘自是没有波澜的,裴元惜是个傻子没有资格入选。 赵姨娘不一样,她的女儿裴元若颇有才名,又是侯府的长女。不仅有入选的资格,若是能讨得陛下的欢心,前程自是有的。 沈氏不想裴元君入宫,自己膝下唯有一女,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一辈子平安喜乐。天家虽富贵,却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不想女儿一生都困在那样的地方。 「咱们家大姑娘样样都是拿得出手的,过几日我再寻找个老嬷嬷教她规矩。」 赵姨娘感激不已,心知沈氏必是要把这机会给自己的女儿。 下人们采莲子回来的时候,秋姨娘那边也传了信来。秋姨娘确实是有了,因着日子尚浅她自己没有察觉。 岂能没有察觉,怕是因着这次怀孕生出妄想,想在孕事没有传开时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谋划一个前程。 沈氏看向欢快剥着莲子的裴元惜,心下暗道一声可惜。忆起这个孩子幼年时的聪明伶俐,或许真就应了慧极必伤那句老话。 裴元惜剥出白胖胖的莲子,还抽掉中间的苦芯。 「母亲,你吃。」 莲子剥得极其完整,连莲衣都去得干干净净。沈氏看着她掌心中的莲子,心头不知为何泛起酸涩之感。 「三娘吃,母亲不吃。」 李姨娘更是坐立不安,一副想过来拉走女儿的模样,「三姑娘,你快别闹夫人,到姨娘这里来。」 裴元惜摇头,「我不,我喜欢母亲。」 沈氏心头一震,笑道:「母亲也喜欢三娘。如兰你就是太过小心,我看三娘乖得很,一点也不闹人。」 「夫人有所不知,三娘乖的时候乖,要是发起疯来那是见人就打,奴婢怕她一个不好伤了夫人。」 十傻九痴,还有一个是疯子。民间是有过这样的话,但沈氏细看裴元惜,怎么也看不出她会是个能发疯的。这些年常听如兰说三娘如何胡闹又何累人,自己倒是没有亲眼见过,只因如兰天天把三娘约束在院子里。 养这么个孩子,一定很辛苦。 「不怕,她这会儿乖得很,就让她留在我身边。」 李姨娘一脸苦相,忐忑不安地坐回去。赵姨娘深深看她一眼,平静的眼神叫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正说话的当口儿,裴元君午睡起来给沈氏请安。那迈进门槛的花朵鞋中间是一颗浑圆的大珍珠,飘逸的裙裾看上去凉快又轻盈,却是那极为难得青雪绫云纱。 第7章 她神情矜贵,长相明丽端庄,通生的气派贵气十足。经过两位姨娘时略一点头,在看到母亲身边坐着的裴元惜时眸光微闪。 在沈氏的眼里,自己的女儿是千好万好。大姑娘再知书达礼也比不上元君的气派,四姑娘再娇俏可人也不如元君端庄大气。 她慈目含笑,轻轻拉着女儿。转头看到瞪着一双大眼睛的裴元惜,让劳妈妈搬来一个春凳,安置女儿坐在自己的身边。低声询问女儿睡得可好,屋子里的冰盆可够。 李姨娘又要站起来,被她一个眼神过去不安地坐下。 先前裴元惜剥出好些莲子想给沈氏吃,那些莲子就放在玉白的瓷盘里。沈氏没有吃,现下却是捏起好几个,递给裴元君。 「尝尝,刚让人摘的,特别的清甜。」 裴元君习以为常地凑嘴过去,享受自己母亲的投喂,「确实很清甜。」 裴元惜懵懂地低头,眼底划过一抹落寞。 沈氏同女儿亲近时,一向不喜欢外人在场。她生裴元君的时候伤了根本,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儿的所有事她亲历亲为,不愿意假下人之手。 赵姨娘识趣地告退,李姨娘告罪说是要带裴元惜回去。裴元惜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莲子,一副不想走的样子。 「那些都让三姑娘带上。」沈氏命人包了好些莲子,裴元惜这才高兴起来。 李姨娘欲言又止,千恩万谢。一出轩庭院,她脸色一变。裴元惜一无所觉,紧紧抱着那包莲子蹦蹦跳跳地好不快活。 一进屋,李姨娘低喝,「跪下!」 裴元惜满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原地,一双大眼睛又大又无神,看得人心里发怵。 春月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手悄悄地扯着自家姑娘的裙摆。 「春月,你拉我干什么?」裴元惜一脸无辜。 李姨娘目光冰冷,把自己的婆子黄妈妈叫进来,「春月护主不利,竟然让三姑娘偷跑出去,还去了澄明池,给我打五大板!别出去打,就在屋里打。」 「不许打春月!」裴元惜护在春月的前面,瞪着李姨娘。李姨娘狠狠心,示意黄婆子赶紧动手。 一个板子还没下去,裴元惜已是扑到春月的身上。黄婆子略有犹豫地看向李姨娘,李姨娘痛苦地别过头去让她继续。 板子打在裴元惜的身上,黄婆子再是用了巧劲也是疼的。五大板打完,春月已经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元惜大声喊痛,哇哇大哭起来。 李姨娘也跟着哭起来,扑过来一把过来抱住她,「三姑娘,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姨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说你要是有个什么事,那不是要了姨娘的命吗?你还疼不疼?姨娘的心都快疼死了。可是姨娘知道要是不让你长个记性,下回你还要往那样的地方跑……」 「姨娘打我,姨娘坏!」裴元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鼻涕和泪都抹在李姨娘的身上。她还动起手来,用拳头打李姨娘,「姨娘打我,我也打姨娘!」 黄婆子把她拉开,「三姑娘,你怎么能打姨娘,她都是为了你好。她为了你天天去侍候夫人,你以为她不想像赵姨娘秋姨娘一样等着别人侍候吗?她为了你这些年都顾不上自己,你看看她都操劳成什么样子,她可是侯府的姨娘啊!」 主仆几人哭成一团,裴元惜还在不依不饶。 「她打我了,我好痛!」 「打在你的身,痛在姨娘的心。三姑娘,你以后要好好的,别再惹你姨娘生气了。咱们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院子里,哪里也别去好不好?」黄婆子哄着她,试图把她拉起来。 李姨娘一脸的悲伤,心疼不已地抱着她痛哭。 黄婆子见状,只把春月拉起来。两人一个去备热水,一个去厨房取饭菜,屋子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三娘,姨娘只盼着你好好的,你答应姨娘以后不要乱跑好不好?」 「我没有乱跑。」裴元惜犟着头,像个赌气的孩子。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是想气死姨娘吗?」李姨娘的手在她的腰间狠狠拧着,她痛得皱起眉头,一把推开李姨娘跑了出去。 李姨娘脸色大变,跟着追出去。 裴元惜拼命地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哭。她跑的是往外院的方向,那里是宣平侯回府的必经之地。 远远看到宣平侯父子,她冲了过去。 「爹,爹,姨娘打我!」 阖府之中,宣平侯裴郅只听过一个孩子叫他爹,那便是他的三女儿元惜。三娘小时候特别聪明,那时候他还感慨过若是三娘是儿子,只怕侯府会出一个状元郎。 第8章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三娘那么聪明的孩子,几乎是一点就通。 后来三娘傻了,他还是惦记那个女儿。他不时去看她,想和她说说话。她就算是变傻了,那也是他曾经疼爱过的孩子。 他去一次,李氏就哭一次。李氏说他是侯爷,是一府之主不能流连后宅,否则就是她身为妾室的罪过。还说她会照顾好三娘,不想他因此而分心。 初时他很不喜,觉得李氏有些小题大作。谁知道李氏那么刚烈,差点以死相逼他这才没有再去看三娘。 李氏此举深受母亲的夸赞,他却是恼怒不已再也不去她的屋子。 「父亲,是妹妹。」裴济惊呼,就见裴元惜抱住了宣平侯。 「爹,姨娘打我,你怎么不来救我?」裴元惜哭得眼睛通红,好不可怜。「爹,我好想你,你怎么都不去看我?」 宣平侯一生刚正严厉,无论对哪个孩子,即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裴济他都永远是严肃的。猛然被女儿抱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不悦地看着后面追过来的李姨娘,「三娘犯了什么错,你打孩子干什么?」 李姨娘嘴里发苦,「侯爷,婢妾最疼三姑娘,她是婢妾的命。要不是她今天跑到澄明池那边去玩,婢妾也不会生她的气。婢妾就是想吓吓她,哪里舍得打她。三姑娘你快过来,别闹你父亲。」 裴元惜摇头,一副害怕的样子。 「我不过去,你是个坏姨娘,我要跟爹一起。」 李姨娘瞳仁颤得厉害,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宣平侯被女儿这么亲密地抱着,心顿时化了,他想起以前的三娘就是这么喜欢黏他,他还曾抱她在膝上学写字。当下对李姨娘冷了脸,让她自忙去,他要和三娘好好说会儿话。 李姨娘作势要跪,一看这架势宣平侯就知道她要做什么。无非是又拿什么大道理来压他,让他别管三娘的事。 十年了,宣平侯很久没有享受过被女儿依赖的感觉。他脸黑得吓人,明知李姨娘的出发点是好的,心里就是说不出来的厌恶。 「你要跪就跪,跪多久都行。」 李姨娘脸色惨白,看着他带着裴元惜和裴济去前院的书房。 这间外书房,是裴元惜小时候常来的地方,那时候只有她和裴济被允许跟在宣平侯身边。裴济从小跟着宣平侯,不仅长得像宣平侯,品性神态亦是相似得紧。 裴济对府里的其他几个妹妹没什么感情,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大妹妹他也不怎么亲近。因为自小朝夕相处过,他对妹妹的感情最深。 妹妹傻了以后,他也去看过。因为李姨娘的规劝,还有自己姨娘的阻止,他去过几次后就没再去。 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想着妹妹,有好几次顺道去看过她。她趴在地上玩泥,在草丛里捉虫子,再也没有他熟悉的模样。 他很惋惜,也惆怅过。 裴元惜找个地方坐下,他疑惑问:「妹妹还记得自己的位置?」 「记得,这是我的地方,那是哥哥的地方。」 他更惊,「妹妹是不是大好了?」 宣平侯也很吃惊,一个傻了十年的人还记得十年前的事,是不是说明她没那么傻,或者是在慢慢好转? 「三娘,你过来,写几个字给爹看看。」 裴元惜乖乖巧巧地过去,选了笔蘸了墨,毫不犹豫地在雪白的宣纸下落笔。她动作娴熟运笔流畅,字体娟秀中透着一股飘逸,颇有自成一派的大气。 宣平侯不敢置信,这是他女儿写的字。十年前三娘受他启蒙时确实比很多孩子聪明,但那时候她的字稚气生嫩还未成形。 纸上的字,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是三娘写的。这样的字体和风骨,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裴济也大感意外,他还以为妹妹会忘记父亲教过的东西。不想妹妹不仅没忘,而且还秀了这一手惊艳的字体。 他认真看着妹妹的字,不由得觉得羞愧无比。自己跟着父亲一直学习,一手字还不如妹妹来得出彩。 「妹妹的字好生大气,哥哥自愧不如。」 裴元惜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满脸崇拜,「我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裴济心里的那抹涩意烟消云散,「妹妹也是天下最好的妹妹。」 这样的兄妹二人,让宣平侯想到十年前,他一生中对天伦之乐最享受的时光就是那段日子。他不是不喜欢其他的女儿,但没有一个女儿像三娘一样深得他心。 第9章 「三娘,你告诉爹,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他急问。 裴元惜歪着头,「我用水写,在地上写。爹教的,三娘不会忘。」 宣平侯又喜又难过,这个孩子就算是傻了,却还记得他教过的东西。她自小天资过人,即使变成傻子也有比许多人强。要是那时候她还跟在自己身边,以她的资质在书画上定能有一番成就。 这是他的女儿,他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不是李氏照顾不当,孩子怎么会摔傻? 李氏那个女人,真是让人无语。 「好孩子,是爹耽搁你了。以后你每天过来,还跟着爹一起学字,好不好?」 裴元惜猛点头,「三娘要跟爹在一起,还有哥哥。」 「好,好。」宣平侯大喜。 宣平侯派人送她回去的时候就宣布这个消息,没多久侯府上下都知道傻了的三姑娘要重新跟着侯爷读书。 包括沈氏在内,所有人都很疑惑宣平侯为什么这么做。 宣平侯看重嫡妻,这样的事情自是先知会沈氏,于是便顺理成章歇在沈氏的院子里。他说起今日之事,言语间颇为欢喜。对李姨娘那个人,语气之中不掩厌恶。 沈氏替李姨娘说好话,道她也是为了三娘好。宣平侯不置可否,李氏做的事确实无从指责,他就是觉得恼火。 李姨娘还在前院跪着,等宣平侯歇下后沈氏才敢让她起来。 她回去的时候裴元惜已经睡下,黄婆子扶着她问她要不要吃些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摆手,表示要先去看女儿。 裴元惜的睡相不怎么好,因为贪凉薄被全部蹬到一边。 她轻轻拉过薄被,慢慢从裴元惜的脚盖到头蒙住那张睡得一无所知的脸。她双手按住被子的两边,声音低得像是呢喃。 「你要是一直傻傻的该多好。」 被子下面的人开始蹬腿,头猛烈地摇摆着想挣脱束缚。她眼神诡异地凝视着被子下面挣扎的人,直到裴元惜呼吸急促才慢慢松开。 得到喘息的人安静下来,重新陷入绵长的睡梦中。 李姨娘天不亮就跪到轩庭院的外面,沈氏听到下人来报时叹息一声。此时宣平侯还未去上早朝,闻言顿时横眉倒竖。 沈氏头疼抚额,换成其他人,女儿能受侯爷的看重那必是开心到不行。怎么如兰好像如临大敌,如此的胆战心惊。 她正欲替李姨娘争辩一二,就见宣平侯怒火冲天如卷风般出门。 熹微的灰光之中,李姨娘蓬头垢面眼下发青,一看便是那彻夜没睡之人。她神色肃然眼神坚决,瞧见宣平侯出来不停磕头。 「侯爷,奴婢是罪人。」 跟出来的沈氏惊问,「此话怎讲?」 「婢妾早年偷偷请高僧替三姑娘批过命,高僧说她命如柳絮不受福禄。起先婢妾是不信的,可是侯爷您也知道,她小时候多么聪明可人,谁知会变成后来的模样。三姑娘福薄,莫说是侯爷的另眼相看亲自教授,哪怕是寻常的福气她都压不住,求侯爷收回成命。」 沈氏从没听李姨娘提过高僧批命之事,想来这不是什么好命格,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李姨娘也不会说出来。 宣平侯铁青着一张脸,怒视着李姨娘。他昨天才和三娘相处过,他敢肯定三娘并不是傻到没救。他相信只要有人多加教育,他的三娘定会比许多的姑娘强。 李氏目光短浅,竟然还扯出什么命理之说。明明是她自己照顾不周,下人们失职才害得他的三娘成了傻子。 「荒唐?什么命薄?你的意思我的女儿,堂堂的侯府三姑娘,她的命格连半点福分都压不住?」 李姨娘磕头不止痛哭流涕,模样好不凄惨。「侯爷,婢妾有罪。明知三姑娘是这么个命格,却一直隐瞒不说。高僧说过她不仅自己福薄,若他人强行降福于她,亦会受到反噬。侯爷是一府之主,是侯府的天。您日夜繁忙已是极其乏累,婢妾怎么能让三娘去打扰您。您心疼三娘是三姑娘的福气,可是三姑娘命弱,奴婢怕太多的福气会折损她,还会伤及侯爷。」 她这番话倒是让沈氏细思起来,当年侯爷极为喜欢三娘,三娘却摔傻了。是不是真的因为命太薄反而承受不住? 如兰和她一样,都只有一个女儿。将心比心,在她的心里天大的富贵也不及元君的平安健康重要。 宣平侯却是气得牙痒,对李姨娘越发的厌恶。他还没听到哪个人福薄到如此程度,连父母的关爱都承受不住。 如此命格,当应是天煞孤星才对。 第10章 可是他还活得好好的! 「分明是你自己带孩子不尽心,没有管束好下人才害得三娘摔成傻子。如今倒好你竟然说我的女儿福薄至斯,依你所言我的女儿连父母的疼爱都不配拥有,那你这个亲生母亲怎么没见受到连累?」 李姨娘越发凄惶,「侯爷,这些年婢妾不敢一日享清福,不敢得到侯爷的半点宠爱,都是为了三姑娘。」 「你自己出身低贱,甘愿为奴为婢,扯上本侯的女儿做什么?既然你这么喜欢当下人,那本侯就成全你。正好秋姨娘刚有了身子,她的院子里人手不够,你就去那里帮忙吧,至于三娘就不用你受累。」 沈氏大惊,听到宣平侯对她说有劳夫人四字,嘴里忙道着应该的。侯爷这是彻底恼了如兰,要把三姑娘给自己养。 她倒是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可是总觉得侯爷此举有些不太妥当。 宣平侯不愿多看李姨娘一眼,他也不知为何这般厌恶这个妇人。早年瞧着有些温柔听话,脸盘儿圆润还算讨喜。近年是一年比一年颧骨高耸愁眉苦脸。 「起开!」 他拂袖一脚过去,径直出了轩庭院。 李姨娘被他踢翻在地,趴在地上哭得呜咽可怜。她此时的样子狼狈至极,沈氏与她多年主仆难免心生同情。 这些年侯爷还没有对哪个下人如此憎恶过,何况还是一个生育子嗣的妾室。 「你这是何苦?」沈氏摇头。 李姨娘泣不成声,「奴婢真是没有法子,奴婢没有别的期望,唯愿三姑娘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哪怕是个傻子。」 都是为人母,沈氏理解她的心情。思及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感慨她对三姑娘真是掏心掏肺。 可怜天下父母心,事关女儿的命数,亲娘自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过侯爷发了话,沈氏不敢有违。 细声劝说李姨娘回去,然后再命人去秋姨娘那里知会一声。秋姨娘身子重,院子里确实需要增添人手。两人同为姨娘,秋姨娘还不会傻到故意作践李姨娘。 裴元惜自是被接到轩庭院,看着少女一脸欢喜丝毫不知自己姨娘艰辛付出的懵懂表情,沈氏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宣平侯气冲冲地直奔皇宫,寻常的勋爵一月最多应几次卯做做样子。而他却是身兼实差的一品侯,因着他另一个中郎将的身份要和其他的文武官员一起上朝。 景武帝商行还未满十六,朝中政事一向由大都督公冶楚掌控。商行不过是先帝与宫中一宫女乱情一夜生的皇子,于众皇子中行九。 先帝重色爱欲子嗣众多,皇子共有十六位。商行不占长不占嫡亦不出众,公冶楚正是看中这一点,杀光所有的皇子扶商行上位。 商行继位后对公冶楚言听计从,恨不得将皇位拱手相让。公冶楚为人独断专行,东都城的世家显贵无一不受到弃用。宣平侯之所以能得重用,皆是托早死老侯爷的福。 宣平老侯爷死得早,还没来及给他添置嫡系弟弟妹妹,更没来得及给他生一串庶弟庶妹。是以先帝在位时,宫中并无裴家的姑娘。 宣平侯夫人交好的那位曾太妃,是个没有生养的妃嫔。公冶楚顾及面子,特意给商行寻了这么一位庶母妃在宫中做样子。 今年盛夏暑重,那位少年天子早已离宫去避暑,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江山会不会被公冶楚霸占。 他们这些朝臣,每日面朝进言听政的都是公冶楚。公冶楚自不会在庆和殿主殿听政,他们议政的地方是在偏殿。 宣平侯有意显摆自己的女儿,故意拿出裴元惜写的字给中书令张大人看。张大人好字,一见之定惊为天人。 「此字灵秀飘逸,看似出自女子之手,却有一种不同于女子的峥嵘磅礴,不知是哪位大家墨宝?」 宣平侯抚须卖着关子,眼神中难掩得意之色。 张大人又道:「不知裴侯爷可否替我引荐一二?」 不少官员看过来,宣平侯见差不多忙摆手,看似不经意地回答,「引荐怕是有点难,只因这字可不是什么大家墨宝,而是小女随手所写。」 他有几个女儿,大家都是知道的。 有人称赞,「侯爷果然教女有方,早就听闻你府上的大姑娘是才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宣平侯吊人胃口,「不是我的大女儿。」 「那是你府上的二姑娘?」有人猜。 他还是摇头。 张大人皱眉,「总不会是你的小女儿吗?小小年纪这么厉害?」 第11章 他还是摇头。 这下,众人都来了兴趣。 有人惊呼,「裴侯爷,你可不要告诉我等,这字是你府上的三姑娘所书?」 「正是。」宣平侯含笑回答。 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皆道宣平侯耍弄人。谁不知道他家的三姑娘是傻子,怎么可能写出这等气候的好字。 张大人都不信,何况是同宣平侯一向不对付的贲威将军洪石务。洪将军之所以处处和宣平侯作对,就是看不惯他明明是个武将,却偏偏和文臣走得近。 「裴侯爷这是从哪里买来的字,竟然拿来给自己的女儿脸上贴金。你要说是你家的大姑娘二姑娘还尚可,愣要说成是三姑娘写的,你莫不是在戏弄我等?你可知这是在哪,这是庆和殿!岂容你在这里放肆!」 宣平侯故意显摆女儿写的字,一则是想替女儿博个好名声,二则就是想气气这位洪将军。洪将军有一女,生性如同男儿一般爱打斗,大字不识几个写出来的字出狗爪子一样沦为东都城贵女们口中的笑料。 洪将军心疼女儿,不忍看女儿受人嘲笑,便拉了一个垫背的。裴元惜是个傻女,他洪家的女儿再是不喜欢读书写字难看那也比傻子强。 久而久之,两人的梁子便结大了。 「是不是我三女儿写的,我又不能红口白牙乱说。若有人不信,大可去我府中一观,看看这字是不是我家三娘写的。」 「真的?」张大人来了精神,宣平侯此人不会说虚话,早年曾听他总夸赞自己的三女儿是何等的聪明伶俐,或许这字还真是他家三姑娘写的。「那我定是要去看看的。」 「随时欢迎。」宣平侯今日势必要出一口浊气,他斜睨着洪将军,「以往我老听人说我家三娘是个傻子,总有人恨不得踩着我家三娘显摆自家的姑娘强,却不知他家的姑娘连一个傻子都不如。」 洪将军怒起,满脸通红,「你说谁呢?」 「谁心虚,谁应声说谁。」宣平侯一大早被李姨娘激怒的火气得到发泄,十分珍爱地收起女儿写的字,「历来大家皆多怪癖,我家三娘亦不例外。不是她傻,是世人不懂。」 这时有人通传,说是大都督到了。 所有的文武官员站成两排,恭迎公冶楚。宣平侯站在武将中,低垂的视线看着一袭深紫蟒袍如疾风般掠过。 众人鸦雀无声,随后鱼贯入偏殿。 巳时过,百官散朝。 张大人同宣平侯一起,缠着他约好几日几时去侯府拜访。其他的官员三两议论着今日主要议的政事,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口风。 景武帝下月满十六,正是该择后选妃的年纪。 众人几家欢喜几家愁,府上有姑娘的人心生希冀,家里没女儿的只能望洋兴叹。宣平侯倒是一脸平静,沈氏已同他商议过,若是陛下选妃他们侯府会送元若入宫。 至于元君,沈氏看好娘家的侄子。 沈氏同出侯府,先帝在时宣平侯府和昌其侯府旗鼓相当。如今新帝上位,昌其侯府不受重用早已不如宣平侯府。将来裴元君嫁昌其侯府的世子,看似门当户对实则是低嫁。 元惜情况不一般,没有入宫甄选的资格。元华太小,还没到入选的年纪。 对于送女儿入宫一事,宣平侯并没有多大的想法。谁不知道陛下是个摆设,真正掌政的是大都督。再加上陛下那些个常人难以忍受的癖好,要是有可能他一个女儿都不想送进宫。 洪将军的嗓门大,嘴里在问以前秀女进宫入选的条件,眼睛却是不时瞄着宣平侯,「原来还得要四品以上相貌周正没有残疾没有隐疾的姑娘,那傻子肯定是不够格的。」 宣平侯冷哼,「大字不识几个的连初选都过不了,也好意思嘲笑别人。」 洪将军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猫,顿时炸毛,「至少我女儿能进初选,不像有的人连最基本的资格都没有。」 「进初选就这么炫耀了?那还真是可怜。不像我,我可是有四个女儿,不拘哪一个入选,总比那些初选就被刷下去的强。」 「四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保不齐陛下就喜欢别具一格的女子。」洪将军针锋相对,旁边有人相劝。 张大人也在劝宣平侯,何必同洪将军一个粗人置气。在众人有意的拉架之下,宣平侯同张大人从另一边走。 他远远听到洪将军在那里得意,说自己有三个儿子,不像有的人府里只有一根独苗苗,而且是一个庶子。 「三个呢,两个是嫡出。」洪将军加重语气。 第12章 张大人忙拉着宣平侯走远,生怕两人在宫门口动起手来。宣平侯上朝去时憋着火,下朝的时候又被洪将军拱了一头的火。 日快当午的天,热得人嗓子冒火。 他的长随裴青一直等候在宫门外,远远瞧见自家侯爷出来,立马奉上早已备好的凉茶。半壶凉茶下肚,暑气并未减少半分。 许多官员一边嘴里抱怨着这鬼天气,一边以最快的动作钻进马车轿子里,再催促着车夫轿夫赶紧走。 文官乘轿乘车,武官大多骑马。 宣平侯乘轿,这点让洪将军特别鄙视。堂堂武侯出身,竟然学得跟文官一样娘们兮兮,真是有损老宣平侯一世威名。 轿子停在侯府外,从门口到前院书房约有一刻多钟的路程。白花花的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疼,男人又不像女子一样时兴撑一把纸伞蔽日,只能生生受着。 「爹。」大门处站着一名少女,正是裴元惜。 既然是站在阴凉之处,她还是被烈日熏得两颊通红。红扑扑的脸蛋在见到宣平侯时像盛开的花一样,煞是好看。 宣平侯闪过心疼之色,「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爹。」裴元惜的手中挽着一个小篮子,篮子用小棉被盖得严严实实,「我给爹送冰镇的绿豆汤。」 盛暑的天里,侯府每天都会熬煮绿豆汤,然后用冰镇着供主子们随时取用。 「你等了多久?」宣平侯问。 裴元惜歪着头,指指地上石狮的影子,比划着手势,「那么长的时候我就来了,现在都快看不见了。」 怕是不止一个时辰。 宣平侯心下感动,从门口到外书房这段距离他总是走得极快,还没有人想到过他在这一刻钟里也会热。 裴青暗道,那冰镇过的绿豆汤用棉被盖着,怕是早就捂成热的了。三姑娘孝心可嘉却是不得其法,得用冰一直镇着才行。 裴元惜已经掀开棉被把绿豆汤取出来,她倒是想得周全,汤碗还用盘子盖着。她举到宣平侯的面前,眉眼弯弯,「爹,快喝,喝了就不热了。」 汤碗上沁着细小的水珠,汤冒着凉气。 裴青咦了一声,「这汤还是冰的?」 宣平侯也略感诧异,他和裴青一样都认为用棉被盖着晒了这么久,绿豆汤肯定成了热汤,没想到竟然像是刚从碎冰里取出的一样凉爽。 一碗冰镇的绿豆汤下肚,他感觉自己活过来。 「三娘,你怎么知道这个法子的?」 裴元惜大眼疑惑懵懂,「不知道,我就是知道。」 宣平侯笑起来,他家三娘就是不一般,她的脑袋瓜子里都装着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天妒完人,三娘这般定是遭了天妒。 「我家三娘就是聪明,这个法子好,若是传扬出去各家各府每年都能省下不少冰。」 「那当然,我可是爹的女儿。」裴元惜一脸骄傲。 宣平侯午膳一般会在前院用,陪他一起用膳的还有刚从学堂回来的裴济。裴济看到妹妹并不奇怪,同父亲说起夫子今日的授课内容。 父子二人探讨一番,裴元惜丝毫不觉无聊,托着腮认真听他们说话。 「父亲,妹妹好像能听懂。」裴济惊奇道。 宣平侯看过去,「三娘能听懂吗?」 裴元惜摇头,「不懂。」 宣平侯眼中的期盼散去,倒也没有多少失望,毕竟之前的希望不多。比起一般的痴傻之人,他家三娘已是十分难得。 谁知裴元惜说完不懂之后,一字不差地将父子二人之间的谈话复述出来。 宣平侯一脸震惊,裴济已是口瞪目呆。 「父亲,妹妹她……她居然一个字都没差。」 「对,一个字都没差。」宣平侯激动起来,他真是疏忽了。他的三娘变成傻子的情况下还能记得十年前他教过的字,可见记忆力超群。 他不是天赋异禀之人,他的儿子也不是。他听说过神童,知道世上有人过目不忘。那样的人极其难得,万人中未必有一人。 三娘聪慧,他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三娘比她想象的还要天资过人。如果三娘不傻,或许早已成为名家受人景仰。 「三娘,来,父亲再考考你。」他取出一本晦涩的史记,读了一页,然后看向自己的女儿。 裴元惜脸上茫然不解,在父亲期盼的眼神下,她疑惑地开始背诵。和刚才一样,还是一个字都没错。 宣平侯的心一时像是被热油煎着,他最聪明的孩子成了一个傻子,老天何其不公。一时又像是滚进冰水中,庆幸着他发现得还算不晚。能写一手那样的好字,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的三娘不会一辈子被人当傻子看待。 第13章 「爹,妹妹好厉害。」裴济震惊着,完全没有办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的妹妹原来如此的厉害,要是没有变傻那该多好。 「是啊,多么难得。」宣平侯平复情绪,叮嘱儿子不要告诉别人三娘过目不忘的事。树大招风,慧极必伤。三娘能写一手好字的名声传出去就够了,他怕再多的才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被有人之人利用。 须臾之间,裴济便明白父亲的苦心。 「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有儿如此,有女如此,宣平侯觉得很满足。他依稀记得还是一双小儿女,眨眼的功夫已是芝兰玉树桃红柳绿。 他的心酸酸胀胀,说不出的感慨万千。他甚至想得更多,或许他的三娘不用嫁出去,他可以招婿上门。他相信以侯府的能力养他们一家人足足有余,也相信儿子会善待这个可怜的妹妹。 他命人把午膳摆到前院,和儿子女儿一起用饭。 消息传到内院,自是各有心思。 裴元君身为嫡女,尚且从不曾被父亲召到前书房,更别提和父亲单独一起用膳,她心中难免有酸意。还有令她不舒服的是,同父亲一起用完膳的裴元惜还有幸下午跟着父亲一起读书。 沈氏不忍女儿失落,少不得一通细语安慰。直道是裴元惜可怜云云,她做为姐姐又是嫡出,何必同一个庶出的痴傻妹妹计较。 也亏得裴元惜是个傻子,若是换成裴元若和裴元华,别说裴元君沾酸,就是沈氏自己也不会好受。 裴元惜才住到轩庭院,同裴元君不熟。 裴元君嫌她傻,不怎么搭理她。 她申时三刻回来后呆呆地站着不敢动,等看到沈氏后巴巴地跟在后面像一条小尾巴。沈氏心下叹息,想让她回房去歇着,一看到她的眼神不知为何突然想哭。 「你这孩子,跟着我做什么?要不回房歇着,要不去找你二姐姐玩?」 裴元君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跟着母亲,我喜欢母亲。」 沈氏的心软得厉害,再三敲打轩庭院的下人不许怠慢三姑娘,三姑娘的一应用度都比着大姑娘来。 晚膳裴元惜是和沈氏一起用的,还有裴元君。 沈氏是主母,她又有丰厚的嫁妆,还舍得给女儿花银子,所以轩庭院的饭菜是最好最精致的。裴元惜傻傻地看着那些菜,吓得不敢动筷子。 劳妈妈端上来几盅炖好的燕窝,分别摆在几位主子的面前。燕窝炖得正好,木瓜的色泽十分丰润好看。 「喝吧。」沈氏道。 裴元惜盯着白玉碗里的燕窝,遮住眸底的微光。 宣平侯是半夜被吵醒的。 他晚膳陪自己的母亲康氏一起用,康氏是侯府的老夫人。老宣平侯去的早,母子二人可谓是相依为命,情分比一般世家的母子要亲近许多。 康氏为人贤明识大局,早早放权给沈氏,自在地做着侯府的老封君。内宅之事她鲜少去管,平日里礼佛侍弄花草,只要府中的事不影响儿子的前程她是不会出面的。 儿子突然兴起再教三娘认字也好,三娘被养到轩庭院也好,这都是儿子的决定。右不过是个庶女,府里也不缺那一口吃的,没什么好在意的。她只是意外儿子对这个庶女的态度,十年前那孩子伶俐可人她还能理解。如今那孩子都爸傻了,儿子为何突然这般看重。 宣平侯给母亲展示裴元惜写的字,康氏很震惊。 沉吟良久,道:「既然她有这个才气,也难怪你会抬举。虽说我们侯府不需要靠姑娘家的名声立世,但府上有一个傻女总归是对其他的姑娘名声有碍。若是能有个才名,于人于己都是好的。」 好名声谁不喜欢,谁喜欢自家的姑娘是个傻子。傻子有美名,对于侯府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陪母亲用完膳,说了一会话,宣平侯就歇在离母亲院子最近的赵姨娘处。赵姨娘性情雅淡,从不主动争宠,反而更愿意陪着老夫人。 老夫人心里偏心些赵姨娘,却也不会太过明显。只不过是住得近些,方便照顾些,倒也没有惯得赵姨娘趾高气昂同沈氏作对。 对于这一点,沈氏是感激的。 换成有些拎不清的婆婆,长孙和儿媳,那心不消说自是偏向唯一的孙子,更何况赵姨娘还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女。 康氏早早放权,目的是就是让沈氏放心。 半夜被吵醒后的宣平侯有些不悦,等听到来人是轩庭院的人,且通报的是三姑娘生病的事,他急得趿鞋下地。 赵姨娘立马起身替他更衣,不停安抚他的情绪,说什么三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切妥当后目送他步履匆匆离开,她倚在门口久久收不回目光。 第14章 夜还是太长,这府里还是太不清静。 「姨娘,母亲是想借三妹妹争宠吗?」不知何时过来的裴元若幽幽问道。 裴元若也是被吵醒的,她同母亲的屋子离得不远,听到动静便起身过来。侯府的姑娘之中,裴元若这个长女确实有长姐风范。她长相肖母,性情同样似母。侯府的富贵养出她一身的底气,淡雅中还有说不出的高贵。 赵姨娘爱怜地拢着女儿额边的散发,「应该不是,争宠是妾室们的事,她是嫡妻怎会屑于此事。她要是想争宠早就争了,不会等到现在。我只是很惊讶,原来你父亲如此看重三姑娘,这曾经亲手养过的孩子和一日都没有养过的孩子果然是不同的。」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元若小时候生过病。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派人去轩庭院里通报,侯爷只派人去请太医自己并没有过来。 侯爷对姑娘们并不是很上心,她以为人人如此,没想到三姑娘始终是不同的。 「你三妹妹也是可怜,幸好她是个傻子。」 要不然哪有她家元若的出头之日。 裴元若闻言,眉头紧锁似乎很不赞同自己姨娘说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最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知女莫若母,赵姨娘却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元若是不是觉得姨娘说话不好听?我可不是三姑娘的生母,我不过是个局外之人。所谓旁观者清,我这个局外人说的都是事实。你看那个李姨娘,明明女儿会有好前程,还作神作法地闹。一时说三姑娘命薄,一时又说三姑娘会克父。我看三姑娘这场病,倒是衬她的心意。」 「李姨娘是三妹妹的生母,对三妹妹是一片慈母之心,这些年她事事为三妹妹考虑,府上的人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三妹妹那般模样,她何至于辛苦至此。」 赵姨娘深知女儿是个心思清明不藏污垢之人,脸上似笑非笑,「她辛苦都是自找的,不一定是为了你三妹妹。」 裴元若不解,见自家姨娘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也没有再问。 宣平侯还没到轩庭院,便听到李姨娘的哭喊声,「老天爷啊,你要罚就冲着我来,别伤害我的三姑娘。夫人,奴婢是罪人,老天这是在惩罚奴婢。要是三姑娘有个好歹,奴婢也活不下去了。」 听她这话,好像裴元惜要死似的。 「起开!」宣平侯大怒,一脚过去。踢得她捂着心口不敢喊痛,冒着冷汗看着那个无情的男人进到裴元惜的房间。 入眼是雕花的屏风,一应新漆的圆几春凳,还有那明镜妆台盥洗盆架,样样家具什儿都透着精致。木盆雕着花儿,妆台上摆着梳簪及几瓶香膏,可见沈氏替庶女准备的屋子很是用心。 房间内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淡淡香气中夹杂着些许酸味。喜鹊嘴的帐钩将桃红色的幔帐两边挂起,靛青花色薄被下是不省人事的少女。 裴元惜发着高热,小脸红得吓人。春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家姑娘都吐了三回,人却没有醒过来。 府里有大夫,大夫说三姑娘此病来势汹汹看上去很是凶险,他正在想法子降热。 宣平侯递牌子给裴青,让他赶紧去请太医。宫里有当职的太医,宫外还有不当职的太医。裴青拿着牌子,把离侯府最近的龚太医从被窝里挖起来。 龚太医还以为侯府哪个金贵的主子生病,却不想是傻子三姑娘。伤成这个样子,还是个傻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更傻。 一帖退热汤下去,裴元惜的脸似乎没那么红。 沈氏是最早赶过来的人,她显然没有妆发过,发髻简单挽起脸上脂粉未施。夜灯中看去,气色有些晦暗。她又是自责又是忐忑,三娘才住进她的院子就生病。她一则怕有人说她苛待庶女,二则担心三娘的安危。 仔细问过下人婆子,找不出丝毫的不妥来。她不知道三娘的病情为何来势汹汹,脑子里闪过李姨娘说的话,心下很是忐忑。 李姨娘还跪在外面,不停地说自己有罪。 宣平侯又急又怒,他的三娘白天才给了他惊喜,难道老天真的这么容不下她吗?他不相信她是福薄之人,福薄的人不可能天资卓绝。 「侯爷,夫人,求求你们让奴婢把三姑娘接回去吧。奴婢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她平平安安……」李姨娘声音悲切,说得好像宣平侯夫妇要害死裴元惜似的。 沈氏有些担心,小心翼翼地看着宣平侯的脸色。「要不,先让她把三姑娘带回去……」 宣平侯冷着脸,「让她滚!」 都怪那个女人不好好照顾她的三娘,害得他这么出色的女儿成了傻子。不就是生病吗?人吃五谷杂粮岂能一生无病。 第15章 龚太医右手换左手,右手换左手地给裴元惜号着脉,有些不太肯定地道:「三姑娘这病像是吃坏东西所致,只是症状略有出入。你们可知三姑娘平日饮食有什么忌讳?」 沈氏一听吃坏东西,恨不得把厨房里的婆子都找来对质。宣平侯却是听出龚太医话里的意思,示意她稍安勿躁。 「龚大人,这人吃坏东西会发高热吗?」 龚太医道:「这也是下官有些怀疑的地方,有人忌口鸡蛋有人忌口海鲜,吃了忌口的东西轻则起一身红诊,重则上吐下泻,像三姑娘这样烧到晕厥的倒是少见。」 「我们不知道她忌口什么,也没有听说过。」沈氏惭愧,让人去请李姨娘进来,「想来她的生母李姨娘应该知道。」 宣平侯再不喜李氏,也知以女儿的病情为重。 李氏眼睛红肿,差点朝床上的裴元惜扑过去,「三姑娘,是姨娘害了你啊。明知道你是那样的命格……」 「闭嘴!」宣平侯一个怒斥,这妇人真是越看越面目可憎,「你赶紧告诉龚大人,三娘平日里可有忌口之物?」 「没,没有。她吃什么都香,哪有什么忌口之物。」李姨娘悲苦不已,「侯爷,婢妾自知自己命贱,可是三姑娘是侯府里正正经经的姑娘。婢妾肯求侯爷,就让婢妾带她回去吧,她真的受不住这样的福气。」 龚太医装作没听到,耳朵却是竖得老高。 这些个世家内院,还真是好戏不断。也不知道宣平侯同妾室唱的是哪一出,可怜床上的三姑娘是个傻子。也不知道是自己吃坏东西,还是有心之人故意的。 宣平侯铁青着一张脸,抿着唇不说话。他再是不信命,也不敢拿女儿的命去赌。这个李氏,这个李氏…… 沈氏已经动摇,「侯爷,要不……」 「爹,你在哪里?」床上的裴元惜突然大喊起来,她像是在被梦魇缠上,脸色惨白大汗淋漓「爹,你快来救我……」 宣平侯两步跨到床前,一把抓住女儿手,「三娘,别怕,爹在这里,爹在这里。」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他们没想到宣平侯这样严肃的男人,在自己女儿面前竟然是这样一副样子。 别说龚太医一个外人没有见过,便是沈氏这个嫡妻也没有见过。李姨娘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身体的痛让她更加坚定带走裴元惜的心。 「侯爷……」 「你住口!」宣平侯给她一个愤怒的眼神。「三娘已经醒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给我咽回去。」 「侯爷,您今天就算是打杀了婢妾,婢妾也要说……」 「爹。」床上的裴元惜又喊起来,突然一下子坐起来。她先是茫然地看着所有人,在看到床边的宣平侯时,一下子放声大哭,「爹,我好怕,你终于来救我了!」 龚太医长松一口气,虽然说内宅的大戏好看,但他是个医者,还是很不希望在自己出诊的时候有死人。 这个时候醒过来,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事。他急忙上前再次诊脉,「三姑娘脉相平稳许多,烧也退了。想来不止是去热汤有用,还有三姑娘此前呕吐过的原故。」 吃下去的忌口之物呕吐出来,没有入胃脏,所以才会醒得这么快。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沈氏心有余悸,她算是看出来在侯爷的心中,只怕是元君也好元若也好,都越不过元惜。幸好人醒过来,否则她这个嫡母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裴元惜泪汪汪地看着宣平侯,「爹,我好痛痛。」 龚太医适时提问,「三姑娘哪里还痛?」 裴元惜指指头又指指肚子,「哪里都痛,吃了有瓜瓜的丝丝就会痛。」 「瓜瓜?丝丝?」龚太医皱眉,什么东西叫瓜瓜,什么又是丝丝? 沈氏想起来,晚上她们吃过燕窝,难道三娘对燕窝忌口?为什么如兰不知道,而三娘自己却知道? 「是燕窝,用木瓜炖的燕窝,三娘晚上同我们一起用过。」 宣平侯凶狠地看一眼李姨娘,这个妇人身为三娘的生母,竟然不知道三娘对燕窝忌口。带孩子如此不经心,怪不得三娘小时候会摔成傻子。 这笔账,等会再算。 既然知道症状的源头,龚太医便对症开了药方。宣平侯命裴青亲自送他离开,自然是有些话要交待的。 屋子里没有外人,宣平侯问女儿,「三娘,你告诉爹,你怎么知道自己吃了……瓜瓜丝丝就会痛?」 「是瓜瓜。」裴元惜眼睛眨啊眨,「吃过一次有瓜瓜的丝丝,好吃,但是很痛。后来大姐姐给的没有瓜瓜,不会痛。」 第16章 沈氏脸色复杂地看向李姨娘,「如兰,三娘对木瓜忌口的事,你不知道?」 李姨娘痛哭出声,「奴婢不知道,三娘一向身体好。以前是吃过一次夫人赏的木瓜炖燕窝,她确实叫肚子痛。奴婢不敢声张,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后来大夫开了两副药吃,她吃过就好了,奴婢也没有多想。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是个罪人。」 沈氏摇头,这个如兰还真是。她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照顾好三娘是要紧事,不用每天到轩庭院来。 她还以为如兰是安置好三娘,才有心侍候她的。没想到如兰连三娘对什么忌口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难道不知道照顾好三娘才是你的本分。」沈氏叹一口气,软下语气问裴元惜,「三娘,那你知道痛痛,为什么还吃?」 裴元惜好似知道自己错了,羞愧地低下头去。「很少吃,想吃,三娘舍不得不吃。」 沈氏闻言不知为何心狠狠一痛,险些落泪。 宣平侯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何为饥、何为苦。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吃的是山珍海味人间佳肴。莫说是燕窝海参这样的东西,便是更金贵的食物在他的眼里也只是寻常。 燕窝这个东西分几等,寻常的富户人家也吃得起。 在他的意识中不曾有过想吃某样东西而求不得的经历,他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会从自己的女儿嘴里听到因为舍不得不吃某种东西,宁愿肚子痛发高热也要吃下去。 这让他想起在史书看过的饥荒景象,穷苦人家为填饱肚子而食土食毒菌毒草,明知可能会死却不得不吃。 太平天下,他们是一品侯爵府。 他的女儿堂堂侯府千金,从小到大只吃过两次燕窝。因为馋那一口美味,明知道吃了有木瓜的燕窝会生病还要吃,怎么不叫他心痛到肝胆俱裂。 「府里穷到没燕窝吃吗?」他的声音压抑而低沉,看向沈氏。 沈氏方才被裴元惜的话说得想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不得那样的话,心碎得像是快要死去。 这个可怜的孩子,傻得真叫人心疼。 她哽咽着,「不是的,府中的姨娘份例中都有燕窝。赵姨娘有两个孩子,大哥儿一人占一份,每月共是上等的十二盏,次等的二十盏。李姨娘和秋姨娘的一样,上等的六盏,次等的十盏。这些东西都有册可查,绝不会有人胆敢克扣。」 嫡妻治家公允,宣平侯是放心的。既然每月都有燕窝,为何他的女儿没有吃过?他凌厉无比的眼睛移过去,如果眼睛能杀人,李姨娘早就是个死人了。 李姨娘伏在地上,衣着灰沉不整,发髻零乱不堪。一个侯府姨娘过得比婆子还不如,任谁瞧着也会道一声可怜。 「李氏,夫人说得可对?既然每月都有燕窝,为何三娘没有吃过?」要是三娘以前就吃过,想必对木瓜忌口的事情早就知道,也不用等到真的发病一问三不知。 李姨娘不停磕头,「侯爷,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敢给三姑娘吃……怕她吃了会坏事。」 又是那样的说辞,什么狗屁的命格。宣平侯气笑了,他的女儿在这个妇人的眼里居然连一口燕窝都不配吃。 「我女儿不配吃,你配吗?」 「奴婢也不配。」 「你确实不配!」宣平侯磨着牙,「你这样的妇人哪里配吃燕窝,你这样的妇人何德何能生下我三娘这样的女儿!我的三娘何等聪慧,一岁能言、两岁能识字、三岁看书、四岁做诗。要不是你这个妇人照顾不周,她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李姨娘死死抠着自己的大腿肉,散乱的发遮住她的脸,没有人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一岁能言、两岁能识字、三岁看书、四岁做诗。如果不是三姑娘太聪明,她又怎么会那么做? 疼痛让她更清醒,她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多。她削瘦的身材凄惶的体态,落在沈氏的眼里只觉得她可怜又可气。 「侯爷,如兰她也是一时想岔,你就看在她一片苦心上……」 宣平侯淡淡看过去,沈氏立马噤声。 「我女儿会馋一口燕窝,可见你平日给她吃的有多差。你觉得她不配吃燕窝,是不是觉得她只配吃粗茶淡饭?」他吼起来,脖子和额头青筋梗起。 沈氏都吓坏了。「侯爷,不至于,府上一应吃食都有份例。姨娘们就算自己不添银子加菜,那也是荤素搭配。妾身还时不时赏些点心之类的给如兰,想来三娘不至于少一口吃的。」 她想如兰再是想岔,也不至于苛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再说他们侯府又不是普通人家,还能没有东西吃。 第17章 「点心?没吃过啊。」裴元惜委屈地看着宣平侯,「爹,我没吃过!」 「三娘,你好好想想,真的没吃过吗?前天母亲还赏给你姨娘一道最新的点心,像花一样好看,吃起来又香又甜。」沈氏循循诱着,就怕裴元惜小儿心性,明明吃过的东西转头就忘。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吃过姨娘给的点心。」裴元惜的脸还有些红,可能是沈氏形容得太好吃,她咽了一下口水,「母亲说的那样的更没有吃过,一定很好吃。」 这下沈氏都没办法帮李姨娘说话了,你说燕窝贵重怕受不住,点心总不贵重吧。为什么点心也不给三娘吃,难道真如侯爷说的三娘每天都是粗茶淡饭?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裴元惜嘟起嘴巴道:「我要吃点心,不要吃没有菜菜的白饭。」 「你给我女儿吃白饭?」宣平侯暴起,一脚踢在装死一样的李姨娘身上。他怒不可遏地四处找东西,一把抄起凳子砸到李姨娘的身上。 李姨娘一声不吭,血顺着她的头流下来。 沈氏道:「如兰,你这是要做什么?点心而已,你怎么也不敢给三娘吃。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你简直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哪有你这么钻牛角尖的做法。」 「夫人,为了三姑娘,奴婢什么都愿意承受。」李姨娘悲苦地哭泣着,像是风中的残叶一样凄楚无依不被人理解。「奴婢不怕吃苦,不怕被人误解。奴婢只要三姑娘好好地活着,平平安安地长大。 「你放屁!谁说我女儿不能活,谁说我女儿不能长大!那个狗屁不通的高僧在哪里,你给我找出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沈氏吃惊不已,她还从没听侯爷说过如此不斯文的话,可见他气得有多狠。 宣平侯以为自己已经到达愤怒的顶峰,他没想到在听到女儿这句话后怒火更是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觉得自己想杀人!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乱转,裴青刚送完龚大夫回来,一见自家侯爷这副模样就知道主子心绪大乱肯定是在找剑。 「剑呢?本侯的剑呢?」 「侯爷!」沈氏一声惊吃,吓得跪倒在地,春月等人也跟着跪了一地。 宣平侯目眦尽裂,一脚踩在李姨娘的手指上。翘头的黑金靴底硬且结实,他几乎使劲全身的力,牙关紧咬着。 「我真想杀了你!」 沈氏爬过去抱住他的腿,「侯爷你息怒,你冷静。如兰是有错,可是她之所以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三娘。她听信高僧之言是不太对,你就念在她一片苦心上饶过她这一回。以后三娘养在妾身这里,妾身一定好好照顾。你万不可一时之事犯大错,如兰不能杀啊!」 男子杀妾,虽不算什么大罪,却会名声尽毁。 再说这样的事,也不值当杀人。 床上的裴元惜好像被吓到,她从床上爬起来学着沈氏的样子抱住宣平侯的另一条腿,红得不正常的小脸上满是懵懂。 「爹,不气,三娘不吃点心。」 宣平侯痛苦难当,他的女儿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不就是燕窝吗?不就是点心吗?为什么三娘要受这样的罪。他就不信,还有这么福薄的命! 李氏这个妇人,不可饶恕。 「三娘,爹不气。」他弯着腰,亲手把女儿拉起来,「你告诉爹,这个妇人除了不给你吃点心,她还做过什么?」 裴元惜不敢看李姨娘,低下头去揪着自己的衣角。 一看她这模样,宣平侯的心都凉了。他一脚踢过去,李姨娘仰头一倒。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沈氏捂着嘴,不敢作声。侯爷正在气头上,她再是有心替如兰辩解,也不敢这个时候开口,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李姨娘爬起来,散乱的发混着脸上的血,哭着想过来,「三姑娘,姨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姨娘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平安长大。你可知姨娘管你骂你,不让你吃点心不让你出去玩,都是怕你出事。我恨不得一分为二,一个替你积福一个代你受苦。姨娘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你知道吗?」 字字泣血,声声如泪。 别说是沈氏,整个侯府上下都是信的。李姨娘或许是做得不对,或许有很多不当之处,但她一心为三姑娘谋划的心人人皆知。 要不是为裴元惜,她何至于落到今天的模样。她大可以像赵姨娘秋姨娘一样锦衣玉食,万事皆有奴才们侍候。 裴元惜大眼呆滞,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看向宣平侯,茫然的眼神中难得有一丝清明,尔后更加困惑。 第18章 「爹,什么是为我好?」 这个问题宣平侯不知如何回答,沈氏代为解惑。 「三娘,为你好就是处处替你着想,疼你护你。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不希望你受一点苦。你是你姨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想护你一生平安。她是做得有些不对,但她都是为你好。」 「没有。」裴元惜嘟着嘴,像要哭的样子,「姨娘没有为我好,她还打我骂我,她是一个坏姨娘。」 「她还打你骂你?」宣平侯作势要动,被沈氏死死拉住。沈氏也不是要帮李姨娘,就是觉得万事还是问清楚的好。 李姨娘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紧紧捂着心口,满脸都是说不出的失望与痛心。「三姑娘,姨娘是骂过你,那是因为你总想往外跑姨娘怕你出事。你以为姨娘不难过吗?每次骂完你姨娘都会给自己一个巴掌,姨娘也是没有办法啊!」 沈氏能理解,觉得李姨娘做得不算有错。 宣平侯压抑着怒火,他告诉自己李氏这个妇人做得确实不能算不对,但是他就是特别的生气。伴随着生气的还有无力感,他甚至不敢看三娘的眼睛,他深深觉得自己这个父亲也没有当好。 「三娘,她说得对吗?」 所有人都看向裴元惜,李姨娘的眼神尤其期盼。 裴元惜很不习惯被人这么看着,悄悄躲到宣平后的身后,低声抱怨,「不对,她说得不对,她打我了。爹你看……」 她身上是就寝时穿的中衣,上衣微微一撩就能看到腰上的青紫。因着她站的位置较妙,只有宣平侯和沈氏能看到。 青紫有好几处,有些淡有些深。这些青青紫紫布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又惊心。看得出有些是近两日留下的,有些是远些时候的。 沈氏看向春月,「你家姑娘身上有伤,你不知道吗?」 春月的魂都不知飞了几次,今夜她是骇得不轻,闻言磕头,「三姑娘喜欢跑,姨娘交待过,如果三姑娘身上有伤不必大惊小怪,必是不小心磕了绊了用些药膏就行。」 好一个不必大惊小怪,用药就行。 宣平侯算是习武之人,对于受伤并不陌生。谁来告诉他,谁磕了绊了会伤到腰,绊到什么样的地方能磕到腰? 而且那些青紫,他看不像是磕的,倒像是被人拧的。 裴元惜哭起来,「爹,不怪春月,是姨娘打的,就是姨娘打的!她昨天还打我了,用手掐我,我跑去找爹……」 宣平侯记起来,昨天她跑去找自己的时候就是喊着姨娘打她。他当时其实并没有当真,因为李氏平日里做得实在是太好。所有人都说李氏多么为三娘打算,多么尽职尽责恪守本分。 他想不到一个亲姨娘,会这么对自己生的姑娘。李氏一个妾室,有什么资格教训府上的姑娘。就算三娘不听话,也轮不到一个姨娘来教训。 「你是什么东西!我三娘再是如何,也用不着你一个姨娘来教!」 「侯爷,婢妾怎么会打她。她喜欢到处乱跑,磕着绊着是常有的事。确实是婢妾没有照顾好她,婢妾认罪。」李姨娘悲痛欲绝,捂着心口痛不欲生。 沈氏打圆场,「许是三娘小孩子脾气,有些事情记得不清楚。」 说到记性,宣平侯可不认为他过目不忘的女儿会记不住是磕的伤还是被人打的。他的三娘连那般晦涩的文章都能记得一字不落,还会记不住自己是如何受的伤。 他赤红的眸中有着止不住的怒火,三娘不会说谎,说谎的只有李氏。 李氏这个妇人,平日里受尽好名声。人人都道她视三娘为眼珠子一般,他也以为就算她行事不讨人喜欢,总归是处处为三娘好。 万没料到她竟然是这么对待三娘的。 「三娘连十年前我教她的字都能记住,她会记不住前天发生的事情?」 沈氏被问得哑口无言,为难不已。 李姨娘哭得更是伤心,「三姑娘,你不能因为姨娘昨天说了你几句,你就这么诬陷姨娘。姨娘这辈子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姨娘?」 小孩子嘛,被大人说几句心里记恨,乱说话也是有的。 沈氏如是想。 这事说来说去也没法说出个子丑寅卯,便是论清楚又如何。她不信生母还能害自己的孩子,不过是母女之间生出的误会,过段日子自会和好。 「侯爷,这事说不清楚,如兰对三娘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的。许是三娘还记恨如兰不让她出去玩的事,故意这么说。」 第19章 「母亲,我没有说谎。」裴元惜小声说着,可怜巴巴地看向沈氏。 沈氏被她看得心生愧疚,身为主母她当然希望内宅安宁,所以极想将此事平息。她忍着不去看裴元惜,对宣平侯道:「侯爷,好在三娘也没什么事,以后就让她住在妾身这里。至于如兰,你已罚她去侍候秋妹妹,也算是重罚。今夜大家都乏了,三娘等会吃过药也该好好睡一觉,你也快去歇着吧,免得赵妹妹那里还担心着。 宣平侯哪里睡得着,他觉得对李姨娘的处罚太轻。 他现在敢肯定当年三娘会摔倒,和李氏的疏忽脱不了干系。这个妇人不仅不配吃燕窝,更不配享有侯府妾室的尊荣。她不是说他女儿命薄吗?他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命薄! 「来人哪!」他一声大喝,命人去李姨娘的院子里查抄东西。 沈氏惊呼出声,又不敢在这个当口劝说他。心道如兰确实有些过,不过是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僧人胡诌之言,如何能信以为真。 今日这一出出的事,要不是她深知如兰的为人,只怕也以为如兰是个苛待亲生女儿的姨娘。侯爷爱女心切又在气头上,让他出口气也好。 派去搜查的人很快回来,没有首饰没有燕窝,只有一包点心。 别说他皱眉,沈氏也跟着皱眉。 李姨娘是育有子嗣的妾,一应份例又不短缺。四季该添的衣物暂且不说,该置办的首饰等贵重物沈氏也没有克扣过。 怎么会只有一包点心? 「就这些东西?」她问。 搜查的人回答说是,他们仔细搜过,确实没有旁的东西。 「燕窝去哪里了?」宣平侯问。 既然不配吃,燕窝呢? 李姨娘只哭。 沈氏立马招来厨房的人一问,这才知道这些年来李姨娘根本没有去厨房炖过燕窝,她记起自己似乎好些年没见李姨娘戴过首饰。 那些东西呢? 裴元惜已被春月扶回床上躺着,宣平侯就守在床边。他金刀大马地坐着,一双红得快要滴血的眼看向李姨娘。 他倒要听听,这个妇人还能怎么狡辩。 李姨娘那叫一个凄苦可怜,半抬起头的时候额头的血印子十分骇人。她脸上全是泪,发丝沾着血泪惨不忍睹。 「侯爷,婢妾不敢隐瞒,那些首饰和燕窝都被婢妾偷偷卖了。」 「你把东西卖了?你很缺钱吗?」沈氏惊问。 李姨娘摇头,「夫人应当知道,奴婢每月都会去积安寺给三姑娘祈福,那些钱奴婢都添作香油。奴婢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凡是能为三姑娘好的事,奴婢都愿意去做。」 房间静下来,静得可怕。 沈氏小心看着宣平侯的脸色,她是觉得如兰虽然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总体来说还是为了三娘好。一个姨娘能做到如兰这个份上,实属难得。 宣平侯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怒火已经慢慢平息。纵然他知道李氏这个妇人太过愚蠢,竟然相信所谓的高僧批命之言。心知虽然她行为极端让人生厌,说来说去都是为三娘打算。 「三娘,你以后就住在你母亲这里。」 裴元惜乖巧点头。 「至于李氏,你不是说为了三娘什么都愿意做。那本侯就满足你的心愿。你也不用去秋姨娘的院子里当差,我看府里还缺少一个打扫的婆子,你正好合适。」 沈氏有些不忍,打扫的婆子不轻省。寻常的天气还好些,若是赶上刮风下雨还和秋天落叶,必须得一天到晚不停地扫。 侯爷当真是气得狠,竟然如此惩罚一个育有子嗣的妾室。 「如兰,你别光知道哭啊。」她这厢急得很,暗示李姨娘赶紧服软说好话,保不齐侯爷会收回成命。 谁知李姨娘出口的第一句话还是裴元惜的命格,以及那命格太薄或有祸及父母之嫌,她恳请把女儿带回去。 沈氏心下叹息,暗道如兰就是为人太实诚。什么命格,侯爷不信她也不信,偏就如兰在意得紧。 「爹,什么是克父母?」裴元惜天真地问。 宣平侯暗恼李姨娘,怒道:「你说啊,本侯倒要听听你怎么跟三娘解释?」 李姨娘面色惨白,神情悲苦。「三姑娘,算姨娘求你,你跟姨娘回去好不好?你要是住在这里,不光你自己不好,你母亲和父亲恐怕也会不好。」 裴元惜显然不能理解她的话,孩子气地反驳,「我不要!我就要住在这里,这里有好吃的,还没有人打我。」 第20章 「三姑娘,你听话……」李姨娘泣不成声。 沈氏摇头,「如兰,你这是何苦。我同侯爷根本不在乎,你就让三娘住在我这里。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时常来看她。」 她想去扶李姨娘起来,谁知脚步刚动,就听到裴元惜大声唤她。 「母亲!母亲!」 「三娘,你……」 「母亲,你脚下有一颗珠子。」 她低头看去,果然脚边有一颗琉璃珠。颜色发褐同地板相近,若不是三娘提醒她还真注意不到。若是她一脚踩上去,滑倒是必然的。 这珠子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内宅的女人见多如此把戏,如果她在三娘的屋子里摔一跤……岂不坐实三娘克父母一说。 放珠子的人是谁? 「哪来的珠子?」劳妈妈弯腰捡起,然后恍悟,「奴婢记得这屋子原有一副珠帘,好似便是用此等珠子串成。定是收拾屋子的人不尽心,掉了那么一两颗。」 沈氏眸光微闪,浅浅嗯了一声。 裴元惜小脸怕怕地拍着心口,「幸好母亲没事,要是母亲摔倒了,那别人会不会说是我害的母亲?」 懵懂又不谙世事的话说出来,众人沉默。 宣平侯不傻,哪里看不穿这样的内宅把戏。屋子里拢共几个人,不想三娘留下的不止是李氏,或许还有沈氏。 他凌厉的目光扫视着自己的一妻一妾,越发觉得愤怒。 「看来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盼着我的三娘好。」 沈氏一听,便知侯爷是疑心自己。 她心里发苦,嫡母不好当。当得好没人说一个好字,因为那是应该的。一旦有差错,那便是心胸狭隘不容人。 「侯爷,是妾身疏忽。」 对于嫡妻,宣平侯脸色还算尚可。 对着李姨娘,那真是怒目相向。「我先前念着你是三娘的生母,处处给你留体面。没想到你心有执念走火入魔,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从今以后你就在你的院子里吃斋念佛替我的三娘积福,没有本侯的命令不得离开半步!」 李姨娘哭倒在地。 宣平侯不想听她哭,更不想看到她。一个杀气腾腾的眼色过去,沈氏连忙让劳妈妈把人扶出去。 裴元惜大而茫然的眼看着这一切,懵懂懂懂地撞上李姨娘乱发下不甘的眼神。 「姨娘,你要乖乖听爹的话,我会去看你的。」 一夜折腾,众人疲乏。 沈氏命人仔细照顾裴元惜,再三敲打府中下人。今夜之事,尤其是裴元惜福薄一事不许乱传。如果发现有人乱嚼舌根,一律提脚发卖。 轩庭院如此大的动静,裴元君也被吵醒。她向来自诩身份,当然不会去掺和庶妹的事。沈氏回到屋子时,只见她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她在等沈氏。 温暖的灯光下,少女端庄优雅还带着一丝慵懒,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姑娘举手投足间都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娇贵。 「母亲,三妹妹可有大碍?」 沈氏心疼女儿被吵醒,细细将发生的事情说一遍。心下感慨庆幸自己虽然只有元君一个孩子,好在元君从小到大康顺平安。 裴元君放下手中的书,凝着好看的眉,「李姨娘那般慎重,想来三妹妹的命格确有不妥之处。母亲将三妹妹养在轩庭院,会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妨碍?」 「那样的话听听就是,如果当真了就像李姨娘一样疯魔。你看看这些年她自己过的叫什么日子,三娘又过得叫什么日子。」 裴元君道:「如此说来,那三妹妹福薄一说是假?」 沈氏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元君端庄贵气定然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元君嫁回昌其侯府,那府里都是亲人,没有人会为难元君。 她这辈子没有别的祈求,只盼着以后元君一生富贵安康。 「真也好,假亦好,端看信与不信。若是她真福薄,于你而言却是好事。」 裴元君疑惑不已,「母亲何出此言?她怎能同女儿相比,她好与不好和女儿有什么相干的?」 沈氏脸色凝重起来,世间之事哪有尽善尽美,更不可能事事皆如人意。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哪个男子不会纳妾。 她相信娘家侄子不是重色之人,母亲和嫂子也不会给元君添堵。可是一个侯府家主的院子里,不可能连一个妾室都没有。 与其日后让元君受她受过的苦,她倒不如早些替女儿谋划。 「你觉得你长寅哥哥好不好?」 第21章 她说的长寅哥哥是昌其侯府的世子沈长寅。 裴元君立马羞红脸,「母亲就会逗女儿,长寅哥哥自然是好的。」 沈长寅比裴济年长一岁,他家世长相样样出众,且特别勤勉好学。便是宣平侯都时常夸赞,常用他来激励裴济。 这般如意郎君,两家对于亲事早已心照不宣,怎么不叫裴元君露出女儿家的娇态,掩饰般向自己母亲撒娇。 沈氏少见女儿如此模样,免不了打趣几句。 打趣过后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敛起,正色叹息一声,「你长寅哥哥是侯府世子,将来是昌其侯,他的后院中定然不会只有你一个主母。」 裴元君坐直身体,面上的娇羞散去,声音闷闷,「女儿知道。」 沈氏心疼不已,「古往今来,哪个世家大户不是如此,哪家主母不是要同妾室们共侍一夫,如你父亲这般后院中仅三位姨娘的已是很难得。」 「父亲……确实算是好的。」裴元君的声音更闷。 宣平侯不重色,他看重嫡妻,亦看重育有唯一子嗣的赵姨娘。他是个男人,也爱美貌娇怯的小女人,比说秋姨娘。 但他分得清,绝不会乱了规矩。比起有些宠妾灭妻的男人,他还能这么敬重没有嫡子的嫡妻,沈氏已经很满足。 「你父亲这么守礼的人,后院都有三位姨娘。你长寅哥哥也是守礼的人,他的后院应该也不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男人们在外面奔走,女人们成日守在府里,这妾室称不称心不光是男人的事,与我们女人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裴元君认真地听着,脸上的娇羞已然不见。 沈氏又心疼又难过,但还是要狠下心来。这些事情女儿迟早要面对,与其日后乱分寸,还不长早做打算。 「你看看你父亲的这几个姨娘,也亏得赵姨娘还算本分。若是都像秋姨娘一样,这府里早就乱了套。几个姨娘之中,我最放心的是李姨娘。她是我以前的丫头,对我忠心不二从不在你父亲面前争宠,娘希望你以后身边也能有一个这么让人放心的妾室。」 裴元君听出自己母亲话的意思,「母亲是说……三妹妹?」 沈氏含笑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三娘痴傻,性情天真如三岁小儿,以后亲事必定艰难。好人家不会娶这样的媳妇,寻常人家也养不起这样的媳妇。她这两日就在想,若是让三娘随元君嫁去侯府,想来如兰也是放心的。 有元君照顾着,别人不敢欺三娘。三娘生得也好看,纳妾纳色。有这么一个妾室放在身边,不会担心争宠,更不用担心作什么妖娥子。 既然福薄,最好是没有子嗣。 「所以母亲愿意养着三娘,是在为你打算。你好好和她相处,以后她必然事事向着你。你别看她傻,谁对她好她心里明白着呢。」 裴元君低着头,好半天才重重嗯了一声。 沈氏心抽抽地疼,一把抱着自己的女儿,「好元君,母亲只盼你日后顺遂无忧,一生康泰。」 突然她的眼前闪过一张脸,那张脸茫然懵懂一声声地叫她母亲。一阵悲痛涌上心头,泪水无声无息落下。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 裴元惜养病几日,脸色红润许多。 病中之时,府中几位姐妹皆来探望过。因着裴元惜是个傻子,姐妹几个都是略坐一会便离开。也只有裴元若待得久一些,还同裴元惜说了一会话。 裴元惜病好之后,照例每日要去前院和宣平侯读书。 沈氏对她的事情很上心,一应生活用度都不差。她跟在沈氏后面甜甜唤母亲的时候,总能感受到裴元君复杂的目光。 同住一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和裴元君几乎天天能碰到。但是裴元君对她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不耻同她交谈。 她遇到裴元君时,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裴元君的目光让她不舒服,她怯懦地唤一声二姐姐。 「三妹妹这是又要去前院书房?」这是多日来裴元君第一次和她说话。 「去和父亲读书。」裴元惜傻笑着回答。 裴元君眼中露出三分讥诮两分讽刺,还有五分说不出来的情绪。一个傻子,也就父亲当个宝似的。 「三妹妹真是好福气。」她这话虽是反话,却暗含酸意。想得通是一回事,心里不美是另一回事。她的长寅哥哥高情远致温文尔雅,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她尚且是怀花抱月的少女情怀,突闻将来要同别人共侍一夫自是难以接受。 第22章 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痴傻的庶妹。 一个傻子而已,何德何能。 父亲亲手授业,母亲安排前程。可怜她堂堂侯府嫡女,父亲不曾教过她功课,母亲再是爱她宠她,却早早替她安排庶妹陪嫁。 她知道母亲是为她打算,她就是心里不舒服。 这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万事都有别人操心。李姨娘也好、父亲也好、还有母亲。他们倒是看重这个傻子,可曾想过她的感受。 裴元惜傻乎乎地点头,「我就是好福气。」 裴元君眸微冷,「三妹妹知道福气是什么?有些人再是被人护着,亦拦不住老天的安排。福薄之人自有天定,再是想逆转也是徒劳无功。」 裴元惜一脸茫然,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罢了,你一个傻子,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只要记得以后要讨好我,因为父母不会护你一世,李姨娘也不能。只有我能保你一生富贵,你把我哄高兴了,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否则我可不念什么姐妹情分。」 「二姐姐,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你会做就行。」裴元君望向院墙上攀缠的刺蔷薇,桃粉的花开在墙头上耀武扬威。「你看到最高最大的那朵花吗?你去把它摘来给我,我赏你一盘点心。」 裴元惜闻言,眼前一亮。可能是点心二字激发她的勇气,她飞快地跑过去,看上去真的要去爬那院墙。 裴元君冷笑,带着丫头迤逦而去,丢下一句摘到花后送她屋子去的话。 炎炎烈日,偌大的院子里连个走动的下人都没有。裴元惜哼哼哧哧爬上墙头,她害怕地趴在墙头上大声哭起来。 「三娘,你怎么在那上面?」沈氏听到哭声,跑出来一看。 裴元惜哭得小脸晒得通红,脸上湿津津的不知道是汗水多还是泪水多。她坐在趴在那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看上去好不可怜。 「母亲,我要摘花。」 沈氏忙命人取来木梯把她弄下来,一看她狼狈的模样是又心疼又生气,「日头这么厉害,你想摘花可以让下人去,何必要自己动手。」 裴元惜抽抽答答,「不行,二姐姐说了,要我亲自摘的花。」 元君? 沈氏面色不动,眉头皱起。 未时过半的日头,比起午时的更辣更毒。白花花的太阳晃得人心里发慌,别说是下人躲去阴凉处避暑,便是那树上的知了都歇了聒噪。 檐廊下已然立不住人,这会儿的功夫沈氏只觉自己全身密密实实地布满细汗。她望着墙头上的裴元惜,示意对方赶紧下来。 裴元惜晒得嘴皮发干,哭过后有些脱水。明明瞧着怕得双腿发软,眼神还不停看向那花团锦簇,可怜巴巴的样子令人不忍责怪。 「母亲,我要摘花送给二姐姐。」 沈氏命人摘下那朵花,她立马笑得无比开心。 「我要送花给二姐姐,二姐姐就会对我好。」 「你先去前院,花的事交给母亲。」 她小脸一慌,好似这才想起要去和父亲读书一事。也不顾沈氏在后面喊她让她洗个脸换身衣裳,风风火火地跑出院子。 沈氏无奈,拿着那朵花去找裴元君。 裴元君的屋子清凉舒爽,家具妆台雕花刻纹,布置摆件件样样精美。落地珠帘烟粉轻纱,无一不流露出女子的雅致无双,显示其地位的富贵天成。 在看到沈氏手中的花时,裴元君端庄的脸上现出一抹讥意,「三妹妹找母亲告状了?」 沈氏屏退下人,与女儿亲密相近,「你三妹妹若是会告状,那就不傻。」 裴元君垂着眸,面上泛起一丝丝委屈。眼眶微微发红,抿着唇绷着脸,「母亲,我心里难受。我就是故意为难三妹妹的,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就是觉得不舒服。你骂我吧,是我做得不对。」 沈氏哪里舍得骂自己的女儿,只觉一颗心又酸又痛。如果有可能,她多么希望她的元君以后能独占夫郎的宠爱,哪怕背负着不贤的名声。 可是天下男人,有几个是不纳妾的。 能嫁到外家已经比其他的女子幸运,又岂能在拥有荣华富贵和婆家宠爱的同时,还奢求着忠贞不二的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 「好元君,母亲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道坎你自己一定要跨过去。你若是连三娘这样的痴傻女子都容不下,又怎么能当好一个侯府主母。你可知道许多世家的后院,妾室众多魑魅魍魉,如同秋姨娘那般的女子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一些烟视媚行之贱籍女子。」 第23章 「我知道。」裴元君扑到她的怀里,「母亲,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就是难受。我也没想怎么样,就是和三妹妹逗着玩的。她是个傻子,我让她给我摘一朵花她要是都不听,我以后还怎么管她。」 沈氏道:「你三妹妹没有不听,她听着呢。她爬在墙头上下不来,又摘不到花急得大哭,恰巧被我听到。你以后少作弄她,有空多教教她。她一个孩子,你教得多了她自然会听你的。」 裴元君闷闷地应着,缠着自己母亲撒娇。 沈氏爱怜不已,想到裴元惜心下叹息。 裴元惜跑得满头大汗,春月在后面都追不上。等到进前院书房的时候,她厚重的刘海和碎发已被汗水打湿,脸红得像个苹果。 「爹,爹,我来迟了。豆#豆#网。」 宣平侯蹙眉,不悦地看向春月,「你就这么侍候你家姑娘的?不仅走得比她慢,还不知道给她打伞?」 春月吓得要跪,浑身颤抖。 裴元惜一把提着她,对宣平侯解释,「爹,不怪春月,是我光顾着摘花来晚了。」 裴济取出帕子递给春月,「还不快给你家姑娘擦擦汗,这大热天的妹妹摘什么花?以后想摘花让下人去摘,或是等天凉些再去摘。」 裴元惜乖巧无比地点头,「我听哥哥的。下次二姐姐再让我摘花,我就让别人去摘。」 宣平侯闻言皱眉,元君让三娘去摘花的?这么热的天气元君身边的没有下人吗?为什么摘花这样的事要让三娘去做? 他心下正疑惑着,那边裴济已经代问。 裴元惜一脸向往,「二姐姐说以后我要跟着她,她能保我什么富贵,还说我要哄她高兴给她摘花,我才有好日子过。」 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裴济听不懂,宣平侯却是听懂了。他自来严肃的脸上现出一分羞臊还有两分难堪。 裴元惜这才注意到书房里除了爹和哥哥,还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那公子看人时眉眼带笑,清朗中温润无双。年纪应该同裴济相差无二,端看那面如冠玉俊逸雅致的长相,不由令人心生好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昌其侯世子沈长寅。 宣平侯让裴元惜叫人,介绍沈长寅是沈家的表哥。 裴沈两家是姻亲,沈长寅和裴济是豫章书院的同窗。两人常有往来,沈长寅亦时常出入宣平侯府。 因着此前裴元惜被李姨娘拘得紧,是以她并不曾见过沈长寅。 方才裴元惜的话,不仅宣平侯听出裴元君话里的意思,沈长寅一样能听懂。两家有意结亲,裴元君若无意外将来定会嫁给他。那么依裴家表妹之意,裴家三姑娘将做为陪嫁媵妾跟过去。 他状似不经意看一眼裴元惜,很快移开视线。 如果是以前宣平侯也许会觉得沈氏的主意不错,比起独独把三娘这么嫁出去,有亲姐姐的拂照更好。只是他现在改变主意了,他的三娘既然不适合嫁人,那不嫁便是。 更何况,他不愿意在一个小辈面前折损宣平侯府的尊严。昌其侯府哪有那么大的脸,一个只靠祖荫混日子的侯府,凭什么让他嫁一个女儿还送一个女儿。 「别听你二姐姐的,我们侯府养得起姑娘。有爹在一日,爹会护着你。爹要是不在了,还有你哥哥。」他看向儿子,「你愿意养你妹妹一辈子吗?」 裴济表态,「父亲放心,有我在一天,我一定会保护妹妹不受委屈。」 沈长寅闻言,再次深深看一眼裴元惜。 裴元惜大眼天真,瞧着听得迷迷糊糊,那双大而无神的眼明明什么神采都没有,但是那漆黑的眼珠子像上好的墨玉一般,透着说不出的清明。 她懵懂又难得有几分懂事,「我听爹的话,听哥哥的话。」 沈长寅道:「小侄听人说三表妹写得一手好字,不知今天能否有幸一睹三表妹的墨宝?」 宣平侯面色大霁,心道沈老侯爷和沈侯爷都不是什么出众之人,这位沈世侄倒是心思细腻为人世故。 当下命人铺纸研墨,欲让裴元惜露上一手。 裴元惜歪着头,迷茫中带着娇憨,「爹,这位沈家表哥可是你时常夸赞的那一位?我看他也没有爹说的那么好。我哥哥可比他好多了,个子比他高,长得也比他好看。」 裴济脸一红,心里却是如饮过冰酪一般通体舒爽。没有人喜欢拿来和别人比,且还是被比较的那一个。明知妹妹此言偏颇,他还是十分受用。 沈长寅表情错愕,尔后笑得如沐春风,「三表妹说得对,我当然没有你哥哥好看。」 第24章 「算你懂事。」裴元惜昂着头,一脸的骄傲,「你来我们家做客,不如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我替你点评一二。」 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颇有几分宣平侯平日里对待裴济的样子。宣平侯眸中止不住得意,并不制止她。 沈长寅从善如流,「三表妹所言极是,是我失礼。」 他果真提袖拿笔,很是郑重。 一笔定骨,二笔成形,三笔生花。 不多时一首五言绝句跃然纸上,一气呵成。 他搁笔,作揖,「还请三表妹鉴评。」 裴元惜托着下巴,迷瞪瞪的眼眯起来故作深沉状。宣平侯一看她这架势,心知她是把自己的那一套学去,眼底更添几分笑意。 沈长寅不知她在学宣平侯,心道这位三表妹真是傻女吗? 「落笔尚可,中锋不利尚有虚浮之处。还需要勤苦磨练,方能动笔自如,墨洒成章。沈表哥你这字不行啊,还不如我哥哥写得好。」 「胡言乱语!」裴元君刚到书房门口,满脸的娇羞在听到裴元惜这番话后怒火中烧。一个傻子,父亲吹捧几句还真当自己是书法大家,竟然敢这般贬低长寅哥哥的才华。 她掀着帘子进来,一下子撞上宣平侯不悦凌厉的眸。 心下一慌,绊着裙裾往前扑去。 谁也没有看清楚裴元惜是什么时候过去的,等裴元君感觉自己压在一个人身上时,她以为是自己的丫头。 情急之下哪还记得自己身上在何处,满心只在意自己在表哥面前出丑。当下羞极恼极,训斥脱口而出,「没用的东西。」 宣平侯冷脸,裴济和沈长寅惊讶。 裴元惜被压在下面,哀哀呼痛,「二姐姐,你好重。」 裴元君在丫头的帮忙下爬起来,粉脸已成大红脸。她羞恼着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神,更不敢去看自己的心上人。 春月已将裴元惜扶起,裴元惜揉着腰,「二姐姐,你可真重。」 裴元君不是那等清瘦体弱的女子,时人说的女子贵气不外乎体态优雅富贵,气色红润祥和。她比起裴元惜来,自是略显丰腴。 无论何时,女子总是忌讳自己的身材,裴元君亦不例外。裴元惜第一次说她重时,她已是恼得紧。谁知这傻子竟然还敢说第一遍,叫她如何不恼羞成怒。 宣平侯一张老脸实在有些挂不住,他的嫡女在外男面前失仪是小,暴露蛮横的性子才是大。到底是自己的嫡女,关乎着侯府的脸面。元君方才那一声没用的东西,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真是丢死个人。 气氛一度尴尬,沈长寅眸光微闪。 「二表妹来得正好,方才三表妹正点评我写的字。」他又对裴元惜作揖,「三表妹所言极是,我日后一定勤加练习。」 一番话,化解难堪。 裴济眼眉渐渐恢复笑意,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妹妹今日是一字不差地送给沈世兄。父亲对他极为严苛,时常用沈世兄之才能聪慧来鞭策。 他并非心无所感之人,有时亦会觉得难受。 「沈世兄莫要见怪,我妹妹天真单纯有一说一。」 裴元君总算是缓过来,神态已是如常,「三妹妹性子痴傻,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话。不过是鹦鹉学舌拾人牙慧,长寅哥哥不必当真。」 宣平侯复杂地看自己的嫡女一眼,嫡妻膝下唯此一女,平日里是养得比较精贵。世家之中最为看重嫡庶,嫡女娇养也是常有的事。 往常他不太关系女儿们的教养,沈氏常跟他说元君明朗大气如何如何懂事,他也以为是。今日一观,嫡妻所言着实有失偏颇。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我家三娘爱字,对习字一字要求严格,希望沈世侄不要放在心上。」 身为人父,他私下确实常用别人家的孩子来激励自己的孩子。但在内心深外,还是自家的孩子好。他夸赞沈长寅,固然有对方优秀的缘故,还有谦虚客气的成分。 该谦虚的时候谦虚,不该谦虚的时候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三娘,你写几个字给你沈表哥看看。」 裴元君变了脸,见父兄及长寅哥哥皆是一脸兴致地望着痴傻的三妹妹,她的心如同打翻五味瓶,酸的涩的委委屈屈。 裴元惜兴致勃勃提袖,看上去傻里傻气,眼神却是亮得过分。她誊写的正是沈长寅刚才写的诗,同样的诗不一样的字,竟显现出另一种幽长雅韵的意境。 沈长寅眸底的不以为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吝啬的欣赏和服气。 第25章 「三表妹胜我多矣,我心服口服。」 可见之前是口服,觉得她是个傻子不必同她计较。眼下倒是心服佩服,暗自惊奇着她这过人的天赋。 宣平侯很满意,抚着胡须一脸骄傲。 裴元君心受震动,她万万没想到裴元惜是真的写得一手好字。纵使她心里万般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承认裴元惜比沈长寅的字更为出色。 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而来,她前所未有的感觉到危机。 「父亲,母亲请长寅哥哥过去说话。」 宣平侯突然觉得这个嫡女根本没有嫡妻说的那么好,不仅体统有失,而且还不会察言观色。他尚且沉浸在为人父的骄傲中,得意于自己的女儿碾压别人家出色的儿子。元君这话来得突兀,坏了他的好心情。 他眼略沉,看来该找个时机同沈氏好好说说,元君的教养还得再约束一些。 裴元君感觉父亲有些不悦,心下更是委屈。 沈长寅行礼告辞。 宣平侯看向自己的另一双儿女,沉下心开始授课。儿子稳重有担当,他是放心的。有他和济哥儿,他相信他的三娘以后不用看别人脸色,更不用讨好别人。 他的视线落在女儿身上,心知元君会说出那样的话,定是沈氏透露过什么。除了元君的教养问题,三娘的事也该和沈氏提一提。 酉时三刻,结束授课。 裴元惜娇憨的脸上有些落寞,她看看宣平侯又看看裴济,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宣平侯一向关注她,瞟见她这副表情当即发问。 「三娘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爹,我有事。」裴元惜低声,「我答应过姨娘要去看她的,可是我又怕对她不好。」 这几日来李姨娘都在吃斋念佛,没有宣平侯的命令她不敢出来。除了一日两餐有人送饭过去,几乎没有人去看过她。 宣平侯厌恶极了她,在侯府已不是秘密。 她是裴元惜的生母,宣平侯不能拦着裴元惜去见她。听到女儿说怕对她不好,他的心里很是恼怒。 那样的妇人,为何偏偏是三娘的生母。 他沉思一会,让裴济陪裴元惜一起去。再三叮嘱裴济一旦发现李姨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紧带三娘走。 裴济表情郑重,自觉肩负起责任。 兄妹二人来到李姨娘的院子,在外面都能闻到浓郁的香火气。李姨娘就跪在蒲团上,几日不见清瘦许多。 「姨娘,我来看你了。」裴元惜站得有点远。 李姨娘眼皮子不抬,「三姑娘作甚来看我,你不是喜欢夫人吗?你不是说我是坏姨娘吗?你还来看我干什么?」 「姨娘,我答应过你要来看你。」 李姨娘闻言慢慢睁开眼,眼神死寂得有些可怕。在看到裴济也在时,瞳孔一缩慢慢生出一些怜爱。但裴济却觉得那目光令人发冷,那死寂之中的怜爱让人窒息。 那真的是一个生母看女儿的眼神吗?那怜爱真的是疼爱吗? 「李姨娘,妹妹为了来看你,还求了父亲。无论你对她如何,她心中始终把你当成自己的姨娘。」 李姨娘眸光如晦。「感谢大公子能陪我家三姑娘来看我,我这里乱糟糟的真是对不住。不如大公子到外面等着,我同三姑娘说会话。」 「父亲交待过,我不能离开。」 李姨娘双肩一垮,捂着脸哭起来,「为什么?我一生都在为你,为什么你不能理解姨娘的苦心?三姑娘,你到底要姨娘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姨娘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伤姨娘的心?」 裴元惜木木茫茫,根本不理解她的意思,「姨娘,你别哭了,我在母亲那里好好的。母亲那里有很多好吃的,睡的地方香香的被子软软的还特别凉快,可舒服了。还有二姐姐,她对我也很好,她还说以后让我跟着她,她会保我什么富贵,还让我过好日子。」 屋子里香烛浓烈,案台上供奉着一尊小小的佛像。桌上还有抄写的经书。香火袅袅的室内,连一个冰盆都没有。闷闷热热之中充斥着香灰,呛得人烦躁又难受。 不多时的功夫,裴济和裴元惜都是一头的汗。 李姨娘略显腊黄的脸沉郁阴冷,在听到裴元惜说的话后呼吸急促几分,「你二姐姐真的这么说?」 「是啊。」 「她何时说的?」李姨娘眼中闪过一抹怪异,像是暗藏怨恨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狂喜。「三姑娘,你仔细和姨娘说说。」 第26章 「就今天说的。她让我给她摘花,说要我听她的话。只要我听她的话,她就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李姨娘口里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伏着身对着供奉的佛像磕头。她神情虔诚又肃穆,拜了又拜。 望着慈悲的神佛,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颤抖。 自己等了这么久的愿望,难道真的要实现了吗? 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诵什么经祈什么福。 末了,她紧紧拉着裴元惜的手,面上尽是慈爱,「三姑娘,这可是件好事。你以后要听二姑娘的话,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像姨娘曾经侍候夫人一样敬着她忠心于她,知道吗?」 裴济皱起眉,深觉她这话不妥。 裴元惜歪着头,一脸不解,「我又不是姨娘,我为什么要侍候二姐姐?」 「傻孩子,姨娘是为你好,以后你自会明白。二姑娘不会害你,她愿意带着你那是你的福气,你要知道感恩。」 「姨娘,你抓痛我了!」裴元惜一把推开她,气呼呼,「我才不要当妾!」 她被推得一个不稳,歪倒在蒲团之上。双手死死抠着蒲团的边,恨不得放声大笑起来。真好啊,她千般隐忍万般谋算,终于等到这一天。 菩萨保佑。 「三姑娘,你是不是嫌弃姨娘,你是不是嫌弃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认命!」 裴济心道怪不得妹妹这些年过得不好,原来是摊上这么个姨娘。李姨娘忠心不假,恪守本分也不假。看上去她事事为妹妹打算,可是她做的那些事真是为妹妹好吗? 他很怀疑。 裴元惜小声不满,「哥哥,我不要当妾。爹说了,我以后就留在侯府。」 她声音小,但屋子就这么大,她离得也不远,李姨娘能清清楚楚听到她说的每个字。激动到无以言表的心情,如同瞬间登入云霄又急骤掉入深渊。 李姨娘不敢置信,目光骇人。 「三姑娘,你说什么?侯爷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对啊。爹亲口说的,他说我以后谁也不跟,我就留在侯府,他会照顾我,还有哥哥。」裴元惜天真地说着,神情很是得意,「哥哥也会保护我,爹和哥哥对我最好了。」 李姨娘死死掐住自己的腿,牙齿紧咬着。 怎么会这样? 「啪!」大力的巴掌声一响,李姨娘抱住裴元惜,「三姑娘,你怎么能事事叨扰侯爷?这种事情有夫人做主即可。让姨娘看看,打得疼不疼?」 她的手在抖,恨得咬牙切齿,真想再一巴掌过去。 「啪!」 又一声响,她懵了。 裴元惜表情冥蒙,「姨娘,就是这样疼的,你疼不疼?」 李姨娘的脸还在发麻,刚才那一巴掌真是用力又使劲。她感觉自己的脸都歪了,口鼻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下颌亦是半天不能归位。 裴济错愕,他感觉李姨娘似乎忍着想打妹妹。忙补充,「父亲确实说过,妹妹以后就留在侯府。有父亲和我看顾,谁也不敢欺负妹妹。妹妹是侯府的姑娘,当然会一生富贵安康。」 「哥哥说得没错,姨娘你开不开心?」裴元惜巴巴地看着李姨娘,李姨娘牙关咬得咯咯响。她开心吗?当然不! 裴元惜见她不语,对裴济道:「哥哥,你看姨娘开心到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来看过她了,那我们走吧。」 远去的欢声笑语像一根根针扎进李姨娘的心里,她盯着案台上的香烛,那通红的火苗上窜下跳像是燃烧在心间。 突然黄婆子一声惊呼,「姨娘,你要做什么?」 —— 裴元惜还没有走远,走着走着突然不说话了。 裴济习惯她孩子般东一句西一句的叽叽喳喳,刚才还兴奋地介绍哪边草丛里的蛐蛐最大,哪里的蚂蚁窝最多,怎么突然停了。 她歪着头,望望天又看看地。 「哥哥,刚才姨娘的屋子蜡烛好热啊,万一姨娘和我一想喜欢玩火,把烛台打翻怎么办?」 裴济笑道:「李姨娘是大人,她不会玩火的。」 「哥哥,你不知道姨娘可喜欢玩火了。有一回我睡得半梦半醒,我看到她拿着烛火烧我的帐子,幸亏提醒她。」 天真烂漫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裴济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如果妹妹不曾醒来,那么会不会…… 不会的,李姨娘可是妹妹的生母。 第27章 难道是嫌弃妹妹是个傻子? 裴元惜扯着他的袖子,「哥哥,我们回去看看吧,我有点不放心。万一姨娘又玩火,伤了自己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别人骂我是克星,他们会说是我害的姨娘。」 他正视起来,点头,「好,我们回去看看。」 还没到院子,就听到黄婆子的尖叫声,然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黄婆子的叫声戛然而止,然后那屋子突然窜起一股大烟。 「哥哥,你看!」裴元惜小脸煞白,显然吓得不轻。 裴济冲了院子,提了一桶水对着屋子泼去。幸好他们来得及时,刚起的火势被两桶水扑灭。湿气混着香烛气的屋子里,热气湿湿腻腻令人十分不舒服。 黄婆子晕倒在一边,而李姨娘则倒在蒲团边,浑身浇得通透。她没有晕,不敢置信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两人。 将西斜的夏日中,是提着桶的少年和举着树枝的少女。少年心有余悸,少女懵里懵懂。他们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 她望着他们,空洞的眼神像吃人的山洞。 要不是妹妹提醒,裴济还真不知道李姨娘会干出这种事来。什么喜欢玩火,哪个大人平日里闲得无聊会玩火。 李姨娘,到底想干什么? 有下人拢过来看发生什么事,他打发人去各院报信。李姨娘湿散着发,一身灰突突的衣裙湿了之后更显狼狈。 突然她惊愕的目光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拼命朝佛像磕头,「求菩萨饶恕我家三姑娘,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生而命薄,信女不怪她。怪只怪她命不好,信女愿意代她受过。」 裴济皱眉。 裴元惜把树枝丢到一边,「姨娘,你求菩萨做什么?刚才是我和哥哥救的你,要是我们没赶过来,你就被火给烧死了。」 「菩萨,她是个傻子,她胡言乱语您千万别记恨。只要您能饶恕她的罪过,信女愿意以后日日吃斋念佛供奉您。」 李姨娘头磕得咚咚作响,不停祈求菩萨放过裴元惜。 最先赶过来的是宣平侯,他在路上只听下人说了一个大概,并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他一踏进院子,裴元惜立马哭着过去。 「爹,姨娘又玩火了,她差点把自己烧死了。」 什么叫又玩火? 李姨娘爬过来,「侯爷,天生薄命不能改,这是菩萨降怒啊。」 她面目实在是难堪,灰暗湿沉着实令人不喜。宣平侯一脚踢开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三娘,你刚才说她又玩火?她以前也玩过?」 裴元惜哭得那叫一个大声,「她以前玩过。我睡着的时候她想烧帐子,幸好我醒了……爹啊,姨娘为什么喜欢玩火,她是不是疯了?」 她就是个疯子。 不是疯子,干不出那些事情。 宣平侯目露厌恶,实在不想再看到李姨娘那张脸。 李姨娘痛心不已,「三姑娘,菩萨在上,你千万不要惹怒神灵。你赶紧磕头赔罪向菩萨求饶,求菩萨原谅你。」 越说越离谱。 宣平侯黑着一张脸,他真想敲开李氏的脑袋看看,那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稻草塞的脑子都比她强。 裴济轻声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越听越火大。 「你告诉本侯那火是怎么起的?香案那么高,你要是不动烛火,那烛台会自己倒下来吗?」 李姨娘望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就是烛台自己倒下来的。 他气乐了,烛台会自己倒,难道还真是菩萨降罪? 「来,你让它再倒一个给本侯看看。」 这时黄婆子醒了,一看屋子里的情形,吓得恨不得再晕过去。宣平侯冷声问她,她支支吾吾说自己突然昏倒什么都不记得。 「好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你们还真是一对好主仆。」 黄婆子面如土色,趴在地上磕头求饶。她不敢说实话,更不敢说是姨娘自己失心疯故意打翻的烛台。 她想阻止,谁知道姨娘像发了疯一样看着她,还对她说了一句话。就是那句话让她失神,然后被姨娘打晕。 宣平侯凌厉的目光再次转向李姨娘,李姨娘捂着心口,道:「侯爷,婢妾没有说谎。三姑娘命格特殊,非常人能改变。婢妾只求她平平安安地活着,若有下一次还请侯爷别救婢妾,婢妾愿意替三姑娘挡灾。」 一字一句,皆是为裴元惜着想。 在场的下人们哪个不知她一片护犊之心,自从三姑娘摔傻以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三姑娘的今后打算。 第28章 命相之说玄乎又乎,保不齐还真是菩萨发怒。那烛台就摆在佛像面前,菩萨一怒震天动地,区区烛台还不是说倒就倒。 下人们再看那香案,眼神中都带了畏惧。再看李姨娘无一不觉得可怜可敬,还有那三姑娘真真是惋惜得紧。好好的侯府姑娘,怎生就有一个那样连下人都不如的命格。 「姨娘,你为什么说是替我挡灾,明明是我和哥哥赶过来救了你。」裴元惜小脸疑惑,很是困恼。 裴济道:「李姨娘,妹妹说的不错。要不是我和妹妹中途折返,说不准你凶多吉少。你说这次是烛台自己倒的,那么敢问上一回你想放火烧妹妹的帐子,又是何故?」 那次总不是倒了烛台吧。 李姨娘沉痛闭目,她不正面回答裴济,只对着宣平侯,「侯爷,婢妾说的句句是实。三姑娘自小痴傻脑子糊涂,她的话你不能全信哪。」 意思是裴元惜人傻糊涂,说的不知道是梦话还是胡话,那件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裴元惜放声大喊,「爹,我不是傻子!」 她小脸气呼呼,一副被人误解的委屈状。 宣侯侯心疼不已,他的三娘为什么变成这样?还不是李氏这个妇人不尽心。他怀疑李氏是故意的,她哪里是疼三娘,分明是想害死三娘。 他听过有些人家把溺死痴傻的孩子,或是贫穷所致,或是为名声。李氏疯魔行径,若是让她继续留在府上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三娘说得没错,本侯看你确实是疯了。」他大喊一声,「来人哪,给我把人堵了嘴送到庄子上去,好生看着。」 沈氏刚到,听到他这句话大惊。 「侯爷,如兰她犯了什么事?」 宣平侯冷声道:「她疯了!」 「侯爷,婢妾没有疯。婢妾倒是宁愿自己疯了,那样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不用为了三姑娘的将来殚精竭虑。婢妾是想过和三姑娘一起死,免得她坏了侯府的名声。可是婢妾舍不得,她是婢妾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要不是怕三姑娘可怜,当年婢妾差点就活不下去了。」 对子女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男人自然没有女人体会更深。李姨娘的话听在宣平侯的耳中只有恼怒,这个妇人竟然还想拉着他的三娘一起死。而落在沈氏的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凭心而论,易地而处,她特别能理解李姨娘的心情。 「侯爷,要不然还是让如兰留在府里,这样她们母女也能时常见面。三娘自小和自己的姨娘一起生活,她必是舍不得的。」 裴元惜扁着嘴,像要哭的样子,「我才不会舍不得她,她一点都不疼我。不给我好吃的,又总是打我,还让我像下人一样去侍候二姐姐。到底我是她生的,还是二姐姐是她生的!」 仿佛是闷热中的一道惊雷,轰轰隆隆平地而起。沈氏脑子里「嗡」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她心里抽搅翻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心慌不已来不及抓住。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是震惊不已,后宅之中什么龌龊的事没有。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去母留子、张冠李戴各种损阴德的事层出不穷。 如果是大姑娘和四姑娘说这话,那也就是听听。但三姑娘不一样,她和二姑娘是同月同日生,两人只差不到半个时辰。 宣平侯深锁着眉,凌厉的目光如刀。 李姨娘腊黄的脸已是煞白无血,如死灰一般,「三姑娘,要不要姨娘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姨娘的心……好痛好痛。要不是为了三姑娘,姨娘现在就撞死在菩萨面前。可是姨娘不敢,姨娘不敢死啊……呜呜……」 沈氏慌乱的心渐渐镇定,暗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如兰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清楚吗?这些年为了三娘,如兰真的是没有一天好日子。要不是亲生的,谁能做到这般地步。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三娘是个傻子,傻子的话怎么能当真。 宣平侯已是忍无可忍,「还不把人拖下去!」 李姨娘被堵了嘴,无声地流着泪。两个婆子拖着她欲往出走,她拼命挣扎着爬过来给沈氏磕头。嘴里呜呜咽咽,眼神像在企求着什么。 沈氏叹息,「你在庄子上好好想想,我会替你照顾好三娘。」 像是得到想要的承诺,李姨娘又磕了好几个头,这才不甘不舍地任由两个婆子拖着她出去。那双恋恋慈爱的眼神,一直紧盯着裴元惜。 裴元惜懵懂地望向供案上的佛像,「哥哥,姨娘为什么不喜欢我?」 裴济无法回答,只觉喉间有些哽咽。宣平侯皱着眉,再次在心里把李姨娘骂个狗血淋头,深深看一眼那尊佛像。 第29章 沈氏的心还有些慌,她有些不太敢看裴元惜的脸。那个孩子的眼神令人心疼,她怕自己多看一眼心就会痛一分。 回到轩庭院,裴元君询问她发生何事。她望着端庄明丽的女儿,乱轰轰的思绪像是找到主心骨。自己还真是疑神疑鬼,怎么能听到三娘的胡言乱语后会有那样的猜测。 她拉着女儿进屋,细细把事情说一遍,隐去裴元惜说的那些话。 裴元君面露不屑,「李姨娘也真是的,为了三妹妹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依我看那什么命格之说应该很准,要不然李姨娘不会这么上心。母亲,你将三妹妹留在轩庭院,真的好吗?」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好与不好不是母亲能做主的。」沈氏无奈道。谁都能看出如兰对三娘的用心,自己的猜测还真是有些可笑。 裴元君不屑的神情中流露几分不满,「父亲倒是疼三妹妹,我是嫡女,大姐姐是长女也不见他上过心。一个傻子而已,他难道还指望三妹妹真的成为什么书法大家。」 她想到在前书房出的丑,而且还是在长寅哥哥面前,全身的血就涌上脸颊,臊得她无地自容。谁要那个傻子好心,害得她给父亲和长寅哥哥留下不好的印象。 沈氏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慈爱地安慰她。出口的话越来越麻木,眼神却是定在女儿脸上,一寸寸地巡视。 裴元君感觉母亲的眼神有点怪,「母亲,你为何这么看我?」 沈氏一愣,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她竟然在认真比对元君的五官,似乎想找出和如兰的相似之处。天哪!她都在乱想什么,怎么能这样! 元君长得像侯爷,在姐妹中虽不是姿色最好的那一个,但却是最肖父的那一个。 「没……没什么。母亲有点乏了。」 裴元君起身告辞,关切地让她好好歇一歇。 她的脸色在女儿掀帘出去后,慢慢沉下来。 当年她在生元君的时候,如兰挺着大肚子侍候在侧。在她九死一生产下女儿时,如兰也发动了,她记得如兰就是在左厢房生的孩子。 两个孩子前后相差半个时辰,再者她产后血崩晕厥十分凶险,轩庭院里乱成一团。她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活不成,只担心刚出生的女儿。 如果…… 劳妈妈进来,见她有点不动劲,忙问她是不是累着了。她的眼神有点迷惘,眉间隐有一丝不安。 她扶着额头,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平珍,当年我生下二姑娘后,你是不是曾经抱出去过?」 劳妈妈毫不迟疑点头,「夫人你那胎怀得艰难 ,奴婢一直生怕有什么闪失。当日你突然发作,轩庭院里人手不够。如兰挺着肚子赶来帮忙,谁知也跟着发动了。她晚你半个时辰生下三姑娘,也是她身体好,生下三姑娘不到一刻钟就有奶。奴婢确实抱着二姑娘去左厢房让她喂过,但是奴婢就在跟前看着眼珠子都没有错一下。」 沈氏的心微微踏实,平珍从头到尾跟着,中间肯定不会出任何的差错。为何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安? 劳妈妈察言观色,道:「夫人,是不是三姑娘说的那句话让你多想了?」 沈氏颔首。 她确实是多想了,脑子里左右纠结着像被两个小人拉扯。明明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她就是忍不住往那个可怕的地方想。 女人十月怀胎不易,生孩子更是鬼门关里走一回。她身子不好,怀上元君已是无比艰难,生孩子的时候更是九死一生。 产后血崩气亏,她此生只能有元君一个孩子,元君说是她的命根子亦不为过。三娘那句话,实在是乱了她的心,扰了她的神。 她害怕。 劳妈妈轻车熟路地替她揉着太阳穴,手法娴熟力道适中。「夫人,奴婢多一句嘴。奴婢和如兰都是自小陪着夫人你长大的,如兰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来。你是她的主子,二姑娘也是她的主子,她对你忠心耿耿,对二姑娘自然也是忠心不二。她教导三姑娘的那些话,是实实在在拿二姑娘当正经主子。她却是忘了三姑娘也是主子,哪有主子侍候主子的,所以三姑娘才恼了她。」 她的脸色好看许多,是自己想岔了。如兰和平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她们都是昌其侯府的家生子,两人的老子娘都府里的奴才,对她的忠心自不必说。 三娘肯定是对如兰不满,不满如兰事事以元君为重。小孩子无意中说的伤人话,她委实不必太当真。 劳妈妈又道:「如兰就是心眼实,她是那种认定一件事情就埋头去做的人。她一根筋地以为三姑娘是她生的,那也应该拿夫人二姑娘当主子对待。还有你看她对三姑娘做的事,不是脑子犯轴的人做不出来。」 第30章 「你说得没错,她还真是那个性子。」 心里松懈的同时,沈氏还真的觉得乏了。劳妈妈见状侍候她歇下,然后轻轻拉下纱账到外间守着。 屋子里冰盆满满,凉爽又舒适。淡淡的幽香袅袅镇定心神,她双手平放胸前放松呼吸,不多时缓缓睡去。 劳妈妈静静地立在门外,青色的褙子连一道褶子都没有,梳得光溜的圆髻仅用一根银簪定住。她垂眸低首,慢慢摊开自己的手掌。 手掌中是几道深深的指甲印,渗着红红的血丝。 —— 李姨娘被送到庄子上的第五天,昌其侯府的侯夫人顾氏和女儿沈玉容上门。顾氏此次登门自然不是因为李姨娘,而是裴元君。 再过几日是裴元君十五岁生辰,十五及笄,这个生辰最为重要。身为外家舅母,顾氏要与沈氏相商如何操办此次大礼,以示昌其侯府对裴元君这个外孙女的看重。 沈氏膝下唯此一女,作为娘家人自然要替她们母女做脸面撑腰,以免宣平侯母子看轻她们母女。 除此之外,顾氏随便问一下李姨娘的事。沈氏捡了大概的说,只说李姨娘如何为裴元惜打算,却用错了法子被侯爷送去庄子,听得顾氏跟着一声唏嘘。 「那三娘就养在你跟前了?」顾氏问。 沈氏苦笑,「我是嫡母,她不养在我跟前还能养到在哪里。好在她虽然痴傻,却是个听话的。这些日子以来倒是乖巧得紧,也没给我添什么乱子。」 顾氏笑道:「这就好,不过是个庶女,以后找个殷实的人家打发便是。我上回还同母亲说起你府里的这几位姑娘,瞧着都到了说人家的年纪。那些个夫人宴席什么的,你可要多出去走动走动。」 沈氏眸光微闪,细思着娘家嫂子话里的意思。 元君和长寅自小青梅竹马,母亲那里是默认两人的亲事。这些年来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嫂子都不提定亲的事。眼下又说让她多出去走动,究竟是何意? 「元君我是不担心,元若也有着落。元惜是这么个情况,急也急不来。再者我听侯爷的意思,是想就这么养着。至于最小的元华,还早得很。」 顾氏不接她提元君的那茬,只惊讶于元惜的事,「裴姑爷真的打算养老姑娘,也不把三姑娘嫁出去?」 「是,他同我说过,也同济哥儿谈过。」 「看来外面传言非虚,说是裴姑爷最为看重的是三姑娘。」顾氏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水,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沈氏暗自着急,她总不能开口提亲事,那岂不是落了下乘。嫂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年也没个准话,难道是看不上元君? 这不能吧。元君样样拿得出手,又是侯府唯一的嫡女,还有母亲的意思在,按说来嫂子没道理反对。 顾氏是实实在在看不上裴元君,她这些年都装着糊涂。所谓缔结姻亲,图是相互的利益,唯有互惠互利才是长长久久。 元君是侯府唯一的嫡女不假,却没有同胞的兄弟。 以后裴家大哥儿当了侯爷,向着的自然是裴家的大姑娘。他们昌其侯府若真有个什么事,宣平侯府会倾力相助吗? 顾氏放下杯子,道:「既然三姑娘已养在你的院子里,何不叫出来一见?」 沈氏压住满腹的心思,命人去请裴元惜。 裴元惜进来的时候,顾氏那双眼就粘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仔仔细细地看,像是要在她的脸上看出花来。 末了,打发她一份备好的见面礼。 她端端正正地站着,看上去像模像样。要不是那张茫然的脸和略显涣散的眼神,任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傻子。 外人很少有人见过她,包括沈家人。李姨娘一直把她拘在院子里,说是怕她冲撞贵人,越是府里有客人越是不让她出来。 顾氏是头一回见她,细看之后低声呢喃,「你家三姑娘这模样算是姐妹中最好的,我瞧着她不像侯爷也不像李姨娘,愣是看不出来她像谁。」 沈氏心里一个咯噔,心知嫂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怕是如兰的事情传出去,娘家那边也有一些猜测。 她眸光微闪,笑道:「确实看不出来像谁,不像元君一看就是侯爷的孩子。」 「我记得那个李姨娘以前长得还挺喜庆,这些年是越发的面相愁苦。母亲昨日还同我提起,说是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对自己唯一的孩子。」顾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盯着沈氏的。 沈氏焉能不知她话里的意思,她故意提到如兰定是母亲交待过的。于是正正脸色,郑重道:「这孩子说来同元君还是同一日出生的,那日我产后凶险,轩庭院里乱成一团。好在平珍是个警醒的就怕人多事乱,她一直抱着元君没撒手。」 第31章 顾氏立马表情和缓,「你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忠心的。」 没人看到,裴元惜眼底一抹漆黑的坠沉。 顾氏完成婆母叮咛的事,朝裴元惜招手示意她上前。 她乖巧地过去,眼神懵懵懂懂。倒是不拘谨,看上去也不是那等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之人,比许多人家养出来的庶女都要强。 只可惜是个傻子。 「听人说,你字写得好?」 「谁说的?」裴元惜困惑不解,「我只写给爹和哥哥看过,还有一位表哥和二姐姐。」 顾氏眼露笑意,「我就是你表哥的母亲,听他说你写的字极好,比他写得还要好,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才气。」 听嫂子夸庶女,沈氏的心里谈不上有多舒服,反正她从没有听到嫂子夸过元君。改日得空她要好好问问母亲,元君和长寅的亲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裴元惜被夸,自是一脸得意,像极被大人夸赞的孩子。 顾氏看她这表情,反倒是没了想一探究竟的心思。琢磨着定是寅哥儿谦虚,瞧三姑娘这孩子心性也不像是个写得一手好字的人。 人也看了,沈氏命人送她出去,让她去找裴元君。 裴元君的屋子里,姐妹们齐聚一堂。 沈玉容是客人,裴家的三姐妹作陪。裴元若进门时就问起过裴元惜,裴元君闲闲地说一句人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一副很不愿意提到裴元惜的样子。 裴元若知道她的忌讳,以往也不曾让三妹妹出来见过客。原本想着三妹妹已经住到轩庭院,想不到她依然不待见。 昌其侯府嫡出的姑娘有两位,一位是沈玉容,还有一位是沈玉容和沈长寅的胞姐沈玉致。沈玉致已经出嫁,夫家远在东都城外。 沈玉容也提到裴元惜,被裴玉华给岔过去。裴元华和沈玉容年纪一般大,两人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三姐姐性子跳脱,定是不习惯这么拘在屋子里。她喜欢在外面玩,咱们又何必剥夺她的乐趣。」 一番话倒是说得玲珑,得到裴元君一个赞赏的眼神。 裴元若皱皱眉,没说什么。 裴元君是中心,她向来如此,众人习以为常。她提个诗令,或是来一段猜曲,姑娘们玩的大多不外乎这些。 屋子里热热闹闹,姑娘们的欢言笑语时不时传到外面。 有丫头悄悄进来,附耳在裴元君跟前不知说了什么。裴元君闻言眸中嘲讽,一个傻子还想和她们一起玩,做梦! 裴元惜愣呆呆地站在一棵树下,眼巴巴地望着裴元君的屋子。她额前的发已湿,脸被闷热的暑气熏得通红。 春月陪着自己的主子,也是晒得一脸红。 「三姑娘,咱们回屋吧。」 「不,母亲说让我来找二姐姐的。春月,她们为什么不带我玩?」执拗起来的裴元惜,就是一个得不到糖吃的三岁小孩子。「我等她们开门,她们肯定会让我进去的。」 「谁不带你玩?」宣平侯的声音轻快,看到主仆二人晒得通红的脸,顿时面露不悦。他眼睛那么凌厉一瞪,春月就跟倒豆子似的说明情况。 他更是不悦,「你二姐姐不让你进屋?」 「嗯。」裴元惜委委屈屈,「母亲让我来找二姐姐她们,刚才有个人出来说怕我冲撞沈家的表妹。爹,我不是傻子,你不是还夸我聪明来着。」 「我家三娘当然不是傻子。」他暗恼,元君真是不像话,身为姐姐怎么能看轻自己的妹妹。沈氏是怎么教的孩子,元君的教养还不如元若。 他原本想借此机会好好说一说嫡妻,也顺便提点一下嫡女。转念想着昌其侯夫人还在府上,当着娘家人的面教妻,这可不是一个男人所为。 裴元惜可怜巴巴的目光让他心头一软,他脱口而出,「走,爹带你出去玩。」 他出门时还有些懊恼,恼自己年纪一大把还如此不庄重。待见裴元惜像脱笼的鸟一样欢喜,又觉得偶尔恣意一回也无妨。 裴元惜难得出门,活到快十五岁出侯府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她顾不上烈日的娇艳,眉梢眼角都是溢出来的快乐。 她在前面奔跑着,浅蓝的裙裾像一道流光。那么的快活那么的开心,她脸上的笑容感染着别人,如同流光一样耀眼。 「爹,你快点。」 宣平侯失笑,快走几步。 父女二人出门,身边只带着裴青一人。 夏日的东都城显得格外的空荡,长街各铺子食肆前门口罗雀,小二跑堂们懒洋洋地倚在门边,遇上经过的行人有气无力地吆喝几声。 第32章 这样的天气,唯有青龙湖上画舫如织。或是泛舟湖上赏湖光山色,或是坐在船头饮酒谈天,都是极好的消遣。 乘着画舫饱览美景品尝美食之后,太阳已经西斜,日头也变得没有那么毒辣。等到父女二人玩尽兴后开始游长街时,夜幕已然低垂。 夜色中的长街,比白天多了排挤热闹,亦少了几分燥热。 鳞次栉比的铺子、不绝于耳的吆喝声、街两边的摊子、沿路的叫卖声。裴元惜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一副什么都想买的样子。 宣平侯见状,示意裴青把钱袋子给她,由她自己处置决定。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钱袋子,眼巴巴地瞅着捏糖人的小贩。 突然好几个人挤过来,看似要买糖人。却不想一只手快速抢走她手中的钱袋子,她根本来不及任何反应。 裴青要追,被宣平侯制止。 「些许碎银,不值当。」 谁知旁边窜出一人,只听一声娇蛮的厉喝,「小贼!哪里跑!」 裴元惜看到一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小脸尽是茫然和心疼,「爹,钱没了,被人抢走了。我……我……」 「一些碎银而已,裴青那里还有。」 宣平侯安慰女儿,见不得女儿因为那些小钱自责内疚。想到无论是元君也好,元若元华也好,哪个不是平日里打赏婆子下人,哪里会在意这些碎银子。也就三娘,怕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银子。 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更是恼恨李氏那个妇人。 裴元惜看上去很沮丧,没了方才买东西时的那种高兴劲儿。她蔫头巴脑地看向那捏糖人的小贩,愁眉苦脸。 这时一个银袋子递到她跟前,「姑娘,这是你刚才被人抢走的钱袋吗?」 她惊讶抬头,只见一红衣窄袖劲装女子站在她的面前。此女长相中等,七分英气三分娇蛮。论五官并不出彩,却有一种闺阁女子少有的爽朗。 「是,是我的。」 「那你拿好,切记财不外露免得被人盯上。」女子抬着下颌,神情有些许傲慢。 「多谢女英雄,你真是厉害了。」裴元惜眼神晶亮,「那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你为人仗义有侠士之风真令人敬佩。」 女子傲慢的表情转成羞赧,不自在地挠头,「我真有那么好,你真的敬佩我?」 「当然,你是女英雄。」裴元惜不吝夸奖,眸中更是崇拜有加。 宣平侯静立一边,看向裴元惜的目光全是宠爱。三什么侠士之风这样的话肯定是她自己听到济哥儿说过,然后记下来的。 在他的眼里,他的三娘不傻。能夸人,能和别人交谈,看上去同别的姑娘家一般无二,哪里像旁人说的是傻女。 那红衣女子被裴元惜一夸,简直是心花怒放,「这位姑娘,我叫洪宝珠,你叫什么名字?」 洪? 宣平侯脑子里闪过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听到自己的女儿回答,「原来是洪姑娘,我姓裴,我叫裴元惜,在姐妹中行三。」 裴三姑娘? 洪宝珠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裴元惜,「你……你是那个裴家的……」 傻女?! 像是印证宣平侯和洪宝珠的错愕,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洪将军边跑连抱怨。 「宝珠,你跑慢些,你爹的老骨头都散了。」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洪将军一看到宣平侯,那是气也不喘了,腿也不软了,立马精神抖擞显示自己的老当益壮。两人像乌眼鸡一样,互相不屑地盯着对方。 「这就是你家的……姑娘?」他们异口同声,然后各自嫌弃地别开视线。 洪宝珠没想到自己第一个有好感的姑娘竟然会是裴家的裴三姑娘,那个东都城里有名的傻女。可是这裴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傻子啊? 「你真是裴家的三姑娘?」 裴元惜点头,「对啊,你知道我?」 谁不知道裴家的三姑娘,当然东都城的贵女们也都知道洪家的宝贝疙瘩。这两人一个蠢一个傻,都是名声在外。 「你看上去也不傻啊?」洪宝珠道。 洪将军冷哼,「宝珠,你和一个傻子说什么话,咱们走。」 宣平侯心里那个气,「我家三娘会做诗,你女儿除了打架还会什么?」 这可真是戳了洪将军的肺管子,他气得胡子一翘翘的。刚想反驳,就听到裴元惜替自己女儿辩解。 第33章 「爹,洪姑娘帮我追回银子了,她是个好人。我觉得她很厉害,比很多人都厉害,女儿很喜欢她。」 洪宝珠一向被人讽刺惯了,乍闻有人喜欢自己简直如同喝过冰镇的杏皮水一般,周身无一处不舒爽。她不满地瞪自己亲爹一眼,眼神中尽是责备,「爹,裴三姑娘好好的,人家还会作诗,哪里是个傻子?」 「我不傻。」裴元惜很认真地告诉洪宝珠。 洪宝珠也很认真,「我也不光会打架,我还会帮助别人锄强扶弱。」 「你真厉害,我觉得你这样特别好。要是遇到坏人,你能打赢他们。坏人就该打,他们听不懂弹琴,作诗不能把他们吓跑。」 裴元惜说得那叫一个天真,却是实实在在说到洪宝珠的心坎里。她最看不惯那些娇娇弱弱的姑娘们,一个个的抚个琴吟个诗什么的,成天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真让他们遇到危险时,她倒是想知道弹琴吟诗能不能帮她们逃命。 这个裴三姑娘,她喜欢。 「我也很喜欢你,我和你简直是一见如故。」 旁边是一对目瞪口呆的老父亲,瞧着自家女儿一个说你真厉害,一个说我很喜欢你。她们一见如故,而他们是相看两相厌。 不多会的功夫,两家女儿已是洪姐姐元惜妹妹地称呼起来。听得洪将军是吹胡子瞪眼,宣平侯是满脸的不自在。 洪宝珠兴致勃勃,非拉着裴元惜逛完这个摊子逛那个,裴元惜茫然懵懂地跟着她,不时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宣平侯很快释然,大人们如何,不关小辈们的事。 三娘没有朋友,在府中与姐妹们也不怎么往来。能遇到一个愿意带她一起玩的姑娘,不是什么坏事。 洪将军黑着一张脸,女儿总是被人嘲笑,渐渐不太喜欢出门做客,也没什么说得到一处的朋友。这难得有个愿意投眼缘一起玩的,却不想是裴家的傻子。 这都是什么事。 洪宝珠可不管他爹心里的弯弯绕绕,满心欢喜自己终于结交到一个可以说话还不嫌弃她的朋友。管他什么傻不傻的,她觉得不傻就行。 「还是这样边走边吃有意思。」她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糖葫芦,「我最不喜欢被人约束,我娘还给我请了一个嬷嬷,说什么要学习进宫的礼仪,我才不要进宫!」 裴元惜眨巴着眼,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 她突然明白过来,「你肯定是不用去的,怪不得你不知道。听说陛下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各府里都在准备进宫的事,你们府上肯定也有准备的。我跟你说,千万别进宫,陛下那个人……」 景武帝商行有怪癖,且不止一个。 他不洗澡。自从他有一次掉进池水中差点被淹死之后,他再也不肯洗澡。当然擦洗肯定是有的,但绝不会用水冲洗或是泡澡。 盛夏苦暑,他不爱洗澡又受不了出汗,自然是要出城避暑。 他喜欢吃各种味道奇怪的食物,庆和殿里总是飘着说不出来的臭味。为了给他做御膳,听说很多御厨都病了。还有他喜欢养一些恶心的虫子,什么蜈蚣毒虫应有尽有。那些虫子在宫里到处乱爬,太监宫女们苦不堪言。 一个皇帝不洗澡、爱吃臭东西、还喜欢养毒虫,这样的天子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洪宝珠说得起一身鸡皮疙瘩,看着一脸无知的裴元惜心生羡慕,「还是你好,不用担心进宫的事。」 「洪姐姐要是不想去,让陛下讨厌你就行了。」 「对哦。」洪宝珠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我又不想当妃子,干嘛要学得那么辛苦。到时候我该怎么样怎么样,陛下肯定看不上我。元惜妹妹,还是你聪明。」 被人夸聪明的裴元惜一脸骄傲,「那当然,我爹说我是最聪明的姑娘。」 洪宝珠也跟着骄傲,「我爹也说过,我是他见过最有习武天赋的女孩子。」 两人相视一笑,各有说不出来的得意。 后面跟着的父亲们面色各异,彼此在心里鄙视着对方,同时又觉得在疼女儿这方面上他们还有一些相似之处。 最后分开的时候,倒是生出一些同以往不一样的感觉,还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当然洪宝珠和裴元惜是恋恋不舍,还约了以后见面。 宣平侯原本想说什么,待见裴元惜那张欢喜的脸,便觉得朝堂之事是他们大人的事,孩子们自己开心就好。 裴元惜两手占得满满当当,又不肯让裴青帮忙拿。 小孩子心性十足,看得宣平侯忍俊不禁。夜市下的长街繁华热闹,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悠闲地逛过。 第34章 「三娘,前面有个馄饨摊,爹记得小时候吃过。」他转头对女儿说话,却发现不见女儿的踪影。 四下看去全是陌生的人潮,哪里还有女儿的踪影。他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发软。裴青立马扶着他,他语无伦次,「三娘呢……是不是跑回家了……还是买什么东西去了,快……快去找……」 主仆二人挤开人群往回找,在长街上来来回回找了三遍,也不见裴元惜的身影,宣平侯侥幸的心情沉入谷底。 他的三娘…… 一抬朴实厚重的轿子缓缓过来,轿子上那个像剑一样的徽记独一无二,他仿佛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扑过去。 「大都督……」 轿子停下来。 「原来是裴侯爷,何事?」冷冷清清的声音,从祥云图案的藏青轿帘内传出来。 「求大都督救救小女。」 宣平侯说了自己女儿突然不见的事,还说了怀疑女儿是被拍花子的猜测,「下官那女儿天性纯良不谙世事,臣怕她出事……」 「你说的是你家三姑娘?」马车里的男人问。 「正是。」宣平侯心里打着鼓,公冶楚是什么人他能不知道。那可是最为冷漠最为不近人情之人。可是放眼东都城,能帮他找回三娘的人除了公冶楚还有谁? 时辰不等人,要是三娘被人带出东都城,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到哪里去找女儿?他们父女二人怕是要永生不能再见。 一思及此,自责到不能呼吸。 良久,就在他感到越来越绝望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藏青的轿帘,暗光忽隐间可见半张冷峻的侧颜。 「柳则,传我的命令,封城!」 宣平侯一听,紧绷的心弦挣断。 他身体松懈的同时软软一倒,倒在裴青的身上。 裴元惜是被人捂晕塞进马车的,在宣平侯和裴青奔走在长街两头寻找她时,那辆马车就从他们身边经过。 驾马车的是个瘦小猥琐的汉子,坐在马车内的则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马车很寻常,是那种普通百姓都能雇起的青油布简易马车。 马车出了长街,七拐八弯停在一间二进的宅子前。 妇人似乎嗅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息,精明的一双利眼眯起来,「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汉子伸着脖子张望,待听到有人惊呼柳卫时,感觉脖子发凉连忙缩头缩脑,催促妇人赶紧把裴元惜弄进去。 柳卫是大都督公冶楚的护卫,东都城人人皆知。柳卫出动,许是都督府出了什么事。公冶楚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可令百鬼哀嚎。 公冶楚办差,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三年前景武帝即位,全凭公冶楚杀出来的通天路。那路的尽头是庆和殿,那路的沿途是商氏皇朝皇子们的血肉。听说血染红了宫中的地砖,一切反对的声音都被扼杀在刀剑之下。王公贵族也好,重臣武将也好,举凡是不同之声皆没有再开口的可能。 「真是晦气。」汉子嘀咕着。不知道都督府要办什么差,要是搜查起来,他们少不得要费心思解释一二。 「总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 妇人倒是很淡定,他们今夜偷的这货不过是一个侯府的傻女,宣平侯府还没那么大的脸去惊动公冶楚。 远处传来什么有刺客封城门之类的话,她眉头皱起来,「一个臣子府上进了刺客,竟然私自传令封城门。这商氏的江山,也不知道是姓商,还是姓公冶。」 「胡婶,你少说两句。万一被人听去了,你我性命不保。」 汉子有些害怕,瞳孔扩散四下张望。待见巷子里无人往来,这才算是长长松一口气。他想上手去沾裴元惜,妇人瞪他一眼,他讪讪地缩回手。 「胡婶你也真是的,还讲究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这傻子都被咱们拐来了,明天出了城把她往山里一卖,她还不知道要给哪个泥腿子做婆娘,你还在意那些个臭规矩。」 「以后我不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就见不得乱规矩的事。」叫胡婶的妇人把裴元惜抱进屋。 汉子搓着手把马车赶进去,朝着妇人的背啐一口。假模假式,这么讲规矩还被主家给赶出来,做了这档子营生还摆那些个架子。 妇人安置好裴元惜,就着灯光看清她的长相。 汉子探头过来,咽了一下口水,「我滴乖乖,这些个世家小姐怎么恁好看。不是说傻子吗?哪家傻子长得像个仙女似的。」 妇人白他一眼,「世家姑娘中,鲜少有难看的,这不稀奇。」 「是,是。胡婶是见过世面的。」汉子涎着笑,黄浊的目光定在裴元惜的脸上恨不得贴上去。 第35章 「你看着她,她要是醒过来喊叫你就堵住她的嘴,我出去打听情况。」妇人交待汉子,眼神中带着一种凌厉,「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干我们这行本来就损阴德。你要是不怕死后下油锅剐一身皮肉,还是守规矩些的好。」 汉子唯唯诺诺,等她出去后叉着腰朝空中吐出一大口唾沫。 「老虔婆,还教训你马爷爷。要不是看在你还有些门路的份上,爷爷我早就不和你一起干了。被主家发卖出来的奴才,还敢在你爷爷面前讲规矩,我呸!什么玩意儿!」 他独自骂咧一会儿,嘿嘿笑起来。老虔婆不许他碰,他偏要碰。狞笑着转身,正对上裴元惜茫然中带着惊恐的眼神。 「小美人醒了。」 他涎着笑走近。 裴元惜瑟瑟发抖,「你是谁……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笑得更大声,听说这姑娘是个傻子,真是白瞎那花儿一样的脸。不过傻乎乎才好玩,等会还不是任他摆布。瞧瞧这豆腐似的皮子,真是嫩得像水一样。 「别怕,你乖乖听话,等会就送你回家。」 「真的?」裴元惜像是相信他说的话,「那我听话。」 许是知道她是傻子不担心她逃跑,眼下他欲成那好事,见她这般听话汉子便没有用绳子将其绑起来。 他心痒得厉害,从怀中摸出一瓶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开始脱衣服。 她表情迷迷瞪瞪,压根不知他的意图。娇娇软软地站起来,指着一旁发黄蚊帐的床,「地上不舒服,我要睡床。」 汉子求之不得,暗道这小傻子还挺上道。床上好啊,比地上软和舒服,正好让他们来一场颠鸾倒凤。 床头有一个笸箩,被她不小心打翻。 少女弯着身体面对着他,曼妙的身姿纤细的腰身。他心里的邪火烧起来,几下脱去裤子如饿狼扑食一样扑过去。 尖锐的剪刀刺进身体,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时,又是一剪刀刺向他的眼。 「臭婆娘,你……」 裴元惜往下一缩,躲开他的攻击。 趁着这个当口,又是一剪刀扎进他的下腹。迟来的痛感从胸前眼睛和腹部延展,他再也顾不上裴元惜,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 「臭婆娘,臭婊子,臭傻子……老子饶不了你……」 裴元惜抓过桌上的那瓶东西刚要出去,门口传来脚步声,情急之下她捏着瓷瓶躲进衣柜和两个箱子的空隙中。 回来的是那位妇人,妇人看到地上的汉子大吃一惊。 「马老瘪,你这是怎么了?」 「那个臭婆娘……」马老瘪痛得打滚,「胡婶,先别管她,赶紧给我请大夫……」 那妇人的目光突然冰冷,「你是不是没听我的话,你是不是碰她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还不赶紧……给我找个大夫,我都快死了……」马老瘪哀嚎起来,抓着她的裤腿,「胡婶,求你救我!」 妇人似乎犹豫一会,然后转身朝门外而去。 躲在暗处的裴元惜要想逃离,必须经过倒在地上打滚的马老瘪。额前厚重的刘海遮住她眼里的光芒,她开始试探着往出走。 马老瘪惜命,更恨她。那只没受伤的眼在看到她出来后迸出仇恨的目光:「该死的臭婆娘,老子弄死你……」 随着一声木凳断裂的响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裴元惜不敢停,像猫一样溜走。一出门,异样的危险感令人毛骨悚然,她看到院子里并未离开的妇人。 妇人冷笑,「真是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还不算傻。」 裴元惜沿着屋檐往右边挪,她的脸上尽是恐惧和茫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爹会来救我的!」 妇人又是一声冷笑,「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你要是乖乖听话还少受些皮肉骨。我胡婆子不是那等不尽人情之人,只要你不哭不闹跟着我走,我自然会送你回家。」 「真的吗?」裴元惜茫然的眸一亮,极为依赖地看着她,「你真的会送我回家,我家是侯府,是……什么宣平侯府。你要是送我回去,我爹一定会重重有赏的。」 「宣平侯府,好大的爵位啊。」妇人讥讽嘲弄,她不屑的眼神望向皇宫方向,「以前不过是个二流勋爵,不想原先顶事的世家倒了霉,和稀泥的倒是立起来了。」 她似乎有什么心事,神情略显恍惚。 再看向那屋檐时,哪里还有裴元惜的身影。 第36章 「傻子不傻,倒是有趣。」 她慢慢朝黑暗中走去,院子就这么大,一个姑娘家也翻不墙爬不了屋顶,她倒要看看人能躲到哪里去。 布鞋踏在地上的声音在寂夜中清晰沉重,那一步步的接近,像是刀尖一寸寸地紧逼。躲在水缸后面的裴元惜一手捏紧手中的剪刀,另一手握住那个顺来的瓷瓶。 「出来吧,听话,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妇人越来越近,她闭着眼睛估摸着距离,拨开瓷瓶的塞子丢出去。 瓷瓶里的东西当然不是什么好物,黑暗中传来妇人的一声咒骂,然后是一声闷响。紧接着好像一阵风过来,裹挟着冰冷的危险之气。 裴元惜举着剪刀刺过去,手被人钳制住,她完全动不了。 「裴三姑娘?」惊惧之时,她听到来人如同冰玉相击的冷漠声音。 「我……我是裴三姑娘。」她急不可待地回应,「你是不是我爹派来救我的人?呜呜……我好害怕,我要回家。」 来人松开了她,黑暗中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她缩着肩膀,像是吓得腿发软。只感觉他真的很高,身形如剑气势如虹,且他在看她。 他目光凛沉,「你是傻子?」 她立马反驳,「我才不是傻子!」 黑寂寂的夜,屋子里射出微弱的灯光。那汉子应是已醒过来,嘴里嚎叫着喊救命,一边又骂骂咧咧满嘴的臭婆娘弄死你之类的污言秽语。 裴元惜躲在水缸后面,恨不得蜷成一团。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她念喃着,极像一只遇险时将头埋进沙土中的鸵鸟。如此自欺欺人之举,不是傻子是什么。 「出来。」男人声音冷冽。 「不出去,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她傻里傻气地嘟哝着,「不出去,你看不见我。」 男人似乎耐心很好,仿若狩猎的猛兽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他目光如炬,将那水缸后面的少女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厚重的额前发遮住她的小半张脸,蜷成一团的身体像蚕蛹一样不安地动来动去。许是热得狠了,一只细白的手伸进水缸里晃来晃去。可惜水缸没水,她不死心地试了两回才悻悻罢手。 「我叫公冶楚。」 「公冶楚是谁?我不认识,我也没有听说过,我要我爹……」她手缩在身前,往里面钻了钻,留下浅蓝色的一抹裙裾。 屋子里的汉子叫声越来越凄厉,听声音正在往外面爬。一边爬一边咒骂,骂那个叫胡婶的妇人,还骂什么臭婆娘死傻子。 公冶楚望向屋子,问:「那里面的人是你伤的?」 缩成鹌鹑状的少女还有胆子替自己辩驳,「那是坏人,他脱衣服……还想抱我,我拿剪刀扎他。他骂我,说要弄死我,我就又凳子砸他。坏人就应该挨打!」 说得虽然有些混乱,但总的意思还是能让人听明白。男人眸深如晦,又看向那倒在地上的妇人。 不远处,有一个滚落的瓷瓶。 「她呢?」 「这个婆子也不好人,她说要送我回家,我知道她是在骗我。我听到他们说话了,说要把我卖到山里给别人当婆娘。山里没有好吃的,我才不要去!」裴元惜声音闷闷,一字一句皆是孩子般抱怨。 「接连撂倒两个人,你当真是勇猛得很。」公冶楚的声音极淡极冷,听不出他到底是褒还是贬。 裴元惜不客气地承认,「我这么聪明,当然又勇又猛。」 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背着手微微俯身勾着一双冷清的眸看她,逆着的微光之中似有阴风鬼影张牙舞爪,他邪魅的模样如暗夜修罗般令人魂飞胆颤。 她不敢看他,埋着头,又在自我催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坏人不要抓我……啊……」 一只大手将她提溜出来,她情急之下一手扳着水缸不放,尖叫连连,「坏人,放开我,不要动手动脚…… 公冶楚的冷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颔,迫使她的脸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光线幽暗,隐约可见冰肌玉骨柔美天成。 「竟然是个傻子。」 「都说了,我不是傻子。」她鼓着脸,感觉下颔被捏得生疼。「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敢动我,我就赖上你,让你娶我。」 闻言,公冶楚放开她。 她得意洋洋,「怕了吧?」 他冷笑,「怕?你就不怕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第37章 她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吓得连连往后爬,「不要,别过来。不要碰我……不要打我,我会听话的……」 院子里突然涌见几许火光,进来的侍卫们听到她的声音,再一看她面前站着的人,立马整齐划一地转过身去。 他们的大都督,刚才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 公冶楚眼眸黑沉,就是这个傻子……怎么可能……他会有一天爱她爱到铭心刻骨至死靡它,为她望穿山海忠贞不移。 简直是荒唐至极,他竟然会记住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裴元惜大着胆子偷瞄,这才看清来公冶楚的模样。 风骨峭峻,高山仰止。 眉宇间月白清风,却蕴藉着邪妄之气。黑锦的外袍,内压着深紫的里襟。矜贵冷漠,势倾日月。明明是雅人深致的俊逸出尘,气质竟如同永封极地的凛啸冰山般拒人千里,还揉杂着焚舟破釜毁天灭地的狂肆。 极其俊美,极其复杂。 她在懵懂中发痴,呆呆地望着他。 他薄唇如刀,紧抿着。 黑衣肃穆的护卫把汉子从屋子里拖出来,用水泼醒地上的妇人。汉子半条命都去了,眼下哀嚎乱叫爬着喊救命。 裴元惜露出害怕表情,指着他们,「打他们,他们都是坏人!」 妇人醒来看到男人,瞳孔巨震。怎么可能?公冶楚怎么会管这样的小事?不是一个侯府的傻子吗?为什么能惊动这个煞神? 公冶楚冰冷的目光看过去,「看来你认识我?」 妇人否认,低头瑟瑟。 那汉子为求活命,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五一十把妇人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大人,她原是衍国公府的下人,因犯了事被发卖出来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这个妇人指使小人做的。求大人饶命,开恩哪!」 「衍国公府?」公冶楚眉锋如刀,「程家上下一百零七口,都已是东都城外二百里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想不到我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三年前皇子们的血染红庆和殿前的地砖,皇宫里尸骨成山。宫外的菜市口同样是血流成河,一车车的尸体往城外拉,方圆几百里内多了几处无名的乱葬岗。 衍国公府是开国勋贵,亦是第一批被公冶楚用来开刀的世家。 妇人突然暴起,又被两个柳卫死死按住。她发指眦裂,「残暴狂徒,祸害忠良。公冶楚,你不得好死!」 一个被发卖的下人,倒还算有几分忠心。 一个护卫踢一脚过去,她趴在地上吐血。马老瘪一听公冶楚三个字,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伤,他只恨不得一巴掌打死这个老虔婆。不是说好的傻女吗?为什么会引来大都督? 「大都督,不关小人的事,小人都是被她逼着干的。大都督饶命!」 知不知道,都得去都督府的地牢里说。既然那个妇人敢骂公冶楚,那么这两个人自然会被柳卫带走。 裴元惜迷乎乎的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公冶楚是什么人。 她娇憨的脸上带着哭意,窥了窥公冶楚,「我要我爹,我要回家!」 公冶楚冷峻如山,朝一个柳卫示意。那柳卫领命出去,不多时宣平侯被带过来。 一看女儿完好无恙,宣平侯发软的手脚总算是有些知觉。他感激涕零,感恩的话不必过多赘述,此事他已欠下公冶楚一个天大的人情。 光着身体满是血的汉子和被堵住嘴的妇人被拖下去,他心有余悸地缩着瞳仁,如果不是大都督出手,他不敢想象他的三娘会遭遇什么。明日一早城门大开后,他们父女二人岂无再见的可能。 满院肃静之中,唯有裴元惜欢喜的声音。 「爹,爹,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那两个人好坏,那个男的还脱衣服……我就用剪刀扎他。还有那个婆子,也不是好人,她想抓我……我用瓶子砸她。」 宣平侯听得心惊肉跳,他刚才还以为那个汉子是柳卫伤的,没想到是他的三娘。他不敢细想其中的惊险,暗自庆幸着三娘尚且还算有些灵智。 裴元惜可能是有父亲撑腰,脸上泛起一些得色,「爹,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我家三娘最聪明最厉害。」宣平侯满口的夸赞,他的三娘这么聪明,就算是仅存一两分灵智也能险中求生。 他不好意思再夸,毕竟在外面,而且还是在公冶楚的面前。 朝中百官,无不唯公冶楚马首是瞻。在他的心里公冶楚虽领着大都督一职,却是干着陛下的活,伊然是凌朝的摄政王。 第38章 满朝文武皆知宁愿得罪陛下,也不敢得罪大都督。 公冶楚冷眼看过来,「令爱机警,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封城可不是什么举手之劳,宣平侯那时候六神无主如同溺水遇浮木不得不求上公冶楚。他没想到公冶楚会帮这个忙,既然公冶楚出手了,证明对方必有所图。 这个天大的人情,他日必会偿还。 女儿已经找回,他拉着三娘一起谢恩然后告辞。裴元惜有样学样,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行礼,嘴里鹦鹉学舌有一句跟一句。 这般举止,痴傻无疑。 将出宅子,她以为没人能听见,对宣平侯道:「爹,刚才那个什么都督也不是好人,他还骂我傻子来着……」 「三娘,这种话不敢再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爹,是我自己厉害把坏人打倒的,可不是他救的我。他还捏我下巴,捏得我好疼……他不是好人。」 「三娘……」 父女二人的话传到公冶楚的耳朵里,他望着漆黑的天幕不语。绣着金线的黑靴踩在瓷瓶上,用脚碾进土里。 他当然不是好人。 好人是活不到今天的。 那个傻子…… 真的傻吗? 裴家父女回到侯府,沈氏还未睡。明知她娘家嫂子今日上门商谈元君及笄之事,侯爷不给她作脸也就罢了,竟然还带着庶女出去玩。 他置她这个嫡妻于何地,又置元君于何地。 她一直等,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宵禁。听到外面封了城说是大都督府进了刺客,她的心又提起来。 劳妈妈服侍在侧,同是一脸的提心吊胆。 「听说是封城抓刺客,那刺客胆大到闯入都督府,万一侯爷他们碰上了可如何是好?夫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奴婢细思着怕是如兰所言非虚。」 这个所言,是指裴元君的命格。 沈氏扶着额,看不出喜怒,「侯爷认定如兰疯障,我能说什么。」 「夫人,侯爷是男子,自是不在意这样的事。可是你瞧自打三姑娘搬到轩庭院来,不是高热就是如兰放火。侯爷说如兰疯障,我私心猜着怕是三姑娘命格作祟。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不为自己想,也得替二姑娘打算。如兰已被送走,那院子还空着,你何不把三姑娘送回去,多拨几个人侍候即可。」 裴元君就是沈氏的命脉,她可以不在乎夫君的宠爱,也可以不在乎夫君宠爱哪个庶子庶女,但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受到半点伤害。 只是……三娘那孩子着实可怜。 「缓些日子吧,眼下不是说的时机。」 这人才住几天就送回去,别人会说她这个嫡母不容人。 「夫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才几天的功夫,侯爷的偏心连奴婢都看不下去。虽说三姑娘是如兰生的,奴婢心里也疼爱着,可谁也不能越过咱们二姑娘。在奴婢的心里侯爷最看重的不应该是我们二姑娘吗?」劳妈妈再劝。 没错,侯爷可以疼爱庶女,但万事不能越过元君。 沈氏叹息,「容我想想。」 等到父女二人回来,她的脸色自然谈不上好看。迭声吩咐下人侍候裴元惜梳洗歇息,然后亲自替宣平侯更衣。 宣平侯略显心虚,「恰巧碰到封城,我与三娘为稳妥起见便等了等。」 「侯爷下回出门,可不敢再这般鲁莽。不拘是多带些下人,还是派人回来送个信都是好的,免得妾身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实担心得紧。」沈氏半句不提自己的委屈,倒让宣平侯更加理亏。 他在路上交待过三娘,关于今夜之事谁也不许说。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三娘的名节要紧。他相信大都督不会说,也相信三娘应该会听他的话。 今夜自是歇在轩庭院,算是补偿。 折腾至这半夜,他是又乏又累身上的汗干了流,流了干很是不舒服。在他去沐浴净身的时候,劳妈妈端着一碗药进来,搁在沈氏的跟前。 沈氏面泛苦涩,摇头,「撤下去吧,用不上。」 「夫人,你身子虚。老夫人交待过,你每回和侯爷同房都要喝此汤。」 昌其侯老夫人疼爱女儿,自沈氏出嫁之日便千叮万嘱。女儿家的身子重要,一则为自己百年之计,二则为延绵子嗣。 是以,沈氏自嫁进宣平侯府后,每回宣平侯歇在她这里,她都会事先喝一碗补汤。她盯着那乌漆漆的药汁,苦笑连连。 第39章 「母亲怕我体弱,又殷殷盼着我得侯爷的宠爱。我子嗣艰难身体不好,若不是母亲事事周全,我许是连元君都生不出来。我倒是想喝,只是侯爷他……他近几次虽然歇在我这里,却并未……」 劳妈妈立马明白,把那碗药移开。迟疑道:「眼下秋姨娘有孕,赵姨娘那边侯爷也不太常去。若是这个时候夫人你能把侯爷留下,倒是一个难得的时机。」 沈氏自己年纪大了,宣平侯同她老夫老妻已经不常行房。她自知仅凭自己很难留住侯爷的人,留住的仅是她身为嫡妻的体面。 她犹疑着,脸色不太好看。 举凡主母想留男人,除了在自己院子里抬举通房别无他法。她这些年都没有动过心思,眼下好像也没有必要。 「我看不用了吧。」 「夫人,以前你没抬举通房,那是因为侯爷爱去秋姨娘那里。现在秋姨娘身子重,自然不能再侍候侯爷。后院之中,侯爷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外人如何议论且不说,咱们府上老夫人那边你如何交待?」 这个老夫人是指康氏。 劳妈妈言尽在此,便没有往下说,余下的端看沈氏自己的决定。 一刻钟后,宣平侯出来。 沈氏亲自侍候他就寝,低着头小声道:「秋妹妹的身子越发重了,侯爷身边也没了可心的人,要不要妾身……」 一听这话,宣平侯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此时满脑子都是公冶楚的态度,怎么也琢磨不透对方会出手帮自己的动机。论权势他是下属,他猜不出对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仕途要紧,他哪里还有心思放在内宅的芙蓉帐里。 乍听沈氏这句话,那是满脸的不悦。 「不用了,这样挺好。」 沈氏略松口气,又道:「自从三娘养在我的身边,我的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妾身知道侯爷疼她,她又是那么一个情况。这说也说不明白,打不得骂不得,妾身真怕有负侯爷所望。」 宣平侯闭着眼睛,「三娘聪明得很,你慢慢跟她说,她会明白的。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一室静谧,沈氏压住满腹心思,放下纱帐。 她身为嫡母教导庶女是本分,要是元若元华那样的提一两句就能通事,她也轻省许多。偏偏三娘那样的,她是真不知道从何教起。 想到侯爷纵着三娘,一直玩到宵禁后才回府,她的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不痛快。可是一见到裴元惜那张懵懂天真的脸,她又像是被千言万语哽住喉咙。 裴元惜可能知道自己犯了罪,早上眼巴巴地过来请安。 「母亲,我错了。」 「你错在哪了?」沈氏板着脸。 「我玩得太晚了。」裴元惜小脸可怜至极。 沈氏心一软,轻轻叹息。 这时裴元君进来,道:「你错的不是玩太晚,而是不知轻重。你可知父亲有多忙,你可知他是我们整个侯府的天。你缠着他教你读书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缠着他带你出去玩,简直是胡闹!」 沈氏立马心肠一硬,「你二姐姐说得没错,你这次真是太胡来。好在没出什么事,否则我看你怎么办。」 「不气,不气,母亲不气。」裴元惜乖巧不已,「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母亲喝茶。」 冒着热气的茶端到沈氏的面前,再对上那双迷离不谙世事的眸子,沈氏的心像被重鼓猛击一般,钝痛中泛起些许酸涩。 这个孩子……为什么如此让她难受…… 裴元君接过茶,试了试茶杯的热度,「这么烫,我想烫伤母亲吗?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错在哪里,还不站到门外去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进来!」 沈氏想说什么,被劳妈妈制止。 「夫人,二姑娘在教妹,你且一边看着就成。」 她想了想,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裴元惜可怜巴巴地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回头,那无措委屈的眼神看得沈氏的心一抽抽地难受。想到自己的女儿元君,她只能硬起心肠。元君身为嫡女,有权力教训庶出的妹妹。她身为母亲,当然要给元君应该有的体面。 这个时辰还不算太热,裴元惜站在屋檐下。 打扫的下人从这边扫到那边,她跟着从那边挪到这边,又从这边挪到那边,最后被排挤在边上。日头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闷热,热浪一阵阵袭来。便是不时偶起几缕小风,那风都是滚烫滚烫的。 每隔半个时辰,裴元君就派人出来问她知不知错。 第40章 她茫然地摇头,一脸的无辜。 宣平侯下朝回来时,看到她站在门外,问她为何不进去。 她扁着嘴,倔强的小脸上尽是委屈,「二姐姐说我错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爹,为什么姨娘不喜欢我,二姐姐也不喜欢我?我喜欢母亲……可是母亲好像也不太喜欢我……」 宣平侯的心说不出来的难受,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他的三娘? 他想安慰,「三娘,你……」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眼中还有隐隐的泪光,「爹,我不难过,我有爹就够了。」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也没有人能知道他听到三娘这句话后的感受。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很想哭又觉得很感动。 他的三娘,纯真赤子之心。 她懵懂,她天真,谁对她好,她心里都知道。 李氏那个妇人,要不是三娘的生母,他恨不得打杀了才好。为什么人人都看不上他的三娘,为什么他的三娘要被别人嫌弃至斯? 若是可以,他真想亲自教养三娘。 「爹有你这个女儿,很满意。」 裴元君出来,听到的就是自己父亲对庶妹说的这句话。她紧紧掐着掌心,满腔的嫉恨。父亲对三娘满意,对她这个嫡女不满意吗? 她到底哪里比不上一个傻子! 昨日她原本是要给这个傻子好看,没想到父亲竟然会把人带走。她身为嫡女,从未有过荣幸留在父亲的书房读书,更没有和父亲出去游玩过。 而这个傻子,凭什么可以。 她绝不能容忍一个痴傻的庶女凌驾自己之上,得到父亲的宠爱,更不能容忍自己和那样的人居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父亲。」 宣平侯听到声音,不悦地回头,「元君,是你让你三妹妹站在这里的?」 「父亲息怒,容女儿细细说来。三妹妹不懂事,她怎么能缠着父亲带她出去玩,女儿是怕她日后得寸进尺耽误父亲的正事,所以才会让她长长记性。」 「是为父提出带她出去玩的,不关你三妹妹的事。」宣平侯脸色稍稍好看一些,到底是自己的嫡女,他还是要给几分脸面的。 裴元君端庄过来,「原来是这样,是女儿错怪三妹妹了。女儿愿向三妹妹赔礼,这就带三妹妹回去。」 说完,她对裴元惜道:「三姑娘,我屋子里有樱桃冰酪,一直用冰镇着。你随我前去,就当是我向你赔礼道歉。」 一听有吃的,裴元惜像是立马来了精神,脸上还扭扭捏捏,「二姐姐真的备了樱桃冰酪?你可不许骗人。既然是这样,那我不去是不是不好?」 她问的是宣平侯,宣平侯含笑点头。 一进裴元君的屋子,她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看着她没见过世面两眼发亮的样子,裴元君心下不屑。 丫头们把樱桃冰酪端上来,红的樱桃,冒着凉气的酪浆。她的目光就盯在那鲜红欲滴的樱桃上不放,裴元君更是面露讥诮一脸的瞧不上。 「吃吧。」 裴元惜好似完全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施舍,迫不及待地品尝起来,「二姐姐,真好吃。」 裴元君靠在软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子里只有裴元惜吃东西的声音,虽然看上去不是那么优雅,动作也略显急切和粗鲁,但声音却是极小。 一碗冰酪下肚,她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 裴元君朝她招手,她巴巴地过去。 「三妹妹,你是不是还在生气,生气我昨天不让你见客?」 「对,我生气,我很生气。」她嘟着嘴鼓着小脸像是在人赌气,神情憨傻眼神迷离,脸上还残留昨夜睡觉压着的印子。 「三妹妹你别气,我这不是向你赔礼了吗?你看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裴元君的手上有一枚玉佩,通透的白玉,雕刻精美的双鱼。这是一枚十分难得的玉佩,通体没有一丝杂质。「送给你的,拿去玩吧。」 「送给我?」裴元惜先是疑惑,尔后高兴起来,「真的送给我吗?」 这个傻子,我还用得着你原谅。裴元君眼里闪过嘲弄,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即将出丑的猴子,就等着她露出最丑陋的德行。 裴元惜吃了冰酪又得了礼物,别提有多高兴。她迫不及待地向宣平侯显摆,夸张地形容那碗冰酪有多好吃,裴元君的屋子有多凉快。轻快的声音像早起吃到虫子的鸟,叽叽喳喳快活无比。 「爹,二姐姐向我赔礼了,她还送了我这个。」她把玉佩拿出来,不在意地把玩着,「爹,好不好看?」 第41章 宣平侯看着她的表情忍俊不禁,待看到那块玉佩时略觉眼熟,心道元君还算懂事。「既是你二姐姐给的,你好好收着便是。」 她开心点头,「我听爹的,二姐姐送我东西,那我就决定原谅她了。」 孩子气的傲慢,并不让人讨厌,反倒有几分童真之气。 她玩了一会儿玉佩,好像有些腻,「爹,这东西是好看,但我觉得还是冰酪好。为什么二姐姐不给我吃两碗冰酪,要是能拿这东西再换一碗冰酪就好了。」 宣平侯哈哈大笑起来,心情颇为愉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自己其他的女儿,他从来不会这么随意。好像只有三娘,从小到大都深得他心。 以前没傻的时候是他的骄傲,现在更多的是得到他的怜惜。 「三娘,你可知这东西的价值,够你换几百碗冰酪。」 裴元惜闻言小脸大惊失色,忙把那玉佩塞到他的手上,「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拿,万一我摔了怎么办?就放在爹这里吧,爹替我保管。」 他哭笑不得。 她一脸认真,「我只相信爹。」 得此信任,他焉能拒绝。想着好好替三娘保管着,顺便自己再添置一些东西,日后交还给三娘。 见女儿孩子心性,还在那里惦记着冰酪,他是又心疼又哭笑不得,如此这般地吩咐裴青。等到裴济来书房同妹妹一起读书时,破天荒地吃上冰冰凉凉的冰酪。 兄妹二人挤眉弄眼,看在他的眼里别有一番满足。 酉时三刻过,裴元惜欢欢喜喜地回到轩庭院。一进院子就觉得气氛不对,那些婆子下人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她一脸疑惑,踏进正屋。 沈氏坐在正中间,裴元君陪坐在侧,后面站着的是劳妈妈。 「母亲,许是三妹妹觉得好玩顺手拿走的,你可别怪她。」裴元君说话的同时,看向裴元惜,「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把玩之后忘收起来,这事委实怪不得三妹妹。」 裴元惜眼里尽是迷惘,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母亲,二姐姐在说我,我怎么了?」 沈氏压着声,「三娘,你告诉母亲,在二姐姐屋子里有没有见到一个双鱼形的玉佩?」 裴元惜点头。 裴元君面上一松,急切问,「三妹妹,那玉佩是不是被你拿了?我遍寻不见。你若是拿了快些还给我,那玉佩对我很重要。」 「二姐姐,玉佩不是你送给我的吗?」裴元惜茫然着,歪着头皱着眉,看上去一脸困惑懵里懵懂。 「我怎么会把那玉佩送给三妹妹?那可是我外祖母送给我十岁的生辰礼,我一向宝贝得紧,鲜少拿出来戴过。」裴元君急得不行,「三妹妹,你要是喜欢,二姐姐拿另外一个跟你换。那块玉佩真不成,你还给我好不好?」 沈氏先前还道裴元惜小孩子心性,看到好玩的东西顺手拿走。不想这孩子竟然还说是元君送的,明摆着诚心昧下东西。 她有点生气,觉得这孩子品性有问题。 「三娘,那玉佩你二姐姐是万万不可能送人的。你要是拿了就快些还给她,母亲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我没有说谎。」裴元惜快哭出来,咬着唇傻乎乎的脸上尽是委屈,「母亲,我真的没有说谎,是二姐姐送给我的。她给我赔礼道歉,还给我冰酪吃。」 「母亲,我给三妹妹冰酪吃确实是赔礼,但我真的没有说过要把玉佩送给她。她肯定是喜欢那玉佩的形状,所以才这么说的。既然她喜欢,要不……」 「二姑娘万万不可。」劳妈妈打断她的话,对沈氏道:「夫人不能纵着此事,三姑娘今日能拿玉佩,改日还不知会拿什么东西。如果今天顺了她的心,岂不是助了她的胆,不可姑息啊。」 沈氏沉着脸,此事确实不能纵容。 她还道三娘虽傻,却是个听话的。没想到撒这样的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且还委屈上了。要不是元君亲口说的,她还不相信。 「三娘,母亲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告诉母亲,玉佩是不是你拿的?」 「不是!」裴元惜喊起来,放声大哭,「我没有……我没有拿,就是二姐姐送给我的。二姐姐骗人,她是个骗子!」 沈氏脑门突突地跳,她的心很乱。 狠狠心,道:「三娘我是管不了,去请侯爷过来!」 宣平侯在路上听完此事,他觉得特别愤怒。 他相信三娘,三娘绝对不会说谎,那么说谎的只有元君。元君为什么要陷害自己的妹妹?还诬蔑三娘偷拿玉佩。 第42章 当他黑着脸进屋时,裴元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我没有偷东西,我不是坏孩子。」她哭得太厉害,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湿。小脸上全是泪痕,看上去好不可怜。 反观沈氏面色不虞,还有看上去自责实则一脸大义的裴元君。宣平侯只觉得一把火在胸腔间燃烧,火苗越烧越旺。 每个孩子都有生母相护,元君有嫡妻、元若有赵氏、元华有秋氏。唯有他的三娘,摊上李氏那么个生母。 满屋子的人,就任由他的三娘哭得这么伤心。 「父亲,这事怪不得三妹妹,都是女儿不小心。要不是女儿没把东西收好,三妹妹也不会起意拿走。」裴元君嘴里说着是自己的错,一字一句却是指定裴元惜偷了她的玉佩。且不说有没有证据,单说这种不顾姐妹情分的推责便令宣平侯不喜。 「证据呢,谁看到了?」他问。 沈氏先前还有些不忍,三娘再是有毛病却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夫君这问话一出,她立马替自己的女儿委屈。 元君是他的嫡女啊,就这么不堪吗? 「侯爷,东西原本是在的,三娘离开之后就不见了。元君还怕误会三娘,派人仔仔细细的找过,屋子里的下人也是一个个地问过。她屋子里的含霜看见三娘离开的时候手笼在袖子里,好像是攥着什么东西。那双鱼玉佩是我母亲送元君的生辰礼,她平日里宝贝得紧。」 既然是昌其侯夫人送的生辰礼,按理说裴元君不可能转送他人。 宣平侯抿着唇,眼神无比凌厉。 「爹,真是二姐姐送我的。」裴元惜巴巴地辩解,可怜兮兮。 沈氏很生气,三娘莫不是以为有侯爷撑腰,还想把这污水泼到元君的身上。当着侯爷的面,竟然还一口咬定是元君送的,简直是枉费她的一片怜悯之心。 她是元君的亲娘,绝不能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三娘,你再好好想想。就算是做错了事,母亲也不会怪你,你以后改正还是好孩子。」 裴元惜摇头,泪珠子成串串地滚落,「爹,母亲,三娘不撒谎。」 沈氏气得难受,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不撒谎。 宣平侯从怀里摸出玉佩,「是不是这块玉佩?」 双鱼形的玉佩,莹润通透,不正是昌其侯老夫人送给自己外孙女的十岁生辰礼。沈氏大惊,裴元君死死捏着帕子。 「侯爷,东西怎么会在你那里?」沈氏惊问。 宣平侯冷笑,「是三娘给我的。三娘说这玉佩是元君送她的,她怕摔了所以放在我这里保管。三娘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值不值钱,还是我告诉她这东西能换几百碗冰酪。元君,你说这东西是三娘偷拿的,可有确实的证据?」 「侯爷,元君不会说谎,她的人品你还不知道吗?三娘是不知道这玉佩值钱,她定是喜欢这玉佩的形状,觉得好玩一时兴起拿走的。」沈氏白了脸,捂着发疼的心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心慌得像要失去什么东西。 宣平侯凌厉地看着裴元君,「元君不会说谎,难道三娘就会吗?」 满屋子静得可怕,裴元惜轻轻的抽泣声断断续续。沈氏脸白得吓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侯爷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元君在撒谎? 元君可是嫡女,是侯府正正经经的二姑娘。难道在侯爷的心中,嫡女还比不上一个庶出的傻女。他宁愿偏听三娘的话也不相信元君,怎么可以?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也没有一个母亲会眼睁睁由着自己的女儿被别人栽赃污蔑。 这时裴元君捂着脸哭起来,「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三妹妹。可是我也是你的女儿,你为什么就只相信三妹妹,而不相信我?」 是啊,同是女儿,为什么会有区别对待? 沈氏心疼得要死,元君是她的命,她岂能容人如此诬陷。 「侯爷,你的意思是三娘不会说谎,那说谎的人是谁?」 宣平侯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嫡女会诬陷自己的妹妹,他严厉的目上光审视着裴元君,眼神中是说不出来的失望。 他这样的表情无疑说明他相信裴元惜,而怀疑裴元君。 如果换成任何一件事情,沈氏都会妥协。事关自己的亲生女儿,沈氏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步。她凛正脸色,道:「既然如此,那就查个水落石出。」 这要怎么查? 裴元惜去裴元君的屋子时,里面全是裴元君的人。她们所有的说辞都是站在裴元君那边,没有一个人会替裴元惜说话。 第43章 甚至在审问的过程中,还有人站出来指证说是亲眼看到裴元惜把玉佩拿走。 宣平侯不信,他的三娘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沈氏大恨,事实摆在眼前侯爷都不信,非要偏听三娘的话怀疑元君的品性。既然如此她这个嫡妻还有什么好争的,左不过是她们母女微不足道不被人信任。 「侯爷相信三娘,妾身无话可说。可怜我的元君身为侯府嫡女,却要背负如此的污名。身为主母我辩无可辩,亦觉得侯爷看轻我们母女。今日元惜不承认自己偷拿玉佩的事,侯爷就能怀疑元君撒谎。明日再有人污蔑妾身亏待庶女,恐怕侯爷就会休了妾身。既然如此,这侯府已容不下我们母女,我们走便是。」 「母亲,我们为什么要走?」裴元君哭得伤心,恨得肝痛。她的及笄礼眼看着就要到来,届时东都城里许多的夫人们会来观礼,她不能离开。「母亲,要走的不是我们。」 劳妈妈小声劝道:「夫人,你得为二姑娘想想,这及笄礼就要到了,帖子都已发出去。若是中途生变,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 沈氏一颗心撕扯得难受,她很想怨恨那个痴傻的庶女,可是她在一看到对方的脸时,她心头立马涌起无限的酸楚。 这个孩子……为什么这么让她失望。 元君说得没错,她不能走。她逞一时之气回娘家,她的元君怎么办?及笄之礼那般重要,她怎么能误了女儿的大事。 更让她难受的是,闹成这样侯爷也不服个软。 还有三娘,竟然比元君还委屈。 裴元惜满脸无措,小声中带着口腔,「爹,母亲和二姐姐都不喜欢我,我还是搬回去住好了。」 那个院子被火熏过,还没修葺过,如何能住人?看此情形,三娘再住在轩庭院显然已经不合适。 宣平侯想了想,「也好,爹记得水榭那边有个院子,你暂时住到那里去。」 一听水榭那边的院子,沈氏是震惊,裴元君是嫉恨。谁不知道那个院子是阖府中最好的一处,嫡女尚且不能住,为什么一个庶女可以? 沈氏满腹委屈不甘,她都说出要回娘家的话,侯爷不拦她安抚她,反倒是忙着给一个庶女找新院子。侯爷到底把她这个嫡妻搁在哪里? 父女二人将出了轩庭院,她颓然跌坐下来。 裴元君哭得伤心,「母亲,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宠着三妹妹也就罢了,为什么半点脸面都不给我?」 劳妈妈亦是一脸不平,「夫人,侯爷摆明要护着三姑娘。这事一旦传出去,不明就里的会说我们二姑娘不睦姐妹。还有水榭那边的院子,老夫人那里可是发过话的,侯爷就这么给了三姑娘是不是不太妥当?」 沈氏捂着心口,她再是可怜三娘,也由不得自己的女儿被人轻视。 为了元君,她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理理鬓发,眼神坚定,「走,扶我去见老夫人。」 康氏不打理内宅,内宅之中发生的事情却瞒不过她的耳目。沈氏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已悉知轩庭院这边发生的事。 以往都是内宅事务,此次牵扯到儿子她不免多问几句。一听事情还是由裴元惜而起,一双睿智从容的眸中隐有几分深重。 赵姨娘和裴元若都在。 母女二人是长晖院里的常客,赵姨娘自打入侯府来就不是一个爱争宠的性子,平日里除了照顾一双儿女大多都在康氏的身边侍候。 近几年裴济搬去外院,她们母女二人便在长晖院待的时间多。下人禀报的时候,赵姨娘母女都听了去。 裴元若道:「祖母,孙女同三妹妹有过来往,三妹妹虽然有些痴傻,却从不乱动别人的东西。摆在桌上的点心,她再是馋得厉害也不会擅自自取。」 三妹妹痴傻,以前她碰到过几次,看到三妹妹那可怜的模样总忍不住心生恻隐。她给三妹妹送吃的,看着三妹妹吃得开心她心里也很开心。 盘子里的点心,她不开口的话,三妹妹决不会主动伸手。她不相信三妹妹是那样的人,更不相信三妹妹有那个心智会反咬别人一口。 康氏深深看她一眼,「你是个好的,还知道怜悯你三妹妹。」 「一家子姐妹,三妹妹再是不知人事,那也是孙女的亲妹妹。」 赵姨娘道:「老夫人,此事怕是有些蹊跷。二姑娘自来明理,不太可能无缘无故怀疑自己的妹妹。三姑娘小孩心性,瞧着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二人才会争执不下。」 第44章 说话间,沈氏已到长晖院。 她一进屋子便长跪不起,「母亲,儿媳自请下堂!」 康氏大惊,险些溅出一身茶水。竟然是来自请下堂,说明此事极为严重。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争执,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赵姨娘亦是吃惊不小,脸色都白了几分。 「你快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哪里就严重到自请下堂。」康氏说着,她身后的云嬷嬷忙去扶沈氏。 沈氏不肯起,面色悲痛失望至极。「母亲,侯府已无我们母女的容身之地。我的元君,堂堂侯府嫡女,竟然要背负一个诬赖庶妹的名声。儿媳思及此痛不欲生,都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无能,才让她如此被人看轻。」 康氏眸沉了几分,这是来告状的。 侯爷是什么性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比谁都知道。元君和元惜姐妹二人因为一块玉佩起争端,一个说对方是偷,一个咬定是送的。儿子看重三娘,却绝不会纵容三娘撒谎成性。 三娘痴傻,是非曲直还真是说不清。 「侯爷呢?」她问跟进来的劳妈妈。 劳妈妈面有难色,似乎不敢说。 康氏脸更沉,「说,侯爷在哪里?」 「侯爷带三姑娘去水榭那边,说是要把三姑娘安置在那个院子里。」 屋内众人倒吸凉气,尤以赵姨娘的脸色最为吃惊,水榭那边的院子空置几十年,常年空着却日日有人打扫。 侯府上下都知道那里是禁地,除了老夫人谁也不能进去。侯爷此次把三姑娘安置在那里,可有想过老夫人的感受。 康氏心中再有气,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数落自己的儿子。 此事她暂且搁置一边,先解决两个孙女之间的争执,再安抚儿媳的情绪为重。世家之中,哪有自请下堂的媳妇。若真有,那说明婆家极其不慈,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二娘和三娘各执一词,把她们都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裴元君在轩庭院里哭得伤心,得知祖母有请一番梳洗过来便赶了过来。下人去水榭那边找裴元惜,找了两圈都没找到人。 院子虽然一直有人打扫,但搬东西归置物件总要有些时间。婆子下人们忙碌的时候,裴元惜杵在那里反而碍事,宣平侯让春月带她到附近转转。 长晖院的人去请人时,宣平侯恰巧有事走开。 裴元惜没有来过这边,看什么都好奇,不多时就和春月走远了。侯府极大,大到让人分不清楚方向。 她茫然四顾,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高高的围墙,那边也不知道住着什么人家。突然一股奇奇怪怪的臭味从墙那边飘过来,味道越来越浓。 春月捂着口鼻,「三姑娘,咱们赶紧走吧,太臭了。」 裴元惜像是没听到她的声音,循着味走。 哪里臭,分明是香。 熟悉而遥远的气味,唤起某种不知名的怀念。裴元惜看上去呆呆的,像被气味引着走的迷路小孩。 春月实在受不了,捂着嘴奔远去呕吐。 裴元惜找到气味来的正处,仰望着高高的围墙。她的脸上尽是疑惑,眼神却带着不同于之前的幽深。 突然围墙上头出现一个人,那人见到她后先是震惊,然后是欣喜。 那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头上包着一块不伦不类的发巾,如同裹着头巾的老妪。一身的华服也不知蹭过什么地方,看上去沾了不少的黑灰还有泥。狭长的凤眼,稚气未脱的表情,欣喜之下的笑容中隐约可见两个酒窝。 「你……你回来了吗」他在看清楚她的长相后,脸上是说不出来的激动。 裴元惜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墙头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纸包里是黄乎乎的一坨东西,散发出常人难以接受的味道。 这是一种水果的果肉,奇臭无比。爱的人极爱,厌的人闻不得半丝气味。此水果不是凌朝特有,而是番国进贡的。 「榴莲,你吃不吃?」他的眼中满是期待,亮得吓人。 她迟疑了,摇头,「不吃。」 他哄她,「你尝尝看,闻起来臭臭的,吃起来可好吃了。你不是最喜欢吃烤过的吗?我特意用火烤过。」 她喜欢吃的东西的,他怎么知道? 他像是想到什么,又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纸包。纸包里是黑乎乎的方块,裹着杂七杂八的调料。「你尝尝这个臭豆腐,这个也是你爱吃的。」 第45章 她爱吃的吗?他怎么又知道? 烈日当空,这边还算有一丝阴凉。闷热之中,两种东西散发出来的气味足以令人止步不前。她恍然未觉,并没有任何的不适。 他又劝了几回,她还是不动。 「不吃吗?」他眼中的希冀渐渐黯淡,「你……你还没有回来吗?」 谁还没有回来,又是这样奇奇怪怪没头没脑的话。 裴元惜像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木木然然地看着他。他也在看她,那么的认真那么的期待。他在期待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好想见你……」 「你是谁?」她终于开口讲话。「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眸一亮,「我姓……姓什么不重要,我单名一个重字。」 「虫?」她歪着头看他,「小虫子?」 「要是你喜欢……叫我小虫子也可以。」他没有生气,竟然一点都不恼怒,「不过我的名字不是虫子的虫,是重逢的重。」 「重逢的重?」她喃喃着,一脸的困惑和不解,「什么是重逢?」 少年笑了,笑中有水光闪现。 他望进她的眼,「你说人生几重,纵使山遥水远、时空迢迢,你终会与我们重逢。」 她木然的眼神更显迷茫。 「我知道,你还没有回来,我会等你。」 少年说完,一举跃上墙头。临跳下去之际,那双泛着泪光的狭长眼眸深深回望着她,还对她调皮地眨了一下。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墙头,迷茫的眼中划过一丝清明,那样的话真的是她说的吗? 她可是个傻子啊。 随着少年的离去,空气中的臭味淡了一些。 那边春月差点将胆汁给吐出来,好不容易吐完赶紧回头找自家姑娘。待见自家姑娘傻呆呆地望着墙头赶紧把她拉离。 「姑娘,那宅子里的新主家怪异得很。原本宅子是张府,也不知是哪个出手阔绰手眼通天的买了去,自此以后隔三岔五那边就有臭气飘过来。奴婢以前听府上的姐妹们说过无事不要往西墙这边来,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侯府不管吗? 当然会管。 在第一次臭味飘到侯府里,宣平侯就去找那宅子的新主家。不想他从那边回来之后对宅子的新主家绝口不提。且再三叮嘱府中众人,不许理会此事,更不许因此事对隔壁的人家起龃龉。 裴元惜表情懵懵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春月的话。 春月吐得有些脱力,暗想着以后万不敢再带姑娘到这边来。以前李姨娘将姑娘拘得紧,姑娘再是乱跑也从没跑到过这边来。早知道此处就是传闻中的西臭墙,她一定绕着走。 真是太臭了,真不知道住的是什么人家。 主仆二人刚到水榭附近,就碰到寻找他们的下人。下人忙禀报等在院子里的宣平侯和赵姨娘,说是三姑娘回来了。 赵姨娘刚来不久,是因为先前有人去禀报说找不三姑娘,她主动请缨过来的。 「什么味?」裴元惜主仆一进院子,便有下人嘀咕。 宣平侯皱起眉,大概猜到怎么回事。 「三姑娘,你可是去西墙那边了?」赵姨娘问,实在没忍住用帕子捂着口鼻。这味儿一般人受不了,定是那隔壁宅子的主家弄出的妖蛾子。 裴元惜乖巧地点头,「去墙边玩了,春月吐了。」 一听这话,大家都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天气炎热,便是随便走动人都会出一身汗。加上一身的味道和脸上的汗渍,裴元惜此时的模样实在称不上有多雅观。 赵姨娘对宣平侯道:「不如侯爷先去,妾留下来给三姑娘梳洗一番。」 宣平侯对她的知礼识趣很满意,这几个妾室之中,他最满意的就是赵氏。赵氏不争不抢,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 他没想到沈氏犯轴得厉害,竟然闹到母亲面前要自请下堂。 「那有劳了。」 「这是妾应该做的。」 赵姨娘表情平淡,并不因为他的态度而有任何的得意。她一手捂着口鼻,一边吩咐下人去烧热水。 洗过澡后的裴元惜被她按坐在妆台前,她轻轻挑起裴元惜额前厚重的刘海,道:「这么热的天,额前覆着如此厚的发,难怪三姑娘总是热得满头是汗。换个发式吧,把额前的这些发梳上去。」 春月有些迟疑,「先前李姨娘交待过……三姑娘的发式不能改。」 第46章 赵姨娘眸光微闪,「一个发式而已,自是怎么好看怎么来,怎么凉爽怎么来,你也不想看到你家姑娘成天热得汗湿湿的。」 裴元惜跟着道:「我不喜欢热热的,也不喜欢流汗。我要凉快!」 春月拿着梳子,慢慢将她额前的发往后梳。赵姨娘就在一边看着,面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额前的发往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改变的不仅仅是发式,仿佛是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先前刘海厚重遮住小半个脸,总有一种让人看不清长相的错觉。眼下刘海全部梳上去,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裴元惜茫然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疑惑问,「她是谁,是我吗?」 「正是三姑娘。」赵姨娘笑道:「三姑娘这模样,是姐妹之中最好的。」 「我好看吗?」裴元惜问。 「好看,三姑娘长得最好看。三姑娘的这张脸,妾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赵姨娘的眼里闪过一道微光。 裴元惜听到她夸自己好看,笑得又傻又憨。提着裙子站起来,不停问春月自己好不好看,还说要去给爹看。 赵姨娘跟在后面,听着主仆二人幼稚的对话,若有所思地看向水榭。 长晖院里,宣平侯一言不发地怒视着沈氏。 沈氏跪在地上,嘴里还是那些话。她觉得被人轻视,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也被人轻视,她们母女二人在侯府没有活路,她要自请下堂。 「母亲,元君是嫡女。从小到大不说是每年生辰,便是寻常的日子她都不知道收过多少东西。一个玉佩而已,她要多少有多少。若不是那块玉佩意义不同,她定然不会捅破此事。三娘拿去也就拿去了,她是不会说的。」 反观裴元惜,一个痴傻的庶女,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保不齐眼皮浅动了心思。孩子也会说谎,何况她还不是孩子。 沈氏要的是公道,如果她姑息此事,以后她的元君永远抬不起头。 宣平侯抿着唇,他很生气。他相信三娘,但他也不愿意相信元君是诬陷自己妹妹的人。轩庭院那些下人的证词,明显全是向着元君。 裴元君眼睛红肿,跪在沈氏的后面。 「祖母,父亲,元君说的句句是真。那玉佩真是我忘记收好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用别的玉佩和三妹妹换,还请父亲息怒。」 康氏还没见到裴元惜,按常人来看此事一目了然。明显是痴傻的元惜一时好玩拿走玉佩,事后怕大人责怪推说是元君送的。 嫡庶有别,这点她有些不赞同儿子的做法。 不过她不会在人前指责儿子的不是,只用询问的口吻问道:「三娘孩子心性,会不会是记错了?」 宣平侯知道,谁也不会信三娘。 可是他就是相信他的三娘不会说谎。 「母亲,三娘不会说谎。您看过她写的字,您觉得能写那一手字的人是个会说谎的人吗?她要是真想昧下玉佩又怎么会把东西交给儿子保管?她大可以矢口否认说自己没有看到过。」 沈氏心痛如刀搅,「侯爷,你的意思是三娘不会说谎,那元君就是那个说谎的人,对吗?」 裴元君哭得呜呜咽咽。 「我不是那个意思。」宣平侯觉得无解,这事还真是说不清。 沈氏痛心不已,「看来我在侯爷的心中是个容不下庶女的嫡母,而元君在侯爷的心中是一个容不下庶妹的嫡姐。妾自从嫁进侯府,自认问除了没有给侯爷生下嫡子,其余的事情样样妥帖。我兢兢业业十几年,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还请母亲恩准,儿媳愿自请下堂!」 「荒唐!」康氏怒沉着脸,威严无比,「些许小事就闹着自请下堂,你置两家侯府的脸面于何地?侯爷,你是一府之主。所谓嫡庶有别,三娘还是一个傻子,这事明摆着是她记不清了。你何必揪着元君不放?」 沈氏是嫡室,若真是被逼得自请下堂,外人如何看他们侯府。重庶轻嫡,同宠妾灭妻好不到哪里去,都是要被世人诟病的。 康氏不可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沈氏坚持,她只能选择保嫡弃庶。不论这事是不是裴元惜的错,结果都一样。 宣平侯闻言知意,明白母亲的意思,他口中发苦,「母亲,三娘她……」 「够了,难道侯爷真的想自己的嫡妻因为你偏袒庶女而自请下堂吗?」 宣平侯当然不想沈氏自请下堂,可是…… 「这事到此为止,就当是元惜记错了。她本来就痴傻,记住事情也是情有可原,说话颠三倒四也是正常的。你们……」康氏的话戛然而止,她看到门外那个渐渐走近的少女。 第47章 少女韶颜稚齿,懵懵懂懂的脸上是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与新鲜。那双迷茫的眼四处打量着,表情无辜又认真。 等到少女进屋,屋内人看清她的长相。端地是曲眉丰颊煦色清华,可惜被那痴傻之气折损三分,失了几分灵动。 康氏激动地站起来,嘴唇颤抖,「莲……莲儿?」 在宣平侯前面,康氏还有过一个女儿。 裴莲。 当年老宣平侯有一个自小寄住在侯府的表妹,两人感情不错。表哥表妹青梅竹马长大,自是萌生出朦朦胧胧的情愫。 寻常世家守规矩,正妻没进门不能能抬妾室。新妇进门时日不久,也不宜塞新人。那表妹对老宣平侯情根深种,看着他们夫妻恩爱有加蜜里调油,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熬。使小性子,暗中作天作地,令人烦不胜烦。 康氏进门三月余便有了身孕,那表妹心知自己的机会到来,用了下作的手段与老宣平侯私下成了好事。康氏得知大动肝火,她是主母,自有法子治那表妹。 妻妾相斗,阴谋诡计防不胜防。 名正言顺的主母对上妾室,按理来说主母占着大义又占着绝对的优势,想弄死一个妾室简直轻而易举。 但那表妹在侯府生活多年,不知暗中笼络了多少人。那些下人们盘根错节,在侯府里无孔不入。厨房针线房,入口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是下手之处。 康氏发现自己着道时为时已晚,大夫说毒素已伤及腹中胎儿。她强忍着悲痛大闹一场,老宣平侯不得不把那表妹送走。虽说那表妹最后死在京外的庄子里,但她腹中的孩子也差点没保住。 历尽艰难生下来的女儿带了弱症,裴莲从小体弱多病却又极其懂事。康氏身为人母,恨不得延请天下名医给女儿治病。 水榭那边幽静适宜养病,裴莲就住在那里。便是侯府再富贵,康氏再仔细,她还是没能活过十岁。 康氏对那个女儿的疼爱不仅仅是因为那是她第一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的懂事和乖巧,她每每想到女儿受的苦就自责到不行。 宣平侯比裴莲小五岁,是她调养身体五年后才生下的儿子。他出生后没两年,老宣平侯就去世了。再过三年,裴莲终于没能熬过去。 他有记事起,隐约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但是姐姐身体太弱,他不是经常能看到。姐姐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尚小,并不能记住姐姐的相貌。 但是康氏不会忘记。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因为她和妾室斗法而受苦受难的孩子。她满心的愧疚多年来不曾消散过,乍见同女儿长得极像的少女,焉能不震惊。 裴元惜刚要跪在沈氏和裴元君的后面,就见康氏已经颤颤危危地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双饱含世故的眼蓄满泪水,一瞬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目光充满迷茫,一脸不知所措。 宣平侯先反应过来,「母亲,这是三娘。」 「三娘?」康氏的眼神慢慢清明,「原来这就是三娘,祖母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你。孩子,你跟祖母一起坐。」 沈氏身后的裴元君掐着大腿,到底是怎么回事?祖母不应该是叫人过来对质的吗?为什么在见到三妹妹之后态度大变。还有那什么莲儿又是谁? 别说是裴元君,就是沈氏都不知道宣平侯还有一个早夭的姐姐。 「老夫人。」云嬷嬷小声提醒,「眼下三姑娘也到了,您是不是应该问清玉佩之事的缘由?」 康氏明悟,松开裴元惜的手,让她站到一边。 裴元惜懵懵懂懂的,乖巧地跪到沈氏的旁边。康氏见她如此,莫名多了几分喜爱。这孩子瞧着傻,其实不是那等没有规矩的。 人心易偏,面对这张和莲儿长得有七八分像的脸,康氏的心不知不觉已经倾斜。 「二娘先说。」 裴元君含着泪把之前的说辞又说了一遍,末了还是那句话,「祖母,孙女并非舍不得一块玉佩。只是那玉佩意义非同一般,是外祖母送给孙女的十岁生辰礼,孙女愿意拿别的东西和三妹妹换。」 康氏一脸凝重,问裴元惜,「三娘,你说。」 裴元惜的脸上已然是愤怒和委屈,像被大人冤枉不能辩解的孩子,「祖母,我没有。明明是二姐姐送我的,我没有偷拿。」 各执一词,同先前一样。 见证人都是轩庭院的下人,虽说是言之有物不是说看到裴元惜出去时笼着袖子,就是真真切切看到裴元惜拿了玉佩。 裴元惜梗着脖子,小脸愤怒,「那个人说看见我拿了,她为什么不阻止?」 第48章 裴元君心头一跳,下意识掐着掌心。 那丫头被带上来,康氏严厉地接连问了三遍同样的话。刚开始一口咬定看得真真切切,后来在被质问为何当时不说时,又改口说没怎么看清楚,所以不敢声张。 康氏大怒,命人将其杖责二十大板,拉下去就在院子里打。 木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那丫头的嘴没被堵。刚开始还喊冤,后来是不停地喊着二姑娘救命之类的话。 沈氏浸淫内宅多年,心知此事怕是并不全如元君所说。 裴元君心紧了又紧,一张脸白得吓人,像是无意识般看了一眼那边的证人。 这时先前那个说看到裴元惜离开时笼着袖子的丫头认罪,说她看不惯裴元惜不敬自家姑娘,替自家姑娘与庶女同住一院觉得委屈,故意把那玉佩给裴元惜说是裴元君送的。 沈氏大怒,她自是不会怀疑自己的女儿,只道是下人们逢高踩低为难裴元惜。一个丫头居然敢擅自替主子做主为难庶出的妹妹,如此逾矩直接发卖便是。 「这些个黑心烂肝的奴才,连主子们都敢上瞒下欺。儿媳先前查处不严,差点被这些奴才欺瞒。幸亏母亲出手,这才没让她们姐妹二人生了间隙。」 闻此言,裴元君也是低头认错。说自己相信下人们说的错,差点冤枉裴元惜。那丫头原是要被发卖的,她苦苦求情最后被发贬到庄子上。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康氏和宣平侯都是一副恼怒又松口气的表情,唯有裴元惜茫然着一张小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是这样的吗?豆#豆#网。」她疑惑着,像是弄不清这一出出的事情。 沈氏软声温语赔过礼,答应补偿她另外的玉佩。 她面上不见高兴,反倒是咽了一下口水,「母亲,玉佩着实麻烦,这一时说送我,一时又说我拿的,我的头都被绕晕了,还不如冰酪好。」 一个视冰酪比玉佩好的孩子,要说是见财起义偷拿东西谁也不会相信。 康氏可不是沈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身为局外人看得比谁都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对裴元君很失望。 如果说谎的是三娘,倒是情有可原。因为三娘本就神智有碍,记不住事乱说话也是有可能的。但倘若说谎的那个人是二娘,那么则表明二娘的品性有问题,不可原谅。 「府中的姑娘们,原是各生的各养。这些年我瞧着你们都做得不错,咱们侯府的姑娘说出去也是被人交口夸赞的。如今看来,还是有些不妥之处,还望你们以后严加管教,莫要等出了大错丢了侯府的脸面。」 这是在敲打沈氏。 沈氏和赵姨娘齐齐受教。 「事情已然清楚,都是这些下人们作梗,害得主子们差点起龃龉。我看你养着二娘实属辛苦,三娘以后便养在我身边。」康氏再次开口,间接认可裴元惜入住水榭。 一场闹剧结束,沈氏满腹激愤而来,一脸羞愧离开。 裴元君跟在后面,咬着唇,「劳妈妈,母亲是不是生我的气?」 为何母亲从长晖院出来后没有同自己说话? 沈氏确实有些生气,她气的不是这件事情谁对谁错,她气的是元君手段不过关。即使是要达成某个目的,或是想借机惩治什么人,那也得思虑周全面面俱到。如此漏洞百出,一击即溃简直是丢人现眼。 劳妈妈目光隐晦,「二姑娘,你可是侯府的嫡女,是夫人唯一的女儿,夫人怎么可能会生你的气。」 「那母亲为何不肯同我说话,是不是我令她失望了?」 「二姑娘,夫人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她万般呵护只为你一生富贵荣华。你是嫡出的姑娘,同庶出的妹妹计较本就失下乘。今日之事闹到后来却是你房里的人奴大欺主,老夫人和侯爷心里焉能没有想法。后宅心术,不论过程手段如何,不让人瞧出端倪捉到把柄才是正理。」 这番话实实在在说到沈氏的心里,有些话有些事包括后宅的那些龌龊她很少同元君提起。她以为她的元君在娘家有她相护,以后嫁回侯府亦不会受委屈。所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她不愿意女儿知道。 思及今日之日,她是又恼又愧,恼元君处事不当,愧自己没有教好女儿。看来日后有些事情她还是教教元君,免得日后在内宅上吃亏。 劳妈妈掰开揉碎的讲一通,裴元君总算明白沈氏为何生气。她心里还是不舒服,要不是父亲和祖母有心维护,何至于弄得她自己没脸。 第49章 「可是我觉得母亲似乎很喜欢三妹妹,还有父亲和祖母,他们都很喜欢三妹妹。我这个嫡女,反倒事事要靠在一边。」裴元君昂着头,身为嫡女的骄傲不容她垂头丧气。但是她不知为何有些担心,担心那个庶出的妹妹会抢走属于自己的一切。 「二姑娘怎么会这么想?三姑娘是个傻子,侯爷和老夫人不过是怜悯她。她再是在府中得宠,又怎么能越得过二姑娘你。二姑娘你不仅是侯府嫡出的姑娘,还是昌其侯府嫡嫡亲的外孙女。放眼东都城,同你这般出身优越的姑娘能有几个,你又何必在意一个庶出的妹妹。」 裴元君心里好受多了,脸上的傲气越发端得厉害。劳妈妈说得没错,她可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无论她做什么母亲都是向着她的。她还是侯府唯一的嫡女,谁也不能越过她。 昌其侯府身为她的外家,自然是事事给她做脸。 为了她的及笄礼,顾氏已经跑了第二回 。这一次是来送贺礼的,大大小小的箱笼和隆重的仪式表明昌其侯府对她这个外孙女的看重。 顾氏到长晖院见康氏时,看到裴元惜。 作为娘家人,她自然是听到一点风声。关于宣平侯有多看重自己庶出的傻子女儿,还有裴元惜被养到康氏身边的事。 其中的内情,她也知道一些。 见那祖孙二人和乐的模样,她眼神闪烁。 外家给孙女作脸,康氏也是一脸的荣幸。期间宣平侯带了裴济过来,康氏笑着说裴元惜有点闹人,让裴济带妹妹出去玩。 顾氏听出康氏话里的疼爱和亲昵,心里微微吃惊。再一听宣平侯又在夸女儿字写得如何如何她是惊了又惊,等到裴济称呼裴元惜为妹妹时,她已经不吃惊了。 合着不仅是宣平侯看重这个庶出的三姑娘,便是康老夫人和裴家的大公子都是极为看重的。 出了长晖院,她对自己的心腹感慨,「这宣平侯府也是奇葩,放着嫡出的姑娘不看重,反而抬举一个庶出的傻子。」 「夫人可是替表姑娘不平?」她身边的婆子问。 「我倒不是替元君不平,说实话元君的性子不讨喜。不温柔体贴也不乖巧可人,我怕以后寅哥儿受苦。别说我只是个舅母,就算是我的亲侄女,我也是要事事以寅哥儿为重。她既无胞兄依靠,又无长辈怜惜,能给寅哥儿带来什么?」 昌其侯府日渐落败,她的寅哥儿有才情有抱负,需要的是一门得力的姻亲。姻亲若不能带来倚仗和势力,结来有何意义。 她看不上元君,也看不上小姑子这些年的作为。身为侯府主母,即便没有生下嫡子又如何。挑个忠心的丫头抬为姨娘,再将生下的庶子抱到自己膝下抚养,给自己的女儿培养能依靠的兄弟才是正理。 哪有像小姑子这样的,成日只知宝贝女儿,把个嫡女养得眼高于顶不知变通。这样的姑娘嫁到别人家,同样不顾大局,仅知道盯着自己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如何能成为寅哥儿的贤内助。 她脸色不虞,「别看是嫡出的姑娘,我看还不如庶出的。要是裴家的三姑娘是个好的,我看倒是比元君合适。」 那婆子不解,「夫人,庶出的哪里比得上嫡出的金贵?」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刚才有没有看到康老夫人对裴三姑娘的态度,那可真是放在眼里疼的,听说是长得像裴姑爷早逝的亲姐姐。这人的造化真说不清,侯府四个姑娘,偏就裴三姑娘像那个姑姑。说什么命薄,依我看是命好福深厚。」 「还有裴侯爷,左一个我家三娘右一个我家三娘,我记得他称呼元君就只呼其名。裴家公子对裴三姑娘的怜爱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叫的是妹妹,不是三妹妹。别说是元君,就是裴家大姑娘也没这个待遇。有长辈父兄宠爱的姑娘家,便是个庶出,也比孤芳自赏的嫡女来得强。若是换成三姑娘,这门亲事我看还有几分划算。」 婆子频频点头,深觉自家夫人说得有理,「只可惜裴三姑娘是个傻的。听说她写得一手好字,这次送给那边的贺礼还是世子爷挑的。」 沈长寅对裴元惜的字赞不绝口,并不因为她是个傻子而看轻。顾氏暗道,如果裴三姑娘不是傻子,哪怕是个庶女,也比元君强。 「是啊,我听寅哥儿提起过,对她满口夸赞。要是换上一换,倒是比现在要合心意。」 主仆二人自以为私下说的话无人听见,却不知处处有耳,恰巧有人密切关注着她们的举动。这番话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裴元君的耳中,她是气得乱砸一通。 她配不上长寅哥哥,那个傻子却可以? 第50章 原来在舅母的心中自己是如此的不堪,怪不得这么多年来明明两家都有意结亲,一直迟迟没有过明路,却不想是舅母不满意。 那个傻子到底有什么好! 一室噤若寒蝉,下人们都不敢出声。 她冷冷地看着人收拾残局,阴沉沉地看着人重新换上新茶具,泡好茶水替她斟上。她一连喝了两杯,目光越发阴冷。 「那个傻子,也配和我争!」 沈氏听她说要亲自送贺礼去水榭时觉得很欣慰,再听她说是想借机和裴元惜和好时又莫名心疼。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纵使知道她做错事,身为母亲也不忍心苛责。 顾氏送贺礼上门,因为之前裴元惜养在轩庭院,所以昌其侯府那里也备了一份礼。礼是一套文房四宝,看得出来用过心思。 裴元君打开礼盒一看,见到那如竹青玉的狼毫笔,瞳孔猛缩。 亲自挑选的,还真是用心。 长寅哥哥…… 她不允许有人抢她的东西,更不允许有人和她抢长寅哥哥。那是她从小到大都想嫁的男人,谁也不能破坏她的姻缘。 玉管狼毫,那个傻子不配。 水榭是侯府最清静凉爽之处,炎炎夏日之中,唯独这里还有一丝凉爽。树荫郁郁、花草繁盛、假山奇石,小桥流水自成一景。 比起此地,别说是轩庭院,就是老夫人住的长晖院也不过泛泛。 裴元君每走一步,心里的恨就深一分。等到她看到那凉亭之下惬意吃着点心赏着鱼儿的裴元惜时,所有的恨到达顶点。 裴元惜额前的发已经梳上去,露出娇憨又迤逦的五官。一身轻烟细纱的粉色轻快衣裙,头上还簪着玉和珍珠镶成的珠花。 清清爽爽,悠闲自在。 一个庶女,还是个痴傻的庶女。住的地方比嫡女好上不止一倍。还享受着嫡女都不曾有的荣宠,到底是凭什么? 文房四宝被摆在桌上,裴元惜脸上乍现欢喜。 「送给我的?」惊喜之中又有怀疑和阴影,那双迷茫不聚焦的眸子看着裴元君,脸上闪过一丝心有余悸,「不会又要诬陷是我偷的吧?」 裴元君挤出笑意,「那件事情纯属误会,祖母已经查明真相,三妹妹该忘记才是。这套文房四宝是我外祖家送的贺礼,念在你同我一日出生,顺便给你备下的。」 「真是送给我的就好,我可不想再被人说是偷东西的坏人。」裴元惜不满地嘀咕着,猫着眼就打开盒子。 待见真是成套的文房四宝,喜不自胜。 裴元君故意拿起那只玉管狼毫,声音很低,「你看这只笔,笔管用上好的青玉制成,握在手里冬暖夏凉,你喜欢吗?」 「喜欢。」裴元惜连连点头,伸手去接。 「三妹妹,有些东西不是你应得的。这套文房四宝是长寅哥哥亲自挑选的,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昌其侯府的嫡子,五岁上我舅父就请旨册立他为世子。他出身高贵仪表堂堂,岂是你这等庶出的傻子可觊觎的。他选的东西,你怎么能配拥有。」 裴元君嘴角泛起奇异的笑,手那么轻轻一垂,玉管狼毫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之后,是断成两截的笔。 裴元惜惊呆了。「你竟然摔断了我的笔!你赔!」 「三妹妹,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你不能诬赖我。」裴元君看上去急得双眼通红,在看向裴元惜却是暗含深意,「三妹妹,一而不能再。玉佩的事情才过,没想到你又故技重施。我好心好意送礼上门想同你重修旧好,没想到你还想害我。我……真是看错了你!」 裴元惜懵懂的脸蛮横起来,一副气急败坏的孩子样,「明明就是你,是你摔断的,你还怪我。我要去找爹,我要去找祖母!」 「发生什么事?」沈氏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她有点不太放心跟过来。还没进院子就听到裴元惜的声音,她心里一个咯噔。 等她看到地上的断笔时,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又闹这样的事? 「元君,怎么回事?」她厉声问。 裴元君红着眼,「三妹妹欢喜过头,一时没有拿稳摔断了笔。她定是怕母亲责骂,想把错处推到我的头上。我……」 「不是,不是这样的。」裴元惜喊起来,「母亲,是二姐姐故意摔断的,她就不想把笔送给我。」 沈氏一个头两个大,又是这样各执一词。而且更头疼的是,两人的丫头也在,丫头们也是各执一词。 「三娘,你二姐姐特意给你送生辰礼过来,她不会故意这么做的。可能是她不小心,也可能是你没有接住。一只笔而已,母亲再买给你便是。」 第51章 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得又因为这样的小事闹到老夫人那里,平白惹得老夫人心里不痛快。 只是她的一片苦心,裴元惜理解不了,裴元君也不愿意。 「母亲,二姐姐说是什么世子选的东西,还说我不配。那什么世子我也不认识,我管他什么配不配的,我要我的玉笔!」 沈氏心一沉,下意识看向裴元君。 裴元君大恨,哽咽起来,「母亲,上次确实是下人们欺瞒,可是这次是女儿亲眼所见,难道母亲还要由着三妹妹诬陷女儿吗?明明就是三妹妹自己摔碎的,她还想赖在我的头上。母亲,你可要替我讨个公道!」 「不是的,母亲,是二姐姐做的。」裴元惜气得跳脚,小脸胀红。 沈氏很头疼,又很难受。她对裴元惜道:「三娘,你二姐姐这次是亲眼看到的,你可不能诬蔑她。一只笔而已,母亲补你两支,你赶紧向你二姐姐认错。」 裴元君的脸上闪过得意,眼神略带一丝挑衅。她就知道母亲是向着她的,她可是母亲亲生的女儿。 这个傻子,哪里配和她相提并论。 裴元惜声音闷闷,「母亲,我不撒谎,撒谎的是坏人。」 沈氏的心钝痛,她最看不得三娘这个样子。只是为什么这两个孩子就是八字不合,碰到一起总没有好事发生。 她正是因为担心才跟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一步。 「元君?」 「母亲,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难道不信我吗?」 信。 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何能不信,不信也要信。 沈氏为难起来,试图再次说服裴元惜。裴元惜不干了,迷茫的眼神无辜又可怜,一副要哭的样子,眼泪含在眼眶中。 「母亲,我不是坏人。我是傻子,但我不是坏人。」 「母亲没有说你是坏人……」沈氏想安抚她,待见她眼泪像珠子一样串串滚落,一颗心像是在刀尖上走,鲜血淋淋痛而不自知。「我知道三娘不是坏人。」 「你有,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才是说谎的坏人。母亲,傻子不是坏人,不傻难道就一定是好人吗?」 沈氏的心再一次痛起来,揪成一团无法呼吸。三娘……三娘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那已然血乎乎的心终于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痛。 裴元君眼神中满是恨意,母亲在心软,母亲在对这个傻子心软。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庶妹很碍眼,仿佛只有对方消失才能弥补她心中的恐慌,她伸出手鬼使神差推了裴元惜一把。 裴元惜头一歪,撞在凉亭的柱子上。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沈氏愣了。 「元君,你……」 「母亲,女儿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三妹妹如此不经推,这可怎么办……祖母和父亲知道后定是要怪罪我的。」 不等春月叫出声来,沈氏对劳妈妈使了一个眼色。劳妈妈捂着春月的嘴拖到一边,然后赶紧派人去请大夫。 沈氏的心突突直跳,说不出的难受。面对女儿惊慌失措的脸,她迫使自己狠下心来。三娘再是可怜,也没有她自己的亲生女儿重要。 「不怕,元君,有母亲在。」 沈氏的话安抚裴元君心里的慌乱,她慢慢平静下来,心里闪过疯狂恶毒的念头,要是三妹妹醒不回来该多好。 康氏和宣平侯赶来的时候,裴元惜还没有醒。额头缠着白布,面色如纸。无声无息毫无醒来的迹象。 沈氏在哭,自责痛心。 在她的哭诉中,康氏和宣平侯知道事情的经过。裴元惜收到贺礼后十分开心,手舞足蹈蹦蹦跳跳,谁知道一个没站稳摔了一碎,摔碎玉笔的同时自己也磕到头。 裴元君死死掐着手心,不停责怪自己没有看好裴元惜。 这是意外,康氏没办法怪她们母女。 宣平侯递了帖子请来太医,还是上回替裴元惜看诊的那位龚太医。龚太医一听受伤的是侯府的三姑娘,暗想着也不知这位裴三姑娘犯什么太岁,命运怎生如此波折。 诊了脉,施了针,开了药,裴元惜还没有醒来。 众人坐在外间等,皆是一脸沉重。好好的摔一觉就醒不过来,龚太医都说额头的伤不重,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不醒。 「夫人,奴婢有些担心,李姨娘不是说过三姑娘的命格……」劳妈妈小声在沈氏跟前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太过,她压不住。」 康氏凌厉的眼神看过去,「什么命格?」 第52章 劳妈妈低着嗓子把李姨娘的那套说辞说了一遍,越说越是忧心忡忡,到最后眼里全是担忧和怀疑。 除了命薄不积福,实在没办法解释裴元惜自打被人重视以来的一波三折。刚住到轩庭院就高热,得到侯爷的看重后李姨娘差点自焚。还有这一次,才搬到水榭就摔一碎,偏偏太医都说伤得不重愣是醒不过来。 宣平侯送龚太医回来,听到劳妈妈的话脸色是猛地一沉,「胡说八道,明明是意外摔倒,怎么就是命薄?」 他是不信的,此事是意外。 「侯爷,妾思量着怕是有些邪乎。三娘才刚养在母亲的身边就出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福薄受不住吗?太医都说她伤得不重,为什么醒不过来?」沈氏这会儿的功夫已经缓过来,为了元君,只能对不住三娘。 大家都沉默起来,如果说第一次没有信,第二次没人信,眼看着都是第三次,或多或少会引起猜测和怀疑。 康氏的眼中闪过怜悯,默默念几声阿弥陀佛。虽然只是相处不到两日,她已然对这个孙女生出不一样的寄托。 别看三娘傻,但乖得让人心疼。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又像是事事都懂事。一看到三娘那肖似莲儿的长相,她的心就得到慰藉。 如果莲儿长大,应该也是这副模样。 「太医都说伤得不重,你们说什么丧气话,三娘肯定不会有事的。」 宣平侯环顾众人的脸色,道:「我也不信,我相信三娘肯定会没事。」 母子二人这个态度,旁人还敢说什么。 守到将近子时,康氏有些受不住,被云嬷嬷扶回去休息。沈氏让宣平侯回去,她留在这里守着。宣平侯摇头,他要留下来等。 他不走,沈氏没有办法走。 裴元君恨到不行,也不走。她望着内室床上的裴元惜,眼里的恶毒都快藏不住了。如果三妹妹醒不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和她抢和她争。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中还划过更疯狂的念头。若是父亲不在这里,她是不是能做些什么让三妹妹永远醒不过来。 人的执念一起,便是燎原的野火一般不可阻拦。她几次看向内室,眼里的疯狂越来越盛。 沈氏偶尔望过来,惊见她眼里的疯狂,骇得心口发凉。「元君,你回去歇着吧,明日……我和你父亲守在这里即可。」 明天是她十五岁生辰,是她未出阁前最重要的日子。约定的亲友们明天都会上门观礼,她应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宣平侯也让她回去,她一直磨到子时三刻才走。 劳妈妈忙进忙出,期间给裴元惜喂了几次药。那药流出来的多,喝下去的少。宣平侯心里发沉,这药都喂不进去,难道他的三娘…… 天微明的时候,有下人来报说李姨娘回府了。 李姨娘是从侧门一路哭到水榭的,这个时候宣平侯也顾不得责罚她,也没功夫去查谁给她报的信,又是谁放她离开庄子的。 她哭晕在屋门前,「三姑娘,姨娘来迟了。」 宣平侯额间青筋直跳,「三娘还好好的,你哭什么丧!」 「侯爷,婢妾有罪啊,是婢妾的罪过啊。老天爷,你要收就收我走,不要带走我的三姑娘。我知道你发怒了,你在怪婢妾没有看三姑娘。求你念在她还是个孩子的份上,饶她这一回吧,婢妾给你磕头了。」 她头磕在地上,「咚咚」直响。 听得沈氏一阵阵心悸,熬夜的憔悴和心力的劳神让她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难看。她捂着发虚的心口,示意李姨娘进屋说话。 「既然回来了,去看看三娘吧。」 李姨娘抹着眼泪艰难起身,跌跌撞撞进屋。一进内室看到床上面白如纸的裴元惜,扑过去放声大哭。 「三姑娘,三姑娘,你为什么不听姨娘的话?姨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地长大,稳稳当当地过一辈子。你命薄如纸,为何要与天做对?」她哭到几近昏厥。 沈氏跟着抹泪,「早知道她命格如此,千不该万不该由着她的性子来。侯爷,眼下还来得及,要不让她住回原来的院子……」 李姨娘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爬到宣平侯的脚边,「来得及的,侯爷,还来得及的……那高僧说三姑娘十五生辰是个大坎,婢妾心里慌得不行这才擅自离开庄子,事过之后婢妾任由侯爷处置。为了三姑娘,侯爷怎么罚婢妾都没关系……」 「你说来得及,是何意?可是有什么法子?」沈氏急问。 「对,是有一个法子。那高僧曾对奴婢说过,若是三姑娘真的遇到劫难,可用他人的命格相替换。夫妻同心,冲喜换命。」 第53章 冲喜? 沈氏一个激灵,确有这样的说法。 不论是世家大户还是民间,都有过冲喜的例子。只是三娘没有订过亲,又是个痴傻的,这一时半会的去哪里找人冲喜。 再者这可是换命,一般人家也不会同意。 宣平侯也在思考,虽然他不相信那什么命格之说,但三娘这个情况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要是能救女儿,冲喜一事倒也可行。只是这人选……还真是无从找起,他总不能去大街上抓一个。 「侯爷,妾觉得为了三娘,怎么着也得试一试。」沈氏道。 「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宣平侯问。 沈氏摇头,凭心而论。别说三娘眼下昏迷着,就是人没事的时候也难找婆家。大户人家不想娶个痴傻的媳妇,丢不起那个人。穷苦人家也不想要傻子当媳妇,养不起又顶不起家。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彼此都知道此事为难。 宣平侯只觉一股气冲上脑门,「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眼见着他要往出走,沈氏吓了一跳,「侯爷,你要去哪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侯爷!」李姨娘急忙唤住他,「侯爷您万万不可为了三姑娘而张扬行事,万一传了出去坏的是您的名声。三姑娘本就福薄,真是抢回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别说是冲喜,保不齐还是结了怨造了孽,岂不又是她的罪过。」 沈氏一想也是。 宣平侯停下脚步,恼怒又无奈。 李姨娘垂着头,不知想到什么,急切道:「婢妾倒是有一个人选,他定千肯万肯的,就是怕侯爷和夫人不同意……」 「谁啊?你赶紧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管得了许多。」沈氏催促。 「是奴婢娘家的侄子。」 宣平侯倒吸一口气,李氏的侄子,那不就是昌其侯府的奴才。她真敢说,一个奴才也敢配他的女儿。 沈氏先是一愣,尔后沉思起来。 劳妈妈见状,低声道:「夫人,如兰的娘家侄子你见过的。小时候还做过世子爷的陪读,最是机灵好学的性子。前两年老夫人恩典他进学堂读书,还说若是日后他有出息就放他一家的奴籍。」 沈氏想起这事,「对,我记得,是个长相周正好学的儿郎,听说在学堂里学得还不错。」 宣平侯的脸色好看一些,只是再是个读书识字的,那也还是奴才。他的三娘可是侯府的姑娘,再怎么说也不能配个奴才。 劳妈妈又道:「其实若是放了奴籍,眼下倒是个好人选。」 「夫人,奴婢的侄子最是心疼三姑娘,他一定会答应的。别说是换命格,就是要他赔上自己的命,奴婢相信他也是毫不犹豫。」 沈氏有些心动,因为其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若是李家那个儿郎脱了奴籍,日后又考取功名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以后有侯府的拂照,领个差事不是难事。也正是因为他要依附侯府,又是受主子恩惠的,必会心存感恩对三娘好。 宣平侯似乎在思考,思考这事的可行性。 李姨娘巴望着他们,目光殷切。 这时,内室传来一声咳嗽。 李姨娘脸一白,目光幽幽与劳妈妈一对视。 宣平侯首当其先冲进去,看到床上的裴元惜已经醒过来,他的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和庆幸。 「三娘,你……你醒了?」 裴元惜已经睁开眼,听到动静朝宣平侯看过来。那双总是懵懂迷茫的眼清凌凌一片,先本涣散的眸像是汇聚万千星光。 她望着宣平侯,「爹,我醒了。」 宣平侯止步屏气,隐约有些不敢近前。 浅色的纱帐微动,似有风进来。那翠色绣花薄被下的少女白着一张无血色的脸,分明还是一样的脸,却宛如变成另一个人。 眼神不一样。 以前的裴元惜看人时如雾里看花,总觉得隔着什么屏障。而今的她眼底一片灵气,黑的瞳仁白的眼白,像是大雾散去之后露出的一朵遗世明珠。 他心下一动,激动问:「三娘,你……你好了吗?你是不是不傻了?」 跟进来的沈氏暗自吃惊,同时升起一种连自己都道不清的欢喜。她身边的劳妈妈眼神探究,进来之后惊疑地打量着裴元惜。 李姨娘也跟了过来,灰暗憔悴的脸色逾发显得不对。她脸上的错愕和泪痕显得那么的突兀,不可置信的目光带着几分恐惧。 第54章 裴元惜望着这些人,清明的眼神在她们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定在宣平侯的身上。这些人中,唯有父亲是真心替她高兴。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已经从身体里苏醒。 没错,是苏醒。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种犹如困兽囿于樊笼的感受,眼睁睁看着失了二魂七魄的自己痴傻无知被人嘲笑被人戏弄。 那仅存一魂的自己像极蹒跚不知事的孩童,她看到「她」对李氏的依恋,傻乎乎地亲近对方讨好对方视对方为自己的亲娘。在好多次「她」哭着痴缠李氏,追着要跟李氏去轩庭院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冲破牢笼打醒自己。 她被困十年,傻了十年。 此后,她不想再当傻子。 「爹,我好了。」她的眸中有泪,苍白的脸色再无之前的懵懂与迷茫。 宣平侯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口中不停说着真是太好了,人已经近到她的跟前。可能是惊喜来得太快,他犹不敢相信这次竟然会因祸得福。 「三娘,你真的好了吗?」 「我真的好了,爹。」 「那你记得……」 他的问话停住,他原本想问三娘还记不记得她五岁之前的事;想问三娘记不记得这些年发生的事;想问三娘还记不记得他。 话没问出口,他觉得没有再问的必要。三娘必是记得他的,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不仅记得他而且还记得过去的事情。 至于这些年发生的事,不记得也罢。 裴元惜睫毛轻抖,水光乍现,「爹,我都记得。我记你曾经抱我在膝上识字,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若我是男儿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科举入仕状元及第。」 她还记得在她变傻的时光里,他经常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她。 「是,是爹说的,你都没有忘。」宣平侯哽咽着,终于走到床边。 这是他的三娘,清清明明地好了。 父女二人时隔十年再叙当年,听在他人的耳中滋味各异。沈氏心里酸酸涩涩,一方面真心为裴元惜高兴,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女儿。 在他们都没有看到的时候,李姨娘和劳妈妈快速交换眼色然后又错开,两人的眼中都是抹不开的阴霾。 裴元惜看到了,眼眸微垂。 「我不仅记得五岁以前发生过的事,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好像也记得一些。」 沈氏心里一个咯噔,嘴唇嚅嚅,「三娘你才刚醒来,有什么事等你好起来再说。今日是你和你二姐姐的好日子,上午你二姐姐行及笄礼,许多相熟的夫人们都会上门观礼。你身体还虚着,若不然等你二姐姐行完礼,母亲也替你在轩庭院再办一场。」 宣平侯想到这个,眉头微皱。 两个女儿时隔半个时辰出生,但因为三娘是庶女,是没有那个体面请得动别府的夫人们观礼的。要不依沈氏安排,等三娘缓过来一些,下午在轩庭院里自家再办上一场。 他才想着,就听到李姨娘的抽气声。 「侯爷,婢妾有话。」 众人看过去,只见李姨娘一张脸煞白无血色,浑身发抖。「侯爷,三姑娘能醒过来,许是另有玄机。」 「什么玄机?」宣平侯老大的不舒服,人醒了就是醒了,人好了就是好了,哪有什么神神叨叨的玄机。 李姨娘爬过来,想靠近床边。 她形象灰败,宣平侯不由紧皱眉头。 「侯爷您想想,此前我们说到替三姑娘以命换命,三姑娘便醒了过来。正是因为菩萨一直在看着,同意这个法子所以三姑娘才得以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宣平侯顿时面露不悦,李氏说他的三娘醒过来是回光返照。这个妇人……真的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简直是走火入魔。 沈氏惊愕不已,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三娘醒来是好事,哪有当亲娘的说回光返照,难道不怕是诅咒自己的骨肉吗?如兰也真是的,看来真如侯爷说的疯魔了。 劳妈妈小声道:「奴婢以前也听人说过,有人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菩萨念那人一片诚心降福于他。谁知那人不懂感恩忘记兑现自己的承诺,最后菩萨不得不收回他的福业,重新降灾于他。」 所以依李姨娘所言,裴元惜之所以能醒过来是因为菩萨看到李姨娘的诚心。要是裴元惜没有按照李姨娘说的做,菩萨就会收回现在的一切。 沈氏将信将疑,不好置喙。 「什么以命换命?拿谁的命换?」裴元惜问。 第55章 宣平侯说不出口,一个奴才,再是勤奋上进敏而好学还不是一个下人。先前三娘还混沌着他尚且觉得不配,眼下他的三娘已然清醒,那更是无论如何都不相配了。 他面有薄怒,「没影的事,你别听你姨娘胡说。」 「侯爷,欺骗菩萨是要遭报应的!」李姨娘哭喊起来。 「你这个妇人,什么报应,让老天来找我好了!」他大怒,要不是看在这个妇人生养三娘一场,他真想让人堵住她的嘴拖出去。简直是不知所谓,三娘醒了那是因为伤得不重,龚太医的药起了效用,同菩萨有什么相干。 沈氏是不敢劝的,李姨娘的侄子是好是坏,总归是个还没有脱籍的奴才。她身为嫡母可不好劝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免得有人说她是个恶毒嫡母。 「不是的,不是的,侯爷,您不能这样,您让妾同三姑娘说……」李姨娘往前爬着,眼看着要到床边,被宣平侯一只脚挡住。「三姑娘,你已经醒了,这是菩萨的恩德。你听姨娘说,你同姨娘的侄子……」 「住口!」宣平侯一脚过去,李姨娘倒在一边。 沈氏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李姨娘爬起来,披头散发,「侯爷就算是打死婢妾,婢妾也要说。三姑娘要是不照菩萨指示的去做,她会遭报应的!」 宣平侯气得想打死她,这个妇人……真是没救了! 「你……你再说,信不信我现在打死你!」 「侯爷,您打死婢妾吧。婢妾真是没有法子了,您也看到了,三姑娘的命格真是太轻,什么福气都压不住啊。您若不是应允诺言,她说不定活不过……」 宣平侯又一脚过去,恨不得割了她的舌头。居然敢诅咒他的三娘不能活,这妇人脑子里到底都塞着什么玩意儿。 他刚想让人把她拖出去,被裴元惜出声制止。 裴元惜面露悲苦,「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怎能因为自己的命运之故,而去剥夺别人的命运。姨娘一心为我感天动地,我岂能安然若之问心无愧。」 李姨娘心头一震,「三姑娘,万事都没有你自己的性命重要,你可别拿自己的命开作赌。你放心,我那侄子是千肯万肯的,就是有点委屈姑娘。」 「姨娘既然知道我委屈,为何执着于让我嫁给你那娘家侄子。你应知我是主他是奴,我与他身份云泥之别。知道的人以为姨娘是处处为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姨娘一心想提携自己的娘家,不惜编出这样的瞎话。」 宣平侯怀疑的目光看向李姨娘,李姨娘面上发苦。 她表情讷讷,「怎么会呢,姨娘都是为了你。我怎么可能有会害你?」 「姨娘,你若不想害我就别逼我做不愿意的事情。」裴元惜望着宣平侯,「爹,无论如何我都不同意这门亲事。」 「好,爹依你。」宣平侯哪有不应的道理。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裴元惜压根不在意。她不看李姨娘的表情,反倒是看向沈氏,「母亲,春月呢?」 沈氏一个紧张,手掐着掌心。 劳妈妈挤出笑意,「三姑娘别担心,春月那丫头当时吓坏了,竟然生生被吓出病来。她眼下还在养着,等她病好了自然会到三姑娘跟前侍候。」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裴元惜说着,便要掀被子下床。 宣平侯身形一动,按住她,「三娘,你自己身体还虚着,为什么非要急着去看她?你摔倒受伤,她身为你的丫头难辞其咎。」 「爹。」裴元惜道:「女儿并非摔倒的,而是二姐姐推的。」 沈氏的心忽忽然沉到谷底,紧张到无法呼吸。三娘就这么大声地说出来,合着她此前的安抚完全无用吗? 这个三娘,怎生如此记仇。 李姨娘隐晦的目光射过来,含着淬着毒的恨。「三姑娘,你才刚醒来,怎么就开口闭口诬蔑二姑娘?她是嫡女,你是庶女。她是长,你是幼。你赶紧和侯爷说,你方才是乱说的,根本没有那样的事。」 「姨娘怎么知道是我诬蔑二姐姐,难道昨天发生的事姨娘亲眼看到不成?」裴元惜反问。 宣平侯眯起眼,凌厉地朝李姨娘看过去,「你再多言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李姨娘闭了嘴,不甘低头。 他盛怒的眼神扫向沈氏,「三娘说的可是真的?你不是说三娘收到生辰礼太过开心,一时忘形摔倒的吗?」 「母亲是这么说的吗?」裴元惜喃喃着,目光流露出许许多多的伤心。那双已然清明的眸子中全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第56章 沈氏的心揪到一起,张不开口。 看到她的表情,宣平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真是他的好嫡妻。他立即派人去找春月,一定要来个当面对质把事情弄清楚。 还有元君,当真是一个好嫡姐! 劳妈妈想辩解,被沈氏用眼神制止。沈氏的心左右摇摆着,像是被股极大极猛的力量撕扯。她本不是什么坏心之人,更不是什么狠毒嫡母,她做不出来诬陷庶女的事。但她又是元君的亲娘,她更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受到别人的诟病。 情急之下,她跪倒在地。 「侯爷,都是妾身的错。元君同三娘玩闹,也不知怎么的轻轻一推三娘就摔倒了。她当时吓得不轻,非要去向你请罪。是妾身拦住她,编了那样的谎话,你要怪就怪妾身吧。」 宣平侯说不出来的失望,沈氏…… 要是三娘没有醒过来,要是三娘没有好,他们是不是又像上次一样非说三娘是个傻子,说话颠三倒四不可信。 他的三娘,真是让人心疼。 裴元君进来时,听到的就是沈氏的那番话,她不知为何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这次她倒是学乖了,一言不发跪到沈氏的身后,做足一副受罚的准备。 李姨娘看过去,眼底闪过心疼。 春月也被带过来,不过是短短一夜,感觉之前的圆脸似乎瘦了一些。两只眼肿得像核桃般,一看到裴元惜就哭。 她真是怕极了,劳妈妈把她带下去后命令她不许多嘴一个字,而且还把她关在柴房里说她护主不利。 这一夜她既担心三姑娘又担心自己,心惊胆颤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她问过刚才去带她的人,得知三姑娘已经醒来,她真是开心极了。 「三姑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裴元惜苍白的脸上略有血色,「春月,我没事。」 春月惊奇地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她像是第一次见对方一样,「三姑娘,你……你……」 「春月,我好了,以后我再也不是傻子。」 春月哇一声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又笑,哭哭笑笑像个疯子一般。她如此失礼,宣平侯却没有斥责她。 真情流露,足见她对三娘的忠心。 好半天,她才注意到跪在地上的沈氏和裴元君还有劳妈妈。圆脸上闪过一丝惊惧,露出怕怕的样子。 裴元惜道:「爹,母亲也是心疼二姐姐,她怕你怪罪二姐姐才会那样说。母亲说是我自己喜极忘形摔倒的,女儿却很是能理解她。对于二姐姐而言,她真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一番话说得沈氏无地自容,那种铺天盖地的酸楚难过几乎将她淹没。不久前她才占着理告到婆母跟前,这转头就被狠狠打脸。她找不到任何一句话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真真是戳心又戳肺。 侯爷定然是对她很失望,还有三娘必然也被她伤了心。 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那边康氏已闻裴元惜醒来,急急忙忙过来后得知裴元惜人也好了,不由得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 「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 痴傻面貌的裴元惜形似裴莲而神不似,清醒过来的裴元惜已然形神皆似。尤其是眼下她身体还虚着,苍白的脸色平静的表情,同自娘胎起就喝药比吃饭多的裴莲更像。 康氏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女儿长大后的模样,她怜爱这个孙女,只因三娘长得像她可怜的女儿。而现在,她恍惚觉得裴元惜就是她的莲儿转世。 一只苍老有力的手摸着裴元惜的脸,她止不住泪流满面。 「老天保佑,我的儿……你可算是好了。」 「祖母……」裴元惜同样动容,祖母对她好怜惜她,自然是因为她长得像姑姑。但是无论是什么缘由的好,她都铭记在心。「我以后都不想再做傻子。」 康氏突然大哭起来,她想到女儿临死前说的一句话。那时的莲儿已是油尽灯枯,那张稚嫩的脸已瘦到脱相。莲儿说:「母亲,我多想有个好身体。」 「好,好,好了就好……」她一把抱住裴元惜,「你以后好好的,我们不做傻子,我们要养好身体。」 泣不成声的哽咽,连带着旁人也开始抹眼泪。 一片哭声之中,还有人不死地开口,「老夫人……婢妾有话说。」 宣平侯怒道:「李氏,你敢!」 康氏用帕子按着眼角,脸一沉,「让她说,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话说。」 李姨娘磕了头,把那所谓的命格还有冲喜的事再说一遍。她字字真切,句句含泪,像极一个为女儿呕心沥血的可怜女子。 第57章 「你的意思是,我们侯府的姑娘没事都是你一个姨娘的功劳,是你在菩萨面前积的恩德。要是三娘不嫁给你的娘家侄子,菩萨就会降罪给三娘,对吗?」 内宅之事,魑魅魍魉。 康氏听得多,也见得多。李姨娘盘算得不错,且不说是不是真心为三娘好,但实实在在是在为自己的娘扒拉好处。 脱籍的下人娶了主家的姑娘,日后再考取功名领上官职,那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彻彻底底地改头换面。 真是好主意。 她一针见血,听在沈氏和宣平侯的耳中不免带了几分深思。 李姨娘一副要晕倒的样子,「老夫人,婢妾一心只为三姑娘,旁的心思婢妾没有。要是三姑娘有什么好歹,婢妾也活不成了……」 「你有没有旁的心思你自己知道。但是眼下三娘醒了,人也大好了,没有必要再冲喜。至于你说的什么回光返照,简直是无稽之谈。这话别人说说也还罢了,你身为三娘的生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念在你确实是为三娘好,我也不罚你,望你忘记今日之言,莫要再起那等心思。」 李姨娘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机会难得,下一次不知在何时。 她还想再说什么,下意识看了一眼劳妈妈。劳妈妈笼在胸前的手微不可见地轻轻摇了一下,她只能咽下满心的不甘。 此时,外面下人的来报打破一室的凝重。今日是裴元君的及笄日,昌其侯府的老夫人林氏自然要来给外孙女做脸面。 同等地位的林氏上门,康氏要亲自接待。 她正正脸色,留下一句此事不许外传的话,那双凌厉的眼神是看着李姨娘的。再严厉地吩咐下人照顾好裴元惜,接着示意沈氏宣平侯等人都跟她出去。 李姨娘好像也要跟过去,裴元惜低声不知和春月说了什么,然后出声叫住对方。 「姨娘,你不留下来陪我吗?」 前面的人回头,宣平侯很不悦。按他的脾气,真想把这个妇人再送回去。不过今天也是三娘的生辰和及笄日,三娘或许希望自己的生母留下来。 沈氏观他脸色,低声对李姨娘道:「如兰,你既然回来了,还不多陪陪三娘。」 李姨娘抹着眼睛接裴元惜的话,「姨娘就是送送,自然是陪着三姑娘的。」 裴元惜露出虚弱的笑,「那姨娘快点回来。」 李姨娘原本确实下意识要跟着沈氏他们过去,她侍候沈氏习惯了,身体比脑子要快,再者她很想亲眼观看裴元君的及笄礼。 既然不被允许跟着,她只能悻悻止步。转身回来的时候,内室里只剩裴元惜一人,春月不知去了哪里。 「姨娘近前一些。」 裴元惜已经坐起来,虚虚地靠在蓝色绣花的背枕上面。翠花色的薄被盖在胸腹以下,那双细白的手放在被子上面。 苍白的面上已然有了一些血色,眸光深远地看向李姨娘。 李姨娘眼神微闪,面上悲喜交加。「三姑娘果真是好了,姨娘这些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受。看到你如今不傻了,姨娘便是死了也甘愿。」 「姨娘对我真是用心良苦。」裴元惜感慨着,深远的目光清清幽幽,「我记得姨娘五岁那年自己摔倒磕破头的事,还记得姨娘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李姨娘喜极而泣般哭起来,「三姑娘,亏得你还记得,真是菩萨保佑。你五岁那年磕破头昏迷不醒,姨娘恨不得代你受苦。整整两天两夜,姨娘不敢合眼,就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姨娘真的愿意代我受苦,真的是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吗?」裴元惜问着,清幽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心。 被这么一双眼睛看着,李姨娘莫名有些心虚。然而她多年虚伪,早已是将自己一心为女不辞劳苦的形象刻入骨髓中。哀伤的神情炉火纯青,任劳任怨的决心在脸上清晰可见。 内室只有她们两人,即使各自面上不显,心下却是各自不平静。 李姨娘悲痛又失落,「这些年来,姨娘每日不落地去夫人院子里侍候,确实是对不住你。可是三姑娘,姨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因为你傻了,姨娘怕你以后没有照顾,更怕你被夫人随意打发出去。姨娘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只盼着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姨娘真是这么想的?」裴元惜问。 「当然,姨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别人可以怪姨娘,但是三姑娘你不可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睡过一天安稳的觉。我每天一睁开眼就盼着你赶紧长大,嫁个好人家顺顺遂遂的过一生。」 第58章 「那么姨娘现在是不是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此时此刻应该在几年后,我依旧痴痴傻傻,而二姐姐早已嫁入高门荣宠富贵。」 李姨娘闻言,完美的表情略有变化,她像是不认识一般地打量着裴元惜。裴元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悲痛。 这不应该是一个十五岁少女应该有的定力。 三姑娘到底知道些什么? 「姨娘是盼着日子过快些,但姨娘更盼着你好。」 「姨娘。」裴元惜的声音没有多大的起伏,并不因为即将要说的话而情绪激动。「我记得你没日没夜照顾我的那两天,其实有很多次我差点醒过来,但是都被姨娘你即时的一碗汤药灌下去而重新陷入昏迷。」 李姨娘脸色反复变化着,似乎琢磨她话里真正的含义。 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个简单的眼神,一个微妙的表情落在对方的眼中,便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两人对质,没有第三人在场。伪装会不知不觉脱落,露出可以窥见原本的冰山一角。 「三姑娘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姨娘会害你不成?」李姨娘质问着,目光却是诡异又吓人地盯着裴元惜。 这个时候,裴元惜的脸上竟然还有一丝笑意。 「姨娘,你怕什么?我之所以单独与你私谈,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些年我确实傻了,但我什么事情都记得。」 李姨娘的脸色终于大变,眼神变得可怕起来。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如果她做些什么…… 「你到底知道什么?」 「姨娘是不是想像十年前一样用药弄傻我,或是干脆弄死我?」裴元惜不怵她的目光,脸上的笑意仍在,「姨娘你猜得没错,我确实知道你的秘密。我不是你生的那个孩子,二姐姐才是。我若是真想揭穿你做的事,方才祖母和母亲父亲都在场就是好时机。」 「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姨娘不再装了,面色阴沉。「我明明做得那么小心,不可能还会有其他的人知道。」 裴元惜像是在回忆,「可能是你说的梦话,也可能是无意中说漏的话。早在我没有变傻之前,我就知道你做的事情。姨娘你不正是怀疑我知道什么,又怕我太过聪慧事事压过二姐姐,所以才会朝我下手。」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我?」 没错,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太聪明,所以当年她才会动手。她也曾想过好好的把这个孩子养大,只要不和她的亲生女儿争,她愿意做一个好姨娘。 可是这个孩子得到侯爷的喜爱,她怕威胁到她亲生女儿的地位。还有她感觉这个孩子聪明过头,像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她不敢冒险,所以狠下心肠。 不能怪她,要怪就怪那句老话:慧极必伤。 裴元惜神色怅然,「姨娘,其实我并不在意当什么嫡女或是庶女。不管你那么做的目是什么,若是你真心待我,像疼亲生女儿一样的疼爱我,我即使知道你不是我亲娘,我依然会好好孝顺你。」 李姨娘像是受到震动,然而她并不相信裴元惜说的话。这世上还有不想当嫡女的庶女,托生到妾室肚子里是没有办法。一旦知道自己原本就是嫡女,换成任何人都会想尽办法换回去。 她不允许有人抢走元君的一切,不允许在这个侯府里还有人比元君更高贵。 这个孩子……对不住了。 她的手微动,只要这个孩子死了,就不会没有人揭穿她的秘密。 裴元惜静静地看着她狰狞的脸靠近,甚至在她的手掐在脖子上时,那脸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姨娘想掐死我?」 「是你逼我的,要是你一直傻傻的该多好。」如果她一直傻傻的,就这么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要那么聪明? 「姨娘,人在做天在看。」裴元惜意有所指。 她心下一惊,划过不好的预感。 这时内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她猛然一回头,就看到宣平侯那张愤怒到极致的脸。 宣平侯心中怒海滔天,要不是亲耳听到他都不敢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会发生在宣平侯府,还发生在他的后院之中。 偷嫡换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好一个李氏,好一个事事为女儿谋划的生母姨娘。人人皆道她为了三娘不顾一切,为了三娘牺牲自我。什么积德为女,什么伏低做小以图女儿日后能有好日子过,分明就是居心叵测。 第59章 李姨娘的双手正掐在裴元惜的脖子上,惊愕地看着杀意腾腾的宣平侯朝自己走过来。她的脑子「嗡嗡」一片,像有无数只黑色的虫子朝自己飞扑,昏天暗地中她两眼阵阵发黑。 麻木失神的瞬间,她心里浮现更为疯狂的念头。只要这个孩子死了,只要她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死无对证。 她心念动起的同时手上用劲,落在宣平侯的眼里只觉得目眦尽裂。这个妇人,她怎么敢?他还在呢,她竟然想掐死三娘。 一番撕扯然后大力一挥,她被甩扔在地上。她目露狰狞,疯狂的表情配着那张颧骨略高蜡黄无华的脸,实在是令人厌恶。 裴元惜咳嗽起来,春月战战兢兢冲进来倒茶。 茶是宣平侯亲自喂的,他的手都在抖。 地上的李姨娘疯狂的目光已入癫,她盯着这对父女看,看着看着突然爬起来。裴元惜一直关注着她,见此情景立马大喊。 「爹,姨娘想自尽!」 死,哪有那么便宜! 宣平侯是习武出身,比她的动作要快许多。他一把提住她,狠狠给了她几个大耳光,然后命人进来用绳将她捆起堵住嘴。 春月吓到双腿发软,圆脸上尽是骇然。 裴元惜用眼神安抚自己的丫头,春月必是吓坏了。早在众人离开之时,她悄悄吩咐春月去把爹请回来,且不能惊动任何人。 春月是在自己变傻之后才调到身边服侍的,当年的那些人早已贬的贬、卖的卖,谁也不知道她那一摔到底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并不严重的伤却能让她变傻。 宣平侯不敢看裴元惜,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孩子到底承受过什么。李氏这个妇人用心何其恶毒,三娘都傻了,还要被说命薄没有福气。 如果三娘没有醒来,或是醒来后还是傻傻的,或许李氏的计谋已然得逞。他的嫡女将要嫁给一个奴才,一辈子浑浑噩噩。 思及此,全身发冷。 「三娘,是你用药毒傻的?」 他盯着李姨娘,狂怒到恨不得一剑杀了她。 她被捆成一团,嘴上堵着布巾。那双疯狂的眼已经恢复一些常色,惊惧中不见懊悔。她先是往后缩,然后拼命摇头。 「事到如今,你还想不认?」 她还在拼命摇头,朝着裴元惜的方向。 裴元惜虚弱道:「姨娘是不是想说根本没有那样的事,你不曾换过孩子,更不曾毒傻过我?一切都是我妄自猜测,是我污蔑你。」 李姨娘疯狂点头。 宣平侯怒极,「我亲耳听到你承认的,难道你还想否认?」 回答他的是李姨娘更猛烈的摇头。 裴元惜苦笑,「姨娘确实可以不认,因为没有人可以做证。但是姨娘你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所做的一切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如果我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舍得丢下我天天去轩庭院吗?你会四处宣扬我福薄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吗?你会故意纵火想赖在我头上吗?你还会趁我昏迷时算计我嫁给一个奴才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是一个亲娘能做出来的事吗? 如果不知道其中内情,或许还会有人觉得李姨娘是因为太想护着女儿一生平安,所以才会有这些疯狂的举动。 可是换女的真相一出,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宣平侯手握成拳,他早该怀疑的。他为什么没有怀疑呢?是因为他相信沈氏不可能疏忽至此,更不相信李氏这个妇人有这样大的胆子。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他的嫡女成了庶女,又成了傻子,还差点被许给一个奴才。 「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啊?!」他一把扯掉李姨娘口中的布。 李姨娘哭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婢妾根本没有做那样的事,是三姑娘她误会了……她记恨婢妾,她这是在报复婢妾啊……侯爷……」 一个人傻了多年,被人忽略多少心里会有怨恨。她将一切推在裴元惜的头上,即便不能让宣平侯完全释疑,也会一半一半地不相信她们任何一方的片面之词。正是因为她坚信没有人亲眼看到她换孩子,只要她死不承认这件事情就无解。 裴元惜道:「姨娘必是不会承认的,你机关算尽只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岂能在这个时候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其实你认也不认,我本不是很在意。谁生的我,我又是谁的亲生女儿,于我而言其实区别不大。」 她眼有泪光,望着宣平侯,「是谁生的都好,只要是爹的女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60章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尤其是像宣平侯这样的文武双全承爵封官的男人。然而在听到女儿这句话后,他哭了。 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欣喜充斥在他的心间,他多想放纵自己痛哭一回。 「三娘,爹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李姨娘尖叫一声,「侯爷,三姑娘就是婢妾生的……她就是婢妾生的啊……婢妾之所以天天去侍候夫人,就是希望夫人看在婢妾忠心的份上善待三姑娘。要不是情非得已,婢妾是万万不会说出三姑娘命格的事。还有那次打翻烛台,真的是鬼使神差……」 「姨娘,打翻烛台真的是鬼使神差吗?」裴元惜打断她的话,对宣平侯道:「爹,姨娘身边那个黄妈妈,或许知道什么。」 宣平侯想起那个婆子,在李氏被送到庄子后贬去做杂活,人还在侯府,当下命人去把人带过来。 李姨娘还在哭,「三姑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姨娘?姨娘为了你真是的什么都愿意去做,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 事到如今,她还是这般,怪不得多年来无人怀疑。 裴元惜静静地看着她,「姨娘,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对证,仅凭我一人之言根本做不了数?你这些年来不收拾自己,把自己弄得像个婆子般无颜邋遢。你还不许我见人,日日月月地将我拘在院子里。不许我梳高额发露出真容,你不就是怕别人从长相上看出什么端倪。」 李姨娘心头一震,很快又哭起来。 宣平侯恍然大悟,他就说三娘怎么每天汗兮兮没有打扮,原来是这个妇人怕别人从三娘的相貌上看出不对来。 「你这个毒妇!」 「侯爷,您明查啊。二姑娘长得像您 ,三姑娘不像您也不像夫人,哪有什么错换女儿,分明是三姑娘记恨婢妾没有重视她,她这是在戳婢妾的心窝子。」 裴元惜似乎在叹息,「确实,二姐姐长得不像你,更像爹多一些。而我长得也不像夫人,我像姑母。所以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老天都在帮你?」 宣平侯皱起眉,他在想裴元君的长相。可惜他对那个嫡女记得不深刻,依稀觉得有几分像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相貌。 光从长相来说,确实没有办法对证。 「三娘,为父亲耳听到的,任凭她如何狡辩。」 「侯爷,婢妾没有承认哪,都是三姑娘自己乱猜的。婢妾真是惊呆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替自己辩解。她突然醒来,又说这些胡话,婢妾怕她是惹了什么脏东西,所以才会掐她想把脏东西赶走。」 真是好说法,裴元惜都想替她喝彩。 口说无凭,信的人自然会信,不信的人自然会有所怀疑。 「爹,你信我吗?」她问。 「信。」宣平侯毫不犹豫,「爹信你。」 裴元惜笑了,笑中有泪,「能投胎到侯府,能做爹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或许在一开始她是带着目的在他面前展露自己聪慧的一面,但是人心肉长,在相处的那段岁月中她切实感受到父爱。混沌十年,他还记得去看自己。在自己第一时间向他求救时,他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一边。 能有这样的父亲,是她此生最大的福气。 宣平侯心头巨震,即便他不是什么儿女情长之人,他还是被女儿的这句话深深震撼到。他的女儿,以能成为他的孩子而感到无比幸运,世上还有哪一句话比这句话更能令一个父亲骄傲动容。 其实他何尝没有感慨过,感慨自己能生出这么一个天资聪颖的女儿。 「爹也以有你这样的女儿为荣。」 父女情深,刺痛李姨娘的眼。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画面,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十年前每当她看到他们父女二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她的心都在纠结。 她多么希望侯爷看重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想不通她的女儿都嫡女了,为什么还得不到侯爷的看重。寻常的人家不都是重嫡轻庶,怎么侯爷会看重一个庶女? 庶女得宠,她的女儿怎么办? 庶女聪慧,有神童的美名,嫡女岂不是要被生生压一头?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别人只能给她女儿当踏脚石。 差一点,她就成功了。 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的刺眼,已然成了割肉的刀在凌迟着她。 「侯爷,婢妾真的是事事为三姑娘打算,绝无半点私心……」 「姨娘以为自己和二姐姐长得不像,我和夫人长得也不像,这件事情便能瞒天过海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就算是有人怀疑,也拿不出实在的证据。可是姨娘你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侄女,那个侄女和二姐姐应该有几分相似。」 第61章 李姨娘瞳孔巨震,一时间惊住了。 她那个侄女一出生的时候她就发现长得像裴元君,然后她找人演了一出戏把那个孩子拐走,养在东都城外的一户人家。 这件事情她做得极其隐蔽,三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宣平侯急问,「人在哪里?」 裴元惜说出一个地方,李姨娘整个人垮下去。定是那回弟弟来侯府看她,他们姐弟二人说话的时候被人听去。谁会防着一个傻子,谁会知道一个傻子清醒过来还能记得当傻子时发生的事。 这时黄婆子被人带进来,一看这架势黄婆子腿软得不行。她害怕啊,自从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就一直提心吊胆。 眼下看到李姨娘被捆的模样,不等宣平侯审问,她就把当天的事情一五一十一说出来。她是不知道李姨娘的秘密,但那天李姨娘疯狂的样子把她吓得不轻。 她有把柄在李姨娘的手上,她的男人好赌,曾经偷过侯府的东西拿出去卖。 「侯爷,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过,都是李姨娘做的。她故意打翻烛台,故意放的火啊……」 「那你知不知道当年李氏和夫人一同生产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宣平侯问。 黄婆子怔住,很快像是想到什么,吓得差点尿裤子,「侯爷,奴婢不知道啊……那次姨娘在夫人的院子里生下三姑娘,轩庭院的人手不够,她让奴婢去帮忙来着。奴婢记得夫人身边的劳妈妈抱着二姑娘去讨过奶……」 说到这里,她惊呆了。 不用再问,宣平侯大概能猜出一些来。他命人看好李姨娘不许让她自尽,黄婆子也要严加看管起来。然后一面派人去找李家的那个侄女,一面吩咐春月给裴元惜更衣梳妆。 「爹,我们要去哪?」裴元惜问。 宣平侯压抑着悲愤,「去给你正名。」 —— 轩庭院的花厅里,已然是宾客满座欢声笑语。 宣平侯得公冶楚看重,又不是那等只靠祖荫混日子过的侯爵,自然是引得很多世家愿意结交一二。 昌其侯府为给裴元君做脸,弄得排场很足。 老夫人林氏及侯夫人顾氏齐齐上门,给沈氏母女撑脸面。康氏陪林氏坐着,一对老亲家有说有笑。 在外家的面前,康氏对裴元君那是赞不绝口。 裴元君还未换大礼正装,穿的是新做的湖蓝色齐胸襦裙,陪同她一起说话的是东都城里叫得出名的贵女们以及昌其侯府的沈玉容。 身为嫡女,结交的自然都是嫡女。这些贵女们日后不出意外都会嫁入世家大户成为主母,或是入宫成为主子。将来她们各自嫁人生子,又是新一轮的贵夫人圈。 厅内两侧摆满冰盆,凉爽舒适。 鹤嘴熏炉里袅袅清香,每个桌几上都摆放着点心果盘。那红的瓜、紫的葡萄、黄的蕉,哪一样都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见到的东西。 众人谈笑的同时,时不时有人往院子外面看。 嫡女及笄,除有宾客亲朋赞者外,还应父母长辈同在。沈氏派人去请过宣平侯,得到的答案是再等一等。 沈氏很抱歉,「我家侯爷事务繁忙,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宾客们自是说不要紧,还羡慕她嫁了一个有才能的侯爷。夫人们不在朝堂,却也是知道朝堂的事。谁不说宣平侯深得大都督的看重,这可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沈氏心里有怨,面上不显。心道侯爷必是恼了她说谎的事,故意给她难堪。她怨的是侯爷不顾元君的脸面,明知今日是元君的好日子,为何要这么下她们的脸子。 正等的时候,宫里来赏赐。 是曾太妃赏下来的东西,分别是一套点翠头面,并几匹进贡的雪丝锦,说是贺裴元君的生辰礼。 如此大的脸面,引得各府夫人们羡煞。沈氏同曾太妃交好,也只是宣平侯府的嫡女及笄收到过赏赐,旁的人可没有。 沈氏的怨气总算是散去一些,有了这么大的体面,日后她的元君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压一头。头面中有一枝孔雀翠簪华美不凡,原本是要用昌其侯老夫人林氏备下的簪子,眼下自是换上曾太妃赏的这一枝。 宾客们好一顿夸赞,直把裴元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裴元君享受着这样的荣宠,端地是大气明丽嫡女风范。 这样的殊荣,唯有她有。 知书达礼才情不俗的大姐姐也好,那个备受父亲祖母宠爱的三妹妹也好,没有人能越过她去。大姐姐是庶女,及笄礼是祖母操办的。三妹妹同是庶女,就算和她一天出生,那也是霄壤之别。 第62章 她意气风发地同人交谈着,沉浸在被众人捧月的恭维之中。 「曾太妃同姑姑交好,表姐今日好大的体面。」沈玉容道,眼中闪过艳羡。 「母亲与曾太妃是闺中结下的情谊,恰比我们这些姑娘们,未出阁时常有往来,日后更是要常走动的好。」 裴元君这番话说到姑娘们的心坎上,闺中结交的好友,指不定谁以后就是贵人。不仅在出阁前要交好,出阁后更是要维系感情。 有人心道若是裴元君进宫,保不齐没别人什么事。听说宣平侯府并未有送嫡女入宫的打算,而是一早看中昌其侯府的世子。于她们而言,倒是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眼看着时辰将过,还不见宣平侯的身影。沈氏暗自着急,已命人去请过几回。康氏眼神瞄到这边,不动声色地悄悄派人去找宣平侯。 那人从后面绕着刚要出去,便见宣平侯进了花厅。 他英武俊朗自不必说,此时一张脸不见半点喜色,他的身后跟着脸色尚且还虚白的裴元惜。夫人们全部停止交谈,齐齐看向他们父女。 裴元惜以往都被李姨娘拘在院子里从没有露过面,除了昌其侯府的人,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她。 顾氏昨日才在长晖院里见过她,再见之下除了惊艳于她的长相,还生出很多的诧异,总觉得人似乎还是那人,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林氏和沈玉容也见过她,但见的是从前那个顶着厚重刘海痴傻的她。乍一瞧见她这般模样,皆是一脸的怔神。 「三娘怎么出来了?」康氏忙问,「不好好养着出来做什么?」 竟然是裴家的那个傻子三姑娘,众人心惊,有人暗道这三姑娘看上去也不傻啊。虽说侯府这位庶女和嫡女是同一天出生,但自古以来嫡庶有别。嫡女及笄,宣平侯带庶女来做什么? 「我家三娘大好了。」康氏的这一句话,又是一道惊雷。 众人又是一阵心惊,裴家的这个傻子竟然好了?怪不得看上去清里清明不像个痴傻的,于是乎各种客套的恭喜之词响起。 沈氏以为宣平侯是来撒气的,故意带着三娘来给自己添堵,她死死掐着掌心,努力维持着当家主母的体面。 康氏其实隐约有些担忧,到底是嫡孙女的及笄礼。儿子把三娘带来,又是如此表情,可别生出什么事来,闹出什么笑话叫旁人瞧了去。 「三娘到祖母这里来。」她朝裴元惜招手。 宣平侯道:「母亲,今天是元惜的十五岁生辰,理应要行及笄礼。」 沈氏倒抽气,她就知道侯爷是来撒气的。他这是在恼自己先前的欺骗,他这是在故意给她和元君难堪。 康氏的脸色也有些变化,递给儿子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先前还羡慕裴元君的贵女们有些替她抱不平,嫡女们向来看上不庶女。嫡出一般会大办及笄礼,邀请宾朋上门观礼,但庶出的一般也就是在府上自己简单办一办。 「侯爷,三娘身体还弱着,妾身已经吩咐下去等她养好精神,我们再办一场。」沈氏温言说着,贤惠得体。 康氏附和,「元君先办,下午再给三娘办。既然你把三娘带来了,正好让她观个礼。来,三娘坐到祖母这边。」 说着,她身边的云嬷嬷去扶裴元惜,想把裴元惜带到康氏的身边。宣平侯制止云嬷嬷的,对康氏道:「母亲,先给元惜办。」 这下沈氏的脸色大变,宾客们也都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哪有先给庶女办,再给嫡女办的,没有这个道理啊。 康氏面色一沉,「侯爷,你糊涂了。」 宣平侯深吸一口气,环顾众人,「我没有糊涂,元惜比元君早出生半个时辰,自然是要先给元惜办。」 沈氏瞬间面无血色,「侯爷,你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自己的嫡妻,突然觉得她也有些可怜,「元惜为长,长幼有序。」 一言出口,震惊四座。 且不说完全不知情由的宾客有多吃惊,仅说康氏林氏顾氏等人都是惊得心突突直跳。她们都是内宅的妇人,什么阴私没有听过。 康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愕到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氏也没好到哪里去,有些事情不去想那便可以自欺欺人。她真的没有怀疑过吗?她是怀疑过的。 正是因为怀疑过,在听到宣平侯这句话后她才没有晕过去。四肢百骸寸寸发冷,明明是暑气深重的天,她却觉得一下子入了冬。 「长幼有序?侯爷你说元惜为长?」她的声音飘飘忽忽,满是质疑。 第63章 裴元君突然尖叫起来,「什么长幼有序,明明我才是二姑娘。」 那些夫人们望着她,目光怜悯。这会儿的功夫,大多人已经明白宣平侯话里的意思。后宅之中,为争宠为谋利什么事情都有。主母们不喜欢妾室,不仅因为她们中不少烟视媚行之人,更多的是怕她们为了上位使尽阴毒手段。 同一天出生的嫡女庶女,而且就生在一个院子里。也不知道宣平侯夫人这些年是如何想的,难道没有半点怀疑过吗? 裴元君刚才还受着别人的恭维和羡慕,这转头的功夫就收到同情的目光。如此落差她难以接受,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感觉身边原本围着的人慢慢开始疏远。 她不占长,那她还是嫡女吗? 如果她不是嫡女,那她是…… 不,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不是嫡女。 「母亲,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我才是二姑娘,你告诉他,我才是侯府的二姑娘……」 沈氏人还在麻木中,她像是听不到裴元君的声音,那双涣散的眼中只有裴元惜的身影。裴元惜也在看她,目光十分平静。 康氏深吸一口气,问宣平侯,「可确定了?」 「是。」宣平侯回答,「儿子已经证实过了。」 「父亲,你别听三妹妹胡说。」裴元君歇斯底里,满眼的慌乱。 康氏对云嬷嬷使着眼色,云嬷嬷和另一个婆子上前,两人看似搀扶实而把裴元君架着往外走。裴元君不停回头大喊是裴元惜胡说,她才是侯府的嫡女。 声音远去,花厅中一片寂静。 任谁上门做客也不喜欢碰到别人府上的阴私事,虽说人有八卦之心,但夫人们更愿意听人说起而不是亲身经历。日后还会打交待,撞到这样的事情以后交往起来多不自在。 宣平侯对众人道:「裴某感谢各位夫人们来观小女的及笄礼,因当年事有缘由,我的二女儿和三女儿被有心之人调换。个中内情暂时不便透露,还请你们见谅。」 世家夫人们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表示时辰不能耽搁,确实该行及笄礼了。至于哪个是二姑娘,倒不是眼下追究的。 沈氏嘴唇微动,宣平侯对她低语,「时辰不等人,咱们先给元惜行及笄礼,其它的事情过后再说。」 她茫然地点头,眼神没有离开裴元惜。 康氏那里倒是让人赶制了一套大礼正服,云嬷嬷很有眼色地让人取来。然而宣平侯一见那颜色,微不可见地皱眉。 凌朝崇尚深色,世家大户的大礼正装皆为紫色。嫡为深紫,庶为浅紫。康氏命人准备的这套大礼正服料子极好,但颜色为浅紫。 知子莫若母,他这一皱眉,康氏便知他在想什么。 裴元君的大礼正服是一早备好的,用料考究做工精致,比康氏匆忙之中让人赶出来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宣平侯看向沈氏,沈氏低声让人去把那套衣服取来。 当裴元惜换好衣服走出来时,惊艳了众人的眼。深紫的裙裾,繁复层叠。大袖口上绣着花开半枝,腰封上绣着富贵花开。衣服原是裴元君的,裴元惜穿在身上略大。 她从容平静,面上不见欢喜。 华贵秀美,潋滟无双。 纵使都知道她此前是个傻子,众人亦是被她的气质震撼住。最后那支成礼的发簪没有用曾太妃赏赐的,也没有用林氏准备的,而是用宣平侯一早备下的。 簪发礼成,宾客散去。 送完宾客,花厅里剩下的都是自己人。 康氏的脸已经沉下来,林氏的脸色也极其难看。 这时裴元君不知从哪里冲进来,指着裴元惜,「一定是你,你和父亲说了什么?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是我的及笄礼,你怎么能心思如此歹毒!」 她生来就是嫡女,一向受众人追捧。忆起之前被婆子们架着强行拉出去时众人异样的目光,只觉羞愤欲死。 身为昌平侯府唯一的嫡女,她几时受过那等羞辱。 祖母不分青红皂白,仅凭父亲的一句话就否认她的身份。还有母亲,竟然也不阻止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羞辱体面全无。 「元君!」宣平侯喝斥一声,「不可这般对你的嫡姐。」 嫡姐? 裴元君白着脸后退,谁是她的嫡姐?她自己就是嫡女,宣平侯府唯一的嫡女,她哪里来的嫡姐? 父亲定是和她玩笑,这一切肯定是她在做梦。 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沈氏,「母亲,你说话啊!你告诉父亲,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是三妹妹骗他!我才是侯府的嫡女,唯一的嫡女,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第64章 「元君……」沈氏艰涩地呼唤着,那安慰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恨吗?怨吗?怒吗? 似乎什么都有,但更多的是茫然。 刚才在行及笄礼时,她觉得自己灵魂都出了窍。她不知道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像是一场荒诞的梦,梦却不会醒。 世上怎么会有出此荒唐的事,且还发生在自己身上。面对裴元君的祈求,她居然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知道那种感受,那种血脉连心的怜悯。 所以她的女儿……是元惜吗? 裴元君没有等到沈氏肯定的回答,失望不已。她盯着裴元惜,那一身深紫的正服是自己的。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穿上这身衣服行及笄礼时众人羡慕的目光。 如今她的衣服穿在别人的身上,她的嫡女身份也成了别人的。 「不,这不是真的!你在骗人,你在撒谎,你是故意害我的……就因为我摔了长寅哥哥送你的笔,你就这么害我……你这个贱人!」 顾氏捂住嘴,她们还不知道这件事情。那笔是寅哥儿选的,可怎么能算是寅哥儿送的。这个元君……还真是,居然骂自己姐妹贱人。 她摇头,幸好她一直含糊不肯定亲,否则眼下还真是麻烦。 「啪!」沈氏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劳妈妈扑过来,「夫人,是奴婢的错。奴婢想起来了,当时奴婢抱着二姑娘去左厢房里找如兰讨奶,期间二姑娘拉了胎便,奴婢去打水取干净的布芥子……奴婢回去的时候,瞧见如兰还抱着二姑娘在喂便没有多想。谁能知道如兰她居然会……」 「你不是说一直盯着吗?你不是说眼睛都没有错开过吗?」沈氏居然崩溃,大吼起来。 「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千防万防没想到如兰会是那样的人。」劳妈妈哭起来,懊悔到满脸自责。 裴元惜静静地看着她们,像看一出闹剧。 她记得自己刚穿到这个世界时,一睁眼就听到产婆的声音。产婆说恭喜夫人,生的是个千金。她还听到母亲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的惊呼,再然后她被人抱出去。 刚出生的婴儿视力未开,她看东西不太真切,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听觉上。抱她出去的那人,她听到有人叫她劳妈妈。劳妈妈抱她去到旁边的屋子,她听到屋子里也有一个婴儿的细哭声。 她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喂,劳妈妈出去拿尿布给她换。换完尿布之后她被留下来,而劳妈妈则抱着另一个婴儿出去。 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宣平侯府的三姑娘。 主仆二人在那里抱头痛哭,伤心欲绝。她们的伤心仿佛与她隔绝,她完全感受不到其中究竟是几分是为她而生的难过。 所有人都在看她,她则看向宣平侯,「爹。」 一个爹字,令人止不住潸然泪下。康氏抹着眼泪,暗道怪不得儿子疼爱这个女儿,实在是贴心巴肝的让人心疼。 「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劳妈妈还在哭,「是奴婢没有看好姑娘,才让如兰钻了空子。我千不该万不该错信她……」 李姨娘被带过来,听到劳妈妈的话后呜呜出声。 劳妈妈朝她扑去,拼命地摇晃着她,「如兰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知道夫人有多信任你,我有多相信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傻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夫人。你让二姑娘以后如何自处?」 她闻言,呜呜声停止。 「把她嘴上的布取了。」林氏一拍桌子,她替自己的女儿难过。女儿有多看重元君,她比谁都清楚。疼了十五年的孩子竟然是妾室生的,换谁都接受不了。「你说,我们沈家对你哪里不好了。让你当大丫头,还抬举你做姨娘,还准你自己生养孩子,你就是这么报答主子的?」 「主子?」李姨娘讥笑起来,「我本来就是主子,要不是你不容人,我怎么会是下人?都是侯府的姑娘,凭什么她是主子我是丫头?」 林氏大惊,「你说什么,你是主子?你是侯府的姑娘,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我就是知道。你不想给老侯爷纳妾,明知道我娘怀了老侯爷的骨肉,你居然还将我娘配人。」李姨娘目光含恨,不敬地看着林氏。 林氏整个人都不太好,她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如此颠倒黑白,更想不到当年自己丫头同府外的男人有私情怀上的孩子,会有人栽到自己夫君的身上。 李姨娘的亲娘名唤鸢紫,是她的大丫头。鸢紫长相不俗又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习字读书,颇有几分书香之气。 第65章 寻常人家的主母,若是要抬举姨娘,自是选择身边的心腹丫头。她确实考虑过鸢紫,但鸢紫表示不愿做妾。 那时候她想过要给鸢紫寻一个好归宿,就在她觉得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的时候,她才知道鸢紫和郑公子的事情。 郑公子是衍国公府的远房表亲,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她先是大惊,试着劝鸢紫。后来见鸢紫实在是情根深重,她便拉下脸皮派人去郑家探口风。谁知这一探之下才知郑公子早有婚约,郑家不肯聘取鸢紫,只肯纳为妾室。 鸢紫尚且不愿做侯府的妾室,又岂能屈就成为郑家的妾室。那段时间鸢紫成天以泪洗面,失魂落魄。谁成想这还不是更糟的,更糟的鸢紫怀了身孕。她一番逼问之下,鸢紫道出自己与郑公子已有肌肤之亲的事实。 她骂鸢紫糊涂,亲自请郑公子的母亲上门。无论她如何明示暗示,给足郑家的好处,郑公子的母亲都不同意解除婚约,不肯聘鸢紫为妻。鸢紫哭到晕厥,又死活不愿意落胎。眼看着后来肚子都快遮不住,无奈之下她找了一个愿意娶鸢紫的人,那人便是李姨娘现在的老子。 鸢紫嫁人后,成日郁郁寡欢。生下李家的大郎不到半年,便抑郁而终。这些年来,她自认为善待李家一家,让鸢紫的女儿做自己女儿的大丫头,给李家父子的差事也是最轻省的。连那李家的孙子,她得曾对方爱读书后,还特意送去学堂。前几日得知李家的孙子准备考功名,她还特意脱了他的奴籍。 千想万想都算不到会有这一出,还害得自己的亲外孙女受尽十五年的苦。 「谁告诉你,你娘怀的是侯爷的骨肉?」她压抑着愤怒,「你确实不是你老子的亲骨肉,你的亲生父亲姓郑,是原衍国公府的表亲。」 李姨娘不信,断定是林氏在撒谎。 那人说得真真的,根本不可能骗她。都是老夫人不容人,都是老夫人害得她娘早死,害得她成为下人。 她恨,恨了许多年。 「老夫人,你随便扯出一个人来,您以为奴婢会信吗?你善妒又霸道不许老侯爷纳妾,连自己身边的大丫头都容不下,要不然我娘怎么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林氏身后的老嬷嬷一个急冲过去,狠狠给了李姨娘一个大耳光,「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老夫人替你娘遮丑,你娘与人有私还怀了孩子早就没脸活了。人家郑家不愿聘你娘为妻,是老夫人心善为你娘打算。你倒好,居然胆大包天拿自己的女儿换了我们侯府嫡嫡亲的表姑娘,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李姨娘被这个耳光打到脸歪,她根本就不相信这样的说辞。 「我娘都死了,你们想怎么给她泼脏水都可以。」她只恨自己心慈手软,没有在五岁那年直接毒死那个孩子。 人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哪有今天的事。 沈氏被劳妈妈扶起,来到她的面前,「你以为自己是我的庶妹,所以你一直怀恨在心。你换了我的女儿,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 「是!」李姨娘暗黄的脸迸出诡异的神采,「我是在报复你们!凭什么你我同是侯府的姑娘,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是主母我是姨娘。我就是想让你的女儿也尝尝我尝过的滋味,差一点我就成功了。」 「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我?」沈氏痛心问,她扪心自问自己一向待如兰很好。纵然如兰是她的丫头,她自问没有半点亏待过对方。 「要怪就怪你是老夫人的女儿,我也是没有办法。」李姨娘不太敢看她。 林氏站起来,神情悲愤。 「如兰,我不管是谁告诉你的,但你的的确确不是老侯爷的骨肉。衍国公府虽然已经不存在,但郑家是远亲并未受多大的牵连,你的亲生父亲还在。」 「你们侯府手眼通天,买通个把人还不是容易的事。你别想骗我,我不会相信你说的半个字。」 宣平侯原先就觉得这个李氏固执得厉害,隐有走火入魔的倾向。现在看来哪里是有倾向,分明是疯子。 就是这么一个妇人,作乱他的后宅。 「来人,把人押下去关起来。」 后面一句让她自生自灭的话他没有说,因为他看到了裴元君。不管怎么说,这个妇人都是他女儿的生母。 康氏叹息一声,看到他的为难,「人送到庄子上关着,不许见人,对外说是疯了。」 大户人家犯了错的妾室,大多寻个由头先关起来,日后等风声散了再悄无声息地让她消失。李姨娘被两个婆子押着,像是认了命。她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裴元君一眼,也没有母女相认。 第66章 康氏暗道这个李氏当真是有心机,她越是不和元君相认,日后儿媳那里就越不会亏待元君。毕竟元君是儿媳一手带大的,母女感情不可能说没就没。 只可惜元惜,好好的嫡女成了庶女,还傻了十年。这一朝认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和儿媳重修母女情分。 她让裴元惜上前,细细交待安慰着。林氏和顾氏也说了许多,左不过是可怜委屈之类的同情话。 「等一下!」裴元君大喊,「我有话要说。」 裴元君这一喊,众人齐齐都看过去。 她朝李姨娘走近,那目光如同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李姨娘,这些年你事事为三妹妹打算,侯府的人都看在眼里。你是不是看到三妹妹醒了,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嫡女嫁入高门,所以你们母女演了一出双簧给我们看?」 沈氏闻言,灰暗的眼中顿时迸出光亮。 是这样的吗? 她捂着心口,她多么希望是这样的。那样她就不会恨不得想打死自己,更不会后半辈子都活在悔恨之中。 「如兰,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姨娘突然挣开,一头朝柱子上撞去。她撞得太快,宣平侯还不及阻挡。只见她额头血花散开,软软地倒在柱子下面。 变故横出,有人惊叫出声。 裴元君当即兴奋喊道:「父亲,您看到了吗?她这是心虚!」 一室静寂之中,她欢喜的声音是那么的刺耳,听在旁人的耳中不免生出几分心凉。她犹不自知,抬着下颌看向裴元惜,恨不得冲上去扒下对方惜身上的衣服。 「三妹妹你老实交待,是不是你和李姨娘串通好的?你们母女二人当真是其心可诛,竟然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你以为仅凭李姨娘一面之词你就能当嫡女?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康氏和林氏同是一脸凝重,康氏朝云嬷嬷递眼色。很快有婆子进来把李姨娘拖下去,血滴从柱子那里一直到门口。 林氏若有所思,「这事……确实空口无凭哪。」 言之下意,单凭李姨娘的话并不能佐证什么。 劳妈妈语无伦次,「当日奴婢确实出去过一下,回来时见二姑娘还被如兰抱在怀中喂,想来她应该没有那样的胆子……」 沈氏瘫坐在地,看看裴元惜,又看看裴元君。一个是令她心疼的孩子,一个是她新手养大的孩子。 理智告诉她这事太过荒谬,可是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在提醒她。所谓母女连心,要不是血脉相连她怎么会一看到三娘那双眼就想哭。 「母亲,我是你亲生的女儿啊。从小到大你最疼我,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女儿?」裴元君抱住她,哭得伤心。 反观裴元惜,面上并无多大的悲恸。 林氏恨透李姨娘,心里不是没有怀疑,但是裴元君说的那个可能也有。两种行为相同的动机,但结果完全不一样。无论哪种心思手段,李姨娘都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当嫡女。 左思右想,实在是无法分辨。 康氏同是如此,换还是没换,突然觉得有些不好说。 宣平侯道:「母亲,岳母,那李氏的弟弟曾生过一个女儿,自小被人拍了花子。其实那不过是李氏自演的一出戏,只因那孩子生得有几分似元君,她怕被人看出端倪,这才把人养在东都城外。我已派人去寻,相信很快能有回信。」 还有这一出? 康氏和林氏对视一眼。 裴元君不愿相信,抱着沈氏的手慢慢松开。「不……肯定是假的,肯定是李姨娘故意找的一个同我长得有些像的人。父亲,您可不能信她啊!她就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当嫡女,她该死!」 「都是你这个灾星,你就是个福薄的害人精!你就是嫉妒我……嫉妒我是嫡女,嫉妒我和长寅哥哥,所以你才想出这个毒计!」她冲过来,掐住裴元惜的脖子,「我不能让你害人!」 「你干什么!」宣平侯一把将她拉开。 裴元惜咳嗽几声,「你和李姨娘不愧是母女,先前她也想掐死我。」 宣平侯道:「没错,李氏确实那样做过,幸好我赶去及时。我亲耳听到她说的话,她自己亲口承认换孩子的事。而且当年元惜突然变傻,也是李氏捣的鬼。难道我做证,还不能信吗?」 康氏和林氏震惊到不行,这还有什么不信的。 要说旁的可以是演戏,这把人毒傻总不会是演戏吧。哪个当妾室的不希望生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哪个当妾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夫君的看重。 第67章 好好的女儿故意毒傻,这哪里是一个亲生姨娘能干出来的事。 既如此,便没有任何可怀疑的。 「难道那不可以是李姨娘演的戏吗?」裴元君目露癫狂,她不能失去嫡女的身份,她无法承受世人的嘲笑。还有长寅哥哥……她不能失去! 「爹,你信我吗?」裴元惜又问。 宣平侯毫不犹豫点头,「信。」 他是被春月暗中叫去的,如果他不信裴元惜,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是李姨娘和她串通好演的一出戏。 但是他信,没有理由。 裴元惜苍白的脸上泛起浅笑,「我就知道爹会信我,我说过我不在乎自己是否为嫡为庶,我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母是谁。」 沈氏心裂成碎片,最后一丝侥幸消失,在听到裴元惜的话后更是痛不欲生。老天为何如此待她?她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便是再不喜妾室也亦从过使过下作手段。对于庶出的子女虽不喜,却从不加害。 她自认为不是一个恶主母,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捉弄她?她的女儿……不是元君,不是她疼若珍宝的元君……而是这个傻了十年的庶女。 十五年了,她毫不知情。 在元君极尽宠爱的时候,她的女儿痴痴傻傻如如稚儿一样。在元君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岁月,她的女儿吃着白饭连吃一口点心都极为难得。 身为人母,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痛苦。她疼错了人,她养错了女儿。她的女儿……她不敢靠近,心在滴血。 「元惜……我……母亲对不住你。」 裴元惜不喜不悲地看着她,「你没有对不住我,你也是受害者。谁生的我,我又是谁生的都不重要。我的亲娘是你也好,是李姨娘也好,于我而言并无多大的区别。这个世上我只在乎我爹,我只想当我爹的女儿。」 沈氏被撕扯的心如断裂的弦,「嘣」一声过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恐慌。她觉得自己在失去什么,且无力回天。 两眼一黑,她晕死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床边守着的是大丫头香芒,不见劳妈妈的身影。室内已点起灯烛,烛光之中一室温馨如故。 原本这一日应该是同每一日没什么区别,甚至是一个令她十分开心的夜晚,因为今天她的女儿及笄了。 然而光影斑驳错乱,白天在花厅发生的事齐齐涌进脑海。她恍惚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神情怔怔悲苦无比,心道如果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香芒给她喂水,低声说姑娘还在外面跪着。二姑娘三姑娘分不清,称姑娘总不会有错,这个姑娘指的肯定是裴元君。 她苦笑一声,沉痛闭目。 无论她如何希望这是一场梦,事实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疼了十五年的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而是别人的孩子。 若是错抱了还罢,她只当是多疼一个女儿。可是她的女儿却是被人存心调换的,且十五年来过得并不如意。 「让她跪。」她努力不让自己心软,想到元惜心肝肺都在疼,疼过之后是恨。 她好恨哪! 恨如兰,恨老天,恨自己。 裴元君跪在门外,眼泪都哭干了。以前疼爱她的外祖母在走的时候都没有看她一眼,还有本来就不疼她的祖母,更是对她失望至极。 她不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从嫡女成了庶女。 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尊贵都是因为她是嫡女,现在她不是嫡女,她还能有什么?别人的指指点点,下人的怠慢和母亲的疏远。更可怕的是,她还那么一个生母。 她好害怕,害怕失去原有的一切。 「母亲,我是你的女儿,我才是你的女儿……」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只要这句话说多了,她就依然还是侯府的嫡女。 那一声声母亲听在沈氏的耳中无异于刀割,疼了十五年的女儿到头来却是别人生的。她心痛她自责,她简直生不如死。 香芒扶她坐起,说了她晕倒之后发生的事。在她晕倒过后没多久,李家的那个侄女被带到侯府,确实长得和裴元君有几分像。 沈氏早已料到,无声地流着泪。 外面裴元君的声音不断,哽咽着哀声唤着母亲。她痛苦地揪着心口,恨不得把心剐出去,那样就不会痛不会难受。 最终,她还是心软了。 「让她回去休息,别跪了。」她吩咐香芒。 香芒出去,裴元君眼中顿起希冀,「母亲是不是醒了,她是不是要见我?」 第68章 「姑娘,你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明日? 裴元君不想等明日,她害怕明日的到来。明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侯府的嫡女,她的生母是李姨娘。整个东都城的人都会笑话她,那些平日同她交好的贵女们更会看不起她。还有她和长寅哥哥的婚事怎么办? 她不敢等。 「我要见母亲,母亲……母亲,我是元君,我是你最疼的女儿啊。」 有那么一瞬间沈氏真想冲出去,她想说无论是不是她生的,她养了十五年那就是她的女儿。可是一思及她的亲生女儿这些年受的罪,她又气又恨。 老天为什么如此对她。她听着香芒在劝,听着元君那一声声让她心碎的呼唤,恨不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裴元君的声音越来越尖利,香芒的苦口婆心不起半点作用。 内室的沈氏悲伤地流着泪,心下一片苍凉。 突然裴元君冲了进来,香芒根本拦不住她。她扑到沈氏的身上,哭得是哽咽抽搐。「母亲,母亲,我才是你的女儿,我才是啊……你不是最疼我的吗?」 沈氏心苦嘴苦,想推开她,无奈她实在是抓得紧。 她不敢放,这是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人。没有母亲的疼爱,在这侯府内宅以后怕是连下人都敢欺她。 「母亲,我不管谁生的我,在我心里你才是我的母亲,我谁也不认。」 这话倒是和裴元惜说的那话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听在旁人的耳中完全不一样。裴元惜是不在意自己的嫡女身份而说出那番话,而裴元君则是不想放弃自己的嫡女身份才有这样的话。 连香芒都能看出裴元君的心思,何况是沈氏。 沈氏知道裴元君在说这番话时是有几分真心的,到底是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女儿,母女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这十五年来,她宠着元君护着元君,可谓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元君的身上。十几年的心血一朝付错,她又何尝愿意接受。 「无论你是谁生的,我……都是你的母亲。」 这是事实。 裴元君要的不是这句话,她要的是母亲一如既往的疼爱。「母亲,我不想离开你,我要一直陪在母亲的身边。」 沈氏的心又痛起来,牵扯着挣扎着鲜血淋漓。 最后她说了一个好字。 以嫡换庶,放在哪个后宅都是不可姑息之事。 康氏和宣平侯忙到大半夜自是不必细说,细审之下更是心惊。沈氏生产那日,康氏恰好不在府上,她出城礼佛了。而更巧的事,那一日宣平侯去接她,在寺中住了一晚。 母子二人回府时,府中已添了两位姑娘。 若不是闹出这事,恐怕母子二人都不会往深处想。如今看来李姨娘是故意挑在那一日动手的,听劳妈妈的回忆,那一天李姨娘还挺着肚子给沈氏布菜,一直侍候沈氏用完膳才离开。 到了夜里,沈氏就发动了。 只怕两人前后发动生产,都是有预谋的。康氏甚至庆幸裴元惜傻了十年,否则早已被李姨娘加害。 李姨娘是无论如何审问,都不再开口说一个字。她像个死人一样,面色灰败两眼紧闭。既不争辩也不解释。 这是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你不是打量着元君的那番话我们会在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康氏焉能看不出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摆出这副模样,不就是想混淆真相。别白费心了,就凭你对元惜做的那些事情,你敢说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李姨娘的眼毛似乎动了一下,并未睁开眼睛。 康氏又道:「元君是侯府的姑娘,你再有千般不是,侯府也不会不管她。不过她有你这么一个生母,日后必定婚事艰难,昌其侯府那门亲事别再想了。」 李姨娘猛然睁开眼,呼吸急促。 宣平侯厌恶地别开视线,他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妇人。他的元惜,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就算不是她亲生的,她也不应该那么害人。 「夫人那般疼爱元君,你心里没有半点愧疚吗?」 李姨娘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嘲讽,重新闭上眼睛。 愧疚? 当然不会有。 她不相信林氏的话,坚持认为自己也是侯府的姑娘。既然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她是奴才别人是主子。 「看你这样子,是死不知悔改。」宣平侯沉着脸,厌恶更深。 这时,沈氏扶着香芒的手过来。 第69章 主仆多年,沈氏自认没有亏待过她,「为什么?纵然你换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怨恨。谁让那个孩子太聪明风芒太过,已经得到侯爷的喜爱。她做了半辈子的奴才,她的女儿不仅要当主子,她还要让那个孩子像她一样给她的女儿当奴才。 这些年来,她天天去轩庭院,为的是什么? 一是为了能日日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二是筹谋夫人怜惜那个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女儿的陪嫁媵妾。 那天她听到那个孩子的话后,是多么的欣喜,欣喜多年的谋划终于要实现。谁知欣喜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那个孩子,明明是个傻子居然不肯做妾。她怎么能允许!所以她一念之下打翻烛台。看到侯爷和大公子都维护那个孩子,她的心都凉了。 她为什么要对那个孩子好?她从来没有这一刻希望那个孩子早死了。 沈氏哭到抽搐,「如兰,你这么害我……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哪?」 她的女儿,还有元君,她要怎么办? 康氏拍拍她的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元君是庶女,以后就按照庶女的规例。元惜是嫡女,自是要恢复嫡女应该有的体面。」 李姨娘的身体微微震动,头垂着。 宣平侯道:「元惜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后你尽力补偿才是。」 沈氏肿着一双眼,拼命点头。 劳妈妈身为贴身婆子竟然犯了如此大的疏忽,依照康氏的意思那是要被发卖出去的。沈氏出声阻止,替劳妈妈求情。 劳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拼命说自己应该受到惩罚,说自己有错自己大意,最后劳妈妈只被罚了一年月钱打个二十个大板,照旧还在轩庭院里当差。 至于裴元君,沈氏想了一下,同康氏说起暂时先不搬动,还住在轩庭院。 「你可想好了,元君还留在你身边,你怎么和元惜相处?」康氏问她。 沈氏恨李姨娘,怨自己粗心,但她对裴元君是真的迁怒不起来。十五年的母女情深,岂是说散就能散的。 「母亲,我这心还乱得很,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元君有什么错,我的元惜那么可怜……」 康氏一声叹息,孩子们能有什么错,错的是李氏那个妇人。 按宣平侯的性子,李姨娘活不过今晚。康氏有考量,李氏必须要死,但不应该是今夜。左不过多活几日,到时候处理起来更干净利落。 事情了结时,裴元惜来了。 宣平侯忙问:「你头还疼不疼,怎么不好好歇着?」 裴元惜哪里睡得着,她的头倒是不疼。 沈氏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中规中矩地行礼唤着母亲。在听到劳妈妈的处理结果和裴元君依旧住在轩庭院里,她并不觉得意外。 母亲必然还信任着劳妈妈,必然还会对裴元君存在母女之情。她穿越而来,一睁眼就亲眼看到那样的事。然而她不可能告诉别人,别人也不可能相信,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康氏怜惜道:「这件事情我和你父亲已经查明,你安安心心地养伤。日后你就是咱们侯府嫡出的二姑娘,缺失的东西祖母都会补给你。」 裴元惜摇头,「祖母,父亲,我并不在意这些,以前什么样子以后还什么样子。我只是想来看看姨娘,我还有些话想同她说。」 宣平侯听不得她这样的话,更加恨李姨娘。 都闹到这个份上,他的元惜还想着来看这个妇人,可见是一个多么心善的孩子。李氏这个妇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何如此狠心 李姨娘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已经睁开眼。那枯败的神情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看向她的眼神也是那么的诡异。 她倒是不怕,走得近近的。 一个被捆了手脚的人,有什么可惧的。 「姨娘。」她轻声唤着,像是没有一丝隔阂。 李姨娘看着她,竟然还露出一丝欣慰,「三姑娘还能来看我,我真是很高兴。别人怎么说姨娘,姨娘都不在意,姨娘只盼着三姑娘日后一生平安。」 还叫她三姑娘,怕是还以为有机会翻盘。 「姨娘放心,我是宣平侯府的姑娘,我们裴家昌盛百年,我定然是会一生平安的。姨娘曾对我说,希望我像你服侍夫人一样,以后服侍元君,这一点恕我不能办到。我既然是侯府的姑娘,便不能允许自己低三下四如同下人一样。再者元君虽然养在母亲膝下,却是我的妹妹,我岂能像奴婢一样侍候她?」 第70章 她一字一字,并不见有什么怨恨。像是掰开一件事情娓娓道来,期间连情绪的起伏都不明显,唯有淡淡的忧伤。 康氏离得有点远,这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别提有多愤怒。 好一个李氏,原来以前就是那么教元惜的。让一个姑娘给另一个姑娘当下人,亏她想得出来。此等毒妇,不能再留。 李姨娘面色猛然哀沉,不等她要说什么,裴元惜哭起来。 「姨娘,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你想让你的女儿当嫡女,你不想让她当庶女。可是现在事情暴露了,你告诉我,你之前说的那什么福薄之命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元君她该怎么办?」 康氏一个激灵,看向李姨娘。李姨娘如果说真的,那么福薄的就是元君。如果她说假的,证明她此前就是在骗人。 李姨娘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三姑娘问我也是白问。」 「我知道姨娘肯定不会说实话,我只是担心元君。她突然从嫡女变成庶女,还担着那样的一个福薄的名声。她肯定还不知道姨娘你给她寻过一个夫婿,她要是知道该多么难过。」 李姨娘的眼神变得可怕起来。 裴元惜像是一无所知,声音哀伤低哑,「姨娘,我知道你一生都在为元君谋划,你让她占着我嫡女的身份,让她享受原本属于我的荣宠。只可惜眼下事情败露,昌其侯府是无论如何不要聘她的。别说是侯府,便是一般的人家,怕是也会退避三舍。」 李姨娘可怕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你……你……你胡说!」 裴元惜大哭起来,「姨娘,你放心,我不会和元君相争,我什么都不会和她争。如果她想和我争,我所拥有的一切,我都会让给她。」 包括那些曾经受过的罪。 李姨娘听懂她的意思,她是在说如果裴元君敢和她争,她就会以牙还牙。这个孩子……太可怕了。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她是在威胁自己,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五岁的时候就聪明得不像话,没想到傻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早知道会这样……自己真的应该…… 「你凭什么不让!二姑娘是夫人亲手养大的,你就算是想争也争不过她。」 沈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的脸上没有半点愤怒,意味深长地看向外面,那外面不久之前劳妈妈才被杖责过,「我知道元君是母亲养大的,我并不在意这些。我是侯府的姑娘,我有祖母和父亲的宠爱已经足够。」 李姨娘的脸已经扭曲,这是什么孩子? 从小就聪慧近妖,别人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她怎么会听不懂?这是在告诉她,在侯府里有老夫人和侯爷的宠爱,夫人的疼爱要不要无所谓。刚才对方往外面轻飘飘的一瞥,足够她胆战心惊。 她不由怀疑对方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不,不可能的。 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以为有这些就够了吗?你听姨娘的,万事没有自己的命要紧。你想得再多再聪明过人,要是没有命活那也是白搭。」 裴元惜盯着她诡异的目光,声音极低,「我能不能活,能活多久都不用姨娘操心,总归是会比姨娘活得长。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善心人,便是死也会拉垫背的。已经同年同月同日生,自是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李姨娘顿时疯了,怒吼起来,「你敢……你这个贱人!」 宣平侯青着一张脸,差点要冲过来,被康氏一个眼神制止。 康氏冷笑,「这个时候还死不悔改,那以后都别开口了。」 一碗哑药下去,李姨娘纵然以后想开口也开不了口了。反正事到如今,她认与不认已无关紧要。这样的毒妇,再留下去只会是个祸害。 那双不甘的眼死死盯着裴元惜,裴元惜无惧不躲,且还露出一丝微笑。 这哪里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分明是个画皮鬼。可惜李姨娘哑了,要不然此时定会大声喊出这句话。 「爹,李姨娘到底是元君的生母,她们母女还没有相认。元君一向明理,事情过后定会想起自己的生母。」 宣平侯若有所思,看向康氏。 康氏一想也确实有理,元君到底是侯府的姑娘,李氏再狠毒也是她的生母。说不定日后想通会记起这个生母,若是到时候李氏已死,只怕会怨上他们,他们不应该做这个恶人。 「我的儿,你真是心善。她犯了这样的大错,你还想着留她一命。可怜你受尽苦难,还如此替他人着想。」 第71章 李姨娘压根不想活,她知道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是沈氏心头的一根刺,就是裴元君的污点。只有她死了,沈氏才会慢慢淡忘她做过的事善待她的女儿。 她呜呜出声,怒视着裴元惜。 「你这个毒妇,亏得元惜还替你求情,我看你真是死有余辜。」宣平侯怒道。 裴元惜面上露出难过,「我看姨娘怕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一心求死,万一她想不开……」 「想活想死可由不了她,你放心,爹知道怎么做。」 李姨娘闻言,愤怒转为恐惧。 裴元惜望着她,目光怜悯,「姨娘,你可得好好活着啊。不为了别人,就算是为了元君,你也不能死。」 她恐惧更甚,因为她听懂了裴元惜话里的意思。 然而更令她胆颤的是裴元惜接下来的话,裴元惜说:「姨娘,我会劝说元君去看你的,我相信有朝一日她一定会认你这个生母。」 听完这句话,她已是彻骨胆寒。 康氏手一挥,两个婆子架着她往外拖。她的目光露出一丝哀求,看向裴元惜。裴元惜哀伤地望着她,再三保证会说服裴元君。 她绝望了,眼神逾发不甘。 沈氏备感欣慰,这个孩子如此善良,定然会理解自己。自己还让元君住在轩庭院的事,她肯定不会多想。 「元……元惜,你搬回轩庭院吧,母亲想……」 「不用。母亲照顾元君已是勉力,我岂能再叨扰母亲。我在水榭住得很好,离祖母也近,母亲不用担心。」裴元惜淡淡回着。 「元惜,母亲想亲自照顾你。这些年你受苦了,母亲对不住你。你搬回来吧,让母亲尽一尽自己的心意。」 「母亲,现在很好。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并不会因此而怨恨你。」 裴元惜越是这样,沈氏就觉得越是恐惧。 康氏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相劝。 宣平侯催着裴元惜赶紧回去歇着,裴元惜听话告退。在裴元惜离开后沈氏戚戚哀哀地告退,扶着香芒的手去追她。 她没有走远,很快被追上。 朦胧的夜色中,眼前的少女莹孑而立。皎明如月的眉眼,平静无波的容颜。她是如此的淡然和安宁,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她越是这样,沈氏的心越痛,越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沈氏痛恨自己的大意,明明已经是极尽小心防范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懊悔自己做过的事,为了替元君摘清居然说过那样的谎,元惜必是不会原谅她的。 这可是她亲生的骨肉啊。当她听到那句谁生的都不重要时,她的心痛到快要死去。她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出那样的话来。 但是元君是她疼了十五年的孩子,她又岂能说割舍就割舍。 她想起前些日子还傻着的元惜,那么的喜欢围着她转,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唤她母亲,她的心更痛了。 「元惜,你能不能和母亲说几句话?」 「母亲想同我说什么?」裴元惜的声音很轻。 「我……元惜,你是不是怪母亲?」沈氏问,目光充满愧疚。 裴元惜遥望夜色,「母亲,我不怪你,这一切并非你的错。我也能理解你依然让元君住在轩庭院的做法,她除了母亲确实没有别的倚靠。母亲宠爱她多年,不是一朝一日能变的。」 「谢谢,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母亲。你放心……母亲会加倍补偿你的。你搬回轩庭院好不好?母亲想亲自照顾你。」沈氏泪如雨下,已然泣不成声。 裴元惜摇头,「母亲,人有所得才有所失。我有祖母和父亲的疼爱,不能再贪心。你身体也不好,照顾元君就行了。」 「你……是不是怨着母亲?元惜……母亲的心真的好难过……」沈氏情绪几近崩溃,抓住她的手不放。「当年我生产之时九死一生,轩庭院大乱。你是我怀胎十月的骨肉,大夫曾说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你可想而知,我有多在乎你……我千想万算都没有想过,如兰她竟然恨我至此,竟然会把你换走……」 说是九死一生绝不为过,她产后血崩不止,差点连命都丢了。她提前生产府里连个坐镇的人都没有,婆母不在,侯爷也不在。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唯一相信的是自己身边的人。可是谁能知道如兰会怀着那样叵测的心思,故意和她同一天生产,还暗中换走她的孩子。 不过是半天时间,她像是苍老了十岁。凄苦的面容、悲伤的眼神,还有那欲言又止的愧疚。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亲生的女儿受尽苦难。换成任何一个母亲,都是不能承受之痛。 第72章 她身体摇摇欲坠,紧紧靠在香芒的身上。 裴元惜有些悲恸,目光同情。她曾有过期待,希望母亲自己有所察觉揭露真相。但是母亲的所作所为一次比一次让她失望。 诚然,她并不是很渴望母爱,可是谁不想多一个疼爱自己的人。倘若注定无缘,倒不如平常待之,免得徒增伤感。 「母亲,此前种种,你当真没有半点怀疑吗?」 沈氏凄苦的表情怔住,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是有过怀疑的,然而她并没有深究。其实早在多年前她与如兰前后脚生下孩子时,她就应该怀疑的。她为什么没有怀疑呢?或许是因为两人生的都是女儿,或许是因为她太相信身边的人。 过往如梦,她罪不可恕。 「我……」 「母亲应该是怀疑过的,就在不久之前李姨娘几次三番露出马脚时。但是母亲并没有仔细查明,我想比起真相,你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傻子吧。」 一番话如锋利的刀,刀刀割在沈氏的心上。她早已血肉一片模糊的心再次扯裂伤口,痛到无法呼吸。 她扪心自问,是这样吗? 答案她不敢细想,因为连她自己都害怕知道。 「元惜,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一时疏乎才害你受那么多的苦,母亲错了……母亲真的知道错了,往后我只想好好照顾你,求你给母亲赎罪的机会。」她泣不成声,靠在香芒的身上伤心无力。 裴元惜神情怅然,「我不怨母亲,你更谈不上有罪过。不过我以为父母之爱大多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不分伯仲,顾此失彼才是人之常情。你若顾着元君,势必会疏失对我的照料。我与元君是彼是此,你没有办法彼此兼顾。」 「我……我可以的……元惜,你相信母亲,我真的可以的。」沈氏像是怕她不信,举起手来要发誓。 她按下沈氏的手,淡淡一笑,「母亲自认为可以,却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 「你……你不愿意吗?」 「是,我不愿意。」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这样拖泥带水的母爱她宁可不要。她能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只觉得无比唏嘘。 然而她是当事是人,是那个明明出身尊贵却被换走的嫡女,是那个原本不计较自己生母是谁却被人毒傻的傻子。在她傻了的那十年间,樊笼困兽的感觉刻苦铭心,她无法做到淡然处之。 如果她答应母亲,她都能想象日后的日子,无非是明里暗地同裴元君争宠。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也不是她揭穿真相的目的。 她轻轻推开沈氏的手,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沈氏呆愣在原地,像根石化的木桩。 「我……我该怎么办?」 闷热的夜,鸣叫的虫。 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远去的裴元惜听到她的哭声,也唯有一声叹息。 春月对于自家姑娘的决定很不解,姑娘如今是嫡女,不正应该住进轩庭院里吗?况且她看得出来,夫人是真的很想补偿姑娘,姑娘为何拒绝夫人?还有李姨娘,那么对待姑娘,姑娘为何最后还会替对方求情。 姑娘眼下已经大好,再也不是从前的姑娘,她有些拿不准该如何侍候。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落在裴元惜的眼中,自是知道她有许多的疑问。 「有什么话就问。」 「那个……姑娘,你为什么不搬回轩庭院?还有为什么替李姨娘求情,她那么对你,你不恨她吗?」 在春月看来,夫人是真心想弥补姑娘受过的苦。就算是二……三姑娘也养在轩庭院又如何,姑娘才是真正的嫡女。 再者姑娘如此不亲近夫人,保不齐夫人会继续宠爱三姑娘,姑娘真的不在乎吗? 裴元惜微微敛眸,只要母亲还把裴元君当女儿一天,她就不可能毫无芥蒂接受母亲。至于李姨娘,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李姨娘机关算尽,如果让那样的人轻易死去岂不是太便宜。她还想看到她们母女相认的场景,必然是很精彩的。 「母亲照顾元君已是力不从心,岂能增加她的负担。李姨娘是三姑娘的生母,同我也是母女一场。我替她求情,不过是最后全一次我们之间十五年的纠葛。」 「姑娘,你心真好。」春月感慨,双手合十,「好人有好报,怪不得你还能清醒过来,真是老天开眼。」 裴元惜面色无波,或许真是老天开眼吧,她傻了十年还能再清醒过来。但她绝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做一个烂好人。 第73章 以德报怨这样的事情她做不来,以牙还牙才是她的生存原则。 春月看着自家的姑娘,暗道姑娘当真是好了,跟以前太不一样。以前府里的那些人总嘲笑她侍候一个傻子,现在她家姑娘不仅好了而且还是嫡女,看谁以后还敢笑话她。 「姑娘,侯爷吩咐过让你好好休息。」 「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元惜望着帐顶,久久凝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像是天荒地老。 突然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来,然后似乎有什么人从窗户那里爬进来。她并未喊人,而是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来人。 还是那位少年,不过今夜他没有包裹那如同老妪一样的头巾。玉冠束发,未语先笑,手上拿着一包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唉,你没睡。」他凑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的眸,与她不过一掌距离。「听说你好了,你是不是回来了?」 「嗯,我好了。」裴元惜望着他,「你以前认识我?」 如果不认识,为何如此熟稔? 「见过。」少年说着,似有些难过地低头,「我知道你就算回来了,现在也还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就好了,我天天想着你呢。」 裴元惜眼露困惑,眸光微闪。 难道对方是重生之人?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以后会和这个少年有什么交集。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有什么机缘会建立深厚的感情。 她掩住心里的惊骇,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你又带了烤榴莲吗?」 不知知道她喜欢吃的东西,而且还知道她喜欢的一些小细节。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明明她和他不过一面之缘,她却像是觉得认识他许久。 这种奇妙的感觉很陌生,她并不排斥。 「是啊。」他快活起来,大咧咧地坐在她的床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知道你爱吃,特意带给你的,你要吃吗?」 他对她没有男女大妨,难道他们以后的关系亲密到这个程度了? 「嗯……」她有些不忍心拒绝,但她现在哪里有胃口。想了想道:「其实烤榴莲固然别有一番风味,但这么热的天若是冰冻过滋味应该更佳。」 少年双眼一亮,一拍脑门,「是极,是极,我怎么没想到。下次我就给你带冰镇过的榴莲,说起来我还没有吃过呢。你说滋味更佳,那想必一定是更美味。」 「你也喜欢吃吗?」她问。 「我小时侯是闻着这味长大的,天生就爱吃。」他像是在回忆,目光中闪现怀念和些许忧伤。 裴元君细思着他的话,眸底幽深。 她示意他把那包东西拿过来,打开一闻,味道甚是怀念。再是胃口不佳,她还是捧场地吃了几口。 整个内室顿时飘散着难以形容的气味,少年笑吟吟地看着她吃,一脸的满足。 「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喜欢吃这样的东西,别人总觉得臭,根本不知闻着臭的东西吃起来却是香的。就好比人的名声,世人褒贬不一,以为窥一管而知全貌,却不知事实真相往往出人意料。」 听他这话,颇有几分世故。 瞧他小小年纪,也不像是历经风雨饱经沧桑之人,实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是他心里切实的感悟。 「是不是觉得我说得有几分道理?」他笑起来,「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别人说我什么,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不会管那么多。」 倒是一个率性而为的人。 他说起一些野闻趣事,说到海外有国,居地之人或是金发碧眼或是面如炭色。又说那海外之地盛产各物,皆是凌朝未有。 「便是这榴莲,亦是海外之地产的。因为我喜欢吃,所以我专门遣人驻守在那里。你若还有其它想吃的,我一并让人寻来。」 她自知语多必失,在未知他人底细之前不可表现太过熟络,自是推说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经意却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少年临走的时候,还点了一支香。说是这香能散榴莲的气味,半个时辰之后就会散得干干净净。 她盯着那半开的窗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日后同这少年之间的牵扯。 思量无果,阖上双睛。 少年离开之后,一路走街越巷,后面跟着数十条忽隐忽现的影子。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大都督府,大摇大摆地直接闯进公冶楚的书房。 几乎不用抬头,公冶楚就知道来人是谁。 第74章 桌案上是堆成小山的折子,桌案后是雅俊孤冷的凌朝大都督。如此深夜,他还埋首批阅折子。自从景武登基那日起,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常态。 一闻到那味,冷山般的眉微微皱起。 「她醒了,你知道吗?」少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坐没坐相。 公冶楚抬眸,看他一眼。 他耸耸鼻子,「你就一点不好奇,她醒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傻女么? 公冶楚一点也不好奇。管她是不是真傻,是装傻还是其它,他都不感兴趣。后宅女子多诡计,他向来不喜。 「陛下深夜还在宫外不安全,臣现在就派人送陛下回宫。」 少年正是景武帝商行,前几日才从避暑山庄回京。做为一个不爱洗澡怕出汗的人,他最喜欢的就是待在冰盆充足的室内。 这么闷热的夜还在外面行走,可不多见。 商行闻言,小声嘀咕,「不用送了,回宫的路我又不是不认识,我等会自己进宫。我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你以后肯定会喜欢她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公冶楚眉头皱得更深,皇帝总喜欢在他面前疯言疯语,他已是见怪不怪。但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喜欢别人,尤其还是那么一个女人。 「陛下该学亲政了,免得朝臣说臣只手遮天。」他说着,深深看商行一眼。 商家的那些皇子皇孙们,都死在他的手里。商氏血脉的血流淌在他的剑下,他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些死不瞑目的商家人,以及还能听到他们怨毒的咒骂声和哀切的求饶声。 唯有眼前的皇帝,是他唯一饶过之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方被他从水里救出一条命后对他的依赖,或许是他对那个皇位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总之,他留了商家一条血脉推举为帝。 天下人都在猜,他什么时候篡位。 这个少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吗? 商行不在意地摆手,「那些事你处理就好了,我们之间分什么你我,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真是替你们着急,要不是我不能插手不能干预,我真想给你们赐婚……」 「陛下,夜深了,你该回宫了。」公冶楚打断他的嘟哝声,敛下的眸中一片深沉,不知是否相信他这么信任自己。 他不服气地嘟起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等有一天你爱她爱到无法自拔,你就知道厉害了。」 无法自拔? 又是这样的胡话。 皇帝总是面前胡言乱语到底是何意?商家背信弃义,又怎么养出真正贤良的君王。必是故意疯言疯语,小小年纪倒有几分诡计多端。难道是故意把自己同那个傻女联系到一起,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个傻女是谁的人? 公冶楚不理他,重新埋首在书中。 他依依不舍地往外走,见对方不留自己,只觉得满心满眼的惆怅。望着漆黑的天幕,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 「连个屁的苗头都没有,还真是看不出来他们以后会相爱的样子。」 唉。 真是愁死个人。 他走后,公冶楚出现在他刚才停留的那个位置。 黝黑的夜,偶尔幽幽有一丝凉气。他一身的墨紫,与黑夜融为一体。黑暗中一条人影悄无声息闪现,跪在他的面前。 「主子,陛下说了一句话:连个屁的苗头都没有,还真看不出来他们以后会相爱的样子。」 他略微垂眸,人影消失。 相爱? 他和那个傻女,简直是荒谬至极。 小皇帝莫不是以此来混淆他,借着那看似疯言疯语的话来扰乱他的心神,以达到将来从他手中夺权的目的? 真是天真。 漆黑一片的暗,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浓黑的夜。夜风中掺杂着血腥之气,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些尸体之中,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姐、叔婶、堂弟堂妹还有府中的奴仆下人。令人欲怄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血腥气与泥土的气息混在一起,最终成了东都城外一处无人知的尸坑。 年幼的他站在那尸坑之前,立下此生唯一的誓言。 公冶家的血,要用商家的血来偿。 多年以后,他终于报仇。那一夜商家子孙的血如果当年一样,飘散在整个东都城的上空。血洗过后的太凌宫人鬼噤声,他独自一人幽步其间如无人之境。 第75章 这天下是他公冶家的先祖打下来,商家人不知感恩反倒卸磨杀驴,活该有那样的下场。 妄想用一个傻女来乱他的心神,小皇帝当真是可笑得很。他岂是那等容易被人影响左右之人,又岂是那等沉迷美色之人。 乱他心者,当诛! 夜魅如鬼,树影人影皆绰绰。 裴元惜还没有睡着,忽然感觉有风进来,还有浓烈的杀气。那杀气太过霸道,绝对不可能是寻常的奴仆。 她的院子里,有丫头还有婆子,外间还睡着春月。便是大声呼喊把他们叫来,也不过是多送几个人头。 谁要杀她? 竟然如此大的手笔。 她双手死抠着床单,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杀气一步步逼近,她似乎闻到一丝有些熟悉的气息。 来人的目光固定在她的脸上,像是无数支冷箭从她的耳旁掠过,她仿佛能感觉自己脸部的冰凉。 为什么不动手? 不仅没有动手,她还能感觉到杀气在慢慢消散,最后随着杀气的消失还是那一丝在别处闻到过的气息。 一刻钟的时间而已,她如同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劫后余生般睁开眼睛,室内已经空无一人。门窗完好,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那人来过。 只是那人……为什么想杀她? 夜太过漫长,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对于昌其侯府的下人而言,这天发生的一切将会是他们往后余生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情。 裴元惜一夜梦魇,早起时拥着被子发呆。窗外已经晴明,春月捧着水盆进来时就看到自家姑娘在沉思。 素净的寝衣,看不真切的表情。那呆呆的模样让春月心里一个咯噔,端着水急走几步过来。待瞧见姑娘看自己时清明的眼神,心下松口气。 真怕姑娘又傻了。 更衣净面,梳妆簪发。 一番打扮下来,主仆二人才出了水榭。裴元惜不自觉眯眼,放眼望去回廊假山依旧,清晨的花草树木也重新焕发郁郁生机。 夜里惊现的杀气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她自己都心生恍惚。实在是想象不出来那个男人有什么理由要杀她,最后又为什么没有动手。 生死线上走一回,她的头上像是悬着一把刀,也不知哪一天哪一夜那个男人又起杀心。她不会同任何人提起此事,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以那个人的权势地位,她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既然他昨夜没有杀她,或许以后也会放过她。 一路东行,来到长晖院。 康氏已起,同前日一样等着她一起用早饭。长晖院的早膳自是精致软糯,祖孙二人都是安静的性子,一顿吃下来同以往一样舒心自在。 用过早饭,裴元惜又陪着康氏一起念佛经。 康氏私下同云嬷嬷感慨,这个孩子傻的时候就乖得很,乖巧安静的性子极像她的莲儿。她有时候在想,莫不真是她的莲儿托生转世,又生在他们宣平侯府? 嫡庶调包的事情一出,她越发怜惜这个孩子。瞧着儿媳还把元君养在身边,她是更是心疼这个孩子。 念完佛经后,赵姨娘和裴元若掐着时辰来给康氏请安。 赵姨娘半句不提昨夜的事,却是将对裴元惜的称呼从三姑娘变成二姑娘,裴元若也从三妹妹改成二妹妹。 以嫡换庶这样的大事,真撕开来说那是丑闻。 康氏很满意她们的妥帖,看向裴元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慈爱。裴元若拉着裴元惜的手,细细问她头还疼不疼,身体是否爽利。 在得到裴元惜的答复后,她对康氏道:「祖母,以往二妹妹不太知事,便没有同我们姐妹一起学习。而今二妹妹好了,孙女想着是应该让二妹妹跟着学些东西。」 宣平侯府里有请教习,除了沈氏专门替裴元若请的礼仪嬷嬷外,还有琴棋授业夫子。 康氏立马点头,「幸亏你想得周到,你若不提一时半日祖母只所还想不到这一茬。你二妹妹虚度多年,是应该紧跟着学些东西。二娘,你自己以为如何?」 裴元惜欣然,「多谢大姐姐想着我,孙女自是想学的。孙女想跟着姐妹们一起进学,便是学不出什么名堂来,也可以陶冶一下情操。」 康氏很高兴,觉得她会说话。 这个年纪再学,确实有些跟不上。若是那等争强好胜的非要追上别人或是非要学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有些急功近利。这般淡然豁达,倒真是越发与莲儿性子相近。 第76章 赵姨娘含笑听着,低声吩咐自己身边的婆子去知会琴棋夫子。又说现在另给裴元惜准备琴具来不及,不如先用裴元若的。 裴元若有才女之名,有很多琴具。 康氏夸她想得周到,让裴元惜同她们一起去挑琴。 赵姨娘的院子离长晖院不远,一刻钟便到。进了正屋,赵姨娘让裴元若带着下人去将那些琴收拾出来供裴元惜挑选。 下人们上了茶水点心,沁凉的室内燃着好闻的幽香。一应布置素雅极简,桌上梅瓶干花,并一套青花茶具。处处细节雅致而不失风骨,同轩庭院里大相径庭,却多了一份自在简单。 裴元惜感觉赵姨娘在看她,「姨娘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难怪侯爷喜欢你,你确实是姐妹中最聪明的一个。」赵姨娘感慨,神色凝重,「我思前想后,觉得你大概应该能看出来一些,关于你的事我事先略知一二。我知道你同你哥哥亲近,与你大姐姐关系也好,我怕你因为我而对他们生了间隙。」 清香幽幽中,室内一片静谧。 裴元惜脸上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就猜到这个事实。 赵姨娘似乎在斟酌用语,目光幽深。良久像是不知从何说起,反倒是轻轻一声叹息,「二姑娘如此聪慧,自当知道我要说什么。」 裴元惜道:「姨娘可是要同我说,你一早知道我和元君的身份有异?」 「没错。」赵姨娘的双肩微微松驰,像是了却一桩心事,「我确实一早知道,但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不宜出头。且我并无实际的证据,不敢贸然告诉夫人。就算我豁得出去,夫人未必会信我,说不定还会误以为我是居心叵测之人。」 确实,沈氏不会信她。 她庆幸自己把话摊开来同裴元惜讲,这个孩子如此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她知道济哥儿很看重这个妹妹,元若也很喜欢这个妹妹。她不想因为这些猜忌让自己儿女难做。 裴元惜问:「我理解姨娘的难处,既然当初没说,现在为何又要告诉我这件事?便是姨娘不说,我也不会因此而对哥哥和大姐姐生分。」 「我不敢肯定……也不敢乱说。又不想你一辈子都被当成庶女,那样对你不公平。」赵姨娘垂眸。「我知道以你的聪慧应当能猜出来,纵然你不会因此而和你大姐姐哥哥生分,我却良心难安。」 「真是这样吗?」 赵姨娘惊愕,她在裴元惜那清明的眸中看到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通透。不由心紧了又紧,慢慢露出一丝苦笑。 她就知道事事都瞒不过这孩子的眼睛,然而有些事情她还是不想说。 沈氏生产之日,当她听到沈氏和李姨娘前后脚生下女儿时心里就有些异样。这些年她关注着李姨娘,暗中寻找着那些蛛丝马迹,隐隐印证自己的猜想。 然而出于私心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恨沈氏。 她在生大姑娘之前,其实小产过。那个孩子她还来不及知道存在,就死在沈氏送来一碗补汤中。 后来她怀上大姑娘,自是小心再小心。轩庭院送来的补汤,她再也不敢喝一口,全部悄悄倒在痰盂里。 生大姑娘的时候,要不是老夫人坐镇恐怕她不可能平安生下孩子。在大姑娘几个月的时候更是发过一场高热,起因是一个乳母乱吃东西。而那乱吃的东西,也是轩庭院那边的手笔。 当她怀上大公子时,她知道自己要更加小心。所以她干脆天天去陪老夫人,同老夫人一起吃喝。因为老夫人的庇护,她生大公子的时候有惊无险。 这些年她冷眼旁观,未尝不是一种报复。看着沈氏对别人的女儿疼爱有加,看着沈氏自己的亲生女儿过得痴傻可怜,有时候甚至产生过一种痛快。 「自古妻妾就是敌人,二姑娘不会以为夫人这些年对我仁至义尽吧?」 「姨娘,我不是在为我母亲辩驳,但她确实不是什么坏人。你仔细想想,她如果真是心思恶毒之人,怎么可能被别人换走自己的孩子。如果她真的容不下妾室,侯府后宅岂能这般平静。我不知道你同她到底有什么过节,但是我想她就算是有些嫉妒之心,却绝不可能使一些阴损的手段害人。」 赵姨娘若有所思,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直视着她的目光,声音清冷又特别安抚人心,「姨娘今天能跟我说这些,我很感谢。我相信有朝一日所有的误会都会解开,姨娘会明白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在此向姨娘保证,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饶是赵姨娘想过她聪明,饶是赵姨娘以前听宣平侯对她毫不吝啬的夸奖,都没有这一刻来得切实体会。 第77章 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沈氏真令人羡慕。 「你不怨你母亲吗?因为她轻信他人,才害得你又痴又傻受尽苦难。」 裴元惜摇头,「不怨,她亦是受害者。从她对元君的宠爱和呵护,我知道她是一个好母亲。造化弄人,可能是我们的母女缘分太浅。我虽然不太可能会与她亲密无间,但我也不愿意看到她被人欺骗被人误会。」 「夫人真是好福气。」赵姨娘有些动容,「那我等二姑娘替我解惑的那一天,希望夫人如同二姑娘相信的那样,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一定。」 裴元惜向她保证。 外面传来动静,裴元若领着几个下人把那些琴搬进来。宣平侯府富贵百年,她又是侯府的大姑娘,那些琴中不乏名器。 裴元惜欢喜地上前挑选,一边向裴元若请教着。姐妹二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听得仔细,瞧着当真是一对好姐妹。 赵姨娘看着她如同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和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欢喜,更加羡慕沈氏。但愿夫人配得上这个孩子的一片真心,不要让这个孩子失望。 —— 宣平侯府的琴棋夫子是一位男子,她们称他为夏夫子。夏夫子约摸二十四五的年纪,有着不同于少年郎的成熟稳重,又有着琴艺熏陶而生的风流俊逸。 只是那张脸太过严肃,对谁都板得死死的。偶尔看人时,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在看到自己的学生中多了一位姑娘后,也仅是朝裴元惜略略一点头。 四位姑娘都来齐了,连眼睛红肿的裴元君都在。 裴元君衣着打扮同之前没什么区别,甚至更为华贵一些。仿佛只有这样,她依然还保有自己从前的尊荣。流光溢彩的步摇、镶玉镂金的华胜、水波丝滑的雪纱裙。一举一动端庄淑雅,看上去还是那个人人艳羡的侯府嫡女。 「三姐姐,你坐那边去吧,这个位置你应该让给二姐姐。」说话的是裴元华。 嫡女变庶女,庶女变嫡女。庶女确实应该要给真正的嫡女挪位置,裴元君恨的是裴元华早不说晚不说,偏等众人都落了座才说。 她咬唇看着,目光隐恨。 以前她是嫡女,这个四妹妹无论到哪里都喜欢巴着她。她有时侯乐得有人奉承,有时候又极尽厌烦,有时候没什么好脸色。 给人脸色和被人下脸,滋味不可谓天差地别。正是因为她从嫡女变成庶女,她心里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高高在上。 她想过会受到的羞辱,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裴元若颦眉凝思,虽说四妹妹这话突兀,但实在是有道理。且不说嫡庶有别,单论长幼元君也应该给元惜让位置。 裴元惜没有看她们,也没有在意裴元君含恨的眼神。「不必让来让去,我看这样很好。」 裴元华夸张称赞,「二姐姐,你真是心善。明明你才是嫡女,却由着三姐姐这个庶女占着自己的位置。都说嫡庶有别,外人瞧着三姐姐通身的气派,只怕依然还认三姐姐是嫡女。」 如此明晃晃的挑拨离间,裴元君很是恼怒。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裴元惜没有搭理拼命挑事的裴元华,让裴元君长松一口气。转头想到自己再是自欺欺人,在这个傻子面前都要矮上几分,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裴元华撇嘴,开始同裴元惜套近乎。裴元惜实在是懒得搭理她,反倒是认真向裴元若请教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那位夏夫子对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感兴趣,板着的脸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琴。待到时辰一到,自顾开始授课,也不管有没有人认真听。 这般夫子,倒是少见。 若不是自己真的琴艺高超,想是不敢如此懈怠。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裴元惜感觉裴元若有好几次都看向夏夫子。那目光常常出神,时不时悄红双颊。 她心沉了沉,若有所思。 夏夫子的琴音时而高山流水,时而慷慨激昂,又时而阴郁沉闷,着实太过随心所欲。不过琴技实在是高超,便是如她这等丝毫不通琴艺之人都能感觉到他琴声里的灵魂。 授课完毕,夏夫子抬脚便走。仿佛这些侯府姑娘是洪水猛兽,他唯恐避之不及。那飘逸的身影太过匆匆,不多时便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之中。 裴元惜看到裴元若眼中的失望,心下了然。 「二……二姐姐。」裴元君出声。 这声二姐姐引来裴元华夸张的嗤笑声,「我差点忘记了,现在她才是二姐姐,而二姐姐你以后就是三姐姐。三姐姐你一声二姐姐,把我吓了一大跳。」 第78章 曾经的裴元华何时敢对裴元君这样说话,听在裴元君的耳中分外的羞辱和难堪。她要鼓起多的勇气才能叫一个原来的庶妹为二姐姐,若不是母亲叮嘱她要和这个傻子好好相处,她何至于这般。 如今的她,唯有讨好母亲才能保留自己从前的体面。如果失了母亲的心,那么她在这侯府之中人人可欺。 她刀子一样的眼神刮过去,纵然她现在是庶女,那也不是裴元华能嘲笑的。 「四妹妹,不管我是行二还是行三,我都是你的姐姐。」 「知道了,三姐姐。」裴元华状似亲昵地靠近裴元惜,裴元惜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同裴元若挨近。 裴元若心神还黯然着,之前没有注意几个妹妹之间的暗流涌动。此时醒过神来,不用问便知发生何事。 她自来不喜欢裴元华对裴元君太过奉承,同样也不喜欢对方此时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同一府的姐妹,理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四妹妹这性子真该好好改一改。 「四妹妹,你三姐姐说得对,她始终是你的姐姐。咱们都是姐妹,自当荣辱与共。你在府中这般言辞不妥还罢,若是在外面依然如此,丢的是整个侯府的脸面。」 裴元华对裴元若还是很尊重的,裴元若平日里为人实在是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她不情不愿地同裴元君道歉,提出要去裴元惜那里坐一坐。 「我听人说二姐姐的院子原是姑母的院子,是咱们侯府的独一份。我一直想进去看看,择日不如撞日,我看我们姐妹一起过去坐坐,不知二姐姐欢不欢迎?」 裴元惜还没开口,裴元若说她没空,她还要回去跟着教习嬷嬷学宫规礼仪。裴元君表示她也没空,她要去沈氏跟前侍侯。 两人先走一步,留下裴元惜和裴元华。 裴元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二姐姐,你听听三姐姐那话,她要去侍候母亲,合着还当自己母亲肚子里出来的亲骨肉。」 她以为裴元惜定会大怒,且引她为知己。 谁知裴元惜表情淡淡,道:「她是被母亲亲自养大的,感情自是不一般。我身体还没有好全,就不陪四妹妹说话,先行一步。」 裴元华哪里愿意,姨娘可是叮嘱过她,无论如何都要同这个新的二姐姐处好关系。还说这个傻子之前痴傻,比裴元君更好哄弄。 「二姐姐,你身体不舒服吗?正好我顺路,我送你回去吧。我都听说了,你是被三姐姐推倒的,她那么对你,你还替她说好话,你真是太心善了。」她作势要挤开春月,扶住裴元惜,却不想被裴元惜轻轻推开。 裴元惜神情依然平淡,但是那清灵的眸中却闪过一丝嘲讽,「四妹妹认为我是善心之人,定然觉得我又蠢又傻,比其他人好糊弄吧?」 「哪能呢,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我是真的为二姐姐叫屈,你经历这样的事情还以德报怨,偏偏三姐姐她还那样对你,我真是看不下去了。」裴元华一脸的替她打抱不平。 侯府的四位姑娘,裴元华最为娇俏,她年纪又是最小,便是放在从前裴元若都不怎么会说她。她又巴结着裴元君,沈氏对她还算不错。下人们都是眼亮心活的,在侯府没人敢看轻她。 前些日子秋姨娘被诊出有孕,阖府上下更是看重。她以为自己这般示好,裴元惜肯定会领她的情。没想到这个傻子不知好歹,竟然不接她的茬。 甚至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二姐姐,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她今天穿的是粉色衣裙,出门的时候仔细检查过,无论是身上还是妆容都没有一丝不妥,这个傻子为什么如此看她? 裴元惜唇角泛起浅浅的冷笑,「四妹妹,我是傻了十年,但我还能清清楚楚记得这十年间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 裴元华心一突,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只听到裴元惜道:「我记得那一年我十岁,四妹妹你七岁。你正拿着一块点心逗狗,恰巧我从那里经过。你叫住我,说只要我同那狗争赢了,那块点心就是我的,这事你还记得吗?」 裴元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她记得这个傻子当时看着点心流口水,要不是她听到大姐姐的声音,只怕这个傻子还真会同狗抢点心。 她记得自己十分遗憾,后来还去蹲守过这傻子几回,却是再也没有遇到过。 没想到这个傻子居然还记得,那她和姨娘的计划…… 「二姐姐,我不记得了。我那时候还小,我肯定不是故意的。我定然是以为狗狗很可爱,二姐姐你也很好玩。」 第79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在裴元惜的脸上看到毫不掩饰的讥笑。 裴元惜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那笑是亦是冷到令人发寒。不记得了,真是好借口。可惜她还记得,甚至记忆犹新。 那时候的她就困在身体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戏弄。没有心智的自己垂涎裴元华手中的那块点心,裴元华还故意对身边的下人说:瞧这个傻子,一块发霉的点心都这么馋。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四妹妹你那时候已经七岁,七岁就知作恶,想必长大以后品性好不到哪里去。我曾经痴傻不假,但如今我心明如镜。你最好是别在我身上打什么歪主意,我可不是什么好性子。」 裴元华呆了,她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说好的傻子呢?说好的好糊弄呢?清醒过后的傻子都这么厉害吗? 「我……我真的没有……」她像是急得要哭。「大姐姐说我们姐妹要荣辱与共,我是真心想同二姐姐交好。」 荣辱与共? 「先前我痴傻时,你们嘲笑我戏弄我,那辱是我一人之辱,你何曾与我共过?如今我是嫡女,往后荣华自是比你多出不止一星半点,你觉得我的荣会同你一起分享吗?我的荣辱皆是我一个人的,与你何干?」 裴元华不过十二岁的姑娘,以前也是别人捧着惯着的,从未遇到如此不给她脸面之人。便是以前的裴元君,也会给她几分体面。 听到裴元惜如此不留情面的话,真的要哭了。 裴元惜不看她一眼,眼神中没有半分软化,「少在我面前假惺惺,你哭给我看,只会让我觉得猫哭耗子假慈悲。」 她再也没忍住,捂脸哭着跑远。 裴元惜望向身后,那丛盆景后面有一角月白色衣袍露出来。夏夫子慢慢现身,严肃的表情,紧皱的眉头。 「夫子。」她恭敬行礼。 「我真想不到二姑娘会是这等性子。」 夏散雨抱胸而立,他是折回来找自己丢的一块玉佩,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他早听人说过世家内宅的姑娘们没有一个简单的,若无必要千万不要同她们接触太多。 裴元惜笑了,「夫子莫不以为我一个傻子突然变好,自然应该像个刚开智的孩子一样懵懂天真。感激所有人对我的示好,不论善意的恶意的我都要统统接受,不计前嫌地与她们姐妹合乐?」 不应该这样吗? 后宅的姑娘阴面里斗得厉害,明里照旧姐姐长妹妹短亲热无比。他一向以为那些虚伪的来往才是这些姑娘们的日常,没想到还能看到像裴二姑娘如此敢撕面脸的人。 他更没有听过哪个傻子傻了十年还会清醒过来,也没有见过哪个傻子言辞如此犀利不留情面。他真是很怀疑这位二姑娘真的傻了十年吗? 「二姑娘真让我刮目相看。」 「夫子也让我吃惊不小,我以为能教琴艺的夫子骨子里应该是不羁和随性的,没想到夫子如此严肃不苟言笑。」 两人目光相视,裴元惜的眼神清透淡然,夏散雨的目光郁郁深沉。 「生活所迫,并非我愿。」他说。 他原是富家子弟,父亲托了门路弄到一个小小的九品官职。若不是三年前很多世家都倒了霉,他家也不至于被牵连,他也不会沦落到成为一名琴棋夫子。 凭他的才能,他自信能考取功名。可是朗朗乾坤,到处都是公冶楚的爪牙。他实在是耻于为那等人效力,失了出人头地的心。 「夫子是否自怜自己空有抱负,却只能窝在侯府与姑娘们为伍,做一个不知朝暮的琴棋夫子,不能一展自己的才华?」 夏散雨浑身一震,看向她,「二姑娘如何得知我抑郁不得志?」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至少他在侯府授业三年来,从未有人看出来过。他对府中的姑娘不热情,旁人只道他尊礼守规矩。 没想到这个二姑娘一来,就能看出来。 「从你的琴声和你的举止神态中得知的。」她答。「夫子实在是太过明显,我想稍微留心的人都能看出来。」 那般的不耐烦,那般的敷衍,侯府的银子还真好拿。 「原来我第一个知音竟然是二姑娘。」夏散雨苦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过得极不得志。我想报效朝廷,却无奈朝中豺狼当道。」 豺狼? 裴元惜可不赞同这个形容,那人可不是狼豺,他是真正的山中之王。她更不认同自己是夏夫子的知音,这么浅显容易看出来的事,哪里称得上什么知音。 第80章 「夫子以为男子出仕入朝堂,是为哪般?」 「自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既然是为天下百姓谋利,又何必在乎谁人当道,谁人为帝。你看这天下近几年可有灾闹可有民不聊生?若是百姓安居,温饱有继,你又何必因为某个人而宁愿自己庸碌一生不作为。」 公冶楚几乎屠尽商氏皇族不假,但先帝可不是什么好皇帝。荒淫无道醉心享乐,朝中乌烟瘴气,百姓疾苦三餐无继。 景武帝登基三年来,民间的光景比先帝在位时好上不止一倍。就冲这点,还真没法指责公冶楚是豺狼当道。 夏散雨怔住,连她什么时候告辞的都不知道。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那番话,越想越是觉得情绪激昂,如同万马奔腾。 最后他回过神来,对着她远去的方向作揖。 她劝说夏夫子绝不仅仅是点醒他,她希望他离开侯府,不要成为裴元若的烦恼。无论是祖母父亲还是赵姨娘,都不会允许大姐姐嫁给一个讨生活的夫子。侯府已然决定将大姐姐送进宫中,就不可能让这其中出什么岔子。 大姐姐慕恋夏夫子,终将是一场无果的相思。 退一万步说,假使夏夫子和大姐姐真有有缘,凭着夏夫子眼下白身也是难以成事。没有一官半职,裴家是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的。 还有就是身为一个拿人银子的夫子,不应该尽心尽地教导主家姑娘们吗?那么敷衍了事,真当他们侯府冤大头不成? 所以无论如何,夏夫子都不宜再留在侯府。 她还未到水榭,便碰到轩庭院的下人来请。说是昌其侯府的侯夫人上门,来给她补过去十五年的生辰礼。 也是碰巧,在她折路去轩庭院的路上,她听到有狗在凄利乱叫。 那狗半大,毛色如同枯草一般没有光泽。它被人绑在一块石头上,发出呜呜的惨叫声。一条粗粗的鞭子抽打着它,打得它无地逃窜。 它身上伤痕累累,气息渐渐变得微弱。可能是看到远处有人过来,它猛然大声叫唤起来。它叫得声音太大,裴元华压根没有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她一边抽一边骂,「你个死狗,和那个傻子一样讨人厌。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跑吗?你再跑啊!」 那个傻子,还真是讨厌。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给脸不要脸。 「死傻子,怎么不早点死,竟然还能成为嫡女,简直是老天不开眼。今天我就打死你这个畜生,看你还敢不敢见我就跑。」 这时,她身边的丫头扯着她的袖子,她怒道:「你个该死的奴才,你也敢对我指手划脚是不是?」 「二……二姑娘。」那丫头的嗓子都快哑了,惊惧地看向慢慢走过来裴元惜。 裴元华猛抬头,也看到她,吓得手中的鞭子飞出去。狠狠瞪一眼旁边的丫头,咒骂死奴才不早提醒自己。 她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死狗?傻子?四妹妹好教养。」 晴天白日的,裴元华却觉得眼前的裴元惜像阴魂不散的厉鬼。「二……二姐姐,我是在教训这个狗,这条狗不太灵光的样子,我平日里都唤它为傻子。你可不知道这条狗可凶狠了,见人就咬。刚才我看到它差点咬到一个下人,这才狠下心来教训它一番。」 那狗瘦骨嶙峋,眼神带着祈求,呜咽着实在看不出哪里凶狠。毛色无泽的身体颤抖着,身上的鞭痕清晰可见。 它在向裴元惜求命,干巴巴的眼睛全是乞求。 「这是谁养的狗?」她问。 「野狗,不知从哪里跑到咱们侯府来的。」裴元华嫌弃回答,理了理衣发恢复成侯府那位娇俏的四姑娘。「二姐姐,我这就让人把它丢出去。」 裴元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开始有些心虚。 「二姐姐,我没骗你,这真一条野狗。我怕它伤人,这才对它小以惩戒。」 「你这是小以惩戒?」裴元惜冷道:「原来在四妹妹的心里,这样的惩罚是小以惩戒。怪不得我听人说你们院子里最常动用家法,想来是隔三岔五对下人们小以惩戒。」 裴元华暗恨,这个傻子真多事。她姨娘惩治下人关对方什么事,要不是今天她倒霉被人抓个现形,谁也多一句嘴。 「二姐姐,你以前还傻着可能不知道。府里有的下人就是应该时常惩戒,否则他们一个个生出不得了的心思,连主子们都敢哄弄。你想想李姨娘,要不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你何至于受这些年的罪。」 「说得有理。」裴元惜平静赞同。 第81章 裴元华暗自得意,「所以我真是为府里的人着想,这才教训一下闯进来野狗。二姐姐你放心,我现在就让人把它丢出去。」 「不用了,它因为我的缘故而受你的一顿鞭打,倒是受了无妄之灾。我们侯府不缺一口吃的,先养着吧。」 春月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去解那条狗身上的绳子。 裴元华脸上的笑挂不住,今天她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作甚要同这个傻子套近乎,还被这傻子看去自己最不堪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个傻子会不会告状? 「二姐姐,我刚才真是……」 「不必同我解释,你应当知道你无论如何狡辩我都是不会信的。四妹妹切记一句话,天道好轮回,保不齐哪一日你要同狗争食,到时候你才会知道曾经的自己有多可恶。」 裴元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傻子怎么能如此咒她。她堂堂侯府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同狗争食,她又不是傻子! 她气得眼前发黑,而裴元惜根本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该死的傻子,我咒你不得好死!」她一脚踢在假山上,轻薄的鞋面护不住她的脚趾,她疼得面部扭曲,只把一腔怒火都撒在自己的丫头身上。 那丫头死死受着她的鞭子,眼底划过一丝怨毒。 —— 轩庭院内,顾氏同沈氏正在说话。 出了这样的事,姑嫂二人都有些尴尬。顾氏说到婆母一回府就发作李家父子,那李家父子赌咒发誓不知道李姨娘的所作所为。李姨娘本不是李家的骨血,李家父子表着忠心,还当场同李姨娘断绝关系。 林氏气得太狠,不敢再用这对父子。念在李父过去的忠心,把李家人贬到庄子上。 「母亲病了,说是头疼。」顾氏道:「她那是气的,说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念那恶奴可怜,让她当了你的丫头。」 沈氏抹泪,「事已至此,是我识人不清,怪不得母亲。」 顾氏叹息,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气愤。早前她还提过那么一嘴,说那孩子若是个好的,她倒是有些愿意给儿子聘娶。如今那孩子不仅好,且还恢复嫡女的身份,倒是全乎她的心意。 补生辰礼的事,是她提出来的,她是来给那孩子做脸面的。 余光扫到一旁侍候的裴元君,她眼神闪了闪。小姑子还把这个庶女养在身边,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她不喜欢裴元君,以前也只做些表面功夫。 两家早有意结亲是不假,但这个前外甥女性情太过狭隘。她的娘家侄女压根对寅哥儿没有那个心思,愣是被挤兑得不太愿意登侯府的门。 她一直对这门亲事不满,拖着迟迟不敢过明路。如今看来,也亏得是没有定亲,否则眼下是骑虎难下掰扯不清。 裴元惜进来时,她眼前一亮。 清清爽爽的女儿家,不骄不矜从容恬静,骨子里生出的气度可不是单凭富贵就能堆出来的。心道到底是真正的嫡女,便是傻了多年也不比那些贵女们差。 「好孩子,快到舅母这里来,让舅母好好看看。可怜见的,头还疼不疼?」 裴元君眼神微黯,舅母从来没有对她如此亲热过。以前她也是嫡女,舅母非但对她不亲近,反而隐约有些若有若无的嫌弃。 为什么裴元惜可以? 如果说她现在不能和裴元惜比,那以前呢? 顾氏已经命下人把那些生辰礼取出来,招呼裴元惜上前。一件件一摆出来,细细地说道那些东西的来历。 这些东西都是她亲自选的,每一件都不比之前送给裴元君的差。裴元惜正好手中拿着一支步摇,皱着眉头看向裴元君。 这支步摇同裴元君头上的那支有些相似,顾氏顺着视线看过去,当下表情不好。小姑子到底有没有拎清,谁才是亲生的。 庶女穿得明丽华贵珠光宝气,嫡女素净无华身上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她最是见不得小姑子优柔寡断的性子,既然亲生的女儿已经认为,真没有必要再宠着别人的女儿。何况要不是李姨娘恶奴害人,元惜怎么会遭那么多的罪。 嫌弃憎恶都来不及,还让元君过得比自己的亲生女儿体面,真真是糊涂得很。换成是她,她不弄死这个庶女都算是好的。 「元君头上的那支步摇,我瞧着好像是你的陪嫁。」 沈氏讷讷,「是。」 顾氏摇头,「咱们女子的陪嫁,将来都是留给自己亲生骨肉的。眼下真相已经大白,你的亲生女儿是元惜。」 第82章 这是在提醒沈氏要拎得清,莫要让庶女越过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些东西都是元惜的,理应立即收回来。 裴元君脸色变了。 裴元惜垂着眸,似乎在看自己手中的那支步摇。 顾氏心道小姑子实在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亲生女儿被人换走受尽苦难。一朝认回不知如何补偿,反倒还把个假女儿养在身边。 这些东西是元惜的,倘若日后元惜嫁到昌其侯府,那就是他们昌其侯府的。不管是她心疼这个孩子也好,为他们侯府打算也好,今天她势必要替元惜出头。 沈氏面色微白,心又开始撕扯般痛。 有些事旁人看来容易,嫡庶分明。可是于她而言,是割不断舍不掉的感情。她知道嫂子的意思,也知道应该把元君赶出轩庭院。她更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弥补元惜,尽到自己身为母亲的责任。 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但是做起来好难。 她忘不掉这十五年来和元君的点点滴滴,忘不掉母女二人亲密相处的那些个朝朝暮暮,忘不掉自己把元君视为毕生依托的倾情相待。 「嫂子……」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乞求。 顾氏叹气,「我知道你还怜惜之前的母女之情,元君确实无辜,但我们元惜更可怜。你想想李氏做的事,你怜惜她生的女儿,这些年视若珍宝,便是揭穿真相都还这般善待。你可曾想过自己的亲生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沈氏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愧疚地望向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不敢想,一想到自己原本天资聪颖的亲生女儿遭遇的那些苦难,她都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她的心痛到彻骨,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顾氏又是一声叹息,知道小姑子一向心软惯了,必是在左右为难。她语气凌厉起来,「今天这事叫我碰上了,那么我就来当这个恶人!」 裴元君全身发凉,从头到脚一片麻木。舅母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拿走给那个傻子吗? 她已经没有嫡女的身份,这还不够吗? 「母亲……」她求救地看向沈氏。 沈氏痛苦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顾氏怒了,「元君,以前你母亲老说你如何知理明事,今日一见你实在是令人失望。你占着元惜的身份十五载,期间受尽你母亲的疼爱,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享之不尽。便是揭穿你生母的种种恶毒,你母亲依然愿意将你养在轩庭院。事到如今,你不知感恩,反倒还想占着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是何道理?」 裴元君被顾氏一通说教,脸皮子红了白,白了红。偌大的厅堂内,像有穿堂风狂啸而过,将她身上的体面扒得干净。 她很想有骨气地反驳,可是她深深知道那些东西将是她最后的一丝体面。 「我也是不那等刻薄之人,往年昌其侯府送你的生辰礼你便留着吧。至于你母亲的陪嫁,你是一件都不能占着,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元惜的。」顾氏说到这,对恍恍惚惚的沈氏道:「今天我做为舅母,我就替元惜出这个头!」 过去十五年,裴元君身为侯府唯一的嫡女,沈氏唯一的孩子,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沈氏对她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那些个陪嫁的东西,不拘是玉器名画还是首饰珍宝,裴元君想要什么她会双手奉上。 半人高的美人瓶,雕刻精美的珊瑚盆景,通体碧绿的玉貔貅,件件珍品随意地摆放在裴元君的屋子里。妆奁处几个精美的匣子,匣子里硕大的珍珠头面、镶玉镂金的各种钗环琳琅满目。 顾氏端坐在正中间,看着下人们忙碌。 裴元君的心在滴血,感觉自己的体面被人扒得干净。最后顾氏说到做到,除了昌其侯府送的那些东西,屋子里像是被洗劫一空。 原本精美的布置变得空荡荡,只剩一个空架子。 那些东西摆在一起,顾氏问裴元惜如何处置。裴元惜并不在这些东西,认为还是交还给沈氏处置为好。 顾氏感慨她太过懂事,越发对她满意。 看向裴元君的眼神,便不那么好看了。「你是庶女,这些东西不是你应该得的。我原指望你是个懂事的,不需要我亲自来教你就能把东西主动让出来。不想你到底是叫人失望,枉费你母亲这么多年对你的疼爱。」 顾氏的话,再一次扎得裴元君的心滴血不止。「舅母,我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些东西本该就是母亲的,理应还给母亲。」 不说是裴元惜的,只说是沈氏的。 顾氏意味深长长地看着她,对沈氏道:「以前你总和我说元君多么懂事贴心,我看不过尔尔。比起元惜来,她真是差远了。前些日子我还听说什么玉佩的事,我瞧着怕是有人存心诬陷。」 第83章 沈氏面臊到无地自容,自己早该这么做的,可是她狠不下这个心来。如今娘家嫂子出了手,她心里松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她想起玉佩的事,又想起在水榭元君推元惜的那一次,还有那摔断的玉笔,她的心开始动摇。元君……以前不想,是因为元君是她的亲生女儿。可是现在想想,似乎很多事情都和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裴元君看出她脸上的怀疑,心不停往下沉。她强忍着恨意,努力装作明理的样子,「母亲,舅母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之所以舍不得这些东西,是因为它们都是母亲你给我的。」 东西是母亲给的,舅母凭什么说是她占着的。她以前是侯府嫡女,这些东西她都用惯了。如果她还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有谁敢说她半个不字。 说来说去,都是这个傻子坏事。 要是傻子一直傻下去,是不是就没有现在发生的一切?她隐恨的目光不自觉看向裴元惜。「母亲,这些东西我都不在意。别人误会我也好,说我不懂事也好,我统统都不在乎。我知道母亲疼我爱我,我有母亲就够了。」 裴元惜望过来,裴元君竟然是在效仿自己。 顾氏皱眉,这些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她可不是什么好性,对沈氏道:「这什么人生的孩子,自然是像什么人,有其母必有其女。元君亏得是你养大的,性子才没有同那个毒妇一般。不过小心思倒是不少,知道眼下最应该巴着谁不放。」 「舅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母亲疼我十五年,我心里特别感激。我知道如今我是庶女,你们因为我的……生母都不喜欢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母亲。」 裴元君孺慕地望着沈氏,她以为沈氏定然会感动。 谁知沈氏闻言下意识往裴元惜那边移了两步,离得远了一些。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盛宠而娇》卷一 作者:曲清歌 02、《盛宠而娇》卷二 作者:曲清歌 03、《盛宠而娇》卷三 作者:曲清歌 04、《盛宠而娇》卷四 作者:曲清歌 05、《盛宠而娇》卷五 作者:曲清歌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