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浮空》 第一章 初遇 怀里抱着厚重的文件,林半夏走下教育局门口的长阶梯,城市的晚高峰已经开始了,不出意外,主干道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璨光点亮夜色,人流夹着车流相涌,周围喧嚣鼓噪。 走在自己已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上,等到到家时,最后一抹绯红黯然的夕阳也沉入地平线消失不见,影影绰绰的每颗星里都藏着一份秘密。 将行李打包好,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登上了这列蓄谋已久的列车,林半夏头靠在窗子上,耳边是火车鸣笛的声音。 窗外的景色在不断后移,最终都化为一片虚影。 车开动不久,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昨晚上她没睡好,又做那个已经做了三年的梦。 在交通如此便捷的时代,林半夏提着一个大箱子先是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在火车站出来又开始三四个小时的大巴,最后赶上到达那里的唯一一趟公交车。 一轮斜阳窥视着大地,也带走最后一点余热。远处是暗青色的山和暗沉的云,山仿佛远在天边,云近得仿佛就在眼前。 摇摇晃晃,公交车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行至终点站,林半夏搂紧放在胸前的包,仿佛能减弱对前方未知的恐惧。 公交车原路返回,速度比来之前快了不少,放下林半夏就迫不及待关上车门,一脚油门,带起迷雾般的烟尘。 林半夏站在箱子旁边,环顾四周,连绵起伏的山脉,浓烈到化不开的暗沉深蓝,开始认命拖着箱子在黄泥巴混着碎石子的小路上艰难行走。 天空开始飘毛毛细雨,形成模糊不清的雨雾。 她最讨厌这种天气,比瓢泼大雨更能破坏自己的心情。 走上倾斜的土坡,林半夏实在拖不动了,泥巴地吸了水,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更不好走。 头发上都是点点晶莹,林半夏睫毛有些撑不开,握着行李箱柄的手全是冷汗,黏黏稠稠很不舒服。 歇了一口气,林半夏正准备继续往前拖,找到村里为自己安排的宿舍。 “需要帮忙吗?”一道低沉的声线透过层层薄雾从身后传来,在寂静少人的小道显得格外突兀。 林半夏心口一跳猛得一个转身,不远处是一个男人,利落的寸头,上面是一件黑色带帽卫衣,下身是一条普通牛仔裤,胸前搭着一个相机包,两手还提着带着泥的白菜小葱。 身材不错,这是林半夏对陆阶的第一印象,但随即就化为浓浓的警惕。 看出林半夏的打量,陆阶也不生气,女孩子孤身在外小心一点好。 “上面有一家面馆,你可以去避避雨,”陆阶按下行李箱的按钮,将右手的小葱、蒜苗放到左手的白菜袋里,提着手把大箱子放到一个可以遮雨的檐屋下。 “谢谢,”林半夏跟着陆阶,帆布鞋就跟在泥里泡过一般,一点也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抬手递给陆阶一张干净的纸巾,接过箱子示意自己知道了。 陆阶摇头没说话,也没有伸手接,只是把绿油油的蔬菜重新放到右手,让人感觉高冷至极。 眼尾弧度干净锋利,瞳仁黑亮,看人的时候好像永远冷淡嚣张,也不怪林半夏第一眼看到陆阶就心生警惕。 陆阶带着一身潮湿风雨转身离开,林半夏也将纸巾放回口袋,坐在行李箱上享受耳边少有的宁静,等风停,雨收。 风住云歇,连绵的小雨也有减弱的趋势,八点了,秋冬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去,夜也还长,什么也得及,那就先去吃碗面吧。 林半夏掏出陆阶没拿的纸巾擦干脸上的雨雾,沿着小道寻找面馆。 树林蓊郁,夜色四合,上面只有一家还亮着灯的店,林半夏提着箱子仔细辨认。 这里不能算是村口那人说的面馆,只有一张桌子,三条凳子,看上去就是普通人家待客的外屋,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有用a4纸打印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店铺名“一碗面”和菜单“清汤打卤面”。 “姑娘,吃面吗?”从后面的实木板门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盘到后面成团。 “是,只卖打卤面吗?”林半夏不是很喜欢吃面,因为记忆里的那个人不喜欢。 “对,我们这只卖打卤面,”又一个人从里间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黑发有些潮,耷拉下来,但没有遮掩住那一双冷而锐亮的眼睛,黑色的卫衣也已经换成一身浅灰的运动服。 看到是村口帮自己提行李的人,林半夏略微有些讶异,但随即就消失在无波恬淡的眼睛里,“那要一碗吧。” 陆阶点点头,回到后面的厨房继续揉面,林半夏在黑漆桌子前坐下,掏出手机,想给爸妈抱一个平安。 “姑娘,你是外地的吧,是过来走亲戚的吗?”老太太精神矍铄,很是热情,给林半夏倒来一杯热水。 林半夏起身接过纸杯,握在手里,手里的温度传至四肢,脸色也看起来不再是那么苍白。 “不是,我是过来教书的,”林半夏放下手机,专心和老人聊天。 “教书!”老太太声音陡然提高,“姑娘,你就是新来的老师啊。” 老人家提高的音量惊来了在里间揉面的陆阶,袖子挽着露出半截精瘦的小臂,那双骨态好看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 林半夏看了看陆阶,又回头看向喜形于色的老太太,点了点头。 老太太高兴地拍手,“真是巧了,下午老李头还来一趟,让我注意着过路的人,说教书老师这几天就要来了,我这才进去躺会没成想就来了。” 看着林半夏温柔沉静的模样,陆老太太眼里是说不出的满意。 “姑娘,你叫什么名?”老太太拉着林半夏的手直欢喜,脸上也是毫不掩饰的喜爱。 “林半夏,半夏微凉,时节过半,我在夏中雨季出生。”她语速偏慢,嗓音微微有些清冷。 仿佛就让人感觉到她出生时,丝丝缕缕的寒意也是如此被新生的喜悦冲散 第二章 去见下一程星光 陆阶走到里间下面,外面是自家奶奶嘘寒问暖的招呼声,和女孩回答时温柔清雅的嗓音。 好久没看到奶奶怎么高兴的样子,陆阶不由勾唇一笑,眼里漫上笑意,周正清隽的眉眼如同精心描画一般流光溢彩。 手上不停,陆阶将准备好的葱姜大蒜和开水将切片的土猪肉至八成熟,木耳香菇黄花在锅里煸炒开始往发送香味。 扭至小火开始收汁,汤汁粘稠时不失时机地均匀撒上用香油打散的蛋液。 陆阶手法娴熟,行云流水就用当地特有的瓷质大碗装了三大碗,浇上酱汁,汁和面就这样完美搭配。 浓香扑鼻而来,食欲不禁大开。 林半夏看着陆阶手上比自己家的锅还大的碗有些惊讶,还是起身接过。 “姑娘,尝尝看,这面三醒三揉三扎,才抻出来的五道板面……”老太太仿佛找到一个终于愿意听自己说话的人一样,絮叨着说了很多,林半夏都一一认真听着。 林半夏喝完最后一口汤汁,抬头发现陆阶正嘴角戳着笑看着自己,擦了擦嘴有些涩然,“谢谢,你做的面很棒。” “给钱就行,”陆阶收走木桌上的碗,戏谑地说了一句。说不清楚,他就想让这个脸上仿佛永远云淡风轻女孩能多些生动的表情。 林半夏一愣,拿起钱包开始掏钱,“抱歉,我忘了。” “收着吧,以后你可能就是住在这。”陆阶端着碗走到里间,老太太噔噔从楼梯下来。 吃完饭,林半夏从陆老奶奶那里得到了这里村支书的电话,说明了来意,李书记是个热情的人,对她表示了欢迎,又说了如今教师宿舍的情况。 村里教师宿舍条件不好,村支书就拜托陆老太太让新来的支教老师借住,等宿舍修缮好,再搬回教师宿舍。 欢欣地朝林半夏挥手,“半夏,房间我给你收拾好了,快上来看看。” 林半夏听到这话,脸上又呈现一种不明所以的神情,感受到老太太热情的情绪,林半夏说不出除了感谢的其他话。 “谢谢奶奶。” 林半夏触动是真的,她的奶奶也是这样热情,在老家的二层小楼上也会这样叫她。 “哎呦,小姑娘客气了呀。”陆老奶奶摆了摆手,越看林半夏越欢喜,不浓妆艳抹,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气质沉静,还有礼有貌的。 拉着半夏的手,朝厨房的陆阶喊道,“陆阶,快过来帮林老师搬行李。” 陆阶在毛巾上随意擦了擦手,解下围裙,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五官蒙上一层温润的暖泽,柔和了线条锋利的轮廓,“就来了。” 林半夏注意到这里的人,说得要不就是方言,要不是就是或多或少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可是陆阶的普通话却很标准。 仿佛跟她一样,是暂住的外乡人。 “麻烦了。” 陆阶抬头看了林半夏,女孩脸上是真切的感激,踩上楼梯,“小事。” 林半夏躺在二楼的床垫上,洗完澡的身体窝进蓬松的杯子里,上面似乎还残留暖阳的余温。 现如今的一切,冒着热气的大碗宽面,只听得见狗吠声音的村庄…… 都让她如梦似幻,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或许是因为陆奶奶的热情款待让她格外安心,冲淡了初来的陌生感, “人生的喜忧离合,就是因为不断奔赴,去见下一程星光,”二十二岁的林半夏在机场亲自送走相恋四年的男友。 机场人来人往如同虚影,那天所有的一切林半夏都没记住,脑子里只剩一片混沌,只有黎时晏的一句相当于“分手”的话语时,林半夏才如从梦魇中惊醒。 汗湿淋漓地伸手就想抓住黎时晏的衣袖,嗫嚅着嘴想说话,可直到登机提醒响起,黎时晏转身登机,林半夏张着嘴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机场里人来人往,行人脚步匆匆,会驻足观赏却不会为途中的风景停留。 林半夏紧紧盯着黎时晏的身影,可人海如潮,翻涌太快。占据自己整个青春的人就这样渐行渐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半夏的手不住颤抖,双腿发软顺着机场大厅的柱子滑下去,却出奇的没有哭出来,只是觉得哭了很丑,而会给她擦眼泪的人已经飞至半空。 她的眼泪没有那么值钱,换不了一整个银河。 往后的日子里,林半夏常在月光惨淡的夜里,数着寥寥无几的星,自虐似地纠结要是来的及自己会说什么,是开口挽留还是破口大骂。 在光雾迷离的卧室里,林半夏想着英国的星河璀璨,久久不能入眠,一半是怀恋一半是,不甘。 陡然惊醒,额头在窗户边划过,耳边是嘈杂的人声,明明声音十分清晰,可是到林半夏耳朵里,堵在耳朵外的杂音,怎么也听不清楚。 推开泛着雾气的窗子,外面的空气还有些冷,带着没有热气侵扰的洁净清新,对面的小山坡笼罩在连绵的雾气之中,看不真切具体的面貌。 林半夏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积压进肺部,顿时大脑皮层涌上一种清凉,整个人也神情气爽起来。 换好衣服,轻手轻脚地下楼,小心地掩上门。 林半夏走在乡间小道上,一脚踩上去,不同于城市的水泥地板,松松散散的,就像踩在不会下陷的棉花上。 这里也不全是泥土路,一些大路上还是修着公路,门前的院子上也打着水泥地。 这里有两个小卖部,一个在村口,昨天林半夏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还有一个离陆阶家不远,都是自己家里腾出一片空间来,摆着些常见的日用品。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不少人家已经抗着锄头,往自家田地里走,村口或大树下摆着凳子的地方,习惯早起的老人已经出门了。 与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林半夏,自然收到了路过村民的注目礼,有不少牙齿稀疏的老人家,主动向林半夏搭话。 老人家已经缺牙了,又说着方言,含含糊糊的,“小姑娘,从哪来啊。” 林半夏侧耳仔细听着,有些拘谨,还有些莫名的亲切感,小声含蓄地回答道,“从云城来。” “来走亲戚呀。” 林半夏摇摇头,“来教书的。” 老太太缓缓点了点头,慈祥和蔼一笑,脸上皱纹舒展了些,摆了摆手,又转过头和老姐妹聊天去了。 林半夏对着他们一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了,在这里,人人都认识,问话也是自然亲切的。 第三章 担心的父母 村子不大,但要走完每条交错纵横的小路,也不容易。 与城市入屋关门不同,这里早上开了大门,就是晚上才关上,邻里有事直接就进来了。 林半夏回来的时候,陆阶家大门已经打开了,院子里站着陆奶奶,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陆奶奶率先看见林半夏,使劲朝半夏挥手,示意她过来,“半夏,快来。” “这是我们村的书记,姓李,专门过来看看你。” 李支书佝偻着腰,带着厚底眼镜,肤色黝黑,一张国字脸很方正,看着林半夏还有些激动,上前热情地跟林半夏握手,“你就是云城来的林老师吧,你好你好。” “村支书,您好,我是林半夏。”林半夏下意识地微微弯腰,“抱歉,还没来得及去报道。” 村支书摆了摆手,“林老师太客气了,就直接叫李叔吧,报道不着急,反正还没开学,你先好好适应。” “听说你是云师范毕业的?” “是,已经工作几年了。” 村支书眼睛越发亮了,扶着镜框看着林半夏,嘴角越咧越开,嘴里不住道,“好,好,那我们娃就麻烦你了,不听话使劲打,别客气。” 林半夏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哪还有老师敢体罚学生。 遇上讲理的家长还好说,讲清来龙去脉,家长可能还会道歉离开,遇上不讲理的,直接掐头去尾告到学校、教育局。 况且现在棍棒教育,确实不适应教学了。 “说什么呢,”陆奶奶撞了撞村支书手肘,“小夏,桌上晾着早饭,你快去吃点。” 林半夏走后,村支书激动地交叉着手,眼镜滑到鼻子尖了,“婶子,你可得帮我把这位老师招待好啊。” “放心吧,我看这小林老师是个好心眼的,不会一走了之的。” 其实不是教书宿舍没修缮好,是居住条件不好,之前有支教老师来,有的教了几个月,就说什么都要走,长的坚持到调令时间,就申请调走了。 陆阶家算是村里条件最好的了,他从外面大城市回来,就找人重新修了房子,弄得跟个小别墅似的,什么也方便。 他们也不怨老师,有的老师也舍不得学生,但是生活条件和工资都差太多了,根本留不住他们。 桌子上,摆着两碗白粥,正冒着腾腾热气,旁边放着两个滚圆的鸡蛋,中间放着两碟爽口咸菜。 林半夏才拉开椅子,陆阶就从楼上下来了,穿着一件高领黑色毛衣,将他的身材勾勒得极其有型。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饭桌上只有轻微的咀嚼声,相处下来倒不显得尴尬。 陆阶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靠在椅子后面,看起了手机。 等到林半夏放下筷子,陆阶才把视线移到林半夏脸上,“还习惯吗?” 不知道陆阶具体指哪方面,但都挺好的,比她想象的好很多,“都挺习惯的,这里很好。” 陆阶眼裂狭长,上眼皮略微遮挡瞳孔,轻微的遮瞳加下三白,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那就好,这里的孩子需要老师,不要说走就走,会伤害到他们。” 林半夏看着陆阶,没想到看起来有些冷漠疏离的陆阶会跟她说这些。 既然决定了来这里,林半夏自然不会中途离开,“你放心,这些我都明白,我会尽到一个老师的责任。” 林半夏说这话时,陆阶莫名就想起昨晚在坡下,女孩看起来柔弱,就像一朵久居温室的娇花,胳膊一折就仿佛能断,却一个人提着那么大的箱子。 陆阶点点头,就起身离开了。 林半夏说这些不是为敷衍陆阶的,她从大学就开始去乡镇小学支教了,周末就在周围近的学校,寒暑假就会去远一点的地方。 在乡小教书,林半夏已经攒了不少经验,在这里,她会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吃完饭,林半夏回到房间,把报道的资料准备好,在教案上备好开学第一课。 微信的消息就没听过,打过来的电话要不是开了静音,也一刻停不了,手机都发着烫,已经躲了几天清静,林半夏先给好友回了电话过去。 电话才响一声就接通了,那头多年发小池一可已经咋咋呼呼,“宝子,你真瞒着叔叔阿姨辞工作去乡村支教去了?!” 林半夏低头扣弄着指尖,“是。” “叔叔阿姨快气死了,你知不知道。”池一可应该在上班,捂着手机往安静地方走去。 “我都二十五岁了,我自己想要什么,我清楚,我一会就给她们回电话,你别担心。” “你快回电话吧,我真怕阿姨跟你断绝母女关系。”池可跟林半夏从小一起长大,林半夏的所有事她都知道,包括半夏为什么突然决定去支教。 “宝子,我等你回来。”池可声音严肃正经起来,“回来我们就去撸串。” 林半夏笑了笑,“好。” 这边池一可的电话才挂,林妈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 “林半夏!”电话里传来一声河东狮吼,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都清楚入耳,亲妈的怒气可想而知。 “老娘以为你被绑架了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都敢做了,都不跟爸爸妈妈商量一下,我们会害你吗!” 在持续了三分钟的过程中,林半夏没有说一句,不让林妈说完,自己说什么都是火上添油。 “你说你怎么多年,不谈恋爱,我和你爸除了偶尔催催,我们有没有逼过你,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让我和你爸……” 手机离开了些,林妈对着身边的丈夫吼道:“别扯我,滚远点,看你惯出来的好女儿。” “你没惯一样。”林爸摸摸被打疼的手背,只敢嘟囔一句,继续把耳朵贴在手机边上。 “妈,我整晚睡不好,我想走远一点,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林半夏语气带着无法抑制的丧气和难过,还有微弱的哭腔,林妈所有气都消了,自家女儿那么好,怎么要受这份委屈呀。 听到对面眼泪滑到桌子上的声音,林妈泄了气,“那边远,妈妈帮不到你什么,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三天一个电话让妈妈在家里放心,早点回来,知道吗?” 絮絮叨叨叮嘱了半小时,从衣服到生活,从工作到早饭,中间林爸只插进去了一句话。 挂断电话,林半夏才惊觉自己满脸都是泪,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女,爸妈的宠爱无条件地全部给了她,从小到大,别人有的,她肯定会有。 无论工作有多忙,一周她都会回父母家几次,陪他们吃饭,聊天。 林半夏从来没有离开父母怎么远过,路径十几个省市,738公里。 自己做这个决定,最对不起的就是为她担心的父母。 下楼准备去买点日用品,出门的时候,眼睛有些肿,细腻白皙的皮肤上也是微微泛着红。 门口处,一个剪着小平头,鼻子下掉着两条鼻涕的小男孩,大概六七岁,眼睛黑溜溜的,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第四章 帮忙 路过林半夏房门时,陆阶脚步顿了顿,脚步放轻下楼去了。 快递到了好几个,林半夏准备今天去把快递取了。 向陆奶奶询问了这里的快递站位置,到了快递站,这里只有一间水泥砖屋子,一个雨棚,门前坐着一个女人,看样子是这里的管理员。 报出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尾号,那人对照着快递单号,把林半夏所有的快递拣了出来。 一下子,大大小小七八个快递就堆在林半夏脚边了。 “怎么会怎么多。”林半夏张着嘴,微微有些诧异。 她走之前寄过一个快递,最近买了一些文具书本,但也不可能怎么大。 仔细看了看几个打包裹上面的寄件人,是自家老妈寄的,里面大概都是厚实衣服,看样子还是加急送达。 林半夏微微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妈妈是过于操心,还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怕快递小哥找不到地方,而且当时林半夏还不知道住在哪里,就把快递都放到最近的快递站了,这里离陆阶家倒是不算远,只有多走几趟了。 “需要帮忙吗?” 林半夏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剪着利落的寸头,皮肤黝黑健康,鼻梁很高,却不显得凌厉,反而五官看起来很朴实,正开着一辆小型三轮车。 她不认识面前的人,正打算拒绝。 对面的青年好像察觉了她会拒绝,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没关系的,大家平时都互相帮忙,而且我有三轮车。” 拍了拍车把,“一脚油门就过去了。” 青年太过热情,林半夏也不好再推诿了,“谢谢,麻烦你了。” 听到林半夏同意,青年好像更高兴了,下车帮着林半夏把看起来重的包裹抬上三轮车,“客气啥呀,都是邻里邻居的。” “我叫郭彦,你也可以叫我锅巴。”郭彦边放东西边说,他站在日光下,虎牙都发着亮,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林半夏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纯粹的热情,拘谨地说,“我叫林半夏,你好。” 感受到林半夏的疏离,郭彦也不在意,继续搭话说,“你是住在陆奶奶家吗。” “嗯,是的。” “好,我先开到陆奶奶家门口,你慢慢来。”郭彦把所有包裹都放在红色三轮车上,重新扭动把手。 “麻烦你了。” 林半夏走到的时候,陆奶奶正在门口给郭彦倒水喝。 见到林半夏微微嗔怪道,“有怎么多东西,怎么不说一声,让陆阶去啊,反正他在家都快闲出毛了。” 林半夏摆了摆手,“不用了,太麻烦了,”看着地上那些大包裹,有些无奈地说,“我也没想到怎么多。” 这时郭彦从板凳上起来,眼神不经意间从林半夏身上一晃而过,扬起一个爽朗的笑,“陆奶奶,林老师,我就先走了。” “再坐一会吧。” “不了,地里还有活,下次来玩。” 林半夏准备把东西都拿到楼上去,陆奶奶赶紧拉住了林半夏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家里有劳动力,干嘛还自己动手。” “我给你叫啊”,说着就往楼上喊,“陆阶,陆阶。” “奶奶,不用了……” “可能睡着了,没听见呢,我上去看看。” 还是不想麻烦陆阶,林半夏拖着鼓鼓囊囊的包裹,一阶一阶地往上移,移到楼梯中间时,手上有些脱力,眼看包裹就要滑落。 上面突然出现了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住了边角,手臂使力,然后一只手提了起来。 “刚睡着了,没听见。”陆阶的声音里还有些刚醒的低沉。 林半夏也小跑上来,走到陆阶身边时,脚步有些放缓,小声说了声,“谢谢。” “你害怕我?” 林半夏否认,下意识抬头,一双大眼睛神移地对上陆阶的眼睛。 陆阶的眼睛眼裂狭长,上眼皮略微遮挡瞳孔,轻微的遮瞳加下三白,眼角内勾,眼尾平直。 看上去显得陆阶对任何人和事,都有些漫不经心和冷漠厌世的情绪,其实他认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是很专心的。 虽然这不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却是她见过最过目不忘的眼睛。 林半夏看着陆阶的眼睛,有些慌乱地错开眼,不自觉地磕绊了一下,“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上次我说的那话,不是那个意思,要是伤害到你,我跟你道歉。” 林半夏摇摇头,没有说话。 陆阶将所有快递都放到林半夏房间门口,一些小件也顺手拿上来了。 自从上次给钱的事情过后,两人的气氛就有些微妙,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连一个眼神都对不上。 陆奶奶终于发现两人之间的怪异了,放下筷子,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在两人间转了一圈,“小夏,在这要是敢有人给你气受,你就给奶奶说,我打得他奶奶都不认识,” 说着悠悠看了正在夹菜的陆阶一眼。 林半夏夹菜的手一顿,不敢看陆阶,只是小心看了一眼陆奶奶,若无其事地摇摇头,笑着说,“没有,在这里我生活得很开心,也没有人给我气受。” 陆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剜了陆阶一眼,只是吃完饭,把陆阶押进厨房里指唤他洗碗。 夜色沉沉,月明星稀,似乎已经化作人间觥觞交错的灯火,又或是隐没在黑暗的云层中无处可寻。 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已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刻露,渐渐可烘托夜景。 林半夏蹲在地上,不大的房间里,一份一份地摆满了崭新的本子,书壳,还有铅笔、油笔,不只床上摆放着,还有抽屉、桌面上都占用了。 不清楚班上到底有多少学生,林半夏都多准备了些,希望他们能喜欢这份见面礼物。 房门突然被敲响,林半夏下意识说了声“请进” 突然想起的时候,眼看着推开的门就要扫到门边摆放的文具。 林半夏快速站了起来,上前抵住门嘴里忙忙说道,“等等,等一下,门后面有东西。” 门板没有在移动了,林半夏赶忙把东西小心移开,然后才打开门,看清门外的人。 陆阶朝里看了一眼,除了门这一块,基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指了指屋内,“你这是?” 林半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上快开学了,我给孩子们准备些礼物。” “你有什么事吗?” 陆阶递上手里的老鼠药,“这里地势虽然有那么高,但可能会有些鼠蚁爬进来,你把药洒在角落里,有什么事你可以叫我,我就在隔壁。” 林半夏伸手接过,对陆阶点头说,“谢谢。” 陆阶点了点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垂眸离开了。 第五章 早饭 前几日刚下过雨,风里还略有几分潮意,路边树叶簌簌,和煦的阳光漏过树缝,在青砖石板上摇碎了一地树影,早起的人踩过一道道碎影,开始今天的生计。 现在早上五点多六点不到,林半夏打开门准备去乡间小道上散散步,旁边房门几乎同时拉开。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陆阶先开口:“早。” 林半夏有些诧异,没想到陆阶也起怎么早,错开眼睛,手上握着门把,不知道为什么点头,“早。” 对面的男人好像发出一声笑,那笑很轻,是从喉头里颤出来的,就像风掠过湖面,带起来的一小圈涟漪。 陆阶和林半夏一前一后的下楼,陆阶下楼就去了厨房,刻意放轻的摩挲声,应该是怕惊扰还在熟睡的老人。 “你这是去?”林半夏转身看着陆阶 陆阶脚边放着一个大塑料袋,最下面是一盒鸡蛋,上面是洗干净的青菜,一只手上提着一盒牛奶,另一只手是一小袋大米。 “我去给小学里面的孩子做早饭,山路不好走,好多孩子为了准时到学校,都吃不了早饭。” 林半夏手一抖,纸杯里温热的水溅到手背上,看着在厨房忙碌的陆阶,个子高大,坚硬外表下,却藏着柔软心肠。 一直站到陆阶收拾完,弯腰提袋子。 林半夏才有些艰涩开口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陆阶有些微愣,下意识看向林半夏。 面前的姑娘,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多余的碎发勾在耳后,小鹿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自己,见半晌没有回应,里面氤氲着雾气。 陆阶左手一个大袋子,右手一箱纯牛奶,林半夏手上拿着那袋大米,两人迎着朝露,向公路尽头的那所山村小学走去。 这条路上太过寂静,远处是暗青色的山,山风里含着草木的清香,周围的房子都还没有苏醒过来,只闻不知从何而来的犬吠。 两人相隔不过半米,陆阶首先开口打破了静谧,“你会做饭吗?” 林半夏正感受脚底踩在泥土上的质感,松松软软的,抬脚时会勾带起表面那层薄薄的土质,这和城市的水泥土那种坚硬感很不一样。 林半夏将脸颊边的发丝勾到耳后,点头道:“会一点。” 女生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点清冷,被吹散在早晨的风里,只留下一抹清新的柠檬香。 陆阶熟练地起锅烧水,袅袅的炊烟,驱散深山的寒意。 在灯光微弱的房间里,陆阶脱掉外套,只留着一件黑色高领针织衫,昏暗低沉的房间里,瘦削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柔光。 把做好的早饭一份一装,两人配合得不错,只花了平时的一半时间。 陆阶抱着泡沫箱子往外走,房间里灯光有些暗,林半夏侧身退让,不小心碰到地上的几只铁锅,发出噼里啪啦的铁磁碰撞声。 林半夏下意识往后一仰,一只灼热的手撑住了自己的手臂。 手心的温度滚烫,往前一拉,林半夏额头几乎要抵到陆阶的胸膛,鼻尖瞬间涌入男人身上清冽的广藿香,以及残余茂盛深林、微光和雨水的气息。 林半夏瞬间僵硬,幸好,陆阶主动松开手,并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嗓音依旧清淡,仿佛方才那短短几秒钟只是顺手帮了个小忙,转身背对着林半夏道:“这也快弄完了,要是你有空的话,可以先熟悉熟悉这所学校。” 林半夏低着头,心口处砰砰作响,几欲刺破耳膜,脚步却悄悄地退了出去。 陆阶把泡沫箱抱到外面的大桌子上,外面已经来的孩子有序地排成一列,排头第一个小女孩脸冻得通红,稚声稚气地维持着秩序。 “小红花,来,发早餐吧。” 被称作小红花的女孩从第一排小跑到陆阶身边,熟练地帮陆阶发放早餐,七八岁的年纪,却像个小大人似的。 林半夏转了一圈回来,这里不大,甚至可以说小,十分钟就把学校逛了个遍。 学校只有小学,不仅是因为没有资金和教师的原因,初中就算办起来了,也没有人来读,家长都把孩子往镇上送了,一个月回来一回。 所以这所村小,已经不开初中班了。 破碎的云翳处漏出熹微晨光,天穹仿佛被轻纱晃晃悠悠的遮住,三两只麻雀啄着羽毛扑棱棱地飞走了,带落瓦檐上的冷霜。 这个食堂看起来是临时搭建的,什么配套都不太齐全,显得有些简陋 有些简陋的食堂,陆阶眼尾弧度干净锋利,平白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但此时眼眉低垂,有一层淡淡的光晕在他的身上,衣裳简单的配色被他穿出别样的浓墨重彩。 一个个孩子耸着通红的鼻头,眼里流露出对陆阶的依赖与信任,在灯光微弱的房间里,学生眼里有最干净纯粹的光。 几乎是破开料崤沉寂,负起漫天霞光的鲜活。 鬼使神差的,林半夏点开相机,开始聚焦。 不知道陆阶什么时候过来的,林半夏连忙锁屏,已经当老师的人了,却像小朋友被老师当场捉住做坏事时,一脸的局促,陆阶没看见一样,只是笑笑。 “回去吧,今天先带你认识认识路。”陆阶浓眉上扬,端的是凌厉落拓的不羁,眼形狭长,看人的时候带着几分促狭和散漫。 走在路上,林半夏没忍住问陆阶,“你每天都会来吗?” “没意外情况的话,我基本都会来。” 陆阶说完,林半夏就好像没有再出声了,两人跟来时一样,大半时间都在沉默,可是总有些不一样了。 太阳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 所以这里的夕阳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 在报到的过程中,林半夏从陈校长那里了解到,这里的小学叫拔寨村小学,只有四十几个学生,有三个老师,基本是什么都教。 第六章 彩礼 在开学的第二天,林半夏带着她的礼物走进班级,有四十几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 身后跟着的李书耀和小红花,帮着把东西放在讲台上,就神情严肃地下去了,双手整齐的放在桌子上。 “各位小朋友好,我叫林半夏,是你们新来的老师。”拿起只有一根指节大小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座位上的孩子们,小心地扭动了一下,他们认真地辨认上面的粉笔字,只认识中间那个字,半,一半一半。 林半夏手指着讲台上的东西,“谁愿意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让老师认识你们,就可以在这里得到一份礼物哦。” 东西都用一个白色的书袋装着,里面有新本子,好看的橡皮,漂亮的铅笔…… 小红花和李书耀首先举手,他们已经提前认识了林半夏,也没有那么怕生。 林半夏首先邀请了小红花。 小红花上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开始很大方地介绍自己,“我叫肖红花……” 李书耀紧随其后,不等林半夏就自己跑上去了,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接过林半夏递过来的书袋,还害羞地说了声谢谢。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同学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下面左顾右盼、小声地讨论自己书袋里有什么,是什么颜色的。 林半夏注意到,最后一排角落里坐着一个孩子,低头玩着手,不看林半夏,也不跟周围的同学交流。 林半夏看过来的时候,那个孩子直接埋下了头。 直到所有的孩子都上来写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排的那个小男生依旧埋着头,用指尖扣弄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文具。 “有哪位同学能告诉我,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吗?”林半夏突然看向角落里的小男孩。 有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回答,“老师,他叫周舟。” 林半夏笑着点了点头,“哪两个“周”呢。” 下面的孩子们都低头思索,周舟就是周舟的周啊。 林半夏看过花名册,自然知道,在黑板上写了八个字:周朗年少,气吞区宇 “是这个“周”吗?” 下方的孩子们指着第一个字,鸡啄食般地点头。 又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风雨同舟 “是这个“舟”吗? 下面的孩子们又是一阵地点头。 林半夏在旁边工整地写出来“周舟”两个字,“来,周舟小朋友上来领他的奖品。” 坐在板凳上的周舟,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从来没有人这样解读过他的名字,听到林半夏叫他的名字,更是脸颊红了一片。 从板凳上慢慢地起来,走上讲台接过他一直小心偷看的书袋。 “因为各位同学帮我一个大忙,让我认清了班上所有的小朋友,所以我准备再给大家一个奖励……” 林半夏将剩下的东西,都送给了孩子们。 在她下班路上,脚下还是松散的泥土地,她看见远处田野上,弯腰的农人在锄草栽种。 远处天与地没有了界限,中间只要一层流光溢彩的晚霞连接着,面前广阔平坦的田野,带给人一种肆意奔跑的欲望。 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引诱着人们去追寻一抹残阳,仿佛田野尽头就是我们想到达的地方。 城市里也有这样的晚霞,但是极其少见,被高楼大厦遮掩住大部分,全貌都无法窥探,要是他们看到这副无遮拦的美景,应该就不会对着一小片夕阳惊叹。 今晚开饭,好像比平时早了些,林半夏正想帮忙去厨房端菜。 陆奶奶按住了林半夏,笑眯眯地说,“快坐下,今天站一天了,累了吧,一会儿可得多吃一点。” “今天第一天上课,怎么样啊,跟学生相处得还好吗?” …… 陆老太太问得又急又快,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打下来,确实没有留给林半夏说话的时间。 陆阶从厨房出来,看见林半夏被压在桌位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奶奶老毛病又犯了,一问起问题,就是十几个,别人想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把盘子放在桌子上,磁盘与木桌之间发出轻微的响声,“奶奶,你话说得再快一点,就能赶上连炮弹了。” 陆奶奶轻轻拍了下陆阶的胳膊,撇了撇嘴,“说什么呢,没大没小。” “你说吧。”没有指明是谁,但是也就只有林半夏。 林半夏语调很缓慢,声音里少了初来时的清冷,在已经安静的乡村傍晚显得十分温润好听,“他们都很乖,也很听话。” “相处得很不错,跟他们在一起,也很有趣,有的小朋友还常常会语出惊人。” 林半夏愉悦开心的心情骗不了人,让陆老太太也微微放下心了,李支书真是怕这个支教老师也走了。 晚餐气氛十分融洽,快到尾声,陆老太太从陆阶和林半夏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突然默默叹了口气。 正巧陆阶抬头,陆老太太狠狠剜了陆阶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让陆阶不明所以。 煞有其是地笑了几声,这是陆奶奶说某种话题之前的前奏,果然,下一秒就听奶奶开口说,“我听说,杏花婶子那边侄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 坐在饭桌前的两个人都没说话,这个话题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 陆奶奶放下筷子,准备大说一场了,“她说现在结婚啊,可花钱了。”尾调拉长,似乎还有些不可思议。 “礼金最低得十万起,房子、家具、家电,男方得全包,订婚的时候,婆婆一万零一的红包是必须得准备好的,买烟酒溏茶,四色礼,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各一对,这是五金。” “对了,还有万紫千红一片绿,”陆老太太停顿了几秒,看向陆阶,“陆阶,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陆阶头都没抬,他太知道老太太的意思了。 “就是一万张紫色五块的,一千张红色的老人头,再加上绿色五十的彩礼。” “你们说,现在结婚也真够贵的哈,但是我觉得,能娶到一个媳妇,这些都不算什么。”老太太自顾自地说着,其实还算清明的眼睛往饭桌上这两人盯着呢。 第七章 早餐 见饭桌上少见有人搭理她,陆老太太转向林半夏,直接开口问“小夏,你们家那边彩礼是怎么给的。” 林半夏一口饭差点梗在喉咙,尴尬地笑了笑,差不多也知道了陆奶奶话里话外的意思,迂回地打了太极拳,笑了笑说,“我也不太清楚。” “那你爸妈怎么想的呢,娶你要多少彩礼呢,你怎么乖,你爸妈肯定舍不得吧。” “我,”林半夏脸部神经不受控制的抽了抽,拉扯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我爸妈应该是看我喜欢吧,他们很少催我。” “哎哟,你还小,姑娘家现在也不愁嫁,你看……” 陆阶给陆老太太狠狠夹了一筷子菜,语调波澜不惊,“奶奶,你多吃点饭。” 陆老太太用筷子拨弄了一下,全是她不喜欢吃的,“干嘛夹这些。” “堵住您的嘴。” 话音刚落,陆老太太一脸不可置信,马上就要爆发的样子,陆阶赶在在火山蒸腾之前,插进去话,说道,“奶奶,我心里有数,你安心吃饭吧。” “你有什么数,眼看奔三的人了,不结婚就算了,女朋友也不找!” 越说越气,陆老太太直接一摔碗,要陆阶出去,“小夏,你先吃着,这臭小子真是气死我了,我今天非得修理他。” 陆阶满脸无奈地被拉出去了,看着奶奶大幅度的动作,“您慢点,我又不会跑。” 林半夏好笑地看着陆阶被陆奶奶拧着耳朵出去,放下碗筷,虚靠椅背上,远处安静沉密,近处只闻鸡犬相鸣,再无过多的声响。 休息片刻,起身准备收拾碗碟的时候,陆阶一个人回来了。 “奶奶被杏花婶子请过去当全媒人了,今天我洗碗,你上去早点睡。” 陆阶上手收拾,林半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走到楼梯口又回来,转转悠悠地。 陆阶余光看到林半夏迟疑的动作,心头好笑,把碗筷垒起来端到厨房水槽里,“有什么话你就说,没事。” “明早你做早饭的时候,可以叫上我吗?” “好,”陆阶直起腰,缓缓点了点头,对林半夏说,“我在楼下等你。” 林半夏的支教生活从六点半开始,踩着陆阶的影子就出发了,到学校的时候,两人配合还算默契,在第一个学生来之前把早饭的份额做出来了。 有了林半夏的帮忙,陆阶不至于那么匆忙,也有了喘气的时间,偶然抬头的瞬间,他看到埋头做事的林半夏,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林半夏脸型窄长小巧,但骨感却不低,不是尖尖的瓜子脸,看起来周正有韧劲,清丽中带着独有的矜持。 忙完手上的事情,林半夏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小口喘着气,陆阶已经收回了视线。 今天效率很高,陆阶也能早点回家,做完林半夏拉下袖子,解下小厨房的围裙就准备去办公室备课。 陆阶从身后叫住了她,递过来一个鸡蛋和一盒温热的牛奶,“早饭很重要。” 林半夏接了过来,对陆阶微微点头,小声致谢,“谢谢。” “记得吃。”说完陆阶朝林半夏摆摆手,就原路返回,等待着第二天清晨的来临,周而复始。 林半夏能在课堂上侃侃而谈,在课下跟陌生人短暂的交谈会让她拘谨,虽然陆阶是她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但也还没摸清他的性子。 看着陆阶大步离开的身影,手上的早餐在手心泛着温热,她有些摸索到陆阶的性格了。 林半夏下班回家的时候,就看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头也不抬地弯腰忙碌。 “奶奶,你在做什么?” 陆老太太抬头一看,是梳着马尾辫的林半夏,乖巧文静的样子,让她约看越喜欢。 “做辣酱呢,做菜的时候加一点,可好吃勒。”陆老太太不由地笑起来,往一个洗干净的玻璃罐子灌入辣酱。 红辣辣的样子,看得林半夏吞了吞嗓子眼。 “我还洗了个坛子出来,再泡一点酸萝卜,冬天可以当零食吃。” 林半夏撸了撸袖子,“奶奶,我帮您吧。” 把手上的包放在一边,拿起一旁的刮刀,在洗干净的萝卜刮下一道厚薄均匀的表皮。 “行吧,小夏,你小心手啊。”陆老太太本来想拒绝的,但又不想让林半夏觉得她客气,“要是觉得冷就进去歇歇,一会儿陆阶过来弄。” “没事的,奶奶,我在家也会自己腌一些泡菜。” 陆老太太抿紧嘴巴地笑,“哎呦,”老太太拍了一下额头,突然想起了院子后边还晾着芋头,一边擦手一边嘟囔自己老了。 林半夏专心切着萝卜条,再切成丝,大小薄厚均匀。 陆阶从外面回来,只看见林半夏一个人,便低声问道,“奶奶呢?”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惊的林半夏错了手。 不轻不重呼了一声疼,下意识放下了手上的刀,在案板上磕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陆阶听到吸气声,赶紧走过去,抓住林半夏被刮开一道皮肉的手, “对不起,我没看见你手上有刀子。”陆阶自责地皱了眉头,一道鲜红的口子在莹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 林半夏手指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了,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 陆阶慢慢抬起林半夏的手,往水龙头下探去,轻声说,“你忍着点,这水有些凉。” “没事,”还没说完,林半夏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阶抬头注意到林半夏忍疼的脸色,抓住林半夏受伤的手指往里间走。 在抽屉里拿出碘伏和创可贴,陆阶拧开瓶盖,用棉签沾了一点, 其实没有多疼,因为刚才的冷水,已经让她的指尖没有知觉了。 陆阶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指尖,缓缓地,缠绕在葱白的指尖。 这时候两人靠的很近,林半夏甚至能闻到陆阶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 林半夏想收回手,才轻轻挣扎了一下,就被陆阶拉住。 “很疼吗?”陆阶的声音很轻很柔,是林半夏从没有听过的。 鬼使神差地,林半夏等着陆阶给她包扎完,这一刻的安静是少有的。 陆奶奶从后院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林半夏受伤的手,哎呦一声,抓住林半夏的手就问怎么了。 陆阶刚准备说,林半夏就开口打断了他,“没事的,奶奶,我不小心切到手了,就是一个小口子。” “怪我怪我,不该让你干这些粗活。”陆老太太满眼心疼,往林半夏伤口上小心地吹气,“小口子也疼啊,走,小夏,我扶你上楼歇会。” 刚踏上一个楼梯,陆老太太就记起了什么似的,直接下达命令,“陆阶,你把这些萝卜都切完,再把地给我扫了。” 陆阶目送林半夏上楼,嘴唇微抿,不知在想什么。 第八章 赶场 晚上吃完饭,林半夏就一直在书桌前备课,刚做完记录,就听见房间门被轻轻敲响了。 扭开门锁,外面没有人,只是门前地板上摆着一杯红糖水,一碟洗好的水果。 林半夏下意识看向陆阶的房门,门紧闭着,只是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灯光。 --- 陆老太太一只手捏着老花镜的镜腿,一只手翻看挂历,眼睛越眯越近,刚好陆阶从旁边经过。 赶忙叫住,眼睛还使劲盯着挂历,“明天是不是当场(赶集的日子)啊。” 陆阶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应了一声。 “那得好好置办一些东西。”老太太自己嘟囔着,放下老花镜,就说出一串购物清单。 “你明天去赶场,排骨买五斤,猪肉牛肉三斤,看见鸭子母鸡就买一只,水果多买点,小夏爱吃什么,苹果香蕉梨都来点……” “……五斤饺子馅,让老板绞好啊,我要给小夏包我拿手的饺子……” 眼看着奶奶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陆阶赶紧抓住一个空挡,“吃不完,奶奶,真的吃不完,家里只有三个人。” 老太太不满意地啧了一声,眼睛不客气地盯着陆阶,“吃不完放冰箱啊,家里总不能少吃吧。” “半夏没来之前,我少您吃了吗?”陆阶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买菜,我做饭,我心里都有数。” “你有个屁的数,尽是些骗人的,做的菜越做越淡,越来越素。” “您没看见人就喜欢吃清淡一点的素食吗?” 说到林半夏的喜好,老太太不争了,只小声反问了一句,“真的吗?” “我看您真的老花眼了。”陆阶准备起身去后院浇花。 老太太一把拉住陆阶的手,一边说一边笑,“谁说我家陆阶不懂姑娘啊,看看,这才几天,连小夏爱吃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先摸了一下陆阶的脸,又拍陆阶的肩膀,越看越满意。 “奶奶,我是家里做饭的,而且,我也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代表不了什么。”陆阶一点不上当,说着就往外走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坐回原位,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看着陆阶的背影说,“你小子想什么,我可太知道咯。” 这天正好周六,外面的天蓝汪汪的,是久违的好天气。 只有周末,家里的三个人才能一块吃早饭。 陆阶上楼拿东西准备一会去市集,楼下老太太和林半夏聊着天,阳光洒在堂前屋后,小猫在屋角懒洋洋地摇尾巴,对着太阳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正好是周六,”陆奶奶笑眯眯地看向林半夏,“小夏一起去吧,镇上当天人可多了,整天闷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 林半夏不想驳了陆奶奶的好意,想着自己还没去过,陆奶奶怎么一说,不免也有了些好奇。 陆奶奶一拍手,好像有什么计谋达成一样,脸上神色很是高兴,对着楼上的陆阶地说“陆阶,等会带着小夏一块去镇上,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陆阶走下楼,林半夏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她以为两人走着去,只是换了双好走的鞋。 “你先去路口等我吧。”陆阶点了点头,手上摆弄着一把钥匙。 林半夏刚走到路口,一辆红色的小车,稳稳停在她面前,车顶很小,就像一个小馒头。 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前提还得是两个人都不算胖。 看到里面坐着的陆阶,林半夏感觉这场景怎么看都有些违和,鞋在地上摩擦了一下,没上,问道:“这是老人代步车?” “对,专门为了奶奶买的,她腿脚不好,还是喜欢到处走,现在我开着的。”陆阶身量高,头顶几乎顶着车顶,手长脚长在驾驶位有些拘谨。 见林半夏迟疑地打量,陆阶勾起唇角又补了一句,“上来吧,坐得下。” 坐上来后,林半夏收回之前对老年车所有的“不理解”,行驶在乡间小路简直不要太方便。 体型大的轿车一些路段过不了,小馒头轻松就挤过去了,摩托车上溅起的灰尘,让林半夏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老年车速度不快,开了半小时总算开到了镇上。 镇上生活的人多一些,楼房渐渐多了起来,街道不宽,来往的车辆也有些拥挤,但是很快就疏通了,车辆也大多是摩托车。 陆阶把车停在路边,又用地锁锁好。 林半夏站在原地,眼睛随着人群的涌动看上去,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沿街过道都是小摊,各种新鲜的蔬菜、水果,上面还带着湿润的泥。 大多都是自家种的,就用一层塑料铺在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喧哗。 照顾到林半夏,陆阶脚步放缓,步子也迈小了些,站在林半夏的左前方,阻挡大部分拥挤的人群。 陆阶买东西很娴熟,他仿佛早就知道,哪里的猪肉好,哪里的鱼新鲜,哪里的超市东西种类多。 也不会不还价,遇到不合理的价位,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就放下东西离开,走出三两步,店家就会把陆阶叫回来。 林半夏站在一边,心里暗暗称赞陆阶,杀价于无形之间。 陆阶在脑海中整理自己的购物清单,余光看着林半夏,一直好奇地跟在身边,看到边上有卖糖葫芦,陆阶买了两串。 随手递给林半夏一串,“这里的东西都挺便宜的,卖的也大多是这里特色,你可以到处看看。” “你想自己逛逛吗?” 林半夏四处看了看,在某个方向定住了眼神,点点头说,“好。” “我们留一个联系方式,有什么事你就给我发消息。” 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快半月,连一个微信都没加。 林半夏收到好友申请,陆阶的网名就是一个陆字,头像是一张光点的图片。 陆阶收起了手机,放回棉质长裤的外兜里,不忘提醒,“别走太远了。” 林半夏边逛边看,尝了一些这里特色的小吃,一样样都买了一点,一些小吃她也在城市里吃过,确实不是一个味,有的甚至只是名字一样,样子味道什么的都完全是两个品种。 锅盔、飘香饼,糯米团子,还有很多她叫不出来的小吃。 第九章 回家 她以前的爱好之一,就是喜欢往小吃街里面钻,哪条街的什么东西好吃,她基本都知道。 手机响了,是陆阶发来的语音通话。 “我在排队买煎饼。”电话那边吵闹,混杂着人声,传来林半夏的喟叹,“好多人啊。” 逛了一圈,又回到了小三轮的地方,将所有东西放回了车上,拿钥匙拧了门锁。 林半夏从远处慢慢走过来,手上捧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煎饼,拿着其中一个递到陆阶的面前,“你出来没吃早饭,我就给你也买了一个。” 陆阶接了过来,“谢谢。”里面的薄脆很香,这个煎饼他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就是太难排队了,“排了很久的队?” “还好,我见怎么多人都在买,就跟在后面买个尝尝。”咬了一口煎饼,很脆,加了腊肉又很香。 越是简单的食物,越受人们的喜爱, “我要去见一个朋友才回去,你要不要一起。” “好。”林半夏点点头,反正都是转悠,跟着陆阶不至于迷路。 又折回市场买了一些新鲜水果,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一个红包,将一叠崭新的钞票塞进去。 天上不巧下了飘雨,不大,雾蒙蒙的,有的摊主在摊上方开了蘑菇状的大伞,没有的就已经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市场上的人肉眼可见地变少。 就在市场周边,走上一个大坡就到了,这是是居住区,市场没有延展到这里来,人少了很多。 带着林半夏来到一处二层的楼房,墙壁上面的墙皮掉落,杂乱的电线将天空分成小小的几块,上面还有用粉笔画和小广告,但是都已经极其模糊了,看得出来这里年代久远。 最中间是一家宾馆,上面挂着一个招牌,新鸿宾馆,白天没有开灯,但是在这里也已经很显目了。 陆阶提着水果走进去,林半夏跟在后面。 宋亮坐在柜台后面低头哄着孩子抬起头,听到声音看向门口。 看见是许久不见的陆阶,抱着就孩子站了起来,脸上惊喜又惊讶,“陆阶,你怎么来了。” “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陆阶看了一眼孩子,摸了摸婴儿光滑的脸蛋,压低声音,“进镇里买点东西,随便来看看你,” 掏出方才装好的红包,“恭喜。” 被称做亮子的男人看起来比陆阶要大一些,穿着一件皮夹克,耳朵上还有一颗耳钉,看起来还蛮潮,脸上现在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宋亮笑着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手掌抵了回去,“你太见外了。” “应该的。”陆阶把红包放在柜台后面上。 “你啊。”宋亮有些无奈,知道这个发小的脾气。 见到站在门口的林半夏,眼里瞧着林半夏,实际在看陆阶,笑嘻嘻地问道:“这位是?” “支教的老师,现在住在我家。” 林半夏走进来一点,微笑着对宋亮点了点头,“你好,我叫林半夏。” 姑娘面庞洁净,声音柔和,带着一点疏离和拘谨。 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都与这里格格不入,跟他第一次见到陆阶的感觉一样,宋亮抱着孩子点了点头,笑着说,“你好你好,我叫宋亮,是陆阶的朋友。” “快进来坐,我去给你们倒水。”宋亮手里抱着孩子,但还是热情地把他们往里请,说着又往里间走,“阿池,陆阶来了。” 林半夏想那位阿池,应该就是宋先生的妻子了吧。 一个头发垂至腰间的女人走了出来,皮肤光洁,浓眉杏眼,个子很高挑,有一种很舒服的气质。 看到陆阶,舒辞惊讶地挑了挑眉,眼睛快速滑过站在陆阶旁边的林半夏,眼底的笑意的更深了。 弯身用纸杯接了一杯热水,直直送到林半夏手里,“妹妹,喝水。” 林半夏双手接过,“谢谢辞姐。” 舒辞拦着林半夏的肩膀就坐下,“客气什么,一回生二回熟。” 对陆阶眨了眨眼睛,“要喝水自己去接啊。” 陆阶笑着点了点头。 雨点劈里啪啦打在青石板上,顺着房顶,流泻成一道道透明的水柱往下滑落。 宋亮出去看了一眼,“不知道今天这雨能不能停,不行就在这留下吧,反正房间多,都是干净的。” “能回去还是回去吧,奶奶一个人在家。” 宋亮点了点头,手里还抱着孩子,刻意压低了声音,“阿阶,今天就没法好好招待你了,下次你来,我备上好酒好菜等你。” 陆阶摇着头笑了笑,“跟我还这么见外,舒姐才刚生产完,别麻烦了。” 舒辞挑了挑眉,笑着起身,准备把孩子抱回房间,边走边说,“晚上就在这吃,你也陪你宋哥喝几杯,他最近压力大着呢。” 经过陆阶和林半夏身边时,转头轻轻问半夏,“小夏,你想抱抱吗?” 林半夏诧异地看着那小小的一团,有些迟疑地说,“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舒辞把小团子放在林半夏的手上,帮助她调整姿势。 林半夏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接着是一点点的重量。 他没睡着,歪着头,正打量着陌生的她,一双眼睛纯洁无暇,是世间最纯洁的存在,如同林间深处无人达到过的山泉眼。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逗他,张开嘴就开怀地笑了,手臂不停地摆动,似乎想拥抱。 林半夏突然被深深触动了,被一条如此鲜活的生命。 她跟着笑了起来,起初僵硬的手臂,现在能自如地抱住小家伙。 林半夏感觉一颗心泡在温水里,舒服极了,转头看着陆阶,他似乎刚才一直在看着她,此时微微错开视线。 “你要抱抱吗?” “什么。” “他很轻。” 陆阶喉头滚动了一下,转过头,还没说话,就听见舒辞的笑声。 她靠在门框上,姿态慵懒,声音里也带着笑意,“半夏,你先帮我抱着,我进去换个衣服。” 等舒辞一走,襁褓里的小家伙似乎感觉不到母亲在身边,瘪着嘴,小脸皱成一团,就准备哭。 陆阶把一根手指放到小家伙的面前,低声说,“不准哭。” 似乎是觉得陆阶在陪他玩,挥舞着小手就要去抱住陆阶的手指。 陆阶趁机把手放在他软嫩的小脸蛋上,暗暗地戳了几下,跟刚出炉的蛋糕一样,又软又香。 被分散了注意力,小家伙咯咯地笑了起来。 陆阶小心翼翼地从林半夏手里接过小孩,抱在手里的那一刻,突然感觉到了责任的重大。 陆阶抬头,朝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宋亮说,“怪不得你压力这么大。” 很奇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在,大人说话的声音无限压低。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林半夏坐在陆阶的旁边。 陆阶的五官俊美,但是平常却是冷冽甚至带着淡漠的,此时却无比明朗,嘴角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 陆阶此时身心都愉悦着,即使只是和宋亮和舒辞两人聊闲天。 林半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陆阶,他取下了一层面具。 灯下,两人靠的很近,投到地上的影子,渐渐开始重叠。 窗台上摆着一盆薄荷,叶子上还滚动着露珠,外面地上还有些湿润,雨已经停了,空气中笼着一层薄薄的雾,鼻尖缠绕着薄荷的清香。 看了一下时间,陆阶起身跟宋亮告别。 宋亮很是不舍,在陆阶肩头拍了两下,认真地说,“下次来,一定提前说一声。” 陆阶在门口撑起一把伞,“回吧,下雨天就别送了,别把凉气过给小孩了。” 舒辞和宋亮站在窗前,目送二人离开,林半夏和陆阶站在一把伞里,以遮挡雾气和树上的雨水。 陆阶把伞微微向林半夏倾斜,肩头很快落了一层薄雾。 舒辞往嘴里扔了一颗薄荷糖,“你说两人有戏吗?” 宋亮搂着妻子,视线落向远方,“谁知道呢,陆阶自己现在都不清楚吧。” 雨后的太阳温暖却不灼烈,带着几分暖意,出现在山头上。 半夏把头靠在窗上,透过玻璃看窗外不断后移的景物,光秃秃的小山坡,不知名的野草。 小馒头开不了多快,加上下雨,路上有积水,陆阶开的速度更慢了,林半夏慢慢闭上了眼睛。 相较于第一次见面的防备,林半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开始逐渐向陆阶打开心防。 呼吸渐渐均匀,林半夏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陷进了车座里,偶尔睫毛抖动一下,但很快平缓下去。 陆阶的车速更慢了,关上了还有一条小缝的窗子。 临近傍晚,小馒头才开进村口,今天下了一场小雨,路上泥泞,很少有人出来,大都在家吃晚饭。 陆阶把车停好,转头准备叫醒林半夏。 刚准备出口的话,就被他咽了下去,月光落在陆阶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更显得他轮廓清晰。 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半夏身上,她此刻安静地躺在背垫上,呼吸平缓,脸上有一道红印子,更衬得她皮肤白皙。 鼻子秀挺小巧,睫毛如如鸦翅般纤长,醒着的时候,眼尾有些上挑,但不知为何,眼底总是笼着一点愁闷。 陆阶没有叫醒林半夏,只是从窗里观察着夜晚的星空。 邻居家有狗在吠,一声大过一声,林半夏悠悠转醒,睁开眼的一瞬间,望着低矮的车顶,忘了自己在哪里。 意识慢慢回笼,半夏坐起身子,声音还带着沉睡后的倦怠,“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睡着了。” 陆阶拔掉车钥匙,钥匙扣装在钥匙上,发出几声细响,“没事,今天一天也累了,晚上早点休息吧。” 村里的重新翻修过的房子,大多外面用白瓷砖覆盖全墙,上面的房顶用红漆粉刷。 瓷砖上不停滑落着雨珠,在墙上蜿蜒附行,留下一道道水痕。 林半夏先上楼,陆阶还在楼下整理今天买的东西。 一开门,林半夏就不由地倒在了椅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脑子一片清明,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叹气。 艰难地换上睡衣后,脸抵在床单上,缓了十分钟才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 林半夏睡的房间有独立的卫生间,这让她更加感谢陆家奶奶和陆阶的照顾。 跟往常一样,林半夏伏案在灯下整理教案,在地板上留下一道认真的身影。 外面的虫鸣鸟叫,与鼻尖发出的沙沙声,渐渐形成一道和谐的交响乐,唯一的听众,是此刻全神贯注的林半夏。 反扣在桌面的电话突然地响了起来,林半夏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靠在椅背上看清了联系人。 “喂,一可。” “夏夏,你最近怎么样呀?”听筒里传来池一可激动兴奋的声音。 林半夏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嘴角带起笑容,“很好呀,孩子们很听话,碰到的人也很友善,总之,一切都顺利吧。” “那就好!”池一可听起来比半夏还激动,仿佛在电话对面已经手舞足蹈起来,“等我有长假了,我就来找你!” …… 与池一可讲完电话,林半夏越发没什么睡意了,想给爸妈打个电话,但又想着太晚了。 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手机的蓝光在她脸上投射出一道弱光。 先清空了短信,恢复完所有微信聊天,手指就停留在某处,鬼使神差地,林半夏点开了陆阶的头像。 陆阶的头像好像是关于天体宇宙方面的,具体是什么,她也没看懂。 整个朋友圈里只有一些照片,有傍晚的乡村,自己做的美食,还有几个纹身图案。 “这是陆阶身上的吗?”林半夏不由自主地想。 手指很长时间的停留在这个界面,她想象着这些图案刻印在陆阶身上,陆阶皮肤白,人清瘦,肌理应该是薄薄贴在骨血上的。 “要是能看一看就好了。”这个想法才出现在脑海里,半夏就被吓了一跳。 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目光直直地,“我这是在想什么啊。” 林半夏有些气急败坏,径自上床用被子掩住脸,在被窝里暗自嘟囔。 “买本清心咒来念念吧。” 第十章 “挺,挺喜欢的” 林半夏周一得去很早,学校有升旗早会,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杂务,一周里这一天事也最多。 忙得脚不沾地,也还得加班。 半夏忙里偷了个空,给陆阶发了一个消息,说自己不回来吃完饭了。 之后就再也没看手机了。 等最后一个老师离开,办公室里只剩林半夏一个人了。 批改完这个周末的作业,天已经暗沉了,按照林半夏来到这里之后积累的经验,过会儿天就会完全黑下去。 林半夏装好要带走的东西,锁好办公室的门,又检查完教室的门窗,才往校门口走。 害怕突然下雨,林半夏每天都会带一把伞。 还没走到校门口,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似乎是急于验证,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急促。 轮廓渐渐清晰,林半夏轻轻唤了一声,“陆阶?” 语气带着诧异,显然很疑惑陆阶为什么这个点出现在学校门口。 陆阶转过身,清瘦的下巴朝回家的方向一扬,“出来了,走吧。” “你现在怎么来学校了,”林半夏脚步尽量跟上陆阶。 陆阶没有看林半夏,傍晚的昏暗将他的表情都藏在朦胧里,只听见他清冽的嗓音,“天黑了,路不好走。” 林半夏看着陆阶的身影,她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没有疼楚,只是泛着青梅的涩。 心底深处的某个冰封的地方在解冻,暗藏已久的情绪在雀跃着。 这种不知名的感觉,就像暖流一样很快流经全身,林半夏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便选择随心而行。 林半夏就像一个晚回家的小朋友,此时亦步亦趋地跟在陆阶身后。 两人走过田野,路过花香,无数星光落在他们身上。 白天就这样流入黄昏,再走向傍晚,道路两旁一些低矮的老式房顶上,残留的水迹明亮,院子前种着溜翠绿的瓦葱,乡间的街道会偶尔传来狗吠和不知名的声响。 一小时前。 “陆阶啊,小夏怎么还没回来啊。”吃过晚饭,老太太站在门口不停地张望。 陆阶在收拾碗筷,兜里的手机刚好震动了一下,“她今天加班。” “加班到几点啊,你问了吗?” “您干嘛不自己问。” 老太太“嘿”了一声,有些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陆阶,“现在让你问个事,也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陆阶面对自家奶奶这无赖劲儿,也只能按照吩咐行事。 掏出手机正准备打字,就听见老太太又改了主意。 “算了算了,小夏肯定忙着,不好打扰她。”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又重重叹了口气,低声嘀咕道,“也不知道天黑了,小夏一个人回来怕不怕。” 陆阶已经往里间走了,但最后这句话,却顺着夜风吹进了陆阶的耳朵里。 站在窗前点了一支烟,大脑放空了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脚步却不受控制的往外走,也说不清目的地是哪里。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在校门口站了好一会了。 陆阶将房子里的灯都点亮,房间的所有角落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柔软的纱。 “奶奶呢?” 林半夏清脆的嗓音里藏着疲惫,陆阶不禁回头看了看,灯下的女孩娇美,眼里却又一股不服输的周正劲儿,再往里探,就是一团雾。 陆阶移开目光,淡淡地说,“出去串门了吧。” 也不知道这大冷天,老太太哪门心思要去串门。 “上去换身衣服休息一下吧,晚饭很快就好。”边说便往厨房里走。 “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就好,”林半夏生性腼腆,这么晚了,不好意思再麻烦陆阶。 “下碗面的功夫。”说话的同时,煤气灶已经点燃,抽油烟机也呼啦哗啦地开始工作。 看到陆阶在灶台前的背影,半夏咽下了客气拒绝的话,轻轻道了一声谢。 陆阶个子高,站在灶台面前,手脚都不够他施展,拿着铲子在锅边等待,氤氲的雾气柔和了他锋利的棱角,身前的灶台似乎都只是他的背景板。 水开,下面,菜刀在案板上一套流程如行云流水,只是简单的动作,陆阶做起来却十分好看。 林半夏上楼很快换了一身衣服下来,脚步缓缓走向厨房,手掌抵在门框边,对陆阶的背影说,“需要我帮忙吗?” 陆阶没回头,只是让半夏去外面坐着。 锅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沸腾声,水面冒着小泡,急切却悦耳。 有时想想,世间许多迫切着急的事,都不及一口烧开的锅来得重要,因为它承载的是每一天的希望。 林半夏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从小练习毛笔字的她,在桌椅之间时刻有一种敬畏。 一碗面热气蒸腾的白面放在了林半夏面前,撒着葱花,菜叶点缀,香气扑面而来,令人不禁食欲大开。 陆阶似乎很擅长做打卤面,甚至开了一个小店,林半夏曾经就是他的顾客。 院外的狗吠,更衬得房子里安静,偶尔响起林半夏筷子碰到碗沿的声音,喝完最后一口汤,脸颊灼热,染起浅淡的红晕。 五脏庙被安顿好,手脚都渐暖,一身的疲惫也全被甩开。 似乎是觉得没有人注意到她,林半夏毫无掩饰,舒展着此刻最真实的自我,吃饱后像只厣足的小猫,满意地拍着肚皮,再用纸巾一点一点擦着嘴。 陆阶在给花浇水,不经意间看向窗户的倒影,摇了摇头,嘴角泛起极浅的笑。 在林半夏手边放下一杯温水,“吃好了吗?” 半夏被吓了一跳,收敛好动作和表情,点点头说,“吃好了,真是麻烦你了。” “你太客气了。”陆阶拿起碗去厨房清洗。 林半夏随即站起身,挽起袖子,说什么也要帮陆阶收拾整理。 厨房不大,站着一个陆阶已经有些局促,林半夏纤瘦,只占着一个角落,但陆阶也得随时注意到动作。 两人的共同话题不多,除了奶奶就是学生,但是今天似乎已经用尽。 所以除了碗碟清脆的碰撞声,剩下就是两个人平缓规律的呼吸声。 刚吃完饭,加上厨房里还有残余的热气蒸腾,林半夏慢慢开始出神。 “你喜欢这里吗?”陆阶突然问,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林半夏下意识看向陆阶,冷不丁撞进他的眼睛,深邃漆黑,犹如平静的大海。 “挺,挺喜欢的。”林半夏不知道怎么了,竟感觉不自然,刻意回避了陆阶的视线。 “你当时为什么要来这里支教,你的父母,好像不太支持。”陆阶的眼眸低垂了下来,深黑的睫毛遮挡住他眼中的神色,话问的迟缓。 原来他听见了,林半夏有些愣住。 第十一章 “我在这。” 陆阶回想起林半夏刚到的时候,她没关窗,而他当时正好站在窗边。 几个字眼钻进了他的窗里,随即就是女生带着浓浓哭腔的声调。 委屈,伤心,小声啜泣,也十分克制。 当再次下楼时,除了眼角的一点微红,似乎刚才无事发生。 林半夏酝酿着话语,正准备开口。 突然,铺天盖地的黑暗盖在了眼前,视觉被无情剥夺,几乎瞬间,一道清脆的响声响起,林半夏手里的盘子在惊吓中滑落。 林半夏轻声惊呼,不由后退了几步,脊背抵在了墙上。 听到盘子碎了,陆阶叫住林半夏,“别动。” “你在哪?” “我在这。”林半夏从喉咙里呼出几个字。 循着声音,陆阶确定好林半夏的位置,往她的方向摸索,“把手给我。” 林半夏在来不及多想,探索着伸出一只手,黑暗中,一只温暖的大手很快握住了她。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她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多跳了一拍。 这双手还带着水渍的湿润,手心有灼人的热度,将她的手紧紧包裹。 外面有影影绰绰的月光透进来,那清晰的鼓点响在耳畔。 林半夏感受到上方传来灼热的气息,干净又清新,停留在她的耳畔。 握住林半夏的手,陆阶小心避开散落在地的碎片,带她离开了厨房。 凭借脑子对房子布置的回忆,很快就找到沙发,牵着林半夏的手坐了下来。 “你坐一会儿,我去看看。” 陆阶说着就要起身,合在一块的手快要分开。 就在刹那,陆阶感觉到那处柔软重新拉住了他的手心。 林半夏声音闷闷的,都快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你去哪?” 问的很轻,似乎陆阶不回答也没什么关系,努力压制着语气里的害怕,就像她此刻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 陆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心疼感萦绕在心头。 蹲下身,放缓了语调,“我去找蜡烛,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林半夏尽全力调整着此时紊乱的呼吸,呼吸声不轻不重地响着,点了点头,随即又响起此时一片黑暗。 清了清嗓子说,“好。”慢慢松开了手。 在确定好林半夏无事之后,陆阶起身去找蜡烛。 陆阶的脚步由近到远,接着传来柜子被拉开、翻找东西的响声。 林半夏在沙发的一角蜷缩起身体,将脸藏在膝盖里,似乎能逃避开眼前的虚无。 耳边的声音渐渐被吞噬,她的眼前出现了漩涡,似乎随时会把她吸进去。 她想起高中的时候,第一次独自走夜路,晚自习下得晚,爸爸出差了,妈妈要在医院照顾外公,跟其他同学不顺路。 鼓起胆子,她一路找着亮光走,最后,避无可避,她要独自穿过一条没有灯的小巷子。 攥着书包带,十几岁的她在巷口徘徊,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匆匆,呼吸也逐渐急促,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她几乎要跑起来,想尽快走出这条巷子。 可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哎,小姑娘。”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林半夏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 似乎察觉到林半夏的意图,身后的男人的几个脚步追上了林半夏,抓小鸡似的抓住了林半夏的书包。 林半夏不停挣扎,书包上的力气却逐渐加重。 “叔叔叫你,跑什么呀。”男人喝了酒,醉醺醺地眯着眼打量着手下的女学生,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半夏的脖子上,目光跟巷子里的地面一样脏。 “你,你有什么事吗?”林半夏不敢抬头,磕磕绊绊地问出这句话,被吓的身上快没有一点力气。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又靠近了林半夏,转了转脖子,发出骨头扭转的声音。 “叔叔喝了酒,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能不能给叔叔带一下路。”说着,拉住林半夏书包的手,转移到了林半夏细腻纤细的脖子上。 十几岁的林半夏就像一只被细心照顾的家鸟,这是她平坦顺遂的人生里,第一次遇到可以瞬间摧毁她的危险。 她尖叫了一声,身体扭转的更加剧烈,似乎要挣扎那只肮脏粗糙的大手,还有那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父母教她穿衣吃饭,老师教她读书学习,可是却没有人告诉她,遇到坏人该怎么办。 林半夏感觉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滑进她嘴里,她听见自己说,“我不去,我爸妈还在家等我。” 看到她的眼泪,男人似乎更加兴奋的,似乎已经觉得林半夏是他手里擒获的猎物。 嘴里喷洒着臭气,打了一个酒嗝,“那这么晚了,你爸爸妈妈怎么不来接你呀。” 说完,还坚持不住的笑了起来,仿佛看林半夏死命挣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第十二章“回来了。” 不知道哪里来得力气,她猛然一推,男人喝了酒,重心不稳,往后退了几步就要摔倒。 抓住这个空挡,她拼命往前跑,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努力辨认着方向。 慌乱中,书包掉在巷子的积水里,瞬间脏了一大片。 一口气跑出了巷子,路上有行人往来,灯光照亮了地面的每一处,林半夏不敢停,夜风灌进耳朵里。 身后似乎还传来男人骂骂咧咧的,手上拿着她掉在水里的书包。 眼泪盈满了眼眶,经过寒风一吹,像含着细小的针芒,刺疼。 等一停下来,她瞬间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凉气进了气管,开始伏在地上咳嗽。 此刻,她更加后怕,脑海里不断浮现那段可怕的回忆,浑身力气都被抽光,眼底都是惊恐。 有好心的阿姨上前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哭得止不住,问阿姨借了一下手机。 电话很快被接通,听见话筒里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再也无法控制,她瞬间大声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变得焦急,问她在哪,问她现在怎么样,告诉她马上就到。 林半夏磕磕绊绊地说了地址,黎时晏来得很快,少年浑身是汗,眼底满是担心。 他晚自习得上到十一点,这个学期开始,半夏就没有跟他一块回家了。 黎时晏眼眶通红,咬着牙,心疼地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用自己的外套将她包裹住,一句鼓励一句安慰。 林半夏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腿上也有了力气,脸上被泪痕分割,被夜风一吹,火辣辣的疼。 起身的时候,林半夏想起掉下的书包,又想哭,里面有黎时晏给她手写的复习资料。 “我的书包掉了。” “不怕,我明天给你找回来。” 黎时晏温声说,转头看向巷子方向的眼神却又深又沉。 第二天,黎时晏手里拿着她的书包,只是眼角和脸颊带着不知道从哪来的伤。 从那一次过后,黎时晏不管多晚,在哪里,甚至家里住到了另一个相反的方向,他都会先把林半夏送回家。 “啪嗒”打火机打燃,陆阶点燃一只蜡烛,举到了她的眼前。 占据眼前的黑暗瞬间被瞬间驱赶,林半夏抬起头,朝着光源的位置看去,眼睛还无法适应,却不肯移开目光。 陆阶直觉林半夏的状态不太对,担心地看着她,“还好吗?” 直直地看向陆阶的眼睛,她其实早就不怕黑了,他走后,她一个人,走过好多好多夜路。 只是再一次有人问她“还好吗”的时候,她难免回想从前。 林半夏感受着心脏的平稳跳动,点了点头,“还好。” 陆阶把蜡烛倾斜45度,很快有蜡油流了出来,滴在了桌面上,几次过后,陆阶把蜡烛放在了蜡油上面。 “你坐会,我去看看电闸。”陆阶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很快就回来。” 借着蜡烛,陆阶找到桌面的手机,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路。 林半夏感觉到自己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陆阶,她看见陆阶打开电箱门,附身检查,最后回到自己面前。 “保险丝烧断了,我去找修理箱,你先别动。” 陆阶将袖子挽到手肘下,露出来的小臂肌肉流畅饱满,用力的时候,隐隐有青筋蜿蜒浮现。 一只手拿着手机照亮,另一只手拿着螺丝刀,碎发堪堪落在他眼皮上。 林半夏走了过来,蹲在陆阶的身边,“我帮你拿着手机吧。” 陆阶趁着给手机的空隙,看了一眼林半夏的脸色。 还有些苍白,但是手没有再发抖了。 两个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陆阶的手上,他显然会这活儿,手里动作迅速熟练。 “噌” 屋内的灯瞬间亮了。 陆阶又检查了一下电路,收拾好修理箱。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还没进门,就听见说: “家里灯怎么一会熄一会开的啊。” 陆奶奶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晚的微凉。 没来得及拍拍身上的雾气,立马就问,“小夏,吃晚饭了吗?没吃让陆阶去做……” 林半夏笑着一一回答,趁着陆老太太絮叨的功夫,陆阶找准时机上楼。 第二天清晨。 陆阶和林半夏的门几乎拉开,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今天有点太阳,陆老太太让陆阶把她的三十年躺椅拿出来。 这把躺椅是陆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亲手做的,她爱晒太阳,暖洋洋的,一不留神就睡着了,坐独凳经常摔地上,有椅背的又不舒服, 陆老爷子当时看她当时摔的样子又气又好笑,指着她不知道嘲笑了她多少次,却在有了好木头的时候,第一时间要给她做把躺椅。 没做过,咋办。 就去当时的袁木匠那里学,天天拿三个鸡蛋,三个窝窝头过去,鸡蛋是给袁木匠的,窝窝头是自己就着凉水吃的。 现在每次陆老太太躺在这把椅子上,回想起当时老头子的样子,就抿着嘴巴笑。 人老了,就爱回想起从前,眯着眼睛看天,都感觉这云在某一天看过。 躺椅慢慢摇晃,就像这几十年流转的时间。 闭着眼睛快要打盹,一道声音从院子外传来。 “陆奶奶。”声调高昂,带着热情和活力。 陆老太太听见声儿,勉强把眼睛支起,想看清是谁叫她。 很快来人就站在了她几步远的地方,这才看清。 “哎呀。” 陆老太太惊讶地直起身,脸上笑眯眯的说,“是静雯呀,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被叫做静雯的女生,穿着一件浅绿色的休闲外套,把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皮肤不算白,是健康的小麦肤色。 她眼睛细长,瞳仁漆黑,做任何神情都能做到极致,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 在陆老太太面前乖巧地笑着,“昨晚上刚回来的。” “快快,坐。”陆老太太准备起身拿凳子。 许静雯就近拉了一个小凳子出来,就坐在老太太的旁边。 “奶奶,你最近好吧。” “好呢,看见你们几个小辈,心情更好了。”老太太笑着点头,拍了拍许静雯的手背。 许静雯又跟陆老太太家长里短了两句,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近况。 “对了,陆阶呢?” 许静雯装作不经意地往堂屋里看,眼中适时的表现出几分茫然。 陆老太太这才想起,扯起嗓子往里喊,“陆阶,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陆阶听到楼下一直有人说话,走出来才看见是许静雯。 “回来了。”没有许静雯那么喜悦,陆阶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陆阶的态度丝毫没有影响到许静雯,只听见她开玩笑似的说,“你不也回来了吗。” 许静雯抬头看着陆阶,一件普通灰色连帽卫衣,下身一条浅色牛仔裤,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却让人移不开眼。 一双眼看人的时候,首先是拒之千里之外的冷漠,瘦削的下巴一转,如同锋利的匕首,可相处就了,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就会折射出温情。 她感受过那温度,便不想放手。 第十三章“我叫许静雯,是陆阶的发小。” 看着林半夏越走越近,陆老太太拉着她满脸笑意,许静雯愣在了原地。 “静雯,静雯?”陆老太太连着叫了几声,担心的把手放在许静雯额头上,“是不是累着了。” 许静雯猛地回神,往后退了一小步,刚好避开陆老太太的手。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惊讶,以前好像没见过……。”说着,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林半夏。 “你好,我是新来的支教老师。”林半夏主动做了介绍。 许静雯强撑住表情,用尽可能不漏痕迹的语调说,“我叫许静雯,是陆阶的发小。” 林半夏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又随便聊了几句,林半夏准备上楼放东西。 许静雯看着林半夏的身影,咬紧了下唇。 深秋的午后,四野里静得出奇,远处的岩石因为水土流失,光秃秃的,正在迅速地风化,夏季的磅礴大雨,冬天的狂风大作,在山体上留下了一道道的疤痕。 等林半夏下楼的时候,许静雯已经走了。 她想了想刚才那个女生看自己的眼神,自己跟她是第一次见面,但里面似乎有些敌意。 里面陆奶奶在招呼自己吃饭了,林半夏答应着,很快忘了这回事。 离开陆家的许静雯,却将林半夏记住了心里。 吃完饭,跟往常一样,陆阶和林半夏一块收拾整理。 把碗筷刚放进洗碗池,林半夏突然听见窗户传来几声猫叫。 声音很小,很快就消失了。 “你听见了吗?”林半夏转身问陆阶。 陆阶靠近水龙头,顺手把剩菜倒掉,“听见什么?” “猫叫。” “可能吧,村里猫挺多的。”陆阶手里活没停,在村里听到猫叫,实在不是一件惊奇的事。 “不一样,这声音很弱,听上去没什么力气。” 村里的家猫可不会饿着,檐上的腊肉,饭罩里的剩菜,都能给它们加餐。 “可能是野猫吧。” 陆阶打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 深秋的山林极其空旷,除了蓄水的埝塘和流水的渠道,什么都没有。 林半夏也往外看去,但什么都没看到。 “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林半夏最后踮脚又看了一眼。 还有最后一点收尾工作,陆阶手机响了,擦了擦手,向林半夏指了指外面的方向。 林半夏点头,将所有盘子碗筷放回橱柜里,在关上门的瞬间,她似乎又听见了那猫叫。 微弱、凄厉 垃圾桶里的剩菜还没来得及倒,林半夏用一个小袋子装了起来,放在了墙角。 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日光苍凉,冷白冷白的,冬日的寒意已经越发深重了。 窗外的树枝已经赤裸,黑黢黢的,杂乱交叠在一起,指头依偎着几只雀鸟,叽叽喳喳,一有动静就各自散去了。 林半夏从浴室出来,已经过九点了。 她安静地坐在灯下,长发披散在背后,发尾沾到水,此时微微有些潮湿,晕黄的台灯笼罩住她纤薄的身体。 两颊被热气晕染出浅红的痕迹,在莹白透亮的脸庞上格外明显,正在打字的手指葱白细长。 回复完所有消息,刚放下手机,就听见几声朦胧细弱的猫叫,每一声都从喉咙深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呼喊。 林半夏拉开房门,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来向。 后院里有一棵大榕树,深秋来临,枝干上看不见什么绿色,叶子枯败,叶子落得遍地,偶尔会有远处的小鸟停靠休息,带来树梢的响动。 声音就是从那传来的。 林半夏打开阳台的灯,瞬间照亮了一大片,也让林半夏看清了树上的东西。 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浑身脏兮兮的,在树干中间瑟瑟发抖,正眨着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看着在阳台的林半夏。 身体蜷缩成一团,呼喊的声音凄厉。 原来中午她没听错,是有小猫在房子周围。 夜晚的空气寒凉,裸露在外面的双手很快没有了知觉,林半夏紧了紧领口,转身朝里走去。 身后的小猫对着林半夏的方向喊叫得越发凄厉,在旷远的夜色里形单影只。 楼下的灯点亮,很快又熄灭。 它对着亮起灯光的方向呜咽,却无人回应。 浓黑的天幕下,一阵寒风吹过,树梢摇摇晃晃,中间的小猫绷紧了身体,再也不敢出声。 突然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树上的小猫警觉地竖起耳朵,将自己的身体尽量藏在枝叶中,黑漆漆的眼睛也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架梯子靠在了大榕树上,林半夏抬头仰望。 天边月亮半垂,无声无息。 试了试是否牢度,林半夏扶着梯子就往上爬。 双脚都离开地面的瞬间,林半夏感觉浑身都冷了些,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小猫,又咬牙往上爬。 小心避开向外延申的枝叶,林半夏站在最上面的一个阶梯上,向小猫伸出了一只手。 “猫猫,过来。” 但任凭林半夏怎么呼唤,它都不肯动,只用两只爪子死死扒住树干。 第十四章“我想把树上的小猫抱下来。”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小猫的声音也越发微弱,林半夏心一横,准备迈腿,往树上移动。 “你在干什么?” 树下突然有一道声音传来,林半夏吓了一跳,径直往下面看。 陆阶站在树下,正抬头看着她。 林半夏动了动腿,侧着身体对陆阶说,“我想把树上的小猫抱下来。” 说着就尝试着迈腿,眼睛观察着合适的位置。 地面的陆阶看着梯子上跃跃欲试的林半夏,重重叹了一口气,低声喃喃道,“胆子真大,一点不怕摔。” 陆阶转身往房子里走去,脚步很快,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上次赶场买的火腿肠。 剥开肠衣,露出里面粉红的肉。 “你先下来,我试试。” 林半夏回头看着陆阶,身上穿着黑色的薄绒睡衣,头发凌乱,发尾卷曲,应该是被她吵醒了。 看了一眼陆奶奶住的屋子,又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小猫, 点点头说,“好。” 陆阶在下面帮林半夏扶着梯子,注视着她缓缓的身影。 直到最后几阶的时候,伸手抓住了林半夏的手臂,力度用得适中。 林半夏感受到陆阶的视线,小声道了一声谢。 出来的时候看见林半夏站在梯子上,他确实吓了一跳,没想到平常看着斯文纤弱的女生,竟然有胆量爬到树上。 陆阶拿起梯子准备换一个位置,感受到手里的重量,他挑了挑眉,看着只到他肩头的林半夏。 “没想到你力气也挺大。” 林半夏听出陆阶的揶揄,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上面的小猫已经没有了声响, 林半夏在下面,像刚才陆阶一样,给他扶着梯子。 陆阶身量高,手臂也长,用火腿肠逗弄小猫,很快将小猫“俘获”。 小白猫很瘦弱,身上的皮毛沾着露水,还有一块块脏污。 陆阶一手抱猫,一只手扶着梯子下来。 “你抱着吧,我把梯子放回去。”说着把猫递给了林半夏。 他低头查看着手里的小猫,没有注意到林半夏一瞬间的迟疑。 林半夏小心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冰冷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陆阶的手背。 陆阶看了一眼天色,黑压压一片,寒风刺骨,“赶快进去吧。” 堂屋亮起了灯,接着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林半夏将小猫放在自己的旧衣服上,就到厨房准备接一点温水准备喂它。 被水浸透的指尖发白,但手背却有一道道红印子,在透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修长的脖颈处也泛着鲜红,出来的时候,林半夏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用剪刀把火腿肠剪成一个个小块,刚被救下来的小猫立马狼吞虎咽,头都来不及抬。 放完梯子,陆阶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也放得很轻。 刚跨进门,就听见林半夏止不住地打了两个喷嚏,刚准备说话,眼神注意到灯下的林半夏,瞬间变了脸色。 “你怎么了?” 林半夏不解的抬头,眼眶通红,想伸手去挠脖子。 上面几道蜿蜒的血印子,透着不正常的暗红。 陆阶抓住林半夏的手腕,看到一边的流浪猫,睁大了眼睛,“你对猫毛过敏?” 林半夏没机会说话,捂着鼻子一直打喷嚏,眼睛泛泪。 陆阶紧了紧眉头,拉住林半夏的手腕就往窗口走,推开两扇窗户。 夜风吹了进来,室内的空气开始流动,林半夏靠着墙,感觉全身又热又冷,脸上被凉风吹得发疼,但皮肤上红肿的地方却止不住瘙痒。 陆阶把猫抱到一楼最里面的房间,又扔了两根火腿肠进去,把门紧紧关上。 抽出家里的医药箱,从最上面翻找,盒子里的药被他翻的一团糟,却始终没有看到过敏药。 看见林半夏靠着墙壁一脸难受的样子,陆阶起身上楼去拿车钥匙,“坚持一下,我现在去买药。” 林半夏叫住陆阶,喉咙有些微喘,“不用,我房间里有。” 还是上次林妈寄过来的大包裹里的,她以为基本不会用上,但是慢慢都用上了。 陆阶扶着林半夏小心上楼,迈着小步子,一阶一阶往上。 这是陆阶第一次进林半夏的房间,各样东西摆放整齐,靠墙摆着的床,铺着干净的墨绿色床单,临窗的书桌上摆着许多书,有一本翻页倒扣在桌上。 林半夏回忆着自己当时放药的位置,请陆阶帮忙找了出来。 从盒子里拿出两粒药丸,就着杯子里的凉水吃了下去。 不知道是水太冷,还是药太苦,林半夏皱着眉眼,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睫毛轻轻颤动,缓了好半天。 陆阶靠在书桌边沿,双手环抱在胸前,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板。 墙上的时钟,针尖已经指到十点半,房间里寂静无声。 看着陆阶沉着脸的样子,林半夏咽了咽口水,药的苦味还在口腔蔓延,缓缓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穿衣镜里投射出林半夏虚弱靠在椅子上的样子,陆阶移开眼。努力控制着语气。 “你对猫毛过敏,你爬上去做什么,你可能比它更快没命知道吗?” “我知道,但我能吃药,它今晚下不来,肯定救不活了。” “你可以叫我啊。” 林半夏噎了一下,低垂着头,半晌,才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我不好意思麻烦你。” “这话该那只小黑猫说。” 林半夏最后挣扎了一句,“它是白的。” 似乎是觉得林半夏还有力气跟他吵架,陆阶忍不住勾起嘴角,“全身脏兮兮的,谁知道是黑是白。” 说完,两人沉默了一会,林半夏手指扣着桌角,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现在这只小猫怎么办?” 陆家肯定是没法养的,送出去也不知道给谁。 陆阶抬头看天花板,动了动脖子。 “先养着,问问周围邻居或者朋友,有没有想养猫的,送出去。”陆阶侧脸看了看灯下的林半夏,脸上红痕依然在。 天边的星子以一种虚幻的速度在下坠,整个天幕暗淡无光,陆阶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快十一点了,早点睡吧。” 第十五章 “这所学校,改变了我的一生。” 陆阶出去掩上门,就往楼下走。 脚步刻意放轻,慢慢推开最里面房间的门。 小猫耳朵灵敏,四处流浪的生活让它变得十分警觉,听到门锁响动,马上跳进箱子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双闪烁的眼睛。 陆阶手掌搭在门把上,刚放进去的两根火腿肠,已经丁点不剩,外面的红色肠衣也被咬得零碎。 “牙口这么厉害,早晚把你送出去。” 小猫似乎听懂,呜咽了几声。 出来将堂屋角落里的衣服捡了起来,一件浅色外套,已经被猫爪蹭得深一块浅一块。 拿着衣服上楼,关上了最后一盏灯。 睡了一觉起来,林半夏身上脸上的红印子消下去不少,只有挠过的地方有些红肿,但没有昨晚上那么吓人了。 和陆阶一块出门去学校的时候,专门戴了一个口罩。 到学校的时候,临时搭建的小厨房已经亮起灯,烟囱上也冒出白烟。 林半夏脚步放缓,问身边的陆阶,“今天还有其他人吗?” 陆阶还没来得及回答,里面走出来一个身影,穿着简单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腰上系了一根围裙。 身形高挑,眼睛有神,高高的马尾洒脱利落。 林半夏认出了来人,是昨天来过陆家的许静雯。 许静雯向两人走了过来,手上还沾着面粉,边笑边说,“来了。” 陆阶点了点头,看来早知道许静雯会来。 她转头看向林半夏,眼睛放大,似乎有些诧异,“林老师也这么早啊。” 林半夏藏在口罩下面的脸笑了笑,露在外面的眼睛弯成两个浅浅的月牙。 “进去吧。” 陆阶手上提着袋子先进去,许静雯对着林半夏笑了笑,也跟着走了进去。 看来许静雯不是第一次来帮忙了,流程和餐式都很清楚,布置得井井有条。 厨房里面积不大,地上垒着的牛奶和鸡蛋,更让地方狭窄,三个人几乎一转身就要碰到。 许静雯开朗的声音更是毫无遗漏地传进两人的耳朵里,大部分是聊许静雯和陆阶小时候的事情,和童年发小如今的现状。 陆阶偶尔回应一下,大多时候是许静雯在说。 小小的房子里充盈着许静雯时高时低的声音,说到某处好笑的地方,她首先开怀地笑了起来。 林半夏在一边虽然听不懂,但是感受到许静雯的活力,手上速度也加快了些。 三个人确实效率很高,一般来得最早的肖红花,会在小厨房帮忙。 今天在走近小厨房的时候,已经能吃上早饭。 孩子们陆陆续续从校门口进来,校园里在清晨的欢声笑语中苏醒,一直到下午放学,没有一刻会寂静。 没吃早饭的同学有序排着队,领取还冒着热气的早饭,吃完就跑跑跳跳地往教室走去。 第一节课的铃声打响了,林半夏给陆阶和许静雯打了个招呼,就往办公室取课本,准备上今天的课。 跟往常一样,上课铃打响,陆阶就动手收拾小厨房,剩下没发完的早餐放在固定的地方,以防有老师或者同学想吃。 看着林半夏越走越远的背影,许静雯收回视线,给陆阶打着下手,不经意间问道: “这个老师一直住你们家吗?” “是。” “她好相处吗?” “还可以。” 陆阶随口回复,从门后拿出笤帚,扫着散落在地下的垃圾。 “那你们相处得怎么样?”许静雯顿了顿,说出最想问的问题。 “挺好的。”陆阶没有抬头,转身拧开了水龙头,水流哗哗的声音充斥着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许静雯愣了一下,眼神落到陆阶认真专注的侧脸上,身上某个位置传来隐隐的疼, 她僵硬地在嘴角扯出一个笑,故意提高了音量,装作打趣,笑嘻嘻地问,“你该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 许静雯的眼睛片刻不离陆阶,她听见自己心口在砰砰乱跳,一颗心起起伏伏,没有着落。 想要一个答案,又害怕听到不是自己想要的。 陆阶手上动作不停,没有回复,似乎是水声太响,没有听到这个问题。 拔寨村小学很小,一眼就能窥见全景,学校建筑围绕着灰色的水泥地操场修建,最中间树立着一根旗杆,五星红旗随风飘扬。 教学楼只有两层,在群山之中,显得低矮,背后是矮矮的山坡,四周稀疏地种着几颗柏树。 林半夏拿着教科书,踏着下课铃声走出教室的时候,看见许静雯和校长在楼道聊天,两人看上去十分熟悉。 校长笑着说了句什么,就拿着手边的教具往楼梯下去。 许静雯目送校长离开,转身看见越走越近的林半夏。 眼里含笑,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林老师,下课了。” 林半夏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于陆阶这个发小,她还是挺喜欢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是喜欢打量自己。 “能带你去你的班级看看吗?” 林半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轻声说,“这边。” 教学楼太小,两人没走几步路,就到了林半夏负责的班级。 现在是课间,孩子们都绽放出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十分钟的时间,也能玩得兴味十足。 清脆如银铃般的孩童声,此时响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有孩子跑过林半夏身边的时候,会专门停下脚步,乖巧地打招呼,“林老师好。”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奇重,看见教室外有一个陌生人,纷纷探头探脑地从窗户里观察,悉悉索索说个不停。 许静雯摸了摸一个孩子的头,笑得露出白净的牙齿,“小青瓜蛋子。” 小孩子害羞,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教室。 教室不大,却足够所有学生坐下,近几年,拔寨村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很多孩子都随着外地打工的父母,去到城里的小学就读。 教室里的设施依然老旧,桌椅板凳缺角少腿的比比皆是,但整个教室十分整洁, 许静雯记得当时教室灯光昏暗,几乎全靠窗外的自然光线照亮整个教室。 林半夏又陪着许静雯走了一截,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许静雯停了下来。 她面对群山,从这里看过去,可以将近处的村落尽收眼底。 “刚才那位校长,是我读书时候的老师,我也是这所村小毕业的,”许静雯悠悠出声,眼睛看得很远很远,似乎是在透过远处的光山秃岭,回忆起从前走过的漫漫上学路。 林半夏了然地点了点头,“那这里有你很多的回忆吧。” 许静雯低下头,笑得释然,“这所学校,改变了我的一生。” 她转过头问林半夏,突然问,“林老师为什么会来这?” “为什么这么问?”林半夏双手撑在栏杆上,她已经站了两节课,脚底已经酸麻。 “只是觉得您从小生活在城市里,有更好的资源,享受到更多的便利,为什么还要来这村里?” 林半夏静静听着许静雯的问题,脸上没有过多表情,淡淡说,“校长也是城里人。” 是啊,拔寨村小学这位令人尊敬的校长,参加工作至今,从未离开,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里的孩子。 许静雯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她急急转过头,拭去突如其来的泪水。 两人都没有再讲话,校园一角的梅花开了,淡淡的几枝,沁人心脾的花香却扑面而来。 许静雯靠着墙壁,垂着眸,声音莫名低涩,“你知道吗,林老师,我拼死学习,我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费劲周折,用尽力气。” 她惨然一笑,半仰着头看向天空,“却发现,我的终点,只是同龄人的起点。” “我读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书本里的少年宫是什么样子。小明从家到少年宫只要十分钟,我却走了二十年。” 风大了起来,她的声音被吹散。 林半夏站在她的身边,感受到她的不忿和无奈。 就像是回答班里孩子的疑问,林半夏耐心回答: “出生和死亡都是人没法选择的,或许你已经足够幸运,你走了出去,但有更多更多大山里的孩子,他们终其一生,都只能站在山洼,日复一日地攀登。” “我享受到了便利和资源,所以更加明白城乡的差距,我也想让这里的孩子能有一天,走向更大的舞台,享受到那些便利和资源。” “但我同时也明白,仅仅我一人之力,很难实现,但是为人师者,能给讲台下的学生传道授业,教导他们礼义廉耻,明白事理,我想,这是我仅能为他们做的。” 风更大了,远山隐隐有雾气笼罩,白茫茫一片。 许静雯的目光又落到林半夏身上,但这次,眼神里没有了打量。 “林老师,你是一位好老师,值得这里所有的人尊敬。” 许静雯顿了顿,继续说,“但是,对不起,我不会放弃。” 林半夏没听懂后半句的意思,刚想问,许静雯已经转身走出好远。 步子迈得很大,背影透出坚毅。 --- 陆阶给小猫找了一个纸盒子,里面垫着棉花。 听见有人开门,纸盒里的小猫没有急急跃出,探出两只耳朵左右摆动半晌,渐渐地,露出两只大眼睛,向门口处张望。 似乎是认得林半夏,小猫不停甩动身后的尾巴,四肢也在盒子里不安分地扒拉棉花。 可惜,林半夏只能远距离看看. 就这样,人与猫相互观望足足十分钟,小猫突然跳出盒子,一溜烟就要朝林半夏跑去。 小小的个子,依旧瘦弱的身体,但是动作却迅速许多。 就在快跑到林半夏面前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拉住门把手,紧紧关上了门,任凭猫爪子在门上划出印子。 第十六章 “他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陆阶背抵着门,看着只到他肩膀的林半夏。 下班回到家,手上的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想看看昨晚救下来的小猫。 听到陆阶的揶揄,林半夏脸颊有些发烫,但不放弃地小声辩解,“我就想看看。” “更像小孩子了。” 陆阶低低笑了一声,往堂屋的方向走去,林半夏脚步跟上陆阶。 “你也在拔寨村小学上过学吗?” 陆阶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是在哪上的学?” “在城里,我算是跟我外公外婆长大。”陆阶的脸隐藏在背光处,林半夏看不清此时他脸上的表情。 “我妈当时是从城里分过来的老师,来到这里后认识了我爸,之后他做生意发了家,就带着我们搬到了城里。” 陆阶的语调平缓,寥寥几句,听不出情绪,仿佛在讲一个与他不相关的事。 住到这里这么久,很少听到陆阶讲爸妈的事。 如今意味不明的几句话,让林半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抿起嘴唇没有再说话。 吃过晚饭,陆老太太立马丢下筷子,回到房间,还把房门关得紧实。 从门后探出一截身子,笑脸盈盈,“小夏,你有什么事就给陆阶说啊,搬梯子上树使唤他就行。” 温声跟林半夏叮嘱完,话头一转,对陆阶说,“陆阶,你晚上也别睡太死,有什么动静仔细听着。” “别叫我啊,老人家浅眠,有什么事你们俩商量着。”高兴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走了一个来回,说着就掩上门。 “奶奶这两天在忙什么啊,吃完饭就回房间了。”林半夏把碗底的米粥吃完,疑惑地看向陆阶。 面容姣好的女生坐在灯下,姿态端正优美,目光澄澈明净。 陆阶低低咳嗽了一声,“谁知道,可能在琢磨什么事吧。” 手指在桌面轻敲,陆阶看了看紧闭的门扉。 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他或者林半夏有一个人不在家,奶奶堂前后院,四处走动,但只要两人同时在家,奶奶不是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就是去隔壁花奶奶家聊闲天。 陆阶靠在椅子上,在灯下的目光深远,葳蕤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司马迁之心,路人皆知,只有另一个当事人不知道罢了。 洗净了手,林半夏准备上楼,陆阶在身后叫住了她。 同时把一个大袋子递到她面前,林半夏不明就里,接了过来。 “这是?” “你的衣服,我拿去干洗过了,你应该还能穿。” 林半夏愣住,下意识看向陆阶,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的光线中相遇。 此时窗外夜色四合,空气湿冷,林半夏却觉得心底有一处向阳花开放。 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陆阶也开了口。 “你…” “我…” 两人对视着笑了笑,突然一道开门声,是陆老太太出来喝水,看见两人离得很近在说话,又拍了拍额头,梦游般转身回到房间。 林半夏首先移开眼,轻声道谢。 掩上房门,林半夏靠在门后,手背搭在额头上,看着手里的袋子好久。 今晚铺天盖地的月光殉了情,风汇聚了一片云,挡住了月亮,天地也关上灯。 一夜浅眠,才凌晨五点,半夏望着天花板,已经毫无睡意。 下床穿鞋,百无聊赖地推开窗子,外面安然静谧,带着清晨特有的寒凉和清冽,林半夏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此时天光晦暗,大路小路上很少有人走动,偶尔有家狗匆匆掠过田野,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泡了杯速溶咖啡,靠在窗边慢慢饮酌,借以清醒早起的混沌。 不宽的马路上,出现一个身影,身姿挺拔,看方向是向山里走。 林半夏放下了杯子,视线追随着那道背影。 是陆阶。 手里拿着一个深色袋子,看不清里面装了些什么。 这么早陆阶要去哪? 好奇心驱使着她,心底像有猫抓,想再多无用,决心一下,拿着手机就出门了。 这里的山不高,只有几棵枝干粗重的大树,大多是修长繁茂的竹子,半山腰则大多数是土葬的坟包。 林半夏一路拍照,定格住在这个清晨的一刻时光,路上没有再看到陆阶的身影。 想拍一张村子全景的照片,继续沿着山路往上走,眼睛透过摄像头观察整个天地。 突然,一副图像闯进了画面里。 铜色的火盆里,黄色的纸钱剧烈燃烧,火苗暗红,扬起的灰屑落到陆阶白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卫衣上。 他坐在一块墓碑旁边面无表情,只有时而微颤的睫毛,证明他是除半夏以外,这里唯二的活人。 慈母徐宛因之墓 这块墓是陆阶为他母亲立的,看碑上的年份,当时陆阶才十几岁。 林半夏脚步停滞,默默放下了手机,站在原地不语。 风带过两人的呼吸,安静的山坡只有火舌舔舐纸钱的声音。 “傻站那干嘛。” 陆阶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林半夏摇摇头,慢慢走上前,对着墓碑浅鞠一躬,照片上的女子年华正好,婉约静美,如一池秋水。 “我怕打扰到你。” 陆阶起身,把多余的垃圾用塑料袋装好,只听见他说,“昨天的故事没有讲完。” 陆阶嘴唇干燥,火苗在他眼里闪动。 “我爸做生意发了财,很快跟外面的女人不清不楚,我妈整日在家里以泪洗面,上要瞒着双方老人,下要照顾懵懂幼子,悲郁交加,身体很快支撑不住,不久就传来噩耗。” 陆阶用帕子擦干净石碑上灰尘和碎屑,没有遗落任何一个角落。 “对不起,昨晚上我不该乱问的。”林半夏手掌握成拳,满心愧疚。 但陆阶答非所问,直接问住林半夏最难回答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支教?” “我……”林半夏这才觉得自己因为一场失恋,萎靡不振这么多年,有多可笑。 她童年幸福,年少顺遂,有家人疼爱,受朋友照顾,实在足够幸运。 沉默半晌,林半夏还是如实回答,“我失恋了,很久没有缓过来。” 半夏低垂着头,在陆阶面前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他对我来说,就好像一颗泡腾片,有他在,我才有向上的勇气。” “你看起来足够清醒洒脱,道理也十分明白。” 林半夏惨然笑了笑,“鞭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疼,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情绪反扑的时候,好像快要溺毙在水里。” 猜测过林半夏支教的原因,但这个回答,还是不免让陆阶诧异。 半响,他才道,“他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林半夏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我习惯了。” 至此,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陆阶有意地放慢脚步。 行到半路,后面的林半夏突然停住脚步,陆阶闻声回头,两人之间有着一小段距离。 林半夏看着陆阶,就像昨夜在灯下,似乎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声音不大却极其坚定,“我以后不会了。” 陆阶抿唇浅笑,没多问,转身继续往前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等到下山的时候,茫茫白雾已经散去,鸡鸣鸭叫让整个村子彻底苏醒。 离陆家只有一个岔口,陆阶突然开口道,“半夏,别告诉奶奶我上这来了。” 林半夏脚步微顿,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陆阶,这是你女朋友哇。” 大门和堂屋打开着,隔壁的母鸡越过围栏,正埋头啄食,眼神机敏。 陆老太太在院里晨练,打着一套八段锦,看见两人一起进院子,立马眉开眼笑起来。 笑呵呵招呼道,“回来啦。” 眼神落到陆阶的鞋上,上面粘着赤红色的泥土,心下明白,却什么也没言语。 陆阶答应了一声,“天好,出去转了转,吃早饭了吗?” “没呢,等你们回来。” 冒着热气的白粥被端上桌,还有几碟爽口小菜。 其他的林半夏都见过,但其中一盘里,菜茎是扁圆柱形的形状,棕黄色的梗一节节很明显,她之前没有见过。 三人围坐在桌前,陆老太太把那盘小菜朝林半夏的方向推了推。 “小夏,你多吃点,才过完敏,清热解毒这个最好了。” 林半夏戴了几天口罩,脸上的红痕已经全消了。 “谢谢奶奶,我没什么事了。” 在陆奶奶满怀期待的目光里挑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只咀嚼了一下,就顿在了原地。 察觉到林半夏“面露难色”,陆阶递过一张纸巾。 “奶奶,很多人吃不惯鱼腥草。” 林半夏擦了擦嘴,又赶紧喝了几口稀粥,就着几口咸辣的小菜,才压下去这股直冲口腔的味道。 陆奶奶遗憾又可惜地看了看桌上那盘无人问津的折耳根。 吃完饭,陆阶和林半夏一个收拾碗筷,一个擦拭桌子。 借着檐外正盛的日头,陆老太太鼻尖架着一个老花镜,银针翻转,线团绒绒,在勾着什么。 不停觅食的母鸡,抖了抖身上的羽毛,“咯咯”叫着飞回鸡架。 院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人还没看见,声音先传了出来。 “陆大嫂。”声音高亢,粗犷,十分热情喜悦。 陆老太太闻声抬头,看见来人,也笑了起来,放下手里织到一半的线团。 还没来得及迎上去,男人已经街沿边。 嘴里含着一根旱烟烟斗,皮肤黝黑,肩膀宽阔,脸上深刻皱纹,是辛苦劳作的痕迹,鬓边和脑后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却中气十足。 背上背着一个大箩筐,不知道装了什么,最上面搭着一个肥料塑料袋子。 “哎呀,老二。”陆老太太喜得眉开眼笑,齐老二是她多年的邻居,还有理不清的远亲关系。 他在山上租了一块地,带着儿子儿媳种果树,每年收成出来,都要下山给她送几背篼。 齐老二放下背上的箩筐,放在脚边,声音依旧响亮,“大嫂,最近身体好嘛。” “好哟。”陆老太太高兴得拍手,拉着齐二哥在板凳上坐下。 陆阶已经从里间倒了一杯水,“二叔,喝水。” 齐老二从陆阶手里接过来,仰起头就喝了一口,抹了抹嘴,注意到站在陆阶身边的娇俏的女娃子。 “陆阶,这是你女朋友哇。” 陆阶还没说话,陆老太太就抢过了话头,装作恨了一眼,“他哪有这个福气,这是我们小学的老师。” 齐老二爽朗一笑,“那要抓紧了哦,你奶奶想重孙儿想了好久了。” 几人一块笑了起来,闲聊着家常。 林半夏只听得懂几句,连蒙带猜知道大概意思,又感觉这方言十分好听有趣,也坐在了一边。 “大嫂,这是给你拿的柚子。”齐老二把烟斗叼在嘴里,扯下背篼里的塑料袋。 背篼里的柚子个大饱满,表皮还带着露水,不用破皮,就知道这是上等的好果。 “哎呦,你又拿那么多,吃不完。”陆老太太摊了摊手,也是心疼齐老二一家在山上过的日子,“再说,你们一年那么辛苦,多拿去卖嘛。” “吃不完送亲戚,送朋友嘛。”说到卖,齐老二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大嫂,你不晓得,今年不好卖得很,看样子又要烂一地。” “怎么好的果子,还卖不出去啊。” 齐老二吸了吸烟斗,烟叶火星明灭,“现在种果子的人多,我们这又偏,路上走得也慢,等到了,要坏一批,卖不完又要坏一批,挣得到屁钱。” “喊人来收嘛。” “那些龟儿子,一个比一个价压得低,我才不得顺他们的意,让他们把钱挣了,”齐老汉说起来就气,鼻孔喷出白气,两条粗浓的眉毛紧皱。 陆老太太知道老二的脾气,也跟着叹气,“那你准备咋个办。” “明年就把树砍了,不去种了,天天焦人得很。”白烟罩住齐老二瘦黑的脸,也掩盖住他眼底的心疼与无奈。 陆老太太也沉默下来,侧着脸不是滋味。 齐老二把烟斗在阶石上一磕,话头一转,摆手招呼,“划开,划开吃一个嘛,给老师尝下我们这的果子,刚从树上摘下来,保证新鲜。” 刀子破开表皮,就闻到一股清香。 林半夏接过两瓣,剥开外衣,露出里面饱满的柚子肉。 一口下去,齿颊留香,汁水溢满口腔。 城里精品水果店的柚子供不应求,在她看来,远不及手里的香甜。 胜在新鲜,爽口,吃起来毫无压力。 “老师,你说,咋个样。”齐二叔直截了当地开口。 林半夏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和夸赞,直接竖起大拇指,“二叔,太好吃了。” 听此,齐二叔爽朗大笑,胸膛起伏震动,这个山里汉子终于得到肯定,不禁欢颜。 二叔是众多朴实的农家人形象代表,没读过几册书,但地里的事,一眼就清楚,下种、施肥、除虫,样样是一把手。 相信勤劳致富,响应国家号召,他垦荒地,种果树,把汗水洒进泥土里,怀揣对美好生活的希望,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 但是,生活啊,总是琢磨不透。 齐二叔又坐了会,抽了半袋子烟叶,起身就准备要走了。 “我送你一下,老二。” “你坐你坐,大嫂,客气这些做啥。”齐二叔摆摆手,示意不用。 陆老太太坚持送到院门口,突然送口袋里掏出什么,硬要塞给齐二叔。 齐二叔一愣,很快看清,立马推了回去,“大嫂,你这就看不起我齐老二了。” 陆老太太还是执意要给,压低了声音,“我们两个认识几十年了,有啥子看不看得起,今年你没挣到钱,果子也没不出去,你儿子媳妇难免心里不舒服。” 似乎触及到心底的隐痛,齐二叔身体忽然僵住,趁着机会,陆老太太把几张红钞,塞进了二叔胸前的口袋里。 齐二叔望着天边的日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就谢了哦,大嫂。” 陆老太太连连挥手,还不忘叮嘱,“路上慢点走。” 望着齐二叔远去的背影,脚边的影子矮小,脊背佝偻,来时只觉得他身形高大,体格健壮。 “在想什么?”陆阶靠门站着,注意到林半夏沉思的侧脸。 林半夏摇了摇头,半晌,才说,“齐二叔家的柚子真的好吃,烂在地里挺可惜的。” 陆阶不置可否,看向肥料袋子上的一个个柚子,如实说到,“没办法,这里的发展还是太慢了。” 林半夏听到此,心头涌上一阵酸涩。 第十八章 “我是鬼吗?” 这天晚上,陆家院子里的人,没人睡得早,堂屋早就关了灯,但卧室的小灯临近半夜才歇。 房前屋后的树木花草经受着寒霜的袭击,枝叶上也挂满了晶莹的霜花,月光清冷,悄悄窥探着窗里无法入眠的人们。 十一点,林半夏还在和池一可打电话,说到今天齐二叔,又说到他的柚子, 电话对面的一可先是被柚子的清甜折服,被勾得直咽口水。 后来听到卖不出去,也是觉得可惜,最后大骂资本家和投机倒把的人。 感受到林半夏低落的情绪,一可福至心灵似的,“半夏,你去买几个吧,给我寄过来,柚子钱和运费我转你,也算帮齐大叔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半夏坐直了身子,思量着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对啊,我还可以多买几个,给我爸妈寄过去。” “走得近的亲戚朋友都可以,就当做人情了吧。” 两人又聊了几句,依依不舍挂断了电话。 林半夏了却今日心事,很快睡去,嘴角还带着浅笑。 另一边,陆阶坐在桌前,指尖不停在电脑上敲动,屏幕上的蓝光,将他思绪繁多的面孔显现。 月亮在云里徘徊,又在雾里消散。 清晨睁眼第一件事,林半夏就问陆阶要来了齐二叔的联系方式,订了五个柚子。 电话那头的齐二叔很高兴,这对他来说,是极高的认可。 晚上下班的时候,五个柚子已经齐齐整整地摆到了家里。 林半夏还没来得及包,刚巧陆老太太走了出来。 “小夏,你买怎么多柚子啊,能吃得完吗。”陆老太太忧心忡忡看了看那五个圆润饱满的柚子。 五十年代走过来的人,最怕的就是浪费。 林半夏笑着点了点头,“我给我爸妈和朋友寄点,他们爱吃。” 听到这,陆老太太一扫愁容,拍掌笑了起来,“那敢情好啊。” 两人齐齐看向角落的柚子。 林半夏上楼换了身衣服,楼下空无一人,陆阶今天似乎格外忙,一天没见到身影。 一番艰难寻找,才在家里找到两根大塑料袋子,林半夏装了两个,她想先给一可寄过去。 提起来准备走的时候,林半夏倒吸了一口气。 咬了咬牙,“没想到这俩重得跟桶豆油似的。 掂量了几下,确定袋子够结实,林半夏就撑着出门了。 陆家离快递站不算远,但架不住林半夏一步一喘气,走了十分钟,还在半路上。 手指被勒得实在受不了,林半夏把袋子放到地上,手扶着膝盖微喘。 天色渐晚,路上人越发少了,林半夏担心快递关门,揉了揉胳膊,就准备继续走了。 刚把袋子提起来,还没走出一步,身后传来示意的鸣笛声。 林半夏下意识回头,一辆朝她驶近的三轮车,越来越近,她也认出车上的人。 是上次帮她搬包裹的郭彦。 很快,郭彦刹住车,停在林半夏身边。 “林老师,你上哪去啊。” 林半夏提了提手上的袋子,气息有些不稳,“我去驿站给我朋友寄柚子。” 郭彦热心地往后面车身一指,“走走,我送你,还有一截路呢。” 三轮车里堆着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上面带着湿润的泥土。 林半夏想了想,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地麻烦了郭彦。 “谢谢你啊,上次也还帮我搬了那些大包裹。” 郭彦笑得爽朗,牙齿白净整洁,额头上还有细汗,“这有什么的,一点小事。” 说着下车就帮林半夏把柚子提上车,“那林老师,我在收快递那等你啊。” 寄快递的人不多,林半夏下单填好地址就准备走了。 “林老师,你要是不介意,坐我旁边,我给你捎回去。” 他基本载过半村的人,遇到从地里往家走的叔叔嬢嬢,他按下喇叭,就知道往车上坐,有时候赶巧学生放学,后面站一车小娃娃。 三轮车后车厢不方便坐人,前面驾驶位倒是空间足够两个人坐下。 知道郭彦是好心,林半夏也不是扭捏的人,好奇地坐了上去。 两人短暂地聊了几分钟,从对话里,知道林半夏喜欢吃萝卜。 陆阶刚到家,注意到林半夏还没回来,转身准备去学校接她,还没出门,就听见三轮车驶来的声音。 他身量高,没出院门,就看到三轮车上的林半夏和郭彦。 两个人挨得极近,有说有笑。 陆阶垂在一边的手瞬间握紧,等车停到院门口,他又渐渐松开。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处堵着一块大石头似的,不舒服但又移不开。 临走的时候,郭彦又塞给林半夏几根萝卜,说才从地里拔的,一定让她尝尝。 林半夏忙不迭地说谢谢,郭彦笑着挥了挥手,开着三轮车往家走了。 刚走进门,猛地看见一个黑色身影站在背光处,看不清脸,也不说话。 林半夏压着喉咙惊呼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手里的萝卜差点摔地上。 “吓我一跳。”看清是陆阶,林半夏呼出一口气,余惊未消。 “我是鬼吗?”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走,留给林半夏一个背影。 第十九章“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林半夏捧着萝卜站在门口,莫名觉得今天陆阶话里带刺。 谁惹到他了吗? 转念又一想,反正肯定不是她。 在厨房简单清洗掉上面的泥,陆老太太刚巧从厨房经过,探头看了一眼。 “哪来的萝卜啊。” 陆阶没吭声,坐在一边摆弄手机。 林半夏关掉水龙头,笑着说,“是郭彦给的。” 陆老太太听到郭彦的名字,立马好一阵夸,“那是个好孩子,有本事,做啥都出成绩。” 这是,坐在一边的陆阶冷不丁地插上一句,“全村人在你这,都有本事。” 听到陆阶话里话外都带着酸,陆老太太不由一愣,随即又笑到,“怎么,我夸别人家孩子,你不乐意啊。” “没有。”陆阶依然是淡淡的态度。 陆老太太知道自家孙子的德行,摆了摆手。 “那咱们今晚上就吃萝卜吧。”说着笑眯眯看向林半夏,“小夏,你说呢。” “我都可以的。” “我不会做萝卜。”陆阶的声音更低了,寒丝丝的。 “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谁招你惹你了。”陆老太太双手叉腰,丝毫不惯着,“谁惹你生气了,你找谁去,别在家发火。” 陆阶嘴硬,视线扫过林半夏,很快又收回来,“我才没生气。” 说着就站起身往楼上走。 陆老太太一脸纳闷,指着楼上,悄声问林半夏,“小夏,他怎么了?” “不知道,我一回来他就这样了。”想到陆阶今天奇怪的举动,她也十分纳闷。 “见鬼了真是。”陆老太太喃喃道。 紧闭的屋子没有声响,关闭的窗扉将树叶的沙沙声和虫鸣都隔绝在外,这里仿佛成为世外的孤岛,仅剩的,只有从窗隙里偷跑出的一点光影。 此刻,陆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似乎变成了一尊石刻的雕像。 屋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闪着光,不停震动。 微弱的光线使陆阶的侧脸明明灭灭,光圈范围内的下颌角,瘦削陡峭,眸子漆黑,此时沉的像一片晦暗的海。 他往后靠着椅背,挺拔的鼻子划破凝滞的黑暗。 他也在想,他今天晚上怎么了,似乎从看到郭彦和林半夏回来,一切都不对劲了。 可明明两人交往有度,郭彦只是好心送林半夏一截。 但他为什么有种自己的领地,被外来人踏足的冒犯感,那种慌乱和无措是他从没有过的。 一颗心没有归处,只有落在半空的酸和涩。 思绪杂乱,一个念头却慢慢在他脑海清晰。 这是,嫉妒吗? 陆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碰到了手边的水杯,杯子倾倒,水溅到地板上。 就在这时,房门被突然敲响,轻轻两下便停住。 陆阶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是林半夏,手里端着一碗面。 “我看你今晚上都没吃什么,给你下了一碗面,虽然手艺没你好,但不算难吃,你尝尝。”说着,往陆阶的方向送了送。 丝丝白气从碗里蒸腾,送来食物特有的香味。 汤底雪白,小葱翠绿,上面卧了两个鸡蛋,几根青菜点缀其间,可见林半夏花了不少心思。 女生柔和的声音里藏着关切,陆阶的睫毛颤动。 半晌,才开口,“为什么关心我吃没吃饭。” 林半夏眨了眨眼睛,被问的猝不及防,脑海先是一片空白,接着慢慢清明,“因为,我们是朋友。” “那你跟郭彦呢?”陆阶步步紧逼,目光似网。 。 林半夏摸不到头脑,不明白陆阶为什么提到郭彦,只能如实道,“也是朋友。” 陆阶此时目光如炬,似乎想看到林半夏心里去 陆阶慢慢移开视线,垂眸看着过道的角落,意味不明地说,“原来一样,都是朋友。” 这话放的轻,最后几个音节,散在空寂的走廊中,只抓得住尾音。 “不一样。”林半夏摇了摇头,“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光线昏暗的过道里,投下树叶的影子,两人相隔只有一只碗的距离。 相遇的目光,在月光下藏不住任何情绪,容不下任何伪饰。 陆阶毫不费力地看进林半夏的眼底,那里,只有一汪澄澈的湖水,看不见一点污垢杂质,所有都清清楚楚。 他突然笑了,从林半夏手里接过碗筷,声音如往常,“谢谢。” 不明白陆阶今天的心情,为什么如四月的天那般变幻无常,但此刻雨过天晴,林半夏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陆阶动作优雅,细嚼慢咽,喝完最后一口汤,他支着下颌,盯着瓷色的碗,嘴角突然勾起浅笑。 像起回忆起什么,又像是憧憬着未来。 陆阶不常笑,此时一笑,眼底像藏着细碎的星子,平常拒人之外的冷漠消散,犹如坚冰融化,露出藏在里面的七情六欲。 手边的电话又响了,陆阶慢条斯理地按下接听。 “你干嘛呢,半天不接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气节败坏,但也不破坏他十分磁性的音色。 “吃面。” “吃什么面吃那么久。” “有事说事。” “我到了站口,记得来接我,别跟上次一样……” 陆阶随便应了几句,挂了电话。 他走到窗前,天边月亮被树枝掩映,闭上眼,整个人被如纱的月光笼罩,似沁凉的水。 此刻,另一扇窗里,也有一个人在迟迟没有入睡。 林半夏照例在灯下誊写教案,可手里的笔,总是停停写写,望向窗外好一会儿,又继续埋头书写。 她此刻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陆阶方才在走廊的眼神。 似乎非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林半夏抬头看向月亮,漆黑的夜幕中,空无一物。 似乎窥见了一角,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出来,林半夏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又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清明一点。 临睡前,她意识丢失的最后一秒,陆阶的眼睛又出现在她眼前。 这次,她似乎抓住了那片刻一闪的灵光,那一角的答案呼之欲出,但她实在太累了,最终和陆阶的眼神一起落入黑暗里。 第二十章 “对不起。” 这里的生活简单安逸,但长久下来,也容易感到枯燥。 来到这里之后,林半夏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欣赏路上大同小异的风景,但她从未觉得厌倦。 每一天,她都能在其中窥探到生命的美丽。 班里的孩子陆陆续续走进教室,林半夏低头翻看着教案。 “老,老师。”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半夏抬起头,是一个小个头的男生,留着一个平头,身形瘦弱,鼻尖冻得通红,正用晶莹圆润的眼睛看着她。 林半夏对他有印象,一直坐在教室的角落,个子本来就比较矮小,被前面的同学一挡,更加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性格内向容易害羞,有时候上课请他回答问题,或者要调他前面一点,还没说话,就已经涨红了脸。 后来她从班里同学处知道,他小时候生病,医生给打错了针,醒来之后就变成了结巴,五六岁才能开口说一点话。 “怎么了,齐放同学。” 林半夏凑近了些,方便听清齐放的声音。 齐放的声音近乎嗫嚅,发音也不准确,林半夏仔细听着: “林,林老,师,”才叫完称呼,齐放就停下来,重新组织语言, 喘着气说,“我,爷爷,说,说你,喜欢,吃,吃柚子,叫,我,送两个,给你。” 这时候,林半夏才发现齐放的书包涨鼓,瘦弱的身板,被两个柚子的重量压得直不起腰。 林半夏愣住,又赶紧帮他把书包放下。 齐放说完话,依旧喘着气,额头上是细密的汗。 林半夏看着面前瘦瘦小小的孩子,一双眼睛格外凸出,身上没什么肉,摸上去也只有硌手的骨头。 不敢想象,这个孩子,背着两颗柚子,要走过泥泞的山路和陡峭的土坡,送到她的讲桌前。 到底怎样的感谢,才能抵得上孩子书包里的两颗柚子,林半夏差点要落泪。 她不敢看孩子明亮的眼睛,强忍住汹涌澎湃的情绪,轻轻抚摸着齐放的头,“谢谢你,齐放同学,老师很感谢,这一路你辛苦了。” 齐放羞涩地一笑,回到座位上躲了起来。 上课铃打响,林半夏站起身,几十个孩子端正坐齐,齐刷刷看向她。 此刻,林半夏心里五味杂陈,她扫过每一张孩子的脸,才坚定开口道; “上课。” 窗外阳光正好,柔和的光线洒进来,落在孩子们的脸上,书上,他们的眼睛天真无邪,字体稚嫩方正。 两颗清甜的柚子摆在办公桌上,林半夏定定看着,却没有吃的欲望。 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已经下班回家,只有林半夏一个人待着出神。 抽屉里的手机在震动,林半夏选择性忽视了。 她的心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搓,无法名状的愧疚感让她难安。 林半夏用手指抵住太阳穴,长长叹了一口气。 办公室有人进来,林半夏以为是老师,没有抬头,直到脚步在她桌前停下。 微怔,顺着黑色休闲裤看去,是陆阶。 “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 这时,林半夏才注意到亮着的手机屏幕,歉意地看着陆阶。 “不好意思,我没看见。” 陆阶没说话,左手插在裤袋里,看着明显失意的林半夏,又在周围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两颗柚子上。 “怎么了?” 陆阶的声音低沉好听,像缓缓流淌的水渗进耳蜗。 良久,林半夏才开口: “这是齐放爷爷让齐放送过来的。” 陆阶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沉默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对不起孩子们如此赤忱的心。” 这就是林半夏今天烦闷的症结所在,她是为了逃避过往的生活,才选择来支教,却没想到,受到了所有人真心的对待。 无时无刻的罪恶感包围着她。 “我觉得我能为他们做的,真的很少。”林半夏有些哽咽,眼角有水渍闪现。 办公室的门窗紧闭,却还是能感到凛冽的寒风无孔不入,室内也让人手脚冰凉。 整个校园都是安静的,没有孩子在校园逗留,放学后,他们还有很远的山路要走。 大一点的孩子,还有做晚饭和带弟弟妹妹的工作。 “对不起。”陆阶突然开口说。 林半夏眼里晶莹破碎,像后半夜的海,愣愣看着陆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 陆阶转过头,看向窗外,“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娇气吃不得苦,待不了几天,你就会写调离报告,让孩子们承担你心血来潮的后果。” “但是,不管你起初的原因是什么,来到这里之后,你努力做到最好,把学生放在第一位,认真做好每一件事。” “所以,林老师,这两颗柚子,是你应得的奖励。”陆阶把桌上两颗柚子往林半夏面前推了推。 陆阶的每一句话都清晰无比地落在林半夏耳畔,如春日平地的闷雷,让她心里如春回大地般的温暖。 林半夏睫毛颤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她来到这里,没有人赞同,但现在,林半夏明白,一直有人在支持她。 从鼻尖泛起笑,“谢谢你,陆阶。” 陆阶手上提着两颗柚子,林半夏跟在陆阶身后,等跨进院门的时候,天已经暗得彻底。 今晚堂屋光线通明,电视机的声音放得很大,还没走上街沿石,就听见里面时不时放声大笑的男声。 林半夏辨认声音,抬头问陆阶,“家里来客人了吗?” 陆阶脚步微滞,似乎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一走进堂屋,林半夏快要被放到最大声的电视刺破耳膜,屋里所有的灯被摁亮,连厨房都没放过。 沙发上仰躺着一个男人,一个黑色行李箱扔在脚边。 电视放着综艺,他却一心玩着手机,看上去二十几岁的年龄,打扮入时,头发染着亮眼的酒红色。 眼尾上挑,下巴尤其尖翘。 手边还趴着一只小猫,穿着蓝色绒线的小衣服,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和四根雪白的爪子,乖顺又可爱。 听到脚步声,他起身趴在沙发椅背上,一脸幽怨地看着陆阶,“你又没去接我。” 目光扫到陆阶身后的林半夏,眼睛亮了亮,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对林半夏招了招手,“你好,你就是小林老师吧,我是陆阶的朋友,裴彻。” 林半夏猜到是陆阶的朋友,也笑着打了声招呼,“你好。” “奶奶呢。”陆阶把手上的柚子放到桌上, 裴彻“哦”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纳闷地说,“奶奶说去邻居家借把葱,怎么还没回来。” 林半夏听着这电视声音量,揉了揉耳朵,明白陆奶奶为什么去这么久了。 裴彻坐起身,“你家什么时候养猫了。” 说着抱着小猫走近两人,下意识的,陆阶挡在林半夏身前。 裴彻脚步一顿,挑了挑眉,目光在两人身上趋寻,嘴角带着坏笑故意问到: “这什么意思呀。” 林半夏清了清喉咙,小声说,“不好意思,是我对猫毛过敏。” 裴彻一听,立马抱着猫后退好几步,大声谴责陆阶。 “陆阶,咋怎么不懂事,小林老师猫毛过敏,你还养猫。” “这是树上救下来的流浪猫,一直关在房间里。” 裴彻一愣,抓了抓头发,咧开嘴尴尬地一笑,“我听见一直有挠门的声音,以为是忘把它放出来了。”说到最后,越说越小声。 “我现在就把它放回去啊。”一边走,一边对林半夏歉意地微笑。 陆阶先是把窗户打开,又找到遥控器,把电视机声音调低。 “你不看电视,把声音调这么大干什么,”又顺手灭掉多余的灯。 “我怕睡着啊。”这才看见,裴彻的眼眶通红,眼下乌黑,止不住地捂嘴打呵欠。 “你困就去睡。” “不行,我要第一时间谴责你。”裴彻指着陆阶,龇了龇牙。 第二十一章 “真喜欢上了?” 正巧,这个时候陆奶奶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捏着一把小葱。 上面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显然是刚从地里拔的。 看见满屋子的人,她就高兴,“都回来啦。” 经过陆阶身边的时候,随手就递给他。 “快坐快坐,”陆奶奶招呼着林半夏和裴彻,又对陆阶提出晚饭的要求,“你把我新腌的泡菜,拿出来切成丁,晚上咱们就喝点粥。” 吃饭的时候,林半夏了解到裴彻是陆阶从小学就一块玩的朋友,这次是专门从云城来找陆阶。 陆家奶奶对裴彻也很熟悉,一直给裴彻碗里挑菜。 四个人围坐在桌前,相谈甚欢。 林半夏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看了一眼屏幕,眼底泛起笑意,指了指外面说,“我去接个电话。” 趁着林半夏去接电话,陆奶奶起身去厨房。 裴彻侧着身靠近陆阶,压低声音,“你没告诉我,你家住着一个肤白貌美的小林老师啊。” “告诉你,你想干嘛。”陆阶淡淡,夹了几根青菜送进嘴里。 裴彻噎住,半晌,才有些气急地说,“我可以带些礼物啊。” 陆阶放下筷子,转头直直盯着裴彻,“你离她远点。” 裴彻一听,反而更高兴,一边坐直身子,一边反复说,“哦呦,急了急了。” 修长的手臂随意搭在椅背上,一副欠欠的样子,“你下午没来接我,是去找小林老师了吧。” “吃你的饭。” “你给我说说,兄弟给你出谋划策,”裴彻凑近陆阶的耳朵,手掌挡住他的嘴型,“保证你手到擒来。” 做了一个握拳收紧的手势。 “用不着。”陆阶不想搭理裴彻这个半罐子水。 裴彻更兴奋了,喉结滚动,眼睛睁大,好像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 “真喜欢上了?” 正巧这个时候,林半夏接完电话回来了。 电话是林爸林妈打来的,他们收到了林半夏寄的柚子,电话里说完近况,问完林半夏的生活,剩下就是直夸老乡的柚子香甜。 林半夏聊起这里的生活,描述着这里的风景和人情,谈到小朋友给她背来两个柚子,她当时的感动。 林爸林妈在手机那头仔细听着,从林半夏的话语里捕捉到她此刻的满足和愉悦。 他们相视一笑,又心照不宣移开眼。 “好,好……” 电话最后的结束语都是“好”,单调统一,却必不可少。 林半夏坐回位置,注意到裴彻脸上藏不住的笑容,忍不住地问了一句,“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裴彻更兴奋了,脸上是猫偷吃了蜜那种得意,眼神急切,“在说你……” 冷不丁地,脚背在桌下被人狠狠踩了一脚,裴彻忍不住“啊”了一声,又很快禁声。 “怎么了?” “没,没事,我不小心咬到舌头了。”裴彻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强忍住抬脚的冲动。 转过头,狠狠瞪了陆阶一眼。 裴彻故作轻松地对林半夏说,“在说你怎么还不回来。” “是我爸妈打来的,就多聊了几句。” 裴彻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是叔叔阿姨啊,早知道打个招呼了。” 又抓住话头,似乎无心地问起林半夏家里的事。 一顿饭下来,林半夏不知道被裴彻“不经意”打探出了多少消息。 眼看着裴彻越问越多,陆阶开口打断,“你不是早就困了吗。” 裴彻跟林半夏正聊得起劲,随意摆了摆手,又准备投入一个新话题。 陆阶扳过裴彻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差不多行了,你别跟查户口似的。” “我不查户口,你怎么有机会跟人家上一个户口。” 陆阶经常对裴彻的想象力无语凝噎,“你胡说些什么。” 揪住裴彻的后领,把他从座位上拉了出来。 “赶紧洗漱睡觉,一身臭死了。” 裴彻咧嘴,挣扎着跟陆奶奶和林半夏打了一个招呼,才抓着行李进了房间。 房子里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陆阶收拾好碗筷,刚放进洗碗池,陆奶奶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往堂屋四周扫了一眼,还不忘关上厨房的门。 重重地在陆阶肩膀上拍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陆阶,你真是不开窍。” 陆阶往旁边躲了一下,打开水龙头,声音混着水流声,“我怎么不开窍了?” “你看人家小裴,多会聊天,跟小夏聊得多投缘,你跟个闷葫芦一样,坐旁边半天不说一句话,”陆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恨恨地把水龙头关上。 “奶奶,食不言,寝不语。” “有客人在,你不招呼客人啊。”陆老太太说着,作势又要打,“你们都是年轻人,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你也聊啊。” “况且,你跟小夏认识的时间还长些呢。“ 陆老太太说得小声,嘟囔含糊。 陆阶立马听出陆老太太话里的意思,抬头无奈地看着天花板,“奶奶,你就别操心这些了,赶紧去睡觉。”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半夏下楼的声音。 “你心里有点数啊。”匆匆扔下一句,就急忙忙从厨房退了出来。 林半夏挽起袖子,一头长发盘在脑后,额前掉落几丝碎发,落在脸颊上。 她照例帮陆阶清洗碗碟,整理厨具。 陆阶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合作”模式,两人自然又默契。“裴彻大概要在这住几天,他话多,你别介意。” “没有,你朋友挺健谈的。” “别理他的废话。” “他跟你挺不一样的。” 林半夏从水池里抬头,看向窗外,此刻,窗户上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我什么样?” 陆阶似乎很好奇,侧了侧身,垂眸看着身边的林半夏,镜子里高大的身影也跟着侧身。 林半夏张了张嘴,又抿起嘴唇,没说出来。 她似乎被问住了,脸上显出纠结的神色,像在搜肠刮肚地找出形容词。 终于,林半夏艰难吐出三个字。 “你话少。” 似乎被逗笑,陆阶胸膛轻微起伏几下,眼尾勾起,也带上笑意。 第二十二章 “都好。” 听到陆阶随意自然发出的笑声,如同大提琴演奏时那般动听低沉,林半夏耳廓一阵发麻。 她感觉到自己脸颊在发烫,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陆阶是一个非常冷静自持的人,喜怒在他脸上并不明显,很难通过表情猜测他此时的心情。 而这种少见的情绪外露,笑起来时形成的反差,不由让人有探寻的欲望。 林半夏咬了咬下唇,故意问道,“怎么了?” “那你觉得是话多好,还是话少好。” 陆阶放回盘子,眼底含笑,好整以待地看着林半夏,似乎在等着她的答案。 林半夏憋红了脸,才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感觉到陆阶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林半夏心脏开始不规律地跳动,耳尖泛起红也没发现。 许久,她才说出两个字,“都好。” 不知道陆阶对这个回答满意与否,他轻声呢喃,重复了一遍。 “都好啊。” 似乎自言自语,又好像在斟酌思考。 林半夏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刺破耳膜,这些天,只要陆阶靠近她,就会有这种“反常”的状况。 “厨房完事了,我就上楼了啊。” 不等陆阶回答,林半夏转身快步上楼,脚步慌乱急促。 没来得及关上门,拿起桌上的杯子就猛灌了几口,凉意瞬间遍及全身,脑海里终于有一丝清明。 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林半夏隐隐猜到,却不敢确定最后的“真相”。 房门被突然推开,林半夏吓了一跳。 门外的人看到房间里的人和布置,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又掩上门。 低着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林半夏拉开门,门外是裴彻,“怎么了?” 裴彻满脸歉意,双手合十,“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因为之前陆阶住的这个房间,我就没敲门。” “陆阶以前住这个房间吗?” “是啊,他一直住的这个房间,床和柜子还是他亲手安装的。” 裴彻指了指房间里面,林半夏顺着裴彻的手指看过去。 靠墙的单人床,临窗的木桌,深色的窗帘…… 想到自己搬进来的第一天,睫毛颤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阶听到外面的声音,拉开门,就看见站在过道的裴彻。 “干什么。” 看到陆阶,裴彻简直见到救星一般。 满脸尴尬,又小声连连道歉,才几个箭步冲进陆阶的房间。 林半夏转身掩上门,目光滑过每一寸角落。 原来陆阶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 天边的星子是那么亮,好像在以虚幻的速度坠落下来,月色皎洁,朦朦胧胧地仿佛覆上了一层轻纱。 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已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刻露,渐渐可烘托夜景。 第二天一大早,林半夏早早起了床。 外面天色依旧混沌,片片黑云盖住天穹。 拧开厨房的灯,打燃煤气灶,林半夏开始在灶台前忙碌。 陆奶奶的房间在一楼,听见厨房开火的声音,以为是陆阶在准备今天的早饭。 穿好衣服出去一看,是挽起袖子,带着围裙的林半夏。 “小夏,快,你别忙活,这些活让陆阶来就行。”急急就要拉着林半夏的手出来。 林半夏关上火,反握住那只温暖的手,“陆奶奶,我在这住了这么久,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况且,我也想让您尝尝我的手艺啊。” 陆奶奶眼里的柔和快要溢出来,嗔怪地看着林半夏,“你就是太客气,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林半夏继续说,“谢谢您给小猫做的衣服。” 陆奶奶眯着眼笑,装着怪罪地看着林半夏。 “你这孩子,给小猫做一件衣服都说谢谢,再这样,奶奶就生气了啊。” 林半夏抿唇浅笑,点了点头。 桌前还是三个人,裴彻睡得昏沉,嘟囔着不吃早饭了。 一觉睡到下午,起床就和陆阶去镇上,晚上陆阶一个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子。 陆老太太看陆阶身后没人,问了一句“小裴呢?” “他在亮哥宾馆住,今晚不回来。” 第二十三章 “那你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陆阶边说边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 “那你赶紧上楼,洗个热水澡。”边说,便帮陆阶抖着身上的灰。 陆阶点了点头,到厨房倒了杯水,慢慢喝着。 天越来越冷,陆老太太受不住夜里的寒凉,等到陆阶回来,就进房间了。 陆阶坐在餐桌前,一盏昏黄的灯,打在他的头顶,柔和了他的脸部轮廓,周身的坚硬和冷漠也在慢慢融化。 脸上有藏不住的疲惫,手指支着太阳穴,轻轻揉按。 楼梯传来脚步声,看到坐在灯下的陆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回来了。” 林半夏手里拿着一个马克杯,显然是准备下楼倒水。 看到陆阶,温声打了一个招呼。 陆阶点了点头,又轻轻答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接着又听见他说,“半夏,辞姐邀请你参加小孩的百日宴,你要去吗?” 林半夏瞬间回忆起那个白胖可爱的小婴儿,还有爽朗大方的舒辞。 她点点头,“明天吗?” “这个周六。” “好。” 说完最后一句,两人就陷入沉默,窗外树叶声沙沙,树影婆娑。 “还要水吗?” 陆阶抬头,看向站在灯下的林半夏,面孔白皙,穿着柔软的家居服,眉眼更显温和。 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水,点了点头,递给林半夏。 倒完水,林半夏没有脚步犹豫,最终还是在陆阶对面坐了下来。 看出来林半夏欲言又止,陆阶没有催促,沉默地等待着。 在桌子低下,林半夏纠结地扣着指甲,她突然不敢看陆阶的眼睛。 莫名的恐慌和害怕,那具有直击内心的目光,会看透她心底的想法。 秒针又走过一个表盘,似乎能听到嘀嗒嘀嗒的声音。 终于,她开口了。 “谢谢,把你的房间让给了我。” 想不到林半夏犹豫半天,就是为这个事。 陆阶不禁扶额而笑,嘴角盛着灯光,眸子里都是清浅的笑意。 “我总感觉不好意思,”林半夏急急地解释,“要不我们换房间吧。” 陆阶摆了摆手,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别,搬来搬去,怪麻烦的。” “一个房间而已,我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 林半夏注意到陆阶一直揉着太阳穴,眉头紧皱。 “你头疼吗?” 陆阶手指一顿,“有一点。” “我帮你按按吧,”话音刚落,又快速补上一句,“就当是谢谢你让出来的房间。” 灯光昏暗,陆阶靠着椅子,手背搭在眼睛上,眼里是未消的笑意。 此刻,心里的感情如泄洪的河水般奔涌,下一秒就会漫上田野。 害怕吓到还没开窍的林半夏,陆阶关上心底的闸门,让水流缓慢流淌。 他点了点头。 手指搭在陆阶的太阳穴上,陆阶的身体似乎轻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消失,不禁认为是错觉。 林半夏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酒气,混着陆阶身上一贯的须后水味道,不难闻。 手指用上巧力,找到穴位慢慢画圈。 林半夏的外公是中医,小时候耳濡目染,学到一点手法。 柔韧的指尖搭上那一刻起,陆阶就感到一阵轻微的电流。 从太阳穴遍及全身,让他逐渐酥麻,如坠云端。 陆阶的呼吸渐渐平缓,鼻尖是熟悉清浅的香味,他卸下所有防备,身心都交给对方。 女生的轻缓的鼻息喷洒在头顶,陆阶睫毛颤动,传来一阵痒意。 “好些了吗?” 陆阶仰头看着林半夏的下巴,挺翘的鼻尖,喉结滑动。 “好多了。” 林半夏手腕已经酸软,准备放下手缓口气。 指尖却不小心碰到陆阶耳廓,像被烫到一般,林半夏急忙收回了手。 陆阶似乎没有察觉,递给林半夏一个纸袋。 “谢礼。” 林半夏满脸疑惑,接过纸袋,抽出里面的东西。 一个很可爱的小猫玩偶,黑白相间的花色,跟之前救下的那只小猫,有七八分相像。 “谢谢,我很喜欢。” 感觉到手心的柔软,林半夏心口微颤,迎上陆阶的目光。 眼角上翘,脸颊两侧染上绯红,黑发柔顺,被勾在耳后,垂在背上。 陆阶突然很想摸一模林半夏的头发,想着,也怎么做了。 “头发乱了。” 他伸手帮林半夏整理头发,入手滑凉柔顺,跟他想的一样。 林半夏不闪不躲,等到陆阶放下手,她装作整理,把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那你也早点睡吧,我先上楼了。” 关上灯,林半夏坐在桌前,过了一会,走廊传来放轻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道关门的轻响。 林半夏双手撑着下巴,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天幕,出了神。 无须刻意回想,陆阶的脸庞完整地出现在她脑海里,有时浅笑,有时沉思…… 突然想到,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梦了。 窗外秋虫蜇鸣,空旷的田野上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声响,最终,黑暗将一切都包裹。 她咬了咬下唇,不再逃避,听到内心的声音,得到呼之欲出的答案。 林半夏心头一阵发紧,视线偶然间落到那个小猫玩偶上,她眼里又带上笑。 周六一大早,房前房后就传来孩子们玩耍的声音,欢快高亢。 林半夏打开门窗,冷冽的空气瞬间灌满屋子。 第二十四章“早” 远处山野上空露出斑斑青白的颜色,云层稀薄,跳荡着一种亮色,整个村子影影绰绰地显现在晨曦之中。 挺拔茂密的竹子林,视野开阔的原野,升起袅袅炊烟的房舍,静默地站在初生的太阳下。 微风吹过,晨雾缭绕。 林半夏拉开房门,几乎同时,旁边的陆阶也走了出来。 两人在狭窄的走廊无可避免地视线相交,林半夏一愣,先打了声招呼。 “早” 陆阶声音沙哑低沉,眉头微皱,脸上带着酒后的倦怠。 “早” “今天的百日宴,你准备送什么礼物?” 林半夏想了一晚上,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楼,林半夏在后。 借着熹微的日光,她能看见陆阶修理整齐的发茬。 “没关系,不用送,辞姐专门说了,就几个朋友吃个饭。” 林半夏点点头,想到那白胖可爱的小婴儿,不由勾了勾嘴角。 陆阶用手掌搓了搓脸,捕捉到林半夏眼底的欣喜,。 开口问道,“喜欢小孩子?” 林半夏把水杯举起,往嘴里送了口水,“挺喜欢的,白白胖胖的手脚,也不会说话,吱吱呀呀个不停。” 眼底的笑容不断扩大,上挑的眼尾是一泓秋水。 陆老太太刚巧从厨房里出来,看见两人坐在桌边,说着笑着,她抿着嘴,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在说什么?” 林半夏帮忙接过陆奶奶手里的盘子,“在说辞姐家的小孩,又可爱又乖顺。” 陆老太太年纪大了,就喜欢代表新生命的小孩子,拍了拍大腿,笑眯了眼。 “陆阶小时候也乖,长的白净,人也会说,见人就打招呼,跟年画上的小童子一样。” 说着就起身,“我那还有照片呢,小夏,你等着,我拿给你看。” 脚步风风火火,很快就从房间里捧出一本照片册子,封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层。 那一本大册子装了很多照片,大部分都是陆阶的照片,从出生到成年。 陆老太太随便一翻,就找到陆阶一两岁的照片。 应该是在夏天拍的,穿着一件墨绿小褂子,留着一个小平头,脸上还有软乎乎婴儿肥。 在像素普遍不好的年代,也能看出一双大且有神的眼睛,圆溜溜地跟葡萄似的,睫毛又长又密,像把小扇子。 对着镜头,咧开嘴笑着,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 林半夏的手抚上白色塑料壳套,抬头跟此时坐在面前的陆阶做对比。 除了眉眼的一点神态,跟小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当年脸颊上松软的婴儿肥,被流畅陡峭的脸部线条取代,也不可能再天真无邪地对着镜头咧开嘴笑。 林半夏想找出陆阶跟小时候更多相像的地方,不小心多看了几眼。 感觉到林半夏不停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即使是陆阶,也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长臂一伸,把照片册紧紧扣上。 “没什么好看的,又没长出花来。” 说着,就起身进了厨房。 外面陆老太太和林半夏此起彼伏的笑声,透过门缝,钻进他的耳朵里。 陆阶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半夏跟着陆老太太的指引,“见”到了不同时期的陆阶。 从温软可爱的幼年正太,到青春期时面对拍照时,一脸不乐意的叛逆小少年,皱着眉,一副我最厉害的样子。 十几岁之前的照片很多,之后就只有寥寥几张,只能在全家福看到陆阶的身影。 面对镜头,也没有再笑。 林半夏隐约能猜到什么原因,她看向在厨房忙碌的陆阶。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与小时候的稚嫩相比,他成长得高大挺拔,肩膀更加宽阔,可是,眼底总藏着什么。 林半夏看不明白,只能在偶尔窥见那一点悲伤。 还是那辆红色小馒头,以一种近乎悠闲的速度,驶过田野小道。 在靠西的河坎上,有一溜向阳高地,土壤肥沃松软,麦田排着整齐的方阵,正在拔节期,绿葱葱的,健壮挺拔。 蚕豆花颜色紫红,深深地隐藏在大片的绿叶下,粉红色的豌豆花,花朵水灵清秀,星星点点的花瓣,被叶片簇拥着,在阵阵凛冽的寒风下,仰起头来张望着冬天的太阳。 林半夏将大片景色收入眼底,摇下车窗,嗅着田野特有的芬芳,沁人肺腑。 “小馒头”平稳进入村外的水泥路,车道两边的树木光秃秃的,上面只挂着几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路上车子不多,路面年久失修,坑洼不平。 幸好陆阶车技很好,开得比较稳当,可坐久了,背上隐隐还是有些难受。 陆阶把车停到一个角落里,就是上次“赶场”的位置。 今天不是“当场”的日子,自由市场上偶尔有几个路人,没有排到巷尾的摊子,没有嘈杂走动的人群。 此时的冷清与之前的热闹形成对比。 一时间,林半夏没有认出来这里。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聊天说笑的声音,几道声音混在一起,有男有女,话题不一。 有一个嗓门格外清晰,林半夏听出是前几天来过陆家的裴彻。 刚跨进门,眼尖的裴彻就瞄到两人的身影。 立马站了起来,打着招呼。 舒辞坐在一侧沙发,之前见过的裴彻坐在对面,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男生正低头看手机。 许静雯在厨房帮忙,听到有人招呼陆阶,来不及擦手,笑着从厨房走出来招呼。 “陆……”欢快喜悦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陆阶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生,是林半夏。 两人站在知根知底的朋友之中,接受着好友的挑说,靠得如此近,就像一对处于热恋的情侣。 她看到陆阶脸上的笑意,许静雯承认,自己深深地嫉妒了。 裴彻一拳捶在陆阶胸口上,“好好好,上次把我一人扔着,喝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最后是亮哥把我背上去的。” “我让你跟我回,你不走。” 裴彻摆了摆手,做出退避三舍的样子,“你那个鸡笼一样的小车,我是再也不想坐了,腿都伸不直,屁股差点给我摇两瓣。” 第二十五章 巷子里 又跟旁边的林半夏摇手,笑得灿烂又热情,“小林老师,快坐快坐。” 低声对陆阶说了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陆阶离远了一点,笑着低骂了一句,立马又被被裴彻拥着,拉上另外一个男生。 “辞姐,你们先聊,我们去外面巷子抽会烟。” 舒辞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三个人轻车熟路地往外面的巷子走去,几声打火机“嘀嗒”声很快响起。 宋亮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装作没看见许静雯难看的脸色。 “静雯,厨房也快完事了,你出去歇会,坐着聊聊天吧。” 许静雯依旧低头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十几年的好友,宋亮如何察觉不到许静雯的心思。 但是,男女之间的这点事,无非是你情我愿,外人怎么好插嘴。 宋亮正准备回厨房,突然听见许静雯说: “亮哥,我是不是该放弃了。” 宋亮脚步一顿,脸上神色莫名,涨红了脸,却说不出一句能安慰到许静雯的话。 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几句,“静雯,亮哥不太会说话,但是,老实说,男人不主动就是拒绝。” “你与其耗着,看看别人也好啊。”宋亮似乎意有所指,目光落向巷子里的三个人。 许静雯茫然着抬起头,望着窗外,三个青年外貌都不俗,意气风发,但她一眼就看见了陆阶。 对她来说,陆阶永远是人群中最独特的存在,修长挺拔的身形,瘦削流畅的脸部线条,几根发丝凌乱地落在光洁的额头上。 但是,这都不是她爱这个男人十几年的原因。 平直的上唇曲线,让他看起来总有几分冷漠疏离,可在见过他的原则和力量后,才明白他的细腻温柔。 许静雯不肯,也不舍得放弃这个自己追逐了十几年的男生。 几个男人一走,空间立马显得宽阔。 林半夏在沙发上坐下,对面的舒辞递过一杯水。 “谢谢辞姐。” 舒辞微笑着摇头,眼睛在林半夏脸上停留了一会。 “学校的事很多吗,看起来没睡好的样子。” 林半夏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想到这几晚临睡前的辗转反侧,“最近是睡得比较晚。” 舒辞了然,转移了话题。 “宝宝还在楼上睡觉,一会醒了,我就把他抱下来,咱们一块拍个照片。” “最近脾气大了,奶粉喂迟了点,立马不歇气地哭,那么小个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舒辞无奈地摇了摇头,三分怅然,七分满足。 林半夏静静听着,脸上也跟着带起笑。 大部分时候是舒辞在说,林半夏在听。 舒辞没有把林半夏当外人,一点一点诉说着有了宝宝以后的感受。 声音不缓不慢,说到忧心处,白皙的指尖搭在额头上,似乎还在头疼。 舒辞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身材高挑瘦削,一举一动皆随意自然,但不由自主地就会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今天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大衣,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脚上穿了一双黑色长靴,更加显得腿部线条纤细。 发尾修剪得很有层次感,披在肩头,比上次来短了一些,更适合舒辞随意大方的气质。 林半夏不知不觉间更加喜欢舒辞,偶尔出声,但不是安慰。 她明白,舒辞目标明确,精神独立,不需要任何人安慰。 巷子里 低矮的墙壁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墙皮脱落得厉害,地面还有些潮湿。 三个人点燃烟,聊着闲天。 陆阶薄唇吐出一口烟雾,眉眼模糊。 伍新霖若有所思,似乎无意间提起,“陆哥旁边的那个女生,好像没见过。” 说到林半夏,裴彻朝陆阶故意挤了挤眼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问你呢,陆哥。” 陆阶一个眼风都没给裴彻,抖了抖烟灰,“住在我家的支教老师。” “只是支教老师吗?”裴彻低低地笑着,用肩膀吧撞了撞陆阶,一字一顿地说。 陆阶又吸了口烟,没再说话。 半晌,掐灭烟头,瞥了裴彻一眼。 “少管闲事。” 伍新霖垂着眼眸,手上的烟烫到手指,下意识扔掉燃尽的烟头。 头顶的天空被错综复杂的电线分割成好几片,稀薄的云朵渐渐隐没,巷口偶尔传来几道脚步声,匆匆忙忙,无暇停歇。 “你的事,怎么能是闲事呢。”裴彻不管,他太想看陆阶老房子着火的样子了。 “跟哥几个说说,到哪一步了,给你参谋参谋。” 正说得起劲,伍新霖突然大力咳嗽了几声,在裴彻肩头拍了拍,打断了对话。 裴彻转头刚想问怎么了,就看见许静雯朝他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静雯姐,这大冷天气,你出来干嘛啊。” 许静雯接过伍新霖递的烟,故意挑了挑弯眉,“就许你们出来吗?” 裴彻依然耍着嘴皮子,“这不是担心冷着您吗?” 许静雯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借着伍新霖手上的火,烟丝瞬间燃了起来,红色的火苗若隐若现。 眼睛看着三人,最后落在陆阶脸上,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在说什么?” 裴彻眼珠子转了转,明智地没有开口,只是搓了搓胳膊,嘟囔着怎么突然冷飕飕的。 “随便聊聊。”伍新霖重新点燃了一支烟,透过烟圈看着许静雯。 突然多了一个人,之前的话题瞬间戛然而止,人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陆阶站在靠里面的地方,光线晦暗,连同他脸上的表情都模糊不清,只听淡淡说了一句。 “进去吧。” 跨步首先离开了巷子,裴彻看了看陆阶,又回头看着许静雯和伍新霖,抖了抖身体。 “外面太冷了,我也先进去了啊,你们抽完也赶紧进来。” 转眼间,只剩许静雯和伍新霖了。 两人沉默地站着,只有烟丝燃烧的声音。 良久,许静雯呼出一口气,“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声音放得很低,如果不是伍新霖站得近,他几乎要漏掉许静雯的这句话。 “没有。” 许静雯点了点头,沉默地吸着手上的这支烟,出神地盯着某处。 第二十六章 “走吧,风大了。” 冷风倒灌,巷子里更加阴凉,露在外面的皮肤跟针扎一般,一会就没知觉了。 伍新霖脚步移动,站在风口,挡住潮湿的寒风。 他面露犹豫,几次欲言又止,就在许静雯准备离开的时候。 迅速拉住许静雯的手腕,突然开口,“陆哥对那个林老师有意思。” 这话如同几个巴掌,一同落在了许静雯脸上,把她扇得晕头转向,浑然不知在何处。 站着许久没动,吸气呼气都没有,跟雕塑一般。 似乎浑身力气都被抽光,任由指间的烟草燃烧。 许静雯反应过来,掩饰性地嘴里送了一口烟。 太过着急,还没来得及吐出,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声音撕心裂肺。 伍新霖赶紧轻拍她的后背,又把许静雯手里的烟抢过来,一脚踩灭。 着急地问,“没事吧。” 许静雯眼眶通红,试图抑制住猛烈的咳嗽,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直起腰时,已经面无血色。 “走吧,风大了。” 众人一一落座,餐桌上依旧欢声笑语,方才说的话,已经永远留在巷子里。 宋亮端上最后一道菜,是一条清蒸鲈鱼,几根碧绿的葱丝点缀,看上去肥美鲜香。 “亮哥辛苦!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裴彻首先竖起大拇指,极尽夸赞。 宋亮解下围裙,擦了擦额头的汗,也开着玩笑“那一点都不能剩啊。” “亮哥,今天汤都给你喝干净。” 满桌人都被逗笑,席间气氛更加欢快。 除了舒辞还在哺乳期,喝的白水,林半夏喝的鲜啤,其他人杯子里都是白酒。 许静雯今天似乎格外“高兴”,脸上一直带着笑,敬酒来者不拒,一仰头就是一杯。 大家看出来许静雯今天状态不对,心下里明白,面上只能装糊涂。 纷纷放下酒杯,不提喝酒的事。 许静雯笑着,又往酒杯倒了满满一杯,不屑地嘟囔着,“这才哪到哪啊。” 说完仰头,往嘴里一送。 摸索着酒壶,又要满上,伍新霖捏着瓶口,许静雯不管不顾,一把抢了过来。 坐在旁边的伍新霖叹了一口气,眼里满是担忧。 劝不动,只能任由她去了,他在旁边照顾,也出不了什么事。 酒过三巡,许静雯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众人被吓了一跳,席间瞬间安静了下来,惊讶地看着许静雯。 吃饭的桌子是个大圆桌,林半夏左手边坐的舒辞,右边是陆阶。 许静雯举起杯子,眼睛看着陆阶,似乎要说什么。 伍新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显现。 片刻,只见她晃晃悠悠地转向旁边的林半夏,声音里已经有了醉意,微眯着眼睛: “林老师,我敬你一杯。” 林半夏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立马拿起酒杯站了起来。 “谢谢你愿意来这当老师……,陆……大家都很喜欢你……,你真的很好,我替孩子们感谢你。” 许静雯眼神迷蒙,醉得厉害,上言不搭下语,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说着就和林半夏碰杯,仰头灌了下去,倒悬杯底,没有掉下来一滴。 抹了抹嘴唇,说,“都在酒里。” 林半夏仔细听着,但还是只听到个大概。 她喝完杯中的鲜啤,对许静雯礼貌的道谢,“谢谢,都是我分内的事。” 许静雯满意地笑了,还想说什么,身体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后倒,伍新霖赶紧扶住了她。 “你们先吃着,静雯醉了,我送她上楼。”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被许静雯一惊,裴彻的酒全醒了,他环顾一周。 除了林半夏,大家似乎都是看破不说破。 少了两个人,席间也热闹不起来了。 很快就到尾声,一顿饭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 伍新霖很快下来,裴彻赶紧招手。 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兴致盎然地提议,“吃完咱们上楼打会台球,就当消食了。” 反正都是聚在一块玩,玩什么都差不多。 “小林老师,一块玩会呗。” 裴彻笑着对林半夏眨了眨眼睛。 林半夏面露犹豫,“我不太会打台球。” 裴彻立马指着陆阶,“让陆阶教你,他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 “走吧,走吧。”推着几人就上楼了。 二楼走廊尽头是一个大房间,里面摆着两张台球桌,角落里放着两张皮质沙发。 “我们打斯洛克,不同队伍把彩球和红球,把各自选定的球都打进,最后击打黑八得胜。”裴彻简单给林半夏介绍了一下规则。 又往林半夏手里塞了一根台球杆,“没关系,打着打着就懂了。” 舒辞选了一根常用的球杆,首先开球,表面光滑的小球瞬间在台面上四散。 “半夏,别听他的,你随便打,别有压力。” 林半夏捏了捏手上的球杆,“要不我自己先练练,我感觉是挺好玩的。” 舒辞脱了外套,顺手搭在沙发靠背上。 “好,我们用另外一张桌子,我给你讲讲握杆的姿势。” 很快,台球室传来此起彼伏的台球碰撞声。 陆阶、裴彻、伍新霖一张桌子,林半夏和舒辞用另外一张。 碰撞声和落袋声大部分是陆阶他们那张桌子发出来的。 这边林半夏全神贯注,用上全身发力,却经常滑杆。 舒辞给林半夏做样子,架好球杆,作势要击打。 “半夏,你看,将球杆握在手上时,应该将指尖插入握把这里,”舒辞指着中间的小凹陷处。 “这样能更好地控制球杆。” 林半夏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弯腰架杆继续尝试,白球总算击中了一颗彩球。 转头看向旁边的舒辞,笑着自嘲,“总算是碰到球了。” “多练练就好了,这个容易上手。” 林半夏渐得趣味,眼神亮晶晶的。 偶尔阴差阳错一球进洞,林半夏几乎要振臂欢呼。 舒辞算是陪打,看到林半夏孩子气的举动,也忍俊不禁。 她看了看时间,“半夏,你先玩着,我过去看看孩子。” 不知不觉,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第二十七章 “可能吃美了吧。” 屋子里开着暖气,在落地窗上蒸腾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蒸气,湿漉漉的。 这边的伍新霖从开球就心不在焉,借口出去抽根烟,也没再回来了。 裴彻眼睛一眯,看到在台球桌前不得章法的林半夏,用手臂撞了撞陆阶。 陆阶打出去的球,瞬间乱了方向,碰上一颗红球,白球就慢慢停住。 “怎么了?”陆阶起身,看了裴彻一眼。 “我下去拿水,你喝什么。” “随便。” 裴彻又凑到林半夏跟前,大概也是问喝什么。 得到回答几步跑到门口,给了陆阶一个眼神,就偷笑着出去了。 陆阶放下球杆,在沙发上坐下休息,额前的短发已经汗湿。 手机屏幕亮起,陆阶看了一眼。 是裴彻发过来的消息。 【去教小林老师打台球!!!】 陆阶直接摁灭了手机。 躲在门缝里偷看的裴彻,朝天上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咬牙切齿。 “真是不开窍!” 林半夏没发现台球室只剩下她和陆阶了,她直勾勾盯着桌面,眼神专注,几乎要耵出一个洞。 房间里间歇响起清脆的台球相撞声,偶尔有落袋声。 突然,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像什么东西砸在了地板上。 陆阶下意识抬起头,看见一颗白球正朝他滚来,停在了不远处。 手上还拿着球杆的林半夏站在一边,一脸尴尬。 陆阶弯腰捡了起来,放到了林半夏的桌面上,白球立马滚动。 “我不是故意的。” 林半夏深深吐出一口气,歪着头,有些泄气。 “看起来容易,实际上上手挺难的。” 陆阶顺手拿起一根球杆,俯身在台面,眼神专注,“在击球前,你要确定好球点的位置。” “然后,杆头往下,向前推。” 说着,大臂向上抬起,白球猛地出击,撞上台面的一颗红球。 一杆进洞,又快又准,动作干净利落。 陆阶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出位置。 “你再试试。” 林半夏点点头,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 她握紧手上的杆子,做好姿势,找准心中的位置,表情凝重。 就在准备出杆的瞬间,一缕头发滑落在眼前,挡住些许视线。 林半夏歪了歪头,头发丝毫未动,她不想移动身体,正纠结着。 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眉骨上,指尖温热,勾住散落的碎发,帮她把头发别在耳后。 过程中小心地避开她的脸颊,动作十分轻柔。 做好一切,又退回原位。 好像刚才的举动,只是林半夏的错觉。 林半夏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睫毛不停颤动,呼吸不再平稳。 陆阶指尖偶然碰到的地方,留下一片灼热。 林半夏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死死盯住眼前的球。 脑海里一直上演出杆后,白球运动的路线。 就在她出杆的瞬间,白球受到撞击,瞬间弹出。 她直起身,摇了摇头。 果然,白球碰上一颗彩球,又撞上桌沿,就慢慢停住。 林半夏借着抬手擦汗的姿势,掩饰性地盯住停下的白球。 “我再多试几颗球。” “你太紧张了,手别抓那么紧。” 陆阶好似不知道自己的好心给林半夏造成的“困扰”,还一门心思说技巧。 “找准击球点……” 门外远远传来裴彻的声音。 “我回来了。” 说着慢慢用肩膀推开大门,手上抱着四五瓶水。 看到陆阶站在林半夏旁边,眼神流露出赞赏。 故意开口问,“打着呢,怎么样啊。” 林半夏接过裴彻递过来的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尴尬地笑了笑,“不太行,还得多练练。” “肯定是陆阶教得不好,没把真招传给你。” 裴彻不让一句话掉地上,玩笑似地安慰初学的林半夏。 几个人又玩了一会,伍新霖这时也回来了。 跟之前一样,脸上很少有表情。 只是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一言不发。 “静雯姐还好吧。” 裴彻走过来,拿起桌上的饮料仰头喝了一口,问了一句。 伍新霖在空瓶子里抖了抖烟灰,僵硬地扯动嘴角,“她没事,就是有点晕。” 裴彻了然地“哦”了一声,“那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们去吃吧,我留下照顾静雯。” 裴彻上前拍了拍伍新霖的肩膀,尽在不言中。 傍晚云层稀薄,一行人从居民区出来,天空显得高了一些。 远处的山峦仍是朦朦胧胧的,隐约有白色的水雾。 走上稍宽的街道,行人慢慢多了起来。 耳边传来摊贩叫卖的声音,大部分是挑着扁担,售卖自家种的当季水果。 在经过一个摊位时,裴彻蹲下身,看了看。 摊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脸上皱纹深刻,看到有客人停下来,立马招揽,“小伙子,买几斤尝尝,都是自家种的。” 裴彻在筐里选了选,迟疑地问,“保甜吗,奶奶。” “甜啊,不甜不要钱。”笑眯眯地说着,从旁边扯了一根塑料袋,让裴彻装。 裴彻挑了几个,想尝尝鲜。 边走边说,“我看看是有多甜。” 剥开给其余人一人递了一半。 刚吃一口,五官立马痛苦地皱在一块。 “我的老天爷,好酸。” 艰难地咽了下去,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果然,越慈祥的老奶奶越会骗人。” “不酸啊。” 林半夏撕下一瓣,算不上十分甘甜,但是汁水挺足的。 “不可能我一个人吃着算的了吧。”裴彻忿忿不平,龇着一口牙。 宋亮皱起眉头,连连嘶声,“确实好酸。” “陆阶,你的呢。” 陆阶拿了一瓣放进嘴里,脸色没变,“还好。” 裴彻不信,从陆阶手里抢了一瓣儿,砸吧着味,确实不算酸。 他纳了闷,拎起塑料袋细瞧,又看向几人手上的一半橘子。 突然一拍手,恍然大悟地说,“我说呢,你俩吃的一个,我和亮哥吃的一个。” 转过头,小声嘀咕着,“哎呀,你们俩该吃甜的。” 在旁边的宋亮瞬间明白,抿着嘴笑了起来。 林半夏不明白,吃着酸的两个人怎么突然笑了起来。 指了指止不住笑的两人,问陆阶,“裴彻和亮哥为什么笑得那么高兴啊?” “可能吃美了吧。” 第二十八章“你在干什么。” 舒辞在家照看孩子,许静雯酒醉没醒,伍新霖在一边照顾。 所以出来的只有四个人。 他们在街上慢慢闲逛,宋亮在一边当向导。 街上人不算多,但是街道狭窄,一些路段上有流动商贩摆摊,人一多,就免不了摩肩擦掌。 几个人是一前一后走着,宋亮在最前面。 突然,林半夏感觉有一只手挨上她的屁股,速度很快,只是轻轻擦过。 她立马转过头,四处查看。 一个带着白色鸭舌帽的男人,大个子,垂着手,旁若无人地走在前面。 没回头看,也没四处张望。 似乎只是路上拥挤,无意间碰上了。 陆阶察觉到林半夏在找什么,朝林半夏的目光看过去。 只有往来的行人,和一成不变的街景。 “怎么了。” 林半夏回过神,摇了摇头说没事。 应该是街道狭窄,人太多不小心挨上了。 这件小事很快被林半夏抛之脑后,几个人聊着天,偶尔停下买点喜欢的小吃。 裴彻停在一个小摊面前,要吃烤猪蹄。 林半夏也在旁边等着,突然又看见了刚才的那个男人。 他路中间不走,故意走拥挤的道边。 有几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背着书包,应该是刚放学。 在摊子前等烤冷面,高高兴兴地说着什么。 男人眼睛,径直朝站在最外面那个女生走了过去,经过她身边,垂在身后的手,装作往裤袋放。 几乎瞬间,那个女孩一脸慌张地转过头,四处张望,却只看到一个往前走的男人身影。 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出好远。 气恼地跺了跺脚,却无可奈何。 旁边的两个女生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那个女生手指着快要消失的背影,眼里含着泪,委屈地给同伴诉说。 眼看男人的背影就要消失,林半夏快步跟上。 眼睛一直观察着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 男人没有发现背后多了一双眼睛,他正得意洋洋地寻找下一个猎物。 那人明显是个惯犯,还没走出几百米,又找准一个女孩,装作路过的样子。 实际已经准备好,就等经过的时候,立马伸手。 就在他要得手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在干什么。” 那人明显被吓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往后看了一眼。 发现是一个只到他胸口的女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又往旁边看了看,只有她一个人。 他先是故作茫然地皱起眉,似乎不知道林半夏为什么叫住他。 稳了稳声,脸上摆出不好惹的表情,“没干什么,走路你管得着吗。” “我知道你一路都在干什么,我都拍下来了。”林半夏晃了晃手机。 那个男人立马暴起,脸上的表情狰狞难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外乡人吧,滚蛋,别在这多管闲事。” 凶狠的眼神在林半夏身上和脸上来回游移。 半抬起手,随时会落到某人身上。 周围很快有人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 如同往来的潮水停住,在路边聚起一个浪头。 陆阶此时追了上来,站在林半夏的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这人咸猪手,开始摸了我,又摸了一路的女生。” 陆阶眼睛眯起,拳头暗暗攥紧。 裴彻和宋亮也赶了过来,听到事因,脸色都沉了下来。 那人看见突然多了三个大男人,气焰顿消,也不敢再叫嚣。 只是说了句无聊,拨开人群就往外走。 林半夏抬步就要追,旁边的陆阶比她还快。 一脚踢到想要逃跑的男人的膝盖上,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随即压在鸭舌帽背上,反扣住他两只挣扎的手。 裴彻和宋亮也上去帮忙,一人狠狠踹了一脚。 “鸭舌帽”喉咙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欺负人啊,仗着人多,就起伏我一个人,我刚才不就是不小心撞到你女朋友了吗?” “我说对不起了,你们怎么还讹上我了。” 边哭边说,鼻涕眼泪四流,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越来越多的行人被这突兀的叫喊声吸引,停下脚步,投以好奇的目光。 围观的群众兴致勃勃,如同一锅煮沸的粥。 对着处于风暴中心的几人,指指点点,低声讨论。 “小姑娘,你有证据吗。”一个中年男人被人群推了出来。 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手上拿着半袋子土豆。 “有证据就交给警察来,你们要是弄错了,指不定还得惹祸上身呢。” 旁边一个烫着小卷卷头的阿姨,鲜红的嘴唇撇了撇,把包护在胸前。 “现在法治社会,做什么都要讲证据,他一张嘴,你一张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听谁的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人群中某个角落突然喊了一声,“不是拍了视频吗,拿出来看看。” 陆阶看向林半夏,捕捉到林半夏眼底快速滑过的一丝犹豫。 两人目光相接,已尽在不言中。 他转头注视着躺在地上哀嚎的男人,如同在看一条死狗,手上的力气加重。 裴彻简直要气炸了,胸膛起伏。 站起身动了动手腕,暗暗和宋亮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鸭舌帽”感觉到身上的压制渐松,心里暗暗得意。 计划趁着人多,浑水摸鱼,好好讹这几个外地人一笔。 他可怜巴巴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帽子,遮住头顶稀疏的毛发。 “没凭没据地打了我,没这好事……” 正准备继续唱戏,就听见一道哽咽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 “妈妈,他就是流氓,他也摸了我。” 人越聚越多,刚才在路边等烤冷面的几个小姑娘也过来了。 三个女生穿着校服,还背着书包,就在两条街外的高中上学。 众人立刻变了眼神,尤其是家里也有孩子要往这条路上下学的。 卷卷头的妇女愣了愣,看向眼眶通红的自家孩子,手指颤颤,但正指着就是倒地不起的大个男人。 她立刻变了眼神,如同一头凶狠的母狮,手上的包如同一块砖头,猛地出击,狠狠砸在了鸭舌帽的头上。 第二十九章 “我不冷……” 鸭舌帽哀嚎一声,下意识护住头。 腰上骨头传来移位的声音,他哀嚎一声。 刚才是不愿意起,现在是想起也起不来了。 妇女坐在鸭舌帽的背上,一下一下用包砸着。 嘴里不停怒骂着,“没爹妈的杂种,回家摸你妈去,敢在大街上乱摸,我草你……” 围观的群众瞬间被激怒,反应过来,刚才是被这鸭舌帽装可怜愚弄了。 一兜子土豆率先砸在了捂着头哀嚎的男人头上,接着就是鸡蛋、茄子、不大的石头。 众怒难以平息,街道已经水泄不通。 被压倒在地的鸭舌帽死命捂住头脸,嘴里一直嚷着不敢了,脸上被指尖划了一道鲜红的血印子。 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双手合十求饶, 林半夏眼里没有丝毫同情,却也担心把人打坏,众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迟疑地看向陆阶,“这么打下去,他会不会出事。” 陆阶眼神冰冷,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都是皮外伤,骨头都没碰到。” 拿着手提包的妇女气喘吁吁地从男人背上下来,在他脸上死命唾了一口。 “别让老娘在这条街上看到你,见你一次,绝对叫人打你一次,”还不忘高呼一声,“大家伙都记住这畜生的脸。” 说完整理衣服,收好皮包,牵着孩子回家了。 人群渐渐散开,地上一片狼藉,蜷缩在地上的男人大声咳嗽着。 声音力竭,还不忘往人群外爬去。 裴彻“不小心”踩在大个男人的手上,挡在他逃跑的方向。 站在中间,对着人群大声说,“大家都回吧,我们送他去警察局。” 剩下的人慢慢地散了,汇入络绎不绝的人潮中。 宋亮蹲下来系鞋带,埋下去的脸上面无表情。 “陆阶,你送半夏先回去,我和裴彻把他带去警察局。” 在林半夏看不见的角落,宋亮朝陆阶做了一个手势。 陆阶没说话,点了点头。 裴彻和宋亮把“鸭舌帽”架了起来,半拖半拽,往黑暗的街尾走去。 四人两两成对,走向相反的方向。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虽说最后结果是好的,但总归影响了心情。 陆阶和林半夏并肩往回走,踩过枯黄的树叶,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寒风席卷,林半夏的衣摆跟着晃动,领口收紧,细瘦的肩头分外明显。 走到一盏路灯下,陆阶突然开口问:“一个人冲上去,你不害怕吗?” 林半夏脚步微顿,想了想。又看向陆阶,声音圆润清亮,“还好,因为你们都在。“ “我要是一个人,肯定不可能跟他正面硬刚了,我又不傻。” 林半夏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阶,街灯的微弱灯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嘴唇上。 陆阶脸色稍霁,神情不再那么紧绷,“你不傻,还很聪明,知道用视频吓住他。” “其实那种角度很难拍到,况且也没更多的动作,那人到警察局,估计几天就放出来了。” 林半夏双手插在衣兜里,抬头凝望天空,似乎在思索什么。 两人继续往前走,陆阶脸色暗沉,意有所指。 “这种人得用非常手段治他,身上受了罪,就没那份胆子了。” 林半夏以为陆阶在说刚才主街上发生的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夜风四起,树移影摇,卷起林半夏的披在肩头的黑发,吹乱了尾端的发丝。 突然,陆阶倾身过来,随即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 林半夏感觉到陆阶的鼻息喷洒在她的额头,瞬间不知所措,眼神下意识四处游移。 感觉肩头一重,下一秒,身上多了一件男士外套,上面还有陆阶灼热的体温。 鼻翼微动,衣领上似乎沾着他常用的须后水味道。 她感觉到陆阶将她凌乱的发丝收拢,动作生疏,却尽量小心轻柔。 整理好衣服,陆阶就退回原来的位置,跟林半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四目相望,似乎都想看进对方的眼底,挖掘出更加隐秘的心思。 如同触电一般,林半夏忙忙低下头,躲开陆阶深沉漆黑的眼睛。 咬了咬下唇,试图让狂跳不止的心脏回归以往的频次。 疼痛也让林半夏反应过来,立马就要把外套脱下来还给陆阶,“我不冷……” 陆阶径直往前走,“披着吧,晚上风寒露重,你生病了,奶奶也不放心。” 天空漆黑暗淡,已经沉睡的街道空无一人,树木与石头的气味,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看着陆阶的背影,林半夏如同乱麻的思绪渐渐清明。 心下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暗喜萦绕,无关风月,只与面前的人有关。 似乎发现没有脚步跟上来,他转身回头,望向还在原地的林半夏,“不走吗?” 林半夏感到被一种神秘力量牵引向前,她心下明白,那是什么。 另一边 架着已经瘫软的“鸭舌帽”,宋亮和裴彻走过长长的后街,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拖拽痕迹。 “鸭舌帽”睁着迷蒙的双眼,开始还竭力呼救,肋骨上挨了几拳后,嘴里只发出细碎的呜咽。 三人从一条巷子口拐出来,这里位置偏僻,周围楼房早已荒废,月亮都照不进这漆黑的深处。 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宋亮和裴彻直接把人扔在地板上。 找到开关,一盏昏黄的小灯亮起。 男人得到自由,立马跪在地上求饶,“对不住,各位大哥,是我错了,求求你们放我一马,我再也不敢了。” 眼泪顺流而下,身体颤抖不止。 裴彻抓住“鸭舌帽”的后领,狠狠往后一揪。 男人被拉链锁死的衣领勒住脖子,他两只手在空气里挥舞,眼里流露出祈求。 “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还要我们给你赔钱。” 裴彻咬牙切齿地说,手跟着往后使力。 “鸭舌帽”这才发觉自己今晚是惹上事了,眼里满是惊恐和害怕 裴彻似乎嫌脏了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补了几脚。 “现在知道怕了,那些被你摸的女生呢,他妈的,”裴彻骂了一句粗话,俊美的脸上满是冰霜。 “还在读书的小孩都不放过,真是个没底线的禽兽,指不定干了多少丧良心的坏事。” 第三十章“陆阶,求你了你,别走。” “鸭舌帽”不停否认,为自己说着好话,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水,流到眼睛里也不敢擦。 “没有没有,大哥,今天是我第一次出来,我就是猪油蒙了心,就是……” 半天就是不出来,他已经被吓破了胆,喉头被什么东西梗住。 突然狂扇自己起耳光,声音凄厉,“我不是东西,真不是东西,求两位大哥,饶了我这一次。 裴彻皱起眉头,掏了掏耳朵,似乎不堪忍耐。 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宋亮说,“亮哥,你来还是我来。” 宋亮动了动手腕,脸上被阴影笼罩,很难跟宾馆里的“家庭妇男”联系在一起。 “你今天是客人,我来吧。” 裴彻点点头,出去把门带上,靠着墙角,点了一支烟。 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接着,嘴里好像被塞了什么,声音呜咽得听不清了。 对于这种人,裴彻没有一点同情。 一根烟快要燃尽,宋亮从里面出来了。 一辆车这时候也在两人身边停下,驾驶位的人摇下窗户。 对着两人叫了一声,“亮哥,彻哥。” 宋亮轻拍外套上的灰,往身后的房子指了指,“人就在里面,到了警察局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来人跳下车,身量不高,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样子,眼神机灵。 “知道,当街抓到一个流氓,群众激愤,一人给了他几脚,事后我送他来警察局报案。” 宋亮把衣服穿上,点了点头,“行,那就交给你了,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月亮高悬,星星闪烁,无声无息地遍布四野。 陆阶和林半夏回到宾馆的时候,前台的一个代班小妹妹跟两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舒辞为他们留好了房间,门号相邻。 陆阶送到房门口,接过林半夏递过来的衣服。 “早点睡吧,你累了一天。” 林半夏点点头,脸上带着明显的疲倦。 传来陆续的两道开门声和关门声。 陆阶回到自己的房间,房卡插上,玄关的灯立马亮起 猛然间,他看到床边坐了一个女人。 “静雯?” 陆阶脚步顿住,眉头紧皱,“你怎么在这?” 许静雯披散着头发,眼睛红肿,脸上是明显的憔悴。 看着陆阶轮廓分明的面孔,嘴唇翕动,“我等了你很久。” “你有什么事吗?” 许静雯慢慢抬起头,看着站在离自己很远距离的陆阶,她脸上带起苦笑。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陆阶手上拿着衣服,依旧没迈步子。 “已经很黑了,你该回自己的房间。” 许静雯悲从中来,仰起头,泪眼朦胧。 语气哀怨不甘,“陆阶,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狠心。” 陆阶沉默不语,转身就要出去。 “陆阶,求你了,别走。” 许静雯在背后出声哀求,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从背后紧紧抱住了陆阶。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阻止他离开,脸靠在陆阶脊背上,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陆阶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拉住许静雯的手腕。 许静雯眼泪成串掉下来,努力挣扎,却还是被松开了手。 她倚着墙壁滑倒在地,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猛然间,她回想起和陆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也是这样冷的一个冬天,她穿着开花破洞的棉袄,脚上是一双破烂的单鞋。 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没吃早饭的肚子早已开始乱叫,头晕眼花,眼前的路都看不清了。 这不是最让她难过的,这是她最后一天上学,之后要不然出去打工挣钱养家,要不然帮家里做农活,到年龄相亲嫁人。 她努力反抗,却也清楚的明白,家里没有钱给她念书。 万念俱灰,身体慢慢无力滑落,最后倒在了泥地里。 冰冷的雨水砸在她脸上,混着认命的眼泪,浸湿了单薄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被扶了起来。 耳边有呼唤的声音,但是她已经无力回答。 被背上一个少年的脊背,两人在雨中疾驰。 很快,她被送到陆家,陆奶奶满脸惊慌。 反应过来,立马给她生炉子,熬姜水,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 朦胧中,她看见陆阶漆黑的眸子,眼里流露出担忧,少年轮廓的脸上满是雨水,胸膛剧烈起伏。 从那一刻起,他便住进了她心里。 陆阶不仅救了她这一次,还救了她一辈子。 陆家爸爸知道了她的情况,愿意资助她之后所以的学费,还亲自去她家里劝说顽固的父母。 她走出来了,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却始终没得到她最想要的。 陆阶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声音依旧好听,可这次却不是救她的。 “静雯,不要这么糟蹋自己,你很好,值得一个真心爱你的人。” 接着,传来关门声,一切都归于寂静。 许静雯将自己埋进膝盖里,心里像豁开一个口子,疼得她无法呼吸。 眼泪快要流干,却怎么也止不住。 夜更深了,窗外不知世事的月亮,照着一处又一处的悲欢。 ---- 第二天照旧来临,太阳高升,暖而红的光辉瞬间淌开,外面传来人行,鸟飞,犬吠的声音。 林半夏养成的生物钟,让她不到八点就醒了。 洗漱好下楼的时候,刚巧看见舒辞从小厨房出来,手上拿着冲好的奶瓶,应该是孩子饿醒了。 “辞姐,早。”林半夏几步下楼。 舒辞还有几分没睡醒的样子,一头浓密的长发随意挽在耳后,“半夏,你起怎么早啊。” “醒了就睡不着了,”林半夏笑了笑,接着又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舒辞刚想拒绝,又想到了什么似的。 歉然地对林半夏说,“半夏,你能帮我喂一下宝宝吗,宋亮昨晚上又喝了点酒,我想给他倒点水上去。” “好啊,辞姐,”林半夏应下,“你快去吧,宝宝我来喂。” 舒辞感谢一笑,两人上楼,来到舒辞的房间。 孩子出生后,为了能让舒辞睡个好觉,宋亮都是带着孩子睡到另外一个房间。 昨晚上回来,上楼的时候碰到陆阶,三个人又喝了点。 后半夜才睡着,现在还没醒。 第三十一章 “你要一起回吗?” 还没进门,林半夏就听见宝宝哼哼的哭声,一下一下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半夏顿时心软了半截,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小东西。 舒辞住的房间比宾馆客房大一些,进门是一个原木色衣柜,左手边的电视柜上放着一罐拆开的奶粉。 瓶瓶罐罐的不少,大部分都是孩子经常用的。 舒辞把宝宝从床上抱了起来,轻轻拍着后背,以示安慰。 奶嘴刚送到嘴边,他马上含住,大力吸吮起来,哭泣声也立马停住了。 瞪着两只浑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林半夏。 林半夏用指腹蹭了蹭柔软的小脸蛋,手感丝滑柔嫩,心中更加喜爱。 “你好啊,又见面喽。” 小孩的手臂恰好挥了挥,像是在回应。 林半夏小心地从舒辞手上接了过来,软软的一团,身上还有奶香味。 更是满心满眼地喜欢。 舒辞起身把位置让给林半夏,“半夏,那宝宝先麻烦你了,我很快就回来。” 林半夏点点头,“没事,辞姐,你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门被轻轻掩上,昏昏欲睡的小孩似乎感觉到熟悉的味道离开,眼睛还没睁开,吐出奶嘴,就咧开嘴要哭。 林半夏赶紧安慰,轻轻拍着后背,柔声安慰,“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呢,不哭不哭。” 又扶住奶瓶,吸引住小孩的注意力。 不知道是林半夏的安慰起了作用,还是小孩感觉到眼前的人不会伤害自己。 他渐渐平稳了下来,嘴上用劲,专心吃起自己的早饭。 一瓶奶很快见底,玻璃似的眼睛也慢慢闭了起来。 林半夏小心地把宝宝放回了婴儿床里,手里抓着被子,嘬着舌头,睡得正熟。 舒辞回来得很快,手里拿着一杯豆浆,看到呼吸平稳,已经再次睡去的的宝宝,松了一口气。 刻意放低了声音,“半夏,真是太谢谢你了,先喝点豆浆,早饭就快好了。” “没事,宝宝很乖。” 舒辞眼里泛过笑意,眼睛放在熟睡中的孩子身上,母性的光辉让她此刻格外雅静。 掖好被角,两人轻轻掩上门出去。 刚到楼梯拐角,就看到陆阶几人已经在楼下了。 几人坐在最里面的沙发上,陆阶左手支着头,轻轻揉着太阳穴。 裴彻端着一杯水正喝着,睡眼惺忪,微曲的卷发也在头上四处凌乱。 伍新霖跟昨天一样,静静坐在一个角落,很少说话,眼神没有焦点,不知在想什么。 “静雯呢,酒还没醒吗?”林半夏这才发现,昨天中午之后,就没看到她了。 舒辞垂下眼眸,半晌,才说,“她昨晚上就走了。” “是有急事吗?” “大概是吧。” 林半夏了然地点了点头,便将此事抛到脑后。 舒辞清楚许静雯为什么深夜离开,她知道许静雯要了陆阶房间的房卡。 又在下楼的时候,恰好撞见她进了陆阶的房间。 她留了一个心眼,让前台值班的妹妹注意晚上走廊的监控。 监控上,陆阶进了房间,又很快出来了。 接着和宋亮他们聊到半夜,最后直接就睡在裴彻房间了。 许静雯凌晨便独自离开,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地板刚刚拖过,质朴耐脏的瓷砖短暂地焕发光泽,楼梯的扶手角落处,涂着几块未干的新漆。 舒辞看着林半夏的背影,眼睛又落到陆阶几人的身上,微微地叹了口气。 有些事,说不清,也闹不明白。 吃过早饭,又待了会儿,陆阶和林半夏就要离开了。 宋亮和舒辞再三挽留,“晚上开车不方便,那吃了午饭再走吧。” “奶奶自己一个人在家,午饭肯定随便应付了。”陆阶想到自家老太太,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话一出,宋亮也不好再勉强。 不舍地拍了拍陆阶的肩头,“行吧,那你路上慢点,有时间就过来聚聚。” 眼神不经意间落到林半夏身上,用力捏住陆阶的手,暗示道,“你自己的事也抓紧啊。” 陆阶嘴角带起浅笑,不置可否。 就是这副样子,把宋亮急得说不出来话, 一旁的裴彻当然明白,悠悠说了一句,“亮哥,咱们陆哥心里都有数,你别跟我一样,每天为他着急上火的。” 舒辞在楼上叫他,宋亮急促地应了一声。 “你们等会,我一会下来送你们。”说完,就几步跑上了楼。 林半夏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陆阶工作上的事。 钥匙圈再拇指上转了个圈,陆阶抬起头,问裴彻,“你要一起回吗?” “你那个‘小馒头’能坐下三个人吗?” “你坐进去不就知道了。” “算了,”裴彻满脸拒绝,摆了摆手,“我自己找个车开回去。” 从宾馆出来,外面的冷空气让林半夏倒吸一口气,紧了紧衣领。 走过市场,地面年久失修,红砖凸起,青砖湿滑,上面还有洗不掉脏污,泥水、血水混在一处,烂菜叶子随意地堆在角落。 经过生肉区,血腥味已经渗进了石砖下,还没经过那片区域,那股味道已经扑面而来。 林半夏小心地看着脚下,不敢大意。 旁边的陆阶刻意放缓了脚步,以免发生什么突发状况。 两人都十分沉默。 突然,一个灰黑瘦小的东西,还没等林半夏看清,猛地跳到林半夏的脚边, 埋着头在地上趋寻,又长又细的尾巴托在地上,嘴里吱吱乱叫, 这里地处潮湿,管理不完善,垃圾桶没有及时清理,摊贩图方便,不要的剩菜烂肉堆到角落,难免滋生老鼠 林半夏努力控制住快要出口的惊呼,却控住不住下意识的反应。 她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人,纤细的手紧紧扣住陆阶的手臂。 陆阶听到林半夏浅呼一声,身体做出了比脑子更快的反应,他快速揽住林半夏的腰,以保护的姿态将林半夏护在怀里。 两人贴得十分紧,陆阶甚至能感觉到林半夏浑身紧绷。 尖尖头的老鼠察觉到了街面上的人,一个跃升,借助建筑物的遮掩,和对地盘的熟悉,很快不见踪影。 第三十二章“生病了吗?” 林半夏依旧喘着粗气,神情呆滞,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陆阶松开落在林半夏腰上的手,轻拍着林半夏的背部。 轻声安慰,“没事,是一只老鼠,已经跑了。” 林半夏愣愣地抬起头,看着陆阶的眼睛。 面前的人目光清明,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慰,有力的手臂透过衣服,带给她冷静和力量。 林半夏慢慢缓了过来,低头才发现,她一直抓着陆阶的手臂,衣服被自己扯出上一大片的褶皱。 她赶紧松手,又往后退了一步,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最怕的就是老鼠,刚才突然窜出来,我吓了一跳。” 林半夏声音越来越低,心有余悸地看着四周,害怕再突然跑出来一只。 见惯了林半夏冷静从容的模样,突然看见她如此鲜明的情绪的变化,不免觉得惊奇。 陆阶感觉自己见到林半夏鲜少示人的另一面。 “没事吧。” 林半夏摇了摇头,装作整理衣服很忙的样子,“没事,走吧。” 陆阶脸上带起笑意,点了点头,继续往市场外面走去。 还没进村,就闻到青草揉碎的清香,田间遍布一块块的冬水田,在太阳的映照下,好像一幅山水画。 如果是在破晓,闪烁着微光的晨曦会给整齐的稻田敷上一层神话般的色彩。 今天的阳光和煦宜人,村口的大榕树下,三三两两聚集着老年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家长里短地聊着闲天。 路过的行人,驶过的车辆,大树下墙角根处坐着的老人,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林半夏微眯着眼,透过车窗的缝隙,用鼻子嗅着田野和乡村的气息。 “小馒头”在陆家门口停下,陆老太太正拿着一根大扫把,清扫院子的落叶。 看见林半夏从车里探出身,立马走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招呼。 “回来啦。” “我们回来了,陆奶奶。” 陆阶把买的果蔬和生肉从车里拿出来,点点头。 看着掉在地上的白色小花朵,仰头看天上,“槐花开了。” 槐花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一枝枝槐花垂在其间,像洁白的少女在含羞探头。 “可不是吗,今年开得早,香得不行。” 陆老奶奶把扫把放在街沿边,又从里间拿出一个东西。 手串子样式,慢慢地圈进了林半夏莹白的手腕上,松松坠坠的。 花朵幼嫩洁白,清香馥郁,每一朵只有指拇大小,戴在林半夏手上格外好看。 “这是槐花串的手环,能带来好运的。”陆老太太拍拍林半夏的手背,煞有其事地说。 林半夏手指轻轻拂过花瓣,戴上这手串,似乎周身都是这浅香。 “谢谢奶奶。” 林半夏眼里都是喜欢,真诚地道谢。 陆老太太脸上更高兴了,拉着林半夏进屋,声音悠悠,传到身后还提着两袋子东西的陆阶耳里。 “我选了一些出来,中午咱们吃槐花炒鸡蛋。” “你要是喜欢,奶奶再给你做……” 陆阶呼出一口气,已经适应自家奶奶经常性地忽视,抬腿跟着走了进去。 回到陆家,看到熟悉的风景和建筑,林半夏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 想起方才陆奶奶说已经把小猫送出去了,突然间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那只小猫十分通人性,这几天虽然不能跟它近距离接触,但是每天下班后,都会去房间外转一圈,隔着门看看它。 它看到门开了一个缝,就立马原地转圈,上蹿下跳,却不会跑出屋外。 林半夏上楼的时候,下意识往尽头的房间看了一眼,寂静无声,没有猫抓门板的声音再传来。 她垂眸,继续往楼上走去。 换下外出的外套,林半夏立马坐下,长舒了口气。 这两天最想的,就是这个小房间了。 林半夏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全身心地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拉上窗帘,阳光立马被隔绝在外,房间里所有家具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似的,天气越来越冷,树枝上的鸟雀也少了许多。 林半夏靠着床头,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一阵轻缓的敲门声传来。 林半夏被惊醒,朦胧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手扶在额头上,赶紧去开门。 陆阶站在门外,看到睡眼惺忪的林半夏,上下看了好几眼。 惊讶地问道,“生病了吗?” 林半夏还没睡醒,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摸了摸脸颊,有些尴尬地说,“玩了两天,有点累了。” 陆阶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了。 “午饭好了,下来吃饭吧。”说完就转身下楼了。 林半夏疑惑地掩上门,不明白陆阶为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刚穿上外套,林半夏一愣,反应过来陆阶在笑什么了。 应该是在街上遇到那只“杰瑞”的是时候,自己稍显夸张的反应吧。 林半夏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饭菜已经端上桌了。 刚准备到厨房去帮忙盛饭,脚步匆忙,没留意到厨房拐角走出一个身影,猛地撞进一个怀里。 瞬间,一阵清冽的薄荷香味包裹住她。 陆阶刚好从厨房出来,没有防备,往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搂住面前人的细腰。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两人突破了安全社交距离。 林半夏愣了愣,下意识地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接,她能清楚看见自己在陆阶眼里的样子,和陆阶又浓又长的睫毛。 离得近了,林半夏才发现陆阶眼尾处有一颗褐色的小痣。 很轻很淡,得靠得很近,仔细看才能看到。 不知该落在何处的目光,在空气中不经意间碰了一下,林半夏猛地反应过来,慌乱地退出陆阶的怀抱。 脸上绯红,微喘着气,想到自己一天之内在陆阶面前丢了两次脸,真是丢人丢大了。 她不敢再看陆阶的眼睛,磕磕绊绊地解释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到你刚好出来。” 陆阶手上一空,他虚握了一把,似乎在想刚才手臂轻松环住的那一把腰。 “没事。”陆阶声音有些低,视线轻轻落在林半夏身上。 第三十三章 棋局 “我来吧。” 林半夏不由分说,顺势接过陆阶手里的碗筷,转身避了出去。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一道槐花炒鸡蛋,更是色香味俱全。 可林半夏就只是垂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米饭。 很快,陆阶坐在了她的对面。 林半夏不自在起来,左看右看,就是不敢抬头看陆阶。 她能感觉到陆阶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身上,可此时,她不敢多想,只想钻进够厚的沙里。 陆老太太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红色请帖,还有一个喜糖盒子,搁在了桌子一角。 没发现桌上两人的异样,取出老花镜,自顾自地说: “时间好快啊,隔壁赵家老二就要接媳妇了。” 面露感慨地摇摇头,“陆阶,你看看。” 把请帖凑到陆阶面前,上面印着手牵手的卡通小人。 “给我看什么,您不认识字吗?”陆阶装作不懂,绕开话题。 陆老太太狠狠瞪了陆阶一眼,饭桌上也不想多说。 “老二请了咱们一家,我人老了不喜欢去凑热闹,陆阶,你带上礼金去吧。” 又看向旁边安静坐着的半夏,和蔼地说,“半夏,你也去看看,那天人多着呢,就当沾沾喜气。” 说着,筷子移动,夹了一筷子槐花鸡蛋放进林半夏碗里。 林半夏点头接过,“好,就是旁边的赵大叔吗?” “是啊。”陆老太太诧异地点头,“你认识啊,小夏。” 对面的陆阶的也抬头看着看向林半夏。 林半夏放下了筷子,面露犹豫,“也不算认识。” 村口是老年人聚集最多的地方,放着几根勉强能坐的长椅,每天早上八九点就坐满了人。 旁边有一个方正的四方桌,则聚集着下象棋的几个老爷子。 局势僵持,酣战最盛的时候,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 某天林半夏闲来无事,看着天气好,就绕着村子散步。 刚巧,走到村口的时候,四方桌边争执四起。 对弈的两人,一人皱紧眉头,举棋不定,一人呷着茶水,神情悠闲。 懂的人多,但真正会下的人少。 旁边围着的人,指着棋盘,一个说该下这,一个说下这就全完了。 指手画脚的声音咋咋呼呼,声音越来越大,大有把小小棋桌掀了的架势。 那位眉头紧皱的大爷还没说什么,对面坐的人,放下茶杯,黑沉着一张脸。 瞪着那几个人,底气十足地说,“来嘛,你们一起,看你们知道走哪不。” 周围的声音没停下,但小了几个度。 “赵老头一手棋下得确实厉害。” “开局就炮二平五,这一个当头炮给对了的。” …… 林半夏被那热闹吸引过去,伸着头,从人群中找到一个角落。 被称作赵老头的老人,脊背板的笔直,穿着一件黑色褂子,国字脸,留着很短的胡髭。 此刻脸上得意满满,不仅是因为周围人的称赞。 面对对手举棋不定,他也不催促,一口一口喝着茶。 似乎享受着这种胜券在握,看对方绞尽脑汁也还是输的感觉 时间流逝得越来越快,周围看客的耐心也已经殆尽, “算了嘛,老袁,下不赢。” “搞快些哦,一直想,有啥想头。” 老袁最后看了一眼棋局,叹了口气,把棋子往前一推。 “认输。” 赵老头仰着下巴,扫了扫,“腾位置塞,一直坐到这,要生崽啊。” 周围围观的人瞬间发出一声哄笑,老袁自觉丢了面子。 重重哼了一声,起身拨开人群,背着手走了。 “还有哪个要来,抓紧时间。” 周围的人你推我攘,却没人敢上。 输了倒是小事,主要这赵老头说话毒,认输不算,还要狠狠戏谑一番。 棋局下完,没有人再上,围着的人也陆续走了。 林半夏这时显露了出来,年轻的面孔在这群年逾古稀的老年人中,格外引人注意。 赵老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娃,以为是村里某个小辈。 没有放在心上,不客气地说:“看啥子,你也想来一局吗?” “可以吗。” 长时间下过棋的人,看见棋盘难免会手痒。 “你会不哟。” “会一点。” 赵老头收棋的手顿了一下,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女娃还真有这个胆子。 看了看天色,还早。 不情不愿地摆回棋子,“好嘛,那我就陪你耍一盘,输了莫哭哈。” 林半夏了然地笑了笑。 在石桌前坐下,帮忙摆好棋局。 林半夏的棋还没移到,赵老头的马已经“啪”的一声跳好。 拿起脚边的茶杯,拧开盖子,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嘬着牙花子,转脸往地下呸出一片茶叶。 林半夏没抬头,将炮移过当头的位置停下。 赵老头目光一定,很快地看了一眼林半夏的下巴。 “你这炮二平六的开局,不像是会一点的。” 林半夏目光依然落在棋盘上,笑着说,“跟着家里人学了一点。” 赵老头从开始的不以为然,之后慢慢坐直了身体,到最后跟上一个拂袖而去的对手一样,脸色凝重,皱紧眉头, 茶杯来不及盖上,立在脚边的地面上,热茶很快凉了个彻底。 周围的散去的老头,见一老一少坐在一块下棋,觉得惊喜。 越看,越觉得惊喜,好奇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落在林半夏脸上。 反观林半夏,从坐下到现在,脸上一直是淡然冷静的样子,身形都未动一下。 林半夏的外公是个棋痴,暑假就喜欢带着她上公园,嘱咐完她别乱跑,就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拿起棋子就是一个下午。 有时候没有棋搭子,就让林半夏替上,一来二去,她也学了几招。 第三十四章 “直播间?” 赵老头的手在棋盘上游移着,林半夏则不动声色地看着整个棋盘。 周围的声音尽量压低,却仍像蚊子似的来回嗡嗡作响。 他找不到出路,举棋不定本就烦躁,这些声音更让他气大,简直就是点燃炮仗的火星子。 “做啥子,”一掌拍在石桌上,鼻子里吭哧着热气,眼睛瞪直,“下个棋闹麻了,走开些。” 手上毫不客气,像赶鸡似的摆了两下手。 这一下,可犯了众怒,平常没有由头,现在抓住机会,怎么也要杀杀赵老头的傲气。 一个把手拢在袖子里的老头吹胡子瞪眼,立马说,“嘿,我们说了个啥,窝不出来屎,怪茅坑没做端。” 旁边立马有人帮腔,“下不赢,就认输,不要耽误别个女娃的时间了。” …… 两方争执声越大越大,赵老头却一棋没下。 处在漩涡中心的林半夏,听着耳边争吵愈演愈烈。 慢慢动了动身体,站了起来。 “各位叔伯,我还有事,这棋就先不下了吧。” 她笑着抱歉,脸庞静美,声音沉稳,霎时间让双方都停了下来。 刚走出两步,赵老头拔高了音调,喊道: “嘿,啥意思,棋还没下完,咋个就说走。” 林半夏回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立马有更高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涌向赵老头。 手指在棋盘上,嚷道,“来嘛,你说你走哪,你赢得到!” “天天日白我们,这下输在一个女娃娃手里头,你羞先人。” 赵老头站在原地,吹胡子竖眉,说不出一句话。 林半夏刚说完,陆老太太就拍着巴掌,笑得前俯后仰。 “这样啊,赵老头那估计是气惨了,他这人就是赢得输不得,就该这样,让他也吃个败局。” 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对着林半夏竖起一个大拇指,“真厉害,小夏,象棋也下得厉害。” 林半夏被猛地一夸,脸上顿时有些发烫。 轻声说,“其实没下完,最后输赢也不清楚。” 陆老太太看着林半夏,越看越满意,抿着嘴低低地笑。 陆阶往陆老太太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吃饭吧,奶奶,你也别一直盯着人家。” 陆老太太眉梢一挑,嘴角下拉,看着陆阶说,“你知道我在看什么吗?” 这话意有所指,当然,指的是陆老太太一直以来的心病。 陆阶很快速地看了一眼林半夏,女生眼神清明,眉目秀美,看上去腼腆羞涩,实际有着自己的底线和想法。 会在某个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他点了点,“知道。” 林半夏没听出这哑谜,抬头看陆阶,却猛地撞进他如同深海一般的眸子里。 里面无波无痕,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有能让人瞬间沉溺的魔力。 林半夏有些慌乱的错开视线,心口传来不规则的跳动,浑身的温度似乎也高了些。 夹起一点米饭,掩饰性地送进嘴里。 陆阶低下头,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也在和林半夏“下棋”。 只是两人不在棋局两端罢了。 吃完饭,林半夏起身就要帮忙收拾碗筷。 陆阶接过林半夏手里的瓷碗,朝楼上扬了扬下巴,“上去歇会吧,明天你还得上课。” 林半夏刚想坚持,陆阶已经转身往厨房走了。 很快响起“哗哗”的流水声,和碗碟的碰撞声。 陆阶高大挺拔的背影,在低矮的灶台前勾着腰,神情专注地做着日复一日的家务。 她突然对陆阶有些好奇,对他很少提起的过去。 窗外有鸟雀叫声,刚停留在屋檐边,振翅又向树梢飞去,嘴里叽喳叫个不停,却无端让人感到生命本该如此。 林半夏回到房间,刚坐下,就拨通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接起,传来细微的电流声。 “齐二叔,我想再买几个柚子。” 林半夏一直在从齐二叔那里陆陆续续卖柚子,又转寄给城里的父母和朋友。 这个过程虽说麻烦了些,但是能给齐家帮上一点忙,就也不算什么了。 对面那头的齐二叔声音依旧高亢嘹亮,今天却添了几分兴奋。 “林老师,真是感谢你一直买我家柚子,”齐二叔捏着电话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听风声和树枝声,现在应该是在山上果园。 林半夏刚想说话,那边的二叔继续接过话茬。 “我听说你是给家里人买的啊,你上我们直播间嘛,直接就送到家了。” “直播间?” 林半夏惊讶地重复了一遍,没听说二叔家的柚子在网上销售。 “是啊,陆阶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哦,他找了专人帮我们,拿到网上去卖。”齐二叔的声调拔高,简单地叙述这几天发生的事。 这件让他的家庭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果园起死回生的大事。 猛地听到陆阶的名字,林半夏扣在手机上的指尖轻微动了一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林半夏说,“哎呀,我也不懂。” “反正现在柚子不愁卖了,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果园摘果呢,虽说要让几分利,但是比卖给果贩子好多了。” 齐二叔苍老的嗓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笑声从听筒传到林半夏耳朵里。 林半夏不由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 “真的吗,那你们明年还继续种吗?” “种哦,咋个不种,现在陆阶请的那个人,也在教我们自己直播,说不定明年我就去上去播了。” 隔着电话,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那边响起火柴划燃的声音,应该是齐二叔点上了旱烟。 刚结束一早上的劳动,他此刻才有时间休息。 “林老师,真是谢谢你们了哟,以后你和陆阶想吃柚子,给我打声招呼就是了。” 又说了几句,两人就挂断了电话。 林半夏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出神,落到远处绵延的青山上。 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齐二叔方才的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陆阶从未提起呢。 此刻,陆阶在她心里的印象又复杂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