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第1章 第一章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轿帘外,隐隐约约一座古朴小城渐入眼帘,人不如旧啊......嘴边不由绽出半分笑。前方派出的人探马早在三刻前来报:“青州知府张雪松率同南安县丞严大人及城中大小府吏、乡绅,正於城门外恭迎大人。”此时正当深秋,沿路来满目黄叶飘飞,轿夫脚下阵阵“沙沙”脆响。顾明举的大轿晃晃悠悠行得缓慢,一步一摇地,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目下朝中一等一的大红人顾明举,前榜探花,文采风流,兼得一副七窍的心肝、水晶玻璃的肚肠。在步步为营的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旁人一提得“顾探花”,莫不是赞不绝口连连称道。高宰相爱才惜才,赞他精干,夸他聪颖,一路保驾护航对他悉心栽培。入朝不过五六年,年不及而立,寒门布衣出身的贫家子弟硬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近日更官拜正四品中书侍郎。著紫衣,佩鱼符,好不风光。所谓仕途得意,前程大好。全天下皆知晓,这位顾大人的官运真真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九州大地上随手抓个人问一句:“这位小哥,将来若生个儿子,你想让他学谁呀?”十个里有九个会回答:“那还用问?自然是顾明举顾侍郎!看看人家的风光,皇帝老儿家的皇子们都及不上他。”青年才俊,年少有为,前程似锦……他就是那戏台上风度翩翩的文小生,谁见了都要脱口而出夸一句:“哎哟,真正天生就是个报国臣。”就连丹璧之上的当今圣上也这般亲切地拉过他的手殷殷嘱托:“我朝的江山社稷将来可都要看顾爱卿了。”顾明举后退一步,屈膝、弯腰、俯身下拜,额头重重点地,低得不能再低:“臣惶恐。定不负陛下期许。”圣上龙颜大悦。顾明举犹不抬头,暗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民苍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可是只要朝堂不全是陛下的朝堂,於他顾明举而言就够了。为官一途,不是为民,不是为君,不是为天下,为自己才是正经。温雅臣那小子就曾指著他的鼻尖笑骂:“顾明举,放在别的时候,你就是个一等一的乱臣贼子,祸乱朝纲,误国误民,人人得而诛之。”顾明举“哧”地回他一声笑,不屑与他辩驳。对面的男人喝得酒气熏天,两眼红得像头饿了三个月的狼,真是难看得很。严凤楼也骂过他,言辞及不上温雅臣,神色却严厉,铁青的面孔,如刀的视线,话还未说出口,眼眶就激动得充了血:“顾明举,是我错看了你!”他是个斯文人,难听的话骂不出口。可是说来也奇怪,这些年,不知听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辱骂,唯有这一句,顾明举怎么也忘不了。毕竟,严凤楼是他的旧人呐。可是严凤楼阿严凤楼,你说错看了我,那你怎么看你自己呢?同年同榜的同期。还是同一个书院的同学,三载寒暑,情同手足。同日高中后,两人的仕途竟是截然两番境遇。顾明举一路擢升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严凤楼却始终默默无闻,恍如投入深湖中的碎石,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未激起,就泯然于众生百态的官场。说起这些连顾明举自己都要摇头,那个人……做官真是白白折煞了他。想著想著,轿子停了。侍从在轿外低语:“大人,南安县城到了”顾明举从在轿中点点头,透过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城还是那座城,连城门上早已被风雨侵蚀的匾额都还是当日模样。落了灰的灰白底色上,“南安”两个黑漆大字被风沙刮得斑驳。物是人非。五年前,他自南安入京,一穷二白,连身上的包袱都是破的。五年后,又自京城,却是衣锦还乡。有一副尖细嗓门的青州知府恭恭敬敬拜倒在脚下:“下官张雪松见过顾大人。”早有人先一步将轿帘掀起,传闻中长著一张标致面孔的年轻侍郎端端正正坐在轿内:“难为张大人一路跋涉操劳。”口气客套得连一丝亲切都吝於施舍。一脸热忱的知府却激动得两颊泛红,顾不得一身簇新官府,急急爬进几步又再重重伏倒:“顾大人真是太体恤下情,叫下官如何是好啊!”他说话连话音都是颤抖的。顾明举敛下眼睑,著实不愿再看见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青州确实不是个好地方,远离京都,山穷水恶。论繁华是断断不能与江南相比,要是论困苦,边塞诸州才叫艰难,那常年不见消停的天灾人祸可比青州这些小打小闹的山匪歉收更怵目惊心。於是,论好的,青州排不上,论差的,青州也及不了,两头不得著落。朝堂上一年里也难得听到几回有关青州的事。若非此次出京,就算是号称八面玲珑的顾明举也不记得还有青州知府这一位。做官做到了青州府,这一世的官运便算是到头了,想要再上一层楼,除非从天上掉个大贵人下来。谁能想到呢?当朝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新上任的中书侍郎、高相青眼相加的顾大人,在这般本当意气风发大展拳脚的时候,居然上书离京,恳请回乡省亲祭拜亡父。顾明举祖籍林州,又是个离京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大红大紫的年轻侍郎此番已然娇贵了,怕是早已忘却了年少时的穷困时光,启程时仪仗浩荡仆从如云不说,走到半途竟不知如何又心血来潮,嫌恶著秋夜的寒凉,抱怨著路途的遥远。几日前,方到得青州地界便急急差人传来了话,路程迢迢,顾侍郎要在青州好好休整几日。这是人在家中坐,凭空落下个金元宝。若不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张雪松得后悔一辈子。绿豆眼中写满赤诚的知府几近哽咽:“大人,下官治理青州八载寒暑,八载寒暑啊大人!长治三年,青州大旱,饿殍遍野,是下官、下官开仓放粮……啊,还有,还有长治五年的悍匪,也是下官身先士卒,抛却性命安危,一举擒得匪首,保我青州百姓一方安宁……”顾明举紧绷着脸听,视线却始终看着张太守的身后。南安县年岁尚轻的县丞大人微低著头,正专心致志看著地面,从毫无表情的俊挺面孔上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只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绿色官服衬得原就瘦削的脸庞越发阴沈。一如昨日在青州城,打了鸡血般上蹿下跳的知府身后,一众多少有几分兴奋神色的大小官员里,严凤楼也是这麽一副格格不入的沈静模样,好似随时能淹没在人群里。严凤楼阿严凤楼,不管身处何方,不管身在何时,还是这么一副招人讨厌的顽石脾气。好似说一句逢迎的话语就损了他清白的名声,露一个讨好的笑容就折了他铮铮的铁骨。顾明举玩味地想,他没叫同僚弄死,成为他人的踩脚石真是天大的福气。“张大人,歇歇吧。本官知道你爱民如子。开仓放粮上山擒匪的事,你昨天都说过了。”顾明举好心好意提醒犹自自我沈醉的知府。一众下属、乡绅及瞧热闹的百姓面前,被截断了话头的张知府自觉丢了脸,生生憋红了一张老脸。器宇轩昂的侍郎大人似乎直到此刻才想起尚身处城外,施施然起身,缓步下轿道:“都起来吧。”日上正午,恰照在他头顶正中央。一张冠玉般面孔尽数被罩进阳光里,顾明举负手而立,衣摆翩翩,越发的光芒万丈。从天明起就候在城外不敢起身的众人这才徐徐站起。擦身而过时,顾明举有意向严凤楼望了一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县丞显然跪得辛苦,正借著侍从的搀扶才堪堪站起。顾明举特意停下脚步站到他跟前。这位昔日的同窗,在五年间老去了似乎远远不止五岁。严凤楼抬头看了他一眼:“下官见过大人。”弯腰、拱手、垂眼,在标准不过的礼数,脸上的神色却仍是木然的,仿佛那三载亲密无间的岁月早已在他心中烟消云散。“严、县、丞。”把这个生疏的称呼放在嘴里反复咀嚼,顾明举勾了勾嘴角,倏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城内走去,“让本官看看,这个南安县在严县丞的治理下都变成什么模样了。”身后,严凤楼还凝着脸直挺挺地站着。气急败坏的张太守在他身边重重地跺脚:“那是京里来的上差,你好歹也笑一个呀!”事情还得回到几天前。朝里官员们都知道,顾侍郎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气。青州太守在青州城里把他供得比菩萨还好,他还意犹未尽,晚上的酒宴上冷不丁冒出一句:“张大人,下官明日清早想去南安县看看,劳你操心安排一番。就这么说定了,你可别忘了。”措手不及的青州官员们惊得齐齐把下巴咳上了桌角。 第3章 顾明举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著侍从絮絮陈述,严凤楼精进了,长长短短的行程安排得有模有样事事周到不说,还甚是贴心,样样比照著顾明举的喜好而设。最难能可贵的是,贵客所到之地处处有人殷勤作陪,半点毋须县丞出面。勤於公务的县丞大人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在他的县衙里,任凭驿馆这边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夸夸他?”他轻松地调笑,话语间里甚至带一点点骄傲。一旁的侍从被吓到了,呐呐地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叙述:“大人说的是、是……”顾明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回头看窗外。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正站著严凤楼遣来陪他游城的人,除了本县的几位县吏,还有本地的乡绅、几个老学究,另外有三五个年轻的读书人站在他们身后,应当是南安书院里成绩出色的学生。年轻人里那个为首的学生顾明举认得,正是当日在城外时,搀著严凤楼起身的那个。当时虽是匆匆一瞥,这学生锐利的目光却令顾明举印象深刻。杜远山,说是南安书院里功课最好的学生,写得一笔工整方正的好字,甚得县丞严凤楼欣赏,是时常出入县丞府邸的少数严凤楼知交之一。杜家世代经营米行,传到杜远山父亲手中已是第四代,算是城中富户。这世道,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士农工商之分古已有之,商户虽家财万贯,论声望却总不能同清贫如洗的读书人相比。所以,杜家老爷对这个天资不差的儿子可谓寄予厚望,殷殷盼著杜远山能在两年后的科举中有所斩获,也好光耀门楣告慰祖宗。“简直就是个小严凤楼。”一边回想著侍从们送呈来的消息,顾明举一边透过格窗细细打量著院中的杜远山。那是个个子颇高的青年,站在一众举止拘谨的同龄人里,从容自若的神情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只是毕竟阅历尚浅,不懂得收敛锋芒,顾盼间依旧难免几分青涩与读书人惯有的纯真。顾明举眯起眼,指著窗外对侍从笑道:“当年的严县丞也是这副模样呢。”心思玲珑的侍从应和说:“是吗?想不到那个闷葫芦一般的严县丞年轻时候也挺俊的。”顾明举不答,继续看了一会儿,方慢慢收回目光:“那时候的凤卿比他标致多了。”侍从於是又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说严凤楼没有那麽高,脸庞也柔和些,但是千好万好,天底下终是我们顾侍郎最好,朝里朝外众口一词的风姿卓然。顾明举笑笑地由著他天花乱坠地讲。直至兴尽了,方才吩咐道:“去跟院子里的人说,本官今日觉得困乏,南安寺就不去了。至於明日的石塔湖,就明日再看吧。”便有手脚利索的侍从站在院子里跟一干县吏乡绅们说了,白白站了半日的人们心里定然是不乐意的,不过明面上还是热情地说了些“大人一路远来辛苦,自当好生休养”之类的场面话。顾明举坐在房里听,视线穿过了格窗又回到那个杜远山身上。年轻气盛的学子还学不会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一张白净的面孔生生涨出几分嫣红,本就棱角分明的侧脸崩得死紧。顾侍郎摆架子已经不是头一回。住进驿馆不过三日,里外的家具摆设就换了不下五次。或是觉得紫檀的桌椅太沈闷,或是嫌弃锦被上的牡丹绣得太俗艳,有时候仅仅只是看著那凳脚不顺眼罢了。至於严县丞安排下的游城,就更显得是顾明举在刻意刁难。每每都是一口答应下,派了人不厌其烦地再三再四跑去县衙确认行程,却每每总是让人家一票人等在院子里苦哈哈地候上一两个时辰,而后轻飘飘地传出一句:“顾大人身体欠安,不去了。”这般几次三番的戏弄,即便是庙里的泥塑菩萨也该动怒了。顾明举起身在偌大的屋子里慢慢踱步,听声响,庭院里的人们该如前几次一般悻悻地散了。突然,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顾大人得的是什麽病?”挑衅的口气。不用猜,一定是杜远山。少年人最沈不住气,尤其是家境优渥又一帆风顺未曾失意的少年人。顾府侍从顿时来了劲头,拔高嗓门喝问:“顾大人的病,是你能问的?”端的盛气凌人。顾明举暗暗摇头,太张扬了,连底下人都被自己带坏了。“如若染病,那可有请大夫医治?容学生问一句,请的是城中哪位名医?”他不卑不亢,丝毫不为众人的劝阻所动。站在门外应答的恰是方才在房内陪著顾明举说笑的那个:“你这麽问是什麽居心?难不成是怀疑我家顾大人存心欺负你小小一个南安县不成?我们顾大人乃是堂堂的当朝四品,多少江山社稷得他操心?每天一睁眼就忙得没有闭眼的功夫,哪来的闲心同你们这些人磕牙?说出去予旁人听,也不怕笑掉了大牙!”於是院子里众人的劝慰声更响了,更有人也开始厉声呵斥杜远山:“这哪里是你胡闹的地方!还不快向这位小哥告罪?”怒气冲冲的青年耿著脖子只将一张脸憋得通红,睁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神不肯善罢甘休:“若是顾大人当真病了,学生这就去请大夫前来问诊把脉。倘若不是,那学生就要问问顾大人,这般出尔反尔,究竟是所谓何意。”“嘿,跟你多说了两句,你还来劲了!怎麽著?你小小一个读书人,多念了几行字就不认得天王老子了是不是?”侍从的眼也红了,装腔作势地挽著袖子作势要打。那几个骨瘦如柴的老学究急忙要拦,胆小的县吏赶紧跪下了求情,另几个书院的学生则死死抱著杜远山想要把他拖走。一时间,原本清静的院子里闹闹哄哄一片鸡飞狗跳,已经有人飞奔出去通报县衙,顾府的其他侍从们也纷纷拔出刀剑来将众人团团围住。只有倔脾气的杜远山还是一脸端端正正的正气凌然:“学生要面见顾大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哪一个老学究打了一巴掌。干干瘦瘦的小老头气得浑身发抖:“还不快住嘴!你、你这是闯了弥天大祸啊!”闹得比接风宴上那些装模作样的武戏热闹多了。顾明举站在窗边翘著嘴角看,南安县这边来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只有一个杜远山还兀自瞪著眼站在那儿,发髻有些松了,零零落落搭下几缕头发,脸上红通通的一个手掌印子。小老头看著快不行了,但是力气挺大,把杜远山的嘴角都打得出血了。原先好端端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现在看来,却有几分狼狈不堪。他却浑然不觉,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挺著背脊一遍又一遍朗声道:“顾大人,学生有话要问!”若是夸奖,该说他勇气可嘉。若是针砭,那他就是愚蠢可及。刚才是谁说,他是小严凤楼来著?一点都不像。他的凤卿至少没有他这麽愚蠢。高傲的侍郎气定神闲地倚在窗边,目光轻飘飘地划过杜远山的脸,落到他身后的梧桐树上,黄蝶飞舞,落叶似金:“我不跟你说话。去把严凤楼找来,我只见他。”严凤楼进门的时候,顾明举仍旧在看窗外。仿佛院中央那棵梧桐树是多麽美不可方物的佳人似的,值得他一看再看,沈迷得像那花楼下痴心不已的落魄情郎。驿馆是在前朝的再前朝就有了,整体布局架构有八九成还是当年的风貌。南安是个小地方,百年中难得几回有贵客临门,所以这驿馆虽经历了几番修缮,却不过是小修小补,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何等舒适惬意,不过比城中的客栈干净些罢了。也难怪被远道而来的侍郎大人捉住话柄。这位大人在京城的宅邸是圣上钦赐的,亭台楼榭无一不精巧,器具陈设无一不奢丽,放眼天下,只有高相的相府与皇家的宫殿能凌驾其上。寻常官宦人家,轻易不能与之并肩。严凤楼跪在青石铺就的地面告罪道:“敝县落魄,招待不周,请大人恕罪。”他不抬头,如同看著院中梧桐的顾明举一般,专心致志地研究膝下的青石砖是否擦得干净。屋外起了风,顾明举的视线一路追著枝头的黄叶徐徐而下:“凤卿,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原先吵吵嚷嚷的杜远山和顾府的侍从们都被支到院子外去了,房里房外空空荡荡,只剩了他们两人。一室光影错落,木质的圈椅矮几在地面上被拖出长长的影子。穿了一身青绿官服的年轻县丞双手撑地,将头颅一低再低:“下官知罪。”“你知的什麽罪?”他静坐窗畔轻声相询,口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怒。他却无言,崩著一张严正端肃的面孔将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青石。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顾明举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麽。就在严凤楼以为要这般一直僵持下去的时候,却听顾明举道:“这格窗太旧,漆都落了。劳烦严县丞为本官换扇新的,顺便将驿中所有门窗一并都改了吧。新旧不一,太过难看。”严凤楼躬身再拜:“是下官疏忽,我立刻差人来办。”他急急起身离去,脚步尚未迈出,却被顾明举叫住。 第5章 侍从们兀自骂骂咧咧个不休,扯著孩子的脸蛋狠狠扭一把:“算你小子命大!我家大人远来是客,才不想在南安县的地界生事。这要是放到京城……哼!”背後“哒哒哒”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後是男人“跑!你还敢跑!我打断你的腿”的叫嚷。手中的鸟笼做得好生精致,镂刻雕花,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再论这温润细滑的手感,是前几朝的古物也不定。单这一个养畜生的笼舍大约就能在南安买下一栋生意尚算红火的酒楼。顾明举透过鸟笼往边上看,行人匆匆,各自为生计而忙,谁也不曾为那孩子驻足看过一眼,更无人挺身而出,为他将那个馒头买下。走到县衙前时,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比起预料中的来,还是少了很多。顾明举找了个僻静角落站住了看,升堂的时辰已经过了,大堂里整整齐齐站了两行衙役,身穿官服,手执水火棍,倒也威风赫赫。严凤楼坐在堂上正中,身後一副江河湖海图,头上是明镜高悬的匾额。年轻的县丞神态严肃,座仪如山,眉宇间凛凛一股正气。顾明举身侧一个挎著菜篮的大婶说:“若不是为了看严大人,我才不来瞧这热闹呢!”顾明举听著好笑:“这位夫人不是来听审案的?”“审案?这有什麽好听的?”她好像听了什麽笑话,弯著腰“嗤嗤”一通笑,“孙家四爷逼死了西街老三汉家的凤儿,谁不知道这事儿啊!这位公子,你外地来的吗?看著好面生啊!”多嘴的侍从要答,顾明举挥手制住了他们,转过脸来拱手道:“嗯,刚到南安。学生是来南安书院求学的。”“哟,原来是读书人!”她笑得更热情,挎著菜篮扭著腰同他攀谈,“读书人好啊,将来考上了能做官呢!这年头啊,只有当官的才有活路,你瞧瞧那街上走的,那些个脑袋大脖子粗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官眷,要不就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奴才。咱们这些小猫小狗的,不过活一天是一天。凑合著过呗,还能自己抹脖子死了不成?”顾明举饶有兴致地问她:“大婶这麽说,不怕被有心人听去,告你个心怀不轨图谋造反麽?”她却无所谓,依旧不改那铜锣般响亮的嗓门:“说就说了,皇上在京城住著呢,听不见!”说话间,严凤楼的案子已经审了大半了。热心肠的大婶絮絮说给顾明举听,死的那个是老三汉家的闺女凤儿。老三汉是个鳏夫,老婆死得早,只留下凤儿一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美貌生在富贵人家是福气,生在贫寒人家就是大祸。姑娘上街时,一不留神让那位孙家四爷看到了,就此惹出了祸端。孙家是本城的大户,仗著在京城有一门远亲,惯常在县内趾高气昂横著走。那位四爷更是打小不学无术,家里光抬进门的姨太太就有九位,更不用说外头那些白白被他糟蹋的。见得凤儿当晚,就有人上老三汉家要人。那凤儿姑娘自然是抵死不从的,老三汉也是个硬脾气,当场就举著扫把撵人。孙家是连本州知府都要相让三分的人家,哪里在乎一个编竹筐的的拒绝?半夜里便连拉带拽的把姑娘抢进了府。那麽一个鲜花般的姑娘,第二天送回家时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老三汉一怒之下,舍了多年的积蓄,请了讼师击鼓鸣冤,把状纸递进了县衙。“唉,都说人争一口气,其实呀,要低头的时候,就算大落牙齿和血吞,也不得不低头啊。这位公子,你说是吧?”她话不带歇,一路连比带划,将一桩惨事说得跌宕起伏,恍若亲眼所见。顾明举含著笑恭维:“倘若将来我能做官,定当把婶子请进府里去说书。”直爽的女人笑得哈哈哈,拽著顾明举的胳膊都不愿再松开了:“你们读书人啊,就是会说话。怪道那些当官的一个赛一个地会编谎呢!”顾明举神色如常,倒是身边的侍从们脸色有些难看。温雅臣曾说,人之最不幸,便是生在盛世之末乱世之初。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载,当初也曾有得江河澄清四方升平之时,只是好花不常在,好宴终须散,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不肖子孙胡天海地的折腾。家业传到现下这一辈,其实也不过是个外头好看的花架子。当今圣上五十岁前尚算勤勉,到了如今,年纪大了,耳鸣眼花又常年卧病,朝政的事真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连那份“心”是不是还有也尚不是定数。江山不能一日无贤能之主,君主一旦昏聩,小人趁虚而入则是必然。一朝小人当道,结朋营党、争权夺利的事就是大势所趋。为官者乃万民之父母,如若父母一心顾著一己之私,那又有谁来顾著嗷嗷待哺的孩子呢?国祚衰弱,连老天也看不去。连年南洪北涝,风雨成灾,一年所收之粮连半年也支撑不过去。偏是饥荒的年景,皇家却偏不懂体恤。又是起高台,又是建琼楼,一艘南下苏杭的龙舟便不知花去多少民脂民膏雪花白银,一次赫赫扬扬的泰山祭祖又不知征得多少苦役民夫青壮劳力。这般苛捐暴征之下,人人皆为自己担心盘算,谁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都说国之将亡,妖孽尽出。眼下虽未见大劫,只是豪门圈地官家欺民的心酸事已屡见不鲜。盛世怕当真是走到了尽头,隐隐已见乱世之兆。堂上的审问已经到了最後,堂外听审的人们却也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得差不多。一直说得兴高采烈的大婶看看四周说:“谁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也都知道会审出个什麽结果。一个个都赶紧找著自己的活路呢,谁还担心这里?”顾明举抬眼去找堂上的严凤楼,隔得太远,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说话的声音,比之前来见自己时又低沈暗哑了不少。该传的证人已经一个一个过堂。原先说,亲眼见得凤儿姑娘被抢的更夫改口了,说那天他根本没经过老三汉家的巷子,也没见著什麽孙家的家丁和软轿;碰巧经过街口的路人说,那晚他喝迷糊了,听得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来是赌坊里传来的;还有一个伴著凤儿一同上街的姑娘,她自始至终哭著,却不肯说一句话……孙家那位四爷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样貌比张知府还獐头鼠目的管家:“我家四爷病了,正在家休养呢,实在起不来。大人你看,这是回春堂的王大夫开的药方。”除了老三汉一口咬定的事实,谁都没见著凤儿姑娘被抢,更没瞧见凤儿姑娘是怎麽死的。孙家说,许是那夜下雨路滑,凤儿姑娘是跌进河里了。不过孙四爷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愿意赠与老三汉五十两纹银,就当是给凤儿姑娘做件新衣裳。坐在明镜高悬地匾额下,年轻的南安县丞说得字字辛苦:“此案……尚有疑点,待本县改日再判。”话语间满是无论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挫败与疲惫。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外头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一天一地的刺目耀眼。阳光却射不进公堂里去,匾额黑沈沈的阴影将严凤楼重重罩住,顾明举眯起眼仔细去认,却也只是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颓唐影子。“大人,官运亨通!官运亨通!”终於,连“为了看严大人而来”的大婶也走了,县衙外冷冷清清,只剩下了顾明举。那只张知府送来的八哥忽然叫得欢,不停在笼中跃来蹦去。顾明举用手点了点笼子,戳戳它那双黝黑的翅膀:“去你的!”前些天有人投贴来拜访,是孙家声名远扬的大爷。他长得一个圆圆滚滚的肚子,一身白白胖胖的嫩肉,笑起来仿佛庙门口的开口弥勒:“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大人添了麻烦。这不,我来给大人负荆请罪。”他坐下就是一通叫人拒绝不了的客套,一会儿说为官之艰难,一会儿又说南安的风土人情,洋洋洒洒自地底下说到天边上,忽而说东,忽而又道西,直叫人摸不著头脑,却绝口不提自家四弟的混账事,好似无心好似有意,云遮雾绕的话头里半遮半掩漏出一句:“当年严大人尚在京城时,不知可曾见得我家那位舅父?哈哈哈哈,说是娘舅,其实他老人家和我们不过是远亲而已,目下也是来往稀疏了。”严凤楼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几句。他也不恼,坐了一阵便乐呵呵地起身告辞。走後不久,便有孙家的管家差人送来一只乌木匣子:“我家大爷说,知道严大人您两袖清风,故而不敢冒犯。不过上门拜访哪有不带东西的道理?大人您若当真不肯收,便赏了底下的各位差官大爷们,也算是犒劳各位的辛苦。”严凤楼命人打开盒子看,里头整整齐齐一沓银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依官场上的惯例,当抵得起一条人命。“严大人您别见怪,我家大爷是个爽快人,不好那些虚头虚脑的。”那小厮生得好一条油嘴滑舌,跟那位孙家大爷如出一辙的甜蜜笑容,“我家大爷说了,咱家虽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但是外头,尤其是京城官面上的规矩,咱家还是知道的。”查孙家的案子不难,他们做得太大胆,连遮掩形迹线索也懒得费功夫,简直可说是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难就难在这些笑脸,和那句举重若轻的“我家在京城的舅父“上。连那位自来都没把自己名字记对的张知府也特意差人来告诫:“严大人,你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事就是这麽回事,别问为什麽,也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先想想自己。你呀,要是真的忍不住要想别人,那你就想想我。陈大人目下在刑部可红著呐,到时候上头若是追究,你的罪责本府也得给你担一半……”查案时顶著压力顶著笑脸好歹熬过来了,到问案时便成了一出笑话。原先找著的证词远不止这些,可是一听说要上堂,有人就退却了。勉强说动了几个,到了堂上却又一个接一个地翻供,看见的说没看见,明明看清的说看错了。非是人性泯灭,只是情势迫人,人人总要在开口前为自己为家人好好想一想。审到最後,严凤楼几乎不敢去看堂下那位苦命老父的脸,生怕一见他的涕泪交加,自己就真的撑不住了。顾明举登门的时候,严凤楼正在书斋里发呆,满头满脑还是升堂前後的一幕又一幕。午後的阳光才刚好了一阵就让一片乌云给罩住了,天阴阴的,起了一阵凉风,却迟迟不见落雨。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桌上的书册被翻得“哗啦啦”地响。“今日公堂上一见,严大人风采依旧啊。”轻松的调笑声在一片寂静里传进耳,严凤楼闻声回头,看到了倚在门边的顾明举:“你来干什麽?”“严大人。”他口中尊一声“严大人”,人却还依旧懒洋洋贴著门框,提著鸟笼,逗著鸟儿,全然不见一点正形,“你是七品南安县丞,我是正四品中书侍郎。见了我,你至少该起身向我行礼。”他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学堂里的夫子手把手教著方入学的幼童。心情本就抑郁,见了他,更添一层烦躁,严凤楼扭过头去不愿同他浪费口舌。顾明举见了,垂头无声笑一笑,举步走到书桌前:“啧啧,我走过那麽多府县衙门。按理,你这南安县不是最穷的,但是你这县丞府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书架上的书多得放不下,你也不该放地上。就算无钱请人做个新的,至少也该找人把这旧的好好修一修。” 第7章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麽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顾明举看著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只是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於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叹:“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杠:“出去。”他两手背後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干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年轻的县丞气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後,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著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他按著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好好好,我不烦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阴晴不定著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麽写,口气太硬,张知府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此文虽是向知府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知府多加几句赞美,敬问知府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著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麽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竖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不谈。你却反著来,功绩一笔带过,倒是把过错大书特书,待到吏部考核遴选官员时,他们不正好借著你的肩膀往上爬?”严凤楼执著笔不悦地说:“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顾明举看看手里的纸,再看看他。纸张是白的,男子执笔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洁细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阳光里,莹润仿佛上好的玉。忍不住顺势而上细细打量,他的凤卿有一张耐看的脸,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谈不上如何姿容绝世,也说不上怎麽惊绝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书写的专心模样,便会恍然间觉得静好如画。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他一手懊恼地撑著桌面几番欲言又止:“凤卿,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是你要记得,同性命相比,气节傲骨根本什麽都不是。”他殷殷关照他,如何面对上司,如何应酬同僚,如何在官场为人处事:“恭维逢迎你是学不会了,但是也该学著怎麽明哲保身,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严凤楼停了笔,慢慢扭过头定定看他:“我怎麽觉得,你的口气像是在交代後事?”“是吗?”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严凤楼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笔直射来,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处:“顾明举,你有事瞒我。”顾明举猛然一凛,神色霎那间几度变幻:“我瞒著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他弯腰凑近严凤楼,挑起眉梢绽出一个轻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并交代了吧。我虽无妻妾,不过有一二红颜知己,我走之後,有劳凤卿替我照顾。你先去告诉京城凤仪楼的牡丹,说她确实是我心中所爱;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烟舫告诉里头的画琴,若有来生,我愿娶她;还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此外还有红杏、柳絮、小怜……替我跟她们说,我喜欢她。对了,你要是能入宫,就去找……”他一脸沾沾自喜活脱脱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腆著脸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赏遍群芳。严凤楼看不下去了,咬著唇低下头把笔管捏得死紧:“呵,顾侍郎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方才听他口气,还以为、以为……却没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猝不及防地,耳边突然被人吹进一股热气:“你生气了?”口气幽幽的,惊起一身战栗。他的唇就贴在耳边,自己轻轻一个颤动便能撞上。严凤楼觉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张被绷紧的弓,保持著严正的坐姿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顾大人,你逾距了。”“凤卿。”他的话里带著笑,随著双唇开阖,暧昧的湿气一阵阵吹进严凤楼耳中,“你在生气。”“下官不知。”“我知就好。”他说得很轻,语气飘忽,一手搂著严凤楼的肩,一手搁在桌上,沿著纸张的边缘缓缓而下,然後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点一点握住严凤楼的手,“我知就好。”自语调至姿势,无一不太过亲密,亲密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凤卿,我喜欢你。”“你……”严凤楼闻言倏然回首,吸气声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顾明举真真切切地笑著,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一时,一室寂然。蜻蜓点水般飘忽的一吻过後,严凤楼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作惨白。顾明举稍稍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孔微转,瞥眼去看书房外,门外那人同样面色苍白,杜远山。“哟,是杜家公子。”离开县丞府的时候,顾明举主动叫住了脸色仍未平复的杜远山。阅历尚欠的书生还未从先前见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正呆呆立在县丞府门前踯躅不定。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顾侍郎头戴玉冠笑得和蔼,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进去见严县丞?可惜现下他恐怕无心见客。”杜远山闻言,方才一再强迫自己要忘记的点点滴滴顿时又从眼前涌现,脸色逾显复杂,一张白净的面孔涨得血一般通红,口中却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你……他……”“我和他吗?呵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顾明举开心地笑著,上前一步站到杜远山身前,却惊得杜远山猛然後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现在本官来回答你,为什麽我不愿同你游城。”眼前的学子太生涩,即使瞪大眼强自挺直背脊装作一副不甘想让的态势,气愤畏怯与几分好奇还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清楚得比书页边上的注解更让人看得了然。这样一张青春年少的脸真真叫人想起当年,一晃眼,原来已经几度斗转星移,鬓边青丝悄然改作白发。“为官之前,我与凤卿在南安书院同窗三载,南安城还有什麽地方是我们不曾去过的,你说是吗?”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戏耍的猫,他眯起眼将语调一降再降。他最後半句出口,杜远山已经是一脸濒临崩溃的死白:“南安书院……”顾明举犹嫌不够,唇角忽而一扬,一双如刀似剑的眼笔直刺进他神思溃散的眼:“听闻杜公子同凤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详情,不妨进去找凤卿问问。以二位的情谊,他应该不会回避才是。”杜远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脾气倔强的学子如何都不肯在这位声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紧牙关回应他挑衅的目光:“此乃县丞大人的私事。学生……无需探问。”“呵呵呵呵……”顾明举发现,在杜远山跟前,自己的心情总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悦起来,仿佛是那西天的如来垂眼笑看著在自己掌中翻转雀跃的孙猴,“那麽,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碍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时候为难的可是你的严大人,而不是我。”“杜远山,我顾明举出生林州苍梧县,严凤楼则是林州章懋,算来我们是同乡。而後在南安书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们同一年中举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说,这可算是缘分?” 第9章 回头到了房里把衣服换下,後背上斑斑点点淋漓一片墨迹,仔细辨认,有的竟还能连成字。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干的。那人放课後还硬拉著自己出门去逛了大半个县城!恨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那谁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手揪著衣领拖下床:“顾明举!你作死!”他笑嘻嘻睁开眼,可怜巴巴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油嘴滑舌讨饶:“凤卿饶命,我帮你洗还不成吗?”再不原谅,他就能拿脸往他的腿上蹭。他是真的无奈,涨红脸把自己的腿从他手里抽开,抿紧嘴背过身去再不搭理他,眼角瞟啊瞟,还是瞟见了他。那人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正拿著他的衣裳啧啧有声地自恋:“不是写得挺好看的麽?洗掉可惜了。”恨不得夺过衣裳勒死他。“谁能想到,声名赫赫的顾侍郎年少时还有如此一面。”他眯起眼幽幽叹息。天色逾阴沈,垒满书册的书架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阴影,将严凤楼整个都罩了进去。门边的少年抬起眼,却从他脸上依稀看见一丝笑容。“呵,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像是由此记起了什麽,严凤楼连叹几个想不到。“什麽?”唯恐惊扰了陷进记忆中的他,杜远山低声探问。他缓缓转过眼来,只在杜远山脸上掠过一掠,就偏到了依旧下著雨的门外:“想不到,他会成为现今这个样子。可是转念一想,却又理所当然。”世人都知晓,如今富贵通天的顾侍郎是穷苦出身。却没有几人会知道,当初的顾明举究竟窘迫到何种地步。“他的父亲是个木匠,靠为人打制家具为生。至於母亲,在生下他之後就过世了。”官场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满朝文武,没有成千大概也有上百,没有顾明举不知道家世的。但是能详知顾明举的,大概全天下就唯有他严凤楼一个了。他伸手朝杜远山招了招:“过来坐吧。我不想把他的事大声嚷给所有人听。”杜远山的脚步还是虚的,一步一步迈过来,迷迷瞪瞪地,感觉像是在梦里。严凤楼默默看著,却没说什麽,只是让他隔著书桌,在窗口边的一张椅上坐下:“别怕,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他再小气也不会因为这个把你灭口。”杜远山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笑,勉强扯了扯脸皮,堪堪露出个难看的笑。严凤楼的笑却真实得多,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一双深潭般无波无绪的眼隐隐被映出几许光彩:“他家境不好,一直都过得不容易。”苍梧是个穷地方,同苍梧比起来,南安还能称得上是富裕。穷乡僻壤的地方,甚少会有人家打得起家具,所谓木匠也不过是帮著修修凳脚桌椅,一年难得有几分收入。顾明举的父亲没有再续弦,再者也凑不起来娶亲的钱,於是父子二人始终相依为命。童年时的事,顾明举一直说得很少,只说幸好庄里的私塾是不收钱的,只是先生的学问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是学会了识文断字。读书院的钱是顾明举自己挣的。那年头,严凤楼还靠著家里寄来的钱买书花销。顾明举已经跑遍了南安的大街小巷帮著人写信画画,教哪家员外家的小少爷认字识数。偶尔,还会在酒肆饭馆里临时做个跑堂,或是哪家商铺里帮著记账叫卖。只要能挣钱,没什麽是顾明举没做过的,他甚至还瞒著书院在赌坊妓院里做过跑腿小厮。圣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本不该跟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但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每听顾明举绘声绘色说起那些赌坊勾栏中的见闻,总招来一堆假清高的学子面红耳赤地听。有人欣羡有人嗤之以鼻,说他败坏了斯文。这时他总不以为然,大模大样拍一拍衣摆,挑了眉梢“切──”一声冷哼:“清高又不能当饭吃。”惹得严凤楼拼命扯他的衣袖:“别说了,再大声就把夫子喊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旁人都睡了。他又蹑手蹑脚钻进他的被窝,肩膀抵著肩膀,凑在耳边把那些不能见人的事凑在耳边细细说给他听,花娘墨一般乌黑的发,雪一般滑腻的腰,还有……屏风後婉转起伏的娇喘……漆黑的夜里,一双眼如宝石般熠熠闪光。严凤楼羞得浑身发热,翻过身去捂住耳朵不肯听。他扒著他的背,执意趴在他耳边笑他没有见识:“你羞什麽?这些以後总要遇到,你躲得了麽?孔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哎,凤卿,你别躲、别躲……嘻嘻,难道你……哎呀,我的凤卿,难不成光听听你就不行了?哈哈,别是真的吧?来,让我摸摸……我再跟你说啊,那天我进绿绮姑娘的屋子去收东西,刚好看见……”恨不得砍了他的手、撕了他的嘴。笑意一丝一丝爬上他的嘴角,他沈湎在逝去的岁月里几乎不能醒来,雨水潇潇,迷离空茫的神色看得那窗边的学子都有些呆了。半晌後,却见他恋恋收回目光,口气忽而转为沙哑:“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没有再提起的必要。”杜远山追著他的目光落到桌上写了一半的白纸上。严凤楼用指腹摩挲著那片还未写的空白,那个写了两笔的字依旧残缺,仿佛两人之间这个跳开了过程的结局。有那样的当年,却为何会有这样的如今?他从杜远山的眼里看到同样的疑问。严凤楼合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我和他走的终究不是一条路。中举後,我见不惯他的逢迎,他说我太迂腐。後来,就疏远了。”一路讲来好似将当初种种又重头经历一遍,一夜未睡的恶果终於气势汹汹袭来,倦意铺天盖地。之後的曲折与纷扰他已无力去想,那些才是真正说不出口的东西,不是不能说,而是当真无从说起。一如当年相遇,寥寥几句就结成了莫逆。相离时,同样寥寥几句,他们就此又成了陌路。“他说过,今生不会再踏入南安半步,现在又……呵,反正他向来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严凤楼自言自语说著,声调里带著些嘲弄又透著几许惘然。眼前的县丞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包括向来自诩亲近的自己亦未曾见过他这般困顿的神态。杜远山想起严凤楼在听说顾侍郎回乡这个消息时的神情,不曾动摇的坚定目光却刹那间绽出了裂痕,之後是无法掩饰的失神与无措。“大人……”他试著想说什麽,话到嘴边又突然间都消失不见。严凤楼摆了摆手:“没事。我只是想歇一歇。”转眼再看窗外,雨竟然停了,墙头边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光亮。不一会儿,云开雨散,又是一个灿灿烂烂的太阳挂在正当空。世间事实则亦是不如此,阴晴不定,扑朔迷离。温雅臣来信了,自出京以来,这是第六封,笔画依旧潦草,词句还是粗糙,八成是给考官塞了银票,才让他过的科举。顾明举抽出信纸来略略扫了一眼,复又送进袖中:“温雅臣那小子,亏他有个做将军的爹,却是比耗子还小的胆量。”身边的小厮挤著一双眯缝眼揣测:“温少又在京中惹事了?”“哼,凭他?”顾明举闭口不再提,手在袖中将那信捻了一捻,迈步出门,“严县丞的病可好些了?去看看从京中带来的药,哪些是能用的,一并送过去吧。”伶俐的小厮忙不迭称是,一路伴著顾明举往前走,一路不紧不慢将郎中的诊断报给他听:“回春堂的黄大夫上午刚又去为严大人号过脉,说是没什麽大碍了,卧床静养几日就能好。咱送去的药材他也看了,有几味是极好的,正能用来为严大人好好补一补。至於日常起居坐卧等事宜,严大人府上的飘雪姑娘全数都记下了,等等小的就去问她抄一份来给大人过目。”“病因呢?”“同先前的李大夫说的一样,是受了寒,又连日操劳,不堪疲惫,加之心绪郁结压抑不发,久之成疾。”让他别通宵达旦看书他偏不听。顾明举的眉梢微微颤了一颤,又问:“大夫开过什麽方子吗?”“黄大夫说,照著李大夫的药方接著吃便好,严大人此次非是什麽要紧的大病症,无需太过挂心。呵呵,乡野郎中毕竟叫人难以放心,要不让小的把两位大夫的诊断抄一份寄回京城,叫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再看看?”“你呀,呵……”真是贴心得让人止不住发笑的手下,这副狗腿模样真真有几分肖似过去初入官场的自己。顾明举屈起食指往他的脑门上叩,“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没事整这些花花肠子。还送回京城,若真是关人性命的病症,这一去一来之间,严凤楼都凉了。”“我不是看您不放心麽……”小厮捂著额头委屈地嘀咕。顾明举挑著眼角作势又要再叩,县丞府已经到了。这位侍郎大人时常来,自从严县丞病倒後,更是日日驾临探病,阖府上下没有不认识他的。门边那个瘦得猴儿一般的一见顾明举,忙撒开腿往府里奔去:“顾大人来了,顾大人来了!” 第11章 严凤楼沈默著,嘴角几番细微抽动,但终究没有说什麽:“众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难处。”顾明举只觉得心疼。他的凤卿瘦得厉害。打从青州城外下轿看见他的第一眼起,顾明举就发现,严凤楼瘦了。当日他也不见得壮硕,禅衫竹架,长袖飘飘,画中的仙人般飘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脸色盖住了。现下因为一场病,愈发露出了憔悴,甚至间或有时会露出几分颓丧厌世。“别这麽看我。”看见他眼中的温柔,严凤楼不自禁也放柔了语调,“你也有你的辛苦,你不说罢了。”“凤卿……”伸手去揽他的肩,趁著严凤楼不及推拒,顾明举倾身而下,终於达到了天天前来探病的目的,将严凤楼紧紧拥进了自己怀里。“你……”严凤楼想要挣扎,双手抵上他的肩,却又放弃了,任由顾明举就这样将自己扑倒在榻上,手脚相叠,交颈而眠,“顾大人,你逾距了。”“嘘……”男人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声音却是温柔的,温柔得好似能将严凤楼化开,“睡吧。事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爱惜。放心,有我在。”屋子外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澄空万里。午後的阳光懒懒散散,偶尔拂过一阵风,带来一缕冷冷的菊花香。身後的顾明举睡得很沈,绵长的呼吸声微微响在耳畔,仿佛他才是一夜未睡的那个。在他霸道的怀抱里,严凤楼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入眼便是他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一枕之间,呼吸相闻,再稍向前半寸就要撞到鼻尖。顾明举的样貌从来都是出众的,还在南安书院读书时,就颠倒了城内一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日日失了魂一般跟在他身後,如痴如醉地等著他回眸一顾。丝绸铺卖丝绸招引来员外家春情勃发的六姨太;在酒楼做夥计却唤起寡妇老板娘一颗寂寞难耐的心;万般无奈上妓院去当跑堂,一嘴的甜言蜜语哄得人家的花魁都不肯安心接客,恼羞成怒的鸨母揪著他的耳朵将他往外拖,气到七窍生烟还不肯伸手往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上打。真是真是……真是天理难容的出众。严凤楼大著胆子细细打量他的脸,梦里的顾明举睡得安谧,飞眉入鬓,嘴角微扬,一丝一毫皆是旧时模样。他无意识地把扣在严凤楼腰上的手紧了又紧,严凤楼恍恍惚惚,那些窝在一床棉被下无声嬉闹的寒夜一幕幕涌上心头。唯一一处变更,是他眉心间始终挥之不去的警戒。高处不胜寒,万众瞩目既是众矢之的,保不齐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胸间盘桓,严凤楼屏住呼吸用手指去触碰他的眉心。才伸到半途,他似有感应,出手如电擒住他的腕,叫严凤楼想要抵赖也不能。严凤楼懊恼:“你装睡。”“被你看醒的。”他回答得坦荡。严凤楼脸上发热了,臂膀用力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顾明举反握得更紧,掌心贴著肌肤顺势而上,便将他的手扣住了,手指纠缠,愈发牵扯不开,“你怎麽不睡?”“睡不著。”他的神情便变得费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好似能把严凤楼穿透:“什麽时候开始的?”“……”“你从什麽时候开始睡不著?”严凤楼镇静地同他对视:“最近。”“凤卿!”交握的手被捏得发痛,指关节好似能被揉碎。严凤楼疼得咬紧嘴唇:“两年前。”三年前就开始睡得很短,往往一睁眼发现天还是黑的。及至两年前,睡著的时间越来越短,後来就一宿一宿地不能成眠,闭上眼脑中就“轰轰”一团乱想,心绪惶惶,再累再困也卸不下那副千斤重担:“躺著也是等天亮,不如多看几份卷宗。”严凤楼说得避重就轻,加诸在指上的力道却消失了,只是他仍固执地不肯放手。“没什麽,睡不著而已。我……”他还想敷衍,说到一半却忽然无言了,眼前的故人紧紧绷著脸,神色凝重得仿佛要落泪。“你……”被再度仰面压倒在床榻之上,严凤楼浅笑著举起右手去抚摸他的鬓角,“没什麽,真的没什麽,不过是、不过是……”他深沈的眼中写满不相信,严凤楼一遍遍重复。其实,连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睡不著……而已。”越说底气越无。“凤卿……”泪水已经溢到了眼眶,顾明举咬著牙仰头闭眼,而後一点点慢慢地俯下,将额头贴上他的,“这些年,你做官做得并不开心。”天底下有谁是真正做官做得开心的?熟谙官场的顾侍郎竟会说出这种蠢话。严凤楼想要趁机狠狠地嘲弄他,对上那双不知为何会那般痛苦难当的眼瞳,嘴角就再也翘不起来了。明明睡不著的是他……“凤卿、凤卿……”他一声声唤他,额角相贴,鼻尖相碰,双唇一次又一次颤抖地触到彼此。“我……”几番欲言又止,无论怎麽别开眼都躲不开他无声的追问。罢了罢了,严凤楼总是拗不过顾明举的。自曾经到如今,任宦海几度浮沈,任世情几度寒凉,纵口口声声说毫无瓜葛,纵打心底不愿再看他一眼,纵五年间音信俱渺恩断义绝,能让自己敞开心扉倾诉的只有他一个,普天之下独他一个,唯有顾明举一个。“前几日,朝廷传旨,税赋要再加三成。今年以来,这是第三次。除去以往惯例要缴的税钱,还有耕地钱,过桥钱,修路钱……无论做什麽都要交钱,哪怕坐在家里不出门,也有印花钱。青州已经旱了整整两年,一斤种子收不了半斤谷,百姓吃饭穿衣尚捉襟见肘,早已没有余粮可缴。况且旱就比涝,恐怕明年的收成……”盛世之景早成过往云烟,当年的繁华气象被一一录进史书里,於今人眼中,却似一场海市蜃楼。梦醒睁开眼,苍凉的现世益发悲哀得刺目。两年旱灾,黄土龟裂,遍地饥民。有典妻卖女者,有割肉喂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来圣者总说道,民者贵,君者轻。贵者如民早已哀鸣泣血,然轻者如君却依旧昏聩难察。“抚恤一方,我什麽都帮不了,反是那个拿刀逼迫他们的。”各地税赋,朝廷例来皆有定额。若督办不利,则必有严惩。重则贬职查办,轻则严辞叱问。不想征收,却不得不征收。为官至今,他还从未如数完成过定额。几番调任,与此也大有干系。只是他纵有再麻木的面目去面对上峰一次激烈过一次的苛责,却越来越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苦苦挣扎於世间的人们。於是闭上眼,就是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面孔和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再也睡不著。“辞官吧。”顾明举道,“再做下去,你会垮的。”严凤楼却摇头。“为什麽?”“……”严凤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迟迟不开口。顾明举急了,双手用力抓著他的肩:“凤卿,别再跟我说那些泽被苍生的鬼话,你明白的,这不可能。”泽被苍生,初入官场时或许是因为如此。但是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不是了……“我要留在官场。”他眼中的蛛网般密布的红丝早已暴露他的疲惫,重重疲态之後,却是一丝如何也无法泯灭的坚持。顾明举摇著头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为了什麽?” 第13章 门却并未关紧,因著她的叩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稍许。房内坐著严凤楼,原本应当早已入睡的男子穿戴齐整,长长的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冠里。看样子,根本就不曾卧在床上睡过。飘雪站在门外轻声劝他:“大人,夜色深了,早点睡吧,明日你还要去县衙呢。”他披了一身昏黄烛光,眉宇间一抹淡淡哀愁,不知在桌後已坐了多久:“进来吧,飘雪。”走近後才发现,严凤楼面前的书桌上,摆著的正是近日收到的信件,横七竖八地放在一篇方写了一小半的公文之上。他手里还捏著一封,许是太过用力,信封都皱了。飘雪在心里猜,是否就是那位顾侍郎差人送来的。“你说过,你不喜欢他。”严凤楼的语气沈沈的,隐隐还夹带著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飘雪想了片刻才想起这个“他”是指谁:“那位顾侍郎太讨人喜欢,所以反而叫奴家不喜欢了。”她款款在严凤楼面前坐下,拿起烛台边的剪子剪灯芯边的烛花,於是昏昏暗暗的书房顿时亮堂了几分。跃动的火光跳进严凤楼的眸子里,熠熠地闪出几分光亮:“我也不喜欢他。”飘雪默不作声地听他往下说。严凤楼斟酌片刻,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话题:“他父亲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们中举不久之後。”“那时,我在许昌,他去的是桐州铭江,上任尚不足三月。”两地相隔不远,他们时常互通书信。那时候也真奇怪,明明都不是好罗嗦的人,提笔写起信来,竟是洋洋洒洒,白纸耗去一张又一张,怎麽也收不住。有好几次,不知不觉,一封信写去整整一宿。写的也不是要紧事,平日的见闻或是为官的烦恼,不知为什麽,连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偏偏就要写给他看。“父亲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里告诉我的。”笼里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两声,严凤楼起身从架上把鸟笼摘下放在书桌上,又往笼中添了些水,“他那个人,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他总说他应付得来,说他的上司如何倚重他,说他县内的百姓又如何爱戴他。长长的信纸上,他花一半篇幅来夸耀自己圆滑的处事手腕,剩下一半,则是用来不屑严凤楼那些杞人忧天的瞎操心。“虽然他只随口提了两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只是人在官场总有身不由己……”飘雪听得专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子。隔了一豆烛火,严凤楼双眸幽邃,笑容里有著说不住的酸涩:“官场里,没有谁是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有些人输得一败涂地尚且不肯死心,何况是誓言要出人头地的他?”官场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谁谁谁获重用,谁谁谁遭罢黜,朝堂里的圣旨还没念完,就已经是人尽皆知。同僚间常私下议论,同年的这些个进士里,谁因为家中显赫而留在了京城,谁又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叔父而谋了份肥差。还有谁,因为巴结上了哪家豪门而正自鸣得意。听著听著,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再没有进取心的也会渐渐熬红眼。“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要进,则必定要比旁人进得更多更远,否则,与退无异。这是他告诉我的。”彼时的顾明举,在众人面前笑得比谁都欢畅,大声地宣告著他的不在意。当他扭过脸去,严凤楼却看到他眼中的阴沈。“他刚在铭江打开局面,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尽弃。”飘雪揣测道。严凤楼慢慢地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著笼里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众人。那时候已经有些关於他的传言。”人都说顾明举拍马功夫了得,将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说他费尽心机疏通关节,就是为了进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当红的重臣,他说一,圣上不会说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几乎指日可待。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将自己的一世都卖与他人了。“我劝过他,他总是当著我的面点头,过後就忘。”想起当年,严凤楼笑得无奈,“後来,他不耐烦了。”那个叫自己几乎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惭的神色洋洋看著自己。他说:“凤卿,待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陌生得都不敢让人相认。“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从始至终,他从未向我隐瞒过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诚实以对。”严凤楼抬起脸来,今夜第一次认真看向飘雪。飘雪同样回望著他,他神态平和,温润如玉的面孔被烛火淡淡晕出几分迷离,墨黑的眼中却是波涛汹涌。不愿再去对过去多做解释,严凤楼沈痛地阖上眼:“直至他父亲亡故,他都没有回去。因为他忙。”因为曾去探视过几次的缘故,顾家的邻居也把噩耗通知了严凤楼。待他马不停蹄赶去时,老人已经下葬了。人们说,顾大人没来,但是派人送来了办事的银两,数目还挺大的。顾家老爷走得很风光。直到为逝者过三七的时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赶到。进山的路崩塌了,他冒著一路飞沙走石翻山越岭而来,满身都是尘土,那孝衣的颜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双眼是赤红的,仿佛真得滴下血来一般。他刚到坟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为,在此世间,他再无亲人。严凤楼站在边上冷冷看他,这一次,是顾明举躲开了他的目光。“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严凤楼睁开眼盯著桌上跃动的烛火瞧,火光朦胧,跳著跳著,仿佛跳出顾明举那张涕泪交错的脸。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远万水千山把顾明举召到跟前,交给他的只是一件繁琐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暗示他,如若办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间,顾明举必须做个选择。为人仆者,聪慧机敏都是次要,别无二心才是根本。“他当日若不从,就没有现在的顾侍郎了。”飘雪有感而发道。严凤楼隔著笼子梳理著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用尖尖的喙啄著他的手指:“父亲只有一个,高相垂青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不能说他做错了,他只是做得太现实而已。可是,我认识的顾明举却再也不在了。”之後就很少再有书信,很少再交谈了.慢慢地,彼此就疏远了,知道音讯全无.他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几分黯然。飘雪追著他的视线沈默不语,严凤楼思索了许久,将那封被捏得皱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会在南安书院门前等我,他说,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他没说是什麽时辰,那便意味著,如若严凤楼不去,他便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大人会去吗?”严凤楼看著她不说话,飘雪独自对著他笑著:“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个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这得大人自己想。”“他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从弥补。”离去的时候,飘雪回身想要替他将书房的门关上,严凤楼坐在原地,手边的鸟笼里,那只活泼得过分的八哥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在他父亲坟前,当他这麽对我高喊的时候,我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心痛。”翌日,严凤楼起得很早。南安书院前,空无一人。睡不著的人最熟悉黎明。看著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豔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後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後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後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糊糊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著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窃窃笑著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麽?”“没什麽。”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沈沈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第15章 “没有啊!”“你再仔细看看。”於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刚触及他的,他忽然发力,拽著严凤楼的手往上带。想要顺他的意,严凤楼不甘心,硬要挣脱又怕反伤到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借著他的力翻身跃上墙头。撞上他不知何时起变得宽厚的胸膛,落进他早有准备的怀抱里,严凤楼果然见他笑得贼眉鼠眼:“你干什麽?”恼怒地剜他一眼。那时的顾明举真叫能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偿命:“和你一起看月亮。”明明连颗星星也没有。严凤楼愣怔的当口,身後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书院的夫子们听说了消息急著赶来看个究竟。顾明举坐在上头冲他眨眼:“来,凤卿,把手给我。”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众人口中的奸诈也不见传闻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严凤楼。严凤楼伸手,他便迫不及待来握,掌心叠加,一手的湿热。然後撞上他越见宽厚的胸膛,跌进他温暖依旧的怀抱,严凤楼抬眼看见他和煦的笑容:“你干什麽?”顾明举搂著严凤楼,双双翻下高墙:“重温旧梦。”第八章经过书院中一番折腾,东山上的太阳已然高高挂在了正当空,清早的寒气还未散,嗖嗖的冷风迫不及待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堂而过。今夏酷热,入秋後却凉得快,好似刚脱了单衣就要直接裹上棉袄似的。听有见识的老人们讲,夏极热,则冬必极寒,恐怕冰天雪地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阿嚏──”毕竟病才刚好没两天,方才奔跑时热出了一身汗,现下又吹了凉风,冷热交加之下,严凤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怎麽了?”乐呵呵走在前头,嚷著要吃“原先西街口那个王伯做的烧饼”的顾明举便赶紧跑回来看他,又是握手又是摸额头,嘴里念念叨叨,“刚才问你冷不冷,你偏说不冷。现在看看……”严凤楼躲著他的手说:“没什麽,吹了风而已。”他不肯放心,一把拉住了严凤楼的臂膀,非要把手往额头上探:“什麽没事?自我到南安後,你什麽时候跟我说过实话?”幽深的巷子里不见旁人,两边高高的院墙隔出细细一线湛蓝的天。身後谁家种了一株郁郁擎天的大树,风过处,慢悠悠落下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过墙头,落到两人正中间。有那麽一小会儿,顾明举的脸隐约叫落叶遮住了,严凤楼只听得他低沈动听的声音:“别躲,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还躲,再躲我不管你了。”男人丝毫都不像传说中那个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侍郎大人,眼前的他,一手贴著他的额头,一手抵著自己的,皱著眉头认真的比较著两者的温度。嘴里还不甘地嘟嘟囔囔:“你病了有的是人心疼,家里那个飘雪姑娘,家外那个杜远山,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我不知道的。若是被他们知道,是和我在一起时病的,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跟你说,好好爱惜自己。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你说你都得了些什麽?怎麽还学不来好?”他低垂下一双漂亮的凤眼,脸上百般都是委屈,却又透著藏不住的焦虑。严凤楼被他抓著臂膀挣扎不得,听话地任由他抱怨,听著听著,低低地附和著他轻笑。“出门时,吃过药了吗?我差人送来的补品也要记得吃,那些玩意,摆著看又没什麽好看,吃进肚子里去才叫货真价实。”几番比较,发现严凤楼确实无碍,顾明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挥手又替严凤楼将肩头的碎叶拂去,“论节俭,你对自己都抠到骨子里了,也没见你积下什麽家业。知道的,说你是怜贫惜弱。要我说,指不定你是花到哪个狐狸精身上去了。”真真越说越离谱,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严凤楼听罢挑起眉梢要叱责,他倒机灵,敏捷地往後撤一步,堪堪躲过他的眼刀。“哟,生气了,被我说中了。”没个正形的侍郎大人笑得嘻嘻哈哈,只差没有冲他扮个鬼脸。“下官不敢。”严凤楼恨得牙痒,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大街上走。身後的混账一声声甜腻腻地喊著他:“凤卿,凤卿,我的凤卿……”越喊越响亮,越喊越响亮,喊得落叶萧萧下,喊得灰白色的墙间一阵阵回声,再这麽喊,全南安城都得听见。怒极的南安县丞止步回头,长长的、曲折蜿蜒的小小巷子里,顶著那一线蓝天,顾明举肆无忌惮地笑著,眉目飞扬,灿烂的笑容能把当空的太阳比下来:“凤卿,你永远是我的凤卿,我的,我顾明举的。”什麽话都哽在喉头里说不出来,你好端端为什麽出京?为了什麽来南安?京城出了什麽事?还有那一封又一封频频发往驿馆的信,京中的温雅臣究竟为什麽如此焦急……别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毕竟,我也在官场,即使隔了万水千山,纵使暌违整整五年,可是,顾明举,你我依旧同在一处。那晚,飘雪走後,严凤楼下了决心,有些事,他想听顾明举亲口说。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了门,在昔日初见的地方等著他,等著他站在自己面前,等著他亲自开口说:“凤卿,我有了点麻烦。”一如当年,一贫如洗的同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凤卿啊,管我两天饭吧……我在骰子里注水银被庄家发现了。”一张玉一般的面孔又青又紫,肿得仿佛供桌上的猪头。但是现在,严凤楼发现,一如顾明举所说,自己傻得很:“你什麽都不准备告诉我。”“果然被你知道了。”顾明举的笑容僵了僵,远远站在三步外,旋即又笑开,“都是小事。”他是真的笑得轻松,如此从容淡定,好似一挥手便能召来千军万马力挽狂澜。须臾,顾明举恍然大悟:“你不肯辞官是因为担心我?”“不是。”一口否认。严凤楼笑不出来,想想这些天来收到的信,胸膛堵得难受,浑身都是冷的。想要劝慰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明举截住:“不是就算了,我只当你是为了我.”“原先我不想说的,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他抬手抓抓头说得为难,满脸都是勉为其难的牵强,“凤卿,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这就够了。”说完这一句像是办完了天大的难事,顾明举夸张地呼了一口气,他眯起眼看了看严凤楼,复而笑著伸手:“凤卿,你冷不冷?”严凤楼死死看著他不说话。顾明举说:“不管你冷不冷,我都想抱你。”然後,他突然往前跑来,一把将严凤楼搂住,带进怀中。顺势,两人位置互换。“狗官!”正在此时,严凤楼尚不及反应,耳朵就炸雷般响起一声怒骂。顾明举的身体突然僵了一僵。严凤楼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搭在顾明举背上的手慢慢触及到一片温热,手止不住发抖,颤颤地往前摩挲,温热越甚,潮乎乎的一股湿意。严凤楼将手举到眼前看,却是一掌的腥红,刹那便刺痛了双目。顾明举的背後站著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他粗声喘著气,仿佛同样被自己的行动吓到了,呆呆站在那儿,眼神呆滞。严凤楼同样呆呆看着他,又慢慢低下头往怀里看。怀中的顾明举却还翘著嘴角,连上挑的眼角都还那般轻浮:“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严凤楼说了什麽,他却听不到了。 第17章 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著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麽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南辕北辙的目标,注定要背道而驰再不相见。严凤楼又何尝想过,自己随後便会调任南安,而这个早已绝交的故友会在一夕之间抛却苦心经营来的所有,背弃誓言再入南安。“你的那些作为,从前我厌恶的,现在还是不会赞同。”用手掌遮挡住他的眼睛,严凤楼的脸上透著几分决绝几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只不过,过了这些年,我不会再那样指责你。因为,你有你的选择。”顾明举双眼颤动似乎还想说什麽,严凤楼帮著他翻过身,低下身附在他耳边道:“我就在屋子里不会走,那些事,等你醒了我再陪你慢慢聊。睡吧,别硬撑了,我知道你背上疼得厉害。”年轻的侍郎听话地闭上眼睛:“凤卿,那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在巷子里,你抱著我哭了。”“嗯。”床边同样年轻的县丞正弯腰替他掖著被角,“你看错了。”“凤卿,你一直没有娶亲,是不是在等我?”“不是。”“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不会。”“凤卿……”“……”“不管发生什麽,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就当根本不认识顾明举。”第九章重伤在床的顾侍郎娇弱得很,见了谁都说眼花,严凤楼一进门却又神气活现赛过活龙,眼尖得恨不能把人家的里衣也解开来看一看;谁端来的药都是苦得不能下咽的,严凤楼一接过勺子,苦药就立刻成蜜糖水了,喝完一碗还嚷嚷著要下一碗;任谁来探病都要扶著额头有气无力地讨饶:“下官头晕得很,精力不济呀。”屋子里就剩下个严凤楼的时候,不知又是谁死乞白赖地拖著人家的袖子不松手:“凤卿,再陪陪我。”无人的时候,一起半卧在榻上脸挨著脸絮絮说些闲话。顾明举关心地问:“改了地方,夜里睡得著吗?”自从卧房被顾明举占了,严凤楼就常常去书房过夜。严凤楼合著眼说,没事。顾明举挺贴心的:“睡不著就搬回来吧,我回驿馆就是了。”“你在这儿我放心些,驿馆里人手不够。”那些追随顾明举的侍从们近来也少了很多,除了严凤楼常见的几个,其他的都不见了。偶尔问起,顾明举也只轻描淡写地说,放了他们一个大假。於是顾明举擦擦口水,悄悄露出了狼尾巴:“要不,我们就一起睡吧。”斜睨他一眼,严凤楼迅速从榻上逃开,後退几步,一边不忘紧一紧自己的衣襟:“你胡思乱想些什麽!”京城那边隔三差五地有信寄来,有些是写给严凤楼的,有些是给顾明举的。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写些什麽,顾明举从不拆信察看,点著蜡烛就把信烧了。严凤楼看见了会问:“谁写来的?”“温少。”这位少爷没有学来他那个武将爹亲的英武气概,却把那副急脾气学了个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顾明举这边塞,催命符一般。想到严凤楼对朝中官员向来生疏,顾明举拍了拍手中的灰烬,补充道,“就是温雅臣,天佑二十四年的进士。那小子,也就比不识字的多认得几个字而已。”不想严凤楼却点头:“我知道,威远将军府的公子。”“你知道?”这下轮到顾明举好奇,“你怎麽会……”“不稀奇。大名鼎鼎的顾侍郎的知交好友,我再孤陋寡闻也该略知一二了。”他答得稀松平常,反叫顾明举讶异。将军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温雅臣,说是有一张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通晓音律,精於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流人物。形迹放浪,却深得京中众女仰慕。常与朝中风采翩翩的顾侍郎并肩策马游历赏玩,相交融洽,互称知己,好到能共饮一杯水酒,共享一个歌姬。那些寻花问柳的传奇佳话若是找人一桩桩娓娓道来,简直比一部书还精彩。面无表情的严县丞不咸不淡地复述起旁人口中听来的隐秘:“据说,你们常一起过夜。”顾明举瞪大眼眨了又眨,一把拉起薄被来牢牢捂住自己的口鼻:“啊呀,好大的酸味。”人有的时候很奇怪,许多当初宁肯辛苦咬碎了嚼烂了,忍著千般疼万般苦,和著眼泪一起咽进肚子里去永不再提的东西,到了某个时候,又莫名其妙地会涌上心头,从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彼时总以为,诉诸於口会是如何了不得的惊天动地,好似漏出了一个字就要天塌地陷永不超生。不经意间提起,才蓦然发觉,也不过是这麽一种淡淡如许的口吻,不见凄楚,不曾怨恨,不会落泪,顶多是对光阴匆匆的一种感慨。所谓时过境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伤在後背的顾侍郎不得不镇日趴在床榻上休养,双臂交叠在枕上,侧过脸来冲著床外,才能看见坐在边上的严凤楼。可惜了一张画中人一般标致的脸,半边颊上总是红通通一大片压出来的红印子。他斜著眼睛诡笑说:“那个叫杜远山的学生常来找你,八成是别有所图。”看到来送药的飘雪又别有用心打趣:“这世间,像飘雪姑娘这麽贤惠的女人可不多了,凤卿呀,赶紧把人家娶进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薄脸皮的书生站在门外听见了,涨红著一张脸落荒而逃;好穿一身鲜豔衣裙的女子立在屏风边,柳眉倒竖,以牙还牙:“顾大人又说笑。奴家受不起这样的福分。这样的玩笑也开不得,倘若被哪个心眼小的听去了,得扎小人儿咒死我。”顾明举假模假样地宽慰:“怎麽会?”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严凤楼结结实实塞进一大口苦药,烫得龇牙咧嘴,苦得都快哭了,当著飘雪的面却还不好意思抱怨。叫屏风边的女子抓住了时机毫不客气地反击:“怎麽不会?天底下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现在这屋子里就有一个呢。”朝堂上纵横睥睨所向无敌的侍郎大人暗自在心底里恨得牙痒。同严凤楼聊天时,两人说的话都是七零八落的,东家长搭到西家短。哪一府的小妾勾引卖油郎,哪一家的少爷私通小姨娘;朝中的那谁靠著媳妇的娘家得势,後宫的王昭仪原是太後的洗脚婢。从寻常官宦家一路往上说到皇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是非的地方就免不了争斗。当今的天子已然老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近来更是连上早朝的精力都没有,时常在半夜就急召太医入宫。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虽能勉力维持,但是要问能撑到什麽时候,可就不好说了。当今圣上膝下的子嗣不多,早年又相继夭折了不少,如今尚还健在的皇子只有两位,分别是龚妃之子崇与庞妃之子彰。两位皇子都还未行冠礼,尚在年幼懵懂之龄。朝中的明眼人心里都看得清楚,龚妃与庞妃台面上虽亲亲热热风平浪静,暗地里的夺嫡之争却早已掐得风起云涌。“龚妃乃是高相的外甥女,当年进宫便不是为了做妃嫔那麽简单。崇皇子虽较皇兄年幼,不过依仗著高相的扶持,储君之位是志在必得。”像是说著普通人家兄弟阋墙妯娌反目的乐事,顾明举一边喝著严凤楼喂来的莲子银耳羹,一边津津有味地讲与他听,“庞妃的娘家不如相府显赫,不过她的背後有临江王。”那是当今圣上的手足兄弟,宗室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第19章 “你……”顾明举睁大眼睛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只等了片刻,严凤楼倏然闭起眼,秀丽的面孔再迫近几分。什麽都还未说出口,顾明举的回答被严凤楼的唇堵在了半途。“到了生死关头,计较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麽意义?”轻微的话语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凤卿……”顾明举伸手要去抚他削瘦的脸庞。话语再度被打断。严凤楼欺上前来,又是一个吻,只是通过嘴唇间的相互碰触就能体察到他的僵硬与勉强。顾明举甚至能看到他不停轻颤的眼睑:“别胡闹!”一把拉开他与自己的距离,顾明举用力抓著他的臂膀。严凤楼微微喘著气,苍白的面孔不知何时涨得通红。他微抬著下巴,勾起嘴角,以挑衅的姿态直视著顾明举:“你不想抱我了?”“我……”他迟疑,满腹的惊异还未彻底散去。严凤楼便笑了,抛却了公堂上的端正俨然,此刻跨坐在顾明举身上的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学著平日的顾明举那般将眼角微微向上跳起,嘴角轻轻撇出一个弧度:“你骗我。什麽喜欢,什麽为我而来,都是骗人的。”“我不骗你。我骗尽了天下,却惟独不骗你。”他语气太凄楚,由不得顾明举不动容。严凤楼满意地眯起眼:“那就现在抱我。”一室寂静。巧舌如簧的他顿然失了言语,步步紧迫的他亦凝然不动,一双墨一般漆黑的瞳镀上了夕阳的余晖,熠熠闪烁著,静静等著他的回答。房外起了风,透过门缝扫进屋子来,吹得桌上的卷册“沙沙”一阵乱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哭嚎声。模模糊糊地,似乎还能听见更远处不知谁家大宴宾客的喧哗。“我们没有时间了。”等不到顾明举的答案。严凤楼低低说道,“温雅臣不再给你写信,我在京城的消息也断了。圣旨已经上路,随时都能到南安。也许今晚,也许明日一早。”“顾明举,我们没有机会了。”抓在手臂上的力道已经完全不能再成为障碍,严凤楼再一次俯下身同顾明举四目相交,纠缠的呼吸间,他一字一句重复:“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就抱我。你就是为这个而来的,不是吗?”不容拒绝,不容置疑,褪去了一切表情的脸上只有坚定与决绝。“凤卿……”吻上他的唇的时候,顾明举的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这是那个初见时与他通报名姓都要脸红的严凤楼。三年寒窗,胼手胝足,形影不离。总以为五年老死不相往来的光阴可以洗去足够多的牵挂与思念,至少烂醉如泥时不会恍惚见到他苛责的眼,至少抱著别人时不会喃喃唤出他的名;自以为已经忘却,自以为已经看开,自以为已经不再想念、不再懊悔、不再念念不忘。直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一个自心底浮起的名字却还是他。严凤楼,我的凤卿,断头台前,若能叫我再看你一眼,那麽,顾明举这一世便真的死而无憾了。千言万语盘桓在胸口无从说起,只能一遍遍藉著相交的舌来反复厮磨细诉。我喜欢你,自课堂上的回眸一笑,自暗夜里的窃窃低语。自书院墙头上抱著你看月亮的那个晚上,自大街小巷中牵著你的手狂奔而过的那个午後……吻得难分难解时恋恋不舍地退开稍许,深吸一口气再又吻上。额头、眉梢、嘴角,湿热的舌尖一路沿著脖颈蜿蜒而下及至锁骨。“唔……”将手掌按在床榻上,严凤楼忍不住将头颈後仰,低低发出呻吟。顾明举半撑起身,揽著他的肩,不依不饶地埋在他的颈窝里反复啮咬:“乖,再叫一声,叫我的名字。”“顾、顾明举……”像是承受不住他四处游走的手掌,严凤楼迷离的双眼在一波又一波爱抚中渐渐沁出了水光。“真漂亮……”一面咬著他殷红的乳尖,顾明举一面赞叹著。舌尖在已然挺立的小小红珠上几番戳刺,便引来严凤楼更为粗重的喘息。“嗯……啊啊啊……不要,不要这里……嗯……”“那麽是哪里?嗯?”“啊……是、是……啊啊啊……”他陷在情欲里几乎语不成句。顾明举揽著他的腰,一面顺著他的腰线往下而去,一面舔著他的耳廓,体贴地问著:“凤卿,还想让我做些什麽?这里?还是这里?”纤长的手指探进了裤中放肆抚弄,只一个轻轻握住的动作便引得严凤楼一阵战栗。姿容俊秀的南安县丞双颊绯红,攀在顾明举的肩头几乎难以自持:“顾明举,嗯……明举……”“我在听。”“我、我想要帮你……”“嗯?”“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温柔乡里会过无数倾城佳人,床笫间……也该阅遍群芳。”迎著顾明举不解的目光,严凤楼缓缓後退了稍许。脸上的红云更甚,他跪在顾明举的两腿间,低下身,缓缓用牙将他的裤头褪下,“如我这般无趣又不懂温柔的……呵,你想笑就笑吧。”带著几分自嘲,他抬眼又看了看顾明举。双手学著他方才的动作生涩地将眼前炙热的物体套弄了一番,严凤楼张开嘴,伸出了湿润的舌:“夫君,我要。”三天後的清晨,“咚咚”的敲门声响彻云霄。县丞府的小厮打著呵欠去应门。厚重的大门打开,门外兵甲峥嵘,最耀眼是打头那人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墙边旭日东升,严凤楼闻讯从屋内奔出,晨风凛冽,卷下枝头最後一片黄叶。来人气态甚轩昂,劈手直点严凤楼的身後:“将逆贼顾明举拿下,即日押解回京!”第十章天佑二十五年秋,金风飒飒,落叶萧萧。中书侍郎顾明举祸乱朝纲,欺君罔上,犯大不敬罪,按律处斩刑,应了所有人的希望,爬得越高,跌得越痛。刑期设在一个月之后,那是理当恰逢今冬第一场雪,雪碧血红,应是分外好看。朝上议论纷纷,有人叹惋惜,有人却说是报应。好事人打破了砂锅想问到底:“他早该知道有今天,怎么什么都不准备,偏偏巴巴地跑去了南安?这可不是他的行事手段。”周围人谈得兴起,冷不丁被问倒,张张嘴。半天没说上来:“这...谁知道他呀?许是大意了呢?”耿直的人还没听出话音来,傻不愣登地接着问:“顾明举精得都快成人精了,他怎么会有大意的时候?”于是白胡子的前辈们脸上就挂不住了,梗着脖子瞪起眼:“他若是人精,那高相就是人精里的人精!哼,无知小儿,翅膀还没长硬就惦记着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现下被高相治罪,也是他自讨苦吃。”横冲直撞的愣头青被吓得不敢开口,摸着鼻子,赶紧灰溜溜的推开。外头传什么的都有,沸沸扬扬,千奇百怪,天牢里的顾明举却什么都听不见。高相特意吩咐人替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囚室,远在天牢深处,须得经过一条悠长曲折的窄径方能到达。深夜时,连刑室的哀嚎声也只能隐约听见一丝。据说,凡本朝国史中犯了罪的重臣几乎都住过这里,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是皇家子弟,帝王嫡亲的手足。后来狱卒在无意中说起,原来不只高相,临江王也差人来嘱咐过,要把顾明举安置到这里。这两只现今斗得如火如荼的狐狸,在这件事上倒是难为他们想到了一处。顾明举禁不住坐在草席上哈哈发笑。这一笑却扯动了身上的伤,痛得险险抽过去。这里其实不过是僻静些而已,不必担心受人欺凌,三餐总有人送来摆在隔栏外,不必担心有与人争抢之忧,夜间除了隐隐传来的惨痛呼声,也算睡得安稳。除此,似乎也不见得好到哪里。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方破碎的草席,屋子中央有一张跛腿的方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可惜没了灯芯。没有人来陪着说话,没有人拌嘴斗气嘘寒问暖,受刑后一个人独自忍着一身笞痕躺在地上,也没有人能替他去讨一碗水来喝。顾明举常常不言不语地对着墙上的阴影出神。巡视的狱卒路过,忍不住隔着木栅同他攀谈:“老子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别说你一个侍郎,丞相将军也见得多了,前头这儿还来过一位国舅爷呢!哭的、闹的、装疯卖傻的,都有...像你这样不哭不闹的,那是认命了,一心等死。” 第21章 顾明举想了一想,最终摇了摇头:“我想说想做的都已经说过做过了。”“什么都不留下?”“我留下的东西,对他而言,反是祸端。”“至少让他有个念头,人死如灯灭,起初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又转身改嫁的,我也见过不少。”人世间最看不破就是“现实”两字。一世深情换不了一碗薄粥。“不会的。”外头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顾明举感觉自己倦了,于是合上眼躺下,“他忘不了我。他会记我记一辈子。”话音未落,却又听他面朝着石墙一个人独自低语:“我倒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死了不过一了百了,他心心念念地记着我才是痛苦。”顾明举吸了一口气,说:“我会舍不得的。”闭上眼后,他总会想起严凤楼。幻想中的严凤楼比先前在南安见到的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面色红润,眼角含笑,想来晚上不会再苦苦不得安眠。那应该是奸臣顾明举死后三年的事,人们已经不再记得他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顾侍郎,如果极力去回想,大约会在停顿一会儿之后恍然大悟:“哦,是当年那个狗官。呸,死有余辜!也不知被他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时候的严凤楼应该成亲了,飘雪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生女儿也很好,依着他们两人的样貌,会是个美人胚子。一家三口,严父慈母,找个午后坐在庭院里的花架下喝茶,花红柳绿微风习习里,念几阙诗词,弹几首琴曲,孩子笑着荡秋千,严凤楼弯腰为飘雪斜插上一支摇曳的步摇。琴瑟和谐,鹣鲽情深,其乐融融。在没有比这更完满,再没有比这让他安心入眠。眼角不自觉湿了,之前那般严苛的刑罚也不曾让他淌泪。嘴角却还止不住地上扬,翘着翘着像是能勾到眉梢。墙外星斗满天,墙内一夜好梦。三天后——天佑二十五年冬,黄叶落尽,满城萧索。顾明举醒的很早,壁上的炭火烧得毕剥作响,模模糊糊地在黝黑的石墙上照出一个扭曲的影子。狱卒有心,特意为他打来一盆凉水:“去刑场看热闹的人不少,收拾的干净些总是好的。”囚服也是新的,洁白如雪,套上身还能瞧见一道道硬挺的折痕。顾明举沾着水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垂头打量自己:“快赶上我第一次穿官服的光影了。”栅栏外的狱卒忍不住笑:“待会儿还有酒送来,最后一顿总是最好的,您别亏待了自己。等圣旨一到,就得上路了。”顾明举坐在席上安静的点头:“这些事,我在外头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狱卒嗫嗫地说:“死到临头还能象你这样的,我见的不多。”天色应该大亮了,透过墙缝能看见外头煞白的光线。用手掌再一次压了压身上的折痕,顾明举奇异地觉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贡院外,挤在一堆雄心万丈的考生里,对着扑朔迷离的未来看不到半点征兆,意料中该有的惶恐紧张却都无从说起,内心恍如止水,宁和不见一丝涟漪。今昔对比,所不同的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严凤楼而已。彼时,一贯镇定从容的严凤楼可紧张了,把拳头握得死紧,手掌心快被指甲扎破。顾明举看不得他这样伤害自己,泱泱的人群里硬把他的手牵过来。同窗了那么久,手牵手早已不是一两回,独这一回牵得心惊,指尖擦着指尖,酥麻得像是被雷电到了一般,一潭死水的心立刻被搅得风起云涌,“扑通扑通”的心跳大声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进贡院后松开手,两人的手背上俱是一个又一个的月牙样的红印子,也不知是谁握得太紧,也不知究竟是谁抓的谁。边回忆边等,这一生,样样都习惯了去抢去掠夺,唯独一个“死”字,竟然是要靠等,真叫讽刺。顾明举默默地想,人头落地后,人们若从他尚未合紧的眼瞳中看到严凤楼的身影,是否会惊异莫名?因为这个影子,几乎快要刻进他的双眼中了。自日升至月落,圣旨却迟迟未到。狱卒在囚室外低语:“大人,您怕是要绝处逢生了。”顾明举不说话,坐在墙下默默地用手指摩挲着一墙斑驳的刻痕,许是光线太昏暗,梳洗干净的脸上生生多出几分森然。掌灯时分,渊深的长廊由远及近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而后在顾明举背后戛然而止。顾明举背脊猛地一僵。身后的人说话了,话音中带着明显的粗喘,显然来得急促:“你的刑期被延后了。”顾明举依旧僵着,像是被袭人的寒意冻住了,只有触着石壁的手指微微颤抖。“陛下大赦天下,狱中凡带刑者皆罪减一等。罪臣顾明举欺君罔上罪大恶极,不杀则不足以立吾皇之威,难成百官之戒,著羁押天牢,择日再斩。”来人说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砸在坚硬的壁间锵锵回响,“后面这一句是高相的意思。”仍然不见顾明举动作,他长长地叹一口气:“你不问为什么吗?”粘在墙上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滑落,顾明举顺着他的语气低声问:“为什么?”“严凤楼进京了。”简简单单六个字,落在耳中不啻与惊雷。他猛然起身,风一般卷到门边,两手用力扣着粗大的栅栏,顾明举双眼鼓起,刹那间几乎血灌瞳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现在这个摸样,才有点死囚的样子。”来人是温雅臣,心软的温少做不来幸灾乐祸的坏事,低叹一声,他望着表情扭曲的顾明举,语调郑重,“严凤楼要进京了,今天刚下的圣旨,同大赦的圣旨一起。”天佑二十五年冬,皇帝病重,群医束手,岌岌可危。初冬大雪,青州南安县忽然霞光万丈,神兽麒麟逐雪而来,至南安书院,长鸣三声,又腾云而去,观者哗然,稽首叩拜,后于雪中拾得七彩鳞甲一枚,非金非银,坚硬莫名。灵帝大喜,引以为祥瑞,即令大赦天下以谢上苍。又,南安县丞严凤楼献宝有功,兼为人刚直,清廉不阿,堪为百官表率,擢升从六品侍御史,即日进京,不得有误。慢慢地,慢慢地,抓住栅栏的手垂了下去,油腻腻的栅栏上清晰地划出了几道细痕。顾明举的脸色缓缓放松了下来。“我知道。”轻声说着,顾明举一步一步走回拿到布满刻痕的墙、额头重重抵上冰凉的石壁,自下狱后始终风轻云淡看穿生死的男人沉痛地闭上眼,牙关交错,恨不得用唇上的血抹杀了这一切,“严凤楼,你从来都没说过你喜欢我。严凤楼,你明明说过,你不喜欢我!”不日之前在南安。天尚蔚蓝,云仍悠悠。我牵着你的手逐字叮咛:“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作......当作根本不认识顾明举。”你点头,你应允。我听你信誓旦旦对我起誓:“我知道。” 第23章 善良的温少摇头感慨:“老头过得也不容易。”顾明举却冷笑:“老狐狸若是肯安分就不是老狐狸。他当年入朝的时候,浑身上下连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都没有。能一步步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用身家性命换来的。以他的性子,将来如果不穿着黄袍入殓,就算死也不会闭眼。”温雅臣抱着臂膀说:“你和他压根就是一种人。”顾明举也不恼,咬着草根撇了撇嘴:“他当年撂下引他为心腹的三王爷,临阵倒戈,反助尚是四皇子的先帝登基,方成就下如今的基业。说起来,我确实不如他。”谣传说,高相年轻的时候曾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中举后,他指天为誓,飞黄腾达后,必用八抬大轿来取表妹过门。入京后的第二年,他果然喜气洋洋成亲,那大轿中抬的却不是心爱的表妹,而是吏部尚书之女。表妹是否确有其人,如今早已无人知晓。但是高相为求出人头地的不择手段,由此可见一斑。温雅臣听完后问顾明举:“你呢?若是眼下有人许诺能救你出去且官复原职既往不咎,只要你能与他家的小姐成亲。你愿意吗?”“我当然愿意。”酒盏停在了嘴边,顾明举歪过头,大惑不解地看他,“不愿意我就是傻子。”温雅臣追问:“真的?”真是个傻小子。看他那张天真纯良的脸就觉得可笑,顾明举端着酒盏哈哈笑不停。那边忽然递来一张雪白的纸笺。“什么?”笑容还呆呆地挂在脸上,顾明举有些发愣。“有人托我带给你的。”温雅臣侧着身,固执地伸长臂膀把纸笺送到他跟前,“看看吧。”薄薄一张纸,被小心叠成了四方,淋漓的墨迹就深深藏在里头不露半点痕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温雅臣手中的东西,像是突然失了魂:“谁给你的?”“你说还有谁?”端着酒盏的手不听使唤了,小小的酒器好似猛然间重了千斤,压得手臂怎么都抬不起来。顾明举目光灼灼,好似要在那纸笺上看出一个洞来:“是他?”温雅臣无声地摇了摇头,蹲下身,把纸笺放在了顾明举的手边:“除了他,你觉得还有谁会直到现在还记得你?”温少离开后,屋子里融融的暖意似乎也跟着离开了。寒意钻过壁角的缝隙,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陶制的酒盏滑落到地上晃悠悠地转了小半个圈。顾明举颤着指尖,慢慢地从地上把雪白的纸笺拾起。纸笺折叠的方法很特别,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顾明举用指腹摸索了片刻,小心地用指甲挑开一处难以察觉的缝隙,熟悉的笔迹一点一点慢慢展现在眼前: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寥寥四行,二十八字。一字字轻声念过,不自觉泪流满面。这夜是除夕,天牢外万家灯火。城中有公侯在自家王府里放了漫天的烟花,姹紫嫣红,溢彩流光。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半月后,高相病故。又过一月,皇子彰登基,尊亲母庞妃为太后,叔父临江王辅朝摄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龚妃自缢。高相党羽或问斩或流放,一时树倒猢狲散。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前头的人死了,总有人前仆后继顶上。朝堂里很快平静如昔。起高楼,宴群贵,歌舞升平。那日天子临朝,百官肃静。绯衣的宦官站在龙椅之下昂首高宣:“罪臣严凤楼,矫造异象,诡称祥瑞,欺瞒先帝,蒙蔽天下,放大不敬之最,其罪当诛。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驾有功,著革去官职,驱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严凤楼匍匐拜倒,额头重重点地:“谢吾皇隆恩。”天牢外,刺眼的阳光照得顾明举快要睁不开眼。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墙根下静静地等。远远地,行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觀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等他走到跟前,顾明举笑着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严凤楼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后:“我不冷。”“可是我冷。”这一次不是牵手,顾明举狠狠地把严凤楼按进了怀里。许多年前便悄悄开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揽进我的臂弯。及至两须苍白垂垂老矣,窗外落叶如金的季节,我转身,你回眸,相对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本书完》番外——卖命靖帝天佑二十五年这一年的雪下的特别早,才刚入冬就飘飘洒洒的摞起来。翌日清早推开窗,满院银装素裹,白的仿佛烛灯下佳人滑腻的胴体。温雅臣在窗前伸了个懒腰。北风夹杂团团雪花,劈头盖脸的往脸上卷来。刺骨的寒意里,整个人登时就清醒了。他们说,新任的侍御史已经启程出了青州地界,这两天该到连州。严凤楼沉寂的太久。沿着金殿上下打听一遭,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就算与他同年中举的那些,也要绞尽脑汁才依稀想起,从前确然有过这么一个人:“是不是总站在顾明举身后的那个?”又过了两场雪,严凤楼到京城了。说是星夜兼程,连大雪封山都执意不肯耽搁。千里迢迢而来,途中不曾让马车歇过一刻,恐怕连边关告急的文书都及不上他。于是有人阴阳怪气调侃:“到底是从青州那小地方来的,急吼吼的样子真难看。”“怕来晚了,官位就长腿跑了吧?”招来一片附和的笑声。又过了几日,温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里看到了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新任侍御史大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容方正,身姿挺拔,只是从侧面看,略微显得单薄。比照温雅臣想象中的严凤楼,眼前的这个显得更憔悴些,目光虽然清澈坚定,却隐隐流露出几分悲悯。与顾明举相交算来也已经有两三年,温雅臣之前从来未听他提及过严凤楼这个人。在喝酒喝的目光迷离的时候,顾明举那个酒疯子会突然起身指着街上某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大喊:“喂,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温雅臣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来,抓起杯子用冷酒泼他:“你丢什么人?”顾明举就定定的坐在椅子上,视线一直追着路人的身影到再也看不见,酡红的脸上一会儿写满怀念一会儿又漫上了落寞。 第25章 长长的衣袖将所有表情尽数掩去。过了些时日,有大臣联名上表,恳请将罪臣顾明举问斩以正视听。高相但笑不语。临江王越众而出:“此事恐怕不妥。”圣上游移,经临江王几番劝说,最终作罢。官场上开始暗暗留出一些传言。临江王对严凤楼是有许诺的,只要能成大事,彰皇子登位之时,便是顾明举出狱之日。高相那头有人言之凿凿,顾明举于南安就擒之时,亲眼见他自严凤楼的卧房里走出来。群臣大哗。一时蛮短流长。连擒拿顾明举的地方都几度变更,前天还说是屋外,昨天改成了屋内,到了今天一早,再有人提起,就变成了床第之间、严凤楼的身上。当时,顾明举的那话儿还深深埋在严凤楼的股间意犹未尽的进出,严凤楼被他高举着双腿,嘴里咿呀浪叫,污秽不可入耳。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床榻如何凌乱不堪,顾明举和严凤楼如何衣衫不整又如何丑态百出。言语生动细节精准,仿佛樁樁件件都是亲眼所见。温雅臣听了,笑的前俯后仰。他们尤不察,一本正经的反问:“否则,那个严凤楼是为了什么?”温雅臣说:“或许仅仅是为了同窗之谊呢?”众人都愣了,睁大眼不可置信的看他,而后一个个笑的喘不过气。这世间已经没有人会相信,谁会单单只为一个“情”字就甘愿付出一切,乃至于自己的性命。刻薄的朝官们毫不避讳地当着严凤楼的面谈论:“看他神气活现是个好端端的男儿郎,原来,是虚的。”“哎?大人此言差矣。人家前头是虚,后头可别有洞天。”“哟,你试过?”“呵呵,你去天牢问问那位顾侍郎不就知道了。”“你去问过?”“哈哈哈哈哈……此中滋味,他就算告诉了你,你没尝过,又怎么知道?”好脾气的温少在一旁听的愠怒:“你们有闲心在再这里磕牙,无非是看现在顾明举陷在天牢里出不来也听不见。天牢的大门天天开在那儿,指不定等等散朝的时候就有一个两个被押进去同他做伴。二位有空闲就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前头的汪同书,你们是家世高的过他,还是有个比他更位高权重的表叔?别到时候进去见了顾明举,心里头连个准备都没有。”那两个闲言立刻噤了声,心虚的探过头往温雅臣身后看。严凤楼正默不作声的站在宫墙边,眼神依旧散淡,石头般冷硬的脸上不见半点悲喜。就在众人真真假假的议论与污蔑里,严凤楼又参倒了与自己同年中举的李如山。而后是中书舍人陈辉、给事中陆蒙……等等等等。侮辱夹杂着谩骂始终跟在他身后。高相一派将他称作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越安静便越会咬人。漫天的非议里,面目冷峻的严凤楼只是偶尔会站在高高的宫门下发一小会儿呆,刹那间表情空洞,好似魂魄抽离飘去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温雅臣轻轻的碰了碰他的手:“严大人,在想什么?”他猛然回神,拘谨的往侧旁让开半步,视线飘忽:“没什么。”温雅臣小心翼翼的问道:“是顾明举吗?”他不承认,亦不否认:“天凉了,天牢里的寒气是不是比这里更重?”温雅臣不自禁劝他:“真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他垂眼思考了很久:“我去了只会让他更担心。”看着他波澜迭起的眼眸,温雅臣知道,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严凤楼是动心的。天佑二十七年,侍御史严凤楼再获隆恩,官拜五品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自一县之丞至一台之长,可谓官运亨通。他双手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将圣旨接过,即便此时此刻,铁面如山,仍就不见一丝欣喜。温雅臣躲在队列里仔细看他瘦的见骨的脸庞,一晃两年,足足七百三十日,除却先前搀他出殿时那个昙花一现般的虚弱笑容,严凤楼几乎从未笑过。温雅臣想起,天牢里的顾明举倒是笑口常开,跟个不着调的狱卒都能聊得欢声笑语不断。他们两个当真是两种人,一个笑在脸上冷在眼底,一个却冷在脸上,把所有悲欢都深埋在心间。如果说顾明举的平步青云是靠那些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赚来的,那么,严凤楼的升迁则简单的多——卖命。他讷与言辞,不懂逢印,酒宴上常常被人忘记在一边,依附临江王的官员们里,也不曾见得有谁与他深交。朝堂上,遭人刁难之际,没有人替他出头,更无人为他争辩。顾明举问温雅臣:“你说,严凤楼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严凤楼能升官,这在他眼中大概算是个奇迹。微醉的他绝然想不到温雅臣心中的巨浪狂澜。其实话就在嘴边,你的凤卿靠着参倒高相的人马在临江王面前立足。奏折一本接一本,第一次参不倒,第二次就接着上本。即使挨廷杖,即使受枷刑,即使滚过钉板碾过刀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坚持不懈的顶着一副木然的表情站上朝堂。他不能停也不能退。直到真正性命堪忧时,临江王才会伸手拉他一把,因为再找不出比他更不要命更心无二志的人。若是哪天他退缩了,他就再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他要死,你也活不了。温雅臣说不出口,只能用拙劣的借口来招惹顾明举的嘲笑:“他……过的很好。”在这时,他才真正羡慕起顾明举的巧舌如簧。天佑二十八年,皇子彰登基称帝,临江王如愿以偿摄政辅朝。天下间,除了少数的几个,其实谁都不在意龙椅上坐的究竟是哪个,包括温雅臣。日子照旧还是在原先的过法,贵者恒贵,贫者轻贱,倚翠楼的花娘柔媚如昔。皇朝日益腐朽的大势并非调换一个天子或是铲除一个佞臣就能轻易阻挡,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一如蝼蚁。新帝登基之初,大封护驾功臣。唯有严凤楼遭贬。他被逐出京城再不得入朝为官。其实,这是他一早就与临江王立下的约定。大功告成之后,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好好活着的顾明举。朝堂再金碧辉煌,如果顾明举不在,于他就没有任何意义。秋风渐起之时,温雅臣独自登上城楼,看他二人在脚底并肩走过。他曾替严凤楼为顾明举送过一张纸笺。折叠的手法独特而别致。整张纸被折成了小小一个方,内中的字迹被严实的包裹起来,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 第27章 直到彼此都有些把持不住,严凤楼咬着牙出声制止他:“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唔......”慌忙抬手咬住了手臂,才没有泻出更多的声响。“什么地方?你说是什么地方?恩?严、先、生。”顾明举一面缓缓动着腰,一面低低地附在他耳边笑,“昨晚明明都快哭了,现在怎么又湿成这样了?恩?”湿热的舌头别有用心地刺进他的耳孔里的暧昧动作,严凤楼浑身一颤,越发说不了话,只能狠狠用眼角睨他。顾明举体贴地为严凤楼拉好衣襟,又细致地替他将衣摆整好。“严先生可要谨言慎行了,万一走路不小心被人看到了衣摆里头,呵呵,会被取笑尿裤子的。”不愧是当日风流满京都的顾侍郎,挥一挥衣袖就能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做过的正经表情,站在严凤楼的课堂外,不忘笑嘻嘻地冲里头的孩子嚷嚷:“听你们严先生的话,知不知道?你们若是欺负他,我替他收拾你们。”从来不怵他的孩子们“哈哈”笑作一团:“知——道——了。”奶声奶气的声音好不可爱。严凤楼站在他身后,用来捅他的腰:“回你的课堂去!”那边厢,几步之遥,顾明举的课堂早就吵得掀翻了屋顶。若被学馆的馆主知道了,这月又要罚他的薪酬!离开京城以后,二人辗转周折在这个唤作久安的小城落了脚。此地离林州不远,行上三五日的脚程就能岛的严凤楼的家乡。走得再久些,就能到南安。小城的风貌也与南安相似,古朴幽静,远离是非,唯独缺了一所南安书院。读书人不能提不能挑,兜兜转转,还是在学堂做教书先生最合适。小城里读书人不多,难得来了两个学问不错的先生,年迈的馆主自是喜不自禁。只是在听闻两人的名姓后,愕然有些惊讶:“顾明举?当年朝中有位侍郎打人也叫这个名呢!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文章锦绣呀!顾明举笑着冲他拱手:“馆主好记性,就是在下。”老头愣了半响,继而哈哈大笑:“年轻人真是会说笑。”他附和着,得意地冲严凤楼抛了个媚眼。一旁被吓得心头一滞的严凤楼只得无奈摇头。学馆里的孩子都还小,年岁参差,却个个都是磨人的鬼灵精。他们都喜欢爱说笑的顾先生,因为顾先生从不迫他们背书,课堂上讲着讲着就抛开书册,同他们讲起外头世界的繁华。他说,远在天边的京城其实不过如此,美则美矣,却并非人人都在里头住得快乐;又说,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并非只有富贵名利,皇权之下总有血池骨海。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讲书册上不会写的趣闻逸谈,天资聪慧的天子、皇榜高中的状元、清如明镜的青天。顾明举坐在教席后不满地抱怨:“你们这群心比天高的小鬼。”孩子们一个劲地缠。他拗不过了,眯起眼,漫无边际地现编。那些熟悉的人和事该换了头面从他嘴里蹦出来,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平淡口吻。家长们却都更喜欢不假辞色的严先生。有他盯着,自己那个欠揍的小霸王就听话得多。上了这么多时日的学,好歹背会了一首诗,自己的名字写得不再像狗刨。严先生学问好,人也长得好,最难的是性子好,不多话,不会花巧,多老实!多可靠!怎么爹娘就把我早生了两年,若是当嫁的年纪碰上他......于是放学时分总有风韵犹存的这家婶子那家小姨在学堂外,一手拽过自己的小淘气没好气呵斥:“今天惹严先生生气了没?跟你爹一样不叫人省心的小讨债鬼,再敢欺负先生,老娘扒你一层皮!”转过头却是花一般好看的笑脸,特意描的黛眉,刻意抹的胭脂,巧笑倩兮眉目嫣然。“真叫你费心了,严先生。你这么费心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哟?来,这是下午刚做的梅子糕,不值钱的东西,你尝尝。要是喜欢,我下次再做!哎哟,哪里的话?我们谢你还来不及,街里街坊的,说什么客套话?一个大男人住在外头,没个媳妇照料,多不方便的。哎哎,挤什么,挤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这个话还没说完,那个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新鲜的蔬果,时令的佳肴,卖鱼的婶子拎来一个鱼头,卖菜的大姐塞过来一篮青菜。心思更好的也不怕被人听去,旁苦无人地拉起他的衣袖“严生先,我娘家还有个没出嫁的妹妹呢!长得跟我可像了,性子也一样,又贤慧又能干,还会绣花儿。要多好有多好……”她比画着自己水桶般的腰顾盼自怜“喏,跟我一样,杨柳细腰。”周遭人等笑得前俯后仰。扯起嘴角应付好一阵,学堂前的人才慢慢散了。严凤楼捧着满满一怀的东西回过身,顾明举已经站在他身后看了许久的热闹“我的凤卿怎么尽招大姐大婶喜欢”?啧啧……”毫不客气地把菜篮塞进他手里,严凤楼只用眼角看他“谁让你把没嫁人的都骗走了。”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背后的男人亦步亦趋跟过来“哎,我可什么都没干。人家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越听越想笑,放缓了脚步让他跟上来,两个人肩并肩一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子里“真的?”“真的”于是话题就莫名其妙地被扯到别的地方。走着走着,走到家门口,顾明举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每天都是我跟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