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喜塔》 1 第 1 章 2002年夏,津市同安区发布龙岩村拆迁公告,那片占地约十八万平方米的城中村即将迎来新生。 烈日当头,叶词和伍洲同开着二手面包车来到街道办事处,看见里面人头攒动,嘈杂鼎沸,临时组建的拆迁办公室就设立在此。 “要命。”叶词把墨镜推上头顶,望着挤在里面乌泱泱的拆迁户,啧了两声。 伍洲同腋下夹着皮包走在她身旁。 叶词身材矮小,还不到一米六,但胜在比例好气势强,伍洲同虽比她高点儿,可惜打小就是五短身材,每次跟她一起出现都显得像跟班。 “老叶,这围得水泄不通,怎么进啊?” “挤进去呗。” 拆迁是大事。要说龙岩村在七零八零年代也曾经辉煌过,周围一家糖厂,一家纺织厂,养活上千名职工,还建了不少宿舍。 只是后来随着国企倒闭,龙岩村迅速衰落,有能耐的渐渐都搬走了,留下的挤在方寸之地活动,眼看周遭高楼拔地而起,幻想着哪天好事儿也能落到自家头上。 现在好事儿真的来了。 叶词和伍洲同从大爷大妈中间死命地挤进拆迁办,本来想找负责人了解具体情况,奈何今天热火朝天时机不对,他们拿了份拆迁补偿方案又回到了车里。 “房屋补偿,产权调换方式,拆一补一,每户至少按48平方米进行补偿。”伍洲同靠了声:“老叶,发财了,我爷爷留下的那套棚户房才二十来平米,现在拆了可以分到48平米的商品房。” 叶词瞥他一眼:“还有呢?” 伍洲同的嘴角都快拉到耳根去:“允许额外增购,十平米内按政府优惠价结算,超过十平米按市场价……货币补偿按房屋征收时商品房市场均价乘以补偿面积……”说着停顿片刻,问:“今年津市房价多少来着?” 叶词说:“三千二吧,反正超过三千了。” 伍洲同捂住心口:“我爹妈年初还在发愁怎么给我准备新房,现在可安心了。就是面积小了点儿,我跟娇娇两个人住还行,以后有了孩子估计有点挤,要是增购到七八十平米差不多,你说呢老叶?” 叶词嗤笑:“你和娇娇才认识两个月,连新房和后代都打算好啦?人家娇娇肯嫁你吗?” 伍洲同挠挠头:“我好不容易谈个女朋友,肯定奔着结婚去的。” 叶词只说:“提醒你啊,年初我跟九叔跑工地,有一处安置房地面开裂,混凝土粉化,钢筋都露在外面,简直没法住。安置房和商品房不一样,卖不了钱,黑心建筑商容易偷工减料。” 伍洲同有点懵:“那你的意思是拿钱不拿房?” “我的意思是可以跟拆迁办和开发商慢慢谈,这次中标的荣上集团高调得很,来津市到处打广告,48平米是不是太抠了?” 伍洲同想想觉得有道理,把单子折叠放进皮包:“我回去跟爸妈商量商量。” 叶词单手支额:“走,到龙岩村逛逛。” “好嘞。” 俩人开车往拆迁地去。 伍洲同把着方向盘,忽然感叹:“你说你小时候也住龙岩村,要是当年没有卖房子,今天至少能分到两三套商品房,以后就躺在家里收房租,哪还用到处辛苦跑工地。” 叶词眯眼瞥过去,心想这二货的情商毫无长进,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卖房子,我跟叶樱早就饿死了,我妈一个下岗工人,不卖房子带着我们怎么活,讨饭吗?” 伍洲同听她语气才知失言,咧嘴笑笑:“我不是心疼你么……” “得了吧,留着心疼你家娇娇。” 叶词和伍洲同从幼儿园就混在一起,莫名其妙合得来,就像上辈子有过命的交情,这辈子没血缘也要做姊妹。这两年共同创业,为了省钱一直合租着,不过现在伍洲同交了女友,叶词计划着把正事忙完赶紧找房子搬出去。 伍洲同说:“不用着急,娇娇知道我们是死党,不计较的。” 叶词用看傻缺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他:“你这觉悟还想结婚呢?谁谈恋爱不介意对方的异性朋友啊?” 伍洲同挑眉:“娇娇也有异性好朋友,我觉得很正常。” “她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吗?” “……没有。可是我们聊过这件事,她特别大度,而且对我和你特别放心。” 叶词摇头扶额:“她那不是放心,是希望你自觉。男女在一起肯定会有占有欲,如果真的一点儿不计较,可能就根本不喜欢你。” 伍洲同缺乏两性经验,对里头的弯弯绕绕十分陌生:“啊?这样的吗……你说的占有欲是不是许慎那种,对你身边的异性没有好脸色,以前特容易拈酸吃醋?” 叶词微怔,张张嘴:“不是,他纯属神经病。”说着戴上墨镜,不想再跟旁边这个缺根筋的呆子交流了。 伍洲同还在琢磨,想当初老叶和许慎在一起,自己跑去找她玩儿,许慎看他的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要把他削成一片片北京烤鸭。偏他心大又迟钝,没感觉出来,照样乐呵呵地跟在老叶身边勾肩搭背。 要命,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 面包车开到龙岩村,放眼望去遮天蔽日,拥挤逼仄的棚户平房,如果从高空俯瞰,一定像城市的垃圾场,灰旧破败。 叶词很多年没来过了,走进狭窄的巷子,头顶随处可见杂乱交缠的电线,许多人家将拖把挂在门口,窗户铁锈斑斑,灰砖与红砖交错,褪色的木门摇摇欲坠。 凭着记忆,叶词先找到小时候住过的家,两层水泥小楼,爬在屋顶的植物已经枯萎,门边摆着一堆破铜烂铁,角落是浓重的青苔。 叶词在这里住到初中,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她和叶樱相依为命,九十年代国企纷纷倒闭,母亲下岗,后来卖了房子,领她们到别处讨生活。 叶词仰头打量,伍洲同以为她伤感,拍拍肩,说:“早知道带个相机拍下来,过段时间拆完就看不到了。” 谁知叶词却说:“破房子没什么好看的,以前住这儿可没少遭罪。” 伍洲同挠挠头:“你还挺想得开。” 她耸耸肩,一向如此,不回头,不留恋,只往前冲。 “走吧,你爷爷那套房子在哪儿?” “过两条巷,挨着村口。” 伍洲同并不是龙岩村的居民,他爷爷留下的小平房本来要卖掉,可他爸说留个念想,十年间几次传闻要拆,投机者来村里买房做投资,也曾找到他家,但伍爸不为所动。好了,留到现在等来拆迁。 “还是我爸沉得住气,要换做我,早就出手了。” 说话间拐入东巷,被挡住脚步。 几个赤膊工人搬运水泥和钢筋建材,堵在巷子里,给一户人家扩建加盖。 叶词抱着胳膊打量,伍洲同笑起来:“别忙了,拆迁公告发布之后加建的房子都不算数,你们没看通知吗?” 户主探头出来:“不关你的事,少乱讲话。” 伍洲同还想跟他理论,被叶词挡住,低语道:“拆迁办有航拍图,现在扩建肯定没用,他愿意白费力气和工钱,你别瞎当好人了,人家不领情。” 伍洲同咧嘴笑笑。 正在这时,巷子那头走来三四个人,同样被堵住去路。他们几乎都穿黑,虽然衣着休闲,但一看就不是来闲逛,有的戴眼镜胸前挂相机,有的拿着图纸和记事本,有的手握卷尺测距仪和纸笔。 伍洲同随意打量,忽然目光定住,拧眉细看,顿时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转头望向叶词,只见她抱着胳膊戴着墨镜,也不知有没有发现那边的情况,瞧不出什么表情。 “梁工,你看这是不是蚌壳窗?古建筑的明瓦工艺。” 有人说了一句,前面那个惹眼的男人面容冷清,过了两秒才转头瞥去,略应了声。 伍洲同想也没想,当即勾住叶词的胳膊讪笑:“老叶,走,我们抄近道。” 叶词一声不响地被拉走。 城中村的巷子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伍洲同勾着她走了老远才敢开口:“刚才那个是梁彦平?” 叶词淡淡地:“好像是吧。” “他什么时候回国的?” 这话问得好笑,于是叶词笑出声:“我哪儿知道啊。” 多少年没见了,有五年了吧。 伍洲同怪道:“他怎么会来龙岩村呢?” 叶词低头看着影子,语气散漫:“他学建筑,估计来考察调研的。”不知道他回国是进了地产公司还是设计院,竟然参与到这次龙岩村的项目。 伍洲同挠挠头,有点不确定地开口:“老叶你,没事儿吧?” 叶词不是嘴硬,乍一下遇见梁彦平,倒真没什么感觉,分开时间太久,以前的感情早就淡了,只是潦草瞥两眼,觉得他变了许多,年近三十的男人,不再是毛头小子,结实,英俊,气质沉稳,看得眼睛舒服,仅此而已。 晚上伍洲同陪娇娇吃完宵夜回家,租的房子在临街的包子铺上面,不到七十平米,两个房间,他和老叶住了有一年多。 这会儿叶词坐在沙发扶手上擦头发,微微有些失神。 伍洲同以为她还在为梁彦平伤神,忙拎着打包的生蚝上前:“老叶,想啥呢,来吃宵夜。” 叶词说:“我在想,明天得找九叔聊聊。” “怎么?” “龙岩村拆迁,那么肥一块肉,他肯定有动作,我去看看能不能捡漏。” 2 第 2 章 不到半个月,龙岩村的入户测量工作完成,又两个月后,补偿协议签订任务提前达标,拆迁户基本已陆陆续续搬离城中村。 这天傍晚,开发商荣上置业在金宵大酒店设宴席,邀请了许多媒体和业内同行到场交流。 叶词跟着九叔康建国一同赴宴。 康建国做工程,为了分上这杯羹,拉来十个股东入伙,吃下部分项目,叶词也想入股,但是没钱。 “荣上集团这位小杨总可真有意思,每个环节都那么高调,又不是开盘,还搞个酒会。” “人家刚从国外回来,年轻气盛,背靠荣上财大气粗,一回来就进军津市房地产,不得拿出点儿做派。” “这几年津市的地产企业像雨后春笋冒出来,竞争越来越激烈,他凭什么抢占市场?就凭名人效应,会打广告,会做营销?” “你别说,小杨总那模样和形象,做门面确实有说服力,比他爸强多了。” 叶词听着席间老男人们聊天,无聊地抿了口茶。 “叔,主桌怎么有年轻人?”她问。 康建国推推眼镜:“你说小杨总?” “不是,旁边那个。” “那是事务所的建筑师。” 旁边的李总开腔:“我听说那间事务所风头正劲,在国外参加竞赛拿了不少奖,现在回国,创始人和小杨总好像是校友来着。” 叶词单手托腮,心想原来梁彦平没有进地产公司和设计院,而是自己创立了事务所。 行,有出息,不像她混了几年还是一事无成。 “九叔,施工队马上要进城中村拆除了吧?”叶词说:“您看有什么活儿派给我,我和五筒随时可以拉一支小工程队,专业度您可以放心,我们接过不少小项目……” 康建国还没表态,桌上认识她的黄总先打断:“小叶啊,你那皮包公司就是个草台班子,还能接到活儿呢?” 叶词撇嘴一笑:“黄总,怎么瞧不起人呐?我们不是皮包公司,有办公室,有营业执照。”说着转向康建国,神色认真:“相信我,绝对拿得出手。” 康建国点点头,抬手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抚:“好,好,先吃饭。” “九叔……” “小叶,听我一句劝,建筑工程不是女孩子干的,你说你跑到工地晒得乌漆嘛黑,以后怎么嫁人?” 叶词屏息滞住。 康建国语重心长:“到我公司做个文职多轻松,你堂姑也放心,啊。” 叶词眼尾跳了跳,表情有点挂不住了。这段时间她给康建国鞍前马后,跑腿应酬,不就为了分一点点蛋糕么?那么大个工程层层分包下来,每个环节都有利润,这些人稍微打发点儿,她和伍洲同够吃一年半载了。 “康总,来,我们敬你。” “不行不行,脂肪肝,吃着药呢。” “啊对,小叶是能喝的,走一个。” 叶词心里再不爽也不会在这里发作,依旧给九叔面子,替他挡酒。 几杯下肚,喉咙热辣辣地疼,她起身去洗手间。 金宵大酒店是本市的老牌酒楼,中式装潢,基本走的帝王富贵那一路,洗手间走廊开着几扇雕花木窗,叶词靠在窗前吹风醒酒。 越想越气。 她给伍洲同打电话,顿时忍不住发泄出来:“我说五筒,你那阑尾懂不懂事,偏偏这个时候发炎,又让我一个人跟那群王八蛋喝酒,你倒轻松,躺在医院看电视!” “我哪儿轻松了,伤口疼得要命。” 叶词头昏脑涨,抬手按压眉心。 伍洲同问:“怎么样,工程拿到了吗?” “拿个屁,九叔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你赶紧回家吧,别耗在那儿了,我们自己接小项目也能活得下去。” 叶词冷笑:“只要活得下去就行,那我还费劲结交九叔干嘛?他老婆就是我爸那边一个远房亲戚,我爸都死十几年了,为了走她的关系,我天天跟丫鬟似的,陪着打麻将、逛街、做美容,还要给她做眼线,谨防九叔在外面包二奶,我他妈又当孙子又当卧底,图什么呀?” 伍洲同语气虚弱:“你别着急,等我出院了就去找项目。” 叶词头痛得厉害:“我看还是等着喝西北风吧!” 她挂了手机,揉揉太阳穴,晚风轻拂,玻璃窗上反射暖黄灯光,恍眼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映照显现。那人从饭局脱身,出来抽烟透气,背靠枣红色的墙壁,墙纸暗纹梅花三弄,深郁悠远。 他抬起眼眸,朝玻璃窗看来。 叶词胃里难受,没有与他正面对视,捂住嘴扭头冲进洗手间。 吐完倒舒服点儿,漱口洗脸,双手掬水,狠狠泼面,然后盯着镜中狼狈的自己。 真没用,连个工程都拿不下。 就这么放弃了吗? 叶词扯起嘴角摇摇头,犹豫片刻,暗暗做出决定。 走出洗手间,廊边已不见梁彦平的身影。回到宴厅,叶词找服务员倒了一小杯红酒,接着问:“有雪碧吗?” “啊?” “可乐也行。” 服务员瞧她已有醉态,心下了然,偷偷开了罐雪碧掺进红酒里,鱼目混珠。 “谢谢啊。”叶词笑起来,混迹社会遇到这种心照不宣的体贴,颇为感动。 女服务员也冲她笑了笑。 叶词走到九叔旁边,特意交代一句:“叔,我看见熟人了,过去打个招呼。” 康建国纳罕这丫头能有什么熟人,转眼却见她端着酒杯走向主桌。 不是什么角色都能向主桌敬酒的,叶词知道规矩,但还是去了。 “梁彦平!”她做出惊喜的模样,仿佛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梁彦平仰头看着来人,随后站起身以示礼节:“叶词。” 她笑魇如花:“好久不见了,真巧,在这儿见到你。” “是啊。” 两人碰了碰杯子,叶词没有继续寒暄,目光转向他旁边的甲方:“这位是小杨总吧?快给我引见一下呀。” 梁彦平个头高,眉骨立体,垂眼看她,神色压在眸底,冷冷清清的样子。 杨少钧知道梁彦平不怎么喜欢国内的酒桌文化,忽然见他站起身跟人家碰杯,好奇地瞥过来,不料瞧见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圆脸圆眼睛,外貌天真但神情世故,仓促间似乎在哪儿见过。 “彦平,你朋友?”杨少钧扭过身,胳膊搭着椅背,打量端详。 叶词等着他介绍。 梁彦平说:“叶小姐,我以前的邻居。” 听到这话,叶词拧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像是讥讽他闷骚:“什么呀,明明是前女友,你还避嫌呢?” 杨少钧乐起来:“我说瞧着眼熟,叶小姐有留学背景吗?” 叶词奇怪地眨眨睫毛:“没有,我很早就开始工作了,小杨总怎么这么问?” 杨少钧瞥了瞥梁彦平,清咳一声,摆摆手:“面善。” 梁彦平单手插兜,没有介入他们的交谈。 “叶小姐做哪一行?” “我跟我叔叔做拆迁工程。” 杨少钧点点头,端起酒杯意思了一下:“幸会。” 叶词俏皮地屈膝跟他碰杯,碰完站直:“以后仰仗小杨总的项目了,荣上地产在津市做强做大,我们这些在大树底下的小花小草也能茁壮成长,为津市的发展出一份力。” 杨少钧乐得眉目舒展,心想这姑娘真会来事儿。 叶词将酒饮尽。 康建国那桌老男人鸦雀无声,见她竟然和杨少钧聊得热火朝天,还交换了名片,倒是一副熟络的样子。 叶词踉踉跄跄回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康建国问:“小叶,怎么回事?你没乱说话吧?” “没有,我才认出来,那位建筑师是我以前的邻居。” 康建国琢磨:“你们很熟吗?” “还行。”也就曾经滚在一张床上那种熟:“他对我挺好的,给我引见小杨总,约定私下再聚。” 康建国将信将疑:“哪儿的邻居,龙岩村?” “不是,喜塔镇,我妈改嫁,带我嫁过去的。” 康建国恍然大悟:“对,你妈后来改嫁了。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 可不是么,人情社会,处处都要靠关系。 叶词点了根烟,没再言语。 晚宴结束,一行人陆续走出酒楼,皓月当空,深秋凉风如醉。 叶词径直走向梁彦平:“你开车了么,送我一程呗。” 梁彦平见她摇摇晃晃,已然有些站立不稳,头发丝拂过秀气的鼻梁和绯红的脸颊,嘴巴红得跟樱桃似的。 “你住哪里?” “四方街,不远的。” 叶词似乎怕他拒绝,直接扯住他的西服一角,往街边带:“走吧走吧。” 梁彦平脸色淡淡,低头掏出车钥匙。 叶词刻意扭头喊:“九叔,我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康建国见她和梁彦平举止熟络,当真关系不错。 “哟,丰田佳美。”叶词眼睛发亮:“你的车呀?” 梁彦平这人有个毛病,从小到大都脸臭,不擅长人情往来那些客套话,冷淡疏离,因此刚和他接触时容易被得罪,印象不太好。然而这几年跟各式各样的甲方打交道,再怎么尖锐的棱角也磨得圆润不少。他自认待人接物还算得体,场面话说过,假笑堆过,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但这会儿不知怎么搞的,那股别扭的劲又上来了。 他一直不喜欢叶词市侩的模样。 那年两人吵大架,就因为听见她跟某个厂商通话,左一个“您”,右一个“哥”,亲亲热热,是没有丝毫心理负担的长袖善舞。 梁彦平醋意大发,冷声质问:“你是交际花吗?那么喜欢撒娇卖笑,怎么不直接去给人当二奶?” 嘴真毒啊。叶词上去揍他,右手扬起,被一把扣住,左手再扬起,又被扣住。 她长得矮,天生条件差,打架没有优势,梁彦平摆明了没把她的花拳绣腿放在眼里,她气得用脑门狠撞他胸膛。 两人闹别扭,起初都在认真发怒,后来打到床上去,捏啊掐啊都变了味。当时年纪小,像刚出笼的山东馒头,白生生热腾腾,稍微一碰就烫手。什么矛盾,床上滚一遭,烟消云散,和好如初。 不似现在长大了,心思深,顾虑多,一点点隔阂就变成天堑沟壑,难以消弭。 梁彦平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喜欢上叶词这样投机钻营的女人,几年过去她的交际能力愈发厉害了,眼睛里仿佛只剩下利欲,梁彦平心生抵触,没有丝毫在前女友面前显摆的欲望,反倒十分排斥。 “不是我的车。”他随口泼冷水:“借的,撑排场。” 叶词也不知真假,在她印象里梁彦平从来不是虚荣的人,穷的时候没硬撑过,现在有钱了还用得着撑吗? 无所谓,她轻描淡写地笑笑。 梁彦平脸色微敛,这一晚上被人当成工具,前脚拉关系,后脚虚张声势,而且做得理直气壮,他不吭声就想看看她会恶劣到哪种程度,羞耻心什么时候会觉醒。 可事实证明她压根儿没有自觉。 “你坐后边吧。”他忽然开口。 “嗯?”叶词不解,按基本常识,坐后面是把人家当司机,很不礼貌。 梁彦平清清淡淡地:“我女朋友不喜欢异性坐我的副驾。” 叶词愣怔,伸向门把的手顿住,尴尬僵持片刻,悻悻地收回,咧嘴笑说:“行,我坐哪儿都行,哈哈。” 3 第 3 章 1995年的暑假,梁彦平在工地实习时遭遇意外,手臂骨折,他父母都做导游,常年在外地带团,没时间照顾,商量一番,索性把他送到喜塔镇的外公家养伤。 那天天气十分炎热,烈日高照,出门不过几分钟,身上一层汗。 长途汽车摇摇晃晃人满为患,车窗开着,夏风如热浪扑满面颊。从津市坐到县城,昏昏欲睡。 到了县城客运站,母亲李絮芳拎着旅行包,挑了辆三轮摩托车,谈好价钱,带他前往江边坐渡轮。 梁彦平的胳膊打了石膏吊在胸前,精神恹恹。 他压根儿不想去镇上过暑假。 李絮芳性格风风火火,决定的事情没有商量余地:“家里装修,你走了,房子正好腾出来。再说外公一个人在老家,知道你要回去,都高兴好几天了。” 梁彦平四五年没回喜塔镇,每逢节庆,父母把外公接到省城团聚,他印象里那个镇子只有两条大街,集市与居民楼穿插其间,北至水码头,南至火车站,交错的巷子连着背街,因为县城的火车站设立在此,所以来往人流不息。 到了码头,远远看见跨江大桥已经建成通车,李絮芳担心汽车拥挤,还是选择渡轮。 浮桥由铁板铺成,两边没有栏杆,只有铁链,踩上去哐哐作响。 江对面就是喜塔镇。 上岸后李絮芳领着梁彦平先到玲姐面馆歇脚,顺便吃午饭。 正街商铺林立,车来人往,母子二人坐在店外的小木桌前吃牛肉面。 喜塔镇虽不算繁华,但临江也开发了新的楼盘,镇上保留着传统手工艺,下辖的村落还有古建筑和遗迹,本地人当然见惯不怪,改开以后却吸引到一些外国游客造访。 “洋鬼子真奇怪,越是深山老林荒蛮偏僻的地方,他们越喜欢往里钻。”李絮芳说。 梁彦平吃着面,抬眼看见对面一家布料店里深目高鼻的外国男女,像是夫妻。 一个十八九岁的矮个姑娘做地陪,正帮国际友人跟老板沟通讲价,那英语说得够烂,语法时态乱糟糟,但胜在敢说,一点儿不怕丑,能交流就行。 “价格便宜点儿,别看是外国人就乱开价。” “手工布料,从织布到印染都是纯手工的,不是工厂机器千篇一律的那种,费时费力,这手艺传了上千年,喂,上千年的文化不值这个价吗?” “再怎么着也就几块布,你当卖金子呢?” “我说你这丫头可真行,胳膊肘向外拐,帮着西方佬省钱,对你有什么好处?” 矮个的圆脸姑娘和老板娘渐渐吵起来。外国游客怕她们打架,赶忙抬手制止,七嘴八舌间掏出钱包,高价买下布料,满意地离开。 不多时,梁彦平又见那姑娘去而复返,来到染布店,老板娘递上钞票,她快速点完,揣进包里,又聊了两句,扬长而去。 李絮芳见状好笑道:“现在的年轻女孩可真不得了。” 梁彦平心想确实挺能演的,要不是看见后续,他差点都信了。 吃完面,母子二人顺便在街上买了些日用品,回到外公家。 穿过狭长的石板巷,两边紧排着砖木建筑,小楼粉墙黑瓦,墙壁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砖头。 外公高兴,早早收拾好房间,在二楼,木窗朝着长巷,只是窗子狭窄,梁彦平牛高马大的,愈发显得局促。 “老肖还住在对面吧?”李絮芳坐下喝茶,与父亲聊天。 “在,不过他们两口子现在跑长途货运,十天半月见不到人,留下两个女儿在家。” “二婚带过来的孩子?” “对。” “多大年纪?” “小的那个十六七,哎哟,乖得不得了,放暑假到现在没出过门,整天看书写作业,没见过这么文静的姑娘。” 李絮芳扇着蒲扇:“太内向了也不好。” “她是走路不方便,所以不爱出门,脚有点跛,听说是小时候生病留下的后遗症。” 李絮芳思忖:“小儿麻痹症吧,彦平两岁那年发烧,医生差点误诊,把我和他爸吓得半死。” “可惜呀,年纪轻轻的闺女,整天关在屋子里。” “大的那个呢?” 外公摇头:“大的那个正相反,待不住,老往外跑,嘴巴又厉害。今年高中毕业了,成绩差,也不准备考大学,一门心思想赚钱。最近给外国人做向导,陪着到处溜达。” 李絮芳轻笑了笑:“老肖新媳妇儿怎么样,好相处吧?他当时再婚,我都没空回来吃酒。” “好着呢,这个媳妇比上一个实在,肯踏实过日子。” “他没要小孩吗,那俩闺女都不是亲生的。” “人家两口子的事,谁知道。”外公抽卷纸烟,庙会集市上买的烟丝,拿回来自己卷。几十年的老习惯了,卷完整整齐齐放进老式铁烟盒,类似旧电影里那种方形扁扁的翻盖式烟夹,两边有铁片,用来固定香烟。 梁彦平坐在旁边单手翻书,外公递了一支过去。 李絮芳见状轻轻啧了声,但没有阻止。 其实梁彦平高中就学会抽烟了,只是上大学以后才没刻意避着家人。他父亲觉得无所谓,反正男人嘛,总要应酬,离不开烟酒,可李絮芳总觉得儿子还在念书,学生一个,又不是社会里的老油条,整那套做什么。 “干干净净的大学生,都被你们给教坏了。” 外公闻言笑说:“他不一定抽得惯。” 梁彦平拿起打火机点燃,眉尖微蹙,一口下去确实非常上头,没有滤嘴,烟丝跑了出来。 “怎么样,受得了吧?”外公说:“我的第一根烟是你老外公递的,表示他认可我是个成年人了。” 梁彦平点点头。 李絮芳咋舌:“这就算大人啦?” 外公顺势道:“彦平谈朋友没?” “问他,可能偷偷谈了,不告诉我们。” 外公轻拍他的肩:“22岁也该谈了,不过千万要注意分寸,可不能随随便便让人家怀孕。” 李絮芳憋笑:“就是,我还不想当奶奶。” 梁彦平见他们拿自己调侃,没个长辈的正形,不予理会,掐了烟,拿书上楼。 李絮芳说:“这孩子平时不让人操心,给口饭就行。” 老李头问:“他胳膊什么时候拆石膏?” “早着呢,下个月复查他自己会去县医院找医生,不用操心,那么大人了。” 老李头说:“那天跟牌友聊天,提起小辈,他们的孙子孙女都在外地打工,没几个上大学的,我说我外孙学建筑,要读五年,他们还笑,只听过大学读四年的。” 李絮芳摇摇头:“不止,我和他爸商量过,等大学毕业,再送他出国读研。” 老李头默然数秒:“出国啊……费用可不低。” “砸锅卖铁也得供,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指望他出人头地,给我们争口气。”李絮芳说着拍拍手上的烟丝:“我差不多得走了。” “这么赶?明天再走吧。” “不行,回去一堆事忙。”李絮芳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父亲:“该买的买,不要太省,卫生纸一定要换,我刚才忘记了,彦平肯定用不惯那些草纸。还有啊,冰箱就是用来冰东西的,您倒好,当储物柜,大夏天的不插电,这一个月下来也用不了几度电呀。” 老李头笑说:“知道了。我平时不用冰东西嘛。” 李絮芳说:“你每天打牌,有没有认识聊得来的老太太?搭伙过日子,有人陪着说说话也好,一个人多无聊。” 老李头说:“哪里无聊,我跟朋友每天都有安排,下棋钓鱼打牌,潇洒得很。” 李絮芳心下微叹,拎包起身:“行,您自己看着办,我先走了,有事打电话,烟少抽,多吃水果多锻炼,不要一直坐着。” “知道知道。” “别送了,外面太阳毒。” 李絮芳赶班车回省城去。 下午老李头照常出门下棋,梁彦平在家午睡,阁楼小房间,木架子床嘎吱作响。 他一觉睡到黄昏。 睁开眼,幽暗沉沉,屋子里能闻到木料醇厚的气味。 梁彦平头昏脑涨,手臂裹着石膏,翻身受制,梦中也十分辛苦,出了一层汗。 他起床,单手解开衬衫纽扣,先把健全的右臂解脱出来,再绕到另一边,慢慢从左臂褪下。 窗子开着一点点缝隙,有些闷,梁彦平过去将两扇木窗打开,透透气。 嘎吱一声,不料对面的窗户也敞着,有个姑娘正趴在窗前吹风。 那姑娘眯眼眺望晚霞,手里夹烟,听见动静转眸看过来,稍怔住,大概没想到突然出现一个半裸的男人,登时错愕,愣愣地与他对视,嘴巴半张。 梁彦平倒很镇定。不,与其说镇定,不如说漠视。他面无波澜转身去衣柜拿干净的衬衣换上。 那边传来喊声:“姐,你是不是又在抽烟?” 叶词回过神,当即把烟头掐进花盆,然后双手扇风,把烟雾扇走:“没有没有!” “下来吃饭。” “哦,好!” 她应着,瞥向暗影里背身穿衣的小哥,忍不住多瞄了两眼,啧,身材还挺好。 4 第 4 章 叶词进厨房拿碗筷,问妹妹叶樱:“李爷爷家来客人了?是谁呀?” 叶樱仿佛与世隔绝,竟然反问:“不知道,有人吗?” 她们走到堂屋的木桌前,叶词拉开长板凳坐下:“你在家没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 叶词语塞。 堂屋的吊灯瓦数很高,明晃晃地,电线拉得老长,四方天井外却是愈渐幽深的颜色,天暗下来了。 桌上有韭菜煎蛋、平菇炒肉、丝瓜汤。姐妹俩都不怎么会做饭,叶词在外面吃惯了,图方便,但叶樱不愿意出门,暑假在家倒下了几次厨房。 “等我从外面打包回来吃吧,做饭太麻烦了。”叶词懒得去菜市场买菜。 “不麻烦,我闲着也没事。” 叶词听她这样讲,忍不住劝道:“出门走走,晒晒太阳,老在家待着也不行,得活动活动。” 叶樱拿勺子舀丝瓜汤,拌进饭里,眼睛也不抬:“出去做什么,让人看笑话么。” 又是这种话。 叶词对妹妹消极的态度见惯不怪:“我们在这里住了四年,镇上的人都认熟了,谁会吃饱了没事干,笑话你?” 叶樱冷冷地:“你不是我,当然不会明白。” 叶词摇头笑笑:“既然知道没人能代替你,有的事情还得靠自己想通,谁都帮不了。” 叶樱没吱声,以沉默抗拒。 两人安静了半晌,叶词转开话题:“明天伍洲同要过来玩,你记得吧,五短身材那个五筒。” “他这次住几天?” “三五天吧。伍洲同个性开朗,脾气又好,你多跟这样的人接触也有好处。” 叶樱不愿意听,当即撇撇嘴:“你吃完了吧?” “啊?” 叶樱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叶词说:“我来吧。” “放下。”叶樱面无表情,语气淡淡:“你上次洗盘子,洗完还有一层油,我烧开水全部烫过,重新再洗一遍才干净的。” 叶词动作僵住,表情尴尬:“不会吧,我用了洗涤剂的呀……” 叶樱轻飘飘瞥她一眼:“你除了赚钱交友还会干什么?家里的东西一无所知,电饭煲都不会用。前天让你煮饭,直接煮成粥,炒菜要先热锅都不知道。人也不笨,就是不上心,脑筋全拿去动歪心思了。” 叶词心想这丫头不吭声便罢,嘴皮子一动就要训人,偏偏自己还有点怕她。 “哪有歪心思?等我以后赚大钱,雇几个保姆把家务全包了,那些琐碎的东西学来干嘛?没用。” 叶樱霎时嗤笑:“没喝酒呢,你开始说醉话了?” 妹妹收拾碗筷离开饭桌,姐姐也端上盘子跟进厨房。 夜里九点过,洗了澡,叶词擦着头发上楼,打开电风扇,点燃蚊香放在角落,拿出花露水,洒在席子上。 梁彦平听到对面传来收音机调频的噪音,滋滋滋,接着电台女主播软语细言,犹如催眠。 他抬眼望去,见半扇洞开的窗子,女孩坐在书桌前,拨弄半干的长发。桌角摆着一只浅绿色电风扇,缓缓摇头。 她抬起一条腿搭在桌沿,那画面隐含香艳,似港片里清纯幽怨的艳鬼。不用怀疑,“清纯”和“艳”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梁彦平别开视线,起身去关窗。 谁知此时叶词也突然想起对面搬来一个陌生男子,赶忙跳下藤椅,光脚跑向窗子。 好死不死,和梁彦平打了个照面,猝不及防。 她穿白底碎花的薄绵汗衫,无袖,里面什么都没穿,跑起来胸前的抖动十分明显。 只庆幸是在夜里。 等叶词意识到这个,惊得猛吸一口气,当即抱紧胳膊挡在胸前,然后狠狠剜了对面一眼。 梁彦平眉尖微蹙,抬手关窗,同时听见那边也“砰”地一声,各自紧闭门户。 “要死了。”叶词暗骂,拍拍心口,双手顺便拢住肉肉捏了两下。 她发育得好,十九岁,尽管矮,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胸部的果实像动画片里王母娘娘的蟠桃。 以前叶词总羡慕高挑干瘦的女同学,没有胸部发育的羞耻,不会被男生过分关注。现在毕业离开学校之后倒像松了绑,豁然开朗,原来二中那块小天地和社会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曾经让她懊恼的性特征如今却成了骄傲的资本。 有时站在镜子前脱光,观赏这具日渐成熟的身体,啧,真是娇艳欲滴。 接着笑嗤一声,呸,真自恋。 叶词想,下次再遇到刚才那种情况,绝不要再惊慌失措了。 她迫不及待渴望成长,变成心理强悍的成年人,摆脱娇滴滴脆生生的小丫头模样。 一夜安枕。 第二天下午,叶词到汽车站接死党伍洲同。 不早不晚,时间刚好,没等一会儿车子就到了。 伍洲同背双肩包,手里还拎着一个麻袋,笑嘻嘻跳下车:“老叶!” 几个月不见,相当挂念,伍洲同一把将好友抱住,大力地拍她后背。 叶词吃痛,龇牙推开他:“你丫的练铁砂掌了?!” “我这么远过来看你,中间转了几趟车,晕得想吐,你不感动得掉两滴眼泪吗?” “两滴怎么够?我待会儿嚎啕大哭,行吧?”叶词说着低头瞥他手里的东西:“麻袋里装的什么?” “给你和樱子带的礼物,晚上吃顿好的,我来做。” 叶词调笑:“还卖关子。” “走走走。”伍洲同勾住她的胳膊:“诶,你说怪不怪,我每次来喜塔镇都像回娘家似的,特别亲切。” “你能别像个小媳妇似的挽着我吗?” “不能,多久没见,我想你想得心肝疼。” “咦,我想吐。” “吐吧,我接着,晚上给你煮粥当宵夜。” “……” 两人一路说笑,百无禁忌,不一会儿到家,叶词喊叶樱下楼打招呼:“五筒哥哥来啦!” 伍洲同爱屋及乌,把叶樱也看做自家妹妹,见了她直乐,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送上。 “我们班女同学都爱看这个,今年可流行了。” 叶词一瞧,琼瑶。 叶樱垂眸接过,略点头:“谢谢。” 伍洲同挠挠后脑勺,低声问:“樱子好像不太喜欢?” 叶词说:“她现在喜欢黄碧云和亦舒。” “谁?” “香港那边的作家。” 伍洲同说:“行,等我赚了钱坐船去香港买繁体书给妹妹看。” 叶樱本来已经走到楼梯口,听见他的话,回头道:“你怎么跟我姐一样?” 伍洲同不解:“啥意思?” 叶词笑笑:“夸你呢。”说着带他上楼去看收拾好的房间。不一会儿两人下来,叶词留意到放在桌角边的麻袋,问:“到底什么东西呀?” 闻言伍洲同忙蹲下解麻绳,献宝似的,笑容满面:“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个事,我爸最近不是跟人合伙做生意么……” 梁彦平正在天井的水缸前喂鱼。 半人高的无釉陶缸,荷花开得挺拔,香气清冽扑鼻,荷叶茂盛,喂食需得找个缝隙投进去。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 “啊——” 梁彦平转过头,见对门的邻居惨白着脸夺门而出。他外公正在门口扫地,女孩想也没想,一个箭步躲到老人家背后,当作盾牌。 老李头杵着扫帚直起背,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唉呀叶词啊,我早晚被你吓出心脏病!” 她犹如惊弓之鸟,怒喊道:“伍洲同,你他妈有病啊!” 老李头又一声啧叹:“你个姑娘家,怎么讲脏话?” 伍洲同拎着麻袋出来,满脸诚恳:“牙都拔掉了,不咬人。” “别过来!”叶词惊恐万状,扭头往里跑,这回冲进天井,躲到梁彦平身后:“这是咬不咬人的问题吗?我怕蛇你不知道啊?!” 梁彦平莫名其妙做起肉盾,叶词揪着他的衬衫,像只松鼠缩在后面,小心翼翼探出半颗脑袋,警惕地望向门外。 老李头倒来了兴致:“什么蛇啊?” 伍洲同打开麻袋给他看:“乌梢蛇。” “还挺生猛。” “蛇肉吃过吧?” “没有,我们以前上山抓花蛇,都用来泡酒喝。” 伍洲同说:“花蛇哪有我这乌梢蛇肥美,一条红烧,一条炖汤,鲜得很,今天晚上一起尝尝。” 老李头笑:“好呀,你会杀吧?” “当然。” 这时叶樱也过来了,点着左脚尖,一顿一顿慢慢走近:“让我看看。”她还伸手扯过麻袋口:“滑溜溜地,肉质应该很嫩。” 三人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讨论,叶词简直吓疯,抓耳挠腮直跺脚,哭腔都逼了出来:“是不是人啊……” 梁彦平也想过去看看,腿刚卖出一步,身后的姑娘直接抱住他的胳膊,好似抓紧最后的浮木。 “你、你去哪儿?” 梁彦平稍回过头:“你躲楼上去吧。”说完就不管她了。 叶词一溜烟跑向狭窄的楼梯,躲在上面不敢动弹。 伍洲同的父亲今年在外面做养蛇的买卖,供应给酒楼。听他说晚上跟朋友住在宿舍,蛇从笼子里爬出来,爬到他们身上,冰冰凉凉。 老李头听得咋舌:“吓死个人。” 伍洲同这次带了两条肥蛇,刚好,老李头把自家天井腾出来,支起长竹竿,横架着,绑上细绳,伍洲同捉蛇,把蛇头用绳子捆住,再拿镰刀割。 那蛇挣扎起来,后半截长尾巴死死缠住他的胳膊,绞紧。 老李头问:“怎么样,要不要换把刀?” “不用。”伍洲同满头大汗,就在说话间成功割断颈部。 老李头看着掉下来的蛇头,惊道:“没死透,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伍洲同胳膊缠绕的蛇身也还裹得紧:“对,要过好一会儿才死透。”说罢丢下镰刀,李爷爷上手帮忙剥皮。 那场面悚然到令人恶心,梁彦平闻到一股土腥味,略感不适,回身上楼。 木楼梯陡峭狭长,宽度只够一人通过。 叶词横坐在上面,背抵墙,脚抵栏杆,膝盖曲着。 见他上来也没立刻避让,而先问了句:“有烟吗?” 话音刚落,梁彦平抬脚从她面前跨了过去。 叶词愣了愣,好长的两条腿……等等,他居然从她身上跨过去? 什么意思?这人跩个什么劲啊?太猖狂了! 叶词窜起一股火,当即起身跟进屋子,正要发作,一盒烟丢过来,她双手接住,接着对上他清冷的眼睛,刻薄的话霎时说不出口了。 梁彦平坐到桌前低头画图,叶词走到窗前抽烟,从这个窗口望向自家阁楼,感觉奇妙。 没人说话,他沉默专注,似乎当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 叶词看风景,不知怎么的,转为看他。 直到香烟烧到手指,烫得钻心疼。 这时伍洲同在楼下喊:“老叶,两条都杀完了,快下来!” 叶词喃喃道:“让我吃蛇肉,想想都要吐。” 梁彦平抬眸瞥她,心生同感,于是放下笔,提议说:“晚饭出去吃吧。” 叶词笑起来,眼睛弯弯,洁白的牙齿像小贝壳:“好的呀。” 5 第 5 章 丰田佳美离开金宵酒楼,开进软红十丈。 不疾不徐,经过百货中心,购物广场,ktv,国贸大厦,津市发展飞快,进入千禧年后迅速崛起,造城运动轰轰烈烈。 四方街怎么走,梁彦平不太熟悉,似乎已经错过两个路口,还得慢慢绕几圈。 他开窗抽烟,等红灯时扫了眼后视镜,叶词不知睡着还是闭目养神。 红酒兑雪碧,亏她想得出来,装豪迈,殊不知这么喝法,酒精吸收得更快。 忽然手机铃响,叶词迷迷糊糊睁开眼,从包里掏出,接起:“喂?” 那头是康建国,脾气急,刚下饭局就忍不住打来通气:“小叶啊,你在梁工车上?” “嗯。” “我听说他和小杨总关系匪浅,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你可得把握机会,做工程人脉有多重要你清楚的吧?” 叶词不忙接话,却先幽幽地叹一声:“唉,九叔,你也知道,我那公司就是个草台班子嘛,人脉什么的拿来也没用。” 康建国还不知道她那点鬼心思么:“行了,明天来我公司谈,你非要参与,机械人工自己想办法,可别指望我给你安排。” 叶词笑说:“好嘞,谢谢叔,你放心吧。” 结束通话,她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散,变得疲倦不堪。 忽然想起车里还有人,抬眸望去,见他抽着烟,置身事外冷眼看戏,指不定心里怎么鄙视她呢。 “能关窗吗?”叶词沉声开口:“风很冷。” 梁彦平不疾不徐:“等我抽完。” 叶词狠狠剜他后脑勺,别开眼看窗外街景,又问:“你女朋友做什么的?” 梁彦平晾了几秒:“舞美设计,在电视台。” “谈了多久?” “快两年吧。” “留学认识的?” “嗯。”梁彦平手指若有似无敲着方向盘,轻松闲散。 叶词把后面的窗户按下,也点了根烟,双眸微眯,不知在想什么。 烟雾缭绕,又隔着镜子,她眉眼间似有黯然的错觉,梁彦平正要开口,这时听见她懒懒发问:“小杨总有对象吗?” 梁彦平静默数秒,丢了烟:“你不是有他名片,自己问呗。” 叶词置若罔闻,语调幽幽:“小杨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肯定知道。” 梁彦平淡淡地:“他家里订了婚,以前交往的女友都是模特,一米七往上。” 叶词瞥过去,发现他拇指搓着中指内侧关节的地方,跟以前一样,不耐烦时会做的小动作。 发现这个,叶词心里舒坦,好似出一口恶气,嘴角微扬,语调愈发痴情哀怨:“那,小杨总喜欢家里订的亲吗?家族联姻什么的,通常都各玩各的吧,没几个真心。” 梁彦平不语。 “再说小杨总那样的相貌气质,就算没有家世背景,肯定也招女人喜欢,讲话笑眯眯,和和气气,听着就心情愉悦。”叶词活动肩胛,扬起下巴吐出烟丝:“对吧?” 梁彦平没搭腔。 叶词低喃:“小杨总要是聊起我,你可别说我坏话呀。” 梁彦平从后视镜扫一眼,笑了笑:“好。” 她就是要给他添堵。 什么高贵的副驾位子,谁稀罕? 要不是为了做给九叔看,谁要上他的破车? 叶词心头不爽,厌恶梁彦平,也无端厌恶起自个儿。前男友回国,事业有成,佳人在侧,风光无限。而她还在蝇营狗苟,行走浮华间陪笑巴结,奉承、谄媚,还都被他看到了! 真触霉头。他回来干嘛?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 叶词暗暗腹诽。 到四方街,她笑着道了声谢,没有多余的话,下车过马路。 梁彦平也没有停留,扬长而去。 次日叶词到康建国公司签协议,分到一块边角料,伍洲同提前出院,立马组织人手。 “老叶,我算过了,除去交给九叔的管理费,现在公司账上的钱只够租赁机械和支付工人日结,到时候拆下来的建筑废料怎么办?就指着那些钢筋门窗和砖瓦的利润呢,没有车子和司机,怎么拉到回收厂?” 叶词焦头烂额,深吸一口气:“我来想办法,先让施工队开工,你去现场盯着。” 伍洲同揉捏眉心:“你的钱全投在里面了,还有我的钱,现在怎么办?” 叶词说:“我去借。” “借钱啊?找谁?” “不是,借车。” “啥?”伍洲同以为自己听错:“大卡车,哪儿借去?” 叶词起身拿上包:“许慎他们家以前做煤矿,主要就是通过公路和铁路销售,那拉煤的卡车不有的是。” 伍洲同咋舌:“许慎……你说津胜集团?不是转型去搞航空业了吗?” “煤矿还在经营的,我找他大哥借两辆闲置的重卡,或许可行。” 其实叶词心里并没什么底,但事到临头,求爹爹告奶奶也得去试。 她开二手面包车,先到老字号买点心,嘱咐店家包装仔细,要送人。接着给许慎的大哥许恪打电话,告知自己待会儿过去拜访,问他是否方便。 许恪笑道:“叶子你跟我客气什么,多久没见了,前几天你嫂嫂还提起你呢。” 他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与许慎截然相反,叶词不怕许慎,但是对许恪倒有些敬畏,即便说得再亲切,她也不可能脑子发热,真跟人家没大没小。 下午三点,秋高气肃,叶词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笑容满面:“大哥!” 许恪坐在沙发里,抬眸推推眼镜:“叶子来啦,刚好,我这里有新的茶叶,你也来尝尝。” 叶词过去,见他往茶杯里放奶精和方糖:“这是什么?” “你嫂嫂教的,说英国人这么喝,我觉得乱加东西把茶香都破坏掉,暴殄天物,你嫂嫂还跟我争。”许恪笑着摇摇头:“你来评个理。” 叶词知道他爱老婆至深,于是笑道:“我们女人喜欢吃甜的嘛,管他多贵的茶叶,只要老婆高兴,做老公的还计较呀?” 许恪笑意愈深:“难怪她惦记你,两个人说话都那么像。” 叶词把提盒送上:“给嫂嫂带的海棠糕,全津市做上海点心最正宗的一家,以前嫂嫂跟我抱怨,说上海女人嫁过来,连一口像样的点心都吃不着……其实老字号有的,只是店不太好找。” 许恪接过,认真打量:“这家我知道,在旧城区,很小一间店铺,但是生意特别旺。” 叶词说:“是呀,老板好奇怪的,赚那么多钱,不换地方,也不开分店,怎么想的呢?” 许恪笑说:“这不跟我们家老太太一样,一辈子待在喜塔镇不肯走,儿子孙子轮流去求,理都不理。”他说的是祖母:“我爸只好在镇上给她盖了栋别墅,隔三差五回去看老娘。” 叶词问:“奶奶身体还好吧?” “比我爸都硬朗。” 叶词点点头,七弯八拐地聊半晌,终于切入正话,提到今天来借卡车的事。 许恪说:“矿上闲置的车子,我找人问问。” 然后呢? “对了,你最近和阿慎联络过吗?” 叶词听他转开话题,心下微沉:“没有,听说他开了个加油站,忙着呢。” 许恪摇头:“迪厅开得好好的,又跑去折腾加油站,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中秋节都不回家吃饭,没人管得住他了。” 叶词不接话。 “阿慎从小就浑,跟你在一起那两年才安分些。”许恪说:“你管得住他。” 叶词勉强笑了笑:“那么大人,不需要管吧。” “你不知道,我妈哭过好几回,总担心他哪天死在外面。”许恪说:“对这个弟弟我也束手无策,要是你愿意回来,他肯定收心。叶子你想想,做了许家的媳妇,还用为一辆货车奔波走动吗?” 叶词胸膛缓缓起伏,脸上依旧笑着:“要不这样,算我租的,等工程结束之后结账,怎么样?” 许恪推了推眼镜:“叶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凭你和阿慎的交情,我怎么可能收你租金呢。” 这是软刀子割人啊。 叶词尽力克制表情,垂眸静默良久,轻声开口:“大哥,难道除了许慎的关系,我们之间就没有交情吗?我一直都尊重你,把你当做兄长,今天登门求助,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既然你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扰了。” 许恪笑起来,抬手安抚,像安抚一个小孩。很多人在他眼里都不是平等的高度,掌控权在手中,知道自己有搓揉操控的能力,心胸自然宽阔。他喜欢和气,从来不跟人红脸。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急。”他起身走向办公桌,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把卡车的事情交代下去了。 叶词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大哥。” 许恪歪头:“刚才还把我说得铁石心肠。” 叶词笑笑。 许恪又说:“下月底我妈生日,你来家里吃饭吧,联系一下阿慎,我们都叫不动他。” 叶词刚有点儿感动,霎时清醒,竟然还是着了他的道,人情已经给出来,骑虎难下,她这会儿不可能再扭扭捏捏讨价还价了。 老狐狸,笑面虎,披着优美皮囊的猛兽,叶词最怕这种角色,心想这件事情结束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6 第 6 章 回到面包车里,叶词拿出手机,诺基亚直板,点开联系人,按了好久,找到许慎的名字。 犹豫几秒,拨过去,贴在耳边。 铃声响了很久,叶词几乎准备挂断的时候,那头总算接通。 “喂?” 一把哑嗓,夹杂搓麻将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提气,精神抖擞:“你好呀,阿慎,我是叶词。” 不知怎么,那头突然笑了声:“我知道。难得呀,还以为你拨错号码。” 叶词抬眸看见后视镜里自己客套假笑的脸,立刻把镜子推开:“我刚和你哥见面,他说下月底许妈妈生日,你要回去吧?” 许慎问:“我哥?你见他做什么?” 叶词笑叹:“有求于人呗。” 许慎轻哼:“我说呢,你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 叶词嘴角僵硬。 “许恪怎么威胁你的?” “没有,大哥对我很客气。” “他不就那样么,虚伪奸诈,假仁假义。” 叶词没有接话。 许慎的注意力被牌局吸引,对家打了个八万,他正要碰,上家却胡了。 “靠,我清一色一条龙正准备听牌,你他妈胡什么胡?” “我看看,你碰一八九……刚打了两个九万你怎么不碰?” “哪儿打了?” “连着两个九万,阿慎你想啥呢,又被哪个妹子缠上了,麻将桌又不是审判台,不好处理风流债吧?” 那边一阵哄笑。 天冷,叶词手凉,手机却在耳边发热,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被晾多久,没关系,不生气,有求于人嘛。 “叶词?” “嗯。” 许慎终于想起她:“你还在听呢?” 她不语。 “刚才说什么来着?”许慎笑了笑:“哦对,我妈过寿,你要去吗?” “嗯。” “我月底不一定有空,到时候再看吧。” 叶词暗作深呼吸,笑问:“你忙什么?” “零点装修,换了几个设计师都不满意。” 叶词心里诅咒他的迪厅今晚就破产倒闭,嘴上笑说:“行,那我到时再给你打电话。” 按下右边的红色挂断键,她隐约觉得乳腺在发疼,不由啐一口:“全是一群王八蛋!” * 好在卡车的问题是解决了。 晚上叶词和伍洲同、娇娇在湖南菜馆吃饭。 “明天起我就待在工地了。”伍洲同说:“给工人住的临时工棚都搭好了,条件很简陋,老叶你晚上不用过来。” 叶词点头:“你辛苦两个月,千万注意安全,我们那块有个钉子户,不好惹,别跟他起冲突。” 娇娇眨眼问:“怎么还有钉子户?条件没谈拢吗?” 伍洲同给她夹菜,说:“听说狮子大张口,要五套商品房,还要二百万,开发商没答应。” 娇娇咋舌:“真敢要啊。” 叶词说:“这块地以后用来开发高档小区,想想看,一栋破屋子和瘪三留在这儿,谁还想住进来?” 伍洲同说:“下午九叔也跟我聊这个,他暗示我把钉子户的水管挖了,先让他们家断水断电。” 叶词皱眉:“千万别掺和,我们只负责拆除和清理,钉子户跟开发商的矛盾有拆迁办呢,你可不要被九叔忽悠了,旁门左道起家的人,一肚子诡计。” 伍洲同琢磨:“九叔对付钉子户应该很有经验。” 叶词思忖:“我听说他有次碰到难缠的,私下查出那人是瓢虫,九叔做局,找了个小姐吊他出去开房,他以为离开一两个小时没问题,半夜溜去宾馆,接着九叔报警把他给点了,拘留十天,等人出来,房子早就被推成平地。” 伍洲同和娇娇听完面面相觑,由衷感叹:“牛逼。” 叶词疲倦,胃口寡淡,提早回家休息,留下伍洲同和娇娇腻歪。 “叶子姐可真行,卡车都能借到。” “老叶还是有点人脉的。”伍洲同打酒嗝:“我最佩服她这点,跟谁都能处好关系,不轻易翻脸,包括前男友。” 娇娇说:“真的假的,这么厉害。” “你不知道。”伍洲同说:“老叶和许慎分开的时候闹得特别难看,换个人早就老死不往来了,她倒好,没过多久就彻底翻篇,街上碰见还主动打招呼,没事人似的。我问老叶到底怎么想的,她说都是朋友,以后说不定有事让人帮忙,不要把关系搞僵了。” 娇娇笑一声:“上过床怎么做普通朋友呀,见面真不尴尬么?” “所以老叶不是一般人,想得开,心大。” 娇娇摇头:“她是不是把男人当成社会资源和踏板呀?” 伍洲同张嘴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娇娇耸了耸肩:“听你说的,她当初把初恋给踹了,跟许慎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许慎家有钱吗?” “许慎家是有钱嘛。”伍洲同已然喝醉,摇摇晃晃:“梁彦平被踹也活该,谁让他要出国留学,早不去晚不去。” “出国就一定要分开吗?” “他让老叶等他两年,啧啧,我现在想起他们当时分手,心口都有点疼。” “两年也不算久吧。” “但是老叶已经决定和许慎在一起了。” “真狠心。” “怎么就狠心了,我们老叶心里也难受呀,没办法,许慎当初对她是真的好,掏心掏肺的。” “那她和许慎后来为什么又分开了?” “唉,男男女女,还不就因为那些事么。” …… 叶词白天守在工地,眼看龙岩村密密麻麻的房屋被推倒,逐渐变成一片瓦砾废墟。 钉子户叫郭福华,四五十岁无儿无女,也没有固定工作,早年结过婚,老婆被打得受不了跑了,左右邻居没一个不讨厌他,提起都要捏鼻子。 这天下午,工地上乌怏怏来了一群人,开发商,拆迁办,西装革履,带安全帽,簇拥着浩浩荡荡出现。 “郭福华,小杨总来看你了!”有人喊。 叶词和伍洲同抱着胳膊站定远处,没打算掺和。 二层小楼外挂着横幅:公民私有财产不受侵犯。 郭福华从窗口探出头,见楼下围了许多人,当即回身抱起一盆东西放在窗台:“想干什么?老子屋里都是汽油,谁敢进来,点火一起死!” 杨少钧扶了扶安全帽,打量他,笑说:“郭先生,你不过想要钱而已,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 随行人员赶忙抬手护住:“小杨总,别过去,当心他失控。” “没事。”杨少钧上前两步:“郭先生,我今天来跟你心平气和地聊聊,你把门打开,我和拆迁办王主任两个人进去,我带了新的补偿方案,你会感兴趣的。” 郭福华道:“少废话!五套房,两百万,一个子都不能少,否则免谈!” 王主任怒道:“郭福华,你这破楼能分到三套安置房还不知足?收租都够你后半辈子养老了,贪心不足,小心吃不了撑死!” 话音刚落,郭福华扬手将脸盆里的石灰泼了下来。 杨少钧躲避不及,惨遭波及。 随行人员大怒:“姓郭的,你造反啊!伤到人你负得起责吗?!” “滚下来!” “小杨总,石灰没进眼睛吧?” “没事。”杨少钧冷冷瞥了眼,脱下西服丢给助手:“不用慌。” 叶词见那边闹起来,依旧隔岸观火,伍洲同摇摇头:“要听九叔的,早把这个泼皮给办了,用得着浪费口舌讲道理么?” 叶词说:“小杨总那么高调,上面盯得紧,媒体也盯得紧,来硬的肯定不行。” 那边楼下七嘴八舌,郭福华拿出喇叭跟他们对飙:“杀人啦!开发商和拆迁办合伙杀人啦!津市市长管不管?老百姓的命是不是命!” 伍洲同掏了掏耳朵,似笑非笑地:“我要有他的脸皮和胆子,怎么也能多分一套房。” 叶词说:“现在后悔了?先前让你跟拆迁办慢慢谈,那么着急签合同干嘛?” “我爸妈都是斯文人,做不来钉子户,要脸面呀,再说已经多要了一笔补偿金,可以了。” 叶词闻言拧起眉头笑道:“开发商拿这块地盖高档小区,赚得盆满钵满,你们居然还在顾及什么脸面……是担心自己显得太贪,还是替奸商省钱呢?” 伍洲同叹道:“脸皮薄,没有发财命呗,我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穷了。”接着忽然反应过来,觉得不对劲,好笑起来:“老叶你到底哪头的?” 叶词眉梢微挑:“随机应变,灵活一点,懂不懂?” * 杨少钧回到车里,面色略沉。 他脱下羊毛背心随意擦拭头发和脸,助理从副驾座转过身:“小杨总,没事吧?” “嗯。” “其实您今天没有必要亲自来工地,太危险了。” 杨少钧没有接话,回国后的第一个项目,老头子嘴上不说,心里鼓着劲,怕他给自己丢人。杨少钧意气风发,打了鸡血似的,负地矜才,觉得每个环节都有趣得很。事实上在郭福华之前,其他几个钉子户都被他说动了。 杨少钧抬手看表,再掏出手机,拨通老友的号码。 “猜我今天在工地见到了谁?” 那头梁彦平语气疏懒:“蜘蛛侠么。”值得特意打电话卖关子。 “叶小姐,你的前女友。” 梁彦平没吭声。 杨少钧哼笑:“刚才我被钉子户泼石灰,她就站在远处看戏,真有意思。那天在金宵酒楼,大家聊得那么开心,我还以为……” “你以为她真的稀罕你,愿意给你挡刀挡枪?”梁彦平冷嗤:“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当真吧?” 杨少钧顿了顿,琢磨他不耐烦的原因,若有所指:“我对叶小姐的了解确实不如你深。” 梁彦平不语。 杨少钧转开话题:“晚上一起吃饭?” “不了,我要加班。” “你整天这么忙,蕊涵没意见?” “她也很忙。” 杨少钧笑:“那我找她共进晚餐,你同意吧?” “请便,她同意就行。” 杨少钧心情愉悦,当即回寓所洗澡,换一身干净考究的衣裳,喷古龙水,梳大背头,对着镜子打量审视,颇为自得。 接着他亲自开车去电视台,接梁彦平的女友黎蕊涵下班。 7 第 7 章 黎蕊涵从电视台出来,身披薄薄夜雾,风衣及膝,腰束成一个小圈儿,像修长典雅的瓷器。 杨少钧下去迎接黎小姐,扑面而来一股清冽的香风,沁入肺腑,霎时心下感叹,她是这样,梁彦平也这样,冷冷清清的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意趣? 他曾经问好友,是不是私下相处半天说不了几句话。 当时梁彦平不以为然:“不用说话也能相处,还不算天作之合吗?” 天作之合这种成语,大概是对伴侣和这段感情的最高评价了吧? “今天下班倒早。”杨少钧单手插兜,为她开门。 黎蕊涵浅淡一笑,接受他的风度,低头坐上副驾。 “今晚什么安排?” “私房菜。”杨少钧发动车子,笑看她一眼:“老板打电话,说新鲜的大黄鱼到了,他给我留着请客。本来想约彦平,谁知他加班没空。” 黎蕊涵语气幽幽:“想约他吃饭可不容易。” 杨少钧问:“我陪你,失望吧?” 黎蕊涵手背轻托下巴:“不会。” 吃饭的地方在一栋小洋楼,隐藏于梧桐巷子,其貌不扬,原本是旧时人家的公馆,老板买下重新修缮装潢,隐姓埋名做餐饮,平时只接受预定,不对外开放。 三杯淡酒下肚,杨少钧双耳烫红,就着灯光打量黎蕊涵懒散的眉眼,问:“怎么了,不开心?” 女郎轻叹:“回国以后总觉得约束,家里管得太紧。” 杨少钧的眼睛离不开她:“催你结婚?” “嗯,爸妈想约彦平的父母见面,可他总是忙,抽不出身来。” “不急,你还这么年轻。” 黎蕊涵嘴角微扬:“二十八岁,我家里表姐的孩子都生两个了。” 杨少钧轻笑:“就那么想结婚?” 黎蕊涵手指转动细长的调羹,垂眸片刻,忽然问:“你觉得彦平适合婚姻吗?” “这话有意思了,你该最清楚,怎么还问我?” 黎蕊涵耸了耸肩,语调轻讽:“或许男人都不想被婚姻束缚。” “我是无所谓。”杨少钧往后靠着椅背:“上个月去香港陪我那未婚妻过生日,她带男友来,上半夜一起吃饭,下半夜拉我去中环的夜场贴身跳舞,死女人,当面跟小白脸嘴对嘴喂酒,没把我放在眼里。” 黎蕊涵霎时失笑:“那你以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保持现状,谁也别管谁。反正结婚以后她在香港,我在津市,每周见一次,做对周末夫妻呗。” 闻言黎蕊涵想起什么,目色黯下,婉转叹息:“其实我不是急着走进婚姻,只是希望彦平多陪陪我。恋爱谈得心里空落落,没滋没味。” 杨少钧笑,身体往桌前靠,言语轻柔:“彦平工作狂嘛,你要是无聊,想找人吃饭看电影,我很乐意奉陪。” 黎蕊涵随意摸着耳坠:“吴小姐会生气吧。”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杨少钧说:“名义上的伴侣,合作关系而已,管得着我跟谁亲近么?” 黎蕊涵抬眸打量,很满意他的偏心和在乎,填补许多在梁彦平那里没有被满足的宠爱,也算一种慰藉。 晚风凉凉,从小洋楼出来,黎蕊涵披着杨少钧的外套,没一会儿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他们两人挨着坐在后面。 借几分醉意,杨少钧懒懒挪动,把脑袋靠在她肩上。 黎蕊涵望窗外风景,默许。 过了会儿,他的手探过去,放至膝盖,黑色丝袜在掌心摩擦出细微声响,她躲开,他再试,这次没有被拒,又是默许。 “时间还早。”杨少钧说:“可以看场电影。” “不了,送我去彦平家。” 他一愣:“彦平加班,没人在家吧。” “我等他下班。” 杨少钧兴致恹恹,支起身,离开她的肩,拿打火机点烟,半开玩笑道:“不闷吗,你喜欢他什么?” 黎蕊涵似笑非笑:“男人话少比较性感,耐人寻味。” 杨少钧嘴角撇起,扯扯领子透气:“他在床上不会也闷不吭声吧。”女人都爱听甜言蜜语,不识几句浪荡话,算哪门子性感:“其实我一直好奇,彦平是不是那方面很冷淡。” 杨少钧用同情的语气,试图激怒黎蕊涵,不料对方只是冷笑着瞥了眼,上下打量,目光尤为轻蔑。 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热情和能力不画等号,有的人花言巧语,却无半分性吸引力。而梁彦平嘛,衣服还没脱完,只是清清淡淡扫过来,她就在心里高潮过几轮了。 杨少钧被那不屑的目光刺激到,眯眼轻笑,片刻后开口:“哦对了,上个月我遇见彦平的前女友,真看不出来,他以前居然喜欢那种小辣椒,热火朝天的,笑起来甜得要命,嘴巴可会哄人了。” 黎蕊涵不语。 杨少钧挑眉继续:“姓叶,叫什么我忘了,矮个子,圆脸蛋,我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终于想起,彦平钱包里放过她的照片,你知道吧?” 黎蕊涵若无其事,压根不放在眼里:“那又怎么样,前尘往事,过眼云烟而已。” 杨少钧笑说:“我是给你提个醒,那晚叶小姐喝醉,上了彦平的车,两个人后来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只有天知道咯。” 黎蕊涵觉得他手段拙劣,勾起嘴角:“多谢好意,不过我和彦平之间没有秘密,你要是好奇,我帮忙问问,明天告诉你。” 杨少钧转头看她,随意笑笑,敛眸无言。 深夜十点半,梁彦平回到公寓,开门进去,满室灯火。 地板擦过,餐桌和茶几收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阳台晾着刚洗好的衣物,沙发靠背搭一件女士风衣。 台灯立在角落,寂静留守。 黎蕊涵从浴室出来,袖子挽于肘部,见他到家,笑说:“水放好了,你累不累,先泡个澡吧。” 梁彦平放下钥匙:“你不用每次过来都帮我打扫卫生,太辛苦了。” “不会,我喜欢替你收拾。”当初两人在一起,不就因为搭伙过日子,有家的感觉么?反正她是这么想的。 梁彦平没有话语,只是笑了笑,未达眼底。 “我做宵夜,你洗完出来吃。” 他脱下外套,拿了毛巾进浴室。 黎蕊涵在厨房煮番茄鸡蛋面,做好端到餐桌,看见他随手放在旁边的钱夹,盯几秒,若无其事打开,里层外层看看,钞票,名片,银行卡,证件,匆匆扫过,哪有什么照片。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这是在干什么,被杨少钧几句话影响,实在不值。 摇摇头,放回原位。 梁彦平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擦擦半湿的头发,走到客厅,从茶几拿过打火机和烟,点一根,打开电视,调至晚间新闻。 黎蕊涵托腮看他,越看越深。 又在想什么呢?总这么沉默冷清,像隔岸影影绰绰的灯火,吸引着她,却也带来极大的不满足。若即若离,捉摸不透,她的心有一大半空着,没有被填满。 烧完半支烟,梁彦平起身来到餐桌,拉开椅子落座。 两人安静低头吃夜宵。 黎蕊涵问:“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年底。” “出门这么久?” 梁彦平:“带团二十几年,给别人服务,现在退休,要好好享受做一回游客。” 黎蕊涵点点头:“那等他们回来,我们除夕一起吃个饭?” “嗯。” 黎蕊涵心里安稳,随口道:“听杨少钧说,前些日子遇到你前女友。” 梁彦平眉宇低垂,无波无澜。 黎蕊涵语气淡淡:“还说她上了你的车,你们……” “只是搭个顺风车。”梁彦平言简意赅:“送到楼下就走了。” 黎蕊涵点点头,抿嘴笑了下。 吃过宵夜,她歇也不歇,起身收拾碗筷,梁彦平阻止:“放着别管吧,你休息一下。” 黎蕊涵却说:“跟我客气什么?” 厨房亮起昏黄暖光,水声哗啦啦,锅碗碰撞,梁彦平靠在门边看她专心洗碗,黑发束起,露出纤长的颈脖,像优美的天鹅。 那年住在伦敦,没日没夜的工作使人身心疲倦,冬天冷极了,凌晨回到复式小公寓,客厅幽暗,温柔的暖光从厨房透出来,像寒夜里的火烛,让人不至于冻毙。 他寂寞太久,久到熬不下去,心空得如同深井。 黎蕊涵和他做室友,同住于此,常常留一份宵夜放在餐厅,他每晚回来都能看见她留的一盏灯。 心照不宣的体贴,好似细水从裂缝渗入。 那天梁彦平被孤独击溃,朝着光源靠近,将黎蕊涵拉入怀抱。 女人真好。 坏的只是那一个。 叶词哪里比得上蕊涵呢,饿了只会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用做作的可怜语气,说:“彦平,好哥哥,我肚子都快扁了,快弄点儿吃的吧。” 她鲜少进厨房,唯一一次打下手,削土豆,竟然把大拇指的皮削掉一块。平时瞧着聪明伶俐,却能笨成这副模样。血水直流,她疼得哇哇大哭,泪珠子落雨似的坠下,俩眼圈儿通红,包扎好,她坐在他腿上,哽咽不止,没头没脑地埋怨:“都怪你……” 这也能怪他。梁彦平忘记自己当时什么反应,只记得她软趴趴偎在胸口,小声啜泣,湿热的呼吸吐在他的颈窝,脖子血管那块地方,敏感酥痒,搅得人心烦意乱。 不知道她在许慎面前是不是也这样。 梁彦平心下一滞,瞬间打住回忆。 黎蕊涵见他目光落在水池边,指间的香烟燃烧大半,烟灰已经掉落地板。 “彦平,怎么了?” 他抬眸回神,像被拉回现实,抬手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你今晚留下吗?” 黎蕊涵诧异,很少听见他如此直接的挽留,也不知是不是邀约的意思,不由心神荡漾,低头莞尔:“我倒是想多陪陪你,但刚才接到家里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 梁彦平明白,没有多言。 黎蕊涵又觉得失落,怎么就轻易放弃了呢,要是再挽留一句,她肯定会留下的。 这时手机铃响,母亲催促独生女回家,催得很紧。 梁彦平说:“我送你。” “不用了。”黎蕊涵不舍得他来回奔波,抬手抚摸那张瘦削英俊的脸:“早点休息,天冷,别跑来跑去。” 梁彦平感念这份体贴,低头亲吻她的额角,把人送到电梯口。 “这周末你有空吗?”他忽然问。 “怎么了?” “同学聚餐,有几位在津市附近发展,打电话来约了几次,不好再推。” 黎蕊涵瞧着他:“怕被灌酒,带家属撑腰么?” 梁彦平不置可否。 黎蕊涵笑说:“周末来接我。” “好。” 她乘电梯下去,走出楼道,冷风扑面,寒气逼人,不由抱住胳膊打颤,一颗心空下来,窜入几分失落。 小区大门外停着一辆进口汽车,十分眼熟。 司机迎上前:“黎小姐,小杨总让我在这儿等着,怕你回家不好搭车。” 黎蕊涵心头一跳,先前跟杨少钧闹得不太愉快,没想到他还会做这种安排。 她深吸一口气,默然上车,在后座发现一件男士外套留在座位上,厚厚的,仿佛还有体温。 黎蕊涵现在很需要体温,毫不犹豫盖在身上。 司机打电话汇报:“接到了,您放心,我会把黎小姐安全送回家的。” 黎蕊涵脑中嗡嗡直鸣,胸膛里叮叮当当,回声震得人晕眩。 她犹豫片刻,从包里掏出手机,磨蹭踌躇,还是发了条短信:谢谢。 不一会儿收到杨少钧的回复:不客气,早点回去,外面冷,别感冒了。 8 第 8 章 1995年潮热的夏天,梁彦平在喜塔镇养伤,因为受不了吃蛇肉,和叶词外出下馆子,一来二去,两人变成饭搭子,隔三差五一起出门打牙祭。 镇上的夜市十分热闹,摊子在长街摆开,烧烤凉菜五花八门,堆满排挡。 热辣辣的夏天,风吹到身上都是暖的。 人声鼎沸。 一只剥好壳的小龙虾送到梁彦平面前。 “来,尝尝。”叶词笑眯眯。 他愣了下,一时没动。 叶词挑眉,目光扫过他打着石膏的左臂:“你一只手能行?” 梁彦平拿起筷子准备去夹,可她却躲开,不让动筷,就这么举在面前。 “害臊么?”语气嘲讽。 梁彦平想起那天吃葡萄,伍洲同和叶樱坐在旁边,她剥了皮,直接塞到他俩嘴里:“来,姐姐喂。” 人际关系方面,她有些强势和自来熟,热情过剩,容易越界,也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而梁彦平性情冷淡,界限分明,换个人来这套他早翻脸了,但对上叶词挑衅的眼神,鬼使神差,他略低头,就着她的手咬掉虾尾。 谁害臊? “这家小龙虾一绝。”叶词笑,剥第二只,送过去,梁彦平往前探,正要张口,她却转手放在盘子里。 “怎么了?”这姑娘死坏死坏的,狡黠轻嗤:“还想让我继续喂呀?”刚才不是满不情愿吗? 梁彦平懒得理会。 “诶,你热不热?”叶词爱管闲事,想法稀奇古怪:“其实可以像他们一样,把衣服从下面卷上来,这样凉快些。” 他扫视周围的男性,如她所说,大多衣冠不整,敞露啤酒肚和胸前两点,观感实在欠佳。 “我不热。” 叶词眨巴眼睛:“你在外面打过赤膊吗?” “没有。” 不知怎么戳中她笑点:“好矜持哦,小伙子还怕人看。” 梁彦平冷不丁怼了句:“你想看吗?” 叶词没反应过来:“嗯?” 只见他下巴微抬,神情似在俯视,言外之意是:你敢看吗? 叶词有啥不敢,上半身而已,除非他有本事当街脱裤子。 腹诽的当头,隔壁来了桌新客人,招摇张扬,嘻嘻哈哈。 “哟,这不是叶子吗?” 她转过脸,看见一帮吊儿郎当的青年,中间是许慎。 说话的叫金刚,嘴最欠:“几天不见交男朋友了?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呗。” 叶词白一眼:“关你屁事。” 许慎目光凛冽,默然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梁彦平觉察到同性的敌意,也直接看过去。 叶词失去兴致,擦擦手,拉住梁彦平起身:“走,回家。” 金刚立即放声调笑:“怎么还一起回家?同居啦?” 叶词伸脚踹他凳子,塑料凳不经踢,瞬间折软,金刚坐不稳,挣扎两下就摔到地上,引得满桌哄笑。 除了许慎。 “你说你惹她干啥?二中出了名的小火炮,个子矮,攻击性强,不好惹的。对吧阿慎?” 叶词置若罔闻,拉着梁彦平大步走远。 “你同学?” “算是吧。无聊。” 两人并肩漫步熙攘长街,叶词在地摊买了瓶泡泡水,五彩缤纷,犹自玩一会儿,厌了,随手送给路过的小孩。 拐入深巷,喧嚣渐散,飞蛾在惨白的灯光下飞舞,头顶电线交错,月夜浩瀚。 叶词扎着高高的马尾,有时头发丝会扫过他的胳膊。 梁彦平忽然生出一种冲动,特别想抓住她的后领,把人拎起来……她太像挂件了。 叶词觉察他的目光,仰头打量,不明所以。 还没走到家门口,巷子里一阵骚动,吵吵闹闹,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左邻右里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靠在门边嗑瓜子,有的趴在二楼等好戏。 叶词和梁彦平走近,发现原来是捉到偷情。 姘夫来不及穿衣,全身一光二净,被几个汉子按住,物件还大喇喇甩在外面。 梁彦平一愣,叶词躲到他身后,不想脏眼睛。 偷腥的妻子在屋里和丈夫吵翻天。 “不要脸的狗男女,走啊,跟我去派出所!让你偷人!” “我不去!刘文森你个婊子养的,性无能骗老娘结婚,想让我守活寡,做梦吧你!” 丈夫气绝,拖她出门,一把扯掉她遮挡重要部位的枕巾:“还敢遮?做得出来别怕人看啊!” 女人通体雪白,一览无余。 梁彦平不料会有这一出,下意识背过身去。 叶词轻声问:“你看见了?” “没有。” “那你转过来干嘛?” 他不语。 外公远远瞧见两人面壁似的,忙劝架:“唉呀,派出所不管乱搞的事,先让他们穿上衣服,好多孩子在看呢。” 奇耻大辱,哪听得进劝。 “派出所不管,老子抓他们两个游街!” 周围邻居也开始帮腔:“不要冲动,事情闹大对你的名誉也不好。”七嘴八舌间,一个老妇人用床单把女人裹住。 不知谁打了110,民警赶来调解:“别看了,喂,你们几个把人松开!先回屋,都别看了!” …… 夜深人静,叶词靠着窗子朝对面张望:“梁彦平,你……” 话音刚起,被叶樱的警告打断:“安静。” 叶词语塞,暗骂这破房子隔音太差,一点隐私都难保留。 梁彦平坐在书桌前,忽然一个纸团丢进来,滚到脚边。他转过头,见叶词笑眯眯托腮,挤眉弄眼。 他拾起纸团,里面包着半块橡皮擦增加重量,皱巴巴的纸上写:你明天去县里复诊,坐车还是坐船? 梁彦平没打算回,毕竟丢纸团传消息这种举动对他来说比较幼稚。 可是叶词锲而不舍,没一会儿又扔来第二个纸团:我也要去县城办事,你走的时候喊我一声。 等他再望向对面,叶词已经关窗歇息了。 次日午后他们一同出发,前往车站搭车。 梁彦平问:“你去县城做什么?” “我妈寄了箱东西,快递公司打电话让我去取,他们不送上门。” “镇上不是有邮政吗?” “邮政太慢了。” 车站位于正街交叉口,恰逢周六,人潮耸动,开往县城的班车即将启动,叶词赶忙拉着梁彦平小跑过去。 挤上车,人满为患,婴儿放开嗓门嚎啕大哭,烟味、鱼腥味、蔬果味,人的体味混杂。叶词和梁彦平被夹在方寸之地难以动弹。 “老兄,你的背篓好不好放下来,要么别乱动,打到我脑袋好几下了。”坐在边上的乘客抱怨。 “我倒想放,你看地上有空隙吗?” 那背篓真是霸道,里面装着南瓜,笨重异常,老兄没心没肺,明明看见旁边有伤员,还不知收敛,动来动去。 叶词皱眉,抬手护住梁彦平的石膏,胳膊围成一个半圆,将他与莽撞的背篓隔开。 竹丝粗糙尖锐,没一会儿就在皮肤留下红色刮痕,梁彦平低头看着叶词,神色探究。 摇摇晃晃,开到下一站,旁边的大姐起身下车,周遭虎视眈眈,叶词赶紧霸占座位,拽过梁彦平,把他塞进座椅里。 前边又上来三人,乘客纷纷埋怨:“挤不下了!” 叶词觉得自己快要脚离地,这时忽然有人说:“唉呀你个小姑娘杵在这里干什么,跟你对象挤一挤嘛。” 叶词恼火,哪儿还有位置可以挤?是不是瞎? 梁彦平打量她,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司机开车很猛,一个大拐弯,借由惯性,他把摇摇欲坠的小矮子揽到腿上。 叶词屏住呼吸,想抱住前面的椅背,手抬起,不料打中前座老头的脑袋,惹来一通责怪:“干什么?!” “……”她只得扶住梁彦平身后的椅背。 空间本就逼仄,这下更加亲昵起来。 叶词屁股发麻。 她猜自个儿的脸一定红透了。毕竟八岁以后就没坐过谁的大腿,更别提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清俊男人。 “你手没事吧?”她尴尬得快要原地去世,必须说点儿什么掩饰心跳。 梁彦平那双眼睛又深又黑,鼻梁高挺,嘴唇红红的,看上去很软。下颚瘦削,漂亮的喉结像小山尖。 离得近,他一看过来,叶词浑身不对劲,呼吸都不会了。 “没事。” 要命……叶词悄悄咽一口唾沫,盯着别人箩筐里的鸡,转移注意力。 梁彦平也别开脸,望向灰尘遍布的玻璃窗。 没过一会儿,叶词不确定地询问:“我,我重吗?” 梁彦平不理解她怎么会突然担心这个,思忖片刻,踮起脚后跟,把腿上的她轻轻抬起,接着稳当放落,就这么掂了掂分量:“不重。” 叶词脑子轰地一下,耳朵烧如烫铁,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紧张得仿佛会晕倒。 老天,怎么会有人一本正经地调情呢?要是轻浮倒好应对,偏偏他衣冠整洁,表情冷淡。 浑浑噩噩一路,到县城,叶词起身脱离煎熬,他们各忙各,在车站分道扬镳。 梁彦平去县医院拍片,医生说骨头长得很好,再有三周就能拆掉石膏。 再过三周,他就要离开喜塔镇,回去上课了。 从医院换完绷带出来,梁彦平坐车到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场闲转。他不是喜欢逛街的人,但忽然想买东西。一楼电器热销,白酒紧俏,黄金,珠宝,化妆品,最贵的位置,全用来赚女人的钱。 梁彦平经过柜台,看见一条钻石项链,纤细精巧,吊坠桃心形状。他不懂钻石,但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吧。他想象戴在叶词脖子上的模样,可惜扫了眼价格,囊中羞涩。 说到底还是穷学生,能力有限。 不过只要给他几年时间,三十岁之前出人头地,想送什么送不起呢? 梁彦平丝毫没有钱夹薄薄的局促窘迫,更不知道自卑两个字怎么写,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9 第 9 章 回到喜塔镇,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刺激的气味,香香臭臭,异常古怪。 外公拎着菜刀出来:“叶词拿了只榴莲,全身都是刺,好容易切开,手掌都扎流血了。” 梁彦平看着桌上饱满硕大的果肉,问:“她送的?” “是啊,她爸妈在云南买了一箱榴莲寄回家,我还没吃过这玩意儿呢,味道太冲,刚才差点吐了。” 梁彦平放下手里的塑料袋,里边几样日用品,重点是一盒进口酒心巧克力。 钻石买不起,巧克力也能让人高兴的吧。 “正好,”梁彦平递给外公:“甜食女孩儿应该喜欢。” 老李头看那包装精致,挺高级的样子,送人拿得出手:“行,就当回礼。” 说着去对面敲门。 不一会儿叶词的声音传来,闲谈两句,刻意提高嗓门,乖巧地喊:“谢谢彦平哥哥!” 以前几时喊过他“哥哥”?在长辈面前倒很会装,难怪老人家都喜欢她。 这夜毫无预兆停电,满城漆黑,叶词打手电筒过来借蜡烛。 “李爷爷呢?” “在外面打牌。” “停电了还打?” “可能快回来了。”梁彦平拉开电视柜下的抽屉,一堆杂物,没有看见蜡烛的影子。他拐进厨房,储物柜里也没有。 叶词说:“会不会在他房间?” 梁彦平说:“你在这儿等等。”他穿过天井上楼,谁知叶词依然紧跟其后,并未听话留在原地。 梁彦平问:“你是不是怕鬼?” “不要说这个。” 他走在前面,身影高大,衣服上有肥皂洗过的清香,长柄手电筒射出圆圆的光圈。 幽暗中两人前后爬上阁楼,木梯嘎吱作响。 外公屋里一无所获,叶词提议:“要不出门买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电。” 夜风微凉,繁星密布,梁彦平很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两人并肩走在狭长窄巷,放慢脚步。 一条黄狗经过。 叶词调整手电筒的光圈,忽然说:“你以后别乱买东西。”起初她声音低低的,像是不确定要不要说出后面的话,但很快语气转为随意:“巧克力不能随便送人的。” 梁彦平看她一眼:“是吗?”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叶词深吸一口气,抿唇瞪他。 梁彦平眉目隐含些微戏谑,一种微妙的愉悦使他忍不住继续逗她:“你以为我送巧克力是什么意思?” 叶词:“你觉得我以为什么意思?” 这下换梁彦平愣住。 叶词得意,扬起嘴角偷乐。 梁彦平没再言语。 蟋蟀鸣叫不绝,观音兜与马头墙像漆黑的剪影,比黑夜的颜色更深。 叶词打量他的侧脸,视线慢慢落向胳膊,好奇道:“你怎么洗头呀?” 梁彦平抬起另一条胳膊:“我还有这只手。” 叶词说:“明天有空,我帮你洗头吧。” “好啊。” 他应得太快,以至于叶词诧异两秒,低头琢磨,心里暗暗欢喜,过一会儿又问:“你知道沙河古村吗?坐车大概四十分钟……” 她带老外去玩,其实景色寥寥,有一条裤衩似的瀑布,还有一座宏伟却残破的古寺,几座巨大佛身稳坐正殿,无人供养,风沙拂地。 不等叶词说完,梁彦平打断:“找时间一起去转转?” 叶词又愣住,嗯一声:“好呀。” 他们聊了一路。 那天晚上梁彦平看见二楼窗户透出幽微烛火,一灯如豆,少女模糊的影子忽隐忽现,也许她准备睡了,也许还在摆弄什么东西,每夜都是如此。 这场景让他印象极深,以至于后来对窗户和灯影产生微妙的情结,容易记起喜塔镇的夏天,迷梦一样的相遇。 八月底,暑假即将结束,梁彦平返回北都上课。 他打算从镇上的火车站出发,到省会再转一趟火车直达北都,不用回津市。 叶词和外公一起送他。 月台空旷,十来个旅客拖家带口,行李繁重,烈日灼目,铁路两旁是艳丽的夹竹桃。 外公忽然想起什么:“我去买点特产,你路上带着吃,也可以送给同学。” 说着赶忙出去买东西。 叶词低头看着他的裤脚,身体无聊轻晃:“你知道我家电话吧?” 梁彦平垂眸看她头顶的璇儿:“知道。” “会打给我么?” “会。” 叶词仰起脸,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笑了。 梁彦平睫毛微颤,喉结动了下,叶词屏住呼吸,脚趾蜷缩,他弯腰低头,吻在她的眉心。 叶词胆子大,两手扶住他的肩膀,正想点起脚尖回吻,这时却听他说:“外公来了。” “……”叶词吓得赶紧松开,假装看风景,心跳得不知怎么安抚。 其实他这次离开,要再见面也是过年的时候了。 梁彦平说他寒假会回喜塔镇,但叶词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苦苦等他的念头,只当成一场艳遇,在一块儿挺高兴,但分隔两地,时间久了,那些微妙的动心和情愫肯定也会慢慢淡去,她看得很开。 可是梁彦平不知道她看得这么开。 —— 同学聚餐约在周末,金宵酒店二楼包厢,赴约的几人都带了各自的伴侣,七八人刚好凑满一桌。 曾俊为这顿饭特意开两个钟头的车,从隔壁市过来;王林祥毕业后进入地产公司做设计管理,负责对接设计院、施工单位、材料厂家等乙方单位,操不完的心;刘永衡已经转业,辛苦考到的一级注册建筑师证也挂靠出去,改行经商。 老同学相见,把酒言欢,话题最多的当然是往日时光,一去不返的校园青春。 “读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能成艺术家,梦想是用建筑改变世界。”曾俊自嘲:“我偶像的书,那会儿都翻烂了,睡觉也抱着睡,前几天忽然想起来,到处找,才发现被我妈拿去垫桌脚了。” 刘永衡问:“你偶像谁来着?” 王林祥说:“安东尼奥高迪。” 梁彦平说:“不是埃罗沙里宁吗?” 几人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笑起来。 曾俊微叹:“只有彦平这种,成立事务所,做公共建筑才算建筑师,我们就是画图的。” 梁彦平摇头轻笑:“讽刺我呢?回国第一个项目就是住宅。” “住宅创新更难,去年同学会你不在,可是大家的话题都离不开你。说到底现在国内房地产热火朝天,房价节节攀升,谁不想赚钱呢?做公建周期长回款慢,理想又不能当饭吃。” 梁彦平听他们言语间多有伤感,便不想继续谈论这个。 正好家属纷纷不乐意,让他们说点儿能听懂的。 曾俊见黎蕊涵一直端坐在侧,低眉娴静,笑问:“是不是该喝你们喜酒了?” 梁彦平笑笑,手机铃响,他起身离席:“我接个电话。” “彦平跟你在一起之后变化不小,”曾俊醉意渐深:“当年都不太搭理人的。” 黎蕊涵将发丝别到耳后,莞尔浅笑:“是吗?” “真的,不信你问他们。”曾俊手夹香烟:“大三暑假吧……对,九五年,过完暑假返校,我就觉得他不太对劲,晚上经常在小卖部打电话,宿管阿姨嘴大,第一时间传到我们寝室,说铁树开花,梁彦平也会跟女孩子说悄悄话了。” 黎蕊涵嘴角僵硬,笑意渐散。 王林祥在桌下踢曾俊的脚:“喝多了吧,别胡说八道。” 曾俊毫无警觉:“谁胡说了,你们不记得吗,自从被宿管阿姨盯上,彦平就转移阵地,再也不去小卖部打电话。那天晚上我跟朋友谈事,彦平不在宿舍,我以为他闷图书馆呢,结果走出校门看见他站在街对面的电话亭里,等我办完事情回来,一个多小时过去,他居然还在那儿聊天……我服了,真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话说呀?” 黎蕊涵脸色有点难看,勉强笑笑:“我去下洗手间。” 她起身离席,走出包厢,靠在墙边深呼吸,还没平复心绪,里面的声音又传过来。 “这下好了,肯定生气。”王林祥说:“黎小姐和彦平才相处两年,你提那些老黄历干嘛?” “啊?不是她吗?” “彦平当时的女朋友我见过,不是这位。” “你见过?!什么时候?” 王林祥思忖:“九六年暑假,那姑娘到北都找他玩儿,彦平在城中村租了间小平房,就是靠近西铁路那边,跟她同居。本来我俩一起实习,说要合租的,结果那女孩来,他就把我给撇下了。” “然后呢?” “然后那段时间手头紧,有天晚上我去找彦平借钱,他不在家,我等了半个小时,看见他们从外面回来,那么长的巷子,走两步亲三口,缠得可紧,彦平的眼睛就离不开人家姑娘。” 众人瞠目结舌,低声笑道:“你说的是彦平?我们认识的梁彦平?” 王林祥摇头:“有的男人啊,平时不吭声,冷清清,其实就是闷骚,隔老远我都知道他俩在舌吻。” 身旁的王太太瞥他,嗤道:“你是千里眼还是透视眼?不说大晚上么,伸舌头都看得见?” “那个激烈缠绵的架势,啧,大家都舌吻过吧,瞄一眼就懂啦。” 话题越聊越偏,男男女女谈谈笑笑,风月意浓。 曾俊抚摸额头:“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他爱情长跑呢。” 王林祥气不打一处来:“我在桌下踢你那么多脚,你是安了假肢吗?” “好了好了。”年纪最大的刘永衡开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知者无罪嘛,曾俊你待会儿自罚一杯。” “行,三杯都行。” “黎小姐不会生气吧?” “气啥?前任是改变不了的过去,再说男人有经验才好,吻技床技都练出来,造福下一任嘛。” “那女人有经验呢?” “更好,知情趣,不会束手束脚,还懂得自己找乐子,男人可轻松了。” 妻子们笑起来,狠啐一口:“呸,不害臊。” …… 10 第 10 章 梁彦平接完电话返回包厢,见黎蕊涵靠在墙边,神色难掩愠怒。 “怎么了?”他走上前,抬手轻碰她的脸,动作十分随意。 黎蕊涵仰头看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怀疑,怨怪的情绪一闪而过。 梁彦平问:“是不是他们得罪你了?” “没有。”黎蕊涵冷笑,挽住他的胳膊:“进去吧。” 两人返回席间,曾俊忙端起酒杯:“抱歉抱歉,我喝太多,脑筋混乱,张冠李戴了,大家别介意啊。黎小姐,我敬你。” 梁彦平打量同学:“什么意思?” 王林祥说:“闹了个乌龙,曾俊聊你的糗事呢。” 梁彦平望向黎蕊涵,目光似询问。 黎蕊涵一扫阴霾,不愿被人看出她的介意,于是大方笑说:“彦平学生时代的事情我都清楚,谁没犯过傻,做过几样糗事?年轻嘛。” 曾俊附和陪笑:“对,对,年少无知,现在才重要。” 梁彦平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但之后黎蕊涵一声不吭,再没有说话。 结束聚餐,大伙儿尽兴,在酒楼外依依惜别。 黎蕊涵坐在副驾等了会儿,等梁彦平上车,发动引擎,她面色淡淡地开口:“别送我回家。” 他转头看她。 “今晚住你那儿,可以吧?” 她语气似有嘲讽,梁彦平不喜欢揣测他人心思,所以没有探究背后的意味,只说:“当然。” 车里一如既往安静下来,黎蕊涵忽然厌恶这种寡淡与平静,拧开收音机旋钮,让电台主播打断此刻的烦闷。 她不想计较过去的旧情,可今晚听见的那些话实在给人很大刺激。她一直以为梁彦平的冷淡疏离来自本性,不受撼动,所以她愿意理解和承受。 可原来不是的啊。 原来他也会陪别人聊电话,聊一个多钟头?他也会在街巷旁若无人地接吻,亲密得难解难分? 原来他知道怎么把女朋友捧在手心里的呀? 黎蕊涵不想承认自己嫉妒。当然,遇到的人不同,相处模式天差地别。于是她回忆起杨少钧口中那位叶小姐,脑中逐渐拼凑出一个形象:娇小,活泼,媚俗,浅薄,还有一些男人普遍喜欢的漂亮和可爱,读书不多,眼界局限,更没什么思想,凭借一点小聪明,擅长卖乖讨巧…… 所以梁彦平为什么会跟这种女孩在一起呢? 黎蕊涵感到很不舒服,但很快找到理由——那时他太年轻,审美和喜好尚未成熟,所以屈从于某种平庸的本能,不能免俗。 “你冷吗?”梁彦平的声音将她拉回思绪:“我开窗抽根烟。” 黎蕊涵忽然开口:“今晚你同学问我们是不是快结婚,你怎么想?” 梁彦平拿打火机点烟:“三十而立,到时间总要结的。” “我是你结婚的人选吗?” 梁彦平笑了笑:“不然呢?” 黎蕊涵默然片刻:“因为我合适?” 他转头看她:“你今天怎么了?” 黎蕊涵做深呼吸,摇头笑说:“我对两性关系有一些看法和总结,你想听吗?” “说来听听。” 她做深呼吸,语气不太好,隐含轻蔑:“第一种是性需求,低级的本能欲望,因为身体空虚而对异性产生的兴趣,只是排遣生理需要,跟爱情没多大关系。” 梁彦平手指轻点方向盘,眉梢微挑,静默不语。 “第二种是情感需求,相互陪伴,相互体贴,照顾对方情绪,能及时提供情感上的支持。第三种是精神需求,志同道合,观念相通,或许各自独立,但思想上高度契合。”黎蕊涵说:“你觉得我们属于哪一种?” 梁彦平笑了,理所当然地回:“最高尚的那种吧。” 黎蕊涵感到他敷衍:“所以你认同我的分类吗?” 梁彦平不语。 “说说呗。” 他吐出薄烟,眉眼似笑非笑:“我要说了,你会觉得我低级。” 黎蕊涵屏住呼吸,今夜对他的认知一再颠覆,从最初相识,只知他是名校高材生,毕业后进入某建筑大师的事务所实习,之后又注册了自己的事务所。他在她眼中一直是体面的精英形象,从没想过他以前曾在城中村租住小平房,吃不干净的大排档,搂一个庸俗的女人。 黎蕊涵特别想拿一把铲子,将他这段糟糕的历史刮干净。 他呢?对曾经的穷日子什么感觉?怀念还是厌恶? 黎蕊涵转头看他沉默的侧脸。 低级。怎么个低级法呢? 她忽然好奇他的另一面。 红灯亮起,车子缓缓放停,黎蕊涵倾身靠过去,捧起他的脸,闭眼热吻。 梁彦平愣了下,任她亲了会儿,稍稍退开:“怎么了?” 黎蕊涵呼吸沉沉,不让他说话,试图顶开牙关,更深地接触。 梁彦平眉尖微蹙,往后撤离,拧眉笑问:“到底怎么了?” 黎蕊涵摇摇头,失落地靠向椅背:“送我回家吧。” “刚不是说……” “我想回自己家。” 红绿灯跳动,香烟烧尽,梁彦平亦无多言。 耻辱感让黎蕊涵恼火不已,主动于她来说已是屈辱,而身为男友,梁彦平面对她的主动,竟然问“怎么了”。 黎蕊涵气得不想说话,到地方,也不打招呼,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彦平摸到打火机,又点一根烟,接着拨通王林祥的号码,问他在饭桌上是不是说了什么。 “曾俊喝多,聊了几句读书的时候,你打长途电话的事。”其实王林祥不太好意思开口,因为梁彦平当时打长途这件事他们从没挑明过:“曾俊也不是故意的,他以为黎小姐就是那位呢。” 梁彦平揉捏鼻梁,眉眼疲倦。 王林祥笑问:“那么久以前的恋情,不会对现在还有影响吧?”他觉得真不至于。 梁彦平也觉得不至于:“没有,我就问问。” “黎小姐很介意吗?” “她没说什么。” “那就好。” 梁彦平挂了手机,夜风吹着,猛然有些恍惚。过去用很大力气忘记的一些事情再度降临,以现在平静理性的心态看待,虽然傻了点儿,但当时是很快乐的。 那年从喜塔镇返校,他忙碌很长一段时间,某天经过宿舍区的小卖部,鬼使神差记起答应过的话,于是拿起座机打给千里之外的叶词。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全靠叶词热情,又话唠,莫名其妙聊起来,聊到他不舍得放下听筒。 就是这么开始,仿佛变成一种习惯,或者瘾。那时打长途很贵,很奢侈,他平日里画图赚的钱几乎都用来和她讲废话。 叶词性格外向,爱玩爱热闹,酒肉朋友多,有时梁彦平想她,却不一定能找得到人。 从秋到冬,十二月中旬,北都下过两场雪,冷极了。那天她生日,梁彦平因为吃了感冒药,从下午昏睡到夜里,起来查看时间,裹上外套就出门。 路灯又高又瘦,光秃秃的树枝堆着一层白霜,他大概病得脑袋有些糊涂,竟然感觉不到冷,只是手凉,拢在嘴边呵气,搓一下,揣进兜内。 公共电话亭像双头的蘑菇,黄色圆顶可以将人笼罩在里面,也算隔绝出一个私密空间。 梁彦平插入磁卡,打到喜塔镇叶词家。 “喂?” 声音不对,是叶樱。 “你姐姐呢?” “她不在。” 怎么会不在,昨天说好了,今晚要找她的。 “去哪儿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叶樱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她性格孤僻,有几次接到梁彦平的电话都不大耐烦,或许是不满姐姐朋友太多,又或是怕姐姐被抢走。 梁彦平没打算回宿舍,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靠在电话亭边消磨时间。他是很能独处的人,不怕无聊,脑中复习专业知识,慢慢过一遍,时间很快就打发掉了。 半小时后他再插磁卡,这回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喂?” 那边七嘴八舌,男男女女嬉笑怒骂,嘈杂异常。 “让叶词听电话。”梁彦平沉下嗓子,克制烦闷。 “哦等等,她在开酒……叶子,快过来,有个男人找你!” “谁啊,叶子什么时候有男人了?” “她周围男人多着呢,你也不问清楚是哪一个。” 一阵哄笑。 叶词骂骂咧咧地啐他们,似怒似嗔,因着斗嘴,兴致正高,嗓子洪亮愉悦,接电话时还带点儿娇俏:“喂?” 这时梁彦平已经不想吭声了。 叶词刚要叫他名字,电话突然被抢走,狐朋狗友嘻嘻哈哈调侃:“让我猜猜是谁,家里开煤矿那位吧?还惦记我们叶子呢,怎么不过来祝寿呀?” “就是就是,带两瓶洋酒让大家开开眼!” 叶词上手抢:“少乱讲,给我。” “谁乱讲?上学的时候许慎到处说你是他媳妇儿,不能白占便宜吧?” 叶词骂道:“不是许慎,你爷爷的,别闹了!” 等她好容易抢回座机,那头已经挂断,只剩持续单调的忙音。 11 第 11 章 那天以后梁彦平很久没有联系叶词。 临近寒假,他收到一个包裹,是从喜塔镇寄来,送给他的围巾。 要认真讲,那围巾针线蹩脚,颜色老土,半长不短的,也不知怎么好意思送出手。 梁彦平以为叶词整天花天酒地,早把他忘在脑后,没想到竟会亲手给他织围巾。 包裹里另附有一封信,粉色的信封和信纸,带香味,打开来,不过寥寥数语: 别生气了,彦平哥哥,等过年给你赔罪,好吗? 底下还画着四格简笔画,主角是两个小人儿,图一男娃娃双手插兜,高傲地别开头,下巴抬起,愤怒漠视,女娃娃则单膝跪地,手捧一朵花,眼冒桃心,咧嘴送他:原谅我吧。 图二女娃娃挪到另一边,再次将小花举到他面前,笑眯眯:原谅我吧。 图三男娃娃表情松动,接过花花。 图四俩娃娃冰释前嫌,抱在一起和好了。 梁彦平霎时失笑,心软似水,对她再恼不动半分。 如今想来,倘若当时下狠心断交,不予理睬,后面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其实她那封信有多少真情实意呢,说不定只是耍弄他,或者被狐朋狗友起哄,逗他玩玩而已。 他居然会信。 想到这里,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梁彦平接起。 “彦平啊。”杨少钧笑问:“你是不是和蕊涵吵架了?” 有吗?他们刚才不是还接吻?顶多算闹脾气吧,反正女人的脾气他一向捉摸不透,懒于细究。 “她让我陪她出去喝酒,似乎心情很差。” 梁彦平问:“是吗?” 杨少钧闻言笑出声:“跟你说也没用,算了,我去接她。” “嗯。” “……”杨少钧忍不住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蕊涵希望你哄哄她。” 梁彦平自有道理:“如果她生我的气,现在应该不会想见到我。” 杨少均完全理解黎小姐的恼怒了。 “怎么说你好,对了,龙岩村的拆迁工作接近尾声,等项目结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叶小姐。” 梁彦平蹙眉,不接话。 “你和叶小姐还有联络吗?” “没有。” “我看她为人挺热闹,找时间约出来喝酒吧,都是朋友。” 梁彦平懒散冷淡:“我没这个闲工夫。” 杨少钧笑问:“怎么了,不想见她?” “见她做什么?”梁彦平嗓音沉得像深潭,除了疏离,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早就没有任何瓜葛,很多年前的一段关系而已,你让蕊涵别多想了,根本没有必要。” —— 龙岩村的拆迁工程顺利结束,叶词和伍洲同总算有时间返回公司。 说是公司,其实就是租了老城区临街二楼的一间屋子,置办几样家具,便宜的松木茶几和二手沙发,旧货市场淘的办公桌椅和文件柜,角落立着饮水机,一部电话,一台传真机,门外挂招牌,墙上挂营业执照,玻璃窗贴大字做广告。 “不枉辛苦两个月,终于可以过个肥年了。”伍洲同有点想哭:“老叶,还好你拿下这个工程,不然我都没脸回去见爹妈和娇娇。” 叶词问:“卡车租金转给许恪了吗?” “嗯,今早打到他们矿上了。” 叶词歪进沙发里,慢慢长舒一口气。 伍洲同说:“其实这笔钱可以不出,他不是借的车么。” 闻言叶词斜瞥过去:“人情世故你一点儿没长进啊?租金补上,我还得打电话给他道谢呢。” 伍洲同问:“马上月底了,他老娘过寿,你还去吗?” 提起这个叶词就心累:“等我探探许恪的口风,能不去就不去。” 她想起上次跟许慎联络受的气,那个死态度,真不想再忍受一次。 伍洲同安慰:“看看账上的数字高兴一下,可以好好歇一段时间了。” “歇个屁。”叶词捞过茶几边的打火机和烟:“下个月过年,迎来送往能把人累死,礼单开出来,提前做准备,有的东西得预定,别到时候一团乱,得罪人。” 伍洲同长叹:“好了好了,今天休息,你不怕脑袋瓜爆炸呀?走,按摩去,我肩膀疼好几天了。” 他们在工地风吹日晒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堪堪掉几斤肉。 开面包车出门,到相熟的盲人按摩店松松筋骨。 “还有件事跟你说。”叶词趴在小床上,声音哑哑地:“我准备找房子搬出去,省得打扰你和娇娇过二人世界。” “别呀。”伍洲同正要反对,突然肩下传来痛麻,他放声惨叫:“啊!师傅轻点儿!” 技师戴墨镜,无动于衷:“我没怎么用力,老板,这里是肩贞穴,你反应大,说明肩周僵硬,平时要多活动呀。” “……” 叶词看他那倒霉样,忍不住笑出声。 伍洲同龇牙咧嘴:“你还笑。干嘛急着搬家呀,你要不租了,我也得另外找房子,过完年再看嘛。” “叶樱和柳骏快放假了,我想租个好一点的公寓,等他们回津市有地方住。” 叶词说起妹妹和妹夫,脸上才露出少有的柔软与温情,伍洲同见她微微磕着眼皮,嘴边隐含笑意,心里也很高兴。 “樱子要回来啦?新婚后第一次带老公回娘家,你可有得忙了。他们哪天到,我安排酒菜,接风洗尘。” 叶词闭目养神,被按得舒服,不想说话。 伍洲同看了会儿,轻轻喊她:“老叶,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但就怕你心烦不爱听。樱子毕业之后去山区支教,我知道你难受,偏远地区环境差,一年也见不到一两面。可是樱子有主见,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身边陪着喜欢的人,对她来说也算得偿所愿。姐妹嘛,早晚都要各自成家的。你是姐姐,怎么反倒落在她后头了呢?钱是赚不完的。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在津市扎根,晚上回家还有人陪陪你,否则整天在外面忙,连个停泊休息的港湾都没有,我看你一个人这样,心里挺难过的。” 一腔肺腑,听得两位盲人技师暗暗叹息,友谊是人类之光,友谊万岁。 伍洲同望着叶词。 她呼吸沉缓,嘴唇微启。 女技师说:“嘘,她睡着了。” —— 叶词决定挪窝,风风火火,次日便上街挑了家中介公司去看房。 一下午连看三套都不满意,要么价格虚高,要么位置太偏,要么户型糟糕。她脚掌痛得要命,回去抱怨连连。 “那么大个津市,难道就没有交通便利、宽敞干净、租金便宜的房子吗?” 伍洲同翘着二郎腿发笑:“你想啥好事儿呢?” “该死的地产商,万恶之源!我要买得起房子还用得着到处租吗?” 她骂骂咧咧进卫生间用盆子接热水,准备泡脚,这时手机在客厅响,伍洲同帮她查看:“老叶,是个陌生号码……喂,哪位?” 叶词正在调节热水器温度,忽然伍洲同急急忙忙跑进来,一副见鬼的表情:“小杨总找你。” 啊? 叶词发懵,狐疑地拿过手机放在耳边:“喂?” “叶小姐,你好啊。”果然是杨少钧的声音,笑意深深:“看来你没存我的号码,名片不会丢了吧?我真伤心。” 仿佛遭到突击检查,她脑袋一片空白,但很快打起精神应付:“是小杨总啊,你还记得我这号人,太感动了。” “叶小姐不必客气,我跟彦平是好朋友,怎么会不记得他的初恋呢?”杨少钧语气温和:“拆迁工作结束了,你这两天忙什么呢?” 叶词低头盯着手中的花洒,不得不先关掉热水器,烦躁地想,他该不会找人聊天找到她头上吧? “瞎忙呗。” “有空出来喝酒,放松一下吧。” 叶词猛翻白眼,她现在就想泡个脚,然后睡觉:“最近可能没空,我忙着找中介看房呢。” 杨少钧一听,更来兴致:“怎么,你要买房?” “不是,租房。” 杨少钧思忖片刻:“那你现在住哪儿?刚才接电话那位是……” “好朋友,发小。”叶词随意笑笑:“我们合租的。” 杨少钧若有所思地哦一声:“虽说是好友,但男女住在一块儿还是挺不方便。” 嗯,对,问完了吗?叶词不搭话。 杨少钧不知在琢磨什么:“你要租房子,早跟我讲,我可以帮忙。” “怎么好意思麻烦,我想慢慢找性价比高的房子,租金太贵的不考虑。” 杨少钧又笑:“我找的公寓,怎么就性价比低了呢?放心好了,我来安排。” 叶词莫名其妙看着手机,对这位公子哥的热心肠一头雾水。估计闲来找她逗闷,显摆一下能耐,打发打发时间吧。 “无聊。” 叶词没放在心上,很快将他的话抛诸脑后。 12 第 12 章 两天后的下午,叶词正在被窝里睡觉,忽然被手机来电吵醒。 “叶小姐,你住哪儿,我过去接你看房。” 她睡得迷迷糊糊:“小杨总?有什么事吗?” “我朋友手上有一套闲置的公寓,原本准备留给他弟弟做新房的,后来用不上,简单装修了一番,家电齐全。你现在有空吧,跟我去看看。” 叶词起床换衣裳,下楼站在街边等杨少钧,直到坐上他的车,脑袋依旧晕晕乎乎。 “没打扰你午睡吧?” “没有。”叶词抬手揉揉眼睛:“我们去哪儿?” “江都金郡,天霞路那边。”杨少钧说着打量她:“这两天寒潮来袭,又降温了,你不冷吗?” 叶词低头看看自己的毛衣,她出门忘记拿外套了:“我不怕冷,皮糙肉厚。” 杨少钧莞尔:“叶小姐很幽默,没架子,开得起玩笑,和黎小姐完全不一样。哦,黎小姐就是彦平现在的女朋友,比较冷艳,不如你这么容易相处。” 叶词没搭腔。 “真的。”杨少钧轻叹:“每次和她见面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什么冒犯,唉,还是叶小姐平易近人。交朋友就得随性,对吧?” 叶词假装听不懂,若无其事的样子:“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什么好比的。” 杨少钧失策,打量几眼,她没有顺着他的陷阱去贬低别人,也没有畏畏缩缩贬低自己,还掐掉这个危险话题继续的可能,根本不怕他不高兴。 “郭福华那个钉子户,你们打算怎么办?”叶词自顾开口:“如果以后谈好条件,随时通知我收尾,他那栋小楼不用几小时就能拆完。” “郭福华?谈是不用谈了。” “怎么?” “我们再三找他协商,答应在三套房的基础上再给两百万补偿金,没想到他贪得无厌,居然涨到五百万,还威胁说,每拖迟一天多加一万。”杨少钧摇头轻笑:“我算大开眼界。” 叶词愕然:“这种无业游民就靠拆迁发横财,肯定会咬死,耗个几年都无所谓。” 杨少钧耸耸肩:“随他慢慢耗呗,我们已经决定修改设计方案,绕开他,反正那套房子位置边缘,打造一个先锋景观也不错,彦平最喜欢这种挑战了。” 聊着天,不多时抵达江都金郡,中介等在小区门口,叶词仰头眺望崭新的楼盘,世纪初的电梯房,高档住宅,天霞路这一带根本不在她考虑范围。 不过既然来了,上去看看也无妨。 三人乘电梯至八楼,中介掏钥匙开门,一百平米的首租公寓,户型方正,南北通透,两室两卫,客厅开间大,采光足,虽然不是精装,但基本的家具都有,水电煤气正常运行,几乎可以拎包入住。 叶词搓搓手,吸一口冷气。 喜欢是喜欢…… “月租多少?” 中介扫了眼杨少钧,然后报出比市场价至少低三分之一的数字。叶词有些诧异,但即便如此,依然高于她的心理价。 杨少钧见她犹豫:“叶小姐刚做完拆迁回收项目,还差这点钱吗?” 叶词笑说:“我们普通人和小杨总的消费习惯不一样,精打细算惯了。” 她慢慢踱步,又进主卧和次卧打量,想到叶樱要回来过年,支教的地方生活条件恶劣,好容易放假,总要让她和柳骏住得舒服些。于是心一横,定下这套房子。 中介笑说:“行,那我们约时间签合同,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找我。” 叶词不知道杨少钧帮她牵线租房是何用意,但自己实打实地出了钱,没有白吃午餐,也不算欠他人情。到时合同认真检查清楚,还能有什么猫腻呢?反正她没钱,更不是他喜欢的高挑美人,不值得算计。 “谢谢你啊,小杨总,帮我找到这么好的房子,还亲自开车接送,我一定得请客,餐厅你挑。” 杨少钧笑说:“别客气,叶小姐,举手之劳而已,我和彦平是好朋友,这点小忙应该的。” 叶词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可是我跟梁彦平早就没关系了,顶多点头之交而已,再说他现在有女朋友,你因为他来帮我,怎么说得过去呢?” “叶小姐过河拆迁了?”两个月前怎么跟彦平套近乎来着? 叶词自然嘴硬:“不知道桥上有人,否则换座桥过。” 杨少钧笑出声:“你和彦平分开,是因为他出国留学吗?” 叶词摸摸手指甲:“算是吧。” “那他现在回来了。” 什么意思? “我猜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叶词心下冷笑,行,满足他的好奇和揣测:“你猜的没错,因为我找到更好的男人,把他甩了呗。” “彦平还不够好?” “他当时就是个穷学生。” 杨少钧听那语调轻率,不知破罐破摔还是敷衍赌气。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最有意思,他一点儿没有指责她虚荣势利的意思。清高有清高的意趣,虚荣也有虚荣的情调。他自认天生情种,并且身怀某种天赋,无论哪种女人,总能看到她们身上的优点,慧眼识珠。很多女人一生所求就是能有人懂,因此视他为知己,他视自己为爱神。 “叶小姐以后做投资,可得仔细擦亮眼睛。”杨少钧笑说:“学生是世界上最有前途的人群,你看彦平,现在成了建筑师,很有钱的那种。” 叶词弯起嘴角:“让曾经抛弃自己的前女友悔不当初,俯首称臣,是很多男人的美梦,浪.女回头才能抚平当初被甩的创伤,才能满足复仇欲和优越感,很爽,对吗?” 杨少钧不料会听见这么一番话,诧异地愣住。 叶词慢悠悠看过来:“可惜梁彦平不是那种男人,他不会觉得爽的。小杨总,你和他是朋友,但并没有那么了解他哦。” 杨少钧心里琢磨好几秒才回味过来,险些为她鼓掌:“叶小姐,你很敏感,也很聪明,跟你聊天真是愉悦。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心疼彦平,可也心疼黎小姐,她在彦平身边并不快乐。” “你到底爱朋友,还是朋友的女人?” “不能都爱吗?” 叶词冷笑:“那你们三个一起过日子好了。” 杨少钧似真似假:“我是无所谓,但蕊涵心高气傲,虽然留过洋,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 叶词立刻按下车窗吹风。 杨少钧知道她听不下去,也就体贴地没再多言。 —— 房子租好,合约签完,叶词拿到钥匙很快搬家。 伍洲同帮她收拾行李,拎下楼塞进面包车后备箱,然后两人到商场置办生活物品。 买了几套新的床单被褥,卫生工具,还有锅碗瓢盆。 伍洲同说:“你又不会煮饭,搞这些做什么?” “叶樱和柳骏会呀,过年总不能每天去外面吃,不像样。” 两人经过音响店,叶词忽然被吸引,拉伍洲同进去挑货。 “我租的那房子有电视和vcd,再加一套音响,齐了。” 伍洲同笑啧两声:“你丫的还挺会享受。” 买完东西回江都金郡,打扫房屋,叶词安装音响,伍洲同去接娇娇过来吃晚饭,庆贺乔迁。 “唉,这房子真舒服,又新又宽敞。”娇娇问伍洲同:“我们什么时候能住这样的地方,租的也行呀。” 伍洲同笑笑:“过完年就搬,乖。” 叶词说:“明年再接再厉,多接几个工程,想要的东西都会慢慢实现的。” 伍洲同跟她碰杯:“我现在一身干劲。” 娇娇叹气:“真羡慕你们,我在工厂是越干越没劲,工资少,还经常加班。” 叶词说:“津市现在开了很多夜校,你了解过吗?” 娇娇托腮:“我也不知道学什么好。” “学会计做财务,学英语做外贸,这两样时下最吃香。” 伍洲同笑说:“对,考个证,到我们公司管账,比你在工厂做事自在多了。” 娇娇低头不语。 叶词看她表情,知道这姑娘心气高,瞧不上朝不保夕的小公司,偏伍洲同傻乎乎一头热,对女人的心思毫无察觉。 叶词也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伍洲同兴致勃勃地替叶词试音响和话筒,放进碟片,和娇娇对唱情歌。 夜里九点半,梁彦平回公寓,刚从电梯走出来,听见隔壁传出卡拉ok的动静,略微一愣。 这层只有他一个人住,没想到临近年底突然搬来新邻居。 梁彦平喜静,听那男女合唱,估摸是一对年轻夫妻,爱玩爱闹。 但愿他们知道分寸,不会深夜扰民。 梁彦平进家,关上防盗门,依然能听见低重音和旋律,但不是很大,电视打开就盖了过去。 十点,送走伍洲同和娇娇,叶词洗澡,吹头发,躺到新卧室的新床上,一时难以习惯,翻来覆去很久才入睡。 次日一早被噩梦惊醒,发现罪魁祸首是彻夜忘关的电热毯,难怪如此焦灼。 叶词口干舌燥,下床去厨房倒水,经过客厅,依稀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啪嗒一下。 不知道邻居是男是女,单身与否,做什么工作。 叶词喜欢交朋友,但津市不比喜塔镇,巷子窄,人情味浓厚,邻里之间来往热络。越是钢铁森林,越是心墙厚重。 叶词很怀念八九十年代,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防备的时候。 这层楼只有两户人家在住,她想,还是得跟邻居保持良好关系,省得日后在电梯里遇到,相互冷着脸,也怪尴尬的。 13 第 13 章 下午叶词去康建国家里陪他老婆林凤打麻将,从天朗气清直搓到日照西斜,倦鸟归林。 牌桌上另有一位珠光宝气的谢太太和风情艳丽的俞小姐,叶词见过一面,相互都不熟悉。她年龄最小,只当自己是来凑牌局的,做好陪衬的本分。 打完两圈,阿姨端着餐盘进来,将咖啡和点心放下。 林凤招呼说:“快尝尝,老康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豆子,拉丁美洲哪个地方产的,我给忘了,说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咖啡庄园之一。” 俞小姐温言婉拒:“抱歉啊康太太,我最近调养身体,喝不了咖啡。” “怎么了?” 谢太太插话:“她现在严格按照食谱调理,医生不让吃别的东西。” 林凤打量:“这样啊,可惜没口服了。” 谢太太斯斯文文抿了口,问:“是不是研磨度调太细了,焦苦味有点重。” 林凤赶忙尝了尝,眉尖蹙起:“啧,阿花手笨,教过几次都学不会,浪费我的豆子。” 谢太太说:“怎么不换一个阿姨?” 林凤叹气:“阿花在我家做了几年,平时挺勤快的,也不出去乱讲话,就是学新东西慢了点。她有两个孩子要养呢,我怎么忍心辞退。” 谢太太利落地砌牌:“你就是心肠软,做事不够果决,又没什么心眼和手段,人家看你好说话,指不定怎么拿捏你呢。” 明贬暗褒,林凤很受用,神态也变得天真起来:“不会吧?” 俞小姐撇撇嘴,胸膛起伏了一下。谢太太扫她两眼。 叶词被咖啡苦得五官皱起,林凤笑话她:“怎么了,喝不惯?” 谢太太说:“多跟你姑妈学学,用不了多久品味就上去了。” 远房亲戚而已,谢太太故意把她们关系拉近了。 林凤也做足长辈的姿态:“我是想把叶子培养成大家闺秀,可她倒喜欢往工地跑,累死累活,弄得灰头土脸,哎哟,不听劝。” 谢太太一边摸牌一边用诚恳的语气:“叶子啊,听你姑妈的,千万别逞强,女孩子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找个好男人比什么都强。” 旁边俞小姐似乎冷笑了一声。 叶词用自嘲应付:“小时候有道士给我算过,劳碌命,享不了福。” 林凤和谢太太笑起来:“什么不入流的江湖骗子,千万别听,结婚等于重新投胎,只要好好找,肯定享得了福。” 叶词装傻,扬唇笑笑,不置言语。 临近傍晚牌桌散了,俞小姐到钟回家喝中药,没有留下吃饭。 等人走了,林凤问:“我看俞小姐情绪不太好,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谢太太点一根烟,语气飘然:“想生孩子,看中医呢。” 林凤双腿交叠,优雅地端着咖啡杯:“她才三十岁出头,虽然不算年轻了,但这个年纪要孩子也不难吧。” 谢太太抱着胳膊靠向椅背:“以前流过两胎,大概伤到根基,现在不好要了。” 林凤抬眸打量,笑问:“怎么了你们,一下午都没说过话。” “那天出去逛街,好端端的,她居然冲我摆脸色,还阴阳怪气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会吧,俞小姐不像那种人啊。” 谢太太轻嗤:“不知道什么意思,当初她不过就是我们厂里一个小员工,长得有几分姿色,要不是我从中牵线,把她介绍给台商岳先生,到今天她还在流水线上穿零件呢。不知感恩就算了,摆什么架子。” 林凤琢磨:“是不是岳先生有新人了?” “这个我不清楚。”谢太太说:“不过你想想,他们在一起十几年,就是个仙女也看腻了吧?俞小姐可不着急么,想生个孩子绑住他。嘁,早干嘛去了,当初她怀过两个,我好心好意劝她生下来,有孩子才算保障,对吧?她不稀罕呀,说想过二人世界,哼,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就是岳先生不让她生。” 林凤怪道:“岳先生有四十好几了吧,他在台湾的老婆也没孩子,既然俞小姐怀上了,为什么不生呢?” 谢太太说:“你不知道,岳先生是家里的老幺,被宠惯了,喜欢自在,根本不想对小孩子负责。” 林凤若有所思点点头:“岳太太从没露过脸,一直在台湾吗?” “是呀,人家那边伺候公婆,任劳任怨几十年,俞小姐想要名分,那岳先生不愿意折腾离婚,也是对老婆有情有义嘛。俞小姐不体谅,反倒跟我斗气,怪我当初把她送给有妇之夫……我冤不冤。十几年过去才计较他有老婆,该享的福都享受了,这会儿开始装清高,真是奇怪。” “好了好了。”林凤听够抱怨:“俞小姐心情不好,你躲她一阵子吧。” 八卦聊完,想起旁边还有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见叶词专注玩手机,林凤不禁开口:“叶子,小心眼睛,来吃点水果。” “好。” 叶词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庆幸自己被当成晚辈,无毒无害,没人会对她设防,也不会拉她加入八卦的阵营。 男盗女娼的那些勾当,叶词在林凤的小客厅和麻将桌上听过不少,起初觉得新鲜,有钱人衣冠楚楚,谁想到私下不堪入目,花样多得让人瞠目结舌。有时她甚至害怕听见什么要命的秘密,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于是尽量减少存在感,就像今天,窝在沙发一角,玩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 晚饭陪林凤吃完,叶词功成身退,拎着她送的红酒,约莫七点,回到江都金郡。 她走进楼道,低头给叶樱发短信,电梯从地下车库上来,停在一楼缓缓打开,里面有一对光鲜亮丽的男女,高挑养眼,手牵手,十指交错。 叶词随意扫了眼,迟疑半秒,若无其事走进去。 —— 傍晚下班时间,梁彦平接到黎蕊涵的电话,邀他共进晚餐。 前几日两人闹得不太愉快,既然她主动联络,说明事情已经翻篇,梁彦平也觉得该缓和一下关系,于是开车去电视台接黎小姐。 “晚上想吃什么?” “买菜吧。”黎蕊涵说:“回去做饭。” 梁彦平支起胳膊搭在窗沿,抬手按了按额角。 “怎么了,嫌麻烦?” 他转头看她一眼,笑笑:“没有。” 黎蕊涵抿唇,心下不由轻叹,其实很清楚他的性子,如果自己不主动,恐怕两个人真就这么算了。一段关系总要有人妥协,她愿意尝试改变相处模式,不想跟他无疾而终。 他们去超市买菜,然后开车回公寓。 从车库进电梯,黎蕊涵拉住他的手,分开五指扣紧,喃喃道:“你都没有这样牵过我。” 梁彦平低头打量,正在这时电梯门开,他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神色略微愣怔。 天气冷,她穿一件厚毛衣,底下是格子花样的毛呢短裙,深灰长袜,黑皮鞋。比上次见面瘦了些,小圆脸轮廓线条分明,五官大,不笑的时候懒懒散散,像没睡醒。但梁彦平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卧蚕堆起,如糖似蜜,幼态十足。 叶词目光扫过他,以及他和女友相扣的手,没有任何表情,连惊讶都没有。 走进电梯,背过身,发现要去的是同一楼层,叶词心里生出厌烦,眉尖微蹙,低头继续发短信。 她终于知道这套房子为什么能便宜租到了。呵,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拿她当搅浑水的工具呢。 杨少钧个神经病,白痴王八蛋,精神有问题。 叶词眼睑颤动,背脊有点僵硬。好在电梯里没有安装镜子,她毫无兴趣观赏身后两位情意绵绵的样子。漫长的十多秒过去,终于抵达八楼。 她如往常一般从包里掏出钥匙,准确插入锁孔,不慌张,很从容,很好。 “啪嗒。” 802,804,两户人家同时关上了防盗门。 14 第 14 章 1996年伊始,梁彦平的父母借了辆朋友的小车,满载年货,除夕当天一家三口回喜塔镇过年。 李絮芳坐在副驾低头数钱,早上从银行取出来的崭新钞票,两元五元十元五十元,一张一张塞进红包。 “有没有问过爸爸,家里棉被够吗?”梁超树说。 “肯定够,以前打过好几床棉花,蓬松厚实,比商场卖的还暖和。” 梁超树说:“带的电热毯到家就拆开,免得爸爸不舍得用,拿去送人。” 李絮芳说:“他用惯暖水袋,嫌电热毯容易上火。” “睡前记得关掉就行了,暖水袋不安全,看没看报纸,今年出了好几起爆炸事故。” 李絮芳摇头笑笑:“行,还是你想得周到。” 梁超树见她已封好厚厚一叠红包:“邻居家的小孩要给吗?” “还在上学的给,工作的不用。” “我们那边只要没结婚,都可以收红包。” 李絮芳一听就念叨:“所以不爱跟你回去,有些人都三十几了,还好意思跑过来磕头要钱,没皮没脸。” 梁超树无所谓:“过年嘛,图个吉利,跟晚辈计较什么。”说着扫向后视镜:“本来今年打算哪儿都不去,好好留在津市休息,没想到彦平要回老家。” 李絮芳调侃:“老家过年好玩儿呗,镇上春节气氛更浓。他暑假回来,肯定被外公宠坏了,隔代亲,什么都不用他做,是吧少爷?” 梁彦平单手支额,懒散看风景,心绪飘荡。 大年三十,喜塔镇比暑假的时候热闹,人潮涌动,许多外出务工的人都回乡了。满街孩子乱跑,玩擦炮和摔炮。 到外公家,对门大敞,里面隐约有说话声,细细碎碎听不太清。 梁彦平上楼放行李,房间还是一样,床上用品换过,棉花被果然厚实紧密,一股子阳光晒过的干净气味。正要推窗,忽然听见李絮芳喊他。 下楼来,只见两家人整整齐齐,站在门外寒暄送礼。 肖三与李絮芳聊得热火朝天,旁边是他的二婚老婆卢月。叶樱抱住胳膊靠在门边,表情冷淡,没有参与交际的打算。 叶词从后面搂着她妈妈卢月轻轻摇晃,撒娇的模样。 梁彦平走出去,两手插兜,也靠到门边,歪头打量叶词。 她眉眼弯弯,好像胖了点儿,脸颊红通通,血气十足。 “彦平啊,有没有跟叔叔阿姨打招呼?”李絮芳一把拽他上前,仿佛骄傲的推销员,正要展示她的得意之作,眨眼间发现这孩子哪儿不对劲……嘶,他脖子上这条丑不拉几的围巾从哪儿来的? “好多年没见过彦平了。”肖三打量他,赞叹说:“还在学建筑吧?真好,相貌堂堂,前途无量啊,你爸爸妈妈真有福气。” 端方自持的梁彦平这会儿表现出作为晚辈的基本礼貌,下巴微颔:“肖叔好,阿姨好。” 叶词努力压制骚动,双眸春光潋滟,心脏扑通跳得吓人。他戴着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宣告,只有他们两人看得懂。 叶词含住下唇,点点脚后跟,躲在母亲身后偷乐。 叶樱受不了她矫揉造作的模样,斜瞥过去:“姐,你抽筋了吗?” “……” 梁彦平退回门框边靠定,好整以暇,黑压压的眉眼轻描淡写打量她。 家里人多,一时倒不好相处了。两人默契地装作不熟,保持距离。 可叶樱深知内情。 这半年频繁的通话,每次都在夜里,座机一响,她那不值钱的姐姐欢呼雀跃跑下楼,有时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接起听筒,立马嗲声嗲气,好像能掐出水来。 有一回叶樱实在看不下去,质问说:“你们这样算什么?他一个建筑系的高材生,放暑假来镇上养伤,顺便勾搭小姑娘解闷,勾完继续回去上学,你还真情实意当真了?” 叶词张嘴愣愣地:“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然怎么想?你们要是正经谈恋爱,为什么偷偷摸摸不敢告诉父母?” 叶词满不在乎:“先相处相处嘛,又不是旧社会,用不着父母掺和。” 叶樱冷笑:“说不定他在北都有正牌女友,一边吊着你呢,没安好心。” 叶词打量妹妹恶言恶语的模样,拧眉笑问:“你对梁彦平有意见?” “我是看不惯你这副花痴样!”叶樱突然发作:“平时不是挺厉害么,许慎缠了你几年,理都不理,我以为你眼光多高,原来喜欢倒追?梁彦平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如许慎呢!” 叶词被这死丫头怼得脑壳发胀:“许慎那个风骚浪货,对象一箩筐,换来换去,就没见他跟哪个姑娘好好在一起超过半个月,我又不是瞎子,他哪儿比得上彦平了?” 叶樱面无表情:“你就装傻吧,许慎那样不都为了气你么?” 叶词嗤道:“幼稚得要死,那种轻浮的男人我要来干嘛?” “你嫌他幼稚?人家帮忙的时候呢?好的地方全被你抛到脑后,你良心被狗吃啦?!” 叶樱骂完扭头就走。 叶词一向吵架吵不过她,只能干瞪眼,气得肝疼。 姐妹俩当初刚刚搬来喜塔镇,遭同学排挤,吃过不少苦头,尤其叶樱腿脚残疾,本就自卑内向,更是受了不少冷眼和嘲笑,如果不是许慎罩着,可能她早就退学了。 叶词并非没有良心,她可以跟许慎做朋友,两肋插刀,但并不想做他的女人。 许慎身旁一大群跟班,越起哄,越刺激她心生抗拒。 没法子,喜不喜欢这种事,勉强不来,也骗不了自己。 比如她每次面对梁彦平就心脏乱蹦,呼吸紊乱,浑身不对劲。因紧张和羞涩引发的身体反应以前从来没有过。 小半年没见,隔着一条窄巷,坐立难安。 午后,李絮芳打扮妥当,带梁超树去儿时好友家做客,老李头出门买东西。 叶词趁父母在厨房商量团圆饭怎么吃,偷偷摸到堂屋拿起座机打电话。 没一会儿那边接起,不等她开口,梁彦平说:“过来。” “……”她霎时心弦荡漾,耳朵又烫又麻,哦一声,挂了座机溜出家,三两步溜进对门。 堂屋天井和后屋都不见人影,叶词爬上二楼,走进房间,见梁彦平歪在木架床上,胳膊搭在枕头边,似乎正准备午睡。 叶词咬咬唇,脱了鞋躺上去,躺到他的臂弯里。 “你胳膊好了?” 上回见他还打着石膏。 “早就好了。”梁彦平收拢手臂,圈住她的脖子:“陪我待会儿。” 叶词见他闭目养神,霎时玩心大起,手指调皮游走,碰碰他高挺的鼻梁,沉默的嘴唇,再往下,喉结滚动,叶词指尖微瑟。 仰头望,发现梁彦平睁开眼,双眸漆黑深邃,就那么看着她。 “玩够了吗?” 叶词屏住呼吸,壮起胆子抬起胳膊,还没碰着,梁彦平扣住她的手腕翻身压下来。 他的嘴唇也用力堵住了她。 叶词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好像被点穴,软得一塌糊涂,动也动不了。 好容易反应过来,正要搂住他的脖子,这时梁彦平却退开,哑着嗓子问:“你闭那么紧做什么?” 嗯? “舌头伸出来。”他说。 叶词本就晕头转向,这下更是满脸烫红,手指揪住他的衣裳,心蹦得快冲破胸膛。 梁彦平见她这样,态度也软了几分,慢慢含住那湿红的嘴唇,耐着性子引导,直到她松开牙关,喘声嘤咛,生涩而热情地回应他。 真要命。 “你多大了,叶词?”梁彦平忽然问。 她迷迷糊糊:“36c。” “……” 好几秒的静默之后,梁彦平猝然失笑,倒入床铺,顺便掐一把她圆嘟嘟的脸:“想什么呢?嗯?” 叶词懊恼地背过去,闷闷地不吭声。 梁彦平知道她生气,也不哄人,只捻起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 叶词自个儿臊了好一会儿,扭过身,蜷到他怀中,这里嗅嗅,那里蹭蹭。 “别闹了。”梁彦平嗓子很哑。 叶词问:“你怎么这么好闻?” 她的手从毛衣下摆钻进去,摸到精瘦的小腹,结实平坦,壁垒分明。 叶词心里雀跃,摸到了摸到了,第一次撞见他换衣服就被这具身体吸引,原来触感是这样的呀…… 梁彦平冷声警告:“叶词。” 凶什么?她努努嘴,不满地拧眉瞪过去,并没有停止吃豆腐的行为。 梁彦平不打算惯她,掀起棉被将两人盖住。 叶词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利落的拉链声,接着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从毛衣里拽出来,按到另一处地方。 叶词想尖叫。 “不是爱玩吗?”梁彦平冷清清看着她,嗓音冰凉似水:“说了别闹,你当我在开玩笑?” 叶词把脸埋进枕巾,耳根红得几欲滴血。 楼下巷子忽然一阵小曲,由远至近。 “你外公回来了!”叶词大惊。 梁彦平却慢条斯理,毫无慌张迹象:“他不会上来的。” 叶词瞪着敞开的卧室门,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想缩回手,却被按着抽不动。 “你、你快点儿呀……” 梁彦平见她当真害怕,便支起身,撑在她上方:“握好。”然后腰动了起来。 叶词疯掉:“你干嘛?” “不是让我快点儿?” 叶词双肩耸立,绷得发抖,整张脸像熟透的果子,想紧闭双眼,奈何他存在感太强,颤着睫毛望去,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那额头暴起的青筋如此明显。 “彦平哥哥,”叶词扬起头,舔舔他的嘴唇,哀怨道:“你讨厌死了……” 居然还敢发出这种声音。 梁彦平捏住她的下巴,没轻没重地,直勾勾把人盯住,赶在外公听见二楼架子床规律摇动之前迅速灭火。 叶词没法继续跟他待在一起了。下床走到书桌前,拿起纸巾,低头擦掉毛呢裙上的脏东西,又拉下毛衣盖住,抬眸瞪向始作俑者,扬手将纸团丢到他脸上。 “混蛋。” 梁彦平笑了笑:“还不走?” 叶词转身下楼,语气自然地跟老李头打招呼:“李爷爷,你家麻将放哪儿,借我用用,下午朋友要来家里打牌。” “好像在电视柜,我帮你拿。”老李头见她从二楼下来,也不觉得奇怪:“彦平呢?叫他和你们一起玩呀。” “他午睡呢,叫不动。我来借麻将,他也不帮我找找,哼。” 梁彦平听见叶词堂而皇之地睁眼说瞎话,由衷佩服她这项本领,莞尔一笑,歪头躺进被窝,回味余韵。 15 第 15 章 黎蕊涵随梁彦平回到公寓,进门后随口问了声:“隔壁住进新邻居了?” 梁彦平不语,好像没有听见。 她知道他一向不留心这些小事,也没在意,自顾脱下外套,挽起袖子,把购物袋拎到厨房。 梁彦平站在水槽前洗菜,眉眼低垂,沉默专注。 黎蕊涵把鱼腩和牛肉摆出来,葱姜蒜备好,拿起砧板放进旁边的水槽,然后挪过水龙头,正准备用海绵擦清洗,忽然惊呼一声。 “怎么是冷水?!”她诧异地望住梁彦平:“你不冷吗?” 闻言他将开关推向左边,这下热水就出来了:“还好。” 黎蕊涵拧眉哭笑不得,见他手指通红,似乎毫无察觉,刚才就着冷水洗菜洗那么久。 “在想工作的事?” “嗯。” 黎蕊涵有点不是滋味,摇头笑说:“做饭很无聊吧,这么心不在焉。” 他随口道:“有吗?” 这两个字完美体现了心不在焉。 黎蕊涵胸口起伏,貌似无意地聊天:“也不是每个男人都这样,杨少钧就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不管听我说话还是陪我吃饭,每次都很专心。” 梁彦平:“嗯,他一直那样。” 黎蕊涵抿抿嘴:“上次出去喝酒,吴小姐忽然打电话找他聊天,他为了陪我,手机关机,把未婚妻给得罪了。我这两天想想还是有点抱歉,不知道要不要和他保持距离?” “你在问我?”梁彦平对这种问题感到荒谬,关掉水龙头,将洗净的青菜放进篮子沥水:“还有别的东西要洗吗?” 黎蕊涵脸色略僵,目光黯下。 晚饭相对而坐,长方形餐桌,铺灰蓝桌布,整个公寓只有从客厅传来的电视声音。 “有件事情告诉你。”黎蕊涵说完立刻轻飘飘加了句:“当然你不想听也可以当耳旁风。” 梁彦平抬眸看她。 “其实杨少钧跟我挑明了他的感情,说想照顾我,好笑吧,明明有未婚妻,整天围着我转。” 梁彦平不语。 黎蕊涵眉梢飞扬:“以前觉得男人话多聒噪,现在心境变了,甜言蜜语,温柔陷阱,说来也挺有意思,对吧?” 梁彦平笑了笑,眉眼疏懒,目光洞悉,带一丝玩味与冷淡,稍纵即逝。 黎蕊涵呼吸略乱,心绪似秋千晃荡,不能自控。有那么一瞬间险些不敢看他。 很勾人,但这不是她要的反应。 “杨少钧对我那么好,你说我该怎么办?”黎蕊涵看着他,语气不是询问。 梁彦平歪头思忖:“找他解解闷倒没什么,你开心就好。他和吴小姐虽然没有感情基础,但利益捆绑得很牢固,不太可能放弃这段婚姻,你自己想好。” 黎蕊涵脑中空白数秒,冷笑着点点头,忽然转开话题问:“我们上一次做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梁彦平冷清清掀起眼帘:“做什么?” “……”黎蕊涵咬唇:“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考虑今晚留下。” 梁彦平笑了,打量她:“因为这个才需要你,你应该不会高兴吧?” 也是。黎蕊涵抬起高傲的头颅:“那好,你慢慢吃。” 她走向客厅沙发,拿上黑色皮包:“哦对了,忽然有点好奇,你和前女友做的频率高吗?” 梁彦平蹙眉:“什么?” 黎蕊涵耸耸肩:“抱歉我忘了,你是被甩的那个。听说她找到更好的男人,不知是哪一方面比你好呢?” 梁彦平向后靠着椅背,深邃的眼睛凝视她,没有动怒,反倒莞尔一笑。 黎蕊涵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走上前,弯腰亲亲他的脸做吻别,故意用敷衍挑衅的语气:“我爱你,honey。” 说完正要撤离,忽然被扣住后颈。 梁彦平比她更懂敷衍和做戏,温柔地亲吻唇角,回以恰到好处的嘲讽:“我也爱你。” 黎蕊涵咬牙,僵着脸到玄关换鞋,心乱如麻,夺门而去。 —— 深夜十点半,杨少钧来到钱柜ktv,推开包厢的门,看见黎小姐坐在角落,已经喝得微醺。 包厢里七八个男女,不知是她的同事还是朋友,一个女人站在前面深情献唱。 “他不爱我,牵手的时候太冷清,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他不爱我,说话的时候不认真,沉默的时候又太用心。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的眼神说出他的心……” 黎蕊涵愣愣看着屏幕,仿佛入了神。 杨少钧心疼得要命,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把她惹成这副模样。 “我来了。”他说:“不难过了。” 黎蕊涵抱住杨少钧的脖子,与他在幽暗的角落接吻。吻了很久,杨少钧说:“傻瓜,干嘛这样折磨自己,放下彦平吧,他不适合你。” 黎蕊涵默然许久,笑着摇摇头。 杨少钧不解:“何苦呢,你们走不下去的,其实你心里清楚,对吧?” 黎蕊涵拿起桌边的话筒,把最后一句唱完。 “他不爱我,尽管如此,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 杨少钧看得入迷,心碎的女人可真美。 她唱完,转头直勾勾看着他,问:“你想要我吗?” 他愣了下:“当然。” “那就求我。” 杨少钧笑,女人总把床上这件事当做对男人的恩赐:“我一般不求人,但求起来没有底线,你确定要在这里吗?” 黎蕊涵轻嗤:“好啊,去你家,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没底线。” 她大概怀着一种失望或者报复的心态,不仅要给梁彦平戴绿帽,而且还是跟他的好朋友偷腥,双重背叛,总能伤到他吧? 念头一闪而过,黎蕊涵暗暗心惊,接着不愿多想,也许只是单纯寂寞而已,杨少钧是绝好的情人,她循规蹈矩那么多年,放纵一次吧,事情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 卧室晦暗不明,月光透进清冷的蓝,梁彦平躺在床上超过半个钟头,依然毫无困意。 隔壁音响已经放了十几首歌,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靡靡之音隔着层层墙壁,像藤蔓植物探出妖冶枝条,爬进他隐秘的所在。 梁彦平起身靠在床头,抬手揉捏鼻梁。 打开台灯,看了眼时间,嘴边勾起冷笑,点一根烟,冽厉的烟丝缓缓扯入喉咙,甘与苦并存,挑动疲惫紧绷的神经。稀薄白雾吐出,缭绕浮动。 他的耐心大约还能撑一根烟的时间。梁彦平这么想着,定神数秒,默然掀被下床,穿过昏暗的客厅,开门走向802。 里面的人是在酗酒吗?夜夜笙歌,真是秉性难移。 他猜的倒不错,叶词今天从林凤那里得了一瓶顶好的红酒,晚上洗完澡,打开vcd,倒在沙发里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一瓶见底,飘飘然,听着歌,起身在客厅跳起舞来。 门铃声响起:“叮咚——” 叶词放下酒杯,摇摇晃晃过去开门:“谁呀?” 梁彦平看见一个披头散发双颊坨红的醉鬼,眉尖微蹙。 叶词扶住门框才能站稳,懒散打量面前的男人,深色居家服衬得有些强势冷峻,个头又高,宽肩薄背,右手夹一根烟。呵,她心下轻笑,大半夜出来抽事后烟么? “十一点了,叶小姐。”梁彦平垂着眼皮看她,目光疏离,语气也隐含不满:“这层楼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住。” 叶词问:“你哪位?” 他无波无澜地看着她,嗓音平静:“梁彦平。” 名字从本人口中说出,不带半分扭捏,明知对方有意奚落,他依然不动声色,内核比从前更加坚毅稳当了。 叶词哦一声,问:“吵到你们了?” 梁彦平停顿两秒,放弃纠正她的误解:“你说呢?” 她忽然踉跄着逼近。 梁彦平拧眉后退。 她走出来,手在后面将防盗门虚掩,凝神听了一会儿:“也不是很大声,高档小区隔音没那么差吧?” 梁彦平正要开口,她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不想听训,叶词撇下他转身进屋。 梁彦平把烟抽完,里面的音乐并没有停止,她甚至跟着哼了起来。 “我的秀发缠绕你心中不放下,与我一起享受快乐的痛苦惩罚……” 酒精作祟,家里没开灯,在茶几点着几支蜡烛,叶词好似身在歌舞厅,沉浸其中,准备快活完最后一曲。 “叮咚——” 烦人的门铃声又响了。 她东倒西歪打开门,不管梁彦平脸色有多难看,也不等他发难,虚软的手指揪住他的衣裳,后退着把人拉进客厅。 叶词像找到舞伴,高高牵起他的手臂,自个儿在底下转了一圈儿,然后费力地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脸颊伏在他肩膀,轻轻摇摆舞动。 梁彦平愣住。 她真是醉得不轻。 “噢,不留痕,让伤口心里痛。”叶词跟着音响里唱:“在你离开我后,留下空虚寂寞陪我……” 梁彦平额角重重惊跳,拧眉推开她。 叶词脚后跟落地,一条胳膊还搭在他肩头,右手竖起食指,示意他先闭嘴别吵,多好听的歌呀。 “噢,别说话,如冰水般融化……” 她觉得自己简直应该去当歌星,边唱边把他往玄关带。 梁彦平冷冷垂眸观赏这可笑的醉态。 “在你今生以后,万劫不复中悲叹……” 最后两个字,顺势将他推出门,叶词翻个白眼,笑意敛去,“砰”一声,送走扫兴的不速之客。 两次被甩门,梁彦平难以置信,定定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法动弹。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应该生气的吧?这么想着,一股火终于冲上来,某种熟悉的情绪复苏,胸膛压抑起伏,那种拿她没办法又想做点儿什么的冲动在作祟。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气笑了。 叶词哼着小调子关vcd和电视,跌跌撞撞回房睡觉。 16 第 16 章 1996年春节,喜塔镇冷雨霏霏,湿漉漉的屋檐与青石板路颜色更浓,像幼年记忆不清的灰色残梦。 阴霾天没有妨碍过年的热闹气氛,街上支起五颜六色的塑料雨布,车来人往。 正月初三,傍晚,梁彦平和叶词一前一后走出长巷,拐个弯,四下观察,看不见眼熟的面孔,叶词握住梁彦平的手,发现他掌心温热如火,男人都不怕冷的吗? “我们这样算什么?”在父母眼皮子底下悄悄摸摸来往:“像不像偷情?” 梁彦平垂眸打量这口无遮拦的姑娘,握着她的手揣进外套口袋:“能用好听些的形容词吗?” 叶词眨眨狡黠的眼睛,仰起小脸:“好呀,那你来。” 梁彦平思忖,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享受地下情,当着长辈若无其事,心里暗流涌动,演戏似的,非常刺激。但怎么着也得文明一点:“暗通款曲吧。” 叶词霎时失笑,拧眉瞥过去:“拐弯抹角装斯文。梁彦平,你这人就喜欢假正经,其实骨子里是个混蛋。” 他眼帘低垂,散散淡淡:“谢谢你没说我是禽兽。” 叶词抿唇,心想谁知道呢,又不能剖开你的胸膛看看心肠。 两人到录像厅看电影。门外挂着一块小黑板,写今日影片和下周预告,招牌旁边几个大字:日本进口大型投影。 叶词在下午就买好了票,轻车熟路领他进去。室内昏沉幽暗,中间几排木长椅,靠墙散落着逼仄的小茶座,他们摸到后边,并不是最佳的观影位置,但足够隐秘。 双人沙发陈旧松垮,扶手布料破了几个洞,像是被烟烫的。叶词将双腿搭在梁彦平的膝上,他伸出胳膊让她靠入臂弯。 “冷不冷?” “还好。”叶词答着,右手从衣摆钻进去,贴住他的皮肤。 梁彦平轻轻“嘶”了声,眉尖微蹙,眼神有点儿警告的意味,但并没有阻止。 叶词心里高兴,仰起下巴凑近,碰着他的侧脸嗅嗅:“怎么有香味?” “有吗?”梁彦平说:“剃须膏吧。” “我还以为你抹了润肤的东西。” 他略笑了下:“大男人抹那个干嘛。” 叶词打量,指尖轻点:“嘴唇有点干,我有润唇膏,给你涂。” 梁彦平正想说不用,转念想到什么,垂眼看她:“嗯。” 叶词便将嘴唇送了上去。 影片即将开始,四周漆黑,长椅坐满模糊的男女,谈话声窸窸窣窣,燃烧的香烟头星点红光,烟雾缭绕。 梁彦平稍稍撤退,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憋气做什么?” “我紧张。” 他嗤笑:“你还会紧张?” “嗯。”会的。 梁彦平在昏暗中瞧她,目色深邃,像月光于海面浮荡:“放松点儿,我怕你缺氧。” “缺氧倒不至于。”叶词嘀咕:“但是我湿了。” 梁彦平一愣:“什么?” 她伸出手:“一紧张就冒汗,掌心都湿了。” 他屏息数秒,不知怎么评价她的语出惊人,于是缄默。 叶词反应过来,脸颊迅速升温,用力咬住唇角,假装若无其事。 电影开始播放,梁彦平问:“这什么片子?” “不清楚,恐怖片吧。”她装无知。 梁彦平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和烟,咬在齿间,轮廓晦暗不明,神情懒淡。 影片开场没多久,情节超出想象,越来越不对劲。 心理病态的丈夫控制欲极强,夜里发狂折磨妻子,竟然用啤酒瓶的瓶嘴…… 叶词吓到了,捂住眼睛,故作娇软靠在他胸口:“好可怕。” 梁彦平抽烟的那只手搭着沙发,似笑非笑:“你就带我来看这个?” 叶词赶忙解释:“我以为是正常的三级片,谁知道这么变态。” “不是说恐怖片吗?” “……”叶词露馅,张口结舌:“恐怖、三级片嘛。” 她不敢看他了。 梁彦平随口问:“你经常来录像厅看情.色电影?” “这种之前就看过一次。” “哪部?” “李丽珍,蜜''桃成熟时。” “一个人?” “不是,和朋友。” 梁彦平轻抚额角,面无波澜,视线望着前方,忽然变得百无聊赖。 他没问,但叶词主动招认:“两个女同学。” “不用心虚。”梁彦平说:“我知道你朋友多。”男的女的打成一片。 回喜塔镇这几天,见识到她的好人缘,日日过得热闹,迎来送往,笑声灿烂,大多与他无关。梁彦平在此地没有伙伴消遣,回来只为见她而已。 电影里女人喊着不要不要,性虐待的画面毫无美感,叶词大失所望:“走吧,不想看了。” 从录像厅出来,天色已暗,迎面撞见一对小情侣,男的瞥见她,随口打招呼:“哟,嫂子,过年好呀。” 叶词噎了一下,正要驳斥那个称呼,对方却搂着女友钻进黑暗中。 “嫂子?”梁彦平笑笑,目色清冷,自顾往回家方向走。 叶词快两步跟上,挽住他的胳膊:“这么快就回去吗?逛逛吧。” 他不搭腔。 叶词勾着他转个弯,朝火车站那边带。 越走越僻静,人烟寥寥,不知觉间雨丝儿飘下来,火车站外有一家喜塔旅馆,招牌亮着艳俗的红灯,叶词带他到店门口避雨。 “你还在生气吗?” “气什么?” 叶词点了点脚,抿嘴说:“要不开个房间,上楼等会儿……雨没那么快停。” 梁彦平垂眸看着她,定定端详,这姑娘今天领他看三级片,现在又邀他开房,果然大胆奔放。 奔放过了头。 于是他不搭理。 叶词深呼吸:“过完年我就算二十岁了,整生日,送自己一份厚礼,应该吧。” 梁彦平低头点烟:“你想要什么礼物?” “一般普通的我不要。” “怎么算不普通?” “当然是新鲜的,没尝试过,好玩儿又能……学到知识的那种。” 梁彦平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轻笑:“这么贪玩,也不怕玩砸了。” 叶词挑眉:“只要喜欢,怕什么。”停顿片刻:“你不喜欢吗?” 梁彦平扣住她的手腕大步走进旅馆,到前台办理入住,上二楼,203,开门进房间。 叶词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灯光昏黄,廉价的墙纸猩红陈旧,厚重的窗帘不知多久没有拆洗过,床头柜小得可怜,旁边搁着一个热水壶,床也小,被子单薄得不像能过冬。 她到卫生间里看了看,出来发现梁彦平靠在窗户边吸烟。 叶词走近,拿过他的烟,自个儿抽了口,然后丢到外头,关上窗,连同雨声和寒风一起隔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她说:“你不会让我主动吧?” 梁彦平说:“你想清楚,跟我好,你就不能有别的男人。” 叶词苦笑:“我在你心里那么没节操吗?” 梁彦平不语,他们大部分时间分隔两地,信任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半年我老在想一件事。”叶词仰头环住了他的脖子:“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把你包养起来。” 闻言他冷笑一声:“混成小白脸,我别活了。” 说着抱她上床。 “彦平,你、你有做过吗?”她好紧张。 他平淡地“嗯”一声。 叶词羞涩的表情瞬间僵硬。 “在幻想和梦里,”梁彦平用目光打量她:“很多次。” “……”叶词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耳朵热得发烫,小声告诉他:“我也是。” 她实在怀疑自己浪荡,竟然没怎么疼,倒勾出一些瘾,在最快乐的时候占有欲爆发。 “梁彦平,你发誓,这辈子只跟我这样,不许有第二个女人,否则、否则……” 她忽然词穷,想不出威胁的言语。 梁彦平撑在上面看着她,额角青筋暴起,神情勉强克制:“你也给我发誓,这辈子不准跟别人这样。” “好呀。”叶词稀里糊涂,在神魂颠倒之际什么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都说得出口,当时那一刻绝对是真心的,没骗人,只是誓言这种东西虚无缥缈,时过境迁,谁又能保证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