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迢迢》 第1章 叩窗 孟夏短夜,晦明若岁。 青花缠枝金炉里,小篆香已堪堪燃尽,烟缕飘渺,融于幽深夜色。 时值酷暑,闷热难耐,连带着人都变得慵懒乏力。 祁寒侧卧于榻上,倦撑着脑袋,怏怏地半阖眸子。她手持一书卷,半摊开着置于身前,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抬眸谛听窗外声响。 虫鸣唧唧,木叶沙沙,有脚步从远及近。 来者试图推开她房中正门,只听得锁扣与木门的撞击声,门却依旧紧敛着,纹丝不动。那人似是不信邪,愣了一瞬便再次尝试,碰壁后适才意识到,门已从屋内落了锁。 祁寒见状,眼底忽闪着狡黠的光,旋即抿嘴一笑,心情顿然大好,尚不知自己手中的书都拿倒了。 床头窗纱透着霜白月光,有一黑影渐渐靠上前来,犹疑片刻,方才屈指叩窗。 “咚咚——” 祁寒扔下书卷,顺手捻起身旁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不徐不慢行至窗畔。 “何人叩窗,还不报上名来?”她忍着笑意,故作讥诮道。 “我。”屋外男子嗓音低沉,带着些许郁闷。 “你是谁人?我才不知。”祁寒笑逐颜开,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 纵是隔着窗纱看不清彼此神情,他也能猜到她使坏的心思,却是极有耐心地回应道。 “祁念笑,你未来的夫君。” 她闻言,哧哧地笑出了声,适才抬手支起窗扇,宽袖从腕间滑落至手肘,露出莹白的藕臂。 祁念笑的面容就这样呈现在她眼前。 他还是那样好看。眉眼虽深邃冷峭,一双漂亮的瑞凤眸却尽显温润柔和,鼻高唇薄,下颌精致犹如刀刻,这副容颜任谁见了,都定会叹为观止。 他默默站在窗外,身形颀长挺拔,自有清峻风雅之姿。 她只虚揽一件雪青色薄纱衣,团扇欲盖弥彰般半遮在胸前,发髻有些松散,几缕青丝垂在浅赧的双颊前。 “锁门做什么。”他眸光深沉,先是落在她细白的玉臂,而后移到了绣着白萼的丝绸团扇上。 祁寒撇过头,冷哼一声,端作一副气恼的模样,却又若有似无地斜睨他。 “还在同我怄气?”祁念笑无可奈何地叹道:“今日怪我自负鲁莽,往后再有筹谋,必先同你商量,便是原谅我这回,可好?” 此话一出,祁寒倒真有些恼火了。 他在朝中树敌甚多,她早就叮嘱过他千百遍,万不可骄矜自负;而今时今日,他却视她的顾虑为耳旁风,便是固执到了底,与敌对权臣争锋,险些着了道。 她当即便想关窗,反被他一把捉住皓腕,攥在掌心里摩挲。 “若还不解气,你打我一通便是。”祁念笑拉着她,作势在自己胸膛前捶了几拳。 他态度诚挚,又颇有耐心。而她原也并非当真与他置气,便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轻轻揉捻。 “哎——”祁寒忽而颦眉咬唇,“也不知怎得,我今日分外想念水晶米糕的滋味,还得是城北点心铺子做出来的。” 她将分外二字念得极重,一双杏眼莹润清圆,登是楚楚可人,哪儿还有半分愁容在? “已经很晚了。”祁念笑闻言蹙眉,口吻倒万分柔和,没有丝毫埋怨。 “那便不干我事喽。”说罢,祁寒合拢窗户,优哉乐哉地卧回榻上。 窗纸上映着的人影晃了晃,而后远去。 …… 夜阑已深,窗户再次被敲响,祁寒乐颠颠地跑过去支起窗板。 祁念笑手捧一藤编笼屉,额角鬓边已被浸湿,如冠似玉的面庞挂着滴滴汗珠,气息亦有些促而不稳,此刻正似笑非笑着,立在窗外朦胧月色中。 她探出凝脂细腕,轻轻拭去他额前的细密汗珠,素靥盈盈,笑意灵动。 “辛苦了,我的佑之……”尾音上挑,暧昧不已。 佑之,是他的表字,亦是她每每于床笫间的昵语。 因这若有若无的撩拨,祁念笑乱了心弦,刚想擒住她不安分的手,她却趁他不留神,夺过那笼屉揽入怀中。 纤纤葱指捏起一块水晶米糕,她先是咬上一小口,而后眼波流转,又将糕递到他嘴边。 薄唇微启,祁念笑直勾勾凝望着她,心下仿佛有什么炽热蓦然升腾。 然而才触及他唇瓣,她却捉弄似地收回手,一口叼住那糕点,自己品尝起来。 祁念笑愣住了,但见她以团扇掩唇,只露一双湿漉的眼眸,诚然一副无辜模样。 喉结滚动,他不受控地凑上前,拽下那碍事的团扇,一吻印在她晕红的颊侧,却反被她以丝绸扇面轻敲了鼻梁。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挥纱袖,一转腰身,便是径自走远,将食盒放在了紫檀香案上。 只听得窗框支呀作响,祁寒讶异扭头,却见他翻窗而入,稳稳落在她身前。 “堂堂枢密副使祁大人,竟也是个——半夜翻女子窗户的登徒子?” 她伸出不染蔻丹的纤指,促狭般点了点他的胸膛。 平日于官场上游刃有余的祁大人,唯独在她面前笨嘴拙舌。 第2章 玉簪 她朱唇轻启,明眸灵动,落在他眼里,便是无限的潋滟动人。 世间再无哪个女子能同祁寒这般,单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轻而易举便勾他魂摄之魄,直教他乱方寸难自持。 烛影轻曳,映在祁念笑深邃如海的瞳仁里,更衬得他柔情万千,颜如玉雕。祁寒有些失神,下意识抿嘴舐唇,指腹略过他精致的下颌,掠过滑动的喉结…… 不知是谁先吻上谁,耳鬓厮磨间,便是连彼此怦怦然的心跳都听得清楚。 他环着柳腰揽她入怀,似有若无地挨蹭着玉骨冰肌,喉中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低吟。 人前那样淡漠清冷的谋臣武将,那样沉稳内敛的翩翩公子,平时严于律己从不放纵,唯独在她面前,不过是个开了窍且食髓知味的少年郎。 他将全部的温柔都给了她。 温热的气息呼在她颈间,一点一点,渗进骨髓。如果祁念笑是毒药,那他也一定是这世间最温柔的毒药,慢慢裹挟着她沉沦,而她甘之如饴。 二人交颈缠绵,跌进芙蓉帐内。流泻的月光辉洒在榻间,满床氤氲旖旎。 祁念笑的目光落在了她发髻的碧玉簪上。 此簪名唤碧海青天,是多年前他巡视岭南时,恰逢当地金吾夜花灯节,打擂台赢得的彩头。 那时他弗一见它,心下便觉得,只她才能与之相配。而她亦欢喜得紧,便是日日簪在头上。 心下一暖,祁念笑牵起嘴角,探手拔下了那簪子。 如墨似缎的乌发倾洒下来,祁寒轻仰起下巴,从他指腹间衔住碧玉簪,抬眸望向他,长睫扑扇,笑颜粲然。 正撞进了他迷离而深沉的眸光中。 他从她檀口中取下碧玉簪,执着它与她十指紧扣。 翡翠清凉的触感自掌心蔓延,沁润心中最深的柔壑;他身上的檀香清冽好闻,他的喘息沉而缓,便是席卷她于汪洋中悬溺的风浪。 四目相抵,呼吸凌乱,祁寒半睁着迷离的眼,任由他灼烫的双唇落在她眉心,流连于锁骨处,一路向下。 “佑之……”情意浓时,她在他耳畔呢喃,“你爱我吗?” “一直,永远。”他应喏道,声音坚定有力,却又像从天际传来,缥缈似烟。 一簇莫名的不安迅速笼覆了祁寒的心头。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离我那样远。”她喉咙哽咽,鼻尖亦有些泛酸。 “你会推开我吗?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双臂紧紧攀着他的后颈,生怕他会消散一样。 他红了眼眶,深深凝睇着她,双唇颤抖得厉害,最终只留下一句话。 “如果做一个坏人,可以保全你的性命,那我甘愿担上这骂名。” 香雾冷风残,他的面容愈发模糊,周遭景象也在扭曲变形。 “佑之,别走……” 祁寒惶恐,想伸出手,却发现自己浑身困顿,没有一丝气力。 就像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周围仿若炼狱,身边尽是倒伏的尸首白骨,还有挣扎在业火中的恶鬼,尖利嘶哑的嚎叫此起彼伏,几欲穿透她的耳膜。便是在这漫长的夜路中,隔着残桥断橹,她好像又看到了祁念笑。 他站在遥远的彼岸,平静地与她相望良久,而后只身踏入地狱的岩浆烈火,再也没有走出来。 “该醒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传来,余音久久回荡。 原来不过是幻梦一场。 祁寒缓缓睁开泪眼。 她身处于刑部诏狱的地牢里,在这不见天光的深渊中,不知熬了多少时日。 梦醒,物非,人亦非。 夜半为她买来水晶糕,而后缠绵悱恻,仿佛是许久以前的事。 已不知是多少次梦见他,梦见美好的过往。 她还没从惊惶里回过神,下意识想去抚摸头上的碧玉簪。从前每每心绪不宁,她总要摩挲着碧海青天,也只有那样才会换来片刻心安。 伸出的手落了空,祁寒一怔,而后自嘲般地扯动嘴角。 哪里还有什么簪子。 他们的定情信物,早就在二人决裂时,被她狠狠摔在地上,支离破碎了。 双眸酸涩不已,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揪,祁寒痛苦地闭紧眼,却根本阻挡不住袭来的回忆。 “心有一隅,寓情于尔,而复相思。”分明是他亲手书写的告白。 她信了,然后只换得一句,“往事不可追”。 她还记得,他曾跪在她身前,执过她的手,字字坚定道:“我必不负。” 他说他必不负。 他是那样好看的一个人,穿上大红喜服时似灼灼彼岸花,般般入画,又偏不减周身浑然天成的疏淡俊逸。 却不是与她成婚。 一场幻梦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已是形销骨立,泪痕成壑。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第3章 济逊 幽暗的地牢里,潮湿血腥和腐烂的味道直冲鼻腔,令人作呕。坚固的石墙上遍布的,不知是烂泥还是干涸的血迹。 狱卒头子搓了搓手掌,偏头向角落里唾了口痰,眯起眼睛从一面脏兮兮的石墙上挑选悬挂着的一串串钥匙。 磨蹭了一会儿,又伸了几个懒腰,他这才不情愿地从一位身着华服的宫人手里接过一个小托盘,顺手推给另一个狱卒。 他手提着钥匙,向牢狱深处走去,持托盘的小卒跟在其后。 道狭窄逼仄,越向里走去,光线便越发阴暗,发霉的气息也随之愈发浓重。 牢头的视线落在那精致的木托盘上。它由梨花木精雕细刻,其上盛放食物的器皿是青花白瓷,这两样贵物出现在死牢里,总归不合时宜。 毕竟是由一位身份不凡之人送来,供给另一位身份不凡之人的吃食。 牢头走到了尽头的那间监牢,慢吞吞地打开门上悬垂的铁链。 身后的小卒把托盘放在地上。 以往几日,黑暗中的女子只会静静地蜷缩在角落,不言不语,而他们送来的食物和水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像是死了一样。 不知为何,小卒脑中总会闪过这样一句话。 “寒姑娘那样好的一个人,究竟为何沦落至此啊……”离开那间牢房后,小卒不免叹道。 “外头传言她悖道逆伦,早就与枢密副使祁大人私相授受了,后来祁大人尚公主做了驸马,祁家姑娘由爱生恨,鬼迷心窍给公主投毒,这才被押进死牢。”牢头眯眼回望,语气蔑然。 “仅是祁家收养的义女,本也和祁大人无血缘,哪里便逆伦了。”小卒低声嘀咕着,似是有些为她打抱不平。 “且不说这个,单是毒害公主的罪责,足以掉千百次脑袋。”牢头懒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 “寒姑娘绝非这种人,”小卒目光坚定道。“她医术高明,人又心善。从前汴梁遭旱灾,她亲自去周济布施;这些年开药坊,便是亏本也要救治贫民——” 牢头不耐烦地打断他。 “谁叫她一个女人,非要入朝当医官,又掺和争储,还得罪了国师?人家说她有罪,那她便是有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卒难过地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外头全是国师手下的兵士,即便是祁大人都束手无策,能送吃食进来已是铤而走险,怕是大罗神仙来,都救不出她喽……” 遥遥的,祁寒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心中钝痛已有些麻木。 忽然,背靠着的墙壁传来轻微叩击声,若有似无。 祁寒怔然,强撑着意识侧耳静听。 那轻叩声富有节奏,三长两短,绝非错觉,倒似某种暗号。 不多时,她竟觉察到,手边墙缝中有什么东西塞了进来。 一张字条。 牢狱昏黑,借着黯淡的月光,隐约可见其上二字。 ——济逊。 逊字的“走之”旁,似是被反复描画,墨迹浓重,已有些洇开。 ——走之? 因着身虚体弱,祁寒有些麻木迟钝,尚未理清思绪,便听得牢狱外吵吵嚷嚷。 “我军有令,若无国师授意,绝不能放人出去!”高声者是国师手下的怯薛军长,奉国师之命看守诏狱。 “圣谕在此,谁敢不尊?”祁念笑的副将察罕手持圣旨高举身前,扬声回敬道。“难不成,新帝敕令,尚不及国师势大?” “祁氏死罪既定,哪儿能说赦免就赦免!”怯薛长慌忙展臂阻拦,显然是不敢承担放人的后果。“待本官向国师通报此事再做决定,否则便是你们枢密院徇私枉法!” “今夜朝中举办‘济逊宴’,先祖定下过规矩,济逊当日,大赦天下,”察罕冷瞪他一眼,挥手挡开他。“既有规矩在前,人我就先带走了。” “每年的济逊宴都在岁末!如今才二月,哪儿有此时国宴的道理——” “新帝登基在即,如何不能设宴?”察罕厉声道,径自带着兵士闯入地牢。 第4章 黄金殿 云开月上黄金殿,地迥风鸣碧玉珂。 至元三十一年,二月初五夜。 元国大都。 大明殿内,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这是盛大的国宴,济逊宴。从贵族亲王到朝臣亲眷,无不身着清一色的济逊服,因那是皇帝赏赐的殊荣,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杯盏器皿豪绮富丽,盛装了煮炙的美酒佳肴;一众众华服上,珍珠玛瑙叮当作响。入目皆尽辉煌,不仅是精雕细画的圆柱穹顶,还是锦衣飨食,是琉璃灯台与金丝驼皮地毯。 酒酣兴至,更添奢靡。 却唯独有一人,与这堂皇的奢靡格格不入。 济逊服精致华美,若穿在旁人身上,便只显得华贵庸俗。但他是清冷的——淡漠的性子清冷,俊秀的面容清冷,宛若人世谪仙。 枢密院副使,祁念笑。 不论谁人初见,都只会下意识觉得,他该是温和儒雅的翩翩公子,该是舞文弄墨的奇才翘楚,该是遗世独立的清高圣贤。 绝不该是现如今,掌握天下兵马机甲军翼征戍的谋臣武将。 祁寒说过,祁念笑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凡间一切都不可比拟。 而现在,随着殿外宫人的通报声,祁寒由人一路押送,蹒跚着踏入大殿。她身形单薄,双眸幽黯死寂,泛灰白的面庞毫无血色,犹如鬼魅般枯槁——实在有煞氛围,有玷盛筵。 她从死牢里逃了一劫,哪里还能有个人样? 原本喧闹的殿内并未就此安静,而是转为看戏似的议论纷纷。 一片哗然。 无数道目光,见缝插针般投洒在祁寒身上,而她,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凌迟。 唯独祁念笑并未抬首。 他的神色依旧淡漠清冷,只自顾自端起酒樽,微抿一口。 祁寒说过,他一贯如此——但凡事不关己,从来都置身事外,漠然观望。 大明殿高高的金座之上,便是前不久刚被尊为皇太孙的,成王。这场盛大的筵席,不过是为救祁寒而寻的借口。 “济逊宴三日,万民同乐,先祖曾言当大赦天下,”成王见到来者,按捺住喜形于色,转而扬声对群臣道:“本王登基在即,需仁政爱民;况经御史台查明,祁家姑娘并非投毒真凶,万不可以冤案枉民心。” 他下意识望向祁寒,不知为何,忽而声音减弱,顿然失了底气。 “……故,故于此特赦祁氏,望诸君周知……”成王不敢再与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侧身冲一旁宫人招招手。宫人立刻会意,躬身搬了矮凳,朝着祁念笑的坐席走去。 矮凳被置于他身侧。 祁念笑面色如常,仿佛仍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握着酒樽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祁家兄妹许久未见,当好好叙旧。诸君还请酣饮尽兴,莫要为此扫了雅致。”成王高举酒樽,殿内群臣也纷纷回敬,却仍有不少人,或狐疑,或讥讽,注视着祁寒的一举一动。 祁寒并未挪动步伐。 她冷冷地睥睨大殿内的一切。 纸醉金迷,穷奢极侈,丑恶的嘴脸交织糅合。是了,这便是庙堂。 她突然觉得一切特别可笑。 “没有瞧见国师,”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就对了,成王殿下想要放我出来,是一定要避开国师的,否则您哪里还有半点权利……” 不等成王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她便再次毫不顾忌地开了口。 “殿下如何仰仗权臣扶持,才拿到玉玺,坐上了储君宝座,这些,祁寒都不感兴趣。” “祁寒一身罪责,不叨扰殿下的宫宴了。只是——” 阴冷的眸光转向祁念笑。 “有些话,确是要同长兄说呢。” 她拖着孱弱的身子,缓缓行至祁念笑面前,耗费了全部力气一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樽。然后她就这样幽幽地盯着他,似乎并不打算开口。 祁念笑默然起身,正对上她的审视。 而他的目光,好像从未流露过这样的忧伤。 “二月初五,”她眉梢微挑,“今日亦是长兄生辰。” 他看着她,刹那间觉得满世界都顿失声色,如废墟般喑哑破败。 “往年在祁家时,欢儿总帮我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让我去哄你开心……”祁寒喉咙哽咽。“我从未与她分离过。这些年,这些天,所有绝望岁月,是她陪我渡过……” “现在她死了,惨死在了烈日下,曝尸于乱坟场,她就那样被活活打死了……她本可以逃离这个地方,本可以好好活下去,却被你这卑鄙小人唬回来为我顶罪,白白丢了性命……” 我从未与她分离过,现下却阴阳两隔。 短暂的悲痛后,祁寒忽然笑了,那笑容阴森恐怖,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你说,这里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们可知,我曾是如何爱慕你,又是如何被你利用多年,最终落得这下场?” 她的神色忽转为平淡,倒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第5章 苦难言 “至元二十六年,你我初见,你一袭白衣清隽出尘,负手立在廊下……我就想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男子。” “至元二十七年,我陪你守在屋檐上看日出,你说高处太冷了,你所行所经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于是我满目心疼,扯着你的衣袖说,我该陪着你,不似参商永离,不止朝暮旦夕。” “那年我及笄,恰逢你巡视岭南。你分明不喜抛头露面,却在花灯会上夺得魁首,赢了旷世的簪子赠予我。你说,你一见它便觉得,只我衬得起它,才不要教旁人戴在头上。那簪子名叫碧海青天,现在想来,委实晦气。” “至元二十八年,叛军屠城。军中下令不得发兵,你宁可违抗军令也要入汴梁城救我出来,后来便是生生挨了四十军棍,却将受罚之事对我只字不提。” “至元二十九年……”她如鲠在喉,下意识紧闭上眼,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是啊,她该怎么说下去? 如数家珍般回忆旧情有多么刻骨铭心?那不是她今天的目的。 眼前这个男人,她厌恶,她憎恨。现在她对他绝无半分情意。 他曾让她明白,即使两情相悦,也尽为辛酸,无从共谱佳话。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却又好像做尽了所有事,借着爱她的名义,行着伤害的举动。 大殿内依旧人声鼎沸,推杯换盏间丑态毕露。 没有谁听得到她同他讲了些什么。 也只有祁念笑自己清楚,他心底那几欲窒息的痛苦究竟有多难捱。 不是这样的。 祁寒,不是这样的。 “别这般瞧着我,倒好像我现在是个怨妇。”她睁开眼,冷嗤一声。 他终于哑着嗓子开口:“祁寒,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 “……回家?”她目光空洞地喃喃道:“副使大人总喜欢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该叫您一声驸马爷了,驸马爷的家在公主府,祁寒的家在祁府,殊途亦不得同归。” 祁念笑没有应答。 祁寒长吸一口气,死死盯着他的面容,像是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一样。 “长兄今日生辰,祁寒心中自有几番贺词,不知可有资格说与你听?”她的声线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 “你说。”祁念笑抬眸,瞳仁暗淡。 她随即漾起嘲讽般的哂笑。 “我心匪鉴,不可以如;我心匪石,不可徒转……” 忿忿直言一字一顿抛在他身上,仿佛无数利刃飞来,直刀心口。祁念笑愣在那里,恍惚怔然,看她唇瓣一开一合。 “但愿长兄岁岁抱恙,但愿长兄永失所爱,但愿长兄殁后无轮回,”她笑着,笑得疯颠,笑得狂妄狠辣,可那孱弱的身形却是摇摇欲坠,病态羸弱。 “你我此生……为,寇,仇。” 众目睽睽之下,祁寒扬起手里的酒樽,毫不犹豫,将杯中清酒尽数挥洒在二人之间的地上,毅然决绝。 像是在祭奠。 我心并非铜镜,不能一照留影;我心并非碎石,教人随便滚落。 所以祁念笑,既然多年情意皆付了流水,皆为一场浮华…… 不如此生,互为寇仇。 忽然间,大殿内一片嘈杂混乱,祁寒此时正泪眼迷蒙,隐约听到身后声响,迟钝地回头望向殿外方向。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有人拼命逃窜,有人高呼护驾,有人与那突然闯入的一众刺客厮杀抵抗,祁寒却仿佛只看到了一人的身形。她像个孩子一样笑了,手中酒樽滑落,摔在地上。 那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玄衣身影,自夜色中缓缓踏入大殿,他手中紧握着长刀,那上面还沾染着淋漓的鲜血。他的步伐坚定有力,周身散发着令人压迫的气场。 “残党余孽!你来做什么!”成王慌愠不止,忙唤宫人拿出他的佩剑。一众侍卫也立刻拔刀在他身前。 面前一切影影绰绰,祁寒再也撑不住身子,趔趄倒地,狼狈不堪。 殿内喧嚷杂沓,急匆匆赶来的兵士纷纷抄起兵器扞拒招架,可那玄衣男子却并未被任何人威慑住。 那人一路毫不费力地将前来阻挡的兵士斩杀在地,周身染血,瞳仁也仿佛被渐渐染成殷红。 他缓缓向她的方向走来,目光却是在扫视着不动声色的祁念笑,与那金座上咬牙切齿的成王。 “自家姑娘遭受了如此凌辱,在下怎能不前来——讨个说法呢?”冷冰冰的声线压抑着极致的愠怒。 祁念笑眼里,没有那个拼杀进来的刺客贼子,没有惊慌失措的成王,更没有满殿诞谬诡谲。 他只是看着祁寒,看着她对玄衣人露出惨淡的笑,看着她被来者一把揽进怀里,最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 不该是这样,他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本不该是这样。 毫无征兆的,祁念笑的记忆里有副画面与如今这满目荒诞重叠在一起。 那大抵是很久以前的场景。 不过三年尔,竟宛若隔世。 历历在目,椎心刺骨。 第6章 汴梁城 在祁念笑的记忆里,至元二十八年发生过许多大事。 西北诸王叛乱,烧杀抢掠,民不聊生。 中原大旱,种粒皆绝。黄埃赤地,白骨遍野。 江南农奴,不堪徭役重税,乌合起义。 祁寒第一次同他产生分歧,难解难分。 汴梁城外东侧高地,驻扎着枢密院的宿卫亲军,由江南行枢密院使李庭带领,右卫指挥使祁念笑担任副职。这一众军队本是秘密前往庐州镇压农奴起义,现下在汴梁稍作歇脚,隐匿与山林间。 祁念笑是无法得空休憩的。持剑巡视各部,确保军备粮草车马等无恙,探查周遭戒严,消弭军中异动,是他每每征战戍边的习惯。 他是一军统领,是元国最年轻的指挥使;武略过人,文韬异禀;沙场上锐不可当,擐甲挥戈;朝堂上明争暗斗,游刃有余。 他是最该镇定自若的人,少有心不在焉,尤其是行军途中——容不得半分纰漏。 可他现在偏偏烦乱不已。 两天前,祁寒同他起了争执。 “汴梁路久旱无雨,城内粮储早已告罄,宿卫军何苦为难百姓!家家户户本就无米为炊,又拿什么给朝廷缴纳军粮?” 她懂什么?她当行军打仗如儿戏?她当他的诸卫有权管治行省?天真!她自诩为人尽善,不过是些幼稚的把戏。她便该被他锁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不是总想着行医救世,凡事都要凑热闹,逞强出头…… 她还说了什么? “何必总摆出这幅为人兄长的做派?我依礼节唤你一声长兄,可你究竟算我哪门子哥哥?”她冷笑一声,继续道:“祁大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的血是冷的,我不是。” 他沉默,看着她转身离开,之后几天都不见了踪影。 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天光已晚,暮色渐沉。 一片寒鸦长鸣,从远处漆黑的丛林另一头扑簌簌飞起,那边正是汴梁城方向。祁念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缓缓蹲下来,掌心扣住地面,是嘈杂的震颤……大批兵马将至的征兆! 一声凄厉的号角响彻云霄,祁念笑怵然起身。他远远望见,大批的兵甲蜂拥而来,直奔汴梁城,自地平线呼啸向前,密密麻麻恍如黑色浪潮。而那高举着的旌旗,正是先前谋逆的叛军旗帜! 现下还未到城门落锁的时辰,而汴梁此刻无军队驻守,于是叛军毫不费力地杀进了城内,疯狂屠戮着手无寸铁的百姓。 杀人,放火,泯灭人性,乐趣。 冷漠,观望,独善其身,成规。 火光遥映在祁念笑的面庞,忽明忽暗。 “报!”一兵士疾奔而来,仓皇拜倒道:“指挥使!城北有叛军残党突袭进城,大肆屠杀!而城南五里处,庐州起义的农奴军直奔而来,大有同叛军汇合的架势!李大人急召您回营帐商议——” 不等小兵通报完毕,祁念笑已然挥袍迈步。 “传令下去,我军各部,按兵不动。派人绕路通知地方镇戍军,一旦两方敌兵势力于城内汇合,请求援军即刻包围汴梁,协同我军一并围剿,歼灭敌方。” 他抛下这句话,神色冷峻,直朝主营方向大步向前。 祁念笑踏入营帐时,李庭正背着手俯看地图,面目严峻凌厉,见他来了,神色略有缓和。 祁念笑刚要行礼,他却摆摆手,依旧凝神望着地图。祁念笑于是恭敬走到地图一侧,对这位尊长重述了他的计划。 “你安排得很好,”李庭夸赞道,如慈父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胛。“我军势单,只镇压起义军尚且勉强,若叛军当真联手起义军,我们实无余力。待援军抵达,与我军左右包抄,方得一击制胜。” “幸得恩师多年教导。”祁念笑拱手。 他向来是得体的,是矜默的,是毫无瑕疵的;从嘴角勾起的弧度,上至眼角眉梢,都是那样从容不迫,清冷优雅。 在他的计划里,舍弃掉一座汴梁城并无大碍。汴梁注定要成为诱饵,为除掉叛军和起义军而牺牲,绝无不妥。 敌军屠城又如何?城内百姓死伤多少都与他的宿卫军无关,与他祁念笑无关。需教敌军贼党失去警惕,倾数入瓮,之后便该黄雀在后将其捕食殆尽。折损百姓哪堪折损军队?他不会派兵进城送死。 将一切折损降低到最小,以保全最大的利益,是行军之道,为官之道,做人之道。 可不知为何,心中总隐隐有些空落,有一簇无名的忧虑慢慢升萦,令他几乎难掩不安。不过,这种不安不足以扰乱祁念笑的心神。 李庭在同其余部下交代署兵安排,汴梁城内的兵戈声隐隐传至帐内。祁念笑兀自退居一侧,负手而立,优雅淡漠的瞳仁不含一丝温度。 不想顷刻后,帐外阵阵嘈杂传来,除过漠然观望的祁念笑,其余几位将领纷纷皱眉。 “何人喧嚣?”李庭扬声呵责。 “祁大人!”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灰头土脸的婢女冲开层层阻拦,跌跌撞撞扑进营帐。“我家姑娘——寒姑娘她——还在城内!” 祁念笑仍负手伫立,瞳孔却骤然紧缩,呼吸亦陡然凝滞。下颌紧绷,无人发觉他已然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只僵了一瞬,立刻哑着嗓子厉声责问道:“祁寒怎会在城中?!她跑去那里做什么!” 欢儿被她眸中毕露的凶光吓得一抖,却是连忙道:“她去了药坊!大人,您不能放任敌军屠城啊!寒姑娘的安危,大人便不顾了吗!您快些去寻寒姑娘!大人——” 帐外城池,叛军屠戮的厮杀声混杂着黎民逃窜的惨叫声,缥缈传来,却声声尖利刺耳;远处,恶孽的火光点燃了街巷屋宇,张开血盆大口猖獗肆虐,那火舌翻卷向上,直烧灼了半边天;箭雨细细密密,划破天际,纷纷砸入支离破碎的城墙内,是哂笑着的阎罗的獠牙…… 祁念笑紧攥的双拳抖得厉害,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惴惴不安。 祁寒。 祁寒。 她的安危。 第7章 只身去 脑中一片嗡鸣,祁念笑艰难地定下心神,回头望向李庭。 “恩师,”他再次拱手抱拳,只是这次双臂再难平稳,声音亦喑哑发颤。“舍妹仍在汴梁城内,下官恳请恩师,准许在下领兵入城。” 李庭登时沉了脸,却是紧锁着眉头,并未表态。 祁念笑见他不应答,只迟疑了一下,旋即霍然起身,三步两步便要迈出营帐,却听得身后李庭缓缓开口。 “不可,”李庭的目光满溢疲态。“镇戍援军还未到,你若先一步出兵入城,定会被乱军察觉我方驻地,此处易攻难守,便是羊入虎口白白送死。” 祁念笑强按下翻滚的情绪,继续恭敬道:“下官亦有另一重计划,速战速决,必不劳损一兵一卒——” “胡闹!”李庭态度坚决,简明扼要道:“我们此次秘密驻扎在此,目的何在?彻底铲除庐州起义军!若今日我军在汴梁现身,即为打草惊蛇,损兵折将不说,再想连根拔起农奴余党,更是难上加难!” 祁念笑正欲反驳,又听得李庭沉声下令。 “通传各部,援军抵达前,右卫一兵一卒,不得为指挥使调遣!将领士卒,不得发兵入城,如有违抗,军法处置!” 眼底划过幽暗的光,祁念笑紧按住腰间刀柄,毫不迟疑地,竟是转身迈出了营帐。 众目睽睽之下,他迅速扣上头盔,飞身跃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漆黑夜色苍凉笼覆,远处火光翻滚影映,那一袭银白甲胄尽摹飒爽英姿。 身后,李庭盛怒掀开帐帘。 “祁念笑!你若还叫我一声恩师,今日便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李庭凛声吼道:“你是右卫指挥使!如此莽撞,枉视军规军纪,如何担一军之首!” 缰绳勒紧,战马长啸,祁念笑漠然回首,下颌紧绷,狭长的凤眸冷意顿显。 “恩师恕罪,下官此番只身入城,必不损我军一兵一卒。不携敌军首级归来,自请军法处置。” 在众人的惊愕里,他熟稔挥鞭,径自策马疾驰而去。 汴梁城。 熊熊烈火,滚滚浓烟,死尸横叠,败墟残垣。 年轻的将领单刀匹马,孤身杀入城中,击溃潮涌般纷至的敌人。 长刀划破血肉,长戟重击在他的脊骨,他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反身斩下身后敌军的头颅。 他喘着气,飞身跃上屋檐,勉强定住身形。月华倾洒,令他眩晕晃神,下意识向后回顾。 满目疮痍的城池,如一只苟延残喘的困兽,在月夜苍凉的审视下,与阵阵巨痛挣扎。 而祁念笑早已与地狱浑然一体。 屠戮令他麻木。 挥出去的长刀,飞溅周身的鲜血,践踏过的横尸残肢,于他而言都是麻木的。 脑中嗡鸣,只隐约反复着一个念头。 她会不会害怕? 她在哪儿? 密集的箭雨如铺天盖地袭来的蝗虫,教百姓躲闪不及,惊恐乱窜;带血的长剑弯刀肆意砍刺骨肉,卷起翻涌的血腥气……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平日里都于他无关痛痒,甚至近乎茶余的兴致,可今时他却惶恐地祈求着,祈求这该死的屠城叛军顷刻偃旗息鼓,祈求祁寒安然无恙。 第8章 旧忆止 她会不会害怕? 她在哪儿? 他承认他慌了,他寻不到她,突如其来的绝望如泥沼,而他不断下陷于那窒息般的煎熬里,他彻底慌了…… 祁寒…… 祁寒! 就在这灰蒙蒙乌压压的人群里,破败不堪的长街一角,祁念笑只一眼便捕获到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她双手紧攥着一把匕首,刀剑冲前,反着冷光,像是伺机而动的利爪;她极力降低着存在感,脊背紧贴墙,灵巧地躲开箭矢和烈火;她逆着叛军攻城的方向挪动,似乎在捉摸其阵势。 所有殚精竭虑,终在寻到她的这一刻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名的空洞,以及无尽的后怕。 “祁寒!”他声嘶力竭地唤她,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震颤撕扯。 她与他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底骤升的水雾,看到她愈发强烈的颤栗。 他纵身跃下高檐,拼命向她奔去,那样竭尽全力,那样不管不顾。 他一把攥住她地皓腕,只深深地凝了她一眼——那目光无比复杂,太过炽热,又太过深沉——如喷薄的岩浆,又如缱绻的深海。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目光。 他就这样赤诚地拉着她奔跑,带她逃离四面楚歌,穿过无尽的废墟瓦砾,穿过无尽的烽火箭雨,穿过无尽的流血漂橹。 仿佛穿过了半世浮华。 …… “祁卿!”成王仍心有余悸。 大明殿此刻已被血污所沾染,哀嚎一片。那玄衣人只携了祁寒离去,却并未对兵士下死手,显然目的不在行刺。 “右卫护驾不利,让殿下受了惊扰,臣难辞其咎。”祁念笑回过神,垂首低眉。 成王似乎又对群臣说了些什么,但祁念笑已然听不到了。 三年前汴梁城的烽火残垣,再次与满殿荒唐交影重叠。 屠城那日,他先将祁寒护送出城,交给下属,之后便独自返回城内。 当镇戍援军赶到时,他们远远便看到,城头烽火台上,那持着敌军首级的男子,盔甲染血,脊背挺直,如骇人的阿修罗王,孤身威慑了满城叛军。四天后,他又提着起义军首领的项上人头,回到右卫驻地。 满军哗然。 “军规不可违,该罚。”李庭冷笑。 于是四十军棍,皮开肉绽。 几乎耗尽了他半条命。 而祁寒不需要知道这些。 祁念笑还记得那个夜晚,硝烟未散,月色苍凉,他拖着一身伤痕,满脸倦容,悄悄走到祁寒身前。她蜷在他帐内的床榻上,还在熟睡,大抵是近些天都未曾睡好,今日见他归来才算安心。 祁念笑沉默着俯身,静静凝睇。 揩汗清肌,玉靥颦黛,楚腰如束,直教人遐想这潋滟无限,满心悸动。 他为自己的悸动而恐慌。 怎么会这样呢? 从何时起,凝望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温度?又是从何时起,关怀照料发自本心?会想方设法哄她开心,会为她一掷千金求得簪子……直至今时,为了寻她,只身踏入屠戮中的汴梁城,又生生挨了四十军棍……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倏然闯入脑中。 是他动了心啊。 他对祁寒动了心。 待祁念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已悄然垂首,在她额前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熏香缥缈,风幡未扬。 却是祟心已动。 第9章 初相识 祁念笑第一次见到祁寒,心底便溢出由衷的厌恶。 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黑黢黢的,阴森森的,怯生生的。 又怎么会有这样一张脸。 苍白,清冷,丧气。 那日雪花纷纷扬扬,满院银装素裹。假山,枯树,冰冻的池塘,皆为积雪掩埋,除却檐下回廊。 她就瑟缩在长廊的另一头。他淡然回首,遥遥撞上那道怯生生的目光,随即报之以疏离又不失礼节的浅笑。 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祁念笑望着檐下冰棱出神,片刻后,祁涟才缓缓踱步至他身侧,一老一少并肩矗立,面朝落雪。 “吾儿似乎,长高了许多。”祁涟闷声开口。 “我今年已二十又二,怎还会长高,家主糊涂了罢。”他微微一笑,声色漠然。 一阵良久的沉默。 “是我糊涂了,不曾想时光荏苒。当初你冠礼时,我未能参与,倒是听闻你为自己取字……由之?略显恣意。” “我表字佑之。” 又是良久的沉默。 “此次凯旋,诸事可还安好?你在军中,一切可还顺遂?” “劳您挂念。”祁念笑颔首,态度不冷不热。 祁涟闻言,神色如常。凛冽的寒风将雪花吹落在他眉心两鬓,颊髯长须,与华发渐融。纵然一身疲态,满面沟壑,苍颜已现,但眉眼依旧深邃,不难看出他年轻时也一定气宇不凡。 “除夕过后,我还需南行。祁府上下,烦你继续照看。还有小寒,”他顿了顿。“你作为她的兄长——” “我母亲仅有我这独子,”祁念笑冷不丁打断他,“家主大抵是忘了,除夕是她的忌日。” 祁涟却置若罔闻,继续道:“小寒是我在临安收养的义女,便是你名义上的义妹。她身世惨淡,平素孤僻,也不太愿开口讲话。你年长她六七岁,该多加关爱。” 祁念笑没有应答。 也无需他应答。 翌日晚些时候,属下枫芒才算是理清了那个小拖油瓶的事。 “她不说话的。来祁府三天,整日挎着丧脸,也不出院子走动。”枫芒一五一十地总结。“倒是让连柒为她搬了一屋子书去,搬空书房都不嫌够。” 祁念笑合上手中公文,将毛笔搁置在支架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而窗棂外,北风正呼啸,严寒刺骨。 这是个冰冷的大年初一。 “家主启程了?”他淡漠地抬眼,随即站起身来,徐徐踱步。 “今晨……就走了……”不知是否是因为外面天寒地冻,枫芒忽然打了个冷战。 祁涟那老东西,倒是一天都不愿多待。祁念笑略微垂眸,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他行至书架前,对着慢慢一墙的兵法簿册,兀自凝神良久。 “主上,那祁寒——” “毕竟是你们新主子。”祁念笑没头没尾地打断她。 枫芒不愧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年,立刻便知会了他的意图。 “是寒姑娘,”她改口道,“还要继续盯着她吗?” 祁念笑抬手,指腹摩挲着划过一本本书脊,最后取下一本簿册,将其摊开在掌心,缓缓道。 “吃亏是福。”清润的嗓音柔和低沉。“别让你们新主子,福薄。” 枫芒瞪大了眼睛,但见书扉上,“笑里藏刀”四个字赫然昭彰。 大都的正月只堪用惨淡来形容。冬雪一化,带走了积存的暖意,更添酷寒。双足踏过之地,尽为泥泞。 祁念笑不去皇城当值时,习惯在祁府的武场舞刀弄枪。每个寒冷的清晨,天光微朦,他总要早早起来独自习武。 不知从哪天起,武场的栏杆外,多了双骨碌碌的圆眼睛,一眨一眨,目光仿佛钉在他身上一样。眼睛的主人,从来都是安静地扒住木栏,不言不语,乖顺地像只兔子。祁寒认真地盯着他,鼻尖指尖冻得通红,祁念笑好像能听见她牙齿在沙沙打颤。晦暗冬晨,自此有她在了,纵使天寒地冻,纵他未曾理睬。 惨淡的冬日似乎不同以往,多了一些不属于这里的温度。 他有时也会在不经意间对上那双眼睛,但绝不会停留哪怕一瞬。 也许这是他和她之间最初的默契:他挥汗练武,她遥遥观望;他从不过问,她从不上前。那道木栅栏,以及周遭的泥泞积雪,是隔阂又是连结,使他们相隔迢迢,也令熟稔暗增。 有一天,他行云流水般练完招式后,收剑入鞘,透过眼角的余光,发现栏杆外空空如也。祁念笑下意识回顾,没有看到祁寒的身影。 这天,她没来看他。 雪化得差不多了,庭院里空落落的。 第10章 互摆道 晚间,祁念笑心不在焉地翻阅枢密文档,总觉得炭火过盛,沉闷了整间屋子。 枫芒叩门而入,照常向他汇报祁府事宜,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杂。末了,她方要退下,却闻祁念笑遽然开口。 “南苑一切如常?”他的神色淡而不厌。 南苑,是祁寒居住的院子。枫芒斟酌了刹那,决定实话实说。 “您之前的提点,属下已吩咐给连卫们了,”她躬身斜盱,察言观色。“这些天,大家没少给寒姑娘‘添福’。” 祁念笑眉心微蹙,浅浅淡淡,如云烟飘散。 “您放心,只是些小磕小绊,无非是掷石子泼秽水之类,”枫芒找补道,“我等顾及家主,尚有分寸。而且,寒姑娘好像并没放在心上,不管我们怎么捉弄,她都不吱声,闷葫芦一样,不哭也不恼……” “今日给她使了什么绊子。”祁念笑抬眸。 空气陡然凝滞。 “属下……原本想让厨房的一个婢子在寒姑娘的汤食里下……些佐料……” “原本。” “是原本!”枫芒支支吾吾,“但那小婢非但不从,还说要等家主回来后参我一状……” “给她下什么了。” “冤枉啊主上,我没再动手脚!”枫芒急赤白脸地摆手,“我和连伍正在教训那个奴婢,寒姑娘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拦了住,将那奴才带回南苑去了。” 祁念笑抚平了面前宣纸。 “家主下月归府。暂且消停些时日,别留下证据,反倒砸了我们自己的脚。”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纵使时过境迁,祁念笑总能很快察觉,他的祁寒,他远低估了。 他杵在正厅一角,面无表情,瞳仁里倒映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兔子。偌大厅堂里鸦雀无声,一众连卫及家仆战兢垂首,抖得比她还厉害。满室威严压迫的源头,便是主位上正襟危坐的祁涟。 “小寒,过来。”祁涟低沉的嗓音像是檐下冰锥,带着不容违抗的锐利。 祁寒闻言战栗,却咬唇夷由,绞着手不肯上前。 “我说,过来。”祁涟扬声,再次命令道。 她适才抬头,黛眉颦蹙,清圆的杏眼似两汪清泉,鼻尖颊侧红彤彤的,俨然换了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额头的疤痕太过刺目,即便她刻意散下来些许碎发,也委实遮掩不住。 枫芒错愕挑眉。 祁涟站起身,缓缓走到祁寒面前,不由分说便拉过她,推捋开宽袖口。于是那细瘦藕臂上,青紫的淤痕混杂干涸的血印,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 枫芒倒吸一口凉气,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谁。”祁涟压低眉头。 或许是不想他发怒,祁寒颤悠悠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袖子,瞪着黑葡萄般的眼眸,劝告似的连连摇头。 “谁做的?”祁涟环顾四周,盛怒呵斥。 他的视线冷厉,掠过仆从,久久停留在一旁的祁念笑身上。后者垂眸,淡然观望。 随着扑通一声,枫芒恨铁不成钢地狠剜一眼连伍,这怂货竟直接跪了下来! “家主饶命!属下几人只是与寒姑娘开了些玩笑,并非有意为之!属下知罪,真的知罪了!求您饶恕!”连伍慌忙叩首,脑袋如捣蒜,大气都不敢喘。 “还有谁?”祁涟睥睨,满目狠戾。 祁寒还是摇头,作委屈抿嘴状,似乎是不愿义父责难众仆,却又下意识抬眼瞟了一眼枫芒,此刻对方的表情像是吞了千万只苍蝇。 枫芒咬牙切齿,剋着手指,祁寒见状不禁哆嗦了一下,怯懦退步,闪身躲在祁涟身后。 “祁寒你无耻!你这伤才不是我们弄的!你倒恶人先告状了?!”也许是猜到了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枫芒难忍愤懑,破口大骂:“我们都是练家子,怎么可能下手没轻重?我又怎么可能记不住石子砸到你哪里了!泼秽水还能泼出血痕来?!我看现在,是你在朝我泼秽水罢——” “枫芒。”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祁念笑忽然表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的语气虽柔和,却有着不输祁涟的威严。“所以,你和连伍对寒姑娘下手,确有其事?” 枫芒怔愣。 一道弱如蚊呐的声音倏然自门畔传来。 “家主明鉴,枫芒等连卫趁您外出,没少给寒姑娘下绊子,大家都有目共睹。” 众人回顾,原是一小婢怯生生缩在门外。 “你是何人。”祁涟眯眸。 “小奴本是厨房的婢子,名唤欢儿,前些天枫芒找到我,唆使我午膳时分往寒姑娘的汤食中投毒,我不从,她和连伍便将我一顿打,好在寒姑娘经过,救了我出来,带我回南苑,现下我是寒姑娘的贴身侍女。”欢儿连忙迈进门槛,半蹲半跪着禀告道。 枫芒闻言气急败坏。 “什么投毒?!不过是少许巴豆!那剂量微乎其微连泻药都不如,哪里还成了毒药了?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枫芒,”祁念笑再次沉声道,“错了就是错了,不论是出于玩笑,抑或有其它目的,都不该以牵连旁人为代价。况且,寒姑娘亦算祁家主,尔等以下犯上,又欺凌祁府家仆,我平素便是这样教你们的?” 最后一句质问,他抬了声调。 枫芒忿恨噤声。 祁涟冷笑,转身面对祁念笑,方要开口,祁念笑却先一步行礼。 “儿子失职,竟不知,府上连卫这般阳奉阴违。也在小寒同我生疏,拘束自忍,若教我即时获悉,哪里能让她受丁点儿委屈。” 祁念笑转向祁寒,报以歉疚一笑:“蔹院有御赐的膏药,可消炎祛疤,我去取来送到南苑。” 言毕,他也不待人接话,旋即挥袖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祁涟并不搭腔。 他此刻眉宇含怒,一字一顿地喝令:“其余连卫,视若无睹,一并治罪。依家法,令杖责。” “至于你们两个,”他冷笑。“哪儿能这样便宜了事?” 第11章 春意寒 饶是枫芒,此刻也不由得惊惶恐惧。 她猛地抬头欲再辩解,却正与祁寒四目相对。 祁寒躲在祁涟身后,宽大的袖袍掩住了半张脸,一双幽瞳一眨不眨,正死死地盯着枫芒,其中闪过不知是狡黠还是阴恻的光。 她嘴角上扬,绽出一抹笑意,灿烂却万分瘆人的笑意。 枫芒归结为,小人得逞。 …… “挺能装啊,”几天后,从祁府刑堂拣回半条命的枫芒,堵在通往南苑必经的长廊上,毫不客气地拦住祁寒,满肚子幽怨全写在脸上。 “我当你是只小绵羊,原是条披着羊皮的狼。苦肉计?狐假虎威?你够狠……” 显然,她的咬牙切齿就像打进棉花的拳头,全然被无视。 祁寒不言语,扭头便想离开,而枫芒却一闪身,再次拦在她面前。 两人的肩胛猛地撞了上。 早春时节,长廊一侧的池塘冰层已化。阳光和煦,祁寒微垂的长睫仿佛被镀了浅浅的光芒;她抬眸,不再掩饰其中蕴蓄的强硬态度,与先前柔弱怯懦的样子判若两人。 让开。她的眼神好像在说话。 枫芒才不想这样轻易败下阵来。她目露凶光,攥紧了拳头步步逼近祁寒。 “我才不会放过你,等着瞧,只要你还在祁府,就别想过一天舒坦日子!” 忽然,祁寒越过她肩头向她身后望去,一双水盈盈的杏眼瞪得滚圆,纤指颤抖着轻掩唇畔,似乎是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枫芒一头雾水,半信半疑地回头,然而长廊空旷,什么都没有。 她费解地挑眉,端详祁寒,后者的目光依旧聚焦在她身后,神色似乎更惊恐了。 “怎么了?”枫芒不耐烦地问。 祁寒伸出食指,指向她后方的廊柱。枫芒再次回头,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枫芒耗尽耐心,扯住她的手臂,一把拉她至廊柱附近。 祁寒固执地指着廊柱后的池塘,焦急得快哭出来了。 “你这哑巴,”枫芒松开她,一手虚扶廊柱,探头便向下望去。“到底想说什么啊你——” 水面平静,倒映着她的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枫芒顿觉自己被戏耍了,才要怒而起身,忽然间,有只脚狠狠踹向她后背。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便是水面被砸开的“噗通”一声,枫芒骤然跌入池塘里,狼狈不堪。 冰碴儿刺骨,她无助地胡乱扑腾,勉强才浮出水面。 但见祁寒幽幽盯着她,双眸平静,不紧不慢地收起脚。 下去吧你。 枫芒冻得牙齿打架,四肢都好像失去了知觉。春寒料峭中,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场景。 祁寒的笑靥恰如索命的阎罗。她慢悠悠蹲下来,指尖点了点枫芒,接着便将手横在脖颈前,飞快地比划了一下。 再有下次,你死定了。 早春冰冷的池水,也不敌祁寒眼里的冰棱。 …… “我投降。”晚间,枫芒吸着鼻子,郁闷地低垂脑袋。“主上,您都不知道她今天对我做了些什么……” “我知道。”祁念笑覆手合上书卷,神色疏淡。“今日恰巧路过庭院长廊。” “那您为什么不——啊啾!”枫芒一时没忍住喷嚏,慌忙退后几步,躬身垂首。 祁念笑瞟了她一眼,方才开口道:“回去记得服药,养好身体。” “谢主上关切。”枫芒赶紧行礼。 他连眼皮都不曾抬起,随手摊开另一卷簿册。 “往后一切紧着南苑那边供应,不可再怠慢分毫。”他的语气波澜不惊。“说不准,此女今后,能为我所用。” 彼时的祁念笑尚且不知,长廊下那清瘦的身影,会是他今后穷极一生追寻的背影。 在祁念笑的记忆里,他和她的初相识,属实算不上美好。 但在祁寒眼中,却不尽然。 第12章 皎皎河汉 祁寒第一次见到祁念笑,他一袭白衣锦袍,负手立于游廊尽头,静静凝睇着满院粉妆玉砌。那时她便想,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鹅毛雪花纷纷扬扬,整个庭院像是揉了厚厚的一团糯米糍粑,连假山都显得软软绵绵的——除却这条回廊,它有着人字一样的顶檐,故而未积雪,恰使廊道与天地素霜分为两重境地。 面前通路曲折逶迤,又仿佛,被隔绝出来的皎皎河汉,河汉的尽头,是祁念笑。 他背脊挺拔,身姿纤颀,自有风骨神韵;面容平和中正,鼻背犹如刀裁,高挺利落;薄唇微抿,下颌硬朗,秀气中糅合了些许刚毅;他忽一回顾,凤眸温润梳理,隐隐染着几分孤绝。 他只冲她淡然一笑,便是这凛冽寒冬中仅有的春色。 彼时,他已是枢密院右卫指挥使,一身文韬武略,为人谦和有礼,偏又那么好看,祁寒见他,就像仰望天上的月亮。 彼时,祁寒初到祁府,义父祁涟委派了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随侍左右。 “我叫连柒,”那女孩眉眼弯弯,笑时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是咱们祁府的连卫,姑娘有事尽管找我。” 从连柒口中,祁寒得知了祁家与元国之间微妙的关系。 且说百年间,北境游牧民族大举南侵,中原宋王朝被迫南渡,长江以北纷乱四起,中土社稷风雨飘摇。北方政权混战多年,最终为元族先祖统一;南宋朝廷则死守江南抵御侵袭,虽然实无北伐之力,却也生生坚守了四十年,成为元国啃不下的硬骨头。 十年前,元朝至元十六年,宋朝祥兴二年,元灭宋。 其中契机,便牵扯到了祁涟等江南富绅。 原来宋末江湖门派繁多,其中不乏投靠元朝者,而元军一路势如破竹,自然少不了投诚者的帮助。 当初临安城陷落,与祁涟率领的新月教脱不了干系,因着这层缘故,元朝皇帝早些年分外器重祁涟,甚至在迁都时,准许祁家北迁大都,赏赐了府邸商铺。但祁涟何等聪明,自知树大招风鸟尽弓藏,于是解散了门下帮派。先前新月教的门徒,皆转为家仆武卫祁府,得名“连卫”。 要说当今天下,虽得一统,却始终不算太平安定。战事频起,百姓流离,便是平和表象下的泥淖。 最激化矛盾的,大概是“四等人制”。 元国把天下人分为元人、色目人、汉人、宋人。色目人指最早归顺元族的北境各族,宋人则指南宋朝的遗民。 元族为上等,享尽一切特权优待。 色目人为次,在从政和律法上享有仅次于元人的丰厚待遇。 汉人居底层,最下是宋人。他们身份低微,颇受冷遇。 祁涟身上有着鲜卑人的血脉。据称,祁家祖先原本属于元族旁支,后来汉化改姓为祁,因此属于二等色目人,虽不如元族地位优渥,比下却还算有余。 然而,祁涟独子祁念笑,却并未子继父业经商营生。 十三岁参军,从小小兵卒一路摸爬滚打,在残酷的战争中初露头角。 十七岁随军西征阿尔泰山,恰逢主帅通敌叛逃、连带十万大军葬身山谷,少年祁念笑独当一面,巧妙利用雪崩击溃敌人精锐,顺势夺回失地,自此一战成名。 十八岁入职枢密院,勤恳劳务,屡屡立功,于去年被提拔为枢密右卫指挥使,亦是元国最年轻的指挥使。 “祁大人能走到今时今日,着实不易,”连柒悄悄在祁寒耳边道。“祁家在朝堂毫无根基,一切功绩都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自然招小人妒忌。这不,明明本职是巡守皇城、战时征戍,现下却莫名被安排了修城墙的监工活。” 祁寒望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今日并未穿常服,而是换了一身银白戎装,就站在东城墙角下巡视,偶尔还会帮衬士兵劳工。 他似乎格外喜着浅色,要么是月白,要么是素色,配上他清隽的侧颜,显得格外温润儒雅。 总归不像一个武将。 思忖时,街上忽然一阵嘈杂熙攘,连柒连忙拉着她和欢儿退至路边。放眼望去,原来是朝廷运载贡品的车队。 打头的是位元族高官,骑在马背上,招摇傲慢。一辆辆马车跟在其后,且不说车上堆叠的物品多么奢华,单是车轴都有着精美的刻纹。 驾车人悠哉地牵着缰绳,也是一身元族打扮。而守在每辆车旁,步行前进的,似乎是汉人兵卒。 这时,一个汉人小兵踉踉跄跄经过她们。他看上去也就十来岁,模样都没长开,此刻跛着脚,强撑着跟上车队。 祁寒盯着他的双足,眉心愈发紧锁。 突然,那小兵脚下一软,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昏倒了过去! 周围百姓瞥见这一幕,登时惊呼一片。同行的小兵赶忙停下来围在他身边,纷纭道。 “这孩子以前是儒生,身子板弱,跋涉了这些天,铁定吃不消……” “不是!他今早教蜈蚣咬了脚背,当时就肿胀麻痒,中午那青紫便蔓延到了脚踝,方才他还同我说,都痛到膝盖下了——” “那现下该如何啊——上哪儿找医者——” 祁寒犹疑了一刹,随即推开人群走到那孩子身前,连柒拉都拉不住。 她二话不说,解开他的鞋子,果然伤口已青紫溃烂。她左右观望了一下,在看到马车上一个个坛子贴的“酒”字后,眼前一亮。 “哎——姑娘——这酒不能动!!”身边兵卒慌忙阻拦,但祁寒置若罔闻。 她吃力地抱起一小坛酒,拔不动塞子,便直接将它对着石阶猛磕一下。坛口瞬间破裂,酒液四溅,虽浪费了些许,但坛中佳酿还剩不少。 第13章 拜别长兄 祁寒紧张不已,下手也没轻没重的,本想用酒水冲洗伤口,却是手里打滑,如瀑酒液一股脑泼在少年的伤口上,直接将他疼了醒,龇牙咧嘴地蜷起腿。 祁寒恐怕比他还要手足无措,仿佛被烈酒灼烧的是自己的患处。 她强迫自己沉住气,又管欢儿要了绣针,在酒里涮了涮。 努力回想自己在医书上看到的“黄帝内针”,她稳住心神。 阳明,厥阴,太阴…… 上焦…… 冲阳穴,陷谷穴,解溪穴,内关穴…… 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祁寒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针扎进阿是穴。 一炷香后,患处的青紫色竟真的明显消退了! “好像……不怎么疼了……”那孩子眼里噙着泪,嗫嚅道。 “这姑娘还真有两下子。” “医者仁心啊!” 周围人也纷纷赞叹道。 祁寒总算能舒一口气,而后叮嘱少年不可乱动,患处还需留针半个时辰。 “一帮好吃懒做的东西,赶这么点路还能出岔子?”领头的元族高官不知何时骑马折返,在瞧见这一地狼藉后,顿时怒火中烧。 “哪个活腻歪的,贡酒也敢砸?!”他打量着受伤的小兵,又将视线转到祁寒身上,她连手中的针都还不曾收回去。 “来人!给我把这汉女带走!”元族高官喝令道。 “桑戈大人——”一声清润低沉的男声自祁寒身后传来。 祁寒猛地回头,但见一高大身影走过来,行至与她并肩。 “哟,这不是祁大人嘛,”那官员堆起假笑。“你不去东城墙监工,反倒来监我这车队了?” “城墙修葺事宜尚且稳妥,”祁念笑面不改色。“您这边倒是有些……不顺?” “哼,”那官员斜睨祁寒。“有个汉女打破了一坛贡酒,还将酒水给一个小卒洒去了。这酒可是要运送到皇城呈给圣汗的。你说,她担待的起吗?” “委实对不住,此女正是在下义妹。小门小户不曾见过世面,却也绝非惹事生非之辈,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姑娘用酒是想救治被蜈蚣咬伤的人……”连柒小声向祁念笑禀报。 “既是如此,还请桑戈大人网开一面。毕竟人命关天,来不及思虑。在下这便替舍妹给您陪个不是了。” 言罢,祁念笑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而祁寒却直愣愣杵在一旁。 那官员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 “你们中原人素来讲究礼节,祁大人是怎样教导的?”他傲慢地抬起下巴,朝祁寒的方向努了努嘴。 “舍妹自幼体弱卧病,不曾来得及教导仪礼,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大人不要介怀。” “可——即便是祁大人的家眷,本官也不能徇私枉法啊。”那官员拖长了音调。 “舍妹初衷是为救人,并非有意砸了贡酒,”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将祁寒护在身后。“折损的银钱,祁府一定赔付。” “汉儒向来卑贱,贡酒用在那小卒身上,便是纯纯糟蹋了。令妹好一个不问自取、先斩后奏啊,”那官员冷笑道。“祁大人您,身为右卫首领,却明摆着袒护亲信,也不怕自己的位子……坐不长久。” “汉儒卑贱?”祁念笑似是在细细品味对方的话。“桑戈大人在北境的马背上潇洒惯了,居庙堂却没多少时日。圣汗宽仁,从入主中原便招揽汉儒至门下,崇儒术、重汉学。就连当今年号‘至元’二字,也是取《易经》‘大哉乾元’之义。若有谁敢说汉儒卑贱,只怕是,拂了圣汗陛下的旨意。” 那官员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桑戈大人,如此咄咄逼人无事生非,莫不是在——质疑圣汗之谕?”祁念笑的语气波澜不惊,不容置喙。 “你——”那官员方要发怒,却是被祁念笑打断了话。 “哦……是在下思虑不周,”祁念笑放缓语气。“您不识汉文,这些中原学问对您而言,太过晦涩难懂了,更别说其精髓……” 他随即抱拳作致歉状:“恕在下多言,请莫放在心上。” 那官员此刻说什么也不是,只得冷嗤一声,悻悻离去。 “吓着了?”低沉的声音自祁寒头顶传来。 “我在朝中处境不好。官秩与我平齐的,明面上拿我没办法,路遇我府内人,难免找茬,”他放缓语气,“别往心里去。” 祁寒点头,幅度细微似不易察觉。 “不过,你确实该学些礼教了,祁家姑娘。”他浅笑着,将祁家二字咬得很重。 她怯怯抬首,充满困惑的眼睛一眨不眨。 “先教你作揖拜礼罢,”祁念笑轻轻探手,扶正她的脑袋。“像这样……右手在上,握住左手拇指,左四指并直,向前拱手,上身微躬……”他耐心地示范。“往后与人见面,告别,祝祷,皆可行此礼。” 祁寒迟疑着点头,但见他满目温润疏离。 “我还须入皇城当值,你先回府可好?”他顿了顿。“天色已晚,坊间不安全。连拾,送姑娘回去。” 话毕,他拂袖转身,还不曾迈出几步,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长兄。” 祁念笑诧然回顾,既无所适从这陌生的称谓,也错愕于她的发声。 祁寒敛眉垂目,认认真真地抬起双臂,拱手端与肩平齐,缓缓躬身行礼。 “祁寒拜别长兄。” 这是她同他讲的第一句话。 他有一瞬间恍惚,回过神来,却是好气又好笑地牵起嘴角。 “拜别二字可不是这样用的。若非再无相逢时,万不该乱讲。”他柔声揶揄。 “喔……”她似懂非懂地沉吟。 第14章 泉下有知 其实,被人刁难,并不会让祁寒有多胆怯。她不在意这些,就像不久前,祁府连卫百般为难,她本也无感,在欢儿和连柒面前尚能自称“处变不惊,暗地作妖,反将一军。” 但她确确实实是真的……怕疼啊! 就像这天晚上,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胃中钝痛渐渐加深,直害她满头冷汗。 祁寒本想扬声唤来欢儿,但她前些天染风寒时,都是欢儿不眠不休照料在侧,她不想再扰这孩子。至于连柒,本就是祁涟从连卫里挑出来专门护卫她的,平日都住在连卫小院。 祁寒坐起身,试图缓和二三,可胃痛却无减分毫,实在耐不住。她于是匆忙下地,随手扯了件外衣披上,趿拉着鞋,踉踉跄跄扶墙踏出南苑。 她捂着肚子,咬牙穿过长廊,朝着厨房方向寻路,经过蔹院时,忽有一道熟悉的声线幽幽传来。 “做什么?” 祁寒闻声抬头,但见主屋顶上,坐着身着月白锦袍的祁念笑。 他何故在此? 这个时辰? “胃痛,许是积食,想去厨房寻些山楂陈皮,煮来喝……” “府里没有这些。” 也许是错觉,她竟发现,祁念笑似乎不复平日温和。他独自高坐檐上,仿若寒霜凝结,一身萧瑟。 遥遥地,冷冽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她此刻倒也顾不上多想,熬汤消食之法是先前在书上读到的,现下只觉手足无措。正想原路返回,适才走出几步,胃里钝痛更甚,连双腿都有些发软,她一个趔趄就往旁边栽去。 一双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 祁寒抬眼,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总不让人省心。”耳边传来他微微的叹息。 随即,她的双脚离了地,竟是被他打横抱起…… 失去平衡的刹那间,祁寒下意识惊呼,遽尔伸出双臂攀附在他脖颈上,这才稳住了身子。 扭头便发现,他二人离得这样近。 他身上的味道清冽好闻,像是熏了檀香,却又带着独属于他的干净气息。有那么一瞬,他的鼻尖擦过她的脸颊,她甚至感受到了他呼出的温热。睫毛纤长,虽不浓密,但配上那双幽邃的瑞凤眼,堪称精绝。 心跳登时漏了一拍,祁寒竟忘了收回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他。 祁念笑不自然地别开头,一言不发,就这样抱着她穿过游廊,步伐轻松稳健。他的胸膛坚实温热,臂膀亦结实有力。直到这时,祁寒脑中才把他与武将联系在一起。 “今日解围的法子,也是书上学来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 祁寒回过神儿,轻轻点头。 “平日都读什么书。” “……都读。” “嗯?” “我看书看得杂……” “蔹院的书阁有我许多藏书,经史子集,兵法簿册,若有喜欢的,就过来挑些拿回去。” “……好。” 谈话间,她的注意力似乎被转移了不少,都未发现他已抱她回了南苑。 他小心翼翼地放她在床榻上,并未多言,将掌心搓热后置于她脾胃处,轻轻打圈按揉。手法娴熟,温柔有力。 怎会如此熟稔? 祁寒怔怔望着他,对方立刻便瞧出了她的不解。 “我十几岁时随军西征,起初难以适应西境饮食,常常腹痛不已……后来一位故友教我,按摩疗法可以纾解脾胃失和的疼痛,十分有效。” “……故友?”祁寒呢喃。 他的眉目间隐有落寞浮现。 “他名叫岱钦,是我唯一的朋友,”他似是叹了口气。“自参军时,便同我生死与共,” “三年前,阿尔泰山战役,主帅通敌叛变,将敌军引入我方驻地,十万兵士无一生还,岱钦就在其中,” “他的头颅被活生生砍下,至死未瞑目。” 阿尔泰山鏖战,祁寒听连柒提及过。十万性命,血溅黄泉滩,那是祁念笑绝境反击的成名战,亦是最沉痛的过往。 “……好在长兄后来歼灭敌军,也算给岱钦报了仇,”祁寒听他语气平静地诉说这些,心头不由得有些发堵。“他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有挚友如斯。” “嗯……”祁念笑的面庞有一瞬间陷入阴影里,手掌随之停顿,却又很快恢复如常,继续按摩起来。 说来也神奇,只片刻后,祁寒便不觉难受了。 困意开始袭来,两只眼皮不住打架,瞧着身边的人,也愈发模糊。 “睡吧。”祁念笑见她胃痛好转,并不打算多停留。 他将床榻里拧成一团的被子抻开,轻轻盖在她身上,而后起身走向一旁的烛台,欲吹灭蜡烛。 “别熄!”蜷在被中的兔子倏而惊呼。 第15章 熄烛守夜 祁念笑顿住了,回头望向她。 “不熄灯怎么睡觉。”他眉梢微挑。 两爪提溜起被子,提至眼下,祁寒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黑眸在外面,含糊不清地咕哝道。 “没有灯……会害怕……” “……怕鬼?”他似是冷嗤一声。小女子,不过如此。 祁寒却将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是怕黑!” 见他脸上分明写满“这有什么分别”,她继而固执地辩驳。 “我不怕鬼,鬼神谶纬都是无稽之谈。我只是怕黑。伸出手放在眼前,可是什么都看不到,黑暗仿佛无边无际,万事万物都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样子……” “我总会做噩梦。我梦见我被关在不见底的深井里,不见天日,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只我一人伴着茫茫黑暗……” “我也会梦见,自己坠入深渊,喘不过气,发不出声,动弹不得,直至被永夜吞噬殆尽……” 她抬眼望向祁念笑,对方不知何时已收敛了表情,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她有些看不太清。 “所以长兄,不必吹熄蜡烛了。” 他扭过头,平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 “总得习惯啊。” 深沉的声音如磁石一般。 祁寒闻言怔忪。 “你不会永远活在光明下,不会一直被保护得那么好。若无勇气,他朝逢变故,何来底气。” “你所害怕的,不是黑暗本身,是你不敢独自身处于黑暗,是你的怯懦。” 他持着烛台,走向她的床榻,浅坐在边沿。 “祁寒,人总得学会习惯。习惯坦然面对一切,习惯鼓起勇气,独自朝着未知踏足。你不试试,怎知你克服不了呢……” 他垂眸俯身,为她掖好被角。 “今天这盏灯,我替你吹熄。往后,要由你自己来。” 灯烛一灭,满室旋即陷入漆黑。 没来由的恐慌瞬间席卷周身,祁寒呜咽一声,本能地攥住身边人的袖袍。 “睡吧。”对方毫不客气,轻轻掰开她手指,“若真怕得紧就唤我。” “你唬人,”他当她三岁小孩一样好哄么,“蔹院离得那样远。” 唤他过来,还不如唤这屋子里的鬼。 “你能自己克服,对吗?”淡漠的柔声仿佛真能蛊惑人心。 不等祁寒应答,床榻边缘似乎空了。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越行越远。随着木门的吱呀声,一顷月华倾洒进来,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姿。 木门合拢,屋内再次晦暗下来。 祁寒战战兢兢地闭上双眼,努力放空心思,可本能的恐惧仍令她无所适从。 总得习惯啊。 他的话语似乎天生带着法术,总能让她倍感心安。想着,念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是一声轻微的响动将她唤醒的。那时约莫近乎天亮,祁寒揉了揉惺忪的眼眸,遥望见,外室的木门似乎没有合严,隐隐露出一条缝隙。 可她分明记得,前半夜祁念笑出去的时候,有把门板拉拢啊。 她穿上鞋子,披起外衫,小心翼翼地朝着门口摸索。 透过那道缝隙,她竟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于门前。月白锦袍,挺拔的身姿,刀刻般精致的侧颜…… 天光乍明,他有些疲惫地半阖眼眸,长睫扑簌;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捂着后脑轻轻按揉,好像是不小心磕到了门上,这才无意间造就了这道门缝。 难道他一直守在这里? 不是要她独自克服恐惧吗,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站到现在? 天边泛起鱼肚白,祁念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胛,蹙着眉打了个哈欠,然后便迎着那金灿的霞光,迈步离开南苑。 他的背影渐渐融于熹微的晨光中,那般绝伦。 …… 细雨连绵,落入池塘泛起点点波纹。 一圈,一圈。 像极了他倏然闯入她眼眸里。 一圈又一圈,荡起层层心漪。 祁念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人前温润有礼,完美无瑕;可那个夜晚,他独自坐在屋檐上,分明周身冷寂,神色淡漠,全然失去了以往的和煦。 如此回顾,祁寒方才惊觉,纵使言行再温柔再得体,他的笑意似乎永远深不见底;像是一汪深潭,不论多么明媚的阳光照进去,都不会泛起一丝光亮。 可祁寒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她就是不觉得。 第16章 交心 枢密院的宿卫军共分六卫,平日轮番当值巡守皇城。 祁念笑所统领的右卫军,每逢朔望弦日,须从申时巡逻值守至子时。待他回府,往往毫无困意。 夜晚总是那么静。树影晦暗婆娑,在漆黑里被拉出扭曲的形状。双足踏在石子路上,啪嗒,啪嗒,甚至带了回声。 孑然一身的,不仅是空荡荡的蔹院,不仅是刺骨寒冷的夜雾。推开屋门,没有丁点儿烛光,没有丝毫人气。一室静谧,无边寂寥。 祁念笑不愿在黑暗里独自捱到天明。他宁可只身躺在苍穹下,任由夜风畅意吹拂面颊,为月光笼罩着,与满天星辰相伴。 然后等待破晓。 这个习惯保持了许多年,但这一次,有了些许不同。 某月朔日晚,那个小累赘迈进了他的院子,没有过问主人是否同意。 没规没矩的小东西。 “胃又痛了?”他俯瞰她,眸光颇有些意味不明。 祁寒摇头。 “又做噩梦了?” 回答他的依旧是摇头。 一阵静默里,两人遥遥相望。 “你在赏月?”祁寒率先打破沉默。 祁念笑轻轻摇了摇头。 “在等日出。” “日出?”她小声惊呼。“现在才子时,那要等多久哇……” 他不语,遥望远方,再看向她时,却发现这小麻烦自顾自找到了登上屋檐的石阶,一边迈步一边嘟囔:“我还以为,长兄武功高强,一定会用轻功上房顶,原来也是需要台阶的呀——” “祁寒,我又不会飞。”他无可奈何地扶额,却也没有阻止她爬上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嘶——”大概是砖瓦太凉,她一坐下便倒吸一口冷气。 还不是自找的。祁念笑在心里冷笑一声。 “我可以陪你一起等么?”她一脸无辜。 上都上来了,还有过问的必要吗。 “随你。”祁念笑闷声道。 夜风冷冽,吹拂着他的发丝。祁念笑难免有些怏怏不乐。原本独处的时光,平白无故多了个人在身边,祁念笑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你同刚来府上时,有些不一样了。”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瞧见祁寒神色困惑,他又补道:“你起初……不太愿意开口讲话,也不近人。” 祁寒微微垂首,片刻后,才再次抬眸。 “我在害怕,”她坦诚道。“我不知我从哪里来,不知哪里是归属。” “我没有过去的记忆。每每问起义父,他总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那是隆冬腊月,适逢小寒时节,他在去临安的路上遇见我。我饥寒交迫倒在路边,高烧不退,于是他带我回老宅养病。因我容貌与他多年前故去的义姊很是相像,顿然感慨万千,决定收我作义女。” “这个故事看似天衣无缝,可有太多细节经不起推敲。” “来大都城之前,我并不在所谓老宅养病。那是一座高高的楼阁,四壁陈列着各种藏书,进出只一扇大门,义父来看我时才会打开。那里所有的书我都读过,却还是难以消磨漫长的时间。一个人忍受着孤独,早就数不清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 “唯一的光亮,来自高处的四方小窗。” “白天,微弱的光线会透进来,而每当夜晚降临,整间书阁一片死寂,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我想出去,可浑身没有力气,人也昏昏沉沉,或许确确实实落下了病根,说要静养也不为过。直到几月前,义父说我病症痊愈,我这才见到了外面的世界,跟随他来到大都。” “我总觉得,义父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位与我相像的故人,可我面对他……便会没来由地恐惧。” 祁念笑皱了皱眉。 “那老东西坏透了,”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当初南宋覆灭前夕,他执意卖国投靠元朝,间接害死了那位义姊……真是讽刺啊,他自幼失去双亲,由义姊悉心抚养长大,即便情谊深厚如是,还不是说杀便杀。” “之后便疯魔了,总觉得自己能找到起死回生术。他收养你,大抵是以赎罪之名,换得自己心安罢了……其实你们并不相像,恐怕是老东西自欺欺人。” 他微微侧过脸,瞧见祁寒满面愁容郁郁寡欢,于是探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顶。 “就算不记得过去,至少先过好眼前。”他似乎不擅宽慰,语气略显生硬。“你的人早就逃离那四方天井了,心神可不能还困在那儿。就算不知来路,不知归途,你已不是孤身一人,至少身后还有祁家……还有我……” 祁寒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长兄,我能信你么。” “……怎么突然这样问?” 祁寒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 “我刚来府上时,若无你授意,连卫不会平白找我麻烦。所以长兄,你很讨厌我吗……” 第17章 参商(上) 若放在以往,祁念笑定会换上那副温润梳理的气韵,寻个得体的借口糊弄过去。理智告诉他,不该同这小麻烦倾诉太多。 然而不知为何,他此刻不想戴上平日的面具。许是秋风太过萧瑟,他的心绪已与周遭环境渐融,无法抽离开来。 疲惫感油然而生。 “我并不讨厌你,相反——”他顿了顿,自觉措辞不当,于是重新起了话头。 “我并不讨厌你,只是无法谅解祁涟,连带着将怒气投映到你身上了。”他垂下眼帘,有什么情绪在黑沉沉的瞳底翻涌。“这世上,不是所有父亲,都配做一个父亲。” “我九岁那年,眼见着母亲在自己面前咽气。” “透过虚掩的门缝,我先瞧见了踢翻的矮凳,再瞧见离地的脚尖,然后便没有往上看去。” “出殡那天望着棺木,我心里想的是,母亲终于解脱了。” “她是个可悲的女人。纵是出身江南世家,纵有才女之称,纵有再标致的样貌,还不是被花言巧语诓骗了,嫁给一个混账。打我有记忆起,她便对我分外严苛。教我习字,写不好就打手心;熟背四书五经,背错一个字便罚抄全本。” “凡事都要我做到尽善尽美,不能有任何瑕疵,似乎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引起父亲的注意。” “我从没觉得母亲爱我,就好像,我只是她挽回父亲的工具。如果我不听话,就会被关进柴房里,不给食物和水,直到认错为止。记得有一回,我仅仅是在读书时分神,望了会儿窗外的家雀儿,她便认定我不用功,不成器,关了我四天四夜,差点没回过气儿……” “但我不恨她。她只是太疯魔。那个男人从前对她细致入微,可其目的只在得到她背后的家族势力,娶回家便百般冷落。” “那时我还年幼,却也突然意识到,原来人间情谊,皆可以伪装出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不重要。” “如果后来,祁涟没有过河拆桥,害我外祖命丧黄泉,或许母亲不会绝望崩溃至此,一根白绫结果了自己。” “至于祁涟,二十年来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就像秦嬴政不断派人去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祁涟多年来,一直四处寻找起死回生术,不为我母亲,而是为了那个惨死他手的义姊。整个祁家,都仿佛被他弃之不顾。他早年开的商铺早就经营惨淡,现下祁府一切开支,全靠着我那点俸禄。” “虎毒不食子啊……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父母……”祁念笑低声自语道。“所以后来,我毅然决然地从军,哪怕从最小的兵卒做起,吃尽苦头,也要远走高飞逃离这里。只是不曾想,前方等着我的,是更大的阴霾……” …… 身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祁念笑回顾,发现那小累赘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 他不禁哑然失笑,眼见夜还漫长,白露未晞,丑时刚过。她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睡得那样深,总归不能叫醒来罢。于是倒也不再犹豫,轻手轻脚地抱起她走下屋檐,穿过逶迤的长廊,径自回了南苑。 小心翼翼放她在床榻,又拉开拧成一团的被褥盖在她身上,这一幕似曾相识。 “等你醒来,可别怪我没让你看到日出。”祁念笑望着面前酣甜的睡颜,心中暗道。 翌日再见到祁寒,后者果然颠颠地跑了过来,上来就是一通责问。 “怎不叫醒我……”她略带埋怨,却又小心翼翼道。“我都没等到日出。” “日出每天都有,不差这一次。”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更深露重,你非要染上风寒让我愧疚,才算好受?” 当月望日晚,祁寒再次踏入蔹院,蔹院的主人似乎不感意外。 他依旧独自坐在檐上,只是这回,臂弯处搭着两件厚绒披风。 祁寒小心翼翼地迈上台阶,但见他一言不发,只拿起一件披风平铺在身旁的砖瓦上,示意她坐在上面。 “天冷。”祁念笑瞧她扭扭捏捏不敢坐下来的样子,皱眉吐出两个字。 待她坐安稳,他又将另一件披风塞到她怀里,后者登时瞠目结舌。 “盖上。”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祁寒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随即噗嗤一笑。 “是是是——”她拖着长音,“我不怕自己染上风寒,有人倒比我更怕。” 祁念笑喉结微动,眉梢挑了挑,却又故作漠然地别过头,不去看她。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良久无言。 “今日天朗气清,是不是就能看到所有星星了。”她仰望夜幕,满脸雀跃。 祁念笑却有煞氛围地否定。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沉声道。“参宿在西,商宿在东,此出彼没,此沉彼浮,终不能共天幕。” 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僵持里。 第18章 参商(下) 厚重的披风实在太舒适,祁寒于是仰躺下来,凝望着繁星圆月,忽而叹道:“你说,月亮站得那样高,它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 “为什么不呢。”听了她的话,祁念笑不免恍神。“月满则亏,本就光亮微薄,不知何时,又会被云翳遮蔽,被夜幕吞噬;众星攒月,是因它们自知,尚且不如月亮夺目,只得趋附;等到太阳出来,月亮瞬间暗淡……终究是登不上台面,阴冷寂寥。” “你是在说你,还是说月亮。”祁寒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一针见血道。 “有什么分别,”祁念笑流露出自嘲似的浅笑。“月亮高悬苍穹,而我也不得已,无休止般向高处奔逐。” 他的瞳仁有一瞬间充满迷惘。 “高处太冷了,我之所行所经,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祁念笑几乎以为她阖眸睡着了,才听得她迷迷糊糊的嘟囔声。 “高处不胜寒,”她揉了揉眼睛,“那嫦娥为何还要奔月啊……” 嫦娥奔月的典故,祁念笑自是知道。 “有许多说法。一说她被逢蒙逼迫,万般无奈下只得吞了西王母赐给后羿的不死药;一说她本就想得道升仙,私心作祟才偷食了仙药。”他顿了顿。“嫦娥吞药后,再无法留在人间,只能眼看自己越飞越高,最后飞到月亮上,被困在了广寒宫里。” “长兄,”祁寒忽而发问。“你当年为何参军。” 祁念笑没想过她会问这个。 “是为了守一方安定,保家国太平?” 他没有应答。 “是为了建功立业,了却雄心壮志?” 他依旧没应声。 “那是为了什么呢?”她不依不饶,似乎一定要一个答案。 祁念笑垂首思考了良久,适才抬眸回望她。 “为何参军……我初入军营时,也常常问自己。” “身为异族,年龄尚小,无依无靠,日复一日被权势打压,看不到任何盼头……即便这样,为何还会有满腔热血。” “后来,当我看到,因为守住了前线城池,我身后的中原得以富足安定,无数家庭避免了离散流亡之苦……才发觉,原来我也可以是个有用之人。” “只有审视着这样的自己,我才看得到,我存在的价值。” 说着说着,他的瞳孔渐渐暗淡下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周身渐渐染上莫名的落寞与悲凉。 祁寒却坐得板正,一字一顿道:“长兄,我想学医。” 她的瞳仁清澈明亮:“不是略通皮毛,而是成为一名真真正正,堂堂正正的医者。” “那日在街上救治那孩子,我起初忐忑不安,怕自己逞能误事……然后发现,原来我也可以运用学识挽救旁人性命,原来我也可以是个……有用的人。” “我也想,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 祁念笑的嘴角扬起了一瞬,深潭般沉寂的眼底划过一丝波澜。 “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他喃喃自语。“无愧于己,不负初心……” 圆月明朗,银辉倾洒。 “念笑哥哥——”她忽然细声细气地唤他。 祁念笑怔然回头,只见她仰躺着,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摊开掌心伸向天空。她将手对着月亮,望着自己的手背,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抓住月亮了。”她幼稚地合拢五指,笑颜憨甜,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后来,这一幕在祁念笑的脑海中,萦绕了许多年。 第19章 暗愫 “专心些。”祁念笑无可奈何地牵起嘴角,执笔杆打了下她的鼻尖。“‘闷’是‘心闷’,‘心’被困在‘门’里,怎么写成‘必’了。” 祁寒赧颜。 自从某日见过她歪七扭八的字迹,他当即看不下眼,说什么也要亲自教习她。于是每当他稍微得空,便会叫她来蔹院读书写字。 祁念笑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笔法苍劲有力,又如其人一般收敛了锋芒,隽秀柔和。起初,他会教她结构笔法,让她练写单字;等她掌握了要义后,再拿出自己翻写的兵法簿册,让她一边学兵法,一边誊抄内容。 他教给她的第一个字是“永”。 “永字有八法,”他声音低沉清润,磁性悦耳。“点为侧,侧锋峻落,势足便要收锋;横为勒,逆锋落纸,缓去急回;直笔为努,不宜过直,太挺直则木僵无力,需在直中见曲势;钩为提,驻锋提笔,使力集于笔尖一处;仰横为策,长撇为掠,出锋稍肥,力要送到;短撇为啄,快而峻利;捺笔为折,逆锋轻落,铺毫缓行,收锋重在含蓄……” “不像字法,”祁寒细细品味他的话。“像是哲理。” “万物寓理,理寓万物。”他不置可否。 她练字时,霸占着他一半的桌案。他就坐在她身侧,偶尔监督她功课,偶尔做些自己的事。就像这天,他铺开洁白的宣纸,怡然自得地作起画来。 挥毫落纸,水墨淋漓。 祁寒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不仅被那气势磅礴的山水画所吸引,更是被那作画之人深深吸引。她仔仔细细端详着,不由得走了神儿。 他的侧颜果真好看,这一点已无需再夸。此时此刻,他凝神专注,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模样,又与平时气韵大不相同;除了斯文有礼的书卷气,除了超然事外的淡然之色,更多了些狂傲,多了些明朗,直教人心向往之…… “好看吗,”他淡淡揶揄道。“我说的不是画。” 祁寒心虚地低头写字,脸颊红得烧透了。 却听得他轻笑一声,拿着笔刮了刮她的鼻尖。 “专心些,‘闷’是‘心闷’,‘心’被困在‘门’里,怎么写成‘必’了。” 祁寒定睛一看,差点没把自己蠢哭。 至元二十六年就这样匆匆过去。年底将近时,祁寒已能将一手行楷写得有模有样。 只是仍较祁念笑的苍劲笔体多有不足。 而她也另辟出一番热忱。南苑附近的厢院,早就被她“霸占”了。院子里每日咕噜咕噜地煎着草药,浓烈苦味直冲云霄,实在教人不忍临近。若是走进药房,则会被满墙医书典籍晃晕眼。 这种时候,祁寒通常显得十分不拘小节。纵她视药方胜于千金,这些纸却是洋洋洒洒满布桌上地上,得不到整洁的收纳。 显然,祁寒对研习医理的决心并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几回天色已晚,南苑烛光摇曳,祁念笑徘徊至此,但见她手执银针,照着《灵枢经》兀自钻研。明明那么怕疼,却还要咬着牙在自己胳膊上试针。 是个倔强的人啊,祁念笑暗自感慨。 年关以过,冬去春来。枢密院的公务近来格外繁忙,但那只忙碌的兔子,似乎比在皇宫值夜数天的他看上去还要疲惫,眼下多了细微的乌青,煎药时也哈欠连天。 祁念笑只当她又是熬夜看书,没加注意。 正月后,他大多数时候都宿在枢密院,许久未归府。光是公事就已经够恼人了,早已无力分神。 直至某日。 “祁大人,”右卫副将察罕禀报道。“有位姑娘求见您,说是祁家来的,现下就在枢密院门口等着。” 祁念笑诧然皱眉,这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属下是否该带她进来?”察罕试探地问。 “不必了,我出去见她。”说罢,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事。 时隔许久再见到那小麻烦,他没想过会是在枢密院。 祁寒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双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瞧见他时,眼里全是光亮。 “来这里做什么,”他板着脸,口气责备。“军中鱼龙混杂,你一个姑娘家,胆子倒还挺大。” 祁寒听出了他言语间的不悦,支吾了半天才闷闷出声。 “长兄,今日是二月初五……你的生辰。”她有些磕磕巴巴。“我……准备了贺礼送你,可你最近都不回府……我想着,得在生辰当天,亲自交到你手上……” 祁念笑微微启唇,这回语气转为柔和,再无半点不情不愿。 “生辰……我自己都忘了,”他无奈地笑笑。“近来忙碌,不是故意不回去。” “你要送我什么?”他笑时,眼里亦有光辉闪烁。 祁寒却扭捏起来,难为情地垂下眸子。 “有些简陋,怕你嫌弃。”她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适才鼓起勇气将掌中之物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只朴朴素素的三角香囊,坠着流苏,样式简单,针脚杂乱,一看便知是没有刺绣功夫的人缝制出来的。 确实如她所言,很是“简陋”。 “我知长兄近来繁忙,休息不好,便在其中放了安神的香料草药,想你睡得安稳些……”她抬眸,正撞进他深沉的凝视里。 …… 晚间,祁念笑伏案工作时,不知怎的念及白天之事,有些分神。 他从怀中摸出那个香囊,放在鼻尖轻嗅,略微怔然。 安神香的味道幽幽传来,带着花草的馥郁,又带着药材的清苦,余韵沁入心脾,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莫名情愫,不断萦绕盘旋。 所以先前,她总一副休息不好的模样,原是为连夜赶制这件香囊? 丑陋的作工,显然辜负了投入的精力。如此得不偿失之事,她一贯爱行。 他哑然失笑,揉了揉眉心,索性将案牍置于一旁,吹熄了灯便仰躺在了床榻上。 “长兄,生辰快乐。”他将香囊揣在怀里时,她开心地笑了。 回忆至此,祁念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即将香囊放在枕侧,合上眼眸。 说来也奇怪,不过片刻后,他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