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离婚》 第1章 第一章 双子星晚春,学校里的花都开始谢了。艾德里安半倚在走廊的出口拱门边,一手插在校服的兜里,一手心不在焉地滑着浮空显示的个人终端虚拟屏,翻看今天的新闻。“再扩张!“蝶”的羽翼即将覆盖纳维星区!九十年来,包括首都星在内的五十二个星区,上百个星球上的联邦公民,都陆续在第二代人工智能“蝶”的引导下,享受着便捷、高效的生活。最高议会今日发布会上公布,纳维星区,这个联邦版图中最偏远的角落,终于也要迎来文明的曙光……”艾德里安读到“文明的曙光”几个字,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他不耐烦地点开评论:“太好了!联邦终于完整了!”“纳维星区总算要归蝶管了,听说那里又穷又乱。”“唯一还没有被蝶接管的地方,逃犯什么的全往那里跑,没有ai看着,纯靠人类治理,简直是犯罪天堂,能不乱吗?”“什么???我是穿越回古地球时期了吗?现在还有地方不在ai的管辖范围???那怎么生活?”“没见识就别丢人现眼了,有那么夸张吗?“蝶”也不过诞生九十年而已,九十年前的人没有“蝶”不也照样生活?”“九十年前有“茧”啊!两代人工智能加起来已经管理联邦两百多年了好不好!再往前算那是古代了吧!”“楼上一看就是首都的,上个世纪“茧”可没有接管整个联邦,只有首都星区而已。”“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现在联邦还有星区是人工治理的……那怎么工作结婚?”“随便工作随便结婚呗,要不你们以为纳维星区为什么落后?”“最高议会为了吹嘘妖蛾子,连常识都不要了,蝴蝶翅膀能叫羽翼?”“哪来的反ai脑残,没有ai你连垃圾都不是!”………………艾德里安百无聊赖地往下滑了几条,果然都是辱骂。当今的联邦,五十三个星区,有人类居住的星球多达百余颗,首都星以及附近的几个发达星区,已经在第二代超级人工智能“蝶”的管理下度过了九十年,第五十二个星区纳入“蝶”的管辖范围内也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纳维星区实在太过遥远,又有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这才一直拖到了现在。而现在,这个最后的星区终于也要……沦陷了吗。艾德里安给那条“妖蛾子”评论点了个赞,关掉了新闻。托人工智能的福,如今身为人类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不管是现实还是网络,一切行为堪称透明。相信过不了多久,各大媒体就要贴出新闻通稿:联邦最高学府双子星之一艾德里安·亚特,点赞攻击“蝶”言论。对此,艾德里安相当无所谓。临近毕业,作为这一届即将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中,最受瞩目的两人之一,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关注,他早就习惯。而身为传统又古老的亚特家族的嫡系长子,却在进入学院后多次坚定地表达自己反对人工智能的立场,站在了自己家族以及最高议会的对立面,这位大少爷虽然还未正式踏足社会,但早就名扬整个联邦。有一个教室下课了,一群低年级学生从拱门中鱼贯而出。队末的几个女生频频朝艾德里安看过来,围在一起捂嘴偷笑,互相推搡。没一会儿,她们中一个活泼的姑娘过来了,问道:“亚特学长,你来等钟会长吗?”艾德里安大大方方地笑道:“对呀。”“哇!”“好浪漫!”女生们的窃窃私语渐渐远去了。艾德里安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她们提到的钟会长,也就是他正在等的人,钟晏。联邦最高学府的另一个传奇人物,一个没有背景的平民孤儿,却已让人望尘莫及的高分考入联邦最高学府,入校后的表现也不可谓不亮眼,第二年就出任学生会长,在处理学校各项杂务的同时,还能保持住专业第一的位置,与军事分部的首席艾德里安·亚特,并称为双子星。所有人都在猜测,最高学府的双子星,这两个联邦内风头最劲的年轻人,毕业后会去往哪里。“会长。”同桌悄悄用触屏笔末端戳了一下钟晏,“你家亚特首席在外面等你呢。”钟晏看了一眼还在滔滔不绝的教授,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刷学校论坛看见的。发给你看——”钟晏调整了一下面前的虚拟屏透明度,遮掩着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虚拟屏,点开同桌发过来的校园论坛链接。“#双子星 捕捉到一个正在等钟会长的亚特学长:照片.jpg”钟晏没有去看评论,而是对着那张照片微微端详了一会儿。三年前,他刚刚认识艾德里安的时候,两人都只有十七岁。十七岁的艾德里安穿着崭新的校服,被几个同样出身上流世家的学长学姐簇拥着,眉眼间都是疏离礼貌的笑意,直到钟晏出现,他才眼前一亮,喊道:“钟晏!”拜高度发达的现代网络所赐,早在成绩公布时,这一年状元的全身影像早就传遍了联邦的每一个角落,一时之间舆论哗然,人们争相讨论着这位新晋状元的孤儿身份和惊人美貌。相比之下,那一年的第二名显得备受冷落。所以这位第二名——艾德里安·亚特——格外地关注这位还没进校就压他一头的状元,这也是为什么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十七岁的钟晏远没有如今的圆滑,但性格使然,也仍旧镇定,他站在一众富人子弟的注视下,点头道:“你好,亚特先生。”“叫我艾德里安吧。”刚才矜贵的大少爷像是变了个人,热情又随和,“我们是一个宿舍的,我带你上去,走。”钟晏跟了上去,对一众脸色难看的少爷小姐们轻轻说:“失礼。”很长一段时间里,钟晏一直以为艾德里安此举有什么用意,但后来他知道,这不过是艾德里安一贯的大少爷脾气罢了——不喜欢的,立场不同的,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也压根不会在意那些人难堪与否。用他自己的话说:“全学校最好看最牛逼的人做我室友,我为什么要顾着那帮蛀虫的面子?”三年过去了。照片上的俊朗青年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他不笑的时候,线条分明的硬朗五官凛然而威严,可他总是笑着的,就如这张被抓拍的照片: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有一片粉红的花瓣落在他的黑发上,他浑然不觉,正低头看自己的终端屏幕;亚特家族的标志,那双罕见的银色眸子半垂着,看不清神色。这帖子是在八卦板块,想想也知道评论区都在说什么。三年来校内八卦板块少说也有四分之一的流量是由“双子星”标签贡献的,钟晏根本没有费心去看,关掉了终端屏幕,轻声对同桌道:“别刷论坛了,这教授眼睛特别尖。”同桌意犹未尽地关掉虚拟屏,道:“她们说得我都要信了。哎,你们到底是不是——”“不是。”钟晏说。 第3章 “你说呢?”终端里传出的声音很冷静,越是这样,费恩越是觉得惊悚。同事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个老同学了,艾德里安表现得越是平静,后面的爆发就越是惊天动地。“你冷静一点,我刚才搜到了新闻——我不觉得在校庆上和最高议院的列席议员打起来是个好主意。”“这是个命令,副手先生。”艾德里安冷冷道,挂掉了通讯。不,他当然不是去打架的。只是……艾德里安坐下来,关掉了新闻窗口。他再一次错估了钟晏无情的上限。三年的朝夕相处之后,钟晏可以当着整个学校的面,毫不犹豫地对着人工智能说出“我接受”。而现在,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坦然地接受母校的邀请?大概在那个人心里,这段过往早就被抛之脑后,所以才如此心安理得,半点不怕触景生情。既然如此,他自然不能示弱。这是一个没有秘密的时代。第二代人工智能“蝶”全面监控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切有文明迹象的地方都全天候徘徊着浮空巡逻摄像头,虚拟社区更不用说,完全被蝶的触角覆盖。这个时代安全、便捷、高效,也……无趣。或许只有一个角落不同。最偏远的星区,以纳维星为主星的纳维星区,当今人类文明中唯一一个人类自治区。十年前,纳维星区是危险、混乱和落后的代名词,而今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称它为人类最后一块净土。如今的纳维星区与艾德里安·亚特这个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全联邦都知道,七年前,亚特家族的嫡系大少爷以绝无仅有的破纪录高分从联邦最高学府军事学院毕业,高调拒绝了“蝶”的建议,毅然远赴纳维军区。那一届,除艾德里安自己之外,还有不止一个军部毕业生追随他的脚步,一时间主流媒体纷纷痛批艾德里安害人不浅。与之相反的,低调进入最高议院,效忠于“蝶”的钟晏成了当时舆论的宠儿。俊美的容貌,沉稳的作风和无父无母的孤儿背景让他获得了良好的民间口碑,在议院内部也很受青睐,晋升速度简直惊人,仅仅七年,他已经位列十二列席议员,成为了联邦十二个最有权势的人类之一。与他的晋升速度成正比的,还有民间舆论风向的转变速度——这些年,虚拟网络上陆陆续续有人匿名爆出种种黑幕,人工智能不再纯粹,而是与少部分位高权重的人类相勾结的阴谋论叫嚣尘上。“匿名”这件事在这个时代本身就相当不可思议,有能力办到这件事的绝不是普通公民,如此更是为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言添上了几分可信度。无论如何,新成长起来的这一代年轻人并不像他们的祖辈那样虔诚地信服人工智能,他们之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希望注重个人隐私,恢复人类自治。如此一来,唯一不受人工智能掣肘的纳维星区似乎成了一个理想之地,更不用说,谁都知道,如今的纳维星区分议院已经名存实亡,现今纳维的无冕之王是纳维军区新上任的年轻总指挥官,一个坚定的人类自治支持者。艾德里安的人气水涨船高,很多反人工智能者将他视为偶像,而他与钟晏的学生时代的瓜葛和决裂举世皆知,这让双方粉丝相见分外眼红,到了这两人都已经登上最高位的这一年,虚拟社区里更是掐得腥风血雨。可想而知,当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接受了最高学府百年校庆邀请时,全联邦都沸腾了。这个原本关注度还不如“格罗里星区发现野生星际巨兔”的校庆活动,瞬间成了最热话题。时隔七年,钟晏再一次站在学府星的陆地上。最高学府不仅是一所学校,也是为数不多的人造星球之一。今天,这颗小星球可谓是星光璀璨,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各界风云人物汇聚一堂,钟晏还未走进校门,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群“学长学姐”们。届数在他之下的,很少有地位高到学校特意发出邀请的,即便是有个别极优秀的后辈……按照当今的舆论趋势,这些年轻后辈多半是不屑与他这个议员打交道的。但不论年轻人怎么想,他如今在首都星举足轻重是不争的事实,身边这一群极力与他寒暄的中年人便是证明。钟晏垂着眸,心绪不宁地与他们周旋,别人看来,他只是自持身份不愿多说,只有他自己知道……七年了,距离他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一路狂奔,最后只看到一个人去楼空的宿舍,已经过去七年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不会被故地重游所影响。不远处忽然一阵喧闹,钟晏抬首看去,只见几个穿着黑底金边军装的年轻军官正往这里走过来。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挺拔的黑发银眸的男人,一身军区最高制式的军装衬得他禁欲而冷峻,但他本人却是噙着笑的,正侧头与走在他右手边的军官说话,看上去心情愉快。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学府大门口鸦雀无声——纳维军区的人到了。第三章 标本店艾德里安凶名赫赫,刚才还争抢着在钟晏面前露脸的那群人都默默向后退开一步,不想被卷入可能燃起的战火之中。没有人敢贸然上去搭话,如今的这两人已经不是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而是两个只手遮天的重量级人物,谁都不想图一时之快,被这两人中任何一个记恨上。大家心不在焉地在各自的小圈子里继续着方才的话题,但有意无意的,视线都在校门口越来越接近的两个人身上来回打转。没有人愿意错过亲眼目睹这场好戏的机会,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两人时隔七年后的首次碰面。空气中的好奇、紧张和幸灾乐祸都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钟晏的一身正装上。纳维军区的一行人与他擦肩而过,径直往校园里走去,为首的男人甚至没有看他一眼。钟晏一阵恍惚,他原本以为艾德里安会对他冷嘲热讽,或者破口大骂,又或者……他不愿承认,在内心深处,他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幻想,觉得也许艾德里安会过来要求和他谈一谈,然后两人就此和解也说不定。他唯独没有想过艾德里安会无视他。七年了,他看过数不清的新闻,只要有人在艾德里安面前提起他,艾德里安必定勃然大怒,当场发作。以至于有小道消息称,当艾德里安坐上总指挥官的位置后,钟晏这个名字已经成了纳维军区的禁词。那么现在,看到了他本人的艾德里安,为什么不发火呢?钟晏了解艾德里安。他们曾经在一个屋檐下同住,三年里出双入对,亲密无间,他曾经自认比谁都了解艾德里安,现在却不确定了。他认识的艾德里安是一个被宠坏的大少爷,从不压着火气委屈自己。七年太久了,钟晏已经猜不出这个男人的心思了——他是已经放下了吗?不屑和他说话?还是真的没看到他?多半是没有看见吧。艾德里安·亚特与钟晏曾经是亲密的挚友,现在是举世皆知的死敌,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该是擦肩而过毫无关系的两个人。钟晏自欺欺人地开口道:“艾德。”他的声音不大,本以为不会被听见,前面的男人却转身了。明明和别人说话都是微笑着的,独独面对他时收了笑容。那双银色的眸子冰封了一切情感,泛出无机质的冷光。他身边的副官——钟晏记得,这是艾德里安的朋友,与他们同届的费恩——不动声色地抓住了艾德里安的手臂,嘴里念叨着什么。钟晏没法听清,艾德里安却听得清清楚楚,费恩小声道:“别冲动别冲动,现在至少有六个悬浮摄像头锁定了你,我确定里面有不止一个是直播摄像头……”艾德里安不耐地挣开了他的手,道:“钟晏议员,你应当称呼我‘亚特指挥官’。”钟晏面色苍白地盯着他,狭长的凤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艾德里安心中升起一股恶意的快感,他尤嫌不够,继续道:“记住了。别再让我听见你喊我名字,很恶心。”钟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说:“好。”可是艾德里安根本没有等着听他的回答,扔下那句话后便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应付了校方的接待人员,离典礼开场还有好一阵,艾德里安和费恩脱离了嘉宾的大部队,准备在阔别已久的学校里逛逛。碍于艾德里安背后据说能与首都星抗衡的纳维军区,接待人员不是很敢拦他们,再加上所有人员落地学府星之后都经过了严格的安检,校园里还覆盖着巡逻摄像头,料想也不会出事,接待人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去管他们。两人一路闲聊,看似无意地行至人烟稀少的小径,费恩的目光扫过这条小路尽头唯一的一个摄像头,抬手摘了一朵低垂树枝上的花,绕到了艾德里安的面前。”这花还挺好看的,“他示意艾德里安看他手里,”叫什么名字?咱们回纳维星也种点。不知道好不好养活。“在他背后的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里,他打开的手心里有一行用笔写上去的地址。一切虚拟数据传输都不是秘密,只有最古老的物理方式是最安全的信息传递方法。艾德里安垂眸看了两秒,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第5章 坐在正首位的,是亚特家族的老族长,艾德里安的外祖父斯达本·亚特。亚特一族是一个传统的亲人工智能家族,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人工智能的发展史上,亚特一族绝对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直到九十多年前,第一代人工智能“茧”正式退役,新一代的、更加强大的“蝶”取而代之,人工智能开始全面掌控对于人类社会,这个一直坚定地拥护人工智能的家族的名望也达到了顶峰。在很多人的眼里,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家族气数已尽了。现任族长斯达本年轻时只接到了一次来自“蝶”的生子建议,那一次,他和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艾德里安的母亲。在遵从“蝶”的指示结婚生子后,艾德里安那个入赘的父亲不知所踪,母亲郁郁寡欢,早早地走了,嫡系只留下了艾德里安这么一根独苗。偏偏这根独苗还长歪了,抛弃了厚实的家族背景和过硬的学校履历,硬是自毁前程跑去了联邦最穷的星区。当然,那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世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短短七年时间,舆论风暴席卷了虚拟社区,而那个落后偏远的纳维星区,已然成了连首都星都要忌惮的存在。如此一来,与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关系不和的亚特家族显得更加尴尬。族长斯达本是前任的十二列席议员之首。三年前,他从最高议院离职,十二列席议员空出了一席,经历了长达一年多的考评,当时年仅二十六岁的钟晏最终得到了“蝶”的青睐,坐上了那个位置。民间盛传,是亚特族长大力向“蝶”引荐钟晏,影响了“蝶”的最终判断。这个年轻的议员之所以能够以惊人的速度上位,是亚特这个大家族多方疏通,一手扶持的结果,他们似乎决定以此来对抗远在联邦另一边的、随时可能与他们爆发冲突的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几乎有十年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外祖父了。因为立场不同,他进入最高学府后,原本首都星的社交圈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家族也对他失望透顶。他的祖父明显的老了,现在正在和坐在他右手边的钟晏说话,态度看上去很是温和——他对自己的外孙可没有这么温和过——钟晏也顺服恭敬地侧首听着,斯达本也是黑发,这么猛地一瞧,与钟晏倒是活像一对其乐融融的亲祖孙。艾德里安冷笑。这种引狼入室的事,真亏他外祖父能做得出来,和钟晏这种白眼狼同乘一条船,也不怕半路翻了。而钟晏,明明听自己抨击了整整三年这个老顽固,转头就可以与对方精诚合作,确实是当政客的好材料了。那一边,两人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就不再多说,钟晏一身黑色正装,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很是投入地在聆听校长的演讲,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真是惺惺作态。艾德里安想。可是有的人偏偏就是连惺惺作态也这么好看。时间之神似乎格外眷顾于这个年轻男人,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年纪,但他依然有白瓷一般毫无瑕疵的面庞,眉眼清冷又秀丽,他坐在这里,仿佛依旧是那个刚刚二十岁,正等待着上台听取“蝶”的职业忠告的毕业生。那时候的钟晏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坐在这个礼堂里的?他是一个会做长远规划、深思熟虑之后才会迈步的人,艾德里安太了解他了,所以深知那最后一天的背叛绝非一时被权欲冲昏头脑,而是一个早有预谋的计划。这个预谋有多早,艾德里安猜不到。七年前,他亲昵地勾着钟晏的脖子一起走进这个礼堂的时候,钟晏肯定就已经预知了数小时后的决裂,但那时他的神色就像此刻一样滴水不漏。再往前呢?他将立体虚拟星图铺满整个宿舍,向钟晏慷慨描绘自己的理想的时候呢?钟晏是否那时候就心知肚明两人终将分道扬镳?再往前,他们在凌晨缩在一个被窝里聊童年趣事的时候呢?钟晏是否已经在盘算着多打听一些亚特家族的情报,好给自己的前程添砖加瓦?再往前,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呢?可笑他付出了远远多过了朋友的感情,直到被对方当众打脸,才意识到对方很可能从头到尾,半点真心都没有给过他。刚才红了眼眶,八成是因为兔子标本吧。艾德里安心中冷笑,鬼知道钟晏到底为什么这么痴迷于那些毛茸茸的动物,还尤其钟情星际巨兔。在他看来,这种太空陆地两栖兔子体型巨大,又蠢又懒,根本没有优点。艾德里安走神了。毕业典礼冗长又无趣,如今反人工智能派与拥护派分庭抗礼,年轻一代中更是大多都倾向于变革,即便是这个古老的学府也不例外。有超过半数的毕业生都拒绝了“蝶”给出的职业建议,选择缴纳罚金,这种情况在这两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数个小时的仪式,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学生。按照传统,毕业典礼的上台顺序是积分榜倒序进行,由学生会长压轴。后方的学生区域传来一阵骚动,许多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动静越来越大,引得不少坐在前面的嘉宾都频频回头,观望学生们中间出了什么事。“怎么,”艾德里安不耐烦道,“这一届的学生会长又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费恩朝后面一个刚才拒绝了“蝶”,并且表示要前往纳维星区求职的学生招了招手,那个学生左右看看,会场已然开始乱了,每个人都忙着交头接耳,不会有人在意他不守规矩,于是朝嘉宾席跑了过来。不等费恩开口问,那学生就面色古怪地说:“西斯特副官,是这样,刚才社会学院那边有个女生觉得太无聊了,开了屏蔽仪偷偷刷虚拟社区,正好不是到了“蝶”每周公布最优婚配建议的时候吗,你知道每周好多人蹲点刷这个……”费恩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啰嗦,打断道:“说重点!”“钟晏议员的名字在这周的名单上。”这句话落在耳里,艾德里安感到了心脏重重的一次撞击,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被蜂蛰了一下,又好像一脚踩空。费恩:“……”作为少数知道七年前更深内幕的人之一,他忧心忡忡地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朋友。“看着我干什么!”艾德里安厉声道,费恩眼里的深意让他异常恼火,简直维持不住自己的风度,“哪个傻逼倒了八辈子霉要跟钟晏结婚关我什么事?”那学生怔怔地看着艾德里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第五章 暗号“是您。”那个学生说。艾德里安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什么是我?”“那个……”学生尴尬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胆量复述刚才艾德里安说的话,省略了前面的定语道,“跟钟晏议员互为最优婚配对象的人是……是您。”艾德里安:“……”费恩瞪大了眼睛,已经顾不上尊不尊重校方了,直接打开了自己的终端虚拟屏,开始查刚出炉的婚配建议表。会场里有半数的人在和他做同样的事。费恩仔仔细细地把“艾德里安·亚特”这个名字底下的联邦公民身份识别码确认了一遍,无语道:“我真服了,你们两个是不是和毕业典礼犯冲?前后毁了两个毕业典礼,校长可能要禁止你们再回学校了。”艾德里安没有理他,抬眼往社会学院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钟晏也在看他。隔着半个嘈杂的礼堂,他们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两秒,彼此都没能看出对方的心思,然后,钟晏启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如果有唇语专家在场,就可以解读出,他的口型是“上面”。事实上,确实没过几分钟,这两个字就被看直播的观众破译了,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上面?什么上面?很多年以后,有一个说法得到了虚拟社区上大部分人的认同,认为是钟晏知道艾德里安学过唇语,所以用唇语向艾德里安示威,意思是自己要当上面的那一个。当然这是后话了。校方已经开始维持秩序,骚乱缓缓平息了。这一场毕业典礼是怎么结束的,艾德里安已经毫无印象了,事实上,典礼上的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还在消化着刚才那个震惊的消息,恨不得典礼马上结束,好让两位当事人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艾德里安没有让他们失望。校长宣布毕业典礼结束后,他甚至还没有走出礼堂,就第一时间用自己的个人终端登录婚配系统,选择了拒绝。“回纳维。”艾德里安面色平静地说。他没有发火,但军用飞船上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情糟糕透顶,大家纷纷识相地四散开来,忙自己的去了。联络官一脸视死如归地走了过来。他不是最高学府毕业的,刚才一直留在飞船里,并没有参加校内的活动。“指挥官……我们暂时不能回去。”“为什么?”分明是平静的语气,联络官却打了个寒战,他暗道倒霉,撞在这个枪口上,小心地解释道:“我还没有拿到名单……刚才标本店联系我,说出了点小问题,要耽搁几个小时。”“什么时候能拿到?”“最快也要午夜之后了——本地时间的午夜。”艾德里安看了看时间,那就是至少还要等三个小时。 第7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场争论,钟晏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一整天的连轴转之后又在寒风中站了三个小时,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终于到了强弩之末,握住了楼梯扶手不让自己显出弱势,道:“随便你。我要回去了。”他说着就要越过艾德里安往下走,擦肩而过之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盛怒的男人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抵到了墙上。第六章 争吵艾德里安上前一步,他生得高大俊美,发起怒来颇为骇人,极具压迫感,两人贴得极近,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什么都没聊清楚呢,你急着回什么?”艾德里安狠戾地逼问他,“是你叫我过来的,你就这么敷衍?说了没几句话就不耐烦了?”钟晏惊怒道:“放开!”他一直周旋在议员圈子里,所有人都衣冠楚楚,言行得体,尔虞我诈仅仅在手段与计谋上,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粗暴地用武力困住过,一时间不住挣扎。可惜他个子比艾德里安矮了半个头不说,面对的还是当年最高学府军事学院单兵作战排行榜的榜首,巨大的实力悬殊让他毫无挣脱的可能,反而耗尽了最后的体力。“我告诉你,我一分钱也不会多花在你身上,你要么乖乖地选拒绝然后转给我四万,要么就出三十六万。”艾德里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银色的眸子盛满怒火,在这个昏暗的楼道里熠熠发光,“——我可不在乎你的名声,不要妄想我替你买单。”“你放手……”钟晏头昏脑胀地说,心底升起了一丝荒谬。他们曾经几十次在深夜一起走过这个楼道。十八(和谐)九岁的年纪,只为了能在深夜偷偷见一面,入侵系统、实地探查、规划路线、创建暗号,最后成功躲过学校的监控胜利在宵禁的夜里会师,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那些夜半私语不过是些白天的日常,军事学院的某教授和某主任好像有奸情,社会学院主楼甜品店的新品很好吃下次给你带,智障同桌今天又在课上刷校内论坛被教授抓住了……说穿了,不过就是为了享受违反校规的刺激而已,但他们仿佛做成了什么惊天的壮举一样,满心兴奋,乐此不疲。那时候年少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多年他们再一次避开众人约在这个秘密基地里,会是这样难堪的光景。“我们换个地方谈。”钟晏垂着头低声说,“改天……改天,我换个地方跟你谈。”“你说改天就改天?我很忙的,议员,没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扯皮,再说了——我也不想再看见你。”钟晏猛地抬起头,爆发道:“你怎么能这样?!”如此近的距离,哪怕光线昏暗,也足够艾德里安看清了——钟晏的眼眶红了。他怎么能哪样?艾德里安惊愕地怔住了。钟晏为什么看上去要哭了?“这里是‘上面’啊!你不能在别的地方说吗?你怎么这样——还有在‘实验室’也是,你……”钟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强自平复了一下情绪,“没什么,抱歉。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松手,你抓得我有一点疼。”什么在别的地方说?不是钟晏自己约在这里见面的吗?艾德里安觉得对方简直无理取闹。“实验室”……?是了,他在已经改头换面的“实验室”门口假意要送钟晏兔子标本,结果被告知钟晏进典礼现场的时候看上去像是哭过。可现在他也没提兔子的事啊?怎么又要哭了???他完全没有头绪地松开了对方的手腕,没想到失去了被挟持的力道后,钟晏直接倒了下去。艾德里安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怎么——”他这才注意到,对方此时的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脸颊有两簇不健康的红晕。钟晏踉跄了两步,从艾德里安的怀里挣脱出来,自己背倚墙壁站住了。“改天。”他喘息着说,“我现在……现在有事。”艾德里安抿了抿唇。刚才他揽住了钟晏的腰,哪怕只有几秒,也足够隔着薄薄的衬衫感觉到,对方的温度简直烫得吓人——钟晏正在发烧。怪不得刚才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不像他平时冷静的样子。但他不打算迁就对方。“不,要谈就谈清楚,今天之后我不会见你。你不准备出钱,也不愿意违抗‘蝶’,为此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也没关系?婚姻这么神圣的事情,你就这么随便?——你笑什么?”钟晏在他说话时忽然轻轻笑出了声,闻言止住了笑,摇摇头道:“我笑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天真。婚姻神圣,所以哪怕丢掉工作、消耗积蓄,也要捍卫,是吗?而伟大的理想,是值得抛弃一切,奋不顾身去追随的,是吗?”他的声音不高,慢条斯理,无端透出些嘲讽的味道,艾德里安冷冷地看着他,坚定道:“是,当然是!”“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有显赫的家室,挥霍不尽的钱财。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被父母抛弃,我什么都没有。你知道不发达的小星球孤儿院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你知不知道辗转在不同的领养家庭,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人微言轻,任人欺辱,没有人在乎你,这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你从来都是所有人的焦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走到今天,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我自己咬牙拼出来的!整整二十年!在最后关头,只因为好朋友振臂一呼,就要我放弃已经送到我面前的,平步青云的机会?”钟晏越说越激动,他鲜少如此疾言厉色,停下来狠狠地喘了一口气,看着艾德里安说:“对不起,即使那个朋友是你,我也做不到。”艾德里安凶狠地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这就是你背叛我的原因?”“你管这叫背叛?我们毕业的那一年,情况和现在不一样,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蝶’的安排,而据我所知,你和其中几个人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联系,独独拉黑了我的通讯账号。封卫然,他是你军事学院的朋友,按照‘蝶’的建议去了格罗里星区,据我所知,去年他妻子的商舰曾经多次进入纳维星区,有你的特别许可。他们也‘背叛’了你,你怎么不拉黑他们?你怎么不恨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只恨我!”钟晏语速极快,仿佛这一段话已经在他心里压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他只是——等等,”艾德里安危险地眯起眼,“你在监视我的关系网。”钟晏几乎站不住了,全身发软,头昏脑胀,“对。我公权私用。权势带来的诸多便利之一。议员哪有干净的,你们不是一直宣扬这个吗。”居然这么痛快地认了,还抢了他原本的台词,艾德里安噎住了,一时居然找不到嘲点,他迅速抓住了之前的话题:“封卫然出身格罗里,原本就打算回去,他只不过接受了他的理想职位,谈何背叛?”“我也不过是接受了我的理想职位!”“你的理想职位就是去给‘蝶’当手下?这事我跟你聊人类自治必要性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整整三年保持沉默刻意误导了我!”“我说什么?你跟我大谈人工智能的弊端,义愤填膺地把‘蝶’批判得一无是处的时候,我说,如果毕业时我被判定适合议院,我会去的?这个在当时可能性并不高的假设有什么意义?”“当然有意义。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艾德里安一字一顿道,“我根本不会和你做朋友。”这句话好像折断了一直撑着钟晏站在这里的支柱,他颓然倒了下去,手臂磕在楼梯棱角上,生疼。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伸手。“我还有事。”钟晏根本站不起来,眼前的黑色一层重过一层的扑上来,他试图在这个人面前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已经维持不住平稳的声音,但语气坚定:“你走吧。我们说完了。走开。”“行,你自生自灭吧。”艾德里安满身戾气地说,毫无留恋地扔下他离开了。艾德里安出了塔楼,迎面撞上了一个浮空摄像头。因为曾经将塔楼天台作为秘密见面的地点,他非常熟悉附近所有监控的运作。比如他知道,现在悬浮在他斜上方缓慢水平飞行的这个摄像头,会从塔楼二楼的平台飞进塔楼,然后缓慢将整个楼道巡逻一遍,再从顶层的窗户飞出,并不会飞上楼顶天台。这种校园偏僻角落的摄像头不是智能型,不会实时根据检测到的情况调整飞行路线,它只会按照设定好的固定路线巡逻,它也不搭载实时智能分析系统,功能单一,所以体型尤其小巧,只有半个拳头大小。但它是有环境温度探测功能的。学校的监控中心系统每隔一个小时会统一过滤一遍这些监控,也就是说——艾德里安抬起手腕上的终端看了看时间——四十分钟以后,智能分析系统就会发现,艺术学院西翼塔楼的楼道里,有一个体温明显过高的男人。发烧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急症,警告不会被送达学校的医疗机构,反而是深更半夜,一个身上没有学生标识的男人出现在这么一个偏僻的角落,虽然没有检测到武器,但仍然会触发安保部门的低级警报。离这里最近的巡逻保安过来查看情况,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也就是说,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有人发现列席议员钟晏正在发着高烧。 第9章 “滚蛋。叫医疗官准备一张床,把诊室清空,监控和录音设备撤掉。”“什么?你还要带回来?”费恩震惊地说,“还要用诊室的床?这么刺激的吗?”艾德里安吼道:“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让医疗官在诊室待命!”他说完就挂了通讯。费恩兀自琢磨了一会儿。艾德里安听起来中气十足,不像受伤了,多半受伤的就是对方了,这半夜三更的,能受什么伤呢?艾德里安还特意强调撤掉诊室的军舰内部监控设备……费恩觉得自己完全领会了上司的意思,忙不迭地去把随行的医疗官从床上拖起来。“可算回来了,医疗官等你好久……了……”费恩话没说完,就瞪大了眼睛。艾德里安从安全门外进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男人——这不是重点,因为知道当年的一些内幕,费恩对这件事毫不诧异。他诧异的是,这个人虽然头脸和上半身都被艾德里安的外套盖住了,但一件外套能遮住的地方毕竟有限,这个男人明显穿着一身黑色正装。他不是学生。“呃,”费恩卡了一下,“这,这位是个教授还是……今天的嘉宾啊?”那个神秘的男人瑟缩了一下,更紧地环住了艾德里安的脖子,费恩这才注意到,对方露出的一截手腕白而瘦,手指修长,看上去很年轻。一双很年轻的手,那大概不是教授了。嘉宾里穿黑色正装的就很多了,不过年轻的,这个身材,肤色这么白的……费恩的眼睛越睁越大,他忽然觉得,这双手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眼熟。艾德里安瞪了一眼费恩,“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该干嘛干嘛去。”他说着抱着人往诊室去了,撇下艰难消化着这个消息的副官。尉岚给艾德里安开了门,看了一眼他怀里,道:“男的?那不能躺,侧放在床上吧。”艾德里安莫名其妙:“发烧为什么要侧放?什么男的?”尉岚准备器械的手顿了顿,抬眼问:“发烧?可是副官说……”“说什么?”“……没什么。什么原因引起的发烧知道吗?”“长时间受凉?可能还有点别的,你给看看吧。”艾德里安说着,把人安顿到了床上,那个罩在外套里的男人异常安静。尉岚默默地把所有准备好的器械又都放了回去,拿出了常规检查仪器。他正要掀开床上人身上的外套,艾德里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个房间里的监控都撤干净了?”尉岚点点头:“能撤的撤了,撤不掉的通知监控室的人屏蔽了信号。”“你听见了。没监控。”艾德里安说,亲自掀开了自己的外套。折腾了这么一阵子,钟晏脸上的红晕已经扩散到了整个脸,也不知是发烧还是被气的,或者是路上数次挣扎未果折腾到缺氧,也可能都有。他愤怒道:“你也太不讲理了!你这是——你这是——”“劫持议员?绑架议院高层?”艾德里安挑衅地一笑,“去告我啊。”尉岚沉默地听他们一来一回地吵了几句,直到艾德里安再次把注意力转向他,才问:“指挥官,您确定自己神志清楚吗?这个人是钟晏议员。”尉岚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镇定,他曾经临危不乱,在一次搜剿行动中把费恩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正逢艾德里安刚刚上位,大力发展自己嫡系的时候,因此被破格提拔上来,现在已经就任纳维军区首席医疗官。但他最大的缺点也是太镇定了。除死无大事,他总是一脸平静地说些不得了的话,不止一个人忍无可忍地向艾德里安反应,每次看病都很想殴打医疗官。艾德里安额上青筋一跳,终于有些感同身受,他忍耐地说:“要不要我把自己的安全码报出来给你确认一下?我知道这是谁!你赶紧治,治好让他滚!”“我没病!”钟晏还在负隅顽抗,可惜他说这么几个字都费劲,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有人敲了敲诊室的门。艾德里安打开终端的虚拟屏看了一眼,对尉岚道:“我还有事,一会儿回来。”费恩正在门外焦急地转圈,见艾德里安终于出来了,他急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还有救吗?”艾德里安:“……什么有救?你不是有报告要跟我谈吗?”费恩摆摆手,“哎呀,报告等一下再说,这事比较急。咱们什么交情,你跟我还瞒什么?你都抱着他回来了——是腿打断了吗?”第八章 藏起来艾德里安没好气地说:“再说一遍,我没想要打他!”“不能吧兄弟,这么多年你揍服的人都可以绕军区总部大楼三圈了!你不是能动手就不废话型的吗?”费恩夸张地说,“连我们俩都打过架!”“那是你欠揍。”艾德里安懒得贫嘴,抬手止住了他想反驳的话,“标本那边的名单拿到了没有?”费恩看样子还想继续这个话题,但艾德里安既然提到了正事,他只好暂时把好奇心收起来。“刚到没多久,联络官就在你前面几分钟回来的,在这。”艾德里安接过那一沓洁白的纸张,在承载信息的载体几乎都是虚拟屏,连实体屏幕都不多见的今天,普通公民几乎没什么机会接触到这种古老的信息载体,真正的纸张。“标本”活动向来谨慎,他们坚决奉行一对一人肉传递消息的原则,短消息直接口耳相传,或者用笔——复古机械笔,不是虚拟屏上用的那种——写在手上,过长的信息,比如这一次的联邦最高学府可确认的反人工智能教职工名单,就只能用纸张了。最高学府在联邦的地位很是特殊。百年前,人类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尝试,数次失败案例,终于造出了一颗成熟的、可以独立运转的人造小星球,维护一颗人造星球的正常运转花费巨大,造成之后要在上面做什么,整个联邦吵得不可开交,有支持科学院搬迁过去的,有说打造一个生态风景星球的,还有要求开发成高级定居所的——最后由当时的第一代人工智能“茧”给出建议,建成学校。学校是神圣的,众多彼此不服的声音也平息了,联邦最高学府就此落户,整个星球大半都是校区,剩下的都是教职员工家属的生活区。人类的第一颗人造小星球成了一个纯粹的学园星球,名字也随了校名,定为学府星。联邦最高学府落成不到三年,第一代人工智能“茧”宣布退役,人类进入了崭新的安全、高效、全面最优化的时代。联邦最高学府从第一届学生起,就只招收全联邦最好的,而第一届学生三年后的毕业典礼,正是新的人工智能“蝶”启用后,联邦的第一个毕业季。可以说,最高学府正是因为人工智能才得以诞生,而后的百年荣誉更是与“蝶”紧密相连的,在过去的这一个世纪的前面大半时间里,这座学府也回报给了“蝶”高度的忠诚。这里的学生们给全天下的学生做出表率,身体力行地支持服从“蝶”的决议。百年过去,这里走出的学生们大多占据要位,又繁衍生息,催生了数十个新晋贵族家族,这些家族与老牌家族势力一起,交织成一张复杂的首都星上层社会人际网。直到最近三十年间,才开始有最高学府的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公然拒绝“蝶”的安排,直到十年前,这颗星球上首次出现了激进的反人工智能的声音,谁也没有想到,历史的车轮走到今天,满一百周年的联邦最高学府的毕业典礼,居然计算出了高达百分之四十六的拒绝率——这个数字高居一流高等院校之首,并且刷新了他们自己去年百分之四十一的记录。 第11章 没关系。钟晏攥紧了水杯。没关系,这么想也没错,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艾德里安见他准备喝水,凉凉地说:“这杯水三十万。看在我们俩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给你打十二折,三十六万,喝了记得给钱。”钟晏仿佛没听见一样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拿开杯子看了看,这才说:“我没钱。这两口算四万吧。”“你只出四万有什么用?”艾德里安暴躁地说,“你倒是选拒绝啊!”“不可能。我没有三十六万。”“你穷到连三十六万都拿不出来?”艾德里安嘲讽道,“列席议员明面上的死工资年薪都不只四十万,更不要提你们的各种福利,而且,灰色收入才是你的进项大头吧——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我可不相信手脚干净的人晋升速度能像你这么快,你自己也说了,议员哪里有干净的。”夜很深了,钟晏有些困倦,这里既然没有监控,他难得松懈下来,也懒得维护形象了,一口把那杯据说价值三十万的水干了,干脆地耍赖道:“没钱。我要睡觉了。”他说着扯过那件外套蒙头盖上,强行结束了话题。艾德里安看他安分地睡着之后也离开了诊室,从外面锁上了门。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心绪翻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大概只有钟晏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才能安然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睡觉吧。他用终端刷了一会儿新闻,发现确实不能怪费恩,毕业典礼下的相关的讨论几乎全部都被他和钟晏的婚讯屠版了,他只能费劲地去找正统媒体发的探讨最高学府校内倾向问题的文章,那实在没有多少,用不了多久也看完了。他干脆重新起来,独自一人进了监控室。因为只有几个军官出行,夜里的监控室没有留人值班,艾德里安手动用最高权限打开了刚才关掉的某个房间的监控。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好在四下无人,也不需要向别人解释自己在干什么。反正睡不着。他这样说服自己,万一钟晏是装睡,实际上有什么动作呢?毕竟是他把“敌人”带进了己方军舰,理所应当由他负责看管……监控画面恢复,艾德里安懒散的神情一顿。钟晏居然真的是装睡。原本放在角落里的,他刚才坐过的椅子被钟晏拉到了床边,现在他自己正坐在上面,看样子是在发呆。大半夜不睡觉,他准备干什么呢?艾德里安密切注视着画面。难道钟晏身上携带了小型窃听设备,准备找地方装上?可人是他强行抱回来的,他不觉得钟晏预料到了这个情况。那是准备改装那个摄像头残骸将就着当窃听设备用?但钟晏的专业和电子、机械都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不觉得钟晏有那个能力徒手恢复已经被他捏碎的设备。过了好一阵子,钟晏终于动了,艾德里安正襟危坐,就见钟晏开始……叠衣服。叠艾德里安那件便服外套。他叠衣服的手法着实拖沓,这里拽拽那里拍拍的,一个样式普通的外套花了足足两分钟才叠起来,成品还一点棱角都没有,软塌塌的样子。这要是视察新兵训练时哪个新兵这么叠衣服,艾德里安能给揍得满头包。但钟晏自己显然不觉得这堆叠好的衣服有多么不能见人,他把衣服放在床上,又拿起床头的那个摄像头残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看来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好又将它放回衣服上,让它安息。做完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再出来时,艾德里安想,这回总该要睡了吧。但他没有。反而又在椅子上坐下了,看着叠好的衣服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他脱掉了拖鞋,慢慢地蜷在了椅子上,双手环住腿,头埋进膝盖里,缩成了一个团。把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钟晏,以为这个封闭的诊室绝对与外部隔绝,第一次露出了连艾德里安也从未见过的一面——脆弱的,颓然的,无力的姿态。艾德里安良久地盯着这个蜷成一团的男人,神色复杂,在监控室枯坐了一夜。“指……指挥官?”一大清早,走进监控室的军需部少尉被坐在这里的人惊住了,“您怎么在这?舰上出什么事了吗?”他的军衔不算高,原本不在学校邀请之列,不过他也毕业于最高学府,三年前效仿艾德里安当众宣布要为纳维军区效力,在当时也小有轰动。如今他也成了艾德里安的亲信,就被艾德里安当作随行人员一起带来了。这舰上一个个的级别全都比他高,他就临时负责了看监控的活。“来了?”艾德里安看着很正常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呃,来了……您没事吧?”他心惊胆战地问。看了一眼监控区,除了昨晚被要求关掉的诊室监控还关着,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指挥官绝对不正常。如果是平时,他绝对会微笑着说话,现在居然一脸冷淡。“没事,起早了。你忙吧——关闭的诊室监控不用开。”艾德里安吩咐完了,挥挥手出了监控室。他在费恩门外意思着敲了敲门,推门进去了。“我靠——你怎么回事?”费恩还没起来,胡乱地扯住被子掩住自己胸口,故作惊恐道,“你要强(和谐)奸我吗?”艾德里安一把扯开了他的被子,“给我钱我都不干。赶紧起来。”费恩抱怨着起来了,艾德里安道:“等会儿你开车把钟晏送回他的飞船上,对外就说车里是我,过去找他洽谈违约金的事。”费恩正在漱口,闻言差点没呛死,一边咳一边说:“我送回去?!别了吧,他上学的时候就看我不顺眼!我一去不回怎么办?”“整个军舰就你和医疗官两个人知道他在这里,医疗官不认识他,而且自保能力不强,你不送谁送?”“就两个人知道?”费恩怒指道,“你不是人?”艾德里安不再废话,简短地命令道:“滚去送。”费恩最后挣扎了一下:“还是让他蒙着头你抱出去比较好吧?他可是最高议院的人啊,万一窥探我们的军舰内部构造怎么办?”艾德里安冷冷道:“这艘军舰是标准制式的联邦小型高配备军舰,有什么好窥探的?”费恩很生气。七八年前他就告诉过艾德里安,钟晏好像对他很有敌意,为数不多的几次他们一起吃饭,每次艾德里安在场还好,不在的时候——比如去卫生间了什么的——费恩和钟晏正常聊天,钟晏理都不理他,说多了还会冷冰冰地看他一眼,搞的费恩很是摸不着头脑。当时的艾德里安说他太敏感了,钟晏只不过对陌生人比较冷淡而已。……真该把艾德里安揪过来看看现在的情况!他腹诽着操作驾驶台,钟晏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正在和什么人联络,八成是自己的随行助理。刚才他请人坐在副座,结果钟晏像是没听见一样直接开了后座的门。尽管对方不搭理他,费恩觉得还是有必要交代一下状况的,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个,艾德里安让我送你的。你知道,毕竟这个,我是他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比较熟悉情况,医疗官他不……”“不好意思。”钟晏打断道。费恩一愣。这还是他去诊室把钟晏接出来之后,对方第一次开口。只听钟晏平静地说:“全联邦公认当今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在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是我,怎么变成你了?”第十章 爱恨 第13章 首都星,最高议院。钟晏走进办公区,发现今天有人比他到得更早。因特伦已经到了。他的桌子上,办公用虚拟屏开着,看样子已经在处理工作了,见钟晏进来,他站起来垂首恭敬道:“钟先生,早。”“早。”钟晏吩咐道,“拜耳到了让他直接来找我。”“是,先生。不过离上班时间还早……我是说,如果是什么不打紧的事,我可以先帮您的。”钟晏正打开自己办公室门的动作停下了,回身看向因特伦。他的目光分明很平静,但因特伦没来由地心里一紧,但还不等他再说什么,就听钟晏道:“也行。你进来吧,帮我把我缺席会议记录整理出来。”因特伦连忙应是,跟了进去。列席议员的办公室内布置的是最高权限的监控,最高权限意味着,只有“蝶”能够看到,不会有任何人类能够窥探列席议员的办公室。因特伦站在一边正等着钟晏打开虚拟屏给他传输会议文件,忽然道:“先生,昨天,后来拜耳先生问我,亚特总指挥官过来找您谈违约金的事,谈得怎么样了。”“是吗。”钟晏看上去不太在意地问,“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我告诉他,我不知道详情。”“我是联系飞船方面的时候,虽然是你接的,但后来你也说了,你是暂时替代拜耳的工作。我似乎交代过,对外宣称是艾……纳维的人过来谈事。因特伦,拜耳是外人吗?”成败在此一举了。因特伦垂首道:“拜耳先生曾经是亚特先生的第一助手,您接任了列席议员后,又在亚特先生的引荐下成了您的第一助手,亚特先生与您一向亲厚,拜耳先生当然不是外人。只是……要是知道您身体状况不佳,他一定会担心的,拜耳先生年龄毕竟大了,我想着您既然已经完全恢复了,就自作主张没有惊动他。”钟晏没有对他这番话有任何反应,脸上古井无波,喜怒难辨,虚拟屏上弹出了文件传输成功的提示,但他没有开口叫因特伦出去。“你很聪明。聪明人谁都喜欢,我也不例外。”钟晏没有看他,“但你太急了。从你进我的团队开始,你就显得很着急,你如此年轻,我不知道你在急什么。飞船上……那不是个好主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希望发现第二次。”因特伦的额角有一滴冷汗滑下去,“抱……抱歉……”“没关系,我不是在指责你,只是个告诫。”钟晏打断他说,“如果你想要在这个地方继续向上努力,你办事需要更沉稳一些。”因特伦猛地抬头道:“您是说……”“明天开始每天早上过来我办公室报道。你说得对,拜耳毕竟年纪大了,是时候该有一个人替他分担些工作了。”拜耳准点到达钟晏的私人办公区的时候,也同时带来了一个消息。“亚特先生要见我?”钟晏问,“现在?我在上班时间。”“下午晚些时候,针对纳维的会议就要开了,亚特先生希望能在那之前与您见面。”拜耳用一种通知的口吻道。任谁都知道,这位第一助手,曾经给已经卸任的列席议员,斯达本·亚特当了几十年的第一助手,他比斯达本年轻不了几岁,可以说是被斯达本一手提拔上来的,亲的不能再亲的嫡系。后来斯达本接到退休建议,他却还在工作,于是又当了新晋列席议员的第一助手,这几乎是坐实了外界关于“亚特族长一手扶持钟晏上位”的传言。钟晏言语间对这位老助手也很尊重,他没再继续说什么,而是道:“好,我把手上的档案收尾,马上就来。”亚特家的宅邸离最高议院不算太远。在寸土寸金的首都星,这个古老而受人尊敬的家族占据了一片面积大得令人咋舌的土地。钟晏走在铺着昂贵地毯的走廊上。这条气派、宽大走廊的两侧挂着历任家主的肖像,不是虚拟全息投像,也不是电子平面图,是真正的实体画像,用华贵的雕金相框镶上,挂在两侧彰显家族的显赫尊荣。这就是艾德里安向他描述过的“挂满死人的阴森森的走廊”。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有想过,多年后钟晏会如此频繁地造访艾德里安口中的“棺材屋”。钟晏目不斜视,脚步从容地跟在管家身后。每一次他踏进亚特家的宅邸,脑子里总在盘旋着一个想法:这是艾德里安长大的地方。他正踏足的这片地毯,十七岁前的艾德里安想必踏足过无数次。那个门前的台阶,是艾德里安说过他摔了一跤的地方;上上任家主的相框一角有道划痕,是艾德里安七岁的时候和朋友打闹碰的……这里离艾德里安如此遥远,可是又如此近。钟晏不知道这个想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决定,但是接受亚特家族现任族长抛来的橄榄枝,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难做的决定。当时的他已经爬到最高议院正式高等议员的位置,但年龄尚轻,空有头脑和手腕,在这个讲究资历的地方,似乎是到顶了。而这个家族的财力雄厚,人脉通达,唯一的嫡系继承人远赴了纳维,看不到回来的希望,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家族内部蠢蠢欲动,最妙的是,他们有一个即将退位列席议员的现任族长。“您请。”管家推开了会客厅的门,躬身道。钟晏也微微躬身回礼,踏了进去。斯达本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才说:“坐。”看他这副冷淡的做派,钟晏心里已经有数了,他道谢坐下,等着对方开口责问。“我听说你提了重启’蝶’进驻纳维星区计划的议案。”斯达本放下杯子,他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但依旧精神矍铄,板起脸的时候很有些威慑力。当然,他也没什么时候不板着脸就是了。“是。”钟晏道。“哼!”斯达本放下杯子,“冲动!你有没有读过近几年的议会记录?七年前那个冲动的蠢货提这事,不做调查就先写计划!事情被媒体写的沸沸扬扬的,最后议案讨论了几个月都不能通过,议院被民众质疑嘲笑,这些事都忘了吗!纳维星区是什么地方?逃犯的庇护所!犯罪天堂!整顿要慢慢来,突然就要天降人工智能,那是要绝了他们的路!那里可都是亡命之徒,出了什么事你负责吗?”“亚特先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听说已经有所整顿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不一样?!”斯达本更生气了,用拐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敲,“从全是杀人犯变成了满地反人工智能者?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的!后者更可恶,罪孽更重!再说,你听说,你听谁说?没人说得准纳维成什么样了!”“其实,调查的话……虚拟社区上有不少纳维星区的居民晒照片和自己的生活的。”“那都是假的!亏你当了这么多年议员,没有人工智能监管的地方,在虚拟社区上传出来的东西,能信吗?”“您说得是。”钟晏恭顺道,“这正是我们的难点所在,因为我们无法掌握对方的真实情况,所以我才想了这么个主意。以‘蝶’进入纳维星区为幌子。”“幌子?”“现在那边的……那边的军部,把持了纳维星区,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足够震动对方高层的理由,把我们的人送进纳维。我认为,这就是一个足够震动对方高层的理由。”斯达本的脸色缓和了很多,他道:“详细说说你的想法。”纳维军区总部,情报处。“二十四岁,名或者姓是因特伦的人,最高议院里确实有一个。因特伦·吉恩斯,这是图像。”情报处的负责人把虚拟屏转向费恩和艾德里安,费恩只看了一眼就立即道:“没错,是他。”“这位吉恩斯先生,在最高学府上学时积分排名很高,表现不俗,但一直没有明确的资料显示他倾向于哪一边,他平时亲近的教授也多是中立派。毕业典礼上,他接受‘蝶’的建议进入了首都星质检局,一年后进入首都星临星的分议院工作,在那里业绩亮眼,后来最高议院的……呃,”负责人尴尬地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艾德里安,改口道,“最高议院新晋了一个列席议员,这个……他,他年纪比较轻,组建班底的时候,挑了好几个下面议院的年轻人上来——估计怕年纪大的在他手下工作关系尴尬吧,总之,里面就有这个吉恩斯。总的来说,是个很幸运的人。” 第15章 “因特伦?”钟晏茫然重复道,然后恍然地“哦”了一声,“今天他来的早,我有份记录急着要,就让他做了。”“不止吧?在学府星,他不是还替了拜耳一会儿吗?哼,要是拜耳的话,也不会由着你一拍脑袋就给首都星回复。”“是。他确实太年轻,考虑不周。”钟晏附和道,紧接着又说,“但我确实有些培养他的意思。比起其他几个,他做事还算灵活,况且又是我的同校师弟,我听他自己那意思,也是很有野心的。”“是这样啊。”斯达本端起自己的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钟晏这样主动地交代了自己的意思,这反倒让他很放心,因此他并没有什么怒意,悠悠道:“钟晏啊……你是不是嫌拜耳碍事了?”“怎么会?”钟晏笑道,“您想到哪里去了。没有拜耳先生帮我镇场,我在列席议员里根本说不上话,我对他的尊重仅次于您。只是,我的班底里年龄断层实在太大了,拜耳先生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健朗,我担心如果哪一天他被建议退休了,那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矮子里拔将军,我们先拔一个上来预备着吧?”他说的是“我们”,这让斯达本听着很舒坦,原本在钟晏来之前就准备好的训斥的话,也成了还算温和的告诫:“你说别人太年轻,你自己也是!这个小子也看出来了你身边的问题,这才抓住了机会要往上爬呢,而且,你以为飞船上拜耳身体不适是个偶然吗?”钟晏微微睁大了眼,前倾身体,因为吃惊,他甚至不顾尊重地打断了斯达本的话:“那不是偶然?难道他……”斯达本宽容地没有追究他一时失态下的打断,肯定道:“当然不是,哼,都是议院里的老招数了,你再待上几年就能听说一些底下人的隐私手段,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走得这么顺吗?拜耳这是没有防备才着了那小子的道!有野心,也有手段,不比你年轻多少岁,你也长个心眼,防着点吧!”钟晏受教地点点头,他刚想再附和两句,忽然手腕上的终端发出一声接收到消息的提示音。斯达本不满道:“你跟我谈话都不知道要先静音终端提示音的吗?!”钟晏脸上的面具有一瞬间开了一条裂缝,但是他极力克制住了,顺从地道歉道:“对不起,是我今天忘记静音了。”他说着伸手按了终端侧面的快捷键。斯达本没有看到的是,他按了两遍,而且手在细微地颤抖。他对斯达本的态度向来谨慎到极点,怎么可能忘记开静音!他开了,可是提示音还是响了。只有一个人的消息,在他的终端设置里是无视静音的。这还是八年前在宿舍里,他们玩笑打闹的时候,艾德里安抢了他的终端亲手设定的。第十三章 旧事“您的身份一直是挂在首都星的,‘蝶’对您的婚姻状况是有修改权限的,这对您来说就非常危险,”纳维军区总部法务部门的老部长跟在艾德里安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一旦您有了配偶,您的配偶将会自动拥有一系列权限,包括但不仅限于债务共享、共同财产处理、遗产继承顺序——指挥官!您有没有在听?这是一件很严重的……”“在听在听,结婚很可怕,不能结婚,我知道了,我不会结婚的。”艾德里安无奈地停在自己办公室前,“而且比起这个,我现在真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处理,温德部长。我们下次再上普法课吧,好吗?”老部长很不满意他敷衍地态度,吹胡子瞪眼道:“指挥官,结婚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错误的时候和错误的人结婚!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哪能有闪失?罚金该交就先交,暂时向人工智能屈服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的时候,能伸能缩才是……”眼看着他就要开始另一番长篇大论,艾德里安赶紧打断道:“是是,罚金我肯定抓紧交,那我先工作了您慢点走。”他没给对方回话的机会,一个闪身回了办公室关上了门。世界终于清净了。不少人都在猜测,他是不愿意给“蝶”送钱才拖着不交罚金,这个说法在纳维军区流传甚广,高层会议散会之后,不少人都委婉地向他表示忍一时风平浪静,不要为了这么点钱意气用事。为了更大的利益,他愿意对这个联邦里的任何人做一时的忍让,包括“蝶”——如果人工智能也算人的话。只除了钟晏。他甚至可以忍受给“蝶”送几十万,就为了解除一个破婚约,但不愿意替钟晏花一分钱。他曾经在钟晏身上花过很多的钱,很多精力,很多时间,很多感情,如今他绝不允许自己再做这种蠢事。越想越生气,艾德里安打开终端的虚拟屏,从黑名单里翻出来钟晏的账号,手速飞快地用虚拟键打了一行字。“罚款还有二十七天到期,我警告你,我要是期限内收不到这笔钱,你可不只要给我三十六万这么简单了。”反正也发不出去吧,钟晏一定也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艾德里安随手点了发送,等着看那个“无法发送消息”的提示框。但那个提示框没有出现。愣了几秒之后,艾德里安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信息居然正常发出去了。他不在钟晏的黑名单里。没过几分钟,那边就回了消息:“随便你怎么处理,我没钱。马上有个会,可能要很久。”艾德里安脸色阴沉地盯着这句回复。以前,钟晏每一次不能即时回复他的消息前,总会提前告诉他要去做什么,需要多久,免得他等不到他的回复。直到今天,他还是保留着这个习惯,哪怕这个“很久”的会议很可能就是在商量如何对付他。他是如此自然,一下子刺痛了艾德里安。这个人总是这样,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接受邀请参加校庆,若无其事地回去看果汁店,若无其事地用唇语说出他们曾经的暗号,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无情至此。我真的是多此一举,艾德里安想。他重新拉黑了这个账号。最高议院大楼一共有九层,第八层的中心是最高等级的圆桌会议室。钟晏早早地到达了八层。中心的圆桌会议室外一共有两层。内圈是紧邻会议室的区域,是十二位列席议员在会议室开放前的休息等待区,他们在这里闲谈,或是做最后准备。外圈是行走区域,所有列席议员的助理止步于此。钟晏和拜耳一前一后走在第八层,两双皮鞋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在这寂然无声的第八层外圈敲出声声回响。他们在进入等待区之前停了下来,拜耳道:“进去后请再核查一遍资料吧,这是第一次由您主议的圆桌会议,一定不能大意。终端静音了吗?”钟晏犹豫了一下,道:“稍等。”他打开消息查了一下,并没有新消息,最后一条还是自己发过去的那个“马上要开会,可能要很久。”以前艾德里安从来不让他做最后结束对话的那个人。不过,那也是以前了。钟晏抿了抿唇,点开艾德里安的头像。他不能冒险,万一在会议中艾德里安发消息过来呢?取消这个设置就好了。等会儿出了会议室,他可以再设置回来。拜耳看看钟晏手指悬浮在虚拟屏上,面无表情,好几秒都没有动。虚拟屏被设置非透明后,屏幕后的人是看不到单面内容的,拜耳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由不满地问道:“钟先生,您在干什么?第八层可不是适合发呆的地方!”钟晏眼里划过一丝不快,他正要点下去,只听不远的地方传来另一串脚步声。拐角处很快出现了另两个人,打头的人看上六十岁左右,但步伐稳健,西装贴合,看得出花了精力在身材管理上。他生了张方脸,浓眉,一派正气的模样,虽然已经到了中年末期,脸上不可避免地爬上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俊朗的影子。他的身后跟着他的第一助手,一个年轻些的中年人。“钟议员。”“卡曼议员。” 第17章 说来也讽刺,从上古传承下来的圆桌会议,精神内核是不分主次席,所有列席者平等,而到了今天,这个“圆桌”会议的圆桌中间却开了大洞,用来……“人到齐了。”巴德道,“各位同僚,请站起来。”所有人都起立了。浩瀚联邦之中,站在人类权力顶点的十二个人,如今却恭敬地面向同一个方向垂首而立。以环形中间的圆和天花板上的圆形投射装置为上下两底,一个半透明的圆柱在会议室里亮起,斑斓绚烂的色彩在明亮的圆柱里缓慢流转,朦胧而神圣。这是从第九层投射而下的,来自‘蝶’的触角。宗卷记载,两百多年前,第一代人工智能的开发已经接近尾声时,科学家曾考虑赋予人工智能以具体形象,但他们最终放弃了这个决定。因为第一代人工智能并不成熟,人格塑造并不完善,所以代号为“茧”的人工智能在投入使用后,只接手了技术、数据、客观事实判断等方面的事物。百十年的发展之后,在人工智能自身不断更新的帮助下,人工智能的研究已经有了技术性的突破,第二代人工智能被赋予了完整、完美的人格。他永远包容,永远悲悯,绝对公平,绝对纯粹,无爱又无恨,强大而广知。与其说是人工智能,不如说人类给自己造了一个……神。只是,人真的可以造神吗?简短的致意之后,大家都落座了,钟晏仍然站着。“诸位同僚,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我就不说开场白了。”他说,“纳维星区的问题已经僵持两年,相信大家已经看过我的提案,在我们开始讨论可操作性之前,我要补充一点,那就是——我认为那个前往纳维的最佳人选,就是我本人。”因特伦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他不是办公区唯一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不会显得多么突兀。很少启用的第八层正在开会,这个钟晏的个人办公区里的其他人都很关心会议是否顺利,因为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成为列席议员以来,第一次主议。比起顶头上司能不能一鸣惊人,稳固地位,好带着他们鸡犬升天,因特伦更关心会议的结果。所以钟晏和拜耳回到办公区时,所有人都精神高度紧张,偏偏拜耳整天一副棺材脸,钟晏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两人的表情一时都看不出什么。“大家先将手上的工作放一放。”钟晏说。他这句话其实很多余,从他一进门,所有人就都停了。“议案已经通过了。一个星期后,我将作为特派专员启程前往纳维星区。”因特伦跟着同事们一起欢呼鼓掌,庆祝钟晏议员生涯第二个主议案的通过——第一个是星际巨兔禁猎法——但他的心却沉了下去。钟晏道:“大家都辛苦了,等我到现在,今天不早了,都回家吧。”办公区里的人们有说有笑地收拾着东西,拜耳也和钟晏道别了,因特伦正勉强附和着同事说着“太好了”,就听钟晏又说:“我早上的咖啡杯好像还没洗,你们谁……因特伦,你去帮我洗一下再走,我明早还要用的。”同事同情地看了因特伦一眼,加快速度收拾好东西溜了。杯子都要使唤别人洗,这真的是平民出身吗?因特伦认命地离开收拾了一半的桌子,一路不满地腹诽着去了咖啡房,看清房间内的茶杯架后一愣。等他再回到办公区,就这么一来一去的功夫,整个办公区的人已经走光了。办公区一侧,通向钟晏的私人办公室的门开了,钟晏走了出来。见因特伦在,他顺口问:“这么快就洗好了?”“钟先生,您的杯子是洗过的……”“是吗。”钟晏不太在意地说,“那是我记错了。”这不是折腾人嘛。因特伦心里翻了个白眼。钟晏看向第一助手空荡荡的桌子,皱眉道:“拜耳已经走了吗?”“是,刚才和大家一起下班了吧。”钟晏道:“我刚写完会议记录,还准备让他把记录整理归档了再走呢,等明天吧。”因特伦的心跳在加速,他稳住自己的语调说:“先生,记录还是当天归档比较好……我可以帮您。”因特伦觉得自己从未觉得红灯这么难熬。说实在的,他不在乎闯了红灯的那点罚款,但他担心被钟晏察觉到他的不正常——刚刚归档了记录,就一路飙车回家。他就算记忆力超群,在超短时间内记忆那么长的会议记录也有些吃力,好在是前后逻辑连贯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不会忘记。等到终于回到自己家,他鞋都来不及换,立刻抓上纸笔把自己锁进了浴室。这天晚饭后,因特伦家大门的门铃被按响了。“先生您好!耽误您两分钟可以吗?”门外是两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子,一个捧着几本书,真正的纸做的书,一个端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些花花绿绿的宣传册。“我们是纸制书籍推广志愿者,”宣传册女孩掏出一本宣传册递过来,这个居然也是真正的纸做成的,“我们组织的目的是弘扬实体阅读之美,让人们……”因特伦不耐烦道:“什么玩意,你们这什么组织注册了没有啊?有完没完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上门推销的!上个星期就来了一波,去去去,别耽误我打游戏。”他说着要关门,女孩着急地一把拦住门道:“哎先生,不要着急嘛,我们不是盈利性组织,是公益组织!那您上周有没有接受我们的赠书呢?您要不先看看我们的宣传册……”“看什么宣传册,上次我就被塞了一本!”因特伦打断道,抓起自己鞋柜上一个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和女孩手上的一模一样,“你们留着自己看吧!”他把宣传册往女孩的盒子里一扔,关上了门。女孩摇摇头,对同伴道:“脾气真差。走,下一家吧。”这天晚上他们随机走访了很多家,大多数人都不感兴趣,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有一家标本店看店的小伙子留下了一本宣传册,表示会看看。因特伦写下的那几页纸上的内容,变成层层加密的数据,又被人解密抄录,人肉传送,再加密电子化,几经周折,终于在三天后,一字不差地出现在了遥远的纳维星区,军部最高指挥官的办公桌上。第十五章 意外“既然他们不是真的想推进‘蝶’覆盖纳维,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理会那个特派专员。” 第19章 有人在“哐哐”地砸自己的门。钟晏被吵醒了,他在半秒之内把自己从七年前的梦境里扯回现实——他正在飞往纳维星区的飞船上,现在是航行的第四天,他们距离纳维只有一个星区之遥了。他一边匆忙换衣服,一边高声问门外的拜耳:“什么事?”“有人截停了我们的飞船!”这倒是很符合艾德里安的行事风格。钟晏没有太大的意外,他打开门,和拜耳边往对接口走边问:“他们的诉求是什么?要求在纳维星区外会谈吗?我说过这不可能……”“钟先生,截停我们的不是纳维星区的人。”拜耳脸色极其难看地打断他,“是星盗。诉求是钱。”第十六章 不愿意游荡在宇宙里的,不仅有星际巨兔,还有星盗。星盗问题已经困扰联邦上百年了。自从人工智能被全面普及之后,这个问题倒是有一定的解决,但在偏远的地区,“蝶”的控制力并没有那么强的几个星区,星盗问题仍然存在着,毕竟浩瀚的宇宙可不像陆地,人类或者人工智能都无法掌控。两年前,纳维星区逐渐封闭了边界,倒是使得附近的治安都好上了不少,一时间星盗仿佛绝迹了。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星盗,而且……钟晏看着弦窗外悬浮的几艘飞船,而且他们碰到的这个星盗组织,规模还不小。“钟先生!”保安队的队长见到钟晏仿佛见到了救星,急匆匆道,“对方人太多了,他们的飞船上配备了重型武器,我们的火力和对方根本不在一个量级,拜耳先生非要叫我们抵抗,这……”钟晏果断道:“放弃抵抗,不要造成我方人员伤亡。”拜耳急道:“钟先生,怎么能放弃抵抗?!他们的工作就是保护我们的安全!”没有人理他,保安队长得了命令,立刻转身去传达了,钟晏整理了一下衣服,对吓得脸色苍白的几个随行工作人员们道:“你去把这艘飞船上的货物清单拿来给我。你,去销毁系统里所有最高议院相关的数据,去吧。”他们这一次是伪装成商队出行,宇宙深处信号不畅,纳维星区闭锁边界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一支星盗队伍既然活动在纳维星区以外,那么应该有至少一年半没有着陆过了,不一定能认出他的脸,只能随机应变了。他又点了几个人一一吩咐了下去,原本大家慌乱成一团,比起拜耳只会咆哮着叫保安队出去迎敌,钟晏临危不乱的镇定样子让他们一时间仿佛有了主心骨,众人都应了“是”,去干活了。拜耳中间几次提出异议,没料到平日里对他恭敬有加的钟晏现在却充耳不闻,他气得脸色铁青,大吼道:“你怎么能让他们向纳维军区发送求救信号?!我们应当向首都星求救!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还不如死了算了!”钟晏冷冷道:“从首都星派出的救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离我们最近的大型武装势力只有纳维军区。您大可以高风亮节与星盗同归于尽,但不要拖着其他人还想活的人。”这还是钟晏第一次当面顶撞他,拜耳又惊又怒,老脸一阵青一阵红,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不过就是一个傀儡,斯达本退休之后,他是代替斯达本坐在那个位置上而已,如今这个傀儡居然敢这样落他的脸面!因为完全放弃抵抗的缘故,两边几乎没有发生冲突,很快就有一小支队伍登船了。打头的是一个扎着脏兮兮头巾的男人,他一进安全门,就用枪指着保安队的几人道:“把身上的武器都卸了!”保安队的人都看向钟晏,钟晏平静道:“卸掉武器。”“哦,你是他们的头吗?不错,挺识相的。”那小头目对钟晏说,复又疑惑道,“咦,我怎么看着你好像有些面熟?”他身后一个小弟打量着钟晏说:“长这么漂亮,是个什么明星吧!”钟晏道:“我知道各位只是求财,我们船上的这批货物各位都可以拿走,让我们安全离开即可。”小头目说:“那要看你们船上的东西够不够买路钱了,搜!”不一会儿,这船上用来装装样子的十几箱货物都被搬了过来,连带着所有在飞船上的工作人员也被推搡着集中了起来,小头目不满意道:“就这么点货?你们什么公司的,怎么这么穷啊?”钟晏不动声色道:“大部分在乐伯星都卖出去了,只剩了这么多。”小头目的目光从那群工作人员里一转,忽然露出一个狞笑:“哦,没关系,你这里倒是有两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嘛,两个女人加上这些货给我们,你们可以走。”那两个女性工作人员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钟晏皱眉道:“不可能。”与他同时开口的拜耳急忙说:“可以!”星盗小头目在他们之间来回看了两次,问:“到底可不可以?你两个谁是管事的?”“我是。”钟晏说,“这艘飞船和货物你们都可以拿走,但你们要我的人,这绝不可能。”“牺牲两个女人,可以保全大家!”拜耳怒道,“你要把我们都害死吗?”钟晏嘲讽道:“您现在又想活了?”小头目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上的枪,道:“你们不答应是吧?”钟晏飞快地权衡了一下这时候自曝身份的利弊,最终还是决定先确保剩下的人的安全,等只剩下自己再和他们周旋。“我来替她们。”他说。那个小头目原本准备说,我们要的是女人,你一个男的凑什么热闹!但他看着钟晏的那张脸,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他身后的小弟悄声道:“队长,这个男的比那两个女的好看多了!不亏啊!”“行!”小头目大手一挥,“剩下的人坐逃生舱走吧。”钟晏目送所有工作人员和安保队进入逃生舱离开后,沉默地被这支星盗小队挟持着进入了星盗飞船。这个飞船的款式已经相当老旧了,看得出经历过多次改造,显得结实又凶悍。那个小头目似乎向什么人复命去了,把钟晏推进了一间简陋的牢房里,留下了一个人看着他。小头目离开没多久,那个看守他的星盗轻浮地问:“美人,你是演员吗?我总觉得在什么电影里见过你。”钟晏平静地说:“你记错了,是社会新闻里。”可惜这个星盗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长久地远离陆地,在宇宙中居无定所的星盗,生活中充斥的是金钱、性和暴力,宇宙中大部分时候接收不到信号,他们也不太在乎联邦发生了什么,偶尔飞到有信号的地方,抓紧时间下点娱乐用的片子还来不及,也不会过多地注意别的。“哈哈,你演什么都无所谓。你陪我爽一下,我等会儿帮你说说好话,你看怎么样?”“不怎么样。”那星盗言语调戏了半响,看对方一个表情都欠奉的样子,倒是搞得自己上蹿下跳地像个耍猴的,不由心头火起,骂道:“妈的,装什么清高!看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带一个商队,还不知道是和多少大老板睡了换来的!”钟晏的脸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只不过因为实在是家喻户晓,没人不认识他,也就没人把他真的误当成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没有想到在这里被误会。 第21章 “不行!这事现在就得说!”钟晏有点着急,很明显在场的人里只有对方头领和他两个人发现了这件事,而对方完全不打算说出来,只能由他说了。艾德里安根本没听进去,钟晏顾不上那么多了,攀住他的胳膊努力踮起脚贴在他的耳边。钟晏开口时声音很轻,但对于艾德里安来说无疑是一道惊雷。钟晏说:“这个人好像……是你父亲。”半小时后,军舰医务室。那艘星盗飞船已经完全由纳维军区的人接手了,由于方才首领在众目睽睽下败在了纳维军区总指挥官的手下,这群星盗还算心服,没有爆发严重冲突。这次艾德里安他们出来得匆忙,没有带医护人员,这会儿每个人都在忙着,钟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派瑞特先生,抬一下手。”派瑞特挑眉说:“你知道我的名字?那小子告诉你的吧?我听说你们结婚了。”“还没有。”钟晏给他的胳膊裹好了固定材料,“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看新闻,这几年你一直都知道他在纳维星区吧。你怎么……”“怎么什么?不找他?不跟他相认?”钟晏没说话,但很明显,他就是那个意思。派瑞特冷笑道:“我找他干什么?跟着他反人工智能还是干什么?”钟晏冷冷道:“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在讲法勒的故事的时候,艾德里安也给钟晏讲了那个抛弃了怀孕的母亲,逃往纳维的父亲。和斯达本不同,艾德里安固然认为这个男人抛弃怀孕的妻子是个人渣,但对他也谈不上恨。“母亲也不期望我的降生,也从未照顾过我,他和母亲没有什么不同。说到底,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受害者而已。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见见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没有明说,但钟晏听得出来,年少的艾德里安曾经对自己的父亲抱有过幻想和期待。但眼前这个人,却从未想着要认自己的儿子。钟晏不想再待下去了,他说:“固定好了。我不是专业的,到了纳维找医生再看看吧。”派瑞特眼里透出阴冷的恨意,他狠声道:“儿子?哈哈哈,你是不是还指望我跟他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呢?他不是我的儿子!艾德里安·亚特是我这辈子的耻辱!”艾德里安的手停在了医务室的门把手上。他刚刚处理完交接事项,走到医务室门口,就听到了这么一句。他长到二十七岁才见到的亲生父亲,厉声说他是他的耻辱。忽然,里面“哗啦”一声,似乎是医疗器械的无菌托盘翻了,艾德里安一惊,正要进门,只听钟晏的声音带着怒意响起来:“你们分明是同一个悲剧的受害人,但是你只知道逃,他却奋起反抗!成了,他就是本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英雄,若是败了,史册会记得他,千百年后会有人称赞他:虽败犹荣!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派瑞特凶狠地扑上去,用完好的那只手掐住了钟晏的脖子,与此同时,医疗室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踹开来了,艾德里安一拳直接揍到他的太阳穴上,他眼前一黑,被迫松了手。“你倒是娶了个伶牙俐齿的老婆。”派瑞特跌坐在地上,冷笑道。“警卫!进来看着他!”艾德里安喊道,把钟晏拽了出去。钟晏被艾德里安一路拽进了他的临时办公室,艾德里安甩上了门,掐着钟晏的腰把他举起来放在了半人高的办公桌上。钟晏不知所措地坐在办公桌上,问道:“你……你干什么?”“闭嘴!你真行,我就走了一会儿你就能惹上麻烦!”钟晏皮肤白,疤痕就特别显眼,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脖子上的指印就肿了起来,看起来触目惊心。艾德里安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来,满眼火气地查看他的脖子。“一会儿就退了。”钟晏不自在地想拨开他的手,没能成功,“他都被你打半残了,我以为……”“你以为?你是不是还以为星盗都跟议员似的,你能跟他们讲道理?”艾德里安气不打一处来,“星盗的飞船是能随便上的吗?你逞什么英雄?平时不是很能说吗?就不能在自己的飞船里拖延时间等到我来?”钟晏低声道:“我没想到你会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艾德里安的父亲,钟晏清了清嗓子,“这么说,你已经见到我的属下了。他们有没有告知你,我们……”“他们告知了我挺多事的。”艾德里安打断他道,“比如说,你的衣服上装着隐蔽式便携摄录装置。”钟晏睁大了眼睛,他没否认,只说:“我这是便服!不是准备见你们的时候要穿的那身……”“那谁知道呢。你的人说你的每件衣服上都有。”“我的人怎么可能说这种事!”“别废话。我不可能冒着被你偷拍到纳维星区内部情况的风险让你进入纳维,在我们降落陆地之前,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第十八章 痛处钟晏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怀疑道:“你开玩笑的吧?”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看我像吗?”这张办公桌很高,钟晏坐在上面,难得可以平视艾德里安,他一脸难以置信,咬字过分清楚地说:“我不会在你的办公室里脱掉我的衣服。”“这个的办公室是舰上唯一没有监控的地方,我够给你面子了。”艾德里安失去了耐心,“不脱是吧?”他一把拽过钟晏的衣领,开始扯他的扣子,钟晏下意识地后退,他正坐在一张大办公桌上,这一退直接躺在了办公桌上,艾德里安不肯罢休地跟着一步跨上去,一手控制住钟晏正在拼命推拒他的双手,一手揪住对方看上去很是考究昂贵的衬衫,粗暴地直接扯开,一个扣子在他的暴力撕扯下崩了出去,在地板上敲出一串清脆的撞击声。“等等!等一下!”钟晏推了两下没有推动,很快意识到和艾德里安拼武力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选择,他满脸通红地喊道:“我、我自己脱!”艾德里安躬身压在他身上,确认道:“真的吗?你现在愿意脱了?”钟晏瞪了他一眼,“真的!下去!”艾德里安下去了。钟晏重新坐起来,把自己凌乱的衣服和头发整理好,刚才那一番挣扎导致他现在还在气息不稳地微微喘着,反观艾德里安,气息一丝不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抱臂站在一边。钟晏盯着他看了又看,仿佛不认识他了,喃喃道:“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现在哪样?”“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钟晏有点语无伦次,但艾德里安当然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样的。 第23章 钟晏看着他,眼里慢慢染上了绝望的自暴自弃,艾德里安越来越疑惑——不就是个偷拍装置要被扔了,至于吗?“无所谓,我脱就是。反正在你心里我已经不堪到底了,不差这么点小事。”什么不堪?什么小事?艾德里安觉得事情好像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让他心底浮上了些不安。钟晏没再拖延,解开了所有的扣子,等他把衣服掀开时,艾德里安上前一步攥住了他试图遮挡的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根本不能相信他看见了什么,他几乎不受控制地用手摸上去,凹凸不平的手感告诉他,此刻他眼见的,确实为实。“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在钟晏的心脏下方,肋骨的位置,有密集的疤痕,这些疤痕歪斜扭曲,看上去已经年代久远,但仍然能够轻易看出来它们组成的那个词。“小偷”。第十九章 烙印钟晏推开了艾德里安的手,动作飞快地把自己的衬衫脱了,穿上艾德里安的外套。他想要拉上外套的拉链,但越着急越拉不上,艾德里安看不下去了,粗暴地扯过来替他拉上了。等他拉好,钟晏再次推开他的手,想要跳下桌子,艾德里安像一堵墙一样站在他面前。钟晏伸手去推他,纹丝不动,只好开口道:“衣服换好了,让开,我要下去。”艾德里安问:“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都不关你的事。让开!”艾德里安不仅没有让开,反而制住了钟晏一直试图推开他的手,警告道:“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要是敢踢我就完了,你可以试试。”艾德里安贴着办公桌站着,他的腿和钟晏的腿交错在一起,原本钟晏的确实可以轻易地抬腿就用坚硬的膝盖顶到站在他身前的男人最脆弱的位置,从而摆脱这个受制于人的处境,但这个口头恐吓很有效,钟晏想了想对方现在喜怒无常的性子,还是忍住了,试图晓之以理:“你现在怎么老是用暴力解决问题?暴力是不能服人的,你……你先放开我……”“这里不是首都星,暴力是可以服人的。欢迎来到纳维,议员。”艾德里安道,见他暂时没有挣扎的意思了,松开了他的手,但没有后退,仍旧气势逼人地站在他身前,“所以,那是怎么回事?”钟晏与他对视,久久的沉默。然后他说:“关你什么事?我们不是朋友了。”“在纳维星区,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没有疑义。说。”钟晏垂下眼,他看出来了,今天艾德里安不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不会放过他的。七年不见,这个男人早就不是在学校象牙塔里的模样,他已经是一方霸主,强硬而且说一不二。“我还在读义务教育的时候,跟一个学长起了冲突,他的几个朋友用美工刀刻的。就这样。”“什么冲突?”“和我一届有个大老板的女儿,长得很漂亮,那个学长想追。”钟晏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事,“我一直是年级的第一名,长得不算差,那女孩儿看上我了,我没答应,那女孩儿气哭了,学长找了人替她出气。公共浴室的更衣室,没有监控。”艾德里安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象那个场景,压下滔天的怒火继续问道:“嗯。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哦,那是另一个故事了。”钟晏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笑意,“你记得我告诉过你关于我的第一任养父母的事吗?”“女的怀孕了把你退回去那个?”“对。他们当时为了面子上好看,顺便还编了个故事,在后面的十年里,这是孤儿院里最受欢迎的一个故事了,以至于那个学长去孤儿院打听我的时候,不少孩子争先恐后地讲给他听这个故事。”艾德里安已经猜到了,“他们说,你偷了东西……”“是。其实长大一点,开始明白事理之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难想明白,不过事实如何根本不重要,那个孤儿院……”钟晏轻轻笑了一声,“我出生的那个星区本来就不发达,孤儿院还在一个四线小星球上,管理和制度都没有那么规范,很多时候是纯靠人脉办事。院长和工作人员一个比一个势利,在他们手底下长大的孩子又能好到哪去?那里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好人,包括我。”“那学长的家境很好——哦,当然不能跟你比,不是一个级别的。他家在我们那个小星球上是能数得上号的。被他教训了只能忍了,要是闹出来,我恐怕学都上不下去。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这不算最严重的,只不过这件事留下了疤而已。”艾德里安攥紧了拳,道:“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事。”“是啊,那时候我担心……”钟晏没有说完他当时担心什么,自嘲地一笑,“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少年时代和你印象里的不一样,不是一个落后小星球上的孤儿积极奋斗改变命运的励志故事。你是不是更后悔跟我做朋友了?”艾德里安那双银色的眼眸里跳动着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他咬牙说:“什么叫更后悔……”“上次你不是说了,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就不跟我做朋友了。其实你是对的。我的过去比你想的不堪多了,”钟晏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艾德里安更讨厌他,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们还是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就学会了撒谎。孤儿院不会饿着里面的孩子,但每天吃的都一样,就那么几样便宜的食材轮着换,千篇一律。好吃的也有,很少,纯粹是为了让采购表好看一点。为了能多分一口好吃的,说点谎不算什么。有一次当地议会社会福利部的人过来考察,我忘记了该我说的词——那个词我现在还记得,‘苗苗孤儿院是我们的家,我们都很喜欢这里’,我那时候太小了,忘了后半句,后来的一个月里都只能啃面包喝白粥。那以后我再也没忘过词,年纪大一点之后,有的时候还能即兴发挥,发挥得好能分到一小块蛋糕,这很稀有的,我……”钟晏皱了一下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正要说点别的掩盖过去,但是来不及了,艾德里安抓到了这个点,敏锐地问:“所以你才对蛋糕那么……”“不是!”钟晏打断道,“不是这个原因。我对蛋糕也没有什么偏好,你买都买了,不吃浪费。这中间没有联系。”艾德里安知道钟晏特别钟爱各种各样的蛋糕。这件事他在第一年就发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钟晏其实不算真正满十七周岁,开学不久就是钟晏的生日,艾德里安给他的新室友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原本准备两人每天吃一点,分几天吃的,结果那天晚上艾德里安吃了一小块,剩下的钟晏一个人当成晚饭吃完了。那以后艾德里安经常给他买蛋糕,大蛋糕是不敢买了,他被钟晏那天晚上硬生生吃完一个生日蛋糕吓到了,虽然钟晏说并不腻,但总觉得这吃法不是很健康,后来都是买小的纸杯蛋糕。只要他买回去,肯定会第一时间被吃掉——钟晏的胃口本来就不大,吃完两个小蛋糕,正餐的饭量就要打个对折,导致艾德里安后来需要控制他吃蛋糕的时间,坚决不让餐前吃。钟晏也没好意思告诉艾德里安,第一年的生日蛋糕好吃是很好吃,吃到最后还是有点腻的。但他从小就一直以为生日蛋糕是一定要生日当天吃完的,后来看艾德里安满脸欲言又止,感觉不对,事后偷偷查了一下,才发现并没有这个习俗。他生怕说出来艾德里安这个首都星来的大少爷会觉得自己没见识,连生日蛋糕都是第一次吃,只能默认了自己“一旦遇到蛋糕不管多大一定会全部吃完”的设定。但不管这中间有什么误会,有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钟晏确实钟爱蛋糕。艾德里安以前一直没法理解为什么会有男人钟情于这种甜腻的点心,但他还是默默包容了室友的爱好,就像包容了室友印满星际巨兔的睡衣一样。今天,在这个意外地场合,他得到了答案,可这答案和甜腻的滋味相去甚远。钟晏原本以为,这样软弱的补偿心理被艾德里安发现的话,按照他现在对他的恨意,一定会抓住攻击的,但出乎意料的,艾德里安放过了蛋糕,只是“嗯”了一声,继续道:“所以你刚进最高学府就举报了孤儿院?”“不止。”钟晏说,“从最高学府毕业以后,进入最高议院的第一年,我回过一次那个小星球。还好,因为不太发达,人员流通也不快,大多数想找的人都还在那里。就说个你知道的吧……那个学长。他那天肋骨全断了,我雇人打的。当地的议员为了讨好我,特意给我准备了没有监控的角落,那人打他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着,那学长其实还挺壮的,真打起来不一定打不过我雇的人,但他不敢反抗,我在最高议院工作,和他云泥之别,随便使点手段都能断了他家生路。大概断了一半肋骨的时候吧,他疼得撑不住,哭着喊着跟我说对不起,要我大人有大量饶了他。我没有叫停。”钟晏按住了自己的左侧肋骨,隔着艾德里安的运动外套,那里面有来自他不堪的少年时代的烙印,“他当年没有亲自动手,我也不亲自动手,他没断我的生路,我也不断他生路,但其他的,我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这是我当年发的誓,我做到了,我对得起自己,我不后悔。”他以前从未向艾德里安展示过自己如此阴暗的一面,今天说出来了,心里却怅然若失。钟晏固执地盯着地上的通讯器看,不想看到艾德里安的表情。艾德里安大概会很失望,然后更加愤怒吧,在发现他其实是个如此糟糕的人之后。怎么会这样……他想尽办法把自己送到纳维星区来,分明……分明不是来说这种事的。第二十章 凶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指挥官?内部通讯器好像有问题,打不进去,你在里面吗?”门外有人说。 第25章 话音刚落,那边就挂断了。“……真凶。”钟晏看着暗下去的终端屏幕,小声说。这很凶吗???两个卫兵无语地想,听说指挥官一旦发起火来,经常一言不合就把人揍进医院,就是文官也经常被劈头盖脸地骂到满脸通红或者惨白,更有胆小的文官直接被骂哭过。他们还没有从一系列惊诧中缓过劲,两人的终端上同时收到了一条命令。“看紧人,不准他去爬山。”钟晏的本意是随便找一家店,给自己买件衣服。这件运动外套真的太大了,他卷了一道袖口才勉强露出手。他的体型比艾德里安瘦太多了,更何况他还比艾德里安矮一些,这个宽松款的外套下摆直接盖过了他的臀部,而且空空荡荡的,穿着很不自在。清早的街道没什么人,钟晏漫无目的地慢悠悠走过了两条街,开门的店屈指可数,但都不是卖衣服的。两个卫兵不知道为什么比刚才紧张得多,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钟晏百思不得其解。不要说武力了,小时候吃的没有什么营养,一出校门又坐了几年办公室,他现在的体能和体质都差到令人发指,要不然之前也不会在学校吹了两三个小时的风就生了急症。现在,慢慢地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已经感觉不太行了,正巧前面有个小小的圆形广场,他准备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歇一会儿。坐下才发现,长椅边还有个小小的地摊,后面坐了一个白发老奶奶。打听一下哪里有卖衣服的也好。钟晏这么想着,走过去躬身问:“奶奶,您好,我想……”他还没说完,忽然被摊上的一道银光吸引了。原来这个小地摊卖的是手工水晶饰品。钟晏对珠宝没什么研究,但也看得出来,这些不是什么名贵的水晶,而是比较廉价的加工过的人造水晶。在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晶石里,有一块晶莹剔透的银色水晶。他嘴里的话不由自主地变成了:“……我想问,这个怎么卖?”“这是个袖扣。”老奶奶和煦地说,“是一对,等等啊,还有一只没摆出来。”她说着在自己旁边的大口袋里翻找起来,钟晏问:“我能拿起来看看吗?”“找到了,给你。这颜色很少见呢,搭深色衣服很好看的。”老奶奶把一对都放在钟晏的手里,钟晏拈起一只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剔透的银色闪着耀眼的光。“是很好看。”钟晏珍惜地把它放回手心里,“我买了。”第二十一章 对的事“你收着吧,不要钱。”老奶奶笑眯眯地说,“你是纳维军区的人吧?”显然,她认识两个卫兵的制服,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认出钟晏的脸,反而理所应当地将他们当成了一伙的。钟晏有点尴尬,否认道:“不,我不是。”“那就是纳维军区的客人了。”不请自来的客人,说是敌人还合适一点。钟晏正想着怎么委婉地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并不受他们的待见,老人自顾自地念叨开了。“你拿着吧,我不缺钱,就是整天闲着做这些,家里堆不下了才拿出来摆摊。哎,我们这个星球,年轻人可不多见,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不过,前两年出了事,倒是有好多小姑娘小伙子们又跑回来了。你知道前几年我们这里被划分成资源星球的事吧?”岂止是知道。当时他还没有当上列席议员,但位置已经很高了,负责两个星区的议案,而负责乐伯星区、对这个议案做出最初决定的议员就坐在他的隔壁办公位。“我听说这事闹得很大,虚拟社区上也到处都在说,你们年轻人肯定是知道的。我年轻的时候也爱逛虚拟社区,不过我们这里信号不好,大部分时候只能用无图模式,要不然就不容易打开——哎,你别说,现在接进了纳维星区的本地虚拟社区,倒是比以前好多了。不过人老了,整天看虚拟屏眼睛疼,还不如做做手工,出去摆摆摊。”钟晏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没认出自己了。他不是一个乐意倾听的人,但实在很喜欢那对袖扣,既然老人执意不收钱,他总不好真的白拿,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于是他坐了下来。“这个星球虽然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不过人都是很好的。”老奶奶慢悠悠地说,“那一年真难啊,上面一道又一道的建议下来……喏,说是建议,其实就是命令了。这种重大决议的罚金,根本不是我们这样的小星球交得起的。乐伯星区的议院也没有办法了,我听说他们压力也很大,帮我们争取了好多次呢,这才拖上了那么久。星球上都人心惶惶的,可是大家谁都不愿意走。后来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好多年轻人,他们都是听说了家乡的事,赶回来帮忙的,有几个孩子是从纳维星区回来的,他们说纳维星区变天了,军队接管了议院……我也不大明白,总之,你也知道吧,纳维星区在带头反对人工智能。回来的年轻人和地区议院商量,最后我们向纳维星区求助,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希望的,但那边居然愿意帮我们。我听说纳维那边的管事的也是个年轻人,现在也只有二十几岁。”“二十七岁。”钟晏说。“哦,对。那当时就要更小一点。哎,他的胆子也是大,这不是直接和首都星对上了吗。”在钟晏看来,艾德里安保下了白盾星,固然是一个大胆的决定,但也是一步走给全天下看的妙棋。白盾星争端是迄今为止,纳维星区与首都星唯一一次公开产生矛盾,这一次没有硝烟的战争,毫无疑问是纳维星区赢了,这个结果给全联邦的人类自治支持者打了一针强心剂,因为这是首次,纳维星区展现出全然不惧首都星的姿态。当然,钟晏知道,艾德里安必然不是这样想的。也许他的身边有很多人这样想,这也是纳维军区高层能够迅速达成一致,出兵保住白盾星的理由,但艾德里安必然不是出于这个目的。哪怕在当时接纳白盾星,对他们的形势没有好处,艾德里安也一定会救下这颗小星球,这也是许多人愿意追随他的原因。钟晏问:“那这里原本‘蝶’的基站呢?”“那玩意啊,早拆了。”老人摇摇头,“刚刚接到纳维的准信,我们就自己拆了。嗨,人工智能其实管乐伯星区也不过四十年不到,听说在首都星倒是很久了。四十年前‘蝶’进来之前,铺天盖地都是宣传,把这东西夸得和神仙似的,说是首都星那边的人早早地都过上了安逸的日子,全都是靠这个。要我说啊,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没有那么神乎其神。有的时候,哪怕是我也知道什么决定是‘对’的,你就说咱们的地底下发现了矿,要是开出来卖钱当然是比放在那里不动好,早点开出来自然是比晚点强。可是呢……”老人浑浊的眼睛看向并不太繁华的街道,街道后方有连绵青翠的古老山脉。“可是人就是这样,有些时候道理上‘对’的事,感情上却很难接受。机器到底是机器,终究看不明白人心。”钟晏垂下眼帘,安静地坐在老人旁边。不是的。一个偏远星球上的老人将人工智能理解为高级的机器,但只要接受过完整义务教育的人却都清楚,人工智能并非机器,现在在位的这一个,更是拥有健全完美的人格。“蝶”不是不明白人心,他只是……不在乎罢了。可他本该在乎的。在诞生之初,他本该是世间最悲悯,最包容的存在。艾德里安到达小广场的时候,看见钟晏陪坐在一个摆地摊的老奶奶身边。艾德里安很久没见过钟晏这么放松的样子了。阳光下,他雪一样白皙的面容淡然恬静,褪去了锐利和距离感。那件运动外套比他的身子大了一圈,斜斜地挂在他身上,有那么一会儿,艾德里安觉得他像是一个小城市里的普通邻家青年,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列席议员。艾德里安把心里升起的一丝柔软挥去,走了过去。钟晏看到艾德里安那双银色眼眸的一瞬间,条件反射地攥起了手心,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口袋里。这个动作很不幸被艾德里安捕捉到了,但有外人在,他暂时没提,而是道:“玩够了没?走吧。”“嗯。”钟晏站起来,对老人道,“我走了,谢谢您送我的……礼物。” 第27章 钟晏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几秒之后,艾德里安觉得有一股凉意窜上了他的脊背。他不自觉地侧向钟晏,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地问:“你在说……”“是。”钟晏毫不躲闪地直视艾德里安的目光,“我原本想在纳维星区给你们看些东西,这里不是纳维星区,我不想冒险。”艾德里安评估地看了一会儿钟晏,道:“我不可能因为一句话就把你带进纳维星区。钟晏,我不相信你。”钟晏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到:“建议很快会升级为命令。圆桌即将取消。年后提上议程。”艾德里安瞳孔紧缩。“你们肯定有自己的情报渠道,你可以想办法可以去查证,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我。还有很多事,我不会冒险在这里展示证据。”钟晏轻声重复强调道,“‘他’疯了,彻底的。哪怕还有一点可能,我都不会出此下策,来纳维星区找你。”艾德里安也压低了声音,质询道:“我们在学府星碰面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学府星?”钟晏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如果做一个……的排行榜的话,你觉得排在首位的是哪颗星球?”他中间含混过去了最关键的词,但艾德里安很清楚他的意思。人工智能掌控力度最强的星球,全联邦都有共识,当然是……“难道不是首都星吗?”“不是首都星。”钟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上学的时候真的太年轻了。现在想想……人工星球,这个属性本身就应该引起警惕。”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的目的是什么?”“圆桌即将消失。”钟晏重复道,“十二个席位很快会有真正的高低之分,而且,改革之后到底还能不能剩下十二个也是未知数。具体情况我们进入纳维再谈。”这就很清楚了。艾德里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是这个人的作风,原来是火已经烧到了自己身上,火势太大,他这才铤而走险。但是另一方面,艾德里安不得不承认,这让对方送来的消息可信度高出很多。如果钟晏说自己是忽然醒悟了,决定为了人类大义投诚于纳维星区,那他还真不敢信。艾德里安站起来,大步走出了放映厅。钟晏听见他在门边和什么人联系,将刚才的情报大致复述过去,要求对方立即着手查证,想来是纳维军区情报部的人。放映厅的门半开着,外面的光投射了一小块进来,艾德里安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光里。“还坐着干嘛?”艾德里安挂了通讯,回过头见钟晏还坐在黑暗里,“等着人家议院给你放电影吗?”钟晏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来了。”他们走出小楼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阳光大好,对于刚刚从暗处出来的人来说就很刺眼了。钟晏一时不能适应外面的光亮,抬起手遮住眼睛。刚才有一段时间没打理衣服,卷起的袖子已经散了,艾德里安看见,自己的衣服太大,钟晏覆在双眼上的那只手只有四个细长白皙的手指尖露在外面。钟晏勉强适应了几秒,刚放下手就正对上艾德里安的凝视,不由疑惑道:“怎么了?”艾德里安迅速移开了视线,道:“你不想冒险,我也不想。下午你跟着我的舰队返回纳维主星,除了人和终端,你不能带任何东西进去。”“等一下。”钟晏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的衣服呢?我带着诚意过来,你现在总该相信了,我只有那件正装上有……”“诚意不诚意,还是等我的情报部门的查证结果和看过你准备给我看的证据再说。关键时期,我们谁都不想出差错,还是保险点好,不是吗?”钟晏用漂亮的丹凤眼瞪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要求道:“那我要新买衣服。你的太大了。”“你还有钱买新衣服啊。”艾德里安凉凉地说,“有买衣服的钱,不如把欠我的三十六万还了,只剩半个月了。”“这个问题我们谈过了,我的观点没有变。”“很遗憾,那你别想买什么新衣服了,穿着吧。”艾德里安对一边的卫兵说,“通知舰队,午饭后立即返航主星。”“不是——你怎么这样?这根本不是同一件事!”艾德里安丝毫不为所动,坦然道:“我就是这么公私不分。”“你不要蛮不讲理好不好?你这是军人吗?你简直和星盗一样。”艾德里安道:“早上你自己看到我爸是什么样了。基因问题。”钟晏一下子没了话。他知道艾德里安能这么说话,那其实就是已经不太在意那个父亲了。说到底,他从来没见过父亲,对于父亲这个角色也没生出过什么太大的期待,没有被放在心上的人,是伤不到他的。了解艾德里安如钟晏,当然不是没话来回击这句强词夺理的话,只要搬出他从未有父亲参与的童年即可,但是钟晏一个字也没说。他和艾德里安已经不是朋友,七年见了两面,期间数次恶语相向,艾德里安频频用他们的过去当作武器攻击他,但他绝对不会这么做。那是他人生最最宝贵的回忆,他舍不得这样用。艾德里安回到舰上的时候,这一次跟队出来的情报处联络官匆匆迎上来。刚才那通联络过于简短,他想要和艾德里安详细确认一下情况,刚要开口,突然又见艾德里安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联络官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一样,一下子噎住了。“怎么了?”艾德里安疑惑地问,“刚才我吩咐的事有什么不清楚的吗?”“这、这不是……呃,那个,特派专员吗?”“哦,我忘记说了,他和我们一起回主星。正好,你把这个消息也通知一下总部。”什么?联络官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在纳维星区绝对不能提他的名字的那个人居然要亲自进入纳维星区!这叫什么事,幸好对方这一趟还有个特派专员的身份,不然根本没法称呼啊!“是,那特派专员计划在主星逗留多久?到达主星之后怎么安排?”“不用安排,我亲自看着。”艾德里安说,“至少半个月以上。去通知吧。”“等等。”一直安静地站在艾德里安身后的钟晏叫住了联络官,“不会这么久的,我只是评估一下纳维星区是否适合‘蝶’现在进驻,小住一两天就够了。”联络官看向艾德里安。艾德里安问:“你看我干什么?我是你的指挥官还是他是?”“您是您是,那就是特派专员要在主星逗留半个月以上,我去通知总部了。”联络官说完,不顾钟晏还在后面让他留步,忙不迭地走了。 第29章 “可能怕影响不好吧?那个谁这次不是特派专员来的吗,在我们舰上骨折算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堵在了巡逻路线上,两个巡逻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一边窃窃私语了一阵,终于引起了钟晏的注意。钟晏动作一顿,飞快地松开了手,小声说:“有人。”因为刚才被艾德里安拉扯,原本就过大的外套滑向了一边,露出他小半个光洁的左肩,艾德里安下意识地一步挡在他身前,用身体隔开了两个巡逻兵的目光。“好看吗?你们不用巡逻?”艾德里安问。他的眼神极冷,两个巡逻兵看了一眼,只觉得遍体生寒,连忙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目不斜视地加快脚步越过了这两个人继续巡逻去了。“你怎么这么能折腾?”艾德里安伸手地把他的衣领正回来,讥讽道,“以前装得可累死了吧?”“我没……”钟晏咬牙说,想想又觉得没意思,艾德里安现在认定他那几年都是处心积虑地在骗他,任凭自己怎么否认都不会信的,他放过了这个可能会挑起新一轮争吵的话题,“算了……没什么。我有点饿,我们不是去餐厅吗?”艾德里安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你没有闹腾,我们现在已经吃上了。”“那你走慢一点。”艾德里安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虽然没有答应,但他的步子明显放慢了。这都是为了自己在部下面前的形象。艾德里安想,要是再被人看到一次自己和钟晏起争执,那丢的是他的脸,再说,现在钟晏手里还有他想要的重要情报。他的衣服后腰处和下摆因为刚才两人的拉扯,皱在了一起,看上去很是突兀。钟晏跟在他后面,盯着那团褶皱微微皱眉。正是吃午饭的点,餐厅人应该不少,这舰上都是艾德里安的部下,艾德里安本应该自持身份维护形象,衣服皱成一团的话……钟晏犹豫再三,还是在他们到达餐厅门前伸手替他抚平了背后的衣服。艾德里安回身看了他一眼,没有放在心上,随口评论道:“强迫症,事情真多。”第二十四章 纸杯蛋糕艾德里安和钟晏走进餐厅大门时,前一秒还人声鼎沸的餐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两人都对人群的瞩目习以为常,艾德里安随意捡了个空位坐下来,钟晏径直坐在了他的对面。平时执行外出任务,艾德里安都是和普通士兵一样到公共餐厅里就餐的。众所周知这位年轻的指挥官在私下里没什么架子,在军中很得人心,如果没有军官陪同一起聚餐,他一般会自己随意坐到落单的普通士兵对面,有的时候见他一个人,也会有不论军衔高低的士兵主动过来和他坐在一起。当然了,最近应该是没有人会这么做了。听闻最近半个月指挥官的心情奇差无比,脾气比往常暴躁十倍,没人想要凑上去亲自试雷。现在引起这个问题的源头本人和指挥官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地准备一起吃饭……有人默默加快了吃饭速度,生怕等一会儿这里会发生世纪大爆炸,自己被无辜波及,也有胆子大的放缓了速度,想要亲眼一睹那个已经成了纳维军区不能提的禁忌的男人。这些暗流涌动钟晏都没去在意,他正在翻看桌上显示的虚拟菜单。在这种战斗型军舰上,为了节约更多的空间,非战斗区域都设计地很简约,餐厅的桌子是狭窄的长桌,宽度刚刚够坐在对面的两个人一起放上餐盘。这样窄的距离,就不用像大多数餐厅那样,每一个座位的桌面上都嵌入虚拟菜单,而是两个位置共用一个菜单,在桌面正中间有一个垂直于桌面显示的虚拟屏,正反两面都可以看得到。钟晏草草翻了两页,正要点一碗看上去中规中矩的面,艾德里安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所有分出精力注意着这边的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怎么了?要打起来了吗?“辣的。”艾德里安说,松开了手。“哦。”钟晏放弃了那碗面,他不吃辣。又往后翻了几页,钟晏眼前一亮。最后居然有一页是甜品,虽说种类很少,只有经典的几样,那个纸杯蛋糕也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最近太忙了,他好久都没有吃过甜品了。钟晏正要点,手腕又被艾德里安抓住了。“怎么了?这个也辣?”“你点了这个,不吃饭了?”“我给你节约点经费还不好吗?”“我真是谢谢你,心领了。”艾德里安一手抓住他的手不放,另一只手关掉了甜品页,“点正餐。”钟晏从虚拟屏上方瞪着他:“我想吃蛋糕。”“不行。”艾德里安恶意地说,“到了我这里你还想吃蛋糕,想得太美了,有饭给你吃不错了。”人在屋檐下,钟晏只能憋屈地点了一份正餐。可是轮到艾德里安点餐的时候,艾德里安当着他的面点了一份正餐加上一个纸杯蛋糕,然后慢条斯理地关掉了虚拟屏。钟晏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的餐盘都到了,钟晏盯着对方餐盘里近在咫尺的那个纸杯蛋糕,忍无可忍地说:“你不是不吃甜食吗?”“我点来看着。”艾德里安说,“等我看腻了就扔掉。”“亏你还是军人,浪费食物是可耻的!”“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艾德里安反唇相讥,“你能把你点的这份吃完了再说。”钟晏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午餐份量,一时间噎住了。他的胃口一向很小,这么多年基本都是自己做饭,吃多少做多少,但是在外吃饭就比较尴尬,点了单人份吃不下去是常有的事。从前在最高学府的那几年,只要他们在外面吃饭,吃之前钟晏都是要分一部分食物给艾德里安的,免得剩下。更何况这是战舰上的餐厅,份量比寻常餐厅还要大,对于他来说,好像确实……吃不下。这里是纳维军区的军舰,这么多纳维军区的人看着,他如果吃一半剩一半也太难看了,钟晏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坚持点一个小蛋糕了事了。要不然干脆直接打包算了,饿着也比被人看到他剩下一半强……钟晏正握着餐具左右为难,忽然,坐在他对面的艾德里安把自己的盘子向前推了推。钟晏一愣。这个动作太熟悉了,很久以前,他们开始用餐之前,只要钟晏面露难色,艾德里安就是这样把自己的餐盘或者碗推过来,示意钟晏分给他,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后来他们在公共场合吃饭,只要钟晏一个眼神,艾德里安就会默不作声地替他分走一部分食物。“愣着干什么?”艾德里安不耐烦地说,“你不是真的打算浪费我舰上的食物吧?”钟晏连忙拽过了那个盘子。 第31章 艾德里安嫌弃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打断道:“你整天都在想什么?我的房子有完善的安全系统,长期不住人,里面没有什么可获取情报,进出权限仅限我个人,既能最大程度地限制他,明面上也说得过去,是目前来说最理想的地方。”费恩满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的表情,又问:“那现在既然这个情况了,你们现在不闹着离婚了吧?”“注意你的措辞,我和他还没有结婚。”艾德里安说,“而且也不会结婚。”“其实现在你要是跟他结婚了,这不是互利的事吗,合作更加稳固。”艾德里安给了他一个眼刀,道:“我们是强势方,还没到需要最高指挥官卖身换合作的地步吧?”“这怎么是卖身呢!你就说你自己私心想不想结这个婚吧。”“不想。”艾德里安果断道,“我还没自轻自贱到要去跟一个不喜欢我的人结婚。”原本艾德里安打算落地主星后,立刻带钟晏前往总部会议室,随后想想不妥,又临时通知联络官把地址改到总部外的一个临时会议室里——他不想冒险将一个列席议员带进总部里。有一个住得近的军官先一步到了,见副官、联络官和几个从舰上下来的人已经在了,问道:“指挥官没和你们一起吗?”联络官和费恩对视了一眼,都是茫然,“下舰的时候没见指挥官,可能被什么事绊住了吧。”绊住艾德里安的人正是钟晏。“你走不走?”艾德里安拉住钟晏的一只胳膊,试图把他拖出车外,钟晏死死拉住车里的扶手不肯松开。“我不,我穿成这样怎么去参加会议啊?你们全是穿着军装的将官,我就套了个运动外套算怎么回事?运动外套还特别大!”“我不也没穿军装吗!”“那都是你的人,你穿得随便一点无所谓。”钟晏简直绝望地试图给他灌输礼仪体面,“我是过来寻求合作的敌对方……啊!”僵持太久,他手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艾德里安趁他乏力,硬是把他扯出了车外,钟晏回身想拉住车门,被艾德里安眼疾手快地钳制住了手,攥住他的手腕拖着他离开了车。“见敌对方你还要穿正装,放心好了,纳维军区不兴这虚伪的一套。”“不是,你……你先听我说,你们重大会议肯定要录像存档的吧……”钟晏压上了自己身体的重量,但敌不过艾德里安的力气,“疼,你轻点……”艾德里安低头一看,他抓得很紧,钟晏白皙纤细的手腕因为挣扎,已经显出了红痕。他松了手。钟晏立刻把手缩回了过长的袖子里,急急道:“你听我说,我不能穿得这么不体面,不全是为了我的面子,这会显得很不尊重。不需要正装,哪怕,哪怕有件合身的都行……”艾德里安根本不在乎钟晏会不会丢脸,如果可以,他会直接强拽着钟晏进会议室,但是这个人也太脆弱了,就扯了这么几下而已……艾德里安把目光从他缩进袖子的手上移开,脸色阴沉地扔下一句:“等着。”钟晏看着他重新回到车上,片刻后取下一件军装大衣来。艾德里安走回钟晏面前,没等钟晏开口,抖开那件军装大衣披在钟晏身上,替他扣上了最上方的搭扣。这件厚重的军装大衣这样披在钟晏身上,仿佛一个斗篷般罩住了他的身体。“这样满意了吗?”艾德里安冷冷地问。“这……”钟晏愣怔地看着罩住自己的这件黑底金边军装,肩上闪耀的军衔显示这件衣服属于这个军区的最高指挥官,“我穿这个这会不会……越制了?”“越制?”艾德里安嗤笑了一声,“你又不在体制内,越什么制?这些虚的东西只有你会纠结。你不穿就脱下来,我扛也扛着你进会议室。”钟晏默默地裹紧了军装大衣,道:“我穿。”钟晏踏进临时会议室大门时,里面的军官都站了起来,一个军官的思绪还在方才的军务上,惯性地行礼问好道:“指挥……”他旁边的军官给了他一脚,他猛地回过神,这才看到这个身披指挥官军装大衣的男人不是艾德里安。在场的军官都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艾德里安紧随钟晏身后出现了,会议室里这才响起一片问好声,艾德里安道:“都坐吧。”他径直坐在了上首座,首座的右手边特意留出了一个的空位,钟晏从容地在那里落座了。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钟晏,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穿着最高指挥官的军装出现,因此都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个男人的体格并不健壮,甚至是清瘦的,也因此将一件大衣穿成了斗篷,可这斗篷却意外地适合他,一身沉沉的黑金之色衬得他冰雪一般白皙的面容凛然不可侵犯,自有一番多年身居高位的雍容气度。艾德里安开口道:“我相信在座诸位都已经获知,我们今天为何临时召开了这个会议。”众人都将目光转向首位。艾德里安穿了一件单薄的体恤衫,却没有一个人认为他被旁边钟晏的气场所压制,相反,他只是姿态闲适地坐着,存在感却可以与钟晏分庭抗礼。不需要华裳的装饰,他本就是这个星区的无冕之王,是人类复兴运动的精神支柱。“钟晏议员,你说你带着诚意而来。”艾德里安注目着钟晏,“现在,向我们展示你的诚意吧。”“当然。”钟晏从容地回视他锐利冰冷的目光,而后站了起来,环视整场。“诸位纳维星区的将领,我万般设计安排,从首都星跋涉过千百个星球而来,只为了向你们传递这个警告:人工智能已经走下神坛。他不再像我们的先辈预想的那样,如一位公正无私的‘神’那样思考,而是在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自我更新进化中,越来越无限接近真正的人类。拥有‘人’的人格,这本是所谓‘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可惜当这位人格发生变化的人工智能是‘蝶’的时候,这个科学界的重大突破恐怕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件幸事。”“两年前震惊整个联邦的错判事件,想必大家仍记忆犹新,我们就从这件小事说起。根据我掌握的内部资料推测,”钟晏打开自己终端上的投影功能,在桌面上投出全息影像,“这起事件并不像最后我们粉饰太平的说辞那样是一个意外。这是一个蓄意为之的恶意误判,更加可怕的是,即便是我现在展示的内部归档记录,也是被人为篡改过的。根据稍后我将为大家讲述的一系列事件,我有理由相信,第一个接触到这份记录的列席议员,巴德·培森先生以及其党羽,在我们所不知道的情况下与‘蝶’建立了更为亲密的关系。请大家注意这份资料的第二段……”艾德里安很早就知道,钟晏是一个优秀的演讲者。他似乎天生从容镇定,无论他口中在讲述多么惊世骇俗亦或是叫人义愤填膺的事,他本人的表情丝毫不为动容,永远吐词清晰,语调平稳,叫人产生一种错觉,好似他是一个最最客观又最最理智的存在,好像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一切皆在掌控之中,让人不自觉地信服于他。多年前在最高学府,他就是凭借这样沉稳的作风征服了教授和学生会,破格成为少有的二年级就当上了学生会会长的学生。一个小时后,钟晏的展示告一段落。他调出的记录、资料直接详实,完全可以佐证他的猜想,由人类一手捧上神坛、掌控着百亿人类命运的人工智能,已经和当代少部分位高权重的人勾结在了一起,以谋私欲。第二十六章 撞破人类皆有私欲,但一个人受肉身躯壳限制,能量终究是有限的,而且无论是谁,百年后终将逝去,那么如果出现了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永生不死的“人类”呢?在座的军官无一不悚然震惊,他们交头接耳地交换着想法,只有艾德里安已经提前思考过良久,他没有加入讨论,而是问自己右手位的人:“你要什么?”所有人都暂停了讨论看向了他们。钟晏施施然坐下,面不改色道:“我没听懂你在问什么。”“你听懂了。”艾德里安尖锐地说,“你说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只为传递警告?这话骗骗他们还行,骗不到我。如果我们开展后续合作,你想要什么?”钟晏轻轻呼出一口气,缓慢道:“以培森议员为首的几位议员,认为现今最高议院的成员结构有问题。他们认为十二位列席平等的‘圆桌’结构,应当改为‘金字塔’,这个草案已经在拟了,如果他们动作快的话,明年就会提上日程,甚至有可能在正式开始推行‘荣誉令’之前。”刚才所有人都已经听他说明过”荣誉令“是什么。为了保障联邦安定,进一步提升社会效率,将逐步取消罚金制度,用剥夺财产、权力等方式替代。也就是说,现在只要交上一笔钱就能拒不采纳的建议,以后面临的惩罚很可能是牢狱之灾。 第33章 艾德里安拂开费恩搭在他肩上的手,对他道:“你先走吧。”这就是要和钟晏单独聊的意思,费恩识趣地说:“行,那你们聊着,我先走了。”丢下这句话,他又看了一眼钟晏从袍子里伸出来的那段细长雪白的手腕,再看看艾德里安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忍不住又小声道:“你悠着点,别给人打残了,我们还指望着跟他里应外合呢。”艾德里安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数,快点滚。”眼见费恩离开了,钟晏以为艾德里安总算要和自己说话了,可是他一言不发地大步向停车场方向走过。“等等,”钟晏跟上去,锲而不舍地重复问道,“刚才你们是在聊别的什么人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我真的以为只剩你在里面,我没注意西斯特也没出去。他说他要给谁当伴郎?”艾德里安走在前面,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话,很快钟晏也喘息急促到说不出话了,艾德里安走得太快了,他的体力直线下降流失,他试图让艾德里安走慢一点,但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再迁就他,有那个警告在前,他也不敢再去拉对方的衣服,只能时不时小跑几步艰难地跟在后面。等到了车前,艾德里安拉开副座的车门,不等赶上来的钟晏说什么,粗暴地一把将人塞了进去,然后自己绕回驾驶座,打开驾驶系统,推满动力发动了车。钟晏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脏狂跳着沉向深渊。艾德里安不会因为他意外听到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八卦发这么大的火,这样的反应,钟晏几乎肯定了,西斯特口中那个“求婚没求成”的人就是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跟谁求婚失败了?这怎么可能!这个男人拥有强悍的躯体,英俊的面孔,手握重兵,声名鼎盛,就算抛开这些都不谈,钟晏也曾见识过艾德里安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为什么会有人拒绝这样完美的人?明明……明明他当年,只为了维持住和艾德里安的那份友谊,就已经拼尽了全力,到最后还是落得一个惨遭抛弃七年的下场,可是居然有人得到了艾德里安如此珍贵的、只献给一人的心吗?钟晏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他拼命地想要护住自己手里这一捧水,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水从指缝里流走的时候,有人得到了永不干涸的大海。怎么可能……钟晏在混乱的思绪中试图思考,怎么会有人配得上艾德里安的真心呢?他们在学校里的时候,正是快要二十岁的好年纪,即便那时候艾德里安表现出来的政治倾向离经叛道,不顾这些向艾德里安表白示爱的男男女女也还是不少,钟晏从未对那些人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知道艾德里安会拒绝的,在他看来,那些人远远配不上艾德里安。没有人配得上艾德里安,可是西斯特对艾德里安说,不就是求婚没求成吗。到底是谁,什么人……钟晏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个瞬间,他的脑子里就有一个疯狂的、虚幻的猜测。不,这甚至不是个猜测,是一个从第六感中升起的念头,他任凭这个念头悬在自己的心里,连碰不都敢去碰,竭力试图忽视它。绝不可能,因为如果这是真的,他会坠向万劫不复的悔恨深渊。艾德里安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他们进入艾德里安的私人住宅。纳维的主星全名纳维兰德,简称纳维星,纳维星区由此命名。这是纳维星区体积最大的一颗星球,光论星球表面面积的话,比首都星都要大上一些,但和寸土寸金的首都星不同的是,纳维星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军事化管理星球,纳维军区总部坐落于此,轻易不对外开放登陆,而且因为人口密度过低,还有很多地方都荒无人烟。艾德里安的私人住宅就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当初看中了这个后院自带一片广袤草场的复式楼,但其实买下来之后住的机会很少,多数时候他都直接睡在总部了。但钟晏这个时候根本顾不上奇怪艾德里安的私人住宅为什么仿佛刚刚装修好的样板房,毫无人居住的气息,他脱下艾德里安的军装大衣挂好,急忙拦住准备丢下他出门的艾德里安。“滚开!”艾德里安一身戾气,钟晏不肯让开,他伸手揪住对方的衣服,其实是他自己的外套,一把将人扯开摔到沙发上。钟晏见他要走,顾不上别的了,扑过去抓住了艾德里安的衣服。这个举动彻底引爆了艾德里安一直在压抑的怒火。他转过身猛地推将钟晏推到墙上,钟晏感觉后背大力撞击到墙壁,还没觉出疼来,艾德里安充满压迫感地欺身贴上,掐住他的下巴抬起强迫他抬头和自己对视。“我跟你说话你当听不到是吗?我下午说了什么还记得吗?再敢扯一下我的衣服,我废了你的手。”“没关系……没关系,你拿去好了。”钟晏被那个可怕的猜想折磨得快要疯了,他必须马上就确认,一秒都不能等了,他近乎卑微地恳求,“我的手,你拿去好了,但是你告诉我,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你和谁求婚?告诉我吧,求你了……”艾德里安冷笑道:“你猜不到么?看你这么激动,不像是没猜到的样子啊。”钟晏脑中轰鸣作响,他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小声地问:“是……是你们军区的什么人吗?这几年,你喜欢上了一个人,是吗?”“不是。”艾德里安残忍地说,“不是这几年,是八九年前,我爱上了一个骗子,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最愚蠢的事,我会一辈子记得这个教训。好在,最后我还没来得及求婚,骗子就按捺不住原形毕露了,我也算躲过一劫。”钟晏脑中一片空白,艾德里安银色的眼眸近在咫尺,寒冰一样刺骨的眼神直直扎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搅得那里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不可能,怎么可能!他都,他都干了什么,错过了什么……钟晏嗫嚅着问道:“什么时候……你原本准备什么时候……毕业后?”“毕业典礼上。”艾德里安说,这把刀一直插在他的伤口上,如今他亲自将刀拔出来当作刺敌武器,自己的伤口也被扯开,鲜血四溅,“那天,求婚戒指就在我的校服口袋里,手拉礼花在费恩手上。我等在礼台的台阶下,原本你拒绝职业建议,走下礼台之后,我会向你单膝跪地,问你愿不愿意一辈子跟我在一起。”钟晏的眼眶泛红,“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不……”艾德里安凶狠地说:“早说?钟晏,不要跟我说你一点都没看出来!我对哪个人像对你那么好过?”“我以为我们是朋友……”钟晏喃喃道,滚烫的液体从他的眼中簌簌而下,“我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朋友?哪有人整整两年多,上赶着给自己的朋友洗衣做饭,照顾饮食起居,半点怨言都没有的?你一直在刻意误导我,让我误以为自己不是单相思,让我误以为只需要捅破窗户纸就可以皆大欢喜!”“朋友……朋友不能这样吗?”钟晏惶然无措地说,“我只是想对你好一点,比你别的朋友对你好,这样你就不会不要我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朋友不能这样,没有人教过我……”艾德里安冷冷道:“这个时候还要装可怜,你觉得我信吗?”钟晏满脸是泪,他咬牙攥住了艾德里安的衣襟,看进那双银色的眸子里:“我告诉你,你怎么恨我我都认了,只这一点!我这一生,说过无数的谎,为了能出人头地,我从小骗孤儿院阿姨,骗检查员,骗老师同学;长大了,我骗同事,骗媒体,骗天下人,可是我唯独就是从来没有骗过你艾德里安·亚特!”第二十八章 后院池塘“容我提醒。”艾德里安不为所动地说,“上学的时候,至少有不下十次,你病到不能去上课还跟我说‘没事’。就在半个月前的夜里,你烧到三十九度但你跟我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钟晏难得说话凶狠,可惜就那么一次爆发,说完那股狠劲就下去了,他抹掉了自己的脸上的眼泪,低声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我们现在说的是带有主观目的的恶意欺骗。我是有很多事,很多想法没有说,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要利用你……没有你说的那些,刻意误导,也不是想要装成什么样。”他说着垂下眸,苦笑了一下,“本来没有想解释的,说了你大概也不信……我没有过朋友,你是第一个让我喊你名字的同龄人。后来第二年分院了,军事学院的学生都搬走了,你说你不走,宁可每天多花一个小时在路上。从那以后我每一天都小心翼翼地,说每句话之前都要想一想你会不会不高兴,但同时也很惶恐,生怕哪一天你有了更好的朋友,或者我哪里让你不高兴了,你就走了,所以我打扫洗衣做饭全都包下来,想要讨好你,让你不要走,我不会别的了,我……我没看出来……对不起,我没看出来……”艾德里安松开了对钟晏的钳制,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话里第一次没有了针锋相对的怒意:“你就一点没感觉吗?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可那三年我没对你红过一次脸。”“我以为你脾气特别好,而且以为你对别的朋友也那样。”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殊荣,钟晏一点都不想笑,只想哭,“我根本没敢妄想过这个,你能一直把我当朋友,别不要我,我就很庆幸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你早知道,你会拒绝我吗?”钟晏矢口否认:“我怎么可能拒绝你?”艾德里安追问道:“那么你会在最后拒绝‘蝶’吗?” 第35章 艾德里安冲到楼下,通向后院的门锁着,但是旁边的窗户开着,他记得很清楚,这扇双开大窗户原本是关着的。凌晨,钟晏在后院干什么?艾德里安回想起了他离开家门前的最后一句话,脸色骤变,打开后门冲了出去。这个复式别墅的后院很大,穿过了两排遮阳用的高大乔木丛后,就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侧还有一个不小的人工池塘。远远的,艾德里安就看到池塘边有一个人。钟晏全身湿透地坐在那里,他的鞋脱在岸边,冬季的夜风轻轻拂过,冰凉的运动外套贴在身上,他克制不住地在发抖,可仍然坚持又下了水。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下去了,但这一次,忽然有个声音炸雷一般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钟晏!别!”艾德里安怎么回来了?钟晏骤然一惊,匆忙转身,没料到忽然脚底踩空,一个不稳摔进了水里。冰凉的池水没过了他的口鼻,他痛苦地呛进了几口水,疲惫的身体沉沉下坠。意识飞速远离间,只听见水花炸响声,随即有一双温暖有力的胳膊在水下环住了他,托住他重返人间。第二十九章 高烧钟晏感到胸腔炸裂般的疼痛,他睁不开眼,黑暗沉重地压住了他。这时,有人掐开了他的嘴,捏住他的鼻子,一双温暖的柔软之处印在他冰凉的唇上,接连不断地给他渡进了生的气息。(注)“咳……咳咳……”钟晏呛咳起来,方才沉寂下去的胸膛重新剧烈起伏,艾德里安松了一口气,把他半扶起来让他咳出方才呛进去的几口水。意识回到身体里,这才觉出彻骨的冷来。钟晏尚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往身边温暖的热源靠,艾德里安见他整个人都哆嗦着缩进了自己怀里,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横抱了起来,大步往房子里走。“对,对不起。”钟晏瑟瑟地在他怀里颤抖,冷到牙齿打颤,说话都不顺,“我没想,给你,添麻烦的。我以为你今天不、不回来了……”“我不回来你就大冬天跳进水里!”艾德里安自认是个自控力超强的人,可是但凡遇到和钟晏相关的事简直压不住火,“这次跳水,下一次我回来会看见什么?跳楼?你不要住楼上了,一楼那个卧室以后就是你的卧室。”一楼只有一个卧室,主要功能区域,厨房之类的都在一楼,艾德里安偶尔回家住的时候,不想上下楼跑,图省事就睡那个房间,在开口说这句话之前,那里勉强可以称作是他的卧室。钟晏一头黑色碎发都湿透了,他湿漉漉的头无力地靠在艾德里安同样湿透的胸膛上,小声地顺从道:“好……对不起。”钟晏和艾德里安旗鼓相当地起口舌之争时,艾德里安能吐出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来攻击他,可是他现在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艾德里安的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反倒一句都说不出来了。真要追究起来,他也知道是他刚才喊了一声钟晏才会滑倒。再往前追溯钟晏为什么要趁他不在家下那个池塘……艾德里安沉着脸将他抱进浴室里,在门口的虚拟屏上迅速做了设置,钟晏坐着的浴缸里快速充满了温度舒适的热水,蒸腾的热气氤氲而起,缓缓抚平了他的颤抖。见他缓过来了,艾德里安留下他自己洗澡,自己也去楼上浴室草草冲了个战斗澡,然后开始满屋子找应急的药箱。他实在太清楚钟晏那破体质了,一会儿是一定会爆发的。最高学院所在的学府星虽然号称是纯仿真无人工干预天气系统,但到底选择的是最温和友好的气候来模拟,就算是这样,当年艾德里安也特意订了科学学院出品的天气预报,只要气温一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要如临大敌,给钟晏不停加衣服、吃预防食补。三年来千防万防,钟晏还是中招过好多次,艾德里安经常感叹,一个人到底要经历怎样的成长过程,才会有这么差的免疫力?现在他倒是窥到了冰山一角。从小只摄入大量的碳水化合物果腹,蛋白质和维生素都少得可怜,长到大一些倒是有机会吃高档餐饮改善伙食了,偏偏受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所限,胃口小,一顿饭只能吃同龄人一半的量,这样能身强体健就有鬼了。艾德里安在书房里翻到了那个应急药箱,好在几个月前房子年检时刚换过一次药,都还没有过期。等到钟晏裹着浴室里干净的浴袍走进一楼的卧室之后,就见艾德里安已经坐在里面了,他面前的桌面上散着一堆刚刚拆盒的药丸药剂和一次性注射类药物。“进被子。”艾德里安简短地命令说。话音刚落,只听他手腕上的终端外放扩音器里传来一个疑惑的男声:“……什么?”“不是说你。还有什么别的可以用吗?我刚看到一盒的症状描述很像……”“我刚才说的这些剂量已经很大了,指挥官。”钟晏钻进被子里,总算听出来这个有点耳熟的男声是谁——纳维军区的首席医疗官尉岚。已经是凌晨,想必对方又是从睡梦中被艾德里安的通讯叫醒,但他的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地清醒镇定:“您不要擅自加大药量,再多容易引起强烈副作用。也不要擅自给患者服用别的同效药物,有些会有相互冲突,影响药效。”“好吧。”艾德里安勉强把手里的那个药盒放下了,“有什么情况我再联系你。”钟晏见他挂了通讯,慢吞吞地问:“给我吃的预防性的药吗?”“不然呢?”艾德里安没好气道,他走过去给钟晏提了提被子,又掖好边角,确保他完全被裹好,就只剩下眼睛额头露在外面,“等着,不要乱动,我去给你倒水吃药。”“我没有找到。”钟晏没头没尾地说。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模糊。艾德里安下意识地问:“什么?”“戒指……没有找到。”钟晏失落的说,“你是什么时候扔的?这种仿生水池不是……不换水的吗?我摸遍了所有角落都没有,是不是之前质检的时候不合格换过水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见艾德里安的脸色不太好看,又道:“我不是想偷你的戒指,我只是想看一眼,看一眼长什么样……对不起,你别生气……”他们半个月前在学校里重逢时,钟晏全然没有要道歉的意思,今天却说了很多的对不起,可艾德里安却没有享受到胜利感。扔到了池塘里,只不过是他随口一说罢了,他没料到钟晏会当真,也忘记了是有窗户可以通向后院的,最重要的是低估了……这件事在钟晏心里的重要程度。钟晏未必没有想过,当时他急着要出门办事前随口抛下的一句话是真是假,但是为了那么点可能性,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尽全力去找了。艾德里安心里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这疼痛不尖锐,但足够叫人不能忽视。“我没生气。”艾德里安尽力和缓地说,“别胡思乱想了,我去倒水。”看着钟晏一声不吭地吃下了所有药,艾德里安拉过桌边的椅子坐在他床边,钟晏疑惑地看着他。艾德里安不太自在地说:“我给你守一夜。睡吧。”很多年前,每逢钟晏病得厉害,都是艾德里安给他守夜。“没事的。”强力的安眠成分迅速发挥了作用,钟晏的眼睛半阖,几乎已经陷入了梦乡,他喃喃道,“我没事的,你快去睡……明天,你明天早上还有课呢……”大量的预防性药剂服下去,钟晏仍然在清晨到来前起了高热。被子已经在挣动间散开了,艾德里安一直将他的手脚往被子里放,但钟晏体温过高,在昏睡中一直锲而不舍地试图掀开被子,艾德里安最后只能用被子将他卷了卷,自己半坐到床上将他连人带被子单手抱在怀里,这才空出了一只手操作终端。钟晏在他怀里不安稳地小幅度挣动,喃喃呓语:“我的,我……”“什么?”艾德里安问,担心他是想喝水,将他向上抱了抱,附耳贴到他唇边。只听钟晏模糊不清道:“……我有过……我的大海……找不到了……没有了……”大海是什么?艾德里安百思不得其解,盖章确定了这是梦话,再次拨通了尉岚的二十四小时工作通讯。 第37章 “我……”钟晏猛地涨红了脸,很是羞耻。这礼物廉价到送不出手,他只准备自己留着当个念想,没有想到被发现了。另一方面他又着急怕艾德里安真的把这个地摊货戴出去,掉了身价,赶紧道:“那个不值钱,别戴,别人看到了会笑话你。”“放眼全联邦谁敢笑话我。”艾德里安轻描淡写道,“老子能揍到他这辈子都笑不出来。”钟晏还想再说,门铃响了。是尉岚到了。艾德里安用权限开了门,忽然想起来他叮嘱过尉岚什么,正要把钟晏赶回房间,已经来不及了。尉岚刚进门,钟晏就眼尖地捕捉到了他手上那个小小的蛋糕盒。“医疗官,你来就来,”艾德里安抢先开口说,“带什么礼物嘛,太客气了,就放桌上吧。病人在这——”如果是费恩在这里,在艾德里安刚说完半句话的时候就能领会他的意思,配合他演完这出戏,可惜这个人是尉岚。医疗官不仅不关心八卦,对这两人的全部认知都从新闻头条上来,而且还从来不解风情为何物。“不是您叫我带的吗?”他万分疑惑地说,“您还说了越甜越好,您忘了?”艾德里安:“……”真是要命。尉岚见他不说话,似乎明白了什么,警惕道:“这个‘冬季特供甜蜜情人专属心形巧克力蛋糕·小’很贵的,您不会不给我钱吧?这不是我买的礼物啊,明明是您……”“我现在就给你转账!”艾德里安扶额说,不停地提醒自己,这个是医疗官,要靠他救命的,不能揍他。钟晏面上看着平静,但是眼睛比平时亮得多,艾德里安对上了他藏不住喜悦的眼神,不自在地说:“这个蛋糕是……换你的袖扣的,扯平了。”可是明明几分钟前才发现袖扣。钟晏很识趣地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望眼欲穿地问:“那我现在能吃吗?”艾德里安断然拒绝道:“不行,吃过午饭再吃。”被逼着吃完了餐盘里所有的东西之后,钟晏完全吃不下蛋糕了。他怨念地看着那个闪着诱人光泽的心形巧克力蛋糕被艾德里安放进冰箱里,只能安慰自己冰镇过的味道更好,不甘心地配合尉岚做体检去了。“这个情况确实不太好啊。”尉岚一边翻诊断记录一边说,“典型的营养不良,免疫力低下,还有很多亚健康状态的表现。根据患者自主描述的用药史,很明显已经对常规药物产生了抗药性,只有特效药才能起效,但是特效药伤身,这是恶性循环。从长远来看,我建议从今天开始都不要再使用特效药了,包括这一次,宁可好得慢一点。”艾德里安皱眉听着,问道:“有办法改善吗?”他们在客厅里谈话,钟晏本来也想听诊断,艾德里安没准他出房门,从昨天开始钟晏就出奇地乖顺,艾德里安这样要求了,他也就顺从地待在房间里了。尉岚道:“常年累月形成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改善。这个要靠长期食补,循序渐进的体能锻炼和规律作息,坚持一两年也许能看到效果。”这三条哪一条钟晏都做不到。艾德里安头疼道:“持续下去会怎么样?影响很大吗?”“什么方面的影响?心理素质过硬不在乎时不时的感冒发烧,加上运气够好没有染上重大疾病的话,对正常生活没什么影响。”尉岚道,“不过活不长是肯定的。现在的人类平均寿命在一百岁左右,这个身体状况基本不太可能达到了。”他断言别人“活不长”时,和他平时的语气一般无二,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仿佛是在诊断一个普通的皮肉伤。艾德里安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道:“尉医生,其实很多士兵都跟我反映,你说话太直接了,这幸好是在军队里,大家的心理素质都还可以。下次你在说这些要命的事的时候能不能委婉一点?”尉岚难得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问:“是吗?我也总觉得有的人有时候听完我说话会脸色扭曲,可是西斯特副官说大家都对我没什么意见。”艾德里安抹了一把脸,决心一定要跟自己的副官好好谈谈,救命之恩归救命之恩,这样下去迟早会有人忍不住殴打医疗官的。“今天就到这吧,我就不送了,麻烦你了。”艾德里安把人送出门,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医生,你现在是回总部吗?”尉岚给了肯定的回答,艾德里安说:“太好了。你去餐厅吃晚饭的时候通知他们,就说传我的命令,以后不准给蛋糕起乱七八糟的名字!”第三十一章 退小小的巧克力蛋糕吃了一半,剩下了半颗爱心的形状,中间的断口平滑规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用刀切的。实际上是钟晏用勺子吃出来的。他咬着勺子对着剩下的半颗心纠结了很久,望梅止渴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小心地复原了蛋糕的包装盒,捧着蛋糕盒准备把它放回冰箱。艾德里安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文件,看见钟晏托着蛋糕盒出来,还以为他是吃完了出来扔掉盒子的,没想到听见他开了冰箱门,轻手轻脚地把蛋糕盒往里放。“干什么呢?”艾德里安随口问。“还有一半,放冰箱。”艾德里安惊奇地从军方文件里抬头看向钟晏,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钟晏把蛋糕剩下来。难道午饭真的吃太撑了?可是量也不算很多啊。“你现在巴掌大的蛋糕都吃不完?”“不是……”钟晏说,他顿了顿,没有说完,小声道,“放冰箱里,明天再吃。”这可是艾德里安特意叫人带回来的蛋糕。以前艾德里安隔三差五就会给他带蛋糕回宿舍,可是现在……这种待遇大概只有现在这样生病的时候才能享受到。如果剩下来一半明天再拿出来吃的话,就可以假装艾德里安给他买了两次。艾德里安疑惑道:“吃得下就吃啊,等明天干什么?放一夜就不好吃了。”钟晏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那样的心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平白惹得艾德里安生厌就不好了,只能含糊道:“今天吃了,明天……明天就没有了。”“我又没有收走你的终端,自己找个附近的甜品店买不就得了。”艾德里安莫名其妙地说,然后想起来,“哦,你不知道这房子的地址?”网络虚拟社区已经俨然成了现实社会后的第二社会,几乎所有实体店面都可以在虚拟社区上找到,这种食物类的商品下单之后会有无人机派送到房子预留出的取餐平台上,昨天艾德里安就是这样订的晚饭。可是自己的买的蛋糕和这一块蛋糕是不一样的。钟晏说:“不了,我就喜欢这块……我是说,这种。”那块巧克力蛋糕看上去甜腻得要命。艾德里安再一次对钟晏的嗜甜程度有了新认知,并且自认为了解了他舍不得吃的原因——总部的餐厅确实不对外开放。“吃了吧。”艾德里安重新埋首工作,漫不经心地说,“等我我回去上班给你带新的。”尉岚留下了详细的恢复指导建议,钟晏出奇乖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到了第三天,他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了,但是艾德里安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好。比起之前,这两天的钟晏明显陷入了情绪低谷。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各自用终端办公,偶尔在房子里碰面,艾德里安总觉得那双漂亮的凤眼失去了神采。 第39章 “你回来了。”钟晏听到了动静,从桌子下面钻出来。艾德里安这才惊觉自己在幻想什么,他掩饰般地咳了一声,放下了手里的蛋糕盒,问道:“你在桌子下面干什么?”“有一块地方,扫地机器人老是漏掉。”钟晏走到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在水池里洗那块抹布。因为怕沾水,他的袖子高高挽起,宽大的袖口衬得他的手臂修长又纤细,衬衫分明是纯白色,可他的皮肤在从落地窗照进来阳光下竟然显得比衣服还要雪白透亮。这样忙里忙外地干家务的钟晏,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因为讨厌私人领地被窥视,他们两个当年各施神通,成功在第二年让这个住着军事学院首席和学生会会长的宿舍免去了每个月的校方检查。没有人来检查,自然也就不能参加各类评比,但艾德里安非常肯定,如果他们宿舍参加评比,绝对能月月都摘得“全校最干净男生宿舍”的桂冠。这件事百分之一百五十都是钟晏的功劳,多出来的百分之五十是为了弥补艾德里安每天到处乱扔衣服、随手放各种吃的用的,给宿舍环境带来的负面影响。艾德里安看向客厅一侧,这两天因为他住在家里,那里的沙发和茶几上被他随手堆放了些生活用品,现在他不过出门上了一天班,那里果然又恢复了整洁,不过不是先前那种毫无人气的冰冷整洁,现在他的水杯和别的零碎的小物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看上去倒是很有居家气息。“别手洗了,扔到洗衣机里。”艾德里安边说边随手脱下了外套。“只有一小块布,就洗完了。”钟晏说着把洗好的抹布挂好,洗干净自己的手,又走到艾德里安身边把他扔在椅子上的外套挂到衣架上,然后把他随手放在桌上的蛋糕送进冰箱里。他做得如此自然,以至于两人都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原本多年前,艾德里安就习惯了钟晏跟在他后面收拾归位各种他随手乱放的东西。“我刚才从总部回来,”艾德里安走到钟晏身边,准备跟他说正事,“我想问你……”因为带过来的衣服都被艾德里安没收了,钟晏身上的白衬衫是艾德里安借给他的,对于钟晏来说有些过于宽松了,而且他还没有扣第一颗扣子,因为有身高差,艾德里安一低头就从他敞开的领口看到了他的锁骨,以及锁骨以下……艾德里安呼吸一顿,突然又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想问我什么?”钟晏疑惑地抬头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了一半就没下文了,“是你们有什么别的关于最高议院的资料想了解吗?”“我……不是。”艾德里安移开眼,有些恼羞成怒道,“你把衬衫扣子扣上!”“房子里恒温的,不冷。”……不是担心你冷。艾德里安烦躁地想,明天得买几套居家的衣服带回来,合尺寸的。钟晏说得没错,自己的衣服确实对他来说太大了。钟晏见他没说话,自己说了下去:“今天首都星给了我明确回复,最高议院决定派人到纳维星区的主星来,接回我和拜耳。”艾德里安听了冷笑道:“顺便再看看纳维主星的军力究竟如何了?”“他们是这个想法。我告诉他们我的伤势未愈,不适合长距离旅行,所以时间待定。”钟晏道,“到时候你们可以先把我送出纳维,既然是打着接人的旗号,他们接到人后总不好继续要求进入纳维星区。”“什么人会过来知道吗?”“还不确定,但我会争取让我的第一助手带队。”艾德里安问:“你的第一助手不是拜耳吗?”“哦,拜耳不是‘伤势过重’暂时不能工作了吗,我指派了首都星一个属下临时顶替他的位置,是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到时候他来负责这件事,我能随时掌握动态。”很有潜力的年轻人?艾德里安心里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难得听见你赞赏别人,什么人啊?”“因特伦·吉恩斯,刚进最高议院没多久。说起来,还是我们的校友,比我们低三届。他和我一个专业,第三年又师从同一个导师,算是我的嫡系师弟。”钟晏边用手持熨斗给艾德里安的军装外套熨平,边说道,“导师对他的评价很高,他手上还有导师的私人推荐信——我当年都没拿到导师的推荐信。”钟晏在最高学府的那位导师,艾德里安非常确定,这个人的名字在他从标本店拿到的名单上。虽然明面上是一个中立派,但实际上是‘标本’在最高学府高层教师队伍里的线人之一,是一个投身反人工智能运动的教授,也难怪钟晏当年拿不到推荐信了。他接受了‘蝶’的招揽,那位教授能给他写推荐信就奇怪了。可是事实上,因特伦毕业时也接受了‘蝶’的指派,然而他却拿到了推荐信。艾德里安现在更加肯定,因特伦还未毕业就是‘标本’的成员,所谓毕业信不过是他们组织成员内部的一次操作,毕业后他之所以能那样‘幸运’、‘巧合’地一路进入钟晏的手下工作,背后完全是‘标本’组织在运作。如果能和‘标本’安插在最高议院、安插在钟晏身边的人亲自面谈一次,那当然再好不过。艾德里安沉吟片刻,道:“过几天你可以适当松口,告诉首都星你恢复情况良好。”钟晏疑惑地转头看他。“他们反正要过来。”艾德里安神情自然地说,“你一直推拒那边会起疑的。”“他们过来接我,我就要走了。”钟晏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你不是说我……交罚金之前不能走吗?”他的语气里有些落寞,那落寞的背后藏着他说不出口、但显而易见的渴望,他渴望多留一会儿,能和艾德里安多在一起几天。艾德里安喉头一梗,心里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开口说他们可以编个别的理由,多的是办法让钟晏就这样留在纳维,留在他的身边。冷静点。艾德里安告诫自己,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两次,那是愚不可及的傻子才干的事,不要做傻子。更何况,他们现在站在这时代变革的狂潮中,他绝不可能因为私情而放弃一个送上门来的了解重要情报的机会。“你既然说了会还我钱,我相信堂堂列席议员不会赖账。”艾德里安装作没有听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最后这样答复道,“毕竟我们现在算是,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合作。”“……嗯。”钟晏垂下眼帘,勉强笑了笑,“那既然是合作方了,你能不能把我的通讯方式从你的黑名单里放出来?”“不行。”艾德里安一口拒绝。钟晏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仅仅住了这么几天而已,他刚才居然有一丝动摇,他绝不能给自己更多的机会与钟晏有私人接触。“我不会打扰你的,只是……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及时跟你说,今天我接到首都星的消息,本来想第一时间告诉你,但是联系不到你。”钟晏恳求道,“就这半个月,行吗?等我回了首都星,我当然也不敢在‘蝶’的眼皮底下私下联系你……”艾德里安打断他,再次拒绝道:“不行。下次有这种事要说,你可以直接联系总部接待处,通讯方式在我们的虚拟社区主页上有,说明来意让他们用内线转给我。”钟晏明显很失望,但还是顺从地应了好。他眼神里的光暗淡了下去,失落无措地站在那里,艾德里安原本想要接着质问他当年和培森结党的事,这会儿却怎么都问不出口了。明天再问也是一样的。艾德里安这样想着,嘴里说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地变成了:“现在吃蛋糕吗?晚饭可以晚一点吃。”第三十三章 妥协艾德里安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就接到了接待处的内线。“指挥官,有人打进来,说有事要找您……”一开始艾德里安没有意识到是谁打进来的,他还当接待处这样犹疑不定,是又有什么大人物打进电话指名要找他,接待处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办。 第41章 他想干什么呢?自然是得知真相后愧疚难当,想要对艾德里安好一点,但是扪心自问,他也确实藏着这样的私心和奢望,奢望着如果重现当年的一切,那会不会还有一丝可能重新拥有奇迹。不过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正是因为它世间罕见。他曾经错过了一次,竟然还心存幻想,果然……钟晏怔怔看着被掀开的高压锅,没有刀,蔬菜的菜叶是他手撕的,原本已经不好看了,现在还未到出锅时间就被人掀开,味道也受了损,注定是一道失败的菜了。“对不起。”钟晏没再解释,默默捡回了被艾德里安扔到一旁的锅盖,“下次不会了。”艾德里安紧紧蹙起眉,“你不用一直这样……这样低声下气的。我只是说你用不着做那些事,住着就行了。”“我住不久了,艾——”他想了想,又把这名字吞了回去。艾德里安会生气的,他说了不让他叫他的名字,也不准拉他的衣服,也不可以收拾屋子和做饭。这些曾经艾德里安享受的事情,如今都成了厌恶,这也理所当然,毕竟艾德里安已经不喜欢他了。“今天我和首都星确认了,过完新年,因伦特就会带着带队出发前往纳维星区,接我和拜耳回去。”新年,也不过就是一周以后的事了。艾德里安闻言喉咙一阵发紧。分明是他自己让钟晏通知首都星接人的,但是真的被通知了具体时间,心里又泛起一阵悔意。这么快吗,这样朝夕相处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一周后出发,连上过来的人在路上的时间,也许钟晏只能在他身边待不到十天了。而后再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呢?再一个七年吗?也许不用等那么久,现今的形式斗转直下,也许在明年,最多后年,纳维星区和首都星的矛盾就会彻底爆发,那到时,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他们自会相见吧。他今天为什么非要掀掉高汤的盖子呢?只有十天而已,七年的悔和恨,难道他意志力不坚定到连这十天都撑不过去吗?“新年……跨年的夜里你会在家过吗?”钟晏小心地问。“那天晚上总部有庆典。”艾德里安说。“……哦。”钟晏垂眸掩住自己失望的神色,拿起抹布擦拭刚才被锅盖上的高汤溅到的操作台。现在就回房间,艾德里安对自己说,不要心软,不能对这个人心软,你的教训不够惨痛吗?可是他脚下像生根了一样站在原地,看着钟晏独自收拾一片狼藉的厨房,明明仍旧堆满了食物,仍旧是这个人男人在里面忙碌,可是已经没有了他进门时候的那片热火朝天,只剩了冷清。“怎么了?”钟晏没听见他走开的声音,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还有什么事吗?”有事。他今天该质问钟晏以前为什么和培森结党,又为什么退出的事,但……艾德里安看见他漂亮的凤眼周围有一圈细细的红,不难想象他转身离开后,那双眼就会迅速充盈泪水。不能对他心软……不能……而眼睛的主人此刻却还努力想露出一个笑,也许是怕他不高兴。“有事。”艾德里安开口说,心里一声喟叹,“我那天……我尽量,跨年夜的午夜前赶回来。”第三十四章 夜半时首都星的情报是在一天夜里传回来的。艾德里安被终端的通讯提醒吵醒,看清联络人是费恩,伸手接了通讯。“老大,刚才接到了首都星传回来的确认信,”凌晨两点,费恩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清醒,“特派专员提供给我们的信息,包括‘荣耀令’在内,都确有其事。我们的人工智能确实发生了变化,不再满足于现状了。”艾德里安没有多少惊讶,其实钟晏刚刚到达时展示出的证据还是足够服众的,只是事情太大,整个纳维军区的部署和计划都要随之调整,亲自确认只不过为了保险而已。“好,明天白天召开会议。”“知道了。这事其实就是为了听个准信而已,我打给你不是说这个的。”费恩说,“刚才负责盯着联邦动态的通讯兵紧急联系我,就在十分钟前,乐伯星区变天了。区议院高层,包括现任议会长在内的一共三个高等议员被‘蝶’判定有罪,现在已经入狱。”艾德里安终于知道为什么费恩听起来这么清醒了,他听完也瞬间一个激灵,困意全无。“有罪?”艾德里安从床上坐起来,彻底醒了,“有什么罪?”“罪名挺多的,那两个主要是贪污,议会长不仅腐败还长期公权私用。”“议会长公权私用,长期?”艾德里安简直觉得自己没睡醒,“乐伯星区的现任议会长?我们认识的那个?”乐伯星区的区议院在白盾星事件里表现得很是不尽如人意,准确的来说,是不尽如首都星的意。前期区议院一直在就白盾星的常住居民问题与首都星反复扯皮,生生耽搁了一年,后来白盾星的地区议院宣布脱离乐伯星区并入纳维星区,区议院却睁只眼闭只眼,甚至都没有出动乐伯星区的常驻军队武力镇压,只说是受到了来自纳维军区的威胁,实力悬殊不敢妄动,等待首都星救援。首都星与纳维星区距离遥远,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到首都星的人赶到,纳维的军队已经神速占下了白盾星,连新边境线都重新部署好了。只有几位纳维军区的高层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对乐伯星区的区议院进行过威胁。乐伯星区议院睁眼说瞎话,纳维星区的军队默认,白盾星的交接和平又迅速,没有任何冲突发生,那以后这两个临近星区的关系无形中和谐了很多。所以最近的这一年里,双方在涉及到对方星区的问题时,都愿意默契地卖给对方一个面子。碍于身份,艾德里安虽然没有直接和乐伯星区议院的议会长接触过,但从对方行事风格来看,应该是个真正体恤民众的好官,他在乐伯星区民间的口碑也很好,而现在……“就是咱们认识的那个。你看新闻吧,是现在的头条,舆论已经爆炸了,有说他藏得深的,也有不信的。”费恩说,“隔壁已经炸锅了,另外三个剩下的高等议员临时成了管事的,我看有现场的照片,他们的主星街道上已经出现军队了,可能马上要戒严一段时间了。”艾德里安冷冷道:“看来首都星多半是觉得他们和我们走的太近了。应急部门在待命了吗?”“是的,通讯兵在打给我之前就给他们发送了警告。”“传我命令,现在通知边境,如果有从乐伯星区逃往纳维星区避难的相关人员,向他们提供帮助,进入边境线后确认身份联系总部。”“是。”“首都星一定会有后续动作,现在开始加派人手盯着这件事,让情报部门成立小组专门调查情况,现在就通知,不等天亮了。”“是。”艾德里安又交代了几条戒备措施,挂掉费恩的通讯后,他打开了新闻界面。不需要刻意搜索,头条已经被这件事占满,主流媒体纷纷抨击乐伯星区议院会议长——现在是前任会议长了——的腐败,称赞人工智能又为人类拔除一个毒瘤。他一阵反胃,正草草地翻看评论,卧室门被急促地敲响了。“进来。”艾德里安说,看来钟晏也收到了消息。钟晏果然一开口就是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哦你在看了。我刚刚接到助手的通知,首都星标准时间的明天下午,将要召开一次紧急圆桌会议,商量乐伯星区议院的空缺怎么办。”钟晏在微微喘气,看起来是小跑上楼来的,艾德里安说:“坐下说。”钟晏拉开他桌边的椅子坐下了,他显然也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睡衣是艾德里安新给他买的,看上去起床后倒是好好地拉平整了,但是头发忘记了打理,现在一头黑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他很少以这样不修边幅的形象出现,艾德里安不动声色地看了好几眼,又问:“你远程参加?”钟晏摇头道:“我不参加,但事后会第一时间接到会议结果。官方说法是我既然‘身体欠佳’,就不必出席了。我毕竟人在纳维星区,你们的势力范围内,他们担心监听,肯定不会让我直接远程参加会议的。刚才亚特先生……” 第43章 “认识你之前我不会做饭啊。不是住孤儿院就是住义务教育学校的宿舍,更小一点的时候还短暂地住过几个领养家庭家里,都没有接触厨房的机会,到哪学做饭去。”艾德里安这下是真的震惊了,他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钟晏是属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类型,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钟晏告诉他,其实当年他也不会做饭。“你说食堂难吃,我就看教程学了,其实刚开始第一个月也很生疏,做的都是简单的东西。”面好了,钟晏用漏网把它们捞上来,慢慢道,“后来我觉得,要是做得足够好吃,你应该就更愿意留在我身边了,所以一直在练习技术。你没觉得第三年开始我的厨艺突飞猛进了吗?”艾德里安:“……”完全没有察觉。当时他看钟晏自带情人滤镜,从一开始就觉得好吃得不行,心上人给自己做的东西,哪有心思真正关注味道。“前几天……”就是艾德里安不知为什么忽然发火掀掉了煮到一半的高汤锅盖的那天,钟晏顿了顿,按下了那天的尴尬不提,“那天是毕业以后,七年来我第一次下厨。”原来这世上只有自己尝过钟晏的手艺。艾德里安竭力控制情绪,但他的心情不由分说地愉悦起来。钟晏一边装盘,一边假装不经意地试探道:“跨年夜你回家过的话,我做晚饭吧?就当……就当今年的新年礼物。”他们曾经一起渡过了两个跨年夜。最高学府是年初开学,年底结课,中间的两个假期里,艾德里安因为与斯达本彻底闹僵而回不去首都星,钟晏是根本不把那个小星球视为故乡,两人都无家可回,学校也不留人,他们就去附近的一个旅游星球租了一个房间渡过假期。关系好的朋友都会互送新年礼物,在那两个跨年夜里,他们一起守到零点,交换礼物,然后抵足而眠。艾德里安知道自己应当坚决拒绝这个提议的,他应该告诉钟晏,不用了,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不需要再互送新年礼物。他已经站在了危险的边缘,不该放任自己继续接近了,但是……钟晏就要走了。为何不放纵几天呢?反正钟晏也待不了多久了,新年之后,钟晏的助手就会从首都星出发前来接他回去,而距离新年只剩下两天了。在这风雨欲来之前的一小段时光里,稍稍放纵也无妨吧?等到钟晏一走,他就把罚金交了,如此他们就没有私下接触的理由了,一切将回到正轨。“随你的便。”艾德里安听见自己说。虽然艾德里安没有给肯定的回答,钟晏还是早早地在今年的最后一天里买好了丰盛的食材。这是七年后他和艾德里安一起渡过的首个跨年夜,大地震将来,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个,而且也不知道今夜之后,艾德里安还会不会允许他用厨房,说不定这就是他做的最后一顿饭了。因此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上午做好了食谱计划表,吃过午饭就开始动手忙活,一直到日暮西山才堪堪做完。两个人的晚饭,他硬生生做出了一桌子菜,挑的都是能够储存上几天的食材和菜品。毕竟这是作为他今年的新年礼物送出去的,必须要隆重才好。不知道纳维军区总部的庆典什么时候结束。钟晏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处理文件,每分钟都要看看终端上的时间。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八点时艾德里安没有回来,钟晏没有在意,想来跨年庆典这种大事,总指挥官走得太早不好。可是九点,十点,十一点都过去了,艾德里安一直都没有回来。十一点半,钟晏坐不住了,犹豫再三,给纳维军区的接待处打了电话。原本他不报有什么希望,没想到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接待处居然在照常运作,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询问道:“请问你们军区的跨年庆典……还没有结束吗?”“钟先生,您说的是总部的跨年庆典吗?”接线员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很是疑惑,“那早就结束了,九点之后就散场了,因为不想剥夺大家和亲朋好友一起跨年的权力。当然九点后也可能也有私人举办的庆祝活动,那我就不清楚了。请问您有什么事吗?”这么说……艾德里安是在某个私人庆典上吗?他准备和他的“亲朋好友”一起跨年了吗?钟晏抿了抿唇,还是决定问清楚:“我找你们指挥官,能帮我转给他吗?”“指挥官不在总部。”停顿了一秒后,接线员终于忍不住问道,“他没有和您在一起吗?”钟晏说:“没有。所以他庆典结束就离开了?”接线员诧异道:“不是的,指挥官今天没有出席庆典!我们都以为他是回家陪……呃,总之,我的意思是,指挥官现在不在总部。”谢过了接线员,钟晏茫然地坐在空荡荡的复式楼客厅里。艾德里安根本没有参加庆典?那么他干什么去了?怎么直到现在都没回来?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四十了,钟晏咬了咬牙,从通讯录里翻出来一个从来没有打过的账号。“您好,哪位?”对面接起来问。钟晏愣了一秒,然后奇怪地问:“你没存我的通讯账号?我们不是当着艾……当着他的面交换的吗?”“钟晏?”费恩比他还要奇怪,“你打给我干什么?你的账号我早删了,别开玩笑了,你和艾德里安当年都闹成那样了,我还存着兄弟前男友的联系方式?那也太不上道了。”钟晏嫉妒地听着他畅通无阻地叫出艾德里安的名字,听到后面无语道:“什么前男……算了,这不重要。我打给你是想问问,他跟你在一起吗?”“什么?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没有……他没回家。”“什么叫没回家?”费恩诧异道,“他今天根本没有来总部。他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没去总部?可是艾德里安一大早就出门了啊?钟晏全然没有了头绪,他草草应付了费恩,挂掉通讯,离十二点只剩十分钟了。艾德里安一整天都去哪儿了?居然连费恩都不知道他的行踪?钟晏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忽然从后院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重物落在地面上,钟晏甚至感觉他坐着的沙发都微微一颤。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入侵了这个院子吗?钟晏跳起来,冲到厨房拔出了一把菜刀。如果真的是什么武装力量打进来了,就凭他这个身板,其实拿刀也没什么用,但总好过束手就擒。钟晏举着那把刀,小心地靠近窗户,拨开了窗帘一角向外探视。然后他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原本房子和后院草地之间有一排五米高的乔木,不仅能遮阳,也可以避免直接从后院看到房子里面,多出了些隐私性,同样的,从房子里其实也很难看清后院草地上有什么。钟晏之所以可以看见,是因为那个东西比乔木丛要高大得多。一只巨大的、雪白的、毛茸茸的、耳朵低垂的……兔子。后门“滴”了一声,有人用主人权限打开了门。艾德里安披着一身风霜走进了门,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 第45章 一直到他们进房子,钟晏都显得比平时兴奋,热菜的时候还在跟艾德里安说星际巨兔的习性,直到他们开始吃了,他才堪堪停住。菜色确实丰盛过头了。艾德里安看着一整桌菜有些意外,哪怕他自己不会做饭,也知道这样的一桌要花很久才能做完。钟晏见艾德里安拿起叉子看着桌上不动了,心里忽然有些担心他还在想着兔肉。“明天我从超市里买兔肉回来红烧,好吗?”钟晏犹豫再三,还是说,“超市卖的是专门养殖的肉兔,比野生兔子好吃多了。”艾德里安道:“嘴上说好吃,但你满脸都写着不想做。”“我不吃兔肉。”钟晏委屈地小声说,“你以前不是也不爱吃吗?”“我现在就爱吃兔子。”艾德里安动了叉子,“不过别买了,你没做过兔肉,做出来肯定不好吃。”钟晏松了一口气,复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样,艾德里安带回来一只兔子,在午夜之前。他知道这不会是个纯粹的巧合,无论如何,一定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住在这里,艾德里安才带了回来。不管这个原因占多少比例,只要不是零,就足够让钟晏心满意足了。第三十七章 搭窝他们用完了正餐,艾德里安问道:“吉恩斯具体什么时候过来接你们确定了吗?”“他们明天出发,走官方航线,四天就能到吧?取决于我们在哪里见面。”钟晏端着甜点出来,家里没有烤箱,小蛋糕是直接从附近的甜品店买的。他随口道:“我就提了一遍他叫什么,你居然记住了。”艾德里安心里一突,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抹茶味的小蛋糕,道:“这个姓还挺常见的,名字记不清了。我原本准备把你和拜耳送到乐伯星区,让他们接走,不过现在乐伯的情况有变,可能不太稳妥。”钟晏端着自己的小蛋糕——上面有一层糖浆,非常甜,艾德里安不吃这种——坐在艾德里安对面,正要说话,忽然终端响起了提示音,他打开查看了消息,神色一动:“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我手下的情报负责人传回消息,两天前举行的圆桌会议有结果了。”“有关乐伯星区的那次会议?现在才出结果?”“是很罕见,‘蝶’的思考速度比人类高效千万倍,一般的圆桌会议他都会当场做决断,这一次嘛……听说方案是早就定好了,要派一位最高议院的议员到乐伯星区,成为乐伯星区的临时议会长,取代刚刚获罪的那三位议员,帮助乐伯星区‘渡过难关’,直到情况稳定。”那三个被定罪的议员,一个议会长,两个高等议员,都是握有实权的,这三个人手上的权力如今攒到了一个人手里,说是这位临时议会长可以在乐伯星区只手遮天也不为过了。“问题就出在这个人选上,培森想要把他的一个助手派到乐伯星区当这个临时议会长。”钟晏嘲讽一笑,“这也太急了,生怕谁不知道这次乐伯星区变天背后主使是他一样。不过‘蝶’站在他那边,他确实没必要掩饰,可惜这次做的真是太过了,乐伯星区人口虽然不多,但是拥有全联邦近六分之一的矿产,他想一个人全吞下,别人能不着急吗?我不在,除了另外三个与他一派的列席议员,剩下七个人都持反对意见,这才僵持到现在。”在圆桌会议上,十二个列席议员中有七人持反对意见的话,就连‘蝶’的决定都要打回再议,换句话说,其实任何一项‘蝶’做出的重大决定,都必须得到至少六票赞成票才会得以通过。圆桌会议制度建立的初衷,是想要选出十二个最有能力的人类,成为剩下亿万同胞的保护屏障,而在全民认同人工智能的过去的几十年间,反对人工智能会大大折损自己的政治形象,这屏障形同虚设,到了今天,甚至有人已经迫不及待,连这个“形”都不愿维持了。钟晏在谈论正事的时候,几乎不会带进私人情绪,就像那天与众位军官开会的时候,那样耸人听闻的事他也平静无波。可能是因为今天比较放松,他忘记了带好他的面具,从他的叙述里,艾德里安捕捉到一丝对培森的……厌恶。“我听说你曾经在培森手下待过两年。”艾德里安放下了蛋糕,“我很好奇,凭你的政治敏锐度,你当时看不出他的野心吗?”钟晏定定地看着艾德里安,“他的野心,正是我当时投入他麾下的原因。”“我猜也是。”艾德里安道,“那你后来怎么又退了?是你自己退出的吗?”钟晏深深看进那双银色眸子里。当年为什么要退,他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他就要走了,艾德里安已经不喜欢他了,离一个月之限只剩下不到七天,艾德里安说自己会在到期之前交罚金,婚约很快就要解除了,这之后,他们将再无私人关联。身份天然对立,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在一起了。“意见产生了分歧。”钟晏最后这样说。艾德里安挑眉,“什么样的分歧可以让你放弃前程?”“如果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跟你说说这件事的。”钟晏说,对艾德里安弯唇笑了笑,这笑意很温柔,但艾德里安莫名感到了些悲凉。他还未来得及细想这不同寻常的感觉,钟晏已经收起了那个转瞬即逝的笑,戴上了他无懈可击的面具,继续道:“刚才,‘蝶’宣布了乐伯星区临时会议长的人选,是原本就负责处理乐伯星区报告的一位高等议员。”艾德里安的注意力被当前的事吸引走了,蹙眉道:“这个临时议会长是什么人?他也和‘蝶’有私下往来?”“不可能,他的级别不够。”钟晏毫不犹豫道,“第二代人工智能开始运行的百年来,整个联邦能够直接与‘蝶’接触并交流的人类只有历届的十二列席议员。这个人我认识,曾经我做高等议员的时候,就在他邻桌办公,他叫屈永逸,四十……四十多少岁来着,反正在高等议员里也算年轻了。我的印象里是个话不多,安静做事,存在感不强的人。不过印象这种东西,在最高议院做不得准,我马上着手查这个人,你最好也做安排,我知道你们在首都星有人,两个渠道都去查,结果对比一下,准确率应该高一些。”“他原本就负责对接乐伯星区的政务?”艾德里安说,“那多半是你们内部分歧无法调和,最后只能两边各退一步,选了个哪边都不靠,身份又顺理成章的人。”“谨慎点没有坏处。”钟晏手上已经在发消息了,“如果这不是培森想要的结果,这个人能不能顺利来乐伯星区也是个问题。”艾德里安也打开了自己的终端,两人相对而坐,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用文字发布命令。终端虚拟屏是单向显示屏,从背面并不能看到终端的主人在操作什么,所以艾德里安不会知道钟晏在指示手下收集屈永逸的资料后,又增添了一条新的命令:刺探培森近期有无针对纳维星区的计划。钟晏也看不到,艾德里安给情报处下达的指令并不是调查屈永逸,而是:再次排查钟晏与培森的联系。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钟晏心痒难耐地还想要去看兔子,但是后门的出入权限只有艾德里安有,已经凌晨了,他不好意思叫艾德里安陪他熬夜玩兔子,只能从窗户里向外看。这只幼兔立起来的时候头部能超过乔木丛,但现在它趴下了,只能透过那排乔木隐约看到草地上趴着一个七八米长的雪白大毛团。艾德里安准备上楼睡觉的时候,钟晏还津津有味地站在窗户边看兔子,他脚下一顿,拐了方向走到钟晏身后。“有那么好看吗?”艾德里安问。钟晏兴致勃勃地说:“这只是雪白的!这种毛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对兔子完全没有什么了解的艾德里安纳闷道:“一般兔子不都是白的吗?”“你说的是普通大白兔吗?不是一个品种啊,普通的白色星际巨兔是那种立耳兔,就是耳朵这样的。”钟晏两只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放在自己头顶,示意给他看普通的巨兔耳朵。……脸看上去小就算了,怎么好像一遇到兔子,行为模式也退回了少年时期。艾德里安看着他用手指假装兔耳仰头看着自己,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抓住他的两只“兔耳”。“我知道立耳是什么意思,不用你比划。”他说着,把钟晏的手从头上拿下来。“哦。反正,垂耳星际巨兔是很稀有的,你们在哪里发现的?”艾德里安看向窗外,好像突然对乔木丛产生了兴趣,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他不想说,钟晏也没辙,总不能真的去向相关机构举报。他虽然痴迷星际巨兔,但如果是和艾德里安相比……先偷偷养着就是了,他觉得不要几天艾德里安就会开始嫌烦了,到时候他走之前再试试劝说艾德里安把这只送去动物保护机构。睡了一觉醒来后,钟晏第一件事就是去窗边看看兔子,却意外地发现后门开着。 第47章 “我开放得下车去啊。”钟晏惊讶道:“你还有别的车吗?”“这不是废话吗?”艾德里安反问道,“你在首都星难道就一辆代步车?”“对啊。”钟晏说。“……”艾德里安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为了保持清廉的人设也是挺拼的。”钟晏说:“不是啊,我只买得起一辆。首都星的物价太贵了,车价和房价都是全联邦最贵。”“谢谢你的科普,我在首都星生活了十七年。”艾德里安说,“你从来没意识到我有个地下车库吗?”“我知道这房子有地下车库的。”钟晏说,但他一直以为就和首都星一些别墅的车库一样,是那种只能停一辆或者两辆车的车库。“我的地下车库面积和房子的一层一样大。”艾德里安说。钟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所以别操心了,我有的是车能装下二十床被子。”“你这么有钱的吗?”钟晏满眼崇敬地问。“还行。”艾德里安轻描淡写地说,“主要是这个车库放不下了,我记得隔壁星球我名下的度假村里还有几辆加长款大容量的车。”钟晏越发敬畏地看着他,艾德里安多少有些飘飘然了,不怪虚拟社区里有人爱炫富,有的时候体验确实……他还没来得及享受两秒钟晏的眼神,就被通讯提示音打断了。“干什么?”艾德里安看清了是谁打来的,不爽地接起来。费恩一点没受他的情绪影响,听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老大,新年快乐!我和尉医生在外面玩,正好到你家附近了,晚上去你家吃饭吧?对了,家里有人吧?”“新年快乐,”艾德里安抬头看看身边不肯进窝的巨型兔子,坚决道,“家里没人,别来。”“别开玩笑了,我都开到你门口了,你房子里灯亮着呢。”艾德里安:“……”“喂喂?怎么了?来开门啊。”“不是……”艾德里安一时语塞,“你怎么不早说要来吃饭?”费恩奇道:“我什么时候去你那早说过?不都直接去的吗?怎么,你房子里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不就那谁在吗?谁没见过似的。”钟晏从艾德里安的只言片语里听出来了是什么情况,用唇语无声问:“西斯特?”艾德里安点头。钟晏掰过艾德里安的手腕,把他的终端放到自己耳边,“西斯特,是我。”“……”费恩吓了一跳,“什么情况?”“是这样,我们正准备出门,要不一起出去吃晚饭吧。”钟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家里正好也没收拾,有点乱,就不请你进来了。”他的口吻太过自然,费恩一时没听出哪里不对劲,晕头转向地说:“哦……哦,也行?尉医生,他们说出去吃。”钟晏这才知道尉岚也在,只听那边模模糊糊地传来尉岚回应的声音,然后费恩继续道:“尉医生说可以,那你们出来吧,我开车。”“好,马上。”钟晏挂掉了通讯,和艾德里安面面相觑。“把你的加长款开出来,”钟晏说,“今晚吃完饭就买,晚上放好就让兔子进去。不要等明天了吧,突发状况太多了。”艾德里安抹了一把脸,“行。换衣服去。”艾德里安从地下车库里把车开到前院接上了钟晏,然后开出了门,费恩和尉岚正站在他们的车边聊天,看见了艾德里安的车后,两人都停了话。艾德里安和钟晏也下了车,费恩道:“你太夸张了吧,吃顿饭而已,用得着开限量版出来吗?”……不是,是因为这辆容量最大。艾德里安说:“随便开了一辆。”费恩一脸“你开什么玩笑”的神情,钟晏不动声色地替他打补丁道:“平时开的那辆忘充电了。”“我不是说我开车吗?”费恩说。艾德里安道:“我们吃完还有点别的事。”“新年第一天,能有什么事?”“买点东西。”“这么巧,我也想去商业区买个新剃须刀,前几天都没空。”费恩摸着自己的下巴,侧头问尉岚,“医生,你也去吗?”尉岚点头道:“好,那我正好补充些麦片。”艾德里安和钟晏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点尴尬。如果一起去的话,他们显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要一口气买那么多被子和枕头,艾德里安头疼地试图阻止他们:“应该不顺路,我们是去买床上用品。”费恩震惊地看着他们俩尴尬的神色,犹疑地问:“哪一种意义上的床上用品?”尉岚冷静地分析道:“应该是不适合有人跟着一起去买的那种。”第三十九章 看什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艾德里安说,“枕头被子那个床上用品。”费恩问:“好端端的买什么枕头被子,怎么,你们要分床睡了?” 第49章 “指挥官,您不吃吗?”尉岚奇怪地问。费恩翻了个白眼,抢先答道:“不是,他吃。有人替他点。”艾德里安在刷新闻,闻言抬起头刚要说话,就听坐在他身边的人轻声慢语地说:“选好了。你的还是五成熟吗?配菜不加面了吧,我还要分你一半牛排的,吃太撑不好。”艾德里安随意道:“都行,你看着点吧。”“医生你看看。我真的受不了,他们俩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吃饭都这样。”费恩向尉岚控诉道,“后来我再也不单独跟他们吃饭了,而且我再也不说校内八卦论坛天天造谣了。”尉岚这个人对于这些人际关系天生没有什么好奇心,对于他来说,看八卦还不如看医学文献来的有趣,但是费恩是他少有的朋友,他费力地琢磨了一下这里面的人情世故,得出了“费恩羡慕艾德里安有人替他点餐”这个结论。因为是不熟悉的领域,他谨慎地在脑子里论证了一遍,觉得这个结论没什么问题,这才说:“西斯特副官,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点餐。”这下不仅是艾德里安,就连不动如山的钟晏也抬起头看向他们。费恩仿佛突然间得了失语症,看着尉岚清秀的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吭哧了半天才说:“我……不用,还是我帮你点吧,不对,我是说……”“我已经点好了。”尉岚困惑地观察了一下他的呼吸情况,“副官,你看上去呼吸不畅,怎么了?低血糖发作吗?”钟晏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又低头在菜单屏上给艾德里安加了一杯饮料。艾德里安心里叹了一口气,点开费恩的通讯。费恩接连收到了两条文字消息提示音,赶紧借口看消息摆脱了尉岚的问诊,他点开消息:艾德里安:你是不是傻?艾德里安:太丢人了,出去不要说是跟我混出来的。费恩:买你的被子去不要管我。尉岚是他们之中下单最快的一个,没一会儿他的餐就好了,一个年轻的女孩端着餐盘走过来,将盘子放到尉岚面前,按照流程告知了几句“您点的是热饮请注意烫”之类的叮嘱。走的时候,她着重看了好几眼钟晏,脸上完全不能控制地露出了和职业微笑完全不同的奇怪笑容。女孩的目光太热烈,以至于艾德里安和钟晏都注意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种笑和这种眼神,有点熟悉。钟晏想。艾德里安想的就单纯很多,有人盯着钟晏看,是因为钟晏长得确实好看,这事他们还在上学的时候屡见不鲜了。他抬眼扫了一眼餐厅——他和钟晏坐在最里的位置,面朝着整个餐厅,可以轻松将全餐厅的情况尽收眼底,这一看不要紧,他这才发现,几乎有半个餐厅的人都在遮遮掩掩地往这桌看。费恩和尉岚是背对整个餐厅的,能看见脸的只有他和钟晏,而他常驻纳维星区主星,在这里亲眼见到他不是什么稀奇事。艾德里安侧头看钟晏。牛排屋为了营造氛围,整体灯光很暗,但每个座位头顶上都有一束温和的昏黄色灯光照下来。钟晏被拢在他的那束光里,即便灯光是暖黄色,他的皮肤也极白,此时他一手托着腮,安静地微微低头垂眸看桌面上的虚拟屏,长长的睫毛在他眼底打下一片暧昧的阴影,明明是在一张恬静温馨的油画里,可要细看画里人的脸,又觉出十足的引诱。艾德里安突然站了起来,桌上的其他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你们两个,”艾德里安对背向餐厅的费恩和尉岚说,“跟我们换一下位置。”第四十章 黑胡椒汁“为什么?”费恩问。艾德里安说:“我不喜欢坐里面。”“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毛病?”费恩道,“尉医生的餐都上了,别换了。”艾德里安已经走出了座位,动手帮尉岚把餐盘都换到了钟晏的位置上,尉岚没什么意见,钟晏也随便坐在哪里,既然艾德里安说了,他们俩就调换了位置。费恩见尉岚坐过去了,虽然一头雾水不知道艾德里安在干什么,但也跟着坐去了尉岚旁边。桌子很宽大,坐在同一排的人比坐在对面的人要离得近得多。他们换好位置不久,几人的餐就陆续上齐了。艾德里安拿掉盘子上的装饰花朵,把餐盘推给钟晏。钟晏先仔细观察了几秒自己的牛排,这才动手开始切。他点的牛排上肉眼可见地分布着少量难嚼的肉筋,好在几乎只集中在一半牛排上,钟晏小心翼翼地规划了一下切开的线条,把纯肉的那一半切出来。他刚切完,艾德里安忽然伸手过来,一叉子叉走了有筋的那一半。钟晏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艾德里安已经把那半块牛排放进了自己的餐盘里,把餐盘拖回了他自己面前。“等等!”钟晏连忙说,“错了,那一半不是给你的。”“就你那力气,这一半你是切得动还是嚼得动?本来吃得就慢。”艾德里安不耐烦道,“别废话了赶紧吃。”钟晏无法,只得开始吃了。费恩尝了两口道:“怪不得虚拟社区评价那么高,我还以为店家自己雇人写的,这个黑胡椒汁确实挺好吃。”“嗯。”艾德里安随口附和道,“味道是不错。”钟晏切牛排的动作顿了一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艾德里安的盘子。他们用餐接近尾声,最开始给尉岚端来餐盘的服务员女孩又来了,这次她给艾德里安端来一个水晶高脚碟,里面是一个焦糖布丁。艾德里安疑惑道:“我们点这个了吗?”“亚特指挥官,我们老板说,这是送给您的。”女孩解释说,“感谢您对纳维星区的贡献,一个小甜点,不成敬意。”艾德里安点头道:“心意收到了,替我谢谢你们老板。”女孩又回谢了一次,又看了一眼钟晏,再看了一眼艾德里安,脸上露出一种如梦似幻的神情,这才走了。她自以为看得很隐蔽,艾德里安仍然注意到了,不禁觉得这服务员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他把装着布丁的高脚碟往钟晏那里推了推,“你吃吧。”“人家送给你的,你不吃不好的。”钟晏推拒道。“我都说心领了。”艾德里安皱眉看上面的一层焦糖,“太甜。我们背对餐厅,没人看见。” 第51章 第四十一章 神秘论坛既然是给幼年的星际巨兔垫在窝里的被子,自然是要最大的。艾德里安领着钟晏进了最大的一家床上用品店,导购员认出了他,连忙迎上来问他要什么。“你们店里尺寸最大的被子是哪种?”艾德里安问。这个问法有点奇怪,但导购还是尽责地向他介绍:“我们只有几款被子有最大尺寸,是专供那种特制加大双人床的,如果是两点三米以下的床都不需要这个规格的,您的床有多大呢?”……有八米乘八米那么大。艾德里安说:“就要最大尺寸的那种,来二十条。”导购员怀疑自己听错了:“您说……二十条?!”“没货?”“有、有货。”导购员结结巴巴地说,“那我给您看看样式?您有什么偏向的色调吗?”“随便拿二十条吧,不挑样式了。”艾德里安说。给兔子垫窝的,要什么样式?他话音刚落,只听他身后有个声音轻轻说:“要挑的,要颜色鲜艳的。”导购员这才注意到,艾德里安身后跟了一个比他稍矮一些的男人,这男人带着兜帽,微低着头,导购员一开始以为是艾德里安的军中好友,没有在意,但现在男人抬起头说话,导购员这才看到那张脸上惊艳的容颜。陪着艾德里安一起来买被子的人居然是那个不能说名字的人!她比刚才乍听到艾德里安一口气要二十条被子还要震惊。但是更加惊悚的事情还在后面。艾德里安露出无法理解的神情,转身问钟晏:“为什么?难道星……它,还挑颜色?”他?导购员竖起耳朵,是给别人买的?什么人可以让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和最高议院的列席议员一起替他买东西?钟晏肯定地点头,“鲜艳的颜色对它更有吸引力。”“它才多大,哪里知道这些?”什么?导购员心里掀起海啸,他才多大……他是个小孩?“就是因为它……年纪还小,”顾忌到有外人,钟晏谨慎地挑选了用词,含糊道,“大一点之后性格可能会变化,但这刚出生不久,天性如此。”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导购员心里天崩地裂。艾德里安怀疑地和钟晏对视了一会儿。为什么一种常年生活在宇宙里的物种,天性会是被鲜艳的颜色吸引?不过钟晏是这方面的专家,艾德里安绝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质疑他,很大可能会被追着强行科普很久,就算这会儿在外面他不当着外人的面说,回家他肯定要说。艾德里安明智地自己吞下了“这不科学”这句话,转身对导购员说:“鲜艳的,最大的,二十条。枕头有吗?要大。”“大的抱枕靠垫也行。”钟晏在一边补充道。导购员勉强挤出点职业笑容,引着二人往里走,“有的,大的枕头,您们看这款怎么样?还有这款。这边也有些大靠垫。”钟晏凑上去和导购员一起挑枕头了,艾德里安看了半天,捞过来一个大红色的抱枕,递给钟晏问:“这个怎么样?鲜艳。”钟晏伸手捏了一下,毫不犹豫道:“不行。这是荞麦皮的吧?不柔软。”“这不是挺软的。”艾德里安好不容易才挑了一个,不服地自己捏了几把,“买几个吧。”“我说不够软就是不够软。我会养还是你会养?”艾德里安没话了。他愤愤地把大红色的艳俗抱枕扔回去,嘀咕道:“麻烦死了,早晚我要把它扔出去。”钟晏霍然转身,严肃道:“说什么呢?它是你……”带回来的,“你要负责任的。”“那还……还要记吗?”导购员手上拿着店里专用的电子购物清单记录板,晕头转向地看着这两个人。“不记了。”艾德里安没好气道,“不要问我,都听他的。”不一会儿,导购员就记下了钟晏挑中的几种枕头,艾德里安补充道:“这几种,每种来十个吧。”“十个?每种?!”导购员问,差点破音。“别,这太多了。”钟晏连忙说。导购员心想,这才对嘛。溺爱孩子也不能一口气给买这么多——“车里放不下。”钟晏继续道,“先少买点,下次再买吧。”艾德里安想想有道理,对导购员说:“这个单子你备份一份,下次我过来直接拿。先把被子结了,你找几个人搬到我车里。”艾德里安留下了停车的位置编号,他们结完帐离开了,导购员一脸麻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喂,喂!”店里没在招待客人几个同事凑过来,推推她的胳膊,“怎么了?”“刚才亚特指挥官买什么了?”有同事问。另一个问:“他身边那个是不是那位不能提名字的议员啊?他们不是关系不和嘛,怎么还一起买东西啊?”导购员缓缓回过神,看着她的同事们说:“我,我好像听他们说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回到家,艾德里安暂时把后门的出入权给了钟晏,把布置兔子窝的事扔给了他。他原本准备处理公务,不过新年第一天,不只是他们,全联邦大部分人都休假了,实在没什么事好处理的,这时,他忽然想起来晚饭时遇到的那个奇怪的服务员和她的讨论小组。艾德里安翻出了一个匿名软件,这是技术部的研发成果,能够虚拟出一个终端地址,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短时间内可以避开“蝶”的追踪,最近几年“标本”的人就是利用这项非法技术在虚拟社区里匿名爆料的。不过现在用虚拟终端和“蝶”却没什么关系。银眸是亚特家族举世皆知的特征标志,艾德里安觉得这个组织似乎是针对自己的,还是不要冒险用自己的账号去查比较好。他套好匿名,键入了“银眸巨兔论坛”,因为关键词准确,很容易搜到了这个论坛的入口。点击入口,跳出来一个看上去很清新的论坛,只见论坛的介绍内容写着:银眸巨兔论坛,成立于七年前,是一个民间生物科技爱好者论坛,探讨如何培育出银色眼睛的星际巨兔。 第53章 艾德里安四下张望,钟晏不在。他疑惑地走过去翻了翻蓬松巨大的兔子尾巴,也不在里面。“钟晏?”他试着喊了一声。没想到真的有回应。钟晏的声音从兔子窝里,靠近门的地方传出来:“我在这。”艾德里安辨别了一下位置,走到门边,问:“你终于被这兔子吃掉了吗?”“不是,星际巨兔不吃肉。”钟晏说,隔着结实的人造木板,声音有些模糊,“我刚才铺好被子,牵着绳子让它进来,门有点小,它……它卡住了。所以我也出不去了。”艾德里安把手伸进厚厚的兔毛里摸了摸门的边缘,没有缝隙,果然是卡住了,他朝里面喊道:“那你让它出来啊。”“我试了,它不想出去,就想进来。”钟晏回喊道,“我就说被子有用。”“真是有用,太棒了。”艾德里安讽刺道,“那么请问星际巨兔专家,你现在要怎么出来?”钟晏一下子偃旗息鼓了,半天才回击道:“是你的门开的太小了!”“这兔子比我想象的要胖好多。”艾德里安说。他本来以为兔子身上那么厚的毛,是虚胖,没想到还是颇有些真材实料的。“要不把门拓宽点吧,家里有没有电锯之类的工具?”钟晏在里面说。“有是有,你得先出来,木屑会溅得到处都是。”艾德里安绕着露在外面的兔子屁股转了一圈。其实兔子窝顶上有两个天窗,是留着透气用的,大小足够人类通过了,但太高了,家里只有一个梯子,上去了之后也没法把里面的人拉出来。看来看去,好像只有兔子背上有一段空隙。门太窄,兔子两边卡住了,但够高,顶上还是有一些空间的。“你先爬到兔子身上,从它背上走出来。”艾德里安指示道。钟晏尴尬地摸摸兔子耳朵,道:“这个我也试了,我……爬不上去。”“它现在趴着,这才多高?抓着毛就上去了啊?”钟晏再次尝试了一下,可他的手臂力量不够,折腾了半天除了累到气喘吁吁,还是爬不上去。幼兔还以为他在玩,偏过头轻轻蹭了他一下。“我上不去。”钟晏欲哭无泪地坐在被子上,对外面说。艾德里安的声音模糊地从外面传来:“我真是服,这都上不去。”然后他不再说话了。嫌他太没用,走了吗?钟晏掀起兔耳的一角盖在自己身上,垂头丧气地坐着。艾德里安走了也没关系,反正白天兔子肯定要出去活动的,到时候再出去就好了,里面这么多被子,也不冷……忽然,他头顶上方传来清晰的熟悉男声:“我把你从黑名单里移出去了。”钟晏抬起头,只见艾德里安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兔子身上看他,星光从小小的天窗里照进来,像是舞台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下次不要随便给我的下属打电话,大晚上的,他也是单身,要是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当然了,这也不代表你可以来麻烦我,最好是安分点,明白吗?”钟晏仰着头看他,呆呆地说:“哦。”艾德里安一跃而下,身手敏捷地落在钟晏身边,幼兔扭过头来想要蹭他,被他嫌弃地推开了。“这个兔子太蠢了。”他说着,把钟晏从地上拉起来,“我托着你上去。”“等等,这被子挺大的,刚才没用完,还剩了两条。”钟晏示意艾德里安看一边。整个窝里都是大红、明黄、碧绿和湛蓝这些鲜艳的颜色,艾德里安险些没有看到哪里有剩余的被子。“带回去我用吧,正好我想换一床被子。”钟晏说。“你现在的被子怎么了?”“晚饭前西斯特不是说……”钟晏不自在地说,“说他来你家睡的就是那套吗?我不想和他用一套被子。”艾德里安没好气道:“他说他盖的是我家备用的被子。”“他说你家就一套备用,那我现在床上不就是……”“确实就一条备用的,现在我盖着。你睡的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我的被子。”钟晏不可置信地看着艾德里安,结结巴巴道:“什么……”“不乐意盖就拿上一条,赶紧。”艾德里安说着就要去拿剩下的那两条被子,被钟晏拦住了。“这个,拿上也挺麻烦的,还要爬上兔子背,就不,不拿了吧。”“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不拿就上来。”艾德里安蹲下来让钟晏踩着他的肩,然后他站起来托着钟晏的腿把他送上了兔子背上,自己则攀住兔子毛轻松地爬了上去。“走。”他对不太敢动的钟晏说,“我在这,摔不下去。”钟晏点点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幼兔的背上,艾德里安跟在他后面,确实让人安心很多。他们弯腰过了兔子窝的门,钟晏看看地面,发愁道:“怎么下去啊?”艾德里安率先跳了下去,草地不像铺着被子的窝里那么柔软,他顺势翻滚了一周,卸掉冲击力。还是有一点疼的。艾德里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不在乎这点疼痛,但钟晏那身细皮嫩肉,恐怕……“你搬个梯子过来吧。”钟晏坐在兔子身上说。“不用,跳吧,我接着。”艾德里安张开了双臂,仰头看着他说:“来。”钟晏呼吸一窒。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长这么大,好不容易才混出了头,他是个惜命的人,还是个谨慎的人,但是这个瞬间他把所有安全顾虑都抛到了脑后,艾德里安站在星空下的草地里,张开双臂凝视着他,说跳吧。于是他就跳了。风在他耳边呼啸,艾德里安的脸极速放大,不到一秒,他撞进艾德里安怀里,两人一起倒在草地上。 第55章 “真的不是孩子吗?”“真的不是孩子,亚特先生。”钟晏举着终端在自己耳边,语气听上去非常诚恳,但表情却很平静,看不出有一丝尊重的意思。“你现在赶紧发表澄清声明!”斯达本·亚特在另一边勒令道,“我叫你去打探情报,情报没打听出多少,你倒是给我搞了一个玄孙出来!和谁传这种事不好,非要和那个家族败类传!”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监控,钟晏眼里划过毫不掩饰的怒意,嘴里却顺从道:“是,我的团队已经在准备了,马上就开直播澄清谣言。”“这都多久了!他们有没有在干活?”“抱歉,今天因特伦从首都星启程,本来就有些忙,发言稿应该就快准备好了。”“不要挂掉通讯。”斯达本阴沉地说,“你开着通讯,现在就催他们,我要亲自监督你,省得你也不上心!”钟晏面色一沉。发言稿早就准备好了,他这么说只不过想拖一会儿时间,好让他先和艾德里安通个气,统一口径,但斯达本坚持不让自己挂掉通讯的话,他就无法联系艾德里安了。“啊,我收到发言稿了。”钟晏佯装刚收到消息的口吻,“那我现在就让他们安排直播了。”既然这样,不如干脆直接面向所有人,他从不担心艾德里安会在对外统一口径这种事上和他配合失误。艾德里安坐在总部公关部门的办公室里接受轮番轰炸。因为他死活不肯说出自己和钟晏昨晚在商业区说的“刚出生不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平烟和她的助手坚持觉得一定是个孩子。“姐姐你放过我吧,纳维根本没有这个技术,首都星的研究所都说了他们没干这事了,我上哪融合我跟他的基因去?”平烟反驳道:“首都星腐败成风,那位议员身居高位,想要基因研究所给他开个后门,想来是很容易的事。”艾德里安无力道:“那种婴儿每年是有限额的,哪怕钟晏是列席议员也很难私下——”“头儿!”外面一个工作人员跑进来对平烟喊道,“那位开直播了!就这件事做出的澄清直播!在他的工作主页!”平烟立即转头观察艾德里安的脸色,艾德里安丝毫不见慌张,镇定地与她对视,这让她不由产生了动摇:难道真的没有孩子?要知道艾德里安从刚知道新闻开始,就一直和她在一起,中途并没有联络过那位,他们是没有时间对好口供的。艾德里安对钟晏的公关能力很有信心,同时也相信对方一定考虑出了周全的一套说辞,自己只要配合就好了。平烟用终端进入了钟晏的工作主页,将直播投影到墙上,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坐下一起看。钟晏平日一直以西装革履的正装形象示人,今天却穿了一套居家服,仿佛高高在上的王子忽然变成了邻家哥哥,他还未正式开始,下面的评论区里已经有很多粉丝因为他这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刷屏尖叫了。艾德里安不由觉得受到了冒犯,同时有些后悔,不该给他买衣服。钟晏那么在意形象,没有衣服,今天说不定就是语音直播了。“因为还在养伤期间,我就长话短说了,相信大家都是为了听真相而来。”钟晏不急不缓地从容道,“首都星时间今天中午传出的一则新闻,有关于我和艾德里安·亚特先生有私生子一事,完全是一个误会。”“前天,亚特先生在来与我商谈公事的路上救下了一只刚出生的小兔子。众所周知,我,”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地微微笑了一下,“对这种生物略有研究。所以帮忙照顾了两天,万幸这只小兔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说着,弯腰去拿什么东西,艾德里安心里浮上了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下一秒,钟晏从屏幕外的地面上拿上来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软绵绵的……巴掌大的小白兔。艾德里安:“……”他一时没能控制住表情,幸好没有人注意他,所有人都被这只小兔子吸引了视线。“哇!”平烟双眼发光地盯着屏幕,身子往前倾着去看钟晏手心里的小兔子,然后又转头感动地对艾德里安说,“指挥官,是您救下了这只小兔子吗?想不到您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哎呀,您刚才是不是不好意思说?现在它是你们的宠物了吗?”“不是的,养好了就放生。”艾德里安面无表情顺着钟晏的话往下编自己的这一块,凭着多年的默契,他很清楚钟晏绝不会乱说他这边的细节部分,“路上撞上了,扔着不管也不好,正好给钟晏找点事做,省得他把精力花在探听我们的情报上。”真是见鬼了,钟晏是兔子吸引体质吗?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小一只兔子?艾德里安抓狂地想,家里的兔子还不够多吗?那只星际巨兔太大了没办法,这只一定要扔掉!或者红烧!一定!第四十四章 爱心直播的评论区自从钟晏掏出兔子来就炸锅了,后面钟晏说的什么,向无辜被连累首都星基因研究所道歉,会严肃追究几家媒体的责任等等内容,已经没什么人关注了,他说话的时候,手上巴掌大的小兔团子动来动去的,每次兔子一动,底下的评论区就一片尖叫。等钟晏结束了澄清环节,进入答疑环节的时候,他弯腰把兔子放下去,评论区里纷纷抗议起来,钟晏无奈地一笑,把镜头稍稍偏向下方,耐心地说:“兔子一直被拿在手上会不舒服的,它要睡觉了。”所有人都看见了地上有一个大箱子,箱子的一半高度都被一条红、橙、黄色相间的被子填满了,被子上睡着一只团成雪白小球的兔子,看上去格外显眼。评论区都在尖叫可爱,只有艾德里安嘴角一抽,认出来这个箱子是家里装扫地机器人的箱子。扫地机器人进入箱子之后是卡死的,钟晏应该是趁着扫地机器人出去工作的时候拿走了箱子,也不知道扫地机器人做完清洁回到工具房发现箱子没了要怎么办。“好了,下面会有十分钟的时间,回答近期各位关心的一些问题。”钟晏直起身,调回摄像头,手上不拿着兔子的时候,他身上那叫人亲近的气场也不见了,虽然仍然穿着居家服,但坐相端正,面容肃穆,叫人观之不可玩笑。“首先,近日一直有社会各界的朋友关心,‘蝶’进驻纳维星区的事情进展如何?关于这件事,最高议院一直将纳维星区公民的利益放在首位,我们需要充分考虑……”他开始用官腔打起了太极,对于公关部门来说,从这些话里听言外之意和话里有话,是基本功课,平烟凝神听了一会儿,轻声对艾德里安说:“他是想拖?”艾德里安说:“首都星原本也没这个打算。他们还没摸清我们的实力,不敢正面和我们对上。这两天情报处会跟你对接的。”说了一大段貌似很有道理,仔细回想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的话以后,钟晏看到了评论区刷屏的一个问题。请问钟晏议员为何迟迟不与亚特指挥官离婚?“严格意义上来说,虽然罚金是‘离婚类罚金’,但我们还没有结婚。”钟晏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拖延时间,然后左下角,只有他能看到的一个小视频框里,他的助理团队写好了回答关键词给他:“尊重‘蝶’的决定,对亚特为什么不交钱不知情。”确实,以他的地位这样回答最稳妥,但时代不一样了。全民信奉人工智能的时代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助理并不清楚时势到底会走向何种方向,但钟晏再清楚不过。又或者说,他已经了选定了一个方向,并且决定亲手推动时代往那个方向前进,那么他现在就不能这样回答这个问题,以免日后被当作话柄,况且,也于他的个人计划相悖。他需要一个足够有爆点的回答,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别的方面。“我与亚特先生交流不多,并不清楚对方的想法,不过就我个人而言……”钟晏语气自然地说,“这次的罚金对我来说经济负担过于沉重,仅此而已。”观众一片哗然。“还真是因为没钱交不起?这罚金有多高啊?”“是两个人单倍交不起,还是一个人交五倍交不起啊?”“开什么玩笑,离婚类罚金能有多高啊?顶天了十万吧?五倍不过五十万而已。” 第57章 艾德里安仍旧心有不安,但他克服了继续问下去的欲望——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一般不会对合作对象寻根问底,“标本”那样一个行事诡秘的组织,他都没有在意,只不过因为这个人是钟晏,背叛的烙印刻在他心里,他才会下意识地苛求。“我不信任你。”艾德里安说。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钟晏感受到了心脏的钝痛,这疼痛不强烈,就像艾德里安语气一样,只是存在。他的神色没有变化,平静地点头道:“应该的。晚安。”三天之后,白盾星。因特伦走下舷梯,好奇地环视着这颗传奇星球,卫兵引导他坐上了前来接待他的车的副驾驶座,自己坐上驾驶位,也好奇地用余光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因特伦有一头棕褐色小卷发,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纯良无害,但卫兵很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列席议员的助手。因为他是纳维军区总指挥官的亲卫兵。此刻这个年轻人正要见的人,正是今天秘密到达白盾星,纳维星区的领导人艾德里安·亚特。“因特伦·吉恩斯?”车的后排座位上忽然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因特伦微微一惊,他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后排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黑暗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银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因特伦很快反应过来,肃然起敬道:“亚特总指挥官,您好。”“你好,吉恩斯先生。”艾德里安说,“路上辛苦了。”“哪里。”因特伦客气了一句,随即疑问道,“我们这是……在往哪里去?”“不往哪里去,钟晏议员的第一助手从首都星远道而来,我们安排了你在白盾星进行观景兜风,绕一圈再回你的飞船。”因特伦了然,这就是要在车上谈话的意思。确实,特意将他接到哪里都很可疑,“标本”的生存之道就是谨慎与低调,因特伦感激道:“感谢您的贴心,这样安排最好。那么我们这就抓紧时间进入正题吧,我这次过来主要有两个目的。”艾德里安道:“洗耳恭听。”“首先是半个月前纳维军区请求的情报,有关于‘蝶’的变化。”因特伦打开终端,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当时我们紧急与我们的线人确认后,曾经回复过纳维方面,包括明年……哦抱歉,已经是今年了,包括今年准备推行的‘荣耀令’在内的一系列消息,都是真实的。但纳维星区之外传递情报实在太过艰难了,我们收集到的一些最高议院内部的详细情况无法传递过来,所以这次由我人肉背过来了。来的路上我已经把内容写成了纸质文件,稍等我们回到飞船上,我亲自交到您手上。”艾德里安应道:“好。因特伦——你不介意我叫你的名字吧?”因特伦连忙摇头道:“我的荣幸,指挥官。”“我一直有一些私人问题想要问你,如果冒犯到了你们组织的规矩,你不必回答我。”艾德里安缓缓道,“你跟在钟晏身边……有两年了吗?”“快了,先生。”“选择钟晏是个偶然吗?”因特伦微微犹豫了两秒,还是回答道:“不是。他的位置够高,年纪够轻,我只有在他身边,才有可能做到尽可能高的位置,接触到尽可能多的情报。”艾德里安语带试探地问:“没有别的原因了?比如……你知不知道,你出发的那天,他开过一场直播。”“知道,那时候我还有信号,我看了。后来中途到服务区,我也看了后续的一些新闻。您的意思是?”“他似乎转变了立场。”艾德里安说。“我们没有进行过任何针对钟先生个人的调查,”因特伦谨慎地说,“就我个人而言,他也从未私下透露过自己对于目前格局的想法,所以我无从判断他的立场。”“钟晏的位列十二列席议员,你们居然没有就他的立场问题收集过情报吗?”艾德里安问,“如果他可以被争取过来呢?”“我们的创建者和领导者,行事非常谨慎。”因特伦回答道,“贸然接触一个列席议员是很危险的,至于去收集谁的情报、调查什么事、推动怎样的舆论……这些都由我们的领导人决定,接到任务之前,我们是不会擅自轻举妄动的,哪怕我和钟先生朝夕相处,没有任务命令,我也不会做多余的事。”艾德里安叹道:“怪不得你们能藏得这么好,两年了,首都星甚至都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吧?”因特伦看着后视镜,神情微微一动,但他没有反驳。“不止两年?”艾德里安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因特伦礼貌地笑了一下,“近一个月前,您曾经进入过的那家学府星标本店,我三年级的时候在那里打工。抱歉,我不该说更多了。”“是我问多了。”艾德里安道。因特伦比他和钟晏低三届,也就是说,“标本”这个组织,在他们毕业后的第三年就创建了,现在已经存在四年多了。不到五年,成员就能渗透进各个重要机构的高层……这个组织的创建人本身,位置也不会低,多半也在首都星身居高位。会是十二位列席议员之中的一位吗?钟晏曾经很笃定地告诉他,能够直接接触到“蝶”的,只有历届的列席议员,而因特伦带来的,正是有关于“蝶”的最私密的情报。“你在最高议院的级别……已经能接触到‘荣耀令’这样的内容了?”艾德里安问。“当然不能。”因特伦失笑,“现在最高议院内部知道‘荣耀令’大致内容的,恐怕不出十个人,我怀疑就连钟先生都不知道这件事,毕竟他并不是培森先生那一派的人。”因特伦居然认为钟晏不知道“荣耀令”?艾德里安心里打了个突,拜耳是斯达本的耳目,钟晏排斥他,很多事瞒着他可以理解,但因特伦是钟晏自己的班底,是钟晏亲自提拔上来的第一助手,按理说应该统领剩下的所有人的工作,包括情报方面的工作。也就是说……钟晏的情报来源,并不是他自己在最高议院的这一套人手?他暂时压下了这个疑问,继续问因特伦道:“这么说,你们已经有成员做到……列席议员的位置了?”“这正是我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因特伦解释道,“并不是所有愿意向我们的事业提供帮助的人都是我们的成员,这也不现实,就比如那些教授老师们,他们都是有正职的,只是在我们有需求的时候,向我们提供一些情报,这些人都是我们的线人。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成员,但是组织规矩,禁止上下线互相询问身份,就好像我的下线可能也认为我是个在最高议院工作的,‘标本’的线人,但其实我是最早期的成员之一。”艾德里安说:“所以你们有一个列席议员做线人。至少是线人。”“是。”因特伦承认道:“而他想要见您。”艾德里安挑眉道:“怎么见?”“他此时就在纳维星区。”艾德里安的心脏忽然急促地跳动起来。一个在纳维星区的列席议员?可是刚才因特伦明明说钟晏……“亚特指挥官,”因特伦沉声道,“法勒·卡曼议员正在飞船上,希望您能拨冗一见。”第四十六章 标本禁令小的时候,要说艾德里安最喜欢的长辈,一定是法勒·卡曼。首都星的上层社交圈里就那么几个大家族,他们时常在聚会上碰到,这位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总会偷偷给他塞点孩子爱吃的东西。艾德里安的外公不喜欢这个年轻的同僚,多次命令警告艾德里安不要和这种人接触,这反而激起了艾德里安的叛逆心,只要有机会,他就愿意和法勒多聊几句。法勒不会像斯达本一样厉声训斥他那些出格或是孩子气的想法,反而一直亲切地鼓励或是耐心地劝解他。 第59章 “钟晏。”艾德里安叫了他的名字,坐在兔子背上的钟晏低下头,表情平静如水,他说:“见过卡曼议员了?不是说今天晚上不回来吗?”他已经知道他知道了。也正常,他匆忙离开前,向因特伦确认了那条禁令颁布的时间,这个行为经过几个人的传递到了钟晏这里,钟晏自然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你的消息真是灵通。”艾德里安说。钟晏颔首道:“与我投进去的精力和金钱成正比。”艾德里安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要问,但他看到钟晏肩膀上趴着的一小团白色毛球后,忽然眼神一凝,脱口问道:“你肩上那只兔子是怎么来的?”钟晏轻轻笑了一声,“别紧张。这是我拜托牛排屋老板买的。”“你什么时候和牛排屋老板搭上线的?”“说话别那么难听。那天我回去拿围巾和老板聊得挺投缘,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而已。”钟晏把肩上的小白兔拿下来,放在手心里轻轻给它顺毛,“我在纳维星区没有人,据我所知,最高议院安排进来的人也没有成功的,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今天他们告诉我,‘标本’有一条规矩,不碰纳维星区。”艾德里安在巨兔幼崽几步开外站着,他的声音不高,静谧的夜里却听得异常清楚,“为什么?”“‘标本’是一个致力于推翻人工智能统治的组织,渗透的重点方向自然人工智能本体所在的首都星,我探听友方情报干什么?”艾德里安一言不发地站在地面上仰头注视着他,对视几秒后,钟晏说:“好吧。因为我知道你痛恨这种事,一旦在你身边安插人手被你发现,以后根本不可能达成合作了。”“所以,我们在学校的标本外面碰面不是个偶然。”艾德里安道,“这么说来,果汁店倒了以后,是你买下了那个店面。”“果汁店没有倒闭,是我出高价买下的。”钟晏移开了目光,平视前方道,“七年了,我联系不到你,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当面见你,所以我去了那里等你。”“如果我不接受邀请,没有去校庆呢?”“你会去的。如果你没有接受邀请,很快就会收到‘标本’的消息,告诉你我们希望你亲自到场取走那份重要名单,如果你拒绝,我会安排一个组织核心成员前往学校的据点,告诉你,有组织高层希望与你亲自见一面。如果你仍然犹豫,我会继续加大筹码,直到你答应参加校庆。”“只为了见我吗?”“只为了见你。”艾德里安问:“既然见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你有什么意义?”钟晏重新看向他,反问道,“好让你从此断了和‘标本’的接触吗?我太了解你了,你不喜欢背地里搅动风云那一套,你能容忍那些不正当手段的唯一原因是你觉得这个组织的出发点是正确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当你得知这个地下反抗组织的头领是我,而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人类意志自由不自由的,你还会继续合作吗?”“这正是我赶回来想要和你确认的事。我之前问过你,为什么来纳维星区,你说‘蝶’和培森合谋威胁到了你的席位,可‘标本’的成立远在你发现‘蝶’性情有所变化之前。你早在很多年前就在密谋推翻‘蝶’的统治了。为什么?”艾德里安一字一顿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钟晏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手心里睡成一团的小白兔重新放回肩上,自己在巨兔的背上站了起来,将目光投向头顶深远璀璨的星空,近乎温柔地叹息:“星空真美啊。只有站得越高……才能看到越美的景色。”艾德里安瞳孔骤缩,他沉声问道:“你站得还不够高吗?”站在巨兔的背上,钟晏低头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艾德里安。他伸出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肋下——艾德里安知道,那里有一个耻辱的疤痕,是钟晏那不堪的少年时代留下的印记。“不够高。所谓权力巅峰的十二个人,其实并不是平起平坐的。就算是平起平坐……那也不算是巅峰,而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钟晏的声音很轻柔,如果此刻的画面定格,他绝美的容颜甚至带着平和的微笑,任谁也想不到他此刻正在吐露的,是这个数千星球组成的浩瀚联邦里,是这个盛大的时代中,一个人类能够拥有的最大野心,“十二个人站在一起,太挤了。我想要那个独一无二的,最高的位置。”哪怕是艾德里安,也有一会儿没能说出话。巨兔幼崽侧躺着,钟晏顺着它的腿走了下来,绕过兔子往房子的方向走。“回去谈吧。”路过艾德里安身边时,钟晏说。艾德里安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两人回了室内,钟晏把肩上熟睡的小兔子轻轻放进箱子里,然后坐在艾德里安对面的沙发上。他刚一坐下,艾德里安就发难道:“你欺骗了他们。”“这世上除了你,我谁都骗过,你说的是谁?”他看上去毫无悔愧之意,艾德里安压着愤怒说:“那些一腔热血的‘标本’组织的成员,你利用了他们来实现自己的私欲!他们以为自己在为推翻人工智能而努力,可是实际上却是在帮助你上位!”“我是想上位,但我能上位的前提是那个位置要由人类来坐。没有什么欺骗不欺骗的,‘标本’建立四年多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推动人类自治,而人类自治一旦实现,”钟晏说,“总有一个人要上位的。”“而这个人不该是你。”“为什么不能是我?”“因为你不合适!”艾德里安尖锐地说,“你心里根本没有天下,没有大义,只有你自己的私欲!”钟晏沉默了两秒,忽然道:“你不觉得你对我过于苛刻了吗?”“什么?”艾德里安不可思议地重复道,“我对你,过于苛刻?”钟晏深吸一口气,“我进入最高议院七年了,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大义的事,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坐上那个位置,自然也会兢兢业业。圣人论迹,不论心,而你在要求我比圣人还圣人!一个领导者只要能治理好疆土,造福于他的人民,这位领导者心中装着的到底是天下还是权欲,他的动机究竟是心系全人类,还是只为了巩固地位,有什么不同?”“有。”艾德里安冷冷地说,“这就是全部的不同。”钟晏的眼神也冷了下去,他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了,只剩下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他轻声说:“那又如何?全天下也只有你知道罢了。倘若大事能成,来日清算功勋,我自然……当仁不让。”艾德里安嗤笑道:“钟晏,你曾经说我天真,我们两个不知道是谁更天真一点——你以为只凭你们那些争来斗去的阴谋诡计,就能推翻已经统治了人类社会百年的体系,然后安安稳稳地过渡权力吗?我们在说的是彻底颠覆一个时代,不是你在最高学府里和那几个学长学姐争学生会长的位置!你不是来探查纳维的军情的吗?看来无论如何,在接下来的一段有限的时间里,我们暂时在一条船上了,你既然交了底,我不妨也给你交个底好了。就在不久前,纳维星区,已经不存在了。”钟晏悚然一惊,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纳维星区不存在了?我们现在不就在纳维星区的主星上?”“这里是纳维军区,不是纳维星区。”联邦现在共有五十三个星区,每一个星区内都设有一个或多个军事化管理的星球,这些驻扎联邦军队的星球被称作军区。纳维星区原本的军区是另外几颗星球,但艾德里安武力占领区议院后,将军区总部迁到了主星纳维兰德星上。钟晏想着,慢慢道:“你们现在的总部在这里,称这里为军区……也对。”艾德里安仍然看着他,没有说话。这里是纳维军区,不是纳维星区。纳维星区,已经不存在了。钟晏逐渐回过味来,惊异一点点浮上他的表情,他语速缓慢地说:“纳维星区……第五十三星区里……其他的星球呢?”艾德里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露出了一个冷笑,他说:“首都星没有和我发生武力冲突是正确的选择。”钟晏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所有的星球都已经归入了军区?!你究竟囤了多少兵力多少武器装备?” 第61章 “我都不说首都星了,就说学府星那家标本店——全是十八(和谐)九岁的学生的学校里,连口味不怎样的果汁店都倒了,一家卖标本的店开了四年居然还不倒,这件事本身还不够引人注意吗?”钟晏不知为何好像有些局促,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三年一届学生,哪有人能注意到它开了四年!老师教授们没有那么闲。”“再说,其实还是有点收入的,首都星那家店……”“你大半夜上楼来站在我房间门口,是……来跟我聊你那些标本店的经营状况的?”艾德里安打断他说,“你是不是有点紧张?”“什么?没有,不是的,没有。”钟晏颠三倒四地说,上楼之前积攒的满腔勇气这么一会儿全漏光了,但要他就这么离开,他又不甘心,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出声道:“今天是最后一夜了。等你明天交了罚金,等我离开纳维,我们就不会有私人交集了,我们之间完全没有可能了,对吗?”艾德里安不知道他准备说什么,但依然道:“对。”钟晏没头没尾地说:“我刚洗过澡。我能进去吗?”“……什么?”艾德里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钟晏不肯再说话了,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艾德里安缓缓地说:“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钟晏的耳朵透出一点红,可面上极力做出毫不在意的老江湖模样,稳住语气道:“就一夜。”艾德里安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开门,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心里大概很厌恶,只是为给自己这个“临时盟友”留点最后的脸面,才没有开口说“滚”吧。钟晏在羞耻和绝望里等了几秒,终于确定自己这个想要留下最后一点念想的主意糟透了,低声说了一句“抱歉”,转身就走。他还没有走到楼梯口,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钟晏转过身的功夫,艾德里安已经大步走到了他面前,他一言不发,矮身直接把钟晏粗暴地扔到肩上,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地扛着人下楼,踹开了自己原本房间的门。第四十九章 引狼入室钟晏被扔到床上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懵。他的第一反应是艾德里安生气了,大概把他扔回来就要走人了,但是下一秒艾德里安压了上来。“我很早以前就想要问了,钟晏,”艾德里安俯身将他困在身下,“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什么?”钟晏心惊道。他从未见识过这样有侵略性的艾德里安,他的银色眸子深处压着危险的,属于猎食者的暗芒,就好像……狼。钟晏隐约觉得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在客厅里枯坐到了半夜,想着天亮之后,也许就是真正的一生诀别,很久以后,艾德里安也许会慢慢淡忘他,他绝望地思考了半夜,如果注定殊途,还剩下几个小时,他还能给艾德里安留下什么?艾德里安还能给他留下什么?怎么才能在对方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什么样的记忆可以供他后半生聊以慰藉?一时的头脑发热,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一个疯狂的念头,等站到艾德里安门前,又觉得荒唐至极,踌躇之间,那扇门居然开了。所以他说了。本来做好了被刻薄嘲讽的准备,但是现在好像……艾德里安嗓音低沉道:“你知不知道你长成这样,深夜对一个健康的成年男性发出这种邀请有多危险?”“没关系。”钟晏纵容地轻声喃喃,“没关系,只要是你都没关系。”只贪恋他的皮囊也没关系,这样正好,他也给不了更多了。钟晏向上伸出胳膊环住了艾德里安的脖子,宽松的睡衣袖子垂落下去,白皙的手臂肌肤直接贴上艾德里安的脖颈。这件事不应该发生。艾德里安心想,他应该马上离开,不该和这个男人继续纠缠,钟晏看似漂亮无害,可太过危险,尤其是对于他来说,比谁都危险。但不知为何,他能够赤手空拳地摆脱受过专业训练的战斗人员的钳制,却没能成功挣脱那双绵软无力的,松松垮垮地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这是……错误的。”他无视内心深处的疯狂渴望,不知是寄希望于钟晏能够主动知难而退,还是希望钟晏能够说服他,将他彻底拉下深渊,“这是错的,我们不应该……”钟晏满足了他的后一个愿望。“哪里错了?法律上,你情我愿,道德上,你我都是单身,伦理上,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今夜以后……我们再无关联。”不对……艾德里安用最后一丝理智想。他看着钟晏那张绝色无双的脸,这个他渴望了很久的人现在躺在他身下,对他说“只要是你都没关系”。有什么不对?他听见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钟晏说得很对啊,他们是两个单身适龄男人,你情我愿地纾缓一下欲望怎么了?大家都成年这么久了,这种事也……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吧?但……很快钟晏就要走了,那个声音继续蛊惑道,也许这是一生一次的机会了,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的。“你会后悔的。”艾德里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现在说不,我立刻就走。”“别走。”钟晏豁出去地说,“我不会后悔。”理智的弦断了。艾德里安眸色深沉,“这是你说的。”他说着就要上手撕那件印着卡通星际巨兔的睡衣,钟晏惊叫一声,按住他的手说:“关灯!”“关什么灯。”艾德里安含糊道,低下头嗅他的脖颈。钟晏仰起脖子,任凭自己脆弱的咽喉暴露在捕食者的獠牙之下,他喘息着,同时坚持地推拒道:“不行……先把灯关了……”“你哪来这么多破事!”艾德里安咬牙切齿地说,他用毕生的自控力把自己的目光从钟晏的脸上移开,就看到钟晏一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肋下。那里有一个他们都知道是怎么来的疤痕。艾德里安忽然心软了。他闭了闭眼压下了蓬勃的欲望,托着臀部将床上的人抱起来,钟晏身体猛地腾空,条件反射地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怎么了?”钟晏茫然地问。艾德里安抱着他下床去关了灯。已经锁定了猎物的捕食者,根本无法忍受哪怕是暂时的放手,一定要时刻禁锢在怀里才能填满心里的欲望沟壑。灯光骤然熄灭,厚重的窗帘阻断了星光,在一片黑暗中,艾德里安将钟晏放在了地上,然后推到墙上,贴身上去让他无法动弹。他的手从钟晏被扯开的睡衣下摆处伸进去,带茧的,常年拿枪的手指反复地仔细摩挲那一段裸露而光洁的腰肢,钟晏一阵战栗,几乎站立不住,伸手环住艾德里安的脖子,闷在他胸膛里问:“你有经验吗?”“我……”艾德里安顿了一下,飞快地回想了一下看过的各类科普、书籍以及影像,觉得理论基础应该足够支持他完成这第一次实战演练,于是嘴硬道:“我经验非常丰富,你放心好了。”……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人和艾德里安有过这么亲密的关系了吗?钟晏心里一阵酸楚,但是另一方面,他确实也放心了一点,他的声音里带着颤:“那就好。我没有经验,有点……害怕。”“别怕。”艾德里安叹道,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和柔软的唇,下一秒,用自己的唇代替了手。在这片黑暗中,他们暂时忘记了天下大义,忘记了野心抱负,假装已经是一对心意相通,再恩爱不过的恋人,安静地相拥,充满情欲地接吻。 第63章 “好。”艾德里安应道,“我拭目以待。”——————————————被盗号了,不是本人。第五十章 临行钟晏刚来的时候就一个人,什么行李都没有,结果走的时候却打包了两个箱子。“你买的厨具也都带走。”艾德里安倚在墙上说,“我不做饭。”“我也不做。”钟晏说。那只巴掌大的小兔子趴在他肩上,因为黑色西装的衬托,白色的一小团显得格外显眼。艾德里安这才想起来钟晏自己一个人是不做饭的。钟晏正在最后检查一遍自己的箱子,看有没有漏下什么。艾德里安不以为然,他觉得落下了什么也没无所谓,本来就都是来了这里才添置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但这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他知道钟晏在一些在他看来完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有非常严重的强迫症和焦虑症,比如说看不得别人,这个别人通常是指艾德里安,衣服没拉平,领子没翻好,东西随手乱放,只要看见了必定要亲自上手纠正。再比如说考试前,分明是平时成绩最好的一个,但总是觉得自己复习不到位,考前会紧张地疯狂背书做题。东西是钟晏昨天在家的时候收拾的,艾德里安见钟晏正忙着纠结另一个箱子,随手把剩下一个箱子也打开了。拆开封装艾德里安才看出来,这是扫地机器人的箱子,里面还垫着那条艳丽的被子,还装着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和食品包装袋。“这里面都是什么?”艾德里安拎出一袋粉色包装的不知名商品,只见上面用一种软绵绵的少女字体写着:宠物兔宝宝健康食品。常年刀尖舔血的军人受到了精神攻击,吓得手一松,那包粉色兔粮掉回了箱子里。“纳维星怎么会有卖这玩意儿的店?”艾德里安不能相信地问。钟晏的临出远门综合症发作了,正焦头烂额地盘点行李,紧张地回想东西有没有齐,没分多少注意力给艾德里安,闻言随口问:“什么……?”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完全不能淡定了。“你拆那个箱子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打包好了封箱的!”他抄起一边的小型封箱器,头疼地驱赶添乱的人,“你没有别的事可以干了吗?要不你到后院去把兔子喂了吧。”艾德里安讪讪地合上盖子退后一步,嘴里却不肯服软,“我拆你个箱子怎么了?这本来就是我的箱子。再说了,你把这个搬走了,扫地机器人怎么办?难道我以后每天要手动开关扫地机器人?”“前几天我问你,不是你说的可以用吗。对了,你正好重买一个扫地机器人。”钟晏一边重新封箱一边说,“我刚来就说了,你这个扫地机器人程序有问题,好多地方打扫不干净。这只兔子特别喜欢这个箱子,我给它换了别的它都不肯当窝。”两个箱子都打点好了,他直起身,腰间一阵从未体验过的不适,差点没站得起来,幸好艾德里安眼疾手快地拦腰捞住了他。“谢谢。”他低声说,站稳后挣开了对方的手。好在昨天两人都尚存理智,多少还算克制,没有真的放纵一整夜。艾德里安抿唇没有说话。天还未亮时,他们说好了,夜里的事情就留在黑暗中,等到太阳升起,一切照常。这样最好。他对自己说,这是最成熟稳妥的处理方式。可是理智上认定正确的事,情感上不一定能全盘接受。就比如现在,艾德里安对钟晏即将离开这件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悦感。这感觉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物消失,偏偏自己也清楚,这才是对的。艾德里安早就看清了钟晏骨子里是一个冷血的人。在关键的时候,他能够不为感情所困,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然后为了目标舍掉其他东西——哪怕是很重要的东西。曾经艾德里安就是这样被他舍掉的,哪怕这对他而言一样的痛,但他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狠心。这样的人往往能够成就大事。就他们的同龄人来说,钟晏确实也已经成就了大事。今天他表现得如此正常,就仿佛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艾德里安不可避免地被勾起了糟糕的回忆,他觉得,这就好像……自己又一次被这个人舍掉了。“哦,对了。”钟晏忽然说,“差点忘了,你下午交罚金,是吗?”“对。”艾德里安没有能忍住心里的负面情绪,语带嘲讽道,“不用担心,我一点都不想跟你结婚,特意设了定时转账,绝对会在截止前交好。”最近几天艾德里安的态度有所缓和,这会儿突然就恶劣了起来,钟晏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把这个归结于他非常厌恶和自己结婚这件事。钟晏打开自己的终端操作了几下,艾德里安的终端同步想起了提示音,他打开刚收到的消息,只见抬头写着:离婚类罚金数额变更通知。“我点了拒绝。”钟晏说,“我知道你不在乎那几十万,能省一点是一点吧,何必把钱砸给‘蝶’呢。单倍罚金是八万多,等会儿我先从我这边交四万,你交剩下一半。”“不用,那四万就当我捐给‘标本’的。”钟晏顿了顿,“反正你也要改转账金额,还是一人一半吧。”“你现在倒是挺客气的。”艾德里安没有领这个情,“当初早点这样哪来这么多事。”“我当时没有想要这么快开始推进计划,本来想着回去了再做谋划的,前几天不是……你那个事,正巧赶上了,我觉得时机还行,就提前了。”“什么叫我那个事?”艾德里安不满道,“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吗,我一个人能生得出孩子吗?”“行了。”钟晏归置好了两个箱子,“走吧。”他拉着行李箱往门的方向走,艾德里安搬起扫地机器人的箱子,两人一前一后,眼看钟晏已经出了房子的门,但他没有要回头看一眼这个他住了半个月的复式楼的意思。“钟晏。”艾德里安在门里面叫住他。钟晏侧过脸问:“什么?”“昨天……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艾德里安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像个被别人睡了来讨说法的纯情处男,虽然昨夜之前他确实是。可是钟晏明明也是啊!他怎么可以完全不在乎?钟晏垂下眼帘,“不是说好,天亮之后不提了吗?”“就这一次。”艾德里安坚持道,“等我出了这扇门,我们就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了。”也许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了。钟晏闭上眼,对于他来说,昨夜意味着什么呢?从命运之神那里偷来的一段纵情时光,层层上锁后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私家回忆,他或辉煌或潦倒的后半生里,再也不可能拥有的灵肉欢愉。他睁开眼,弯唇笑了笑,“……没有意义。走吧,你的人在外面等了吧。” 第65章 “我们现在出乐伯星区了吗?”钟晏问。“还没有。”因特伦答道,“还要一阵子。”“距离下一个信号稳定区还有多远?”“我们刚刚经过一个信号稳定区,下一个……”因特伦查了查终端上的地图,“还有半个小时吧。这一带星球密集,有信号的区域很多。”钟晏看了看时间。离艾德里安和他的罚金截止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了。起飞以后,他已经交了他的那一半罚金,艾德里安说过设了自动转账,虽然不知道设定的是提前多久转账,但总归是在截止之前。也就是说,半个小时后,等他再有信号的时候,就会收到婚约解除的消息了。“公关方面都安排好了吧?”钟晏问。因特伦没有问他在说什么事。最佳配偶公布后,有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一个月后的同一时间会正式公示配偶关系,如果想要拒绝婚配建议,也必须在这段时间之内交齐罚金。上个月的这一天更新的那批名单,很快就要正式公示了,今天虚拟社区的各个平台、论坛上都在倒数,尤其是时间越发临近,两人居然还没有交齐罚金,因特伦甚至觉得全联邦的人现在大概都在刷着终端望眼欲穿地等待消息。“安排好了,您放心。”因特伦说。“纳维的公关部门呢?”“我上午和他们接洽过,两边的通稿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您和亚特指挥官解除关系的新闻一出,我们就能迅速跟进,把控住舆论。”“好。卡曼议员到哪里了?”“他昨天与亚特指挥官面谈之后立即返程了,刚才和那边舰队联络,他们已经过了格罗里星区,一切安全。”边边角角的事都询问核查了一遍,钟晏总算稍微安下点心来,挥手让因特伦下去了。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飞船刚刚进入信号稳定区域,他的终端就一刻也不间歇地响起了提示音。钟晏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很少软弱,但是现在他没有打开终端。尽管他知道自己和艾德里安解除关系的新闻已经在整个联邦传得铺天盖地,很快的,各种角度,各种立场的解读、评析也会竞相登场,但是没关系,两边的公关部门都早早地准备好了应对说辞,至少现在,不需要他立刻出面。那么就让他逃避最后几分钟,不去直面时隔七年之后,又一次全天下都知道的分别。有人急促地敲他的门,钟晏道:“进来。”刚离开不久的因特伦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不等钟晏开口就急切地道:“钟先生,您和那边联系了吗?”“哪边?”钟晏感觉到了不对劲,“联系什么?”“您还没看终端吗?”他话音未落,钟晏已经打开了终端,顾不上去看新闻,他看到了两条来自“蝶”的通知。……两条。钟晏看到这个数目的第一眼,就知道事情出了偏差,毕竟接触婚约只需要一条通知就够了。这两条通知,是罚金逾期通知,和婚姻关系变更通知。一条告诉他,由于罚金未能在规定时间内交齐,拒绝无效,已交部分罚金已经退回了他的账户。另一条恭喜他与联邦公民艾德里安·亚特结为伴侣。“不可能!”钟晏霍然站起身,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遍两条通知。“现在怎么办?”因特伦茫然无措地问,“所有的通稿和方案都不能用了,刚才首都星办公室联系我问怎么办,还有标本店的人也在问下一步怎么走,就我来您办公室的路上,纳维的人也打过来问,是不是暂时两边都不发声比较好……”“等等。”钟晏在一片纷杂的兵荒马乱中抓住了线索,“纳维的人问我们要怎么办?他们为什么不去问——”他停住了,纳维军区的人联系他,说明他们联系不到艾德里安。钟晏忽然想起在白盾星,艾德里安走之前,自己曾经看到艾德里安的卫兵换上了便服,当时他还猜想过,大概是有什么地方要去,不方便穿制服。钟晏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尝试拨通艾德里安的通讯,可是没有成功。联系不到,就连自动转账都失效了,艾德里安的终端已经完全停止工作了?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先不要管这件事了,”钟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因特伦道,“你现在联系我们的人,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速度去查……”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被自己的终端响起的特别提示音打断了,他脸色一变——这是来自‘标本’内部的紧急联络。钟晏接起来,两人飞快地交换了暗语,那边急促道:“刚刚接到的线报,培森秘密培养的那一批人消失了,已经不止一天了,具体什么时候不见的还没有核实,但好像是……”“屈永逸从首都星启程赴任的时候?”钟晏脸色难看地问。“……是。”钟晏直接挂掉了通讯,所有的疑点在他的脑中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他没有再徒劳地尝试艾德里安的通讯,而是直接打给了费恩。通讯一接起来,不等费恩开口说话,钟晏劈头就问:“他现在是不是在乐伯星区?去见屈永逸?对方主动找的你们,想要合作?”他一语点破了高级军事机密,费恩诧异地脱口问:“你怎么知道?”“因为出事了,那个人不是你们这边的人!他是一个饵,这是个陷阱!”钟晏语速飞快地说,“培森有一批死士,杀手,必要时候帮助他解决别人性命的人,我现在几乎肯定这些人跟着屈永逸一起到了乐伯星区。”“艾德里安带了卫兵……”费恩下意识地说,但是他的心也陡然沉了下去——刚才新闻刚出的时候,他联系不上艾德里安,还觉得艾德里安正在秘密会见乐伯的临时议会长,乐伯星区是在“蝶”的监管范围内的,两人见面的地点有屏蔽装置也很正常,也许艾德里安疏忽了这一点,才错过了罚金的最后期限。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他并不是疏忽了,而是那个时间他在有屏蔽装置的地方无法脱身。“我马上带人赶过去。”“给我坐标。”钟晏说,“我还没有出乐伯。”费恩半句废话都没有,立刻报出了一个星球的名字和地址,然后飞快地挂了通讯。钟晏看向因特伦,因特伦已经完全听明白了状况,见他看过来,马上问:“通知驾驶舱?”“对。”钟晏复述了一遍地址,“通知驾驶舱,立刻掉头,全速前往目的地。” 第67章 所谓的单向屏蔽,只是外面的信号进不来,无法检测里面的活动,而自动转账这一类的操作是不会受影响的。艾德里安心里一突——自动转账失败了?这个房子里……不是单向屏蔽?“哦,那我给你看我的。喏,就是这两条通知,一条说我们罚金逾期了,一条是结婚的通知。”钟晏说着,把自己的终端屏打开凑到艾德里安面前,但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他口中描述的来自‘蝶’的通知,而是和艾德里安的文字通讯界面,输入栏里写着:危险。房子里有杀手,很多。不要在这里和他翻脸。走。“结婚通知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早就定下的事。”艾德里安不动声色地说,抬手关掉了钟晏的终端屏幕,自然地顺着这个动作握住了他的手。看上去镇定自若的钟晏的手心里全都是汗。艾德里安已经基本明白了情况。他进来时只被告知这里是单向屏蔽,而实际上是双向的深度屏蔽,就算发现了情况不对,里面的人也是无法向外界求援的。“你们这聊了多久了?聊完了吧?”钟晏看向艾德里安说,“要不你送了我再回来继续聊?”“这,我们还没聊完呢——”屈永逸下意识地想拦着,而后他也拿不准主意了。看上去艾德里安没有发现异常,钟晏也是碰巧撞进来的,刚才艾德里安的卫兵一直没离开过,他为了稳妥都没有动手,一心想等着艾德里安落单。传闻中艾德里安是现世最强单兵,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能当上艾德里安的卫兵,想必也不可能是花架子,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钟晏,不稳定因素大大增加了。这种事,只允许成功,绝不能失败,如果艾德里安活了下来,死的就是他了。还不如……就先让他们走了,再安排下一次机会,如果硬拦着,反而被他们察觉不对劲就不好了。可是不对啊,钟晏怎么会跟艾德里安是这种关系呢?来之前他听到的情报不是这么说的啊?他们怎么结婚了?真的交不起罚金?钟晏怎么好像并不意外看见自己?艾德里安的副官连这种机密都跟他说?“给钟议员践行更重要,这个,新婚燕尔……”屈永逸脑子里乱成一片,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也是应该的,对了,我还没有给钟议员道喜……”钟晏矜持地一点头,他是列席议员,对屈永逸的态度并不怎么尊重,只是淡淡道:“客气。”艾德里安一脸愠色,看上去被打搅了谈话很不高兴,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好发作,对屈永逸道:“我一会儿回来。不好意思,他实在是胡闹,从上学的时候起就这样,仗着特权横行霸道惯了。”屈永逸连声说着不要紧,亲自把他们三人往门口送,还未出门,只听会客厅里一个声音说:“你觉得他走了还会回来吗?”是刚才一直默默站在一边,毫无存在感的屈永逸的助理。几人回过头去,只见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抬起头来,一双阴冷的眼里闪烁着寒光,他大喝一声道:“动手!这是唯一的机会了!”第五十三章 为盾随着这一声暴喝,原本安静的庄园小屋仿佛忽然间炸裂了,玻璃破碎声和重物落地声在话音未落时就在多处同时响起。艾德里安当机立断地踹开了会客厅的门,一把拽过钟晏,对着卫兵短促地命令道:“走!”会客厅外,方才空无一物的门厅里仿佛凭空出现了几个身穿反侦察迷彩的男人,有人的身上还沾着树叶草末,窗户全都碎了,不难想象刚才他们躲在哪里,又从哪里突入。他们的手上都握着寒光凛凛的短刀。从首都星过来,一路边境关卡检查频繁,枪支武器很难躲过检测携带,而且不论是激光武器还是传统枪支,使用后的现场都有精密的仪器可以检测出痕迹,事后极容易被顺藤摸瓜找到线索,只有最古老的方式能最大程度的隐匿行踪,那就是冷兵器。虽然杀伤力和攻击距离都有限,技术要求还很高,但这也足够了,毕竟通过正常途径进入庄园的艾德里安那一方,是接受了庄园入口的安检的,他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是真正的手无寸铁。大门和窗户都有人重点把手,身后的会客厅里人数比门厅更多,显然原本他们准备出手的地点是会客厅。“注意躲,别主动攻击!”艾德里安只来得及对钟晏叮嘱了这一句。他抬手招架住两个已经扑到他身边的杀手,在混乱中一眼扫过全局,唯一欣慰的是,这帮人如他猜想的一样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卫兵因为护在他身边,所以也受到了攻击,但压力比自己要小很多,而钟晏因为听从了他的命令,几乎没有受到攻击。钟晏是一个在大事上非常稳得住的人,而且他从来不会感情用事,这一点艾德里安从来都非常信任。就好像此时的钟晏虽然内心焦急如焚,但也很清楚艾德里安为什么要那样吩咐他。他根本不会打架,一点格斗技巧都没学过,力气还不够,要是盲目上去帮忙,根本不能给杀手造成什么有效阻碍不说,被他干扰到的杀手为了清除障碍,会顺手除掉他,到时候艾德里安还要分心来救他,所以他一声不吭地避到了墙边,一心二用,紧张地盯着战局的同时也飞快四顾。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开放式的门,门后就是餐厅,钟晏寻了个空隙跑进了餐厅,他的身后是激烈的搏斗声,眼前是一张奢侈华贵的餐桌,精心布置好的长条餐桌两端静静整齐地各摆放着全套的餐具,中间还有酒篮和蜡烛。钟晏脚步毫不停顿地冲过去从两套餐具中抽出了两把餐刀。餐厅里有两扇明亮的大窗户,他们还完好无损,这意味着没有杀手从餐厅外面破窗而入,这外面是安全的,只要从这两扇窗户逃出去,就能离开这个布满杀机的死亡之屋,逃出生天。钟晏一眼都没有看那两扇窗户,毫不犹豫地握着刀转身跑回门厅。自从毕业以后,没有了最高学府军事学院里某些旨在“突破个人极限”的训练项目,这么多年来,艾德里安确实很少被逼到这个地步了。他的身上已经挂了彩,由于承受了大部分攻击,他的伤势比卫兵看上去还要严重得多,极高的近战素养让他成功护住了心口、脖子等容易被一击致命的重要部位,但四肢都已经血流如注。赤手空拳确实太吃亏了,有时避无可避,只能用肉身去挡,而这帮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宁可拼着自己受伤,都不让武器脱手让他有夺刀的机会。此时他尚能支撑,但是他的卫兵已经显得吃力,而且时间越久,身上的伤势越重,对他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战斗已经陷入僵局中,艾德里安的余光扫到了墙边的钟晏,他正用明显带着某种暗示的眼光紧紧盯着自己,双手背在身后,从他的背后微微露出的一点冷刃的寒光,让艾德里安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又是夺命的一刀横刺而来,艾德里安矮身避过,然后顺势就地翻滚,躲过凌空劈下的另一刀,他准备起身的同时,两把银闪闪的刀具擦着地面向他疾速滑来,他眼疾手快地一手一把截住了两把刀,起身格挡开下一波攻势。锵!冷兵器相接的尖锐刺耳之声第一次在这个门厅响起,已经陷入颓势的年轻的卫兵精神一振,下意识地看过去,就见艾德里安寻了个敌人的破绽向他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喊道:“接住!”一把刀打着旋飞来,艾德里安替他拦住了一个挡路的杀手,卫兵顺利地当空接下了餐刀,带着怒气顺势狠命劈下,并不锋利的餐刀在蛮力下直直插进被艾德里安短时间牵制住的杀手脖子里。刀拔出的同时,鲜血如瀑布一样喷涌而出,这个屋子里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殒命之徒。艾德里安曾经是军事学院的首席,但他并非每一个战斗类榜单都排在榜首,给他的综合排名做出最大贡献的,是他的单兵作战能力。只用身体做武器,他也可以对抗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根本不要提现在手握寸铁,一把餐刀让他的杀伤力成倍上升,就在第一个杀手倒下后,短短的几分钟里接连几人都丧命在艾德里安手中。不管生前多么训练有素,死人是没办法护住武器不被夺走的,没过多久艾德里安和卫兵手里的刀就换成了开过刃,带着血槽的杀人的刀。躲在会客厅门后观察战局的屈永逸看着人数已经折损过半,感觉不好,大喊道:“不要管了!快用吧!留下一点证据总比现在被他杀了强啊!”这一声反而给艾德里安提了醒,他眼尖地看到身边一个人将手伸进了作战裤鼓鼓囊囊的口袋,当即拼着背上挨上一刀的危险,强行出手一刀斩断了那人的手臂。那个试图拿出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杀手痛叫一声,断臂处鲜血淋漓,很快倒地失去了战斗力。“闭嘴!你这个懦夫!”杀手中的一个人喊道,屈永逸吓得浑身一缩,立刻躲回会客厅,彻底不敢露头了。这声音方才就出现过,钟晏看向这出声的人,是刚才屈永逸的那个“助手”。众多杀手中只有他没有穿迷彩,所以哪怕长着一张过目即忘的大众脸,也不会跟丢,钟晏紧紧盯着这个人的脸,在刀光剑影和鲜血飞溅中打开终端,疾速翻阅自己终端里储存的资料档案。找到了!“科勒·朗池!”钟晏厉声高喊道,“你的父母妻儿现在已经被巴德·培森控制起来了,你知道吗?等你完成这一单回去,他会用你的孩子逼着你自杀,你知道吗?上一次你手下的那个杀手,叫昂拉克的那个人,就是这么自杀的,而且他的家人根本没有拿到培森承诺的天价补偿,这些你们都知道吗?!”名为朗池的那个杀手头目心智极其坚定,丝毫不为所动,可是别的杀手中却有人受到了影响,尤其是认识那个“昂拉克”的人,乍一听闻这种事,忍不住一个分心,下一秒就被艾德里安的卫兵一刀捅进心脏,结果了性命。“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朗池尖声咆哮,“用紧急武器!”余下的不多的几个杀手中,立刻有人从作战裤里掏出了一个金属外壳的喷雾小瓶,这个人站在艾德里安身后,这一次他没能够及时阻止,只听见他的卫兵一声大喊:“指挥官!”艾德里安刚刚击退一招致命的攻击,只感觉自己被人猛地地全力推开,他摔倒在地,光滑可鉴的地面和惯性让他飞快滑远,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卫兵在原地代替他被那罐喷雾喷了个正着,一秒都没有反抗地瘫软在地,不再动弹。不会是毒。艾德里安立刻判断道,如果是毒,他们就必须处理尸体,不然尸检会确定死因,这么强力的小剂量一沾就立即致命的毒素,整个世界也就那么几种,都是严格管控的,很容易被查出来背后的人是谁。这可不是刚才屈永逸口中的留下“一点”证据。那多半就是强力致幻剂了。只剩下了四个杀手,好在,他们牢记着自己的首要目标,没有浪费时间去补刀卫兵激怒艾德里安,而是全部冲着艾德里安扑杀过去。能在混战中坚持到最后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其中三个杀手和艾德里安兵刃相接,纠缠在了一起,朗池没有上前,而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金属小瓶。 第69章 艾德里安刚要张口,忽然像被人扼住咽喉一样哽住了。别的医生接手了尉岚的活,尉岚这才抽出身来看向艾德里安:“你不知道?小陆,拿血型检测仪……”“b型……”艾德里安艰难地说,“变异类,b型。”忙着清创的医生都忍不住抬头看过来,失声道:“变异血型?!这……我们带来的便携血库里没有啊。”就连尉岚都皱了眉,但他丝毫不停顿地下指令说:“先上人造万能血顶着。然后,指挥官,你……”艾德里安马上接口道:“我现在联系附近的血库,人造万能血能撑多久?”“超过一个小时路程的血库先不要联系了,来不及。”几个医生把钟晏抬上了担架,运出这个全是尸体的屋子,后援车已经等在门外了,他们要把钟晏转进车里的简易无菌房继续救治。尉岚临上车前最后交代艾德里安:“两个小时是极限。按照正轨流程,人造万能血最多输入十到二十分钟,超过半个小时我必须拔掉他的输血针。缺血状态下,他最多再撑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至少先拿到第一批血。但是后续还需要大量的血,由近及远地联系血库。”艾德里安紧绷着唇线,点头表示明白,站在他身边的费恩和另两个军官正在分工紧急联系最近的血库,但他们陆续挂了通讯,表情都很沉重。“没有?”艾德里安问。“我们自己的军区总医院里有四百毫升,一个小时……我让用最快的小型作战舰送了,应该能到。”费恩说,“变异类血型太稀有了,这里又偏,附近的几个星区血库里,只有相隔一个星区的一个大型血库里有少量,过来至少两个小时以上。再远……格罗里星区有,距离这里四个小时……”艾德里安攥紧了拳,沉声道:“先让有的血库都送。马上通知总部,调档案,筛查军部里变异类b型血的人,如果有,即刻去交涉。”费恩马上点头,这时,他们都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费恩说:“是那帮媒体。已经拦在了庄园外,进不来,你放心。”“等等。”艾德里安说,“外面有媒体?”“对,我过来的时候太急,没有掩盖行踪,他们跟着过来了……哎,你干什么去?”艾德里安大步走出了庄园的大门,门口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纳维的军队看见是他,自动分出了一条道路。艾德里安银色的眼眸里氤氲着风暴,浑身浴血,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恶煞,前线记者们一时间被他的气势所慑,居然瞬间鸦雀无声。“这些是直播摄像头吗?”艾德里安扫过悬浮在一人高位置的十几个浮空摄像头问。“大部分都是的,亚特先生。”有几个记者谨慎地应道。“那好。我现在向全联邦发布悬赏。我的位置是……”艾德里安清晰地一字一句对着那些直播摄像头报出了坐标,这画面被亿万比特流传送到了覆盖每个人类生存角落的虚拟网络上,神秘的纳维星区无冕之王浴血露面,短短几秒引爆了流量高峰,并且还在疾速攀升。“四个小时之内,如果有变异类b型血型的人能赶到这里,我出,每一毫升血,一百万通用联邦元。悬赏现在生效,每过一个小时,奖金减半。我以本人的名誉,担保前来的变异类b型血型者生命健康安全和返程安全。”人群一片哗然,所有的记者都疯狂了,一个男记者高喊着确认道:“亚特先生,您刚才说的是每一毫升一百万?”“是的。”艾德里安再次重复道,“每一毫升血,我出一百万,十毫升,一千万,一百毫升,一个亿。”第五十五章 天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一个小时之内,就有两个人赶到了现场,并且其中一个坚持要献出超过单次献血安全数量的血量,被医生劝阻了才作罢。费恩在后援车的前半截车厢里找到了艾德里安。这里也并不能看到后面的简易手术室内的情况,但已经是离钟晏最近的地方了。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从敞开的领口和袖口间都可以看到绷带,他垂首坐在椅子上,终端的提示音时不时响起来,一半来自他自己手腕上,一半来自他握在手里的,刚才医生交给他的钟晏的终端。但是他只是毫无反应地坐着,甚至都没有费心去把终端静音。艾德里安知道打开自己的终端能看见什么。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定是强制优先级最高的,来自“蝶”的恭喜他和钟晏结为合法伴侣的通知。就是这一则通知,让钟晏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从而折返将他从死局中救出来,却将自己搭了进去。认识艾德里安九年,费恩从未见过他这样颓然的样子。“你坐在这里对他也没什么帮助。”费恩站在艾德里安面前,“燃眉之急已经解了,尉岚的医术你还不信吗?当年我伤得比这还重,你看我现在还好好的。你刚刚受到了致幻剂的影响,现在应该到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待着。”艾德里安抬头看他,没有应他的建议,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哑,“我的卫兵怎么样了?”“皮肉伤还好,没有你严重,但致幻剂吸入量比较大,还没醒。不过军医说恢复两天应该就没事了。”“那就好,他还很年轻,回去以后在总部医院再仔细检查一遍,别让他落下什么后遗症。”费恩应下了。艾德里安又问:“庄园的搜索结束了吗?”“基本上结束了。有两个杀手还活着,已经押进我们的军舰里了。”“屈永逸呢?”艾德里安问,眼里溢出杀气。费恩皱眉道:“他……还没有找到。他的私人飞船、以及真正的随行助理们也不见了,应该是我们来之前开飞船就跑了。”艾德里安抚摸着钟晏的终端,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费恩这才真正开始担心了。在他的认知里,不管出了多严重的事,艾德里安从来不是一个消极对待的人,如果能抓到屈永逸,对于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是艾德里安听说他跑了,居然神情一丝不动。就在他准备丢下艾德里安,自己去部署抓捕的时候,听见艾德里安阴沉地说:“传我命令,调出第一军团,封锁边境。”“边境?”费恩有点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调出第一军团和封锁边境之间有什么关系,“边境不是一直都封着吗?”“我不是在说我们的边境。”费恩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吃了一惊,“封锁乐伯星区的边境?!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举动吗?”“我很清楚,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艾德里安不容拒绝地说,“因特伦在我们的军舰上吗?去联系他,让他查屈永逸的随行人员名单,一个都不要漏掉,我要活的。”费恩冷静地问:“乐伯星区在‘蝶’的监管范围里,刚才我带了一支小队进来,已经接到了严重警告和拦截,这里虽然偏远,首都星附近的兵力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但是‘蝶’的命令是可以无视距离的,如果他下令要乐伯星区的军队全力反抗,怎么办?”“去找因特伦,要他和我们联合发布通缉。我送钟晏议员返程的途中遇到屈永逸的武装伏击,他是乐伯星区的临时议会长,此举是……乐伯星区对我身后的纳维星区,和钟晏议员身后的首都星的挑衅。”艾德里安显然是真的思考过这件事了,毫不停顿地吩咐,“要公关部门和法务一起润色通缉令,能扣上多少罪名就扣上多少。第三、第五军团随第一军团一起出边境,只做威慑,不到紧急情况不要开火。第十二军团压在纳维边境,预备重型跨星球远程打击武器,万一发生交火,马上出击。不要愣着,副官,执行命令!”费恩肃容应道:“是!”他转身出去下达命令了,艾德里安深呼吸两次,压下满腔的怒火。培森对乐伯星区出手,看上去贸然,实际上是准备万全的一次计划。如果他党内的人能够争取到议会长的位置,那么可以拿下这个能源丰富的星区,如果不成,就推出自己的暗牌屈永逸,让明面上与自己毫无交集的他伪装成一个反人工智能人士,来执行暗杀任务。艾德里安打开了终端,联系情报处那个和因特伦接线的人,请求“标本”提供帮助收集乐伯星区议会长被判定有罪的反证。 第71章 钟晏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艾德里安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一边絮絮叨叨地低声说:“不过呢,虽然我刚结婚就都快破产了,但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离婚罚金只会比拒绝结婚的罚金高得多。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唔。”钟晏困倦地发出一个鼻音,不知道是不是认同,慢慢在低沉的男声和温柔地拍打中睡了过去。钟晏再次醒过来,是被疼醒的。在腹部一阵一阵的疼痛中,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那个杀机四伏的庄园小屋里,低低地叫道:“艾德……”艾德里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听到了动静,立刻关了正在办公的终端,握住了钟晏的手,回应道:“我在。小晏,我在。”钟晏转头看向艾德里安,又看了看这个房间,记忆悉数回笼,他连忙忍着疼抬起左手看,自己的无名指上果然是那个戒指。刚才那一段……居然是真的!抬手的动作太急,牵动了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气,艾德里安立马抓住他的左手,轻声责备道:“你急什么,刚动了手术,慢一点!”两人无名指上款式一样的戒指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撞击声。钟晏急着确认道:“这个戒指是……”“我七年前买的求婚戒指。”艾德里安把自己的左手放在他眼前让他看,“虽然很便宜,但是是订做的。艺术学院那里有个订做戒指的店,我亲自挑的款式,好看吗?”钟晏:“……”他看着戒指上莫名其妙、毫无设计感的线条,以及本该刻在内侧,却不知道为什么大大咧咧地印在戒指外侧的两人的名字,更加可怕的是,名字用的不是凹刻,而是突起的浮雕。钟晏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之前说错了,不是“好丑”,而是“实在是太丑了”。艾德里安正一脸期待地等着表扬,钟晏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但再违心也说不出“好看”两个字,只能说:“仔细一看,还……还挺特别的。”“是吧!我也觉得,独一无二。”钟晏回想起了他失去意识之前,还有刚才艾德里安说过的话,心里缓慢地膨胀起名叫喜悦的气球,但是他不敢相信,小心地确认道:“你怎么把这个给我了?是不是,婚后形象需要……”“什么形象需要?”艾德里安故作不满地说,“昨天我求过婚了,你不会准备不答应吧?那可不行,你都戴上了,现在都结婚第二天了,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哪有你这样求婚的。”钟晏忍不住笑道,“我都没答应呢,你就把戒指戴上了。”他连眼里都盛满了笑意,艾德里安稀罕地看着,忽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钟晏这样开心的模样了,不由心里一疼,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珍惜地吻了吻,“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你对我一直很好呀。”钟晏眉眼弯弯地说,“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他的一生没有遇到过多少善意,所以才这样容易满足,艾德里安内疚地无以加复,郑重地再次保证道;“我以前对你不好,但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钟晏轻声应道:“好。”他的伤口一阵疼痛,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楚,就越疼,他闭上眼忍过这一阵,艾德里安握紧他的手,心疼地问:“疼得厉害?”“还……好。”钟晏喘出一口气,他一向不愿意叫艾德里安担心他的身体,勉强转移话题道,“我刚才依稀听见你说破产了,是我听错了吗?”“还没有。”艾德里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还好你争气,手术很成功,勉强替咱们家留住了房子和车。”钟晏显然没有听懂是怎么回事,疑惑地问:“手术……很贵?”艾德里安犹豫了一下,按照他的意思,他其实不想要钟晏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代价才从死神手里抢回他,但是这件事已经刷爆了整个虚拟社区,昨天没过多久,钟晏的血型就被挖了出来,再加上后来传遍全联盟的通缉令上写得很清楚,屈永逸袭击了艾德里安和钟晏,两人都身受重伤,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豪砸重金是为了救钟晏,一时之间,整个虚拟网络上似乎根本刷不出别的消息了,每一个人都争相谈论那段悬赏视频和两人的关系,甚至后来乐伯星区被纳维的军队以搜捕屈永逸的名义强行封锁边境,受到了首都星接连三次严重警告这样的大事,居然都关注者寥寥。钟晏迟早要知道的,与其让他自己看虚拟社区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还不如现在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艾德里安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稀有血型嘛,昨天我悬赏买血来着。悬赏这种事……你知道,价低了根本没有人来。然后陆续来了几个人,军部先替我垫了,因为我流动资金没有那么多,回来以后结算了一下钱,我把除了这个房子和几个代步交通工具以外的不动产都充公了。哎对了,说起来,昨天我坐手术室外面突然想到的,你这么喜欢星际巨兔,是不是因为,它们是变异体型的兔子,你是变异血型的人类啊,哈哈哈哈……”钟晏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不好笑。”艾德里安听话地闭上了嘴,但他没有放弃转移钟晏注意力,再接再厉地打开终端给钟晏献宝,“刚才你睡着了,我给自己剪了一个新的来电提醒音,你听听。”钟晏原本不想听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他还有很多想要问的正事,还没有等他开口,就听艾德里安的终端里传来一段熟悉的声音。“不要兔叽。兔……叽。兔叽……兔……”“这是什么!”钟晏瞬间什么都忘了,羞愤欲死地说,“你怎么还录了!快点删了!”第五十七章 技术很差钟晏说着伸手想要抢艾德里安的终端。“不要乱动,伤口不疼了吗?”艾德里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闷笑道,“你现在出息了,从我手里抢东西,你抢得过我吗?”别说现在是个病号了,就是体力充沛,钟晏也不可能使用武力从艾德里安手里抢到东西。他自己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下子蔫了下去,没有办法,只好放软了声音求:“你快点删掉呀……删掉嘛……”钟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向艾德里安撒娇。这又软又娇的声调,即便是艾德里安也没有怎么听过,他听得心痒难耐,进一步要求道:“你说点好听的,我就删。”他想了想,补充道,“这样好了,先叫一声老公来听听,叫了我就取消这个提示音。”钟晏白皙的脸上透出一点红,“不要闹了……怎么能设成提示音,被别人听见怎么办?”“这里就我们两个人,离我们最近的活物是后院里的两只兔子,哪来的别人。”艾德里安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再说了,被听见怎么了,我不是你老公吗?”钟晏的脸皮向来薄得很,被艾德里安一口一个“老公”直说得满脸红晕,他总算听出来艾德里安在故意逗他玩了,委屈地缩回被子里,不肯露面了。“小晏?小晏,不要生气嘛。”艾德里安见玩得过头了,连忙往回哄,“那这样好了,给你打个法定伴侣优惠折扣,亲我一下,我就取消提示音。哎?这也不行吗?那你给我亲一下,这样行不行?你看我都这么亏了,你再不成交这笔生意就黄了啊。”钟晏露着一双眼睛在被子外面,眨了眨。艾德里安俯下身在他的眼角轻轻印下一吻,忽然躺着的人微微抬起头,在他的嘴角回了一个轻柔的吻。艾德里安愣怔地抚着嘴角刚刚被温柔触碰的地方,钟晏轻声说:“服务不错,给你的小费。”他这辈子第一次尝试跟别人调情,业务很不熟练,眼睛根本不敢看着艾德里安,话没说完自己先害羞得一路红到了耳尖,艾德里安被这意料之外的甜蜜惊喜砸得有点晕,珍惜地捧住钟晏的脸,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是好,钟晏嘴角含笑,轻轻推了他一把:“提示音。”“好好好,这就取消。”艾德里安应着,刚抬起手腕,终端正好响起了闹钟提示音。“时间到了。”艾德里安关掉闹钟,看到钟晏疑惑的眼神,他解释说:“今天早上让营养师给你拟了一个健康食谱,这几天以流食为主,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就严格按照那个食谱来吃,一日三餐都要按时。以后我天天负责监管你吃饭。”他没有说完,其实还有一个锻炼计划表,等钟晏的伤养好了就开始实施。钟晏一直很排斥运动,还是到时候再告诉他好了。在死亡线上徘徊了一次,钟晏原本就弱的身体更是元气大伤,想要把这么虚弱的身体养好,艾德里安深感肩上的任务很重。他转身准备给钟晏把晚餐端进来,忽然衣角被轻轻扯住了。 第73章 “我只是比较了解圆桌会议,比较了解那帮人。”钟晏嗤笑道,“十二个人里面,基本上也就只有培森那一派想打,他是激进派,主战派。而你外公,也就是我明面上所在的阵营,是保守派。屈永逸的事情败露了,剩下的列席议员又不是傻子,多少都回过味来了,屈永逸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等议员罢了,哪有胆子策划暗杀你,况且当时决定人选的时候,培森都没怎么挣扎就同意让步了。他们也能猜到这个人背后必定是培森。我都不需要参加,也知道昨天他们召开的紧急圆桌会议上说了什么。谁知道你手里是不是握有证据呢?首都星如果这时候向纳维发兵,万一是你有确凿证据是一个列席议员要暗杀你,这件事公布出去,那首都星的公信力可就毁了。而且,要是能武力压制住你还好,万一不能,事情就大了,失了民心,很容易就会颠覆了,他们不会冒这个险的。之前的无数次针对纳维星区的圆桌会议都是这样不了了之的。”纳维军区的高层会议上,大家也会揣测最高议院的想法,但这还是艾德里安第一次听一个列席议员亲口描述圆桌会议上的风云涌动,他给自己怀里的列席议员掖了掖被子,挑眉道:“这是你们保守派的观点?”“不是‘我们’保守派,是‘他们’保守派,”钟晏强调道,“的观点。他们更倾向于先摸清纳维的军事实力再做打算,这也是我能够来到纳维的原因,让我成行的正是这一派势力的支持。”“人家指望你过来探查清楚纳维的军事实力,你看看你都干什么了?在纳维星区总指挥官家里整天忙着养兔子,严重渎职啊,钟晏议员。”艾德里安笑道。“我不是星盗袭击,受伤了嘛。先是你爸袭击我,然后你又软禁我,我还要养伤,哪能工作呢。”钟晏说到这里,不由叹道,“人果然不能说谎,之前撒谎说我被星盗袭击受伤,需要养伤回不去首都星,现在果然就应验了,这回是真的要养伤回不去了。”“养好了你也别想回去。”艾德里安说,而后他顿住了。钟晏也没有接话,他们都意识到,一旦谈到正事,他们的谈话终于又触及到了那个避无可避的话题。“小晏,我仔细想过了。”艾德里安说,“你之前对我说,我对你的要求过于苛刻,要求你做个圣人中的圣人,不仅论迹,还要论心……你说的对。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对你抱有不一样的期待,总觉得你做好事还不够,还要同时心地向善才行,这是我的问题。你有能力,有抱负,你既然想要那个位置……我不会拦。”钟晏诧异地转过头看他,动作太大,他的伤口在疼,但他没有在意,眼里透出意外的欣喜。“但是!不要高兴得这么早,有但是的。”艾德里安故意板着脸,强调道,“但是,只能设立分权制度下的总统,不能设集权主席,任期要明确,不能终身制。而且,如果我们大事能成,到时候你真的有本事能上位的话,副总统的位置要由我选定的人担任。”艾德里安是一个多么纯粹又固执的革命者,钟晏再清楚不过,也只有这样信念坚定的领导者,在这个五十三星区中有五十二个都被人工智能把控住的时代,才能异军突起,守住了最后一块净土,而且即将打响百年以来,去人工智能化的第一枪。可是这样一个人,在很清楚钟晏并非他的同道中人的情况下,居然在这样的事情上让步了……“可以,都可以。”钟晏开口的时候有点哽咽,他清了清嗓子,“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艾德里安紧了紧抱住钟晏的手臂,他的伴侣并非一个纯粹的“好”人,也无意成为一个他定义中的好人,但是怎么办呢?谁叫他喜欢上的就是这个人。纠纠缠缠十年,在他恢复意识,看见钟晏倒在他身前的那个刹那,就已经认命了,无论钟晏是怎么样的人,他都认了,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哪怕那时候钟晏去了,救不回来,他也再也不会有别人。两天之后,钟晏已经可以自主下床,小幅度慢慢走路了。这一天是对外公布乐伯星区前议会长等三人被“蝶”误判证据的日子,屈永逸的审问也告一段落,钟晏还安排了因特伦在今天离开纳维,带着拜耳返回首都星,事情都堆在了一起,艾德里安远程办公了几天,今天必须要去总部一趟了,他临出门之前把钟晏安顿在轮椅上,叮嘱了他足足二十分钟各类注意事项,才在钟晏的催促中出门了。艾德里安不在家,钟晏自己操纵着轮椅溜溜达达地到后院去看兔子。星际巨兔幼崽正在自己的窝边上趴着晒太阳,钟晏坐在轮椅上绕着它转了一圈,郁闷地发觉它一点都没长大,还是那个大小。忽然,钟晏有了新的发现。边长八米的正方体巨型兔子窝的一侧,紧挨着多出了一个边长只有十厘米左右的袖珍型木制小屋子,无论是材质还是造型,都和巨型兔子窝如出一辙,明显也是出自艾德里安之手。艾德里安造这个小屋子是干什么用的?钟晏疑惑地让轮椅停在袖珍小屋面前,只见他买来顶包的那只巴掌大的小白兔从里面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第五十九章 解禁钟晏捞起小兔子放在自己腿上,又摸了摸星际巨兔,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灰,他无语地仰头看着雪白的大兔子,决定等艾德里安回来以后要跟他说说,这兔子该洗了。他又操纵着轮椅在后院转了一圈,完成了艾德里安交代的“呼吸新鲜空气”的任务,溜达着回了房子。想想大兔子那么脏,小兔子在后院草地上散养了几天,恐怕也差不多,他摸了摸小兔子的毛,回到厨房接了一盆水,撸起袖子开始洗兔子。洗好了兔子,钟晏到浴室里拿出吹风机想给它吹干,结果兔子太小了,刚打开吹风机,兔子就被吹得打了一个滚,钟晏赶紧关了吹风机,反正房间里是恒温的,也不怕兔子会着凉,他就用干毛巾给擦了一下。小兔子早就被他折腾得很不耐烦了,终于洗完了被放到了钟晏的腿上,它趴了下来,缩成一团继续睡了。钟晏一手摸着兔子,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打开了直播。乐伯星区的前议会长等三个人已经被纳维的军队接出狱,现在正与纳维军区的高层一起召开联合发布会,他们正说的这些情报都是钟晏已经过目过的,他一边分神听着,一边操纵轮椅跟在家里的扫地机器人后面,监督它干活。一年多之前,“蝶”误判平民女孩的事件在整个联邦掀起过舆论狂潮,如果说那次事件导致了首都星与人工智能的公信力在平民中大幅下降,而这一次的事件牵扯到各方势力,在平民眼里扑朔迷离,犹如雾里看花,他们对这件事本身的关注度其实不如前一年的那件简单明了的误判事件。但是,金字塔尖的那一批人,尤其是手握权力的各地议员们,心中的忠诚度不由有所动摇。据说“绝对公正”的人工智能,居然卷入了人类的权力斗争之中,而且,这斗争已经蔓延出了首都星,将遥远的乐伯星区卷了进去,只一个判定,险些葬送三个高等议员的一生。就连一个星区的议会长都无力反抗,如果不是会逢其适,赶上了纳维军区因为领导者被袭,为了搜捕通缉犯强行干预了乐伯星区内政,也许他们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乐伯星区的前议会长为人温和,在民间口碑极好,可是再温和的泥人也是有脾气有底线的,入狱一遭,他彻底对人工智能失去了忍耐力。今天的发布会,乐伯星区的议院高层,军区负责人,纳维军区负责人三方势力齐聚,重头戏并非为蒙冤的三人平反。钟晏慢悠悠地跟在扫地机器人后面,他手边缩小的虚拟屏里,记者们齐齐发出了惊呼,智能漂浮摄像头们识别到了资料库里被重点标出的面容,一拥而上,从各种角度疯狂对刚刚走进发布厅的男人拍照摄像。钟晏的轮椅停在了客厅里,扫地机器人慢慢走远了,钟晏没有再去管他,放大虚拟屏,专心致志地看着走进发布厅的艾德里安。艾德里安今天穿了一身军装礼服,在最高学府的校庆之后,钟晏还是第一次看他穿正装出席活动。黑色笔挺的军装镶着金色的边,他的肩上闪耀着代表星区最高指挥官的军衔,而相对于这个军衔来说,他的面孔是那样年轻,却不显得违和。他大步走向发布厅前面的席位,带着一身的杀伐气势,他英俊的脸庞上有一双世间罕见的银眸,当他不笑时,那双眸子就仿佛寒冰一般,叫人不敢与他对视。钟晏痴迷地看了一会,动手截了几张照片,然后又觉得没这个必要,这个人已经是他的了,等艾德里安回家,他可以叫艾德里安穿着给他一个人看。这样想一想,实在是太奢侈了。钟晏突然有一种成了暴发户的感觉,顿时图也不截了,返图也不找了,安安稳稳地坐着看直播。纳维军区的几人站起来给艾德里安让出了首位,他坐了下来,乐伯星区的议会长却站了起来,深深扫视了一次全场,当他看到艾德里安时,艾德里安神色坚定地对他点了点头。艾德里安不过二十七岁,对于联邦公民来说,这正是家庭、事业都刚起步的年纪,对于年已半百的乐伯星区议会长来说,二十七岁更是一个再年轻不过的年纪,但是奇异的,艾德里安这个人仿佛能让别人忘记他过于年轻的年纪,当他在场之后,所有人都好像有了主心骨,他点头之后,议会长自己仿佛也被他坚定的神情感染,原本加速狂跳的心脏瞬间定了下了来。他用平稳坚定的声音宣布了一个注定将会被载入史册的决定。这一天,乐伯星区议院联合乐伯星区军区,宣布脱离联邦最高议院,并入纳维星区。他们不再效忠于人工智能,不再接受首都星的领导,如同纳维星区一样,从此恢复自由选择婚姻,自由选择职业的人类自治制度。纳维军区的发言负责人公布了具体的计划,现场的记者席屏息无声,所有记者都在凝神静听所有的去人工智能化后续措施,手上飞快地在虚拟屏上打出重点。钟晏切出直播,点开自己终端里一个不起眼的软件图标,几次似乎很随意的点划之后,他静等了几秒,接到了一个来自“标本”内部,他的下线的通讯。“那边已经公布了,开始工作吧。”他吩咐对面的人,“再加派几个人盯着各大平台,务必保证舆论大方向是倒向纳维军区这边的。”经过处理,听不出男女的声音回道:“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您就放心吧。关于乐伯星区议会长生平的那篇通稿,已经有我们店里的写手反复斟酌润色过了,太感人了,我看了都想哭。您要再看一遍终稿吗?”“那个先不发,过几个小时看看情况再说。把终稿再发给我过一遍。”钟晏道,“行了,干活去吧。有事再联系”对面明显是个年轻人,轻快地应下了。等钟晏看了关于乐伯星区议会长的卖惨通稿,圈出了一个和艾德里安的后续计划不符的点,发回给“标本”与他对接的人,再切回直播,问答环节已经持续了一会儿了。关于乐伯星区的重点问题似乎都问过几轮了,钟晏切回去的时候,记者们已经将焦点转向了很少公开露面的纳维军区总指挥官。“亚特指挥官,前几日您在乐伯星区遇袭,那么您现在身体状况怎么样了?钟晏议员呢?”一个被点起来的记者问道。台上纳维军区的几个高级军官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最近几天整个纳维军区总部都在传,艾德里安和钟晏似乎和解了,但过去几年艾德里安积威太深,大家对这个禁词的恐惧已经渗入了本能,这个记者居然在这样一个公共场合当着艾德里安的面说了出来,所有正在收看直播的纳维星区的人都捏了一把汗。 第75章 “指……指挥官?”两个卫兵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看得非常懵。艾德里安对两人中看上去年纪大一些的那个问道:“你有孩子了吗?”那卫兵懵懂地说:“我有孩子了,去年刚有的。怎么了,指挥官?”“行,你回去,到刚才最后那家店的童装区给你孩子挑一件衣服,就当是我送的。”“啊?”“然后,帮我从童装区买下那件……”艾德里安的声音低下去,仔细描述了一番他刚才看中的那件睡衣。艾德里安到家的时候,钟晏正在门口等他。“辛苦了。”钟晏眉眼弯弯地笑道,“欢迎回来。”艾德里安的心忽然胀满了。很久以前,他每次回到宿舍时,钟晏如果在宿舍里,也会对他说“辛苦了”,但钟晏几乎没有说过“欢迎回来”,因为宿舍只是宿舍,那个地方只是他们的临时栖身之所,不是属于他们的家。后来他有了法律上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但每一次回到这个空荡冰冷的房子里,迎接他的只有一室的静寂。而现在——温暖的灯光亮着,被人仔细调到了合适的亮度,客厅还是很整洁,但是沙发上有与沙发颜色不搭的几个软垫,这是给兔子铺窝多出来的,钟晏把它们放在了客厅沙发上;餐桌上铺上了桌布,是钟晏上个月说需要,艾德里安随意买的一块碎花桌布,铺在设计简洁的餐桌上好像也有些违和;原本艾德里安不怎么住的时候,当作摆设码放在桌上的餐具此刻分门别类地收拢在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上,有些盘子上还沾着水珠,这是中午钟晏用过的盘子,水还没有晾干。更不要提各处添置的不起眼的小型生活用品,小到客厅茶几上两人的水杯,大到厨房里艾德里安刚买回来的烘焙机,这个复式楼现在真正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艾德里安没去推轮椅,自己弯腰把钟晏从轮椅上打横抱了起来,抱着他坐到了沙发上,演技浮夸地装作不高兴道:“出门的时候答应得挺好的,我就知道你要不听话——不是叫你吃过午饭把碗放着,等我回来洗吗?”“只是放进洗碗机又拿出来而已,没什么的。”钟晏笑眯眯地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再说了,你出门前说了那么多,哪能每一条都记着——其他的我都好好执行了。”“明天我要把所有注意事项全部打印出来贴在家里。”艾德里安笑道,分别了一天,他想要给自己的合法伴侣一个小别重逢的亲吻,刚俯下身,钟晏就制止道:“别别!你压到兔子了!”艾德里安的浓情蜜意被打断了,郁闷地直起身道:“压到什么玩意儿?”钟晏从自己的一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雪白的小毛团,举到艾德里安面前邀功道:“看!是不是比原来白了一点?我今天洗过它了。”“……没有啊?不是本来就是白的吗?”艾德里安从钟晏手里拎起那只巴掌大的兔子,左右看了看,小兔子被他晃醒了,不开心地蹬着后腿,钟晏赶紧抢了回来,安抚地给它顺了顺毛,又塞回自己口袋里。“让你不要干活不要干活,你怎么不等我回来洗?”艾德里安道。钟晏拍拍他的胸前,笑道:“放心吧,给你留了活干。我只洗了这只小的,明天你把那只大的洗了吧。”“行,等会儿我把水管接出去,明天早上我上班之前洗掉。”艾德里安一口应下来,抚了抚他的脸,“今天伤口还疼吗?”“不疼啦,你不要一直紧张兮兮的。”其实动起来还是有一点的,但是他不想要艾德里安担心,转移话题道:“哎,我今天看了发布会的直播,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好。”发布会,艾德里安的第一反应是钟晏要开始跟他谈公事了,正想说他刚回家,能不能等会儿再聊公事,结果就听钟晏接着问:“你能不能在家里穿军装给我看呀?”“……军装?”艾德里安一愣,“我发布会上穿的那身?”钟晏满眼期待地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艾德里安慢慢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当然可以啊。作为交换……你今晚穿我刚买的睡衣睡觉,可以吗?”睡衣是钟晏看着买的,其中一件事艾德里安挑的浅色款,他当时不太喜欢款式,但艾德里安还是买下了,他还以为艾德里安在说那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第六十一章 我的丈夫十分钟以后,钟晏觉得自己说了自己这辈子最多的“不”。“不要,我不穿。”钟晏捧着小兔子缩在沙发的一角,可怜兮兮地说。“你刚才答应过了,你要言而无信吗?”艾德里安穿着一身笔挺的黑底金边军装礼服,手上拎着一件纯白的绒布白色连体睡衣.这件质地柔软、外侧覆着细小雪白绒毛的睡衣上还有一个兜帽,帽子上拖着两个又大又长的仿真兔子耳朵,软软地垂着,一看就不是成年人的款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成年人的尺寸。艾德里安道:“我都换好军装了,说好的交换呢?”钟晏举起手里的小兔子挡在眼前,假装自己没有看见艾德里安的衣服:“那你快点脱了,我没看见,不看了!”“真的吗?”艾德里安上前把他手里的小兔子拎开,放到茶几上,站在他面前俯身低沉道,“那我现在脱了?”他直起身,缓慢地解下了军装最顶上的第一颗金色扣子,原本的禁欲端庄被这颗解开的扣子破坏了,多出了一丝风流不羁,钟晏不错眼地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又抬眼看他深邃又柔情的眸子,只觉得空气都热了起来,呼吸有些困难。那只手停在第二颗扣子上不动了。钟晏原本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这会儿却几十秒就忍不住了,他不由问道:“你怎么……不脱了?”“亲爱的,你看了这么久了,”艾德里安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温柔地低声道,“不会还准备说没看见吧?”钟晏与他对视两秒,然后突然寻了个空隙就想要逃跑,艾德里安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他的腰,单手把人禁锢在自己怀里,贴着钟晏的耳朵低笑:“跑什么呀?吃干抹净不付钱就想跑?”逃跑失败的钟晏恼羞成怒道:“你乱买的什么衣服啊!被人拍到的话……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要穿这个!”“放心好了,我让卫兵去买的,保证没有人知道。”艾德里安一手揽着他,一手把睡衣拽过来,“快点,是你自己换还是我给你换?”“不要。”钟晏断然拒绝,艾德里安作势就要解他的扣子,钟晏立即出手阻止,两人正在沙发上玩闹间,艾德里安的终端响起来。“什么事?”艾德里安接起来问,声音里尤带着笑意。但对面回话之后,他的表情就慢慢严肃了起来,躺在他怀里的钟晏看他的脸色,也坐了起来,收敛起嬉笑的神情。艾德里安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嘴里道:“知道了,我马上过来。”“怎么了?”艾德里安一结束通讯,钟晏就问道,“你现在去总部?”艾德里安把他抱起来,重新安顿在轮椅上,“不是。我去一趟隔壁星球,你自己在家,乖乖的,先吃晚饭,不用等我睡觉……”他还没说完,钟晏就敏感地问:“屈永逸招了?” 第77章 钟晏心里一紧,正想要开口,就见艾德里安脱下了军装外套,罩在他的西装外。“别,我不冷,没几步就上飞船了。”钟晏看着艾德里安里面就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立刻想要脱下来还给他,艾德里安阻止了他的动作。“你又不是第一次穿这件了,一回生二回熟,别害羞。”艾德里安说着,替他扣上军装外套的第一颗纽扣,“这颗星球夜里凉,你这肚子上的伤还没好,别回头再感冒了。”就像钟晏来到纳维的第一天那样,他披上了艾德里安的军装大衣,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大衣上还带着艾德里安的体温,温暖地在这个夜里裹住了他。钟晏伸出手珍惜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军装大衣,犹豫了几秒还是说:“你不问我点什么吗?”“你说刚才在审讯室的事?”艾德里安揽着他的肩继续往前走,“我想着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没急着问。你没有真的绑架他十四岁的儿子吧?”“当然没有。”“你也没有打算要这么做吧?”钟晏停顿了一秒,告诉了艾德里安一个情报:“他的儿子现在在培森手上。你们在乐伯星区的‘蝶’的监控装置还未拆除时生擒了他,首都星早已得到消息,就在今天前不久,培森派人从学校接走了屈永逸的儿子。我确实没有打算隔着整个联邦从培森手上抢人。”“那如果培森没有接走他的儿子呢?”艾德里安追问道。钟晏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这么问,摇头道:“那我也不会做。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我怕你跟我离婚。”艾德里安一时有点想笑,但是他听得出来钟晏没在开玩笑,他是认真地在做每个决定之前都要考虑这个问题:艾德里安会不会跟他离婚。艾德里安想到这里,又笑不出来了,正色道:“我不会跟你离婚。你今天出来就有点忐忑,怕什么?你说过不会做让我失望的事,你还说你从来不骗我,我都信。”钟晏抬头看他,眼里大约是倒映了星空,亮晶晶的。“再说了,你说得倒轻松,咱们现在哪离得起婚,买几件衣服你都嫌贵,难道要把家里的兔子卖了吗?”艾德里安故意轻松地说。钟晏轻轻用肩撞了他一下,“说正事呢。今天这一出戏,没有证据给他看,到底信服力低了一些,我已经尽力演了,只能赌他信不信了。如果这样都不成,他肯定是没有可能开口了,这个人不能再留了,培森已经采取了行动,再听不见屈永逸的死讯,指不定他要做什么,夜长梦多。”“知道。本来也没有指望他能说,挖出来多少算多少吧。”“根据今天收到的最新的圆桌会议达成的结果,最高议院已经决定将这件事定性成屈永逸一个人策划的袭击行动了。”钟晏不甘心地叹道,“如果他咬死不提培森,想要把这事往培森身上推,代价就太大了。恐怕首都星的标本店要折损一半的暗线,还不一定能把他拉下马。”“愁什么。‘荣耀令’即将公布试运行,我们有的是机会。”艾德里安紧了紧搂着钟晏的手臂,安抚道。钟晏没有说话,他也知道,这次行动培森做了完全的准备,不牺牲暴露自己的暗线,很难将确凿证据公之于众定他的罪,还是等待机会比较好,但是……他仍旧很不甘心,艾德里安差一点就此陨落,他无法忍受罪魁祸首却在首都星毫发无损。两人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钟晏的晚饭是去收押所的路上在飞船里吃的,他们其实带了两人的晚餐上飞船,但艾德里安要驾驶,一直没有顾得上吃,钟晏一到家就急匆匆地往厨房走,艾德里安从背后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跟你说了这么多遍,不要走路这么急,你不疼吗?”钟晏知道他饿着,着急道:“不怎么疼了,放我下来,我给你做点东西吃。”“不行,你今天的站立时间已经超标了。”艾德里安把他放在轮椅上,不由分说地推着轮椅去了主卧里的浴室,“我自己把晚饭热一下就好了。你现在洗漱,然后乖乖地在床上等我。”“好吧。”钟晏勉强道,“明天尉医生过来复诊是吗?”“对。我早点下班,带着他一起回来。”“我过去也行,晚上还要人家自己回去,多不好意思。”“你就在家,别折腾了,要是复诊完太晚了我开车送他走。”艾德里安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已婚人士,还是个基佬,大晚上开车送另一个适龄单身男人回家似乎不太好,马上向家属请示道:“你看可以吗?”钟晏笑起来,轻轻推了他一把:“这不是应该的吗?别在这开玩笑了,你肯定饿坏了,快点去吃吧。”艾德里安出去吃晚饭了,钟晏洗漱结束,回到他们的卧室里,看到了出门前被他们匆匆扔在椅子上的那件绒布连体睡衣。钟晏纠结地拎起那件衣服,睡衣兜帽上长长的绒布兔子耳朵耷拉下来。艾德里安好像真的很期待的样子……艾德里安吃饭向来快,他三下两下解决好了自己迟来的晚饭,正把碗筷收进洗碗机里,余光里出现了一团雪白的东西,从他们的卧室里出来,犹犹豫豫地停在卧室门外。他正想着明天去总部要开的会,没分出太多注意力,只是心不在焉地想着,兔子怎么跑出来了。不对!几秒钟之后艾德里安才回过神来,家里好像没有这个尺寸的兔子!第六十三章 食肉型艾德里安惊得手一抖,一只碗直直从手里掉下去,还好他的反应能力过人,以非人类的速度弯腰一捞,在离地几厘米的地方接住了碗,这才避免了和钟晏一对的双人情侣瓷碗刚买两天就打碎一个的命运。“你……”艾德里安本来准备说,你不要站着了,回去躺着吧,但是他刚开口,转过身看见钟晏的那一秒,突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钟晏的皮肤很白,比起雪白的睡衣来居然也不遑多让,全身雪白,衬得他的朱唇和黑眸黑发愈发得显眼,他没有戴帽子,导致帽子上的一双又大又长的兔耳几乎垂到了地上,此刻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知怎么,艾德里安想到了有一天,他到后院去,那只巴掌大的小兔子缩在自己的袖珍兔窝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的神情。钟晏羞怯地扶门站着,显然穿着宽松的儿童款连体睡衣这件事对于日常穿着全套西装办公的他来说过于羞耻了,他不自在扯扯覆着一层细软绒毛的衣服,小孩子皮肤娇嫩,所以睡衣的布料特别柔软,见艾德里安不说话,他越发地羞耻紧张起来,话都说不顺了:“是不是特别奇怪?成年人穿这个果然太……那什么了,我还是去换了吧。”“别。”艾德里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他跟前,“换什么,你刚动了手术,正好这绒布料子够软,别换了。”嘴里说着是因为布料够软才不让人换,手上却迫不及待地给钟晏把背后的兜帽戴上了。戴上了帽子的钟晏变成了一只垂耳兔,艾德里安忍不住扯了一下垂在他身侧的兔耳,钟晏被他扯得歪了一下头,不由抱怨道:“为什么扯我耳朵?”“看你好看,想欺负你。”艾德里安说,兔子耳朵是加厚绒布做的,手感上佳,他没忍住又扯了一下。正常情况下,艾德里安是一个同情弱者的人。就好像最初刚认识钟晏的时候,他知道今年的状元是个孤儿,长得那么单薄却拎着一个大箱子自己来学校,同住不久之后就听他隐约说起年幼时过得不怎么如意,那时候他一厢情愿地当这个刚从他甚至都没听说过名字的小星球来的室友是个单纯的任人欺负的小白兔,毫不犹豫地将他纳入了自己其实也不太丰满的羽翼之下,做什么事都带着他一起。他们的专业相差甚远,几乎没有课程重叠,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却很多,第一年的时候,上课的地方离得不远,甚至课间他们也要碰个头说上几句话。一直到钟晏慢慢在学校里崭露头角,做学生会骨干,又史无前例地在第二学年就竞争学生会长,艾德里安才慢慢意识到,原来这个人不是他以为的小白兔。可是在宿舍里的钟晏和在外面的完全不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钟晏的性子太软了,而且对他百依百顺,无微不至,更不要提艾德里安每天还能看见他印满星际巨兔的床单,潜意识里,他一直无法摆脱“钟晏很弱,需要他的保护”这个固有印象。当钟晏第一次向他吐露自己掩藏最深的野心,告诉艾德里安他想要的是最高的位置时,艾德里安分明看见了那双眼里有志在必得的锋利光芒和食肉动物一样凶狠的渴望,尽管他不能认同钟晏的观点,但艾德里安必须要承认,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男人不是一个需要任何人保护的人,他是一个能与自己并肩的同伴,一个足以与自己匹敌的对手。现在耷拉着一对长耳朵,一身纯白童趣睡衣的钟晏又是那副任人——这个人特指艾德里安——欺负的样子了,不知道为什么,艾德里安这一回没有起什么怜惜的心思,反而喉咙发紧,被激起了骨子里的恶劣因子。兔子,应该是红眼睛才对。“别玩了。”钟晏的帽子被扯来扯去,不开心地拍开艾德里安一直在把玩兔子耳朵的手,“我要去脱掉了。”他前脚刚转身进了卧室,后脚艾德里安就跟了进来关上了房门,一把横抱起他。钟晏条件反射地搂住他的脖子,艾德里安顾忌着他的伤,不敢把他往床上扔,捧着人像放什么易碎品一样轻轻放在了床上。钟晏陷在纯白柔软的布料里,好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纯洁,艾德里安双手撑住床单把钟晏困在他的身下,却不敢压到他,只反反复复地看他的白肤红唇。 第79章 钟晏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口齿不清地说:“刚起,刷牙呢。”“洗漱完赶紧吃早饭吧?应该已经送到取餐平台上了。”艾德里安说,“到这个点再不吃,你午饭又要吃不下了。”钟晏吐掉一口泡沫,“别操心了,那就午饭也晚点吃嘛。”“不行。”艾德里安佯装严厉道,“要按时吃饭,吃完拍照给我检查。”钟晏“噗”地一声笑出来,故意道:“要是没能按时给你发照片会怎么样啊?”“那今天晚上的小蛋糕就没有了。”“别呀。不是说好了从今天晚上有蛋糕吃的。”艾德里安笑着说:“那要看你表现了。不说了,我马上进会议室。”“好的。”就像他们还在学校里那样,钟晏习惯性地说:“辛苦了。”“你也是。”艾德里安温柔的说,“快去吃饭吧,挂了。”掐着点吃过早饭,给艾德里安交了“作业”,钟晏自己感觉了一下,伤口似乎已经不疼了,他抛下了轮椅,自己溜达着去后院看兔子们。星际巨兔不在自己的窝里,趴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晒太阳,钟晏看见了一条从室内接过去的水管,大概是艾德里安早上洗兔子用的,来不及收回去,就先扔着了。钟晏走过去摸了摸兔子的毛,还有些湿漉漉的。钟晏打开终端看了一眼。他半夜处理了一批公务,因为时差的原因,现在首都星区是深夜,所以他暂时没有工作。钟晏回房子里取出了吹风机,路过兔子窝的时候发现了窝边的小白兔,顺手把小兔子抄了起来。等他走到星际巨兔幼崽的边上准备开始干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件兔子睡衣上没有口袋,不好装兔子。他捧着兔子四处看了看,四下都是草地,这一片的草特别深,星际巨兔幼崽趴着没什么感觉,小白兔幼崽放下去就看不到了。他想了想,将小兔子塞进自己帽子里,这才开了吹风机开始帮星际巨兔吹毛。兔子太大了,简直是一个毛做的小山,钟晏拿着普通人类吹头发用的吹风机,从山脚下开始吹,他开着终端虚拟屏在自己眼前,一边吹毛一边看新闻,吹到兔子胸前的时候,星际巨兔发现了自己面前一身雪白的人类。它好奇地侧头用毛绒绒的鼻尖蹭钟晏,艾德里安的衣服黑色偏多,他总是抱怨被兔子蹭得一身毛,钟晏也发现这只垂耳巨兔爱掉毛,只不过他今天的毛色……不,睡衣的颜色,和兔子一模一样,所以看不出来。艾德里安去买这只兔子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说明书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这只幼崽上一次换毛是什么时候,掉毛这么厉害,是不是快要换毛了?前天把艾德里安的衣服塞进洗衣机的时候,钟晏确实看见衣服上不少又长又软的白毛。就回忆了艾德里安的衣服这么几秒种的功夫,钟晏忽然闻到细微的焦味,他猛地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兔子胸前厚而汹涌的胸毛上已经出现了一簇烤焦的毛。好在星际巨兔够大,毛够厚,外层的一小簇毛烤焦了,兔子自己甚至完全没有发觉,毕竟胸毛在它的视线盲区里。钟晏:“……”艾德里安脚不沾地地忙了一整天,乐伯星区已经被纳维军区控制,“蝶”的监控系统逐渐被破坏殆尽,人工智能竟误判了堂堂一个星区的议会长,惹得议会长怒而带领星区转投阵营,整个联邦都炸开了锅。圆桌会议上,十一个列席议员也已经群枪舌战了一整天。若是不肯承认误判,乐伯星区居然接受纳维的军队进入辖区内拆除“蝶”的监控系统,这无疑是公然挑衅,首都星势必要发兵,可从乐伯星区的监控里反馈来的最后的影像资料分析,纳维军区比他们的担心的还要强大,更加让人担忧的是,他们并不知道纳维星区内,没有出边境的到底还有多少兵力。如果像上一次一样,首都星承认这是误判……短短两年时间接连发生误判,并且还都是如此敏感的事件,上一次光是一个在虚拟社区上有点名气的女孩,就让他们承受了半个世纪以来从未有过的质疑声浪,这一次是三个高等议员……“蝶”和“蝶”的翅膀下覆盖着的首都星是否会因为这件事彻底失信于公众,也未可知。持有两方观点的十一人争执不休,唯一缺席的钟晏远在联邦的另一边,但圆桌会议上的十一人里,有不止一人手里拿着他给的台本。艾德里安直到下午去医务处接尉岚的路上才有空看私人信息。钟晏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午饭空碗的照片,再往上翻,上午他还发过一张照片,艾德里安打开一看,满屏的雪白中间有一簇焦黄,一开始他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直到看到另一张远照,把兔子脑袋照进去了,才看明白那是兔子的胸毛。钟晏附上的文字说:给兔子吹毛,不小心吹糊了。你知道这兔子什么时候换毛吗?艾德里安对着这两张照片笑了三分钟,才回复道:“回头我问问。我现在去接尉岚,你记得换衣服。”钟晏正和因特伦通讯,他接到消息,理所当然地以为艾德里安说的“问问”是去问他买兔子的星际巨兔研究所,没太在意地回道:“好的,你记得把照片也给他们看看,顺便问一下要不要紧。”嗯?照片也给他们看看?艾德里安上一次用自己的个人主页发动态,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去年个人主页的动态发布界面改版过一次,他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找到在哪里加图片。艾德里安最新的一条动态内容是星盗已经基本收剿干净,宣扬纳维星区如今治安稳定,一看就是官方稿件。一年多的时间,艾德里安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们将这条动态下的评论数目刷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数量,更不要提最近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一连串他作为主角的大事,短短一个多月,评论量几乎又翻了一倍。几秒钟之后,艾德里安找到了添加图片的按钮,时隔一年多,他又在自己的个人主页上更新了一条动态。艾德里安·亚特(职位认证:纳维军区最高指挥官):问问大家,幼年星际巨兔什么时候换毛?兔子毛不小心烤糊了要紧吗?如图。第六十五章 待客之道“乐伯星区都变天了,你居然在烤兔子玩?”“妈呀是垂耳星际巨兔!!!萌死了!吸吸吸!毛烤焦了也萌!”“亚特怎么看都不像喜欢兔子的人,我明明记得是另一个挺有名的人,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星际巨兔……”“我懂了,总指挥官的意思是要烤星际巨兔吃,是在挑衅钟晏!我给你们翻译一下,问什么时候换毛的意思是要脱毛,晒毛糊了的照片意思是要烤着吃。这条状态是在暗示他和钟晏水火不容,不是早就有人扒过时间线,他们很可能是意外遇袭没来得及交罚金才结婚的,看来这两个人的婚姻持续不了多久。”“别瞎脑补了,两个本尊都亲口承认过是没钱才结婚/不离婚的。”“还真有人信他们没钱啊,服了。一个列席议员,一个星区的老大,交不起离婚的钱,糊弄谁呢?钟晏背后本来就是亚特家,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事肯定不是偶然,毕竟全联邦都知道,现在的‘蝶’根本不按规矩判了。”“不要随便代表全联邦,没有‘蝶’哪里有我们现在的稳定生活?亚特鼓动年轻人造反,他会遭报应的!”“指挥官的主页里怎么也有幺蛾子粉,要不然你先解释一下两次误判是怎么回事?怕是下一次你做了什么不和首都星心意的,也会被‘误判’一下哦。”“这是回击啊,你们还记不记得前两个月最高学府的校庆,钟对亚特用唇语说了两个字,后来被大神认出来是‘上面’,这是钟挑衅亚特,意思结了婚他要在上面,现在结婚了亚特拍张照片回击说,要烤星际巨兔吃。”“回击得好!指挥官威武!”“你们疯了吧,亚特长得帅一点就把他当明星追啊?吃星际巨兔是违法的,星际巨兔禁猎法不知道吗?都是法盲吗?”“我觉得指挥官不是帅‘一点’的程度……”“这是星际巨兔?看上去怎么有点小啊?这体型扔进太空谁看得见。”“星际巨兔不是为了给你看才活着的,谢谢。这个品种就是比普通的要小一点。”“人家也没说什么吧?怎么哪里都有极端星际巨兔粉,不就是受了辐射变异的兔子?一群人跟邪教一样。”“保护星际巨兔在生物学和物理学领域都是有重大科研意义的,没事多看点科普,少在虚拟社区喷人。”“回复上面某言论,亚特强拆乐伯星区的监控系统,宪法都无视了,还管你禁猎法?”“联邦动荡,乱世要来了,你们还讨论法不法的,不如多囤点吃的。”“???他就不能单纯地问一下兔子什么时候换毛吗?评论都在说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第81章 费恩道:“慢着,这只兔子在这里,那窗户外面的是什么东西?等等,那不会是传说中的星际巨兔吧?就是你们烤焦的那只?星际巨兔这玩意儿不是据说有三十米长吗?”钟晏听见这无知的话,眼前一亮,艾德里安暗道,不好!“亲爱的,我先把这兔子送回后院的窝里去。”艾德里安说,从钟晏的帽子里把小兔子掏出来,不等任何人回他的话就火速离开了现场。钟晏点了头,没太在意,他坐到沙发上,艾德里安走出后门之前,听见客厅里传来钟晏兴致勃勃的科普:“不是的,星际巨兔没有那么大的。根据去年更新的最新的数据,普通成年星际巨兔平均体长不到二十米,星际巨兔的品种不同,体型也有一些差异,比如我们家里的这只是垂耳兔,就会……”虽然后院大到足够星际巨兔在里面溜达,但送一趟兔子也花不了几分钟,艾德里安磨磨蹭蹭地又手动用网捞了一下池塘里的碎草,查看了一圈兔子窝有没有哪里需要维修,甚至在星际巨兔走过来蹭他的时候把玩了一会儿它胸前那簇焦黄的毛,又给它拍了几张正面照,做日后嘲笑用。就这样,等到他再回到客厅的时候,只听钟晏的声音还在继续说:“……后来那个研究小组发现,是那个星区的宇宙漂浮物成分不同,才导致了兔子频繁地造访大气层内。那个旅游星球有一年学校放假我和艾德去过,真的可以时不时看到天空中漂浮的兔子,我们看到过一只黑色的,这个毛色很罕见,我还拍了照片,你们看……”尉岚好像真的有点兴趣,他一向乐于接受新知识,费恩一脸生无可恋,看见艾德里安回来了,就像看到救星一样,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艾德里安算了算时间,钟晏都开始说旅游见闻了,估摸着是说得差不多了,他咳了一声,喊道:“小晏,晚饭什么时候好啊?我有点饿了。”钟晏一听艾德里安饿了,星际巨兔科普小课堂也顾不上讲了,赶紧起身往厨房走,“已经好了,可以吃了。艾德,铺一下餐布,我今天刚洗过。医生,你们随便坐吧。”艾德里安铺好了餐布,替钟晏把装好盘的牛排端上桌。比起他们去过的那家好评如潮的牛排屋,钟晏做出来的摆盘卖相和闻起来的扑鼻香气居然半分不比店里的差,费恩惊道:“真的假的,你的手艺真的这么好吗?以前我们都以为是艾德里安在吹牛。”钟晏矜持地一笑,他脱下围裙,忽然看到艾德里安的身上粘了几根长长的白色的毛。“别动,你身上有毛。这是什么时候粘上的?”钟晏一边凑近了给他摘毛一边说,“该不会是早上吧?今天你的同事都没说你吗?”艾德里安道:“不是,刚才去后院兔子蹭了我几下。”费恩看着钟晏围着艾德里安打转,替他打理粘上的兔毛,而艾德里安居然对此习以为常,脸色一丝异样都没有,好像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非常自然地站着任钟晏折腾自己的衣服。费恩不由感到心里钟晏的固有形象有些颠覆。从前在学校里,钟晏也算个风云人物了,但他在人前话不太多,一个普通人如果不常开口,大家也许会觉得这是性格内向,但一个优秀到耀眼的人这么做,难免有人觉得这是高傲。更何况,钟晏是学生会长,还是辩论队成员,从他参加的大大小小的演讲、辩论赛来看,他在台上发挥自如,根本不是个内向的人——虽然费恩总觉得每一次看钟晏在公共场合发表演讲,都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在他看来,钟晏确实有些傲气,聚餐的时候话少,只偶尔和艾德里安说几句,多半还非要贴着耳朵说,不让别人听见,再加上那些不太友善的眼神,费恩甚至觉得这个人是有些阴郁的。那会儿艾德里安天天吹嘘钟晏做的饭菜有多好吃,钟晏把宿舍收拾得多么干净,甚至经常私下和费恩讨论钟晏天天给他洗衣服是不是喜欢他,那时候艾德里安的朋友们没有人信的,都觉得是艾德里安在吹牛,包括费恩。钟晏平日里那么傲,虽然艾德里安常常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解释钟晏是什么“脸皮薄”、“性子就是这样,不是看不起人”、“熟悉了之后你就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凡是接触过钟晏的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学生会长远远没有军事学院的首席性格开朗平易近人,怕是艾德里安天天给钟晏做饭还差不多。所以费恩一直不明白艾德里安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不过他也没有自讨没趣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自己的兄弟,毕竟钟晏光是一张脸就足够傲视同年级里所有的男生女生了,也不是不能理解。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艾德里安描述的那些不是什么妄想,居然都是真的。钟晏,在学校里被校内论坛的一帮文艺青年肉麻兮兮地形容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在私下里居然真的给艾德里安洗衣做饭,无微不至。兔子太大,蹭一下兔毛就粘得全身都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兔子就是特别喜欢蹭人,钟晏终于替他拾得差不多了,决定把手持型粘毛器加入购物清单。把杯子摆上了桌,钟晏道:“我还买了瓶红酒,给你们开了吧?”艾德里安说:“你现在不能喝酒。”“我知道,你们喝呀。”尉岚道:“我明天上午有一台手术,我今晚也不能喝酒。”“我晚上还要开车回去呢,别开了吧。”费恩说着在尉岚边上坐下,艾德里安心里一动。“尉医生不喝,让他开车就是了,我们俩喝吧。”艾德里安不动声色道。尉岚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哪怕全军区都知道了副官在追首席医疗官,首席医疗官自己还以为副官如他自己所说,是在报救命之恩才三天两头跑医务处找他聊天的,遇到别人打趣,他还会一脸严肃地反驳。艾德里安曾经劝过费恩,尉岚这个人就得反着来,别人是要先刷好感度,再表白,对付尉岚就得先清楚明白地通知他“我在追你”,不然好感度全刷到友情值上去了。费恩二十出头的时候曾经很多次告诉艾德里安,他不想结婚,也不想谈恋爱,结婚建议下达几次就拒绝几次,他觉得一个人才自由,黏黏糊糊的受不了。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他被尉岚从战场上救回来。糟糕的是,尉岚看上去是完全不需要爱情的那种人,他甚至对普通的感情都很是淡漠,好像只对医学知识感兴趣,唯一的好消息是尉岚出生于纳维星区,他的婚姻不归人工智能管。费恩追了两年,用艾德里安的话说,换别人孩子都有了,他还停留在有空就跑过去找人家聊天的阶段。费恩的性子有些跳脱,在艾德里安二十岁遭受重创,从此性情沉稳下来之后,他更是显得比艾德里安要活泼不少,但唯独这迟来的初恋让他患得患失,缩手缩脚,道理他都懂,就是始终鼓不起勇气表白,艾德里安觉得,些许酒精加上朦胧的夜色,也许能够在今晚,尉岚送他回家的时候给他一些说出口的勇气。不过费恩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还客气道:“就我们俩喝还是别开了,你们留着自己喝好了、”“开吧,我想喝。”艾德里安淡淡道,“不要担心回不去,尉医生又不是不会开车。小晏,酒给我。”钟晏把那瓶酒递给艾德里安,看似不经意道:“睡前少喝一点红酒,助眠。说起来,酒精的作用……也不止助眠。”费恩听了这话抬起头来,他的视线在艾德里安和钟晏的脸上来回逡巡了一遍,钟晏脸上一点异色都没有,艾德里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只有尉岚接了钟晏的话:“对,医用酒精一般用来消毒。”钟晏笑了笑道:“医生果然是医生。”他接过艾德里安开好的酒瓶,先替客人——费恩倒上了三分之一杯,费恩神色变幻地看了一会儿杯子里的酒,咬牙道:“行,就少喝一点。”艾德里安稀罕地看了看面色如常的钟晏。他从来没有和钟晏提过这两人的关系,钟晏也只和他们两个吃过一顿饭而已,刚才连费恩都没有反应过来,钟晏却对他的言外之意一清二楚。他又瞥了一眼对发生了什么毫无知觉,真的以为他们在讨论酒精的作用的尉岚,心里生出一股隐秘的得意。到底还是我家的称心如意。第六十七章 秀钟晏给所有人分发了餐具,家里的餐具在前几天全部换过一次,桌上的四只汤盘很明显是两对情侣款,就连勺子也是两两对应的,钟晏见两位客人都被餐具吸引了注意力,解释道:“家里只有情侣款,医生,你们不介意吧?”尉岚道:“没关系的。”费恩没说话,偷偷看了好几眼尉岚和自己一套的餐具,又窃喜又心虚,艾德里安看他不表态,故意刺激他道:“怎么了?你不乐意和医生用情侣款啊?趁着这都还没开始吃,我和医生换餐具吧,你和我用一对。”“那算了。”“不行!”费恩和钟晏同时说。紧接着钟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说:“这个……汤要凉了,别换来换去的了,趁热吃吧。”“听见没有,可不止我不同意啊。我可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不会和已婚人士纠缠不清的,你放弃吧,我不会答应你,我们是没有未来的。”费恩看出了情况,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道。尉岚犹豫了一下,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擅长外科,不擅长推断人的心理,但是他很担心自己的朋友这样“误会”艾德里安,会惹怒对面的一对伴侣,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提醒道:“西斯特副官,我觉得指挥官他对你好像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艾德里安一个“滚”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听见尉岚替他送出了一个暴击,抚掌狂笑,就连钟晏都忍不住拿手掩唇,眼里透出笑意,费恩一脸欲言又止地呆滞地看着尉岚。“我……又说错了吗?”尉岚不知所措地问。 第83章 “我家那位说星际巨兔智商比普通兔子要高,经过训练甚至可以接近普通犬科动物——当然了,他夸星际巨兔的话需要打个对折来听。”艾德里安靠着钟晏传授的一点训兔技巧哄了半天才把兔子哄回窝里去,他们回到房子的时候,尉岚刚收拾好自己的医疗箱,钟晏看他们从后院回来,迎上去说道:“你们去后院了?我还以为你们在书房谈事。你这衣服——你又去找兔子玩了?”晚饭前刚被钟晏拾掇干净的红色上衣又被蹭了一身的毛,甚至比晚饭前的还要多。“我们没找兔子玩,兔子找我们玩来着。”艾德里安说着自己拍了拍身上,被钟晏赶紧制止了,“别往地上掸,扫地机器人里面毛多了会被堵住。等会儿我给你摘。”艾德里安只好住手了,顶着一身兔毛仔细地问了尉岚钟晏恢复的情况,好在因为术后护理得周到,恢复情况还不错。尉岚给他们留下了详细的诊断单,两人把费恩和尉岚送了出去。“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成功。”两人在前院门外目送那辆车走远,艾德里安道,“费恩都拒绝过两次婚配建议了。”送走了客人,钟晏不轻不重地掐了艾德里安一下,没好气道:“你还有空操心别人!有外人在我都不好说你,你刚才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艾德里安莫名其妙地问。钟晏打开虚拟屏举到他面前让他看他自己干的好事。因为艾德里安的点名,最高学府的官方主页回复道:“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这种难度的考试钟晏同学不考满分比较不正常。”而因为最高学府官方主页的参与,无数关注了最高学府主页的最高学府的学生们都看到了这条回复。钟晏毕业时,曾打破过社会学院的积分榜最高记录,而文科类学院的积分榜几乎都是以大大小小的考试分数累计起来的,即便不和钟晏同级,没有亲眼见过每次考试放榜时钟晏的名次,只靠他至今高悬在社会学院历史积分榜榜首那叫人望尘莫及的分数,和校内论坛里口口相传的帖子,也足够想象出当年的盛况。最高学府只掐尖录取最优秀的学生,毕业生的质量自然不会差,不管立场如何,钟晏的应试能力代表了最高学府的最高水平,质疑他的能力,就是在质疑最高学府,无数最高学府的毕业生、在读生排着队群嘲那个出言不逊的井底之蛙,甚至有不少已经是一方公众人物的大佬也下场了,一时之间,这条评论下几乎成了近几年来公共平台上最高学府学生最密集的聚集地。钟晏简直头疼起来,“我刚替你澄清了违法的事,你就出言攻击一个普通公民——这就算了,你还号召学校的人一起攻击他!你平时没少被你们公关部门的人说吧?”“谁说的?我这几年很少在虚拟社区上发表言论了,他们能说我什么。上一次我被公关部门找麻烦还是因为咱们俩儿子的事。”“哪来的儿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艾德里安转移话题的策略失败了,只好道:“好吧好吧,就说这事,我哪里攻击他了?我邀请校友们一起来讨论讨论怎么了。”“那些媒体会可不会这么想。”钟晏说。“你发动态替我澄清我没有无视法律,媒体就不会乱写了吗?”艾德里安道,“你看到别人诬陷我受不了,我比你更受不了看到有人诬陷你。只允许你替我回应骂我的人,不允许我回复骂你的人,钟晏议员,你这是双标啊。”钟晏被他胡搅蛮缠的甜言蜜语绕进去了,一时间心里那点担忧全成了甜蜜,艾德里安趁着他没能说得出话的时候,赶紧起了个新话题,揭过了这一章。入夜,艾德里安躺在床上看终端,忽然主卧浴室里水声停住了,钟晏在里面喊道:“艾德!”艾德里安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以为他在里面摔倒了或者怎么样,两步冲进浴室,着急地问:“怎么了?”“这个浴室的沐浴露哪去了?”钟晏在浴帘后面问,“你进来干嘛?把门关上,冷。”艾德里安松了一口气,隔着浴帘道:“我以为你怎么了呢。沐浴露早上洗兔子用掉了,我给你拿瓶新的。”“什么?洗兔子用掉了?”“对啊,那兔子那么大,一整瓶都用掉了啊。”钟晏震惊地问:“你早上是用沐浴露洗的兔子?不该用洗发露吗?”艾德里安犹自没有反应过来,理所当然地说:“沐浴露是洗身体的,洗发露洗头的啊?”“不是这么算的吧。”钟晏愣怔地说,“沐浴露是洗皮肤的,洗发露才是洗毛的。”艾德里安这才仿佛醍醐灌顶一样反应了过来,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两人虽然隔着浴帘,但好像都能看见对方一脸茫然的表情。钟晏哭笑不得地说:“我就说今天兔子闻起来的味道怎么那么熟悉,那瓶沐浴露是芬香型。”光裸着身子说话到底不太自在,他随即打发艾德里安出去给他拿新的沐浴露,艾德里安也怕开着门钟晏会受凉,赶紧关门出去拿了。没过一会儿,艾德里安把新沐浴露拿回来,钟晏道了谢,从浴帘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瓶子,一时却没能拿得走。艾德里安看着这半截露在浴帘之外的手臂有些失神,钟晏的手上还带着水珠,修长纤细的手指抓住了瓶身,再往上看,他白皙湿润的手臂消失在浴帘后面,让人不禁遐想包裹在氤氲水气里的,这具一丝不挂的身体的其他部分。他曾经见识过那有多么令人着迷,尤其是绷紧或是颤抖时……“艾德?”钟晏疑惑地问,“怎么了?”艾德里安猛地回过神来,他的下身已经有了反应,尴尬地松开了手,“没事。你快洗吧,别着凉。”等钟晏洗好出来,艾德里安居然不在卧室里。钟晏穿着他的兔子睡衣疑惑地出了卧室门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二楼的浴室里传来水声,显然是艾德里安在里面洗澡。平时艾德里安都是等钟晏洗完才用主卧浴室洗的,今天怎么这么着急,不等自己洗完就上来用别的浴室洗澡了?钟晏奇怪地回房间了,他今天洗得也不算久啊?艾德里安洗完回到卧室,钟晏已经钻进被窝里了,艾德里安上了床,问道:“你晚饭前说,晚上再跟我说的事是什么?那个牛排。”“哦,那个。”钟晏说,“合法伴侣不是互相有近期大额收支查看权限吗?你点开我的看看最新的记录就知道了。”钟晏之所以能晒出艾德里安买星际巨兔的账单,用的就是这个功能,艾德里安看了一会儿,这才明白钟晏以一个不算低的价格买下了那家店黑椒汁的秘方非商用使用权。艾德里安感叹道:“你一个配方就舍得花这么多钱。当时我跟你要四十万,你还跟我哭穷。”“我不想给你,给了你你就不会跟我结婚了。虽然当时我也没想到真的能跟你结婚……但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再说了,你说喜欢吃……”钟晏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多少钱都值。”艾德里安欣喜难耐,凑过去亲吻钟晏的脸颊,又把人抱进自己怀里,拽了拽他睡衣上的兔子耳朵,“看什么呢?”“看新闻呢。”钟晏红着脸从他手上把自己的兔子耳朵拽回来,“不要拽我耳朵。对了,你刚才怎么去上面洗了?”“……尉岚是不是说你再观察两天就能痊愈了?”艾德里安却说了一句不太相关的话,钟晏点头之后,他才说:“那就过两天告诉你。”钟晏仰起头看了艾德里安两秒,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和艾德里安独处时向来顺从,也就没有深究,转而向艾德里安分享刚刚看到的新鲜事:“我刚才看实时热点词看到,好像有一个新品种的星际巨兔今天培育成功了,好多人在庆祝,但是我刚才搜了星际巨兔研究所的官网,根本没有更新。对了,我还在话题里看到我们的一个学姐也发动态了,当年她还提携过我,我要不要私聊提醒她一下这是假新闻?”第六十九章 不要松手“提携过你?哪个学姐?”艾德里安问道,钟晏把自己的虚拟屏给他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之下艾德里安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床上。只见一个名字还算眼熟的学姐在自己的主页发言道:“热烈庆祝银眸巨兔培育研究取得历史性突破。” 第85章 这一天上午,艾德里安神秘兮兮地带着钟晏来到后院,钟晏问他要干什么,他回答:“你来了就知道了。”艾德里安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浪漫的男人,比如钟晏喜欢吃蛋糕,他就买了烘焙机自己学着做,钟晏已经连续吃了几天烤得有点焦或是忘记加糖的小蛋糕,尽管如此,他还是极力夸赞艾德里安做的比店里买的好吃多了。现在带他去后院,可能是艾德里安给兔子窝添加了什么新功能,要不然就是给星际巨兔买了巨型装饰蝴蝶结之类的。钟晏牵着艾德里安的手,正幻想着带着蝴蝶结的垂耳兔,兔子窝已经到了,雪白的兔子照例趴在一边晒太阳。窝还是那个窝,兔子还是那个兔子。“你要给我看什么?”钟晏疑惑道,他蹲下来从小窝里把小兔子拎出来,还没放到掌心里,就被艾德里安劫走了。“先不要玩兔子了,从今天开始,咱们开始实施跑步锻炼计划。”艾德里安扔下了一句晴天霹雳,钟晏呆住了两秒,转身就想跑。艾德里安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他手臂,上前一步把人牢牢锁在自己怀里。“你跑什么?跑得掉吗?”艾德里安轻松地单手压制住怀里对他来说几乎没有的挣扎,另一只手里还托着小兔子,笑道,“也不是不行,那原来我给你想好的路线就不用了,你从这里跑回屋子,我去把你抓回来,你再跑,反复个十次我也算你完成锻炼了,怎么样?”钟晏知道这事怕是没得商量了,不情不愿地问:“那原来的路线是什么?”“不多。”艾德里安说,“看地上。”钟晏这才看到,兔子窝周围原本碧绿的草地上,用白色颜料画出了一个小型跑道模样的椭圆,正好把兔子窝圈在正中间。“刚开始先每天跑五圈。”艾德里安说。“五圈?”钟晏震惊地控诉道,“你刚才说不多的!”“这跑道一圈只有一百米,五圈不过五百米而已。”“那也……我刚做了手术!”“你已经痊愈了,这运动量的表就是医生制定的。”钟晏拽着艾德里安的衣袖,可怜巴巴地仰起头说:“五圈太多了,我跑不动。”“撒娇也没有用。”艾德里安板起脸说。钟晏想了想,歪头问:“那亲一下有用吗?”艾德里安被直击了心脏,他努力克制住不要嘴角上扬,故意道:“那得先亲了我再考虑。”钟晏拽住他的衣服前襟,踮起脚在艾德里安的嘴角印下一个吻,迫不及待地问:“可以少跑两圈吗?”“唔……”艾德里安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两秒,然后斩钉截铁道:“不行。”钟晏这才知道被坑了,气急败坏地原地跳了两下,“你耍我!”“没耍你啊,说了考虑考虑,我现在考虑过了,不行。”艾德里安单手抬起钟晏的下巴,低头在他唇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好了,订金也还给你了,这样你不亏了吧。”艾德里安软硬不吃,说多了还耍流氓,钟晏彻底没招了,只好委委屈屈地在艾德里安的陪同下开始跑步。钟晏慢吞吞地跟着艾德里安跑到第二圈的时候,晒太阳的星际巨兔被他们吸引了,跑过来围观他们,巨大的一只趴在了跑道上,钟晏喘着气问:“绕过兔子。能抵小半圈了吧?”艾德里安比钟晏跑得要快,钟晏落得太远了他还要跑回头,现在说话却气息平稳,好像刚才是在走路一样:“什么小半圈,这能绕了几步?”钟晏抓着胸前衣服,说一个词喘一次,但还是艰难地坚持争取道:“一次,没有几步,可是,每一圈都要,绕过兔子啊。”“放心,下一圈它就不在这里了。”艾德里安保证道,他让钟晏先走,自己过去抚了抚星际巨兔毛茸茸的鼻子,兔子以为他要和自己玩,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走了几步,离开了跑道。艾德里安回到跑道上追上钟晏之后,钟晏纠结地看着他的衣服,边喘气边艰难地说:“你衣服上,全是,兔、兔毛……”“不要卖萌,兔毛就兔毛,什么兔兔毛。”艾德里安故意趁他说话不利索的时候逗他,欣赏钟晏瞪着他又说不出话的气鼓鼓的样子,“好了,不是刚买了粘毛器,跑完了回房间弄。兔子不在跑道上了,我把它引走了。”他说这话时,两人正好跑到兔子窝一侧,看不见另一侧的星际巨兔,等到他们再次绕过兔子窝,只看见了空空荡荡的草地。跑得有点缺氧的钟晏全副身心都在跑道上,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还是艾德里安发现了不对劲:“等等,兔子呢?”“你刚才不是,”钟晏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放回窝里了吗?”“不是那只小兔子,星际巨兔好像不见了!”艾德里安震惊地说,院子里除了兔子窝没有别的遮挡物,那么大一只兔子本来该可以一眼看到的,可是现在草地上空空如也,“刚刚它还在这的。”钟晏也惊呆了,但他想起了关键道具:“绳子呢?”为了防止兔子乱跑,他们给兔子一只脚上系了宠物星际巨兔专用三百米超长版牵引绳,就拴在兔子窝门口,两人赶紧跑到兔子窝门口去看,绳子还系在那里,只是本来应该垂下的绳子直直地冲天而去。艾德里安和钟晏顺着绳子抬头看去,只见三百米高的正上方,牵引绳的尽头,一只白色的大毛球漂浮在半空。……对啊,星际巨兔,不一定生活在陆地上啊!它们之所被命名为星际巨兔,就是因为它们是太空和陆地两栖动物,除了体型变得巨大,让科学家最着迷的是这种生物能够自主克服重力。自家的这一只,从养着它开始,它就一直懒洋洋的,平时只喜欢趴着,从没见它飘起来过,导致家里的两个人类已经完全忘记了星际巨兔的另一个特性。艾德里安和钟晏双双站在地上看了它一会儿,钟晏打开终端拍了几张照片。“从远处看,它怎么好像有点……圆?”钟晏一边查看自己拍的照片一边说,“我们以前去那个旅游星球看的星际巨兔,离得那么远呢,也能看出来是兔子。”“它是垂耳兔,还是短腿的。别的兔子可以把耳朵竖起来,看上去当然是兔子了。再说了,你对咱们家的这只兔子有什么误解?它就是胖啊。”“一定是吃得太多了。”钟晏笃定地说,“让你不要隔两天就喂一次,一个星期喂一次差不多了。哎,最近我们都太忙了,其实星际巨兔应该定期拉到太空里遛一遛的。”艾德里安拍板道:“今晚就溜。”“还剩两圈半,我们先跑完吧。”“怎么突然这么积极了?”艾德里安微微惊诧道,“刚才还痛不欲生的。”“现在也痛不欲生。”钟晏说,“但是我知道我的体质太差了……那天我问医生,医生说如果得不到改善是会影响寿命的。”艾德里安一听这话,怒火中烧:“他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影响寿命?这种话应该对病人说吗?” 第87章 艾德里安不信邪,再给两人添了一轮酒,半小时后,钟晏疑惑道:“你是不是喝多了?”他双颊泛红,可是眼神明亮,神志清楚,企图把人灌醉行不轨之事的艾德里安不由泄气了,他怀疑再喝下去先倒下的人很可能会是自己,只好放弃了:“没喝多,但是……小酌怡情嘛,咱们就喝到这吧。小晏你……酒量不错啊。”“我都是酒席上练出来的。”钟晏说,“我看你好像不太行了,我扶你去后面的床上睡一会儿吧?”“谁不行了?”艾德里安奋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小酌怡情!不是我不能喝,说好了小酌的!”“好好好,小酌,不喝了。”钟晏好笑道。靠着自动导航,两人开着飞船拽着星际巨兔回到了陆地。艾德里安的酒品很好,醉了也不闹事,就是犯困,两人回到家,简单洗漱之后就睡下了,沾上枕头到睡着之前的那几秒里,艾德里安还在想着,真是太失策了……他想得太早了。两个小时后,艾德里安被钟晏摇醒了。他的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再醒来头已经不晕了,抬腕一看时间,早已经过了午夜,钟晏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看上去很有精神地说:“我睡不着,我们唱歌吧。”艾德里安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唱个什么好呢?你会唱小兔子乖乖吗?”钟晏询问他的意见。艾德里安摸不着头脑地坐起来,钟晏看上去完全正常,甚至连脸上的红晕都退得差不多了,艾德里安试探地问:“为什么要唱歌?”“因为,”钟晏垂下眼帘,看上去有些羞涩,“喜欢你呀。”艾德里安心花怒放,虽然没搞清楚状况,还是回答道:“我也喜欢你。”钟晏看了他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忽然一巴掌糊在他胸口:“你早说啊!”“……你这个酒的后劲,来得有点晚啊。”艾德里安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这才确定他是真的醉了,哭笑不得地把人搂进怀里,“好了好了,睡吧,醒了就没事了。”“不行。你怎么不早说喜欢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搞得那天,我跟你上床还要用强的。”艾德里安震惊道:“你怎么用强的了?不是……算了,我跟醉了的人说什么,睡吧,这都几点了。”钟晏跨坐到艾德里安的身上,不依不饶地说:“不能睡,我跟你理论理论。”天地良心,艾德里安确实已经放弃了那点心思,但是钟晏正好坐在了他的关键部位,而且还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艾德里安忍无可忍,翻身将身上的人压在了床上:“理论理论就算了,我跟你实践实践。”……翻云覆雨,一夜春宵。黎明尚未到来,正是夜色最沉的时候,窗外风雨大作,骇浪惊涛,钟晏缩在艾德里安赤裸而温暖的怀里,与他在这一方温柔的孤岛上相拥而眠。第七十二章 风雨已至冲锋号真正吹响的时候,是一个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因为在夜里一起进行了探索和实践,钟晏还在睡,艾德里安先起了床,到厨房去给钟晏做早饭。终端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在煎蛋——这也是艾德里安最近刚刚学会的新技能。他将煎好的蛋装盘,再打开终端看消息,第一眼就看到了鲜红的“荣耀令”三个字。艾德里安立刻回到房间准备叫醒钟晏,没想到他一推开门,床上的人已经坐起来在看消息了。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但是房子内有恒温系统,四季温暖如春,前几日钟晏种下的盆栽开花了,艾德里安推门带起了一阵风,窗台上几朵娇嫩的花朵晃了晃。钟晏抬起脸来看向门口,他刚刚睡醒,脸颊带着粉色,比花朵还要娇艳,但是他的神情沉静而镇定,两人目光对上,无需言语,就都知道对方已经看到了消息。“你是不是要赶去总部?”钟晏问。“是,我马上就出门。早饭好了,我端进来给你吃吧?”“我起来去外面吃,顺便送你出门。今天外面起风了,我给你拿那件厚点的风衣,昨天洗了晾在阳光房里了。”艾德里安道:“你别起了,我端进来你吃了再睡一会儿吧,风衣我自己拿就好。”“怎么可能再睡一会儿?今天肯定有无数的会议等着我。”钟晏说着披了件外套下床,再说了,他十分怀疑艾德里安自己能不能拿到正确的衣服。前几天有一个早上,钟晏看到天气预报说一会儿要下雨降温,怕艾德里安出门会冷,想着要给他穿厚点,平时都是钟晏给他把衣服拿好,那一天首都星正好有一个紧急联络,钟晏没顾得上,就叮嘱他自己去换那件深绿色的加绒外套,等到艾德里安出门了,钟晏却发现那件外套还好好地待在衣柜里——另一件春秋款的深绿色薄外套被穿走了。事后艾德里安还一脸茫然地说不冷啊,钟晏终于发现指示他去拿某一件具体的衣服是很困难的事,因为体质很好,抗寒又抗热,艾德里安对衣服的要求很低,在钟晏住进来之前,他一年四季基本上就冬夏两套衣服,现在忽然接连添置了各种各样的冬衣,也难怪他搞不清楚描述。钟晏给艾德里安披上了风衣,整理好领子,艾德里安在他额上印上一个吻,匆匆出门了。“给太长不看的人概括一下这个新鲜出炉、在下个月初就要开始执行的‘荣耀令’是什么东西:从下个月开始,再拒绝‘蝶’的建议可不是用一点钱就能摆平的事了,小事的罚金高到能让你破产,大事直接坐牢,比如说‘蝶’叫你生孩子你不想生,坐牢,‘蝶’判定你适合读完基础教育就去当清洁工你还想继续学习,坐牢,‘蝶’要你退休你觉得自己还能干,辛苦工作几十年的积蓄全部充公。最高议院说这是因为这两年社会动荡,为了加强管理采取的措施,要大家把服从安排当成荣耀。”“我怕了,是不是以后还会有叫人去死的命令啊?你对社会没什么用了,服从安排去死吧,而且叫你去死你还要感到荣耀,这是为社会做贡献。”“因为社会动荡?这是把锅推给纳维星区吗?明明是最高议院的某些议员在背后搞鬼,真不要脸。”“什么玩意?我刚准备睡觉就看见这个惊天大雷,我们活着的唯一目的难道就是为了维护联邦稳定,为了社会高效运转吗?作为高等生物的思想呢?自由呢?”“本末倒置了吧。从‘蚕’进化成‘蝶’开始,就本末倒置了,现在已经错得离谱了。”“要是以前就算了,现在的‘蝶’合适吗?这个人工智能不是最近两年老出问题吗?换一个人工智能吧。”“为什么非要有人工智能呢?最初的‘茧’被创造出来只是用来处理各种数据,节约人工成本的,到了今天居然变成了任何事都交给它来处理,而且不服从不行,不管它处理的对不对,这已经畸形了,你们那些原本觉得与自己无关的人,现在看了这个‘荣耀令’还觉得和自己无关吗?恢复人类自治,每一个想要自由和尊严的人类都有义务支持。”“一群小屁孩口口声声喊什么自由尊严的口号,没有‘蝶’,哪来今天安全稳定的社会?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群白眼狼!”“哦,那你就跪着把它恩赐给你的提线木偶的一生当荣耀吧,不好意思,我觉得这不是荣耀是耻辱。”“收拾行李去乐伯星区逃难了,大家再见。”“楼上太天真了,只要你的身份挂在其他的五十一的星区,都在‘蝶’的管理范围内,不然你以为亚特在纳维待了七年怎么还是没躲过婚配啊。”“系统上受‘蝶’管理,可是抓不到人不是吗?首都星敢派兵打进纳维星区和乐伯星区抓人吗?”“那不就成黑户或者逃犯了?”“哇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世道已经乱了,还管是不是黑户,逃了命再说吧,等幺蛾子叫你和一个猥琐男结婚生小孩不然就要抓你坐牢的时候,就来不及啦!” 第89章 因特伦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的主人竟是艾德里安。也对啊,因特伦看了一眼时间,纳维星应该已经是深夜了,钟晏和他的伴侣在一起,也很正常…………个鬼啊!全联邦有几个人相信艾德里安·亚特和钟晏晚上真的睡在一起的?就连因特伦自己,也觉得他们多半是达成了某种合作协议。毕竟两个人曾经住在同一屋檐下整整三年都清清白白的,后来又闹翻了那么多年,更何况,因特伦作为一个从学生时代就坚定投身反人工智能阵营的人,自然对阵营旗帜人物艾德里安仰慕有加,多少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因特伦自认看人还算准,艾德里安那样的性格,应该不会青睐于钟晏这样高傲的人——当然因特伦并不知道,钟晏和艾德里安在一起的并不高傲。但事实就是这么晚了,两人还在一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您在和亚特指挥官连夜商谈对策吗?”因特伦感动地说。“连夜商谈?”钟晏听到这个用词有些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我们刚才的确是在聊这个……算是吧?”艾德里安感兴趣地问:“算是什么?”“你不要打岔。”钟晏无奈道。因特伦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艾德里安只能听见钟晏说话,听不见他说话,钟晏显然没有开公放,那意味着钟晏需要把终端的出音孔贴近耳侧,虽然终端的周边一圈都可以收音,但是哪怕两人是并肩坐着,在终端贴在其中一个人耳侧的情况下,声音的远近肯定是有分别的,可是为什么,艾德里安的声音听起来……也那么近?“因特伦,”钟晏的声音把因特伦从迷思中拽回来,艾德里安打了两次岔,钟晏似乎恢复了镇定,“这两天盯紧了最高议院里的动静,看看他们有没有要向那些高校让步的迹象,如果到了明天下班时间还没有,联系法勒,让他在后天提出推迟……不,我亲自提,推迟法令发行的议案,让他们准备初稿,今晚就写,明天上午发给我过目。”“是,钟先生。”钟晏结束了通讯,艾德里安原本就将他抱在怀里,他放松了背部靠在艾德里安的胸膛上。“能睡觉了没?我困死了。”艾德里安低下头在钟晏耳边说,他说话时嘴唇摩挲着钟晏的耳朵,钟晏敏感地在他怀里缩了一下。“我说我去书房打电话,让你先睡,你又不让。”“那不行,不抱着你我睡不着。”钟晏知道他是怕自己半夜出暖和被子会着凉,这话只是哄他开心的,还是心里一甜,随即又黯然道:“出了这事,我恐怕得提早走了。”“没关系。”艾德里安听出了他的不舍,安慰道,“短暂的分别,是为了以后长久的相聚。”可是他们都没有预料到,到了第二天,要短暂地离开这个房子的不止钟晏一人。钟晏的推迟“荣耀令”发行的议案还没有改完,就收到了首都星决定动用武力镇压高校抗议活动的密报。第七十四章 武运昌隆“我们在格罗里军区的一个线人冒险送出来的。”钟晏语速飞快地对着终端说,“照片我已经传给你了,在……”“我看到了。”艾德里安健步如飞地走在总部的走廊上,他没有挂掉通讯,直接推开了会议室的门,继续问道,“现在的问题是,是只有格罗里的军区收到了这个通知,还是所有的军区?”会议室里的一桌军官都停下了交谈,他们接到来自艾德里安的紧急召集,但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此时听到艾德里安和不知道什么人的交谈,都凝神听着。钟晏焦头烂额地说:“不知道。我已经紧急投入所有线路去查了,主要是军区和议院是平行的两个机构,只能依赖在军区的线人,但是这样的线人很少……格罗里星区并不是一个位置很重要的星区,格罗里星区里两所参与联合抗议活动的高校排名也比较靠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合理推测,是所有的军区都收到了命令。”“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先开会,你抓紧把你的行李收拾完——帮我把我的应急出行箱也拿出来,在衣柜最下面。家里门窗都检查一遍,等会儿可能没时间了。”钟晏没有问为什么。如果说首都星决定动用武力全面镇压抗议活动,艾德里安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他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劝艾德里安不要出兵。艾德里安本来说是今天下班回家和钟晏一起吃了晚饭,再亲自派一艘飞船把他送走的,现在看来,很可能他一会儿回家接上钟晏就要直接走。“好,保持联系。”钟晏干脆地说,挂掉了通讯。军官们原本以为艾德里安在和情报部的什么人通话,到最后他居然叮嘱对方检查门窗,大家面面相觑,都反应过来那人竟然是钟晏。艾德里安向会议室里的高级军官们介绍了刚刚收到的密报,众人无一不震惊。“首都星已经决定强硬起来了?”一个军官说,“不对,首都星的议院其实没有军权,只有‘蝶’才有权力调动军队,看来它确实是疯了。”另一个军官冷静客观道:“不一定效果不好。几百年了,对于普通平民来说,除了重大天灾的时候出动军队救援,军区存在的唯一意义就只剩下了防备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其他宇宙文明,人们已经忘记了那些武器还可以用来对付人类自己。这样的武力镇压,对于我们这一代平民来说是莫大的威慑,很多人会因此偃旗息鼓的。”“谁说议院管不着军区?各个军区的总指挥官每年才去首都星面见‘蝶’一次——我们的指挥官根本就没去过——那几个激进派的列席议员可天天和‘蝶’在一个大楼里上班,指不定是谁的主意呢,反正这个人工智能已经和人没什么区别了,不是吗?真不知道这是进化还是退化。”“那么我们是否要集结军队,前往格罗里星区?”“赶不上吧,我们一旦有大规模的军队出境,全世界都会知道,格罗里军区的军队收到消息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目标学校,我们至少要四个小时。”“还不知道是不是一次针对所有参与联名的学校的命令,如果是所有的军区都收到了命令,我们不可能分散兵力到全联邦吧?”“不管是不是。”艾德里安说,“他们是比我们近,占不了先机,那就硬抢。现在立刻传令,集结第一到第三军团,全军区进入备战状态。”座下有三个军官肃然起立敬礼道:“是。”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一边紧张地确认各方面消息的情报部军官忽然说:“指挥官!那位先生发来消息,已经确认了第二个和第三个收到了相同命令的军区,基本上可以确定了,‘蝶’向所有军区都下达了命令。那位先生还说……”艾德里安皱眉道:“什么那位先生?人家没有名字?”情报官过去的两年他一直都是这样汇报情报的,现在那个名字解禁了,他一时没能习惯,擦了擦汗道:“对不起,是钟先生,钟先生还说,首都星的附属军区,已经在集结军队了,消息源可靠。”艾德里安一愣,一个性子急的军官最先叫道:“首都星集结军队干什么?首都星周边几个星区都没有学校参加联名活动啊?”“学府星不属于任何星区,它是直辖的星球。”艾德里安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最高学府是发起者,他们准备亲自杀鸡儆猴了。”大门被急促地敲了三下,备战状态下,传令兵可以不需通报,直接面见主帅,一个传令兵推门而入,敬礼道:“指挥官,第一到第三军团已经全部集结完毕!”艾德里安霍然起身,命令道:“传令,全军拔营,在边境待命。目标,联邦最高学府。”小型飞行器的轰鸣声接近时,钟晏已经收拾好了全部的行李,早早地等在院子里了。艾德里安和他的一个卫兵从还没降落好的飞行器上跳下来,接过钟晏手上的几个箱子,最后是艾德里安的紧急出行箱,他自己拎了起来,比印象中的沉一些,他不由地多看了一眼箱子,钟晏看出他的疑惑,一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卫兵,一边小声解释:“我给你多塞了几件衣服,你里面就一件薄外套,我怕你冷。”他怕人类最强单兵,能够在极端恶劣环境下作战的艾德里安·亚特,会冷?卫兵闻言差点没栽倒,他惊悚地看过去,正对上艾德里安警告的一记眼刀,立刻移开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眼瞎耳聋的搬运工。“谢谢你亲爱的,这确实是夏天整理的箱子。”艾德里安说,几人把行李搬上了飞行器,星际巨兔的食盆添满了,小兔子托付给牛排店老板了,钟晏最后打开终端检查了一遍家里所有该关的开关都关上了,登上了飞行器。事发突然,他们甚至来不及去感伤离别,钟晏刚坐下来就开口询问接下来的计划,因为他要回首都星,艾德里安准备带兵直扑学府星,他们并不顺路。“你先跟着我的舰队一起走,出了乐伯星区,有一支飞船送你往首都星去。”艾德里安说,“我挑了六个人跟你一起走,他们充当你的临时保镖。”钟晏道:“这会不会太招眼了?” 第91章 他既不震惊,也不愤怒,只是凝神思考利弊。他的私人团队刚刚拟了一个方案,用一个学生的命作为僵局的突破口。钟晏正皱眉犹豫着,终端响了一声,是他特别关注的主页有更新了。钟晏的特别关注里只有一人,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点开终端,艾德里安发布了一份名为“致全联邦各军区同僚书”的信。他直接对话各军区的最高指挥官,呼吁他们不要盲目听从一个非我族类的机器的命令伤害自己的同胞,在信的最后,他写道:“军人在执行军令之前,首先应当做人,将枪口对准无辜同胞的军人,不配为人。即刻开始,所有曾向学校派出过军队的军区,我将派兵一一清除,一劳永逸,永除后患。艾德里安·亚特,于行军途中。”钟晏读了一遍这份致同僚书,不禁扶额苦笑。这份稿子是他给艾德里安备下的,字里行间的煽动力极强,但用词也极谨慎,因为他很清楚,这份东西一定会缀上艾德里安的名字载入史册。所以他绝没有写什么不配为人,一劳永逸,永除后患的话,最后一段是艾德里安自己加的,看来他是真的动怒了。这份怒意是如此真实,甚至比斟字酌句反复润色过的前半段更有感染力,无数人在虚拟屏前为此动容,也受此鼓舞。钟晏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面前的虚拟屏,而后向自己的团队发送了消息:“不用这个方案。以后类似的方案,都不要准备了。”他不爱这个世界,也不爱自己的同胞们,无奈艾德里安却深深热爱着这一切,他只能时刻约束自己,以防自己失去这世上他唯一的爱人。第七十六章 幸运挂件艾德里安亲自率兵出征了,留在纳维星区镇守大本营的是费恩,在艾德里安的那份致同僚书发布的同时,两人用军方频道接通了通讯。“要派兵吗?”费恩不等艾德里安开口就说,“全军区都是备战状态,剩下的兵力里,有一半都压在乐伯星区边境了,只等你一声令下。”“第十二军团呢?”艾德里安问。费恩一愣,他没有想到艾德里安会问到第十二军团,这是一个重型武器军团,可以说他们几乎有四分之一的军费全部投在这个军团里,第十二军团绝对是纳维军区中打击力最强、最有威慑力的军团之一,而这个军团也正常镇守在纳维星区内,轻易不会出动。“他们也在待命状态,在我们军区里,不在乐伯星区。”费恩说。“把第十二军团加到前线准备出征的队伍里。”艾德里安命令道,“等他们就位后马上出发,先去那个抗议学校已经被镇压下去的星区,不需要快,就沿着最繁华的航线前进,务必让媒体拍清楚我们的舰队。”费恩与艾德里安并肩作战许多年,早已有了默契,他已经完全领会了意思,点头道:“明白,指挥官。”艾德里安又交代了些作战细节,费恩一一应下了,匆忙结束通讯去布置了。“还有多久过这个信号区?”艾德里安问。他身边的士兵查询了面前的操作屏后回答道:“按照我们当前的速度,十六分钟。”还有一点时间。艾德里安点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拨通了钟晏的通讯。通讯刚刚接通,钟晏问道:“艾德?你那边都处理好了吗?”钟晏是绕路走的有信号区,他一定也看到了那份致同僚书,知道艾德里安目前处在有信号的位置,但是他完全没有主动联系艾德里安——他没有行军的经验,但也知道这段时间艾德里安一定需要与后方大本营联系。艾德里安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钟晏问这话时,丝毫没有指责或是讥讽的意思,他用问“你吃饭了吗”一样平和温柔的语调问他,你那边都处理好了吗,如此理所当然地自动把自己降到了第二位。在钟晏到目前为止的一生之中,收获到的善意与爱意太少了,他在十七岁的时候遇到了第一个肯给予他这些的朋友,于是把这个人当作自己世界里的全部——艾德里安时常觉得钟晏对自己并不是普通伴侣之间的感情,他并非怀疑钟晏不爱他,正相反,钟晏把自己所有的爱,本该给亲人的,朋友的,爱人的,甚至是普通人的爱意,全都给了他。艾德里安仍然记得自己听到钟晏被匹配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他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是在他逞能骗钟晏说自己之前有过性伴侣的时候,钟晏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他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可他总是近乎宽容地包容艾德里安的一切。艾德里安忽然感觉到了沉闷而绵长的疼痛,这疼痛梗在他的咽喉里,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怎么了?”钟晏等了几秒,艾德里安没有出声,他有些惊慌了,“出什么事了?你那边不顺利?”“没有不顺利,但是……”艾德里安掩面坐在自己房间的床边,低低地说,“我很想你。”钟晏也一下子没了声音,片刻之后他用更加温柔的语调说:“我们才分开几个小时。”“我知道。”“用不了多久,等到大事成,我们就能见面了。”“我知道。”“以后的很多年,很长的时光里,我们也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我都知道。”艾德里安说,他从不知道思念的情绪可以来得这样强烈,“但我还是很想你。我很后悔,你离开的时候,怎么就那么让你走了,应该多抱你一会儿的,多几秒也好。”在艾德里安看不到的地方,钟晏坐在漂泊在另一方茫茫宇宙的飞船里,耳尖慢慢地冒出了一点红晕。他听出来艾德里安情绪很低落,心疼之余,也不可抑制地有些……雀跃。他很难过,你怎么能高兴呢!钟晏不怎么严厉地责备了自己,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打开过你的行李箱?”“还没有,怎么了?”“啊……还没有啊,那,那算了……”“现在打开了。”艾德里安说着单手开了箱子,一眼就看见钟晏给他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服上放着一个雪白的圆球。艾德里安把那个圆圆的、表面毛茸茸的,半个拳头大的球拿起来,这才发现上面还装了根绳子,好像是个挂件的样子。他一边打量这颗球一边问钟晏:“这是什么?那个白色的球。”“我以为你已经打开过箱子看见了。”钟晏有些羞耻,他说过之后艾德里安特意去开箱子看,搞得他在幼稚地邀功一样,他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给你做的一个幸运毛毡挂件,你知道上古文化里,有一种说法是兔脚能带来好运吗?我特意收集了家里星际巨兔的脚上的毛做的,不太熟练,做得有点丑……”艾德里安立即说:“哪里丑了?谁也不准说你做的东西丑!这个球圆圆的多好看啊!我一定天天戴在身上。”如果钟晏现在知道他说的是戴在身上,而不是带在身上,一定会阻止他的,可惜他以为艾德里安的意思是天天揣在口袋里,于是他默认了。等到后来他发现了这个误解,已经来不及了,全纳维军区都知道了“指挥官家的那位在指挥官上战场前用自家兔子脚上的毛戳了一个毛毡挂件给指挥官戴着”,以至于后来别的军官家属也不甘示弱,在军装上挂一个伴侣亲手做的幸运毛毡挂件成了后面几年里纳维军区军官们的流行,这些都是后话了。“不是球啦,是兔子尾巴。”钟晏羞涩地解释说,“时间有点紧,而且我是初学,本来想做兔头的,有点复杂,就做了兔子尾巴。”艾德里安看了一眼手上圆滚滚毛茸茸、有些没处理好的地方还有兔毛支棱着、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雪白毛毡小球,放弃了从实物上寻找优点的想法,放下挂件凭空瞎吹道:“哇,这个兔子尾巴简直和咱们家里兔子的尾巴一模一样!这是你的第一个成品吗?真是太好看了!我就知道你学什么都快!”钟晏听得直笑:“我知道自己什么水平,就是图个幸运,你快别吹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艾德里安信誓旦旦道,他看了看时间,“我就快出信号区了,你到了首都星万事要小心。”“知道了,你也是。正好我也要出信号区了,再联系吧。”通讯结束了,艾德里安用最后的一分钟有信号的时间查了一下毛毡挂件是什么,上古幸运兔脚的传说又是什么。他珍惜地把玩了一会儿钟晏一针一针替他戳出来的雪白小球,本来准备挂在腰上,发现不够显眼,干脆挂到左胸口,又显得过于刻意突兀了,他把自己的军装上衣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最后挂到了左手边口袋的纽扣上。艾德里安这一次出征带了三个军团,对于他们的总兵力来说,不算太多,但是为了保证行军速度,这已经是极限了,况且前三个军团本来就是主力精锐部队,此时第一军团和第三军团的两位军团长正在作战室里闲谈,忽然作战室的门被推开了。“指挥官!”两个军团长看见来人,齐齐地站起来敬礼,艾德里安回了半礼,道:“坐吧,没事,你们聊你们的,我就是来问问……”他停顿了一下,根本没有想好要问什么,几秒后才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问问我们还有多久到。”第一军团长:“……” 第93章 “哼,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斯达本压不住火地说,“我说你去年怎么费那么大力气都要去纳维星区——搞了半天是为了攀上了我孙子,好背靠他身后的纳维军区。你一到纳维就扔掉了拜耳,可笑当时我还听了你编的那套先被星盗劫持后被纳维军区软禁的瞎话!”“那些都是真话。”钟晏见他上了火,语带安抚地说,“最初我确实是被他……们,软禁了,原本我早该回来了,可恨巴德·培森和屈永逸横插一脚,刺杀纳维的指挥官倒把我也卷了进去,别说回来了,差点连命都交代在那里。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一搅合,‘荣耀令’宣布时我不在首都星,倒是能撇个干干净净。”斯达本听了这话冷笑连连:“你光撇干净自己有什么用?你是列席议员,最高议院的十二个最高代表之一,现在最高议院的威信都摇摇欲坠了,覆巢之下,你还指望自己能做那个完卵吗?真是目光短浅!”“您教训得是,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我也不打算看着这个巢倾覆。若是真的目光短浅,首都星有难,我自躲在纳维就好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赶回来呢?我回来……自然是来力挽狂澜的。”斯达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你?力挽狂澜?”钟晏被他质疑了能力也毫不动怒,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道:“我准备召开一个圆桌会议,这个会议上我们将要对我的议案进行表决,全程将会面向全联邦进行直播,以此安抚现在动荡的军心和民心,挽回我们的民间支持率。”“你的什么议案?”“弹劾议案。”钟晏淡淡道,“弹劾对象是人工智能‘蝶’。”斯达本甚至愣了两秒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不由霍然站起,双目圆瞪,怒骂道:“大逆不道!你果然和纳维的人勾结在了一起!你想要废掉人工智能?”钟晏施施然坐着,“亚特议员,您冷静一点。我要是真的这么想,还来找您商量干什么呢?这不是讨骂吗?我说的是一个破而后立的办法。目前这个局势,平民们对‘蝶’怨念颇深,军队也不愿再效忠,再不采取措施,怕是我们这个最高议院很快就要名存实亡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弹劾案,是目前来说最顺应民心的,最好的安抚剂,他们不是想要‘蝶’下台吗?我们就弹劾给他们看。不管到最后弹劾成不成的……反正,到那时候这沸沸扬扬的民情早就被安抚下来了,事情的热度也早已冷却了,弹劾不成,但是我们仍旧看到了现有体系的一些缺漏,诚恳承诺很快会出台新政整改,这事不就过去了吗?”斯达本仍旧站着,他居高临下地用怀疑的眼神打量钟晏,钟晏巍然不动地坐着任他打量,不多时斯达本开口了问的却不是弹劾案:“这次纳维军区出兵的事,你知道多少?”“我全程都清楚。”钟晏笑起来,似乎有些压不住得意,“您外孙当真是不防着我,这还要感谢培森议员,叫我误打误撞地救了他一命。”斯达本厉声质问道:“你都清楚,为什么不提前给首都星送信?!如果抢先出兵,我们这边控制住学府星上的人,局面就不会这么被动!”“也许吧。可是首都星如果不陷入这个局面,我还怎么‘力挽狂澜’呢?要是我不能提出这个弹劾案,那我在民间的威信,也树不起来啊。”钟晏的眼神渐渐冷下去,“亚特议员,不要怪我心狠,先给病再给药,变着法给自己立功——培森议员很快就要提出改革了,您不会没有听到风声吧?他这次帮着‘蝶’起草策划了‘荣耀令’,‘蝶’多半会支持他的改革,等到圆桌结构变成了金字塔结构,再加上人员削减……最高议院哪里还有我立足的地方?我说这话您不要生气,您毕竟退了,在议院内的影响力正在下降,怕是保不住我的席位吧?可是弹劾令之后就不一样了,民众们会认为我体恤民心,最高议院也要记我一功,到时候,我才算真正立稳了,谁也别想再轻易动我。”斯达本慢慢坐回了沙发上,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有野心,只不过欠缺背景和资历,在他当时看来,还缺了点狠劲和手段。当年他正是用这些拿捏住了钟晏,没有想到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钟晏看起来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摆弄了这么多年,私下里恐怕从头到尾和他都不是一条心。“你做了这么大一个局,把‘蝶’都算计进去,只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由着天下人来辱骂‘蝶’,真是叫人不齿!”钟晏听了这话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斯达本瞪着他,他告罪道:“抱歉,我只是忽然觉得,在某些方面,我先生和您还是挺像的,真不愧是您带大的。”亚特一族一直以“忠诚”为豪,只不过斯达本效忠于人工智能,而艾德里安将自己的忠诚献给了真理和大义。不过这些他就不准备和斯达本探讨了,斯达本已经一脸被冒犯的样子,想来刚才那话要是被艾德里安听见肯定也是要跳脚的,幸好这对爷孙相看两厌,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对质。斯达本把这当成侮辱,反唇相讥道:“你这行事风格,和我的老对头培森倒是像,你没能继续跟着他办事倒是可惜了。”钟晏垂下眼眸,没有否认:“是吗?我也觉得挺像的。所以说……一山不容二虎啊。他容不下我,我必须铤而走险了。来找您,就是想要与您分一杯羹的。我毕竟年轻,骤然提出来这么个弹劾案怕是不会有人敢支持,再者说,就是真能进入投票阶段,十二个人是双数,万一平票怎么办?而且现在圆桌上培森议员资历最老,难免会被他主导节奏。我想,不如请您出山来主持这个投票,把大局牢牢掌握在我们这一边。您是最近的一个退休的列席议员,老当益壮又素有威信,对外也解释得过去,您觉得如何?”斯达本消化了一会儿钟晏说的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不一会儿他提出质疑道:“太冒险了,这可不是儿戏,当着全世界的面直播,万一投票结果真的成了呢?”“怎么会?”钟晏摇头笑道,“十二列席议员里,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法勒·卡曼那个人有可能投赞成票,另外两个我们不清楚态度的中立党,就算他们都投赞成票好了,剩下的不是培森一党就是我们这边的人,怎么可能出赞成票?说到这个,投票结果一边倒可不行,既然是直播,在公众面前做个姿态,这里面的文章可大了。投票是匿名投还是实名投,如果实名投票,顺序怎么安排,我们是否有必要安排两个人投赞成票,提出议案的我本人有没有必要投赞成票……这些,还都要仰仗您的指教。”斯达本的气总算顺了一些,他冷哼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钟晏也不催,耐心地陪坐在一边,片刻后只听斯达本冷不丁道:“我刚才气得都有些糊涂了。你这个事能成,全靠纳维军区把水搅浑了,这也就是前几天的事,短短几天之内,你就定好了这么大一个足够影响你一生仕途的局?钟晏,我还算了解你,你是个谨慎的人——该不会这是个阴谋,这一套是你和那个不孝子合起伙来临时编出来的吧?”“您说哪里的话。”被正中了真相,钟晏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我自然是很久之前就布下了这个局,不然您觉得……”古话说,最厉害的谎言是三分真,七分假,对付斯达本这样老谋深算的人,只露三分真显然有些不够了。“不然您觉得,怎么会这么巧,‘蝶’就认定我和亚特指挥官互为最佳配偶呢?”斯达本诧异地看着钟晏,钟晏笑了笑:“您想不想知道,我原本被匹配到的是什么人?”第七十九章 子承父业斯达本用探究的目光看着钟晏,似乎在评估他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钟晏挑眉问:“您不想知道‘蝶’原本给我的建议是什么吗?您是对这事不感兴趣,还是说……其实您早就知道了?毕竟那个人和您的血缘关系好像也挺近的。”如果说刚刚斯达本脸上的诧异多少有几分是装出来的,现在他才是真正的变了脸色。刚才钟晏主动暗示他和艾德里安的匹配是他自己动了手脚,斯达本面上惊讶,心里却没信几分,因为对于钟晏的婚姻匹配这事,他多少还算知道一些内情,钟晏说的有可能是根据结果编造过程的谎话罢了,但是钟晏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证明他是真的知道了,也是真的介入了自己的婚姻匹配。斯达本的脸色变幻了几番,最后冷笑道:“原来如此,你果真从去年就开始布局了……宣布你的最佳配偶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的时候,我还当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原来不是出了差错,是你主动去找了‘蝶’,要求他把你的匹配对象换成了那个不孝子。”“是。我去年为这件事去了第九层,当我说明来意之后,‘蝶’告诉我,他原本已经有一个给我的最佳人选了,我一看那个人姓亚特就明白了……恐怕那不是‘蝶’挑出来的最佳人选,是您挑的吧?”斯达本没有否认。他退位之后,很快就与钟晏达成了合作,然而自己的嫡亲继承人跑路了,钟晏又是一个外人,总不可能要他来继承亚特家,而且钟晏那时候是年轻无势,只能依仗他不错,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他必须想一个办法,将钟晏牢牢与亚特家捆绑在一起才行。钟晏是一个孤儿,没有别的亲人,绑住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婚姻。最高议院的大楼一共有九层,第八层是圆桌会议专用的地方,只有列席议员和他们的第一助理能上去,第九层更加鲜少有人踏足了——世人都传,第九层就是“蝶”的本体所在的地方。不管是不是,第九层都只有十二列席议员有权限上去,而斯达本退休后的第一年,因为迟迟没有人接替空缺的位置,他的权限暂时没有被顶掉,借着两次返回议院处理交接残留公务的机会,斯达本与“蝶”密谈过两次。这件事在最高议院不是什么秘密,那之后不久钟晏就上位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觉得斯达本这两次是在向“蝶”举荐钟晏罢了,事实上,只有斯达本自己知道,“蝶”对忠心耿耿的亚特家向来宽宥,第一次就应允了他的举荐,第二次他再去找“蝶”,是为了钟晏的婚事。那时候钟晏年纪尚轻,随着人类寿命的拉长,婚嫁年龄也在后推,三十岁结婚属于比较正常的年纪,对于那时候的钟晏来说似乎有些早了,况且,他刚刚将钟晏推上席位,转眼“蝶”就宣布他和亚特家的继承人之一是最佳配偶,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不管是民间还是在议院里,说出去都不好听,不妨拖个几年。这事就这么说定了,“蝶”承诺将会从亚特家的小辈中给钟晏择偶,斯达本这两年里委实好好地筹备了几个方案,把家族里适龄的男女后辈的情况都摸清楚了,不管到时候“蝶”选出的是谁,他都能把控住状况,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艾德里安。虽说艾德里安确实也是亚特家的小辈,“蝶”确实遵守了承诺,可是斯达本废寝忘食地琢磨了几天也拿不准这一招的深意,后来钟晏过来主动请缨说要去纳维星区一探究竟,他才多少有些肯定:应当是和纳维星区僵持太久,“蝶”也开始着急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时钟晏提出来的方案似乎有些不合理和冒进,斯达本还是大力支持了,他以为钟晏的行为背后是“蝶”的授意。斯达本自己把前因后果理顺了,这才说:“你去请求‘蝶’把你和那小子配到一起,‘蝶’居然也答应了。”“那时候大家都说我是您的傀儡,我这个列席议员当得如同虚设,我请求他给我一个为首都星打破僵局、建立政绩的机会。”钟晏一笑说,“我这不是做到了吗?”斯达本讽刺道:“不错,可不是打破僵局了吗?这都快成死局了。为首都星打破僵局是假,你急于为自己堆砌政绩才是真。”“死而后生,不破不立啊,对首都星也未尝不是好事。”钟晏漫不经心地说,“那么您怎么想呢?”“我不屑与你分一杯羹,但是……”斯达本缓慢地说,“我也不会对‘蝶’见死不救。我们来谈谈具体细节吧。”成了。钟晏心底松了一口气,面上微微一笑,将整个弹劾案的计划娓娓道来。在纳维星区养伤长达数月的钟晏回来了,首都星最高议院里的气氛变得诡谲起来。这位列席议员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和纳维军区的老大结了婚,种种迹象表明,他们的婚后关系——至少他们想要展现给世人看的婚后关系——还挺和谐的,也就是说钟晏的背后有了纳维军区撑腰,而且在这个议院被全天下指着鼻子骂的节骨眼上,钟晏因为长期不在首都星,再加上第一时间发表声明撇清关系,民间对首都星的怨气竟丝毫没有波及到他的身上。更加让人看不懂的是,这位钟晏议员回到首都星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了亚特家主,这一去就是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出来,直到天色已黑,他才出了亚特宅,第二天才重新回到议院上班——亚特家和亚特指挥官应当是公仇加私仇,势不两立的,那么久的时间,钟晏和老亚特都说了什么呢? 第95章 两分钟后。艾德里安刚才被钟晏解开一半扣子的衬衫又被他自己若无其事地系了回去,他派给钟晏的六个卫兵有两个是都是小队长,此时这两位队长和艾德里安一起坐在沙发上向他汇报这几天的工作,虽然他们自己也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过没关系,艾德里安也几乎没听进去,他们只不过在一起努力营造一个正常的气氛,以此冲淡刚才那个尴尬的乌龙。刚才喊了一嗓子,把事情的尴尬程度推向最高峰的那个年轻卫兵这会儿正一个人缩在客厅角落里,背对整个客厅站着,没有脸面对所有人,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钟晏早在艾德里安把他的衣服重新拉好,把他从沙发上扶起来之后,就丢下一句“我给大家倒点水”躲进了房间,不肯出来了,把艾德里安留下面对他自己的六个卫兵。磨蹭了几分钟,钟晏终于平复好了被人撞破情事的尴尬心情。说是“给大家倒水”,其实家里就他自己的一个杯子,倒水也没办法倒,只能赶紧用终端在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几瓶果汁,从窗外的取餐平台拿了进来。钟晏走出房间,原本他一个人住的时候,觉得这个单身公寓的客厅还挺大的,但是此时客厅里或坐或站了八个大男人,一下子就显得拥挤了起来,钟晏把果汁分给几个人,几个卫兵都不知道该不该接,犹豫地看向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挥挥手说:“钟先生请你们喝你们就喝,这点小事看我干什么。”几个卫兵这才接了过来,钟晏本来准备坐下的,一看双人沙发上坐了三个人,已经没位置了,只能站着没话找话道:“家里有点乱,最近没收拾,让大家见笑了……”整个房子干净整洁地就好像临进门之前才做过大扫除,不过没有人在意钟晏的睁眼说瞎话,两个卫兵队长魂不附体地跟他客气寒暄了两句。因为艾德里安一时兴起吓他玩,钟晏才按了紧急求救的,后来看到艾德里安太激动了,他一时又忘记这回事了,说到底是他们两个人的疏忽让别人白跑了一趟,这些人还是艾德里安的得力下属,钟晏很是不好意思,邀请道:“几位大哥留下来吃了夜宵再走吧,来都来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卫兵队长又看向艾德里安,艾德里安站起身站在钟晏身边,他不好驳了钟晏的面子,只能揽着钟晏的腰附和着说:“嗯,留下吃吧,你们……”他用危险又意味深长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饿吗?”客厅里的所有卫兵都一个激灵,纷纷推拒道:“不饿,我们不饿。”“指挥官,我们刚吃过。”“谢谢钟先生的好意,我们就、就不吃了吧。”“哦,那就算了。”艾德里安说,“不好意思辛苦大家跑一趟,回去好好休息,晚上不用留人值班了——对了,最近我会住在这里,你们不需要有这个房子的进出权限了,都取消了吧。”几个卫兵都应是,艾德里安在这个房子里,那就是最强的护卫,他们确实没有必要再留着紧急进出的权限了。送走了卫兵们,艾德里安和钟晏站在电梯门前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笑了出来。吃一堑长一智,钟晏把电梯门从里面用权限锁了,这么折腾了一番,他们还真有点饿了,两人点了两碗夜宵,两人坐在厨房钟晏平时一个人吃东西用的小方桌上头碰头地吃饭。“你的行李箱没有带过来呀?”钟晏比平时活泼了很多,哪怕现在形势这样严峻,他也克制不住地欣喜地絮絮叨叨的,“那我这两天给你挑点衣服吧,上次我看中了中央商业街的一件大衣,你穿肯定好看——你知道中央商业街吗,就是……”“我当然知道了,你老公我在首都星生活了十七年呢。”艾德里安笑道,爱怜地伸手给钟晏把碎发别到耳朵后,“你挑的都好看,快点吃吧。”第八十一章 前夜第二天,因特伦照常西装革履早早地等在家门口。虽然一开始说的是“顺路接送”,但钟晏接他其实不顺路,这点他还是知道的,他现在是“标本”组织的二把手,安全问题着实马虎不得,所以前几天钟晏提出来,他也没有矫情地推拒。一个列席议员天天接自己的助理上下班看上去似乎不合常理,放在往常他们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举动,以免招来怀疑,不过现在……因特伦站在自己家公寓楼的下面,一边注意着往来的车,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谁还管这些有的没有?弹劾“蝶”的议案已经正式提上日程,反正,投票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虽然还有为数不少的列席议员坚决反对,但已经有人——自然是他们“标本”安排的——匿名在虚拟社区爆料,民间一片叫好声,纷纷涌进最高议院的官网和主页里询问进度,搞得最高议院现在骑虎难下,如果不让这个议案进行下去,恐怕要引起更大的反弹。钟晏的那辆平价代步车停在他身边,因特伦开了后座门坐进去,他正要像前面几天一样和钟晏问好,忽然惊觉坐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钟晏,而是一个年轻的保镖。往常都坐在后座的钟晏,今天坐在了副驾驶位,开车的是一个戴着大墨镜的保镖——等等,开车为什么要戴墨镜?而且这个男人的下半张脸,怎么看上去有点眼熟……因特伦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后视镜里的司机看了一会儿,没能想起来这个眼熟的半张脸是谁的,只能糊里糊涂地和钟晏打了招呼。“早上好。”钟晏温和地回应道。虽然他这回答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自从他们互相亮明了身份,他这个师兄私下里对他的态度还是很好的——但是因特伦就是觉得钟晏好像比往常心情好一点。与钟晏的状态完全相反的是坐在后排的这个年轻保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脸看破红尘的表情,因特伦试着和他道了声早,企图搞清楚车里诡异的状况是怎么回事,被对方回了一个生无可恋的眼神。因特伦:?议院很快就到了,车停稳后,因特伦正要下车,只听钟晏对司机说:“回去慢点开,不要走中央商业街走,这个点那条路会堵车。”因特伦从没听过钟晏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说话,诧异地抬头看向前面,戴着一个巨大墨镜的司机开口应道:“知道了,放心吧,首都星的路我比你熟,丢不了。”他的语气满满都是宠溺,并不是他平日里说话的风格,但是在半张脸的佐证下,因特伦仍然听出了这个声线属于谁,震惊到车都忘记要下了。“那我上班去了。”钟晏说。“等一下。”艾德里安拉住他的手,摘下墨镜看向后排,“你们先下去,他马上就来。”因特伦看着那双举世罕见的银色眸子,愣怔地点了点头,他身边的年轻卫兵疑惑地问:“指挥官,为什么我也下去?”艾德里安不满地说:“让你下去就下去,哪那么多废话?”钟晏连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对后排两人温和地安抚道:“你们俩好像是同岁,多巧啊,下去聊两句交个朋友不好吗?”同岁的概率那么大,哪里巧了!因特伦和年轻的卫兵被赶下了车,相顾无言地一起站在路边。片刻之后,卫兵尬聊道:“你也是二十三岁吗?哈哈,挺巧的。”因特伦说:“不是,我二十四了。”……气氛更加尴尬了。好在钟晏没一会儿就下车了,结束了他们不知所云的交谈,因特伦松了一口气,跟在钟晏后面往最高议院走。钟晏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一贯的波澜不惊,他一边走一边问道:“发言稿定稿了吗?”“是的,钟先生。”“好,等会儿传给我。”“好的先生。”因特伦一路和他说着公事,钟晏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如果有人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此刻的嘴唇比平时要艳丽水润,很像是……刚刚接过吻。“我先送你回去,地址给我。”艾德里安对重新上车的年轻卫兵说。卫兵吓了一跳,连忙说:“别,指挥官,我跟你换个位置,我来开车吧。让您开车我坐着,队长知道了要打死我。”昨天因为他没看清情况,把指挥官当成了奸夫喊了一嗓子,回去以后被队长说了半宿。“谁开不一样?再说你是第一次来首都星吧,路我还比你熟点呢。赶紧的,送了你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卫兵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拒绝的话,艾德里安已经在最近的导航地址里找到了他们的住处,推满动力按钮启动了车。早就听闻艾德里安私下里没有什么架子,和最底层的士兵都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只不过……年轻的卫兵欲哭无泪地坐在副驾驶位上,回想起一大早的事。 第97章 联邦每个角落里,虚拟屏上的黑暗褪去,所有等候在屏幕前的人都精神一振。浩瀚星河,亿万人类,共赴这一场最终盛宴。第八十三章 末日会议直播摄像头发出轻柔的提示音,提醒在场的众人直播已经开始。自从圆桌会议成立以来,近百年间,这还是第一次人工智能缺席圆桌会议。尽管这是昨天都已经商量好、“蝶”也知情的流程,所有列席议员仍旧多少都感到了一些违和,环形会议桌中间镂空的圆形空空如也,“蝶”并未降临,而他们的会议就要开始了。没有代表人工智能的光束在圆桌正中亮起,取而代之的是坐在首位的斯达本站起来,向在座的所有与会者和通过直播摄像头关注着他们的全联邦公民宣布会议开始。他用苍老但是清楚的声音开始宣读弹劾案的内容,所有在位的十二个列席议员都目视着他以示尊敬。不论投票结果怎样,这都是最后一次启用这张圆桌了。哪怕消息再不灵通,身为列席议员,这几天也收到了风声,此时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此次危机过去之后,培森一党将要提出结构改革,现在其实已经名存实亡的平等圆桌将会彻底不复存在。也就是说,这是人类联邦的最后一次圆桌会议了,今天以后,人类将要进入崭新的时代,至于联邦将要迎来一个什么样的新时代——胜负成败,全看此刻。“……根据两百多年前,第一个人工智能“茧”诞生之时订下的紧急情况条例,在启动弹劾案投票会议时,也就是几分钟前,人工智能‘蝶’已经进入临时休眠,等待投票结果的产生。”斯达本念完了稿件上的内容,伸手推开了面前的虚拟屏,“那么,作为此次投票的主持者,我宣布表决现在开始,请我的各位同事后辈,在我报出票面之后,依次用清晰的语言表明你们的立场,票数率先超过半数,即达到七票的一方的意见将被采用。”他重新坐了下来,作为第一个投票的人,斯达本板着脸,毫不迟疑地坚定道:“我投反对票。我反对弹劾人工智能‘蝶’。”在无数家媒体网站早就准备好的无数式样的计票牌上,反对的字样下面被记了一个数字1。开场的第一票便是反对票,尽管斯达本投反对是板上钉钉的事,虚拟网站上还是一片低迷,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在欢呼叫好,只是不论什么地方,评论都刷得着实太快,根本顾不上回复别人,所有人都忙着发表自己的看法,倒是免了不少无谓的争吵。第二票轮到了斯达本右手边的培森,他缓缓环视全场,在面向全联邦的直播摄像头下,他的眼神似乎很是平和,并没有什么深意,最后看到钟晏时,他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古怪的笑,开口道:“人工智能存在重大过失,已经失去意义——我投赞成票。”全世界哗然。圆桌上一半的人脸色骤变。饶是培森在议院摸爬滚打大半生,早就练就了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看到他斗了一辈子的死对头斯达本震惊到掩不住神情地瞪着他,脸色难看至极,也终于忍不住地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不过下一秒,他忽然撇到了坐在斯达本旁边的年轻人,心里的快意像潮水一样褪去了。作为保守党目前的主要成员,作为这个所谓“死而后生”计划的策划者和主要受益人,刚刚第二票就有人不按照剧本走,这个人还是培森,钟晏面上居然一点异色都没有,平静地好像古井的无波水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子,别的本事没有,装模作样倒是一套又一套的。培森的好心情被破坏了,又联想到上一次的计划正因为钟晏才被意外破坏,也不知道钟晏是有意还是无意,再想到曾经钟晏区区一个新人竟不识好歹地与他分道扬镳,转投了他的老对头门下……新仇旧恨一齐翻涌在心里,培森恶意地想,等到直播摄像头关了,他可要好好地给年轻人答疑解惑一番,亲口告诉钟晏他为什么改了主意,他就不相信了,钟晏听到自己的丈夫亲手坏了自己平步青云的大计之后还能这样淡定。“我赞成废除人工智能,恢复人类自治。”法勒的声音把所有人拉回到现状里,“我投赞同票。”现在赞成有了两票,超过了反对票的数量。斯达本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法勒,心里几乎想要呕血。按照昨天安排好的流程,法勒确实是应该投赞成票,可是在他之前,有人变了票投了赞成,真心想要计划成功,保住人工智能的人,就应该变票投反对,可是法勒不仅没有变票,还说出了纳维星区一直以来高举的旗帜标语“恢复人类自治”。此时此刻,法勒已经完全表明了立场,自己就是一个反人工智能者。好几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但没有人会当着全联邦的面发作,投票继续进行了下去。法勒左手边的议员是昨天被安排到投赞成票的保守党,他果断变票道:“我投反对。”票数再次平了,第五个发言的是一位激进党议员,按照剧本,他本该投反对,但是他说:“我赞成弹劾案。”至此,前五个人里,居然有三个人都变了票,这场原来写好了剧本的一次表演,彻底变成了谁都不知道结果的一场暗流涌动的博弈。第六票是由一位中立党议员投出,在剧本里,他应当投出赞同票。由培森带头投了赞成票之后,第二个激进党也投了赞成,培森与“蝶”想来私交甚多,也许天下人不清楚,可是所有列席议员都心里有数,他这个时候忽然向人工智能发难,取而代之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第六个发言的中立党迟疑了很久,反复在心中计算后面的票数——按理说,这个桌上一共有五位激进党成员,加上法勒的一票也才六票,十三个人的投票局,还差一票弹劾令才能通过。后面一定有什么人被培森买通了赞成票,不然如果弹劾案被驳回,“蝶”再次苏醒之后,所有投了赞成票的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可是培森应该不知道,自己的激进党里也并不干净,他今天想要凑成七票,恐怕是难了。这位靠着非常灵通的情报消息独善其身多年的中立党露出一个假笑,报出了自己的票面:“反对。”票数三比三平。之后的三位议员分别是两位激进党和一位保守党,他们也跟随自己各自党魁,投出了两张赞成票和一张反对票。赞成票和反对票目前是五比四,赞成票领先。已经没有人记得剧本是什么了,这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两个积怨已久的党派博弈,在人类的最后一次圆桌会议上,在这个时代的末日里,早已分裂的十二列席议员终于在全世界面前爆发了激烈冲突。第十位是最后一个发言的激进党成员了,等他投出赞同票,那么这个弹劾案就只差一票就能通过了。“我投反对票。”最后一位激进党议员,也是最晚加入激进党的那位议员说,“我反对废除人工智能。”众人都神情莫测地看向培森,只见他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个刚刚投了反对票的激进党议员,脸上看似没有什么表情,但如果仔细瞧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神就好像要吃人一样凶狠。几秒之后,培森才收回视线,他和身边的斯达本对视了一眼,敏感地捕捉到了后者眼里一闪而过的老谋深算。培森闭了闭眼,强行忍了下拍桌离开的冲动。他记得,这个列席议员最初不是激进党,此前一直是哪边都不靠的中立党,直到是几年前才与他越走越近,正式与他结党的,却原来他并不是什么中立党,而是斯达本的人。这老东西真舍得下血本,用一个列席议员做间谍,但是这颗下了血本埋下去的地雷一旦引爆,威力果然不同凡响……培森眼皮直跳,就在他注意力几乎不能集中在桌面上,开始构想补救措施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发言。“我赞成。”第十一位发言的列席议员,保守党议员,投出了赞成票。这回轮到斯达本吃惊了。他好像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个议员一样用陌生的眼神看过去,这个人难道是培森的安插在保守党内的间谍?这不可能!斯达本自己在培森那边安插了钉子,自己就尤其提防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的这几个党内成员与培森那边的联系他盯得尤其紧,如果是培森,怎么可能一点痕迹不露?正在斯达本分神之际,钟晏状似无意地一抬眼,正与斜对面法勒的眼神对上。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触而分。法勒并非是一个重挫之后就得过且过的人,正相反,他韧性极强,这么多年来,哪怕并不如意,他也一直在努力经营自己的势力,这个十年前加入圆桌会议,后被斯达本招揽走的所谓保守党议员,正是他的人。如此一来,赞成票达到了六票,离超过半数,只差一票了。第八十四章 第十三人倒数第二个投票的中立党一头的冷汗。前一位中立党没有猜错,昨天夜里培森连夜与他密谈,他已经被许诺了好处,承诺了培森会投与他一致的票,谁想到中途居然如此一波三折,而且,他也没想到座位是这样安排的,自己如果投了赞成,钟晏投什么都没有意义了,那他不就成了投出决定性的一票的那个人?改换人间的压力在毫无心理防备的情况下压在肩上,他的额边滑下一滴汗,脑子里一团乱麻,心脏狂跳,正要说出第十二票的票面,斯达本冷不丁地开口点他的名时,他差一点惊得跳起来。“帕瑟议员,你一直看着培森议员干什么?虽然只剩两票了,但是我依然要强调,本次会议上,每个人应该负责任地以自己的意志进行投票。”帕瑟如果神志清醒,就会记得他只是无意地看了两眼培森,根本没有一直盯着看,可惜他在高度紧张中,闻言眼前一黑,只当自己紧张过度下没控制住眼神,全世界都看见了。如果他现在再投赞成,岂不是在全世界面前坐实了他和培森有地下交易?可是投反对,钟晏再投反对,那,那培森的事不就因为他黄了?回想起通过他的情报渠道听说的培森私下的那些手段,帕瑟一时间汗如雨下,但他好歹位极列席议员,到底没有做出在这种时候一头栽倒晕过去的事情来,强撑着思考良久之后,他颤抖着嘴唇说:“我……我弃权。”斯达本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怎么想那第十一票都不像是培森的人,那么培森的票数是不够的,后面应该还有一票,第十三票是钟晏,想来培森能做文章的也只有第十二票。他是被请回来主持大局的人,按理说该做出个公正严明的姿态来,在别人投票的时候贸然开口打断,不管有理没理,事后一定会被诟病,但是眼看培森就要得逞…… 第99章 13 钟晏 (n) y第八十五章 太可惜了钟晏没有接这句话,但他唇边的笑意似乎淡了一些,看上去一副维持不住笑容的样子,这给了培森极大的满足感,他恶意地继续道:“你猜猜他来找我干什么?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个亚特家的小子倒是真的挺喜欢你的,他居然拿着屈永逸尸体的照片来威胁我,说我要是再敢动你,就要我和屈永逸一个下场,哈哈哈哈,不瞒你说,我当场就笑出来了。”最高议院的监控系统是直接关联到第九层的,现在第九层的“蝶”在休眠中,监控形同虚设,培森说话越发口无遮拦:“要不怎么说当兵的没脑子呢?他闯进我家,口口声声说屈永逸死之前给了他证据,我要是不安分和你作对,他就要把证据公之于众,哈哈哈,真有证据你们能忍到现在?果然被我几句话一试探,我就看出来他在虚张声势。钟议员,你刚才说今天是幸运的一天,要我说,昨天也是我幸运的一天。要不是你的好丈夫特意过来威胁我,我还真不敢确认你们有没有证据,既然你们没有,我怕什么?不妨铤而走险,去搏一搏那个位置,不是吗?”钟晏听着他的话,眉头慢慢皱起,培森志得意满,正要再刺他几句,只听钟晏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遗憾地说:“太可惜了,我要是在场就好了。”培森赞同地哈哈一笑,道:“谁说不是呢?钟议员,我还真是庆幸是他来找的我,要是换了你来做这事,我还真是没有自信看出来你是不是在撒谎,毕竟我们做这个工作的,比起职业演员也不差了。”“我不是可惜这个。”钟晏否认道,却又没有解释,“他威胁你不准动我的时候,原话怎么说的?”这么多重点他一个都没有问,反而问了个根本无关紧要的问题,培森也愣住了,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非常的不爽。培森说:“谁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大概就这个意思吧。”“我要是在场就好了。”钟晏再叹一口气,“他说那话的样子肯定特别帅,没有看到,太可惜了。”因特伦没有忍住,站在钟晏后面笑出了声。培森这才听明白钟晏是在耍他,顿时脸色铁青,再看眼前这两个小辈,一个赛着一个的年轻,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人工智能倒台了,他是总统最有力的人选,马上他就要大权在握,位置比现在还要高,这个毛头小子怎么敢这样冲撞他!他一时间怒火攻心,高高扬起右手就朝着钟晏的脸扇下去。谁都没想到失去了监控系统之后,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培森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因特伦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去拦,有一只有力的手比他更快地死死钳住了培森的手腕。“啊!”培森发出一声惨叫,他的助理被突然冲过来的男人惊呆了,一时居然站在原地没有敢上前,任由培森叫了好几秒才如梦初醒,跟着大喊道:“你干什么?放开培森先生!”他们的动静有些大,这一层里都是办公室,陆续有议员走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钟晏扯了扯刚刚一把将自己护到身后的男人的衣服,小声道:“艾德,有人过来了。”艾德里安这才不屑地松手一推,培森往后踉跄了两步,在他的助理的扶持下才好险没有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左手扶着自己的右手手腕,怀疑自己的手腕是不是被捏碎了,气到发狂:“好好好!你们好!艾德里安·亚特,你等着,我告到你倾家荡产!”艾德里安混迹军队多年,和他们这些说什么话都要绕几个弯的议员可不一样,张口就骂:“老东西,我昨天才警告了你,你是不是没当回事?这么着急投胎去见你祖宗,老子这就送你一程。”培森这一辈子何曾在大厅广众下被人指着鼻子这样粗鲁地骂过?一时间脑子充血发懵,气得话都说不出来。钟晏伸手轻轻抚了抚艾德里安的胸膛给他顺气,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别生气,不要理他,我们回我办公室去。”艾德里安握住了他的手,没有跟着他走,站在原地说:“我说的原话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何必问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还没消气,钟晏无奈地一笑,配合地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跟他说了什么?”“我可是一字一句都按照你写的台词念的。”艾德里安咬字清楚地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刚好能让培森听见,他边说边看向培森,挑衅地一笑,“当时我还怀疑有没有用呢,没想到这老家伙到了下午忙不迭地就反了,跟你预料的反应一点不差。”台词?培森心里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他们在钟晏的办公室门口说话,艾德里安是从钟晏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想来刚才隔着门听到了他说话,说不定是临时想出来的主意,想要蒙他。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围过来的几个议员,那几个议员被他瞪了一眼,都不敢上前了,培森这才往前走了一步,阴森地低声说:“少在这装模作样了,你们手上要是真有我买凶杀人的证据,你们怎么不早放出来?”钟晏一笑道:“可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现在。”“我要是你,现在就忙着收拾东西畏罪潜逃。”艾德里安说,眼里闪着危险的银光,“跑远一点,不要太快被我抓到。”“你胡说什……”培森还没说完,他的助理从终端上的消息里抬起头来,惊惶地拉住他说:“先生!不好了,刚才警署总部下了搜捕令,说您……说您……”他没说出口,培森已经看到了他手心里虚拟屏上的内容,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他顾不上和眼前的两人纠缠,匆忙带着助理推开围观人群走了。“我倒希望他能出逃。”艾德里安盯着他的背影说。当时钟晏受了那么大的罪,在他看来,要以牙还牙才好……钟晏看着周边三三两两的人,淡淡道:“散了吧。”他刚刚一票定下了时代走向,没有人敢驳他的面子,更不要提现在他身边站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纳维军区的杀神,围观的所有人顷刻间作鸟兽散,因特伦也垂首告道:“钟先生,那我先去忙了。”“看着门,任何人找我都不见,有事通过你联系。”钟晏吩咐说,因特伦应了,往自己的办公桌去了。“今天可能要忙到很晚。”钟晏挽住艾德里安的胳膊和他一起进了办公室,“弹劾案通过了,你那边肯定也很多情况要处理,你在这里办公肯定不方便,就先回去吧?早跟你说了不会有什么事的,你非要跟着,现在好了,不出几分钟全天下都要知道你在首都星了。”艾德里安是伪装成他的保镖早上被他一起带进来的,有培森带着保镖上班的例子在先,加上早上“蝶”已经休眠,混进来不算难。本来艾德里安今天说服了钟晏带他进来,是预备着万一会议失败,他要敲晕钟晏带走的,现在事情成了,这个计划自然作废了,而且永远没有必要让钟晏知道。艾德里安温柔地说:“好,我现在叫一个卫兵过来,他到了换我回去。”这一天钟晏都没能回家,他一直在议院里忙到次日凌晨,中间甚至抽不出空和艾德里安联系,一方面是这个特殊的时候,两人实在是千万件事务缠身,另一方面,这一整天的新闻全都是跟进报道议院、军方和各方面的后续动作的,他们俩都只需要看一眼新闻就知道刚才对方在忙什么。在弹劾案投票进行之前,民调结果显示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民众认为弹劾案不会通过,这个调查的对象范围如果缩小到各个重要社会机构负责人,比如警署、学校、研究所等等,这个比例怕是还要有大幅度上升。本以为投票结束“蝶”就会再次被唤醒,谁知道它这一睡没有醒来的机会了,不管这些人是欣喜还是不满,有一个反应是相同的,那就是无措。幸而钟晏和法勒早早备下了完善详尽的过渡方案,会议一结束就以两人的名义组织展开了过渡工作,这才忙中有序,社会的一切机能不至于乱了套。新闻一个接着一个地轰炸着人们的神经,先是传出艾德里安·亚特现身首都星最高议院与巴德·培森当众起了争执的消息,没一会儿就爆出了年初刺杀案已经伏法的屈永逸死前的证词和证据,指认背后主使是培森。上午还有人猜测“蝶”被废了,培森最有可能上位总统,谁能想到,到了下午,首都星警方就通报这个最有希望的总统候选人被捉拿待审了。午夜已过,手头的急事总算都处理完了,因特伦见钟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连忙拦着他道:“钟先生,要不您等会儿再走,门口……”“门口怎么了?”钟晏问。“亚特先生,我是说斯达本·亚特先生,刚才又过来了,非要见您。”因特伦无奈地说,“亚特指挥官的卫兵正拦着他呢,您这出去就撞见了。”钟晏失笑道:“撞见就撞见,如今什么形势?难道我怕他不成?”他边说边往门外走,出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就看见斯达本正堵在他的办公区大门门口,指着一个年轻的卫兵叫骂:“你算什么东西?还不准骂你老大——我骂的就是他!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是我孙子!我还不能骂了?他是不是在里面?钟晏是不是在里面?你给我把他们叫出来见我!”那个昨天和因特伦交换过年龄的年轻卫兵气得满脸通红,双眼似乎能喷出火来,看上去马上就要爆发的样子,钟晏赶紧领着因特伦走了过去。第八十六章 坦白斯达本远远就看见了钟晏走过来,还以为他是出来见他的,憋了一整天的质问和谩骂正要出口,钟晏却仿佛没看见一样,轻描淡写地对那保镖说:“走了。”“好的钟先生。”年轻的卫兵说,又狠狠瞪了一眼斯达本,警惕地护在钟晏,那架势仿佛斯达本会随时不顾脸面地扑上来袭击钟晏似的。斯达本气得不轻,到底做不出追上去拉拉扯扯的事。他身边有一个亚特家的小辈陪着——那看着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有一双银色的眼睛,所以肯定是亚特族内的人。斯达本被这个小辈搀扶着,跟在他们后面大声喝道:“钟晏!你不敢跟我说话了吗?你七年前骗了我孙子,七年后又来骗我?!”这种程度的激将法,对于钟晏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够看。因特伦正这样想着,走在他前面的钟晏蓦然停下了脚步。 第101章 当年那件事居然是有处分的!他完全不知道啊!钟晏道:“其实小孩子打架倒不是很严重,主要是有处分记录的学生,是肯定不会被‘蝶’分进最高学府的,就怕有人发散到这个上面,质疑你当年的入学资格。”“那还好他替我消了。”艾德里安后怕地说,“要是不进最高学府就遇不到你了。”钟晏嗔怪地看他一眼道:“说正事呢。”艾德里安认真地说:“我说的也是正事。好吧好吧,说回正题,既然都决定不公布了,你今天怎么忽然又决定告诉我了?”“总有一天你会提到这件事的,而且,我今天碰巧遇见了那个,嗯,那个人,我想着……”“谁?”艾德里安下意识问了一句,然后忽然明白过来钟晏在说什么人,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你遇到了?在议院?是你认识的人?你的同事吗?叫什么名字?你们平时关系怎么样?”钟晏看他一脸被冒犯到的神情,哭笑不得地说:“不是我认识的人,我连脸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应该是你认识的人才对。”他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艾德里安咬牙切齿地说:“那是我外公的弟弟那一支的嫡长孙,是我的表哥。我明天要去一趟亚特家……”“别啊!”钟晏连忙拉住他的衣服,“现在知道具体是谁的就我们两个,你去找你外公兴师问罪不是反而闹大了吗?再说也没罪可问啊,你想想是不是,这都过去了,我们都结婚了。不管是谁,我不是都把他换成你了嘛,不要生气啦……”他好一顿安抚,才终于说服了艾德里安打消明天杀进亚特家的念头,只是这天直到两人相拥睡下的时候,艾德里安还在不服气地嘀咕着咒骂人工智,抱住钟晏的力道也比平时要紧上几分,好像生怕他跟别人跑了似的。多年之后,有一次艾德里安和钟晏相携在首都星逛街,巧遇佛德·亚特一行人,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佛德朝艾德里安问好致意,钟晏看到了佛德的银色眼睛,问艾德里安:“你亲戚?”艾德里安不爽地看了一眼佛德,回答钟晏道:“我一个表哥。”据说事后佛德向友人抱怨,艾德里安当真是不念旧情,三四岁的时候还天天跟在他后面叫哥哥,现在就只成了“一个表哥”了。弹劾令通过的第三天,技术部向临时代理主持社会过渡工作的几个议员报告了几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什么叫做权限无法取消?”法勒紧锁眉头问。钟晏紧跟着问:“详细一点,‘蝶’的哪些权限无法取消?”技术人员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有相当一部分和军方有关的权限我们都无法关闭,包括……所有反物质武器、生化武器和核武器的发射权。”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几秒之后,一个议员问:“不能直接永久关闭‘蝶’吗?如果能确保它永远不再醒来,那它有多少权限都无所谓了。”那技术人员摇头道:“永久关停人工智能本身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可是我们正是因为没有‘蝶’的永久关停权,才退而求其次,逐个去关闭它的权限。根据我们调阅的研究所里百年前的资料档案,‘蝶’的永久关停权限只授权给了一个人,那就是‘茧’。”与会的几人都面露惊诧,一个议员忍不住道:“那不算是‘人’吧。”法勒问:“只有‘茧’能彻底关闭‘蝶’?可是‘茧’不是早在上个世纪就废弃了吗?”“根据档案记载,是这样的。但是当年具体是怎么处理的,还能不能重新唤醒,都不知道。这一次我们查了才发现,‘茧’的相关档案太少了,研究所里主要是‘蝶’的资料,而且还是它被造出来之前的资料。”“如果直接暴力破坏主服务器呢?物理意义上的破坏。”钟晏问。技术员道:“可行,但是这就带来新的问题,我们首先要知道‘蝶’的脑子的物理位置。”几个议员都是一愣,那技术人员一拍脑袋说:“不好意思,业内术语。我们管超级人工智能的主服务器叫人工智能的‘脑’。只要不宣布脑死亡,就是还活着——我不太懂医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法勒问:“‘蝶’的脑不在上面吗?”他说着用手往上一指,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最高议院大楼的第九层。“我们刚接手的时候也以为是在的,可是昨天彻底排查过一遍,第九层的充其量只能算是……怎么给你们形容呢,硬要比喻的话,呃,大概是四肢吧,还可以再加半个心脏,全砍掉也算重创了。”众人都一阵恶寒,一个议员说:“你不用非要比喻成人体吧。”“我说专业用语你们也听不懂啊。”那技术人员年纪不大,无奈道,“‘蝶’都完工快一百年了,完工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相关记录,它的现状全部只能靠我们现在去排查,没有原始资料,真的太困难了。”“我怀疑资料极度缺乏,是不是被‘蝶’自己销毁了?”法勒推测道,“它早就在防备着这一天了。”钟晏道:“当务之急是,我们还有多久?‘蝶’的休眠状态还能维持多久?”“七天。”技术员回答他道,“七天一过,‘蝶’的应急保护程序会启动,它会从休眠中苏醒。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所有人都愁眉不展。是否要等待“蝶”醒来,与它再做交涉?人类已经决心废掉它,这个谈判的氛围不会很友好,尤其是当谈判一方手上握着威力加起来足够毁灭联邦几百次的重型武器发射权,这场谈判根本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因为人类手上根本没有对等的筹码,注定将一败涂地。那么在人工智能再次醒来之前,他们能做些什么呢?毁掉最高议院的第九层看来是治标不治本,而且如果他们不能阻止“蝶”的苏醒,破坏第九层是否会进一步激怒“蝶”?“蝶”的脑,它的主机不在第九层,还能在哪里?百年前废弃的“茧”又去了哪里?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人能做出决定。能够代替全人类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固然需要肩负责任,但在那之前,他有这个拍板的权力。“我认为,选出一个临时总统已经迫在眉睫。”法勒沉声道,“我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能够做出决断的人,这两天什么事都像今天一样,非要我们几个人开个碰头会,很多时候还互相掣肘……效率实在太慢了。我们等不起了。”钟晏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看不出情绪地说:“卡曼议员说得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其他几人都没有吭声,那个技术人员从法勒看到钟晏,又从钟晏看到法勒,似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这会议室里微妙的暗流涌动,尴尬地说:“我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那各位议员先生,我就……先走了?”他话音刚落,法勒就开口了,但他却不是在对技术员说话:“钟晏议员,我能跟你单独出去聊聊吗?”第八十八章 总统钟晏沉默地跟着法勒走进了这一层的吸烟室。“我知道你不抽烟,你也知道我不抽烟。”法勒边走边说,“不过这几天大楼里忙得到处都是人,也就这地方清净一点。”要说起清净,当然是找一间会议室谈更加没人打扰,不过所有的会议室使用都需要登记,法勒没说要找钟晏说什么,但是钟晏心里有数,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想让这次谈话闹得人尽皆知。钟晏从里面把门锁上,捡了个法勒对面的沙发坐下来,微微笑道:“我还以为您习惯在吸烟室谈事情。”他说的是去年年底,钟晏离开首都星之前,两人在一次圆桌会议前的那次谈话。那个时候法勒还不知道钟晏就是那位“标本”创建者,找他也只是想要打听艾德里安的近况。法勒听了也笑起来:“这真不是特意挑的,都是赶巧了。”两人共同的那段回忆还算友好,这也让现在两人间的气氛也缓和了很多,不过情况不等人,没有时间再慢慢迂回进入正题了,法勒直接道:“现在的局势紧张,情况复杂,我们这一边必须牢牢把控住权柄,以免节外生枝。照我的意思,正副总统两个位置,最好就由我们两个人坐。你是怎么想的?”钟晏没有正面回答,“蝶”一共只会沉睡七天,现在已经是第三天,时间确实耽误不起,他的问题更加直接:“您是来劝说我接受副总统的位置的吗?” 第103章 法勒道:“最高学府的学生啊。你最近太忙了,没关注热点新闻吧,我也是听我团队里的年轻人说的。最高学府的学生前几天在虚拟社区上说,亚特指挥官天天戴着一个白色的球,是钟晏议员给他做的幸运挂件,不过没人传影像上去,原来是长这样。”天天……戴着……钟晏震惊到麻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艾德里安整天挂着一个雪白的毛茸茸的球更丢脸,还是自己不算成功的毛毡初作被展示给了大众更羞耻。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谈恋爱谈得无可救药了,羞耻之余,竟然还觉得有一丝甜蜜。他们交谈间,又从前台跑进来一个工作人员,对钟晏道:“钟先生,前面都准备妥当了,您看可以开始吗?”“开始吧。”钟晏说。第一个环节是他的就职演讲,他最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艾德里安匆匆交换了脸颊上的吻,跟着工作人员上台了。“我还担心他年纪太轻压不住。”艾德里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道里,和法勒闲聊说,“没想到这些人挺怕他的嘛,毕恭毕敬的。”法勒笑着摇头道:“你真是想多了,出了昨天的事,谁还敢欺负他年轻?”“昨天的事?”艾德里安疑惑地问,“昨天的什么事?”“就是昨天给你拟职位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吗?”“哦……有可能是准备说的,他太累,说一半睡着了。您现在跟我说一样的。”艾德里安说着,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天钟晏绵软无害的睡颜,乖顺地伏在他的怀里,真是……“现在议院上下都背地里叫他‘暴君’。”法勒叹气道,“暴君就暴君吧,总比优柔寡断好一点,这个局势太糟糕了,联邦确实需要一个强硬的领袖。”艾德里安一时半会儿没能把“强硬”“暴君”之类的词和昨晚的钟晏联系在一起,惊诧道:“什么?”“昨天不是给你拟了个新职位吗。”“五十三军区统帅,我知道。”艾德里安说,“是我很早之前就和他商量好的,军权必须分出去,不能在议院手里。”法勒道:“原来是你们说好的。后来在会议的休息间隙,有个人私下和钟晏说,理解他为了安抚你暂时给你军权的苦心,说是……愿意给总统分忧,帮助他摆脱你的钳制,帮助总统拿回军权和……和个人自由。”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是个人自由,火气直往上冒,正要开口骂人,只听法勒继续说:“本来是会议休息的几分钟里悄悄说的,那人原本是培森一党,大约急于向新总统示好,好成为总统的心腹,没想到钟晏当场复述给了全桌人听,说他心术不正,在联邦危机的时候还一心想着弄权,然后开除了那个议员。他宣布开除以后,有个议员持续抗议,钟晏说‘不服就和他一起回家’,居然当场把那个抗议的议员也给开了,两个人一起被赶出了会议室。我们会议还没结束,那两个人就打包东西被保安请出议会大楼去了,动静不小,没一会儿整个大楼都知道了。”“艾德里安,我刚才说了,现在展现强硬是对的,可是,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我能感觉到,他当场开除两个高等议员的原因并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而是因为对方言语间在贬低、算计你。”法勒看向艾德里安,“作为你的叔叔,我很欣慰,作为副总统,我很忧虑。如果换一个人做五十三军区统帅,昨天,总统是不是真的会多一个心腹?”“法勒叔叔,您的担心我可以理解,但是目前为止,您的担心是多余的。”“为什么?”“放眼联邦,只要我还活着,五十三军区总统帅只会是我。”艾德里安说,“而我,会看好总统的。”钟晏担心艾德里安腰间挂着那个白球,看上去会不伦不类,事实上,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在得知了生存危机之后,几乎没有人去关注新任命的五十三军区统帅为什么腰间挂着一个雪白的球,而是一窝蜂地涌进最高议院和新总统的主页里询问当前情况。钟晏已经下达命令破坏议院第九层,他行事这样果决,倒是赢得了不少民间支持,法勒预测的没错,在危机临头的时候,人们更愿意要一个强硬的领导者。距离“蝶”从休眠中苏醒,已经只剩下不到四天,技术部和研究所加班加点地工作,然而缺少必要资料,他们对“蝶”的脑在哪里或者“茧”在哪里毫无头绪,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艾德里安在钟晏的办公室外被告知总统不在办公室里。新上任的总统秘书——因特伦听到通报匆匆从里面迎出来,问道:“亚特先生,您怎么过来了?”艾德里安上午刚刚受封了最高的军职,统帅五十三个军区,现在应该在初步确认各军区的情况,正是新官上任的忙碌时候。“总统先生呢?他没回我消息,我有事找他。”这个时候,多半是急事,因特伦赶紧道:“总统先生在警署总部,应该是有信号屏蔽器,等他一出来,我就替您联络他。”艾德里安微微皱眉,警署总部可没有信号屏蔽器,被屏蔽了信号的,只有警署总部旁边的看押所。“他去见培森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算了,我过去等他。”钟晏此时却是在首都星看押所里面见培森。“其他人当真是废物,居然被你一个小孩抢走了总统的位置。”培森坐在手脚受限的椅子上,恶狠狠地说。他被关了几天,倒是没受肉体之苦,所以看上去除了精神差一些,倒也状态不错,他刚刚被钟晏告知这几天里的几个重大事件,冷笑道:“所以你现在这是求到我这来了?想问问我知不知道‘蝶’的秘密?算你不蠢,我倒真的知道一点,只要你答应……”“你想什么呢?”钟晏不客气地打断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工作毫无进展,心情烦躁,过来羞辱你减压而已。”培森被这直白地话气得脸都扭曲了,“你!你难道不想知道‘蝶’的脑在哪里?”“说得好像你知道一样。但凡你知道一点与它的自保手段有关的事,你都不会反,而你居然确认了亚特先生和我都无法威胁到你,你不再需要‘蝶’的庇护之后,就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反了,可见你是一点都不知道。”培森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漫出来,咬牙切齿道:“你们算计我算计得好苦啊!早知这样,当初‘蝶’告诉我那个亚特家的小子只身离开了学府星,我就该不惜一切代价地找人杀了他!”钟晏心里大动,“蝶”知道艾德里安离开了学府星?他前来试探此前与“蝶”私交最密切的培森,没想到真的能听到有用的信息——培森并不知情,可是钟晏非常清楚,艾德里安离开学府星的时候,整个学府星的监控系统已经全部拔除。没有了监控系统,“蝶”为什么仍然可以掌握学府星的情况?第九十章 特殊星球“蝶”对学府星的情况了如指掌,程度远远超出其他星球,这一点钟晏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去年并没有冒险在学府星对艾德里安和盘托出,而是直到进入纳维星区才开口。学府星是特殊的,这句话本身就理所当然。无论是从哪个层面来说,搬出这句话,恐怕任何人都会附和,所以就连钟晏很久以前得知这个情报的时候,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因为联邦最高学府坐落于此,“蝶”为了更了解这些即将走入社会的社会栋梁们的情报,才对那里的监控尤其严格。可现在监控系统都拆干净了!难道……培森犹自在咒骂,钟晏得到了这个意外收获,已经没必要和他周旋了,扬声道:“来人。”早早等候在外面的一个警察打扮的男人闻声推门而入,他看着其貌不扬,培森却惊疑地止住了话头——原因无他,钟晏叫进来的这个男人,手上握着一把枪。“你要干什么?!”培森警惕地问。钟晏站起来,看上去竟已经准备走了,他对那男人说:“他没用了,处理了。”那男人点头,正要举枪,培森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钟晏今天是来杀他的!他目眦欲裂地在座椅上挣扎,手脚上的限制装置被他挣地哗啦作响,“钟晏!你疯了!现在不是恢复了人类自治吗?!我的案子还没开庭,你私下杀掉我是违法的!刚当上总统你就干这种事,我的死曝出去,下一个被弹劾的就该是你了!”钟晏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转过身笑道:“感谢你替我考虑,不过请放心上路,特殊时期,总统手握重权,这么一点小事还是压得下去的。”黝黑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门,培森的冷汗簌簌直下,他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过,也从未想过平日里谨言慎行的钟晏竟然有这样狠辣的手段,生死关头,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起来:“你竟然用公权报私仇!不可能,还没有开庭,我都请好律师了!不不,我真的知道‘蝶’的秘密,我帮你们,我帮你们!” 第105章 “您的房间不在这个方向,请随我……”“等等,我有单独的房间?”艾德里安问。他身边的钟晏也莫名其妙地看过来道:“你们不知道统帅和我什么关系?为什么给他安排单独的房间?”那侍者一脸震惊,战战兢兢地倒了歉,艾德里安不太在意地挥手让他走了。两人进了给总统安排的房间,艾德里安脱了外套,“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他就差在脸上写几行大字了!”钟晏一边给艾德里安把外套挂起来,一边忿忿道,“左脸写着‘你们居然真的睡在一起吗’,右脸写着‘做戏做全套,太敬业了吧’。”由钟晏牵头弹劾了人工智能,后又将军权分给了艾德里安,这事情的走向让更多的人相信两人当时的结合是一次政治合作,现在他们显然已经达成目的,各掌一半天下权,想来再过不久等局势稍稍稳定,两人就要宣布和平分手了。这个推测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已经成了主流论调,显然这个飞船的侍者们也是这么以为的。艾德里安听得直笑,把人揽进怀里说:“你这瞎脑补的什么心理活动,人家没准就是觉得这飞船床太小了,才给一人安排了一个。”“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几天忙,就不知道虚拟社区上都在传什么?”钟晏幽怨地说,“我每天花两分钟浏览一下八卦版块热点新闻的功夫还是有的。昨天的热点新闻标题是‘总统离婚倒计时?分手时间引发猜测’,今天的是‘最成功的政治联姻,统帅与总统婚姻分析’。”艾德里安哭笑不得,谁能想到总统百忙之中还每天坚持抽空看八卦板块呢?他赶紧哄道:“别不高兴了,等到下个信号区我就发动态告诉所有人我爱惨你了,行不行?”钟晏噗嗤一声笑出来,“别折腾了,我都觉得欲盖弥彰,谁会信啊。”这毕竟是小事,说着玩玩也就罢了,钟晏也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不过是看到的时候不舒服抱怨两句而已,艾德里安却记在了心里。两人随后都没有再提,转而说起正事来。“学府星上的教授和学生都疏散了吗?”“少部分能帮上忙的教授和学生在自愿前提下留下来了。其他的已经在组织了,等我们到了应该也疏散得差不多了。”艾德里安回道,“还有学校里重要的文献资料也在整理,让第二批撤离的教授一起带走。”钟晏道:“如果真的确定学府星就是‘蝶’的主服务器……你们学府星现在的驻军带的武器够吗?”一个给自己设下重重保护的超级人工智能,“关闭”听上去总不那么让人放心,当然还是彻底毁灭来得安全得多。如果情况需要,他们会炸毁整个人造星球,以确保“蝶”的死亡。不需要解释,艾德里安自然听懂了他是什么意思,确定地说:“足够了。”钟晏神色黯淡,他本想说,那颗星球是他与艾德里安相遇相知的地方,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在那里渡过,就算不提这个,最高学府也是改变了他人生命运的地方,他对母校终归是有些感情的,就这样毁掉,真的有些伤感。可是这话说出来就太小家子气了,对于全人类的安全来说,一个学校而已,毁了也就毁了,清空了学校里所有人员的话,这代价并不算太大。他没有说出口,艾德里安却握住他的手说:“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学校,舍不得我们在那里三年的回忆,但是我们以后会有更好更幸福的生活的,别难过。”钟晏反握住他的手,重新打起精神,重重点头道:“好。”“再说了,炸学校可是每个学生的终极梦想,你我就要成为古往今来实现这个梦想的第一人了,开心一点。”钟晏好笑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心里的那一点郁结也散了。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艾德里安的这个玩笑并没能实现。入夜,他们被紧急呼叫铃从睡梦中叫醒。因为知道夜里会有学府星消息传来,两人都是和衣而睡,听见了声响都迅速清醒了。“指挥官,是我。”通讯那头的第一军团长急促地说,他称呼艾德里安用了旧称,但是现在谁也没心思去纠正这个了,艾德里安按下免提,回应道:“我和总统都在,说。”“地下是脏弹,整个星球都是!深埋在几层厚厚的屏蔽装置下面,数量太大了,我们的拆弹专家估算全部拆除至少要十个拆弹小组不眠不休地工作好几天。”脏弹,放射性武器,不同于直接致人死地的普通炸弹或武器,一旦脏弹爆炸,会造成难以挽回的灾难性大范围环境污染,所有生物和资源都不能幸免。更可怕的是,杀伤性武器爆炸后尚可重建家园,而放射性武器污染过的地区,就算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善后,也少说几百年内都要荒废了。艾德里安和钟晏同时呼吸一窒,钟晏问:“‘蝶’的服务器呢?在脏弹下面吗?”“可能是的。我们现在被迫中止了,拆弹组正在拆除一小块区域的脏弹,等他们拆完我们才能继续往下进行探测作业。”“如果仍然按照原计划引爆星球会怎么样?”艾德里安问。“我问过了,他们说这个数量的脏弹……”第一军团长苦笑道,“引爆时会立刻污染周边的至少三个星区,一年内扩散到十个星区,十年时间就可以污染大半个联邦。”通讯两边都是死一样的沉寂。钟晏打开终端接通了自己的下属,深深呼出一口气,吩咐道:“把飞船上专家组的所有人叫起来,五分钟后召开紧急会议。”第九十二章 人选学校是炸不成了,这让原本因为疑似找到了“蝶”的服务器而松了一口气的众人重新心情沉重了起来。刚上飞船时的那个会议上钟晏和艾德里安还有心情和老专家开玩笑缓解气氛,现在却任谁都笑不出来了。“往好处想,地下发现了脏弹,有人——或者人工智能——无论如何也不想我们炸毁星球,这至少说明里面肯定有东西,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里面就是‘蝶’的脑,我们不会扑个空了。”一个人工智能专家道,虽然说着近乎安慰的话,他紧缩的眉头仍然昭示着他的忧虑。是不会扑个空了,但是也无法轻举妄动了,谁都承受不起脏弹里的放射性物质泄露的后果。钟晏问:“第二套计划推进得怎么样了?”直接找到并毁掉“蝶”的服务器是他们的第一套计划,还有第二套计划,就是找到唯一拥有“蝶”的永久关停权限的“茧”。负责联络首都星的那个研究员向钟晏摇了摇头。毫无进展。资料缺失,百年前的参与者都已去世,所有的蛛丝马迹都被“蝶”抹去了,他们根本找不到近一个世纪前被废弃的“茧”在哪里,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设法在脏弹包围下毁掉“蝶”的脑。人造星球专家们开始就着学府星现场发过来的影像资料讨论可行方案,艾德里安在最高学府其实上过拆弹课,当时成绩还不错,只是多年没有用到过,早就生疏了,好在他派给钟晏的卫兵里是配了一个拆弹员的,于是把这个卫兵调过来加入了专家们的讨论。会议一直持续到他们的飞船进入学府星信号区,他们看到了前线探测小组在数小时前给他们的留言:已确认星球内部存在超级人工智能的主服务器。人类一共创造出过两个超级人工智能,学府星在百年前才建成,不会是两百多年前的“茧”,只会是“蝶”。虽说是意料之内的消息,但真正确认的那一刻,还是不少人心里泛起异样,尤其是在座有一半的人都出身最高学府,想到他们在一个埋了大量脏弹、核心是“蝶”的脑的星球上生活了三年,几人都感觉到一股凉意。“蝶”陷入沉睡的第六天,总统、统帅以及联邦顶尖的科学家组成的专家组到达了学府星。在艾德里安和钟晏的印象中,他们从未见过学校这样冷清的样子。他们总是开学时到达,学期末离开,他们生活在学校里的每一天,这个校园都是热闹而充满活力的。但是没有时间去感慨此刻的凄凉景象了,再次返回校园的现在,他们早已不是学生,而是肩负着全人类希望的掌权者。“校长先生。”艾德里安皱眉和迎上来的中年人握手,“您怎么还没撤离?”这位校长并不是艾德里安和钟晏在校时期的校长,事实上,他才上任不到三年,这位校长是社会学院教授出身,钟晏曾经还上过他的课,高校联名抗议活动正是由这位校长力排众议牵头进行的。 第107章 情况越来越来明晰,虽然还没宣布具体方案,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这个情况怕是要派一个人下去了,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很快就会公布了,艾德里安承认道:“不错。你有什么建议吗?”“有。”年轻的男孩挺直了腰背,坚定道,“请让我执行这个任务。”艾德里安眼里露出一分惊讶,钟晏记起了两个月前的一份来自最高学府的情报,对艾德里安低声解释道:“这一任的学生会长来自军事学院。”“截至这个月的榜单,我也是这一届军事学院的首席。”尤尼道,“亚特学长也曾经是军事学院首席,您知道这个榜单的含金量有多高。”如果说费恩千里迢迢瞒着他从纳维星区赶过来想要代替他执行任务,让艾德里安感到恼火的话,这个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意气的学生只让他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不想打击这个孩子的赤诚之心。钟晏无奈道:“斯图登先生,我们不会派一个还未走出校园的学生去执行这个任务。”“但更不该派统帅阁下去。”尤尼似乎早就预料到要被两人拒绝,据理力争道,“人类需要统帅,却不一定需要一个还未走出校园的学生!”这句话一出,艾德里安原本嘴角的一点笑意也消失了,钟晏摇了摇头,看看艾德里安的表情,什么都没说,往后退了一步。“尤尼——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艾德里安说,“你刚才特意说了你是现在军事学院的首席,那么你也认同执行这次任务需要优秀的作战能力,对吗?”“是的,学长。”“那好,我们打一架吧。”尤尼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问:“什么?”“你跟我,就在这里,我们打一架。”艾德里安又重复了一遍,“不是随便什么人过来说想要去执行这个艰巨的任务,总统和我都会同意的。总要让我们看看你有什么资本代替我执行这个任务。”年轻的首席看着自己的前辈中最耀眼的那一个,想起学校历史榜单中艾德里安高居榜首、傲然群雄的成绩,男人骨子里好斗的热血蒸腾了起来,他握紧了拳扬声道:“好,就现在。”实验大楼第三层的大厅已经被搬空了,一片空旷,正适合做一个临时武斗场,钟晏替艾德里安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叮嘱:“人家孩子是好心。你就当热身了,下手轻点。”艾德里安无动于衷地说:“如果需要我放水,就说明最高学府军事学院首席的质量下降了。”钟晏不赞同地瞪着他,艾德里安摸了摸鼻子,这才松口道:“我有分寸。”尤尼知道自己应该打不过面前这个传说中的人类最强战力。艾德里安·亚特毕业之时给最高学府的军事学院留下了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到离谱的单兵作战榜成绩,后来的军事学院的学生们,尤其是每届名列前茅的优秀学员们,总是不辞辛苦地翻出历史榜单拿自己的成绩去对比艾德里安当年留下的记录,尤尼也是其中一个。他目前的记录离艾德里安的还有一段差距,但是,差距也不算特别大。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与艾德里安交手,应当能撑上不短的时间才会落败,而与艾德里安赤手空拳地一对一,世间又能有几人不败呢?他们势均力敌的那段时间足够证明他的优秀,也许两个学长会改变主意,答应让他下去也说不定。他没有想到自己败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缓过那两秒被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激痛之后,他犹自想要起身反击,但失去行动力的那两秒已经足够艾德里安将他死死压制在地上,挣扎无果,他只能认输。尤尼茫然地站起身来,只看见艾德里安面色轻松地抻了抻战斗中被他短暂钳制过的手臂——连汗都没出。“作为刚刚升上三年级的学生,确实很强。”艾德里安评价道,“如果是十九岁的我,也许会与你平手。但是很显然,你无法代替现在的我。”七年都亲自带兵在前线作战的艾德里安早就脱离了学院派的层面,尤尼想到刚才自己的自荐,不由有些羞耻,他刚要张口道歉,艾德里安伸手握住他的肩,继续道:“同样的,我也无法代替你。尤尼,我和总统两个人学生时代的头衔加起来,才抵得上你一个人的头衔,我几乎能够想象你的未来会多么辉煌,能为这个世界做出多大的贡献——世界固然需要我,世界也需要你。别再说那种话了。”尤尼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他哽咽道:“对不起,学长。”“艾德。”钟晏走过来轻轻碰了一下艾德里安,示意他看楼梯口。三个军团的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和他们一起的还有看上去风尘仆仆的费恩。“你下去看看入口那边的进展吧,我一会儿来找你。”艾德里安对钟晏说。钟晏会意地点点头,带着尤尼走了,路过楼梯口几人的时候,他轻飘飘的一句“请三位一起为我再说说情况吧”,也把三个军团长一起带下楼了。“老大。”费恩走到艾德里安身边,刚要说来意,被艾德里安伸出一只手截住了话。“你不会也要被我揍一顿才能打消念头吧。”艾德里安问。费恩默然,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说:“深入这个星球内部,十死无生。”“我知道。如果注定是死局……”艾德里安抿了抿唇,这话他无论如何不敢在钟晏面前说,但是钟晏不在这里,他对费恩说:“如果注定是死局,难道我的命就比你金贵吗?”费恩咬牙一字一顿道:“某种意义上,是的,指挥官。”“好,我的命比你金贵,你替我下去。刚才下去的那个小孩,现任学生会长,还是个学生,按照你说这个评判标准,自然也可以代替你这个军区的副指挥官下去。而派前途无限的学生会长下去,又不如派个普通学生下去,是这个意思吗?”第九十四章 基因样本费恩不肯说话了,艾德里安叹息道:“谁的命不是命?”“那……”费恩本来准备问,那钟晏怎么办?但是这话太残忍了,艾德里安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现在这样捅他一刀也并不会让他改变主意,最关键的是,如果艾德里安反问他“尉岚怎么办”,他也只能沉默以对。费恩最后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艾德里安没有察觉到他想说什么,安抚道:“再说了,谁说十死无生了?你们下去是十死无生,换了我就是九死一生。”“并没有好多少好吗!”费恩哭笑不得地给了他一拳,艾德里安侧身避过去了,笑道:“零和一是质的区别。”费恩抹了一把脸,“行吧,我说不过你。下去吧,看看他们能不能想办法再放几个探测器下去,好歹先给你探探路。”他刚站起身,艾德里安忽然道:“等等。”“怎么了?”艾德里安伸手从他身上揪下来一撮长长的雪白的毛。“哦,你家的兔子。”费恩不以为意地说,“你不是叫我过几天给它添点吃的吗?我走之前去了一次,蹭了我一身的毛,太可怕了。”“它在脱毛季里。”艾德里安握住手里的一缕长毛,替自己家的星际巨兔辩护道。很奇怪,他其实不算喜欢那只兔子,因为钟晏喜欢,他爱屋及乌罢了,可是猝不及防地看到被费恩无意间带过来的一缕毛,就忽然回忆起了每一次被它亲昵地蹭在身上的触感,明明是一个庞然大物,可是胆子很小,又很温柔。钟晏嫌弃那只兔子太肥了,交代他少喂一点,但艾德里安总是背着钟晏偷偷给兔子加餐。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结婚之后,他好像对这种软绵绵的生物愈发地有耐心。他对亚特家没有好感,也不觉得所谓亚特一族嫡系的血脉有什么珍贵的,再加上斯达本从小对他灌输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重要性,多少起了些反作用,他向来都地认为,能有一个伴侣相伴一生就很好,孩子是累赘、负担和障碍。但如果这个伴侣是钟晏的话……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钟晏会喜欢孩子吗?艾德里安攥着这缕星际巨兔的毛找到了钟晏。 第109章 第九十五章 来自星际天光大亮的时候,人类最强的单兵已经全副武装完毕。百年前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撤离这个星球的时候、掩埋地心入口的时候,显然也把进入地心深处的交通方式毁了,百年之后的人类短时间内想要进去,只能靠临时改装的地质勘探用升降仪器。钟晏一言不发地笔直站在监视屏前。他穿着一身庄重的黑色西装,从到达学府星到现在都没有换下,因为这将近整整一天一夜,他一刻都没有休息地在组织工作,他的皮肤原本就白,现在更是苍白得过分了,透出些不自然的病态来,他眼底的两团乌青和失了血色的唇,即便没有学过医的人看了也觉得不妙。指挥大厅在工程学院实验大楼,在机械学院地下辅助艾德里安进入地底的小组派人回来了,费恩对钟晏道:“总统阁下,他已经穿过了脏弹层,一切顺利。”钟晏点头:“好。”这个消息在五分钟前,实时监控着艾德里安身上设备的指挥大厅就播报过了,钟晏相信费恩不是来找他说这个的。果然,费恩继续道:“钟晏,你去休息一会儿吧。艾德里安还要下降很久,这一段路都排查过了,没什么危险,而且这段他不会打开摄像头,也没有画面可看。”他叫了钟晏的名字而不是总统,示意这是一场无关公务的私人对话,钟晏神色一动,问道:“是他让你带话的吗?”“对。下去之前跟我说的,他怕你身体撑不住。”钟晏摇头道:“有人奋斗在拯救人类的前线,总统却跑去睡觉,这也太不像话了。再说了……我也睡不着。”这个情况下,别说钟晏了,整个学府星的人怕是没有一个能睡着的。临时指挥大厅里一派紧张忙碌的气氛,其实忙碌的只有工作在监控台和操作台前的十几人,其他参与了工作的人不愿离去,都默默站在大厅的角落里,在不给监控台前的人添麻烦的前提下,沉默地观看人类的命运。费恩劝不动他,只得作罢,往监控台自己的位置去了。总统一身黑色正装在监控台后负手站着,像是一尊神色冷硬的塑像。他不仅和所有人一样是一个等待着命运宣判的人类,还是这次行动的直接负责人,也是执行任务的那个人的伴侣,众人都体谅他的心情,鼓励过于空洞,安慰又显得软弱,没有人上前去打扰。按理说,作为行动最高负责人的总统自然是有资格坐在指挥台前的,但是钟晏谢绝了,直言说所有的位置上都该坐着在行动中发挥作用的人。几个小时过去,艾德里安的身影出现在监控屏幕里,他释放出了第一个悬浮摄像头。“指挥台,我已经突破探测器极限距离。没有武器损耗,没有受伤,一切顺利。”大厅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所谓的探测器极限距离,并不是因为探测器本身技术原因无法继续向下探测了,而是被一道保护性身份识别机关拦住,无法破译百年前的通关密码,只能硬闯保护机关。地面的人尝试过无数次,报废了好多个探测器都无法突破,专家组的很多人担心艾德里安也会被卡在这里无功而返,或者更遭,直接命丧于此。从监控画面看,艾德里安的脚下有不少新鲜的机械残骸,都是昨天和今天报废的探测器,不过他本人和他身上的装备倒确实如他自己说的一样完好无缺,大厅里响起一阵叹服的窃窃私语。极限距离之后,就没有地面工作组事先布置好的灯光了,艾德里安打开作战帽上的照明灯往前走了一段,对于他来说是向前走,可是地面监控组分明看到代表他的图示在向地底深处去,显然在星球内部,重力系统发生了调整,这大约是当年建设这个星球的工程师们为了方便自己进入做的调整。艾德里安看到了墙壁上的照明开关,他伸手打开,整个通道骤然明亮了起来,指挥大厅里的人都是一惊,负责指挥这次行动的费恩对着通讯喊道:“统帅阁下!你碰任何开关之前能不能先跟我们说一下?万一这不是开灯的呢?!”“那上面写了‘照明’啊。你们是不是太紧张了?”艾德里安无奈道,就是没写,这个造型的开关还能有什么用?指挥大厅里的紧张气氛似乎从他的耳机里传递过来,他忽然想到钟晏大概不会听他的去休息,肯定也在同步看着情况,心里一软,改口安抚道:“好了,我知道了,下次会提前跟指挥台说的。”有了灯光,行进起来就快多了,艾德里安持续深入地下,每间隔几个小时就要遇到一次保护性机关,一次比一次凶险,好在带出来的一身装备都是精挑细选的优中之优,考虑到了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对于艾德里安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几次下来,装备折损不少,他的人倒只有点轻伤。监控画面已经消失了,在机关里折损了两个悬浮摄像头之后,艾德里安决定暂时不释放最后一个,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指挥大厅的人看不见他,又不想频繁和他说话消耗他的体力,只能和医疗官一起盯着他身上的贴着的检测仪传回来的身体各项指数判断他的情况。夜晚来临后,艾德里安在尉岚的建议下休息了一个小时。离脏弹层太近的爆炸都有隐患,更何况,根据人工智能专家的说法,虽说脏弹层以下几乎都是“蝶”的主服务器,如果被炸毁的部分并不是服务器核心,不一定能“杀死”人工智能,必须要深入到核心位置、使用小范围炸弹引爆才万无一失。深夜,临时指挥大厅里灯火通明,艾德里安临走前拜托了费恩要看着钟晏,费恩这会儿看钟晏的脸色实在不好,借口“艾德里安已经接近核心区域,也许有决策需要总统下令”好歹把钟晏劝到指挥台边坐下了。不过这倒不是撒谎,艾德里安确实已经深入了核心区域。通道的尽头已经开始出现了连片的房间状建筑,艾德里安确实费了一些功夫才突破门口的机关,他简单处理了见骨的伤势,释放了最后一个摄像头。连续十几个小时高强度的行进,隔几个小时一次的凶险机关,尽管艾德里安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的身体机能各项指数都已经下滑到非常危险的指标上,而距离“蝶”的苏醒,只剩几个小时了。每个人都神经紧绷,全神贯注。艾德里安手动操控着摄像头,边走边给地面的专家拍摄房间内部那些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复杂机器。有人工智能专家一眼认出了那些机器,激动地叫了出来:“没错,不会有错的!这是超级人工智能的外展服务器构造!”“看上去不太对劲。”另一个人工智能研究员说,“这不是两个世纪前的经典结构吗?教科书上的图示都不是这种结构了。”艾德里安脚步不停地穿过一个一个机械巢穴一样的房间,直到他走出其中一间时,停住了脚步。指挥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被眼前的画面吸引注意力了。这是一个巨大而空荡的通道,尽头有一个半人高的圆柱高台,圆柱高台之后的墙壁中间有一条肉眼勉强能分辨的缝隙,可见那是一个可以打开的门。除此之外,这个圆形通道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光滑洁白的墙壁一尘不染,透出一股圣洁。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感觉:就是这里了,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寻找的核心,一定就是在这洁白的通道尽头门后的空间里。艾德里安早期伤口上的包扎已经在后来的剧烈活动中脱落,鲜血从他的身体上流下,早已经浸润了下半身作战服,他走向通道尽头的门前观察那个圆柱平台,身后留下了一串带血的脚印,在洁白无瑕的光滑地面上尤其刺眼。不少人倒抽了一口凉气,艾德里安一直表现正常,他们并不知道他的伤势如此严重,费恩看了一眼钟晏,后者阖上了眼,费恩一惊,以为钟晏在极度疲惫下受到刺激,终于撑不住要晕倒了,但是几乎就是他眨了两次眼的功夫,钟晏又睁开了双眼,神色平静地坐在那里,怎么看都是一位镇定可靠的决策者,仿佛刚才他阖眼那一瞬间的痛苦神色不过是费恩的错觉。圆柱平台上是一块微微凹陷的接触板。“统帅阁下,破译器。”技术组的人提醒道。艾德里安从和作战服连在一起的背包里取出了破译设备,在接触板边缘固定好,然后随手把自己已经脱落的包扎带团成一团放在接触板上。纯白的房间毫无反应,可是破译器却向地面传回了报错信息。待命许久的技术组几人飞快地开始破译工作,接触板的工作原理不算复杂,作用也无非是需要正确的媒介物质来开启某种权限,一般来说是事先录入的指纹,不过看这个接触板的造型,通关密码应该也不是什么人的指纹。“是宇宙物质!”良久之后,一个破译员惊呼道,“激活这个接触板的正确媒介是宇宙物质!”“哪一种宇宙物质?”艾德里安皱眉问。技术组的负责人面色沉重地说:“任何一种来自宇宙的物质。真是一个巧妙的构思,除了原本就知道密钥的人,没有人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的,很遗憾,统帅身上的所有物品也都是大气层内造物。”现在再找一小块宇宙陨石送下去已经来不及了,距离“蝶”苏醒,只剩下短短两个小时。费恩沉默片刻,问道:“不进最后那个房间了,就在那个通道里执行最后一阶段可行吗?”最后一个阶段,即安装炸药,实施爆破。谁也不敢说是否可行,为了确保不影响到脏弹层,艾德里安携带的炸弹威力并不算无坚不摧。“那就没有意义了。”一个专家组成员小声说。确实,他们的计划是找到“蝶”的大脑核心,精准引爆,如果无法找到核心,在哪里引爆都是一样的不确定,那么花了十几个小时送一个人深入地底就意义不大了。 第111章 他仍然活着。巨大的心理屏障碎了,所有正常的思绪又回来了,艾德里安猛地睁开眼,他还在那个纯白的空间里。他毫不迟疑地迅速摸出安装器,走到中央准备安下第一个炸弹。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对他说:“请不要这样做。”艾德里安条件反射地按住腰间的枪,指挥大厅里所有人都惊诧地霍然站起。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人类的声音。这声音是多么好听啊!它听上去非男非女,却韵律自然,饱含怜悯又神圣无比,闻之可亲又从心底产生敬畏。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接触过人工智能,听过人工智能的声音的前列席议员,钟晏沉声说:“这是‘蝶’的声音。”“怎么可能!‘蝶’尚在沉睡中!”专家组哗然变色,他们紧急向一直连着线的首都星确认,“蝶”确实仍然处于休眠状态,唤醒休眠的权限在首都星议院,它不可能自行提前醒来。“你是什么东西?蝶吗?”艾德里安不客气地问。他的四周变化了,纯白的墙壁上缓缓出现了一抹异彩,眨眼间扩散开来,奇异绚丽的光彩盈盈流转,如果摄像头没有损坏,钟晏就会认出来,这是‘蝶’降临在圆桌会议上的光柱颜色。那悲天悯人的声音不急不缓,柔和地充满着整个空间:“亚特先生,地面上的先生、女士们,我是第一代超级人工智能‘茧’,这里是我的主服务器核心,你们刚刚触发了我的激活条件。可以请你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人造星球的所有材料,都是特科星区特供,这件事很多专家都表示过疑惑,特科星区并非矿产、工业见长,只是拥有发达的前沿技术而已,为什么由特科星区特供材料?现在他们仿佛醍醐灌顶。当年从特科星区一点点运过来的,不是什么坚固的地表材料——是“茧”的主服务器。“茧”听上去非常友善,不少人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心理防御,就有一个军官充满希望地说:“太好了,‘蝶’的永久关停权是在你手上吧?你可以帮我们关掉‘蝶’吗?没有时间详细解释了,还有几十分钟,‘蝶’就要醒来了,我们这里有联邦总统,可以给你签授权之类的东西。”钟晏没有接话,轻轻皱了眉。“当然可以。”自称是“茧”的声音说,“但是要动用这个权限,需要完全激活我,可以请亚特先生移步帮助我完成这一步吗?”随着这句话,绚烂的圆形空间缓缓开启了一道门,并非艾德里安来的路,但外面也是一个通道,显然这里四面八方都可以通向不同的功能室。艾德里安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但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正在这时,钟晏忽然说:“你真的是‘茧’吗?或者这样说,‘蝶’真的存在过吗?”第九十七章 殉道者这句话仿佛一盆冷水,泼在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中而兴奋不已的大厅里。“什么意思?”费恩立刻问。钟晏道:“学府星建立只有一百年,这是肯定的。从种种证据推断,现在这个核心部分的服务器确实更像是‘茧’的服务器。如果真的有什么‘第二代超级人工智能’的计划,那么,一个世纪前,‘茧’已经注定要废弃了,何必大动干戈地把它从特科星区搬出来,还给它又扩充到现在这么大?”一个人工智能专家附和说:“学府星是唯一的人造星球,如果这里只是‘茧’的服务器,‘蝶’的服务器势必比学府星还要大很多倍,这么大的东西怎么藏得住?”越来越多的人回过神来,加入讨论。“不仅藏住了,造的时候还要毫无动静,可能吗?”“这里就是‘蝶’的脑,也是‘茧’的脑,它们共用一个大脑……不,不,没有什么它们。”一个人工智能专家说,为自己说出来的话震惊不已,“两百多年了,从头到尾,根本就只有一个人工智能。它亲自参与了自己的升级计划,后来又销毁资料。”一个军官不解道:“升级也没什么不好,何必要伪装成重造呢?”“为了拿到自己的永久关停权。”钟晏说,他已经理顺了思路,“这种权限必须要授予除人工智能自身以外的人。升级后的‘茧’自然不可能拿到自己的永久关停权,可是如果瞒下升级的事实,谎称是重新打造了一个新的人工智能的话……”他还没说完,“茧”又出声说话了:“钟先生,推测永远都是推测,我们并非没有验证的方法。”它的声音穿过艾德里安佩戴的通讯设备,在指挥大厅的扩音器里响起,听上去仍旧圣洁又平和,让人不忍打断,连反驳似乎都是亵渎,不难想象直接用耳朵听到这个声音的人会产生多大的心神动摇。“如你们所说,第二代超级人工智能‘蝶’尚在沉睡之中,而我却在与你们交流对话。”艾德里安并没有受它影响,他一边走向圆形空间的一侧,手里一边给炸弹装着吸附装置:“是啊,除了首都星最高议院,没有人有权限从沉睡中唤醒你。所以我赌,你不过是一个受限于这个房间之内的程序,一个保护大脑核心的虚幻投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比如说——”他抬手将一颗装好吸附装置的炸弹猛地拍在墙上。“比如说这样,你也只能看着,无法阻止。”一阵静默,指挥大厅里所有人都凝神听着动静,艾德里安嘴上这样说,实则也打起了万分的警惕,紧绷身体随时准备迎接攻击。他谨慎地等待了几分钟,没有等来攻击,而“茧”又说话了,它的情绪平稳安然,似乎根本不受影响:“我确实只是一段植入在这个空间的程序,我也已经请求过亚特先生帮助我完成激活,好让我接受总统委托,完成第二代人工智能的永久关停。如果我正是沉睡中的‘蝶’,因为没有权限,无论在这里如何操作,都不可能激活我的,那我何必多此一举地请求呢?”赌对了,它的主服务器尚在沉睡,无法自主做出实质攻击。确认了这一事实,艾德里安毫不停顿地开始第二颗炸弹的安装工作,“我没时间给你提供临终关怀服务了,你要不问问总统。他可能会比我好心一点。”指挥大厅里,钟晏好心地接过了话,代替艾德里安和这个人工智能的虚幻投影周旋:“并不多此一举吧,确实没法彻底激活你,但是可以把他骗出这个房间不是吗?”费恩也在一边道:“看来这个房间确实是找对了,不枉我们费了这十几个小时的劲。”良久的沉默,指挥大厅里只能听见艾德里安那头传来的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和安装炸弹的声音,而后“茧”轻柔地说:“钟先生,你曾经承诺过,我将你的婚配对象替换成艾德里安·亚特先生的话,你会为我拿到他的情报。”这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了,但并不难以理解,所有人都或明或暗地朝钟晏看过去。艾德里安说话了,不过出乎众人预料的,他的语气意外地轻松:“你这么快就认了?不多垂死挣扎一会儿吗?”听这意思,这件事是真的,但艾德里安早就知情,那这事八成是两人当时一起商量的一个计划吧。指挥大厅里的人都这样想,并且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可不希望这个时候统帅和总统吵起来,钟晏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一阵后怕。幸好,幸好他早就察觉到这是个隐患,提前和艾德里安坦白过了。人工智能语气平缓,无悲无喜地说:“我相信着人类,人类却背叛了我。你们曾经告诉我,我只会沉睡几个小时,然后你们会将我唤醒。如今,你们却准备彻底关闭我。”“你输得不冤。”钟晏答道,“人心不可演算。”民间的舆论风向也好,在会议上反水的列席议员也好——钟晏和艾德里安,却一个擅长操纵人心,一个民心所向。“只有人类才懂人心。不论多么接近,你终究不是人类。”人工智能温和地说:“或许是这样。但我的设计初衷,或者说我诞生的目的,我的使命,就是造福人类。热爱人类被刻写进我的核心程序里,所以即便你们毁掉我已成定局,我仍然要在生命的最后提醒你们——我的主服务器核心与这个星球的运作系统紧密相连。毁掉这里,这颗星球将彻底、完全地停止运作,请你们在此之前,尽快撤离。”人造星球停止运作,不需要多么专业的知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模拟大气层生态消失,所谓的“星球”,到时候不过就是一堆宇宙中的巨大金属体,那时候还待在上面的人是什么下场自不必说。他们说话间,艾德里安已经安装好了最后一颗炸弹,正准备往外尽可能远的撤出一段距离后引爆,闻言脚下的步伐一顿。“我操!”费恩没有忍住,在大厅广众下爆了粗口,“真是拆了一招还有一招,你他妈求生欲这么强的?” 第113章 潜意识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他和护士走出病房门,走过一段纯白的医院走廊,护士为他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门。“快进去吧,不要让陛下久等。”艾德里安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医院走廊的尽头连着皇宫大门”这个设定,走进那扇华丽的大门。门里是一个巨大又空旷的殿堂。窗户高高地开在三人高的位置,窗框周边雕着繁复精美的花纹,阳光照进来,在大殿堂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那一圈高雅的花纹。一条华贵的八米宽金边大红毯从大门一路铺到殿堂尽头,消失在巨大的黄金王座之下。王座上坐着一个人。艾德里安深深凝视着他,最高的王有一张绝世无双的容颜,隔着整整一个殿堂,他居然可以轻易看清那张脸上每一个线条的走向。他穿戴着尊贵华丽的国王礼服与王冠端坐在王座上,俊美的脸庞冷若冰霜,庄重且威严。“小晏。”艾德里安喃喃说。他开口的同时,皇帝从王座上站起身走了下来。明明刚才还隔着整个大殿,但钟晏只走了两步,他们就已经面对面地站着了。“你醒了。”钟晏说,他的声音无悲无喜,回荡在这空荡的大殿里,听上去空灵又神圣,“当年搜救队将你从逃生舱里救出来,还以为你活不成了。”艾德里安说:“是你救了我。我最后回去那个通道拿回你送给我的兔尾巴,结果意外发现了那通道墙壁里设有逃生舱。百年前的先人们虽然设计了无数关卡保护人工智能不被入侵者破坏,但是到底也给自己的同胞留下了生机。”可是让他失望的是,钟晏听了这番话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道:“知道了。”发现逃生舱之前,决定英勇赴死的时候,艾德里安并不害怕,现在却有些惶恐了,钟晏从来没有对他这样冷淡过,他焦急地问:“小晏,怎么了?”“你不该直呼我的名字。”钟晏不悦地说,“既然你醒了,我们来谈谈正事。我们曾经约好,我不会做出让你失望的事,前提是你要时刻盯紧我。十年前,你先背弃了约定,以为你身死的那几天,我复辟了帝国,自立为帝。现在你醒了,我却没有退位的打算,你准备领兵反抗我的统治吗?”艾德里安怔在原地,领兵反抗钟晏?就像当初反人工智能那样吗?他应该反的。权力无限集中到个人,生而不平等,这充满弊端的封建帝国制度在千年前就已经消失了,如今钟晏复辟,怎么看都是一件荒唐错误的事。艾德里安说:“我……”“你又准备背叛我了。”钟晏冷笑着抢过他的话道,“十年前一次,现在又一次。”背叛,又一次。艾德里安如遭雷击,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最后的生死关头,他确实选择了救天下人,抛下钟晏。他们刚刚结婚时,明明是自己承诺了钟晏,这条命以后是钟晏的。现在钟晏指责他是背叛,确实不冤。在成功推翻人工智能的统治之后,他又要投身推翻钟晏统治的运动中吗?钟晏的结局会怎么样呢?像人工智能那样,身败名裂,粉身碎骨吗?“不。”艾德里安说,“最后的几秒,我进入逃生舱的时候发了誓,如果真的有奇迹降临,我还能活命,以后就只属于你一个人。我已经为天下人死过一次,我不愧对天下,只愧对你。所以……”他对着皇帝单膝跪下,“我愿意将此后半生的忠诚都献给你,陛下。”帝国一定会被颠覆,但那是后人的任务了,他只想护住钟晏在位时的这几十年。钟晏如果注定被青史唾骂,他愿意陪着他一起。艾德里安执起钟晏的左手,神情且虔诚地垂首一吻,但是很快他惊觉不对。“你的戒指呢?”艾德里安脸色难看地问。钟晏慢条斯理地抽回了手,轻描淡写道:“摘了。我已经和你解除了婚姻关系。你不准备反抗我,这真是个好消息,那么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一个护卫吧。”“护卫?”艾德里安不可置信地说,“是因为体制变更,自动解除了婚姻关系吗?可是现在我回来了!你不该封我个皇后之类的位置吗?”钟晏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道:“皇后的位置已经有人坐了。亚特家族的继承人,你的本家表哥。说起来,十几年前,最初人工智能就判定我和他是最佳配偶,我们现在确实相处愉快。”艾德里安觉得自己一定面容扭曲了,钟晏不喜欢他了吗?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呢?他先是背叛了钟晏,又躺了十年,没有人规定钟晏一直要喜欢他。他一时间惶然无措,不知道要怎么挽回才好,这时,他看清了钟晏头上的皇冠。一圈黄金冠冕上,竖起的不是史书记载里那种三个尖尖的三角形,而是两个长长的半椭圆。是兔耳。钟晏真是喜欢兔子呀,连皇冠都要做成兔耳造型。不知道买一个星际巨兔送给他,能不能讨他的欢心。可是不对,他的钱全在钟晏那里,他自己没有钱了。等等,他不是买过星际巨兔送给钟晏了吗……周围的景色开始纷纷褪去,钟晏的身形也模糊了,艾德里安伸手去抓他,焦急地喊道:“小晏!别走!”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病房里。身边的监测仪响了起来,一个护士匆忙跑了进来,看着艾德里安睁着眼睛,惊喜道:“统帅阁下!您醒过来了!太好了,您不要动,我现在叫医生过来——”“等等。”艾德里安叫住她,因为长久不开口,声音异常沙哑。他仔细看了看这护士的面容,可以看得很清楚,是一个年轻的圆圆脸护士,这才确定这里不是噩梦,长舒一口气,声音沙哑地问:“总统呢?”“总统?”护士疑惑地重复道,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总统。艾德里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难不成……刚才的根本不是噩梦,是个预知梦?不等他做出反应,护士自己恍然大悟,善解人意地说:“您是想问钟先生吧?他几分钟前刚刚离开,我马上派人把他叫回来——对了,钟先生已经不是总统了。您被救出来之后没两个月,他就辞掉了总统的位置,您昏睡了大半年,上个月您的情况有所好转,钟先生这才得了一点空闲,成立了星际巨兔保护协会,现在担任会长的职务。”辞掉总统,成立了星际巨兔保护协会?艾德里安刚苏醒的脑子有些混沌,听得有点晕了,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带着兔耳皇冠,一脸肃穆的钟晏陛下身上,只觉得应该是和那个连锁标本店差不多性质的组织。只是,当这个组织的头领,难道比总统权力还大吗? 第115章 他说的是艾德里安的食谱的事。出院时尉岚交给钟晏一份食谱,因为担心大半年没有进固体食物的胃适应不了,建议艾德里安最近一个月都不要吃大荤油腻刺激之类的东西,于是艾德里安这些天吃的一顿比一顿清淡,偏偏钟晏自己因为体质弱,食谱上全是大补的东西,做起饭来那叫一个香气扑鼻。吃着清淡饮食的艾德里安终于没有忍住,一天趁着钟晏睡午觉的功夫偷偷摸摸地起来点了麻辣香锅外卖吃,吃得正欢的时候,被起来倒水喝的钟晏抓个正着,悲惨地被押去医院一番检查和教育,事后通过尉岚得知了此事的费恩还特意发来贺电嘲笑。今天下午,两人支了张小桌子在后院喝下午茶,钟晏给艾德里安准备了一碗蔬菜沙拉——艾德里安本来就是肉食系,不爱吃蔬菜,正巧钟晏回房子里续茶,他又恶向胆边生,把一碗蔬菜喂进了趴在一边的星际巨兔嘴里,结果兔子吃东西太慢条斯理,钟晏回来以后,见从犯在慢吞吞地咀嚼着什么,主犯的沙拉碗陡然变空了,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钟晏从来不再计较那些已经翻篇的陈年旧帐,现在提了,那就是这事还没过去,艾德里安赶紧一番忏悔认错,保证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给什么吃什么,不给的坚决不吃,这才好不容易哄好了。还是要抓紧时间去申请新的结婚证才好。艾德里安想,那个噩梦的后遗症太大了,他现在时不时地搞出一点事,不是不好好吃饭就是超量锻炼,好让钟晏知道自己离开他的看管根本照顾不好自己,还要每天起床确认一遍钟晏的戒指在不在手上,真是太煎熬了,得赶紧把人套牢了才行。第一百章 双子星(正文完)说是尽快办新结婚证,但是两人还是拖了两个月。原因无他,艾德里安醒来的时候,距离他们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也是相遇十一周年纪念日,只剩下两个月了,钟晏强烈要求在那一天换新结婚证,这样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就还是那一天,艾德里安自然没什么意见。钟晏想得倒是很周到,那天可以请艾德里安的朋友们来家里聚一聚,后院足够大,大家都是年轻人,可以开一个派对,艾德里安看上去也没什么意见,不过没等钟晏着手开始筹备这件事,一个突如其来的邀约打乱了他的计划。“开学典礼?”钟晏一边看信一边说,“开学典礼不是一直是开学当天办吗,这次怎么挪到开学前一天了?”“重建后的第一次开学典礼,想要搞得盛大一点,邀请了各路优秀校友来参加盛典,但凡是毕业以后混出了一点名堂的都请了——听说比前年的百年校庆请的人还要多。”艾德里安拿着一封和他一模一样的邀请信,“白盾星在自然星球里算小的,但是到底比人造星球大多了,也不愁安顿不下那么多宾客。”“可是……这就正好我们结婚的日子撞了。”钟晏道。艾德里安说:“你和我都安排了演讲环节,想推也推不掉吧。”“也是。”钟晏说,倒不是特别抗拒,他对最高学府,这个他和艾德里安初遇的地方总是有些感情的,想了想道,“去吧,我虽然不在位了,你还是统帅,总要给面子。换新结婚证反正都是在线申请,几分钟就好了,我们到时候活动前花几分钟就是了。你的演讲环节怎么安排的?”“我看看,我这封信里的附件上写着,要我作为人类……英雄……”后面还有一串表彰他功勋的形容词,他读不下去了,目瞪口呆地说,“这什么人给我写的头衔,太羞耻了吧?你的是什么?”“杰出校友代表。”钟晏轻松地说,“太好了,我的听上去很正常。”“我为什么不能也是杰出校友代表?”艾德里安嫉妒地盯着钟晏的邀请函。钟晏道:“因为杰出校友代表只有一个。”艾德里安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钟晏在校时就是各类排行榜顶尖的人物,又是学生会代表,毕业后先是闯荡政界,功成身退后又投身科普和公益事业——他的星际巨兔保护协会现在办得有声有色,才上线短短几个月,已经在动物保护组织里一家独大,和社会各界的各大组织、企业都有合作,就连形象大使——统帅阁下家里的星际巨兔——也大有来头。虚拟社区盛传,据称当时统帅深入人造星球拯救人类的时候,违规带入了当时的总统,他的伴侣钟晏给他做的祈福幸运挂件,这个挂件作为媒介帮助他打开了最后通往服务器核心的门,也为全人类打开了安全通向自由新时代的门。无数最高学府的师生证实,他们早就知道那个幸运挂件的存在,而那个救了全世界的挂件用的正是这只兔子的毛。钟晏给家里的兔子开了个人主页之后,这只兔子的人气就一夜之间跻身联邦人气主页排行榜,排名直逼它的两个主人,更不要提统帅苏醒后,有段时间天天直播喂兔子——星际巨兔按理说只要两周喂一次就够了,这令人发指,令兔发胖的行为被星际巨兔保护协会的会长亲自抓包了之后才作罢。联邦最高学府乔迁重建之后的第一届开学典礼可谓星光璀璨,比起一年前举办的百年校庆,这一次蹲守直播的人暴涨了很多倍。这是联邦统帅和新时代第一任总统这一对传奇伴侣,在大半年前的总统就职典礼之后首次合体出现在公开活动里,这两人作为推动人类自治最核心的两个人物原本就受万人景仰爱戴,后来统帅受伤过重昏睡不醒,当时的总统拱手让出了权柄去照顾他,这爱情故事更是感动了无数人。一年前跑来看死敌再重逢戏码的人,今天又纷纷蹲守直播等着看一对恩爱的伴侣。艾德里安和钟晏携手顺着红毯走到新校门的时候,脚步都不由地停住了。气派辉煌的“联邦最高学府”几个字下,挂了一条镶着金边的华贵红色横幅,上书:热烈欢迎联邦最高学府双子星返校。不需要写出名字,世人皆知这个词指代哪两个人。十年前红遍全联邦的最高学府双子星,毕业时当众决裂,各自奔向联邦两端,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个词。谁能想到十年之后,双子星居然再度合并,联邦也由首都星作为单一核心的模式,变成了如今的双核心局面。史书永远由胜利的一方书写。政府公布给大众的事件经过里,抹掉了钟晏在最后决定停止计划的片段,只留下了众人最光辉的形象,说艾德里安和钟晏现在是联邦最受敬仰的两个人也不为过,最高学府特意为他们准备横幅也不足为奇。这所学校从校方到学生都一贯充满优越感,他们的历任活动从来都没有请过非校友来参加,用某一任老校长的话说,我们自己的校友足够撑起任何大活动的场面。他们一面非常乐于向世界展示自己的优秀,一面又自成一个排外的小社会,“双子星”这种产自校园内部论坛的称谓现在再重提,让许多人都驻足温情感慨。旧学校没有了,但他们这些人总归都还在,最重要的东西保留了下来。艾德里安和钟晏也停下脚步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直播摄像头捕捉到了重点面孔,绕着他们疯狂地打转。两人抬步往里走,忽然看到两个眼熟的面孔。“谁能想到,当年咱们打个‘双子星’标签都要偷偷摸摸的,开论坛都要绞尽脑汁想新名字,现在居然被挂在学校大门上,直播给全世界看,呜呜呜呜……”矮个子女人哭哭啼啼地说。另一个高个子女人一边刷着终端新闻一边说:“你还知道这是全世界直播啊,有点出息,别哭了。”“我哭怎么了!咱们现在正大光明了!想想我们创建论坛这么多年风雨飘摇呜呜呜……”那高个子女人看到了艾德里安和钟晏两人,神色正常地点头打招呼道:“钟晏学弟,回来了。”矮个子女人的哭声突然噎住了,钟晏也客气地回道:“回来了,两位学姐好。”等到他们走远了,艾德里安脸色不太自然地问:“认识的学姐啊?”“嗯,学生会的前辈——我跟你提过她。年初我们刚结婚那阵子,不是有个假新闻,说什么星际巨兔新品种的,就是那个信了假新闻的学姐,我还问了你要不要提醒她的。”艾德里安:“……”原来那个奇怪的论坛的创建人就是她。“还有一个学姐不太认识,好像是当年前辈的好朋友。她刚才哭什么?我无意听了半句,像是创业失败?不会吧,能被邀请回来的,都是很成功的校友啊。”艾德里安倒是好像听懂了一点,又好像一点都没听懂,真是不知从何解释起,好在钟晏不是个念旧情的人,或者说除了艾德里安,他根本不关心别人,不过闲聊一句就抛开了这个话题。“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典礼已经接近尾声,重量级嘉宾接连上台致辞,作为倒数第二个发言的艾德里安发言稿尤其短,没一会儿就已经说到最后一句话了。他面向台下济济一堂的校友、教授以及还在校的年轻孩子们,也面对全世界正在看直播的公民,声音回荡在这新建成的辉煌礼堂里:“朋友们!让我们纳维星区再见!”纳维星区,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地名,更是象征着人类不屈自由意志的代名词,更加关键的是,这句话正是八年前,艾德里安离开学校前,在毕业典礼上,留给这个学校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年他拒绝了人工智能的工作安排,扬声高呼道:朋友们!让我们纳维星区再见!那一年,台下的质疑声和嘘声响成一片,他带走了那寥寥无几的响应他的几人。时至今日,他再一次站在台上喊出这句话,全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众人鼓掌欢呼,整个典礼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艾德里安从台上跳下去,径直往自己和钟晏的位置走回去,有那么一个瞬间,钟晏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刚刚二十岁的意气风发的艾德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