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塔》 第1章 第一章 春归三月暮,四月时,细雨恰纷纷。一夜听雨到天明,清晨光景,小城街头依旧人声渐起,一张张陌生面孔来来往往,新旧不一的伞下,俱是一双无嗔无怒的眼,似乎早对潮湿腻人的天气麻木。 他打一柄古旧的油纸伞孤零零立在城门下,城门外,目光尽出,雨丝交织如烟,同样一个孤零的身影。 城门下的人凝然不动,看他自远方缓缓而来,由远及近,自模糊至清晰,手中同样持一把褐黄的旧伞。再近些,可以看到他灰色的道袍下摆被雨水浸得湿透,垂至膝下的宽大袖子在风里飞。 行至城门下,他伞面上抬,呼啸掠过一阵风,掌中不及抓牢的伞柄随之晃悠悠转过半圈,水花飞溅,四散的雨滴正落在他颊上,触感如斯冰凉,颤巍巍蜿蜒至嘴角,好似一行泪,咬牙忍了一世,终于怆然滑落。 “啊……这……无量寿佛,贫道失礼了。”远来的道者忙不迭弯腰赔罪,再抬头,被风吹得发白的脸上烧开晚霞般的红。 任由溅来的水珠在颊上泛开凉意,敖钦一瞬不瞬地看他,目似含珠,鼻若悬胆,唇色淡粉,仿若被雨水打湿的桃花。 惊魂未定的道者半仰头,同样一眨不眨地打量他,目光清澈如昔,恍若明镜,分分毫毫映照出他上挑的眼与落寞的脸,却再找不到一丝往日痕迹。 情不自禁伸手去握他的腕,不及贴在掌间细细熨暖便被他仓促挣脱。 “施主……”他声调略沉,身形急急退后半步,视线落在他还未收回的手,眉间眸中皆是不容轻侮的端重。 只刹那便已足够,同从前一样的细瘦,食指与拇指各扣去一节再圈住他的手腕,犹嫌太松。敖钦收回手,隔着飞扬的雨丝默默看他,不变的面容,不变的身姿,无论过了多久,他依旧还是这副模样这副脾性,仿佛生就为了得道,眉宇间至纯至真一股清气,再干净不过,挺拔如山间的竹,温润如石中的玉。 “在下敖钦,失礼了。”轻轻开口,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弯腰将头低下,心下忐忑依旧,忍不住闭上眼,迅即又睁开,道者仍旧站在眼前,向来藏不住心事的脸上写着戒备与疑惑。原来不是梦亦不是幻影,他真的来了,说不清什么滋味,胸口心间一片萧索。 沉默中听得到淅沥的雨声,他欠身相问:“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他恭谨地还礼:“贫道道号无涯。” 无涯。原来连名讳居然也不曾变更,心中又是一阵波澜:“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守礼的道者点头:“正是。”如遇了知音,嘴角含笑。 一样的憨傻。 敖钦也跟着笑,眉梢挑动,稚子般纯真,稚子般促狭:“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道者一如既往红了脸,有些讶异,有些惊慌,而后呐呐地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他知他想反驳,亦知他不会。果然,最终道者还是低了头,两手攥着伞柄,话语间几分落寞:“确实如此。” 一样的问句,一样的应答,一样的戏弄与被戏弄。当年每每见他露出这般表情,心中便觉快意,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嘲弄,而是单纯为那句“生有涯,知无涯”。当真讽刺。 敖钦撇开眼道:“道长见谅,在下又失礼了。” 想要再弯腰,他却手忙脚乱地来拦:“不、不,施主是无心。”抢先半步重站到敖钦面前,宽大的伞面相碰,又溅了彼此一脸冰凉的雨。 无措的道者越发发慌,急急想要退后,一脚踩进身后的水坑里,敖钦顺势抓住他的腕,掌心紧紧贴上,再不让他逃脱。 “我……”他一贯不善言辞,脸色一路红到脖子根,尖尖的下巴快要扎进胸膛里。 一样的笨拙。 嘴边绽开淡淡的笑,敖钦握着他的腕子不由分说带他一路向前走:“道长来此地是为做当场?” “不,是寻人。” “寻人?” “嗯。” 慢慢融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拱桥弯弯,河岸边垂柳婀娜粉桃艳丽。城本偏远,繁华不及天子脚下,却也沿街商号钱庄开遍。檐下滴水如注,犹有勤于生意的卖货郎高声叫卖。 他对城中一切了如指掌,一路行来一路指点,扬手指着一家绸庄道:“从前天晴时,会有道人来此摆摊打卦,就在这绸庄前,同药铺的相隔处。” 道者不说话,他一人兀自言语,不回头不停步,只将他的手腕抓得死紧,好似防备着他随时挣脱。 行到中途,步伐渐凝滞,是身后那人攥了他的衣袖坚决示意要停,敖钦回头,道者站在原地,人流如梭,仿佛奔涌江潮中一粒顽固不肯随波的石子:“我要找的人是你么?” 他眸光通澈几乎见底,两眼直直望来,这般无谓,这般木然,眼底仅有一丝期望飘渺如风中之烛。 不自觉松了牵他的手,敖钦停了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默然良久:“你一直在找他?” 他点头。 “他是你什么人?” 他郑重地答:“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有什么开始苏醒,在心底深处蠢蠢欲动:“重过于性命?” “重过于众生。” 喧嚣远去,雨声不再,垂柳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泛黄,桃花被打落在地碾压城泥,满眼都是他如今干净不带一丝俗尘的脸,满眼都是他曾经鲜红恍若会滴血的眼。 众生,他居然说“他”重过众生——痴妄! 愤怒远不及心酸,胸口依旧空荡,苦涩萧索之下,疼痛磨去一层又一层厚痂破茧而出,出自喉间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不是自己:“我不是。” “哦。”道者不落泪不低头,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他撑着伞,清明的眉目被伞面晕得模糊,“打扰施主。” 转身要走,却是他死死拖住他翻飞的衣袖:“道长打算往何处落脚?”同样被破旧伞面晕得模糊的眉眼,颊边的水珠还未干透,一晃眼,错以为是泪。 他说本城的道观早已人走楼空经年不曾打理,他安安分分地退开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在下家中尚有几间空房,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唤作无涯的道者望着流水般自身边来去的路人举棋不定。 敖钦慢慢垂下手:“道长还在怪罪在下适才的无礼?”俊挺的脸上几分灰败。 “不、不、不……”道者忙摆手,一刻摆不停,好似要将手掌自腕上摇下。 第3章 原来除开那个“他”,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敖钦错开手,擦着瓷盅上的微光看他干干净净的脸:“不是妖,是魔。” “魔?”他抵着额头费力思考,醉得酡红的脸上显出几分呆样。 “相传百年前有仙家筑高塔镇魔于此,本地长者代代口耳相传,到如今,真真假假恐难分辨。”敖钦转身手指窗外娓娓道来。 道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天尽头赫然一座八角高塔静静伫立雨后。心头没来由一凛,恢复几许清明,天色太暗又兼细雨迷蒙,只依稀窥得一个大概轮廓便震惊于这塔的宏伟。飞檐翘角峥嵘,塔身苍劲如剑,不知出自哪位仙人之手,这塔天生一股锐气,塔尖冲天仿佛直入云端。 “好大的戾气,怕是真镇着邪魔。” 敖钦附和着点头,一再反复叮咛:“这大千世界总有不能言说之事。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道长往后见着这塔还是远远避开吧。” 道者昏头昏脑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回答,不知不觉又被他骗下几盅梅酒,头脑愈觉沉重,两手抓着桌沿漫口道:“公子莫再为难,贫道怕是要醉了。” 恍惚间只听得他笑,不知为何,莫名觉得笑声耳熟,似乎许久之前时常响在耳边。 敖钦端坐桌后细观他的醉态,空空的小瓷盅翻来覆去置在掌中把玩:“道长打算在城中盘桓多久?” 道者在酣然的醉意里强保一分清明:“多久……一月吧……” 好客的东家诚心挽留:“不妨多住几日吧。” 道者不解,他不疾不徐辩解:“家中鲜有贵客临门,经年累月,着实冷清。” 甜酒后劲汹涌,道者醉得口齿不清,却强撑着坚持:“一月足够。” “是吗?”他不动声色反问,仿佛要用视线将瓷杯穿透,“众生万象,你怎知哪个是他?” “他便是他,众生万象,他是唯一。” “荒谬!”敖钦仰头大笑,雨打棱窗,“啪啪”有声。 道者不着恼,缓缓解下背上从不离身的长剑,平举胸前,剑身刚落于敖钦眼下:“拔出此剑,你便是他。” 不用垂眼细看便能脱口说出这剑是何模样,质朴无一物装饰的剑鞘,较寻常兵刃更宽更厚的剑身,不张扬,不显眼,丢在一众轻巧华丽的神兵里,憨头憨脑像个傻大个。没错,只是一个傻大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敖钦手握成拳猛地别开眼,出口的话语掩不住恶毒:“若在此处寻不到他呢?” “若寻不着,他便是在下一处……” “下一处也没有呢?” “还有下下一处……” “不寻到便不罢休?” “不罢休。”他终究敌不过涨潮般上涌的酒意,目光痴迷,堪堪听到一个句尾。 雨落窗棂,高塔矗立天际如庞然黑影罩上心头,指腹正压住杯壁上那一片栩栩如生的翠叶,指甲泛白,不自觉按得用力,恨不得生生揉碎。敖钦咬牙道:“你可曾想过,世间或许并无此人?”烛火映得眼角血一般红。 道者半张开嘴,睁大眼眨过一下又一下,“咚”一声,彻底栽倒在桌边。 一室寂然,静得能听到自己愤怒后粗重的喘息,“啪——”一声脆响,手中的杯盏终究还是碎了,瓷片在指上扎出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丝渗出来,曲折如细小的蛇。 敖钦说:“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他?”缓缓伸出手,如愿以偿抚上他被酒气熏得烫手的脸颊,自城门前见他第一眼起就生生压下的渴望。 “小道士、小道士……”许久之前的称呼呢喃在口,一心一意用指间描绘道者隽秀的眉宇,敖钦起身附到他耳畔低语,“你看,我们又见面了。” “只是……”指尖顺着眉梢划下,一直停到嘴角边,道者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小扇子般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派一无所知的天真。敖钦垂首吻上他的眉心,雨丝般细密的吻一直洒落到鬓角,“只是,为什么你偏偏只记得他?” 他到底有什么好?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他有,我亦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只心心念念着那个他?你明明听到了,你明明听到的,他只是一个、一个…… 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千万年来看尽了沧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一点执念不能舍弃,纵然灰飞烟灭,一个你,一个他,看不破就是看不破! 最后的吻落在他水红的唇角边,舌尖隐隐品到一丝梅酒的清甜。鼻尖蹭着鼻尖,敖钦说:“小道士,别傻了,你找不到他的。”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用着天底下最轻柔的声调。 他抱起道者走向内室,身后房门洞开,足足下了一夜又一日的雨水淅沥不绝,仿佛是谁一怒倾了天河。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或是要我焚香净身十里跪迎?”敖钦背对房外兀然说道,最后半句碾在齿间许久,一字一字说得刻意,“青、龙、神、君。” “方才听得你夸我,我是否要拱手施礼诚惶诚恐道一句多谢?”明明不见院门打开,交织如网的雨丝中凭空走来一人,简直像是由铺天盖地的雨幻化而来,却又周身上下不见丝毫淋雨痕迹。 相传,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本城亦有传说,城外百里东山群峰之间,浩淼云峰之巅便是东方青龙神君之居所。即便从无人亲眼见过,远近乡民亦深信不疑,世世代代上香火以求佑护,寻常百事不离一句“神君庇佑”。 冒雨而来的神君同样穿一身石青锦袍,衣摆蹁跹,长袖及地,步伐过处迤逦一路光华:“我倒更愿你从前般仰首直呼我一声敖锦。” 如凡间画匠的无稽遐想,他戴高耸如云的冠,悬琳琅脆响的玉,配狭长精致的剑,龙章凤质,风姿俊爽。最后半句同样说得刻意,牙关中几番挤压:“大哥。” 他望着敖钦的背影直呈来意:“让他走。” 敖钦始终不回头,醉倒的道者枕在他肩头睡得安闲:“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敖锦盯着兄长固执的背影高声强调:“你不该留下他。” 敖钦冷冷质问:“你自开始便知道吧?” “你若为他好,就该任他离开。” “若非瞒不下去,你是否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 “你很清楚,留下他,对他根本没半点好处!” “他还记得‘他’!”敖钦猛然回身,昏黄烛光下,两张相仿的面孔同样阴沉,几乎连眉梢的挑起高度都是相似,只是眸中一森冷一忧虑。 对峙许久,敖锦无奈让步:“他的恒心你见识过,我试了诸多法子,无一挡得住他的去路,都已经让他绕开这里去往他处,谁知,一场雨又让他折回来。除了告诉你,我别无选择。” “你没有告诉我,他是来找‘他’。”百年尘烟盖得住所有伤痕,可只有这一点自始至终扎痛他的心。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敖锦进前一步,近得几乎要触及他臂弯中的道者。 敖钦不退让,高抬起下巴傲慢不可一世,在身为上位者的兄弟前,嘴角边森森绽出一个笑:“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第5章 第三章 下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小道士,你对我笑,仅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 要借了烛火的暗影才能掩饰脸上的失落,敖钦生硬地换开话题:“道长今日可有收获?” 道者缓缓地摇头,怕是早习惯了拒绝与失望,他墨瞳乌黑,里头仿佛也点了烛灯:“或许明日出门就能撞见。” 敖钦附和地点头:“但愿如此。”显而易见的敷衍。 道者憨憨的什么都没听出来,闪着一双琉璃眼,上身前倾,口中连声赞叹:“本地的民风真好,贫道虽未问到消息,但是也未受到一丝刁难。” “刁难?”他牢牢抓住话脚。 道者意识到失言,慌慌张张一语带过:“没什么,贫道时运不好罢了。” “被骂过?” “只是误会。” 我要找的人是你么? 呸,疯道士!——拦了路人询问,十之八九听到这么一句。上了年纪的妇人往往善良,背过身低低感叹,哎呦,作孽,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疯了?以为他听不见,其实一字不落听得清晰。 “被打过?” “误会而已。” 人性万万种,保不齐撞上那么几个暴躁的,其实看那袒胸露背的穿戴就知道不好惹,转念又一想,或许就能知道什么呢?于是挨打也算是自找,鼻青脸肿活该被人笑话,谁让你鬼迷心窍? “还有什么?”他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幽幽的烛火照着仿佛暗夜噬人的鬼魅。 道者维持着笑,端起碗来慢慢把饭扒进嘴里:“没了。” “……”一听便是谎话。敖钦在烛光背后沉默。 他放下碗,竹制的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沿上:“我不想提。” 受过冻、挨过饿,游荡在大街上直觉自己不再是人人而是穷凶极恶的鬼,两眼冒着绿光,只待眼前出现一个活物就扑上前开膛剖腹生吞活剥;挨打挨骂是常常有的事,运气不好时,天天叫人放了恶狗追出三条街,臂膀上活活叫那畜生抓出深深的三道;最难熬是生病,找个破庙神桌底下蜷三天,又渴又饿浑身乏力,却是扎扎实实三天鹅毛大雪,庙门口不见一人过路。爬出桌底颤巍巍对着座上老君塑像满腹凄楚,你总这般悲天这般悯人,却何曾对我慈悲?“他”到底是谁身在何方,我为何要寻他又如何寻他,哪怕告诉我只字片语亦是你的功德我的万幸。枉披了金身的泥人不言不语不说话,呆呆望着庙外的雪,脸上一派木然的悲悯。 因此,不被骂不被打就可谓很好,哪怕那人冷着脸压根就没搭理他。原先还啧啧称奇,一整天游走,这城中不分男女老少竟然个个如此,仿佛要赶着去做天大的事业一般,停了脚步摇摇头,就紧赶慢赶地往前走,一字半句也不肯浪费。道者追着几个面善的妇人问出几条街,她们停下、摇头、而后继续行走。道者再问,她们再停,几番如此,竟也不恼,甚至一个“烦”字也不出口,只管絮絮叨叨边走边聊着她们的天。 再三冥思苦想也说不出个理由,只得半信半疑地猜,本地民风甚好。倘若今后所过的街镇也是这般,那真是谢天谢地。 道者一再强调:“我生而就是为了寻他,自记事起我便知道我在找人。” 敖钦知晓他要回避,错开眼看院当空闪烁的星辰:“若不寻他会怎样?” “做一场噩梦。” “怎样的梦境?” 他摇头,双眼平视前方淡淡叙述:“仿佛一夕间天塌地陷失去所有。” 放在桌底下的手再度狠狠揪紧了衣摆,敖钦盯着他的脸,视线仿佛锐箭:“你见过穿城而过的那条河,可知河中锦鲤共有几尾,河上落花共有几瓣,河畔柳树共有几叶?” 道者说不知,他又沉默,开口时再换了话头:“那你可曾听过泾河龙王与术士打赌的传说?” 自傲的龙王有心要害卦术精湛的术士,故意以项上龙头来赌隔日降几点雨水。本以为自己行风司雨稳操胜券,谁知,临到降雨之时,天庭忽传召更改,所定之数正如术士所言。为赢赌约,龙王一意孤行,硬是克下雨水三寸八点,如愿以偿羞辱了术士。却不想,转身便有人将克扣雨水之事上报天庭,龙王项上龙头依旧不保。 道者点头道:“此乃民间传说。” 敖钦起身挟起一筷子菜放进他碗中:“这样的事,未尝不曾有。” 道者瞪大眼。 他款款落座,腰靠着锦靠,神采飞扬:“有空不妨练练卦术,待你测得河中有几尾锦鲤、河上有几瓣落花、河畔又有几叶杨柳时,我便告诉你。” “原来你根本就不想告诉我。”几乎不假思索,道者用筷子戳着碗底,目光炯炯。 敖钦不慌不忙,心机完完全全写在脸上:“你可以不想提,我自然也可以不愿说。” 第四章 闲时伴着道者一同上街,说是陪在身侧绝不打扰,实则拖着人家的袖子一路穿街走巷半点不由他人作主。 弯弯的拱桥脉脉流淌的河,河中有头顶赤红的锦鲤,河面上有纷纷扬扬的落花,两岸无数垂柳,波光潋滟间对影成双。这是钱庄那是当铺,茶楼酒肆街边杂货摊,唯恐道者都不认得,敖钦一一点给他看:“屋檐下那个卖货郎的胭脂做得极好。” 他扬手一指,道者跟着往前方瞧,微微侧过脸,眼角带笑:“我记得,刚入城时见的也是他。”那雨中辛勤叫卖的年轻货郎,当时只道他躲雨,原来他平素就爱倚在屋檐下。 再走几步就是绸庄,依稀记得他说过,绸庄与药铺的正中间,天晴时会有道士出来摆摊打卦。无涯下意识望天,连着几日艳阳高照,天空蔚蓝不见一丝杂色。绸庄前人来客往,梭巡几次却不见道士身影。心下正疑惑,臂膀冷不丁被抓住,一个趑趄被拽到了绸庄门旁的房檐下。 逆着光模模糊糊只看见他深水般的眼,比幽潭更叵测比汪洋更深沉。道者疑惑地问:“怎么了?” 敖钦放开手,低眉敛目,眸中所有思绪藏得滴水不漏:“阳光太晒,我们歇歇再走。” 道者疑虑未消,他只当不发觉,高大的身体不着痕迹挡住道者的去路,将他牢牢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无路可走。 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遥想当年,百年之前更早更早的百年,掐指细细算,韶华飞逝,满满五个甲子。东山青龙神君敖钦,提得这名讳,放眼天庭,除了那讨人嫌的希夷,谁不恭恭敬敬折腰尊一声“殿下”? 骄横侧旁必有虚荣,彼时好奢丽喜浮华,八宝攒珠冲天冠,衮袍蟒带踏云靴,轻易不入凡间轻易不染俗尘,天帝几番相邀堪堪勉为其难进得凌霄宝殿一叙,还得众仙自南天门起一路次第相迎,论排场论气态,现今的敖锦真真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本当在东山巅逍遥度日,大人大量宽赦那希夷的无礼放肆。他们却说,山脚下有道人摆摊打卦,准或不准另说,只一张面孔一个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个希夷。 敖锦立在阶下随口那么一说:“听着倒是挺有趣的,兄长可要去看看?” 第7章 第三次下凡,刚好是雨天。 敖锦几乎对他绝望:“他只是凡间的一个小道士!你若是因他像希夷,就干脆毁了那张脸!” 敖钦看着泼天漫地的雨满脸兴致盎然:“你觉得我只是因他那张脸?”眼角处的余光毫不掩饰轻鄙。 小道士却不在。风吹起了纱衣的下摆雨水打湿了宽大的袖口,风雨里,路上行人寥寥店铺前门可罗雀。只有卖货郎还在不远处叫卖,他一个人打伞站在房檐下,十足像个傻子。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回宫时,在长阶上同一个绑着双髻的小道童擦肩而过。敖钦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不由驻足多望了两眼。再拾阶而上,望见敖锦正从里头追出来,手里捧一卷深褐色的竹简。敖锦看见他,也停下了步伐:“这是希夷差人送来的,道德经,说是近日读起又有所获,顿感奥妙无穷,想你东山神君天生聪慧,必然也能有相同体悟。” 他越说越小声,瞧见敖钦手中湿淋淋的伞与肩头的水迹,再看看山下的天色,摇着头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哪有人下雨天出门问卦的?那道士过得再窘迫也得找个躲雨的地方避一避,窄窄的房檐能遮得住什么?”仿佛兄弟二人中,他才是那原本该老练持重的兄长。 敖钦头也不回向前走,猛地一个旋身夺过他手中的书简掷在地上,竹片落在石板上“哗哗”响做一片,仿佛听了一天的雨声。 神宫中祥云瑞彩万年不变的晴好,山脚下的雨却下过一夜又一夜。因为说不出口的理由,他不愿派人去天宫问,日日下山到半山腰的小石亭里站一会儿,脚下雾气腾腾,茫茫如沧海,人间的雨水打在石栏上,溅上他日益阴沉的脸。 敖锦已经放弃,无谓地任由他的脾气一日怪过一日:“你就闹吧,被希夷听了去,受数落的也是你。” 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敖钦挥一挥衣袖,青瓷的花瓶擦着他那张娇如好女的脸飞过,“砰——”一声炸碎在身后。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足三天,于他,仿佛三年,真真体味何为欲罢不能。他们说,凡间有一种极艳丽的花,结出的果却极丑陋,采下制成膏状,取一些混着烟叶一同放进烟筒里,香气可令人上瘾,至死不能自拔。对他而言,小道士便是这么一种毒。 山下云雨方收他亟不可待要离宫,敖锦站在他背后道:“或许人家早就走了,惹不起你,他还躲不起?” 若非急着下山,他早死在自己的方天画戟之下。 小道士却没有走,甚至仍把卦摊摆在原地。许是因为敖钦上回离开时的话语,他见敖钦走来,眉目间镇定不见一丝颤动:“公子又来问卦?” 敖钦觉得,他的口气有几分像敖锦。俯身仔细观察他的眼,墨黑的颜色,澄净不见半点波动。敖钦缓缓道:“他们说,你长得像极我的仇家。” 小道士眨眼,晶亮的眸子直直过来:“无量天尊,贫道真是天大的罪过。” 不理会他口中的嘲讽,敖钦双手撑住桌面,往前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彼此撞上:“依我看,却不像。”口气妖异得近乎蛊惑。满意地看到他挺身向后闪避的动作,敖钦顿时觉得,连日阴云笼罩的心头倏然放出几许晴光。 “原来这才是贫道的罪过。” 小道士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克制着羞愤反唇相讥,鼓起腮帮的样子比前两次的颓唐更耐看。 敖钦低声笑,手掌按住他单薄的肩膀:“前些天大雨,不知道长可曾被淋到?” “谢施主挂念。”他僵硬地答。 有趣的道士,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实则一张脸满满写着警惕,浑身上下绷紧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 “我可在这儿站了一天。” 他登时诧异,警惕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张开嘴,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敖钦细细欣赏,掌心趁机贴上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我等了你三天。”低沉的嗓音带着“沙沙”的磁性,蛊惑的意味能浓,像无形无色的烟雾般包裹起无措的道士,引诱着他慢慢踏进陷阱。 他震动,墨瞳里升起迷惘,脸颊烧得更烫:“你想做什么?” “问卦。” “问什么?” “你的名字。”你不是垂头丧气的希夷,不是令人欲罢不能的希夷,你不是希夷。所以想要知道,你是谁?“小道士,告诉我。” “我?”他彻底陷进了茫然里。呐呐自问,水色的唇透着淡淡的粉,致命堪比世间任何一种剧毒。 “嗯?”再靠近一些,自唇间呼出的气息灼热得几乎要刺痛彼此。 再无力承受,小道士开口,满眼满眼都是迷惑:“无涯,贫道……道号无涯。” 吾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真贴合他的个性。 “无涯。”敖钦唤他,蛊惑的声线像是要一直传进他心底。 他睁大眼,咬紧嘴唇再也不肯应声。小小的卦桌不知何时被挪到一边,彼此间再无隔阂。敖钦步步进逼,他节节后退,直至抵上墙根,再无路可退。 “道长可知,河畔垂柳共有几叶?”敖钦低笑一声忽然后撤,腰背挺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哎?” 便是这一瞬间的惊愕,小道士不由自主抬头,他迅速折腰,轻如鸿毛的吻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眉心。 街边人流如梭,这一吻快得居然不曾令路人起疑。 “小道士,我记住你了。”附到他耳边轻声细语,温柔底下潜藏无数险恶。 近在咫尺的身体随之猛然一颤。 彼时真是太胡闹太荒唐,大笑而去时,又怎会想到,今后的悲欢离合竟皆由此而来。 第五章 上 “我总觉得……公子将我当做了什么人……”木讷的道者其实不愚笨,某日用饭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提起。 敖钦震动,一勺热汤泼出碗外,烫到了碗下的指:“怎么会?道长你想多了。” 他夸张地笑,烛火飘摇,衬得眸光闪烁。道者端坐另一头,神情始终认真:“或是……公子曾见过贫道?” “不曾。” “那为什么……” 他不及问完,敖钦突兀地打断:“你便是你,众生万象,于我,你即是唯一。”正是他亲口说过的的话语。 第9章 第五章 下 行到一个分岔口,他随意往右,他伸手,揽过他的肩,二人顺势拐进左边的岔道里:“有。因为一个故人。” 道者侧耳聆听,敖钦欲言又止,向前走两步,换开话题指给他看巷边一家寂然无闻的小茶庄:“这里的茶很好,坐在里头能望见后院种着的梨花。” 他说的总是对的,茶庄虽无名,泡出的茶却顶尖,坐在里头也确实能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栽满后院的梨花,洁白如雪,飘渺如云,轻风过处,皎皎几瓣花朵飞进来,散落在黝黑的桌面上,衬着瓷白的茶具青绿的茶水,水汽氤氲,幽幽几许禅意。 “道长一路远来,可曾遇见什么奇闻异事?”他终于停了黄河水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啜一口清茶,抬起脸来问。 小道士思索,学着他的模样将茶盅捧在掌间,用碗盖把漂浮的碎叶一遍遍滤开:“都是些小事,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他不放弃:“也没有结交下几个知己?” “来去匆匆,不过萍水相逢。”沉吟一番,还是有的,想要开口说一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哦?”他好奇,放下茶盅,挑高了眉梢,隔着渐渐飘散的水汽看过来。 小道士一径陷入回忆里,连语气也随之变得遥远:“阿漆啊,他呀……” 尾音拖得长长,仿佛要带起无数故事,喜悦的、悲伤的、窝心的……及至音落,却简简单单化作一句:“若说知己,或许,他是一个。” 掩藏起失望,敖钦喝茶,眸光被茶水映成一派碧色:“他必定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 他失声惊呼:“你知道?” 恰原来一语中的。 敖钦看见自己的脸被倒映在茶盅里,如此完好的面具,从容不见一丝裂痕:“我猜的。”明媚如春光。 实在太好猜,甚至不用猜,闭上眼都能一笔一笔描摹,准确无误,精细仿如工笔画。你喜欢的人,面容不必太俊俏,身形不必太挺拔,学识不必太渊博,甚至权势富贵都不必有,但是必定温柔必定体贴必定宽厚必定良善,眸如含珠,笑如春风。例如你口中的“阿漆”,例如敖锦,例如那个——“他”。 独独不会是我。 “你呢?从前常与那位故人来此喝茶?”尴尬的沉默里,他开口。 笨道士,挑起了最不该挑起的话题。 碗盖擦着水面轻轻掠过,茶盅里的自己就碎了,荡成一圈又一圈涟漪。敖钦扯着嘴角摇头:“不曾。从来都不曾。” 他不解,满满的疑惑都写在干净如白纸的眉宇间。 敖钦托着茶盅,指尖沿着刺烫的瓷片摩挲:“因为始终不曾,所以才始终渴求。” “会得偿所愿的吧?”他傻傻安慰。 哈,你呀你,明明有着那般智慧心地那般剔透,如同明镜一般,迷糊起来却又是蠢得不可方物。小道士,我告诉你,世事若是如此简单,红尘若是如此通透,幽冥鬼府早已不在,忘川之水早已不存。 傻道士。敖钦在心里嗤笑。欲望如此易与便不是欲望,喜爱的总想得到,得到的总想独占,独占的总想永恒,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便如情爱,自共一餐饭菜,到同一席枕榻,至偕万世白首。永无止境。 如若、如若……如若贪念终有尽头,上苍怜悯,灰飞烟灭时许我一个妄求:“我愿……我愿……我愿……” 他转眼深深看那梨花,皎如月光,洁如浮云,记起当年收得的一纸短笺。一如这梨花般素白的纸,一如这乌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细细一小卷系在鹤爪下,展开不过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说还休: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短短九字,焚了一颗傲视众生的心。 “呵呵……这才是痴妄。”茶水已尽,瓷白的杯底堪堪照出一张模糊的面孔,上挑的眉梢上勾的嘴角,唯有眼底一片荒芜,“道长至今还客套地称我‘公子’呢。” 他方才轻轻唤一声“阿漆”,好亲密。 小道士失措:“那该如何……” “敖钦。”他耐心,低声教他,温柔得几乎快化开,“叫我敖钦。” 于是他端端正正拱手:“贫道道号无涯。” 敖钦支着下巴:“小道士。” 道者呐呐地要纠正。 他又唤:“小道士。” “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喋喋不休地重复又重复,丝毫不给他插嘴的余地,直到他抿起嘴无奈放弃。敖钦斩钉截铁,“我就叫你小道士。”神君金口玉言,不容丝毫忤逆。 离开时,不经意发现梨花间停着一只蝶,双翅是罕见的雪白,不见一点杂色,混在花朵间,一晃眼,便也将它当做了花。 许是察觉了两人的视线,它扇扇翅膀翩翩飞离,身姿清雅,亦如落花。 小道士看得发愣,险险被门槛绊倒,敖钦好心扶他,趁势拉过他的手腕:“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霸道且蛮横。 退到来时的岔道口,他以为要向前,步子还未迈出去,他又轻轻来揽他的肩,不着痕迹将他带往右边的青石小路。 看似漫无目的,原来,他早就都已想好。 兜兜转转不觉日落西山,几番辗转,晚霞满天时,刚好又回到拱桥边。敖钦拉着道者的手引他上桥。到得桥中央,桥底波光粼粼,正被夕阳镀成满河灿金。便就停下脚步探头看,河水清澈,飘飘荡荡的落花间逍逍遥遥游弋几尾锦鲤,优哉游哉的锦鲤间歪歪扭扭倒映两张看不清面貌的脸。 “可比横冲直撞到处寻人自在?”他转过身,背靠结实的石栏,扭头看小道士白净的面孔被红霞映作嫣红。 “嗯。”他羞赧地垂下脸,仿佛喝醉了酒,耳根后火烧云般红了一片。 敖钦就伸手捉他被风吹散的发,绕在指间一匝又一匝:“那就歇几天吧,迟几日再走不是更好?” 固执的道士,摇头摇得这般果决:“不了,一个月足够。”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你就那么爱他! 手指用力,比琴弦更细的发丝扯断在手里,白皙的指被勒出红线般的痕,手掌才方摊开,断发就被风吹得不见。 不愿看他稚子般单纯无瑕的脸,眉目太清澈眼神太坦白,一无所知得让人心口发痛。敖钦把视线调往远处,金乌半沉,高高的降魔塔直入云霄:“寻到他之后,你想做什么?” 第11章 “那我便承让了。”大局已定,希夷抬手落子,语气不温不火,想来他早赢得麻木。 虽总稍逊一筹,却从未这般惨败,传出去说给众仙听,又是一桩稀罕事。敖钦不知自己该在意这点还是其他,心浮气躁,满肚子的焦灼,直觉不愿再待在凌霄殿,起身草草行礼便要走。 希夷站前一步,正拦在他面前。不得不抬头,敖钦终于对上那张脸,同小道士一模一样的面孔,少一分稚气多三分凛然,截然就是另一番面貌。 “听说神君近来常往人间走,故而棋艺荒疏了?”白衣胜雪的仙者,最叫人切齿的就是这张嘴,直言不讳,一针见血,偏生就满脸的慈悲。 敖钦只盯着他的脸看,脑海里想起另一个人。 “施主,贫道明日便收拾行装出城,所谓赌约,就到此为止吧。” “哼!”阴着脸挥手掀了天帝那张叩之如磬似玉的好棋盘,玉琢的棋子落雨般“哗哗”散了一地,敖钦拂袖而去,“这是本君自己的事。” 既然要被人嚼舌根,那就让那群人把舌头也嚼去了吧。敖锦说对了,希夷不是小道士,小道士不是希夷,讨厌希夷至深,他也从不曾这般失控将怒气昭示于大庭广众之下。 至今仍记得点缀于大殿外的几株红枫,赤红宛如眼前的霞。怀里的道者不再挣动,乖乖地任由他将双臂一收再收,纵使身躯僵直得仿佛用力掰一下就能连皮带肉拗下一块来。 敖钦将头埋进他颈间迭声呼唤,太模糊,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无涯、无涯、无涯……那般悠长近乎无涯的岁月,我总以为垂手便能得到,谁知伸长了手臂努力去够,那么那么努力,臂膀拉伸到极致几乎要撕裂,仅差了一个指尖,升起一座降魔塔,便成永不可得。 “还有半月你就会走,临走之前,可否再陪我游城?” 许是语气太哀婉,道者动容,笨拙地展开双臂虚虚圈上他的背:“嗯,好。” 你呀你,可知吃软不吃硬的执拗性子最要不得?为什么即便轮回转世也不肯为自己好好打算谋划? 敖钦松开他,黄昏下的小道士一下一下扑闪着眼睛,波光粼粼,如墨的瞳盈盈被镀上一层灿色。 蛰伏人间的百年里,曾有戏班自城前经过,为避一场无名飓风,不得已进得城来,敖钦借了他们一宿食宿,借机请他们在家中搭起戏台唱戏。一出又一出,整整唱足七天,日日夜夜听得鼓点急催笙歌悠扬,满眼的水袖皂靴,满台的活色生香。 搬一只枣木的圈椅共一只同色的矮几,沏一壶清茶坐在台下听,寂静的小院里,连院外的巷子也是鸦雀无声的,高亢的歌声几乎能将苍穹刺破。他们在台上演着恩怨情仇生离死别,伤情处字字泣血句句含泪,换来台下的他一张自始至终不曾表露过悲喜的面孔和一份比公侯王府更丰厚的酬金。 之后断断续续又请得人来,都是跑江湖的艺人,各地的戏曲班子或是能言善道的说书人,路过小城,便被他揽来家中,几番喧嚣吵闹几夜灯火通明,演尽了英雄豪杰,说尽了才子佳人,故事其实都是类似的,多情人总遇薄情人,负心的浪子只要回头便能原谅。他们演得那般热闹那般真切,他在台下冷冷地看,嘴角稍稍撇起一边。 之后便有奇怪的流言在城外传开,说这是一座鬼城,得过重金的戏班们总极力将他描绘成神秘莫测的鬼王,有着英俊非凡的容貌与一颗不识人间悲喜的心。敖锦跑来说给他听,一脸看笑话的表情。真是笑话。 原就是偏僻无名的寥落小城,往来城边的路人因之变得更为稀少。于是干脆不再延揽戏班来唱戏,望着屋外五色缤纷的花园,没来由想起,戏文里总有些动了心的善良仙者,飞蛾扑火般爱着看似一无是处的凡人,仿佛一夕之间丧失了所有神通成为一个连孩童都不如的痴子,而在他们对面,则总站着另一些冷酷而无情的恶毒仙者,为了莫名却正当的理由堂而皇之的设下各种障碍、施下各种毒计不惜一切地阻挠。结局总是苦尽甘来的,善良的仙者总能与他的凡人厮守,恶毒的仙者却被剔去仙骨贬下凡尘。 想起就要忍不住笑,惊走了在花间翩飞的蝶。外出一天的道者正推开门:“你笑什么?” 游城之举卸去他不少戒心,小道士对他不再客套得近乎刻意,偶尔不经意间,听得他脱口唤出几声“敖钦”,声音轻且低,却也唤得顺口。 敖钦向他招手:“过来我就说给你听。” 道者归家后总要被他拉着纠缠一段时光,或是同看一卷经书,贵妃榻上,道者端端正正坐着,他懒懒散散撑起身,一手搭着道者的臂膀,下巴正抵上道者另一边的肩头,全副重量全数交给身无几两肉的小道士;或是搬两把椅子坐在廊下看院前百花争艳,玲珑小巧一块芙蓉酥,道者小心翼翼咬一口,剩下一半,他不由分手劈手抢了去,丢进嘴里还不忘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脸。 寂然无声时,偶尔闲扯几句。道者看着远处的降魔塔,说他日前从塔下经过,见得碎石遍地:“那塔莫不是要倒?” 敖钦“哈哈”地笑,伸手亲昵地摸他的额头:“你一定是寻人寻累了,好好的去想那塔干什么?”扑上前去抱个满怀,不忘揉揉他的脸阻断他的反驳。 起初道者抗拒,他厚起脸皮打躬作揖又赌咒发誓:“只此一次,在下绝无冒犯之意。” 见他确实点到为止不存轻薄之想,几番挣脱无效,道者便也随了他,却未曾留心他眼底幽幽闪烁的微光。 小道士不疑有他,依言走过来,一个不谨慎,叫他拽住了胳膊按坐在卧榻边:“我在笑你呀。”笨道士,连日来被他这般轻而易举骗了不知多少次,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却还没学会。 笑嘻嘻地端起手边的莲子羹送到他跟前:“在外头跑了一天,也该饿了,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自他清早出门时便开始清洗熬煮的莲子,一颗一颗被细心摘了莲心,取深巷尽处那眼泉眼中的泉水,搁了冰糖一起放在炉上用小火慢慢炖,直煮得莲子酥透,明晃晃一碗糖水清透带稠,估算着他归家的时刻盛起,待他跨进门时,刚好凉得不冷不热温润适口。 道者双手小心接过,却迟迟不曾动勺。敖钦捧一卷书简半卧在他身旁,看他沉沉一脸心事:“怎么了?” 小道士望着碗底的出神,欲言又止:“今日在街上遇见一位同修,他刚来此处,还未寻到落脚的去处……我、贫道与他攀谈了几句……” 敖钦取过汤匙,在碗中慢慢搅动:“你同他攀谈?是他先来找你的吧?” 道者满眼的惶恐,低着头细声辩解:“他同我一样是个云游道人,我们……” “他寻不到去处?所以你就想将他带来这里?”敖钦用指抬起他的下巴,体贴地舀一匙羹汤送进他嘴里。 “贫道借住在此就已叨扰施主,现在……”他为难得快要捧不住碗,咬着唇不胜惶恐,“可是……” “你答应他了?”汤汁太浓,匙底贴着碗沿再三来回,依旧粘连不断。 小道士如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沮丧地点头。 “蠢道士。”捏着下巴的指又施了三分力,迫得他的下颚不能不上抬,敖钦又喂他一匙,小道士尚不及咽下,清澈的目光里蓦然跳出惊讶,却是因为敖钦竟然倾身上前用舌来舔去他嘴角溢出的甜汤,“我不是说过么?叫我敖钦。下回再叫错,我可要罚你了。” 擦着嘴角落下一个吻,敖钦躺回原地,枕着锦靠看惊得仿佛泥塑般一动不动的小道士:“我是那般小气的人么?” “是我自作主张……”他自责。 敖钦张口截断:“他人呢?” 仿佛听得他的问,叩门声应声而起,抢在小道士之前,他展开双袖长身而起,长长的衣摆擦过一尘不染的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门扉开启,那人含笑站在门外,发如墨衣如雪,倘换上一袭灰色道袍,便只当屋内的小道士是妖精所化,一个旋身又站到了门外。 “我同他攀谈,是、是因为他和我长得太相像……”小道士跟在身后匆匆解释。 其实已不便多言,他早知道他会来。敖钦看着门外,双目如刀直直射向面前的人。 “贫道打扰施主了。”他似浑然不觉危险,一脸天生生就的慈悲,微笑如当年佛祖拈花,躬河蟹词语深深施礼。抬头时,清清楚楚叫人看清他的眉心,不同于道者的干净,俨俨一派凛然。 希夷,纵然隔了百年,再次相见,你样貌不变,这通身令人厌恶作呕的气息居然也无丝毫变更。 敖钦站在门前挡住身后的小道士,嘴角微分,同样回他一个炫目的笑:“该如何称呼?道长?或是……” “道长就好。”他会意,立刻接道。 第13章 “专为你炖的,有什么不合适?”敖钦捻起汤匙,舀一勺送进道者嘴里,薄脸皮的小道士羞得无处躲藏,面孔红得能滴血。 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遇见什么人……边喂边假作不经意地问。 小道士几次伸手来抢他手里的匙,指尖方触到他便闪电般地逃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忽而往左忽而朝右,紧张得如同逋被逮进笼中的鸟儿。茶肆、酒楼和人来人往的大街,依旧是毫不厌倦地向人闻讯,遇见的依旧是那些一问三不知的人。他边努力吞咽边回答,句末不忘加一句:“所幸有道友相伴,才不觉得寂寥。” 汤汁从嘴角溢了出来,他毫无在意地伸出舌来舔,粉色的舌尖探出水色的唇,唇边越发湿润,闪烁一片晶莹。敖钦情不自禁低头想要碰触。耳边“啊呀……”一声惊呼,是希夷。他一手指着墙上的画卷,一手顺势将小道士拉往自己身边:“这画原来是真迹,怪道如此传神。” 敖钦恨声道:“难为道长好眼力。” “好说好说。”希夷笑容可掬,目光落到敖钦手中的空碗里,不忘周到地提醒,“贫道于绘画亦略知一二,刚好借此画与道友共赏。施主若有事要忙,大可不必顾及贫道二人。” 他径自拉起小道士站到那画前细细解说,眼神表情俱是和蔼的,亲切和煦如若春风。被晾下的敖钦捧着空碗愣愣盯着他俩看。如有知觉,小道士转过眼来,不及怯怯冲他一笑,希夷拽过道者的手,方露了一半的笑容就此消散得无影。 敖钦哑然失笑,出门时路过他们身侧,明明白白地收到希夷充满警告意味的视线。 很早很早之前,希夷就很疼小道士,那样百般维护生怕被人拐走的的心态曾叫他狠狠嘲笑:“你是抱窝的母鸡么?” 彼时,他也是这般用犀利的视线警告自己。 私下偷偷同敖锦议论,这样蛮不讲理的情感,休说是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之于知己好友或是长兄之于幼弟,单说是老来得女的慈父之于掌上明珠也不过如此了。 却被敖锦匆匆掩住了嘴:“论起霸道蛮横不讲理,你居然还能扯上别人!” 玩笑就此作罢。 再度回到房里时,他们已不再论画。小道士手脚利落地煮着茶,听希夷漫无边际地讲古。不同于他的卖弄口才,希夷在天界里有着惜字如金的名声,许是唯有这般谨言慎行方能显出得道者的超凡脱俗来。现下听他一句句铺陈开来,蓦然生出几分不习惯。 讲的尽是些无迹可寻的虚无传说,背生六翼的飞鸟、虎头象身的巨兽等等,光怪陆离,断断不似人间能有。敖钦躺在榻上抚着清凉的书简静静地听,视线落处是小道士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走的身影。 絮絮低诉,他突然话锋一转,有心或是无意:“道友可曾听说过般若花?” 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小道士乖乖地答:“不曾。” 像是要询问他的意见,白衣的仙者难得转过身来主动搭理他:“那施主呢?” 枉做了许久不共戴天的仇敌,却不知道他原来竟可以让人生厌的如此地步。敖钦挑起眉梢对上他居心叵测的眼:“道长若觉得当讲,那就当讲。” 第八章 枉做了许久不共戴天的仇敌,却不知道他原来竟可以让人生厌的如此地步。敖钦挑起眉梢对上他居心叵测的眼:“道长若觉当讲,那就当讲。” 般若花,名为花,却更酷似草,万物皆是红花绿叶,唯有它是颠倒,绿茵茵的花萼红艳艳的叶。它花落不结果,枯萎时,自花起始,一瓣瓣凋零,直至花叶落尽唯留光秃秃一杆长茎,赤如火,耀如焰,如佛祖跟前的三尺檀香般,由内而外遍生红光,最后亦如燃香,竟是寸寸化灰,风吹过即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此物世间罕有,千百年难得一株,更有一身捉摸不定的秉性,或生于雪山之巅,或现身大漠之上,有心人踏遍天涯海角摸不到它一片落叶,无心人早起拨开墙角边的野草丛,它混迹在一众闲花野草中长得郁郁葱葱。众人道此花甚有妙用,究竟为何,却又众说纷纭,不外乎起死回生、延年增寿或是提升修为,真正如何,却连芸芸众仙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只不过是徒生了一副奇特的生相而已。”希夷说道。 小道士啧啧感叹:“在道友面前,贫道好生惭愧。” 希夷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微微浅笑:“道友一手好茶艺,贫道也好生惭愧。” 四目相对,又是他二人默契一笑,眉眼弯弯,连嘴角的弧度都是相同。 细心的道者察觉敖钦脸上的恍惚,转过脸来,眼中难得一见的调皮:“你还分得清我同道长吗?” 敖钦失笑:“怎么分不清?” 他便道:“改日我同道长做一样打扮,你莫要认错了。” 希夷在一边掩着嘴笑,那么凛然大义高不可攀的仙者,此刻望向小道士的眼中却写满宠溺。想起当日云云诸如年迈老父之于独生女儿之类的戏言,两相对照,背上冒出密密一层鸡皮疙瘩。迟钝的道士,也不想想自己同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才认识了几日,一径放开了心胸毫无拘束地同他说笑,也不怕就此被他骗了拐了卖了。真是…… 敖钦道:“不会,即便蒙上双眼叫我猜,我也断断不会错认。” 再如何信誓旦旦亦只换来他半信半疑的揣测,敖钦不言,听他同希夷漫无边际地谈起煮茶的学问和些许琐事。 高烧的烛火被笼在了纱罩里,照得满屋子朦朦胧胧,昏黄的烛光里,小道士干净齐楚的眉心被晕染上一片淡淡的亮色,越发显得面容白皙眉宇清秀。敖钦透过竹简间错落的空隙悄悄窥探他,小道士,你忘了从前忘了一切忘了我,居然连般若花都被你遗忘。 颠倒错生的奇花,花开时无声花落时无痕,因为太珍贵罕有而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众仙云集时不知是谁开口提及,众人皆道:“若要得取此物,怕是一切皆凭造化了。” 却有人不忘奉承抬举:“若是青龙神君,那就该另当别论吧。” 赤裸裸的谄媚,却甚舒心甚称意。他笑着将这番好意收下:“哪里,本君懒散得很。” 那边已有人将话锋转开:“若是希夷上仙,亦该是手到擒来。” 自那日弈棋后第二次不期然相会,再度撞见那张脸,依旧是满腹的怒火。一时心血来潮,众仙前夸下海口:“希夷,你我来赌一场如何?” 就以我一方殿君之尊为注,誓要率先摘得般若花:“否则,凌霄殿上敖钦甘愿三跪九叩恭恭敬敬低头尊你希夷一声‘上仙’。” 众目睽睽之下,那希夷却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低垂的眼眸与无谓的神色像极将铜板递给他时的小道士:“想来神君也不是输了不认账的人。” “哼!” 一如往昔,每每总是先行挑衅的他气得扭头离去,此番却不是为了希夷的言辞,只为不想见他的容颜。 小道士果真走了,烈日炎炎下,他又独自一人守在窄小的屋檐下,衣衫被汗湿透,十足像个傻子。蠢道士,天下之大大不过他敖钦的五指如山,早已警告过他,想逃是逃不了的,他却还执着地打点行装一路日夜兼程走得辛苦。 陌生的小镇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打着卦幡跌跌撞撞走来,敖钦抱着胸站在阴凉处,好整以暇看他一双琉璃眼因惊讶而睁得溜圆:“小道士,我们又见面了。” 他闭眼,绝望真真切切写在脸上:“施主好神通。” 敖钦让开道,瞅着他将卦摊支起,端端正正坐在卦摊后。那时的他还稚嫩,别有心机的目光下,坐不了多久便耐不住性子,回过脸来皱着眉头质问:“施主还想算卦?” 敖钦压低身子,伸出手指头摇了又摇:“非也,来此观景而已。” “贫道不知此处有何胜景令施主流连。” 第15章 类似的话语希夷也曾说过,用着几乎一样的语气。一瞬间,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泼下,敖钦撤回手,语气不复情感:“说吧,道士,花在哪儿?” 之后的小道士一直垂着头,白皙的指尖点在黝黑的卦片上,截然相反的色彩对比得鲜明,越发衬得十指修长葱白如玉。敖钦挺直背脊听着他解卦,他用一副略低醇的嗓音娓娓道来,温文沉稳,不疾不徐,一如其人,温润如玉。稍偏开眼不去看他的脸,目光落到他的后颈,灰色的衣领与散落的发丝间,一截莹白隐隐显露,雪花银般刺眼的阳光下,一时不察便眩花了眼。小道士说了什么,齐齐都从耳根边滑走。 一伺他说完,敖钦便迫不及待抽身而去,大步流星径直向前,直至长街尽头,僵直的脖颈犹不听使唤,死死不肯回首。步伐踉跄,狼狈竟似落荒而逃。 那年敖锦曾问他:“值得么?” 一贯候在他阶下立在他身后仿佛影子般的弟弟终于站到了众人之前,同样的高冠蛾带同样的衮袍皂靴,光芒万丈,风姿俊秀,丝毫不输于他。 敖钦伸手去扶他头上原就端正的珠冠,又用指腹去抚他的衣襟,指腹下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绣满瑞气万千:“值得。” 身为兄长,自登上神宫最高处起,还从未这般亲近自己的手足。敖钦飞快地抬眼,果然见得敖锦湿润泛红的眼角:“没出息的。还要我替你擤鼻涕么?” 换来他一张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笑脸。真想如儿时那般重重按上他的鼻子,扯起他颊边两团肥嘟嘟的嫩肉恶狠狠往边上拧,不见他的泪就不罢手。 背身前行时,听到敖锦在身后喃喃低语:“我觉得你不值得。” 并非值得亦并非不值得,只是船到桥头,便只有这样一个结局,谁是谁非谁胜谁负都无从计较,亏欠也好负心也罢,一笔笔旧账一页页翻开重算,数尽星河万象也数不清这一场恩怨。若真有心追究,当日午后,长街尽头,只要一个停留一次回眸,之后种种或许尽皆推翻重演也未可知。 第九章 下 并非值得亦并非不值得,只是船到桥头,便只有这样一个结局,谁是谁非谁胜谁负都无从计较,亏欠也好负心也罢,一笔笔旧账一页页翻开重算,数尽星河万象也数不清这一场恩怨。若真有心追究,当日午后,长街尽头,只要一个停留一次回眸,之后种种或许尽皆推翻重演也未可知。 只是如今,前尘已逝,覆水难收。 若要问他得到了什么,便是希夷的屈膝。生平第一次,那颗高高上扬的头颅郑重向他垂首:“神君好手段,小仙佩服。”脚下当真是希夷在认输,而不是凡间街头自小道士身上寻到的些许补偿。 他负手立于众仙中央,器宇轩昂,赳赳不可一世。身侧的敖锦手托一方八宝锦盒,锦盒之内以金黄丝绢相垫,其内正是难得一见的般若花,绿瓣红叶,连花蕊亦是新鲜翠绿。众仙围拢过来啧啧称奇,赞叹声不绝于耳。依照前时约定,希夷恭恭敬敬拜倒在他脚下,衣摆铺成而去,皎皎仿佛一地细雪。当年老君门前稍不留意迟了半寸香,之后千年不得翻身,如今所有恶气一并讨回来,众仙为证,他敖钦终于扬眉吐气。 只是所有溢美之辞听过便如过耳之风,转瞬消弭于无形。得了奇花、赢了希夷,心里反反复复念叨几遍,种种一切皆成云烟。有人热热闹闹地张罗着要摆宴、要请酒、要玩乐,敖钦茫茫然地听着,只觉索然无味。凌霄殿上,居然连天帝对他说了什么也不曾听得清楚。 敖锦捧着锦盒来问他:“这花打算如何处置?” 费尽心机才寻来的宝物,他却不想再多看一眼,只顾将目光方向远处,神宫之外,群山之下,沧海彼岸:“你看着办吧。” 敖锦喏喏点头,走出几步却又折回:“那不过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道士,若是稍稍退一步,多给几张笑脸、多说几句软话,他也拉不下脸来赶你走的。你若是想去找他,他现下应该在……” 他掐起指来当真要算,五指未曾捻拢,额上刺骨一点冰凉,敖钦的方天画戟正点上他的眉心,只消手腕翻转,再高深的修为也不免血溅当场。 敖锦挑眉:“我是你弟弟。” “滚。” 至此,再不曾见得花,亦不曾见得人。 往后,凡间种种皆成神宫禁语,他遨游九天肆意来去,却绝不踏足山下半步。某日,不知谁家宴上,歌声绕梁,舞姿缭乱,三杯热酒下肚便轻易卸了正人君子的端庄面孔。酒酣耳热时,有人大胆靠近前来,睁着一双朦胧醉眼胡言乱语:“据说之前人间有个道士,模样像极了希夷上仙,不知神君可曾见过?” 满席欢声笑语。他执起杯,仰头将酒灌下,酒气上涌,遮住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哈,有这等事?本君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夜,大醉一场。醒来后,见得榻下玉砖上,褐黄的铜板四处散落。敖锦说,原本都是收在柜中的,他醉时嚷嚷着四处翻找,搜出后却又发狠丢下,如棋子般洒得到处都是,旁人俯身要拾,俱被他高声呵斥。 月半晦,灯半明。不自觉想得入神,神思再回转,小道士不知何时站到了卧榻前,正弯下腰担忧地看着他:“你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 前世与今生,两相映照,几乎不敢分辨真假。 敖钦就着他的手撑起身,一手上抬,顺着他的鬓发擦着脸颊滑落:“一不留神差点睡着了。” 灯下的小道士放心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灯影落在敖钦方才抚过的地方,泛起淡淡的一层红:“那就赶紧去休息吧。” “嗯,你也早点睡。”嘴上虽说着,却没有半点要放他离开的意思,敖钦紧捉住他的手,掌心叠着掌心牢牢扣住,再用另一只手覆上,细细摩挲着他的手背。小道士顾虑着身后的希夷,咬着唇挣扎却又不敢出声,水汪汪的一双眼叫榻边的烛灯照得楚楚动人。若非希夷在场,真想扯下他来搂在怀里吻个天翻地覆。 有心想要戏弄他,一边附在他耳边低声叮嘱:“家里还有客人。”一边伸手状似要解开他的衣襟。 小道士在他掌中剧烈一颤,细白的牙将唇咬得更紧:“施主……” 敖钦体贴地停手,仰头看他:“嗯?” 小道士迟迟不敢开口,只低头死死看他修长的指游戏般稍稍探进自己的衣襟又离开寸许,继而又探进:“施主 ……” “叫我什么?”歪着头似乎在认真考虑该从何处入手,敖钦笑得越发恶意,笃定他不敢回头跟希夷求救,“说呀,叫我什么?” “敖……敖钦……”他声音低微细如蚊呐,一张脸涨得通红。 敖钦方要应,视线再往上,赫然见得一直坐在桌边的希夷已不知不觉站到小道士身后,两人纠缠在他道者衣襟的双手正落入他眼中。 “道友,施主怕是方才喝醉了,你去替他找些醒酒药来。” 不温不火的话语,衬上他一脸凛然的表情,生生坏了情绪。 小道士忙不迭应声,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孩子般扭头就走,几乎不敢看希夷。敖钦故意拖住他的手,急得脸红的道者冒出一头热汗:“你、你别闹……” 想说我没醉,你别搭理他。希夷自高处投来的森寒目光下,敖钦终是悻悻地放了手:“说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小道士既然被支走了,便不必再装模作样。敖钦大大咧咧靠回榻上,看着希夷缓步回到桌后,空荡荡的室内,两人各占一角,均是一脸不愿与对方相会的嫌恶表情。 “你不该留下他。” “我该不该,轮不到你来过问。” “敖锦说,你答应要放他走。” “那是敖锦说的。” 仙者点头,语气中露骨地展示出几分轻蔑:“出尔反尔,确实是你会做的事。” 敖钦不以为意地咧嘴:“虽说我已不在神宫,不过本君要做的事还轮不到上仙来评判吧?” 第17章 “嗯。”宛如被驯得服服帖帖的宠物,道者点着头,顺从地将脸贴上敖钦的胸膛,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是那般唇角带笑的安睡模样。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西山后,夕阳落去,明月未升,耀眼如金的天空慢慢被浓墨染透。宛如那朝朝向阳的花,敖钦的笑容也随之凋落。光线暗淡的屋子里,依稀只能见得桌脚椅凳的轮廓,失了往昔刻意造出的欢声笑语,森森弥漫开一丝沉沉死气。“噗──”一声轻响,圆桌中央的半截烛灯自发燃出了微蓝的火焰,初夏徐徐的凉风里,颤颤仿佛顷刻就能熄灭。不设防的小道士睡得那么熟,敖钦垂首吻他的额头,细密的吻落满眼角与脸颊,他眉梢轻颤,含糊呢喃两句,只将嘴角勾得更深。“小道士、蠢道士、傻道士……”无际的黑暗里只有他一人附在道者耳边喃喃自语,好似被水侵蚀的画,一切涂抹与掩饰淡去,露出大片大片赤裸裸的落寞,“无涯,我总说不再骗你,却又次次食言。”百年,于人间是一场沧海桑田,于他,不过一场纷乱的梦。清醒时嬉笑怒骂,醉倒时哭哭笑笑。某日睁眼醒来,穹顶之下,神宫中辽阔依然静寂依然,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尽是当年模样,壁上的夜明珠熠熠生光。仿佛一切不曾变更,错以为时空逆转又回到那个榻下落满一地铜板的清早。“他们说,天河岸边新近自凡间来了一位仙者。说是收敛心性苦苦修了百年,才终于得道。”又是敖锦,他又是那副含笑立于白玉阶下的闲雅姿态,扬着头漫不经心地将自认为有趣的逸闻一一禀报,“脾性暂且不说,只一张面孔一个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个希夷。”“轰隆──”一声,率先浮上心头的竟是当年在山脚下的凉亭里听得的阵阵雷声。仙者……另一个希夷……天底下,除了那个不知趣的小道士还有谁?手中不禁用力,险险将玉座的扶手捏碎。“听着挺有趣,兄长可要去看看?”一模一样的试探,一模一样的谨慎口吻,严严实实地罩住一片沾沾自喜的“好心”,“我已经命人备下了轿辇。”“你有胆子自作主张了?”他出口的却是叱责,冷冷隔着流云看脚下渺小一如蝼蚁的众生。敖锦顿时失语,春风般笑容尴尬地挂在脸上:“只是,只是觉得你会……”扭开脸不愿听他辩解,敖钦蓦然起身拂袖而去:“光一个希夷就讨厌得很,再多一个……哼,你居然觉得有趣?敖锦,你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正事了,别镇日同侍女们混在一起,没出息。”“我……去看看又能怎样?”纵被训得无言,敖锦却犹不死心,亦步亦趋追在他身后劝诫,“今日遇上,明日遇不上,往后总有撞见的日子,难不成你打算自此再不上天宫、再不从天河岸边过了?”“你同希夷不和,原就已经失礼。如今又躲着一个寻常小仙,传出去便不怕叫人笑话?”“更何况,更何况当年你同他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要说理亏,那时在山脚下第一次相见时,也是我们先对不住人家。至于后来的事……”他紧紧跟在身后聒噪的麻雀般叨念不停,殷切地伸过手要来拽敖钦的衣袖。“你知道什么!”终于按捺不住,他旋身厉声呵斥,宽大的袖子挥开了敖锦好意伸来的手,更带倒身边一只隔着瓷瓶的高几,薄如蝉翼的美人瓶在坚硬的玉板上摔了个粉碎,细小的瓷片自地上四溅而起,“哗啦啦”仿佛落一阵雪粒,一如他乱作一团的心。你知道什么?是他不声不响,一开口即是别离;是他不闻不问,永远只给他一个仓皇仿佛逃离的背影;是他自作聪明,用一朵般若花换一世清静。是他!是他说要走;是他说到此为止;是他说再也不见!都是他,那个道士,那个最无情最寡淡最不知趣的蠢道士!即便见了又能怎样?任凭我再浩大的阵仗再!赫的威仪,高冠入云几乎稍有不慎就要往后栽倒,衮袍璀璨恍如将繁星摘来身侧,弯腰步下灿灿龙辇时,那个终年对我绷着一张脸的道士又是如何?不过匍匐在地依旧给我一个冷漠的背脊,淡淡尊我一声“殿下”而已。比之当年迫希夷跪在脚下更令人沮丧。看着一地碎屑仍嫌不够,再踏上一脚狠狠碾压,直至尖锐的碎瓷尽皆成粉。他高高抬起下巴,发间的银冠闪烁一片珠光:“退下!”登上长阶之日起,他甚少以主君之态喝令居于下位的手足。倘若细心回想,寥寥几度失态,竟均是因那蠢道士而起。往后,任凭天帝几次召见,东山神宫俱都推诿再三。青龙神君几番借口云游未归,迟迟不肯进得凌霄殿,更休说靠近天河半步。只是天界中言论更甚,对那个酷似希夷的新仙者,一言一行都是传得沸沸扬扬。久未热闹过的天河岸边一夕之间喧嚣四起,净是些好事之徒,借口着探访新仙友,将腼腆的小道士拉来扯去评头论足。他们称他无涯道长,赞他亲切和蔼的笑容;他们争论,是他静静看书的样子更似希夷还是垂眼沏茶的神情更与那位神色凛然的上仙相仿;他们煞有其事地比较,眉梢、眼角、脸颊,恨不得将两人拉到一处从头到脚一寸寸寻找不同;他们言之凿凿地口耳相传,希夷上仙已经承认,无涯道长是他当年飞升时遗留人间的影子,经年累月修行,沾得他身上几分仙气,故而幻化而来。什么都叫他们掘地三尺挖了出来,更有人指着好脾气的道士惊呼:“你就是从前东山脚下摆摊算卦的那个!当年就都说,你是另一个希夷!”纵然敖锦有心压制,只字片语依旧被风吹上了东山之巅。他假作不知,任由底下的侍女们咬着耳朵小心翼翼地将传言传得更广。那天听得两个年轻侍女挤在窗下窃窃私语:“无涯道长是个好人呢。人长得好,性子也好。”“咦?你前些时日不是还夸希夷上仙模样俊俏吗?”“嘘……小点声,别让殿下听见。哎呀,你听我说,希夷上仙确实不错,可是,人家是上仙,脾气也傲,哪里是我们高攀得起的?无涯道长就不一样了,他不但模样跟希夷上仙一模一样,还好亲近,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那天我被派去天宫,回来的时候路过天河,他冲我笑呢。那个笑容呀……呵呵……真好看。都这么些年了,你什么时候看过希夷上仙笑了?哎,你说,如果……如果我亲手做了点心送去,无涯道长他……他……会不会……那个……我?”后面的话无心再听,只前边两句就已让他切齿。蠢道士,你道这巍巍天宫是你那人来客往的凡间街头么?要得你迎来送往,倚门卖笑!霍然推窗喝令:“摆驾,本君要上凌霄殿面圣!”铁青的脸色吓得胆小的侍女跪伏在地抖得筛子一般。第十一章 上那日的仪仗甚浩荡,裙裾如浪,仆从如云,苍茫云海间一字蜿蜒开来,仿佛不见首尾的长龙。持净瓶遍洒甘露的小童、捧香炉一路云烟氤氲的侍女,更兼得一众抱琴而歌吹笙抚弦的乐者,吹吹打打,鼓乐齐鸣,可谓大张旗鼓。重重羽扇纱帐之后方见得他光芒灿灿胜过旭日东升的车辇。驾前一列六头狮身鹫首的风兽,背间双翅平展开去,顿时风起云涌,阳光下凛凛一片甲光。野性难驯的异兽一路引颈长啸而来,声如雷鸣,惊动仙家无数。敖锦摇头叹息:“太张扬了。”辇中的戴高冠披锦衣的他不做声,双目半开半阖恍若神游天外,任凭座下着一身赤红鲜衣的小童仰脸高喝:“此乃我家东山主君。”端的仗势压人。叱声过处,风住云歇,逼得滔天浪花亦若下半丈,众仙家躬身下拜,屏息凝神看他这喜怒无常的神君又要闹出什么事端。偌大天地之间,一时只闻风兽低声粗喘,他方睁眼,缓缓抬头,目视前方,淡淡看天河浪涌,星辰斗转。小童扬声问:“天河守官何在?”听得阶下远远有人应答:“小仙无涯,见过神君。”只一声便似隔了沧海,敖钦有心垂眼一顾,那般旌旗招展仪仗如山的队列里,小道士端端正正跪在最远端,身后即是无垠的天河,遥远得仿佛像彼此隔了一个轮回。伶牙俐齿的小童正一字一句教训予他听:“我家主君此番乃是为进凌霄殿面圣而来,听闻天河守官新近上任,特辗转车马前来一会。”脚下的道者道:“不敢惊扰神君圣驾。”小大人一般的童子煞有介事地颔首,童言童语偏要故作老成:“天河守顾守天河干系重大,望仙者多操劳,务必恪尽职守才是。”温和的道者垂首恭听,语尽处恭恭敬敬尊一声:“谢神君训诫。”高高扬着下巴的小童这才满意了,半转身,背手望天喝一声:“赏!”童声清亮,面沉似水的神君驾下便有一列如嫦娥般倾城的盛装丽人手捧金盘鱼贯而出,步态袅袅,似风摆杨柳雨润芭蕉,行过处珠光耀目,宝气四射,即便看不清金盘之中是何物件,愚钝如道者亦知必是凡间未有天宫难得的珍宝,忙不迭又是一叩首:“谢神君。”至此,礼数尽到。众人盼他早早宣一声“起驾”,好各寻自在。谁知辇中的他却似入了定,高高端坐于上,一双墨瞳映了天河水,幽幽泛几分青色。尴尬的沉寂里,敖锦大着胆子趋前一步:“请神君示下。”他仿佛才回神,目光一凛,视线尽处是故人不变的那一袭半新不旧的灰色道袍:“抬头。”天风猎猎,俯身于地的瘦弱身躯依旧谦恭忍让,依旧温良有加,只是,自始至终,从青龙神君驾幸天河之畔起,便不见他抬头,哪怕只是偷偷抬眼看上一眼也未曾有。“抬头。”耐不住性子再重复。 第19章 敖钦还是立在门槛外,好似再进一步就能要了命一般,拍拍自己的衣摆,扬着脸用鼻孔看天:“你这屋子闷得慌。”小道士眼皮子不抬一下:“寒舍简陋,不及东山神宫,委屈了殿下。”想说本君才不是嫌弃你这空荡荡如雪洞般的寒凉地方,只是想想之前这儿人来人往的,心里不舒坦罢了。敖钦摸摸鼻子,拿手一指河边的石亭:“那里就很好。”往后再来,小道士果然早早就在石亭内布下两盅新茶。捧来手中揭开盖碗看,碧叶沉浮,清水荡漾,正是当日自己送的。敖钦点头赞许:“这就对了。”他木知木觉,丝毫不知有什么值得嘉奖:“遵殿下吩咐罢了。”原本笑吟吟的男人阴着脸干坐在那边,半天不肯说话。隔着圆圆的石桌,陪坐在另一端的小道士无言地把凉透的茶水撤了又换上新的:“小仙失言了。”是发自真心的歉疚。他猛地擒住他不及收回的腕子,紧紧握在手掌里,用一双狠戾如鹰隼的眼追他躲闪的目光:“你知道就好。”细细一截腕,握在掌中几乎空如无物,收紧指再施一分力便能轻而易举折断。道者的脸白了,咬紧了唇忍着痛冲他点头。他缓缓松开手指,见得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地显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心下倏地一紧,叫人用两指掐紧揪起了一般。慌忙假模假样撇开脸,端起茶盅低头猛喝,滚烫的水刺痛了舌尖,一盏清澈见底的茶遮去一双写满懊恼的眼。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好。自打他兴师动众亲赴天河河畔起,小道士身畔再不见一众叨念着无涯道长如何,希夷上仙又如何的好事徒。天帝在众仙跟前有感而发:“天宫寂寥,倒是东山青龙神君近来时常进殿相伴。”众仙喏喏点头,纷纷赞他有心。他躬身一拜,众目睽睽下旋身出得大殿,跃上云头直往天河而去。小道士总在石亭之下等他,有时捧一卷书简,有时呆呆看脚下风起云涌。他蹑手蹑脚躲到他身后,冷不丁拍他的肩。迷糊的道士“啊”一声蹦起来,仓皇间扭过头,眼瞳那般晶亮,神情那般鲜活,生动得让他心惊,仿佛自己肩头也被人冷不丁从背后拍了一下。他拉着道者下棋;拽他同自己并肩站在云头上,带他去看天尽头的日升月落;同他侃侃谈起天宫中的蜚语流长,上古时代种种扑朔迷离的传说,关于天宫,关于四方神君,关于不见踪迹的魔族;他拉开衣襟给小道士看肩头的伤疤,当年清剿魔族时留下的印记;石亭前,天河岸边,兴致高昂地将一双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他固执地唤他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日日唤不停。道者被他唤得无奈,半推半就,终于低低开口应了。他笑得放肆,恨不能令全天下知晓。东山脚下隐隐亦能听闻他的笑声。敖锦好奇地来探他口风,他闪着一双眼摇头,一个人闷在心里偷偷乐。只因天宫中人人称他一声道长,唯有他东山青龙神君是例外,一如人人都能进得小道士的屋子喝茶,但是那石亭却是他一人独属。第十二章 上 当年或是如今,无数次在寂寂长夜里扪心自问,就那样过下去不是也很好?隔一张圆桌品茶,天河河水的拍岸声里说笑。或许今时今日,依旧能偷偷透过袅袅水汽贪看他的清澈眉目,偶尔惊鸿一瞥他眸中的恬淡笑意。 敖锦这般问过,谁谁谁在他身后这般叹过,即便高远如希夷,见得他手中血淋淋的方天画戟时,也是面露惊讶,一双无欲无求的眼剥离了睥睨天下的冷漠,现出几分困惑。 可唯有他自己再明白不过,不那样做,敖钦便不是敖钦。 小道士在夜间月亮最明亮的时候醒来,揉着一双睡眼吃惊地看他一动不动,依旧维持着傍晚时分的姿态:“我是不是压疼了你?” 敖钦勾起嘴角,凑上前去蹭他滚烫的脸:“不疼,我只抱怨你醒得太早。” 他犹不放心,半撑起身,用右手在他胸膛前摸索:“不知怎么了,贫道居然睡着了。”满脸都是自责。 敖钦笑得更深,捉过他的手来贴在左胸口,深潭似的眼中悄悄浮起几道幽光:“乖,别动。否则,明天希夷要是问起来,我便告诉他,是你引诱了我。” 不带半分邪念的道士蒙了,歪过头呆呆地想,继而恍然,煞白了脸倒抽一口气,像被蛇咬了一般,撤回手飞也似地往榻下跳。 他双脚没着地就又被敖钦揽了回来。心情大好的男人把他按在怀里“哈哈”笑个不停:“你急什么?我会跟希夷讲,不是你迫我,我们是两情相悦。” 羞愤的小道士埋头躲他轻浪的调笑,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墙边。 笑够了才罢手,他讨好地掰过小道士的肩膀,脸挨着脸说悄悄话:“饿不饿?希夷已经睡了,我去给做好吃的。” 道者抿紧了嘴,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剜他,扭着身子往后退。 敖钦又是笑,见他越往后,便就凑得更紧。一退一进,从卧榻的这头移到那头。被逼急了的小道士紧紧靠着墙根,目光炯炯似被狼撵到悬崖边的鹿。敖钦叹口气,探手抚上他的脸,“吧唧”一口亲上他另一边的颊:“蠢道士,我还真能吃了你不成?” 那晚的小道士很乖,敖钦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热莲子羹。” 他就果真依言跪坐在榻上,散着发,肩头披着敖钦的长袍,额际不染半点俗尘,眼底不见一分浊色。黑漆漆的屋子里,仿佛周身晕了昏黄的光,华光莹莹,如林间的竹山中的玉,如供桌之后的尊者莲座上的仙君。 气息失了平稳,他端一碗莲子羹掀了碧色门帘跨进来,一错手,汤汤水水洒了半碗。 小道士偎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猫一般将余下半碗咽下。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末了时,一低头,猎食的鹰一般叼过他粉色的舌。甜的,比冰糖更甘甜,比莲子的清香更多一分馥郁,隐隐的苦涩是未摘去的莲心。 他指给道者看窗外的下弦月,弯弯一道,船儿般两头尖尖,刚好挂在降魔塔怒冲云霄的飞檐翘角上。原来已经到了月末,再过三日连这仅剩丁点的月华也将被苍蓝夜空吞尽。而到下月月初,星河间皎皎又是一弯新月。 “小道士,你走不了了。”他突兀地开口。 不明所以的道者疑惑地转头看他。敖钦笑着,低头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额头抵着额头,情话绵绵:“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待你的,真的。” 如许温柔耳语,如许耳鬓厮磨。小道士,你看我是否开始有些酷似那个“他”?“他”一般温柔如水的目光,“他”一般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放心吧,我会比“他”更好,千倍万倍的好。 夜深沉,敖钦看着小道士的眼,以及,小道士眼中的降魔塔。 希夷跑来时,敖钦正在房里弹琴。 “无涯病了。”好似进他的房是天大的污秽,凌波仙子般冰清玉洁的上仙只肯站在门槛外。 敖钦焚了熏香,坐在珠帘后断断续续仔细研究着琴谱:“是吗?那就去个请郎中吧。” 希夷的笑声透着肃杀:“你觉得,这是寻常郎中看得了的病?” 敖钦却在心里暗暗吃惊,早知隔一道错落的珠帘就不用看到希夷的脸,聪明睿智如自己,怎么之前就没有想到? “病了就该找郎中,否则,等到病入膏肓就来不及了。或者,你想眼睁睁看他死?啧,希夷上仙,你的慈悲心去哪儿了?”他几乎能听到希夷握紧双拳,骨节所发出的“啪啪”声响。 凛然不可侵犯的上仙口气逾见阴沉:“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呵呵”地笑,将指下的琴弦轻拢慢捻,侧首听泠泠的琴音悦耳似今春第一场细雨的叮咚:“笑话,在你希夷的眼皮底下,我能做什么?赶紧去找个郎中来看看吧,城北回春堂有个黄郎中,听说专治疑难杂症。叫希夷上仙束手无策的病,兴许他能治好。” “你在莲子羹里放了什么?” 真细致,不愧是希夷,稍稍回想就能看出破绽。每日一碗莲子羹是他对小道士必做的功课。敖钦终于拿正眼看他:“他好清淡,我怕冰糖太甜,换了别的。” 第21章 倚在枕上的小道士老实地点头:“方才醒的。” 无心追究方才是什么时候的“方才”,方才我还在感叹你的无知。敖钦看着他清明的双眸却想叹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病榻上的道者只将视线调往一边的矮几,上头正摆放着敖钦送来的精巧点心:“难为公子费心。” “没什么。”敖钦追着他的视线去看,一步步又走回他身边,“只要你的病能好。” 小道士闻言抬起头问:“我的病好得了么?”神色依旧是平静的,隐隐透出几分倦怠。 “能好。只要有希夷在,再难治的病也能医好。”敖钦同样从容地将给他听,“他给你找药去了。最迟半个月,他便该能医好你。” 小道士闪着眼睛不做声。 敖钦对着他的眼徐徐往下说:“换句话说,我最迟也只能留你半个月。以希夷的能耐,或许三五天就能叫他药到病除。” 道者凝着脸听,不见喜不见悲,待他说完,幽幽舒一口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说呢?”敖钦挑高了眉梢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当着他的面,手腕翻转,幻出一朵泛七色华光的花,缓缓递到他眼前,“或许是妖怪也不定。”眨眨眼,他邪肆的笑容果真露出几分妖异。 是与不是,他不在意,道者亦不在意。 “怪道你孤身一人独住,却转眼便能摆上满桌佳肴。”他颤颤伸出手来接他递来的花,指尖方触及花瓣,烟走云散,只触到他空空如也的掌心,那般娇弱美丽的花虚幻好似臆想。道者却笑了,苍白的脸上恢复几许红润,“也或许是仙君也不定。” 敖钦跟着他笑,用眼神示意着他身旁的长剑:“那你觉得‘他’会是什么呢?妖还是仙?” 他摇头,看穿他的诱惑:“你不会告诉我的。” “他叫东垣。” “……”笃定微笑的道者失语了,呆呆仰起头愣愣地看他。 站在夕阳余晖中的男人身形挺拔,仿佛天生便立于众生之巅,一字一句皆是至理:“他叫东垣。” “东……垣……”他轻声呢喃“他”的名,几分追索几分困惑,仿佛藉着这两个字便能穿透了轮回。 敖钦垂首看他:“刚才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像突然间迷了路的孩子,小道士揪住他的衣袖问:“我有什么好?” 他弯下腰,坐在他身畔,用方才幻出奇花的手掌来抚摸他的脸:“你哪儿都不好。” 小道士怔怔地看他,他便扯一个笑给他,抓过他的手来放进自己手里,掌心相贴:“我也哪儿都不好。我们两个撞在一起,就是刚好。”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轻轻拍拍小道士的脸,在他颊边温柔地落个吻:“这是谢礼,你要谢谢我告诉你这些。” 他起身往外走,一步、两步、三步……敖钦刻意拖慢了脚步等。他在他等他开口,等他问,问那个“他”。 “那么‘他’呢?‘他’究竟是什么?妖?还是仙?” 身后的道者终于不复平静,打破了屋中的宁静迭声相问。 一如当日长街之上,敖钦将背脊挺得不能再直,死死不肯回头:“他什么都不是。” “他在哪儿?” “死了。” “总该有落葬之处。” “没有。”他冷声回答。 他犹抱半点希望:“什么都没有?” 敖钦已经走到了屋子外,隔窗之下,半边侧脸隐没在暮光里,俊美不可方物:“什么都没有。” 房里便没有了声息,啜泣、哽咽,或是叹息,一无所有。 当年亦是如此凝滞的气息,石亭下相对而坐,隔着缕缕茶香,耳边浪花滔天。说尽了前朝古事,道尽了开天辟地三皇五帝,搜肠刮肚将腹中所有当讲不当讲的尽数翻倒而出,终有一日,你我相对无言。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你自始至终回避。 小道士做得很好,真的很好。端来的茶盏用他喜欢的颜色,沏茶的茶叶总是他送来指明说是好茶的那一种。他知晓他好胜,下棋时总是输他半子;他知晓他霸道,青龙神君驾临时,天河畔从无闲杂人等;他低头看书时偶尔瞥见他皱眉,下回来时,再不见他手中握着书册;他明白他骄横的性子,他侃侃而谈逸兴遄飞时,转过眼,总能瞧见他含笑倾听的专注模样。他会点头,会附和,独独不会自发挑起话题。 每每总是敖钦说,东山神宫云云、凌霄殿云云,甚至希夷云云。坐下啜一口小道士沏好的茶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不管不顾,一如天河潮水。兴致高昂时,拉着小道士的臂膀便上了云头,脚下生风,眨眼已出十万八千里。 道者沉默着,他说他就听,无论什么,总是安静地、默默地,仿佛仙家手中的乾坤袋,所有东西都能照单全收。却从不倾诉他自己。又像是孩子手中的泥团,敖钦喜欢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任由揉捏挤压。青龙神君做出再荒唐的行径,他都只是淡淡地站在那边看着,不摇头,不制止,不置一词。 敖钦总在看到他的笑脸时生出几许错觉,隔了那么久,他和小道士之间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其实依旧只在原地盘桓。只不过那时道者是装作认输,而现在是装作顺从。他抓住了道者的人,却从未进过他的心。 那天又是那般尴尬的沉默,他垂眼看桌上的热茶从水汽袅袅到彻底凉透,对面的道士看似望着他,神思却不知遨游去了哪里。 敖钦沉声喝令:“笑!” 小道士回了神,眼神中透出几许茫然,嘴角却照着他的指令慢慢翘起三分。 敖钦起身绕过石桌站到他面前:“抬头,看着我。” 他一一照办,黑色的眼瞳中纵使写满疑问却依旧不愿开口问。 敖钦用力扣住了他的下巴,折下腰,将脸凑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近到能闻见彼此的呼吸声,道者的眼眸中开始挣扎,敖钦依稀能从里头看见自己唇畔的笑意:“你不愿意,可以说。” 他给他机会逃离,小道士敛下眼睑躲他的挑衅:“殿下,你逾距了。” 他将唇贴上他的脸:“我要你说不愿意。” 他一动不动,只将双眼闭起。 敖钦啄着他滚烫的耳垂,用舌尖舔的耳:“那你是愿意了?” 他出乎意料地剧烈挣扎,抿紧唇,睁大墨黑的眼义无反顾地瞪他:“殿下,请自重。”神色端的凛然,活脱脱就是希夷。 他知道他敬仰希夷,只有提起希夷时他才会兴致高昂地同他攀谈两句。纵使藏得再深,他亦知道,在小道士心目中,天宫内万众景仰的希夷便是那凡人心目中的东山旭日,所以他孜孜不倦,他遍读经卷,他清心寡欲。他想做第二个希夷。 第23章 可着心造的人,知道你冷,知道你热,知道你好清静,知道你喜繁华,做你想做的事,说你想听的话,无一不合你的意,无一不称你的心,这般的人放在那里,你还会不喜欢?你还会不动情?当真喝得太多,脑海里蓦然跳出个古怪的念头,太古怪,及至宿醉醒来后还盘旋在脑海里念念不忘。 第十四章 下 人间一晃三五日,希夷迟迟未归。小道士的精神总不见好,病怏怏歪在床上时不时打瞌睡。敖钦日日端了羹汤送到病榻前,一口一口亲手喂进他嘴里。对莲子羹之事心知肚明的道者竟也不推却,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喝掉一小半。 敖钦问他:“你不怕我下药毒死你?” 他慢悠悠睁眼,迟钝地侧过头去想一想:“不过一条性命,有什么舍不得?” 逗得敖钦忍不住亲他的脸:“你是舍得,我可宝贝得紧。” 小道士掀起眼皮子懒洋洋瞅他一眼:“胡说八道。”难得透出几分可爱性情。 随即又睡着,任凭敖钦怎么摇摆都唤不醒。 天晴时,敖钦会带他去园中赏花。当初也不曾留心,随手洒出去一把花籽,如今看来,姹紫嫣红一片,虽杂乱,倒也热闹好看。小道士虚得走不了路,卧在榻上说,从窗户里往外望也很好,敖钦一声不吭打横把他抱出屋。小道士强打起精神陪他,事后他想起,一肚子的懊恼。 落雨时,又要一同坐在窗畔看雨。小道士困乏得不行,他却兴致勃勃抱来房中的古琴叮叮咚咚地弹,当晚道者咳了一宿,大约是在窗边不小心淋了雨。 或许当年真叫希夷说对,他们不合适,他太独断又太霸道,说一不二的个性怕是到死也改不了。 久病榻前总有寂寥之时,两个人絮絮叨叨却也说了许多。有一搭没一搭的,时睡时醒的道者往往只听见了只字片语,一问一答,常常驴头不对马嘴。敖钦也不在乎,日升月落里候在床边,来来回回看他愁云密布的睡颜又看他颤颤巍巍的笑。 小道士再迷糊,只有“东垣”两字绝口不提,常常边同敖钦说话边扭头看窗外,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跟敖钦讲:“我总觉得那塔要倒。” 敖钦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降魔塔远远立在窗棱外,塔身似剑,直指天际,锐气逼人:“怎么会?” 道者皱着眉头道:“那塔似乎往边上歪了些。” “你睡迷糊了。”敖钦哈哈笑着拍他的脸,顺口问他,“你知道里头关着什么吗?” 小道士模仿着初遇那晚敖钦神神秘秘的口吻:“魔。” “你猜是什么魔?”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起了深谈的兴致。 看着迷惘的道者,敖钦扬起了眉梢,突然出手如电,指尖重重点上道士的心口:“是心魔。 被骇到的小道士闪着一双黑漆漆的瞳低声问:“谁的?” “你的。”把手指转过来点向自己的胸膛,敖钦的视线紧紧锁着道者的眼,“也是我的。” “我原以为会是他。” 仿佛是觉得道者音调太轻,敖钦倾过身去凑到他面前问:“你进去过了?” 眉目清澈的小道士闭起眼,不一会儿又沉入怎么也唤不醒的梦乡里。 敖锦在希夷走后不久便来过,个性南辕北辙的弟弟这番又是轻车就简静悄悄地来,只是神态气势强了不少,方踏进门就气冲冲打断了敖钦的琴音:“你对他下药!”真叫没家教。 敖钦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又闭眼闻了闻房里若有若无的熏香:“我说过,若早知他会来,会毒死他也不定。” 现任的神君负手而立:“你想怎样?” 前任的神君低头看看琴又看看夜幕下院中的花:“我要他。”理所当然好似伸手便能摘下天边的月。 涵养在天宫堪称一等一的敖锦终于隐忍不住,进前一步直逼到鼻尖前:“为什么一定要他?你不是痛恨希夷吗?他们、他们明明是一样的。” “哪里是一样的?他是他,希夷是希夷。”敖钦满眼都是诧异,仿佛第一次察觉这个弟弟竟是如此不可点化,“我要希夷做什么?给他套个金身,送去庙堂里供着么?荒谬。” 那边的手足立时气结:“是你太荒谬!” 荒谬也好,糊涂也好,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抛却,只有内堂中的那人是任凭千刀万剐五雷轰顶都无法舍弃的存在,这便是他的执念与看不破。千年万年,哪怕轮回不复天地不在,只这一个固执如木头的小道士他要死死握在掌中,即便灰飞烟灭之时,也当是他携着他的手双双殒命。 “我喜欢他。”敖钦对敖锦说。 年轻的神君无力地跌坐在椅上,叹息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要怎么对他解释东垣的事?” 第十五章 上东垣种种,与其说是骗局,更如同一出不知该从何辩解的闹剧,失了坦诚一切的开端,之后想要再开口便没了勇气,只得任由其一再变调直至失控。放到希夷口中,一切皆有定数,一切都是劫。起因便是希夷那句“不合适”与龙三公主口中的那个“可着心造的人”。起初真的什么都没想,闲暇时从侍卫腰间抽来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看,不张扬不华丽,毫无装饰的剑鞘与宽大厚实的剑身,放在狼烟四起的战场或许是以一当百的利器,置入神兵利器琳琅满目的兵器库中就显得寒酸小气了。想起许久不曾习得术法,难免生疏,他便随手把剑往阶下掷去,喝一声:“起!”长剑便幻了人形,高高大大的男子垂着头,恭恭敬敬跪倒在了脚下。敖钦步下座去仔仔细细打量他,空有人形的男人木木的,方方正正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如同一柄沉默的钝剑。既然有了形,再有几分神态就更好。这般思索着,心思转动,想起那日东海内的酒宴来,连日盘桓在心头的古怪念头蓦然蹿升。他不动声色,一边踱着步一边问敖锦:“你说,一个又蠢又笨又固执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人物来相配?”不疑有他的敖锦说:“该是个温柔的人,性情仁厚,心胸开阔,凡事不与人争不计得失。因为一人既然固执,性情必刚烈,过刚易折,想要同他好好相处,必要一手化刚为柔的水磨工夫,须得耐心婉转,周到体贴。所谓眸如春水笑如春风,遇到这般的人,再冷淡的性子也不禁想要亲近。”敖钦默默地听,止了步伐,令得脚下的男人抬起头来,用食指在他眉心飞速点化。一如敖锦所言,要温柔要体贴要宽厚要良善,面容不必俊俏,身形不必挺拔,学识不必渊博,权势富贵都不必有,只要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一张和煦温暖的笑脸。他边施法边不忘嘲笑:“你说的可是你自己?”一本正经的手足淡淡地谦让:“我还差得远。”收回手再端详面前的剑魂,浓眉大眼,双目炯炯,较庄稼汉少一分粗鲁比读书人多一点实诚,倒是一副叫人不由自主觉得安心的长相。敖钦有些疑心:“就这样?”办事向来稳妥的敖锦笃定地点头:“就这样。”转过头来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你原先不在意这些的,不过一个顺手幻出的傀儡,何必那么较真?”另有目的的神君扬起眉梢窃窃地笑:“起初是顺手,现在却不是了。” 第25章 都说是先有城,之后才有塔。而今看来,仿佛这城真正是因塔而生,无论走到哪里,黝黑无言的降魔塔总是高高笼罩在头顶,一抬眼就能望见。  敖钦嗤之以鼻,半侧过身来,弯起食指刮他的脸:“别胡说,好好的塔怎么会倒?”  迷糊的小道士认认真真对上敖钦的眼:“塔倒了会怎样?”  会怎样?还能天崩地裂不成?  敖钦避开他的视线一心一意去找茶壶,避重就轻地把话题拨开:“没事就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  小道士便不做声了,追着窗外玉色的蝴蝶看了一阵,乖乖喝着敖钦递来的茶,过了很久才又开口:“我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他说的不是上一次,是更久远的时候,百年之前。  敖钦紧了紧他的腰,缓缓点头:“嗯,来过。”  “和你?”  窗外起了风,纷纷扬扬的梨花从枝头飘落,皎皎仿佛一场大雪,模糊了人的双眼。  “不是,是和‘他’。”  “你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就在你们身后啊。  那时的道者也如今天这么突然。自来无欲无求的小道士不知为何起了兴,抛开书简,拉着东垣的衣袖不由分说就下了凡。那么不管不顾的作为,倒有几分像是敖钦的作风。  他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道者将云头落在东山脚下的小城之外,同一座城,既是谎言中东垣的家乡,也是敖钦与道者的初见之地。那天的道者很兴奋,不仅抛弃了始终坚持的戒律始终牢牢牵着东垣的手腕,一路之上还破例说了很多。  他说,他当年到得此城时正是现下的时节,春末夏初,连绵细雨。  他说,他清晰记得当年的街巷,收拾卦摊后总爱在各处小巷穿梭,见得不少罕有美景。  他说,他一直想回来看看,想了很久,几成思念。  说罢便把眼别到别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别笑话我。”有些羞涩,又有些惶恐与谦卑。  木讷的男人体贴地为他拢起被风吹乱的鬓发:“好,我陪你。”一丝一毫谨遵神君谕旨,嗓音醇厚,声调低柔,百炼钢亦能化为绕指柔。  不远处的敖钦清楚看见道者晚霞般嫣红的脸颊,双目璀璨,恍然含珠。长街之上,竟是愣怔当场。  那天的道者特意换了装扮,脱了灰色的道袍穿一身淡绿长衫,面如冠玉唇色淡粉,挺拔如山间的竹,温润似石中的玉。他带着东垣轻车熟路地在城中穿梭,在街边的小酒楼上点几碟素食点心并一壶陈年的女儿红,浅尝小酌之际,看得脚下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那时楼中请了不知名的戏班助兴,依依呀呀唱一段缠绵悱恻愁肠百转,角落里的神君听得出神,想要再将唱词好好琢磨,戏台上那对惆怅璧人早已退场,换得一个伶牙俐齿的红衣女童伴着牙板无忧无虑地唱: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凄切尽失,哀婉全无。  黛瓦白墙间,卧在墙头开得张扬的红杏;深巷尽头,几杆翠竹后的一处泉眼;唯有登上谁家房顶才能望见的七彩流云……小道士一一牵着东垣走过,每一处都是景色如画,每一处皆是无人知晓。叫跟在身后的东山神君也不禁脸红,这般凭空享了本地千年万年的香火,却是连本地的风景都未曾好好看过。  青石窄巷尽出一分为而,一条往右一条向左。小道士拉着东垣毫无犹豫地往右拐:“那里有好去处。”  视线尽处就是这茶庄,小小的、安静的、寂然无闻,后院里栽满洁白的梨花。  “那天你们坐在这儿,我就坐在那儿。”敖钦用手往角落里那张空桌子指了指,“刚好能看见你,你却看不到我。”  其实只要你扭过头,你就能看见的,但是那时的你呀,看着窗外,看着梨花,看着东垣,哪里还顾得上回头?  至今依旧记得那时院中那对双飞的蝶,玉色的,混在落花里上下翻飞恍如舞蹈,一错眼就能看错。小道士和东垣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他们淡淡透红的脸和暧昧对视的双眼。他紧紧盯着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明明隔一张方桌,却靠得那么紧,这般亲密无间仿佛谁再往前探一探,两道影子就能连成一体,叫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第十六章 下 “他……东垣他,待你很好。”他皱着眉头苦苦斟酌词句。 小道士枕着他的肩,阖了眼听,嘴角如勾:“怎么个好法?” 怎么个好法?很好很好的好。细致周到体贴入微。在风里挽你的鬓发,在雨里揽你的肩头,长街上不着痕迹护在你左右,危难处一声不吭挡在你身前。他不刁难你,不责骂你,不强迫你,总是坐在那儿静静侧着耳听,哪怕你说得再荒谬再离奇再可笑,亦当做金玉良言天帝的谕旨,用那般憨厚良善的笑容包容着谦让着甚至是赞成着,双目含珠,如同春水。 反观于我,憨厚、良善、温柔,自来与我无缘。总是伸过手来强自箍住你的手腕,不容拒绝不容退让不容半点挣扎。我要你看着我,我要你听我说,我要你对我笑。于是刁难你,叱责你,强迫你,不知不觉就伤了你。看你泛红的手腕惨败的脸色又懊悔,扭过脸去硬邦邦扔一句:“你瞎了?你聋了?你哑巴了?”重重哼一声,昂着头拂袖而去。真真叫混蛋。 “呵呵……”小道士听得发笑,倚着敖钦直起身来,两人面对面四目相对,“看来,他果然比你好。” 敖钦撇撇嘴:“是啊,他比我好。” 否则,事到如今,你怎会只心心念念着一个他?原来连轮回都不能泯灭你对他的思念。 “你呀……”敖钦捧着道者的脸无奈地笑,收拢双臂把他整个圈进自己的怀抱,“你知不知道你最不好的是什么?就是太知足。一瓶伤药,几句好话就把你套住了,你就陷在里头出不来了。蠢道士。” 那时节,希夷曾来劝过。不履俗尘的上仙挺着腰杆站在他的玉阶下,神色肃杀好似独生女被拐走的老父:“你干的好事!” 大有一副要闹上凌霄殿的架势。 敖钦懒洋洋扫他一眼:“谢了。本君做好事向来不愿声张。” 那边的上仙气得就要拔剑相向,却被一旁的敖锦劝下了。 那时希夷说了什么,他几乎都没听。只牢牢记得一句,过刚易折。白衣凌然的仙者只有在提起无涯时才会显露些许赞赏:“你道他得道靠的是什么?不过执着二字。只是执着既能成全他,亦能毁了他。当年他强窥天机一事就是明证。万法自然,过刚强易折,过执着亦不是好事。尤其情字一途,更要不得强求。” 希夷之所以讨厌,便是他总危言耸听,却偏偏每每又叫他说中。 “蠢道士,你这蠢道士。”敖钦揽着他的背喃喃地骂。 小道士撑着他的胸膛扬起头来,看到男人无限落寞的脸。道者微笑着用手指抚他蹙起的眉心:“我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最可恨就是你什么都不做。你双目似明镜,总以为看穿世情看透一切,蠢道士,你太天真。暴躁如我哪里会学得来东垣的体贴,你那笑如春风的东垣又怎会如我这般粗暴待你,拥抱永远似禁锢,亲吻永远沾着血? 小道士又笑着问:“那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这个。”敖钦猛地扶住他的后脑将唇狠狠印上他的。 第27章 敖锦嘀嘀咕咕地说:“好端端的,不知道他怎么又突然想起那朵花来。” 敖钦张张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凭空没了,只得淡淡应一声:“我知道了。” 往后敖锦再说了些什么,便就真的听不见了。 又过了一阵,隐隐约约听得人说,希夷上仙似乎让麻烦事缠住了,谣言总是影影绰绰,想要仔细探个究竟,又是谁也说不上来。只是从前甚得天帝恩宠的希夷近来甚少进凌霄殿面圣却是有目共睹,想来大概真的遇上了棘手事。 敖钦依旧坐在他的东山之巅神色淡漠地听。敖锦说,凡间当真大乱了,前朝王气已尽,是时候改朝换代另立新君。只是皇权易手只是一家之幸,于天下万万百姓之家,却是灭顶之灾,妻离子散者有之,家破人亡者有之,所谓兴也是天下哀,败也是天下哀,王者之路自来就没有不是血流成河的。 再遇无涯,便是兵荒马乱之际。 东山下的无名小城,他高高居于云端俯眼望人间的烽火狼烟。断井颓垣下,仍旧一身灰色道袍的小道士在破落不堪的长街上漫无目的游走,身侧无一不是流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却安闲,一步步胜似闲庭信步,仿佛这城还是当年那座满城春风的城,他还是当年那个落魄打卦的他。 敖钦降了云头拦在他身前:“无涯?”口气都是带着颤音的,几乎不敢相信。 神色迷茫的道者慢慢扬起脸,敖钦这才看见他紧紧抱在胸前的长剑:“你……” “我就知道你会来。”道者却发笑,眼里盛着星星般,嘴角勾做了月牙,“敖钦,不对,是东垣。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东垣,从你第一次来我就知道,你用了幻术。你呀,好面子,怕被我笑。” “希夷呢?你不是被他带走了?”敖钦问他。 他依旧满脸的兴奋,如枝上的鸟儿般雀跃不停:“他不许我下山,可我想找你。东垣,我还是喜欢和你说话。” 他冲他眨眼,他拉过他的衣袖牢牢攥进手里,他把长剑紧紧按在胸口时时刻刻生怕被人抢走。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还是做东垣好,我喜欢你变成东垣的样子。做敖钦的时候,你太霸道,总让我为难。为人还是该含蓄些,众仙碍着你的封号不敢当面讲,难保人家背地里不埋怨。做东垣的时候你多好,我喜欢你那样。不过,你能知道要改已经不容易,呵呵,必定辛苦得很……” 敖钦弯下腰用嘴去堵他喋喋不休的说辞,小道士把眼睛瞪得溜圆,迟缓地眨过一下又一下,而后伸出舌来舔被敖钦咬破的唇:“疼。你是敖钦。” 敖钦如从前般强硬地拽过他的手腕,将他拉上自己的云头:“对,我是敖钦。” 小道士疯了。他陷在了牛角尖里出不来,固执地唤他“东垣”,固执地相信东垣是他因为好面子而不得不化出的一个化身,固执地不肯承认,其实从头至尾东垣都不存在。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的气息是一样的,虽然东垣身上只有那么一丁点,可我还是能分辨出来。” 山下小城早已泯灭在了战火里,他依旧天天领着敖钦在城中游走,对着一片碎石瓦砾指点着:“你看,那边墙头的红杏。” 他带敖钦去当年的白石桥边,桥已经断了,桃花不在,柳树被火焚尽,清水河被血水染透,内中早已没有锦鲤。道者仿佛视而不见,眼前一切依旧春暖花开:“你说,河中共有几尾锦鲤?河上几瓣落花?河畔又有垂柳多少?” 敖钦揽过他的肩,为他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起:“锦鲤之数,一如落花,落花之数,一如垂柳。” 他转过脸来,潮红得异样的脸上绽开笑,墨黑的眼中一划而过一道红光:“你诓我。从当初起,你就没安好心。你还是做东垣好,东垣从不欺我。” 敖钦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狠狠把他按进怀里用力咬上他的肩:“蠢道士,你这蠢道士。” 小道士仿佛听不见,挣脱开他的束缚跑到断桥边,夕阳打到他脸上,映得满脸都是灿烂的笑意,映得漆黑如墨的瞳幽幽几许暗红。 道者总是抱着剑在神宫内游走,间或清醒些,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小声问他:“他当真不是你?” 敖钦摇了摇头:“不是。” 他沉默了,把剑抱得更紧:“你骗我。” 后来,他再没有问过,只在敖钦吻他时,呆呆用手指蘸着唇畔的血放在眼前看,喃喃自语着:“原来他真的不是你呀。”很天真,很失望的语气。 敖钦拉开他的衣襟,把他推倒在榻间俯身压上:“不是,从头至尾都不是。” 小道士阖了眼,把脸深深埋进枕间,不泄露一句呻吟,亦从不喊疼。敖钦在完事后把他从塌间拉起,总以为会看见他的泪,他紧紧闭着眼,脸上却是干的。敖钦用力捏他的下颚都撬不开他紧锁的牙关。不知为什么,沮丧铺天盖地。 小道士安静的时候会写信,裁一截雪白的纸,研一碟浓重的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就。然后召来神宫内的仙鹤,仔仔细细把纸条扎在鹤爪下。头顶丹红的白鹤飞过千山万水又飞了回来,不知所措停在敖钦面前。 敖钦把纸条取下打开,一如梨花般素白的纸,一如乌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细细一小卷,展开不过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说还休: 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他知道这不是写给他的,眼角处,小道士正抱着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敖钦握着短笺,心中没有怒气,却是一片空白。 终于有一天,总是脱不开血水与汗水的□□后,沉默的小道士破天荒主动转过了脸,他艰难地翻过身正对着敖钦,纵使额间冷汗淋漓,却吐字清晰:“东垣去哪儿了?” 敖钦看着他,清晰地看见他一双明镜般的眼瞳不知何时转化为一片血一般的赤红。 犹不自知的小道士还在问着:“东垣呢?我想见他。” 敖钦颤着手去触碰他的眼角:“无涯……” 小道士不回答,□□着上身,闪着一双殷红的眼静静坐在床头。 他入魔了。 希夷说,过刚易折。最坚定的求道心其实也最易受诱惑,最简单的情感其实也最易入歧途。魔由心生,心一旦空了,魔便趁虚而入了。 第十八章 “原来魔是这么来的。”小道士似有所悟,听得连连点头,继而仰起脸来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敖钦亲他的额头,耐心地答:“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把你留在身边。” 自古不两立,仙者一旦入魔,下场只有被诛灭一途。连性情温和的敖锦都开始发急:“这回你要如何跟天帝与众仙交代?” 敖钦反问他:“你要我怎么做?” “至少不能就这么把他留在东山啊!” 于是敖钦便笑了:“我可以放了他,任由他下得山去贻祸世间。到时候,你的众生们恐怕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