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宗接代》 第1章 第一章 一九三七年,重庆。秦嘉礼双手叉腰咬着一根香烟,站在公馆的客厅陷入思索,感觉最近过得太邪门了。一个月前,他爱上了一名女子——尽管是单方面的,且女子十分不情愿,但他身为秦司令,向来只有他愿不愿意,没有旁人置喙的道理。所以他大手一挥,令人把那个女子绑到了秦公馆,吩咐下属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什么时候该女子想通了,愿意跟秦司令谈一场恋爱,什么时候就放她重见天日。秦公馆藏匿于歌乐山之上,蔽于森林之中,再加上重庆十之八九都是阴天,属于打开窗户也望不着阳光的地界。女子不畏惧见不到阳光,她畏惧的是秦嘉礼身边勤务兵手上的枪支。像模像样地思考了几天,她答应了秦嘉礼野蛮的求亲。这可把秦嘉礼高兴坏了——女子长得花容月貌,腰细奶子屁股大,光是瞧着就让人垂涎三尺。他开开心心地操办起婚礼来,打算迎娶为自己的十一房姨太太——前十房姨太太们,都死了,死因是什么,秦嘉礼也摸不着头脑。婚礼的当天,邪门的事情发生了。在新房里端坐着的、被重兵把守的、粉面桃腮的、香气袭人的十一姨太,竟然又暴毙了!之所以是“又”,乃是因为她的前任们,都是如此莫名其妙地死亡的!秦嘉礼纳闷坏了,指挥一队勤务兵训练有素地搬走了尸体、撤掉了彩灯囍字。他仰望着天花板,检讨内心:“她为什么会死呢?是因为我之前杀孽太重吗?”随即一皱鼻子:“那他妈也不用死十一个吧!”然后苦着脸:“老子还要传宗接代呢,这可咋整!”秦嘉礼一边沉思着,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斤花生米和喜糖,乃是为新婚燕尔所准备。此刻新婚变作葬礼,自然没人敢吃,秦嘉礼调动全身力气去进行思考,肚子随之呱呱作响,于是他无意识地嚼了一斤整的花生米,吃得气色红润、喀嚓有声。就在秦嘉礼吃完花生米,即将接着吃喜糖之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哗;秦嘉礼没有在意,他养着一队防卫队,全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喧哗是常有的事,他忙着探究姨太太们规律暴毙的现象,也没空去在意。“司令。”有人轻轻地喊了他一声。秦嘉礼抬起眼皮——发现没看见人影儿,只好屈尊纡贵地转过脑袋,望向了来者。他惊讶地一动嘴皮子,花生的红衣就粘在了他的唇瓣上:“嗬,是你呀!”说完这句话,他埋头开始嚼糖,语气非常不善:“你来干嘛!”秦嘉礼,很不喜欢来者。此人,乃是他的心病,以及心腹。因此他虽然不喜欢,但也不好一枪毙了他,只得捏着鼻子与之交往;好比茅厕的气味虽然不动人,但不至于把茅厕给掀了、给填了,毕竟人有三急,没有茅厕是万万不行的。来者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秦嘉礼的心目当中乃是一尊茅坑。他摘下礼帽,露出洁净俊美的面容——眉骨高、鼻子挺、嘴唇丰满、双颊窄瘦,是一副十分多情的相貌。对着秦嘉礼微微一笑,来者说:“我想你了,当然就来了。”秦嘉礼听见,很不耐烦地向他抛去一拳头的花生壳:“好好说话!”来者说:“我听闻重庆近日也不太平,放心不下你,就回来了。”秦嘉礼喀嚓喀嚓地嚼着糖果,直到几颗糖果都化为糖水淌进腹中了,才淡淡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走吧!”来者低垂下眼帘,用手掌轻轻地抚摸过秦嘉礼的耳后:“遇之,我对你是一片赤诚,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凶神恶煞呢?”他神态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你的名声、你的公馆、你的好日子,都是我挣来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地跟我说几句话,都不行吗?”秦嘉礼瞪着他。他深情款款地回视。几秒钟后,秦嘉礼败下阵——对方说得没错,他的名声、他的安居地、他现下的悠闲日子,的确都是对方挣来的。这可说来话长了,对方——来者,名叫赵雪林,与他同出一座绿林,响马出身;说白了,就是一个山上的土匪,秦嘉礼是二当家,赵雪林是大当家。至于土匪山上的当家们,名字为什么都如此风雅,还得归功于山寨里的师爷有一颗文人骚客的心,不愿意两位当家头顶“狗娃胖头”之流的称呼终日奔走,奓着胆子帮二位更了名字。别说,这名字改得不错,一改,官运就来了!原来,土匪山下的县令有一个军阀梦,然而手中无兵无权,军阀梦的开头还没做成,就被本地的保安团欺压得半死不活。从死门关拉回一条命的县令琢磨着,你不让我好过,那我也不让你开心!他连夜写了一封长信送往了土匪山,想说服众土匪一同实现统治中国的军阀大梦。该长信引经据典,堪称文采斐然,只可惜土匪山二位当家大字不识,对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研究半天,只看懂了一个地名儿,和县令的官印。秦嘉礼一拍桌子:“他是耗子骑在猫背上,好大的胆子啊!明知咱们兄弟俩不认字,专门写一封信羞辱咱们啊?”赵雪林想了想:“应该不是。”秦嘉礼一指官印:“都盖印儿了!这印儿有多宝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好事儿轮不到我们,那肯定就是坏事了嘛!”赵雪林感觉跟他说不通,一把夺过信,他眯着眼睛打量片刻,说道:“你别急,我去问问师爷。”秦嘉礼对于赵雪林的主意,一向尊重。他没想到尊重的结果,竟是五花大绑押入斗室。狭窄的砖房里站着师爷,师爷是看着他长大成人的,怕他吃苦头,也怕他闹事,轻声细语地安慰道:“二当家的,忍忍吧!大当家疑心山下有诈,所以做出内讧的样子。”秦嘉礼一竖眉毛:“有诈跟内讧有什么关系?”与此同时,吱嘎一声木门打开,赵雪林穿着貂毛黑大氅阔步走进斗室里,他浑身上下绑满了子弹带。用一把冰冷的左轮手枪贴紧了秦嘉礼的脸颊,他俯身下来对着秦嘉礼的耳朵说道:“老二,听话。倘若是我错了,大不了以后你当大当家。”秦嘉礼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赵雪林慢慢地开口:“我——”一旁的师爷打岔道:“大当家的,时间到了,以后再跟二当家解释吧。”赵雪林轻轻地一点头,跟着师爷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斗室。秦嘉礼大力挣扎着,破声呼唤他们的名字,然而毫无用处;四周不知不觉间涌入很多人,穿着黑色制服、长筒马靴,他们合力把秦嘉礼绑在一辆牛车之上,往山下押送而去。到了这时,秦嘉礼再傻也明白了,他被大当家和师爷给卖了!卖给了保安团,作为——作为什么呢?秦嘉礼想了一整夜,也没想出来那个词儿叫什么,及至四五日之后,他看见赵雪林同样一身黑色制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近乎颤抖地反应过来:招安! 第3章 勤务兵道:“不敢不敢不敢。”公馆还未来得及开灯,月华是一条清澈而潺潺的小溪,静静地晃荡进了客厅。秦司令目不转睛地盯着该勤务兵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微微一笑,做出了判断:“你,是女人。”勤务兵道:“……啥?”秦司令微笑持续了几秒钟,又沉下了面庞:“哼,该死的女人!”勤务兵不敢说话了,他怀疑司令是处于一个疯癫的状态;脚跟紧贴着墙根,他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想要请求同僚的帮助。而这时,秦司令觉察出了他的意动,猛虎似的往前一扑,他力大如牛地遏制了勤务兵的脚步,花瓣似的柔软嘴唇落在勤务兵的面颊、脖子、耳朵上,他委委屈屈地说道:“求求你啦……我从来没碰过女人,让我碰一碰吧……我、我想要女人……”想到自己连克十一房姨太太的悲惨遭遇,秦司令对月自怜,流下了两颗硕大的泪珠子。第三章 秦司令这一哭,便连绵不绝地哭到了凌晨;勤务兵听了满耳朵上峰的哭声,心知活不到翌日下午,同样伤心欲绝地啜泣起来。两个人相对无言,单是哗哗地流泪,倒是十分和谐——赵雪林一进公馆大门,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从勤务兵身上刮过,是一种风雪欲来的阴气森森:“怎么回事?”勤务兵如梦初醒,一抹眼泪:“回、回师座,司令可能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吧……一直搂着我哭……”赵雪林听闻此言,不禁轻轻发出一声冷笑:“一直,搂着,你?”勤务兵冷汗直流:“是、是呀……”赵雪林就一点头:“好,我知道了。滚下去。”勤务兵求之不得,当即起身撒腿就跑,恨不得插上翅膀逃离现场。赵雪林的视线一直及至勤务兵无影无踪了,才漠然地收回来。勤务兵的话语如同一缕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勾起他心中暴虐的欲望。低头审视着秦嘉礼朦胧的泪眼,他用一根手指抬起了对方的脸庞。“有什么好哭的。”赵雪林道。秦嘉礼本来昏昏欲睡,闻言顿时不乐意了,噘嘴道:“子非鱼,焉知鱼之苦?”赵雪林微微一扯嘴角,很不屑地答道:“鱼有什么可苦的。”秦嘉礼嘴还噘着:“鱼生不出小鱼,当然苦啦……”“你的脑子里,是只有‘传宗接代’四个字吗?”秦嘉礼答道:“那倒不是,主要就想尝一尝女人的滋味,嘿嘿嘿。”“男人的滋味想尝吗?”“不想。”“为什么?”秦嘉礼一巴掌打飞了他的手,不耐烦地说道:“男人的脚丫子太臭了,和臭脚丫怎么睡觉?真是,没点常识!”他歪歪扭扭地撑起身体,打了个漫长而庞大的哈欠:“我要睡觉……伺候我洗漱更衣!”赵雪林若有所思地接过他递来的衣服:“如果他的脚不臭呢?”秦嘉礼骂骂咧咧:“你他妈的是钻兔子洞里去了吧?不臭就不臭呗,干我屁事!”骂到一半,他向赵雪林递去了一支牙刷:“给我挤上!”赵雪林见他是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便暂时不跟他一般见识;伺候着秦嘉礼上了床,他站在走廊思索了许久,下定决心一般走进浴室里开始刷脚丫。秦嘉礼四仰八叉,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头晕目眩地爬了起来,他的脑袋里是一片浆糊,记忆仿佛被云雾遮掩住了,他拧着眉毛想了半天,也没能拨云分雾地想起前两天发生了什么。“管他呢!横竖没什么大事。”秦嘉礼嘟嘟囔囔地披上呢子斗篷,饥肠辘辘地准备出门觅食,谁知还没走到客厅,一个高个子身影霍然映入眼底。该身影也看见了他,双眼登时放出欣喜的光:“秦兄呀……”秦嘉礼一挑眉毛:“沈兄,大清早的,找我干嘛呀?”沈兄者,全名沈婉贞,乃是秦嘉礼的邻居。此人别无所长,唯独两点让秦嘉礼相见恨晚:一,沈兄,其实是一名女子;二,沈兄是一名爱好妇女的女子。秦嘉礼并不在乎她爱的是男是女,这么些年,他因为克妻的命运,周遭妇女堪称绝迹;忽然出现一名黄花大闺女要和他交友,简直让他欣喜若狂,再加上此女子的爱好目标与他一致——都是妇女爱好者,很快,秦嘉礼就把对方引为知音。沈婉贞道:“说来可气,家严又去赌了,这个家迟早毁在他身上!”秦嘉礼放慢觅食的脚步,眼珠子一转:“我听说,你们的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沈婉贞的头发还不如秦嘉礼长,这时就很苦恼地挠挠头:“是呀,我马上无家可归了!”秦嘉礼心想,无家可归好哇!面上毫无波动地剥开一颗糖果,口气含糊地问道:“那沈兄打算怎办?”沈婉贞愁眉苦脸:“还能怎么办嘛,只有借住在朋友家中了——对了,秦兄。”秦嘉礼很珍惜这位至今安然无恙的雌性朋友,温和地答道:“怎么了,沈兄。”沈婉贞想起什么似的,愁苦之气一扫而空,她如花似玉的脸上露出一个淫笑:“上清寺那边的女子中学,今天下午开运动会……嘿嘿嘿。”秦嘉礼活了三十二年,大多时候都是在深山老林之中奔走,“运动会”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新鲜的词汇,他不禁朝着沈婉贞一探脑袋:“什么是运动会?”沈婉贞道:“嘿嘿嘿,运动会嘛,就是一群女学生露胳膊露大腿蹦来蹦去的聚会。”秦嘉礼目瞪口呆,好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妈呀,还有这等好事!”为了答谢沈婉贞通报好事的行为,秦嘉礼留她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兼午饭,又给她写了一张五万块支票,让她拿去堵住亏空。沈婉贞拿到支票,毫不犹豫地亲了一口秦嘉礼:“谢啦,秦兄。”秦嘉礼摸着脸上来自女性的亲吻,内心很激动;想到下午的女子运动会,他更加激动了,几乎坐立不安。好容易捱到下午,他立刻乘坐滑竿下山,组织了一列汽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前去观赏运动会,傍晚时分才留恋不舍地回到歌乐山上。 第5章 杨三一听,冷汗又渗出来:“什么叫死了……十一个姨太太?遇之,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我怎么没听你讲过?”秦嘉礼就很烦恼地叹息一声:“唉,这有什么好讲的,她们不听话,被我‘咣’的一耳光,拍死啦!”杨三盯着秦嘉礼修长白皙的一双手直了眼睛,显然没料到对方的武力值如此之高。“那、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秦嘉礼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你这里借住几天咯!”杨三,因为心里有鬼,感觉这一拍是分外的强壮有力,拍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起来。秦嘉礼巧妙运用语言的艺术,成功入住杨公馆;喜滋滋地系上睡袍带子,他很想告诉已故的师爷:瞧瞧,我国文分明不差!之所以识不了几个字,是因为你教得不好嘛!得意洋洋地抽了几支香烟,秦嘉礼也不打开窗户通风,嗅觉失灵一般呼呼大睡了。居住在杨公馆的小半个月,秦嘉礼快活得要飞了——杨公馆的美女太多了,多得他恨不能请一位画家作本美女图鉴,以供自己日后欣赏回味。秦嘉礼遵循“朋友妻不可欺”的原则,每天就单是看看,上至杨三的绝色姨太太,下到烧水端菜的女佣,都被他笑嘻嘻地看了个遍。杨三敢怒不敢言,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道:“遇之,快冬天了,我这里可能没有你惯用的动物皮。你……尊府现在还闹鬼吗?”秦嘉礼盯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女佣,心想:“我等会儿亲她一下,不,就轻轻地搂她一下,她总不至于死吧?”嘴上答:“不知道呀!”杨三道:“唉,我家太小了,施展不开手脚,遇之想必住得很不开心吧。”秦嘉礼右手指关节抵着下巴,眼珠子已然粘在了该女佣不足盈盈一握的纤腰上,心想:“就搂一搂……我什么也不干,就搂一搂……”嘴上答:“不知道呀!”杨三吞吞吐吐地道:“不、不知道的话,那、那就说明不怎么开心嘛!既、既然不怎么开心,那就早些——”回去啊!剩下三个字还未脱口,秦嘉礼突然一抬手,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杨三以为这是一个即将揍人的阵仗,当即合上嘴巴撒腿就跑。秦嘉礼对于杨三的离去毫无知觉,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搂一搂,应该不会出事,那我去搂了!——妈的,屁大点事儿琢磨这么久,我何时变得婆婆妈妈的!”思及此处,秦嘉礼掸了一下黑色大衣的前襟,随即龙行虎步地向着该女佣走去。女佣扫地扫到一半,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靴突然出现在视线中;抬头一看,她不禁愣住了。秋末冬初,风声凛冽,眼前的人却仿佛是从春天里走出来一样,眉梢眼角都带着浓烈的春意,尤其是一双桃花瓣似的幽黑眼睛,粼粼闪烁地晃着春光。就连他的声音,也裹挟了春风的温度:“一个人扫地么?”女佣痴痴地点了下头。“那我能不能……”他微微向前一倾身体,语气低沉了好几个调子,“搂一下你?”女佣垂着头,俏丽的下巴几乎戳进了脖子里,双颊通红地“嗯”了一声。秦嘉礼搂住了女佣的纤腰,等同于了结了一桩心病。接下来的几天,他尾巴似的缀在女佣的身后,生怕她一个不慎死于非命。出乎意料的是,女佣活得好好的,粉面含春,气色红润,甚至比前几天更漂亮了。秦嘉礼摸着下巴,不动声色地琢磨道:“这难道是我的真命天女?”另一边,杨三无法发泄秦嘉礼赖着不走的痛苦,一连三日跑到跳舞厅买醉。到了第四日,他在跳舞厅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赵雪林,秦嘉礼的竹马之交兼死敌对头,他竟也出现在了跳舞厅。杨三当机立断,使出牛劲挤到赵雪林的身边,嘁嘁喳喳地吐露了秦嘉礼赖在他家的事情。赵雪林喝了一口白兰地,轻描淡写地一点头:“我知道。”杨三借着醉意坦白心声:“知道的话……就赶紧带他走吧,他烦死了!”赵雪林的口气平淡而不容商量:“不。除非他求我。”杨三简直想揪头发:“唉……真是,真是不可理喻!你不带他走,我估计他这辈子是不愿离开了,这几日,他跟我家一个女佣好上了,唉!”他极苦恼地连连叹息,“你说,好好的一个司令,见多识广,怎么就瞧上了一个女佣呢,唉!”赵雪林静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堪称冷若冰霜:“你、说、什、么?”杨三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勃然大怒:“秦司令跟我家一个女佣好上了。”“当真?”“比真金还真啊!那女佣本是我下月准备迎娶的十姨太……现在我每天回去,都能看见他俩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唉,可真是难受死我了!”杨三每说一个字,赵雪林的目光就寒下去一分;待他全部说完,赵雪林的目光已经化作森寒刺骨的一把冰刃。“废物!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由于赵雪林没有像秦嘉礼一样展现出屠戮姨太太的爱好,杨三并不害怕他。暗暗翻了个白眼,他腹诽道:“你也没问哪!这时候终于着急了——着哪门子的急?刚不是说除非他求你么?”第五章 秦嘉礼近来碰到了两件烦心事:一是,他发现杨公馆隔壁的隔壁,似乎入住了一位有头有脸的大军阀——在国难时期,潜逃至重庆的军阀,显然不是什么好货,秦司令以己度人,察觉到了危机;二是,恋爱之后,女佣小杏,开始嫌弃他不识字。其实也不能说是“嫌弃”,这小杏做女佣之前,乃是本地一位较为有名作家的女儿,从小就接受文学的熏陶,属于女子之中富有文化气息的一类;之所以沦落到杨公馆当帮佣,是因为该作家面对一日比一日激烈的战事,深感写作并不能拯救中国人,于是用家中所有财物打点关系,弄来旅行证与路费,直奔沦陷区,打算弃笔从戎,亲自解救中国人。结果人还没走到码头,装了路费和衣物的小皮箱,就在拥挤之中被中国人抢走了。作家痛失财物,心疼得直掉眼泪,悻悻回到家中,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最后愤然上吊自杀。而小杏,看着家徒四壁,还有作家的尸体,傻了眼,走投无路之下,才跑到杨公馆做女佣。她谈起这段往事时,秦嘉礼正在削柑子,堪称“纤指破新橙”;一段往事说完,秦嘉礼整好削出一个圆滚滚的果肉球儿,然后以一种要生吞活人的架势,啊呜一口咬了下去。小杏看见他只知道吃,不禁失望:“你不觉得,我的父亲很值得敬佩么?”秦嘉礼吭哧吭哧,十分专注地嚼着:“还行吧!”小杏道:“我父亲为国家献出了生命,只是还行么?”秦嘉礼暗暗发笑,心说你老父死了,赖国家什么事呢?面上没有点破,又咬了一口果肉球,他用汁水淋漓的手指掀开了耳后的头发:“你看。” 第7章 秦嘉礼刚刚降至正常位置的眉毛,顿时又原地起飞:“你你、你——”他虽然气势汹汹,但实际上头脑已经一片混乱,“你喜欢男人?”赵雪林的鼻尖顶着他的鼻尖,口中却缓缓地道:“不喜欢。”秦嘉礼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大感恼羞:“那你他妈玩我呢!”赵雪林略事停顿,问道:“你觉得,我是在玩你吗?”说这话时,他似乎有些反应过度,双手的力道加重,腿上的压制随之松懈;秦嘉礼觉出了他这一瞬间的恍惚,立刻抓住时机,猛然向上一个抬腿!他需要一击必中,才能彻底脱身,所以这一下灌注了全部力量,直接悍然把赵雪林踹翻在地;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他闪电般解开腰间的皮带,居高临下地单膝跪在赵雪林的膝盖上,近乎凶狠地捆绑了赵雪林的双手。所有的动作只发生在弹指之间,因为太过于快速了,甚至连秦嘉礼本人都没回过神来。冷沉沉地注视着赵雪林,其实他还是很茫然。“为什么要亲我呢……”秦嘉礼百思不得其解,“他疯啦?”“遇之。”相较于秦嘉礼,赵雪林很快镇定自若。秦嘉礼横眉怒目,刺啦一声,重重地收紧皮带:“鬼叫什么?”赵雪林看着他,忽然垂下眼帘微微一笑:“你弄得我有反应了。”他的眉梢眼角天生透着三分情意,此刻一笑一垂眼,情意顿时充盈成了十三分,水满则溢一样要从深黑睫毛缝隙间潺潺流出来。秦嘉礼:“……”秦嘉礼牙疼似的一抽气,觉得他这双眼睛实在是骚得可怕,思来想去,干脆扯下领带蒙了上去:“闭嘴。恶心不恶心。”赵雪林失去了视野与行动能力,却愈发显得泰然:“我说真的。”“你他妈不是说你不喜欢男人吗?”“可是,我喜欢你。”他一仰头,“很久之前,就很喜欢你。”秦嘉礼深深地纳闷了:“很久之前是什么时候?”“拉杆子那会儿。”秦嘉礼从裤兜摸出一盒烟,叼上一根,顿了顿,又叼了一根,打算左右开弓:“你小子藏得够深啊。”“我没有藏。”赵雪林淡淡地说道,“是你太笨。”秦嘉礼听着他类似于调情的话语,无言以对,只好闷头猛吸香烟。两人相对发了一会儿呆,赵雪林轻微地动了一下双腿。秦嘉礼立即停止吞云吐雾,两只膝盖都压了上去:“想逃?”赵雪林道:“麻了。”“活该!”“遇之,你俯身下来,我想跟你说句话。”秦嘉礼的鼻孔对着他喷出两道喇叭状青烟:“我不想听。”赵雪林没有吸烟的习惯,边咳嗽边道:“不听你会后悔的。”秦嘉礼见他咳得激烈,于是努力制造烟雾:“那你直说不行,非要我俯身?”赵雪林被熏得眼泪直流,然而口气始终很从容:“我喜欢在你耳边说话。”秦嘉礼叼着两根烟思索片刻,料想他是翻不出什么风浪,就俯身下去,把耳朵递到了他的嘴边:“说吧。”“你知道……”赵雪林的声音轻极了,“你为什么不能传宗接代吗?”“我咋知道。有话直说。”“因为我。”赵雪林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同时伸出舌头飞快地一舔秦嘉礼的耳垂,“你的那些姨太太们,懂事的,被我送走了;不懂事的……”他的语气又温柔又恶劣,隐隐还压抑着一种疯狂,“都被我杀了。”秦嘉礼陷入沉默。他的表情逐渐化为一潭死水,不动声色,实际上他的内心想法已经接近于沸腾,波涛汹涌地滚着热气。热气顶着他的牙关咔咔作响。他的脑子里是平地风雷,心想:“简直有病!”又满脸困惑:“我有什么好,让他这么喜欢我?”随即想到孤身三十二年的光景,气得直发抖,在心里海骂了赵雪林十多分钟,凡是与赵雪林有血缘关系的男性长辈,集体更改秦姓收为子孙,女性家眷则必须一一排队侍寝,无一幸免于难;骂到最后,本是发泄了不少,突然醒悟似的想道:“我为什么不开口骂他?”于是气得更加厉害,加上两根烟头的烟雾,正是一副九窍生烟的模样。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混乱得不能再混乱,然而事偏凑巧,就在这时,更加混乱的事情发生了:小杏抱着她的教学笔记,前来找秦嘉礼上课了。她推开虚掩的卧室房门,活泼地伸进去一个脑袋:“嘉礼,我——”声音戛然而止。只见秦嘉礼衬衣凌乱,西裤大敞,原应该系在脖子上的领带,蒙住了赵雪林的双眼;原应该束于裤子上的皮带,绑住了赵雪林的双手;并且神色狠戾,而赵雪林被蹂躏得满脸泪痕。小杏当即把本子一扔,气呼呼地扑了上去:“禽兽!”秦嘉礼骤不及防,被她按到在地:“我……”小杏两只大眼睛蓄满泪水:“你说过,你只喜欢我一个人的!”秦嘉礼有口难辩:“我……”小杏泪如雨下地指向赵雪林:“他是怎么回事!”“我……”小杏根本不让他“我”出后续,叉腰道:“早知道你喜欢男人,就不和你好了!” 第9章 赵青山下巴堪称哐当砸地,赵雪林的做法完全颠覆了他贫瘠的想象力。他一边应付秦嘉礼的穷追猛打,一边不能自拔地反复思量:“这狗娘养的有病吧?这么轻松地就让出了司令的位置?”这个疑问,与“到底是谁欺骗了他”,一并让他纳闷至今,时不时就要拎出来咂摸几遍。秦嘉礼这辈子只经历过两次背叛,一次是赵雪林用他换取招安,一次则是赵青山有预谋有计划地欺骗他的信任感情。赵雪林骗了他,之后花费了数十倍的精力和金钱,哄着他、讨好他,到如此地步他还是气咻咻的;而赵青山骗了他,就直接溜之大吉,带着他操练出来的兵、经营出来的钱,逃了个无影无踪。秦嘉礼回过味后,差点没被气哭。锲而不舍地暴打了赵青山好几年,秦嘉礼终于在一九三七年的春天,把赵青山逮住斩草除根了。他记得那天,春风和煦,关押着赵青山的茅屋边上,一串串雪白的槐花荡秋千似的随风摇曳。赵青山僵硬的面庞,比槐花更白。茅屋浇满了汽油,味道使人退避三舍。秦嘉礼却觉得,这是他近来嗅到的最芳香的气味了。高高在上的,他抱着胳膊开口说道:“你求我,我可以饶你一命。”赵青山咬牙,两颊肌肉几乎咬变了形状:“去你妈的!”秦嘉礼看着他,然而眼中分明没有他,是注视蝼蚁的眼神:“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去、你、妈、的!”“给脸不要脸。”“姓秦的,”赵青山忽然笑了起来,他一笑,唇峰就紧挨了鼻尖,鼻梁如一把利剑插在了他的笑容上,“我劝你最好亲手结果了我,不然,哪怕我只有一线生机,我都会从地狱里爬回来找你。”秦嘉礼也浅浅一笑:“想什么呢,你逃不了的。”“最好如此。”秦嘉礼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响指,立刻有士兵小跑上来,递上已经点燃的火把。火焰在他的手上跳跃,也在他潋滟的桃花眼中燃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赵青山目光雪亮——生与死,仇与恨,希望与绝望,都充斥在这两道目光里了,他不得不雪亮着眼睛:“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秦嘉礼微挑眉毛:“拭目以待。”话音落下,他丢垃圾似的丢出了火把。火舌舔到汽油,如虎添翼一般迅速扩大势头,转眼间便吞噬了整间茅屋。秦嘉礼踮脚看了一下,确认这火烧得天衣无缝后,领兵返回了自己的辖区。随后,他听闻前脚一走,后脚就有日本军队经过那块地皮,也不大在意,因为火势那样迅猛,除非赵青山懂得土遁,否则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到此,秦嘉礼的三桩心病了结了一桩——剩下两桩,分别是赵雪林与“传宗接代”。对赵雪林,他只有怨气而没有杀气,所以捏着鼻子,凑合着过活;至于“传宗接代”,强求不来。秦嘉礼略一沉吟,决定退居重庆,表面上入川抗战,实则繁衍生息去。不谈旧事,且说秦嘉礼回到秦公馆,看见公馆修葺一新、模样大变,不由有些不开心。“我种的槐花树呢?”赵雪林慢条斯理地指向旁边的铁栅栏:“你种在那里,是想给贼搭个滑梯?”秦嘉礼哼了一声,说道:“你说说看,什么贼敢来偷我们?”“我们”两个字,显然取悦了赵雪林。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他轻声答道:“我不是怕外贼……”秦嘉礼感到不妙,果不其然下一秒,赵雪林垂下脑袋,快速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我是怕家贼。”秦嘉礼:“……”秦嘉礼面无表情地捂着那个吻,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此人杀又不能杀,骂又骂不醒,打——打到失忆,倒有可能摆脱他,可是从何打起、打哪个部位,他依旧一筹莫展。沉默无语地吐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被一条巨蟒盯上了,随着蛇尾不慌不忙地绞紧,气息一点一滴地脱离肺部。他要憋死了。秦嘉礼憋死又憋不死地度过了一个月。这一月里,赵雪林滴水不漏地照料着他,是个恨不能以口哺食的阵仗。例如,秦嘉礼傍晚遛弯儿的时候,仰头望天,冷不丁灵感一闪,赞美道:“月亮真像个梨。”赵雪林替他披上大氅:“想吃梨了?”秦嘉礼道:“战时冬天哪来的梨?”赵雪林淡淡地说道:“你想吃便有。”翌日,他的床头柜上放了一碗削成小块的梨。再如,秦嘉礼嫌弃公馆花园空荡荡的,缺少花朵妆点。当天半夜,他睡眼朦胧地起床撒尿,忽听花园里传来刨土的声音,吓得尿意一下子缩回去了。气急败坏地向窗外一望,竟是赵雪林在连夜植树。“……”啪地打开电灯,秦嘉礼审视着镜中人的面庞,怀疑自己不知不觉间长出了一张褒姒脸。再再如,一天早上,秦嘉礼准时准点地硬了,性致勃勃地想要纾解出来,然而纾解到一半,赵雪林的微笑突然从眼前一闪而过。秦嘉礼立刻一泄不振,郁郁寡欢了一整天。赵雪林见微知著,当晚给他送来了一摞封面香艳的小说,温和地鼓励道:“遇之,不要气馁。”秦嘉礼:“……”秦嘉礼久久不能回神。震惊地摸着那一摞小说,他心情复杂极了:“即便我传宗接代了,恐怕我孙子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吧。”随即得意又愧疚又垂涎地翻开了小说,发现全是字,看不懂;故愤而摔之,恨恨心想:“我就知道姓赵的不会那么好心!”*养老文哈,赵青山也是养老大军之一嘿嘿嘿~第八章 如此又过了小半月,赵雪林终于在秦嘉礼饱含幽怨的目光之下,记起自己抗日将领的身份,准备返回前线了。 第11章 秦司令一点头,整个人淡然得简直要化作云朵飘走:“好,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等到这些人鱼贯走出房间后,秦司令立刻脸色大变;恶狠狠地一掼大靠枕,他因为久病无力,只掼出了几根白绒绒的鹅毛。鹅毛打着旋儿落在他的鼻尖上,激得秦司令不由自主地连连喷嚏。一边捏下那根鹅毛毁尸灭迹,他一边怨天尤人地心想:“连羽毛都欺负我。”羽毛到底有没有欺负他,无人能给他断案。但秦嘉礼暗自计较,赵雪林一定是欺负他了——此人离开重庆之后,便杳无音信,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报纸时不时会有关于前线的详情报道,秦嘉礼几乎要以为他壮烈牺牲了。然而并没有壮烈牺牲,活得毫发无损;看一些时政评论家的意思,此人甚至有点意气风发的架势。那为什么不拍个电报回来报平安,或是关心一下他的病情?这就很值得探究了。*本人民国甜文小能手,没人比我更甜了好吗!怎么会be呢,我连大佐不想发便当。我觉得很多人对民国有些误解,民国的一些学者真的超级超级幽默哦=w=第九章 这一日,沈婉贞登门拜访。岁暮天寒,她却穿着一身薄呢子长大衣,里面是一件软缎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羊毛围巾。秦嘉礼因为大病初愈,全身上下包裹得水泄不通,看到如此凉爽动人的沈婉贞,不禁替她发抖害冷。沈婉贞看了他的打扮,大笑一声:“秦兄,久未相见呀!”说着,要与他来个洋派儿拥抱。换作平时,秦嘉礼必然来者不拒,甚至十分窃喜于占她便宜,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沈婉贞一接近,她身上的古龙香水味便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钻,秦嘉礼鼻腔里顿时塞满了十几个喷嚏,只是碍于脸面没好意思喷出来。面无表情地一抬手,他接过勤务兵递来的手帕堵住口鼻,闷声闷气地说道:“行了,行了,你这味儿我现在闻不了。”沈婉贞充满歉意地后退一步:“是小弟疏忽了。”秦嘉礼恹恹地道:“沈兄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不是钱又不够花了?”他这样直截了当,沈婉贞竟然也不害臊,笑吟吟地点点头:“被秦兄说中了!不瞒你说,我家又闹饥荒了。”秦嘉礼最近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他一直没想明白赵雪林为什么不拍个电报回来,思及关键之处,灵魂几乎要出窍溜走。他神游天外地说道:“那我等会儿让人给你写张支票,钱对于我来说,不是问题,反正这辈子也用不完,但你要知道,”话到此处,他突然灵魂附体似的,往前一倾身体,用两根手指扳过沈婉贞的下巴,“我不是冤大头。找我要钱,可以。别他妈整成了习惯!”说这话时,他的神色极冷极沉,一双形状美丽的桃花眼犹如黑云压顶、风雨欲来。沈婉贞心里“咯噔”一下,险些以为下一瞬间他要拔枪对准自己。谁知不到三秒钟,秦嘉礼又变回了病怏怏的模样,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老了,站久了头晕。”沈婉贞忙摘下皮手套,挽住他的胳膊:“怪我怪我,知道秦兄有病,还让秦兄陪我站这么久!”有病的秦兄骂骂咧咧:“你他妈才有病。”两人相携走进公馆客厅。沈婉贞经历刚刚那一遭,情不自禁地有些畏惧秦嘉礼;但这时支票还未到手,选择撤退显然太亏,只好硬起头皮,对着秦嘉礼摆出促膝长谈的姿势。其实跟秦嘉礼长谈一番颇困难,因为此人胸无点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皆是一窍不通,更别提欧洲传入的自然科学;最可恶的是,不懂就算了,听别人讲解长长见识也是好的——他不肯,非得一边听一边发出疑问与感叹,并且当疑问得不到合理解释时,他还要发脾气甩脸子,痛斥那人没有文化。所以沈婉贞每次跟他见面时,话题只能在“家常”与“妇女”之间来回打转,气氛活像两名热爱猎艳的老妈子窃窃私语。两人暖气吹着,咖啡喝着,扯了一会儿重庆的民生及物价,然后发现双方对寻常百姓的生活都是一无所知,遂及时止损,默契地进入下一个话题。沈婉贞慨叹道:“现在入川的人越来越多啦,我姐夫昨天跟我讲码头整天踩死人我还不信呢,下山一看,果然人山人海。”秦嘉礼眼睫微垂,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貂毛领子,闻言眨巴眨巴眼睛:“你姐喜欢男的啊?”沈婉贞哈哈笑道:“是啊,咱家女眷,就有我一人生错了性别。”她歪头想了想,“说来,她丈夫你应也认识,叫聂静义。”秦嘉礼哼了一声,然后接过一张手帕稀里哗啦地擤起鼻子,间接而鄙夷地传达了“原来是这小子”“我不屑认识他”的复杂含义。原来,这聂静义与他同为绿林出身,运气却不似他亨达,一直在直沽一位督理身边做秘书。后来该督理的部下哗变,他以营救上峰之名,直接卷走了上峰的全部家产,大摇大摆地招兵买马,索要委任状。秦嘉礼知道他,纯粹是因为他当上直沽督理之后,立刻强取豪夺一位遗老寓公的女儿做老婆;气得原本的未婚夫天天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痛骂他,骂到无处可骂之时,便拿秦嘉礼做类比,以骈文笔法继续痛骂。秦嘉礼无故被骂了一段时间——虽然骂他的文章,他一个字都没看懂,但毕竟是被骂了——于是只要一见到聂静义名号的队伍,就是一顿暴捶。聂静义不甘落于下风,同样回以暴捶。两人捶来捶去,因为实力相当,难以捶出下文,最后还是聂静义主动拍了一封电报请求休战,秦嘉礼这边才肯罢休。暗暗地翻了个白眼,秦嘉礼忿忿心想:“早知道他是你姐夫,就不给你钱了。”日月如跳丸,弹指之间即至旧历除夕。在此期间,发生了两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让秦嘉礼极为不痛快。第一件是,他与聂静义碰面了。当时他的身体彻底平复如旧,正在山下的一家西餐厅独自庆贺、大嚼牛排;谁知一抬头,就看见聂静义西装革履地迎面走来——胳膊上还挽着一位明眸皓齿的美貌女郎。聂静义向他微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偕同女郎坐在对桌。秦嘉礼吊儿郎当地叉着牛排,并没有把他当回事儿,然而接下来十多分钟内发生的事情,让他变得食不知味。只见聂静义从玻璃高脚杯中取出餐巾,朝身边女郎低声问道:“太太,这个怎么用?”聂太太答道:“你是不是傻呀。”然后探身帮他摆放好了餐巾的位置。他又把玩着银质餐具,嘴里嘟囔:“这些呢?”聂太太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地指向秦嘉礼:“你像他那样叉着吃好咯。”秦嘉礼:“……”秦嘉礼莫名觉出了侮辱。聂静义似乎抱有同感,哼了一声,说道:“我不想学他。粗鲁。”聂太太认为二位响马出身的司令,都是顶粗鲁之人,实在没有资格大哥取笑二哥。不过丈夫始终是丈夫,她只好安抚道:“好啦,好啦,知道你文雅,乖。” 第13章 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秦嘉礼越发委屈,亲吻一路厮磨到赵雪林的颈间,他埋头在赵雪林的肩膀,轻微发抖地喘息着。“我这是在干什么?”他渐渐恢复清醒,茫然地心想。又慢慢抬头,扫了一眼那位佳丽的神色,他有些迟钝地接着想:“我出大丑了。”直到这时,失去的知觉才真正回到了他的身上。秦嘉礼的耳根、面颊、脖颈倏地腾起一股剧烈热意,他的愤怒如针刺气球般溜走了,当下只能感到浓浓的羞耻。一言不发地侧转过身,他刚要拔腿离去,正当这时,赵雪林突然攥住了他的一只手。循着两只相连的手望上去,他的目光与赵雪林冷淡的眼神相碰相撞。与此同时,赵雪林松开了他的手,慢慢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肘,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遇之,”赵雪林淡淡地开口,“你这样跟从前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呢?”秦嘉礼转开脸:“你什么意思?”赵雪林慢慢地笑了一声,然而眼里没有笑意,依旧一派冷淡,甚至显得凌厉:“你从前,不是最讨厌我这样对你吗?”第十一章 秦嘉礼没言语,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烟盒子,他用牙齿一顶撬开盖子,咬出了两根香烟。只有在极其烦闷的时候,他才会同时抽两根烟。“噌”地一下,打火匣点着,两颗火星在他嘴唇上迸亮了。赵雪林看着,不置一词,像是完全不知道他患过肺炎一样。秦嘉礼双管齐下地抽了一会儿烟,没把烦闷抽出来,反倒抽出一连串争先恐后急冒头的咳嗽。随手按熄烟头,他掏出一张手帕捂住嘴巴,咳了个荡气回肠,咳到最后他双颊几近血红,因为知道自己又出大丑了。而赵雪林始终视若无睹,抱着手肘在胸前,目光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淡漠。也许是真的恢复正常,不再喜欢他了吧。秦嘉礼忽然就疲倦了。他心中原本积压了一百个、一千个疑问,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他不想去深究自己刚刚为什么会理智断线,做出那样不可思议的举动。他甚至不想再跟赵雪林多说一句话,只想快点翻过这一页,继续如往常一般生活。“你说得没错。”缄默良久,他做出回答,“我最讨厌你那样对我。”“是吗?”“是的。”“那你亲我做什么?”秦嘉礼面朝地板,说得很理直气壮:“我只是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男人了。”“那么结果呢?”一双修长锃亮的马靴踏入他的眼帘,是赵雪林踱步到了他的身前。秦嘉礼对着地板打了个哈欠,似乎他的谈话对象就是地板:“结果是你不喜欢了,变正常了,恭喜恭喜。”马靴逼近一步,这批次的马靴产自美国,靴头线条十分利落,看上去分外盛气凌人:“真话?”秦嘉礼不想跟马靴说话,于是扭开脸:“真话。”“呵。”赵雪林意味不明地淡笑一声,顷刻间离他近极了,伸出一只手撑在他身后的墙上,“我不信。”这个姿势让秦嘉礼愈发感到疲倦与不耐,他不由得抬脚想走开:“管你信不信。”赵雪林登时另一只手也撑在了他的一侧,强势地将他封锁在了原地:“遇之,我最后问你一次。”秦嘉礼有些恼了:“没什么好问的!”赵雪林缓慢而有力地收紧着两只戴皮手套的手:“我偏要问。”“你他妈的——”秦嘉礼好容易偃旗息鼓的怒气又卷土重来了。上下打量一眼赵雪林,他目光在对方腰间一凝,随即闪电般出手拽下那根悬挂在皮带上的马鞭子,雷霆万钧地朝他劈头甩去!赵雪林反应极快,当即一个避让,有惊无险地躲开了那一鞭。到此,双方的忍耐都到达极限,正式翻脸。秦嘉礼体力大不如从前,纯粹是凭着一肚子邪火把鞭子抡得猎猎生风。赵雪林似乎深谙这一点,负着双手东躲西藏,不肯跟他正面开战。秦嘉礼追着他抡了一会儿鞭子,不禁身心俱疲。单膝半跪在地上,他抚着胸口吭哧吭哧喘气,大恨不复青春,心脏都快蹦跶出来了。赵雪林看他杀伤力锐减,于是掸了掸衣襟,重新向他走来。他不知道秦嘉礼今天心理活动极其跌宕起伏,此时已经是恨红了眼,见他还敢靠近,立刻强忍着胸口的不适,悍然对他抡出了最后一击!那一击简直迅猛如同闪电,灌注了他全身的力量;赵雪林骤不及防,无路可退,只得抬起手臂硬生生地承受了!刺啦一声响,鞭梢划破衣袖,鲜血顿时喷涌而出。血腥味充盈一室,秦嘉礼闻着,感觉终于出了憋在心头的那股子恶气!缩在角落的佳丽,见此情景,也终于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连忙找佣人要了一个医疗箱走上前。赵雪林却一抬血淋淋的手臂,示意她后退:“不用。你去楼上等我。”佳丽连忙点头,放下医疗箱直奔楼上而去,生怕慢一步,脑袋瓜子就被秦嘉礼一鞭子削下来了。她之前看秦嘉礼的相貌,以为对方不过是这赵师长养的一只兔子,如今看了这一场打斗,她虽然坚定认为秦嘉礼是只兔子不动摇,但那也是只长獠牙的兔子,不好惹。幸而长獠牙的兔子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不然就不止削脑袋那么简单了。确认佳丽走远之后,赵雪林才低低发出一声痛吟——他惯用的马鞭子都经过改造,缝满了倒刺,秦嘉礼那一鞭几乎刮下他一块皮肉。他暗地里痛得要死,明面上维持波澜不惊,仿佛秦嘉礼不过是一只小猫,探出爪子挠了他一下。小猫看见,尽管不明就里,火气也咻咻直冒——要不是胳膊抡脱臼了,他能再甩一鞭! 第15章 谁知秦司令身姿飘逸,步伐矫健,他追着秦司令撵了十多圈,连秦司令的毛都没捞到一根。双手叉腰地看了下日头,他发现他弟弟要回家了,赶紧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秦府。赵雪林一进家门,秦司令就扑了上去,手脚并用地攀进了他的怀中。赵雪林心里想着事,没怎么在意它的异动。轻轻一拍它的毛脑袋,他声静如水:“乖。”秦司令不开心,两只肉垫亮出锋利的爪子,有心想挠他一下,然而亮了半天,还是只用肉垫软绵绵地扇了扇他的脸。赵雪林低下头,用鼻子提问:“嗯?”秦司令喵里喵噜,毛脸愤然地痛斥了一番赵青山的行径。赵雪林凝神听了一会儿,并没有跟猫产生灵魂交流,不由得感觉自己有些浪费时间。修长的手指点过秦司令湿漉漉的小鼻头,他假装很懂地一点头:“嗯,知道了。”秦司令自以为告状成功,摇头摆尾,洋洋得意,在家等着赵青山的悲惨下场。谁知赵雪林根本没把它的心事放在心上,赵青山还是找准机会,撒网试图捕捉了它几次。秦司令怒气冲冲,尾巴摇得猎猎生风。它心想:“人类都不是好东西!”当晚,它本想对着赵雪林展开报复行动,然而又发生了一件让它意想不到的事情——赵雪林醉醺醺地搂着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进它秦府的大门了!刹那间,秦司令的怒气值猛然达到顶点。它三下并作两下跳到赵雪林身边,冲他咕噜咕噜地叫唤。女子道:“哎呀,哪来的小猫呀,真可爱。”赵雪林看着它,然而眼中并没有映出它的身影,因为他视线涣散,看歪了。“可爱么?”他低低地说道,“那送你好了。”“子昭,当真?”女子欣喜问道。子昭是赵雪林的表字,极少人知道,也极少人如此叫他,可见两人关系实在不一般。赵雪林目视远方微微一笑,抬脚从秦司令身边走了过去:“当真。”秦司令听此一席话,伤心欲绝的同时,很想趁着夜色溜进赵雪林的房中,对他一阵狂挠;但又怕赵雪林像赵青山一样布下天罗地网,捉它拿去送人。一时间,它竟然无处可去,只好扑进草丛里,幕天席地地睡了一大觉。翌日一早,它被一列卫兵队的脚步声吵醒了。毛乎乎的耳朵尖一抖,它隔着一丛丛柳绿花红,看见赵雪林一身戎装地站在庭院之中,面色冷若冰霜。“还没找到?”“报告师座,没有。”“继续找。范围扩大到整个租界。”“是!”“你那边呢。”“报告师座,前院后院都找遍了,没有。”赵雪林闭了闭眼睛,猛地一下攥紧了手上的皮手套,他的声音冷冰冰而又危险至极:“继续找!”“是!”……秦司令困惑极了,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是找它的么?等到庭院里的卫兵如潮水般褪尽了,赵雪林才倏地露出疲惫之相,后退两步,倚靠在朱漆栏杆之上,压抑而又嘶哑地叫出两个字:“遇之……”遇之。好熟悉。那又是谁?秦司令猫脸上的毛几乎要盖不住困惑。第十二章 秦嘉礼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不过赵雪林这一吻暂时威慑住了他,让他足足安静了一个多钟头,没有再兴妖作怪。这一晚,注定是混乱的。秦嘉礼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故而裹了一床厚绒被坐在庭院里,一边看咻咻嘭嘭的礼花弹,一边探究自己对赵雪林的感情。然而越是探究,他越是心惊,惊得大冷天出了一脑门的热汗。旁人远远一瞻,只能瞻仰到他头顶冒出的几缕白烟,还以为秦司令旧病复发到火烧眉毛的程度,连忙叫了几个常驻西医,人声鼎沸地围着他好一阵嘘寒问暖,吵得秦嘉礼晕头转向。无奈之下,他只好随着大部队转移阵地,腾挪到比较温暖的地带去。然而温暖地带——玻璃花房里坐着两位俊男美女,正有说有笑地点评着焰火星星。秦嘉礼身负厚重绒被,不便做出灵巧的举动,于是螃蟹似的横冲直撞;撞到一半,他突然冷冰冰一个回眸,扫向那位笑靥如花的美女,果不其然,该美女身上裹着他的“旧狐裘”。这狐裘说旧,的确是旧了,它是当年土匪山被招安之前,在一位富绅家中搜刮而来的战利品。秦嘉礼少年时候,受资深烟枪老当家的影响,染上了巨大的烟瘾——他对大烟没什么兴趣,对水烟、旱烟、烟卷倒是爱恋过头;住的屋子每日都像是经历着小型火灾。后来,他肺抽出了毛病,一碰烟枪就咳嗽不停。本县的大夫学识有限,望闻问切之后得不出确切答案,只好连连叹息。秦嘉礼见状,吓得眼泪汪汪,以为自己得了痨病。当时老当家已故,赵青山偷卷巨款不知所踪,留给他们的,只有几百号饿肚子的土匪,以及一座泥砖青瓦的山寨。他要是患上痨病,便只能等死了。秦嘉礼年轻,不想死,手足无措地拽着赵雪林一顿哀诉。在他眼中,赵雪林是大哥——赵青山跑了,不算;是目前山寨唯一靠得住的主心骨。他跟他的情谊最深,只有他能帮他。然而赵雪林不置可否,听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是对他的病情漠不关心。 第17章 这可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秦嘉礼模样太好: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黑也不是纯粹的黑,是带着潋滟的黑,再加上皮肤白净,嘴唇嫣红,简直近乎于明艳;她实在不能把这样的他放在眼里。诚然,秦嘉礼的脾气很可怕,鞭子很恐怖,但脾气和鞭子都冲着赵雪林招呼。她隔岸观火,只观出了这两人关系暧昧。她在重男轻女的戏园子里长大,又过了几个月水深火热的军妓生活;练就慧眼不敢说,察言观色的本领却是炉火纯青。她心想,秦嘉礼可能是个武功高强的拿乔兔子,赵雪林慑于武力,无可奈何,于是带了自己回来敲打他。想到这里,佳丽更不把秦嘉礼当回事了——她的一些志在为兔的师哥,常常因为不得大老板的欢心,而骂她打她泄气。她对于兔子,当真是毫无好感。好好的男人,有手有脚有头脑,不去创立一番事业,整天就琢磨着怎么勾引另一个男人,然后坐享其成、好吃懒做,这怎么让她高看一眼呢?与此同时,秦嘉礼走到了她的面前。厚绒被之下,他穿着整整齐齐的一套西装,衬衫笔挺,风纪扣上插着一枚价值不菲的钻石领针,在五光十色的花房里,是尤其地闪,尤其地亮。他先高高在上地扣拢了袖扣,然后双手按在她的两侧,俯身下来:“你跟他,不如跟我。”他嗓门不小,佳丽却瞪圆两只眼睛,仿佛没有听清:“什么?”秦嘉礼抬手帮她掖了一缕头发在耳后:“我说,你跟他——”他将头挑衅地一偏,看向一旁的赵雪林,“不如跟我!”这回,佳丽彻底听清了,大惊失色:“什么!”秦嘉礼一皱眉头:“你是聋子?”“你,我……不是聋子!”秦嘉礼缓缓扫视过她的面庞,因为怀疑自己一耳刮子会把她的头脸抽飞,故而耐着性子没有动手,平心静气地讲着道理:“他一个师长,你跟他有什么前途?”“跟你也没有前途呀!你……”“我什么?”秦嘉礼眉毛越皱越紧,眼中戾气暴涨,手猛然扬起又猛然放下,“老子作为司令,配不上你不成?”这下不是隔岸观火了,她被秦嘉礼凶狠的眼神吓到了,实打实地感到了惊惧。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她下意识地想逃跑,然而起身之后,更加绝望。她这时候才察觉,秦嘉礼身形几乎和赵雪林一样高大,一样挺拔,山似的树似的挡在她面前,让她无处可逃。司令……掌心渗出薄汗,她悔恨不已,之前怎么会把他当成糯唧唧的兔子呢?她不知道的是,秦嘉礼在旁人面前,自然威风八面,但到了赵雪林面前,理智上虽然还想耍威风,感情上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恃宠而骄——从小到大的习惯,没治了。好比现在,秦嘉礼眼看着就要翻脸,一耳刮子狠抽在她脸上了;这时,他的手腕忽然被赵雪林攥住了。“好了。遇之,别闹了。”“我没闹!放开!”就是这个撒娇似的耍横语气!佳丽可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走眼了……赵雪林反剪住秦嘉礼的双手,朝着她一扬下巴:“你先下去吧。”秦嘉礼眉毛几乎呈九十度:“你不准走!”佳丽见他对自己也是娇蛮式的语气,不禁偷笑,笑完之后背脊发凉,连忙提着裙子脚不沾地地溜了。她一走,花房里剩下的两人,便陷入沉默。好半天,还是赵雪林率先打破了静寂:“遇之,我该拿你怎么办?”秦嘉礼莫名其妙:“你放开我——什么怎么办?”身后没有回答,只传来几声金属链条撞响。他心中狐疑,感觉对方在做什么坏事:“你在干嘛?”话音未落,他反剪住的两只手腕忽然一冷,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强制性套了上去,紧接着“咔哒”一声轻响落下,他听着直眨巴眼,难以置信——赵雪林那狗日的,竟然掏出手铐把他铐住了!刹那间,秦嘉礼目光有如喷火,喷了一段时间,又不得不自行熄灭——花房外头的随从仆役太多了,他不能让其他人瞧见自己这个模样,必须按捺住火气:“你,到底,想干嘛?”赵雪林这时终于开了口:“你几次三番坏我好事,问我想干嘛?”秦嘉礼的思维当即被带偏了,忽略了手铐:“你毁我十一桩姻缘,怎么不提?”“我不是改过自新了吗?”“你这话说得够不要脸,横竖你不管做了什么亏心事,一个改过自新就完啦?——他妈的,别想这么糊弄过去!”“是吗?那好。你也别想再糊弄过去了。”秦嘉礼本能察觉到了危险,背脊绷直:“什么意思……”赵雪林波澜不惊:“你猜。”秦嘉礼正要以“你猜”为中心,发表一篇质问兼痛骂的言论,下一秒,他被赵雪林拦腰抱了起来。这一抱,立刻让他从头发丝紧张到脚趾头——花房虽有花木掩映,但毕竟是玻璃制造,外面的人只要有心,是可以很清楚观察到里头动静的!他又气又急,连呼吸都有些打颤。幸而被抱的时间不长,赵雪林把他放置在了椅子上。秦嘉礼环顾四周,感觉椅子也不安全,不等他对椅子的地理位置提出意见,赵雪林一根手指抵上了他的双唇:“嘘。现在开始,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秦嘉礼张口欲咬:“我答个屁!”赵雪没有收回手指,随便他咬:“不答也好。除夕之夜,我想大家都愿意热闹一些,一会儿我就叫他们进来,看看我们是怎么——”停了停,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接吻的。”“……你!疯了!” 第19章 我之前写的都是万字小短篇,此文相当于好几篇万字小短篇,如此连绵不断地写,我真的有点吃不消tat,仿佛一位短跑选手被逼去参加了马拉松……嘴上说着写着玩,但其实呢,还是给人物做了一些长篇大论的人设,前天笔耕不辍写了很久赵雪林的童年时光,后来发现用不上,险些崩溃。一杆烟枪,丢了就丢了,他们是大户人家,算不得什么大事。奶妈子攥着他的小手,用香喷喷的手绢给他擦汗,一面擦着一面轻声细语地安慰。他点了点头,还是慌里慌张、六神无主。翌日,他吃过早饭,揪着奶妈子的裙角,喃喃地说要去看妈。他从小不缺疼爱,他的屋子里任何一名女性见着了他,都是一顿抱一顿哄,唯独妈对他无动于衷。他心里不服气,总想在妈面前找回场子。奶妈子不清楚他的内心世界,以为他是眷恋亲娘,感动地掉了几滴眼泪。当天下午,他如愿以偿地和妈会晤了。他又是瞪眼,又是跺脚,试图引起妈的注意力。而妈换了廉价的新烟枪,一口气吸了十多个烟泡,正不甚满意兼泪流满面地打着哈欠,见他蹦来蹦去,劈头就是一个大嘴巴:“败家子,滚一边儿玩去!”他人小,脸也小,这个巴掌多半打在了脑袋上。他两只肥嫩的小手,一只捧着脸蛋,一只摸着脑袋,泪珠子“啪叽啪叽”地滚了下来。他心想,我以后不要看妈了。那一年花市灯会,偏巧遇上饥民抢粮闹事,他趁乱被人敲晕拐走;的确是再也没有看过妈。对于记忆中那位惫懒而又阴阳怪气的“妈”,秦嘉礼丝毫不惦念,甚至很想把她忘个干干净净;然而就像有一缕灵魂滞留在了那不见天日的屋子一样,他这些年,无论如何成长,始终摆脱不了“妈”的影子。他知道自己长得极高大了,身形松柏似的挺拔,肩背标枪似的笔直;也知道自己手握权势,杀伐决断雷厉而刚明。可是骨子里,那缕被迫滞留于黑暗的灵魂,使他总觉得自己在仰望谁,等待谁——谁呢?倘若赵雪林没有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拿他换取招安——那么,他可以仰望的人,必然是他了;赵雪林待他丹心赤忱,他愿意把他当成父兄仰望。其实做了也没关系,十多年过去了,他宽宏大量,早已不怎么放在心上;况且,赵雪林付出的代价,也着实不小,不是吗?秦嘉礼掂量着,衡量着,感觉对方还是很有资格继续做他的父兄混合体。头疼就头疼在,这位混合体对他产生了爱情。在秦嘉礼的世界里,男人的爱情,必须与女人挂钩,不然那能叫爱情吗?那至多算作狎弄!同理,男人的吻,也应该是落在女人唇上的;亲在另一个男人的嘴巴上,算什么回事?秦嘉礼心里乱糟糟的,一晃而过数十种想法,每一种想法都看似颇有道理、实则不着边际。等他彻底回神时,赵雪林已经扯开他衬衫的扣子,开始亲吻他的胸膛了。秦嘉礼大吃一惊,双腿当即向下一跃试图起身,就在这时,赵雪林松软的双唇噙住了他一侧的乳尖。他不禁一个激灵,腰身一软,无力地跌回了椅子上。“你……呜……”赵雪林完全不给他破口大骂的机会,牙齿与舌尖天衣无缝地舔咬吮吸,最后双唇一抿,仿佛小孩子亲吻水果棒棒糖一样,发出一声响亮的“啵”。这一声“啵”,比前两种“啵”让人羞愤一百倍,简直如同一击重锤砸在了秦嘉礼的头上,一时间他堪称晕头转向、哑口无言。赵雪林坦荡自若地停止亲吻,然后用两根手指夹起那个被吻得红通通的乳尖,淡然地告诉他:“你喜欢我吻你。”秦嘉礼直了眼睛瞪向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赵雪林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相较于秦嘉礼衣衫凌乱,他从始至终衣冠楚楚,手中甚至握着一副戎装配套的皮手套——还是刚刚为了方便揉搓秦嘉礼的乳尖,才摘下来的。“遇之……”他一手撑在秦嘉礼的耳边,另一只自由的、握着皮手套的手,缓缓地划过秦嘉礼的腰腹,“你喜欢我。”秦嘉礼眉头紧蹙,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吐出三个字:“你、放、屁。”“是吗?”赵雪林轻声反问,质地粗砺的皮手套径直而下,停留在了他的下半身,“那你硬什么?”炮仗烟花渐渐销声匿迹,薄云掩月遮星,夜色突然浓重极了,静寂极了;四周只剩下彩灯流漫,花影旖旎。秦嘉礼僵了一下,随即把脸一偏,埋入了姹紫嫣红的影子里,闷声闷气地答道:“我是男人,你这样亲来亲去,会硬很正常。”赵雪林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直起身,双手慢条斯理地戴上皮手套,“若是我摸来摸去,会射出来也很正常。是这个道理,对吗?”第十五章 秦嘉礼听闻此言,震惊得骂人的语言都贫瘠了:“你发什么疯?”赵雪林伸出两根手指按住了秦嘉礼的皮带扣,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他竟然解开了皮带:“我没疯。”秦嘉礼忍不住头皮一麻:“没疯你解我皮带做什么?”赵雪林顿了一下,同时两根手指略微向下一移:“遇之,你硬得不行了,解开会更舒服一些。”“……不用你管。”赵雪林摇了摇头:“我没想管。”他的手指轻飘飘地在原地比划了个圈,“我只是想知道,它能硬多久。”说着,他的手掌完全覆盖了上去,忽重忽轻地捏出了坚挺的形状,“遇之,你说呢?”遇之闷哼着一哆嗦,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喷出两道热气,显然是无话可说。不说也无所谓,赵雪林并非真的需要他的答案。单手摩挲了一会儿秦嘉礼的欲望,他忽然抱小孩子似的,拦腰把秦嘉礼抱到了自己的腿上,紧接着两片滚热而湿润的双唇就势吸住了秦嘉礼的耳垂,舌头搅动,故意在耳廓里捣出了鲜明的啧啧水声。那水声既像是涓涓的春溪,又仿佛滔滔的春潮,浸透秦嘉礼耳膜的一瞬间,也沉甸甸地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秦嘉礼颤抖地瘫软在赵雪林的怀中,不由自主地一仰头。赵雪林见他脑袋下面就是椅子的把手,当即不假思索地把他往怀里一按。这一按,虽然让秦嘉礼的后脑勺逃过一劫,鼻子却没能逃过——鼻梁重重地磕在了赵雪林的锁骨上,几乎是立刻,秦嘉礼的鼻尖就泛红发酸了。含着两泡亮晶晶的眼泪,秦嘉礼恶狠狠地瞪了赵雪林一眼,有气无力地咕哝出了两个字:“流氓。”话音一落,赵雪林还未有所反应,他先懊悔地垂下了眼皮,因为自觉骂得实在不够高明,无论是气势还是内容,都与惨遭调戏的妇女无异。秦嘉礼含泪陷入懊悔的漩涡,忙着思索更高明的骂法,没留意赵雪林的一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裤裆,结结实实地握紧了他的下体:“流氓?”他用下巴蹭了蹭秦嘉礼的额头,发出一声轻笑:“那遇之可要看好了,接下来,我是怎么耍流氓的。”皮手套质硬、粗糙、没有温度,仿佛冷血动物布满倒刺的舌头,刺棱棱地舔舐过秦嘉礼的阳物;与此同时,赵雪林也在逗弄着秦嘉礼的耳廓,舌头若即若离地一进一出:“遇之,我发现,你的身体比你诚实。”独身三十二年,秦嘉礼第一次领教旁人带来的强烈快感,那快感从尾椎而起,电流般鞭挞而过他的腰身,直击脊椎的最末端。 第21章 谁知秦嘉礼获得自由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给了他一个暖烘烘的拥抱。这可大大出乎了赵雪林的意料,一时间他堪称失去了反应能力,全身生锈似的僵硬在原地。“你不是想听我说我喜欢你吗?”秦嘉礼一边含笑说着,一边提溜起裤子——赵雪林这个混蛋玩意儿,不知道把他皮带丢到哪里去了,害得他只能拿手充当裤腰带。赵雪林脸上没表情,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是一种等待审判的轻:“你说。”“听好了,”秦嘉礼清了清嗓子,“——我喜欢你。”“遇之。”赵雪林垂下眼帘,神色似乎和平时别无二致,“再说一遍。”“我喜欢你。”“再说一遍。”“我喜欢你。”赵雪林的神色依旧是没什么变化,呼吸与声音却一起嘶哑了起来:“再说一遍。”“我喜欢你。”秦嘉礼说得满怀怜惜、洋洋得意。他着实没想到赵雪林会如此喜欢他,喜欢到甘愿跪下来含住他的下身,喜欢到光是听见“我喜欢你”四个字便震动不已。秦嘉礼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不吝啬这四个字:“我喜欢你,赵雪林。”赵雪林听到此处,如梦初醒地点了下头。他这头点得很慎重,慎重得可以说是带上了痴气——下巴尖都快凿上脖子窝了,不是痴是什么?秦嘉礼看了,感到兴味的同时,深觉怜惜:“傻瓜,我的呢?”“……你的什么?”秦嘉礼腾出一只提裤子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我的喜欢呢?”赵雪林怔了一下,然后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浅吻:“我对你不止是喜欢。”他看着秦嘉礼,眼神不再是火,也不再是狼,但比火更炙热,比狼更凶猛,“遇之,我爱你。”说完这话,他闭上眼睛,像是觉出了一点快乐,觉出了一点悲怆——这两种情绪分别来自何处?他不清楚,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那就是:“遇之,我爱你。”五个字,滚热的铁一般烙在秦嘉礼的心上,莫名其妙地,他感到很羞惭,不好意思继续洋洋得意了,连下半身都从坚挺无比,变得半软半硬:“嗯……我知道了。”赵雪林没有和他海誓山盟的野心,这样点到即止的互诉衷肠,已是足矣。拦腰抱着秦嘉礼回到了公馆卧室,赵雪林把他放在了西洋大床上——起初,秦嘉礼本想断然拒绝他的“好意”,但一想到他之前所讲的五个字,一篇严词就堵在了喉咙口里。幸而在外设宴的下属们,已经各回各屋、各睡各觉了,不然他还真的无法解释赵雪林这个亲密无间的横抱。西洋大床的垫子柔软富有弹性,秦嘉礼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舒服得灵魂都要飘荡起来了。利索地蹬下了自己的裤子,他对着赵雪林一招手:“老赵,快来。”赵雪林正在拆领带,听闻此言,顿时领带也不拆了,直接上床俯身噙住了他的嘴唇。秦嘉礼按着他的后脑勺,和他缠绵地接了一会儿吻,一边吻着一边暗暗纳罕着,因为要是在一天之前,谁跟他说他以后会跟一个男人接吻,决计会被他打断腿。感慨万千地,他把赵雪林的脑袋往下一压,笑吟吟地咂了咂嘴:“劳驾,再舔舔吧!”哪知道赵雪林不再像先前那样好掌控,头是一动不动,并且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坏坏的微笑:“遇之,我教你一些别的快活方式,好不好。”秦嘉礼立起眉毛,怀疑他是想操自己:“什么别的快活方式?”赵雪林没有回答,两只手分别和秦嘉礼十指相扣,把他牢牢地压在了床上。这个姿势于男人,简直就像猎枪于豺狼一样危险。秦嘉礼尽管实战经验为零,理论知识却是相当雄厚,见状心中立刻敲响了警钟:“你到底想干嘛?”赵雪林堵住他的嘴唇,含含糊糊地答道:“伺候你。”到底是个什么样伺候法,无人能知。反正秦嘉礼第二日起床时,竟然精神奕奕。相比之下,赵雪林便显得无精打采了,眼底陷下两个青坑儿。两人吃过早饭,秦嘉礼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心脏怦怦直跳;一屁股坐在闭目养神的赵雪林身上,他喜滋滋地用手指摩挲着赵雪林的嘴唇:“老赵,晚上还来吗?”赵雪林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来了。”秦嘉礼更加喜滋滋了,低头在他嘴上“啾”了一口:“你不怎么行啊!”赵雪林若不是困得掀不开眼皮,此刻已然翻了个白眼——秦嘉礼这人,在床上是个纯粹的享乐主义者;赵雪林虽然说是说要“伺候”他,但并没有打算劳心费力地从头伺候到尾,而秦嘉礼一听是“伺候”,当即老实不客气地享受了一通,到最后,赵雪林伺候得犯困,他还用两条长腿夹住赵雪林的头,哼哼唧唧着不让他走。秦嘉礼心猿意马地亲了一会儿赵雪林的嘴唇,暗中计划着晚上一定要再来一次!谁知夜幕刚刚降临,赵雪林便上楼闷头大睡了,怎么摇也摇不醒。秦嘉礼欲火焚身地等了他一整晚,也没有等到他的苏醒,不禁十分失望沮丧。秦嘉礼情绪低落地睡着了,连续不断地做了好几个梦,每一个梦境里都有赵雪林的身影。他在梦中抓住赵雪林的肩膀,不悦地大喊:“为什么不和我睡觉!”赵雪林似乎微皱眉头:“遇之,你不要整天想这种事。”秦嘉礼大感委屈:“我没有啊!”赵雪林看向他,平静而有力地说道:“你有。”秦嘉礼很不高兴:“你自己招惹我的,怎么又怪我整天想这事!”越想越生气,他使劲踹了一脚墙壁,然而触感柔软,也不知道踹到了什么,“我不管,你让我憋了这么多年,我必须要发泄!”赵雪林眼睫微垂,若有所思。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突然离秦嘉礼离得很近,声音几乎是贴着秦嘉礼的耳垂发出来的,带着真实的潮热气息:“遇之,我也需要发泄的。你总是不让我射,我很难受。”秦嘉礼眨巴眨巴眼,满脸困惑:“我没有不让你射啊?”赵雪林低低反问道:“你不帮我,我怎么射?”秦嘉礼仰天思索了片刻,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想让我——用嘴吗?”赵雪林顿了一下,微微一笑:“手嘴都行,我不挑。”秦嘉礼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正在做梦,梦境不能作数,他要去找现实的赵雪林谈判,于是猛一睁眼,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他第一反应是去摸身边的赵雪林。仿佛赵雪林是一个来之不易的奇珍异宝,必须一醒来就要摸到手。他摸了个空。被褥凉阴阴的,可见对方已经起床很久了。*老赵同志在上床这种事情上也要耍一把心机。我表示强烈谴责。( 第23章 赵雪林望向别处,欲言又止:“……没什么。”秦嘉礼以前不觉得他眼睛多么多么动人,事实上,他以前觉得赵雪林整个人都不行;如今饱含爱意地一打量,他发现赵雪林不仅眼睛动人,身上每一处、哪怕是根手指头都动人,秦嘉礼顿时有了一种挖掘到新宝藏的欣欣然:“到底是什么,你说嘛!”赵雪林沉吟了一下,最后拗不过秦嘉礼的逼问,侧头在他的耳边说了。秦嘉礼一听,大为惊诧:“什么!你想操我?”赵雪林仿佛极好说话:“遇之要不愿意的话,就算了。”秦嘉礼对于爱情自有一番心得:“什么叫算了?难道你不爱我?”赵雪林有些意外,随即回答:“我爱你。”“爱我为什么可以算了?难道你爱一个人,可以不和他上床?”赵雪林想了想:“可以。”秦嘉礼独断地一摇手指,冷冷地说道:“我不可以!”赵雪林点了下头:“那依遇之看,我们该怎么办?”秦嘉礼不想被操,其实也挺迷茫:“你让我想想……”赵雪林依旧毫无意见地点头,一脸清心寡欲,仿佛前些日子一有空就亲秦嘉礼的人,不是他;用唇舌诱逼秦嘉礼做出表白的人,也不是他。秦嘉礼一直想到上元节,也没想出法子。这日,沈婉贞来串门子,因为在节气上已经立春,她便做了春天的打扮——戴着一顶遮阳草帽,浅黄色川绸衬衫,脖子挂着一条轻纱围巾,整个人极明媚,极轻盈,极摩登。秦嘉礼知道这位好友向来追随时行的步伐,然而还是一头雾水——重庆总是阴天,她这顶遮阳帽,遮的哪门子阳?轻纱一样的围巾更不必说了,绕了两圈还能瞧见脖子根,这么单薄如何保暖呢?沈婉贞听不到秦嘉礼的腹诽,见他对着自己不住打量,颇为得意,又颇为警觉。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枝玫瑰花,她笑嘻嘻地递给秦嘉礼:“情人节快乐!”秦嘉礼接过,更加一头雾水了:“什么情人节?今天不是元宵节吗?”沈婉贞笑道:“这秦兄就不知道了吧!今天刚好是西历的情人节呀!”秦兄日子过得糊涂,清楚旧历已是不易,哪有闲心去换算新历?“既如此,进来坐坐?”沈婉贞道:“不了不了,我女朋友在外边等着我呢!”秦嘉礼一伸脑袋,只见自家院前的草坪上,一位女郎亭亭玉立;该女郎披着一件白呢长大衣,里面是一条黑色短裙子,光溜溜地裸出一双笔直的美腿,在凛凛寒风之中瑟瑟发抖地维持着姣好的姿态。秦嘉礼盯着那两条大白腿,有些走神。沈婉贞感到不妙,正要编出一套说辞帮他转移注意力,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相貌极俊美的男人,从前方走了过来。沈婉贞对于西方的一切全盘吸收,连带着审美也很西化——秦嘉礼的桃花眼、红嘴唇,在她眼中,只能算得上“好看”;而那个男人的高眉骨、深眼眶、窄脸颊,符合了她对中式西洋美人的全部幻想——西式西洋美人体毛太多、体味太重;简直让她惊为天人!沈婉贞立刻忘记了草坪上的女朋友,横竖不过是个舞女,秦嘉礼若是喜欢,让给他也无妨。伸手揽过秦嘉礼的肩膀,她低声问道:“秦兄,你家里怎么藏了个大美人?”秦嘉礼回过神:“大美人?”沈婉贞朝着赵雪林的方向,一扬下巴:“就是他呀!”秦嘉礼当即忘了大白腿,蹙起眉毛:“你不是喜欢女的吗?”“美人分什么男女?”秦嘉礼恼怒了——没被当成“美人”的恼,和爱人被觊觎的怒。一抬手指向门外,秦嘉礼沉声说道:“沈小姐该离开了。”沈小姐莫名其妙得罪了金主,带着女郎诚惶诚恐地离开了秦公馆。秦嘉礼琢磨着那句“美人分什么男女”,气得连连冷笑。赵雪林看他不住地哼哼,随口问了一句:“刚刚来的是谁?”话音一落,被秦嘉礼砸了一枝玫瑰花:“关你什么事!”第十八章 秦嘉礼气哼哼地吃了一顿午饭,瘫在沙发上揉肚子,以为这就是他今日生气的顶峰。没想到下午时分,更气愤的事情发生了——杨三,杨玉真,遣人送来了一张喜帖。秦嘉礼拿着那张红地烫金的喜帖,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面如沉水。“哐啷”一下把腿搁在茶几上,他用两根手指夹起帖子,递向身后的一位副官:“念。”这副官姓李,跟随秦嘉礼多年,已然活成了秦嘉礼的蛔虫。帖子刚一拿到手上,他就觉出了棘手——上面的一字一句,都在扎秦司令的心啊!秦司令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扎心的风险,加重了语气命令道:“念!”李副官不敢违逆上峰的意愿,硬着头皮挑挑拣拣地念了。果不其然,话音一落,秦司令的脸上立时变了神色:“你说杨三他这个月,不仅要娶新姨太,孙子也满月了?”李副官的脚后跟微微踮起,预备随时逃走:“报告司令,上面是这样写的。”秦司令蹬了一脚茶几,用鼻子喷气作答:“哼!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李副官求之不得,当即顺着墙根飘走;飘到一半,他被从地下室回来的赵雪林叫住了。赵雪林这些日子都在监工防空洞的进度——事关秦嘉礼的生命安危,他不得不再三小心谨慎。中午回到公馆时,他望见秦嘉礼在和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姐勾肩搭背,本是极为不悦,没想到秦嘉礼比他还要不悦,吃饭的时候一直板着一张脸,同时报复性地抢走了他碗里的所有肉菜。赵雪林面对此情此景,堪称无可奈何,只能认命地嚼了一顿斋饭。现在,快傍晚了。他估摸着秦嘉礼应该不再生气——尽管不知道对方在生什么气;就想回客厅拿瓶汽水解个渴,结果看见李副官面如菜色地飘荡了出来。这李副官几年如一日,仿佛前清太监一样伺候着秦嘉礼,没脾气,也没人格。他都这副表情了,这客厅还能进去吗?赵雪林脚步滞了一下,状似无意地负手问道:“里面出什么事了?”李副官弓腰驼背,嘁嘁喳喳地做了一番解答。大意是秦司令成年累月地当孤家寡人,已经当得心理变态,听到好友儿孙满月、又娶新妇的消息,不高兴极了,隐隐做出要闹脾气的阵仗;建议赵师长此时若无要事,还是速速远离,避其锋芒吧!话是这样说,李副官却知道,这赵师长才是家中真真正正掌管实权的那位,并且在秦司令的事情上,一向喜欢迎难而上;而秦司令呢,看似喜怒无常油盐不进,实则被赵师长三言两语地一哄就好。 第25章 而赵雪林垂下眼睫,喉结轻微地滑动了一下,竟然吞咽了下去。“你……”赵雪林抬眼看他,用一根手指插进了他的嘴唇:“嘘。”秦嘉礼很快明白了这根手指的用途。赵雪林的手指在他唇齿间翻搅几圈后,便挤进了他的臀缝,湿漉漉地在某褶皱处上下打转儿。与此同时,秦嘉礼还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被赵雪林剥了个精光,赵雪林本人却一直穿着衣服,就连马靴也未曾脱下,靴尖在昏暗的光线之下,闪着青幽幽的光。秦嘉礼不由得很恼羞:“我都被你绑成这样了,你还穿这么严实干嘛?”“有吗?”“你自己看!”赵雪林低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脱下了自己的小衣。这一脱可了不得,蓄势勃发的滚烫性器当即弹跳了出来,“啪”地敲在了秦嘉礼的腿根上。赵雪林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了。”秦嘉礼还是很恼羞,但是无可奈何,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人家都咽了他那什么,他总不能翻脸叫停不是?再说,“上床”的提议是他发起的,尽管位置方面不尽如人意,可仔细想想,两个男人在一起,除开天生的兔子,否则必然是要经历这些烦恼的。今天,他是一时不慎沦落到了下面;明天再来,就指不定谁上谁下了!想到这里,秦嘉礼豁然开朗,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快速结束这场战斗。两条腿大马金刀地一张,他对赵雪林嚷道:“别摸了,直接进来吧!”顿了顿,又补充说,“记得快点!”赵雪林没有如他所愿那样“快点”。他扩张得极具耐心,一根一根手指地往里叠加,确认秦嘉礼的后庭能吞吃前一根手指了,他才接着添加第二根。如此漫长的扩张之下,秦嘉礼压根没觉出疼痛,反而哼哼唧唧地半硬了起来——赵雪林力道适中,角度刁钻,手法像极了按摩。赵雪林为他按摩了一会儿,见那后庭已经软成了一个红喷喷的小洞,便掰开两瓣臀肉,抽身顶入。第十九章 小洞仿佛一张嫩乎乎的小嘴,面对紫红粗长的肉棒,只能发出可怜巴巴的一声“啵”。可惜肉棒听了,毫不同情,反而肿胀了一大圈,继续向前顶撞过去。直到小洞受不了猛然绞缠了它,才停下了动作。赵雪林被绞得一激灵,伏在秦嘉礼的身上闷哼一声:“遇之……”秦嘉礼屁股豁开似的痛,也在哼哼:“瞎叫什么呢?”赵雪林艰难地抽插了一下:“……你太紧了。”秦嘉礼得到了一句赞扬,却不怎么开心,骂骂咧咧:“这他妈不是废话吗!……呜,老、老子第一次挨操……哼,当然紧了!”“挨操”两个字似乎是刺激到了什么,赵雪林突然捏住了秦嘉礼一侧的乳尖,然后猛地一个挺身,将整根肉棒都捅入了后穴。褶皱刹那间被撑开到了极致,一张一合间,甚至隐隐可见水济济的壁肉。秦嘉礼骤不及防,弓腰叫出了声音:“你……呜……”他腰一弓,后穴随之收缩。赵雪林眉头微蹙,似乎很困扰:“遇之。”“又……又怎、怎么了!”“放松一些,你缠得我动不了了。”秦嘉礼瞪着眼,气息紊乱:“松、松不了,自己……自己想办法!”赵雪林陷入沉默,好像当真在想办法。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抬起了秦嘉礼的一条腿架在肩膀上。秦嘉礼的身形修长,腿也修长,皮肤细腻富有光泽,这么一架,肌肉登时绷出了漂亮结实的线条。赵雪林用手指头轻轻揉了揉秦嘉礼的穴口,见它在这样的姿势之下当真张开了许多,便试探着律动了几下。他本以为秦嘉礼会有些难受,毕竟在情事上,两人都是毫无经验,都是不懂章法,哪知秦嘉礼在他的抽插之下,前端竟然颤巍巍地挺立了起来。赵雪林脸上愕然一闪而过,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秦嘉礼的自尊心极强,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堪称天赋异禀,活生生地被操硬了,恐怕会相当地沮丧难过。不过他不说,不代表秦嘉礼看不见——下体直挺挺地竖那么高,想装作看不见也不行。秦嘉礼真的沮丧了,他沮丧地对着自己梆硬的性器骂了一句:“骚东西……”赵雪林没听清:“嗯?”秦嘉礼因为太过沮丧,已经不想搭理他:“嗯……嗯什么嗯?你、你干你的!”赵雪林无言以对,只好自己“干”自己的。一手攥着秦嘉礼的脚踝,一手揉着秦嘉礼的臀肉,他猛烈冲撞了起来。秦嘉礼被他撞得头皮发紧,尾椎发麻,呜咽不止,表情十分痛苦,然而命根子却是越翘越高,摇摇晃晃地渗出了几滴透明的液体。赵雪林看着他形同啜泣的下体,心中也有些微妙——秦嘉礼那根东西的尺寸并不秀气,至少不像他的眉目那样秀气,是一套实实在在、能够传宗接代的器具。倘若没有赵雪林这个人的存在,依照他贪恋女色的性子,应该用这根东西儿女满堂了。但那终归只是……倘若而已。只要赵雪林在人世一日,秦嘉礼就只能是赵雪林的秦嘉礼。想到这里,赵雪林淡淡地笑了一下,用食指指腹刮下他顶端的一滴汁液,放进嘴里舔了个干净,然后向下一倾身,抬起他的下巴,舌头撬开他的齿关滑了进去。秦嘉礼见状吓得一晃脑袋,没晃开:“你他妈的,呜——”赵雪林和他唇舌缠绵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不好吃吗?”秦嘉礼恶狠狠地瞪着他,骂道:“好、好吃……个卵!”“卵?”赵雪林想了想,轻咬着他的下唇说,“有机会我一定……”略事停顿,他胯下做了个大开大合的抽插动作,插出秦嘉礼抽泣似的一嗓子,“吃一吃遇之的卵。”秦嘉礼:“……”饶是秦嘉礼精神上荒淫多年,也禁不住红了老脸:“滚蛋,你才有卵,大流、流氓!”赵雪林勾了勾唇角:“遇之可能想岔了,”说着,他单手把皮带扯得更开了一些,故意拿刺棱棱的耻毛和鼓胀胀的囊袋,蹭了一下两人严丝合缝的结合处,“此卵并非彼卵。”秦嘉礼被他这么一蹭,头发都竖了起来,又听他“卵”来“卵”去的,实在叫人可气;气势汹汹地把另一条腿也架在了他的肩膀上,秦嘉礼双腿缠着他的脖子质问道:“还干不干哪?废话那么多,不干换我来!” 第27章 仿佛当头一记重锤,秦嘉礼被砸了个头晕目眩,浑身的血液都冲进了脑里。“出、大、丑、了!”他心想。李副官也倒大霉了。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琢磨秦嘉礼,小心翼翼地伺候秦嘉礼,不要脸皮,也不要尊严。他不求飞黄,不求腾达,只求以后老了能有个体面的去处,故而一直把秦嘉礼当成祖宗奉养,尽量不去触这位祖宗的霉头,没想到霉头他不去触,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他不就是看秦嘉礼中午腰疼得厉害,想讨个好儿,夜深的时候帮忙按按么,谁知道会撞见这么大的秘密啊!第二十章 李副官牙关打颤,冷汗唰唰地流,生怕秦嘉礼当场掏枪毙了他灭口。陀螺似的旋到了赵雪林的身边,他攥紧了对方浴袍的边角,语无伦次地哀鸣道:“赵、赵师长……您看这、这可如何是好呀!我到司令的房间来,绝没有坏心啊!我什么样的人,您最清楚,我对秦司令的心,那您是知道的,我绝不是有意——”话音未落,他被秦司令劈头扔了一只拖鞋:“你有冤可以和我申!你跟他嚎个不停算什么?当老子死了吗!”拖鞋毛茸茸的,是软底子,打人不疼。李副官的脸却一下子白了,他知道,秦司令只有在气到极点的时候,才会乱扔东西。秦嘉礼的确是气极了,气得眼角发红、胸膛起伏。把另一只拖鞋也扔了过去,他还是觉得不够过瘾、不够得劲,两条大长腿往床下一扫,他正要穿了鞋,亲自去殴打李副官解解气,忽然间傻了眼——拖鞋都被他扔了,没鞋穿了。李副官见状,立马拎起鞋,弓着身跑过去要给他穿上,结果被他一脚蹬了个底朝天:“滚,不用你!”李副官只好用哀求的目光望向赵雪林:“师座……”赵雪林顿了一下,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走到秦嘉礼的身边单膝跪下,伸手握住了他的赤脚。秦嘉礼的脚不小,趾头饱满,骨节分明,不过脚掌倒是生得丰润粉嫩——摊开五指那么一握,几乎能感到紧绷而弹性的肉在手心里跳了一跳。秦嘉礼看他握着自己的脚丫出神,有些恼羞——恼,就不多说了,他一直都挺恼的;羞是因为脚趾、脚背、脚踝上,还留有对方的咬痕牙印。恨恨地剜了赵雪林一眼,他嘀咕道:“看什么看,都怪你!”赵雪林垂头吻了一下他的脚尖:“嗯,怪我。”一旁的李副官瞬间汗毛倒竖,心想这二位到底是不拿他当外人呢,还是不拿他当活人,怎么当着他的面就大大方方地亲上了啊!李副官骇然,李副官惶恐,李副官迷茫……李副官心潮起伏,心脏怦怦直跳。这一晚,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当天晚上,李副官的思绪和经历究竟有多么跌宕,无人能领会。总而言之,第二天门房见着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哟,副官大爷,昨晚上出什么大事了呀,您老眼睛怎么青成这样?”李副官只要不面对秦嘉礼,那还是挺威风的一位人物。抬手理了理川绸衬衫的领子,他沉着脸拔腿往外走,且走且答:“关你鸟事!”李副官下山进市区另寻住处去了。虽说秦司令并未表现出要杀人灭口的倾向,但李副官心下惴惴,总觉得这秦公馆已不再安全,至少已不能再保证他的生命安全——万一某天那两人闹掰了,而他身为唯一知情者,岂不是成了一个活靶子?况且,李副官料想他们是长久不了。毕竟秦司令的人生理想,始终是传宗接代;倘若有一天,秦司令实现理想,组建了一个正常的家庭,届时赵师长该如何自处,和他的妻儿住在一起吗?显然不太可能。李副官思及至此,雇了一辆人力车,摇摇晃晃地去租房子不提;只说另一边,秦嘉礼前呼后拥的,也乘坐滑竿下了山。他排场很大,屁股后缀了一串荷枪实弹的卫队不说,就连抬滑竿的人数,都平白无故地翻了三倍——前面两个,后面两个,至于多出来的那两个,一个给他撑伞打扇,一个给他端茶捶背;各司其职,秩序井然。饶是如此霸道之做派,他依然长久地虎着一张脸;搞得周围人紧张无比,担心他会冷不防地尥蹶子。秦嘉礼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的眼中已经与驴无异。他跷着腿躺在竹椅上,觉着最近这两天,自己是特别不走运。昨晚,李副官退下之后,他表面一副雨过天晴、不予计较的模样,实际上因为刚出了大丑,心情处于一个颇沮丧的状态,很需要赵雪林来哄一哄。不管哄的内容是什么,是哄就行。哪知赵雪林对他的沮丧视而不见,擦干了湿头发,就打算睡觉了。一时间,他是极其地不满。手脚并用地勒紧了赵雪林的腰,他的鼻尖热烘烘地在赵雪林的颈窝里蹭来蹭去:“睡什么睡,不准睡。”赵雪林微眯着眼睛,单手撑着额头,似乎很困:“遇之,别闹。”秦嘉礼自认为是一位成熟且富有魅力的男性,绝不可能闹,故而满脸莫名其妙地答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我才没闹。”赵雪林只能叹气。“我问你,我跟李副官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听见了。”“那你没什么要说的吗?”赵雪林看着他,眼神迷蒙,看来是真困了:“遇之,我这几日都在监工,若是让你感到冷落了,还望你原谅我,不要生气。”说着,他微闭上眼,反手扣住秦嘉礼的手腕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爱你。”说完,他目光一钝,脸庞一侧陷进柔软的枕头里,直接昏睡了过去。留下秦嘉礼挑着眉毛,琢磨着他这句话,一个人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得意洋洋。当晚的矛盾算是揭过了,然而一大早,又产生了新的不愉快,原因是亲热到一半,赵雪林忽然被一通紧急电话叫走了。因为山上各项设施都偏于简陋,一向禁止接听军务相关的电话。而这通电话不管不顾地打到了秦公馆,可见是非常之紧急,并且走投无路了。秦嘉礼对这通电话没意见,对赵雪林的离去也没意见,垂头丧气地吃了一顿早饭,他的情绪其实挺平和,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悦,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倒霉。刚好此时,杨三邀请他下山玩乐一番。他心想,待在山上也无事可做,索性就跟着一起下山了。男人的玩乐绕来绕去,绕不开“醇酒妇人”四个字。酒店的包厢里,杨三仿佛是有求于他,竟然下了血本,把先前死活不肯放手的姨太候选人——小杏,送到了他的身边。小杏做了很正式的西洋打扮,穿着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摆裙,头戴一顶邮船似的宽檐帽,黑网纱影影绰绰地掩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一张线条分明的饱满红唇。这样的装束,就算在顶摩登的上海租界,也未必能常看见。杨三胸有成竹地一笑,认定秦嘉礼会为了小杏神魂颠倒。没想到秦嘉礼不仅没有神魂颠倒,连眼珠子都懒得转动一下,似乎是对摩到登峰造极的小杏毫无兴趣:“有事说事,别给老子整这一套。”杨三赔笑两声,同时暗暗惊讶秦嘉礼的洗心革面:“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在马委员的公寓里结识了一位商人,这位商人先生呢,有钱也有货,就是没有门路弄到重庆来。遇之你知道,现在时局颇紧张,要是没点儿名义,重庆还真不好进进出出,所以他就拜托我……”说到这里,他再次赔笑了两声,搓手望向了秦嘉礼。一望之下,他再次一惊,因为不知不觉间,秦嘉礼脸上的神色尽数消失了,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正十分冷淡地看着他。他心里当即一阵乱跳:“遇之不要误会,这名义当然不是白给,那位先生说了,他能分你这个数儿……”秦嘉礼一扬手打断了他的比划:“打住,我不缺钱。我只是好奇,名义而已,新闻界运动一下多得是,怎么就偏偏找上了我呢?” 第29章 手枪装了消音器,枪响短促而嘶哑,是大戏开唱的一声锣响。刹那间,脑浆迸溅,鲜血汩汩,杨三如同一只漏气的皮球,绵绵地软在了地上。小杏浑身僵硬,失了魂似的回头一望,显然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人动作不停,手腕一移,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小杏,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秦嘉礼突然一脚蹬开桌子,冷冷地喊了一嗓子:“够了!”他这一蹬一喊,不仅吸引了针对小杏的火力,屋内凡是有手有枪的,全部咔嚓上膛、整齐划一地指向了他。秦嘉礼却只是大喇喇地放下了两条跷着的腿:“那什么大佐,你既是冲着我来的,祸害旁人做什么?杀一个杨三就算了,那小子识人不清,与虎谋皮,死了活该,这小姑娘又呆又傻的,从头到尾话都没一句,你跟她较什么劲?”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语气含了一点很轻很冷的笑意:“我俩要是有恩怨,那就我俩算。你说对不?”大佐似乎陷入沉思,十几秒钟过后,他竟然开口亲自答了话:“你说得对。”然后做了个手势,下达命令:“放她走。”三个字,命运由死转生。小杏身子一颤有了魂。她不呆不傻,是一个清清醒醒的好姑娘。秦嘉礼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她知道,她也要救他。发狂发狠地一咬舌尖,她把尖叫和哽咽混血吞回了喉咙里,把泪水和恐惧藏在了黑网纱之后。她仓促地看了秦嘉礼一眼,提着裙摆头不回地跑了。秦嘉礼不知道小杏是抱着必救他的志向在狂奔,他纯粹是觉得这姑娘挺不错,死了怪可惜,才出言拦下了那一枪。至于当时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他没多想,但潜意识里认为没危险——对方费这么大劲儿引他来,不太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毙了他。眼看着小杏跑没了踪影,他仰脸打了个大哈欠,两只脚重新架在了桌子上:“说吧,你和我有什么恩怨。”第二十二章 小杏一口气跑回了歌乐山上。双手撑着膝盖,她靠在秦公馆的大门上不住地喘气。大摆裙破了,宽檐帽烂了,她一路不要命地跑,跑成了一个狼狈的小叫花子。阳光照在她蓬乱的卷发上,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哧哧发笑,因为发现自己竟然有做运动健将的天赋——那么长、那么险的山路,她牙一咬就跑上来了!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秦公馆的仆人告诉她,公馆里管事的人不在。她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他不是司令吗?司令不是一个大官吗?怎么会没有管事的人在呢?”仆人见她衣衫褴褛,不觉轻视:“这位小姐,你也知道这是司令的府上,请你不要大声喧哗——司令今天不在家,当然不会有管事的人在。”小杏急得拍打栅栏:“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你们司令有危险晓得不?”仆人不懂“尸位素餐”的意思,不过能做“蠢货”的前缀,想必不是什么好词:“这位小姐,请你说话文明一点。光天化日的,司令带了卫队防身,怎会有危险?”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是救人的希望,小杏不想和这仆人浪费希望,可又不能就这样离开秦公馆——她只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小女仆,没人脉,没手段,倘若在秦公馆求不到援手,她还能去哪里找人救援?正是急得团团转之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哟,这是哪家的落魄小美人呀,衣服这么破,不会是你们司令撕的吧?”仆人答道:“沈小姐勿要说笑,我们司令不做这种下流事。”说完,大概觉得自己闲聊太久,有被罚的风险,转身走了。小杏大惊,简直想攀栅栏翻进去:“你别走!给我回来!你们司令真的有危险!”喊了半天,无人鸟她,站岗的卫兵认为她毫无威胁性,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她无计可施,十分气馁地坐在了地上,抽抽搭搭地掉起了眼泪。一双白皮鞋停在了她的面前:“喂,小美人,我听你声气不像作伪,秦嘉礼他真出事啦?”小杏抽噎问道:“你、你谁啊?”白皮鞋很踌躇地摩擦了两下:“我是他的好朋友,他出了什么事,你和我说说呗,我看能不能帮上忙。”小杏抬起一对水盈盈的泪眼:“你真是他好朋友?”白皮鞋点了下头,大言不惭:“是啊,我俩好得了不得,他经常仗义疏财,借了我十多万,从来没找我还过呢!”白皮鞋原来是沈婉贞。小杏见她怪模怪样,长了一颗男性的短毛脑袋同时,又有一对来自女性的大胸脯,看上去可信度极低;但她着实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哽咽着说出了原委。沈婉贞和杨三也有交情,闻言一惊:“我的亲娘哎!他真死啦?”不等小杏回答,她摸着下巴来回踱步,“看来秦兄这次惹上大麻烦了……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好生想想!”嘟囔了足足一分多钟,她刹住脚步:“我听他身边的一个副官说,他现在不大管事儿,是一个姓……姓什么来着?反正是一个师长在管,那师长高鼻深目,模样很俊,你今天有在秦嘉礼的身旁见着他吗?”小杏摇头。沈婉贞打了个响指:“没见着才好呢!走,我带你去见我姐夫——我姐夫虽然不带兵了,但在军政一界依然有话语权,他肯定能联系到那位俊师长。唉,傻姑娘,还哭呢,放心吧,秦兄怎么说也是叱咤沙场的人物,一时半会死不了的!”话分两头,此时此刻,经常仗义疏财兼叱咤沙场的秦司令也在吃惊:“你说你是赵青山?开什么玩笑!”大佐——赵青山——赵雪林同父异母的兄长,被秦嘉礼活活烧死的叛徒,面色一沉:“我没跟你开玩笑。”秦嘉礼不信:“你帽子摘下来我瞧瞧。”大佐沉默,片刻后,他朝秦嘉礼做了一个俯身的动作——单手撑在了秦嘉礼的一侧,他用另一只手缓缓揭开了头顶的大帽子。一切就像是滑稽而恐怖的电影画面,帽檐之下,乃是一张极其恶心的坑洼面孔,秦嘉礼甚至不确定,那还是不是人的脸。两人对视,那面孔对他做出一个崎岖不平的微笑——鼻尖锐不可当地触到了唇峰,正是赵青山独有的笑容。“姓秦的,”他轻轻地问道,“我记得我当时劝过你,最好亲手结果了我,不然,哪怕我只有一线生机,都会从地狱里爬回来找你,你还记得吗?”秦嘉礼心跳一下比一下剧烈,手心渗出了黏腻的冷汗,却同样轻轻地答道:“怎么不记得。”一瞬间,空气紧绷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程度。赵青山忽然笑了,面皮是一张单薄脆弱的皱纹纸,快要困不住里面穷凶极恶的厉鬼:“记得就好。遇之,我告诉你一件事。”秦嘉礼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背脊发寒发冷:“别叫我遇之。什么事?” 第31章 于是秦嘉礼打完一耳光,又补了十几耳光,扇得赵青山头晕眼花,骂声不断,脸上一块烂皮伤疤都快振翅起飞了。“你奶奶的……”他鼻青脸肿地骂道,“有本事别学小娘儿们掐架!”秦嘉礼动作不停,且打且道:“这话劳驾去跟赵雪林讲,我拳脚功夫都是他教的。”“赵雪林”三个字,仿佛触动了赵青山的心事,一时间,他眼中的愤恨消失了,只剩下迷茫:“有件事,我一直想不大明白,他当初为什么站在了你那边?”秦嘉礼手一顿,也迷茫了:“什么这边那边的?”“我和赵雪林虽然不是同父同母的至亲兄弟,但我自认从未亏待过他。他亲娘是个疯子,每过十天半个月就要闹一次自杀,疯起来六亲不认,什么东西都往他头上砸。娘不爱他,爹就更不爱了——老当家觉得他模样俊得离奇,不像是自己的种,不肯给他正经取名儿。“当家的带了头,手底下的弟兄们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要不是老子心善,每天偷摸着喂他一点狗食,他早他娘的翘辫子了!”这些陈年旧事,秦嘉礼被拐带到山寨后,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二——老当家当时就是因为不满意大儿子的迂腐气,看不惯二儿子的好相貌,才亲自寻了个三儿子——也就是他回来。赵雪林亲娘其人其事,在山寨也不是秘密。他亲娘似乎是个歌舞场的名角儿,模样好,嗓子好,身段好,只是有一点不好,她并非自愿卖唱,而是被人贩子拐去强行做的这行当,所以时常唱着唱着就想上吊。他亲娘貌比天仙,老板自然不会让她上吊成功,于是设计让他亲娘染上烟瘾,半是胁迫半是诱哄地逼她演出。后来,他亲娘被老当家相中,抢去做了小老婆;一年之后,生下了赵雪林。可惜生了儿子,她也没能得宠,因为这儿子生得诡异——老当家大圆脸,眼睛极细,鼻子极塌,五官四舍五入,约等于没有;赵雪林四五岁之后,却是长出了一对深邃的眼眶,一个挺直的鼻梁。老当家揽镜自照,感觉即便有天仙亲娘的相貌打底,也不至于长成这副模样,暗暗怀疑赵雪林亲娘给他戴了顶绿帽子。赵雪林在亲爹怀疑、亲娘怨毒的环境中长大,一颗心尚未发育完整,先被亲生父母的恶意镂了个七零八碎。秦嘉礼当时和他同吃同住,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觉得他就像是鬼魂一般,阴沉、冷漠、没有七情六欲。时过境迁,这些往事可能赵雪林本人听了,都不会有太大的感触。秦嘉礼却一皱眉毛,胸中腾起了一股子蓬勃的怒气:“好端端的,你喂他吃狗食做什么?”赵青山嗤道:“山寨米少嘴多,有狗食给他这野种吃就不错了!”秦嘉礼喉结一动,目光隐隐闪动了杀机:“你既然认为他是野种,又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呢?”赵青山似笑非笑地答道:“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那狗食尽管滋味不怎么样,可毕竟救了他一条贱命嘛!当初我和你打得激烈,谁输谁赢还未有定论,若非他突然插手,下令合并了两支队伍,让你当上了总司令,我何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面貌?你说,这事儿换你,你想得明白不?”“老当家去世那年,你偷了山寨一笔款子跑去留学,留下一帮饿急了眼的悍匪给他料理,你怎么不提?”赵青山答得坦然:“老当家的钱,自然便是我的钱,我拿我自己的钱去留学,怎么能算偷呢?再说,我为了我的前途挣命,这有错吗?”秦嘉礼听到这里,没了言语,只想抄起一根大棒槌捶烂此人脑瓜,看看里面的脑浆究竟是黑是白。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起初,喧哗只是几个人的窃窃私语,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便没怎么在意,继续跟赵青山狗扯羊皮各讲各的;到后来,那喧哗越来越响,渐渐汇成了惊涛骇浪似的一声喊:“不好啦——日军派出敌机轰炸重庆来啦——”“诸位老板啊,快莫吃啦!侦察机已经来了两趟!炮弹怕是马上就要下来了!”包厢外登时炸开了锅,刹那间脚步声、碗筷声、尖叫声、咒骂声乱纷纷地裹作一团,炒成了一盘震耳欲聋的大杂烩。约莫一分钟过后,一个粗嗓子非常有穿透力地叫道:“经理,我们套房才只住了半天,劳烦退一下押金嘛!”“经理,我们也是呀——”随即传来经理很不耐烦的声音:“唉!都什么时候了!你们等着——”话音未落,远方滚来了闷雷式的轰响,是敌机在市区的另一端投了炮弹。这一声响,直接崩断了众人的声带,一时间酒店静寂得可怕,只剩下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以及小孩子呼嗤呼嗤的抽噎声。重庆不是第一个遭遇轰炸的城市,秦嘉礼也不是第一次面临轰炸的情形,所以他并不惊讶,也不慌张。劈手夺下赵青山手里的枪,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落地窗边。他知道,这枪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但只要赵青山还想玩单打独斗、一决胜负的游戏,这枪便是最有力的筹码。洁净的一层窗玻璃外,世界完全乱了套。数量汽车卡在十字路口动弹不得,电车也熄了火,铁皮蛇一样盘在路中央。人山人海填街塞巷,脑袋攒着脑袋,肩膀摩着肩膀,黑芝麻成了精似的往前颠动。秦嘉礼看了,依旧不怎么惊慌,他只在赵雪林的面前暴露蛮横莽撞的本性。回头看向赵青山,他扬了扬手中的枪,问道:“还赌么?”赵青山面沉如水地托着脱了臼的脖子,没有答话。一番打斗下来,他输得彻底,自然没有了赌的必要。可要他放秦嘉礼一条生路,他不甘心!但若是和秦嘉礼继续这么闹下去,恐怕到最后,谁也走不了。放秦嘉礼一条生路,他不甘心;跟秦嘉礼同归于尽,他也不甘心。正是僵持不下之时,赵青山望着人潮汹涌的大街,嘴角一勾,忽然生出了一个绝佳的想法。“你赢了,”他说,“我不赌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向后倒退,伸手接过了随从递来的一把枪,一拉栓打开了保险。枪是步枪,威力比秦嘉礼手中的旧式柯尔特手枪,大了不知多少倍。一步接着一步,他后背抵上了包厢的门把手,退到了极限。他退,秦嘉礼也退。两个人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望见了杀机。“你赢了,按理说,我不能杀你。”说完这话,他牵动脸上肌肉,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是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可你我之间的事,怎么能按理说呢?”枪口瞄准了秦嘉礼,见秦嘉礼不躲不闪,似乎真的有了几分死志,他又笑了,是个顶夸张要岔气的笑法:“你放心,我不打死你,我只废你的腿。”若不是性命攸关,秦嘉礼也想笑了。众所周知,空袭投弹,只往繁华人多的地方投。而他身处的金川大酒店,正是重庆最繁华、人最多的地界。废了他的腿,再把包厢的门一锁,就算不打死他,炮弹也会炸得他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