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事》 第1章 第1章 亡国之君(一)  “陛下,太和门破,逆贼近矣!臣先走一步,为陛下开路!”  紧接着一声巨响,把持朝纲多年的老太尉杨仲举撞柱而亡。  兔死狐悲,阶下众人伏地齐哭、抖如筛糠。  若是往常,陈致定会装模作样地哀叹“国之柱石弃我而去,如断肝肠”之类连自己都不信的酸话,调节一下现场的紧张气氛,但陈朝倾覆在即,自己这个假君主也将功德圆满,也就懒得加戏了。  反正哭不哭,陈家皇朝的落幕都是既定的事实,无需多久,天道命定的新帝就会破门而入,踏着自己的尸体开创新的皇朝。  死亡,是注定的结局;死法,还是道选择题。  顶替陈朝末帝身份多年,该怂的都怂了,在最后时刻,小透明也该崛起,为史官留点谈资。  陈致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玺,将准备了一夜的遗言默背了一遍。  背到倒数第二句的时候,殿门被两个力士猛地撞开。  近百个黑甲军士冲进来,将半个大殿团团围住,沾血的矛尖直指龙椅。半个时辰前战死的禁卫军统领肉串似的挂在铁矛上,一路送入殿中央。  血腥气弥漫。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  握铁矛的手一松,悬挂的尸体轰然倒地,刺穿尸体的长矛竖起,立在陈致面前。  观众就绪,该登场了。  陈致深吸一口气,从龙座上站起。瘦弱的肩膀,正好与龙椅雕刻的两只龙首齐平,远远地看,头顶冕旒,肩扛双龙,威风赫赫、不可一世。  黑甲兵没见过皇帝,众臣没见过这样的皇帝,都被震住。  “朕即位以来……”  殿门口,逆光的高大身影跨过门槛,恰好听到这一句,不由讥笑。皇帝果然是世间最虚伪之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硬给自己脸上贴金。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嘲笑变成了笑话。  “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致江山祸乱起,百姓愁苦生。”陈致不管阶下群臣什么表情,一脸的悔恨交加,“时至今日,大错已铸,愧悔无用,唯归政于仁士,还天下安宁。皇天在上,九泉在下,今日所言,字字肺腑,往昔厥咎,皆为我故,后有惩戒,甘领无吝。”  余人,鸦雀无声。  “嗤。”  不屑的讥笑打破一殿沉静,高大的身影从黑甲兵的身后走出,窄袍广袖,一派风流。  据黄圭所示,新帝因面如好女,被父亲取名为嫣,长大自立门户后才改为彦。陈致原本十分唾弃其父轻佻的行为,见了真人后,继续唾弃崔父轻佻之余,不得不承认其审美正常。  这容貌是汲取了多少山川秀色,才得俊美如斯?  惜以面相看,容色稀有,心性之狠辣亦稀有。  没想到天道命定的新帝是这样的人物。果然是乱世出枭雄么?  陈致略作感慨,便欲赴死。  撞柱这一招被杨仲举抢了先,自己再做就是效仿。万一后书写“陈朝太尉触柱亡,陈朝末帝追随之”,未免太丢陈朝皇帝的脸。虽是西贝货,也要有始有终,全了陈朝最后的体面。  陈致将玉玺抛向崔彦,自己大跨步地奔向陈尸的禁卫军统领,准备拔矛自戕。至半路,藏在胸前的黄圭突然发烫。黄圭是他的任务指导手册,每次亮起,必有重要指示。  只是……这个时候?!  跑到最后一级台阶的陈致刹住脚步。面对黑甲兵的警惕,众臣的错愕,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又跑了回去,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崔彦打开层层包裹的布帛,取出玉玺:“陛下真是慷慨。”  陈致一脸沧桑:“愿你以我为鉴,勿蹈覆辙。如此,我百死无憾。”说着,侧过身,暗戳戳地拿出黄圭,瞄了一眼。  黄圭显现文字:崔嫣入妖道,新朝国运现崩溃之相,速究缘由,挽回之。  陈致:“……”  入妖道?  国运出现崩溃之相?!  他脑子转不过弯来。  崔嫣已经杀进皇宫,就差干掉自己后登基——怎么看都是要完成任务了吧。  但黄圭这么说,必然有它的原因。  陈致内心十分强大,短短一瞬间已经完成了从惊诧、疑惑到镇定的转变,思考起下一步的规划路线:速究缘由的话,潜伏在崔嫣身边最快吧?但是……  崔嫣将玉玺丢给亲信,顺手拔出黑甲兵腰际长剑,拾阶而上,冷笑道:“那便去死吧。”  陈致刚想说“等等”,对方已一剑刺出。  电光火石间,陈致脑海闪过无数个“闪?不闪?”终究考虑到陈朝末帝的“无能”人设,呆立于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利剑入肉,寸寸推进。  陈致飞升前受过的酷刑难以计数,飞升后又修成大功德圆满金身,万邪不侵,这点疼痛不在话下。面作痛苦状,内心却盘算着下步如何走。  随着黄圭最新指示下达,一切都乱了套,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陈致脑子飞快地旋转:既然末帝“崩殂”,只能再寻身份接近他了。 第3章 崔嫣仿若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是君吗?”  陈致哑然。  他不是。  陈应恪,小名阿痴,是先帝幼子。  先帝驾崩后,杨仲举弄死了天资聪慧和不服管教的皇子,辅佐自小背负“不堪造就”之名的陈应恪上位,开始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之路。  按天道轨迹,接下来便是杨仲举手握大权,率门下恶犬倒行逆施、欺压忠良,逼得天下民怨沸腾,义军四起。在陈应恪登基的十年后,太原太守之子崔嫣不忍见百姓受苦,毅然与为虎作伥的父亲决裂,改名为彦,投效义军,花了五年时间就攻入皇城,一举颠覆陈朝政权,开创新朝盛世。  但命运也有纰漏:陈应恪终究没熬到义军攻城,在八岁那年的冬天,就因为宫人的疏忽被活活冻死了。  陈应恪若死,皇位空悬,杨仲举拿不出服众的继任人选,天下提前大乱,天道轨迹就会出现偏差。  守护天道国运的“黄天衙”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派下仙人冒充陈应恪走完他的人生。  陈致便是那个仙人。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反正都干了冒名顶替的勾当,也就没什么“诚实守信”。  陈致面不改色地承认:“在你攻城之前,的确是。”  看众臣吓得魂飞魄散也没改口,崔嫣知道继续下去也得不到真相,便让黑甲兵住手。他对陈致说:“那就让我瞧瞧,你是如何为君的。”  陈致:“……”  这可难倒他了。  因为他为君的十年一直都是——吃喝拉撒睡。  陈致被单独带走。  看旧臣们一个个如丧考妣,他心中平静。  能在杨仲举手下混到今天,多少沾了些不光彩的事。黄天衙主国运,苍天衙管报应。他们今日受的苦、遭的罪,甚至死的缘由,都会记录在苍天衙,消些孽债,于下辈子有益,也算是福利。  当人的时候,他只看到一辈子,生生死死,人生大事;成了神仙,看的是天道轮回,生生世世,不过是欠欠还还。  角度不同,想法也就不同了。  他的淡定,源自于仙人的自信——怎么折腾都死不了。落在旁人眼里,这位末帝犹如陈朝最后的脊梁,在最后关头体现出宁折不弯的硬气。一路上,处处注目礼。  拾阶而上,跨过门槛,回到乾清宫。  物是人非。  宫人在攻城之前就被遣散,若非杨仲举突然将大臣召进宫来,此时活着面对义军的,就剩下陈致一个。  回想杨仲举的遗言,陈致叹息:这人真是不论生死,都是祸害一枚。好在陈应恪走得早,杨仲举老胳膊老腿儿的,估计追不上。第2章 亡国之君(二)  杨仲举将皇帝视为囊中物,平时看管得紧,陈致日夜待在皇宫里,与身边伺候的宫人关系不错。一时见了空屋,还有几分怅然。  果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走之前还说“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走的时候快如闪电,连根毛都没留下。  “这便是陛下的居所?”崔嫣环顾。  陈致说:“你是我第一个带回来的客人。”  崔嫣冷笑:“黎民受苦时,陛下就是在此间吃着山珍海味,坐享齐人之福。”  陈致表示冤枉:“我还是童子身。”  崔嫣总算赏了他一眼:“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皇帝怎么可能还是童子身?”  陈致说:“杨太尉说,多憋憋,有助于养生。”怪只怪自己表现太好,杨仲举食髓知味,压根不想再扶植个小傀儡代替他。  崔嫣问:“身为帝王,你就甘心任臣子摆布?”  陈致说:“我从小在宫中长大,杨卿待我如子,我亦敬他如父。”呸呸呸!  崔嫣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像揭开虚伪的表面,看到他内心的想法。  奈何,陈致脸皮厚。  崔嫣也不指望立刻得到答案,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惬意地摆手:“你平日怎样就怎样,不必管我。”  陈致想了想,走到屏风处,抬起双臂,默默地等着。  崔嫣见他半天不动,问道:“你在做什么?”  陈致说:“等宫人为我宽衣。”  “……”崔嫣问:“你的宫人不是遣散了吗?”  陈致叹气,默默地将手放下。  崔嫣挑眉,起身走过去:“不嫌弃的话,不如让草民效劳。”  陈致一脸嫌弃地说:“不必。”  崔嫣强硬道:“嫌弃也要宽!”  陈致:“……” 第5章 陈致惊得整个人都站住了,刚想开口解释,就发现崔嫣虽然“看着”他,却双眼失神,犹如木偶。  他等了片刻,见果真没有动静,壮胆走了两步,手在他面前一晃。  依旧没反应。  陈致胆子大了,一双手去扒崔嫣的衣服搜身。  胸平平,没藏东西。  往下摸了摸,虽然是细腰,但肌肉很结实。  再往后……  “你做什么?”  崔嫣眼珠子一动,瞬间“活”了过来。  陈致僵硬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眼皮抖了抖:“我看你缩得不舒服,想帮你展开。”  崔嫣侧头,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面颊:“你半夜起来做什么?”  陈致慌忙缩手,退后两步:“我想解手,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崔嫣沉默了一瞬,才说:“陛下平日里解手,还要人扶着龙根吗?”  陈致想象自己被崔嫣扶着命根子解手的样子,婉言谢绝:“我的龙根一向自力更生。”  “那就好。”崔嫣幽幽地说,“有心无力的龙根,也没必要留着。”  陈致:“……”麻溜地走了。  后半夜,大家都很安分。  第二天,天蒙蒙亮,崔嫣就出门了。  赖床的陈致很欣慰。  虽然昨天两人明刀暗箭来往了几回合,但他内心对崔嫣颇为满意。军功赫赫,不居高自傲;江山在手,不得意忘形;处事泰然,运筹帷幄,果真是明君之风!  想来自己昨日的提醒十分多余,攻得下皇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分寸。  眼下,就差解决他身上的妖气了。  正感动,崔嫣提着早膳回来了:“醒了?起来一起用吧。”  “……”陈致问,“你起这么早就是去取早膳?”  崔嫣说:“嗯。”  ……  不,这一定不是普通的取早膳。在去的路上,崔嫣必然已经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稳定京中局势,捉拿旧朝余党,铺垫出一条通向九五之尊的康坦大道。  陈致不死心地说:“取早膳这样的小事,何劳你亲自动手?”  “草民习惯了自己动手,比不得陛下,连衣服都要别人脱。”崔嫣似笑非笑的目光自他的胸膛扫至跨下。  陈致不自在地侧身:“江山已是你的了。”  崔嫣摇头:“你才是我的。”  陈致:“?!”  崔嫣吃完饭就出门了。  陈致照例想东想西,但想的不是崔嫣出去干嘛,而是崔嫣到底要干嘛。  捅了自己又救了自己,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个精光,晚上说要扶龙根,还说自己是他的……越想越觉得……  自己真是魅力无边。  陈致抚着脸呢喃:“不会吧?”  从长生不老的神仙到无所事事的皇帝,陈致习惯性发呆度日,等黑甲兵送来晚膳,才发现夕阳西下,崔嫣仍外出未归。  虽然崔嫣很可能是忙事业去了,但是,失望过几次后,陈致已不敢盲目乐观。  他走到书桌边,拿出镇纸,将镶金抠下来,搓成一颗小金珠,到门口打赏给黑甲兵。  黑甲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致说:“你可知道崔嫣在何处?”  黑甲兵这才收了金子,说:“崔姑娘来了,天师正在见她。”  “天师”?崔嫣?  总觉得自己和崔嫣的角色掉了个个。明明他才是天师,崔嫣该是皇帝。看看现在,什么情况?  陈致又问:“崔姑娘是何人?”  黑甲兵说:“天师的妹妹。”  陈致得了答案,又不太满意,觉得崔嫣治下松散,一个士兵就把头领给卖了,毫无纪律可言。  崔嫣一回来,就看到陈致心事重重地坐在桌边,两条眉毛几乎耷拉到了鼻梁上,见到自己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 第7章 以前陈致闲来无事也喜欢来这里。  当傀儡皇帝极是无聊,他为自己培养了养花种草的小兴趣,还特意在养心殿后面辟了一个仙草院,院里花草的生长态势也积极响此名,总是草茂盛而花凋零。  杨仲举乐得看他玩物丧志,不但不干涉,还特意拨了点闲钱给他自娱自乐。  他不久前种了一株昙花,是仙友探望自己时特意送的,养了一年,死了几次,被仙术救了几次,前两天又有烂根的迹象,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不觉走到养心殿门口,领路的黑甲兵进去通禀,没多久,就被告知可以进去了。  同样一条路,心境不同,走起来便完全不同。  昨日之前,自己还是个傻白甜,以为等着等着,天上就会掉馅饼。今日才幡然悔悟,高聪帅才是可行之道。早知如此,何苦待在皇宫数日子?早早地插手崔嫣的人生,将木鱼脑袋掰正过来多好,平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如今,却大不易了。  走进正殿,隔着茶几分坐罗汉床两头的崔嫣崔姣同时扭头看他。虽是同父异母,眉目却有几分相似。崔嫣秀丽,崔姣娇美,都是极好看的人。  相比之下,自己就没什么看头了。  陈致坦荡荡地行礼,任她打量。  崔姣好奇地问:“你就是被哥哥打败的皇帝吗?”  陈致终于感念起杨仲举的好处。若他还在,有人敢这么问,自己完全可以一巴掌扇过去,怒吼,什么白痴问题,闭嘴滚!  现在只能好声好气地回答:“我是陈应恪。”  崔姣问:“当皇帝好不好玩呀?”  特别、不好玩!  陈致微笑着回答:“好玩。每天都有人伺候你,跪拜你,尊敬你……”所以崔嫣快来玩!  崔嫣玩味地问:“杨仲举是这么对你的?”  陈致斟酌道:“除了一点,其他都做到了。”  崔姣问:“哪一点?”  崔嫣代答:“听话。”  陈致无言以对。  崔嫣欣赏够了他的窘迫,才慢悠悠地问:“你来做什么?”  陈致说:“告诉你我的决定。不管来多少人,我还是选你。”见他一脸讥嘲,腹诽道:若非天意难违……呵呵呵。  崔嫣听够了他假大空那一套,摆手道:“无事退下吧。”  崔姣倒很有兴趣:“哥,他什么选你呀。”  崔嫣凉凉地看她:“人。他的人是我的。”  崔姣笑容微僵。  陈致:“……”突然觉得现场气氛有点怪。  崔姣转过头来看他,秀目微眯,纯真的面容透着几分古怪:“哥哥喜欢他什么呀?”  崔嫣说:“不是我妹。”  喜欢?我妹?  陈致:“……”信息有点多,尺度有点大。  崔姣咬着蔻丹,泫然欲泣:“你认识他才几天?”  美人委屈的样子,心都要碎了,还是眼不见为净。  陈致转身,屁股冲着她,开始发呆。  崔嫣轻笑一声,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扭头看陈致:“还不回去。”  陈致下意识地说:“我想看看我的花。”  仙草院不大,方圆数十尺,一地精神抖擞的草,一圈垂头丧气的花。昙花被摆在花架上,远瞧着,还有几分生气。  陈致卷袖浇水。  崔嫣跟在后面打灯笼。  陈致自豪地说:“这是待宵孔雀,夜间绽放,美如天仙。”  崔嫣问:“你见过?”  陈致被问住,强笑道:“总会见到的。”  对着一园子病病歪歪的花,崔嫣嗤笑了一声。  陈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番互动在旁人看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被俘虏的皇帝与造反的叛军头子。  崔姣立在门口,一张脸浸在夜色里,黑得模糊不清,等崔嫣过来,灯笼一照,依旧是明媚如春的模样。  “哥哥与皇帝哥哥的感情真好啊。”她笑嘻嘻地说。  陈致一边抖鸡皮疙瘩一边感慨: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皇帝哥哥”,这套近乎的功力,不愧是真命天子的妹妹,很是特别呀。 第9章 陈致说:“我知道啊,你告诉我回溯池在哪里就行了。”  回溯池又称为禁池,有回溯时光之能。  皆无眨了眨眼睛:“你疯掉了?”  然后两个疯子偷偷摸摸地“逛”到了回溯池。  池平平无奇,水混混浊浊,和想象中的“禁池”完全不一样。  陈致觉得皆无在敷衍自己。  皆无说:“你渡点仙气进去,然后想着要看的场景就能看到了。”  陈致要伸手,被皆无抓住。  皆无提醒:“只是看一看。”  “放心。”陈致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指一点,一撮仙气入池。  须臾,池面一荡,慢慢地显现了画面——  皆无蹲坐在仙锦池边,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花环。  他脚边,一条银如雪的巨龙仰面躺着,嘴巴微张,打着轻鼾。  皆无编好花环,温柔地挂到了巨龙的龙角上。哪知花环松手就散,细长的藤蔓清扫过巨龙合起的眼皮,垂落在鼻孔上。皆无伸手要捡,巨龙已一个喷嚏起身,睁眼见到媚笑的他,勃然大怒,抬尾就扫。  皆无让了一下,巨龙不依不饶。  那巨尾好似飓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皆无避无可避,反身抱住龙尾。  巨龙扬尾欲落,力达千钧,皆无慌忙撒手而逃。那尾巴落地时,尘起数尺,地开十丈,竟砸出一条深壑!  皆无躲在半截残木后头,悄悄探头。  巨龙前爪抓着土地,正用力地从新壑里拔尾巴。第4章 亡国之君(四)  “看够了没有?”  面对皆无似笑非笑的目光,陈致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这个,这个,我很关心你呀!寒卿的尾巴明明是自己甩脱的,怪你毫无道理!”  皆无毫无诚意地说:“多谢你明察秋毫,我简直感动死掉了。不干活吗?那我走了。”  陈致老老实实地渡了一缕仙气,池面再度显现出画面。  崔嫣活了二十个年头,哪能一一追溯。已知的最早分歧点是崔嫣改名,所以他直接跳到了崔嫣本应该改名的时间。还来不及细看,就听空中一声暴喝:“谁人擅闯?”  皆无拎起陈致的领子就往池里跳。  陈致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身体一轻,直线下坠。  “啊……啊……啊……啊……”  陈致吼得声嘶力竭,完全忘了自己是个神仙,如坨鸟屎从高空坠落,“啪叽”一声拍在地上,呈大字型摊开。  大功德圆满金身光环附体,疼痛瞬间修复。  他将四肢从土里拔出来,刚刚坐起,迎面就扑来一个大泥团子,八爪鱼似的罩住了他的脸。  “吼!吼!吼!吼!”  野兽打着节拍的叫声在左近,吓得头上的“大泥团子”跟着一抖一抖的。  陈致脑袋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四下,才发现不对,将“大泥团子”从脸上扒下来,眼皮一翻,刚要说话,就撞入一双惊慌失措的桃花眼中。  眼睛似曾相识,陈致心中一动,“大泥团子”挣扎四肢,想从他身上下来,被一把操起,夹在腋下:“靠你两条小短腿儿能跑去哪里。”  “大泥团子”逃不掉,急得快哭出来。  前方黄尘滚滚,似有兽群涌来。  眼见尘土扑面而来,陈致贴上隐身符,怡然自得地绕到一边,坐看滚滚黄尘一路滚远。  “大泥团子”窝在他的怀里,吓得一动不敢动,等脚步声远去,才迷茫地抬起头。  说他是大泥团子,也是不错,凌乱的头发如横生杂草,圆脸盖在灰扑扑的尘土下,只露出一双疑惑警惕的大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阿复。”  阿父?  陈致脸色不大好看。  阿复对情绪感知十分敏锐,又想从他身上下来,被陈致按住:“这是什么地方?”  阿复狐疑地看着他:“此乃神狸山。你是谁?”  怎么说呢?  陈致想了想,回答:“过路人。”  阿复说:“神狸山方圆数里都渺无人烟。” 第11章 陈致吓了一跳,好奇地探头,被崔嫣一把拉住衣服往后扯:“别出去!大妖怪回来了。”  说话的当口,山风忽起,飞沙走石,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致右手被小手掌碰了下,未及握住,已被拉开,随即后颈一紧,身体腾空而起,飞撞山壁,整个后背拍在凸起的石块上,差点拦腰折断。  倒下来滚了一圈半,屁股就被踩住。  一个声音在头顶冷笑:“擅闯神狸山,诱拐神奴,该当何罪?”  陈致吐了口土:“不知者不罪。”  “不知?呵。”头顶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挪开了脚,陈致赶忙站起来,抬头见崔嫣被人单手按在山壁上,手掌正掐着咽喉,仿佛随时会折断脖子。  陈致一个头两个大!  为什么见面之后,崔嫣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别人是八字相克,他们可能是八辈子相克!  “等等!”  他一出声,那人就松了手,回过头来,一脸了然的笑容。  事出突然,陈致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现在才发觉对方长了一张猫脸——上扬的眼角,碧绿的竖瞳,小巧的鼻子,还有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嘴唇,唯一像人的,是脸上无毛,一看就办事不牢。  陈致预感接下来是一场斗智斗勇的硬仗,全神贯注于演技:“这么好的食材,就这么杀了,也太可惜了!”说话时,目光灼灼,口水潺潺,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座开席。  猫妖被看得浑身凉飕飕的:“什、什么意思?”  陈致故作高深:“世间美味莫过于‘两脚羊’,‘两脚羊’中尤以‘和骨烂’为佳。”  猫妖活了数百个年头,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从未听说过“两脚羊”和“和骨烂”,却不甘被鄙夷寡闻,忙道:“这有什么稀奇!”  陈致看他表情果然没有听过,便放心大胆地忽悠下去:“故而,有人易子而食。可见其味美!”  猫妖冷笑:“呵,易子算什么!我还知道孔子孟子老子韩湘子!”  ……  陈致及时地调整战术,冲他竖拇指:“果然见多识广!不错,易子有一句名言,叫做‘朝闻香,夕可死矣’。这个香说的就是‘和骨烂’的肉香。”  猫妖说:“那又怎么样?”  陈致对着崔嫣抿唇一笑:“眼前这个就是上好的‘和骨烂’。相信我,凭我多年的烹饪经验,这个小家伙若是下了锅,定然皮酥肉嫩,鲜入骨髓。”  猫妖唬了一跳,内心瑟瑟:“你要吃他?”  陈致媚笑道:“你若是放心,就让我来掌勺,保准吃了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其他粗劣之肉。”  猫妖眼珠子一转,有些意动,倒不是想吃什么“和骨烂”,而是想看看陈致到底要干什么。崔嫣这个小混账装了几年的龟孙子,花言巧语、伏低做小,自己差点信了他的邪,到最后还不是为了逃跑?若这个人真要拿小混账下菜,倒是个整治的好法子,自己正好享用了!如若不然,自己有了防范,谅他们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也好!我正要将这个小混账剥皮抽筋,你来代劳,我也省心。”猫妖见崔嫣面若死灰,越发高兴,“呵呵,‘和骨烂’‘和骨烂’,这小混账与他娘一样是养不熟的天生贱骨,可不是烂到骨头里了吗!”  陈致见崔嫣面露怒色,心中又记下一个重点关注对象,崔嫣他娘。  猫妖催促动手。  陈致忽悠一大堆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皆无来救,自然不能从:“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处借料调味啊。”  猫妖眼中诡光闪烁:“你借词推托,莫不是耍我?”  陈致连声否认,还送了一堆高帽子给他。  崔嫣能在猫妖手下幸存至今,靠的也是吹之不要脸,捧之不要命,陈致比他多吃了百余年的饭,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翻转日月,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听的猫妖浑身舒畅,连尾巴都不小心露出来摇摆。  “你说的烤全羊,当真如此美味?”猫妖眯着眼睛,舒坦得喉咙咕噜噜直叫。  陈致说:“人间有,天上无。”  猫妖感慨:“如此看来,神仙都是没见识的乡巴佬啊!”  “乡巴佬”点头,一脸“赞同”。第5章 亡国之君(五)  猫妖拎起他与崔嫣,飞身跃云。  陈致被人提着后领,双脚与心里都空晃晃的,不着实地,颇感难受。好在猫妖洞府就在左近,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洞府建在半山腰,入道曲折险峻,有几级石阶上下相距丈余,常人极难攀爬,不知崔嫣是如何逃出来的。  陈致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见那小脑袋无精打采地歪着脑袋,似是被拎至昏厥,不由暗暗焦急。  猫妖将两人丢进一个气味腥膻的山洞内:“柴在洞外,可自取。调料在案台上,有便用,没有便罢,余下自理。我先去睡一觉,一个时辰之后,便要吃那香喷喷的‘和骨烂’!”  陈致说:“一个时辰太短,怕是不入味。”  猫妖冷笑:“一个人不入味,就再加一个人!”  陈致倒不怕他吃自己,只怕他不吃,敷衍地应了。  猫妖走后,陈致捡柴生火。  跳动的火光点亮崔嫣的脸庞,虽然抹了层灰,也抹不掉日后颠倒众生的天生丽质,尤其是白皙光滑的皮肤,比成年之后还要有弹性。  陈致想着想着,就动上了手。  装昏的崔嫣实在忍不下去,睁开了眼睛。  陈致收回捏脸的手,毫不心虚地说:“你醒啦,帮我烧水。” 第13章 洞口的老虎怒吼一声,立时兽群聚集,将路口团团围住。  崔嫣拔刀,猫妖腹部伤口处,妖丹若隐若现。陈致心中一动,弯腰将妖丹挖出,顺手塞入腰带里,又牵起崔嫣的手在水缸里洗了洗:“你如今有何打算?”  崔嫣不答反问:“你腿上的伤要不要紧?”说着便要脱他绑在腿上的外袍。  陈致慌忙躲开他的手。常言道“三岁看老”,崔嫣爱拿刀捅人和脱人衣服的毛病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啊!“我无事。你还没说你的打算。”  崔嫣想了想说:“我外祖父家在云南……”  陈致截断他的话:“等等,你不是说你是太原太守之子吗?”  崔嫣面色一黯:“我母亲死后,父亲便娶了填房,两人的女儿只比我小四岁。”  陈致:“……”好端端的拐卖案怎么又牵扯到了宅斗?  崔嫣看他按着太阳穴,关切道:“你怎么了?”  “头疼,别说话。”  “要不要坐下来?”  “……我现在想跪下来。”  崔嫣一脸懵懂。  陈致深吸口气,对他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圆头大耳、英姿勃发、骨骼清奇、面如满月,实乃帝王之相。”  崔嫣说:“你先前说的是‘天庭饱满、雄姿异貌、骨骼清奇、唇红齿白、面色光润’。”  ……  陈致觉得他说得更对,但是台不能坍:“人的相貌是一直在变化的。三岁和三十岁的人能长得一样吗?半天过去,你的脸又成长了!”  崔嫣依旧是关爱的小眼神。  陈致干咳一声道:“总之,我先送你回家。不用怕你爹,区区一个太原太守算什么!你是要当皇帝的人!”  崔嫣拽着他的衣角:“我能不能跟着你?”  陈致对他脱衣服的事很有阴影,不着痕迹地将衣角抢回来:“不能。”  崔嫣背过身,低着脑袋不说话了,小小的背影充满了“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萧瑟感,让陈致很想撒几片枯叶烘托一下氛围。  “咳,我先带你出去吧。”陈致拍拍他的小脑袋,崔嫣一回头,他就见缝插针地捏了一把胖乎乎的小脸蛋。  崔嫣立刻说:“你带着我,我的脸天天给你捏。”  陈致摩挲着意犹未尽的手指,口是心非地说:“我不是很想捏。”  崔嫣没有戳穿他的谎言:“我可以天天给你捏肩捶腿。”  未来的皇帝天天给他捏肩捶腿……啊!果然是很美好的画面!  陈致努力扯平上扬的嘴角,假装无动于衷:“我身强体健,不需要这么腐败的享受!”  “我……”  崔嫣还想努力,就被陈致一把抱起颠了颠,嘀咕道:“猫妖每天给你吃草吗?一点肉都不长。”  崔嫣说:“差不多。”  陈致感慨:“还好你才八九岁,回家补一补,很快就能补回来。”  崔嫣沉默了会儿说:“我十二岁了。”  “……”陈致说:“我突然想起,我就是十二岁开始长个的。”  崔嫣半天没接话。  陈致回头,就见他一脸“自己将成为一个矮子”的悲怆感。  陈致:“……”捏他、捏他、捏死他!  随口一个“定”,就破解了门口的“虎视眈眈阵”,陈致带着崔嫣扬长而去。  刚出虎穴,崔嫣就开始整幺蛾子,东南西北地胡乱指方向,就是不肯回家。陈致没办法,只好漫山遍野地找土地庙,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就被赶来的皆无抓个正着。  “你干嘛把我丢到池子里?”  “你干嘛跳到回溯池里?”  “你跑来什么鬼地方?”  “你躲在什么鬼地方?”  “我等你等得鱼尾纹都成蜘蛛网了!”  “我找你找得脚都磨成扁平足了!”  ……  鸡同鸭讲半天,两人总算发泄完久别重逢的喜悦心情,谦虚地表示让对方先说。  最后身为上司的皆无赢了:“不说减俸。”  陈致心中暗骂“千古上司一鸟样”,将自己掉下回溯池后的经历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皆无说:“回溯池里有个拉环,我原本打算拎着你在那里荡着秋千躲一会儿,谁知你挣扎着跳了下去。”害得他立刻就跳了出去! 第15章 仙锦池面波光粼粼,似是寒卿醒了,皆无见陈致还死赖着不走,终于松口:“我让人调查崔嫣的童年往事,有消息就通知你。”  陈致提醒他:“重点是崔母。”  皆无只有一个手势:走!  陈致走了一半又回来,想把腰带里的妖丹交给他处理,谁知摸了半天摸了个空,只好将腰带解下来。  皆无目瞪口呆:“你干什么?”  陈致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正好寒卿从池里探头,就看到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个正宽衣解带。  ……  皆无推着陈致往外走。  陈致说:“你听我说!我怀疑猫妖的妖丹被崔嫣偷走了。”  皆无说:“那你报官吧。”  陈致愤怒:“你不就是天官!”  皆无呆了呆,仿佛现在才发现这重身份。  陈致碎碎念:“我说不要给我这个任务你一定要给我这个任务,你给了我这个任务又不给太多支援,明明知道我第一次担当这么重要的戏份,我跟你讲……”  皆无突然冲回仙锦池,一把抱住搁在池边晒太阳的龙头,掰开龙嘴就亲了下去。  迷迷糊糊没睡醒的寒卿:“?!”  陈致:“……”  皆无亲完又跑回来,抱住陈致的脑袋。  陈致大惊:“给我个机会,再让我走一次。”  皆无按着他的下巴,渡了口气给他:“这是崔嫣要的龙气,可以暂时压制妖丹反噬的妖气,快走!”  陈致眼角瞄到气得浑身哆嗦的巨龙,给他的友谊之肩拍:“保重。”  “嗖”得一声跑得无隐无踪。  皆无深吸了口气,转头露出无比谄媚的微笑:“给我个机会,让我解释一次。”  回答他的是龙之怒吼。  陈致连滚带爬地回到皇宫,宫里静悄悄的。他回到过去的这段时间,并未计入当下流逝的时光,因此,他才离开了两个时辰。  爬进窗户,正要回床,就听到娇笑声隔着屏风传过来,陈致连忙屏息,蹑手蹑脚地溜到屏风边。  一盏鎏金雕花灯笼搁在桌上,映照着崔姣娇艳欲滴的侧颜。她托着腮,笑吟吟地望着盘膝坐在榻上的崔嫣:“哥哥,你现在快不快活?”  崔嫣乌发披散,两绺垂落胸前,秀美的面庞泛着诡异的桃红。他闭合双目,对崔姣之言全不搭理。  她也不恼,慢悠悠地接下去道:“我心里很快活。哥哥就在我的身边,触手可及,再也逃不出掌心。”殷红如血的蔻丹擦过嘴唇,含在唇间,看起来既天真又无邪,可说出来的话,却听得人心里发寒,“哥哥何必固执。古有山阴公主,出嫁后依旧留在皇宫,与自己的弟弟日夜相对,既是姐弟又是恋人,岂不比旁人亲近百倍?何等的风流快活。哥哥若是忌讳旁人的闲言碎语,可以金屋藏‘姣’,反正除了哥哥之外,我谁也不想见。”说着,竟咯咯地笑起来。  陈致捂眼。为什么天上地上都是这么伤眼的剧情!  崔姣笑了会儿,才慢慢收声,素手闲拨腮边碎发,凝望灯笼的目光流露出几分狠色,须臾才轻笑道:“差点忘记了,哥哥现在没工夫搭理我呢。”她起身,踱步到他身边,细声细语地问,“妖气发作的滋味不好受吧?”  崔嫣突然张目,吹了口气。  崔姣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崔嫣嘴唇抖了下,斜眼看屏风:“看够了吗?”  ……  陈致不是很想出去。他怀疑崔姣是被崔嫣的口臭熏过去的。  屏风后半天没动静,让崔嫣的脸色越发难看,语气却轻柔起来:“你不是说,想要禅位于我,要我善待天下吗?你过来,我答应你。”  狼尾巴都摇成扇子了,还指望他相信?  陈致一边怀疑一边走出来。  崔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再近一点。”  陈致说:“我不是很怕口臭。”  崔嫣嘴唇又抖了抖,嘴角竟淌下一丝黑血。  这下陈致真的慌了,忙冲过去扶住他。  崔嫣见他的关怀不似作伪,心中微动,却很快收敛心神,对准陈致的脖子咬了下去。他体内妖丹作祟,唯有龙气相克,事到如今,不由得他再分辨皇帝的真假,唯有孤注一掷,企图从陈致体内吸取龙气。  陈致察觉他的意图,大惊失色,连忙捧住了他的脸。  崔嫣挂着血丝的嘴角微微抽动,双目露出凶光,漂亮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你不是说愿意为江山、百姓而死吗?”  陈致捏住他的嘴巴:“我现在做的事,你千万不要多想。”说着,嘴慢慢凑近,想要将体内的龙气渡过去,奈何那龙气似乎在他肚子里待惯了,磨磨蹭蹭地不愿意挪窝。  崔嫣垂眸看着越来越近的嘴唇,鄙夷一闪而逝,忽而感受到有龙气在左近蠢蠢欲动,垂落在身侧的手终于唤起了一丝力气,猝不及防地抓住陈致的肩膀,在对方怔忡地刹那,按入怀中,嘴对嘴吮吸。  陈致的脸差点被吸的变形,想高喊“非礼”,但舌头被死死地吮住,半点动弹不得,直到龙气从喉咙中滑出,被吮到发麻的嘴巴才被微微松开。他急忙推开崔嫣,拼命地擦嘴边。  崔嫣盘膝调养,用龙气将体内作怪的妖丹完全压制住后,才好心情地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趴在金盆边漱口的陈致。 第17章 崔嫣凌晨才回来。  陈致躺在床上,听到他进来,还帮自己掖了掖被子——给被子压了条褶子。  等他转身,陈致眼睛忍不住眯了条细缝,望向那离开的背影。  仿佛接收到目光,崔嫣又回看了一眼,不等有反应,就轻笑一声走了。  陈致:“……”仿佛得了笑笑病。  回到榻上,崔嫣笑容收敛,闭目躺下,脑袋还回绕着与姜移适才的话。  “我给小姐的药只能暂时激发妖气,事后绝无妨碍,我以性命发誓!倒是陈皇帝的龙气出现得十分蹊跷,怕是有诈。”  “龙气亦有诈?”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是假皇帝,常年在皇宫中行走,总有机会接触一些稀世宝物。以我之见,还是用‘痛彻心扉丹’,剧痛之下,必有真言。”  “你曾说过,只要当了皇帝,哪怕是一天,也有龙气汇聚。那我便等他龙气再度汇聚。”  陈致临危相救,的确在崔嫣心中激起了半点涟漪,却也仅止于此。他生性多疑多变,自然不会为这一点儿涟漪就对人推心置腹,如今的百般温柔也是为了松懈对方心防罢了。如姜移所言,对陈致突如其来的龙气,他也心存怀疑。尤其是,这龙气与书上所写的效果相异。  但是,自殿上一刀,陈致全然无惧后,他便知道对方的弱点并不是贪生怕死,姜移推崇的“痛彻心扉丹”效果怕是有限,故而另辟蹊径。  蛇打七寸,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他最在乎的事情下手。  次日。  陈致赖了半日床才起来,崔嫣早已洗漱妥当,取了早膳,坐在桌边等他,见他出来,立刻摆上出了温柔的笑容。  陈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今天没事做吗?”  崔嫣说:“有事,但等你一起。”  陈致拿包子的手一顿:“等我一起?”  崔嫣微笑道:“我若善待江山与百姓,也是为你,自然要你在旁见证。”  陈致暗喜,面上不动声色:“那我一会儿就写禅位诏书给你。”皆无其他的不靠谱,但那句“稳住”,还是相当精准的。他告诉自己,不管崔嫣笑得多瘆人,自己都要稳住!稳住!稳住!  “此事不急,”崔嫣比他更稳,笑眯眯地舀了碗豆花给他,“待隐患摘除后再议也不迟。”  待两人用过早膳,崔嫣便带陈致去了议政殿。  陈致以前也经常来——给杨仲举写好的圣旨盖个玺,虽说旁人也能干这事儿,但没有陈致干得效果好。杨仲举的意图十分简单:你看,我干得这些坏事皇帝都知道呢。以后别说我一手遮天,是皇帝视而不见罢了。  陈致以前恨得牙痒痒。为了这么个幼稚的理由让他来回跑,也太累人了。  崔嫣掀帘,陈致大摇大摆地往里进,殿内各人都投来惊讶的目光。  几个陈朝旧臣下意识地想要行礼,站起来才看到紧随在后的崔嫣,顿时脖子一紧,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即将“不翼而飞”。  陈致佯作害怕地退后半步:“前天还没骂够啊。”  老臣们借机讪讪地坐下。  崔嫣立刻侧头说:“你若不喜欢,我请他们出去可好?”  老臣们又紧张起来。  陈致摇头说:“不好不好。他们虽然不喜欢我,却对你有用。”  崔嫣微笑道:“你待我真好。”  陈致不动声色地抖了抖鸡皮疙瘩,干笑道:“你好我才好。”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吓呆了一殿的人。  好在落座之后,崔嫣就恢复了正常,让各人按部就班地汇报。  陈致看似意兴阑珊,耳朵却竖得笔直,听到城中有粮商哄抬价格时,眉毛微微抖了抖。  一直观察的崔嫣立刻说:“不是张贴了告示,叫他们不许生事吗?哪些粮商如此大胆?”  汇报的是他手下的一名军师,闻言忙道:“有的是以前的皇商,有的是城中世家贵族自己开的店铺。”  崔嫣沉吟不语。  忐忑的旧臣们悄悄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站起来说:“我愿请缨,去各家游说。”  崔嫣看陈致:“陛下以为如何?”  竟然还叫“陛下”?  其他人再度受到惊吓。  陈致说:“游说费时。不如以官府的名义去各家征收粮食,账嘛就先赊着。”  说得好听,这不就是抢吗?  那个请缨游说的旧臣说:“只怕惹人非议。”  崔嫣力挺陈致:“既敢起事,何惧非议。”  陈致摆手:“就以官府的名义,那些世家贵族若是不服,找我便是。唉,不如我下道圣旨吧。”他熟门熟路地翻出一沓圣旨。杨仲举有时一天下十道圣旨,方便起见,干脆都收在柜子里。  旧臣们原以为归降以来,自己可算鞠躬尽瘁,今日与皇帝一比,才知道还很渺小。  崔嫣见陈致干脆利落地写好了圣旨,笑得越发甜:“你这样为我,叫我怎么报答你好呢?” 第19章 陈致盘膝坐好后,听到身后“哗啦啦”一声,趴在池边寒龙直起身、前爪耷拉在胸前,老老实实地坐起。  “不要看。”皆无极小声地说,“小心眼眶黑。”  陈致说:“你的黑眼圈消不掉吗?”  “你见过执念长黑眼圈吗?”皆无无奈地说,“画上去的。”  “……寒卿画的?”  皆无自豪地说:“他亲自指导,我亲自执笔。”  陈致想了想说:“你只是不想他指导别人吧?”怪不得没有要求他“有难同当”。  皆无说:“大结局还想不想听了?”  “……你说。”  皆无没有卖关子:“两年后,崔嫣又回来了,没多久,后母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一个丑陋的庄稼汉私奔了。”  陈致鼓掌:“这个故事叫《崔太守的绿帽史》吗?”  皆无说:“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等等,我还想知道几个细节。一是崔姣的过去。二是姜移的来历。”  皆无想了想说:“崔姣?崔太守死的时候,将她托付给了崔嫣,崔嫣待她不错。姜移便是后母请来折磨崔嫣的道士,后来不知怎的,被崔嫣收服了。”  陈致低声说:“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又去……”  皆无朝寒龙使了个眼色。  “咳咳咳!”  “咳咳!”  “咳咳咳!”  两人咳嗽得仿佛病入膏肓。  皆无停下:“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还有一件事。”陈致凑到他耳边说,“龙气用掉了,能不能再来一道。”  “……你觉得我还有第三只眼睛给他画吗?”  似乎知道两人交头接耳得不说好事,待在池中的寒龙突然不安地转了一圈,向他们发出警告的低吼声。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你看他这样,怎么拿啊?”  “你想想办法,不然的话,我就罢工。”  “咳咳咳……”  “咳咳!”  “既然这样,办法倒是有一个,要看你的了。”皆无交付重任。第8章 亡国之君(八)  两人交头接耳半天,回头看寒卿。对方正瞪大一双龙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银如雪的龙鳞微微翘起,充满了战前的戒备。  “上。”皆无在陈致背后轻推了一把。  陈致硬着头皮冲上去,指着巨大的龙头骂道:“混账!”  寒卿低下龙头,冰冷的龙息喷在他的脸上,差点冻结出一层冰来。  陈致退后两步,被皆无挡住去路,只好继续演下去:“你不知道脸对皆无是多么重要吗?像他这样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神仙,要是没了脸,还剩下什么?”  皆无:“……”  寒卿歪了歪脑袋,似乎没听懂。  陈致再接再厉:“你以为执念就不要脸吗?就算他不要脸,那也是他自己不要脸,你凭什么不给他脸呢?”  皆无僵着嘴角说:“差不多够了。”  陈致说:“打人不打脸!你有本事就掀他老底黑他名誉,你黑他眼圈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这种做法哪里像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神圣贵气……”后背被捏了一下,“的伟大寒龙呢?分明是跳寒寒……”又被捏了一下,“虫!”  说完就跑,但跑不过寒龙的脖子,那长长长长的脖子往前一伸,就赶上了陈致。  皆无趁机跳出来,一脚踢在陈致后背的同时,挡住了寒龙的进攻路线:“混账!竟敢骂我家卿卿!”  狼狈为奸的两人竟然窝里反,令寒卿呆了呆。  陈致扶腰站起,拼死完成最后的任务:“寒龙是混账,喜欢寒龙的是智障。”  寒卿勃然大怒,张嘴欲喷,但是皆无挡在陈致身前,令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皆无突然捧住寒卿的头,对着张开的龙口,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捞起陈致就跑。  ……  回过神的寒卿发出了惊天怒吼。  天摇地动中,陈致与皆无劫后余生。 第21章 次日醒来,崔嫣依旧像往常一样,等他一道用膳,丝毫看不出大军压境的焦急。不过饭后,他还是带着陈致去议政殿转了一圈。  可怜陈朝旧臣好不容易在崔嫣的手里幸存,又要面对城可能一破再破的惨境,几乎一夜未眠,天未亮,就进宫打听消息。  偏偏崔嫣如往常一样,先议城中政务,听哄抬价格的粮铺乖乖地交出了粮食,还笑眯眯地对陈致说:“多亏了陛下的妙计啊。”  陈致谦虚地说:“仰赖天师威名。”  两人你来我往,分外和谐,却急刹了其他人。  一班旧臣对视了半天,无人出声,还是崔嫣的军师起了头:“高德来与张权已下请帖邀约天师,不知天师打算如何应对?”  崔嫣看向陈致::“陛下以为如何?”  陈致没有经验,不敢乱讲,便说:“天师胸有成竹,何故问我?”  崔嫣笑道:“陛下果然知我。高德来、张权与我都是义军,我与高德来还有过些许往来的交情,如置之不理,便是见利忘义。你们也不愿追随一个畏首畏尾的主公吧?这场邀约自然是非去不可。”  一名旧臣忙说:“但他们设宴在城外,分明是鸿门宴啊!”  崔嫣麾下军师傲慢道:“天师通晓天术,焉是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算计的!”  崔嫣望着陈致:“陛下可愿随我赴险?”  说实话,不是很愿意。  陈致不是不愿意去,而是不愿意跟着崔嫣大摇大摆的去。身为该死不死的皇帝,想也知道一出现必然万众瞩目,远不如用隐身术偷偷跟在后面方便。  他踌躇了下:“只怕令天师为难。”  崔嫣扬眉:“何出此言?”  “我虽不惧死,却怕使你大失颜面。”陈致顿了顿,叹气道,“也罢。他们若以大义为借口,要你杀我,我必不会让你为难。”言下之意,是会自行了断。  崔嫣又笑了笑,伸手去握陈致的手,被躲开之后,还碰了碰肩膀才缩回来:“你是我的和氏璧,自当完璧归来。”  ……  完璧?  陈致嘴角抽了抽,不是他多想,而是……皆无给他的影响实在太深刻了!  他需要时间来平息内心的恐慌:“宴请在什么时候?”  “下午。”  “……”  幸亏是冬日,日头暖而不烈。  陈致与崔嫣一道乘坐龙撵出行。  崔嫣见陈致半天不说话,主动找了个话题:“我头一次乘坐龙撵,十分好奇,陛下不介绍一下吗?”  四四方方一辆车,有什么好介绍的?  陈致兴致缺缺:“我也很少坐。可惜杨卿去得早,他倒是很熟悉。”  崔嫣皱眉:“杨仲举竟敢乘坐龙撵?”  杀过龙子的人,有什么不敢的。  陈致说:“他有一沓圣旨:‘杨卿为国操劳,赐坐龙撵’‘杨卿功在社稷,赐坐龙撵’‘体恤杨卿夜读奏章,赐坐龙撵’……好在我只要盖玺就够了,圣旨是别人写的。”  崔嫣忽而凑近:“陛下可否唤我一声崔卿?”  陈致:“……”催情???就问问,他自己怎么说得出口。  崔嫣见他半日不答,笑容微敛:“在陛下的心中,我始终是个造反的叛逆吧?”  陈致察言观色,立刻安抚道:“你反的是杨仲举的陈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  “真的。”  “那陛下为何不愿意称我为崔卿?”  ……因为发音太尴尬。  陈致舔了舔嘴唇说:“在我心目中,你已经是这座江山的主人了。”  被舔过的嘴唇带着水泽,微微地泛白,看得崔嫣目光微沉。因变故频生而日渐模糊的记忆又清晰起来,虽然是男人,嘴唇却出奇的柔软。  陈致觉得自己的嘴唇快被看肿了,忍不住扭过头去。  崔嫣看着他的耳朵,突然觉得耳垂也肉得可爱。  车渐行渐缓,未几便停下来,有黑甲兵掀帘。  崔嫣先出,伸手搀扶陈致。  陈致下车后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城外,后方是严阵以待的数千黑甲兵,前方是高德来与张权联军。  对垒的两军之间,搭建了一座简陋的凉棚。  棚中有两人在座,其中一年长者见他们到来,起身相迎。  “崔老弟别来无恙!”年长的是高德来,个头不大却四肢粗壮,尤其是两根拇指,几乎有常人的两指宽。他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你常说与张老弟神交已久,缘悭一面,如今正是相见的时机!” 第23章 ……  何其有幸,得遇郎君。  张权将话换做令自己欢喜的,几乎醉死在那绝美的笑容里了。  大体方针定了,接下来就是驻地、辎重等细节。  崔嫣与高德来你来我往,谁也不肯吃亏,讲到士兵点起了火炬,才算议定。  高德来与张权的大军就驻扎在京城外,但崔嫣要负责两支大军的所有开支。  商议完毕,崔嫣带着陈致要走,张权不让。张权醉醺醺地说:“崔老弟不许走!我看谁敢把崔老弟带走!都给我坐下!”  余人:“……”到底是谁把他灌醉的?  陈致和高德来看来看去,看向崔嫣。  崔嫣:“?”  陈致心中感慨——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陈致:“?”他的心声怎么和高德来的声音这么像?  回头看高德来再笑,那句话的确出自他口,只是与陈致不谋而合了。  崔嫣微笑道:“可见张兄对我们的计划实在满意得很。”  高德来但笑不语。  两人劝说张权半天,张权死巴着崔嫣不放手。  陈致都看出崔嫣不耐烦了,张权仍不识趣,偏偏人疯话不疯,嘴里颠来倒去地说:  “我要效仿刘关张三结义,与崔老弟秉烛夜谈!”  “崔老弟,崔弟弟,我们好好亲近亲近!”  “我们义结金兰,崔老弟!我们不能同年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口口声声,情真意切。  就是,高德来好似他们的假兄弟。  陈致觉得张权还是很清醒的。毕竟高德来年纪放在这里,要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对崔嫣和张权来说,都是折寿。  张权的胡闹给了高德来灵感,他突然说:“不如我们义结金兰,结拜为异姓兄弟。”  陈致在旁边看得暗暗摇头。  要是崔嫣按照天道走,这两个都是他的手下,哪来这么多事。话说,张权会投靠崔嫣,是不是看脸?  看戏的陈致除外,其他三人都对剧本十分投入。  崔嫣当场就同意了。  于是张权黑灯瞎火地就准备拉着另外两个人拜堂……  高德来大概觉得月黑风高,实在不是干好事的气氛,坚持推到了第二天。刚才还说什么都不肯放崔嫣走的张权突然就仰面躺倒,呼呼大睡了。  崔嫣趁机带着陈致溜之大吉。  作为旁观者,陈致觉得这场相亲宴的结果还是很可喜可贺的——不但有情人终成兄弟,还初步确定了崔嫣的王者地位。接下来,就剩把妖丹掏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崔嫣几次看陈致,都是眉眼带笑,不由好奇地问道:“你高兴?”  陈致反问:“你不高兴?”  崔嫣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陈致点头说:“你高兴我也高兴。”  崔嫣笑道:“我的一举一动竟能牵动你的心绪吗?”  陈致说:“当然。”每回的暴躁、愤怒、忧愁、郁闷都与你有关,这还不叫牵动心绪吗?  崔嫣身体向他靠了靠,低声问:“哦,那我若又要吸收龙气呢?”  陈致回想自己嘴巴比吸到变形的那一幕,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还没说话,崔嫣的脸就冷下来了。他结巴道:“两个男人……若是有其他的吸收方法就好了。”  崔嫣说:“开胸剖腹也可以?”  陈致说:“为天师而死,我死而无憾。”求速度恁死!  崔嫣半晌未言,等龙撵驶入皇宫,才幽幽地说:“愿意为我而死,却不愿意被我亲吻吗?”  “亲吻”两字,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得陈致整片头皮都麻了。  他自认为也算放荡不羁了,可比崔嫣来,简直一名良家男。  他不装死,崔嫣也没追着要求诈尸,两人一路沉默回寝宫。  一夜无话。  陈致一大早没见到人,刚用过黑甲兵送来的早膳,就被龙撵请出了皇宫。至南门大街,车稍稍放慢速度,一人掀帘跃入,带来一身寒气。  不仅是车外的寒气,还有对方挂着脸的寒气。 第25章 结拜仪式结束,三人依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崔姣匆匆露了一面,啥也没说,又被匆匆带走了。  崔、高、张在城外三结义的事,很快传遍京城,与之一同热议的,是西南王召集二十万大军勤王的消息。勉强压下的粮价一下子翻了几倍,上至贵族,下至百姓,都想法设法地囤积粮食。  城中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到后来,西南王含有水分的二十万大军竟被传成百万雄师。  虽然陈致窝在皇宫,足不出户,但见崔嫣忙得脚不着地,也能猜到外面的情势有多紧张,取妖丹的事只能暂时搁置,先想办法辅佐崔嫣上位。  他这个神仙,除了肉质鲜嫩、厨艺高超之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想来想去,也只能干回老本行,当个忠君爱国的凡人官。  又一次“早会”结束,陈致刚走出宫门,胳膊就被轻轻地撞了一下,手心塞了一个纸团。他侧眼看去,是陈朝旧臣,名字忘了,依稀是吏部的人。  “在看什么?”崔嫣跟在他身后出来。  陈致说:“在看精神面貌。”  “看出了什么?”  “如惊弓之鸟。”  崔嫣低声重复了一遍,笑道:“说得再贴切不过了。”  有黑甲兵上前耳语,崔嫣听后笑道:“等了几日才动手,张权耐性见长啊。”顿了顿,冷酷道,“捉住的人狱中好生招待,崔姣送进宫来。”  黑甲兵领命而去。  崔嫣转头,见陈致好奇地看着自己,好心情地说:“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陈致照他的话推测了一下:“张权对崔姣做了什么?”  崔嫣轻笑了一声:“陛下英明。张权仰慕佳人,想救她脱离我这个坏哥哥的手掌,可惜被我撞了个正着。”  陈致暗道:人家真正仰慕的分明是坏哥哥。  崔嫣说:“你说我该不该成全他们?”  陈致含蓄地说:“张权是你的结拜兄弟,崔姣是你的妹妹,原本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不过听高德来说,张权家中已有了结发妻子,这个这个,总有些不合适吧。”  崔嫣说:“张权好色成性,荤素不忌,早与妻子分居两地,貌合神离,不足为虑。”  陈致说:“名分上总说不过去。”  崔嫣笑道:“传言先帝最爱人妇,以致朝臣争娶丑妻,不想陛下竟如此看重人伦。”  陈致说:“虽是父子,但我们不要脸的方向不太一样。”  “你是哪个方向?”  “……溜须拍马?”  崔嫣笑着摇摇头:“是唇红齿白。”  ……  陈致短时间内不想再与他讲话!  短时间果然是短时间,坚持不过一炷香。  听说崔姣进宫,陈致还是屁颠颠地跑去围观了。  这次她素颜朝天,粉黛未施,憔悴到惨白的脸色一览无遗。陈致见她目光涣散,忍不住伸手晃了晃,崔嫣在旁说:“不用试,的确瞎了。”  听到他的声音,崔姣打了个寒颤,脸立刻转过头来,对准他,半晌才怯生生地说:“哥哥?”  许是太久没开口,语调声音得奇怪。  崔嫣不语,崔姣等了会儿就焦急地说:“哥哥!姣姣知道错了,你原谅姣姣!姣姣以后都会听哥哥的话,哥哥让姣姣做什么,姣姣就做什么!哥哥?哥哥!原谅姣姣,姣姣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到后来,又是初见面时候软软嫩嫩的撒娇声。  崔嫣凉凉地说:“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哥哥你信我。”  “若我要你嫁给张权呢?”  崔姣脸色一僵,很快说:“可姣姣是个瞎子,怎么配得上张将军?要不哥哥先治好姣姣的眼睛?”  崔嫣说:“治不好的。”  崔姣的脸顿时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苍凉的白。  崔嫣凑近她,微笑着说:“如此,姣姣还愿意听哥哥的话吗?”  陈致简直看不下去。  这对兄妹不靠脸也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认。  他转身要走,就听崔姣甜甜地说:“愿意。既然姣姣看不见了,那哥哥就是姣姣的眼睛。从今以后,只要是哥哥的事,姣姣都会全力以赴,帮哥哥达成心愿。”  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在仇人面前昧着良心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虽然没控制住表情,流露出了些许恨意。  崔嫣视若无睹:“那就好,我一会儿派人帮你收拾收拾,你就随张权走吧。”  崔姣放在身侧手暗暗握紧,面上却笑出了一朵花:“哥哥需要姣姣在张将军面前美言什么吗?”  崔嫣轻笑一声,不屑地说:“随你。”  崔姣被送走后,陈致忍不住问:“崔姣好歹是你的妹妹,你将她送与别人,委实不妥。” 第27章 说熟,那也是矬子里拔将军。  杨仲举生前将陈致看得极紧。见了谁,认识谁,与谁说笑,与谁往来,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时间久了,想要亲近他的人既不能得到好处,还要受杨仲举责难,得不偿失,也就偃旗息鼓。  眼前这个,便是那些人之一。  名份上是陈应恪的表哥,却没有血缘关系。陈应恪的生母原是宫女,生子后擢为良娣,没多久就死了。陈应恪即位后,杨仲举为了安抚他,追封了个太妃。那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太后是要给先皇后的,也就是这位便宜表哥的亲姑妈。  能出一位皇后,足见家世不凡。  国公之后,太傅之孙,尚书之子——年无瑕含金汤匙出生,注定一生风光无限。杨仲举再怎么骄横跋扈,面对这些根深蒂固的老世家,总要留几分颜面。所以,年无瑕敢越过杨仲举与他接触,几次后发现的确是不可雕的朽木,才断了联系。年家地位超然,既然皇帝不可救药,他们也不必孤注一掷地与杨仲举硬抗。  他不知道破城前,杨仲举的陪葬名单里是否有年家人,反正没见到,没想到再相见,竟然是半夜三更的桥洞里。  年无瑕手里捧着一串豆大的夜明珠,对着陈致下拜行礼。  “免礼。”陈致一边说,一边将年无瑕手中的夜明珠拿了过来。  “……”年无瑕愣了下,才说,“我怕灯火引人注目,才以夜明珠照明,不当之处,望陛下恕罪。”  陈致把玩着珠子:“的确是好物。”  年无瑕忙道:“得陛下欢喜,是这珠子的造化,也唯有陛下之恢弘气度,方不使宝物蒙尘。”  不愧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哪怕是违心地拍马屁,也让人心旷神怡。陈致借着珠光打量年无瑕俊雅的面庞,笑了笑道:“数月未见,年公子越发讨人喜欢了。”  这话说得颇轻浮。  然而年无瑕受之泰然:“陛下待臣之心,臣愧受矣!然臣待陛下之心,如日月昭昭,望陛下勿疑。见陛下身陷虎穴,臣等焦虑不安,日夜难眠,唯有舍身饲虎,只求能为陛下挣下一寸生机!”  陈致:“……”一寸生机就是多喘一口气,还是必死无疑吧。  年无瑕叹息道:“可惜,只怕我们做得再多,也是无用功了。”  为什么每个欲擒故纵都透着一股浓浓的矫情味?  陈致很想知道自己不按套路走是个什么结果:“既然横竖难逃一死,我们不如多留点时间睡觉?这种牺牲睡眠的见面就不要有了。”  ……  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  年无瑕沉默的这段时间,这段话仿佛在凝固的空气中死循环。  他们见面的地点在竹筏上,除非泅渡,不然只能靠船工将竹筏撑回去。年无瑕不怕他跑,所以思考的时间有些长,当陈致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才开口:“崔嫣开始对世家下手。榆阳伯、铜川侯、阴山公相继遭到打压,连御赐的府邸都保不住,如此下去,我们即便想孤注一掷,也有心无力了。”  陈致皱眉道:“阴山公也遭到了打压?”  年无瑕虽然不知道阴山公为何独得“青睐”,但有反应是好事,再接再厉道:“不止如此,连府中的花花草草都没放过,统统被掠劫一空。”  陈致咋舌。难道崔嫣想让高德来和张权的大军吃草?  年无瑕认定陈致呆傻无脑,不指望他出谋划策,直言道:“为今之计,唯有陛下与我们里应外合,共同诛灭崔贼!”  ……  从阵容上讲,组了个神仙打妖怪的确是很合理,但是,神仙分很多种——战斗型、战术型……战战兢兢型。反正他绝对不属于前两者。  陈致摸着夜明珠:“里应外合也要有相当的实力,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喊谁谁能应?”  年无瑕说:“陛下放心,我们有万全之策。”  这次的见面就是对陈致的考验。若是他不能避开黑甲兵的耳目来到这里,他们也不会将他算在计划之内;既然来了,他们自然不会放过。  年无瑕将自己的计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慷慨激昂地描述了一番。  陈致听后只有一个感想:还是太年轻了。  “陛下以为如何?”  陈致说:“城外还有高德来和张权虎视眈眈。”  年无瑕说:“西南王已发兵勤王。届时,我们与西南王又是一次里应外合。”  陈致:“……”他是罗刹国来这里卖套娃的吗?里里外外,一套接着一套。  年无瑕催促道:“杨贼已死,再除了崔贼,天下即在陛下之手。陛下还有何顾虑?”  陈致说:“关于挟持崔嫣的事,我还要考虑考虑。”  年无瑕暗骂他胆小如鼠,面上还要微笑鼓励:“陛下放心。臣怎能让您独自涉险?那时,我一定会乔装进宫,助陛下一臂之力。”  陈致被他缠烦了,又想念起杨仲举的好处。不涉及到杨仲举的权力与利益时,还是很好说话的,但凡自己流露出半点对臣子的不喜,杨仲举立刻将那人外调,哪怕进京述职,也要绕道走。  没了杨仲举,他只好敷衍着答应下来。  年无瑕不放心道:“崔贼若知陛下与我们的交易,只怕对你不利。还请陛下万勿放松警惕,流露出喜色来。”  陈致微笑道:“放心,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何喜之有?  临走前,年无瑕声称夜明珠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想要让他暂时“放回”,被陈致一口否决。陈致理由非常的正大光明:“放心,我会埋在一个除了我,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乾坤袋。  年无瑕:“……”  告别年无瑕,回到乾清宫,入殿门之前,他就有种预感,自己要被捉奸了。跨过门槛,看崔嫣身披大氅,在灯下看书,便知所料不差。  “咳咳。”陈致咳嗽一声。  崔嫣放下书,抬头望他,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夜游御花园,怎么不多披一件衣裳?若感染了风寒,岂非是我等臣子的不是?” 第29章 第12章 月下之谋(二)  陈致不太想去。刚出轨回来,就被捉奸,心情起伏有点大,好不容易靠着“坦白从宽、出卖小三”活了下来,又要披星戴月地出去,他觉得非常累,直接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我不想去……”  崔嫣看他意兴阑珊,也觉得扫兴,正想说“那就算了”,就听陈致又自发地接下去:“但也得去,是吧?”  崔嫣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你怎么一点儿不记好呢?”  捏完就见陈致如遭雷击地站着。  ……  传说每个人的死穴都不太一样,有的人在会阴,也有的人在百会,他不会在脸上吧?但看他平时不着调、不要脸的样子,又不太像。  崔嫣在捏过的地方轻轻地抚摸了两下:“怎么了?”  半天,陈致嘴里颤巍巍地吐出一句话:“风水轮流转。”  想当年,一张圆乎乎、白嫩嫩的脸放在他面前,任他蹂躏,他没有珍惜,非要保持成年人的矜持,没有下狠手,如今,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被蹂躏的人轮到了自己,内心竟然感到了一丝丝的……舒服?  陈致瞪着他的手,佯作不悦地说:“没事不要乱用妖术!”  崔嫣:“?”  两人提着灯笼,在夜间行走。  夜晚的寒风吹在脸上,让崔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回头,又见陈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崔嫣无奈地问:“又怎么了?”  “你打了个喷嚏。”  “……所以?”  “你会打喷嚏。”  崔嫣莫名其妙:“难道你不会?”  的确不会,他是大功德圆满金身,百毒不侵、万邪不侵,注定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但是……陈致问:“你不是妖怪吗,妖怪也会生病?”他想的是:妖丹如此无用,留着也是弊大于利,还是要将取妖丹这件事尽早提上日程。  崔嫣脸色一下子变了,语气变得十分危险:“在你眼里,我是个妖怪?”  ……  吞了一颗妖丹,即半人半妖,不是妖人就是人妖,“妖怪”已经是很恭维的称呼了。  陈致成仙之后,对妖怪、凡人、神仙的看法,就如为人时对陈朝、罗刹国的看法,族群不同,没什么高低之分。  但崔嫣显然是不领情的,面无表情地盯着陈致看了会儿,见他茫然不答,甩袖而去。  陈致披着臃肿的大氅在后面追了两步:“为什么往回走?是走错路了吗?你去哪里?喂!”  崔嫣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长道的尽头。  陈致在原地呆站了会儿,觉得流年不利,还是找个地方避避。  偌大一个皇宫……没有车,走远了很累。陈致想了想,还是顺路去了不远的养心殿。  守在旁边观察的黑甲兵见状立刻回去禀报给崔嫣。  崔嫣在回来的路上,已从惊怒到心凉了。  从前对陈致托付江山的话还将信将疑,眼下已全盘否定了。  试问,有谁会将自己看重的东西交托给一个“妖怪”?回想当初殿上一刀,到后来渡气一吻,处处透着诡异,若非自己一叶障目,被陈致的花言巧语蒙蔽了眼睛,何至于到现在才认清楚?  直到黑甲兵回复陈致去了养心殿,崔嫣才稍稍冷静下来。  若对方一开始就心怀敌意,自己再曲意逢迎也是无用,倒不如来硬的。  他冷冷地说:“召姜移来。”  到了养心殿,陈致忍不住想看看仙草院。自从昙花“死”后,那里已经是他的伤心地,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反正他想养活的,怎么都养不活;不需要他养活的,养不养都会活。  他推开门——见证了奇迹。  杂草丛生的仙草院被各种各样的鲜花塞了个满满当当,满院的芬芳仿佛是美梦的味道。放在花架上最显眼位置的,赫然是三盆精神抖擞的昙花。  他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简直不知道往哪儿看,反正看哪哪儿好看!  一个黑甲兵出现在他身后,幽幽地说:“这是天师特意为陛下准备的。”  陈致认出就是拾金不昧的那个:“这些花从哪儿来的。”  拾金不昧的黑甲兵转身走了,过了会儿,又叫了个黑甲兵过来。  陈致在花丛里赏花,随口问道:“这些都是什么花啊?”  被叫来的黑甲兵指着左边那一片说:“这是阴山公的花。”  陈致:“?”  右边这一片:“这是榆阳伯的花。”  陈致:“……”  中间这一片:“这是铜川侯的花。”  …… 第31章 但是……  这样的崔嫣更容易接受!  一想到不用再面对鸡皮疙瘩的职业卖家,陈致觉得睡醒后的明天,一定阳光灿烂!  万万没想到,当他醒来时,面对的就是崔嫣欲言还休的温柔目光。  ……  一定是他没睡醒!  陈致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  崔嫣脸色微黑,却瞬息变回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起床了,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陈致抓着被子回头,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可以再吃一炉的痛彻心扉丹。”这次他一定会配合表演!绝对不会因为犯困就消极怠工。再给一次机会啊!大师!  崔嫣失笑道:“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舍得让你吃这种东西。”  陈致说:“……你再考虑考虑,有没有其他话想说?”  崔嫣掀开被子,拉他起来穿衣服。  陈致由着他折腾,等穿戴整齐后,满怀期待地看向了早膳。  十分普通的鸡蛋馒头玉米羹。  “不喜欢?”崔嫣没有错过他眼里的失落,“我带你出去吃。”  出宫的路上,崔嫣喋喋不休地介绍起太原的美食来,亲昵的语气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昨夜翻脸不认人的那个只是陈致一个人的想象。  这次乘坐的是普通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时,并未引人瞩目。  黑甲兵充当的车夫跟着伙计牵马去了后院,崔嫣带着陈致上楼。  “我打听过了,这里的早膳远近驰名。”崔嫣一边说,一边帮陈致洗筷子。  陈致说:“其实我不挑嘴。”  崔嫣说:“不挑嘴是性格随和。人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总会有个偏好。”顿了顿,“或者,你也不是人?”  早知道以崔嫣的小肚鸡肠人,怎么可能不计较?  不过一句脱口而出的“妖怪”,就整了一瓶的痛彻心扉丹来。吃了他这顿早膳,不知道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陈致暗叹一口气说:“你说的没错!我是妖怪!妖人!人妖!你随便说,不要客气。”  崔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侧头,流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吞妖丹,是年少无知,你何必借机讽刺呢?”  他没有!  他真的冤枉啊!  陈致以头抢桌!  崔嫣将手抵在他的额头与桌面之间,温声道:“这桌子虽然不硬,却不知道多少人用过,脏得很。快起来吧。”  嫌他撞的不够硬咯?  陈致扶额。  崔嫣强行陷入回忆:“我虽是太守之子,却因生母早逝,而饱受后母的磋磨。明面上看衣食无缺,其实吃不饱、穿不暖,底子亏得很。后母请了个道士回来,拿出一颗鲜红的丸子,说是益寿延年的丹药,我信以为真,想起自己怀里有一颗不知从哪里来的丸子,色泽鲜红,比道士的还大些,以为是大补丹,便擅自服用了。谁想,竟然是颗妖丹,若非我命大,只怕早已死了。”  陈致:“……”  这是卖狠不见效,卖萌不买账,所以开始卖惨了吗?  但是,不得不说,崔嫣这次卖对了。他之所以不知道妖丹,是被忘忧珠消除了所有与自己有关的记忆。追根究底……还是自己的锅!  不过,难得崔嫣提起自己的过去,陈致顺水推舟地问了下去:“后来呢?你服用妖丹,可对性命有碍?”  崔嫣幽幽地叹息:“我服用妖丹,身体起了变化,被后母请来的道士发现。他原想杀我取丹,反被我所伤,后来就受制于我了。那道士便是姜移。”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能想象当时的危险。  陈致顺势道:“妖丹毕竟是妖物,还是早早根除为妙啊。”  崔嫣苦笑道:“我何尝不想,不然我为何执着于龙气。”第13章 月下之谋(三)  陈致试探道:“那上次有用吗?”  崔嫣目光温柔而危险,仿佛看着一只傻乎乎的小白兔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自己的狼窝里:“原来你上次渡给我的就是龙气。陛下不愧是万民之主,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啊。”  陈致眼皮一抖,知道自己大意了:“好说、好说。其实,其实……是神仙托梦告诉我的。自从知道你需要龙气才肯做皇帝之后,我就殚精竭虑、搜肠刮肚、日夜祈祷,终于情感动天,一个神仙在梦中告诉我,只要我虔诚祈求,就能召唤出龙气。”  崔嫣说:“哦?我从未见过神仙,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与那些寺庙里供奉的像不像?”  陈致说:“像!非常像!和你们结拜时,高德来供奉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多了两个黑眼圈。  崔嫣笑了笑:“他还说了什么吗?”  陈致说:“他还说,这龙气治标不治本,想要根除,还是要将妖丹取出来。只是取出妖丹后,你元气大伤,需要大补。”  他说得字字诚恳,句句肺腑,真是非常的实诚了,可惜崔嫣并不领情,懒懒地将目光调到了窗外。正值伙计送早膳过来,对话便自然而然地暂停。  陈致暗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崔嫣疑心病重,但重到这等好赖不听、软硬不吃的地步,只能说病入膏肓。他倒是想直截了当地把人扑倒,开刀剖腹,取出妖丹,奶一口血……奈何武力渣、渣一切。 第33章 放好替身像,掖好被子,陈致贴着隐身符,刚爬出窗,就看到一群黑甲兵进屋呼唤自己起床。  替身像再像,也只是个傀儡,黑甲兵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响应。就在他们准备动手推的时候,窗边轻轻地响起一声“定”,随即床帐被扯落……  陈致爬到被子里躺好,收起替身像,再解除了黑甲兵的定身术。  黑甲兵看到落下来的床帐,愣了下,正要再喊,就见陈致从床帐下钻了出来,揉着眼睛说:“怎么回事?下雪了?”  黑甲兵说:“崔小姐乔迁,特意请您赴宴。”  “不去。”陈致躺下欲睡。  就听黑甲兵搬出了锣鼓……咚咚隆咚锵!  ……  “去去去去,我去!”  口头上的屈就不等于精神上的臣服。  陈致慢吞吞地起床,慢吞吞地换衣服——每个动作都像是百岁老人的慢动作。好不容易穿好,又披散了头发,要求黑甲兵给自己编个适宜参加乔迁之喜的隆重发型。  就在黑甲兵面面相觑时,一个轻柔嗓音说:“让草民服侍陛下吧。”  陈致霍然扭头,一脸见鬼似的表情:“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姜移道:“就在床帐无缘无故落下来之前。”  陈致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圈,揣测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用了定身术,思索了半天,觉得多半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他刚才说的就不会是床帐,而是定身术了。  稍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姜移已经将头发梳好了。  “等,等等,你梳得是什么鬼?”  陈致看着铜镜里模模糊糊的自己,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姜移笑道:“飞天髻,寓意一飞冲天,用来恭贺,再隆重不过了。”  陈致低头看找自己搬起来砸脚的石头,准备丢回去!  ……  精心准备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陈致,最后披头散发地赴宴了。  宴无好宴,有事件作证:  憋了半个时辰坏的崔嫣,祭出了痛彻心扉丹;  憋了一夜坏的崔嫣,闹出了一场痞子调戏阴山公夫人的大戏;  憋了五天坏的崔嫣……  想想都可怕。  到崔姣新府门口时,陈致有点不想去了。  他捂着肚子,唉唉地叫:“肚子疼,要回皇宫躺躺才能好!”  黑甲兵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陈致喊得有点累,停下歇息:“我这么烦人,你们不考虑把我丢在路上,由得我自生自灭吗?”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似笑非笑地说:“他们怎么敢呢?”  崔嫣披着大氅走下府前的石阶,来到马车面前。  陈致乖觉地坐起来,准备下车,谁知崔嫣伸出胳膊,竟将他打横抱起来。陈致下意识地拽住对方的头发,见他脸色难看,改拽衣襟。  崔嫣咬牙:“放手。”  陈致说:“我紧张。”  崔嫣垂眸,微笑着建议:“你可以抱住我的脖子。”  陈致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崔嫣颈项上的一撮皮。  ……  崔嫣倏地松手。  陈致“呱呱”落地,正巧摔在石阶上,屁股开花。  崔嫣低头看着扶腰喊痛的陈致,了无诚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怕痒。”  陈致一拐一拐地往马车走:“我要回宫养伤。”  马车在崔嫣的示意下,滴溜溜地跑了,留下陈致空虚的招手。  “酒席已经备下,陛下请。”崔嫣说。  陈致只好转回来。他还记得自己一拐一拐的设定,走得异常艰辛。  入了宴,高德来、张权两人都在,还有崔嫣的心腹和被重用的旧臣,阴山公与年无瑕都在。两人不知道陈致与崔嫣私底下发生的那些事,都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丢了几个眼色过来。  陈致猜到今日必然是鸿门宴,只能长叹一口气,选了菜色最多的那一桌坐下,准备吃个够本。  谁知屁股刚沾座,就被崔嫣拉了起来。  崔嫣一把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耳垂,亲昵地说:“陛下与草民同席。”说着,直接拉到了主座,紧贴着自己坐下。 第35章 阴山公站出来。  崔嫣看了陈致一眼道:“阴山公真是好气魄!听闻夫人前几日在城中受了惊吓,看来这天子脚下,不甚太平。阴山公还是谨慎为上。”  阴山公哈哈哈大笑三声:“在座诸位之中,唯我身肥体宽,皮肉最多。便是那畜生发了狂吃我,一顿半顿的也吃不完。但有半条命,我定爬出来请崔公子践诺!”  谈笑间,将生死置之度外。  与其相比,张权出尔反尔之举,显得十分懦弱不堪。  果然,张权脸色不佳。  陈致看够了诸人的面色,施施然地开口道:“阴山公此言差矣!自古以来,龙争虎斗。在座诸人,除了崔天师,唯我有喂虎的资格。”  余人色变。  旧臣色变,是为了陈致将崔嫣推到了“龙”的行列中。  崔嫣手下色变,是因为他将崔嫣也列入了危险之地。  崔嫣冷笑道:“陛下可要想清楚了。畜生无知,可认不出陛下来。”  陈致站起来,低头看他:“有刀吗?”  崔嫣目光如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毫无退缩之意,才腰上解下一把镶了玉石的匕首,递给他。  陈致接过刀,在众人悲壮相送的目光下,走到铁笼前。  猛虎见人靠近,顿时发出警告声。  “肉呢?”  有黑甲兵当即送上肉来,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块,怕是给猛虎塞牙缝都不够。  陈致将肉丢入笼中,那猛虎果然不闻不问,依旧对外狂吼。  陈致盘膝坐下,拔出匕首,割开裤子,然后神情淡定而真挚地割下了自己一块大腿肉……  堂中倒吸气声此起彼伏。  诸人有一半人,都过过刀上舔血的日子,杀人、被杀,都司空见惯,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淡定地切割自己身上的肉,就像……在做一道精美的晚宴。  连崔嫣都被震住了。  陈致太淡定了,好似世间事都如日升日落,正常不过。不受利诱,不为名动,江山美人亦无动于衷。他急迫地想要看到对方卸下淡然,惊慌失措的模样。然而,算计了半日,惊慌失措的仍是自己。  看着陈致将自己的大腿肉丢向猛虎,崔嫣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失态地冲过去抓住了那只沾血的手。  “你……”  一段莫名其妙的话电光火石般地滑过舌尖,却一句都没有抓住,就消失了。崔嫣觉得自己震惊之余,有种莫名其妙的无奈感,仿佛早有所料。  陈致努力地维持伤口,生怕不小心痊愈了。  崔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伤口,冷嘲道:“陛下好魄力!竟以身喂虎!”  陈致说:“众生平等,哪有高低之分。”  这话由一个皇帝来说,颇有些虚伪,可是有陈致以身喂虎的举动在前,竟是谁都不敢怀疑。  待虎尚且如此,何况百姓乎?  阴山公突然伏地嚎啕:“杨贼误国矣!杨贼误天下矣!”  崔嫣目光微沉,打横抱起陈致要走,陈致忙道:“等等!”  崔嫣停住脚步。  “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崔嫣脸色微凝:“陛下重伤,此事稍后再说。”  “不行。”陈致说,“难得众人都在,可以为证。”  崔姣双目失明,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最怕他们说话含糊不清,忙道:“陛下说得对,哥哥何不听听他要说什么?”  陈致不等崔嫣反对,便道:“我的愿望是……”  崔嫣抱着陈致的胳膊微微紧绷。  “崔嫣登基为帝,再创太平盛世!”  从厅堂出来,两人都很沉默。  陈致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摆,犹豫了下,才问道:“要搂住脖子吗?”  崔嫣斜了他一眼:“你可以再试试。”  陈致见两人出了大堂,灯光不及,便伸出胳膊,切切实实地搂住了他。  崔嫣敏感地动了动耳朵。  陈致瞧着稀奇:“你的耳朵会动!”  崔嫣说:“这么大的伤口,不疼吗?”  嘁,这么点小伤!  陈致撅着嘴巴:“快痛死了。千万别提,说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第37章 皆无说:“我不是,你滚。”  陈致很快将半步补回来:“……冲着这份潇洒自如的冷酷、毫无愧疚的无情,我相信你是皆无。”  皆无说:“又是来要龙气的?”  说到关键词,潜伏的寒龙一下子按捺不住,从池水里探出头来。  陈致惊讶于他的坦然与大胆,跃跃欲试地问:“你已经想好第三招了?攻其不备和声东击西都用过了,不如找四个人,也个抓头,一个抓手……爪……四个人可能不够。”  皆无无奈地说:“天下又不是只剩下一条龙?四海领域内,大龙小龙多得是,撒个网,随便一捞就够迦楼罗吃一年了。”  “吼。”  听到天敌的名字,寒龙发出象征性地警告。  陈致说:“我这次不要龙气。”  “那你要什么?”  “法宝。”  “……”皆无面带微笑着与他商量,“如果你一定要寒卿的龙气,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法宝比龙气珍贵吗?”  “那不一样。”皆无义正辞严地说,“一个是私人财产,一个无本生意。”  最后,为了安抚下属,皆无决定去干一票大的。  陈致问:“有多大?”  皆无说:“法宝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在陈致的想象中,法宝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地方,必然金碧辉煌,奢华大气,满地法宝堆积,一走进去,就有无数法宝之灵感受到了他真挚而沧桑的灵魂,而寻死觅活地要他带自己走。  然而,皆无再一次告诉他,现实是多么的残酷。  陈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乌漆墨黑的房间,扭头准备走。  皆无说:“里面都是好东西。”  陈致将信将疑:“是什么?”  “除厄星君积攒的晦气。”  陈致:“……”  皆无解释说:“这个法宝我取名为‘射谁谁倒霉’。”  陈致秒懂,立刻靠过去:“怎么装?”  “一个乾坤袋就……你怎么有这么多乾坤袋?”  临走前,陈致恳切地问能不能试验一下,皆无正准备抓个路过的倒霉蛋,就被暗算中招了。看着陈致期盼的眼神,皆无冷笑道:“我是执念,你以为区区晦气能对付得了我?”  正说着,一阵邪风刮过,吹起了他的刘海,吹起了他的面巾。  陈致清楚明白地看到了他额头上“虎虎生威”的“王”字,顺着颧骨下方划过的一撇一捺,以及下巴上显眼但不鲜艳的一只蛋。  陈致强忍住面部微微抽搐的肌肉,镇定地说:“排行老八的一只老虎在你下巴上生了一个蛋。这没什么好遮掩的。你放心,我会保密的。”  皆无:“……”  陈致一脸严肃地慢慢走开,还没走远,就遇到一群过路仙,当下绷不住面皮哈哈笑道:“吹开皆无的面巾有惊喜哦。”  ……  皆无扭头就跑。  陈致回到房间,准备趁天没亮,睡一会儿,谁知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听到门外脚步声匆匆,来来回回地跑,须臾,就有人敲门了。  “进来。”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藏在被子下的腿。回来的时候太兴奋,没有保护好腿,让它一下子痊愈了,大夫换药一定会发现,得找个时间再造个伤口出来。  他正想着,大夫就跟着黑甲兵冲进来了。  陈致措手不及:“我还没睡醒!”  大夫二话不说地抢过他的手腕把脉,崔嫣随后进来,问:“如何?”  大夫说:“脉搏平稳,并无中毒迹象,应无大碍。”  崔嫣道:“他的回光返照这么长?”  大夫干笑一声,想要再看看陈致腿部伤口。陈致死死地压住被子:“腿可断,命可没,但是大腿的清白誓死捍卫!”  大夫嘀咕道:“昨天不是看过了吗?”  陈致说:“再提我就纳你为妃。”  ……  大夫权衡了一下,觉得这个妃子听起来风光,但综合考虑,实在干不长,还是大夫的饭碗更稳当,遗憾又惋惜地谢辞了皇帝的美意。  崔嫣说:“如果刚才大夫答应了,你当如何?”  “君无戏言!”陈致马后炮放得极响。  崔嫣笑了笑,凑近他,在对方莫名所以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掀开了被子,去扯陈致的裤子。但他下手不重,陈致一挣扎,就松了手:“我不但看过,还摸了,陛下又当如何?” 第39章 “……我先看看腰以上。”  “也行。”阴山公放弃了脱裤子,改而解衣服。  陈致前后左右晃了一圈,找了稍远的位置,阴山公跟过去:“陛下近一点儿,看得更清楚。”  陈致抬头看着他解开衣襟,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肚子肉,果然细腻、光滑、有光泽,不输小姑娘……  “陛下,看这里。”  陈致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挂了块巴掌大的黄玉,上面俱是裂纹,仿佛一触即碎。  “这是祖传灵玉,据说当年老祖宗请上阳观的道长开过光,能驱邪避凶。昨夜赴宴,我怕有危险,便戴在身上,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这样。”  陈致觉得“上阳观”三个字略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南山神君的开山大弟子在人间建的道观,那里开过光的东西,必不是凡物。“你腰以下要给我看什么?”  阴山公以为他不信,忙将裤子脱下来,露出一条暗红色的金丝裤衩:“这裤子原是鲜红色的,回来之后,就发黑了。”  陈致说:“这裤子又是什么来头?”  阴山公说:“裤子是府里绣娘做的,但料子据说是仙山上的蚕吐出来的天丝所制。”  ……  看看人家的法宝,再看看自己的……陈致想把三乾坤袋的晦气丢到皆无脸上去。  陈致强忍着嫉妒,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裤衩:“你猜是何原因?”  “不会是毒,也不是巫蛊,我想来想去,或许是邪术。”阴山公说,“崔嫣被成为‘天师’,是因为他擅长邪术,率领黑甲兵所向披靡。”  陈致眉头一挑,拽裤子的手微微用力:“不会是他。”  阴山公忙拉住裤头:“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如今就两个人最为可疑,一是崔嫣,一是西南王。当年西南王还在路上……”  陈致说:“西南王以‘勤王’之名发兵,他若进京,我必死无疑。”  只有他死,西南王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江山。  陈致这么说,是将以阴山公为首的旧臣拉到崔嫣的支持队伍里。  阴山公果然改口说:“那就是西南王干的!”  “大白天的说话,将门关上做什么!”随着一声质问,门被“砰”的一声踹开,阴山公夫人满身珠光宝气地冲进来。  陈致受惊,手一滑,手中布料被扯下一段,阴山公抓之不及,立刻掌挡门户。  ……  阳光撒进来,照着晶莹剔透的黄玉,照着闪闪烁烁的暗红大裤衩,照着阴山公保养得宜的白花花嫩肉……  “陛下与阴山公真是好兴致。”  阴山公夫人身后,露出崔嫣似笑非笑的脸。  回去的路上,车厢静得瘆人。  陈致几度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需要我解释一下吗?”  闭目养神的崔嫣眼也不睁,悠悠地问:“陛下认为,刚才的情形需要解释吗?”  陈致含蓄地说:“解释也可以。”  “解释什么?是手牵着手,面向朝阳奔跑?还是入室密谈,直至袒胸露腹?”  “我们谈的是昨夜的中毒事件。”  崔嫣睁开眼睛。  陈致将阴山公两样法宝的变化解释了一遍,说:“对方很可能想嫁祸于你。”  崔嫣说:“你怎知是嫁祸?若我下手,一来清扫了陈朝旧势力,二来嫁祸给西南王,引起全城同仇敌忾,一举两得。”  陈致说:“我信你。”  “真的?”崔嫣的头慢慢凑近他。  陈致向后缩了缩。  “别动。”崔嫣按住他的腿,柔声说,“临走前,阴山公对我的态度一改以往,想来是陛下的功劳。”  陈致说:“阴山公在世家中名望不低,有他相助,你能省去不少麻烦。”  崔嫣说:“人做任何事,都事出有因。哪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是为了饿、困、不舒服等原因而哭泣。你为了我,不仅甘心逊位,还全心全意地助我,是为了恩,还是为了仇?”  “你对我有没有恩惠,难道心里没数吗?”  “那是仇?你恨陈朝,想看它眼睁睁地落在敌人手中?”崔嫣不等陈致回答,又自发地否决,“若是这样,你何必帮我。”  陈致看他慢条斯理地抽丝剥茧,仿佛用语言和目光,将衣服从自己身上一件件地脱下来。  崔嫣道:“或是为了更高的追求?”  陈致吞了一口口水,说:“其实,我从小就不想当皇帝,想云游四海,看江山万里。但是,身为万民之主,我又不能这么任性,所以才希望你能当个好皇帝,肩负起这个责任。”  “原来是这样……”  “是这样,就是这样。”  “我差点……就信了呢。”崔嫣笑眯眯地看着陈致的笑容僵在脸上,“如果你没有视死如归的壮烈之举,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想云游四海呢?” 第41章 “陛下真心为我,我岂能不领情。我派姜移与你同去,他精通炼制之道,或许有应对之方。”  “中毒”时间发生后,崔嫣态度暧昧,一直不闻不问,显然不将那些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如今派出姜移是个好苗头。陈致高兴地答应了。  但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龙撵再宽,也躲不开姜移赤裸裸的探究眼神。  陈致没话找话:“久闻姜道长擅长炼制之道,不知道最擅长什么?”  姜移自豪道:“多了。痛彻心扉丹、夺魂催命丸、生不如死汤……”  陈致:“……”当初崔嫣的后母是多想不开,才请了这样一个人来府上。  “听说陛下会道术?”  “一般一般。”  “可否再让我见识见……”  “定!”这是陈致听过的最善解人意的要求了。第17章 月下之谋(七)  直到年府门口,陈致还在犹豫要不要带姜移下车。  他礼貌地问询:“你想不想下车?想就点点头。”  姜移毫无反应。  “那就在车上休息休息。”陈致一边在心里感慨定身术果然靠谱,一边独自下了马车——为了低调,不但坐的是普通马车,连黑甲兵都改头换面了一番,没有统一着装。  前头,年府门房拦住叩门的黑甲兵:“今日年府有事,不接外客,敬请谅解,改日再来吧。”  黑甲兵等待陈致的指示。  陈致转身解开姜移的定身术:“年府竟然把你拦在门外,简直不把你放在眼里!”  姜移下了车,整了整衣服,才幽幽地说:“你适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陈致刚想劝他大敌当前,不要窝里反,尽量憋着,就听他说:“我想点头,但动不了。”  陈致说:“原来你想下车?早说呀,来来来,你先走。”  姜移一甩衣袍,倒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走至门前,正要说话,就听门房激动地说:“道长可是收了请柬?”  姜移还没明白情况,陈致已经抢先回答:“是,当然是。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门房说:“请出示请柬。”  陈致说:“我们出发得匆忙,师父忘了给我们。”  门房将信将疑,让他们稍等,立刻进去禀告。  姜移回头看陈致:“什么请柬?”  “天知道,混进去再说。”  “……陛下反应敏捷,叫我自愧不如。怪不得能在天师过得如鱼得水。”  “好说好说。”  “陛下想不想过得更如鱼得水些?”姜移笑得十分友善。  “不想。”陈致回得十分干脆。  姜移的笑容微垮:“陛下不用回答得这么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多一个朋友多几条门路,总是好的。”  “言之有理。”陈致虚心求教,“定身术不教,请教姜道长,门路在哪里?”  姜移干脆地回答:“没有。”  门房出来请他们时,两人相距分站在两头狮子边,一个望天,一个望地。  陈致当假皇帝这么久,见过的府邸不知凡几,与年府一比,皆有所失。杨府霸气雄伟,失之积累;阴山公华贵豪奢,失之端庄;廖府书香世代,失之气派。年家底蕴,可见一斑。无怪乎,杨仲举如日中天时,也要对他们礼让三分。  两人被引到偏厅,接待的是个管事嬷嬷。  她招呼两人坐下:“不知道长从何处来?”  姜移说:“从众生向往之处来。”  陈致:“……”虽然这么形容皇宫好像没错,但是……青楼也可以对号入座吧。  嬷嬷皱了皱眉,又问:“那道长为何来此?”  姜移说:“奉天……”  陈致轻声地说了个“定”,一把握住姜移捋胡子的手,硬生生地按回他的腿上,对目光怪异的嬷嬷笑笑道:“奉天之命,为众生渡苦厄而来。”  嬷嬷说:“老妇人学识浅薄,请明示。”  陈致说:“贵府不是送了请柬给我师父吗?”  嬷嬷说:“事由的确在请柬上道明,只是老妇人记性不好,请贵客提醒一二。”  陈致只好赌一把,说:“是为了年公子的怪病。”  嬷嬷面上老皮微抖,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道长稍等,我去回禀主母,再做定夺。” 第43章 陈致心慌意乱地喊了一声“定”,下意识地将姜移踹了出去。  直到外面乱成一团,他才回过神来。  后半段的回宫路,很安静。  入了宫,临下车,鼻青脸肿、沉默不语的姜移突然跳起,摸出一块皱巴巴的抹布,飞快地塞进陈致的嘴里,然后一阵拳打脚踢。  陈致心中有愧,默默地挨了几下,见他打个没完也火了,反身去抓对方的手。  姜移不从,两人在马车里厮打开来。  打着打着,陈致的乾坤袋从袖子里掉落出来,被姜移眼疾手快地抓在手里。他忙伸手去抢,两人抓扯间,袋子开了……  陈致瞳孔微缩,双臂生出一股神力,抓着姜移的腰带,将人提起,重重地砸在乾坤袋的上方,然后自己扑上去,死死地压住!  崔嫣大老远地看着马车剧烈晃动,走近了,还能听到两人激烈的喘息声和闷哼声,到马车边,正要开口,马车猛烈震动后,骤然静止了。  仿佛疾风骤雨后的平静。  黑甲兵见崔嫣面色黑沉,吓得跪倒在地。  崔嫣等了会儿,见里面始终不出来,一边将车帘扯下来——  趴在姜移身上的陈致、趴在陈致身下的姜移,同时抬起头来。  两人面红耳赤、发丝交缠、衣服凌乱的模样,令人浮想联翩。  崔嫣微笑道:“两人相处甚欢啊。”  陈致觉得过了这么久,晦气应该都被姜移吸走了,慢条斯理地起来,整了整衣服,然后端庄地下车……扑了狗吃屎。  ……  陈致幽怨地抬头看崔嫣。  刚才,他明明有机会扶住自己的,但是,他退开了,退、开、了!  陈致飞快地起身,整了整衣服,愤怒还要保持微笑:“天师真是身手矫健。”  崔嫣皮笑肉不笑:“陛下今日之行收获颇丰啊。”  “不知是为了谁!”这么一摔,陈致的精神气倒是摔回来了,利落地站起身,继续幽怨地看着他。  崔嫣微微欠身,握住他的手腕:“是我失礼了。”  毕竟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被他这么抓着,陈致的心定了许多,开始盘算自己吸进了多少晦气。  崔嫣拉着他回宫,没多久,就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姜移从马车上跌下来。陈致干咳一声,继续往前,又是一声,再走……  “哎哟哟……哎哟……啊!怎么回事!”  陈致边走边想:自己应该没吸多少。第18章 月下之谋(八)  到了晚上,吃饭咬舌头、喝水吞虫子、看书走水的陈致不敢再盲目乐观,仔细检查梁柱门窗,最后决定躺在床上。本着同甘共苦的战壕友谊,他特意写了张注意事项给姜移,希望他能平安度过。  没多久,传信的黑甲兵就回来了:“姜道长正在炼丹,信已经放在桌上了。”  陈致听到“炼丹”两字眼皮直跳:“道长今晚有没有遇到……”  话没说完,就听到“轰”的一声,偏殿火光闪烁。  陈致搓着手去了仙锦池。  皆无竟然不在。  陈致回黄天衙问仙童,仙童说:“他说他回南山了。”  “为何?”  “他没说。”  陈致凝神想了想,又转回仙锦池,趴在池边往里看。  仙锦池内五彩流光,一条银色的巨龙卧在池底,龙尾贴着池壁,悠闲地吐着泡泡睡觉。在龙尾的边上,一个仙人正温柔地刷洗着龙鳞,瞧那如痴如醉的模样,不是皆无是谁。  陈致立刻跑到那一头,对着皆无的头顶做鬼脸。  皆无看着他皱眉,过了会儿,才懒洋洋地从探出半个身子来:“没有龙气,没有晦气,只有一肚子的火气。开口之前,要想清楚。”  陈致说:“晦气怎么收回去?”  皆无眨眨眼:“倒霉几次就消散了。”  陈致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是一袋呢?”  “一乾坤袋?”皆无说,“地府欢迎他,然后你去隔壁苍天衙自首吧。”  “他没死,还可以挽救一下。”  皆无打了个哈欠:“不是崔嫣就算了。”  “……是!就是崔嫣!”  皆无总算正眼看他了:“崔嫣到现在都没弄死你,真是有教养。”  陈致笑眯眯地说:“这话当着寒卿的面再说一遍。” 第45章 陈致瞄到崔嫣脸色微黑,忙道:“师父,快过来看看崔天师到底怎么样了。”  皆无说:“好徒儿,师父口渴,替为师倒杯水来。”  陈致的嘴唇抽了抽,微笑道:“师父稍等。”  “好徒儿,师父要坐下来慢慢诊断,凳子呢?”  “就在您脚边,您稍微动一下就能拿到了。”  “徒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吗?这样的小事还要为师动手,要你何用?”  “师父!凳子!愿您坐在这张凳子上,千秋万载、永垂不朽!”  两人说了半天,里面哭声更大。  突然“轰”得一声,床的横梁突然松动,砸了下来,虽然崔嫣迅速出手,抓住了横梁的这一头,但那一头依旧砸在了姜移的脑袋上。  ……  短暂的静默后,里面响起“哇”的一声,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皆无掀开床帐,以把脉为借口,将姜移体内的晦气慢慢地导出来:“崔天师脸上是烧伤吧?常听徒儿说天师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这脸烧得有些严重啊,骨骼都烧粗俗了。”  崔嫣和姜移的方向都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息。  陈致低头看鞋,仿佛那上面长了一朵喇叭花。  皆无把晦气收完,拍拍屁股站起来:“好了。”  姜移瞪大眼睛看着他,完全想不明白自己被摸了下手,怎么就“好”了。  皆无说:“你的病主要靠养。养心养身养气,所谓养心……”  趁他胡说八道,崔嫣将陈致叫出去。  “上阳观主对我有误解?”  “恰恰相反,师父很看好你。说你骨骼清奇,有帝王之相,你千万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崔嫣说:“你呢?你看好谁?”  陈致不明所以:“当然也是你。”  “你这次请上阳观主出山,为的却是姜移。”  “姜移是你的左膀右臂,我为他,更是为你呀。”  崔嫣微笑着整理陈致有些凌乱的衣襟:“有陛下这句话,骨骼粗俗这个评语,我便认下了。”  陈致身体晃了晃,想退又不敢退得太明显:“我师父为人不拘小节,多包涵。”  等他们谈完回房,姜移已经睡着了,不知道皆无灌了什么米汤,竟睡得十分安详。  皆无让崔嫣再请个大夫治疗外伤,崔嫣闻言笑了笑,走到床边,用妖气将姜移脸上的伤复原如初:“雕虫末技,让观主见笑了。”  皆无道:“姜道长道法高明,不知师承何处?”  崔嫣说:“一蓑山二狗峰三吼洞。”  皆无想了想说:“原来是三吼洞高徒。贵府老祖出身蓬莱,堪称炼师正宗,想不到还精通道法。”  “观主不嫌弃,不如多留几日,互相切磋一番。”  皆无说:“辈分不同,还是有些嫌弃的。那个,天快亮了,我也该回去了。”  崔嫣被当面拒绝,依旧面不改色地再三挽留,都被皆无挡回去了。  临走前,皆无让陈致送送自己。  陈致躲不过,只好赔笑了一路,到皇宫路口,皆无抱胸冷笑道:“你对‘面如好女’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陈致自首:“崔嫣是姜移,姜移是崔嫣。”  “姜移深受崔嫣宠爱,使你妒火中烧,暗下毒手,想不到伤了崔嫣的心。为了弥补过失,才千方百计地骗我过来。这个解释你看有没有道理。”  “你说得太有道理,我差点就信了你的邪。”  两人正说着,忽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一个黑甲兵伏在疾行的马背上,如一道闪电,从陈致与皆无中间穿过,直入宫门。看守宫门的黑甲兵不但不拦,还主动将门大敞。  “我先走了。”皆无拍拍陈致的肩膀,“我能帮你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这条路还要靠你自己走下去。”说罢,不等陈致追问,便腾云而走。  陈致往回走了半柱香的工夫,又听到有马疾行,回头就看到一个黑甲兵骑着马,引领一辆马车往里走。  此时,天光初放,借着昏暗的光线,在马车自身前驶过时,陈致从扬起的车帘往里看,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张权,另一个虽然没看清,以两人相拥的姿势猜测,多半是崔姣。  两人在这个时候进宫,绝对不是好事。  陈致加快脚步,赶在马车前头回乾清宫找崔嫣,却扑了个空,黑甲兵说他去了议政殿。等他到议政殿,正好遇上推着轮椅往里走的张权。  张权见识过陈致割肉喂虎后,对他大为改观,认为他又傻又狠,得罪不起,于是,十分客气地寒暄了一番。  陈致说:“张将军赶早进宫,可有急事?”  崔姣抓着张权的袖子,轻轻地扯了一下,张权便说:“见了天师,一道说吧。”  三人在门口站了会儿,才有黑甲兵出来传他们进去。 第47章 话题挑得太突兀,陈致脸僵了下,才回头看崔嫣。  崔嫣说:“适才提到他,你脸色不大好看……就像现在。”  陈致说:“只是想起了那个北燕大将。”  崔嫣说:“单姓不常见,叫不赦的更为罕有,也许西南王请来的这位单不赦真与那壮志未酬的北燕大将有些渊源。据说单不赦原是南齐的人,会不会是同族?”  陈致摇头道:“单不赦的父亲原是南齐的御史,因为生性耿直,得罪权贵,触怒龙颜,全族被发配边疆。发配那日,正好单不赦出世,与单家交好的官员上书皇帝,希望皇帝看在孩子的份上,恩准他们延迟几日上路。谁知皇帝知道后,不但不肯通融,还说这孩子来得不祥,赐名单不赦,意为遇赦不赦。一语成谶,单家除了单不赦,都死在了边疆。”  崔嫣说:“说来也巧,他得罪的那位权贵,好像也姓陈。”  陈致淡然道:“陈是大姓,天下几何?”  崔嫣说:“单不赦后来投靠北燕,屡立奇功,深受北燕王信任。可惜他攻破凉州后,染上怪病,骤然离世,北燕始料未及之下,被南齐反扑,错过了一统天下的大好机会,倒成全了你们的老祖宗。”  陈致沉默了良久,才叹气:“时也,命也。”  崔嫣说:“你为这位北燕大将感到惋惜?”  惋惜他?  陈致磨了磨牙:“作为陈朝后人,我只想说,死得好。”  崔嫣大笑:“陛下所言甚是!昔日的单不赦也敌不过天意,输给了你的老祖宗。今日陛下有我,如虎添翼,何必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单不赦放在眼里。”  有些人是天生的领袖,只要人在那里,哪怕随口说几句话,便能给人无限的信心与底气。  崔嫣便是这样的人。  哪怕貌美如花,举手投足间,却给人强大的自信。  陈致如今已经不大能想起崔小豆丁娇滴滴、软乎乎的模样了,满脑子都是他成年后运筹帷幄的风姿,若还有其他,也只有那根扰得人不得安宁的舌头了。  大夫探脉后,开了些无关痛痒的安神药,嘱咐陈致放宽心,多歇息。  崔嫣便盯着陈致在床上躺下,并确认是本人而不是替身像后,才满意离去。临走前还了留了话,若是发现他再不安分,就亲自将他锁在床上。  陈致满口答应,等崔嫣前脚一走,后脚就偷溜了。  单不赦这个名字的出现,犹如头顶悬了一把利刃,让他始终无法安心,联想那日在年府匆匆遇到的背影,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  他贴着隐身符来到年府,先去年无瑕的房间转了一圈,对方果然已经起床离开了。再去年父年母的主院,也只有几个丫鬟和仆人在打扫房间,不由有些奇怪,想着是用早膳的时间,便摸去了厨房。  厨房果然有丫鬟过来取餐。  陈致跟着丫鬟穿过小桥假山、曲径长廊,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  原以为年无瑕的院落已经是世外桃源,不想这里更加幽静。茂密的竹林尽头,是连绵起伏的房舍,且座座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陈致住的虽然是皇宫,但是论起工艺,不及良多。  那丫鬟取了膳食也不是给主子的,而是与几个仆人一道分食了。一个丫鬟吃得匆忙,说是昨夜熬得汤火候差不多了,要去取。  陈致跟在她身后,见她进了一座干净宽敞的厨房,利落地倒出灶上的汤,又搭了几样点心,一路送到房舍深处。跟到一间东厢房前,丫鬟掀起门帘,总算听到年母的笑声:“娘娘气色果然比先前好多了,这次实在凶险,幸亏及时请回了大师。”  随即,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说:“让哥哥嫂嫂费心了。我这破身子,早该在陛下驾崩时就陪了去的,平白拖了这些年,反倒累及兄嫂操心,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年母忙道:“娘娘切不可有这等想法。太子的未来还要娘娘筹谋策划呢。”  陈致在外面听得云里雾里。  能够称呼年父年母为兄嫂的“娘娘”,据他所知,仅有一人——被追封为太后的先皇后——先帝驾崩没多久,就因伤心过度而薨逝。  如今,年皇后不但尚在人间,还多了一个太子?  想来解除疑惑的陈致脑袋里疑惑更多了。  屋里的姑嫂并不知道外面有人正大光明地偷听她们讲话,依旧聊得开心。  年母说:“无瑕说,太子知道娘娘病了,比往常更加用功。如今的学问,就是考状元也是绰绰有余了。”  年皇后叹息:“复儿早慧,若非我当年一念之差,怕杨仲举下毒手,假死离宫,也不至于让他如今连个正经的皇子身份都没有。”  年母说:“也不能怪娘娘。那时候宫内那么乱,杨贼将皇城守得跟铁桶似的,我们都伸不进手去,万一小皇子有个闪失,岂非辜负了先帝在天之灵。”  听到这里,陈致总算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敢情皇帝驾崩时,皇后怀了遗腹子,怕杨仲举像对付其他皇子一样对付他,在母族势力的帮助下,假死离宫。  陈致哀叹局势越来越混乱的同时,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是先皇遗腹子,又是“太子”,不知体内是否有真的人王之气?  念头一起,便迫不及待地在屋舍里翻找起来。  这里房舍虽多,大半当库房堆放东西,不像有人住过。  看看时间,将近中午,怕崔嫣回来查岗,正要往外走,就看到年无瑕带着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少年从外面进来。那张脸一看,陈致便知道是他了。当初,之所以那么多人说他长歪,倒不是嫌他长得不好,而是陈朝皇室的面孔十之八九都极肖其父——浓眉、大眼、阔嘴、厚唇,久而久之,就成了惯例。  相较之下,陈致清秀单薄了些。  他跟着年无瑕和少年走了一路,苦于没有虏人的法宝,只好空手而归。  回到乾清宫时,崔嫣正坐在他的床边看书,见他进来,微微一笑道:“陛下来得正好,草民已经准备好捐躯了,还请陛下恩宠。”  陈致扭头就跑。  跑出几丈,就见崔嫣施施然地站在他面前。  陈致说:“大敌当前,我们能不能正经点?” 第49章 陈致眼珠子一转,说:“酒楼吃来吃去也是一个味儿,不如去年府探病,还能蹭顿饭吃?”  崔嫣说:“看来年公子秀色可餐,令陛下望之饱腹?”  陈致盯着他不说话。  崔嫣扬眉:“陛下无话可说了?”  陈致啧啧摇头:“你这样真是太没意思太不要脸了。”  “……”  “非要我说,有天师在侧,我可辟谷不食吗?”陈致边说边走边摇头。  崔嫣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干嘛!”陈致不耐烦地甩手,“嘶啦”一声,袖子撕开道口子。  “……”  “……”  崔嫣送陈致回去换衣服。  一路上,陈致捧着袖子,嘴里不停地念叨龙袍丝线多昂贵,绣工多精良。  好不容易到了乾清宫,黑甲兵回答还有一件龙袍送去浣洗了,暂无可换。  陈致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你是说我只有两件龙袍浣洗?”  黑甲兵很无辜:“我们找过了,连库房也翻了一遍,确实只有两件。”  陈致呆若木鸡。前几天还觉得自己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现在居然只有两件龙袍!就算是假的皇帝……这也太假了吧!  崔嫣毫不意外,提醒他:“你放宫人走的那日,他们带了不少东西出去。”  陈致强行挽尊:“我放他们出去的时候,他们哭着喊着不肯走,拿几件衣服,大概是留个想念。”  崔嫣本想说自己手下在当铺里发现了几件龙袍,正押在牢里做证物,如果需要,可以临时调度过来,此时倒不好开口了,便说:“陛下打算怎么办?”  陈致将袖子递给他:“施法吧。”  “不会。”  “……”  天师也是假的!  因为临时的变故,酒楼、年府都没时间去了。两人乘撵出行,相顾无语,至永定门下,黑甲兵已摆好仪仗,众臣在城下恭候,“万岁”呼声直冲云霄。  陈致缓步走上城头,成列的旌旗在风中抖擞,喇喇作响。  俯瞰城外,数万大军整装待发。  高德来与张权骑着高头大马,领在前头,头盔红缨如血,甲胄银光如雪,照得晌午的日光也黯然失色。  陈致对两人的印象起初来源于黄圭启示的崔嫣部下,后来又觉得高德来精于算计,张权耽于美色,难当大用,可此时见他们整装待发、英姿飒飒,便觉得自己小瞧了。毕竟从沙场里拼出血路的人,平日如何不说,跨马提刀,便是不可多得的战将。  有黑甲兵也不知道得了谁的叮嘱,掐着嗓子读诏,对挺身平乱的高、张二人给予了高度肯定,并给了昭勇将军和昭毅将军的官职,承认他们是见义勇为的正规军。  高德来和张权是高举“皇帝是乌龟王八蛋”的旗帜混到现在的,但君主至上的年代,言行再叛逆,骨子里都残存着对皇权的敬畏,此时忍不住都有些激动,恭恭敬敬地下马行礼。  陈致说:“山河动荡,则百姓流离;小恶滋长,则蟊贼窃国。天下今时之乱,非一日之寒。天下诸多过失,亦非杨贼一人之过。朕忝为天子,尸位素餐,无功于社稷,当为首恶。幸得苍天垂怜,朕梦承天谕,得见天师,福泽苍生,建千载之功。如此,江山有明主,万民有德君,盛世可期矣。”说到激动处,微微一顿,平复须臾,双手撑着围栏,高声道,“诸将凯旋之日,便是朕让贤之时。此誓天地为证,诸将士为证,但有违背,人神共愤。”  城内外,寂静一片。  风声更疾,仿佛吹僵了每个人的脸。  陈致对效果倒是颇为满意。话已经放出去了,这皇位他不退也要退了。  “陛下。”崔嫣在耳边轻唤。  陈致怕他捣乱,把他偏到另一边,装作没听到。  崔嫣略微提高了音量:“袖子露出来了。”  “嗖”,陈致若无其事地将双臂负到身后。  号角声起,大军开拔!  浩浩荡荡的兵士如一座巨大巍峨的行走长城,缓慢而坚定地冲向了前线。  真是世事无常。  想来他们抵达京城之时,绝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为了这座城里的人而战斗。  西南王还在太原,战火的硝烟味已弥漫京城上空。  回去的时候,以阴山公为首的旧臣焦急地想冲过来,被黑甲兵挡住了。  陈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匆匆上了马车。  “陛下!”  龙撵起驾时,依稀传来阴山公的怒吼。  然而,陈朝气数已尽,无可挽回,自己终究与他们殊途。  陈致消沉了会儿,又开始想怎么拐去年府。从先皇后到太子,再到疑似单不赦的背影,年府隐藏的秘密委实多得诡异。他目光瞥到被绣得奇奇怪怪、如蜈蚣潜伏的袖子,计上心来。  “我无法与此袖共处一室!” 第51章 “到了你就知道了。”  ……  而事实证明,就算到了地方,对着黑漆漆、乌洞洞的环境, 陈致依旧是个睁眼瞎,只能声音与脚下的触感分辨,自己站在河边。  崔嫣牵起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小心脚下。”  脚下泥土从松到实,耳边流水声也越来越清晰,依稀有浅浅的水光在眼前随波起伏,陈致疑惑道:“你来河边干什么?……祭河神?”  崔嫣说:“我祖父是江南的皮货商,带着母亲走南闯北,一次路过太原,正值上元节。她随外祖母放水灯,被父亲一眼看中,千方百计地娶了回家。从此以后,放水灯便成了她最喜欢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事都寄放在水灯里,顺河远走。直到有一天,她在放水灯的时候…… 坠湖身亡。”  故事有头有尾、有理有据,差点就要相信了。  陈致能理解崔嫣隐瞒母亲被妖怪抓走的事,毕竟有损名节,但是,他知道自己小时候曾说外祖父在云南吗?怕自己冤枉他,陈致还特意问了一句:“你外祖父现在哪里?”  崔嫣说:“我出生没多久,就染了场大病过世了。外祖母伤心过度,很快跟着走了。”  果然没有冤枉他!  陈致憋了口气,偏又不能说,觉得肺管子都要被这股气戳漏了。  黑甲兵送来几盏水灯。  崔嫣点燃之后,递了一艘给陈致:“对着灯许愿,很灵的。”  陈致抓过灯,一下子送了出去:“崔嫣你个倒霉催的!”  说不上是天黑陈致的心跟着黑,还是天黯崔嫣的心跟着黯,原本站在河边含笑看他的崔嫣脚下猛然一滑,人横着往河里摔去,幸亏他反应快,贴近河面时,身体微微一顿,用妖气将自己拉了回来。但有时候,晦气与愿望加成,伤害是翻倍的。他摔下去时,陈致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此时手正好到,只是双方配合不佳,本可以轻松回到原位的崔嫣被那手又撞了一下,再度摔了出去。  是福是祸躲不过,崔嫣死了心,不再“垂死惊坐起”,安安静静地倒下去,在河里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淹了刚放出去的水灯,连手里的几个也被浸得湿透。  陈致缩回闯祸的手,看着脱下大氅上岸的崔嫣,干笑着说:“果然有那么点……灵验呢。”  崔嫣瞄了他一眼,双袖猛的一甩,浸透衣服的河水忽地一鼓而干。  陈致立刻想到自己被缝得丑巴巴的袖子,控诉道:“你说不会缝袖子果然是骗我的!”  崔嫣说:“袖子缝不了,人倒是可以,要不要开一刀……”不等陈致回答,又自顾自地接下去,“差点忘了,你自己也可以补。”  他们之间血淋淋的故事太多,夜深人静的时刻回想起来,真是余韵悠长。  一片祥和宁静尖,谁说了句回去吧,另一人立即应和。  来之突然、去之突兀的放水灯之行就此结束。  回去走了条长巷,车轱辘滚得整条巷子都咯吱咯吱作响,犬吠声此起彼伏,似在抱怨被打扰了清梦。这厢的动静还随走随响没消停,对面又滚来一串。  眼见着两车就要“扑面亲吻”,前头那辆突然拐了个弯,错过去了。  崔嫣说:“是哪一家?”  过了会儿,外头的黑甲兵才回答:“礼部侍郎赵淳,刚从大理寺卿童芝林大人家里出来。”  陈致忍不住笑道:“大家的夜生活都挺丰富啊。”  崔嫣说:“是啊,别人喝酒我喝水。”  这话说的。  陈致缩在角落里减少存在感。  崔嫣生人勿近的脸色坚持到沐浴后都没有卸下,陈致端茶倒水在旁兜兜转转,努力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丝破冰的缝隙,只好强行创造谈话气氛:“那个年复……”  “陛下镇日不睡,难道不困吗?”  “上午睡了一觉,正精神着。”  “我却困了。”崔嫣躺到,拉过被子就睡。  陈致觉得他这气生得好没道理,自己这一天被噎了多少次,袖子都断了,不也强颜欢笑地挺过来了吗?他掉了次河,就跟倾家荡产了似的。  崔嫣仿佛收买了他肚子里的蛔虫:“陛下是否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陈致斟酌着回答,“你要是这么想,我也能理解。”  崔嫣轻叹一声:“我想让娘看看你。”  “你娘在那条河失足的?”  “……不是。”  陈致说:“这个,就算你娘功德无量,当了河神,但神仙也分管区,好比你爹是太原太守,你在云南纳税,他也收不到好处。说起来,你爹是太原太守,现在太原沦陷……那他他他……没事吧?”  崔嫣讥嘲道:“如果他当了病死鬼,那里的确是他的管区。”  陈致:“……”黄圭只说他与父亲闹翻,不想竟病死了。看来两顶绿帽的分量,着实不轻。  崔嫣幽幽地说:“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我这人克父克母,连外祖父母也克死了,简直是颗天煞孤星?”  陈致说:“我从不胡乱迷信。”就相信神仙妖怪这些有事实根据的!  “或许我命中注定孤寡一生,成亲了也会克妻克子……”  陈致劝慰他:“你可以找个命硬的。”还指望他开辟新朝,传承百年,开创太平呢!  崔嫣笑眯眯地说:“当今天下,有谁比陛下的命更硬呢?”刀捅不死,老虎吃不掉,差点被逼宫,却柳暗花明,又滋滋润润地继续当皇帝。此等福气,不能说后无来者,也是前无古人的了。  “有啊,陈受天。”陈致认真地问,“有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澎湃的龙气?” 第53章 经过这些日子的冷眼旁观,他们已经看清楚局势。不管崔嫣怎么想,皇帝本人对皇位已经表现得毫无兴趣,且有意将陈朝江山传给外人。如果西南王不打进来,崔嫣十有八九就是未来的新君。  故而,陈朝旧臣中有一股隐秘的苗头,想拥护同为陈朝皇室的西南王。只是在崔嫣高压政策下,这些苗头尚未成形。  暗潮涌动,水面也不会风平浪静。  陈致看出端倪,却不好说。那日发了毒誓又拒绝阴山公等人的觐见,双方关系已入寒冬。他这个皇帝,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虽然是早晚的事,但仔细想想,浑身都是“无事一身轻”的轻松感。  思忖间,肩膀被轻轻揽住。崔嫣说:“走在最后的瘦子便是礼部侍郎。”  陈致抬眼望去,果然是个瘦子:“他怎么了?”  崔嫣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那日他喝酒时我喝水,但我并没有把他怎么样。”  陈致说:“没有把‘他’怎么样,那其他人呢?”  崔嫣说:“陛下不是说过,良臣择主而事,明君择人而用。朝代更替,总需要人手吗?陛下留下来给我的人,只要他们不是一心向外,我自然不会往外推。好啦,会都散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不如想想今晚去哪里用膳?陛下上次与年无瑕半夜幽会的浮碧亭好不好?”  ……  陈致拍开肩上的手,别开头表示不想与他说话。  崔嫣凑过去:“此外,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在陈致强烈抗议下,两人还是没去成浮碧亭,而是溜达出了皇宫,选了另一家久负盛名的老店吃面。受城内时不时的流言蜚语影响,老店生意大不如前,哪怕是掌灯时分,也空了一大块地方。  陈致挑了个空旷的角落坐下。  崔嫣用妖力驱走虫蝇,拿出绢帕擦了擦筷子,慢悠悠地说了事。  陈致愣了愣:“修坛祭天?”  崔嫣说:“要稳定民心,有什么比祭天更快?”  陈致眼睛一亮,顿觉有理。崔嫣称帝是天命所归,自己又是苍天衙派下的神仙,他们两人联手,搞个崔嫣受命于天的大动静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以凡人对天道的敬畏,这一招好过自己说的千言万语。  崔嫣说:“陛下先前说过‘梦承天谕’,如今祭天谢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陈致频频点头:“祭天是好,修坛倒不必。这天台前朝就大修过一次,平日里也一直有人看护,不过是过个场,不必劳民伤财。”  崔嫣说:“修葺有很多种,有劳民伤财的修法,也有节省人力的修法,端看陛下想要哪种?”  陈致对他肚子里的坏水颇为佩服,立刻虚心求救。  崔嫣说:“胡思乱想的,多是游手好闲之辈,日夜操劳的,哪有闲暇想东想西。所以,我想从城中异想天开的人中甄选修坛的人。”  结合这段日子里,案下不间断的小动作,他口中异想天开的人不言而喻。  陈致倒觉得挺好,在大错铸成之前,先给几棒子让他们清醒清醒,不失为一个敲警钟的办法,只是这个名单……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  崔嫣道:“让陛下决定如何?”  陈致理直气壮地拒绝:“免了,每日上朝的那些人我都认不全。”  “难道陛下不想为认识的那些老臣谋个前程?俗话说,一朝皇帝一朝臣,未来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陈致说:“正因为没人说得准未来,我就更不能随意介入了。”  崔嫣说:“介入?陛下还未退位,就已经置身事外了吗?”  陈致吃了口面,含糊地说:“不是早晚的吗?”  崔嫣望着他的头顶,微微笑道:“世事无常,说不定陛下不是陛下了,却还是住在皇宫里呢?”  ……  崔嫣诅咒起人来,实在是恶毒。  陈致恨恨地咬了口面。  吃完面出来,街上的人渐渐散去,对面的钱庄、古玩店开始清算账目,陈致站在街边四望,满满的人间烟火气,不如天上云飘飘、雾缭缭那般超凡脱俗,却亲切得叫人安心。  崔嫣看出他眼底的欢喜,主动提议在街上走走。  陈致漫无目的地乱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了,两边又是高门大户。  崔嫣见他停下脚步,笑了笑道:“年府还在前面,陛下怎么停了?”  陈致说:“我迷路了。”  崔嫣招来一个黑甲兵,耳语了几句,才道:“既然来了,就去大理寺卿童芝林家。”  陈致抱怨:“蹭饭应该饭前啊,现在都吃不下多少东西了。”  崔嫣闻言,微微一笑。  陈致当时不明白笑容里的含义,直到他被崔嫣抱着飞上人家的屋顶,揭瓦偷窥,才知道吃面还是必要的。  下面的筵席刚刚开始,杯中酒还未空过,主客都吃得十分矜持。  陈致扫着头顶,认出几个脑袋瓜子。崔嫣今日提到的瘦子赵淳便在其中,还有光禄寺少卿,一个叫不出名字、但长相奇特的吏部郎中,一个什么将军……剩下几个脸生的,想来官职更小。  童芝林说:“我今日依旧是代表章大人坐在这里,还请诸位不要介意。这聚会我们办了几次,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有同僚慕名而投,只是,崔贼手眼通天,保不齐其中就有他的爪牙,安全起见,招新之事还是暂缓。诸位以为如何?”  “童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崔贼特意问我与巩尚书祭天之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啊!”赵淳义愤填膺地说。  “可恨陛下贪生怕死,助纣为虐,却叫我们进退维谷!” 第55章 崔嫣竟然还抱着自己,没有起床。  陈致研究了一下两人的姿势,决定装睡。  他一闭上眼睛,崔嫣就睁眼看他,轻笑着说:“你睡着了,我亲你,算不算乘人之危?”  陈致没回答,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枕头。  崔嫣忍不住笑出声:“不闹你了,快起来吧,一会儿阴山公就要进宫了。”  陈致睡眼惺忪地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这座城里发生的事,除了你的心,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崔嫣戏谑地捏了下他的鼻子。  这种亲昵的举止发生得太多,陈致已经学会了平常心以对,就当自己养了只爱挠鼻子的猫:“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崔嫣说:“你眼里看着我,心里难道还在想别人?”不给陈致说话的机会,就接下去道,“若是这样,不管对方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陈致:“……”这年头,考生竟还自备正确答案。  两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地吃早餐时,阴山公果然进宫了。  崔嫣去议政殿,陈致在乾清宫接见他。  阴山公来皇宫这么多次,进乾清宫还是头一回,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两眼。陈致拿着被抠了镶金的镇纸给他瞧:“郡公赠送给我的,我珍藏至今。”  阴山公盯着镇纸看了半天:“我记得这镇纸原本镶了金?”  陈致说:“……我摸啊摸的摸久了,就掉下来了。”  阴山公说:“陛下喜欢,我回头再奉上几件。”  “罢了,你送得再多,最后归不归我还不一定呢。”陈致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摆明给阴山公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哪知阴山公并没有接下去,而是说:“昨夜大理寺卿童芝林家里走水,你可知道?”  陈致说:“好端端的怎么走水了?难道半夜里烤肉?”  阴山公越发觉得他知道什么,斟酌道:“陛下高瞻远瞩,非臣所及,只是,还望陛下看在老臣们对陈朝、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份上,保全我陈朝最后的忠良。”  昨夜童芝林等人说话实在难听,陈致是气不过才用了晦气,现在从他们的角度想想,自己大概被骂的活该。阴山公没有站到西南王那边,也不是对自己对崔嫣有多看好,而是实在不看好西南王这个人。  陈致问:“人可有碍?”  阴山公摇头道:“幸好发现得早,只是烧了两间屋子。”  陈致点头道:“那就好。”  “微臣进宫,原本想劝陛下多听听看看,如今看来,陛下听得多看得多做得也不少,自然不用老夫多说什么了,只是,请陛下务必记得,崔嫣再好,也是外人。江山再大,如今也姓陈。”第22章 前世之债(二)  阴山公走后, 陈致一个人在乾清宫呆站了一会儿, 忍不住想, 真的陈应恪会怎么做。  自己假冒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完成任务,可是, 功利心太重、得失心太轻的自己,或许正是造成天道出差错的罪魁祸首。  是成为陈应恪,顺着他的轨迹走下去, 还是继续当陈致, 只为目的而努力?  陈致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千古难题。  而且阴山公的一番话,也给他新的触动。  以前读史, 看那些智谋出众、人品正直、为国尽忠、为民操劳的名臣到最后还落不得一个好结局,总要打抱不平, 觉得这些昏君真不是个东西,如今轮到了自己, 才发现当个好东西是真不容易。  发呆的老毛病一犯,就是几个时辰。  陈致回神时,午膳都送来了, 还不见崔嫣, 忍不住去门口问黑甲兵。  门口的黑甲兵表示自己敬岗爱业,寸步未离。  陈致无语:“承认不知道有这么难吗?”他找去议政殿,正好遇到军师从里面出来,说讨论前线辎重的时候,天师突然离席回乾清宫去了。  ……  陈致杀回乾清宫, 揪着黑甲兵的头发:“崔嫣在哪里,你再说一遍。”  黑甲兵坚持老答案。  陈致换了种问问题的方式:“那你看到他回来没有?”  黑甲兵目光闪烁,慢慢地将头转到了姜移的旧屋。  陈致点头表示明白,朝着姜移的新屋走去。  门从里面锁着,陈致也没指望姜移敞开大门欢迎自己,自觉地用仙力弄断了门闩,推门而入。  “谁?”  姜移衣衫不整地从里面冲出来,面有惊慌之色,似乎被打扰了什么。  不得不说,姜移长得不怎么样,但是一身皮肉保养得确实细腻润滑有光泽。  陈致感慨完,发现自己的关注点有些歪,眼下应该关心的明明是时间地点人物……以及令人想入非非的事情。对上姜移怀疑惊讶的目光,他斟酌道:“……路过的时候,发现你的门闩坏了,特意告诉你一声。”  姜移说:“如果你不进来告诉我,它应该还是好的。”  陈致也觉得这个借口实在说不过去,干笑道:“天师突然离席,军师十分担心。”  姜移狐疑之色越发重:“又不是第一次,军师当不会这么大惊小怪。” 第57章 临走前,姜移又给了陈致一大堆补药。  陈致见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好奇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姜移支支吾吾地问他有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  陈致奇怪地问:“有黑甲兵护送你,你要保命的手段做什么?”  姜移说:“世道这么乱,谁知道会遇到什么。”  陈致点头表示有道理。  姜移喜滋滋地伸手。  陈致说:“世道这么乱,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有保命的手段自然是留下来给自己用了。”  姜移走后,陈致以为自己会因为少了个聊友而空虚寂寞一阵,后来发现想得完全多余。崔嫣体内妖丹反噬的现象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严重,少了顾忌的他,时不时半夜起来推醒自己,提出各种各样的古怪要求,美其名曰“转移对痛苦的注意力”。  陈致觉得,他转移的不是注意力,而是痛苦。虽然是神仙,但习惯睡觉的他夜不成眠之后,不得不用白天补眠,有时候在议政殿里坐着坐着,呼噜声就起来了。  凡事两面,有利有弊,好处是他成了举朝公认的“扶不起的阿斗”,再也没有暗戳戳地暗示他保住皇位了。  倒是崔嫣,无论晚上怎么折腾,白天永远神采奕奕,风度翩翩,各种事务处理得得心应手。不知是童芝林家走水的事引发了陈朝旧臣们的联想,还是阴山公遇袭未亡的事敲响了他们的警钟,按崔嫣来说,流动在京城底下的暗潮已经消停了许多。  修建天坛的事情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不止是旧臣们被迫分出了不少私兵,黑甲兵也投入了不少人手,陈致跟着崔嫣去看过几次,除了汉白玉看起来比起以前白了一丢丢之外,真没看出修葺了哪儿。  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此时的京城,倒有几分太平盛世的景象,但是,随着高德来阵亡、前线失利的消息传来,众人终于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乱世尚未结束。  说到上一次朝议,还是崔嫣攻入京城,一群老臣被杨仲举硬召进皇宫的时候。算算时间,都快两个月了。  虽然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是那天幸存下来的人,依旧闻“朝”色变,以至于他们身边的人平时说话都要顾忌。不止“朝向”必须说“方向”,连“嘲弄”“潮湿”“吵吵嚷嚷”都不许说,若是南方来的官员,连“草”“曹”也忌讳了,可苦了一些姓曹的大人,平日连“曹某”都不能说。  只是到了上朝的点儿,黑甲兵就在门口等着,不去上朝也行,那就下狱。  上朝这事儿不仅官员苦,皇帝也苦。  陈致觉得闭眼前还在给崔嫣说故事,闭上眼就听到崔嫣催他上朝了。他抱着被子,语重心长地说:“崔爱卿啊,当年杨仲举在的时候,还是给我睡觉的。”  崔嫣说:“他自然不能与我比。”  不能比的是脸皮吧!  陈致滚进被窝里装死。  崔嫣拿起龙袍,笑眯眯地凑过去:“让草民给陛下更衣。”  陈致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脑袋:“朕封你为摄政王,总领一切事务!”  “遵旨。”  ……  没多久,皇帝就被新上任的摄政王给总领去上朝了。  两个月没来太和殿,陈致觉得光线都黯淡了很多,果然起得太早。  他愁眉苦脸地登上皇座,让两旁观察他脸色的大臣们越发惶恐不安,生怕过一会儿西南王就要冲进来杀人。  宫人都被遣散了,自然没人扯着嗓子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陈致非常接地气地亲口问了。  兵部尚书立刻将前线失利的消息说了。  “高将军战死!西南王已经杀到了太行山!·”  举朝哗然。  陈致道:“张将军呢?”  兵部尚书看向坐在陈致身侧的崔嫣。  崔嫣说:“二哥正向京城撤军。”  “报!”  外头响起一阵长而嘹亮的报告声。  陈致将人宣进来,才知道又有一份战报到了。  崔嫣让人送上来,看了两眼,嗤笑一声,丢给陈致。陈致接过来一看,脸立刻黑了,阴沉沉地看着站下面的臣子。  旧臣们被看得焦虑不安,有几个已经忍不住要跪下去了。  陈致见崔嫣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张将军来信,说朝内有奸细,将军报泄漏了出去。”  “啊?!”  朝臣们面面相觑,想要跪下说不是自己,又怕被以为做贼心虚,尤其是兵部、户部这样官职敏感的臣子,吓得脸都白了。  有个胆子稍微大点儿的,出列说:“张将军前线失利,心情难免焦虑暴躁,或有误解。”  其他旧臣纷纷附和。  陈致观察以军师为首的崔嫣手下,个个缄默不语。他吃不准崔嫣的意思,只好说:“是非曲直,总能查清楚的。”  崔嫣说:“陛下说的是,这件事就交给我来查吧。”  旧臣们身体抖得厉害。这时候也忘了往日是怎么看不起陈致的,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他,希望他能出言拒绝。 第59章 崔嫣委屈说:“我量浅。”  陈致面无表情地说:“我还在你的酒里掺了水。”  崔嫣目瞪口呆, 实在没想到自己拼老命攻入皇宫,还会吃到掺了水的酒。  趁他不注意, 陈致将自己被磨红了皮的手缩回来,藏在大退下。  崔嫣盯着那位置看了看, 小声说:“我手也冷,你给我也捂捂。”说着,手指不安分地朝大腿下方拱进去。  陈致微笑着抓起他的手, 然后一把往装着鸡汤的瓮里塞。崔嫣自然不肯, 两人僵持不下,差点打翻桌子,好在张权这时候倒了,酒坛子一摔,占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陈致慌忙站起来说:“我送他去房间, 这里由天师主持。”  崔嫣不满地皱眉。  陈致回头,趁其他人不注意,对他做了个鬼脸。  崔嫣突然开心了,对黑甲兵说:“怎能让陛下亲自动手?还不将人扶起来,若累到了陛下,自去领罚吧。”  这哪是怕累到陛下,分明不想让陛下碰到其他人。  将陈致视如禁脔的话语令众臣暗暗鄙夷。两人的关系几近明目张胆,其他人想假装看不见,就得先戳瞎自己。既然舍不得戳瞎自己,那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致哪管这些人什么心情,慢悠悠地走出宴会,对着不管天下风云变幻,皇宫顶上那片千年不变的夜空,舒了口气。  “陛下,张将军送去哪里?”黑甲兵不识趣地问。  陈致不耐烦地挥手:“皇宫这么多床,随便给他一张无主的睡。”  “不行。”张权好似清醒过来,一把捏住他的手,“我要与陛下促膝……长谈……”  陈致推脱道:“最近风湿疼得厉害,膝盖碰不得,改日再促、改日再促。”  “不行!就今日。”张权的手在他掌心挠了挠,陈致原以为他在挑逗自己,恶心得头皮发麻,后来才感觉到他好像在写字,只是这字嘛……  “陛下?”  黑甲兵愁眉苦脸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若是让天师知道,自己少不了一顿排头,可强行分开,又免不了碰触到陛下,实在左右为难。  陈致道:“姜道长的房间不是空着吗?先送那里去吧。”  黑甲兵迟疑,姜移就住在乾清宫的偏殿,虽然不是同一个屋檐下,但距离也太近了些。  但陈致一意孤行,他们也拦不住,只好将人送到屋里,进门的时候,张权突然踉跄了一把,黑甲兵不及防备,被推了个趔趄,退出门外,门被刹那关上。  黑甲兵大惊,忙拍门大喊:“陛下?”  陈致看着突然眼神清明无比的张权,也懵了:“嗯?”  “陛下!”黑甲兵不敢硬闯,只好隔着门高叫,“一定要保重龙袍!”  “……”陈致在里头回应,“放心,见识过崔天师的缝补手艺后,我一定好好保重这身硕果仅存的龙袍。”  黑甲兵说:“不能脱衣服!裤子更不能脱!我去请天师!陛下坚持住!坚持不住一定要大喊!”他吩咐门口的黑甲兵,如果听到皇帝喊救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再说。  与外面的心急火燎相比,屋里面安静得吓人。  陈致想点灯,被张权阻止了。  张权低声说:“我有事要单独向陛下禀告。”  陈致被张权真挚的语气给震惊了。兄弟,你还记得自己其实是反贼吗?不要吃了几天皇粮,就偏移了革命道路呀!  张权说:“我与大哥是被奸人所害,才会功败垂成!”  陈致说:“天师已经在查内奸了。”  来之前,张权打定主意要收敛脾气、循序渐进,用丰富的语言技巧来说服陈致,可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今晚喝了不少酒,事到临头,酒气翻涌,哪记得之前的计划,粗声粗气的说:“若内奸就是天师……的手下呢。”  ……  别以为他听不出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  陈致觉得他的怀疑简直太滑稽了:“出征前,我已立下誓言,天师就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你与高将军都是为他而战,你们胜则他胜,他们败则他败。一荣俱荣的事儿,他有什么理由自毁长城?”  张权痛苦地揪头发:“我不知道!我也想不通!可事实就是,许多重要军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和高德来难道会害死自己吗?”  陈致说:“会不会是送军情的路上出了差错?”  张权说:“那也是他的人。他会查他的人吗?”  陈致被问住。的确,崔嫣调查内奸的范围始终固定在陈朝旧臣的身上,若蛀虫出在黑甲兵内部,可是防不胜防。  守在门口的黑甲兵听里面没了动静,又开始“邦邦邦”地捶门。  陈致喊道:“没事!”  张权突然抓住他的肩膀,认真地说:“西南王嗜杀暴戾,他当皇帝,我们所有人都要玩完,我们一定要自救!”  陈致说:“还有崔嫣……”  张权幽幽地冒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离得极近,喷出来的口气含着浓烈的酒味儿,熏得人头晕。陈致捂着鼻子说:“西南王要称帝,和他一伙儿,对崔嫣有什么好处?”  喝了酒的张权像开了天眼,时不时地发表几句惊人之言:“崔嫣若想称帝,进京这么久,早就登基了,还会等到现在?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当皇帝!”  陈致觉得脑门被雷劈了一下,焦黑焦黑的。并不是觉得张权说话很雷,而是在潜意识里,对这种可能他竟然是认同的! 第61章 崔嫣往陈致的方向挪了挪:“迈不动道儿了,要阿痴抱抱。”  陈致脑袋转了两圈才想起阿痴是陈应恪的乳名:“……坐好,看着我。”  崔嫣将脑袋枕在手臂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基?”  “阿痴不是说打败西南王之后吗?”  “要是打不败呢?”  “……那江山没了,命也没了,还登基做什么?”  陈致无言以对。  崔嫣身体又往他挪了挪:“阿痴醉了吗?”  陈致睨着他“……你要问什么?”  “自从你与张权在小黑屋共处一室之后,就心事重重。他对你说了什么?”崔嫣问得很温柔,可是眼中闪烁着光芒显然没那么友善。  陈致没好气地说:“说你坏话了,你是不是要宰了我?”  崔嫣故意醉酒似的,大着舌头说:“阿痴若对我不满,便是指着我的鼻子当面骂也没什么,何必背后说坏话。一定是张权那厮做坏事,我宰了他。”说着,就踉踉跄跄地要站起来。  陈致扯了他一把,他立刻摔到陈致怀里不起来了。  陈致说:“这是我最后一件龙袍,扯烂了我就……我就……光着身子到处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冒出这么一句奇怪的威胁,更奇怪的是,崔嫣竟然委委屈屈地起来了,并用“你居然不守妇道”的控诉目光看他。  陈致假装没看到:“内奸查出来了吗?”  “阴山公不是每日都向你报告吗?”  陈致扬眉:“你知道?”  崔嫣无奈地叹气:“我若不知道,凭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哪能收集到什么消息。”  陈致说:“你的消息不就是查了半天没有消息?”  崔嫣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现下是将蚁穴一个个挖出来,看似琐碎,实则必要。有没有内奸尚是未知之数,即便是真的有,经过这一次,也不敢有所行动了。”  陈致觉得自己真的有当昏君的潜质。明明听张权说完,经过自己的思考,思路还是颇为清晰的,为何崔嫣一解释,又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  他扶着额头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挺重要却一直被自己忽略了的事:“你有没有查过年家?”  不提还好,一提到他,崔嫣脸上的“醉意”立刻转为了“醋意”,酸溜溜地说:“与陛下月下幽会的无瑕公子,没有陛下的许可,我怎敢胡乱查探?”  陈致完全没有陷入他的语言陷阱,“呵呵”一笑:“没有‘胡乱’查探,那一定正儿八经地查了吧?别告诉我陈受天的存在是你做梦梦到的!”  “陛下若是不放心,他们今夜就可以消失。”崔嫣轻描淡写地说。  陈致怕他又拐错了路,直接点题:“你觉得年家和西南王勾结得可能性有多大?”  “年家想扶持年皇后的儿子,与西南王利益相冲,勾结得可能性不大。”  陈致想起曾在年家门口见过的酷似单不赦的背影,忙道:“难保他不是广撒网,精捕捞啊。”  崔嫣别有深意地看着他:“陛下说得有鼻子有眼,莫不是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们师门会看相吧。”  “嗯,我有帝王之相。”  陈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年家的人脸上都写着‘查我,查我,我乃可疑之人’。”  崔嫣好奇道:“陛下每天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上写着什么?”  陈致说:“昨天又没睡好。”  崔嫣:“……”  “不要扯开话题。那日我和姜移从年家出来,正好看到一个凶狠、阴险、毒辣的人进了年家。根据我多年相面的经验,他必然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比如单不赦?”  陈致僵住。  崔嫣摸摸他的头:“陛下怎么了?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说得对。一个人沿用百年前的人名,一定是个极其奇怪的人。”  皇宫五百里开外,一支数万人的大军连夜赶路。  大军正中,三辆一模一样的巨型马车正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西南王就坐在第三辆马车上,与他同坐的还有一个闭目养神的苍白青年。  外头飘起了绵绵细雨,过了会儿,雨势渐大,开始“滴答滴答”地拍击着车窗。  青年慢慢地张开眼睛,低头看书的西南王立刻抬头道:“宫主醒了?我立即叫人奉膳。”  宫主说:“有人来了。”  正说着,就听到外面的侍卫禀告在前面看到了村落。  西南王说:“留下粮食,人都杀了。”  宫主说:“王爷忍了一路,为何突然大开杀戒?” 第63章 铜川侯说:“我能想的都想过了,连生辰八字都合了,没有就是没有啊!”  阴山公点点头说:“他们两个的确没法和我家比。”  铜川侯:“……”自己忍到现在还没和他断交,果然是胸襟宽广。  陈致说:“想知道答案还不简单,直接去问就好了。”  ……  其他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陛下英明!”  “此事交给陛下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那就有劳陛下了。”  陈致:“……”他还没退位呢!大家就一副同僚的口气,会不会适应得太快了。他怀揣着对良知的最后期待,看向传中的铁杆保皇党——  阴山公正一脸赞同地点头。  相信崔嫣说实话,不如相信他种的昙花会开花!  被老臣寄予厚望的陈致决定亲自去查个究竟,捎了个在阴山公家留宿的口信后,就悄悄地摸到了铜川侯家,果然听到动静。顺着动静,他摸到花园,就看到几个黑甲兵把守在外面,几个在里面拿铲子铲土。  本以为如铜川侯所说,他们在挖东西,走近看了,才发现恰恰相反,他们正捣鼓着埋东西。只是东西已经埋在了里面,只能看上面一层层地盖土。  “还剩下几处?”其中一个人问。  另一个拿出本小册子翻了翻,在陈致凑过去之前,及时地合起:“还有两处。”  其余人踩了踩埋好的地,转战离花园不远的院落。  陈致好奇地跟过去,就看到他们拿出罗盘像模像样地探测起地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画了个范围,开始挖土。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个近丈深的坑挖好了。  此处是重头戏。  陈致睁大眼睛看到他们拿出一个成人半臂长的木雕放了下去。因为光线昏暗,看不出木雕具体的样子,只是能从他们虔诚的摆放姿势猜测——类似神像的东西。  埋好之后,黑甲兵又吭哧吭哧地埋土,然后去下一处。  陈致被勾起了好奇心,干脆与他们杠上了,他们走哪儿跟哪儿,一直跟到天蒙蒙亮,几个坑总算挖好埋好了。  黑甲兵又在阴山公家各处转了一圈。  从他们时不时在某处夯土的动作来看,阴山公家里的坑少说也有七八十座。  若不是怕自己莽莽撞撞地坏了事,陈致几乎要翻个坑出来看看里面到底埋了什么。虽然不能翻土,但他拿了纸笔将几个埋土的位置用点记录了下来。  埋的位置既然这么讲究,就说明这些东西拼起来一定是个整体。  这能想到什么呢?  阵法!  当了神仙以后,他才知道阵法这东西,不仅是打仗时的走位和战术,还可以吸收天地灵气,造成一些凡人想不通的效果。联想崔嫣知道西南王逼近后,还老神在在地准备祭天,就不难猜测他的打算了。  自觉发现了崔嫣杀手锏的陈致觉得自己这一晚上简直瞎操心,正准备回去好好地补一觉,眼前忽的一闪,一道身影飞快地从南面的屋顶掠出,落在离他不过两丈的位置。  这次不再是似曾相识的背影,而是直接无比的面对面——  那张镌刻着非人般残酷无情的脸,活生生地从记忆中穿出,在眼前化作了实体。  这一刻,陈致完全忘了自己身上还贴着隐身符,也忘了自己已经功德升仙,不再是困守凉州、孤军奋战的太守,打从心里生出的恐惧蔓延为阵阵寒意,从背脊窜上脑门,逼出了一身虚汗。  好在对方没有站太久,就迈开脚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视线从自己脸上挪开的刹那,陈致犹如劫后重生,几乎控制不住地要跪坐下来。  细微的挪移声惊动了那人,猛然扭头看过来。  此时的陈致已经从惊吓中清醒过来,脑瓜子终于正常运转,想起了自己是谁,在哪里。他慢慢地矮下身子,缩成一团,减少自己的存在空间。  虽然成了仙,但对方凶残的印象深入骨髓,他丝毫不认为自己能靠皮肉赢,所以,该怂还是得怂。  那人静听了会儿,便继续往前走。  陈致不敢盯太紧,只能时不时用余光扫一眼,当看到那人开始挖坑的时候,心里真是把会的各地方言都骂了一遍。  那人挖东西的速度比黑甲兵快得多,不过半盏茶,坑里的雕像就被取了出来。  陈致总算借着晨光看清楚了模样——一个造型人头虎身的妖怪。  那人将木雕颠了颠,一把捏碎,然后走向下一个坑。  陈致待在原地装了会儿死,确认对方真的不在左近,才蹑手蹑脚地跑出门。  本要回皇宫,但是快到宫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今天要祭天,又急急忙忙忙地上天一趟,找了仙童,让他找些神仙,在崔嫣祭天的时候搞点大动静出来。  黄天衙、苍天衙的背后有大神毕虚坐镇,地位超然,加上天道之子祭天,也是件喜事,那些被找的神仙都同意了。  搞定这件事,陈致又飞奔回皇宫。  彼时,卯时已过。  以往这个时候,崔嫣都已经起来了,可今天陈致冲进去时,他才刚刚睁开眼睛。  陈致一下子跳上床,还没说话,就被崔嫣一袖子挥了出去,砸在门上,后背开花。 第65章 “说清楚。”  崔嫣笑道:“怕我反悔啊?”  陈致瞪着他。  崔嫣叹气,呢喃道:“我这辈子不知骗过多少人,偏偏栽在你的手里。”不等陈致开口,便说,“我听说西南王身边有个会道法的上师,才写信套近乎。至于我进攻京城,他为我拖住兵力,纯属往自己脸上贴金。若他真的为我拖住兵力,哪里还有张权与高德来兵临城下的事?”  “你不想称帝的事呢?”  “当不当皇帝,不过是个说法,你当了这么久的皇帝难道还看不透吗?比起有名无实的头衔,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最实在的。”  “直接点。”  “……我原本的确不打算称帝。”崔嫣一点一点地数落,“吃力不讨好,还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不如割据一方来得痛快。但是……谁叫你坚持呢。”  陈致抬眸看他。  崔嫣苦笑道:“每次你这么看着我,我便觉得,若是我不当皇帝,便罪大恶极,对不起你。”  陈致这才满意地点头:“你知道就好。”  崔嫣摇头:“怪只怪争天下这群人里,竟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  高德来谨慎多疑,缺乏纵览全局的霸气;张权好色鲁莽,为将尚可,为帅都不足,更不要说皇帝;西南王就不必说了,残暴成性,他当了皇帝必然是一个暴君,一点儿其他的可能都没有。再往下就是陈受天之流,在这乱世中,谈都不必谈。  其实,若是让他选,曾以为懦弱昏庸的“陈应恪”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苗子,可惜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活要辅佐自己。  崔嫣觉得,纵观历史,当反贼当得像自己这么操心的,也是绝无仅有。  他这边暗暗发表感慨,陈致那边还在絮絮叨叨地巩固崔嫣当皇帝的坚持。  崔嫣听不下去,侧头说:“我体虚得很,你若再说,我只有吸收龙气来滋补了。”  此话无比有效,陈致立刻闭嘴。  到了天坛外,已有无数自发赶来的老百姓守候,见到龙撵,都下拜口呼万岁。  陈致说:“天子脚下的百姓真是自觉。”  他从马车里出来,立刻有百姓欢呼。  在他看来,天下最可爱的人非百姓莫属。他们所求不过温饱、安稳,却有太多的上位者为了一己私利,而视他们的性命如草芥。  也许换一个人当皇帝对他们的确有好处,可是,这些好处远远无法弥补在改朝换代中,他们所受到的伤害。  崔嫣扶着陈致下车,陈致拉着崔嫣往前走。  两人和谐的模样,实在看不出真实的关系是皇帝与反贼。  通向天坛的路漫漫,百姓的欢呼声渐渐远了,只有百官追随的脚步发出轻微的悉悉索索声。  陈致来过天坛几次,实在看不出修葺后的天坛与以前有什么分别,连传说中的汉白玉更白都没有出现。路太长,人太静,陈致有点不安份,小声地说:“天坛到底修了什么?”  崔嫣跟着小声道:“你不觉得敞亮了很多吗?”  “不觉得。”  “心敞亮了很多。”  陈致狐疑地想了会儿,说:“老实说,其实你什么都没修吧。”  崔嫣笑而不语。  陈致迈上石阶,一步步走向天坛最高处。这是天子的专属位置,便是崔嫣,也要老老实实地等在下面,等陈致读完祭文,发出邀请,他才能上去。  陈致亲手将皇帝才能拿的圭递给他。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传位了。  陈朝老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对这个结果已经从愤慨到平静,至于有没有死心,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在崔嫣接圭的刹那,天空突然飘来一朵金红色的祥云,一道日光穿透云层,落在天坛上,正好照耀着崔嫣的身躯。若说站在下面的文武百官中,原本还有一半的人对陈致打算禅位给崔嫣的决定而感到不满,看到眼前一幕,也不禁动摇起来。  莫非,崔嫣真的是真命天子?  不仅如此,当祥云散开,东方竟然飞来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  陈致有些惋惜,这时候要是能请来鸾凤之类的神鸟,或者寒龙这样的神兽,场面一定更加壮观。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遗憾,南边的天空突然聚拢一团黑漆漆的乌云,没多久就形成气候,遮蔽了南半边的天空——原本还围绕在崔嫣头顶的喜鹊仿佛受到了惊吓,一哄而散。  那团乌云越飞越近,依稀有张巨大的脸藏在其中。第25章 前世之债(五)  巨脸轮廓分明, 栩栩如生, 那双厉眸尤为突出, 如鹰眼般阴冷无情地看着大地众生。  陈致只觉得这脸有些眼熟,下面的老臣已经惊呼:“西南王!”  ……  西南王升天了?  陈致举头仰望。  那乌云慢慢挪到众人头顶上,竟然还开口说话了:“崔嫣。你吞了妖丹, 迟早要变成妖怪,怎么做皇帝啊?”  下方一片哗然。 第67章 陈致说:“算做贼心虚。”  崔嫣一边叫人将他请进来,一边将“刺客的尸体”收了起来。  陈致说:“你居然用了‘请’。”  崔嫣无奈地说:“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叫人进来都用‘滚’这个字吗?”  陈致说:“万一他是内奸呢?”  崔嫣话里有话:“那要看他是谁的内奸。”  等陈致追问,他又不肯说了。  没多久,年父就匆匆忙忙地进来了,草草地向陈致行了个礼,就对崔嫣喊道:“天师救命啊!”  崔嫣微笑着扶起他:“年大人做得很好。”  “年某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那西南王和单宫主事后追究起来,定然会察觉我的作为,不会放过我的呀!”年父半真半假地说。  崔嫣邀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又亲手塞进他的手里,才安抚道:“放心。我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陈致看他们“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实在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嫣微笑道:“说起来,要多谢你和年无瑕的那场月下幽会啊。”  陈致:“……”能不能不提这茬了!  等崔嫣事后解释起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场幽会……会面的确是这一切发生的源头——  话说,虽然年无瑕当时用了包括密道在内的各种手段才混入皇宫,但事实上,从他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崔嫣的重重监视之下。  崔嫣原本就想找个借口收拾旧臣,送上门来的年无瑕简直是自投罗网。  幽会第二日,他就将年家上上下下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当然没有错过年皇后和陈受天这两条漏网之鱼。摸透了年家想用陈应恪对付自己,再辅佐陈受天登基的心思,崔嫣就没有手下留情。  他策划了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并以陈受天的性命逼迫年家就范。  开锣第一场戏,就是崔姣开府,赴宴的众人疑似中毒。  其实,正如阴山公所料,他们中的不是毒,而是崔嫣放出来的妖气。只是这妖气不浓,一般人养个七八天也就好了,唯一的缺点是会传染。身体健康的染上了也显不出来,身体虚弱的,染上一点儿就可能一命呜呼。  于是,年皇后“染”上了,性命垂危。年家顺理成章地派人去求那位同以法术闻名、被尊为“上师”的单不赦。正巧西南王爷要在京城安插一个可靠的钉子,双方一拍即合。  年家为西南王提供各种情报,除了兵力分布,还包括了黑甲兵在阴山公、铜川侯、榆阳伯家里“挖”东西的事儿。这是崔嫣设下的陷阱,目的就是要让他们以为他祭天是为了摆万妖阵。  万妖阵阴毒无比,西南王和单不赦知道后,一定会阻止。  光除掉买下的木雕是不够的,因为文武百官含冤而死,依旧会聚拢成巨大的怨念,若是为崔嫣所用,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祭天的时候,单不赦一定会来。  而崔嫣真正的陷阱其实隐藏在“修葺”过的天坛里。他的目的就是拿下单不赦。没了单不赦的西南王在他眼里,就是没了牙的老虎,根本不足为虑。  这就是今日天坛所发生的事情的真相。  崔嫣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单不赦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傀儡。  仅仅因为这一点,这场计划就打了水漂。  年父试探道:“我听无瑕说,单不赦已经被抓住了?但是西南王跑了?”  崔嫣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放心吧,他蹦跶不了多久的。”  就如陈致之前所感受的那样,淡定的崔嫣总能给人一种所向无敌的依靠感。年父来的本意也不是喊救命,而是邀功,见崔嫣接收到了自己的意思,就找个机会告辞了。  他走后,陈致就问:“为什么西南王蹦跶不了多久?”  崔嫣苦笑道:“我哪知道。唔,我是真命天子的话,和我作对的人应该都不会有好下场吧。”  陈致不甘心地问:“你还有没有什么后招?”  崔嫣叹气道:“祭天大典都杀不掉他,以后就难了。”  陈致突然想起一件事:“老实说,张权和高德来是不是你故意出卖情报给西南王的?”  崔嫣捧着他的脸,凑过去想亲一口,却被躲开了,只好摸摸他的耳垂说:“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你的心愿,登上皇位。”  陈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很多事也不好指手画脚:“那妖丹呢?你说取出妖丹的事,是真心的吗?”  崔嫣沉默了会儿,说:“我不想骗你。我的确还在犹豫,但是,真到了非取不可的时候,我会取出来的。”  这话比崔嫣一百句保证都要可靠得多。  陈致对他的“非取不可”十分有信心,觉得这份保证已经够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打败西南王啊!”  崔嫣说:“到了真正大战的时候,渡我一口龙气好吗?”  陈致察言观色:“体内的妖气又发作了?”  崔嫣说:“这次还好,但是我知道,它在准备,到了下一次,一定会全力反扑。”  而这个下一次不会过太久,因为西南王的大部队已经压境。  虽然初体验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当了一次乌云的西南王食髓知味,已经爱上了这种俯瞰苍生的强大自我,久久无法从兴奋、刺激中回过神来。  与他同车的单不赦依旧顶着一张万年不红的苍白脸,无声地发着呆。只是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惭愧,有欣慰,但夹杂更多的是如愿以偿的激动与释然。  西南王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忍不住要将现场唯一的听众拉入谈话中来:“宫主,你能不能教我一个反击法术?我既然是乌云,能不能召唤雷电劈他们?或者下暴雨,吹狂风?”  单不赦好像这时才发现有个人坐在旁边,目光慢慢地挪到了他的脸上。 第69章 似乎意识到他要走开,她突然疯狂地呼喊道:“他也抛弃我了!他也抛弃我!他有什么资格抛弃我,张权!张权!我要杀了你!你听到没有?……陈应恪,你过来,你过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过来啊。”  “陈应恪!”  ……  陈致已然走远了。第26章 前世之债(六)  崔姣刺杀陈致的消息很快传到崔嫣耳里, 当即丢下说好一起挑灯夜战的老臣们, 急冲冲地回了乾清宫。  宫门前, 陈致正抱着被捅了好几个大洞的衣服裤子发愁。门廊下的宫灯摇摆着微光,落在破衣凝固的血迹上,一团团浓密的黑红, 昭示着案发时的惨烈。  崔嫣喉头发紧,放慢了步伐。  无论眼前还是背后,这个人总是有千万种方法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就算有秘法令伤口复原, 可是利刃入肉的疼痛呢?衣服破了个洞尚且感到惋惜, 身体破了个洞难道就可以无所谓?  有种人就算不出声,那周身的气势也会敲锣打鼓。  陈致一抬头就看到崔嫣“怡然自得”“慢悠悠”地走来:“来得正好, 有事跟你说。张权在外面藏了两万的军队,可能要回来找你报仇。”  崔嫣淡然地说:“你肚子被崔姣捅了几下?”  “……”陈致疑惑道, “你是问,我是否被崔姣捅了几下, 还是要我数一数到底被崔姣捅了多少下?”  崔嫣走到他身边坐下,解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口,依旧是白嫩嫩的小肚皮。  陈致盯着那摸了一下又一下, 赖着自己肚皮不肯走的拇指, 忍不住说:“稍微摸一下就算了,再摸下去就摸秃了。”  崔嫣挑眉道:“你被崔姣捅刀子的时候怎么不抱怨?”  “你以为我不想抱怨吗?她牢骚比我还大,我抱怨不过她!”陈致叹气。  崔嫣说:“她爹临死前要我留她一命,代价是太原城的势力,我答应了。如今看来, 这桩买卖做亏了。”  “她爹不就是你爹?”  “相看两相厌,我与他都不愿承认的关系,何必再提。”  陈致忍不住摸摸他的头。  崔嫣斜了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  “关爱。”  “和割肉捅刀都面不改色的你相比,我过去的经历应当不算什么。”崔嫣顿了顿,问出了埋藏在心中很久都不敢碰触的疑惑,“那些年杨仲举都对你做了什么?”  杨仲举对他做了什么?  好吃好喝的伺候,当爹当妈的操心,除了不给权力,其他能给的都给了。一大把年纪,还光棍一条。他一度怀疑杨仲举可能把宠溺自己当做一种娱乐。  “唔,这个嘛……”陈致抓耳挠腮地想着文雅的说法,“不大管读书,嗯……”  “不用再说了。”见他挤得辛苦,崔嫣体贴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了。”陈致说得含蓄,但结结巴巴的语气透露的都是点点滴滴的艰辛。  想也知道,当时的杨仲举是不肯让他读书的。而日常生活,看宫人肆无忌惮地偷走龙袍可知,必然是懈怠轻慢的。加上他对自己身体的满不在乎,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  崔嫣说:“你师父几时收下的你?”  一提到皆无,陈致整个人都警醒起来:“十几岁的时候啊。”  崔嫣说:“你现在也不到二十岁。”  装嫩的老神仙略感羞耻:“哦。那再早一些。”  崔嫣说:“上阳观主神通广大,你没想过让他帮你吗?”  “这个,我师父乃出世之人,这种俗事是不管的。”  崔嫣心疼地摸摸他的脸。好不容易有个靠山,却发现那个靠山并不能依靠,那时候的心情想必更加失落。他问:“你师父为什么收下你?”  陈致以为自己先前的说辞露出了马脚,正接受拷问,越发谨慎起来:“师父他……比较随性,觉得我和合眼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崔嫣说:“我知道你师父为什么。”  “为为什么?”  “合眼缘。”  “……少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了我一刀,这叫合眼缘?”  崔嫣说:“当然。不合眼缘的,我根本不会亲自动手。”他突然又去翻陈致的衣服,“崔姣捅了你哪里?要不要紧?”  陈致拍拍自己的白肚皮:“放心,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手感确实好。  崔嫣摸着摸着就有些上瘾:“以后可有妨碍?”  “没有……什么叫对以后有妨碍?”陈致觉得这话抿着有点怪味儿。  崔嫣笑道:“嗯,就是以后。”  两人坐在门前吹了会儿清风,才回屋吃。将近亥时,崔嫣总算想起议政殿还有一群人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回去,陈致不放心地问:“张权怎么办?”  崔嫣一面接过陈致递过来的大氅,一面嗤笑道:“没有单不赦,西南王也不值一提。”张权、高德来之流,他从未放在眼里。一开始,也只是留着试探陈致的。  出了乾清宫,想起崔姣,嫌恶地皱眉:“崔姣呢?” 第71章 阴山公说:“那陛下何以……半点不紧张呢?”  陈致看着崔嫣,真诚、真挚、真情实感地说:“因为我相信天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被安抚得通体舒泰的崔嫣终于决定透露一点儿小信息:“我在外的黑甲兵加起来,应有二十万众。其中有七万化整为零,藏在太原。”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那那,那时候西南王攻入太原……”  崔嫣微笑道:“自然是我放水。唯有除掉单不赦,才能专心对付西南王。那七万兵马可配合京城,前后夹击。可惜,白费了一番布置。”  陈致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西南王死得那么快,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保持了无知。  “不过,对付张权,倒也不必大动干戈。”  “你想怎么样?”  “继续逗逗他咯。”  说是逗逗张权,其实连文武百官都被消遣在内。因为张权的要求提出后,崔嫣很快反悔,表示不投降了。  张权气得暴跳如雷,亲自率领一千骑兵在城下展开骂战。  如此骂了一下午,到晚上,攻城战终于开始。  黑甲兵站在城头,砸石头砸木头最后连人都砸了下去。  张权打过这么多仗,还是头一回遇到砸人的。调查了一番才知道,这些都是秋后问斩的囚犯,因为京城沦陷,才迟迟没有行刑,如今算是发挥生命的余热,为守城事业而捐躯。  张权气得够呛:“继续进攻!告诉城里的百姓,他们若是不交出陈应恪的脑袋,等破城之后,我就屠城!”  陈致的人头很快被装到木盒子里,送往城外,经过重重检验,才送到张权面前。虽然陈致与他的来往不多,但内心深处,他始终嫉恨着他。不仅因为崔嫣对他另眼相看,还因为他一出生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身份。  如今,看到这颗灵动的脑袋一脸青灰地躺在木盒子里,张权心里生出了诡秘的喜悦。他捏了捏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仿佛在感受崔嫣捏他时的感觉。  死了一段时间,触感不及年轻有活力的少女。  张权鄙夷地缩回手指:“崔嫣这是什么意思?”  送人头过来的使臣说:“天师说了,人头送到,请张将军信守承诺,不要屠城。”  张权冷笑道:“说的倒轻松!既然不想被屠城,那就早早地投降吧!”  使臣说:“我会尽快回复天师。”  没多久,崔嫣又表示要投降了。这次投降,他诚意十足,不但在城头挂起了白旗,还干脆把城门打开了,那坦荡的模样,仿佛真的认了输。  张权虽然为人鲁莽,可是吃了那么多次亏,总算学乖了一点。他听几个幕僚的,先派了几千人马进去。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就有人回复说里面没有伏兵。  张权仍不放心,又送了一万人进去,依旧安然无恙。最先进去的几千人已经进入了皇宫,且一路畅通无阻。  幕僚建议张权再带两万人马进去,留两万在城外接应。  张权觉得不错,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京城。  沿街店铺都关了门,路上不见人影,倒是民居里还有些响声,偶尔能听到狗吠。  故地重游,心境大变。彼时的他,还跟在高德来的身后,没心没肺地耍点小聪明,如今归来,虽然有五万大军,却孑然一身。  他突然想起了崔姣。  那个美若天仙却命比纸薄的可怜人。不是不喜欢,但是,再多的喜欢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崔嫣的妹妹,又是一个瞎子,他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不过,等他攻陷皇宫之后,倒是可以将她收入房中,金屋藏娇。  还有她的哥哥……  想到崔嫣,张权心跳得厉害。一边是恨,一边是心痒。这样漂亮又厉害的男人,不知道压在身下时,会是怎样的美妙滋味。  将众人一一想了一圈,他总算想到了自己的糟糠妻。  也不知她修了几辈子的福气,竟然能够嫁给自己,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皇后。  张权忍不住笑出声。  “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一声疾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一座高塔的塔尖上,站着一个长发飘飘的男子。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面容模糊,但他当即就认出他是崔嫣。  并不是靠脸,而是靠直觉。  “撤退!马上撤退!”  张权意识到不妙,立刻调转马头,准备逃跑。  已然迟了。  大街的不远处,正是天坛。  随着崔嫣丢下一道令旗,数道白光从天坛冲出,朝着张权所在的方向射来。  与此同时,五万黑甲兵已经翻过太行山,向京城聚拢。  一场瓮中捉鳖的大戏,悄然开场。 第73章 “陛下,好久不见。”姜移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着面色冷肃的陈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怎么不见天师啊?”  不提还好,一提崔嫣,陈致心头火就噌噌噌地往上冒:“不是让你搜寻灵丹仙草,搜到张权军营里去了?”  姜移哭丧着脸:“不能怪我啊。我出京城没多久,就遇上了流寇,和保护我的黑甲兵失散了。好不容易脱身,又被一群难民困住。跟着难民去了太原,谁知道遇到了西南王的先锋部队,强征我入伍。”  ……  一般人不会倒霉成这个样子吧?难道他身上的晦气还没有吸干净?  陈致转移话题:“那你怎么会落在张权手上?”  “西南王不是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吗?”顿了顿,姜移嘀咕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连累的。”  陈致:“……”西南王死得这么蹊跷,仔细想想,竟然觉得十分可能。  姜移说:“他死后,张权跑来招降,我们的百夫长就投奔了他,我想跑也跑不掉,想着离京城近一点儿,说不定能得救,也就跟着来了。”  陈致问:“张权手里的药粉是不是你给他的?”  姜移唉声叹气:“给什么给啊,都是抢走的。我也没办法,身上带着那么多丹药,谁不觉得可疑啊?只能说自己是个游方郎中,被安排治些跌打损伤。后来张权的亲信要我将每种药标注清楚,那些有毒的药就被带走了。”  陈致说:“那些药有解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姜移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天师又中招了?”  陈致冷笑道:“你也知道是‘又’啊。”  姜移紧张地直冒汗。  崔嫣是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上次崔姣的事,虽然崔嫣放过了他,但肚子里一定记了笔账。如今,旧账未清,又添新帐,想也知道自己这次不会那么轻松过关了。  陈致带着他去了养心殿。  没了崔姣,这里就空下来了,陈致让人重新清理了一番,作为崔嫣休养的地方。  平定“张权之乱”后,崔嫣体内的妖丹蛰伏了两天,就开始疯狂反噬。姜移留下的药都不管用,陈致见他每日疼得冷汗直冒,急得上火,本想上天入地地找找办法,偏生姜移就在这个时候撞了回来。  姜移听说来龙去脉后,脸也有点发白:“要不陛下再渡一口龙气给他?”  陈致道:“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我渡了那口龙气,才使他恶化至此。”  “非常有可能。”姜移巴不得有个人分担罪过。  两人走到养心殿门口,被黑甲兵拦住了。  陈致皱眉道:“天师呢?”  黑甲兵一板一眼地说:“天师坐关,吩咐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认识崔嫣这么久,陈致还是第一次被划分到了“任何人”的行列里,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姜移在旁边大呼小叫:“天师是不是出事了?”  陈致用手捂住他的嘴,问道:“天师要坐关多久?”  黑甲兵说:“不知。”  “哦,好吧。”陈致把姜移丢给黑甲兵看管,状若顺从地回了乾清宫,等大门一关,立刻贴上隐身符,悄悄地摸回养心殿门口,用定身术定住门口的两个黑甲兵,推门——  门纹丝不动。  陈致想用脚踹,又怕动静太大,打扰了崔嫣坐关,只好抽出黑甲兵的刀,小心翼翼地挑起了门闩。  门闩“啪嗒”一声落地。  陈致继续推门——  门依旧纹丝不动。  ……  陈致绕着养心殿走了一圈,将所有的窗户都试探了一遍,依旧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只好解开黑甲兵的定身术,悄无声息地回到乾清宫。  崔嫣表现得这么神秘,完全不像是坐关,倒像是做贼。  陈致抓心挠肺地想知道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生怕好不容易走到头的剧情在看不见的地方又发生变化。他将乾坤袋里的宝贝拿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床上,看看有没有使得上劲儿的。  隐身符、忘忧珠、黄圭、装了晦气的乾坤袋……和少了个脑袋的替身像。  看着家当,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真是太寒酸了!  陈致找到被关在柴房里的姜移。  姜移哆哆嗦嗦地说:“一般人家地方小,喜欢把人关在柴房里也就算了。偌大一个皇宫,也动不动地把人关在厨房里,会不会太小家子气了?”  陈致说:“那关到刑部大牢如何?说不定还能遇到你的百夫长。”  姜移擤了把鼻涕:“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别忘了,你和天师闹别扭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逗你开心。”  陈致道:“……我们对那段日子的回忆可能有偏差。”  “放不放一句话!”  “放。” 第75章 陈致说:“我只是觉得……放他出去太不安全。”一会儿给崔姣送药,一会儿给张权送药,就算是身不由己,细算下来,这投敌的次数也高得离谱。  崔嫣无所谓地耸肩:“那就杀了吧。”  陈致说:“人才难得。他好歹还能炼丹……”  “你到底想怎么样?”崔嫣无奈地问。  陈致说:“我是想,你取妖丹的时候,身边总要留几个人帮忙。姜移知道得多,留下来总有好处的。”  崔嫣看着他,笑了笑道:“还是阿痴考虑得周到。”  姜移被放出来之后,给了个正式的官职——钦天监的监副,然后被“恩准”在外居住。换句话说,被赶出来了,再也不能享受包吃包住的待遇。  他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乖乖地让陈致向阴山公借了点钱,租了个房子住下。  入住第一天,陈致特意跑去庆贺他的乔迁之喜。  姜移与他一起喝酒吃花生,畅谈人生。吃到半夜,陈致懒得挪地方,准备和姜移挤一挤。这被子都掀开了,崔嫣突然带着黑甲兵杀到。  那杀气腾腾的架势,仿佛头顶绿云的捉奸小分队。  姜移喝得有些飘,摆头道:“不行不行,天师不能来!三个人……睡睡睡不下的。”  崔嫣笑眯眯地问陈致:“你要和他一起睡?”  陈致说:“本来我觉得我们一起睡没什么问题,可是被你用这种口气一问,我就觉得很是问题了。”  “当然是问题。”看他回答得坦荡,崔嫣没有过多追究,叫人安顿姜移,自己拉着陈致往外走,“我嫌姜移碍眼才让他搬出来,你倒好,还出宫和他黏在一起。”  陈致觉得他们这种模模糊糊、暧暧昧昧的关系继续下去不是个事儿,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趁着月黑风高,气氛萧瑟,将话说明白,一抬头就对上崔嫣温柔的眼神。明明黑灯瞎火,硬是给他那双眼看出了花前月下的气氛,一下子泄了谈话的勇气。  之后,陈致有意无意地想要躲开崔嫣。  一两日倒罢了,若三五日不见,崔嫣便会亲自抓人。时间久了,他干脆将窗纸捅破:“你追我赶的游戏,我当是情趣了。只是,这游戏玩玩倒罢了,可别真的较真起来。”虽然没有对陈致做什么,但那些“收容”他的人家,这些日子都被崔嫣整得够呛。  阴山公他们嘴上没说,可陈致看在眼里,也不好意思再去连累人家。  好在禅位、登基大典转眼便至,一切私人的爱恨情仇都暂且搁在一边。  那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陈致穿着崔嫣从当铺里搜出来的罪证——龙袍,庄严肃穆地坐在龙椅上,宣布自己禅位给崔嫣的决定。  早知结局的诸臣平静地接受了这道旨意,而后,崔嫣即位,改国号为“燕”。  这是登基之前就说好的。按传统,国号应当叫“崔”,可是崔国崔国,听起来着实悲催了些,不太吉利,崔嫣便提议用与他名字同音的“燕”。  既然不叫“陈”朝,那崔国、燕国都没什么区别,众臣也没有异议。  改完国号,就是令人激动的论功行赏环节。  虽然崔嫣事前向打算重用的亲信与陈朝旧臣透露了一部分想法,但结果怎么样,还要看最后的宣读。所以,当圣旨展开,下面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封陈朝前国主陈致为陈留王,留住皇宫……”  “封陈朝前阴山公为燕朝阴山公,赐还祖宅……”  “……”  听到名字的人喜上眉梢,听不到名字的人面如死灰,犹如会试放榜,几家欢喜几家忧。  大典结束后,陈致换下龙袍,穿起赶制的新衣裳,心情十分畅快,连带参加晚宴时,亦是笑容满面,刺痛了不少官场失意的人的眼睛。  至酒酣耳热,有些人便开始言语失控。  起初还遮遮掩掩,到后来就管不住嘴巴,赤裸裸地讽刺:“昔日龙阳君以剑术闻名天下,游说四方,辅佐魏王。如今,我们的陈留王,却靠着阿谀奉承,兴国安邦……真是今非昔比啊。”  “传说龙阳君风姿卓绝,令无数美人黯然失色。我们的陛下……哦,应该是陈留王,靠的又是什么呢?该不会是与众不同的房中术吧。”  宴会一角传出一连串心照不宣的恶毒笑声。  阴山公听得火气上涌,正要喝止,被年父一把拉住。年父示意他看另一边——崔嫣和陈致正站在树荫下偷听,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那里站着两个人。  阴山公暗骂他贼眼溜溜。  与面色铁青的崔嫣相比,陈致表现得很淡定:“他们不知道,其实我的定身术也很厉害的。”  原本在生气的崔嫣突然面露古怪:“‘也’?”  “嗯?”  “你用了‘也’。”  “‘也’怎么了?”陈致一脸莫名其妙。  崔嫣说:“说明你承认自己的房中术很厉害。”  陈致干咳一声说:“这个嘛,不是我骄傲……”  “你和谁试过?”  准备好好吹嘘一番的陈致觉得这个走向不太对:“……啊?”  崔嫣盯着他的眼睛,不容有一丝一毫的回避:“谁能证明你的房中术厉害?”  陈致说:“天赋异禀,但不为人知。”  见他表现尚算诚恳,崔嫣的语气才轻松起来:“可是,根据我‘一手掌握’的资料,似乎与你的自我认知有所出入。” 第77章 陈致尴尬道:“养得不好,这个……枯死了。”  北河神君惊讶道:“小友不是以仙力滋养吗?”  “一时忘了,没来得及……”陈致下意识地隐瞒了花被崔嫣恁死的事,“不过我又搜集了几盆新的,神君有兴致的话,不妨一看。”  北河神君欣然同意。  两人去了仙草院。  自从崔嫣吩咐黑甲兵打理,仙草院就真正欣欣向荣起来,应季花卉争相怒放,疯狂生长的杂草也得到了修剪,变得清雅脱俗。  北河神君大为赞赏,连说三个“好”字:“小友养花的造诣一日千里啊!”  陈致尴尬道:“这个,是旁人打理的。”  北河神君笑道:“人间数年,小友赤子之心依旧。”  陈致恭敬道:“神君昔日教诲,陈致终身不忘。”  北河神君摆手道:“小友功德升仙,乃天地异数,本君亦敬仰之,‘教诲’二字万不敢当。小友昔日在北河冥思百年,方出魔障。只是,魔障易出,心伤难平。升仙升仙,只是‘身’成了仙,这心上的修炼还是万里长路的第一步,小友万不可退缩啊。”  陈致一凛:“多谢神君指点。”  北河神君说:“小友有七窍玲珑之心,我今日之言本事多余,唯有一句:小友只管安心办差,天道下的漏网之鱼,自有人收拾。”  陈致心下稍安:“多谢神君。”  北河神君又与他说了一会儿花花草草,才驾云东去。  他前脚一走,崔嫣后脚就到了,一进门就问:“来了客人为何不同我说?”  陈致正哼着小曲儿浇花,闻言顿了顿,回头道:“他来得匆忙,没来得及。”  “客人呢?”  “已经走了。”  崔嫣站在门口,面色不愉。  陈致浇了会儿花,终于觉察到沉郁的气氛,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解释道:“他有事。”  崔嫣气闷中带着几分失落。陈致有个自己难以融入的圈子:与杨仲举的过去、与他师父的过去、与他朋友的过去……这些他都无法参与,甚至,连现在都那么不确定。  陈致问:“朝上可有大事?”  崔嫣不想逼得太紧,心下记了笔账,才将这一页翻了过去:“江南几个世家还不肯消停,打算奉西南王之子为帝,正招募士兵、筹集粮饷。”  陈致说:“西南王之子?”  “父亲尚不成气候,孩子更不必说。”崔嫣不放在眼里,“此事我已有安排。”  陈致点点头。  崔嫣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闲事,等陈致浇完花、除完草,两人一道用午膳,至下午,崔嫣拉陈致作陪,在议政殿处理奏章。  陈致歪在榻上,歪着歪着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梦里好似被什么纠缠住了,一会儿埋入土里,一会儿沉到海里,憋得喘不过气来。  “唔,嗯……呵!”  想要挣扎出噩梦的意志越来越强,他猛然喘了口气,惊坐起来,瞪着前方。  正帮他盖被子的崔嫣被吓了一跳,与他对望。  “你干什么?”陈致先声夺人。  崔嫣很快定下了神,举起被子以示清白。  陈致狐疑地看着他:“你刚刚是不是偷亲了我?”  崔嫣坦诚:“想过,没做。”  陈致盯着对方的嘴唇,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检验他话的真假。  那无辜呆萌的样子叫崔嫣把持不住,将被子一丢,捏着他的下巴就亲了上去。  陈致被亲了半天,才推开他,舔了舔嘴唇:“不是这个感觉。”  ……  崔嫣牙根磨了磨,阴森森地说:“哦,那是什么感觉?”  陈致揉着脑袋:“就是被什么东西缠住,快要窒息。我是不是被梦魇着了?”可是,那感觉又不像是做梦……令人费解。他低着头,没注意到崔嫣眼神躲闪了一下。  “是不是太累了?”崔嫣伸手帮他揉太阳穴。  “也许吧,”陈致抬眼瞄到桌上的茶杯,“刚才谁来过?”  崔嫣说:“嗯?嗯……没人来过。”  陈致指了指桌上的杯子。  崔嫣拿起杯子递给他:“怕你睡醒了口渴,特意为你准备的。”  陈致接过杯子,上面的确没有喝过的痕迹,便一口饮尽。  崔嫣又斟了一杯,状若不经意地问:“你说的大补之药可准备好了?” 第79章 黑甲兵不明所以,急忙转身喊人。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黑影飞快地冲进殿内,一掌拍开陈致,伸手去抢崔嫣的尸体。陈致像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撞开那人的同时,将崔嫣紧紧地搂在怀里,大有谁碰就与谁拼命的架势!  那人顿了一下,忽然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转身便跃入黑暗中。  “单不赦!”  陈致吼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发泄还是发怒。  黑甲兵在他的怒吼声中终于动了起来,纷纷大喊抓刺客。  一连串的变故终于让陈致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他抱起崔嫣,不管惊世骇俗,直接腾云驾雾,到姜移住所。  正喝小酒啃鸡爪的姜移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陈致将崔嫣递给他:“你看看他怎么了?”  姜移在手腕上把脉,把了半天才说:“咦?我怎么找不到脉了。”  陈致沉声道:“他是不是死了?”  姜移:“?!”  两人对望了好一会儿,姜移才尖叫着跳起来:“死死死死了?”  陈致说:“你有没有办法……”  “没没没没有!我不不不会毁毁尸灭迹!你另请高高高明吧!”姜移吓得头皮都要飞起。  陈致说:“不是,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把他救活?”  姜移颤声道:“我我我我要是能把人起、起啊起死回生,我早就当神仙了!陛下他,他他他是怎么死的?”  陈致将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  姜移问:“你你你到到底到底给陛下喝了什么?”  陈致也很费解:“就是补药啊。药材还是从你这里拿的。”  姜移两只手乱挥:“胡说,胡说!与我何干!都,都是你你自己熬的药。”  陈致拍着脸颊让自己的冷静,想了想说:“会不会单不赦干的?他出现得那么巧合。”  姜移拼命点头,只要不让他背锅,谁背都可以。  陈致又问:“会不会是取妖丹的过程出现了差错?”  姜移说:“也也也有可能。说起来,我想想起一件事,和妖丹有关。其实,陛下让我去找的,不不是补药,是另一枚妖丹。”  “什么?”  姜移双手握拳,勉强自己镇定,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崔嫣让我去找的,不是补药,而是让我再找一枚妖丹。但,但是我没有找到。”  再找一枚……妖丹?  陈致脑袋里电闪雷鸣,所有的细节都慢慢地浮现,串连成一个可能——  崔嫣根本没有吐出妖丹!  他的血对凡人是大补之物,但对融合了妖丹的半人半妖来说,却是致命之毒!  这下就解释通了。  陈致抱着崔嫣的尸体上天,直奔仙锦池,到了地方却没看到皆无,倒是池内一阵翻涌,寒龙露出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陈致点头打了个招呼,转身要走,就见寒卿伸出脑袋,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事吗?”他强忍着不耐烦问。  寒卿嘴唇未动,陈致的脑袋却传来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我找皆无。”  那道声音继续问:“找他做什么?”  陈致没打算解释,随意打发道:“许久没见,来看看他。”  寒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将头缩回了池中。  陈致懒得猜测他的意图,又赶到黄天衙,却见仙童正与一群神仙吵架。一向老实巴交的仙童难得被气得红脸,指着那群神仙说:“你们陷害皆无在先,来黄天衙找茬在后,简直目中无人!”  那群神仙七嘴八舌地反驳,措辞激烈,眼见着一言不合就要开战,陈致贴着隐身符冲上去,拖起仙童就跑。  甩开那群神仙很长一段距离,陈致才将隐身符取下:“你说他们陷害皆无在先,什么意思?”  仙童难过地说:“皆无失踪了。”  ……  屋漏偏逢连夜雨。  陈致胸闷得什么都不想说了。  仙童简单地讲述来龙去脉。  依旧因寒卿而起。闯了祸的皆无还能待在寒卿身边,醋翻了一众寒卿的爱慕者,他们联合起来恶作剧,怂恿寒卿将一个施了符咒的盒子给皆无,只要皆无说喜欢寒卿,就会化作原形,吸入黑内。 第81章 陈致点了牛眼泪,穿梭在亡魂中间,仔细搜寻一名戴着高帽子的高个鬼差。  许是的确高了些。  没多久,就看到一户人家的围墙里,一顶黑帽子露出尖顶挪来挪去,他急忙翻墙而过,果然看到一个带着仙气的鬼差抓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孤魂做登记。  那孤魂的死相着实丑,尤其是痛哭流涕的时候,面容扭曲得无法直视,他看到后脑勺都觉得有些不适,偏偏那鬼差一本正经地听他哭诉,半点没有不耐烦,等问得清楚明白之后,才温声道:“你的冤屈我已知晓了。你先待在此处,不要乱走,等这里的情况到地府归档之后,自有对你的安排。”  那鬼哭泣道:“我死得这么冤枉,难道就白死了吗?”  鬼差说:“放心,世间有天道,善恶终有报,你做的坏事会遭到报应,受到的委屈也会得到弥补。”  安慰了他之后,鬼差正要走,转眼就看到陈致站在墙边看着他,不由好奇地挥了挥手,似乎在鉴定对方是否真的能看到自己。  “可是永心大人?”  陈致一开口,对方就知道果然看得见自己,忙过来行礼:“是,永心正是我的道号。”  一个鬼差竟有道号。陈致有些奇怪。  永心说:“我原是个修道人,因走火入魔……才在地府办差。”  他不欲多言,陈致自然不会追究。  陈致自我介绍之后,说:“我想请你找个鬼魂。”  “哦,当然,当然可以。”永心翻开自己的小册子,“你要找谁?”  “当今皇帝,崔嫣。”  永心呆住:“皇帝驾崩了吗?”那表情,可说是十分难过。  陈致说:“你没有见到他的魂魄?”  永心摇头道:“我一直守在这里,从皇宫行刺到现在,寸步未离,确实没有见过皇帝。”叹了口气道,“若皇帝真的驾崩了,这世道便重新要乱起来了。”  崔嫣没有孩子,连唯一的妹妹都把自己弄死了,大写的“后继无人”。这等情况下,江山再度陷入战乱已经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陈致听说找不到崔嫣,已经觉得不妙,再听说天下将乱,简直六神无主:“如果你没有见过,那他的魂魄去了哪里?”  永心仔细分析道:“或许是没死,或许是躲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这句话陈致来回品味了好几遍,脑袋忽被一道雷电劈开,照入光亮——单不赦那莫名其妙的一抓!  陈致急忙问道:“鬼魂会被抓吗?”  永心点头:“自然,我是鬼差,便能用锁魂锁抓魂魄。”  陈致又问:“除了鬼差之外呢?”  永心答道:“捉鬼并不是难事,有道行的修士,或捉鬼的神器,又或是鬼修,捕捉鬼魂都是易如反掌。”  陈致陷入深思:百年前就应该受天打雷劈而死的单不赦又会是什么呢?  天命之子意外身亡不是小事,等陈致再回天庭,已经有神仙接管此事——苍天衙的白须大仙。他便是那位出身行天道,擅长推演之术的神仙。  他算了一卦,却没算出结果,叹气道:“他的命数变化太大,已经无从算起了。”他见陈致精神恍惚,连忙安慰道,“天有不测风云,不然,又怎么会有黄天衙与苍天衙呢?”  陈致说:“因我一己之过,使天下生灵涂炭,我……”  白须大仙说:“放心吧!百姓今日受的难,来日必有回报。再说,黄圭没有新的指示,说明任务不算失败,尚有回转的余地。”  陈致心下稍安:“如今怎么办?”  白须大仙说:“单不赦是天道的漏网之鱼,北河神君已经去蓬莱寻找神兵利器来对付他,不日必有结果。你先去凡间稳定局面,拖延数日再做打算。”  陈致虽然焦急,却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只好先回到皇宫。  他一露面,就被黑甲兵逮住,送往刑部见军师。崔嫣失踪不过一夜又一日,被牵连的人数已经过百,可惜,多是屈打成招,真正有用的消息却一个也没有。  陈致的出现总算让军师精神一震,他急忙将人带到了单独的刑房。  陈致对这些刑具熟悉得很,淡扫了一眼,不露惊惧之色。  军师说:“看来陈留王已经知道将面对什么。”  陈致说:“陛下在单不赦的手中,当务之急,还请军师稳定朝局为先。”  军师冷笑道:“陈留王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你忘了,在单不赦出现之前,陛下已经受到了暗算,倒在血泊之中,当时在场的只有你一人,这又如何说?”  ……  这真的是没法说。  陈致只好打感情牌:“我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会有心伤他?”  “不会有心,那是无意咯?”军师之所以是军师,是因为心细如发、洞若观火。  陈致无言以对。  军师说:“陈留王只要肯交代陛下的下落,我可以将你羁押到陛下归来再做处置。”他说着,露出古怪的笑容,“相信以陈留王与陛下的关系,陛下不会太过为难才是。”  陈致再度哑口无言。不是军师说得没道理,而是他说得太有道理,字字句句都戳在了他的痛处上。他只好说:“我还在想营救陛下的办法,此次回来,也是陛下不在的时候,抱住得之不易的燕朝江山。”说罢,贴上隐身符,直接逃走了。  “……”军师怒道,“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致想想不放心,又偷偷去见了阴山公。 第83章 北河神君仍不放心,又说:“此行危险重重,最好还是请一个法力高深的神仙去。”  陈致说:“此路为暗线,主要是救崔嫣出来。可是崔嫣生性多疑,换了其他人去,怕是弄巧成拙。”  对崔嫣,没有人比陈致更有发言权。  北河神君见说不动他,只好同意,不过以防万一,在临行前,又送了一件法宝给他,并再三叮嘱,这是最后保命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这是定魂珠,也是黄凌道人所炼。万一遇到单不赦,你将定魂珠投入其口中,能定住对方一小会儿,挣得一点逃脱之机。”  陈致连忙道谢,将定魂珠收入乾坤袋。第30章 前世之债(十)  北河神君为了抓单不赦这条漏网鱼使出浑身解数, 托关系、欠人情, 拉起一支实力相当雄厚的队伍, 并亲自出任队长。还为陈致请了一个超级保镖——与寒龙同辈的火凤。  陈致第一次听说火凤,生怕怠慢,忙向仙童请教。  仙童说:“凤三吉常年住在赤焰谷, 很少外出活动。传说他性格平易近人、态度亲切友善,非常好相处。”  陈致放下了一半的心:“凤三吉这个名字可有典故?”至少比寒卿这个名字有深度得多。  仙童说:“他本名凤嚞,三吉是外号。”  陈致硬掰:“……嚞这个字就很高深!”  仙童无奈地看着他:“你高兴就好。”  带着对凤三吉的期待, 陈致终于等到了出发的那一日——云很厚, 风很大,沙尘迷人眼, 阴沉沉的天仿佛在酝酿着一场雷霆万钧的暴风雨。  仙童为他们送行,北河神君叮嘱他:“让雷公他们等我们去了地府再下雨。”  其他神仙纷纷点头表示讨厌雨天赶路。  仙童:“……”看他们说得一脸认真, 差点就相信他们真的“脚踏实地”的赶路。  为免打草惊蛇,北河神君兵分三路。陈致与凤三吉最后走。  陈致初见凤三吉, 愣了一下。在他的想象中,火凤不是像寒卿那样以本体出现,就是化身为仙人, 没想到他竟然会变成一只巴掌大的火红色麻雀。  “麻雀”自来熟地停在他的肩膀上:“不愧是大功德圆满金身, 肩膀都比别人家的平!”  陈致只好说,大仙过奖。  凤三吉说:“叫什么大仙,忒见外!叫我三吉哥哥。”  陈致叫不出口,决定这一路都不主动开口。  他不说话,凤三吉却不消停, 一路都在叽叽呱呱地说天宫的变化:“当初天庭的环境可没有现在这么好,那水池子都像冰雹砸出来的坑,也没什么好看的花草,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云雾。我最讨厌白色,看着就丧气!那寒卿现在还是一身银白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的,要是我,宁可去火堆里滚一圈,把自己烤成焦黑色。”  陈致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  “其实几百年前,我看天宫建设得差不多,考虑搬过来住,可是毕虚说我赤焰谷更有助于我的修行,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啊?”  陈致虽然不知道毕虚说的是什么道理,但是听说他想搬到天庭住,没有道理也给挤出了一个道理出来:“哦哦,是这样的。天庭神仙又多又杂,易生是非。”  凤三吉抓住重点:“嗯?天庭有什么是非?”  陈致把寒卿与皆无出卖了。  凤三吉听得兴致勃勃:“哈哈哈,那个皆无是瞎了眼吧,寒卿这个闷葫芦有什么好喜欢的,多半也是爱慕他好颜色的肤浅家伙。”  陈致没见过寒卿化作仙人的样子,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好奇:“寒卿化作仙人是什么模样?”  凤三吉笑嘻嘻地说:“他化身了几次,就招来了一群爱慕者,你说他是什么模样?”  陈致见过的美貌屈指可数,只能以崔嫣与皆无为标准来衡量,始终想象不出来。  肩头的凤三吉又换了个话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这么一路说到地府边缘。  地府原本就鬼气森森,叫人起鸡皮疙瘩,可那化外之地未经打理,阴气更重,还有混沌残留的魔气、戾气、邪气等,等闲神仙进去,也是九死一生之局。  凤三吉原本还想撑个结界,后来发现陈致的大功德圆满金身本就是最厉害的结界,便放松了心思,安安稳稳地继续说废话。  走了越两日多,他们终于在一块怪石上找到了北河神君留下的记号,通知他们不赦宫就在前方,他们先一步进去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总算见到了不赦宫——名为宫,其实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山城,红瓦白墙的房舍错落有致,远远地看,堪称一景。  凤三吉道:“这地方到处是鬼气,鬼修修炼起来事半功倍,也不知道北河扛不扛得住。”  陈致刚想劝他去北河神君那头帮忙,他又哈哈笑道:“要是北河神君吃了亏,天庭一定很没面子,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毕虚垮掉的脸。嗯,你见过毕虚吗?”  “没有。”  “嗯?没见过吗?”凤三吉开始介绍毕虚。  他口中的毕虚和陈致听说的“天臣毕虚”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后者圣洁完美,高高在上,而他口中的——简直是个老实木讷的大傻子。  两人说着,就走进了山城。  踏入的刹那,陈致就感到心头一悸,最不愿回忆的画面齐齐涌上心头。冲击来得太快,他几乎难过得背过气去,两泡眼泪已经含在眼眶,后脑勺被凤三吉狠狠地拍了一下,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  凤三吉在旁边笑:“哭得真可怜,我都不忍心打你了。”  陈致擦干眼泪:“让大仙见笑了。”  “叫三吉哥哥,不然下次不拍你了。”  “……三、三吉哥哥。”  “你才三三吉,那是九吉。”凤三吉做了个鬼脸,大跨步往前走,“跟上跟上,走丢了不赔。” 第85章 崔嫣说:“这围墙下了禁制,我离不开的。”见陈致不肯信,便跟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陈致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他却被挡了回来,接连数次都是一样。  陈致又带着他从围墙走,一样被弹了回来。  陈致回去研究被定住的鬼:“为什么他不受影响?是不是身上有什么法宝?”  一神一鬼将俘虏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宝贝。  陈致急得团团转,这时候就想着凤三吉的好处。他若是在这里,或许有办法。可是,既然他不在这里,崔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这么一想,便觉得肩膀上的负担重逾千斤,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肩负起来。  他说:“我去外面看看,你留在这里。”  崔嫣乖乖地点头。  陈致仔仔细细地搜寻各个角落,总算有所得,在白色围墙的墙根处,竟用朱砂写着咒语,他用仙力抹了之后,崔嫣就能出去了。  破了一道难关,陈致信心倍增,脑子不知怎的好使了许多,之前模模糊糊的阵法突然就醍醐灌顶般的有了思路,带着崔嫣一路奔跑,果然走回了那如诗如画的山城风景。  陈致说:“我师父请了不少帮手,单不赦这次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崔嫣说:“你可知他为何抓我?”  陈致心虚的没吭声。  “与你有关?”崔嫣察言观色,步步紧逼。  陈致叹气道:“我与他有些恩怨未了。”  崔嫣不说话,就是放满了脚步。  陈致走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找他:“一定要跟紧我。这地方古怪的很,稍不留意,就会失散。”  崔嫣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陈致急得快跪下了:“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  崔嫣说:“你出去之后就不会说了。”  陈致觉得这话笃定得古怪,正欲问个究竟,就看到前方的地面亮了一下,一回头,却看到凤三吉这只火红小麻雀正在空中大发神威地喷火。  他心中一喜,正想上前与他们会和,就听崔嫣闷哼了一声,像是被谁拽住,一路倒掠回去。  陈致想也不想地反身追上去。  对方似乎没打算甩掉他,每当陈致有些落后,崔嫣便会停下来,等他赶上来了,再往前走。你追我赶间,火红小麻雀就慢慢地变成了一颗火红鹌鹑蛋……火红萤火虫……直到完全消失。  陈致清楚自己追下去并非明智之举,未必能救出崔嫣,还会陷自己于险境,可是一想到以单不赦的心狠手辣,崔嫣不知道会吃多少苦,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追追跑跑,也不知道绕着山城走了多久,两条圆弧形的回廊出现在眼前,他们选了左边那条,尽头是一座宫殿。  宫殿的门敞开着,里面点着几盏蓝得发青的幽冥鬼火灯,照着谁的脸都是一片惨绿,不得好死的模样。  进去之后,门就合拢了。陈致不敢向后看,生怕自己少关注一眼,崔嫣就再度消失在眼前。  宫殿有好几进,进到最里面,是个近两丈高的殿堂,堂中央放着一张气势磅礴的龙椅,上面坐着一个人,但是笼罩在迷雾中,看不真切。  崔嫣已经被放了下来,正站在堂中观察四周。  陈致跑到他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不够,又滴了几滴牛眼泪,左左右右地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欢迎来到紫宸宫。”殿堂的四周响起隆隆的声音,如闷雷般。  陈致警惕地挡在崔嫣面前:“你是谁?”  “我是紫宸宫的主人。”  陈致没有问对方与单不赦是什么关系,而是旁敲侧击:“你引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说:“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陈致说:“什么交易?”  “放了他的交易。”  陈致直觉这个交易不是那么简单:“你想要什么?”  那人道:“我放他走,但是,你必须承受凌迟之刑。他能逃多久,跑多远,取决于你能坚持多久。”  陈致脑袋“嗡”的一声,几乎屏蔽了所有声音,那噩梦般的声音又在脑海回响:“陈大人,这座城的百姓能活多久,全仰赖你坚持多久了。”  多久……  多久……  他怎么知道是多久。  那一刀刀的痛早已麻痹了身体,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当时在想,一定是平时吃太多的猪肉,才如此腥膻。  倒下去的时候,头顶的那颗太阳仿佛炸开来了,一团热烈的花白,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如何?”那人见他久久不答,催促道。  陈致回过神来,握着定魂珠,缓缓地点头道:“可以。”  身边的崔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陈致脱掉衣服,露出白嫩嫩的胸膛:“你想从哪里开始?” 第87章 燕北骄脸色刹那铁青:“你没有撒谎吗?陈太守,陈仙人!”  陈致更大声地吼回去:“我撒谎还不是为了让你当皇帝?”  燕北骄没那么好糊弄:“让我当皇帝是你的任务吧?不赦告诉我,仙界有个衙门叫黄天衙,掌管天下运势。你毁我一世基业,如今难道不是还债?”  “我毁你一世基业?”陈致气得脸都红了,“你自己打仗打输被人杀了怪我?”  “我打仗打输被人杀了?”这次轮到燕北骄生气,“我战无不胜!若非南齐派人刺杀,我早已是燕朝皇帝。”  陈致飞升之后,还记挂着北燕与南齐的战事,曾探听过——  他遭单不赦凌迟至死后,凉州城破,单不赦受雷击而死,义愤填膺的南齐百姓自发地组建义军,抗击北燕,气势如虹。北燕将领输得一塌糊涂,燕北骄无奈之下,再度御驾亲征,虽然屡战屡胜,却在一次战役中,被南齐死士以百换一的不要命打法所杀。  此后,北燕、南齐鏖战数年,元气大伤,东陈渔翁得利,一统天下。  陈致幸灾乐祸地说:“人各有命,你自己命不够硬,怪谁。”  燕北骄说:“我命不够硬?那你何必千方百计地劝我登基?”  陈致语塞。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天道执着于崔嫣为帝,是否因为崔嫣是燕北骄?而自己被选中接受这桩任务,是否与前世的纠葛有关?越想越觉得这趟任务简直操蛋之极!  燕北骄说:“我命不够硬,因轻信而死于非命,我认了,你到不赦宫又是为何?”  陈致咬牙道:“早知道你是燕北骄,与单不赦狼狈为奸,我就算再凌迟一次,也不会来!”  “凌迟”两字,犹如两只秤砣,每提一次,就被砸两下心。  单不赦说陈应恪就是陈致时,燕北骄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一场连天都为之流泪、震怒的凌迟之刑。  凉州城被困,南齐君臣惧怕北燕之威,力求自保,不肯发兵。凉州孤立无援、弹尽粮绝之际,单不赦为报复陈致爷爷昔日对单家的陷害,提出条件,放百姓一条生路可以,但要陈致来换。陈致在凌迟之刑下支撑多久,百姓就逃多久,一旦他熬不过去,骑兵即刻追击。  陈致熬了整整三天,保全了整座凉州城的百姓。  燕北骄获悉后,恼怒不已,当即派特使至前线斥责,当时他的想法是:以陈致在南齐的声望,单不赦的做法必将激起民愤,不利于统一大业。然而,今时今日再闻此事,只剩下心疼。  偏偏,心疼这件事的人仿佛只有他一个。从崔嫣年幼时,陈致割肉喂妖怪,到崔姣开府宴请时满不在乎地割肉喂虎,那身皮肉仿佛被当作了聚宝盆般挥霍无度。反观被回忆与想象虐得夜不成眠,连带着讨厌起忠心耿耿的下属的自己,简直傻透了。  燕北骄气得口不择言:“一场凌迟换你功德升仙,葬送我北燕大业,你真是好算计!”  用一场生不如死却不得解脱的酷刑来博取一个当时怎么看都是十死无生的结局,竟被认为是一场算计……  陈致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一般。  他赤红着双目,死死地瞪着燕北骄:“若可以选择,我宁可不做神仙,宁愿被一刀砍头,也不要经受三天三夜的折磨!”  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三天三夜是怎么熬下来的。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模糊了那段记忆。  犹记得刚升天的那一会儿,他不敢思考,一直找人说话,一直找事情麻痹自己。一旦停下,那噩梦般的记忆就翻涌上来,让他总以为那三天三夜还没有过去。  虽然在北河神君的帮助下,他的情况慢慢地有所好转,但是,他自己知道,每当记忆的片段浮现在脑海,依然会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看似洒脱的割肉,都是欲盖弥彰。他想证明自己已经走出了那段过去的阴影,却不知道,越是证明就说明越是在乎。  等陈致回神时,正被燕北骄搂在怀里。  鬼修的身体十分阴冷,可是他的怀抱令人心生暖意。  这个发现令陈致更加郁闷,他正想反手推开,就听燕北骄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宽慰道:“都过去了。”  “……”  陈致突然压抑不住委屈,那不知道向何人发泄的恐惧、屈辱与难过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咬住燕北骄的肩膀,无声痛哭。  燕北骄侧头想看他,被他按住了脑袋。  燕北骄无奈道:“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不赦……单不赦会做出这种事,不然,无论如何我也会阻止他。”  陈致喉咙发出了表示怀疑的冷哼声。  燕北骄说:“其实,我很欣赏你,一直想招揽你,可惜你太食古不化了。”  陈致说:“你招揽我就是去皇宫对付我妹妹,还到处散播谣言诋毁我?”  燕北骄惊讶道:“你都知道?”  “……现在肯定了!”  “……”  燕北骄又安慰了他一会儿,斟酌着开口:“你与不赦的恩怨了解了吗?”  陈致敏感地斜眼看他。  燕北骄被抱得很紧,并不知道对方正在侧耳倾听,慢吞吞地说:“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变成鬼修也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统一天下。抓我的魂魄是为了救我。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陈致说:“他是天道的漏网之鱼,自然要受到天道惩罚。”  燕北骄解释道:“他并不是自己变成鬼修的,有人将他带到了这里,传授了鬼修的心法。”  “谁?”  “你先告诉我,天道惩罚是什么?”  “可能魂飞魄散。”陈致吓他。  燕北骄身体一紧,沉声道:“没有别的办法吗?”其实,他完全可以隐瞒前世记忆来维持与陈致的关系。只要他不说,单不赦绝不会主动提。但是,单不赦的处境一定会变得更加艰难。他无法坐视自己昔日的忠臣走向绝路。  是的,绝路。  当单不赦说一大群神仙闯入不赦宫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与单不赦绝对没有胜算。他之所以决定向陈致摊牌,一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郁结,让对方知道被信任的人欺骗多么令人伤心;二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为单不赦讨个人情。 第89章 所以,皆无回归时,想象中的欢迎仪式屁都没有,只有一个被“下回分解”折磨得日思夜想的好奇狂。  “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想清楚怎么样用最快的方式告诉我燕北骄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陈致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他。  皆无用半盏茶的时间消化掉他的意思,慢条斯理地说:“哦,他啊……”  陈致抽出一根鞭子:“这二十年,我又学会了一门法术。”  皆无扬眉。  陈致将鞭子往空中一甩,“啪”的一声,那鞭子回头甩到了他的后背上。  皆无震惊地看着他:“你想知道就问嘛,反正不管你想不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的,何必自残呢。”  陈致收起鞭子,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你知道就好,如果你不说,我就继续抽,抽死我自己。”  皆无叹气说:“毕虚已经重启了天道运算,崔嫣将再入轮回,重新成为天道之子,结束乱世。”  陈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皆无说:“其实,根据天道运算,早在燕北骄那一世,他就应该建立燕朝,统一天下。偏偏出了你这个异数,让天道跟着混乱了起来,才使他的命数被改。你接下辅佐崔嫣登基的任务,其实是为了还你欠下的债。”  竟然,被燕北骄猜中了。  自己真的欠了他的债?  ……  他更相信是天道中了燕北骄的邪!  看陈致满脸不屑,皆无叹气道:“其实,天道运算早已开启,燕北骄也已经转世了。”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脸,陈致有不好的预感:“接下来的话,我可以不听吗?”  皆无摇头:“这一世,他的命运又出了纰漏。”  陈致捂着耳朵,哼着小曲,慢慢地往后退。  皆无凑到他耳边,大声地说:“黄天衙肩负着导正国运的重责……”  “能不能换一个任务?”陈致忍无可忍地放下瞪着他,大有他说个“不”字,就一刀两断的意思。  皆无想了想,点头道:“也行。”  这么好说话?  陈致总觉得这是一个坑。  很快,皆无就用事实证明了他的预见性——  这不但是个坑,还是惊天大坑!第32章 师徒之情(二)  陈致怒吼:“为什么还是燕北骄在的这一世?”  皆无很无辜:“……他是注定要统一天下的人。”  陈致继续吼:“有本事他自己统一呀!靠别人的助力算什么天道之子?!”  皆无说:“这个, 运算的结果, 本应是单不赦转世, 继续辅佐他。但是,单不赦现在在地府赎罪,这个位置就空了出来……”  陈致送他两个字“休想”!  皆无说:“所以, 我换了一个任务给你。很简单的,你只要安静地当个隐世高人,把孩子带大就可以了。”笑眯眯地带他下凡, 去了隐世高人的家。  ……  去他娘的安静当个隐世高人, 把孩子带大!  陈致愤怒地抓下隐世高人家的门板,冲着门前的一老一少, “梆梆梆”地往地上砸:“让他滚!马上滚!立刻滚!”以为他没见过崔嫣小时候的样子吗?  那鼻子那眼,连发型都一模一样, 瞎子都看出来还是燕北骄这货!  皆无用力地捅了一下陈致的腰,干笑道:“哈哈哈哈哈……陈道友说笑的。你和容韵小公子放心住下, 他一定护你们周全。”  被陈致吓了一跳的老管家慌忙跪下磕头。  燕北骄转世的容韵默默地看着陈致一眼,跟着跪了下去。  皆无抓着陈致的胳膊,微笑道:“拜师的头都磕了, 陈道友就算收下这位徒弟了。”  “我……”陈致一开口就被皆无堵住了嘴巴。  皆无对一老一少道:“你们自便, 我与陈道友有事要谈。”拉着人去了后山,一停下,陈致的大门板就拍了过来。他闪身躲开,无奈道:“你冷静点听我说。”  陈致用掰成两段的门板来回答。  皆无说:“天道之子并不是天道赐予某人的身份,而是天生龙气, 能为天下开创盛世、奠定几代昌运的人选。普通人为帝,是吸收万民之气,凝聚为龙气,而他们是将自身的龙气散播于万民。这样的人千年难得一见,故而纵有天道看护,人间难免昏君、暴君临世。”  他见陈致面色凝重,又道:“天道重启说来简单,其实要持续十二年的运算。这十二年,毕虚要不断倾注神力,极耗心神,无力照拂人间。因天道与天臣的隐遁,失去束缚的人间战火纷飞、争战四起,比陈朝更为黑暗。天道法则,事不过三,从燕北骄到崔嫣到容韵,如今已是第三世。若这一世容韵不能为帝,人间恐怕要再乱数百年才能等到下一位天道之子来结束乱象。”  陈致沉默许久,才说:“若我没有给崔嫣喂下那碗血……”  皆无摇头:“崔嫣体内的龙气被妖丹打压。只要他不取出妖丹,纵然不死,也护不住这天下。”  所以,黄圭一开始的要求就是挽回入妖道的崔嫣。  陈致皱眉道:“如果当初我没有死守凉州,单不赦没有触怒上天,那么……” 第91章 ……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以为头上插两根狗尾巴草我就把你当成兔子!  陈致吐槽完,觉得自己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得太自来熟,不符合双方“初见”的设定,于是整理一下衣服,努力营造出世外高人的明师风范,慢悠悠地走过去:“我这里规矩多,你若坚持不了,趁早滚蛋。”  容韵当场想滚蛋,被老管家拉住了。  老管家说:“公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真人立下规矩,是为了磨练心性,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容韵只好老老实实地说:“谨遵师父教诲。”  险些伸手去拉容韵的陈致庆幸自己动作慢,又觉得老管家只剩下三个月阳寿,实在太可惜了。“规矩的第一条就是,我说的话,不论对错,你都要听从。”  容韵委屈地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容韵只好说:“是。”  陈致说:“第二,以后这座山上的所有杂物都要你一人打理。”  容韵吸了口气,道:“是。”  陈致说:“第三,按时完成课业,若是有一日懈怠……”慢条斯理地抽出了长鞭。鉴于向皆无挥鞭的失败教训,只是温柔地抚摸鞭子,没有抽出去示威:“此鞭会给你深刻的教训。”  容韵躲到老管家身后,惊惧地看着他。  看着那张令人咬牙的小脸蛋泪花闪烁,陈致突然找到了为人师表的意义。  山上一共有两栋房子,一大一小。陈致独占了大的那栋,卧室、书房、花厅、观景亭等,一应俱全。容韵与老管家窝在小屋里,隔壁就是厨房、柴房与茅房。  但是,第一夜陈致住的并不舒服。  因为卧室的门被拆了,山风呼呼地吹,冷不冷另说,主要是响。  他半夜起来盯着容韵的门板看了一宿,终于不忍心让老管家挨冻,忍住了拆下来按在自己屋里的冲动。但是第二天起来,他布置了第一个作业——给自己的卧室造一道门。  为了找个任务,容韵得到了一把小斧头。  陈致将老管家请到花厅喝茶,趁机打听局势,老管家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目光一直往外,看到容韵抱着斧子摔了一跤,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陈致扫了外面一眼,道:“他的力气可比同龄人小多了。”  老管家见容韵重新站起来,才放心地坐下:“公子出生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皱着眉头不肯哭,吓得老爷夫人差点以为……不大好,过了两个月才好。之后夫人一直没再怀上,公子是家中独苗,自然被爱若珍宝,别说拿斧头砍树了,连剪刀都没拿过。”  陈致握着杯子,笑了笑:“听起来,他童年过得不错。”  老管家叹气道:“若非乱世,公子这一生大富大贵,是半点苦头都不必吃的。”  “乱世”二字刺得陈致眉头一跳,脸色沉了下来,许久才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半天才削下一片树皮的容韵说:“一木不伐,何以伐天下?”  容韵握着斧头的手微微一抖,迷茫地看着他。  陈致说:“先去灶房准备午膳。”  老管家偷偷摸摸地往外走。  陈致叹息:“有劳老人家了。”  老管家这才松了口气,去厨房帮忙。  午膳是葱油拌面,味道一般,但是对着老管家和容韵战战兢兢的脸,陈致一句责难的话都没有说。  用膳之后,陈致决定开课。  课堂设在观景亭,天地开阔,遥望青山,令人心胸舒畅。  陈致问他学过哪些书,容韵回答之后,书房里一半的书都可以丢了,剩下的一半,陈致挑挑拣拣,决定开讲《六韬》。  惧于陈致的“鞭”策,容韵学得很认真。  课后,老管家找到陈致,支支吾吾地问:“真人打算何时传授公子衣钵?”  “嗯?”  “据说,学道要趁早。”  学道?!  老人家,你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陈致瞠目结舌。  老管家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是为了容韵的未来,还是咬牙继续:“《六韬》虽是著作,但小老儿学识浅薄,看不出对公子道途的助益,还请真人点拨。”  陈致半晌才道:“你希望他修道?”  老管家一脸疑惑,似乎在问:你是道士啊,不然咧?  幸好他没有真的问出口,因为陈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致只好用“我自有用意”这种毫无诚意的万能句打发他。  到了晚上,他去天上找皆无算账。  照惯例,先到仙锦池。  他才靠近池子,池水就哗啦啦一阵翻滚,寒龙露出水面,连带泼出了将近半池水,把陈致当头浇成了落汤鸡。 第93章 皆无扶着脑袋叹气:“我最近脑子不是太好使。”  陈致皱眉:“是不是那个盒子造成的后遗症?”  皆无耸肩。  陈致习惯了他神神秘秘的样子,既然是私事,也没有寻根究底:“你再想想,关于容韵的事,还有没有什么应该告诉我的却没有告诉我?”  皆无摸着下巴冥思苦想。  期间,陈致吃光了他的葡萄,又吃光了自己带来的点心。  “没有了。”皆无叹气。  陈致拍拍屁股要走,他又说:“有一件事,我不确定是否属于应该告诉你的范畴。”  陈致无奈地折回来:“你说。”  皆无说:“容韵魂印中包含的内容不多,但是十之八九都与你有关。”  陈致怔了怔。  皆无“啧啧”摇头:“有些卿卿我我的画面,真是相当不堪入目啊。”  陈致将软榻掀翻了。第33章 师徒之情(三)  回到四明, 天蒙蒙亮, 陈致正准备回屋睡个回笼觉, 树影幢幢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晃动着。走近便听老管家说:“脚要站稳,不要用手腕的力, 用腰部的力量。来,再来一次。”  容韵喘了两口粗气,举起斧头, 用力地挥向树干。  “笃”的一声, 斧头钉在树干上。  老管家赞了句“好”,帮他擦了擦汗, 再教他将斧头拔下来,对准凹痕再砍。  陈致看了会儿, 颇觉无趣,回房倒头睡了, 直至日上三竿才醒。出门看到一张小几,上面摆着一碗阳春面,撒了葱花, 卖相喜人, 可惜放了许久,已经凉了。他绕过小几,走到容韵与老管家的住屋,两人正对坐着读《六韬》。毕竟是世家里的管家,老管家肚子里有些学问, 不时讲解字义。  陈致回到书房,抽出《养身诀》和《基础拳法》,再度回到老少的住屋门口,干咳一声道:“开课了。”  容韵和老管家急忙从屋里出来。  陈致将《养身诀》收入袖中,从《基础拳法》开始教。  虽然体弱,但容韵毅力十足,第一次蹲马步,憋红了脸也就坚持了半盏茶,但休息了一下再蹲,竟比第一次的时间还长些。陈致看了会儿,就回房看书,傍晚出来,刚好看到蹲着马步的容韵垮下去。  老管家解释道:“公子蹲了一下午,最长的一次,差不多有一炷香了。”  陈致不置可否,只吩咐他们晚上到观景亭加课。  魂魄属阴,夜间修习为佳,故而陈致将《养身诀》放到晚上传授。飞升前,他一直是“不语怪力乱神”的信奉者,不通法术,飞升后倒是苦心修炼了,奈何天赋不够,修来修去就是个半吊子,如今要为人师,不免心虚。  夜里风大,容韵穿着素白的短褂子,跻着兰花纹的缎子鞋,露出一对纤细的小胳膊,颤巍巍地站在风里看他。老管家以为他传授门派秘法,知趣地避了嫌。  陈致将《养身诀》递给他:“若有不懂的再问。”  亭中的石桌上摆着玉盘,盘中放着年无瑕赠送的夜明珠。容韵借着幽光,细细地研读,读了几句,就不懂了:“师父,这是什么字?”  陈致瞄了一眼:“离。”  容韵静默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是师父名讳里的那个字吗?”  陈致想了想……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容韵半天等不到答案,一脸忧郁地继续读书,可是看了几个字,又不识得了,只好问:“师父,这个字不是良。”  陈致说:“艮。”  容韵说:“我认得良。”顿了顿,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希望他称赞几句,或就着这个话题展开超过一万字的亲密会谈。  陈致干脆摸了本书出来看。  容韵被夜明珠照得莹白发光的小脸蛋瞬间暗淡了下去,捏着书本继续读书,看了会儿说:“师父,我看不懂。”  陈致问:“哪里不懂?”  容韵羞涩得几乎要哭出来:“哪里都看不懂。”  陈致只好把书拿过来自己看了一遍,准备讲解,但是发现……他也看不懂。  ……  被容韵眼巴巴地望着,陈致越发烦躁。  他将书摔回去:“你先将书背下来,背熟了我再教你。”  容韵以为他生气,忙站起来说:“师父,是弟子太蠢了,师父不要生气。”  ……还拐弯抹角地暗示他蠢!  陈致冷哼道:“知道蠢,就回去好好学。”  容韵眼眶一下子红起来,呆站了会儿,才抓起书,匆匆地鞠躬跑了。  陈致去夜市拎了两壶酒找皆无。他正在池塘边钓鱼,满池子的鱼都往他的鱼钩里扑,都被抖落了。  陈致说:“你这是钓鱼?”  皆无收起鱼竿,取下鱼钩上的仙丹,重新甩回水中,刚才还踊跃上钩的鱼立刻嫌弃地游开了:“这才叫钓鱼。” 第95章 陈致冷笑一声,不得不出去寻找。  皆无说得很清楚了,这辈子容韵当不上皇帝,全天下就要继续遭殃。事关重大,不管容韵是傻了、瘸了、还是傻了和瘸了,他都要想办法送他上皇位——不去不行。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他在将近天黑时,在一个山坳的山洞里找到了人。  容韵正靠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大行李,坐在柴堆边点火。  得益于陈致对他毫不留情地压榨,本应该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此时已经能够娴熟地使用火折子生火,还懂得将干粮串起来烤热了吃。  陈致在旁边看了会儿,见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就没有进去打扰他夜游四明的兴致,而是跑去附近的山头,用定身术捉了只老虎过来。  洞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夜风吹拂树梢发出的沙沙声,阴森而清冷。  容韵抱着小摊子,缩在山洞一角,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老管家走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无论前途有多少危险,都只能靠自己闯过去,再也无人可以依靠。  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父母惨死与昔日被呵护疼宠的画面交替着浮现在脑海,如镜花水月般,可望而不可即。他哭得正伤心,外面突然传来虎啸声。  他吓得一下子跳起来,人跑到火堆跑,似乎想从火堆寻找温暖。  但是,漆黑森林里的火堆就是路标,牵引着老虎慢吞吞地找到了地方。当黑黄条纹的巨大虎头出现在洞口时,容韵被吓得惊叫起来。极度的恐惧让他浑身无力,明明想要远离,偏偏两条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眼看着老虎一步步朝他走来,只要向前一扑,就能将咬断自己的喉咙,一声清脆的“定”,凝固了这段危机。  陈致见气氛营造得差不多,终于像救世主般从老虎的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师父!”  饱受惊吓的容韵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好似要将委屈和惊恐都发泄出来,瘫坐在地,大哭不止。  陈致看他的衣服差点沾上火星,将他拎开了些,拎完要放手,被死死地抓住胳膊。容韵抽抽噎噎地说:“师父怎么找到我的?”  陈致说:“路过。”  容韵眼中的神采慢慢地暗淡下来:“那师父能不能……能不能再露宿一晚上。”  陈致说:“我好端端的有家有床,为什么要露宿?”  容韵沉默了会儿,又说:“那我能不能跟师父回去,住一晚上再走?”  陈致冷笑道:“你以为我家是客栈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容韵眼泪汪汪地看着:“那师父能不能把小斧头借给我?”  “做什么?”  “在老虎醒来之前,我要把他杀了。”  陈致目光微敛。刚觉得容韵与崔嫣、燕北骄不同,就被打脸了。果然,一个人的性格也许会因为环境而产生些许影响,但本质是绝对不会变的。  他说:“杀了老虎之后呢?”  “我会乖乖地离开这里。”容韵低着头。  陈致说:“你忘记你已经拜入我的门下了吗?不经我的允许,擅离师门,是想叛逃吗?”  容韵大吃一惊:“没有!师父我没有。”  陈致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我离开是怕师父为难。”  “什么意思?  容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头看脚尖:“我知道师父不喜欢我。但是,师父答应了管家要照顾我,所以不能食言。如果,如果我自己离开的话,就不算师父食言了。”  陈致一时说不出话来。该说他体贴入微好呢,还是自作聪明?  当然是自作聪明。  陈致说:“谁说我希望你离开?”  容韵惊讶地抬头。  陈致说:“我收你为弟子,自然有收你为弟子的用意。你只要记住门规第一条,只要我让你做的事,不管对错,你都要做就行了。如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地休息一番,明天继续读书!”  对做好了四处流浪准备的容韵来说,这是意外之喜。他慌忙答应下来,笨手笨脚地收拾好东西,跟着陈致往外走,路过老虎的时候,他畏缩了一下,怯生生地问:“这老虎死掉了吗?”  “没有。”陈致说,“它以后会生活在附近,你若是再有轻举妄动,它就会吃掉你。”  容韵立刻表忠心,说从今以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回去之后,陈致正要睡觉,就听容韵站在门口小声地问:“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陈致不耐烦地走出去:“干嘛?”  陈致端着自己小小的洗脚盆说:“我给师父烧了热水泡脚。”  ……  真是非常体贴了。  但陈致硬邦邦地拒绝了:“管好你自己,以后不要随便出入我的地盘。”  地盘两个字,就像是将两栋房子重点用楚河汉界隔开,各自为营。  容韵眼眶红了红,半晌才点点头,抹着眼泪跑了。 第97章 陈致说:“搜身,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信物。”  被顺利转移注意力的容韵受身高所限,只能扒起身边人的裤子。  陈致简直没眼看:“谁会把信物藏在……”  “啪嗒”,一枚竹牌从那人的裤裆里滑落下来。  ……  容韵弯腰将竹牌捡起来,抬头看陈致。  陈致僵硬着脸,半天才微微地勾了勾手指。  虽然他的动作很隐秘,但是容韵立刻就发现了,兴高采烈地将牌子递过去。竹牌呈椭圆形,做工精细,一面是梅花纹,一面写着“暗影疏香”。  除了这块竹牌外,陈致没有搜到任何东西,容韵突然惊叫起来。  “什么事?!谁?在哪里?”陈致紧张地抱起他看四周。  四周静谧无声,僵硬的死士光着两条大腿,静静地“望着”他表演。  陈致回过神,转头瞪容韵:“你瞎叫唤什么?”  容韵捂着嘴巴,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后背,悲戚地说:“师父,你……受伤了。”  陈致说:“小伤。走,回去了。”  容韵小跑着冲过去抓住他的手。  陈致想甩没甩开,七岁孩子吃奶有多大的劲儿,看手被捏得多白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容韵一脸“死爹死妈死管家,加个师父凑麻将”的绝望表情。  陈致解释了两句,他还振振有词:“管家过世的时候,也很精神。”  陈致无话可说,回去换了身衣服,拎起容韵的包袱,带去离家出走时找到的山洞,叮嘱他乖乖地带着,不要跑不要发出声音,自己去处理一些事情就回来。  没了血衣,陈致看上去十分正常,容韵稍稍放心,却还是抓着他的手不放,关切地说:“师父,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让徒儿跟着你吧。”  陈致抽回手:“你跟着我有什么用?”  “我也给师父挡刀。”他年纪虽小,脑袋转得却很快。立刻意识到陈致背后的伤是为了自己挨的。  陈致没好气地说:“在你眼里,我走哪砍哪?”  容韵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他这个样子,陈致恶人扮不下去,吩咐他老老实实地待着,千万不要乱跑后,将隐身符贴在他的身上,确认看不到之后才离开。  虽然没有处理那群死士,但居住环境及安全问题还是要解决。陈致先到人间买了一口棺材,将老管家的遗体安顿好,再上天庭找仙童,让他找个布阵高手来帮忙。  仙童正觉无聊,听说他家有热闹看,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陈致回到四明山洞,喊容韵没回应,不由有些着急。给他隐身符是为了安全,但是,他若带着隐身符离家出走,找起来就麻烦了。  他在后山转了一圈,老虎早在离开的时候顺手定住了,容韵就算一个人乱跑,暂时也没有危险。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回到前院,正要埋了老管家的棺材,让他入土为安,就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哭泣声。  “师父……师父……我,我死得好冤啊。”  不用看也能想象容韵哭得有多凄惨,陈致顺着声音摸到他的小肩膀,顺手将隐身符撕下来。  容韵挂着两行清泪,呆呆地看着他:“师父,你能见到鬼?”  陈致说:“我不是让你待在山洞不要跑吗?谁准你偷偷回来的?”  容韵扁着嘴:“我担心师父。”  陈致扛起棺材走了两步,见他扭着小手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心下一叹,对他一努嘴:“还不跟上。”  容韵眼睛一亮,立刻追了上去,主动牵住了他的袖子。  陈致假装不知道,任由他去了。  容韵解释自己乱跑以及哭的原因:“师父出去这么久没有回来,我很担心,才回来看看的。但是,师父回来了,却看不见我站在你面前,我以为我死掉了变成鬼……师父再也看不见我了……”说着,竟又悲从中来。  “再哭逐出师门。”  “……”容韵努力地忍住了。  在后山葬了老管家,陈致与容韵回来时,发现家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鼻若悬胆,面若芙蓉,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袍,却显得英姿勃勃,充满跳脱与张扬之态。  陈致抱拳道:“敢问阁下……”  “我们分开才多少年呀,你居然就已经忘记了你的三吉哥哥,喜新厌旧速度之快,连陈世美都望尘莫及呀。”凤三吉揶揄道。  陈致眨了眨眼睛道:“你……长大了不少。”  从麻雀便成人,体型上的确是大了。  凤三吉说:“很久没用穿鞋子了,像被捆住了似的,一点都不自由。亏得你们穿得住。”说着,往地上一坐,径自把鞋子脱了,用两只白白嫩嫩的脚掌在地上跳了跳,满意地说,“这可舒服多了。好啦,你要布置什么结界?”  虽然他行事跳脱,但好歹是火凤神兽,陈致对他充满了信心:“布置个结界,让别人找不到这里。”  “迷魂阵嘛,简单。想当年我学习阵法的时候,最开始学习的就是迷魂阵……”凤三吉赤脚追忆了两个时辰的往昔,才在陈致委婉的催促声中跑去布置阵法。  阵法的效用到底如何,陈致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原本在上空飞来飞去的鸟儿也渐渐消失匿迹,想来是不错的。 第99章 凤三吉说:“不行,我要去蓬莱走一趟!”  陈致说:“行,没什么不行。”  凤三吉是个超强行动派,收走就走,一眨眼,饭桌上就换了一个人——田自芳被丢在了座位上。看着面露惊恐的俘虏,陈致表示自己有优待俘虏的政策,叫他千万不要担心,然后趁容韵跑去洗碗,拿出忘忧珠在他的额头摩擦摩擦……  容韵睡着之后,陈致提着田自芳翻山越岭地丢到了真正的千里之外,再去天庭找皆无。  经过四年的休养,皆无精神已经完全恢复,开始全面主持黄天衙的事务——容韵已经是第三世,天上天下都很重视。  陈致进去的时候,皆无和仙童正和一个青年说话,见到他,连忙招呼道:“正要与你介绍这位新来的同僚,谭倏。”  陈致凑近就闻到一股别致的香气,不由深吸了一口。  皆无对谭倏解释道:“你别怪他,他一辈子没闻过昙花香。”  陈致觉得这话十分扎心:“我才走了小半辈子,还有大半辈子的希望。”  皆无说:“你的愿望已经达成了,谭倏是昙花仙。”  陈致这才仔细打量这个青年,只见他眉清目秀,微笑的时候透着一股可亲,煞是好看,不由心怦怦直跳,激动地问:“你可以开花给我看吗?”  谭倏脸微微一红,求助般地看向皆无。  皆无说:“你在求亲吗?有多少法宝当聘礼?婚后准备住哪个仙所?屁都没有怎么好意思要开花结果?”  陈致哑口无言,场面陷入尴尬。  仙童打圆场:“他是个花痴,不要见怪。”  陈致觉得这句话花痴很令他自己见怪。  皆无说:“你上来又有什么事?”  陈致说:“没什么,有人从蓬莱请人,破了三吉设下的迷魂阵。”  皆无皱眉道:“从蓬莱请人?”  仙童说:“那应该是修真界的人咯?”  皆无看看陈致,老实说,不是他对陈致不放心,而是陈致的确令人不放心。他想了想,对谭倏说:“反正你早晚都要去四明山,不如早一步去,万一有事,互相还有个照应。”  陈致说:“他是……”  皆无回答:“代替单不赦的人。”  “……哦。”陈致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  皆无说:“你最近和容韵相处得如何?”  陈致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便说:“就那样吧。”  “那就好。”皆无露出诡异的微笑,拉着他走到一边,“把黄圭拿出来?”  陈致一边拿一边问干什么。  “颁布任务。”皆无的手在黄圭上轻轻一碰,一条被隐藏的任务就显现出来——  陈悲离喜童,猥亵未遂,遭来容韵的厌恶。  ……  陈致转了一圈,抓起一张案台,丢到皆无面前,冷笑道:“你好好说,说不好,当如此案!”他一手劈向案台,手被反震了回来,而案台纹丝不动。  皆无提醒他:“这是仙物。”  陈致拿出鞭子,准备吊死自己:“那我死给你看。”  皆无说:“陈悲离一直喜欢幼童,前世便是如此,于是这一世被罚入畜生道,沦为螳螂。地府判罚的时候,天道运算尚未完成,故而双方判罚的程度不太一样,产生了偏差。天道依旧将陈悲离归入转世为人之列,且因为小时候对容韵有企图,日后死在了容韵手中。容韵也因为讨厌他,生出一系列的事端……这些你都不用管,那些死士也会有人帮你摆平,眼下的任务就是要让容韵觉得你是个无耻、变态、恶心的人渣!”  说好的为人师表,以身作则,带出一根根正苗红、茁壮成长的未来栋梁呢?  这都歪得没边了!  陈致抹掉脸上的口水,恶狠狠地微笑着:“不干。”他将鞭子甩在地上啪啪响,“当初说好的,我只管带孩子!其他一律不用管!”  皆无理直气壮地说:“那不是怕你不上钩吗?”  陈致冷笑道:“上了钩我也可以跳下去。”  皆无拿出一个瓶子放在桌上:“这是交换条件。”  明知道是个圈套,他还是没骨气地问了:“什么东西……”  “灵芝露,只要一滴,什么植物都能种活。”  “……”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嘴!陈致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听到自己说,“成交!”第35章 师徒之情(五)  每次从天上下来, 陈致都觉得是个全新的自己, 看待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样了。上次还是个仙人, 现在已经是个变态!揣在怀里的灵芝露太有真实感。  说实话,会同意交易,灵芝露的诱惑只能占很小一部分的原因……他是坚决不会承认自己嗜好“拈花惹草”到经不起诱惑的地步, 一大部分是想快点完成任务,然后做个高高挂起袖手旁观的真仙人。  主意打定,陈致说干就干, 乘着夜色摸进了容韵的房间。  容韵双手抱胸, 仰面睡得笔直。  陈致在他床边转悠,似乎在找个下手的角度。 第101章 容韵说:“做这些很快的。”  “嗯?”  “寅时。”  陈致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  容韵摇摇头:“师父每日起早贪黑,太辛苦了,弟子只是略尽心意。”  陈致看了他一眼,道:“坐下吧。”  容韵喜滋滋地拿起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陈致下筷。想到师父半夜给他盖被子,他心里就暖洋洋的,本想做师父最喜欢的点心,但真到动手的时候,才发现除了糖醋排骨,对其他喜好一无所知,只好将能做的都做了一遍。  他吃得心不在焉,陈致吃得更心不在焉,并不知道自己贪图方便多吃了几筷煎饺就被记下了。  吃完饭,容韵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忐忑又期待地走进书房。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每当冬天,观景亭冷得厉害,上课的场所便会转移到这里来,只是这次的陈致太过严肃,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陈致干咳一声,将书架上那本被藏得极深的《月下记》抽出来,丢到他面前:“自己先参悟一下,若有不懂,再问我。”  书房里的书,容韵虽然没有全部读完,但是对书的名字早已了然于胸,突然看到多出来的一本,不免好奇,随意翻开,就看到一张配图。  陈致假装不经意地转身,背对着他。  容韵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尤其是在陈致面前,面红耳赤,羞涩到连手都在抖,半天才发出一声细如蚊鸣的呼唤:“师父。”  陈致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还要强撑着镇定的面皮慢慢地转头看他:“嗯?”  容韵说:“弟子,弟子会好好学习的,不会因为这些闲书而分心。”  陈致说:“谁说这是闲书?男女敦伦、阴阳调和乃是自然之道,天经地义。你虽然年纪尚轻,不过……咳,人心叵测,为师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懂得了这些,才不会吃亏。”  容韵紧张起来:“师父!你要去哪里?”  “……重点是我吗?重点是阴阳调和!”陈致说,“你要记住,这世上若有人喜好龙阳、断袖,必然不是善类!一定要灭了他。”  容韵似懂非懂。  陈致说罢,收起书,快步往外走,走到半路,想起断袖的是陈轩襄,还有个王为喜,又跑回去说:“还有些个喜好圈养童男童女,更是无耻之尤!也必须消灭。”  自觉另辟蹊径,达到异曲同工之妙的陈致放下心头大石,去厨房拿了没吃完的花卷,沏了壶茶,去观景亭边吃边发呆。  过了会儿,容韵跑来了,小声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师父,什么是龙阳断袖?”  陈致:“……”  深觉养娃不容易的陈致干脆舍下脸皮,就男男与男女进行了深度的探讨与解析。但是,缺乏实际经验的他并不能提供太具体形象的技术指导,最后也沦落到照本宣科,纸上谈兵。  由于学术氛围十分浓郁,容韵也深深地投入到了学习的热情中去。  “师父,幽林秘境是什么?”  “……”  “白兔儿跳动是什么?”  “……”  “还有……”  “闭嘴。”  被徒弟以“原来师父什么都不懂”的目光关爱的陈致再度抢回书,塞入乾坤袋中,第一万次地认为自己的主意真是馊透了。  日子继续过,陈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段插曲在自己的淫威下埋入地底,不复再提。又是匆匆两年,就在陈致以为这件事已经完全消散在时间洪流中时,他就听见容韵对过了两年才来拜访的凤三吉自然而然地旧问重提。  看着陈致一脸吃苍蝇的表情,凤三吉拍坏了三张桌子大笑。  陈致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地残桌:“赔钱。”  凤三吉很实诚地问:“赔多少钱?”  陈致说:“三千两。”  凤三吉跳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我正在抢。”  “……”凤三吉一双凤眼在陈致与容韵之间看来看去,突然跳起来,抱起容韵就跑,“我帮他解了这些疑惑,三千两就免了吧!”  陈致:“……”  陈致跑去黄天衙告状,被仙童告知皆无在仙锦池。  陈致疑惑道:“怎么又去了仙锦池?”  仙童说:“毕虚大神的惩罚还没有结束,自然要回去。”  陈致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便先去仙锦池瞧瞧。鉴于前几次见寒卿的不愉快经历,他这次极为谨慎,贴着隐身符过去,看寒卿的龙头靠在池边睡觉,在蹑手蹑脚地拍拍借着擦地的姿势打瞌睡的皆无。  “嗯?”皆无鼻子刚发出一个音,寒卿的龙眼就炯炯有神地望了过来。  陈致连忙戳皆无的后背。  皆无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哎呀,好像得了风寒。”  ……  一道执念得风寒?敢不敢找个更假的借口? 第103章 谭倏说:“我爹每日都要抽查背书的内容。”  气氛僵硬而尴尬。  皆无慢慢地将目光投向仙童。  仙童想了半天,想出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我太矮了。”  陈致将仙童抱到椅子上,比了比与自己差不多的高度:“完美。”  仙童:“……”  陈致从天上落荒而逃,并且暗暗下决心,就算完成了任务,也要云游四海,等到容韵顺利登基了再回去。  他到家的时候,凤三吉刚好带容韵回来。  陈致说:“你们干什么去了?”  容韵脸红通通的,凤三吉一松手,就躲到陈致背后去了。  陈致狐疑地看着凤三吉。  凤三吉说:“我带他看妖精打架。一个非常英俊的男树妖和一个非常美丽的女花妖,幕天席地地感受着树干的遒劲与花径的幽深。”  别说容韵,连他都听不下去了好吗?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他们没有打死你们吗?”  凤三吉说:“多了我们两个观众,他们更加激情投入。”  陈致忍不住转过头捂住了容韵的耳朵:“别听他胡言乱语。”  被嫌弃的凤三吉蹭了一顿晚膳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容韵收拾碗筷,躲在厨房涮洗。  陈致按捺不住好奇,旁敲侧击道:“嗯,你看懂了吗?”  容韵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半晌才点点头。  陈致舒了口气道:“阴阳调和才是天道,你要谨记。”  容韵洗了会儿碗,突然问:“师父要娶师娘吗?”  小孩子一接触成人话题,就喜欢联系实际,陈致怕他问得没完没了,一刀切除隐患:“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其实,师父是出家人。”  容韵:“!”  陈致说:“不过师父修行的是心,所以不拘泥于世俗的仪式。”  容韵眨了眨眼睛:“那我也是出家人了。”  “你是我的俗家弟子。”皆无没告诉他容韵以后会不会成亲,但皇帝嘛,多半是要娶妻生子的,不然一世以后又是天下大乱。  容韵低头想了会儿,才坚定地说:“我要跟师父出家。”  陈致:“!”差点忘了,老管家就是带他来修道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陈致怔忪了一会儿,才说:“不行。”  “为何?”容韵委屈地转头看他。  陈致说:“因为为师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容韵将碗放好,擦了擦手,认真地站在他面前:“请师父吩咐。”彼时,天色已暗,唯西方留有几许夕阳的余光,落在他越来越长开的姣好面容上。  陈致思绪万千,从燕北骄到崔嫣,从亡国的南齐到苟延残喘的新燕,记忆交错着闪过脑海,应是刻骨铭心的,却终于抵不过岁月沧桑,一点点地剥落了颜色。而眼前的树,眼前的屋,眼前的人,眼前的世界鲜活而清晰。  他缓缓道:“一统天下。”  容韵不是从小受帝王教育的燕北骄。对一个在深山中长大的十三岁少年,一统天下这个志向委实假大空了些。所以他呆呆地站着,似乎不明白一统天下要干什么。  陈致说:“一统天下,开创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  容韵半晌才说:“为什么是我?”  陈致说:“天下还有很多如你父母那般被牵连的无辜,你不想阻止吗?”  容韵说:“就算是太平盛世,也会有不平事发生。”  ……  陈致说:“因为你是我徒弟,要听我的,让你去你就去!”第36章 师徒之情(六)  虽然容韵一统天下的事就像明天早上吃小笼包一样, 在陈致单方面的坚持下做了决定, 但是, 缺乏内心认同,这个决定就像放在钢丝上的冰块,日晒会化, 不扶会落,一点儿都不保险。  陈致思量再三,觉得是时候带容韵下山见见世面了, 见过民间疾苦, 相信他的内心会有不同的感受。  知道明天要下山后,容韵并没有表现得十分兴奋, 而是认真地询问要去几天,去哪里, 怎么出行,然后开始规划出行要带的行李。  陈致见他房间的灯久久未熄, 便想过去催他早睡,刚靠近窗边,就听容韵一边叠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呢喃:“山下比山上热, 衣服倒可少带一些……嗯, 将师父的杯子带上,山下的东西不干净。”  山上平时只有两个人,陈致又经常一个人关起门来发呆,容韵无人说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灯光照着他的脸, 稚气未脱,却早熟懂事,换到寻常人家,一定是娇宠着长大,哪像自己这里,整日里干活、学习也得不到几句夸赞。  忽然清楚地感受到,眼前这个,没有燕北骄的不可一世,没有崔嫣的深谋算计,有的只是谨小慎微与委曲求全,这是容韵。  他一碗孟婆汤,消了前尘,自己倒心心念念,耿耿于怀,又是何必?或许有一日,容韵忆起前尘往事,两人还能就着三世的恩怨,好好掰扯一番,只是眼下,便尽了师徒一场的情分罢。 第105章 决定好好宠爱徒弟一把的陈致自然不会拒绝。  酒家生意不错,要拼桌才有位置。同桌的是对中年夫妇,看到陈致戴着面具,有些警惕,偷偷摸摸地瞧了好几眼。容韵突然说:“师父,你脸上的伤口什么时候好呀?”  陈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替自己解围,便道:“还要过一阵子。”  那对中年夫妇听他们这么说,明显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一张桌子,泾渭分明。  陈致在凡间是世家出生,用的又是黄天衙的公款,自然是什么贵点什么,满满当当的一大桌,相比之下,那对中年夫妇就两个素菜,十分寒酸。  陈致见他们两人有些局促,便说:“相逢即有缘,不如我们将菜合起来一道吃,也好吃得丰富些。”  这摆明是中年夫妇占便宜,他们为人老实,连忙推辞,但陈致态度热情亲切,他们推辞不过,只好道谢。  双方熟悉了,便打开话匣子。  陈致占据主动,答少问多,没多久就将对方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夫妇原是定海人,两年前迁至杭州做小生意,不久前杭州城戒严,驱赶了不少人,他们也在其中,正打算回乡。  一直不吭声的容韵好奇地问道:“杭州为何戒严?”  中年汉子说:“官方说户籍调整,但是我听说杭州城要开什么大会,来了许多了不得的大人物,怕被我们冲撞了。”  中年妇人抱怨道:“天下连个皇帝都没有,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中年汉子忙去捂她的嘴,陪笑道:“婆子没见过世面,胡说八道,惹两位笑话了。”  陈致感应到黄圭在乾坤袋里抖动,一时分神,没有回答,还是容韵圆场道:“没什么,换做谁也不服气的。”  吃完饭,中年夫妇便要回客栈,正好陈致也在找客栈,又是同路。中年夫妇住的客栈冷清陈旧,怕两人住不惯,便介绍了对面门面阔气的那家。  陈致道过谢,与容韵各住一间房。  进了门,陈致便迫不及待地将黄圭取出来,果然有新的任务提示:  江南各大世家于十月初八在杭州召开大会,助容韵收服林家与胡家。  这提示委实没头没脑了些。  陈致想上天问个清楚,又不放心留下容韵一个人,正左右为难,就听窗棱传来“笃笃笃”的轻敲声,打开一开,竟是凤三吉化作火红小麻雀来了。  他进门幻化成人,抱怨道:“你们出门也不说一声,害我好找。”  “你来做什么?”陈致问。  凤三吉说:“天庭太过无趣!毕虚躲着不见人,寒卿除了睡觉啥也不干,你这儿好歹还有人说说话话。”  陈致说:“你没见过皆无?”心底暗暗期待皆无被他烦得无处可逃的样子。  凤三吉皱眉道:“他……唔,他的脸太奇怪。看着他像看着毕虚,但他又不是毕虚,不好玩。”  陈致呆了呆说:“看着他像看着毕虚?”  凤三吉说:“你不知道吗?哦,你没见过毕虚。唔,皆无和毕虚长得一模一样。我问过北河,北河说南山渡劫的时候,毕虚赶去相助,所以他分出来的执念幻化成了毕虚的样子。要不是南山多年前曾为了一个花妖要死要活,我几乎要怀疑他暗恋毕虚了呢。对了,你知道南山与花妖的故事吗?话说……”  陈致怕他说起来没完没了,只好打断他:“我有事要去天庭一趟,你帮我看顾着容韵。”  凤三吉笑眯着一双眼睛:“好呀。”  答应着这么痛快,必有阴谋。可陈致没工夫与他周旋,只能快去快回。  黄天衙的门还没进,就听到一阵雷声般的爆笑声。  陈致认出是皆无,不由好奇地加快了脚步。走到里面,就看到皆无缩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他对面是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小仙子,因背对着,认不出是谁。  皆无见他进来,忙招呼道:“快来瞧瞧我的手艺!”  陈致绕到小仙子面前,就看到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羞怒地瞪过来。虽然面容陌生,但这个身高再熟悉不过了。他试探着问道:“仙童?”  仙童恼羞成怒道:“仙童什么?我没名字的吗?”  陈致眨了眨眼睛,问皆无:“他叫什么?”  皆无笑得越发厉害。  仙童气得跺脚。  皆无鼓掌道:“这便更像了。”  陈致说:“身高怎么办?”虽然不知道那个外室多高,但是,一定没有仙童这般袖珍。  皆无说:“我想过了,摔下山崖,断条腿是难免的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辆轮椅,仙童坐下后,用无形的垫子将他垫高了几分,再用毯子盖住腿,倒也像模像样。  陈致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说:“黄圭出任务了。”  皆无说:“嗯?哦,是杭州大会吧。”  陈致说:“到底还有多少任务,能不能一次说完了,别想一出是一出。”  皆无说:“这任务原与你无关。容韵十五岁下山后,就与容家旧部联系上了,加上外祖的助力,很快建立起遍布全国的隆兴钱庄。一年后,江南那些世家打听到隆兴与容家有关,生怕他回来报复,便开了一场讨伐容家余孽的大会。谁知被容韵暗中破坏了,还趁机离间了几家的关系,收服了单不赦转世的林家大公子林之源和对容母念念不忘的胡家家主胡越。”  陈致说:“既然是容韵十六岁发生的事,为什么突然提前?他才十三岁。”就算有谭倏做内应,收服林之源易如反掌,但胡越不是好糊弄的。  皆无说:“这个,和你有点关系。原本,江南世家开大会是忌惮容韵的隆兴钱庄。但是,他们现在忌惮的是四明山上的神秘力量。”  陈致:“……”  皆无说:“而且,这次他们邀请了修真门派介入,规模更大。” 第107章 陈致又问:“好喝吗?”  容韵摇头,半天叹了口气,说:“师父不在,喝酒也是喝闷酒。”  陈致手一抖,差点破功笑出来。  容韵一直在偷偷观察他的表情,见状悄悄地松了口气说:“师父不想我喝酒,我以后就不喝。不过,那种地方,师父以后要我去我也不去的。”  “为什么?”  容韵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要跟着师父当出家人呀,不能近女色的。”  陈致:“……”早知道应该把凤三吉留下来的。第37章 师徒之情(七)  不能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那就动之以情。  陈致挪到窗边, 微微仰头, 惆怅地看着天边的白云,叹气道:“若是为了完成为师的心愿呢?”  一牵扯到师父,容韵态度立马变了:“师父要当皇帝?徒儿给你当将军, 帮你打仗!”  “……”陈致说:“为师老矣。”  容韵扑过去,抱住陈致的腰:“不,师父年轻力壮, 正值大好年华!”  “……”陈致说:“是不是不听话?让你去你就去!现在先去吃饭……别说, 不听!”  容韵宿醉,走路头重脚轻, 陈致便让伙计将饭菜送到房间里来。  吃饭的时候,容韵目光频频看向陈致。  陈致视若无睹。  容韵终于忍不住, 小声问:“师父,你为什么立志统一天下啊?”  陈致肃穆地说:“因为我姓陈。”  容韵沉默了会儿说:“师父相信那位算命先生的话吗?嗯, 其实我也觉得挺有道理的。好吧,师父,你放手去做, 我会支持你的。”  这种哄小孩的口气, 在他十六岁以后就没有听到过了。陈致吸了口气说:“其实,我是陈朝皇室后人。”没想到,兜兜转转到最后,又利用了一把陈应恪。  容韵震惊地张大嘴巴。  陈致说:“崔嫣入京,陛下为留下香火, 把我偷偷地送走了。”当着崔嫣转世的面撒谎,真的是……有种莫名的爽快感。  容韵说:“那你为何不投靠西南王呢?他一直想推翻燕朝。”他指的西南王是继承王爵的陈轩襄。  这亲戚陈致只好捏鼻子认了:“当年的西南王名为‘勤王’,实为‘夺位’,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容韵还是想不明白:“既然如此,师父更应该自己夺取天下啊。”  对啊……  陈致也有点想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一个十三岁小孩思路为何如此清晰。他只好继续扯白:“当年师父说我戾气太重,本不欲收留,于是我发了重誓,今生今世,绝不参与到天下纷争中去,若违此誓……”  容韵捂着他的嘴巴不让说了:“师父,我知道了,你不要说,神仙会听到,我们不要提醒他们。”  陈致抚摸他的脑袋:“所以,这个重担为师只能交给你了。”  容韵很感动,不过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件事上:“师父,你也有师父啊。”  “嗯,当然。”  “那师父的师父是什么人啊?”  “……他是上阳观的观主。”上次的任务虽然失败了,却留下了许多人设方面的遗产。  容韵心情有些低落:“我从来没有见过师公。”  陈致说:“师父他……云游四海,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容韵偷偷记下:师公没死。  事关师父对他的信任,他考虑之后,一脸郑重地答应了:“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完成师父的心愿,一统天下!”  陈致如释重负,欣慰地点头道:“这才是我的乖徒儿。”  容韵仰起脸,期待地问:“这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师父愿意与我同在吗?”  陈致说:“当然。”自己会在天上好好保佑他的。  得到满意答复的双方喜滋滋地退了房,租了辆马车,启程杭州。  去杭州这件事陈致原本要说,却被容韵抢先说要回家看看。江南各大世家,半数金陵半数杭州,容家便是后者。  通向杭州的官道上,行人车辆来多往少,有些人半道儿听说杭州戒严,便改了方向或打道回府,走到后来,只剩下他们与一辆宝蓝车厢的马车继续疾驰。  车夫在前头驾车,陈致与容韵挤在狭小的车厢里,不可能干瞪眼,便打开了话匣子。陈致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编了一段曲折离奇的拜师记,容韵倒很实诚,先将家世里里外外清清楚楚地介绍了一番。  “我爹是独子,娶了我娘后,只生了我一个,旁的兄弟姐妹叔叔姑姑都是没有的。我娘倒有两个哥哥,可惜远在河套。娘临终前倒是留下遗言,让我去投靠他们,可时下兵荒马乱,管家怕路上不安全。幸好这样,我才能遇见师父。”  小马屁精。陈致一边嫌弃一边受用:“那你在杭州还有什么亲人?”  容韵说:“还有几个老仆人看祖宅。”  陈致惊讶,没想到那些世家竟然放过了容家的祖宅,转念一想,没准留着是为了守株待兔,抓容韵这条漏网之鱼。“这些世家你还有印象吗?”  容韵面无表情地说:“有的。吴、房、林是底蕴最深厚的三大世家,我们容家和古家、胡家差不多,不过,房、林、古家都在金陵。本地还有很多像河坊街刘家、清河坊刘家这样的小世家。”说得头头是道,不知道私底下清点过多少遍。 第109章 这么贴心的徒弟哪里去找?  陈致感动地揉揉他的头,然后抱起他,腾空越过城墙,落在了里面。  容韵扯下布条后,暗道:师父果然有事瞒着他。  他突然拉住陈致的胳膊:“师父,我是你的嫡传弟子吗?”  陈致犹豫了下,觉得嫡传这两个字自己受之有愧,毕竟这些年,容韵的知识基本靠自学,自己唯一做过的,就是不断地鞭策着他自力更生的能力。  他的迟疑落在容韵眼里,又是另一番意思,当下眼眶一红,眼见着就是一场狂风骤雨,陈致终于开口了:“你是我收下的第一个徒弟,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可惜没能好好教你。”  容韵顿时多云转晴:“没关系的,师父,我们日子还很长呢,你可以慢慢地教我。”  陈致笑了笑。很长?能有多长呢,不过是两年,七百多天。  容韵说:“师父,你说我是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就是说,我是你唯一的传人。”  陈致说:“这么说也对。”  容韵睁大眼睛,期待地说:“师父会把你的本事都教给我吗?”  他的眼神太过纯澈,让陈致这根老油条犹豫了一瞬才回答:“如果你表现好的话。”  容韵满意地笑了:“师父,我会很听话的。如果哪里做的不好,师父跟我讲,我一定改。”  陈致只能摸摸他的头。  容韵暗暗数着师父摸自己头的次数,想着这次出门真是太好了!  陈致没有立即带容韵回容家,而是找了个客栈住下。然而住下没多久,衙役就找上门来,要查路引。陈致虽然有,却是外乡的,很可能会被强制驱离,正准备跑路,容韵拿出了一块巴掌大的小铜牌,上面写着容字。  衙役的脸色立马变了,面面相觑后,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容少爷。  崔嫣等各路叛军进攻京城之后,江南一带就被各大世家占领了,虽然衙门还设在明面上,但实际掌权人早就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知道容家败落,也不敢稍有怠慢。  打发走衙役,容韵回头就看到陈致不赞同的目光。  容韵说:“有师父在,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陈致没好气地想:他并没有做好以寡敌众的心理准备。  容韵过去蹭蹭他的胳膊:“师父不是让我一统天下吗?现在就要做准备了,我要将容家重新立起来,迟早要对上他们的。”  陈致说:“你还小。”  容韵咕哝道:“师父让我看《月下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致说:“还顶嘴?”  容韵连忙道:“都听师父的。”  都先斩后奏了,他还能怎么样?  当下,陈致就退了房,带着容韵回了容家。  作为江南最古老的几大世家之一,容家祖宅占地广袤,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来自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蕴。容韵还没敲门,里头的家仆就得了信儿,早早地等在门边上,他们一到,就迎了进去。  容家外头看着大,里面走着深。  一个院又一个院,一进屋又一进屋,简直如迷宫般叫人眼花缭乱,但陈致是住腻了皇宫的人,点了点头,没露出什么吃惊的神情。  容韵看到家仆崇敬的目光,心中很是舒畅。  家仆一路送他们到容韵以前住的“古音轩”:“公子不在的日子,小人们一直在打扫。里面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动过。”他本打算将陈致安排在隔壁院子,被容韵一口否决:“师父与我一起住。”  客随主便,陈致自然不会有异议。  住下之后,陈致忍不住问起他日后的打算。  容韵说得头头是道:“当初我爹因械斗过世,我娘随之而去,那械斗的罗家知府已经处置了。明面上我们家与各大世家并没有撕破脸皮,就算我回来了,他们也不会明着对付我。”  陈致说:“暗箭难防。”  “所以,我要远交近攻!”容韵说。  陈致说:“怎么个远交近攻法?”  容韵说:“胡家家主与我家是世交,看在过世的爹娘份上,他必然不会为难我。吴家嘛,好歹我们救助过他们家的小少爷,他们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内斗,必然不会马上翻脸。所以,只要我写信向金陵的几大世家服软,安抚住他们之后,便可以向林家动手。”  陈致:“……”  陈致眨了眨眼睛:“你说哪个林家?”  容韵说:“就是那个西湖畔、绿柳荫的林家啊。”  那不就是谭倏混进去的那一家?  陈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脑袋飞快地思索着阻止他的说法。  容韵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师父认识林家的人?”  他提供了非常好的思路,陈致顺坡下驴:“不错,我与林家的林之源有数面之缘。观其为人,倒不失为一个君子,让我与他谈谈,说不定会成为你的一大助力。”  容韵酸溜溜地说:“师父相知遍天下,日后一定要事先告诉我,险些惹师父不开心了。”  陈致说:“林家搁一边,你还有什么打算?” 第111章 有个聪明的徒弟是什么感受?  闹心。  陈致干咳一声说:“没什么,就是出门保平安。”  容韵说:“哦,我还以为是隐身术之类的呢。”  陈致:“……”还不是一般的闹心。  容韵倒没有太过纠缠,又说:“师父还会什么法术?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陈致深吸一口气说:“既然你坚持要看,那为师也不能藏私了。”  容韵兴奋地睁大眼睛看他,做好了随时鼓掌的准备。  陈致从他的头上拔下了一根头发,捏着两头,将它绷直:“看好了。”  容韵眼睛一眨不眨。  陈致微微用力,头发断了。他得意地问:“怎么样?”  容韵半天回不过神来,生怕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精彩的瞬间,将断开的头发放在手心里观察良久,依旧无所得,只好虚心求教:“我看不出来,请师父明示了。”  陈致理直气壮地说:“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头发断了呀。”  容韵说:“……这是什么法术?”  陈致又从他的头上拔下一根头发,让他自己拽住两端:“你用力向两边拉。”  容韵听话地用力拉头发,左手的发丝慢慢地滑出他的双指:“……”  陈致扬眉:“你看,没有一定的功力是做不到的。”  容韵:“……”  陈致假装没看到他幽怨的眼神,笑眯眯地说:“好好练,等你练好了,就会发现人生的新境界。”  容韵对着头发看了好一会儿,才了悟道:“弟子受教了。”  陈致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竟然受教了。他问:“有何所得?”  容韵说:“须弥可藏于芥子,芥子也可容纳须弥。这虽然是一根头发,牵扯的却是大千世界。”  ……  陈致露出万分满意的表情:“是极,我就是这个意思。”  容韵说:“可是,师父为什么让这根头发断了呢。”  陈致看了会儿头发,沉声道:“为师是要告诉你,当断则断啊。”  容韵恍然大悟:“师父,我懂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当个合格的出家人,斩断尘缘的!”  陈致:“……”现在扇自己两个巴掌,承认刚才都是在放狗屁还来得及吗?  无意中给自己挖了个深坑的陈致一整天心情都不好,连带的食欲不振。容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邀请他夜游西湖,散散心。  陈致虽然心动,但想到容韵的安危,忍痛拒绝。  容韵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安慰他道:“该来的总会来的,躲藏也没有用。再说,有师父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见陈致还在迟疑,又说,“我们正大光明地出去,反倒让藏在暗中的敌人投鼠忌器,摸不清头脑。这招就叫做‘空城计’。”  陈致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好再反对,这是将刻着迷魂阵的珠子藏了一颗在袖子里。  夜晚的西湖就如蒙着黑纱的绝世美人,虽然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却越发地勾人魂魄,欲罢不能。湖边停了数艘画舫,不时有琴声笑语传出来,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陈致与容韵走在路上,就听见有几个书生围在湖边唉声叹气,数落这些达官贵人面临国破家亡的险境犹不自知,还成天寻欢作乐。  他们抱怨的声音有些大,惊动了画舫里的人。  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从画舫出来,足下轻点,便落到了岸上,摇着扇子道:“兄台此言差矣。你怎知我来此之前,没有做于国有益之事呢?也许,我做的事情远比你们无病呻吟要有用得多。”  几个书生被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又怕得罪贵人,当下就要掩面离开,却听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突然说:“古兄此言也差矣。古兄做的事情难道离开了万贯家财和自小受名师指点所得的学识吗?古兄以家境之优越来贬低他人,为免胜之不武。”  被称为古兄的人顺着话音看去,就看到一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少年站在树下,悠悠地望着自己,一腔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嗫嚅道:“你,你是……”  那少年自然是容韵。他笑眯眯地走出来:“古伯伯四十大寿时,我曾随家父相贺。”  古兄猛然想起:“你是容韵。”  容韵点点头,对身后的陈致介绍道:“这位是古家三房长子,古毅。”  陈致向他点点头。  古毅抱拳道:“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四明仙士!久仰久仰,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一道入内详谈。”  容韵婉拒。  古毅面有不悦:“今天来的可不止我一人。”  说着,那画舫果然又出来几个人。有中年有青年,个个气度非凡,谭倏也在其中,不过站得远,也没有搭腔。  容韵遥遥地打了个招呼,依旧带着陈致去了家仆提前包下的画舫。  陈致随他走了几步回头,果然看到那艘画舫上有人还在望向这边。对方没防着陈致会回头,一怔之后,立即点头打招呼。  “师父别看!”  袖子被容韵轻轻地拉了一下。 第113章 容韵沉默半晌,才说:“买凶杀我父亲的,可能是房家。”  陈致回答不出来,有些后悔没有向皆无追问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容韵失态只是片刻,很快振作起来道:“不管是不是房家,至少与‘梅花杀’脱不了关系。”  陈致说:“你要报仇吗?”  容韵叹气道:“我可以报仇吗?我听说那些修真的人,跺跺脚,可以震倒一座山,挥挥手,可以挥干一片湖。与他们相比,我实在太渺小了。”  陈致也是头一回听说修士这么厉害,目瞪口呆地点头:“的确。”  容韵皱眉:“师父也打不过他们吗?”  陈致说:“我……这个,我虽然也是半个修士,但是,还没有修到那种境界。”  容韵立刻拉住他的手安慰道:“师父不要气馁。那些只是传说,哪里就有这么厉害了。我相信师父才是最棒的!”  陈致干笑不已,心中暗暗地琢磨是不是应该让皆无拉拉关系,让自己去修真门派补修一下。  两夜一日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开大会的日子。  容韵特意给陈致准备了一身量身定做的雪白新衣和一张精致的银色面具。陈致戴上之后,好似又飞升了一遍,整个人都透着股高不可攀的仙家气质。  容韵也穿了同款的白衣,只是样式更简单些。  两人坐马车前往会场。  会场便设在一座空置的园林里。远离的原主人是个武将,家中有一座大的演武场,此时用来开会再好不过。  陈致与容韵到的不早不晚,进去的时候,胡、林、古三家已经到了,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吴家的人才姗姗来迟。等他们到齐,房家的人才走出来,宣布大会开始。  陈致好奇他们开大会会说什么,总不能直奔主题地质问他们吧?  果不其然,若是容韵与陈致不在,他们可能节省时间,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讨论怎么对付四明山,怎么铲除容家剩下来的势力,偏偏容韵和陈致来了,房家人自然要装模作样地表示这场大会是为了联络各家情谊,毕竟最近兵荒马乱的,正是拧成一股舌根,攻抗外敌的时候。  古家与房家同在金陵,走得很近,在其他人静默的时候,自然要跳出来鼓掌带动气氛。因为古家与会的其他人都是长辈,如此艰难而尴尬的任务只有落在古毅的身上。  看着他脸涨得通红,还要用力地拍手,陈致在嘲笑之余,又生出了几分同情。  他关注古毅太久,惹来容韵不满,轻扯他袖子来唤回注意力。  开场完毕,房家终于说到了今日大会的主题。  容韵和陈致原本想不通他们打算怎么“名正言顺”地对付他们,等房家带出来一个人,他们就明白了。他带来的是罗家人。  房家家主表面大公无私实则厚颜无耻地表示,既然容家家主死了,罗家家主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么,当初罗家和容家掰扯了两条人命都没扯清楚问题就继续的扯一扯吧。而且这次大家不用担心会出意外,因为有他们几家人在场当评判。  陈致看着容韵黑得发亮的眼睛,心中默默地为房家家主祈祷。  根据以往的经验,房家家主很可能在一天内猝死。第39章 师徒之情(九)  说起容家与罗家的纠纷, 就要从他们的先祖论起。往前推八代, 他们曾是一家人。  罗家老祖是容家庶子, 因容家家道中落,被过继给了罗姓暴发户,内心一直耿耿于怀。等罗家的长辈去世之后, 就回来认祖归宗,美其名曰“承继两家香火”。容家子孙没死绝呢,要一个成了外姓的庶子跑来继承香火?容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更令人生气的还在后面, 为了方便祭祀, 仗着罗家无人、容家势弱,他干脆将罗家祖先的排位都挪近了容家的祠堂。  容家自然不愿意, 但形势比人强,怎么办?  容家嫡子也心狠, 咬咬牙娶了比自己大十岁的知府在家守寡的女儿,借势而起, 重新将罗家祖先从祠堂里赶……好听的说法是请了出去。  罗家老祖不甘心,在容氏祠堂对面买了块地,起了座罗容祠堂。真是相当的气人。  这场恩怨纠缠百年, 直到容家日益强大, 罗家子孙才缩起了头。只是最近容家不肯资助西南王,得罪了其他世家,他们想联手给他一个教训,暗中教唆罗家闹事,才引发这桩惨案。  如今, 容家一个受害者居然被要求与加害方掰扯,可见评判的心已经偏到没边了。  然而,面对来势汹汹的刁难,容韵从容微笑,摆事实、讲道理,甚至拿出了家谱的拓本,指出罗家先祖的确从容家族谱上划去,已经是外姓人。  与之相比,罗家人只能胡搅蛮缠。  纠缠了一上午,罗家节节败退,房家家主当即中止了这场辩论,说:“时辰不早,我已经备下酒菜,请诸位入席,有话我们稍后再说。”  容韵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乖巧地看着身边的陈致,一副为师命是从的模样。  陈致挺直腰板,下意识地想要捋一把胡子 ,等手放到下巴上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长胡子,只好临时挠了挠下巴:“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房家家主眼睛微亮,笑眯眯地引着所有人入席。  鱼贯而入时,胡念心放慢脚步,特意冲着陈致使了个‘小心提防’的眼色。  陈致才看了一眼,就被容韵拉住了袖子。  容韵小声说:“他居心叵测,师父小心。”  别人好心提醒,怎么就居心叵测了?陈致不认同地扬眉。  容韵说:“他如果知道里面有危险,昨日就该告知。他如果不知道,那就是空手套白狼,平白赚取我们的感激。”  陈致好奇道:“你脑袋瓜里怎么有这么多想法?”在山上的这几年,就他们两个人,怎么孕育出这么多勾心斗角的感悟?  容韵眼眶一红,嘴巴一扁……  “收!我不是怪你。”陈致生怕他当众哭出来,连忙哄他,“我是称赞你的天赋异禀。”  容韵并不信:“师父不喜欢我了。” 第115章 那男子放下茶饼站起来,拿下插在花瓶里的一束白梅花,侧身轻嗅:“在下梅数宫主梅若雪。”  陈致抱拳道:“久仰久仰。”  梅若雪将梅花插回花瓶内,坐下继续撬茶饼:“这茶是我专程从昆仑山脚收来的,据说茶味甘甜,色泽鲜嫩,回味无穷。”  陈致说:“不知梅宫主叫我前来,有何见教。”  梅若雪又放茶饼,手朝花瓶一招,那束梅花便跳入他的掌中。他低头轻嗅花瓣:“我闻四明有神仙,心生仰慕,贸然造访,还请仙人不要见怪。”  陈致说:“好说好说。”  梅若雪看了他一会儿,见没有其他的要说,重新将梅花插了回去:“这茶饼是我多年珍藏,我平日也舍不得喝。”  陈致等他坐下,才问道:“不知梅宫主与房家有何关系?”  梅若雪立刻站起来,去拿梅花。  陈致无奈:“那梅花有何奥妙,令宫主恋恋不舍。”  梅若雪捧着梅花说:“仙人称我为宫主,我自然要表现出最冰清玉洁、惹人怜爱的一面,好让仙人对我印象深刻。”  陈致:“……”  为了博得好印象,他干脆抱着梅花不撒手,将脸凑到花束中,笑眯眯地说:“我与那房家素不相识,是他写信说有办法能见到仙人,我才过来看看的。”  陈致说:“不知宫主可曾听过‘梅花杀’?”  梅若雪道:“不过是不肖弟子耍的小玩意儿罢了,难道仙人也对此感兴趣?哦,是了,仙人供职于黄天衙,诸多不便,若是有什么杀人越货的事而不方便亲自出手,仙人只管告诉我,包管做得妥妥当当。”他与几个蓬莱修士相交甚笃,对天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陈致说:“我若想查一笔买卖的买家……”  “这有何难。”梅若雪当即唤人去找那个创办了“梅花杀”组织的弟子。  那弟子就在左近,闻讯后很快赶来。  梅若雪将要求一说,那弟子当即犯难:“不是弟子不愿意说,只是行有行规,我……”  梅若雪懒得听他唧唧歪歪,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想死?”  那弟子熟知师尊的脾气,不敢多做辩解,只好说:“师父有命,弟子不敢违背,不过弟子在外面做生意总要讲个信义。我虽然可以将消息告知,却也要知会他一声。”  梅若雪见陈致没反对,便挥挥手说:“随你。”  那弟子问:“不知师父想查那笔生意?”  陈致说:“杭州容家家主容玉城。”  那弟子说:“这笔买卖不必查了,我还记得,买主便是胡家家主胡越。”  陈致愣了愣。因为预知了胡家与林家一样,会投靠容韵,又有胡念心昨夜通风报信在前,他先入为主地将胡家撇除了嫌疑,没想到结果恰恰相反。  梅若雪见陈致面露惊愕,便说:“谁准你不查?去查清楚了再来说。”  那弟子忍气吞声地在外面兜了一圈,回来说:“都查清楚了,确是胡越无疑。”  陈致抱拳道:“多谢梅宫主。”  梅若雪羞涩地摇着梅花:“好说好说。我也有一事相求,请仙人恩准。”  拿人手短,陈致不好拒绝,只好说:“仙人请讲。”  梅若雪对着外面又是一副口气,冷冰冰地说:“没你的事了,快滚吧。”  那弟子踏着重重的脚步去了。  梅若雪这才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秘籍,含笑道:“我有幸从一个自戕身亡的修士身上得到了一本双修功法,我看了看,功法易练,道侣难寻。故而,想请仙人成全我。”  陈致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我替你保媒拉纤?”不由打量起他来。容貌中上,举止怪异,喜欢带着房子走,这个媒怕是不好保。  梅若雪递了个秋波,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仙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  陈致虽然明白了,却宁可自己糊涂下去。他干笑道:“其实,我是个出家人。”  梅若雪瞪大眼睛:“你不是神仙吗?”  陈致说:“神仙也可以出家啊。”  梅若雪将信将疑:“仙人不愿,我哪里能强,何必寻这样的借口敷衍我。”  敷衍了不止你一个。  陈致一口咬定自己出家。  梅若雪无奈,退而求其次地说:“那就请仙人为我保媒拉纤。”  陈致敷衍着应了,起身要走,突然不放心地转身道:“我是神仙这件事,还请宫主保密。”  梅若雪毫不意外:“仙人放心,天机不可泄露,我乃梅数宫宫主,难道这点事还没数吗?”  梅数宫主听起来就很没数啊。  不过陈致还是信他。因为皆无说他身负仙缘,既然有成仙之望,多半不会太离谱……吧?忽略掉皆无的话,他对自己的想法还是挺有信心的。  因梅若雪缠着他说话,虽然就讲了几件事,也耗费了一个下午,等陈致出来,夕阳都落下一半了。等得心浮气躁,几次忍不住要冲进去的容韵一见他就冲过来,绕着他走一圈,确定没事才说:“师父怎么去了那么久,弟子等得好心焦。”说着,泪珠子就在眼眶里聚集,一动就能抖下来。  陈致看着又好笑又心疼,用袖子为他擦了擦脸:“还记得惩罚吗?” 第117章 容韵柔声道:“那也没关系的。我借用行走西南的货商之口,没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就算是假的,也够他们折腾一阵子的了。”  这招挑拨离间使的颇无痕迹。  陈致好奇地问:“这些东西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容韵紧张起来:“师父不喜欢吗?”  “这倒不是。”毕竟是未来的皇帝,没点城府,反倒让人不放心。只是作为师父,居然比不上自己的徒弟有心计,真的是……想到他是崔嫣,又觉得那么理所当然。“我只是奇怪。”  容韵说:“我从师父的书上学的。”这是一部分,另外在七岁之前,他父亲就让他参与到了部分生意的打理中,那时不懂,但耳濡目染地记住了不少,等日后看了书,便渐渐地融会贯通了。隐去不说,只是为了加强自己与师父的牵连,让他是喜是怒都不能撇清关系。  果然,陈致听后毫无怀疑。  一定是皆无挑的书有问题。  大会虽然结束了,可余波犹存。容韵派人出去打听几家离开后的动向。  梅数宫来时声势浩大,去时却悄无声息,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动的身,房、古两家当夜就离开杭州回了金陵,倒是林家留了下来,住在杭州别院里。  杭州的这几家里,吴家风平浪静,好似看了场戏;罗家关上门开会,把下面的几个掌柜一并叫了过去,似乎有大的动静;胡家最诡异。胡氏父子回家之后,就闭门不出,直到深夜都没有出来。  陈致猜测“梅花杀”的老大已经告知他们,自己知道了真相,正在谋划应对之策。他将想法对容韵一说,容韵笑得深沉:“就怕他们不敢来。”答应师父不追究无辜是逼不得已,按照他的心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是上策。若胡家主动出手,他便是被迫迎战,到时候有个偏差失手的,也是人之常情。  陈致哪能看不出他的打算,但考虑到胡家“应该”投靠容家,也许这是契机,遂不敢发表言论。  容韵见夜深,想亲自伺候陈致沐浴就寝,被一口回绝。  他十分伤心:“师父怕弟子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你吗?”  虽然容韵不是崔嫣,但容韵有可能变成崔嫣。为免自己再度陷入一个接吻狂魔的魔爪,陈致狠心无视他眼中的小伤感,硬邦邦地说:“是,为师就是这么想的。”  容韵:“……”  陈致趁他呆滞的刹那,快速地甩上了门。  “师父!”容韵犹不死心地拍门。  陈致隔着门板说:“你哭吧,你哭了,我就开门。”  容韵不上当:“我哭了,师父会借故让我闭门思过。”  “孺子可教也。”陈致好心情地哼着小曲儿脱衣服洗澡。  “……”容韵守在外面不肯走,边听着里面的水声,边没话找话地说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陈致洗完澡,忍无可忍地说:“凤三吉带你去听说书了吗?”怎么练出了一个毛病。  容韵趴着门说:“师父,我想你。”陈致对那个蒙面少女的失态,与梅若雪单独长谈,都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好似师父拥有了另外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不再属于他一个人。故而像雏鸟依恋母鸟一样,怎么都不肯走。  陈致无奈之下,只好开门放他进来,  容韵很自觉:“我就在这里洗澡,洗完了睡外间,师父只管去睡吧。”  陈致知他的性格,大概是不达目的誓不休,也懒得争论,径自入里屋去睡了。过了会儿,容韵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清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低声唤道:“师父,你睡了吗?”  闭目装睡的陈致:“……”为什么问对方睡不睡都是这么老套的句子,就不能说点“起来一起啃猪蹄”“过来看吴刚裸砍”之类的新鲜话吗?  容韵半天得不到回应,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把已经盖得很严实的被子又重新地掖了掖。  陈致:“?”  容韵想起陈致也曾半夜帮自己盖被子,是梅若雪、蒙面少女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心下稍安,低声道:“师父,做个好梦。”  ……  睡到半夜睁开眼,一个黑影站床前。  还好梦呢,不吓得魂飞魄散已经算道行高深。  陈致暗暗吐槽,听着容韵到外间,才放心睡过去。  晚上的小插曲,谁都没有提。容韵一大早就准备了杭州名点与陈致一道品尝。陈致突然说:“我记得杭州有个点心叫酥油饼?”  容韵说:“听过,但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吃到过。”  陈致惊讶地说:“为什么?”  “我娘说,在街上看到过,只是不能吃。”  陈致听他这么说,越发的好奇,还想追问,就听外面有家仆说:“胡家大少爷登门投帖。”  容韵眉头微皱。  陈致说:“一个晚上也不知想出了什么主意。”  容韵冷笑着接过帖子:“不论什么主意,都休想得逞。”翻开帖子,竟然是邀请函。请他今日正午到胡家一趟。  陈致惊奇道:“难道他以为我们会去?”  容韵问家仆:“胡家大少爷还留了什么话?”  家仆说:“他在门口候着。”  容韵便叫人进来。  没多久,胡念心便一身缟素进来,对着容韵长揖到地:“胡念心为家父请罪来也!”  容韵微笑道:“胡公子这身打扮,莫不是来报丧的?”笑容里分明含着刀子,扎得人眼珠子生疼。 第119章 师父对自己说过且一天内能见到的朋友……  容韵脑袋飞快地删选了一遍,然后剩下一个名字:“林之源?”  陈致点头:“就是他。”  容韵心里将“林之源”的小人打了一百遍,表面上依旧乖乖巧巧地说:“好吧,师父准备在哪里与他见面?若是酒楼,我提前订个位置。若是去别院,我叫人送拜帖。”  根据民间小说,在外面谈事被人听到的几率远高于家中,所以陈致选择了别院。  ……  打算偷听的容韵将“林之源”的小人翻过来又打了一百遍。  休息了一天,自己晒晒太阳发发呆,容韵在旁边处理容家与胡家的生意,陈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四明山的悠闲生活。只是到了第二天,日子就被打回原形。  容韵帮他准备好去林家别院的马车,临行前,再三询问是否要带保镖,如果带保镖的话不如带比保镖可靠千倍万倍的自己。  可惜陈致皆不为所动,在容韵幽怨的小目光里,悠悠地出发了。  知道他要来,谭倏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  战友会面,格外激动。  两人把臂入门,倒似一对久别重逢的真友人。到了花厅,谭倏高兴地说:“胡家已经投靠了,现在就剩下林家了。”  陈致说:“可是胡家投靠得太过蹊跷,我始终不安。”  谭倏笑道:“请放心,胡家应当是真心投效的。”  陈致听他话中有话,忙道:“莫非你知道内情?”  谭倏坦然地点头道:“我曾经假扮神算子,去过他家好几次,每次都将事情算得极准,胡越疑心病重,始终将信将疑,于是我预言了他重遇容韵就会死。这下他大概是真的信了。”  陈致说:“那他为何要投靠容家?”  谭倏说:“因为我告诉胡家人,容韵以后会当皇帝啊。他们投靠西南王是为了从龙之功,可惜前面有房、吴和我们林家,他们始终排不上号,如今给了另一条更准确的出路,胡家自然欣喜若狂。就算胡越贪生怕死,胡家的其他人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会将他抛出来的。”  看他运筹帷幄的样子,陈致几乎找不到初次见面的羞涩,暗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谭倏越说越兴奋:“接下来就轮到我向容韵投诚了。”  陈致说:“我对容韵说,我们有过数面之缘,我会说服你合作。接下来你只要配合我就好了。”  谁知谭倏竟然摇头拒绝了:“我是他身边第一智囊,若是不表现出聪明才智,他如何肯重用我?”  陈致有不好的预感:“你打算如何表现?”  谭倏飞快地换了一身“自以为仙风道骨,其实满身招摇撞骗”的长袍:“我去指点他。”  陈致:“……”如果容韵相信,自己就该怀疑他的聪明才智了。第41章 称帝之路(一)  陈致委婉地表示容韵并不相信算命, 还摆出了自己在四明山脚遭遇的失败经验作为参考。  谭倏听得认真, 从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 底气更足:“多谢陈仙友指点,我会计算周详。昔日胡越亦不信命理,到后来也一样被我说服了。”  陈致还想再劝, 就被谭倏用羞涩的小眼神扑闪扑闪地盯住了。  “……那你先透个底,准备计划周详?”  谭倏说:“出其不意,才有惊喜。”  陈致:“……”惊喜与惊吓, 不过一字之差啊。  陈致从林家别院回来, 心事重重。  在家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天摆脸色的容韵一见到他凝重的神色,立刻破了功, 大跨步跑过去抱腰,又惊又怒地说:“师父!谁欺负你了?谁惹你生气了?告诉我, 我替你报仇!”  陈致低头看着渐渐能碰触到自己下巴的脑袋,微微挣扎了一下:“你先放开我好好说。”  容韵抬头, 一脸的泫然欲泣:“师父,你就算生气,也不能把气撒在我身上。”  陈致:“?”继窦娥之后, 可能要出现一个陈娥。  容韵说:“你以前都让我抱抱的。”  陈致明显感受到腰间的臂膀越来越粗壮有力, 无奈道:“那时候你还小,现在长大了。”  容韵说:“几天前你还让我抱抱的!这才几天,我吃什么就长大了?”委屈得嘴巴都嘟起来,努力表现出稚气未脱的样子。  但是……  他用的是……  崔嫣的脸。  那效果就有些惊悚了。  陈致仰起头,对着西边的太阳, 长长地叹了口气。  容韵抱着他继续问:  “师父,你去林家做什么了?”试探。  “是不是林之源让你受气了?”愤怒。  “你们刚见面不是还手牵手了吗?”郁闷。 第121章 陈致跑了一段路,回头看容韵,突然觉得这场景眼熟得要命。只是,那人是那人,却又不是那人了。  他站立不动,被容韵一把抱住。  “我抓住师父了!”容韵得意的时候,双眼亮若灿星,仿佛耀眼了整片天空。  陈致被晃得眼疼。  “原来两位在这里,叫我好找。”第三个声音插进来,虽然彬彬有礼,但是落在容韵耳朵,真是比破口大骂更令人讨厌。  他松开陈致,扭头看向谭倏。  谭倏行云流水般地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努力地表现出潇洒的一面:“容公子似乎对吴公子的建议不大满意?”  容韵不冷不热地说:“哦?”  谭倏说:“容公子不满意是对的。听说房家不久前收罗了十个江南的绝色美女送与西南王,令吴家大小姐不开心。这项计划本就出于吴家的私心报复,我们若是同意,变成了他手中的刀。”  容韵说:“你既然不同意,为何要来?”  谭倏正色道:“我来此,是为了见容公子。”  容韵说:“看来是我容家的门太小,请不起林公子,才要你跑到吴家来见我。”  陈致原以为谭倏多少会露出尴尬或无措,谁知竟面不改色。他说:“这是机缘巧合。我本打算邀请荣公子过府一聚,却被吴家捷足先登,想着相请不如偶遇,方才来此。”  容韵道:“你见我为何?”  谭倏说:“论政。”  容韵皱眉:“论政?”  “不错,”谭倏兴致勃勃地问,“容公子以为,谁能结束乱世?”  容韵觉得这人奇怪极了,谁会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袒露心声、畅谈国事?但师父没说话,只好按捺着性子聊下去:“唔,自然是西南王。”  谭倏翻开折扇,轻轻地摇了摇:“容公子所言不实。容家若要支持西南王,大有机会,何必等到今日?”  容韵说:“此一时,彼一时。”  “此时如何,彼时又如何?”以为勾起了他的谈性,谭倏笑得灿烂。  容韵说:“此时我做主,彼时我爹做主。”  谭倏:“……”也是挺有道理的。  谭倏又说:“陈轩襄虽然继承了西南王位,却胸无大志,与其父相差甚远,难当大任。”  容韵说:“这样啊……”  谭倏期待地等着他说出下一个名字。  “那就没办法了。”容韵说着,就准备拉陈致回去。  “等……等一下。”谭倏拦住他的去路,心中无比抓狂:什么叫做“那就没办法了”?身为天道之子,不应该怼天怼地怼世道,充满了“没有我,天下就是搞不定啊”的谜之自信吗?为什么胸无大志!  容韵不耐烦地看着他,大有他再说一句废话,自己立马翻脸的架势。  谭倏看懂了他的表情,开门见山地说:“我欲效仿念心兄,投效主公麾下。”虽然他的自我价值还没有体现出来,但是,有林家做后盾,容韵绝对没有推拒之理。哪怕对他不放心,也绝对会先收下,再收拾。  但是,容韵岂是一般人能揣度到的?他不假思索地说:“不收。”  谭倏:“……”  他脸色惨白的陈致都要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难得林公子态度赤城,你考虑一下也无妨。”  无妨无妨……谁说无妨?  人还没进门呢,师父已经向着他说话了,等登堂入室了还会好?  容韵内心拧出了一把又一把的酸醋,表面却不得不给陈致面子:“既然师父这么说了,你便按照胡家的做法,把林家并入吧。”他以为林之源傻归傻,不可能傻得将整个家族奉送,毕竟胡念心是有愧于他,又有胡越遗命,不得不从,林家绝不可能如此。所以,当他听到谭倏毫不犹豫地答应时,脸上的镇定终于龟裂。  吴家费尽心机折腾了一出赏荷宴,最后啥好处没捞到不说,赔了一顿饭不说,还多了一个强大的邻居,可以想象心有多塞。  为免他狗急跳墙,趁着容、胡、林三家产业没有彻底合并,先发制人,容韵制定了许多后发而先至的作战方案,谁知一个都没用上。  打听西南王近况的探子终于传来消息:  西南王的确表示要册封王妃,但条件是——男的。  不必说,送了一个大小姐的吴家与送了十个绝色美女的房家此时正捶胸顿足。但是有了容韵先前散布的消息打底,他们很快就调整了作战方针。  本以为西南王要几个男宠玩玩,几家都准备推个庶子或旁系出去,但现在西南王要正儿八经地册封一个男王妃,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家世地位必须比照着吴家大小姐来呀。  容韵已经想象到各家为了王妃之位,豁出脸皮,敬献嫡子的龌龊场景,只是真到了那一天,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无耻。  房家送了嫡出的小儿子,古家送了三房长子——就是去画舫那天,与容韵、陈致见了一面的古毅,吴家送的……是二房长子。因为同在杭州城,他们收到的吴家消息最多最详细。  据说一开始吴少爷是不肯的。他虽然是鳏夫,却娶过妻、生过子,若去西南王身边争宠,成与不成都是流传万世的笑柄。但吴家大房表现得很强势,理由也掷地有声——你儿子都生了,后继有人,就算嫁出去也不怕断了香火。而且,吴家大房承诺,若是西南王想要孩子,可以让吴家大小姐代孕。两人是堂兄妹,血脉相连,再合适不过。不知吴少爷怎么想的,最后竟然同意了,准备着这几天就启程去广州。  对此,陈致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吴少爷离开没多久,胡念心突然提起容家与西南王的关系。他说:“西南王兵强马壮,拿下两广,是主公争霸天下的绊脚石。我们应该在他身边投放探子才是。”  容韵道:“依你之见……”  胡念心说:“我已经物色了十名俊俏的童子,不日就能培训成功,送往广州。”  经过秀凝的悲剧之后,陈致对这种卖女、卖儿、甚至卖别人家的儿女来求荣的行为,甚为不耻。但他也知道,争夺天下本就是血淋淋的事,没有太多纯洁空白的空间。故而也不反对,只是在讨论的时候,径自出门赏花去了。 第123章 陈致:“……”突然这么言简意赅,真是让人颇受冲击。  陈致说:“你有什么证据?”  “有人在你的面前逼死了你的父亲,还剑刺尸体,你还会甘心将自己的家产双手奉送吗?”容韵凉凉地说,“稍有廉耻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陈致说:“是胡越买凶杀人在先,胡念心也是尊重他的遗愿。”  容韵说:“人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便有了远近亲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谁都能将道理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师父孑然一身,自然是体会不到的了。”说是这么说,小眼神直盯盯地瞅着,只要陈致点头承认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二闹三上吊有没有不知道,但一哭是肯定的了。  老谋深算的陈致避重就轻:“为师希望这种事永远不要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也是。”容韵感动地蹲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身上,低声道,“我只剩下师父了。”  陈致摸摸他的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胡念心到门口的时候,两师徒正享受难得的温情脉脉时刻,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回走还是往里走。原本闭着眼睛享受陈致抚摸的容韵突然睁开眼睛,无声地努了努嘴巴,让他离开。  胡念心会意,正要转身,陈致已经看到了他:“胡公子。”  容韵不甘愿地撇嘴,然后站起身来。  胡念心只好回来,冲着陈致与容韵拱手:“陈真人,主公。”  陈致习惯了别人对自己时不时变一变的称呼,也就随他去:“你们有事,我先走了。”  “我有什么事是师父听不得的。”容韵拉着他坐下,让家仆上茶,然后从案上拿出了整理好的胡家账簿:“受大会影响,杭州两年内难以恢复元气,倒令金陵、苏州、明州得益……”  这年头但凡与“经”字扯边的,大多都听得人犯困,比如佛经、生意经。陈致单手支额,闭目养神,养着养着,就真的神游九霄云外。半梦半醒间,背上似乎添了什么东西,压得有些沉。他努力地睁眼,总算醒了过来,转头就看到往书桌走的容韵。  容韵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苦笑道:“我怕师父着凉,不想吵醒师父了。”  陈致将背上沉甸甸的东西拿下来一看,竟是件大氅,不由眉头一跳。活了两辈子,难道喜好都如出一辙?  容韵说:“这是我爹的,挂在书房里备用,下人洗过了,干净的。”  听说是遗物,陈致将大氅细心地叠好放在榻上:“胡念心呢?”  容韵说:“走了。”  “你们说了什么?”  容韵无奈地说:“我让他去明州主持生意。人离的远了,胆子会大,小动作也会多起来,容易抓把柄……师父果然对这些事毫不感兴趣,在吴家也是。”  陈致扬眉:“你的家业自然是你自己打理。”  “这也是师父的家啊。”容韵犀利的小眼神又出现了。  陈致说:“你总要长大娶妻生子的……”  容韵先是张大眼睛,随后愤怒地说:“师父从来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说了我要跟随师父出家的!”  他什么时候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了?  要是不放在心上,哪会这么戳心!  陈致也犯了脾气,怒斥道:“你才多大年纪,经历多少事情,就敢说随我出家?你出家为何?难道一辈子碌碌无为地跟着为师吗?为师要云游四方,你跟着;为师久居四明山足不出户,你守着。那容家偌大的产业怎么办?那些信任你,一心一意盼着你回来继承家业的忠仆又该如何?容家的香火有谁继承?难道断绝在你的手中?你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吗?往日看你年纪尚小,童言无忌,为师才不予计较!如今观你行事,足以独挡一面,也该清醒清醒,想想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了!”  这是他态度转变后第一次发脾气,容韵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陈致已经做好了喝止他哭的准备,但容韵回过神之后,依旧没说话,紧绷着脸出去了。  ……  这是甩脸色给他看?  ……  是不是自己刚才骂得太凶了?  陈致纠结地咬着手指。  皆无、仙童、谭倏……  一连串名字在陈致的脑海中闪过,最终决定找谭倏谈谈心……顺便探探病,毕竟是同一个战壕的壕友——看到更惨的人,才能满足现状,感受幸福。  他走出书房不到五丈,就被容韵追上来拦住。  “师父去哪儿?”他紧张地问。  刚甩了脸色就想套近乎?  他会证明自己不是这么容易哄的人。  陈致冷着脸说:“怎么?师父连外出访友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师父别生气,我不是管师父。我想让师父打完我再出去。”容韵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一捆缠在一起的腰带,“师父不是说,我不听话就用鞭子抽我吗?府里没有鞭子,只好用这个将就一下。”  陈致气笑了,一把抢过,狠狠地抽在他身上:“这东西能当鞭……”  话还没说完,容韵已经被抽趴在地上了。  陈致:“……”  陈致本以为容韵是装的,等请了大夫,扒了裤子,才发现屁股又红又肿,的确伤得不轻。  大夫是容家旧人,看着肿得跟两个红馒头似的屁股,就不乐意了,眼刀子时不时地飞向陈致,指桑骂槐地说:“容小少爷这么乖这么好的人,也不知得遇到多狠心的人,才能被打成这样。”  “人都这么大了,还打屁股,这可叫容小少爷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第125章 陈致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谭倏说:“就是吴家二房大少爷。”  陈致目瞪口呆。那不就是刚得儿子就丧妻的吴少爷吗?  谭倏说:“宴上,西南王册封他为西南王妃,天下震动。没多久,容韵就发兵攻打两广。”  ……  和皆无“容韵深受原陈悲离的荼毒,一听西南王是断袖,立马就灭了他”的版本略有出入啊。  陈致万分感动自己在关键时刻守住了底线,没有跑去和陈悲离当螳螂兄弟。  与谭倏畅聊之后,陈致对日后的剧情有了大致了解,心情好转不少,不再一惊一乍,发生点儿小事都觉得天要塌了。哪怕胡念心真的成了内奸,也不打紧,因为谭倏承诺自己会挑起胡念心呃那份活儿,把关键任务都完成的。  心情一轻松,看容韵也顺眼了许多,加上容韵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出家”这个话题,两人恢复了愉快的日常,只是,心底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胡念心很快启程去明州。  为了表达自己对他的信任与重视,容韵带伤送别。  看着走路一拐一拐的主公,胡念心果然十分感动,关切地问:“主公伤到了哪里?”  陈致嘴角一抽,差点笑出声来。  容韵面不改色地说:“脚。”  虽然胡念心觉得伤脚似乎不是这么个姿势,却深知“蠢人活更长”的道理,顺着话说:“炖猪蹄补一补。老人家常说以形补形,总有道理的。”嘴上叫主公,语气中却带着兄长对弟弟的宠溺。  眼角扫过抿着唇憋笑的陈致,容韵点了点头。  胡念心走后,容韵扭头看陈致,就这么看着,也不说话,只是那满面的委屈,仿佛要化作漫天雪花,稀里哗啦地砸陈致一脑袋。  陈致虚心认错,积极弥补:“回去我让他们给你炖鸡屁股。”  容韵说:“他们做的不好吃。”  陈致说:“我没有炖过鸡屁股。”他只红烧过自己。  容韵非常给面子:“只要师父做的,我都要吃。”  想着在山上的时候,容韵给自己做了好几年的饭,自己实在应该好好地……告诉他,什么才叫好吃的饭菜。奔着这个目的,陈致愉快地答应下来。  容韵本以为四体不勤的陈致一定五谷不分,看到他熟练地烧柴切菜,才知道自己小瞧了。  虽说炖鸡屁股,但陈致还是另配了四荤四素八道菜。  光闻着响起,容韵就幸福得要昏过去了,尝了一口之后,更是满脸幸福的光芒:“师父做的菜真好吃。”  陈致夹了个鸡屁股给他:“多补补。”  容韵看也不看地一口吞下:“师父,我生辰快到了。你能不能……”  “行,到时候再给你煮一顿。”天大地大,寿星公最大。陈致很好商量。  容韵说:“不,我是说,从今天到起到我生辰,师父天天煮给我吃好不好?”  陈致抬头瞄了他一眼。  说话不用多,犀利就好;眼神不用狠,达意就好。  果然,容韵立刻赔笑道:“生辰那一天,也挺好的。”第43章 称帝之路(三)  江南世家究竟是指哪些世家, 有官府和世家本身两种分法。官府看重传承与延续, 许多大家族已然没落, 还在其中,新崛起的家族缺乏底蕴,无论实力、声望如何, 都榜上无名,故而,很多人更看重世家本身的认同。毕竟, 这是一个实力至上的时代。  容家吸纳林、胡两家之后, 实力超群,短短几个月, 便越过房、吴,稳居世家之首, 成为世家间公认的江南无冕之王。这里说的江南,主要指江浙一带, 并不包括江西与福建。也就是说,虽然江南世家哭着喊着支持西南王,但是, 他们与西南王掌控的两广中间, 还隔着江西、福建。  两地本就不挨边,山长水远来往不方便,还让不支持西南王的容家做大,陈轩襄的心情可想而知。  上位者怒,下位者哭。  忙着宅斗宫斗、争艳争宠的几大世家终于回过神来。攘外必先安内, 讨好西南王的前提是,保住江南的本钱。  他们也清楚,容家集三家之力,已是庞然大物,不能力敌,只能智取。恰逢容韵十四岁生辰将至,他们计上心来,准备祭出屡试不爽的一招——联姻。房家、吴家各有一名嫡女,十一、二岁的年纪,许西南王太小,许容韵刚好。  想结亲,首先要拉拢关系。  原本一门心思放在西南王身上的房、吴两家飞快地调转矛头,再度重视起容韵来。容家没有女眷,就由少爷、老爷上门拉关系。  年轻的说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年长的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容韵接待了两次,烦不胜烦,第三次就避而不见,让伤势痊愈的谭倏出去应付。  谭倏倒是应对得不亦乐乎,反正就是……胡说八道嘛。  不管真相如何,在外人眼里,这是容家与他们关系热络的表现。所以,房、吴两家托人保媒也极为顺利,两个媒人都应承会在生辰那日见机行事。  九月初十,重阳刚过,杭州城热闹非凡,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容家少爷今日过生辰,金陵的达官贵人也赶来庆贺。  通向容家的马路早已清扫干净,偶有百姓守在路边,看那些衣着光鲜的贵客骑马、乘轿经过。  容韵起了个大早,却不是为了招待客人,而是守在厨房门口等陈致做长寿面。  陈致娴熟地用擀面杖拉面条,抻到大碗都快装不下了才停,开始煮面。  容韵明知故问:“面要这么长吗?”  陈致说:“长寿面长寿面,当然是越长越好。”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是对照容韵前两世的寿命,他宁可信其有。 第127章 陈致皱眉道:“容韵才十四岁。”  “已经十四岁了。”  陈致怔怔地看着那盆孔雀昙花,突然笑道:“倒也是。”那抹笑容来也快,去也快,如蜻蜓点水一般,了无痕迹,“他命定的皇后是这位房小姐吗?”  谭倏说:“黄圭并未明确。”  陈致扬眉道:“什么叫没有明确?”  谭倏说:“黄圭只说他会遇到王氏女,却没有说王氏是那个王氏。”他想了想,突然道,“杭州知府姓王。”  陈致说:“王是大姓,天下何其之多。”  “倒也是。”  “而且你说没有明确……天道怎么可能没有明确的提示呢?”  谭倏说:“我也问过皆无。皆无说,天道预言是建立在人的基础之上,若是人有不确定,这未来自然也就存疑了。不过,黄天衙只管江山社稷,那些细枝末节的事就留给苍天衙来烦恼吧。”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家仆禀告说吴家家主到了。  谭倏跑去接待,没多时,就带着吴家人过来,后面也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有了上次的经验,陈致这次倒是很淡定,随便介绍了几句就放了行。吴家小姐性格也更为文静,听完就走了。  谭倏又过来闲聊:“看来主公有齐人之福。”  陈致说:“别忘了王氏女。”  “皇帝有三宫六院,一个房氏一个吴氏实在不算多。只是,容家以后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西南王府了。”谭倏有些烦恼。  陈致说:“你的话算多。”  莫名的心烦意乱。  陈致从园子里出来,发着呆瞎逛,逛着逛着就进了花厅,见一群人围坐才惊觉打扰,正要离开,被眼尖的容韵逮住,硬拉着进去旁听。  容韵的位置在正中,陈致坐在旁边,也是个瞩目的位置,且离门极远,随便动一下,就有人看过来,非常不好偷溜。本以为他们又要讲些引人发困的事,已经做好以发呆来坚持不睡的准备,谁知道他们的话题竟然围绕在征兵上。  江浙的兵役分为两种,一种是待在兵营里,由官府管辖,这种称为官兵;一种由各大世家的家仆、护院等人组成,平日里就养在世家里,遇到兵事才会出动,这种成为家兵。  后者的制度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不用说,就是官府不用花钱,坏处也很明显,就是不受控。  比如现在,几大世家明显倾向于西南王,在送各家公子去广州的时候,就带了一部分的家兵走,美其名曰护送,可是送到地方几个月了,也不见回来,明显是讨好西南王而为之。  这也就怪不得王知府如此厌恶房家之人了。  他们找容韵是为了增加兵役。这件事不仅仅是招人,还要考虑到辎重、粮饷,以及维持江浙经济的劳动力。  吕知府说:“兹事体大,我等也是考虑再三,才与容家主商量。如今西南王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与北方一战是迟早的事。在北伐之前,他必然会先收服福建与江西两地。”  容韵怕陈致不明白缘由,解释道:“陈朝腐败,各地义军揭竿而起,其中最厉害的三支之一的高德来便在福建、江西招兵,获积极响应。高德来战死后,福建、广西知府为了自保,向高德来结义兄弟、后来登基为帝的燕帝投降。谁知,没多久燕帝就死了,天下两分。福建、江西趁机又恢复了自治。但没多久,陈轩襄继承了西南王位,还拿下了两广。福建、江西生怕轮到自己,名义上再度依附燕朝。如此一来,他们既可以借助燕朝威吓西南王,又不会受占据北方,无力遥控的燕朝辖制。太平的时候,自然是一门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从容韵的嘴里听到崔嫣的消息,真是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陈致走了一会儿神,又跟着他的话想到:太平的时候,是一门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可战乱的时候,就是祸源了。不管福建、江西到底谁在管,既然名义上属于燕朝,那西南王撕破脸的时候必然第一撕它们。它们一定攻破,紧接下来就是江浙了……  所以,严格说来,他们与福建、江西属于唇亡齿寒的关系。  吕知府说:“容家主想得透彻。所以,招兵买马迫在眉睫。”  陈致深以为然。  既然很多事情都莫名其妙地提前了,那么,西南王的百美宴也可能提前。这是容韵踏出称帝之路的第一步,必须稳扎稳打。  他虽然没说话,但其他人一直在关注他的表情。见他认同的点头,纷纷表示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陈致只好说:“男儿立世,当保家卫国。天下纷争四起,我们也该防患于未然。”  众官员齐齐表示仙人真是德高望重、深谋远虑。  陈致有些脸红。马屁拍得这么假,真是太不走心了。  他们不走心,但容韵对他的每句话都很走心,当下一改刚才的沉默,大声表示师父说得对,就按师父说得做。  众官员感慨地看着两人。  真是师徒情深啊。  若是容玉城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孝顺,一定会瞑目吧。  大方向确定后,剩下的就是小细节。  容韵知道陈致不耐烦听这个,便说今日生辰,来客众多,不便详谈,不如等明日再约。其他人得了准话,无不答应。  宴会最热闹的是晚上。  入席之后,觥筹交错间,容易喝多。  陈致是活神仙,其他人不敢灌酒,过来敬酒还要说一句您随意。容韵就没那么走运了,不管是憋着气的房家,还是“得逞”后高兴的众官,逮着他就敬。  刚开始谭倏还能帮着挡几杯,后来就被有心人从中分开,各个击破。  陈致起先还看着,见后来越闹越不像话,终于出来收拾残局。  房仲温还要闹,拉着容韵胳膊不放,嘴里说:“容弟海量!来来来,我们再干一杯!……不喝是不是看不起哥哥!”  原本醉醺醺地靠着陈致的容韵见甩不脱他,暗暗生气,突然站直身体,无比清醒地说:“你爹叫我容小弟,你叫我容弟,敢情我们是快乐的兄弟三人。” 第129章 谭倏两只手在胸前扭了扭,突然抢过陈致手里的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口,说:“给你看也可以。”不等陈致高兴,就羞涩地说,“结成仙侣之后就可以看了。”  “……啊!”  饱受惊吓的陈致一时没坐稳,脚下一滑,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对一个神仙来说,从屋顶摔落实在不算大事,毕竟,当初他从天上摔下来,也只是“啪叽”一声,落地的形状比鸟屎还要完整。偏偏,他落地的时候,有不少的围观者。  容韵带队,身后跟着杭州知府等大人……这就很不好做手脚了。  于是,他只能舞动四肢,在空中虚划了两下,再度“啪叽”一声落在地上。  “师父!”  悲呼声由远而近。  陈致刚想吐口血应应景,后背就被踩了一下,虽然对方很快收回了脚,但脚印在哪里,任谁也赖不了。  容韵惶急之中,也不管形象了,直接跪在地上去扶陈致。  陈致说:“刚才谁踩我?”  容韵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陈致说:“是不是你?”  容韵见他神志清醒,面色红润,似乎没有大碍,总算恢复神智,扭头看其他人,冲他们使眼色。  王知府在内的众客齐齐后退一步,表示自己离案发现场很远,鞭长莫及。  陈致慢慢地坐起来,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容韵大惊,问他干什么。陈致将袍子上的脚印放在膝盖上,抓起容韵的鞋子在上面比了比,然后对他怒目而视。  容韵尴尬道:“我见师父从上面摔下来,一时情急冲过来,没有刹住脚……”  陈致控诉:“老腰都快被踩断了!”  容韵忙道:“不管师父发生什么事,弟子都会不离不弃。”  陈致盯着他了会儿,突然用力地敲了他一个爆栗子:“为师不需要你不离不弃,只希望你乖乖听话,不要胡说八道就好了。”  容韵知道,这是他递了个梯子过来,想要将生辰那夜发生的事情一页翻过。  人生不是水,不可能风过无痕。但人擅长掩藏,无论是感情还是记忆,只要想自欺欺人,就能自欺欺人。  他不想自欺欺人,就只能欺骗师父。  挂起娴熟的笑容,他揉了揉被敲过的位置,乖顺地低头:“我以后都听师父的。”  反正,听与做是两回事。  陈致被人用铺上褥子的门板抬回房间。  几个大夫会诊,都说他并无大碍之后,容韵还不放心,把人压在床上,说是十天半月的不能下床,要静养观察。  好不容易轰走了“小管家公”,谭倏从窗户跳进来,羞涩地问候:“你没事吧?”  陈致没好气地说:“你觉得我会有什么事?”  谭倏说:“众目睽睽之下,吃个狗吃屎,心里一定很难过。怎么会没事?”  ……  你不说的时候,我心里也没有那么难过!  陈致觉得胸口郁闷得喘不过气来,可能被气出了内伤。  谭倏说:“我和你喝酒的事,你不要告诉容韵。”  陈致说:“怕他以为是你把我踹下来的吗?”  “他不喜欢我们走得太近。”  陈致愣了下。  谭倏说:“我投靠容家的时候,他就暗示过我。”  陈致说:“怎么暗示?”  谭倏学着容韵的口气说:“虽然你是我师父的朋友,我也公私分明,会一视同仁,但是,你与师父走得太近,引来闲言碎语,总归不好。”  陈致:“……”小狐狸,挑拨他们的友谊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谭倏说:“我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我们走得太近,万一被人怀疑是一伙,不利于行动。说不定以后,就要分到两个阵营,互相对立了呢。”  就是怕他“露出了陈悲离的真面目后”,被容韵厌恶,连累他吧?  不过,按照他现在与容韵的关系,被厌恶的可能性极低。  陈致叹了口气,发现下山之后,自己就有些迷失方向。  他原本的任务是令容韵厌恶断袖,从而开启西攻陈轩襄、北伐王之喜的帝王之路。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容韵与陈轩襄的恩怨绝不是简单地建立在对方是不是断袖上,自己不必死咬着这点不放。以面前的局面,只要容韵继续往下走,与西南王的争斗已成必然。等他拿下了两广,他与北方就是两雄相争的格局,对方是不是圈养幼童,根本不重要。  所以……  自己的存在对任务来说,不但不是助力,反而可能变成阻力。  陈致被结论惊呆了。  他问谭倏:“陈悲离早逝,会对任务产生什么不良后果吗?” 第131章 其他的五位陈致略看了一下,两个才八九岁,稚气未脱,还是孩子,三个如小家碧玉,容貌也没有特别出色。不是他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而是相比之下,容韵出色太多了,实在想象不出哪位才是与容韵有缘的王小姐。  表姑奶倒是如鱼得水,三十六个姑娘不但一个接着一个地招呼、闲聊,末了,竟然每个都记忆犹新,说得头头是道。  午后时分,宴会正热闹,容韵冷不丁地跑回来。虽然一脸凝重,仍是看得一群少女春心萌动。  陈致不是少女,当然不萌动,既然不萌动,他自然更关心容韵为什么突然一脸凝重地跑回来。为了寻找答案,他熟门熟路地蹲在书房窗下。  容韵独坐书房喝茶,脸上褪去凝重,显得一派悠闲。  陈致正要进去问个究竟,就听家仆禀告说客人到了,没多久,包括谭倏在内的几个关系较近的世家就进来了。  容韵恢复了凝重的表情:“我刚收到消息,西南王要借粮。”  陈致扬眉。刚?  有的世家便说他们去年刚借过,这才几个月,竟然有脸再借。  容韵将信函递给他们传阅:“按他的意思,如果我们不借,就会发兵攻打我们!”  其他世家立刻慌了神:“这怎么办啊?”  “我们还在征兵,根本就打不起啊。”  “要不先给一部分,争取一点儿时间。昔日勾践也是先卧薪尝胆,再复国。”  容韵说:“诸位不必慌。广东与浙江中间还隔着福建,就算他想打,一时也是打不过来的。”  其他世家一想也是,又放下心来。  容韵说:“但是,我们也要抓紧时间准备,以应万变。”  其他人齐齐称是,仿佛他的跟屁虫。  容韵终于抛出自己的目的:“大敌当前,我的私事以后再议吧,反正我还未及弱冠,不必心急。”  发现自己被套路的众世家哑然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事情已经在那些没有女儿的世家们的齐声应和下,成了定局。  陈致偷听到最后,惊呆了,完全没想到这样的结局。  晚上,陈致沐浴完正要睡觉,容韵就闯了进来,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师父。”  “怎么了?”陈致吓了一跳。  容韵委屈地撇嘴:“我的婚事不成了。”  “……怎么了?”  “西南王要借粮,世家们不同意,眼看着局势就要乱了,都说大敌当前,正事要紧,婚事押后再议。”  陈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容韵忐忑地看向他,才缓缓道:“既然其他世家都这么说,那就押后再议吧。”第45章 称帝之路(五)  轰轰烈烈、万人瞩目的相亲宴悄无声息地落幕, 坊间的流言渐成笑言, 都说容韵眼高于顶, 非天仙下凡不娶。秦楼楚馆很快就传出“千百花魁,不及容郎半句”,意思是当选再多次的花魁, 都不如容韵称赞半句,之后,有人以“容郎之赞”来代指某物或某人珍贵而稀有。  不过这些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 官府、世家茶余饭后谈的只有西南。  西南王借粮被拒后, 动作频频,先是派遣使者到福建、江西游说, 想要借道,其后, 又大肆招揽船厂打造海船,意图开拓航运, 甚至将航线延伸至东瀛——显然是有人走漏了容韵想要发展海运的消息。  但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西南王准备对江南下手的时候,陈轩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攻打湖广。  福建、江西是高德来的大本营, 而湖广是张权的根据地。传说,当初张权与崔嫣夺权失败身亡后,就被亲信秘密送回长沙府,交予他的原配妻子安葬。后来,崔嫣不知所终, 新燕分崩离析,张权的老部下就拥立张权之子张盾为领袖,招兵买马,控制湖广。  张盾继承了其父好色如命,却没有继承用兵如神。平时还好,一上战场,就彻底露陷。  与陈轩襄的那场战役,张盾刚骑马上阵,就吓得魂不附体,明明周围都是保护他的亲信,还鬼哭狼嚎的比谁都惨,严重打击士气,使己方节节败退,死活不肯再上战场。虽然在其母的威胁利诱下,被人抬上去了一次,却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因为策马逃跑,被敌人射中颈项,一命呜呼,又抬了下去。  主帅一死,军心涣散,眼见大势已去,张权的原配妻子席氏当机立断,开城门投降,还假惺惺地说陈轩襄是王者之师,尽管自己是张盾的亲生母亲,却对他鱼肉百姓的恶行很是失望,一直为了母子之情才隐忍至今。西南王的到来实在是给湖广的百姓带来了幸福的曙光。  大概见面语实在太肉麻,掉了一身鸡皮疙瘩的陈轩襄不但放过了她,还封她为鄂国夫人。  席氏投桃报李,立刻回了一封极为诚恳的感谢信,说自己身份低贱,难当殊荣,但是,如果西南王愿意让自己近身伺候,那么沾染了龙气的自己也就勉强受得起这样的头衔了。  陈轩襄同意了她移居广州的请求。随席氏抵达广州的,还有她的三十个佞幸,其中以马氏兄弟容貌最为突出。她知道陈轩襄性好男色,借故将他们引荐给他,很快就被收用了。  如此,湖广正式归于西南王。他的势力终于脱颖而出,与北方的燕朝并驾齐驱。  不得不说,陈轩襄的这招杀鸡儆猴、隔山打牛使得极好。很多想要依附容家的江南世家见状,纷纷转头向吴、房、古三家卖好,想要搭乘西南王这支平步青云的队伍。  为了稳定局势,容韵决定出使福建、江西。比起江浙,真正吓破胆的应该是接壤的它们。尤其是江西,被广州与湖广两面夹击,十分被动。在江浙训练出一支足以横扫天下的队伍之前,他必须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  “主公准备派何人前往?”谭倏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就差在脸上写“选我选我”了。  容韵说:“我。”  其他人都是一惊。谭倏忙道:“万万不可!主公千金之躯,岂能只身涉险。”  容韵笑眯眯地看向旁听兼吃点心的陈致:“我当然不是一个人,师父会陪我。”  陈致:“……”怀疑他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会陪他去的师父。  其他人依旧不同意。  不是不信任陈致,而是非常不信任陈致,尤其是那些亲眼看他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目击者,简直将心里的神仙光环碎得不能再碎。  一个上屋顶都站不稳的人,怎么让他们相信能帮助容韵在福建、江西站稳脚跟?  谭倏是唯一支持陈致的人:“我可以为陈仙人提行李。” 第133章 自己那一刻的脑子一定是被狗吃了屎!  容韵开始狂拍马屁,诸如“师父果然英明神武,无人能敌”云云。  陈致听够了,才不耐烦地说:“还不查查这个杀手是谁。”  容韵搜查很有一套,很快就摸出了一块竹牌——椭圆形,做工精细,一面是兰花纹,一面写着“幽香空谷”。  陈致说:“你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容韵笑道:“何止眼熟,人也很熟。”  陈致问:“‘梅花杀’?”  那杀手瞳孔微缩,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容韵说:“应该称为‘兰花杀’。”  陈致说:“开了新店?”  容韵摇头:“‘梅花杀’已经脱离了梅数宫,自力更生了。”虽然胡越这个主谋已经死了,但当时执行任务的是“梅花杀”,所以他一直很关注他们的动向。  陈致惊讶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那日梅若雪强硬地要求杀手组织的老大说出杀容玉城的主谋,令其生意信誉扫地,虽然他事后很快就通知了胡越,但胡越没多久就死了,那个老大吞不下这口气也属理所应当。  他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引来那杀手瞪得更大的眼睛。  容韵在旁赞扬陈致观察入味,聪明绝顶。  陈致说:“马屁少拍,先问问主谋是谁。”  杀手做好了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准备,谁知道容韵抽出对方手中的钢刀,手起刀落,很快砍掉了对方的脑袋,然后对陈致说:“想只置我于死地的人也就那几个,不是他就是他,根本不必猜,反正是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将钢刀往地上一丢,抓住容韵的手,温柔地说,“重要的是,师父现在在我身边。”  陈致说:“你的手刚刚才杀了人。”  容韵说:“可是我松手,师父不见了怎么办?”  陈致说:“你可以哭哭看。”  容韵嘴巴一扁,就泪盈于睫。  ……  陈致表示认输。  两军会师,容韵兴奋不已,一遍又一遍地诉说陈致丢出一把石头,砸中杀手,救了自己的英勇史。因为他故事里的自己,形象实在太高大了,高大得连陈致本人都不好意思澄清自己并没有发现杀手藏在草丛里,那一把石子只是用来恶作剧……不幸打偏了而已。  重新上路,容韵不再往福建方向走,而是改道江西南昌府。  陈致没有出现的时候,容韵希望马车能够走得慢些再慢些,给师父足够的时间跟上来;等陈致出现了,他又希望马车慢些更慢些,能够延长这段得来不易的两人时光。  可惜,不管他怎么着借口拖延路程,该走完的路总是要走完的。  他们抵达南昌府没多久,就被太守发现,并要求过府一叙。  容韵准备了一份礼物,坦荡荡的前往。  太守是个年近花甲的白发老头,见面倒很是热情,将容韵和陈致从头到脚夸赞了一遍,说他们是当世难得奇男子,必将有一番大事业。  容韵戴着高帽游说,分析局势,指明西南王的危害,希望他们能够守望相助。  太守说:“我何尝不知西南王野心勃勃呢?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江西不似湖广,张权还给他们留下来了不少人手,可是我们江西,真的是没有多少壮丁了。平日连种地都不够,更不要说上战场打仗。”  容韵说:“西南王虽然拿下了湖广,但湖广民风彪悍,他要完全收服还需时日。您放心,如果我们结盟,实力不在西南王之下。”  太守沉吟良久说:“若要结盟,唯有一个办法。”  “愿闻其详。”  “联姻。”太守说,“只有结成姻亲,我才能完全相信你的诚意。毕竟,直接与湖广、广东接壤的是我们。容公子放心,我的女儿与孙女,个个天仙下凡,绝不会让你失望。”  容韵说:“我已于半个月前立誓,江山未定,誓不娶妻。”  陈致:“……”你什么时候立的誓?!  太守摆手:“既然如此,容公子自便吧。”  “虽然我不能成亲,但是,太守可听过林之源与胡念心?他们皆出生于江南的顶级世家,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与我情同手足。若是太守有意,我可居中牵线。”  太守对林之源与胡念心显然不感兴趣。根据他打听到的消息,这两人虽然世家出身,但是家族产业都已经并入容家,算是半个幕僚半个管家的存在,身份不同以往。  容韵说:“之后,我将赶去福建,若是太守也向我提出同样的要求我当如何?”  太守面色难看。  紧接着,容韵开始讲大道理,太守的信任不该以联姻的方式来体现,毕竟,联姻这种关系看似紧密,但无数的历史证明,该翻脸的时候照样翻脸,并没有多可靠,还平白了害了姑娘一辈子的幸福。  大概他说得太真诚,太守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不死心地说:“晚宴之后再议如何。”  容韵知道自己决不能答应,也就随他发挥。  反正,在他的心目中,家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师父,其他人进来,都叫插足!  吃饭时,太守家的闺女、孙女们再度证明,容韵的美貌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  只是容韵表现得十分冷淡,明明年纪轻轻,头发茂盛,却比那些出家人还要心如止水。等有人这么调笑时,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有意出家,但是师父说我还没有通过考验,所以,我现在算带发修行。”  陈致:“……”从什么时候开始,容韵习惯了在他面前面不改色的撒谎,而自己,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南昌府住了三天,容韵提出告辞。 第135章 容韵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陈致顿时叫不下去了:“对胡念心的婚事,你怎么看?”  容韵意犹未尽地抹了把脸,走到陈致面前说:“我听师父的。”  陈致用眼睛白他。  容韵只好说:“他既然做了决定,我自然要尊重他。聘礼我已经让人准备了,时间虽然仓促,但是那么多家商铺,想调自然是调得出来的。”  陈致说:“他发了很多邀请函。”掏空了半个江南。  容韵说:“他父母双亡,又远嫁外地……”见陈致瞪他,只好改口,“嗯,和亲江西,我自然要支持他的。只是名单上的人去与不去,也不是我能左右。”  陈致听他说了半天,都没有切入要害,不耐烦地说:“打住!我就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西南王的探子。”  容韵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的。”  陈致:“……”容韵点头之前的态度,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冤枉了胡念心。“你,你怎么知道?”  容韵扬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师父不相信我?”  陈致踹了他一下:“说!”  容韵立刻收敛表情,认真地说:“我截到了多封他与广州的通信,都是真实的情报,不存在虚与委蛇的可能。另外,他在明州做了两套生意,一套是明面上交差的,一套是通过他人暗中发展,钱都入了他的私库。”  陈致没想到胡念心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做事竟然这么不小心。  知道他的想法,容韵哭笑不得:“难道师父希望他将我蒙在鼓里?而且他做事不能说不小心,以慈善为幌子,与那些被接济的穷人接触。那些人将他当做财神爷,自然俯首听命。”  陈致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容韵说:“他忘了,这世上的财神爷不止他一个。他到明州不到一年,私底下的生意就铺得极开,需要大量人手。人多口杂,一个撬不开,难道十个百个还撬不开吗?”  陈致说:“不到一年,就将生意铺得这么开,难道还不是不小心?”  容韵笑了笑。  陈致觉得他笑容里大有文章,忍不住询问。  容韵说:“我在明州为他创造了那么多机会,他若是不抓住,就枉为胡家之后。”  所以,说穿了,还是容韵一开始就设了各种各样的陷阱让胡念心跳下去,然后再满世界的抓把柄。陈致忍不住摸着那颗才长了十四年的脑袋,感慨道:“你哪来那么多的鬼主意?”  容韵叹气道:“为了这鬼主意,我往里填了不少钱。”  什么是好的机会?赚钱的机会。  找不到好的机会怎么办?亏钱创造。  所以,容韵一开始就丢了不少钱进去,刚开始胡念心没有上钩,一板一眼地经营着容家产业。但容韵心狠,用极低的价格丢了块大地皮下去。这是一个不需要太多资金,却一定能拿到高额回报的投资。胡念心果然心动。在他用旁人的名义拿下地皮的那一刻起,体内的狼子野心就再也藏不住了。  陈致问:“既然如此,你还让他和亲?”岂不是如虎添翼?  容韵微笑道:“狼与狈不关在一起,如何看得到‘奸’呢?”  陈致问:“什么意思?”  容韵有些郁闷地叹气:“师父,你现在都问完了,岂不是没有了我发挥的余地。”  “你想怎么发挥?”  容韵兴致勃勃地说:“婚事当然不能成真。不然,我岂不是又送聘礼又送宾客入虎口?我本打算送聘礼的前夕,‘突然’发现他做假账的勾当,宣布与其断绝关系,并要求江西将他押送回来,作为赔偿,我愿意赠送胡家的一半家当。”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他若是真的被送回来了呢?”  容韵笑眯眯地说:“那我只好又‘突然’发现,江西太守早在福建之前,就归顺了西南王。被欺骗的我伤心欲绝,胡家的那一半家当只好留下来补偿我了。”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这么戏耍他们有什么意思?”  容韵说:“不是我想戏耍他们,而是他们想戏耍我,我主动配合。我若是不配合,也不知西南王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陈致泼冷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陈轩襄与容韵的梁子,大概就是真正的陈应恪与崔嫣的梁子,至死方休。  容韵笑了笑:“一时就够了。”  陈致虽然知道容韵必然又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刚才的两条消息已经令他消化不良:“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江西先一步归顺西南王。”  容韵说:“师父记得吗?我们一到南昌府,就被人发现了。”  陈致点头:“说明他们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容韵说:“不仅知道我们要来,还知道我们坐了怎么样的马车,是什么打扮,或许,还有长什么样。”  陈致立刻联想到挂在陈轩襄卧室里的画像。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真正让我起疑的,是福建归顺西南王之后,江西的态度。明明是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多少实质利益可图,居然要一个男人……还不是给他自己,实在很可疑。”  “如果江西一开始就投靠了西南王,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拿下我们?”不等容韵回答,陈致就自言自语地接下去,“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就算死了,对江浙的动荡也不会很大。所以,他们这次要借联姻,将半壁江南都邀请过去。”然后一网打尽。  容韵“恍然”道:“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被师父一说,就茅塞顿开。”  陈致拍他脑袋:“你拍马屁不如胡念心的一成功力。”  容韵叹气道:“因为我以前说的都是真心话。”  陈致表示听不下去,催促他去办正事儿,自己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知道了容韵的全盘计划,陈致对胡念心的婚事就更加期待了,每天都在等反转。等了十天,在聘礼运送前,容韵揭开了第一个伤疤——胡念心在明州两套生意的账簿被公诸于众。 第137章 小小爹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回府之后,再看秀才不顺眼,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与他商议婚事。  陈致与谭倏一起在林家等老管家的消息。  听完之后,陈致担心地看着谭倏,生怕他想不开。  谭倏说:“其实,林之源与小小的确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陈致惊讶。在他心目中,谭倏一直谨遵天道,没想到竟有这么一出。  谭倏不好意思地说:“因为黄圭没有记载林之源的婚事,一笔都没有提到,所以我才想试试。”  陈致说:“那胡念心呢?”  谭倏说:“有的,是容韵母族的一位表姐。”  陈致问:“那现在怎么办?”难道要去破坏胡念心与那位太守千金的婚礼?  谭倏说:“那是苍天衙的事。”  ……  陈致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一个月前,林之源与胡念心还是杭州城里人人艳羡的新郎官,一眨眼,两桩婚事就相继吹了。城中顿时有流言,说容韵命硬,克父克母克朋友,普天之下,只有陈悲离这样的活神仙才能在他身边安然无恙。  陈致听到流言,立刻去找容韵。  容韵矢口否认:“我虽然很想和师父在一起,却也不会拿林之源的婚事开玩笑。”  陈致说:“那你发誓。”  “我发誓,若城中流言是我散布的,就罚我一辈子当不上皇……唔!”  陈致死死地按住他的嘴巴:“不要胡说!”这惩罚到底在罚谁?“跟我说,就罚你一辈子当不上黄瓜!”  容韵纳闷地说:“什么叫一辈子当不上黄瓜?”  “我怎么知道,总之你这么说就对了!”黄鹂黄鹤黄瓜……只要不是皇帝,黄什么都可以。  容韵只好照着说了一遍。  陈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而且还会被师父抛弃。”  容韵瞪大眼睛,一脸心痛地看着他,仿佛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誓言。  陈致催促:“快说。”  容韵两眼泪汪汪地往外走。  陈致问:“你去哪里?”  容韵扭头,两颗豆大的泪珠子就掉下来了:“我去面壁。”  可怜的陈致都过意不去了,只好将人拉回来,拍着他的背,轻声哄他:“没关系,师父等你,你哭完了再发誓。”  容韵:“……”如果刚才还有一些做戏的成分,那这次是真的要哭了。  陈致还在一边说风凉话:“只要流言不是你散布的,你就不必怕。”  容韵说:“谁知道天上的神仙是不是耳聋耳背,万一听岔了怎么办?”  陈致在心里默默地说:你才耳聋耳背。  容韵一看眼神就知道他又走神了,抖了抖肩膀说:“师父继续拍,不要停。”  陈致重重地拍了一下:“舒服吗?”  容韵差点栽倒在地,坐稳后,幽幽地看着他:“只要是师父打的,我都喜欢。”  陈致掉了一声的鸡皮疙瘩,转身要走,被容韵拉住:“我有事对师父说。”  陈致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西南王准备与北方在长沙会盟,我想去看看。”  “……这么重要的消息不早说!”  容韵问:“师父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去?”汲取了上次的教训,知道要恭恭敬敬地询问。  陈致说:“既然是会盟,西南王一定早有准备,你身为江南领袖,不宜涉险。”  容韵说:“师父放心。江西是他用来麻痹我的棋子,好让我们以为他的精力仍放在福建与江西上。正好江西老儿与我杠上,我将计就计,继续与他书信来往,让他以为我还被蒙在鼓里。”第47章 称帝之路(七)  西南王使出声东击西, 用江西、福建拖住江浙的注意力, 自己勾搭北方燕朝廷;容韵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一面与江西虚与委蛇,一面去南昌搅局。  陈致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觉得这件事并非他亲自出马不可:“破坏联盟这种事, 我最得心应手了。我带人过去,你不用操心。”  容韵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师父要丢下我一个人?”  陈致说:“有林之源陪你。”  容韵生气地说:“他是他,师父是师父, 怎么能比?而且这件事是我告诉师父的, 师父把越开,就是过河拆桥!”  陈致闲闲地说:“要不要再加一句忘恩负义?”  容韵小心翼翼地问:“……加了能让我跟师父一起去吗?” 第139章 陈致叹息:“不知道我提前带容韵下山,是对是错。”容韵的出现,不但加快了江浙的发展,也刺激了西南王,加快了他的争霸脚步。  谭倏说:“前怕狼,后怕虎,仗没打,就要输。我觉得容韵现在做得很好,相信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做的不好,也没有回头路了。  谨慎小心,有时与吹毛求疵、寻弊索瑕只有一线之隔。一点儿错误便要放大几倍来看,最后就会变得畏首畏尾,一事无成。  他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尽管容韵的命运已经偏离了天道,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会盟在即,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准备时间,到第四天,容韵与陈致便出发了。他们声名在外,只有师徒二人上路,太惹人怀疑,特意带了车夫与奶娘,容韵自告奋勇地打扮成小厮,组成家仆三人组,伺候陈致这个富家子弟。  陈致也给了容韵一张面具,他嫌戴着太闷,说是留着要紧关头再戴。  少爷出游团出发,途径福建,目标长沙。  路上,容韵十分投入角色,对陈致嘘寒问暖,照顾周到,出了赶车之外,其他的活儿全都独自揽了下来,让武林高手假扮的奶娘十分不好意思,有次忍不住笑道:“我这奶娘又没有奶又不出力,实在名不副实,好在生了两个孩子,还算对得起‘娘’这个字。”  陈致顺势取笑容韵:“你这个小厮倒是名副其实。”  容韵谄媚地凑上来:“那老爷有什么打赏?”  陈致掏出一个铜板给他:“喏。”  容韵捧着铜板如获至宝,道谢不已。  陈致笑道:“一枚铜板,也值得如此?”  容韵说:“铜板虽然不值钱,可是老爷赏的,便不一样了。”  同样的句式,将“老爷”换成“师父”,陈致不知听过多少遍,敷衍地笑笑。  马车很快出了江浙,来到福建。  到了对家的地盘,几个人都十分低调。容韵戴上了面具,虽然五官漂亮,但奶娘在人皮面具上抹了些灰粉,使其脸色灰败,没那么引人注目。  陈致原本也想抹,被奶娘阻止:“老爷娇生惯养,自该白嫩些。”  穿过福建之后,他们经江西赣州,抵达湖广衡州。  虽然一路平安无事,但是他们都清楚,越往前走,戒备必然越加森严。  果然,在衡阳边上离后村住宿时,他们明显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窥探目光。目光太多,善意的恶意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叫人无法一探究竟。  陈致在村长家借宿。  村长欲婉拒,被其儿子劝住。  村长儿子说:“客人远道而来,岂能拒之门外。”  虽然他表现得很热情好客,可陈致依旧感觉到了不对劲,便问:“若是不方便,我们去别处借宿也可。还请这位兄台指点一条明路。”  村长儿子说:“我们家便是村里最大的地方,一间客房还挤得出来,只是要劳烦家仆柴房对付一晚上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走就不近人情了,加上奶娘和车夫两个都是经验丰富的江湖人士,他们都没有坚持要走,陈致也就顺势留下。  借口自己需要人伺候,陈致将容韵留在屋里。车夫说自己与奶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适,要求在陈致门口打地铺。如此,几个人便安排妥当。  他们住进来之后,村长借故回房袖子,儿子全程招待,一会儿杀鸡,一会儿去隔壁借菜,热情得让人觉得怀疑他的自己简直是小人之心。  只是到了晚上吃饭,奶娘借口伺候陈致,在旁边夹菜。那筷子悬空停了半天,似乎在挑剔饭菜,最后夹了一块鸡肉在陈致的碗里,低声说:“好歹是活鸡,虽然是白煮,但胜在新鲜,还请老爷品尝。”  陈致看了她一眼,低头吃鸡。  村长儿子见他光吃鸡,心里着急,便说:“我还煮了米饭,这就给你盛一碗。”  奶娘说:“我家老爷从不吃糙米。”  村长儿子便想要夹菜给他。  奶娘又说:“不是田里新摘下来的菜,老爷是不吃的。”  村长儿子没办法,只好苦笑道:“那您多吃鸡肉,不要客气,只管当自己家一样。”  奶娘发挥完毕,陈致上场,笑眯眯地谢过他,一脸亲切和善的样子。  到入睡前洗漱,村长儿子特意提了水来,可是刚进门,就看到“小厮”已经在伺候老爷洗脸了。奶娘说:“多谢主人家,这水便留着给我家老爷洗脚吧。只是最好再烧些热水来,这天气,最容易受冻了。”  村长儿子问:“你这水是打哪儿取的?”  奶娘说:“门前的小溪。”  那是活水。  村长日子心头郁闷,干笑两声便去烧水了。  折腾了一日,到晚上总算能睡下。但陈致不敢放松,因为奶娘离开前告诉他们,那青菜下了蒙汗药,村长儿子后来提来的那桶水也有问题。他两次出手都没有得逞,只怕今晚还有动作,叫他们务必小心。  陈致有些担心容韵的身份被看穿。  容韵反过来安慰他:“若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他反倒不敢这么动手了。”  知道是容韵,便知道他身边必然有高手,哪里还敢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陈致说:“难道我们进了黑店?”  容韵说:“那位村长兴许知情。”  可是,要对付他们的是儿子,那村长未必肯说实话。所以,只能用老办法了。 第141章 “……啊?”  容韵说:“这样,我们就能混到西南王的身边了。”  陈致觉得他的思想很危险:“还记得我给你看的《月下记》吗?”  作为人生启蒙书,容韵很难不记得,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致说:“来,跟我念,男女结合,方为正道。”  “……男女结合,方为正道。”  “男男相恋……不对,男男欢爱,有违天理。”  容韵说:“师父,我只是想混进去。”  “西南王是个断袖,你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的脸之后,再仔细对我说说,你准备混到什么程度。”按照黄圭所述,西南王当时一定很不待见容韵,依旧把他放到了百美第二,可见对他容貌的喜爱。不然放到最末尾,岂不更埋汰人!第48章 称帝之路(八)  容韵见陈致面色冷峻, 好似不悦, 当下不敢再说。  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 两人重新躺下。  陈致躺在床上,刚酝酿出一点儿睡意,就感觉到两道目光盯着自己的后脑勺, 翻身一看,容韵果然没睡,头枕头胳膊, 眼睛呆望着自己的方向发愣。  清冷的月光映照他的脸, 苍白得好似没有血色。  陈致幽幽地说:“还在想卖身的事?”  容韵惊得弹了一下,忙道:“吵到师父了吗?”  陈致说:“是啊, 你烦乱的思绪好似夜市叫卖的小贩。”  容韵连忙躺平,双手放在胸前, 闭上眼睛道:“我马上就睡。”  那乖巧的模样倒有几分惊弓之鸟的意态,让陈致不由地暗自检讨, 是否管教得太严厉了些。离容韵十五岁剩下不到一年的时光,以年而论,自然很短暂, 换做天数, 也不算长。既然陪伴的时间所剩无几,应该慢慢地放开手,让他自己站稳脚跟,慢慢地向前行走。毕竟是未来的帝王,若养成了有想法却不敢表达的习惯, 那就是自己的罪过。  他柔声道:“既然睡不着,便说说你的想法吧。”  容韵睁开眼睛,偷瞄了他一眼,似乎在权衡他话里的真心,让陈致忍不住轻敲他的脑袋:“让你说就说。”  容韵这才侧过身来,与他面对面地躺着:“会盟这样的大事,西南王一定戒备森严。越靠近长沙府,关卡越多,我们混在送礼队伍中,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现实情况现实分析。  陈致说:“前提是,你能够泯然于众。”  托福于谭倏提供的精美面具,戴上以后走哪儿都万里挑一、万众瞩目。  可惜奶娘性别不对,车夫年龄太大。若一定要在他们中间选一个泯然于众的人,也只有真面目的自己。他仔细考虑着容韵的建议,便道:“既然这样,让我去吧。”如果主动卖身,兴许还能带上他们几个。  容韵瞬间瞪大眼睛,一脸的悔不当初:“不行。”  陈致逗他:“为何不行?”  容韵脱口道:“师父太老了吧!”  陈致:“……”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  半夜三更起来点着蜡烛照镜子的陈致觉得这口气、这炷香都要挣回来!  “师父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这个意思。”容韵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陈致的身后甩来甩去,“我是说师父德高望重……”  陈致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是年高德劭吗?”  容韵用力地摇头:“师父是高节迈俗、渊渟岳立。”  陈致冷笑道:“得益于历经沧桑,才练达老成。”  容韵被挤兑得无地自容,哭丧着脸看他。  陈致说:“去看看村长他们醒了没有,我有事与他们商量。”  容韵大惊:“师父真的要去?”  陈致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拍着他的脑袋:“难得徒儿提出这么好的建议,为师自然要鼎力相助。”  容韵去叫人的时候,暗暗祈祷村长一家人已经吓得连夜潜逃。奈何,天不从人愿。虽然三个人面容憔悴,神情忐忑,却依旧来了。  陈致说难得有接近西南王、一步登天的机会,为了像马氏兄弟一样享受泼天富贵,自己要拼上一拼。  村长父子哪里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对方竟然主动要求卖身,又惊又喜又怕是做梦,连问好几声,被容韵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村长儿子忙说:“是这个道理,要不是我面貌丑陋,不堪入目,一定也去争一争的。”  陈致:“……”还记得你爹不久之前还说过你们家三代单传吗?  为了确保村长父子不会倒打一耙,陈致让他们签下了合作契约与口供,若自己出事,他们也逃脱不了干系。  村长虽然察觉他们身份不简单,但人被眼前利益蒙蔽的时候,大多会自欺欺人地迷信于运道,不是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如自己想的那般糟糕,就是相信将来出事也不会牵连到自己,他们也不例外。  陈致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将其他三个人都带上。  原以为村长会为难,谁知道他儿子一口答应了:“就是要请这位婶娘换一身装扮。”  村长媳妇儿翻了一套村长的旧衣服出来给她,再将胸用布条束紧,看上去倒有几分男人的模样。 第143章 络腮胡男冷笑道:“你们猜不到吧,他们一家人就是一伙的。什么心存善意的老村长,都是演戏!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为了万一失手,也好留个人求情。”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心中隐隐存在的违和感也终于得到了解释。作为父亲,村长的行为委实过于懦弱了,而且所有的善良都表现在口头上,对于菜中下药、隔窗喷烟这些实际行动半点没有阻止过。  容韵问他:“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络腮胡男说:“三天。”  倒也不久。他又问:“刚才那个小胡子是什么人?”  络腮胡男说:“他们都叫他牛总管。”  他们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旁边听,偶尔还会插几句,很快陈致就弄清楚了大致的状况。  这个院子,加上他们一共有二十九个人,里面住不开了,才住到外面来。好在这几天没有下雨,不然都得待在屋子里装鹌鹑。  他们这些人不全是离后村送来的,还有其他村庄,有的是本地村民,也有的是络腮胡男和陈致他们那样的过路人。送他们来的村长并不是被逼的,而是每送一个人都能拿到一定的好处。有两个村民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被自己父母亲卖掉的。  陈致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不是他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而是在这群人中,他竟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别说他,就是络腮胡也是难得一见的英挺。  要知道西南王爱美色爱到搞了个百美宴的人,要是饥不择食到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吃得下去,那大概也是活到头了。  陈致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那络腮胡男竟然十分赞同。  他说:“我早就觉得奇怪!我们可能不是送给西南王暖床的。”  容韵以为陈致讨厌断袖,听到“暖床”二字时,立刻皱着眉头看他的脸色,见他脸色如常,才稍稍放心。  陈致问:“那你的意思是?”  络腮胡男说:“要男不要女,要年轻体壮的不要老的,你觉得还有什么可能?”  陈致灵机一动:“征兵?”  络腮胡男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西南王虽然拿下了湖广,却也元气大伤,这需要补充实力。但是怕大肆征兵会引起周围邻居的恐慌与戒备,所以才借这样不靠谱的名目,暗中征兵。不要看院子里的人少,湖广那么多县,每个都这么做,五天三十人,五天三十人……不出半年,就有数万雄师。”  这话倒有几分危言耸听。  陈致说:“看兄台见解非凡,不知怎么称呼?”  络腮胡男抱拳道:“我姓杨,单名一个远字。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虽说从南齐到陈朝,从陈朝到燕朝,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难保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正如记得单不赦那样。为免麻烦,陈致捏造了一个不会联想到“陈悲离”的假名:“我姓程,单名一个琋。他们是我的小厮、奶娘与车夫。没想到都陷到了这里。”  络腮胡男没想到连女的都被抓进来,连骂了几句丧心病狂。  虽然小胡子男说过两天就带他们离开,事实上只过了一天,他们就被分批送上了马车。陈致一行人被分到两辆车上。原本容韵与奶娘一辆车,他默默地找了下规律,飞快地与车夫换了个位置,才得以与陈致“团圆”。  陈致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  原本络腮胡男与他们一辆车,但是小胡子男看到后,特意将人带开了。  临走前,小胡子男塞了串铜板给陈致,以供日后打点。  陈致忍不住气笑了:“多谢牛总管栽培。”  小胡子男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还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让他飞黄腾达后,别忘了自己。  陈致想:哪怕自己任务完成,也要找个机会回来狠狠地揍他一顿,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他们被装载完毕,马车缓缓启程。  一开始陈致还有些担心,生怕他们被送往别的地方,见的确往长沙府的方向走才放心。马车走得很慢,到第三日才到了长沙府的地界。  此后,他们就被蒙上了眼睛,戴上了手铐脚镣。  容韵原本想反抗,见陈致一直保持着镇定,才勉强接受。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一座村庄的某间房子里。陈致与容韵同在一个房间,这让两人多少松了口气。在容韵看来,无论什么地方,只要和师父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而对陈致来说,只要容韵在自己的视线内好好活着,其他都好商量。  两人在房间里待了一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才听到有人在门口经过。  陈致走到门口,用口水点了点窗纸,弄出一个小洞往外面看,正好看到一行人从前面经过,其中一人似乎感受到了偷窥的目光,猛然转过头来。  陈致往后让了让,等会儿再去看时,就发现对方正瞪大眼睛往里瞧。那双眼睛,又黑又圆,还骨碌碌地转着,充满了促狭之意,将陈致吓得往后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正当他惊魂不定,就听外面轻笑一声:“没想到你们还找了这么有趣之人,真是糊了你们。”  有其他人应和了几句,然后声音渐行渐远。  有了上次的教训,陈致不敢随便往洞里看,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定没声音,才瞄一眼,外面的人都已经走远了。  容韵好奇地凑过来:“师父在看什么?”  陈致总觉得刚才那人的口音有些奇怪,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人的口音有点耳熟。”  容韵将刚才那人的话回忆了一遍,重复道:“‘没想到你们还找了这么有趣之人,真是糊了你们?’”  他记忆力极好,竟模仿得一模一样。  陈致喃喃道:“真是糊了你们?”  容韵说:“如果他想说的是‘真是服了你们’,那好像福建一带的口音。”第49章 称帝之路(九)  陈致将目前的线索拢到一起:“西南王在湖广选秀, 佳丽被送到了一个福建人手中……你能想到什么?”容韵敏锐的观察力总能从细枝末节洞悉真相, 他对此寄予厚望。  但这次容韵也一头雾水:“福建投靠西南王之后, 深受宠信。” 第145章 络腮胡男回头,那些青年都一脸慌张地看着他,生怕自己被丢下。陈致也不罗嗦,问清楚方向,就带着容韵赶了过去,络腮胡男则带着其他人往东走。  半路上,容韵拉住陈致的手说:“师父,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陈致刚开口问哪里不对劲,车夫与奶娘就从旁边的房子里蹿出来,与他们会和。他们被关的地方离火源更远,所以到现在才逃出来。  容韵说:“我觉得他对太过于关注那个福建人了。”  陈致一想,的确如此。络腮胡男对那人的描述几乎到了观察入味的地步,这绝不是纵火后,仓促逃窜时会注意的。“那我们往其他方向走?”  容韵说:“师父不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吗?”  虽然很想看,但必须在容韵绝对安全的前提下。  容韵说:“我相信师父会好好照顾我的,再说,他们也在附近,我不会有事的。”他口中的“他们”,就是暗中保护的前后左右四路人马。  虽然他被关了起来,但是他们的交流从未中断,有时候是一个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摸头发动作,有时候是一阵奇怪的鸟声。  陈致稍稍放心,依言继续追下去。除非对方故意等自己,不然他们先走了这么长的时间,遇到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偏偏,对方就是在等自己。  荒郊野外,一张雕工精细的八仙桌,一壶清香扑鼻的大红袍,还有一个额头长着小黑痣的斯文人倒屣相迎。  那人一边迎向陈致等人,一边笑着抱拳:“何其有幸,在这山清水秀之地,偶遇江南特使。”  对方既然有备而来,自己也不必藏着掖着。陈致回礼:“倒是个处心积虑的偶遇。”  那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若非如此,如何能请到江南特使?”  容韵忽然说:“你这句‘若非如此’,倒是标准得很。”  那人哈哈笑道:“看来两位对福建人略有误解,并不是每个福建人都是湖、福不分,我之前特意这么说,只是想引起两位对我的兴趣。若是普通人,哪怕知道我来自福建,也不会多想,唯有江南特使,必然会留个心眼,想要一探究竟。”  既然容韵开口,陈致乐得做甩手掌柜,用眼神鼓励他多多发言。  容韵只好继续道:“那个络腮胡也是你的人?”  那人说:“不错。他派了不少人守在通向长沙府的必经之路,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没让我白等一场。不管是刻意还是偶遇,既然让我们碰上了,就说明是一路人,何不坐下详谈?这大红袍产自武夷,有独特的岩骨花香,还请诸位品评。”他招呼众人落座,亲自斟茶。  奶娘与车夫闻了闻,不敢肯定,便将茶杯放了回去。  那人对他们的戒备视若无睹,微笑道:“容我自荐。在下姓汤,单名一个煊,乃是福建太守汤则灵的次子。”  汤煊之名,容韵略有耳闻。少时便有神通之称,可惜行事狂放不羁,常年在外游历,还写了一本《武夷闲士之江山游记》,记录了大江南北的奇闻异事,颇受追捧。他也看过,十分喜欢他笔下趣闻,脸色顿时缓和不少:“你在为西南王做事?”  汤煊说:“我若肯为他做事,何至于跑到山里头放火?”  容韵说:“据我所知,福建已归顺西南王。”  汤煊叹气道:“我们一向与江西同进退,他们先服了软,我们还能如何?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膝盖骨总要软一软的。不过,我相信容公子能将江南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必有百龙之智,哪里会受西南王那些小伎俩的蒙蔽?果然,我这不是等到你们了吗?”  容韵说:“你知道我们会来?”  汤煊说:“听说江西与你们联姻告吹,我就知道这纸多半是包不住火了,立刻派人严守通向长沙府的各大要道。正巧湖广境内在大肆抓捕外乡人,我便派人混入其中,守株待兔。后来杨远,就是络腮胡,通知我说有一行人气度非凡,不似池中物,我便赶了过来。第一个照面,虽然隔着窗纸,只能看到洞口大小的眼睛,但俗话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只是一双眼睛,已让我有了七八成的把握。果然,杨远放火之后,就将你们送到了我身边。”  这话听起来委实肉麻。  陈致忍不住喝了口茶压压惊。  容韵等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就差抠着他的喉咙让他吐出来了。  汤煊倒十分惊喜:“看来这位公子相信了我的话。”  陈致真诚地摇摇头:“我只是口渴又不怕毒。”  汤煊愣了下,哈哈笑道:“这位公子真是真性情!不知如何称呼,虽是初次相见,我已经预见到日后我们必然会成为莫逆之交!”  容韵硬生生地将话题从陈致身上拉回来:“你千方百计地引我们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汤煊笑道:“当然是为了,联合。”  早在西南王攻下湖广之前,汤则灵就提过联合江南,对抗两广,那时候汤煊是反对的。在他看来,江南都是一群跪舔西南王脚底的小丑,不可与之谋事,直到容韵横空出世,他才对江南一带有了几分上心。  后来湖广破,江西降,福建独木难支,只好暂时依附西南王,求得时间另谋出路。  这次,换做汤煊主动提出联合江南了。  但是,在联合之前,他还需要一场考验来验证,江南这群人到底是猪队友还是神队友。于是才有了冷眼看江西太守与他们打得火热的一幕。  容韵最后也不负所望,眼了一场“郎情妾意”,又在关键时刻提裤子不认人,将对方耍得团团转。  那时候他就有预感,对方一定会将手伸到会盟中。  只是,他的手有多长呢?是简单地丢块石头,荡一圈涟漪,还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十分期待。  同样,容韵也在猜测对方的目的。容府坐落在杭州,想要联合,一封书信即可,何必在西南王的土地上拐弯抹角,弄得如此麻烦?可见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问:“西南王找这些人到底做什么?”  汤煊说:“如今长沙府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说西南王正在修炼邪功,需要采补青壮男子;另一种说西南王正要组建一支军队,不必其他技能,会死即可。”  两种听起来都不怎么美妙。  陈致说:“你在这里……是负责此事?”  汤煊笑道:“我若负责此事,何必给你甲乙两个选择?我知道你们可能在这里,就伪造了西南王的书信,让他们以为我是西南王府的特使,这才让我住下来。” 第147章 二十位美女被他们默认为百美之选,不敢落笔,放眼场内,也只有陈致与容韵最为醒目。  一时间,以他们为中心,现场被分成三大阵营,一方以陈致为模板,一方以容韵为目标,还有一方靠真才实学,在纸上挥洒自如。  陈致排在中间,故意照着容韵的面具画了一张。他与戴着面具的容韵相处了几日,神韵抓得极准,虽是同一张脸,水平倒比旁人高出几分。  他画完之后,想去看容韵的画,谁知对方已经先一步交上去了。  陈致问道:“你画的是谁?”  容韵笑眯眯地说:“当然是你。”  陈致十分满意:“干得漂亮。”  容韵直觉他会错了意,也不解释,开开心心地跟着陈致走到一边乘凉。最后画的几个不是对自己的画技太自信就是太不自信,有几个甚至跑来请他们站到长案前面,被容韵拒绝了。  二十位美女收卷后,那些被拒绝的人便愤愤不平地跑来斥责他们,认为他们罔顾道义。  不等容韵开口,陈致便抢在前面说:“我与诸位素不相识,你们要画我与小友,我不阻不拦,已经是仁至义尽,何来罔顾道义之说?”  其他人便说:“与人方便,与自己方便。不过是挪个位置,这样的小事也不肯答应,可见心胸!”  陈致微笑道:“一挪之地,可大可小。昔日北燕王入侵南齐,也不过是为了让挪几千里的地方。”  “兄台此言差矣!”旁观者突然跳出来说,“北燕王雄才伟略,治下安居乐业,南齐王昏庸无为,国民三餐不继。北燕对南齐的战争岂能称之为侵略?”  陈致淡然道:“难道战争中,与北燕军队对峙的不是南齐百姓组成的军队吗?”  “那也是帝王之命……”  原本是一场意气之争,说到后来,竟成了正义之争。  容韵见陈致越讲越认真,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人拉到一边:“师父,前朝之事,何必理论的如此认真?”  陈致说:“总要有人对那些糊涂的人讲讲道理!”  容韵说:“师父不是陈朝皇室后裔吗?为何处处为南齐说话?”  陈致忽然瞪着他:“难道你觉得为师说得不对?”  容韵哪里舍得让师父生气,立刻说:“我也觉得北燕王不对!”  看着转世的北燕王说北燕王不对,陈致既觉得哭笑不得,又觉得有股说不出的痛快。虽然欺负对方没有记忆不对,欺负对方是小孩子更不对,但是……的确让人开心。  容韵见陈致露出微笑,稍稍地松了口气:“师父刚才认真吵架的样子,真是……”  “真是什么?”  “神气又威风!”实在没有胆子说恐怕,容韵只能昧着良心说话。  陈致终于反省了一下:“嗯,与他们讨论这些事,的确没有必要。”就算争出了个高低又如何,那些名字都已经封尘在历史之中。转了世的,也不再是局中人了。  因为陈致顺利将矛盾中心转意,其他宾客的注意力倒不再放在他们身上。  半个时辰后,二十位美女重新出来,宣布结果。她们搬了个紫檀木做的架子,每念到一个名字,就将画挂在上面,展示出来,一板一眼地说着画得优劣以及人物长相。  虽然是假脸,但是频繁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让人颇为尴尬。尤其是美女在旁边一再地重复评语:  “五官英挺,却失之刚烈。眉目清秀,却桀骜不驯。虽是美人,画里却少了几分神韵。”  这是评价容韵。  陈致见画容韵的人,十个中有七八个被淘汰,不免有些忐忑。倒是那些画了其他人的,大多都过了关。  “这幅画为程琋先生所做。”  正担忧着,冷不丁地就被点了名。  陈致看着自己的画作被放在架子上缓缓展开,终于有了科举放榜的心情,既怕名落孙山,又忍不住期盼得到一个好成绩。  美女没有让人久等,平静地说:“虽是同一位公子,但难得的抓住了神韵,一颦一笑,皆栩栩如生。过了。”  听到最后两个字,陈致一颗心放下,不由朝容韵望去。  容韵也在看他,目光交错时,还故意地挑了挑眉,心情极佳的样子。  陈致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高兴什么?”  容韵说:“别人画的都是我的皮相,唯有师父,画的是皮相下的我。”  这话说的,真让人起鸡皮疙瘩。  陈致搓了搓胳膊,嘴角却不自禁地往上扬了扬。  轮到容韵,陈致有些担心,他倒气定神闲得很。等画展开,陈致的脸色就变了。  画中人的确是他,真正的他!  亏他千方百计地遮掩本来面目,容韵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画出来挂出去!陈致原本是脑袋乱哄哄地要炸,现在是胸口闹哄哄地要炸。  气炸!  当事人还无所觉,听美人评价画中相貌平平的时候,还不满地皱眉:“这人忒没眼光!美人看的是神韵、气度和仪态,只论面皮太过敷衍。”  好在那美人话锋一转,又说画中人虽然五官普通,却难得有出尘脱俗之态,美人分韵、骨、容。韵为上,骨次之,容为下。此人实乃上选之美。  容韵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还算有点眼光。”  “你跟我过来。”等美人宣布容韵过关,陈致立刻将他拉到一边,用柏树的树干遮挡住两人,开始算账,“谁准画我?” 第149章 陈致突然紧张地想:容韵说陈轩襄卧室里的画像不是自己,而预言中明明是他,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想着预言与现实的区别,越到前几名,陈致就越紧张。  容韵在旁看着,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师父希望谁拿第一?”  “嗯?”  “师父看上去,比刚才自己的化作被展示时还要紧张。”容韵内心生出小小的嫉妒,为了那个不知道是谁,却能牵动师父情绪的人。  陈致竟也老实回答了:“我怕他拿出一张画像,说那个人是你。”  容韵愣了下,笑道:“那师父觉得我会拿第几?”  陈致想说第二,表现一下自己料事如神,又怕容韵难受,闹得自己更不好受,权衡利弊之下,还是选择了“第一”这个答案。  容韵笑弯了眼:“在师父心目中,我是第一吗?”  陈致说:“嗯。吴玖的名字还没有被念到,名次可能很靠前。他都能靠前,何况是你。”这话倒是真心的。光以容貌而论,容韵对吴玖,那距离可以一条街一条街的甩。  容韵心情极佳,忽然小声说:“师父别分神,认真看。”  陈致:“……”  名次已经到了最后角逐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白热化状态。  房家子最后拿了个第四,站在戏台上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却还是给面子的走完了,剩下一二三,不说台下人紧张,连最后一个站在后台的吴玖也紧张不已。  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以美人的身份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评头论足。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算硬着头皮,也要继续走下去。  好在他已经有了个儿子,好在西南王对这个孩子并不介意,还告诉他,等孩子大了可以接过来一起生活——他不喜欢孩子哭哭闹闹。  吴玖不知道等孩子长大的时候,自己应该接到哪里,但是,他希望是京城,是整座江山的最高处。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问鼎的野心和逐鹿的实力,但是,如果征服另一个男人就能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他愿意。  “吴家子,玖公子……位列第三。”  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名次,却已然不错。至少,他赢过了所有的对手。也许,他只是输给了西南王的期待与想象。  他自信地走到台上,冲着四周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间,一派世家风度,倒是比之前那个拿了第四名就摆脸色的房家子有风度得多。  果然,陈轩襄的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  吴玖下台后,正要往后台走,就听到美女还在继续喊:“崔嫣,燕朝开国皇帝。位列第二。”没有任何的描述,只是简简单单的介绍,给了简简单单的名次,却引起了无声的轩然大波。  除了陈轩襄与王为喜之外的其他人都在看他们的脸色。  将皇帝排入百美榜也就算了,竟然还当着对方的心腹大臣的面!这脸简直打得都要歪了。  王为喜看着台上缓缓展开的画轴,崔嫣妖娆的身姿犹如一团烈火,灼伤了在场不少人的眼睛。刚才出现的美人,或英气,或妩媚,或娇俏,或阴柔……总之是各有千秋,各有特色,唯有画中的崔嫣,仿佛集这些特质于一体,竟美得雌雄莫别,美得得天独厚。  容韵虽然知道崔嫣与自己长得很像,连派出去的内奸都搞错了,可是真正看到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是陈致,看到最后的结果,反倒冷静了下来。  画中人的确是崔嫣,这说明容韵的脸还没有暴露,乐观一点地想,只要将容韵为自己作的那幅画拿回来,应当就不会留下任何把柄了吧。  ……  真是让人完全无法乐观起来的乐观想法!  王为喜看着画,不悲不喜地问:“王爷何意?”  陈轩襄似笑非笑地说:“久仰皇帝陛下姿容无双,可惜只有画像一幅,无缘瞻仰见真人啊。”全天下都知道崔嫣死了,只有王为喜硬是不肯松口,自欺欺人地守着这个天下皆知的秘密,才有了“燕皇朝无皇”的笑话。  王为喜皮笑肉不笑地说:“王爷何必悲观,总有机会的。”第51章 绝世之念(一)  陈轩襄不怒反笑:“是啊, 人生自古谁无死呢。”  王为喜的脸终于拉下来。  陈轩襄缓缓地说:“祝愿陛下龙体安康。”  王为喜知道, 在这个话题上, 自己并不能占据上风,便转头看戏台:“不知王爷心中的天下第一又是何人?”  陈轩襄笑眯眯地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而美色嘛……自然是心中所爱。”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身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由惊诧起来。其他人见状, 纷纷左右询问,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正在此时,美女托着檀木盘上来了。雕工精细的木盘中间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架, 画轴横置,以金丝线捆住。  两个美女在飘着花瓣的银盆里净手擦干后, 才小心翼翼地解开画轴上的金丝线。  众人被她们前所未有的虔诚之姿吊起胃口,看着那缓缓展开的画卷屏息以待。  陈致原以为吴玖第三,崔嫣第二, 第一不是容韵, 就是从缺,但是看西南王这般作态,又觉不像,不由地好奇起来,伸长脖子去看。  画轴卷到三分处, 终于露出了一张脸。  柳眉修目,的确俊秀好看。  但——  也许是期望越大,落差越大,大多数人都觉得依旧是崔嫣略胜一筹。  陈致也是这么认为的。不仅如此,画者对画中人显然有十二分的用心,将神情姿态都描绘得栩栩如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容韵见他盯着画像不放,凑过去说:“师父在看什么?”  陈致说:“总觉得画中人在哪里见过。” 第151章 来人进来之后,问他是否惊动旁人。  汤煊说:“谨遵大人吩咐。”  来人满意地点点头,从下人手中接过一张画像,微笑道:“你可曾见过此人?”  汤煊看着画像上英气十足的俊美面孔,缓缓地摇摇头。画中人是易容后的容韵,他虽然惊讶,但想着容韵昨日大出风头,被人瞩目也不足为奇,心里有了准备,便糊弄了过去。  来人又取来一张画,展开给他看:“那他呢?”  汤煊心里咯噔一下,容韵与陈致的画像接连出现,对方显然是针对两人,有备而来,这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神情不由地流露出一丝警惕。  虽然是极细微的动作,却落入了来人眼中,当下说:“带我去见他。”  汤煊极快地收敛心神,叹气道:“我以前的确见过他,可惜是赶路时的一面之缘,早已各奔东西。天涯海角的,叫我哪里去找?”  来人道:“汤公子,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汤煊说:“这个……萍水相逢,未及深交,并不清楚。”  来人缓缓道:“他是陈朝皇室余孽。”  汤煊一惊。  来人说:“若是陈轩襄知道你与陈朝皇室余孽有来往,会如何想?”  如今的长沙府,敢直呼西南王名讳的,自然是王为喜。他冷着脸,眼中射出的光芒比西南王亲手打上来的井水更加阴寒,仿佛对方说一个不愿意听的字,就要翻脸。  “真是见了一面,连名字都没有互相通报。”  “这话就算我信,西南王也未必相信。”  汤煊委婉地说:“西南王也是陈朝皇室之后。”  王为喜说:“所以,他容不下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汤煊脑袋里乱成一片。比西南王更加名正言顺的陈朝皇室后裔,那会是谁?难道是……陈应恪的儿子?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想要结交江浙,最后竟请来了一尊大佛!可惜,这尊大佛的后头牵扯太深太广,叫人供奉不起。  “你放心。我只是想要见一见他,并不会将事情张扬出去。毕竟,燕朝的江山是从陈朝手中抢过来的,这里又是西南王的地盘,我不会自寻烦恼。”  王为喜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怎么都想不到,在一场荒唐至极的百美宴上,竟然会看到陈应恪的画像。顺着画者的名字追查到这里,他已经做好失望而归的准备。原来只是想诈一诈他,毕竟,画者见过画中人不等于画中人就在这里,没想到歪打正着。  汤煊犹豫了一下,决定装傻到底:“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若是下次遇到,一定通知王大人。”  王为喜说:“你可知我为何敢来长沙府的百美宴?”  汤煊说:“西南王有意与燕朝平分天下,大好机会,自然是要来的。”  王为喜冷冷地说:“因为陛下亲自训练出来的黑甲兵,天下无双!”  正说着,就见一个黑甲兵从屋顶上跳下来,禀告道:“找到了。”第52章 绝世之念(二)  王为喜目光冷冷地看过来, 汤煊内心天人交战。是坦白从宽, 还是否认到底。此时坦白, 失了先机,王为喜未必领情,但是否认到底, 又怕事情泄露,承担不起后果。  正权衡,王为喜已经越过他, 跟着黑甲兵往里走。  汤煊咬牙跟了上去, 心中暗道:自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站, 当个旁观者罢!若容韵被人发现,也只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  走到容韵与陈致住的院子, 里面打斗正酣。  容韵挥舞着一把软剑,上蹿下跳得与黑甲兵缠斗。陈致周围倒是清净, 一群拿着武器的黑甲兵像木头人似的站着,与院内的梁柱融为一体。  “住手。”王为喜一进院子,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陈致, “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看到黑甲兵的那一刻起, 陈致已经料到结局,一边叫容韵停手,一边解开了那些黑甲兵的定身术。容韵生怕王为喜出尔反尔,立即跳到他身边防卫。  王为喜将陈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冷冷地说:“这几年, 王爷看来过得很不错。”  王爷?  汤煊惊讶地看向陈致。听王为喜说他是陈朝皇室后裔的时候,他以为是不重要的庶子或私生子,没想到竟有正儿八经的封号。但是,如果没有记错,陈朝皇室中,被燕朝承认且册封的王爷唯有一人——陈末帝、陈留王陈应恪。  陈致并未发觉汤煊此时内心正翻江倒海,因为他此刻的内心也不平静。与王为喜一别,已经二十多年,犹记得最后一面,自己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将崔嫣带回,谁知后来竟是那样的结局。  他苦笑道:“可否再听我一言?”  王为喜淡淡地说:“我近日来此,就是听王爷说的。”  他这样配合,陈致反倒不安。他并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从误杀崔嫣,到盗走尸体,再后来的食言失踪,每一桩、每一件都难以解释。可是眼下的局面又容不得他回避。  王为喜跟着陈致进屋,容韵想跟进去,被陈致挡住了。  “为师有些话,要与他私下里谈。你在门口等着。”  容韵脸色微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可以听的吗?”  陈致说:“都是些陈年旧事。”  容韵看看外面虎视眈眈的黑甲兵,又看看脸色凝重的陈致,不甘心地退后半步:“我就在门口,师父随时可以喊我。”  陈致点点头,正要关门,就听已经站在门内的王为喜说:“若我有不测,芙蓉山庄上下,鸡犬不留。”  以为自己脱离了事件中心就悄悄在旁看戏的汤煊:“……”  陈致缓缓关上门,深吸了口气,转身道:“抱歉,这些年我……” 第153章 王为喜拿出一瓶药,放在桌上:“吃下这颗药,我就相信你。”  陈致二话不说地拔掉瓶塞,将整瓶药都吞了下去。  王为喜又掏出一捆绳子,将他绑起来。  陈致说:“现在可以让他进来了吧。”  捆结实之后,王为喜冷冷地说:“你以为我真的还会相信你吗?”他重新打开门,门外站着黑甲兵,却不见容韵和汤煊等人,“将他带回去!”第53章 绝世之念(三)  陈致大急:“等……唔!”  王为喜直接掏出手帕塞在他的嘴里。  “噗……噗, 呸!”陈致用舌头将手帕顶出来, “是真是假, 等你见到容韵就知道了。”  王为喜让人用绳子将容韵的嘴巴绑起来。  陈致见状,肩膀微微耸动,袖中刻着迷魂阵的弹珠滚到手中, 瞬间将周遭的人用阵法避开,然后一门心思地往外冲。冲出芙蓉山庄,他收起弹珠, 东张西望了一圈, 正想找人解开绳子,就被后面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抱住了。  容韵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 声音哽咽:“师父!我找不到你了。”  抱着他说找不到,和坐在家里喊没人, 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致耸了耸肩膀:“回家再抱,先把绳子解开。”  容韵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闷闷地说:“回家你就不给抱了。”  “……快解开。”  容韵恋恋不舍:“这样的师父想抱就抱,真好。”  陈致想着王为喜还在找他们,汤煊也不知如何了, 见他黏黏糊糊得不干正事儿, 心头火起:“你到底放不放?”  脸色容韵还是会看的,当下利索地解开了陈致的绳子。  陈致拉着他,跑出一百余丈,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市,拐入僻静狭小的巷子, 才停下来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容韵不着痕迹地瞄了眼依旧交缠的手,身体微微靠过去,委屈地说:“师父和王为喜单独进门之后,黑甲兵就动手了。我在外面叫了师父好多声,师父都没有理我。等我冲进门去,师父就不见了。”  “我没想到王为喜会用阵法。”  “看!这就是师父丢下我的后果!”容韵自觉地跟上一句。  陈致说:“后来呢?”  容韵见好就收,继续道:“汤煊准备了暗道,叫我一起撤退。我假装跟进去,趁他们不注意又出来了。没有师父,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陈致好奇,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从哪里出来,容韵如何知道。  容韵说:“黑甲兵追着汤煊去了地道,我跳到屋顶上找师父……我找了很久呢。师父和他谈了什么?为什么还玩起捆绑起来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陈致觉得“玩起捆绑”几个字怪怪的,又不好深究:“说来话长,我与他有些误会。”  “因为师父的身世吗?”  “……的确和身世有关。”他含糊地说。  容韵看出他的遮掩,虽然不满,依旧好声好气地说:“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从百美宴上陈轩襄的态度看,不像要与王为喜结盟的态度。王为喜带了那么多黑甲兵,也是有备而来。这场会盟,或许另有乾坤。  陈致在冒着风险继续留下来与浑水搅成漩涡之前撤离之间犹豫不定。  容韵看出他的迟疑,眼珠子一转,道:“师父若是下不了决心,我们不如去游山玩水吧?”  “……”  容韵顶着陈致怪异的目光,自顾自地说:“这样能体察民间疾苦,坚定我逐鹿天下的决心!如果师父什么时候想走,我们也能马上走。”  其实,去容家之前,陈致的确想带着他一路体察民间疾苦,坚定他逐鹿天下的决心,但是,时至今日,难道他的决心还需要坚定吗?  陈致一阵心烦意乱,想了想说:“王为喜是我引来的,连累了山庄,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汤煊不管。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你,再回去看看。”  容韵唉声叹气:“除了师父身边,天大地大,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陈致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反正有隐身符,弹珠也管够,于是带他一起回芙蓉山庄。  时近正午。  以往这个时候,芙蓉山庄门前总有人流马车来去,今日却安静得出奇。  陈致走到巷口就收住了脚步:“他们可能在山庄守株待兔,就等我们杀个回马枪。”  容韵道:“不是黑甲兵。”  这熟稔的口吻让陈致心头突地一跳:“你怎么知道?”  容韵说:“之前黑甲兵埋伏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陈致莫名地松了口气:“不是黑甲兵,难道是……西南王?”  在长沙府地界,敢明目张胆摆出阵势的,也只有陈轩襄了。  虽然不知道陈轩襄所为何来,但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他乐观地认为,是一件好事。他让容韵躲在附近的一家民宅里,自己贴着隐身符去山庄里面打探。 第155章 容韵侧头让开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有些“害怕”得往陈致身边躲去。  陈致还能怎样?只好拍拍肩膀告诉他,王为喜是情不自禁。  王为喜叫人打了盆水来, 盯着容韵将脸一点点擦干净, 兴奋得两眼放光,哪还记得不可轻信, 不自禁地就蹦出了两个字——  陛下。  陈致骇得心头一跳。  他绞尽脑汁编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就是为了证明容韵是容韵, 崔嫣是崔嫣。不提燕北骄那一世,他与崔嫣也是恩怨纠缠、误会丛生, 谁是谁非乱得说不清。如果容韵还是崔嫣,王为喜就会将过去据实以告,甚至千方百计地恢复他的记忆。陈致没忘记自己身上还背着弑君的嫌疑, 要是真的纠结起来, 容韵会怎么做,他没有把握。  但是,如果将容韵当做崔嫣的儿子,情况又不一样了。他是容韵的师父,身份就占了先机。王为喜顾忌两人的情分, 说话处事必然会留下分寸——至少,与容韵熟悉起来之前,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这样,他就有了至少半年的时间来铺路。  大半年之后,他也就随着陈悲离的身份功成身退了。  好在,王为喜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一声失态的“陛下”之后,他紧接着补了一句:“陛下有后,燕朝有救……陛下有后,苍生有救!”  陈致:“……”后面这句是为了押韵吧。不然对一个刚见面的人来说,这评价为免太盲目了。  容韵不愧是燕、崔转世的小狐狸,猝不及防地遭遇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后,已经沉稳地看着自己师父,水汪汪的小眼神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与怀疑。  陈致很满意他的表现,对王为喜说:“你刚才说陈轩襄正在酝酿大阴谋?”  王为喜虽然很想好好与容韵聊一聊,但是眼下的局势也不能不顾,只好暂且按捺住激动,说:“你可曾听过……魂幡?”  陈致试探说:“混吃混喝混饭吃的混饭?”  王为喜说:“……是以人的魂魄来祭炼的法器。”  作为一个忽然升天的神仙,必须不知道。陈致虚心求教。  王为喜说:“将人的魂魄困在法幡中祭炼,炼制时间越久,困在里面的魂魄就越痛苦,怨气越大,法器威力也就越大。为了炼制魂幡,他正在四处征召青年。”  ……这就与他们在离后村的遭遇对上了。西南王既不是选秀,也不是征兵,而是在找用来炼制法器的祭品!  离后村只是冰山一角,在湖广地界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不知真相的人被懵懵懂懂地推出来,成为西南王野心的牺牲品。  陈致说:“有什么办法阻止?”  王为喜叹气道:“我这次来长沙府,就是为了毁掉这张法幡,可惜,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找到他们祭炼的地方。而且,看陈轩襄在百美宴上有恃无恐的态度,我怕这魂幡已然炼制成功了。”  陈致问:“那怎么办?”  王为喜说:“我们先离开此地,之后或可请你的师门出手相助。”  陈致觉得自己之前对皆无还是太客气了,应该多讹诈一点法宝的。想到皆无,不免想起西南王心目中的第一美人。如果那个人真的是皆无,事情应该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他稍稍安心,坦然接受了王为喜的安排。  王为喜第一件事就是将容韵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伺候了一遍。陈致跟着沾光,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又饱餐了一顿。  换做其他人,趁着两人分开,必然会找容韵旁敲侧击一番,但王为喜没有,从头到尾都将两人安排在相邻的房间,用膳也是一块儿,将“坦荡”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倒是陈致有些不好意思,吃完饭后,特意支开了侍女,与容韵待在房间内密谈。  之前有王为喜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故事编下去,如今剩下两个人,容韵信赖的目光让他无法理直气壮。  “师父。”容韵软软地催促。  陈致心中天人交战,终究抵不过良心的谴责,老老实实地说:“我骗他的。”  容韵眨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陈致将自己对王为喜说的那个故事,又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放心,你的确是容家的孩子。因为你与崔嫣实在太像,所以我才编了这么个故事出来。”  容韵看问题,一向一针见血:“师父与崔嫣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活他?”  陈致语塞。  容韵说:“你与王为喜又是什么怎么认识的?”  陈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容韵不气馁地抛出第三个问题:“王为喜叫你王爷,你到底是陈朝的王爷,还是燕朝的王爷?”  人果然不能撒谎,撒了一个谎,就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陈致咬着指甲,差点将指甲盖咬秃了。  可是这次容韵丝毫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陈致不回答,就一直等着,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大有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罢休之意。  终究是陈致先败下阵来:“因为我是陈应恪。”只要容韵继续和王为喜接触,这个秘密就是保不住的,与其到时候被揭穿,倒不如现在坦荡一些。  容韵震惊到近乎呆滞。他当然知道陈应恪是谁。可是,在陈致承认之前,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只有昏庸无能、贪生怕死。  可如果是师父的话……  他皱起眉头,难过地说:“师父一定吃了很多苦。”  高高在上的皇帝,被人攻入皇城,从宝座上拉下来,换做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吧。可是他的师父,他善良的师父,到最后担心的却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他突然感受到陈致让他一统江山、开创盛世时的心情。那不仅是对他的期待,更是对自己理想的延续与寄托。  容韵伸手抱住陈致,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陈致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微微湿润,有些无奈地问:“你在哭什么?”  “师父不能哭,我替你哭。”容韵越想越难过。 第157章 “我是不是师父心目中的好徒弟?”  “……嗯,当然。”戴了这么多高帽子,不回敬一两顶的,实在说不过去。  “那师父去哪儿都会带着自己心爱的好徒弟吗?”  “……”  容韵敏感地盯着他:“师父怎么不说话?”  陈致说:“我在想我‘心爱的好徒弟’是谁?”  容韵笑眯眯地指着自己。  陈致翻了个白眼躺下。  容韵捧着脸凑到他身边:“难道我不是师父心爱的好徒弟吗?师父在外面还有野徒弟吗?”  陈致忍不住喷笑出来。什么野徒弟!这口吻怎么那么像在控诉野男人。  容韵不依不饶地追问,陈致装聋作哑地敷衍,两人闹到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一道启程。  陈致借口昨夜闹得厉害,睡眠不足,把容韵赶去骑马,自己独霸了马车。容韵见他满脸倦意,愧疚得厉害,不敢异议,老老实实地在前面带路,只是每走一段路,就忍不住回来掀起车帘子看看里面,次数久了,陈致就恼了,将人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  容韵这才安分。  确认容韵真的去了前面,陈致将事先写好的书信放在马车里,自己贴着隐身符,悄然下了马车,去了黄天衙。  黄天衙静得厉害,只有仙童一个人伏案写报告,听到动静懒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皆无回南山了。”  陈致说:“你在写什么报告?上次下凡的报告吗?”  仙童手中的毛笔微顿,抬眼幽怨地看着他。  陈致说:“有什么心灵上的创伤尽管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判断一下,有没有药医。”  仙童说:“这是崔嫣那一世的报告。”  “……都二十几年过去了。”陈致心虚地说。  仙童咬着笔杆,一脸痛苦:“这是黄天衙新规矩。”  为免自己被拉下水,陈致默默地祝他好运,准备开溜,被仙童叫住:“你要去南山吗?我与你同去。”  陈致说:“你不是要写报告吗?”  仙童说:“是啊。所以我要去找皆无,让他分一半的报告给你。”  “……”陈致说,“我突然觉得肚子疼,想下凡去床上滚一滚。”  “南山的床更大。”  仙童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招来一阵风,带着他们往南山而去。  一路上,两人略作交谈。  陈致千方百计地打探仙童上次下山的心得,都被仙童打诨打过去了,自己倒是说了不少。听说西南王要炼制魂幡,仙童吓了一跳:“怎么要闹出个魂幡来?”  第一世,陈致飞升。  第二世,单不赦入鬼道,崔嫣入妖道。  第三世,西南王入魔道,炼魂幡。  这任务简直一世比一世坑。  陈致问他对魂幡是否了解。  仙童说:“听过。时不时地有魔修冒出来炼制它,只是这东西太伤天害理,虽然威力很大,但是反噬起来更厉害。总之,炼制它的都没什么好结果。”  陈致说:“那为什么还有人炼制?”  仙童说:“谁知道!大概觉得自己能侥幸成为例外吧。”  说着,两人已经靠近了南山上方。  前方乌云密布,几乎看不到南山的轮廓。  陈致与仙童大吃一惊。  南山乃是南山神君的道场,常年祥云笼罩、霞光四溢,怎么可能有乌云?  仙童说:“糟糕!南山出事了!我去天界找人!”  南山神君在天界也算是举足轻重的大仙,加上皆无坐镇,普通的妖魔根本不可能近身,眼下的情形已然不是他们两个可以处理的。  陈致冷静地说:“你去天界,我去北河。”  两人也不废话,分头搬救兵。  陈致赶到北河,听说北河神君去了蓬莱黄凌道人处做客,转至蓬莱,又迷失了方向。在岛上鬼吼鬼叫了半天,才见到北河神君与一个长发披散的道人一道过来。  “小友何事惊慌?”北河神君温声问道。  陈致忙将自己在南山见到的怪象说了出来。  北河神君还没说话,身边的道人就已经懒洋洋地说:“听起来像是困神阵的一种。” 第159章 陈致得了准话,高兴不已,正要出发,就听梅若雪叫人给他准备房间。  他呆了呆:“不是去六合镇吗?”  梅若雪说:“我要收拾一下行李。出发的时候应该是初夏,我要多准备两件衣裳,不能给荷花比下去……”  “咳咳,宫主。”  梅若雪立刻捧起梅花,笑吟吟地看着他:“仙友请说。”  陈致说:“解救苍生刻不容缓……”  梅若雪睁大眼睛:“难道你要我现在就跟你走?”  “嗯。”  陈致不但应了,还拖起他的胳膊就走。  梅若雪虽然能够躲开,可是,胳膊被抓住的一刹那,竟然半点躲闪的意思都没有。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白色纱袖上修长的手指,嘴角微抿,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身体微微向前,凑近陈致。  陈致扭头看他:“宫主?”  梅若雪在自己的鬓发边插了一支雪白的梅花,冲他眨了眨眼睛。  陈致:“……”  从蓬莱到六合镇的路程被硬生生压缩了一半的时间。  到六合镇上空,又是熟悉的景象——乌云蔽日,阴风怒号,整个小镇笼罩在浓雾与飞沙之中,一靠近,就能感到寒风扑来,阴冷刺骨。  陈致往脸上一抹,竟是冰渣子。  梅若雪面色凝重:“看来魂幡已经开始祭炼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朵晶莹剔透如冰雪铸就的梅花,将它抛入空中,将浓雾如流水般吸入,小镇终于露出一角的真面目。  陈致急忙跟着他往里走。  越往里走,梅花吸得越猛,速度却越慢,那莹白的花瓣仿佛沾了一层又一层的细灰,渐渐暗淡下来。  陈致担忧地看了梅若雪一眼,见他脸色不变,才稍稍安心。  “嗯,就在前面了。”话音刚落,四周突然窜起数百名士兵,手持长刀,面无表情地冲过来。  陈致慌忙那出弹珠,还没行动,就被梅若雪挡在身后,随即,空中出现数十个白衣白裙的少男少女,将他们团团护住,迎着士兵冲了出去。  梅若雪柔声安慰陈致:“都是我的人。”  陈致说:“他们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梅若雪暗道:自然是一出门就跟了上来。堂堂宫主出门,怎么可能没有随从呢?只是怕打扰自己与陈致独处的目光,特意叫他们藏身在暗处罢了。表面上说:“你拉我走得急,他们也是刚刚才到。”  梅数宫人到底是修者,没多久就将那些士兵打得落花流水,清出一条道路。  梅若雪主动拉着陈致往里走。  靠近镇中心,风势陡然大涨,空中的梅花几乎被刮走。梅若雪这才伸出手,将它握住,口中念念有词,但稳定了一阵,就连人带花得往后刮去。  陈致以袖挡风,走到他身边,大声问:“我能帮你什么?”  梅若雪也没想到事情这么棘手,便道:“有人……阵法!破坏……他!”  陈致耳朵灌满了风,听了大概的意思,就挺身往前。  那风虽然厉害,对他的伤害却十分有限。他顶着阻力走到镇中心,依稀看到一个人影盘坐在中间,再往前走几步,发现盘坐的人影不见了,只有一个人支着一张幡站着。  察觉有人靠近,拿幡的人扭过头来,一双通红发光的眼睛犹如灰雾中的明灯,照出了他前进的方向。陈致往前走了两步,那模糊的轮廓与西南王极为相似,当为一个人。  “西南王……”  他刚开口喊了三个字,就吃了一口沙。  雾中的西南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消失了。  须臾,风停雾散。  若非一头乱发、满面黄沙,几乎叫人怀疑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他抖了抖身上的砂石,听到附近有哭声若隐若现,正好梅若雪赶来,便与其一同寻找。  也不难找。以镇中心为中心,五六丈开外的房舍,全关着抓来的百姓。那些房舍的墙壁与梁柱都画了个各种符咒。梅若雪说是焚烧的咒语。西南王启动阵法之后,想将这些活活烧死,他们临时前感受到的痛苦会使他们生出怨念,成为怨鬼,被魂幡吸收。他有心讨好陈致,便说:“这个地方阴气极重,以前必然经历过瘟疫或兵灾,我一会儿做个法事,帮这里驱驱邪。”  他的口吻太像冒充道士的骗子,让陈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多少钱。  梅若雪愣了下。正当陈致以为对方要生气而想道歉的时候,他羞涩地说:“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吧?”  陈致:“……”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欠钱还得起,嘴欠没药医。  梅若雪指挥着宫人做法事的时候,陈致在旁边安抚百姓,顺便挖墙脚,劝说他们去江南或北方避灾。毕竟西南王没有抓到,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他身上钱带的不多,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这时候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容韵来。容韵在的时候,他都没怎么花过钱。  俗话说,白天不能念叨人,晚上不能念叨鬼。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开了宫人,径自往他的方向飞驰而来。  “谁人敢冲撞仙友!”梅若雪第一个冲出来,指尖飞出一片梅花瓣,准备将人从马背上打下来。  陈致看到容韵骑马出现的时候呆了呆,此时才清醒过来,话也来不及说,只能整个人扑过去挡。花瓣击中陈致背部的刹那,容韵抱住他,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以自己为垫,落在地上。  陈致背部隐隐作痛,却也不是很痛,正要说话,就被容韵死死地抱住了。 第161章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河南境内,准备明日一早进入南阳府。  梅若雪带着梅花酿与菜肴来找他们喝酒,这已经是这几天来的第三次了。但凡下榻客栈的时间还早,他都要过来聊聊风花雪月。  毕竟百岁高龄的修士,学识见解都颇为不凡,加上他有心讨好,奇闻异事信手拈来,几次下来,的确拉近了与陈致的关系。连容韵也不得不承认,与对方的眼界相比,自己的确差得很好。不过,这不等于他会拱手将师父让出去。  梅若雪知道得再多,那也是海阔天空的东西,他只要知道师父一个就够了。  梅若雪见容韵坐下,故意拍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又忘带了一个杯子。”  容韵从容一笑,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个酒杯:“我自带了。”  梅若雪:“……”  喝到一半,陈致跑去让厨房加菜,梅若雪借着酒意,似假还真地说:“总有一天,你会叫我师公。”  容韵捏着酒杯的手微紧,淡然说:“那些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人,也在山还是山,地还是地的时候死了。”  梅若雪哈哈大笑道:“我与陈仙友不一样,我们若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于君绝,便可以山无棱,天地合……”  “你们再说什么?”陈致突然插进来。  容韵抬眸,很想哭着冲到他的怀里告状,说梅若雪意图不轨,可是眼角扫到梅若雪自信的眼神,立刻忍住了冲动:“梅宫主说他出来这么久,有点想念宫中事务,但是担心师父和我两个人上路不安全,正左右为难。”  梅若雪没想到他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又不好明着指出来,干笑道:“当然是陈仙友的安全更重要。”  陈致忙道:“此处是河南地界,西南王伸不过手来,已然十分安全,梅宫主有事尽可放心。”  梅若雪捧着梅花,幽幽地说:“难道陈仙友对我,没有半分不舍吗?”  陈致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看了容韵一眼。  容韵站起来,低声说:“师父,我喝多了,有点头晕,先上去休息了。”  陈致巴不得他走,好和梅若雪说清楚,立刻点了点头。  看他急切的模样,容韵心里又愠怒又难过,当场就想反悔,但看到梅若雪欣喜的目光时,又冷静了几分。这几日,梅若雪与陈致的互动,他都看在眼里,明显是梅若雪剃头担子一头热,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变化。就算发生变化,陈致是自己的师父,总有办法将人抢回来的。  他走后,陈致对一脸期待的梅若雪说:“这一路来,梅宫主护我良多,大恩不言谢,日后梅宫主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敬请直言。”  梅若雪将梅花扣在胸前,幽怨地说:“你何必如此见外?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明示暗示都听不懂,陈致只好直说:“是我没有福气。”  梅若雪颤抖着嘴唇:“我哪里不好?”  陈致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错,只能沉默。  这态度比一五一十地数落他哪里不好更伤人。  因为,无话可说。  梅若雪一个人走了会儿凄凉内心戏,突然说:“你当初说要给我介绍一个道侣!你现在给我介绍一个吧。”  “这个,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条件……”生平头一次当红娘,陈致很迷茫。  “要和你一样的神仙!”  “……好。”陈致脑海中轮流闪过皆无、谭倏、仙童和凤三吉的脸,勉为其难地答应安排一次见面,至于成与不成,就看他们的缘分了。  得了准信的梅若雪当夜就离开了。  容韵原本还想打探他们之后的谈话内容,见状欢喜得什么都不用问,对陈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得几乎要将人供奉了起来。第58章 绝世之念(八)  梅如雪走后, 陈致与容韵的生活水平归于平庸。衣食住行且不说, 那如影随形的梅香也渐渐消散。容韵身心舒畅之余, 对不战而降的敌人宽容地送上了一束致哀的小雏菊:“梅宫主走得匆忙,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帮不上忙,只能遥祝他一路顺风。”最好是顺风远去千万里, 永远不见。  陈致不至于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也懒得说,歇息了一晚, 第二日便策马进南阳。  刚进城, 城门便就冒出两个黑甲兵,当众行礼, 惊得四周嘈杂声都停顿住了。  容韵反应极快,将人拉到一边的巷子里, 其他人见状,知道是机密之事, 怕惹祸上身,未敢多看。  黑甲兵道明来意。原来容韵发现陈致不告而别之后,假装不放在心上, 等王为喜放松警惕, 依样画葫芦地留信出走。王为喜倒比他沉得住气,布置眼线在南阳、汝宁两地,等他们归来,即刻送往京城。  容韵自知有愧,配合得很, 竟连夜赶路。  途中,他拨冗写信给谭倏,一面是交代他防范西南王,一面也是透露新的进展。当初陈致说一统天下,他还觉得是天方夜谭,不想短短数载,这个理想已不是远在天边。  崔嫣失踪后,京城的皇宫就是一座空城,莫说三宫六院,连宫人也只有几个临时召来打扫卫生的,寂寥非常。故而,陈致和容韵到了京城,被安排入住王为喜的府邸。  如今的王为喜与昔日的杨仲举一样,官居太尉,但手中的权柄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住的地方,依旧是崔嫣当年赐予的那座。  因外出一段时间,囤积了不少朝务,王为喜还在衙门里转悠,特意叫总管安顿他们。总管原本安排了两座院落,但容韵坚持与陈致同住,两人的行李也不多,房间极大,搬到一处,还显得空落落的。  陈致觉得不对头:“就算同住一个院落,也有东西厢房,何必挤在一处?”  容韵理直气壮:“我与王为喜是初识,师父与他又有灭朝之恨,说起来,我们与他的关系算是半陌生半敌对……哦,以江南与燕朝的关系,敌对还是多一点的。就算他信了我是崔嫣的儿子,可如今大权在握,难保不会生出异心,提防点总是对的,我们住在一起,遇到什么事,也可互相照应。”  虽然他说有条有理,陈致也十分认同,可内心觉得这理由必然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经过梅若雪的对比,容韵不肯低头撒娇,自然不会承认自己舍不得师父,想要亲近师父,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这么大公无私。  陈致也不是真的要他说个黑白分明,随口挤兑了几句,也就算了。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容韵就按捺不住了:“京城是帝都,据说繁荣犹胜江南。师父带我开开眼界吧。”  他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陈致自然不会拘着,加上自己对京城也有几分怀念,便戴上面具与他一道外出。 第163章 王为喜派人来催他们回府,阴山公将人送到门口,临别前,他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王为喜有两个女儿,是他的心头宝。”第59章 绝世之念(九)  王为喜从衙门回来, 刚换了身衣服, 就看到陈致与容韵从外面进来, 慌忙出门相迎:“王爷。”眼角余光瞥了眼容韵,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 “容公子。”前后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却是两般态度。  容韵很无所谓地站在陈致身后,对着王为喜咧嘴一笑, 白牙森森。  同样面孔, 不同辈分。王为喜端起长辈架子,不似以前对崔嫣那样的唯命是从, 别过脸不看他,只与陈致说话。  陈致打圆场, 说路上已经教训过容韵了,说他此举实在莽撞。  王为喜立刻搬了一大堆道理说教。  容韵还在笑, 陈致就听不下去了,干咳一声说:“倒随了父亲的性子。当初陛下也独断得很。”  ……呵。王为喜还能说什么。  陈致另起了个话头,说六合镇的事。  听说梅若雪出手相助, 王为喜愣了愣:“没想到王爷竟然认识梅宫主。”虽然梅若雪在修真界的地位一般, 但是在凡人眼中,那也是一步即可登天的人物,高高在上,神秘莫测,与他攀上关系, 那是相当了不起的。  陈致听他话中透露出若有似无的熟稔,便说:“哦,王大人也认得?”  王为喜骄傲地说:“不巧是我那不成器的大女儿的师父。”  虽说父母谦虚的时候都喜欢贬低自己子女,但这时候拖出个师父梅若雪,那意思就两样了:要不暗示师父和女儿一样不成器,要不暗示师父教得不好。二十年时光不饶人,谨言慎行如军师,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了。  陈致暗暗惋惜。  见他没有顺势接话,王为喜有些意外:“不过她前两日回来探亲,正在府中与她妹妹玩耍,今晚我设了接风宴,你们一个是长辈,一个是陛下之后,都不是外人,不必避嫌,便让她们作陪吧。”  陈致这时候倒有点品出阴山公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了。  有女初长成……  王为喜,王氏女。  说是接风宴,王为喜办得却如家宴一般,十分随性。  上辈子有崔嫣在,陈致不大动脑子,后来吃了个大亏,这辈子他痛定思痛,该想问题的时候还是会想一想的。比如现在,不管王为喜看上去多么的和蔼可亲,以实际行动来说,对待容韵的态度实在不算好。一般人迎回了小主人,别的不说,一场盛大的介绍仪式总该有的,定下名分,以后说话才能掷地有声。可容韵现在的待遇就像是捡来的私生子,躲躲藏藏不见人不说,连顿饭都不如下馆子吃得庄重,这就很有问题了。  王为喜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入座。  他坐主座,陈致与容韵陪坐左边,右边空了两个位置,末座是几个官吏,等他们打了招呼,才记起是各部的老人。  “数十年不见王爷,王爷风采依旧啊。”来的官吏们都是王为喜嫡系,知道内情,对容韵与陈致都表现得很自然。  几杯酒下肚,王为喜终于将两个宝贝女儿请了出来。  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态度,很说明问题。  陈致虽然希望容韵娶妻生子,走上天命之路,但是王为喜的态度令他不喜,不得不对两位王氏女重新评估,若非良缘,他也不忍心让她们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嫩白菜给拱了。  人未至,香先行。  若有似无的梅香,倒是应和了梅若雪徒弟的身份。  本着对梅若雪的厌恶,容韵闻到香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阴魂不散。他冷眼旁观王为喜等人期待欣喜的神色,几欲作呕。于他而言,认贼作父没什么,虚无缥缈的名头换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但是,要他的生命中插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进来,哪怕是擦边,也不可容忍。  在王氏女进门前,他脑袋里已经转悠着推脱的办法,然而对方一进门,脸色立时就变了,下意识地去看陈致——  他那一刻惊喜到无法掩饰的表情,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猝不及防地刺入毫无防备的心脏,霎时鲜血淋漓。  陈致并不知道容韵在看自己,第一王氏女进来时,虽然惊讶,却也有了心理准备。毕竟,梅若雪的女徒弟他只认识一个——杭州大会上,那个酷似秀凝的姑娘,有所期待也不奇怪。可真正令他震惊的是后面那个——秀凝。  不是酷似,就是秀凝。  浑身的血液顺流逆流地翻腾,身上忽冷忽热,脑子忽昏忽醒,但久违的喜悦犹如黑夜里的烟花,蓦然绽放,绚烂至极。  “师父。”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致忽然回头,一脸收拾不及的激动与兴奋。想昂首挺胸,骄傲地宣布那个脸圆圆、眼圆圆的漂亮姑娘是秀凝,陈家的秀凝,他的秀凝。他们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轮回转世,终于重逢。  但容韵眼里的寒度冻醒了他热昏的脑子。  终于想起,这里是太尉府,王家。身后那个少女是王氏女。而他呢,显然不是王为喜的亲儿子。  陈致的失态看在王为喜的眼里,心中困惑,却按捺不说,只将两个女儿叫到身边,一个一个地介绍。大的叫初照,小的叫舒光,取自《神女赋》的“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王舒光。  陈致觉得这名字奇难听无比。舒光,舒光,不就是输光?哪里有秀凝温婉悦耳。  其他官吏还在旁边吹捧好名字。  王氏女一落座,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王为喜自己点出来,就落了下乘。他请那么多官员作陪,自然有说客的成分。果然,东拉西扯了一通风花雪月之后,终于有官员问起两位王氏女的婚事。  王为喜哈哈一笑:“这些年初照在外学艺,倒是耽搁了。”  初照忽说:“父亲,我技艺未成,不能出师,过些日子,还是要回师门的。”  王为喜呆了呆。他属意由大女儿与容韵联姻,之前也提过,她当时是应了的,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立即有官员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要夫家应允,婚后亦可修学。”  其他人都点头称是。  有人还问容韵:“不知容公子如何看待夫人婚后修学?” 第165章 陈致说:“夫人与我一位故人有几分相像,不觉回忆起往事来,失礼了。”  她还不放心,陈致再三安抚。  王舒光说:“娘,我去沏茶,你们先坐下聊。”  王夫人转身,陈致下意识地想伸手搀扶,被对方让了一下,想起在众人心目中,自己与对方同一辈分,又是男女……  他别扭地跟在后面。  王夫人出门,走到榕树下。树下一张石桌,桌面刻着围棋棋盘,三张石凳,下棋、观棋都有了,倒像是为他们三人特意准备的。  王夫人问:“仙人下棋否?”  陈致说:“不常下。”  “下棋好,养心。舒光平日里就喜欢下棋,可惜我身体不好,她姐姐又常年不在家,老爷嘛……”  陈致以为他要说王为喜也很忙,谁知道她接了句:“是个臭篓子。”  堂堂军师,不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么?居然被自家夫人如此嫌弃,可见棋是真的臭不可闻了。  陈致暗笑。  王夫人扯棋为帆,顺风顺势地说起舒光儿时,用仁义礼智信夸了一遍,再用妇容、妇德、妇言、妇功夸了一遍。舒光捧茶来的正是时候,王夫人口干舌燥到无以为继,一口热茶下去,烫着心口暖洋洋的,自觉对陈致洗脑成功。  舒光说:“娘,外头风凉,吹着脑袋又该疼了。”扶着她回去,再出来,陈致依旧坐在树下慢悠悠地喝茶。传言前朝末帝摇身一变当了“仙人”,她原本觉得可笑,可见了真人,又有几分可信,不叫红尘入眼的洒脱,的确是她见过的仙人风范。  陈致听着她靠近的脚步,想起以前的她也喜欢从后面走过来,然后蒙住自己的眼睛,猜她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极幼稚的游戏,莫名的乐此不疲。  舒光在他对面坐下:“我娘很喜欢你。”  陈致背脊一凉,生怕她下一句让他做王家的女婿。好在她很快将话题岔开,说起小时候的趣事。陈致陷入她描绘的童年里,若这二十年,他依旧是陈应恪,是否有机会参与其中,再度看着她从一颗小豆芽慢慢地成长成娉婷妖娆的佳人?  不必是兄妹,邻里也好,世交长辈也好。  她突然眨了眨眼睛,羞涩又俏皮地看着他:“我喜欢容韵,师父收我做徒媳妇可好?”  哥哥,我想吃桂香楼的桂花糕。  哥哥,我想去元宵灯会。  哥哥,我想入宫。  ……  犹如宿命,叫人无力抗拒。只能一手交货,一手牵她在这世道走得更安稳。  王夫人住的地方很偏僻,走回来都近半个时辰。容韵站在他原先观景的桥上,大老远地盯着,走得近些,又撇开眼去,仿佛刚才看得两眼发直的人不是他。  陈致脑袋一片混乱,师父、哥哥、红娘、黄天衙员工……各种身份激撞,撞得他路线偏斜,差点往河里跳。  容韵快步走过来,一手拦住他,一脚冲到舒光面前,满眼疏离:“多谢王姑娘将师父送回来。”  舒光笑吟吟地行礼,识趣地告辞。  听脚步声渐行渐远,陈致难得地松了口气。  容韵控诉:“师父跟着她失踪了两个时辰。”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不知那些家养妒妇的汉子平日里怎么过,他觉得自己十分窝囊,简直师纲不振。但转念想起与舒光的交谈,又心虚不已,好声好气地说:“我去见了王夫人。”  与女儿单独见母亲?这还了得!  容韵胸闷气短:“王夫人不出席昨夜的筵席,偏要单独见你,足证王为喜夫妇关系不佳。你看,成亲一场,到头来形同陌路,白费了一番折腾,又是何必。要我看,成亲也没什么保障,倒不如师徒情谊来得可靠。”  这眼药上的,也忒简单粗暴了!  陈致说:“欺师灭祖的多了。”  容韵不服:“怎么多了呢?但凡欺师灭祖的,都人尽皆知,人人喊打,可见是少的。再说,我又不是别人。难道这么多年来,师父还要怀疑我对师父的崇敬与仰慕吗?”  好端端的,怎么就开始表明心迹了呢?陈致只好跟着表了一把:“嗯,我也不是别人,我不会娶妻,更不会娶王氏女。绝无可能。”  容韵踏实了半颗心:“那我呢?师父会让我娶吗?”  陈致答不上来。  容韵娶舒光,好处显而易见:促成江南与燕朝的联合,为统一天下打下坚实基础;完成了舒光的心愿;容韵有后,江山又能延续百年;他则任务完成,重返天宫……  可是,这便该枉顾容韵的意愿了么?  王为喜似乎与陈致杠上了,他一日不松口答应联姻,容韵便一日被晾着。  一转眼,来京城已经六天,除了头一天的接风宴,王为喜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王夫人时不时请陈致过去坐坐。舒光遇到容韵好几次,依旧没有搭上话。由于陈致那日没有回答他的疑问,此时他防色狼般地防着王舒光,生怕一不小心被占了便宜,就要以身相许。  陈致常带着容韵去阴山公那儿串门,顺便结交几个大清洗中幸存的世家子弟。闲聊时,不免问起故人。那位月下相逢的无瑕公子熬过了崔嫣的辣手,却没扛过王为喜的摧花,造反失败,与年家上下一道被问斩。  陈致想起那个逃出皇宫的先皇后与先帝遗腹子,他们依附年家,也逃不过这一劫吧。如此说来,陈朝血脉竟只剩下陈轩襄一人。  容韵对陈致的过去十分感兴趣,不仅听得认真,还问得仔细,连阴山公都忍不住取笑他是管家公。  容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沾沾自喜地说:“一个家,当然是有人做事,有人享福。”  这话说的!差点就要说服他了。巧言令色的小狐狸!  陈致假装看天边那乌龟爬似的白云,以后脑勺对他。  闲了几日,忽然又不得闲,原因无他,谭倏到了。他轻车简从,来得低调,入住客栈后也没有贸贸然找上门,而是半夜潜入太尉府,蹑手蹑脚地摸到陈致床边。 第167章 打蛇打七寸。  吴玖这话瞄得极准。  如果容韵有意问鼎天下,必然不会困守在江南几个世家的争斗中,吴家的表态等同于投效,只是形式上,不像林、胡这样彻底。  但容韵并不是好糊弄的人:“嗯。明面上投靠西南王,私底下和我们达成协议。届时,不管我们与西南王谁赢谁输,吴家都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一场百花宴,竟然将铁杆西南王派的吴家逼到墙头草的境地,不得不说,西南王这昏招出得实在是好。  陈致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脱口道:“百花宴的头名既然是皆无,那他会不会就在西南王府?”  黑暗中,近在咫尺的声音幽幽地问:“皆无是谁?”  陈致:“……”  谭倏不但不解围,还故作无辜地追问了一句:“是啊,皆无是谁?”  师父、师兄、朋友、亲戚……各种关系在脑海中转了一圈,终究选择了师父。倒不是陈致对皆无有多少尊敬,而是想起皆无曾经以他师父的身份出现过,为免以后出现更大的纰漏,只好延续了之前的谎言。  “原来是师祖。”  容韵声音里透着股高兴,为了自己多认识了一个与师父有关的人。  促膝长谈到凌晨,容韵率先熬不过去,头靠着陈致的肩膀打瞌睡,谭倏谈性虽好,却没了话题,便提出告辞。因为陈致提出皆无可能在西南王府,他决定前往一探。  夜晚匆匆一晤,黎明时分又逢别离。  魂幡的出现,暗示西南王府中可能藏有妖魔,皆无若在府中,不是潜伏,就是俘虏,此行实乃凶险万分。陈致忽而想起梅若雪,便牵了个线,告诉他梅若雪有意找仙人为道侣,他若是有兴趣,可以去梅数宫一趟,成与不成另说,能叫上宫主同行,安全也有个保障。  黎明曙光照着谭倏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陈致以为自己莽撞,便说:“他托了我,我便问问,你若不愿意,便当没听过吧。”  “不,不是的。”谭倏一双手在身前扭来扭去,羞涩地说,“我是花妖,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竟是有戏?  陈致头一回当月老,就有如此成就,心中也有几分自得:“梅宫主是爱花之人,平日里有事没事都会捧花行走,若见到你,一定欣喜若狂。”  “他姓梅,多半喜欢梅花。梅花凌寒独开,何等气魄,哪里像我,在夜里偷偷摸摸地绽放。”  陈致一手托着容韵的脑袋,怕动静大了将人吵醒,实在没心思为他开解,便说:“若不合适,也就罢了。”  “还是去去吧。”谭倏对镜理鬓发,半晌方走。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此去梅数宫,不知道多少里,如今整理得再好,到了地方,也会乱了,何必着急。又想,如此直白地向往爱情,叫人艳羡,哪里像他……  想到这里,骤然停顿。  因为不知这个念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又没头没脑。  他如何?他的爱情如何?  陈致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两个问题,却脑中空白,好似有一道屏障,生生地阻止了前路,不敢再想下去。  枕着肩膀实在睡得不舒服,容韵没多久就醒了,但呼吸间慢慢师父的气息,令他舍不得打破此段宁静。  陈致听出他的呼吸声有异,扭头看他。  正好他翻着眼皮,拼命想看师父的下巴,两双眼对个正着。  陈致率先挪开目光,缩回手:“醒了?”  容韵磨蹭了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坐起来:“师父肩膀麻不麻?”  “嗯,有点。”陈致赶他下床。“自己回去睡,为师也要睡了。”  容韵占了便宜,只觉是偷来的,不敢得寸进尺,老老实实地出门,走到门口,突然转回来:“师父,今天中午约了阴山公去欢聚楼,我一会儿来叫你。”  自从回来之后,阴山公的邀约就没断过,陈致也没当一回事。可是到了点儿,踏进欢聚楼的包厢,才知阴山公特意选“欢聚”楼的原因。  又有故人来。  陈致看看他,又看看阴山公:“你不是说他闭关了吗?”重逢没多久,他就将故交问了个遍,眼前这个也在其中。  姜移眼睛上上下下哦瞄了他好几眼,却冷哼一声:“闭关难道就不能出关吗?”  这态度让陈致想起他们刚认识没多久,也是针锋相对,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能温故知新。陈致说:“还在炼丹吗?”  姜移说:“何止炼丹,还炼阵呢!”  陈致以为他吹牛:“什么阵?”  姜移骄傲挺胸:“灭神弑魔大阵。”  陈致:“……”这名字听得神背脊发凉。第62章 混战之诡(二)  阴山公看陈致脸色不佳, 立刻出来护犊子:“已知王爷就是陈悲离仙人, 你这阵法不摆也罢了!”  姜移眼珠子一凸, 菜没上,先丢筷:“不成!我闭关这么多年,才研制出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阵法, 怎么可以不摆!宁可婚宴不摆酒席,也要摆阵!”  陈致无语:“谁吃喜酒就灭了谁吗?”  姜移的眼珠子甚是灵活,在眶里一转, 生出个点子:“不动江南, 不还有个西南王吗?”  阴山公道:“你倒是为王为喜鞠躬尽瘁。” 第169章 这件事表面上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心里头,容韵并没有过去。虽然陈致的那“两句话”似乎否认了之前对姜移的表态,但是,那也只是“似乎”。含糊,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如果师父真的内心无鬼,大可坦荡荡的否认。  不过,容韵没打算深究下去。  他告诉自己,师父肯对他解释,就说明在乎他的感受。既然师父在乎他的感受,他当然也应该体贴师父,为当年留下适度的空间。  不管怎么样,如今留在师父身边的人,是自己。  胜利者向来是指笑到最后的人。  只要崔嫣不诈尸,自己就是赢家。  这就够了。  姜移就像一道分水岭。  他出现之后,陈致与容韵怡然自得的快活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没多久,阴山公就私下传递消息过来,说朝中有人要追查当年崔嫣失踪的真相,并且将矛头指向了他。  如今的燕朝几乎是王为喜的一言堂。只要他不意图颠覆崔嫣的皇朝,黑甲兵就会听他发号施令。如果朝中有人要查当年的事,就是王为喜想要查。陈致回来这么久,现在才提出,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是想查,是想找茬。  不等陈致与容韵反应,大理寺的人就找上门,要陈致配合调查,而且言语之中还牵扯到了阴山公。显然,王为喜很清楚,要抓住陈致并不容易,所以要抓他的弱点。  陈致一个人能跑,带着容韵也能跑,但不可能带上阴山公上上下下数百口。  容韵心里眼里都只有陈致一个,哪里管旁人死活,当下就准备动手,被陈致一把按住。他说:“放心吧,我要走,天下无人拦得住。”牛皮吹大了,幸好没别人听见。  容韵看着他,满眼担忧,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一统天下,真的那么重要吗?”或者说,是为了崔嫣未酬的壮志?  陈致并不知道他内心后半段的想法,用力地点头表示一统天下真的很重要。  容韵闭了闭眼,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了。”  被带走的时候,王为喜还派人带话,说自己绝对相信王爷的清白,调查只是例行公事,为了服众。  陈致回答的只有两个字:“呵呵。”第63章 混战之诡(三)  罪名未定, 陈致依旧是陈留王, 加上以阴山公为首的陈朝保皇派还健在, 大理寺的人对他十分客气,少卿还亲自出来慰问,话说了一堆, 主题明确,自己这么做就是给外面看的,过过场, 千万不要怀恨在心——如果王爷还有机会出去的话。  陈致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要求他们将牢房重新布置了一番,整治蚊虫鼠蚁, 铺上厚褥锦被,并放了一架子的新书。  完事后, 他躺在少卿贡献的软榻上,感受新居的舒适度。  少卿好好脾气地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吩咐了, ”假装看不到对方松了口气,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就是每日的伙食要精心准备。我喜欢……”絮絮叨叨一连串的酒楼美食名称。  少卿心中暗道:这么胡吃海塞的, 也不怕吃成了最后一餐。口中只得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下官明白, 下官明白。”  虽说牢房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无人提审,更无人为难,可是住的久了,难免乏味, 尤其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读书也静不下心。  阴山公的人来得也越来越少,起先是一日三次,生怕他不小心被欺负了去,后来是一日一次,近来已经是三日一次了。若非来人每日通报消息,说外面平安无事,让他好生待着,阴山公他们正在想办法营救,他简直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出去。  现在想想,自己还是太老实了些。说让进来就老老实实地进来了。为什么不挣扎一下,为自己争取更高的权益?这次出去后,他准备向老赖取经。  又熬了三日,阴山公派的人准时出现。  陈致刚想放狠话说自己准备越狱,对方就率先说事情已有眉目,最迟不过两日,就能将他救出去。  虽然有了眉目,他反倒越加不安,总觉得这眉目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交易,越狱的念头终于发展为冲动,迫在眉睫。  大概怕他像之前那样突然消失,大理寺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歇得轮流盯梢,使隐身符无用武之地。这时候不免埋怨崔嫣,好端端地,割掉他替身傀儡的脑袋干嘛……  咦?  他的傀儡虽然没了脑袋,但是,崔嫣的遗体有脑袋呀。床上一躺,背对着牢门,就露个后脑勺,难道还能比他英俊霸气到让人一眼看穿不成?  陈致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入夜之后,如往常一般安分地看书洗漱上床睡觉。睡了一个时辰,趁狱卒不注意,状若漫不经心的一翻身,将崔嫣遗体往床上一放,自己贴着隐身符起身,轻手轻脚地跨过被子,整了整崔嫣的头发,然后走到铁门边……  走到铁门边……  门是锁住的。  ……  陈致蹲在地上,又开始翻乏善可陈的法宝。刻着迷魂阵的弹珠、装着晦气的乾坤袋、忘忧珠……久久没有动作。  忽地,铁栅栏“咣当”响了一声。  门外的狱卒慌忙站起身朝里张望:“王爷?陈留王?”  “……没事。”里面的人闷闷地回答。  两天后,陈致等来的,便是无罪释放的消息。  大理寺卿亲自带着部众从牢房接他出来,若非表情太僵、脸色太黑,几乎算得上“夹道欢迎”了。倒是少卿一贯的会做人,直言苍天有眼,王爷得以沉冤得雪。  陈致两条腿迈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  大理寺见多了出狱如逃命的人,也不觉得奇怪,配合着加快脚步。  门口,容韵驾着马车在等。  急匆匆的陈致忽地收住了脚步。  大理寺少卿怕他摔跤,还伸手扶了一把,手才碰到衣袖,眼前一花,人已经被拉了过去。容韵运轻功跃到两人中间,手扣着陈致的腰,将人往身后一拖,警惕地望向他。 第171章 王为喜默认自己是未来的国丈, 自然对陈致这个可能成为未来国师的人百般不顺眼,忙道:“先看看刺客是谁。”  容韵之前那一脚没有收力, 就算正常人也要去掉半天命,何况一个高空落地的伤者?众人都不看好那人还留有活口。  哪知家仆将人翻到正面一露脸, 王为喜和陈致都吓了一跳。  王为喜脱口道:“梅宫主?”  容韵只恨自己刚才那一脚踹得不够重。想到他对师父的企图,顿时将压人这件事阴谋论了。焉知他刚才不是在天上瞄准了掉下来的。  梅若雪到底是修真人士,摔得七荤八素了, 愣是留住最后一口气。  好好的宴会, 最后在兵荒马乱地营救行动中结束。  尽管宾客们很想留下来看热闹,但是,王为喜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客随主便,只能……明天再登门了。内心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宾客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好了作战计划。  而阴山公仗着与陈致“深刻”的交情以及自己“厚重”的脸皮, 在王为喜的冷眼中硬留了下来,还自来熟地让王夫人准备一间与陈致相邻的客房给自己。  王夫人为难地看向王为喜。  王为喜说:“孤芳轩就很好。”  孤芳自赏,听名字就知道发配边疆。阴山公说:“我夫人说晚上要过来看看王爷。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住得近些方便。”  王为喜差点气吐一口血。你夫人是开了天眼吗?坐在家里就知道王爷被人砸了饿。还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那就在家待着,跑来跑去添什么乱!  他一心挂念着梅若雪的伤势,懒得与阴山公扯皮,挥挥手,让王夫人照他的意思做。  王夫人体虚多病,向来不爱管事,今天本就是破例,哪想到事赶事,越多事。安排好阴山公的住宿,就推说身体不适,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崔嫣“失踪”之后,从民间招募进宫的太医就成了京城贵族们的专用,王为喜府上也养了两个,此时正分别为陈致与梅若雪诊疗。  陈致当然平安无事,大夫就开了帖安神汤。倒是梅若雪,虽然吊着口气,但是命若悬丝,最后两个大夫会诊也没想出救治的办法。  一个说:“须有神仙手段。”  王为喜不怀疑这个说法。对普通人来说,梅若雪这样的修士与神仙无异。他立刻将注意打到了陈致身上。不说他“四明神仙”这个称号是否名不虚传,面容几十年如一日年轻总是不做假的。  陈致琢磨着割一碗血给他,会不会有酒。但是有崔嫣这个前车之鉴,也不敢鲁莽,正要说回去想想办法,王初照抢先说:“师父与五色岛主是至交好友,我这就请他帮忙。”  “快去。”王为喜顿了顿说,“等等。安全为上,你还是坐车赶路。你师父怕是遇到了厉害的对头,你路上小心。”  王舒光说:“既然姐姐坐车,那我也一道去,路上有个照应。”  “胡闹!”王为喜说,“你姐姐有神仙本事,遇到敌人打不过还能跑,你去了反倒拖累她。”  舒光担忧地看着初照,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为喜想自己好端端的宴会搞砸了,当做靠山的梅宫主又生死未卜,说不定还要引来极厉害的敌人,心中七上八下,一腔怒火没处泻,抓着王舒光就开始数落:“当年梅宫主看中了你们姐妹俩,偏生你不肯去!说宁当人间富贵花,不当天上瑶池草。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初照借口让王舒光相送,赶紧将她拉了出去。  王为喜发完脾气,又后悔,对容韵说:“我刚才语气太重了,你替我去看看她。”  容韵想当场冷笑着说,关我屁事!刚好陈致看过来,他顿时一激灵,想起师父对统一天下大业的重视,憋着气出去了。但没有去找王舒光,而是在院子拐角的榕树下坐着。他坐的位置隐没在树荫里,晚上压根见不到人,陈致路过的时候,听到细碎的摩挲声,还吓了一跳。  容韵忙站起来说:“是我。”  “……刚才什么声音?”  “我用脚搓地。”  陈致说:“这么无聊的事,你回房自己搓去!”  看着他生动的表情,容韵心情突然好起来。梅若雪压住了师父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自己掀翻了。再说,就他那个短命的样子,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自己何必和一个短命鬼置气。心情一好,忍不住开玩笑道:“师父怕鬼?”  陈致没好气地说:“怕你个鬼。”你变成鬼的时候,他们还正面交锋了呢。时间过去越久,与容韵相处的时间越长,对燕北骄的敌视就越弱。谁说过的,时间能冲淡一切。当人的时候还觉得不可能,国仇家恨,刻骨铭心,哪是数十年时光能磨灭的?后来,他活了上百年,才慢慢地发现,人活得越久,回忆越多,每段经历的比重被不断缩小,心就越来越大。  怪不得世人想象中的神仙总是无欲无求,其实是装了太多的东西。  容韵问:“师父能治好梅若雪吗?”  陈致很稀奇:“你想治好他?”他不了解燕北骄,却了解崔嫣。以崔嫣睚眦必报的个性,容韵应该恨不得梅若雪永远醒不过来才对。  容韵说:“王为喜这么看重他,师父可以与他做一笔交易,让梅若雪作保,他必然不敢反悔,总比联姻可靠。”  陈致心抽了一下,含糊应了一声。正好有人在家仆的引领下进来,他认出是姜移,便好奇地跟在后面,一路进了内屋。  姜移本身没什么修为,却对炼制丹药别有心得,探过梅若雪的脉息之后,说:“五脏六腑俱受重创,若非一口真气护住心脉,绝留不到现在。我这里有一瓶护心丹,先让他吃下试试。”兴奋地搓着手,来回走了也一圈说,“我再去炼护肝丹、护脾丹、护肾丹……总之他体内有的,我都炼出来护一护,说不定有奇效。”  他来得仓促,去得匆忙,留下一瓶丹药便走了。  王为喜对他的看诊持保留意见,便问陈致:“王爷以为如何?”  陈致哪里懂药,拿过来闻闻摸摸了半天,说:“吃了吧。反正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了。”  梅若雪被强行灌了药,两个太医轮流作陪。陈致安排挪到隔壁院落,与阴山公相邻而居,容韵硬挤了进去,因为没有多余的房间,便住在陈致的外间。  乱了一天,此时才能静下心来想事。  陈致与梅若雪不算属实,不能确定他有多少仇家,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梅若雪临走前说过,要去收拾昔日的“梅花杀”叛徒。不过,有梅若雪力战魂幡的印象在前,他不确定梅花杀的杀手有这个能耐,能够重创于他。另外,谭倏临走前,自己曾介绍他去梅数宫找梅若雪。也不知道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要是找到了……  陈致一下子翻开被子坐起身。  外屋的容韵听到动静,飞快地下床,光着脚就冲了进来:“师父?”  陈致匆忙穿鞋:“我有事出去一趟。” 第173章 王为喜说:“为今之计,只有召集人马,守住洛阳和许昌。”  陈致下意识地说:“南阳和信阳还未传来破城的消息,何不先派援兵?”  王为喜说:“从召集人马到发兵支援,起码要五天!西南王派出的是五十万大军,而信阳、南阳两座城加起来的守军不过三万!如何抵挡得住?若是信阳与南阳落入了西南王手中,那我就不是派兵援救,而是送羊入虎口!”  陈致几乎要冲动地说,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该尽力。没有守过城的人,绝不会知道日日夜夜期待援军的渴望与绝望。  可是他忍住了。  因为站在王为喜的角度,他知道他说得没错。  当年陈致治下的凉州守得住不等于今日信阳、南阳守得住,就好像,当年也没人信他守得住那样。  “我可以去看看。”陈致说,“如果我今夜没有回来,就说明南阳城还能救,如果我明天中午之前没有回来,就说明信阳城也有的救。请务必发兵援救!”  王为喜皱眉。他觉得陈致的做法简直异想天开!就算信阳、南阳城没有破,但是在五十万大军的疯狂进攻下,城墙与将士必然都伤痕累累,根本不足以成为与西南王正面开战的战场。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容韵说:“我觉得王大人说得对。”  陈致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容韵低垂着眼,淡然地说:“与西南王一战,关乎天下大局的走势。我们不能冒险。此次出兵,我们必然精锐尽出,只许胜,不许败。”  理智与情感像一根绳的两端,分别拉扯,那绳索就靠在自己的心脏上,将心磨得鲜血淋漓。  明知道是意气用事,可是脑海里总有一根弦,孤独地弹奏了凉州城的悲曲。  他起身走到门口站了站,又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去了养心殿的仙草院。  院中花草无人打理,早已败落,只剩下一盆盆烂了根枝的黄土和一丛丛旺盛的杂草。  陈致对着空盆子站了会儿,终于心平气和。  首先,他是一个神仙,供职于黄天衙,所以,目前最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帮助容韵一统天下。这是大方针。而细节处,黄天衙没有规定,他掏出黄圭,上面的确没有细枝末节的指示,所以,他就默认为便宜行事。那么,就随心所欲一把吧。  他的确没有资格将燕朝的将士拖入个人的臆想与情绪中。  但是,他可以为自己做主。  当年,他不过一介凡人,不一样以一己之力,换出了一城百姓的命吗?如今他是神仙,拥有不死之躯,难道还比不上当年不成?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正捉摸着怎么说,容韵就进来了。外面风冷,他小脸冻得煞白,看到陈致时才露出些许暖色。  “师父,你不要生我的气。”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陈致看了他一眼,招招手:“过来。”  容韵如释重负,大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他的腰,被推开后,才改而抱胳膊:“师父如果觉得我说的不对,我就改。我都听师父的。”  陈致说:“那你的想法呢?”  容韵说:“我的想法……我还是觉得守洛阳与许昌更好。”  陈致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师父?”容韵疑惑地看着他。他与陈致相处了这么多年,对他极为关注,从表情到神态,甚至走路的速度,都能看出心情如何。刚才看他从议政殿离开,就知道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才放下一切追了出来,没想到转眼陈致就改了主意?  他阴沉地扫了眼院子,暗暗猜测,是否这个地方有什么来历,令师父触景生情,才能改变态度。  陈致说:“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是你,这种事自当你自己拿主意。就算我是师父,也只是给建议的人罢。”  容韵说:“不!在我心中,师父永远是最重要的人,比天下都重要!”  陈致突然想,如果燕北骄当年也能这么想的话,是否……啧!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收敛心神,说:“对付西南王的事就交给你了。”  “师父又要去哪里?”对陈致的离开太过敏感,收敛的气势一下子释放出来,竟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陈致假装没看到,说:“自然是回师门一趟,寻找救梅若雪的办法。”  容韵心中吃了一大缸的醋。但是昨晚的教训让他知道,师父想走就走,自己根本留不住,与其闹得两人不愉快,还不如将这口气先吞了,以后再说。便乖乖地问:“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陈致说:“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来天吧。”  “这差得可多了。”  容韵讨价还价,两人扯皮了半天才定了个七八日。  王为喜差人来找容韵议事。  见之前的座位,陈致就知道王为喜这次是真的打算将容韵拱上燕帝的宝座,倒也放心,便催促他快走。  等容韵走后,陈致重新上路,只是这次的目的地不再是战场,而是信阳城。第66章 混战之诡(六)  在陈致脑海中, 此时的信阳城必然战火纷飞, 人人自危, 但是到了地方,才发现想差了。此时的信阳城,街繁市茂, 人安狗闲,三三两两,懒懒散散, 哪见兵临城下的紧张?倒是自己, 急匆匆的来,像个千里躲债的, 引来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陈致略整了整衣服,钻进边上的茶楼, 选了桌靠书生的位置,点壶毛尖, 侧耳听他们闲谈。果然在说西南王攻打信阳之事。  一人说,西南王来势汹汹,必是不战则已, 战无不胜。立时有人反驳, 常言道:息县的牌坊,罗山的婆娘,信阳的城墙。信阳城墙固若金汤,保叫他西南称王,信阳投降。  五个书生, 两个站赢,两个站输,一个当和事佬,竟将战事清议,丝毫不见紧迫。  陈致按捺不住,拎着茶壶挤到他们中间:“诸位说得有理,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见教。”  书生齐声道不敢。  陈致说:“诸位预见战事将起,为何还处之泰然?” 第175章 陈致到城墙外停下。  城门微敞,正好能容一人侧身而入。  入城门后,街上行人林立,犹如木桩。  陈致心猛地一沉,几乎要站不稳脚。那站立的行人,有叫卖的小贩,有抱孩子的妇人,有大腹便便的富翁,有骨瘦如柴的乞丐……唯一相同的是,个个面如金纸,神情僵硬,好似忽然被人用定身术定住。  近距离看天上的红光,便能看到有一团光悬浮在城中央的半空。  光中依稀盘坐着一个人。  陈致正要靠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许多西南王麾下的士兵手持钢刀,沿街巡逻。他们面无表情地穿插在僵硬的百姓中间,对一切诡异的现象视而不见。  陈致大着胆子现身,站在他们面前。  那些士兵目光不变,手中的钢刀却训练有素地朝他砍来。  他急忙闪开,重新贴上隐身符。  那群士兵的刀失去了目标,停了停,又收归鞘中,继续往前去了。  到了现在,陈致自然看得出来,西南王麾下的士兵与城中百姓一样,都像是失了魂魄,正想对策,空中那团光突然挪了过来。一个清朗的男声说:“谁家的小孩没看紧,放到了我这里?也不怕被吃了。”不等陈致回答,就径自接下去道,“怕也无用了,我吃定了。”  陈致转身要跑,身体却像被蜡封住,寸步难移。贴在肩膀上的隐身符自燃成灰烬,露出他的本来面目。没多久,衣服也烧了起来,然后是肉身……  只是皮肤烧得虽然快,他复原得也不慢,就如一场追逐战,双方势均力敌。  “哦?原来是大圆满功德金身。”那人说,“失敬失敬。”  身上的火顿时熄灭了。  陈致疼得嘴唇发白,正要松口气,就听对方又说:“唔,没关系,动不了你的身体,我可以从你的灵魂下手。反正,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听到此处,陈致浑身一虚,一股说不出的疼痛仿佛从四肢百骸而来,又仿佛是比四肢百骸更加深入的地方……才是片刻,就如永恒。他疼得昏死过去。临昏迷,依稀听到有人喊了一句:“住手。”  黑暗的时光太长,又太短。  陈致醒来的时候,铭刻到灵魂处的疼痛的记忆随之而来,让他恨不得再昏过去一次。好在彻底醒来之后,他发现身上不再疼痛,一切如常。  张开眼睛,看到床边坐着一人,不是皆无是谁?  “你……”陈致激动地要坐起来,双肘刚曲起,就虚弱得瘫了。  皆无说:“你的魂魄受到无尽火的重创,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陈致喘了口气,说:“鱼……”带着微弱的希望,期待地看着他。  皆无无奈地说:“我去晚了。”  “那些百姓……”  皆无说:“也是无尽火。”  想到一城百姓都遭遇了自己所感受到的疼痛,陈致心里就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拳头却攒出一点力气,往床铺上捶了一拳。  皆无垂眼看他:“不过他们的灵魂不似你这般坚强,去的并不痛苦。”  陈致道:“他们……可还有轮回?”  “畅游天地,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回来。”皆无宽慰他。  陈致闭目休养了会儿,重新睁开眼睛看他:“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皆无沉默半晌,才说:“你去过南山了吗?”  陈致说:“去过了。”  皆无说:“南山遭遇魔袭,南山神君为了保护我,化身碑石。我被追到了天地之尽,休养了好一阵子才回来。谁知刚回来就听说大战。我怕人间出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出事了。”  陈致胸口涌起一团愤怒:“西南王之前想用人命炼制魂幡!如今又勾结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魔……”话锋一转,突地说,“你认识西南王吗?”百美宴上排名第一的那幅画像,令他耿耿于怀。  皆无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认识。”他解释道,“老西南王死了之后,原先的部下看陈轩襄羽翼未丰,蠢蠢欲动,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架空他的权力。如果西南势力分崩离析,日后收拾起来,费时费力,我便化身一个普通的道士,给了他几句谏言。”  陈致反驳道:“还不如分崩离析,还能各个击破!”  皆无叹气:“是啊,我当时若是问问你的意见,如今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了。”  见他有收拾残局的意思,陈致立刻追问:“你打算怎么做?”  皆无说:“你现在心情如何?”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我怕你受不住惊吓。”  “只要西南王不会突然推门进来叫你师父,我就受得住。”  闻言,皆无从身边举起一个用布包裹的木盒子,掀开盖子,露出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第67章 混战之诡(七)  揭盖前, 陈致脑中千般揣测, 一个赛一个恐怖, 真见了答案,反倒松了口气:“西南王?他死了,我只有惊喜, 哪来的惊吓?”  皆无说:“这颗人头忒吓人,我怕你瞧着难受。”  仔细瞧西南王面容,果然狰狞凶狠, 尤其那双眼睛, 眼珠半凸,血丝密布, 像要瞪出眶来。陈致叹息:“两代西南王,一个野心勃勃, 一个穷凶极恶,最后都落得横死的下场。”忽而想到, 单不赦杀老西南王是出其不意,陈轩襄神情这般不甘,是否也因为死于信任之人的手中?  皆无说:“除掉西南王, 容韵的统一大业, 指日可待。但他终究是凡人一名,我杀他便是触犯天条,迟早被天庭追究。在此之前,我尚有事要做,你万勿泄露我的行踪。” 第177章 陈致仰头喝了,问:“西南大军怎么退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天时间,容韵怎么带着黑甲兵插翅飞来?  书生兴奋地抹嘴:“自然是被黑甲兵打败的!听说领头的将军是燕朝小皇子!”  陈致云里雾里,又问了几个细节,怀疑更甚,再问了日子,才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以为自己睡了一夜,过去了一个多月。好在自己是神仙,不然光饿着,便饿死了。  不知谁吼了一句“天佑燕朝”。  满楼震动,都欢呼“旗开得胜”。  陈致拉着书生问黑甲兵的去向,书生绕着桌子“打醉拳”,只好丢下银子,去通判府,一问才知通判也喝醉了。好在下属认得他,解答:“王大人说要乘胜追击,大军一路南下,想来已经攻下了湖广。”  陈致匆匆道谢,从南门出,过大别山,直入湖广。  与信阳相比,湖广诸地倒是安静,百姓井然有序地生活,无悲无喜,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战乱,自有一番豁达。  陈致赶到郴州,才算追上尾巴,辎重慢吞吞正顺着官道,慢吞吞地往前挪。他捡了个领头的问话。那人听说了他的身份后,说:“请教王爷,殿下幼时,您曾以何物威慑?”  陈致呆了呆,说:“鞭子?”  那人这才说:“下官参见王爷。”  陈致腹诽:多少年的事了,还记在心里,真是小肚鸡肠。  那人说:“殿下英武,将西南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退回两广。如今他们正以南岭为屏障,与我军对峙。不过,以殿下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够突破屏障,全歼对方,收复两广……”  陈致打断他的歌功颂德:“如今西南谁人做主?”  老西南王走时,只留下了一根独苗。如今这根独苗折了,西南应当是群龙无首才对。  那人惊讶于陈致的神通广大,说:“是鄂国夫人。”  陈致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对方解释,才想起了那是被陈轩襄封的张权遗孀,席氏。此女也是传奇人物。当初张权沉迷崔姣美色,他还为张权留在家中的原配惋惜,后来知道她在儿子死后,向仇人陈轩襄写了感谢信,并高高兴兴地去了广州接受鄂国夫人的封号时,才不得不推翻了自己早点肤浅的猜测。以她的心智手段,对上崔姣,只怕是赢多输少之局。  那人说:“据说西南王战场受伤,在府中调养,鄂国夫人便代为主持军务。”  竟没人觉得陈轩襄让一个不相干的妇人主持军务很奇怪吗?  陈致想了想,便猜出了内中缘由。  为了稳定军心,西南王不管是失踪还是死亡,都是不可说,详情参照当年燕朝对崔嫣失踪的做法。只是西南情形比燕朝复杂得多,没有王为喜这样的亲信独当一面,也没有黑甲兵这样的绝对武力来威慑,必然是乱成了一锅粥。几方势力牵扯,谁也不肯服谁,但大敌当前,必须同心协力,如何是好?  ——推出一个傀儡。  席氏必然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让自己走到了台前。  如此说来,两广内部定然矛盾重重。  再问容韵去向,那人如实交代。一天前,容韵已经带领大军挺进南岭。  作为两广屏障,此战关乎天下一统的时间,意义非凡。既然皆无都破了规矩,杀了西南王,自己当个斥候,打探军情,通风报信,也不算违规。  他心安理得地跟着大军的路线,追了上去。  黑甲兵训练有素,虽有二十万之众,行军却悄无声息。  陈致追了三个时辰,直接出了南岭,调转头来,才发现端倪。却不是他火眼金睛,而是大片森林竟然浴火而立。这火十分古怪,明明在燃烧,偏偏树干、树叶都毫发无伤,像是火苗贴着它们擦了过去。  无尽火。  他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  若是焱无双在此,容韵便危险了。  陈致将千里通讯符抓在手里,准备随时寻求支援。人则越到树梢上,在繁密的树叶中,寻找人影。火光为他指明了方向,没多久,他就看到黑甲兵向东撤退的身影。  有几个退的慢,顷刻被火焰吞噬,尸骨无存。  陈致看得惊心,加快了脚步,生怕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容韵也遭受此等待遇。  他飞得极快,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一道浅浅的火光,仿佛逗他玩,忽左忽右、忽远忽近,每当陈致有所察觉地扭过头来时,它就坠入了下面的火焰中。  约莫飞了一炷香,陈致见到了王为喜。在他的左前方,容韵身穿银甲,头顶红缨,镇定自若地指挥黑甲兵撤退路线,不知说了什么,王为喜频频点头。  陈致正想落下去与他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光团中忽然显出一个人影来,手朝着容韵的方向,微微一抬,瞬间,一朵巨大的火焰从容韵的马下燃起。  马敏锐地往旁边一跳,烧了马尾,痛得乱蹦。  容韵从马上跳下,正要翻身跃上一名黑甲兵让出来的马,又一朵火焰从脚下冒起。陈致当下蹿了出去,抱住他,掠到旁边的树枝上。容韵刚惊喜地喊了一声“师父”,就被他塞到身后护住。  陈致对着那团光,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光中的身影还能有谁?  便是将鱼州变成死城的焱无双。第68章 混战之诡(八)  焱无双支着脑袋看他:“复原得真快, 不愧是大功德圆满金身。看你命大, 我放你一马, 把你身后的人交出来,我就罢手,如何?”  陈致感觉到容韵想钻出来, 手上用力。两人一前一后斗得欢,无人应答。  焱无双有些生气:“我若是烧了这片山,可知会酿成多大的祸事?山中生灵都要焚成灰烬, 无一幸免。那些依山而居、靠山生活的人, 也要饿肚子。以一人为代价,换一方百姓安居乐业, 是多划算的买卖啊。”  陈致说:“你若是死于一个多月前,鱼州城的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你为何不去死?”  焱无双脸色一变, 道:“放肆!”  话音刚落,容韵终于按捺不住, 使了大力气拉人。 第179章 想到自己的回忆,陈致心里咯噔一下:“哦,你梦到了什么?”  “小时候的事。”容韵说,“中秋的时候,我娘说到过年的时候,亲自给我裹汤团吃,可惜没有实现。”  “还有呢?”  “很多……还有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  陈致问:“什么时候?”  容韵抬眼看他:“师父不记得了吗?管家带我上山……师父穿着杏色的长衫,严肃地站在光里看我。”  陈致心中放下大石:“哦?你当时在心里骂我了吧?还记恨着我拿出鞭子的事?”不然也不会把它当做暗号,交给运送辎重的军官了。  容韵否认:“我当时想,这人这么好看,好像以前见过。会不会,前世就已经种下了缘分。”  陈致心突突地乱跳了两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容韵,生怕单不赦打下的魂印在他脑袋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容韵扶着树干站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陈致说,“也许与那奇怪的光有关。”  容韵说:“那是姜移炼制的灭神弑魔大阵。”  陈致目瞪口呆。  容韵嘀咕道:“但他说,这阵只对神仙和妖魔有用,对凡人没有一点儿作用……”  当时听姜移说起,还以为是唬人的玩意儿,没想到竟有如斯威力,陈致不敢掉以轻心:“这阵他是怎么炼的?”  容韵说:“王为喜搜集了很多古籍供他研究。”  陈致怕他怀疑自己的身份,赶紧污了姜移一把:“纸上谈兵,太不靠谱了!不然怎么将你我都拉扯进来了。”  容韵说:“连累师父了。我们在路上就被那个火魔骚扰过几次,姜移便要祭出大阵对付他。只是这阵法既要地下的灵气,又要人间的生气,他选了很久,才选中了南岭。我们原先打算再岭南动手,谁想他按捺不住,在岭北就对我们下了毒手,无奈之下,只好让姜移仓促布阵,我们再将他引过去。幸好这次师父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黑甲兵进去。”焱无双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若非陈致出现,让对方一心一意地追过来,他们怕是要另费一番功夫,才能请君入瓮。  陈致坦然接受了他的谢意,顺便将姜移丢到脏水盆里再涮一涮:“原来是仓促而就,怪不得我们也被卷了进来。”  容韵说:“我们来了,那火魔说不定也在,我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弄清楚地形再说。”  陈致深觉有理。他是神仙不怕饿,容韵是凡人,若是找不到出路或是能够入口的食物,怕是没遇到火魔就先饿死了。第69章 混战之诡(九)  找个地方, 说易行难。  陈致跳上树梢, 登高远眺。  广袤的树林突破天际, 黑漆漆的天与黑森森的林,仿佛殊途同归,交流如海, 看不到光明在何方。这种时候,空气中暴露的丝丝缕缕的红光倒变得十分可爱起来。想一想,若是没有它们, 他们便伸出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 你看我,我看你, 却不知道你看我,我看你, 何等悲凉。  陈致与容韵在树下转了一圈,没敢走远, 生怕越走越远。  见容韵脸色渐白,陈致心疼,将他安置在树上, 说:“你先睡会儿, 我去四周转一转。”  听他说要走,容韵警觉地抓住手:“你一个人去?”  陈致说:“我很快就回来。”  容韵哀伤地说:“此地诡异,万一失联,也许今日一别,就是永诀。”  ……  陈致将他随身携带。  背着容韵, 陈致小心翼翼地放慢速度,假装自己是个真的修真者,只是……他不知道修真者飞得到底有多快,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梅若雪并没有展现出完全的实力,所以,他的速度在容韵看来,就是个轻功一般的武林低手。  陈致朝了三个方向各飞了数里,见到的始终是茫茫无边的林海,心中一阵烦躁,直到最后一个方向,总算在前方看到了依稀像山峰的黑色圆点。  征询容韵的意见之后,他朝着圆点的方向前进。  容韵怕他累,时不时地叫他放下自己休息一会儿。陈致担心食物,将想法一说,容韵便笑道:“这么大的树林,还怕没东西吃吗?”  陈致说:“可是树上没有果子。”  容韵淡淡地说:“闹饥荒的时候,树皮草根都吃得。”  陈致一脸稀奇:“我要改了对你‘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印象了。”  容韵说:“书上有写。”  “你能知道这些,日后必然能当个体察百姓疾苦的明君。”  容韵轻笑了一声。  陈致问:“你笑什么?”  容韵说:“师父对我如此信任,我心中高兴。”  依旧是老掉牙的容氏小马屁,可林太暗,心里慌,听到耳里酸溜溜又苦哈哈,总之,不是个滋味。陈致说:“我休息好了,继续上路吧。”  容韵说:“我来背师父吧。”  陈致还待推拒,他不由分说地蹲下来,去抓他的腿。陈致身体微倾,匍匐在他的肩膀上。容韵背起人,往上送了送,便运气轻功往前跑。  这速度,与陈致相比,不遑多让。  “……”陈致说:“我适才留了力。”  容韵似乎笑了笑:“我知道。” 第181章 陈致心情沉重。  容韵倒是很乐观:“常言道,靠山吃山,当个山民也不错。有空的时候,我们还能唱唱山歌。”  陈致被逗笑了:“你会唱山歌?”  容韵说:“我唱的本不是山歌,只因在山里唱,也就成了山歌。”  “那就唱唱吧。”  容韵唱起来,是简单的江南小调。  他的声音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既清亮又圆润,哪怕歌艺一般,也很悦耳。  陈致听得心里暖意翻涌。此时此刻,他真心感谢在灭魔弑神大阵发动时,容韵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自己。如果没有他,也许此时的自己已经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了。  到了山下,容韵想下来走,陈致不松手。心境一开阔,举止便松弛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掩藏实力,直接掠上了峰顶。  在最高处俯瞰,林海如黑海,深沉而危险,回想起来,他们能够落到一个看得见山峰的位置,已然是不幸中大幸。  而山峰的另一边,容韵看到了一座山庄,就藏在群山怀抱的山谷里。第70章 混战之诡(十)  荒山野地的山庄, 换做其他时候, 自然是避而远之, 只在此时此刻,无疑久旱甘霖,远看着, 就热泪盈眶,恨不得上前认亲。  陈致十分激动,反观容韵不惊不喜:“有山庄就有人, 有人就有路, 你为何不喜?”  容韵说:“化外之地,未必是人。”  陈致说:“和大片不言不语的树木相比, 能喘气的便是同类了。”  容韵见他满心激动,便舍了泼冷水的心, 顺着说:“师父说得是。”  费了大半天到门前,陈致又谨慎起来, 给了容韵一颗弹珠,自己又将隐身符扣在手心,叮嘱他遇到危险一定先保护自己。  容韵爽快地答应了。  陈致反倒不放心:“你不会阳奉阴违吧。”  容韵眯着眼笑:“徒儿一向听师傅的。”  陈致嘀咕道:“最好如此。”抬手叩门。  门环的敲击声厚重沉闷, 犹如这方渺无人烟的荒山, 叫人无端端地感到压抑与绝望。敲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门内连个响声都没有。  容韵手推了推门,门竟然无声地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先入眼的便是一方照壁,壁上层峦叠嶂, 云雾缭绕,美如仙境。绕过照壁往里,就看到一方水池,池水清澈透亮,映着交错的红光,粼粼荡漾。水池四周是一簇簇红彤彤的曼珠沙华。  容韵忽然捂住了陈致的眼睛。  陈致吓一跳:“怎么了?”  容韵说:“此花不祥。”  陈致拉下他的手,看着与红光交相辉映的曼珠沙华,舒出口气道:“不过是金灯花罢了,你竟也迷信这些。吉不吉祥,从来不是花定的,而是人定的。”  容韵说:“师父说的是。”  陈致走过花丛,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叹了口气:“可惜不能饱腹。”  容韵说:“师父肚子饿了?”  陈致说:“我是担心你。”  容韵说:“说也奇怪,自从师父给我喝了那瓶水之后,我便浑身是劲,一点都不饿了。”  “如此甚好。”  “师父给我喝的是什么?”  “你不是说尿吗?”  “……”  轻松的对话随着容韵推开正堂的门,戛然而止。门内是一座祠堂,堂上竖着许多牌位,清一色的严姓。自梁上垂落的白幔无风自动,像妖娆的舞者,怡然自得地沉迷于舞蹈之中。  陈致慌忙行礼,低声说:“在下与徒弟偶经此地,冒昧打扰了。有怪莫怪。”正要退出,被容韵拉住,“师父你看。”手指着最末的灵牌,上书“严无双”三字。  严无双,焱无双。  两人退出祠堂,轻轻掩门。  容韵说:“我们被送到此地,或许与焱无双有关。”  陈致说:“不是因为灭魔弑神大阵吗?”  容韵说:“阵法是姜移从古书上学来的,对付,尚属首次。”  “首次你们也敢用!”陈致恨不得将姜移拖到面前,指着鼻子痛骂一顿。  容韵无奈地说:“焱无双神出鬼没,一般的法子对他无用,只能姑且一试了。谁知道师父突然出现。”  ……还要怪他来得不是时候咯?  陈致摸了摸嘴巴,果然气得有点歪。  容韵看脸色,忙补充道:“好在有师父在,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第183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战场想磨刀。  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 他立下宏愿, 如有离开的一天,必然好好学习仙法, 再也不仗着不死的肉身得过且过。  “师父。”  “师父?”  容韵喊了好几声。  陈致斜眼:“再凑得近点,就钻进我的耳洞里了。”  容韵说:“焱无双说他吸收了无尽火的火星才变成了火魔, 我想……”  “想都不要想。”陈致警觉起来,“先不说吸收火星变成火魔的胜算有多大, 就说你知道怎么吸收吗?你知道变成火魔之后会怎么样吗?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瞎掺和!”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韵忽感心悸,猛然回头, 就看到焱无双坐在屋檐上对着他们笑。  焱无双见他看过来, 落落大方地跳下屋顶:“你师父说得对,炼火魔,百炼百死。知道我为什么成功吗?因为我的家人帮我分掉了其他的火焰。看你们虚心求教,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我告诉他们, 只有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炼成火魔。可惜,关键时刻,他们就开始内讧,拼命将火焰推给其他人。我理解他们,毕竟,人遭受烈火焚身的极致痛苦时,无法保持理智。幸好,为了预防万一,事先给他们吃了一点点的曼珠沙华。”  他讲得一脸兴奋,仿佛那些被害死的人个个与他有血海深仇,与刚刚坐在院子里一脸怀旧叙述过去的那个,判若两人。  陈致不寒而栗,容韵还算镇定:“你恨你的家人?”  焱无双笑着点头:“恨过。你们才来化外之地几天,无法与我感同身受。这里真的他、妈、的是个鬼地方!他们自己承受痛苦也就罢了,竟然还生孩子!说什么传承香火,呵,自己一个个都是不老不死的妖怪,要继承人做什么!有什么可以继承的?你知道吗?化外之地死掉的鬼魂,熬过五百年,就有一个机会,去地方投胎,我都熬了四百九十九年零十个月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我就能摆脱这个鬼地方,严家居然要生小孩了。你说他们是不是都该死?”  陈致:“……”  焱无双笑得狰狞:“不过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留了他们的牌位,天天烧香供奉。这样,他们就会留在祠堂里,永远地留下来了。大家都很开心。”  容韵说:“你为何被放逐到化外之地?”  焱无双说:“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  陈致、容韵:“……”  焱无双微笑道:“我送了严家一本功法。”  ……  “咚”,祠堂门被容韵不小心靠了一下,开了。原本在空中温柔晃动的白幔忽然伸直,如一双召唤的手,伸向屋檐。  焱无双目光瞬间有些呆滞,过了会儿,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陈致抬手抓住挂在脖子上的那张符。这个时候出手,不知胜算有几分。劲风拂面,他还未反应,容韵已经先一步蹿出去,挡在身前。焱无双袖子一卷,未怎么动,容韵就被牢牢地钳住,如擒待宰的羔羊,翩然后跃,来开了与陈致的距离。  “怎么可以想着背后伤人呢?”焱无双摇头叹息,“这年头,神仙的素质也越来越差了。”  陈致心里咯噔咯噔的,既怕焱无双对容韵下毒手,又怕容韵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使天道命定的前途节外生枝。“你想怎么样?”  焱无双说:“撕掉你手里的东西。”  陈致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皆无给自己的符咒对焱无双有致命的威胁!这就是见面之后,他东拉西扯一大堆的原因,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对他全心防备。这样,焱无双前后不一的表现也有了理由,就是为了寻找他们心防的弱点。  早知如此,在南岭的时候自己就应该使出来……不,在南岭的时候,他并没有将这张符放在眼里。虽然不知原因,却可以推测,这张符极可能在化外之地才对他有非同凡响的威力。  焱无双轻笑着对容韵说:“看来,你对你师父来说,很可有可无嘛。”  容韵微笑道:“师父对我很重要就行了。”  焱无双目光一冷,突然掐住他的脖子,用轻柔又轻蔑的语气说:“既然如此,就让我看看,你死了以后,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师父会是什么表情。”  “住手!”陈致双手飞快地将一张符咒撕开,身体还踉跄了一下,几乎跪倒在地。  焱无双感觉到那股威慑自己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放开他!”陈致说。  焱无双笑了笑:“放开他也可以,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陈致狼狈地站起来:“你先把人放了。”  焱无双摊开手说:“我又没有抓住他。”  容韵倏地跃起,落到陈致身后。  焱无双一脸的轻松惬意:“再说,就算逃走又怎么样呢?”人猛地出现在陈致与容韵中间。  容韵对他怒目而视。  焱无双笑道:“害怕啊?”  容韵说:“你可以杀我,但不可以插入我和师父之间。”  焱无双:“?”  陈致干咳一声说:“你要我们做什么?”  焱无双说:“找路出去。”  虽然知道焱无双绝对不会好心地带他们一起出去,但是比起两个无头苍蝇自己瞎闯,有一匹识途的老马在前带队,当然好得多。  临走前,焱无双进了祠堂,白幔先冲过去想要纠缠他,但是刚刚靠近,就被弹了开来,绕在他身体的周遭旋转。  陈致说:“为何不放他们走?”  焱无双淡淡地说:“若他们与我一样,带着记忆投胎,我岂不是徒增强敌?”  陈致眉头微皱。 第185章 就在快要失望的时刻,对方终于有了声音:“嗯,遇到什么麻烦了?的”  陈致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容韵的症状:“我们刚杀了焱无双,从化外之地出来。容韵怎么了?是因为无尽火吗?”几千字的剧情,就这么一言带过了。  “无尽火?”皆无迟疑了会儿才说,“也有可能会这样?”并不很肯定的语气,“这种火呀水呀的事,还是要请教黄凌。”  “来不及了!”陈致猛然提高嗓门。  皆无叹气:“你吼我也没用,不要以为我不着急……我不着急也是因为我着急也没用。或者,我帮你去找黄凌问问,你一定要保住他的命,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世了。”  “等等,我的血有没有用?”  “你可以试试。”  试试,试试,都试到第三世了!这次再出纰漏,都跟着单不赦去地府受苦罢!陈致气得胡子都要长出来了:“你还记得我上次试试的后果吧?”  “哎呀,只要他体内没有妖丹,你就灌一碗下去,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陈致想了想,还是弄破了指尖,塞到容韵的嘴巴里,然后解开定身术。不用他说吸,容韵就抱着他的胳膊,热切地舔舐食指,舔着舔着,舌头就得寸进尺,一路挺进高峰。  陈致只好又用定身术将他定住。  “嗯?管用吗?”皆无竟然还在。  陈致摸了摸容韵的额头:“温度还是很高。”  皆无嘀咕道:“舔得这么干净也没用吗?”  陈致:“……”  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现在在哪儿?”  陈致站起来,身体跟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旋转,口头描述周围的环境,荒山……荒山……荒山……“我起来看看。”他干脆飞起来,居高临下地看。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诚不欺我!陈致高叫:“我知道我在哪里了。”  单不赦虽然关去了地府,但不赦宫仍在,彼时不是美好的记忆,此刻却如还乡般的亲切。  陈致背起容韵去了不赦宫,再凭记忆往外走。他解开了容韵的定身术,生怕时间一长,死了都没人知晓。大概被烧得没了气力,容韵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地轻蹭。  皆无说:“地府就在附近?”  陈致说:“……先去阎王爷那里求个情?”  皆无说:“地府忘川水,冰冷刺骨,也许能帮他降降温。”  “忘川水不是一条血河吗?住满了孤魂野鬼?”  “都在地府了,还浸在河里当孤魂野鬼,地府是混饭吃的吗?血河什么的……以阎罗王那个龟毛的性子,只怕早就撂担子不干,搬到别处去住了。”  陈致干咳一声道:“那你有几分把握?”  “……先去阎王爷那里求个情吧。”  “……”  伏在背上的容韵气息越来越弱,陈致飞的时候,已经看不清楚前方路段,只是蒙着头往前冲,冲进地府的时候,差点被当做敌袭。  阎王爷看到他也是无语:“距上次相间,还不到百年,仙人怎得又得闲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陈致将容韵展示给他看,问问有没有救的办法。  阎王爷看着容韵,脱口道:“又是他。命簿没写是个短命鬼啊,怎么老是惨遭横祸?”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偏偏一字也说不出口。陈致说:“我想借忘川水一用。”  阎王爷长叹一口气,想了想说:“也罢,试试就试试吧。反正横竖一死,死在忘川水里,勾魂方便,我带着就走了。你瞪我做什么?”  陈致心中暗骂了十八个“乌鸦嘴”,脸上还要笑得跟喜鹊似的:“请带路。”  忘川水流淌在奈何桥下。  灰蒙蒙的雾气覆盖在水面上,犹如一层轻纱,随着地府昏暗的光,细微地滚动着。  陈致刚刚靠近,就感到背上的人动了下,急忙将人放下来,不等站稳,容韵已经扑了过去,将手浸入水中。原本红通通的手背立刻浮现出一层白霜。  陈致怕冻坏他,慌忙将手抢回来,谁知道容韵直接就地一滚,跳了下去。  陈致紧跟着就要去捞,被阎王爷一把拉住。  “都当了神仙,还毛毛糙糙的……”阎王爷说,“无尽火加忘川水,这小子是要因祸得福啊。”  陈致说:“能治?”  阎王爷说:“万物相生相克,应当能治吧。”  陈致道:“……当了神仙,都得神神叨叨的吗?”和皆无一个德行。  正想着,容韵颤巍巍地从水里爬了上来,哆哆嗦嗦地说:“师,师父……”  陈致说:“还热吗?”  容韵刚摇了摇头,就听到一个“定”,身体被定住了。  陈致看着他,对阎王爷说:“可以回避一下吗?”  阎王爷翻了白眼,甩着袖子走了。  陈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叹了出来:“刚到化外之地时,你做的梦不止小时候吧?”顿了顿,无奈地看着他,“容韵是我的徒弟,他看过的书我未必看过,但他看过什么书,我还是知道的。”  容韵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致一步步的靠近,可怜兮兮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阴冷起来,只是那阴冷,就如忘川水结出的冰,薄薄的一层,外强中干。 第187章 容韵道:“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你为何总要我一统天下,如今看来,我是上天选中的天子?”  陈致点头道:“你将开创盛世。”  容韵说:“你会帮我吗?”  陈致毫不犹豫地点头。  容韵点点头道:“就当做前世的我,没有骗你,乖乖地吐出了妖丹。”  陈致愣了愣,眼神微动,须臾,又点点头,这次点得有些用力。  容韵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陈致盯着手掌,犹豫了下,才将手伸过去,容韵一把握住,顺势搂住了人。身高的逆差让容韵不习惯地踮起脚。  陈致看着他一点点“上升”,与自己身高齐平,下意识地抿住嘴唇。  容韵笑道:“放心,光天化日,我不会做什么的。”  陈致一放松,嘴唇就被迅速地啄了一下。容韵厚颜无耻地解释:“这实在不算什么。”  陈致说:“……你叫容韵那个小王八蛋出来!”  容韵眨眨眼,憨厚地笑道:“师父叫我做什么?”  陈致推开他的手,掏出鞭子,在空中一挥。容韵在鞭子甩到陈致脸上之前,伸手捞住,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陈致将鞭子抢回来,摊开了容韵捞鞭子的手,果然看到了一条红痕,冷笑道:“怎么样?怕不怕?”  容韵:“……”  与容韵的猜测相左,燕朝征西南大军的确停滞不前,却不是因为容韵与陈致失踪,而是西南王旧势力的顽强抵抗。  他们以南岭为天然屏障,将几十万黑甲兵牢牢地屏蔽在外。  黑甲兵暂由王为喜统帅。他本就是军师,跟着崔嫣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没想到竟然困在了西南。不仅陈致惊讶,连容韵都有些意外。  大军依旧驻扎在原地,他们回去之后,很快就被送进了帅帐。  王为喜、姜移都在。  他们一进帐,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作为未来的丈人,王为喜正准备起身嘘寒问暖一番,就被姜移抢了先。姜移双眼几乎要冒出光来:“大阵把你们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会被阵法传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灭魔弑神大阵是否真如书上所写,这般神奇?”  容韵转头,似笑非笑地瞄了陈致一眼,对姜移说:“是焱无双将我们抓进去的。”  “啊?”姜移疑惑地说,“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他记得他们是自己进去的?  王为喜说:“平安回来就好。”  姜移又抢话:“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化外之地、严家、地府……这些事不但玄之又玄,说起来也是烦之又烦。所以两人来之前商量好,就说他们被传送到了几百里外的深山,找了半天的路才出来。  答案如此平平无奇,让姜移大失所望。  王为喜怕他继续纠缠不休,忙将容韵拉到一边,嘘寒问暖了一番后,直入主题:“两广易守难攻,他们誓死不降,要攻下怕非朝夕之功!我原本担心你们,才守在这里,不敢离开。既然你们已经回来了,依我之见,不如先撤军,待来日再战。”  容韵微微蹙眉。  王为喜心里突然咯噔一声,手脚不由自主地一颤。原因无他,容韵刚才的神情,酷似崔嫣,加上一模一样的面孔,让他几乎以为回来的是天师。第74章 向月之心(四)  容韵说:“王大人思虑虽然周全, 但是, ‘夫战, 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时再来, 南岭依旧,西南更稳,吾等以何胜之?是回去之后辗转反侧的悔之莫及?还是卷土重来的忐忑不安?”  王为喜脱口道:“属下知错。”说完才反应过来, 自己竟然在容韵面前示弱, 想要说几句挽回颜面,容韵已经接下去道:“西南王推鄂国夫人出来, 必然是压不住属下,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才行的权衡之道。只要打破平衡,西南就会冰消瓦解。”  陈致突然插了一句:“陈轩襄已经死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他。  陈致说:“很可靠的消息。”  王为喜脑子转得飞快:“自古有阴必有阳, 有进必有退。西南地广人杂,可派说客进南粤。”  容韵往账中的太师椅一坐,拿起军报就翻阅起来。  王为喜垂手站在一旁, 等陈致与姜移出帐, 才惊觉不妥,手掌撑着桌案,干咳一声。  容韵说:“多吃梨。”  王为喜猛一激灵。这番对话,似曾相识。站直身体,看那张青涩秀美的侧脸, 心里寒气升腾。即便是虎父无犬子,也太像得太过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如崔嫣复生。但这种感觉分明是这次回来才有。陈致的数十年不老,火魔的出现,还有灭魔弑神大阵的威力,无不展示了一个神奇的世外世。何况……那是天师。  容韵忽地转头看来,秀目半张,两湾眼波,深不可测,哪里像个十四岁的少年?  王为喜与容韵相处了一阵,两相比较,越发认为眼前这个已非先前那个。垂头躬身,恭敬退出,帐帘一落,清风一吹,回首过往,恍若新生。  陈致并不知道在容韵的刻意而为下,王为喜已经有所察觉,依旧与姜移虚与委蛇地说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我与容韵一道被大阵送走,再醒来,已经是另一方天地。我挂在树梢上,他泡在小溪里,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山里有虎,一公一母。只听公的吼道:日子过不下去了,荒山野岭,渺无人烟,想吃个人肉打打牙祭都不行!母虎跟着咆哮:你个败家玩意儿,还想着吃人呢。如今连兔子都快吃不到了。”  “……我与容韵一人骑着一虎,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出了山林。”  故事开了头,便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第189章 王为喜脸色微凝。  陈致觉得两人的脸色奇怪,相处方式更加奇怪。但是,若将容韵换做崔嫣,便毫无违和感。  容韵想了想,道:“也罢,你先去办吧。”  他转身就走,留下王为喜的脸色乍青还白。  陈致追上容韵,寻了个人少的地方,低声道:“你向王为喜坦白了?”  容韵笑道:“自然没有。不过是给他一点颜色,让他看清楚,燕朝到底是谁的江山!”  陈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如何开口。  容韵以为他想为王为喜求情,便道:“无论如何,他都替我守住了燕朝,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慢待他。此番敲打,也是希望他适可而止。”  陈致嘴唇动了动,一句话梗在喉咙处,不吐不快,但吐了又更加不快,游移不定。  “师父在想什么?”容韵抬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皱痕。  陈致说:“他……到底是你未来丈……”  “师父不好奇‘无色组’是做什么的吗?”容韵突然打断了他。  ……  陈致尴尬地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嗯,是做什么的?”  “是细作。”  陈致其实猜到了:“我记得你在西南王府有一个藏得很深的细作?”当年那个细作发现了挂在西南王卧室里崔嫣的画像,还误认为是容韵,将消息传了回来。  容韵点头道:“师父还记得。不错,我正打算用他。”与其在敏感的时刻,插一些外人进去,打草惊蛇,还不如用插得很深的棋子。  陈致说:“既然容家都在西南王府藏了探子,难道燕朝没有吗?”这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容韵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怎么可能没有。”王为喜不亮出来,自然是因为不愿意亮出来。  陈致沉吟道:“让我去。”第75章 向月之心(五)  好歹被人叫了一声师父, 吃白饭这么多年, 不干点屁大的事, 实在对不起容豆丁这些年鞍前马后的照料。陈致胸腔中陡然生出万丈豪情,恨不得即刻提刀上马,平定西南。  “师父去, 我也去。”容韵说。  陈致英雄梦破,气不打一处来:“你成心不让我去。”  容韵委屈地说:“师父何出此言呢?我与师父同去,鞍前马后地伺候, 岂不省事?师父只要安心对付西南那群人便好。”  这句话是容韵说的, 他尚要掂量掂量,换做容韵, 哼哼,那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陈致拉着容韵回帐篷。刚进门, 话不多说,直接将人往椅子上一按, 一条腿踩在扶手上,挡住退路:“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容韵轻笑了一下,还没说话, 就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当下收起轻松,认真地回答道:“我只是想跟着师父。”  “……”陈致说,“换燕北骄出来和我说话。”  容韵吃惊地看着他:“师父要见他?我以为他是我们三个里,师父最不待见的一个。”  “别说的你们真有三个人似的。”  “……师父刚才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让你拿出燕北骄的态度!”  容韵想了想,故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这样, 是不是像人近中年的态度了?”  陈致被气成了老年人,放下腿在旁边咳嗽。  容韵慌忙站起来端茶递水,完了还要感慨一句:“师父你看,没有我,你……多不方便。”  陈致睨着他:“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没有你我怎么办?我告诉你,没有你,我会更加勤劳!”  容韵无言以对。  车轱辘话滚来滚去没有意义。  陈致认为,自己身为师父,又是神仙,两袖清风,孤家寡人,完全没有必要被一个毛孩子牵着鼻子走!吃完军营里的大锅饭,他就钻进帐篷里,默默观察,准备找个时机偷溜。  奈何,容韵像是一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守在门口烤鸡翅。  鬼知道他哪来的鸡翅。陈致从帐篷里出来,一本正经地坐在火堆旁,盯着鸡翅从生到熟的进展。  容韵递了一个烤包子给他:“师父先垫垫肚子。”  陈致说:“我不饿。”  容韵说:“很好吃的。”  陈致低头咬了一口,评价很一般。  容韵见他不吃,就将剩下的三两口吃了。  眼见着鸡翅的皮烤得金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王为喜溜达过来了。陈致数了数鸡翅的个数,一共四只,如果是两个人平分,自己能吃两只。三个人平分,在每人吃到一个的前提下,还多了一个。但是以容韵对自己孝心,应该会把多余的那个给自己。所以,自己依旧是两只。  陈致起身与王为喜打招呼。  王为喜说:“军中餐食简陋,委屈仙人了。” 第191章 次日醒来,陈致用过早膳,出门转了一圈,没见到小跟屁虫,觉得有些奇怪,问了守卫才知道,一大早与王为喜出去了。是去见舒光了吧?自从上次一别,已有数月未见,也有些想念,便问了地址,自己找上门去了。  为了掩人耳目,王舒光寄居在小镇豪富之家,就如当初年家藏匿先皇后一样,放在偏僻的院落,门前一片竹林。也不知是不是王为喜从年家得来的灵感。  做惯了檐上君子,陈致青天白日地就踩着瓦片往里走。好在他虽然没有隐身符,但神仙该有的仙力还在,府中偶有人警觉的一瞥,也只能看到一道似有还无的残影。  陈致原本只想默默地瞅一眼,但是一眼之后,脚就迈不动了。  容韵与王舒光隔着两胳膊的距离,站在竹林里面对面交谈。陈致在屋檐上转了一圈,终于按捺不住跳下来,顶着容韵的目光往前走。王舒光背对着他,并没有察觉他的靠近。  容韵看到他,正欲打招呼,被一个手势制止了,只好装作不知道。  走得近了,正好听到王舒光说:“当日约定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我们有夫妻之名即可,你的事情我都不会干涉。父亲那里,我也会为你周旋。”  容韵说:“妻子的名分,我已有了想给的人。”  王舒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识趣一些,退位让贤了。”  容韵说:“解除了婚约之后,你若不嫌弃,我愿认你为义妹。”  王舒光说:“嫂子不会介意吗?”  “放心,他乐意得很。”容韵冲着陈致挑了挑眉。第76章 向月之心(六)  王舒光目光闪了闪, 头微侧, 须臾, 又正了回来:“父亲年事已高,再过几年,就该告老还乡。还望殿下念在他数十年如一日尽忠职守的份上, 让他能荣归故里。”  容韵似笑非笑地说:“王大人忠肝义胆,王姑娘又何必忧心呢?”  王舒光低头一笑:“与殿下说话,真是半句虚的都掺不得。父亲辅国多年, 劳心劳力, 事事亲为。纵有越礼之处,也望殿下能谅解他一时无心之过。待殿下成就大业, 我会劝他急流勇退。”  得了准话,容韵也松了口, 赞美了王为喜几句。  一旁的陈致听得心情复杂。  两个外表十几岁的小屁孩,竟三言两语地决定了一个重臣的未来, 若非亲眼看见,谁能相信?容韵倒也罢了,毕竟三辈子加起来, 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 可舒光是老老实实地长了十几年,竟面不改色地与他讨价还价毫不逊色,真是……令人骄傲!  看着陈致一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满足,容韵忍不住笑出声来。以前不知舒光的身份,心中难免攀比, 总觉得师父对她更好些,如今知道了,醋意依然,却也会将心比心,学着将她当做妹妹来看待。  王舒光促狭地说:“容哥哥,我现在是该转身,与嫂子见面问好呢?还是选个黄道吉日,正式登门拜访?”  容韵瞟了眼陈致摇得飞快的手,笑道:“我倒希望是第一个选择,可惜他选了第二个。”  王舒光“恍然大悟”地点头:“看来家中做主的,是嫂子呀!那小妹还是识趣点儿,朝着前面走吧。”把话说开之后,她卸下“温婉端庄”的外衣,露出几分小女儿的调皮,被朝着陈致福了福身,然后一路往前,竟是真的没有转身。  她走后,陈致才走到容韵面前:“你们之前的婚约……”  容韵说:“师父那时候被关在大牢里,我心急如焚,只能卖身救师。师父若感到愧疚,以后可要多怜惜我一些。”  陈致无语。  容韵说:“师父来找我,可是不放心我?”  陈致说:“我想见见秀凝。”  容韵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师父不必掩饰。若真的想见她,刚才就该出来相见。话语会骗人,行动假不了。师父如今不正站在我的面前吗?”  要不是他一口一个嫂子,自己会尴尬得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吗?  陈致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容韵喜滋滋地跟在身后,跟到半路,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我们为何在屋檐上走?”  陈致说:“因为我是偷偷进来的。”  “……”容韵轻笑道,“师父偷偷进来……是为了捉奸吗?”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陈致气得口不择言:“不是,我来合奸!”  ……  毕竟是屋檐上,风有些凉,吹得某人的脸都僵了。但也有人天生“古道热肠”,此时更是满身热血澎湃,恨不得飞身扑上,“合”作到底。  那古道热肠的人正要开口,就被喝止。  “闭嘴!回去!”  回去了也不大畅快。屋檐上不经大脑的那一句像只阴魂不散的小蜜蜂,追着耳朵嗡嗡响,回头一看,何止蜜蜂,容韵那脸就像只大蜜蜂。陈致没好气地说:“没别处可去吗?”  容韵说:“别处没有师父,自然就没别处可去了。”  陈致说:“燕北骄平日也这么说话?”  容韵嫌弃地说:“他活了一把年纪,连师父的面都没见过,哪有什么情趣可言!”  陈致说:“我待见他,让他与我说话。”  容韵压低声音:“陈大人想与本王说什么?”  “就是想让你闭嘴。”  “……”  帐外,王为喜求见。  不知舒光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脑子突然开窍起来,也不喊着尽快成亲了,只说江山一统之后,自己便享享清福,再不能向现在这样事事亲为了。  这是隐晦的要放权。 第193章 掌柜夫人笑道:“自然是有的。”第77章 向月之心(七)  掌柜夫人一一细数:“头一个便是老西南王远征时, 被委以重任, 看守大本营的老将项阔。他年纪比老西南王还大上几岁, 前几年得了白虎病,常年在家里将养,手中权力渐移交给了儿子。西南王重病消息传出的当日, 他就带人围住了王府,要定鄂国夫人谋害王爷的罪名。”  陈致好奇道:“那鄂国夫人如何化险为夷?”  掌柜夫人说:“重兵围府,又没有消息出来, 到底如何, 无从得知。坊间倒有些传言。有的说,鄂国夫人敞开大门, 接待了项阔,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终于说动了这位西南支柱。两人一笑泯恩仇;有的说, 项阔进了门,便见西南王精神抖擞地坐在照壁前,问他要造反否?吓得项阔当场跪地求饶。不过, 最有鼻子有眼的是第三种。说鄂国夫人与项阔谈了一笔交易。愿以项阔马首是瞻, 共同对付梁云。”  不等发问,她便解释道:“梁云便是另一个对鄂国夫人不满之人。他原是老西南王的笔帖式,老西南王过世之后,他极力向西南王表忠心,排除异己, 终于被纳为心腹。因与王府诸位公子关系密切,几年工夫,就越过一众老臣,当上了吏部尚书。西南王不设三公不设相,吏部尚书已是他面前第一等的红人了。”  陈致好歹当过几年皇帝,其中的道道……门儿清。  这是文武之争。  梁云觉得自己是文官之首,递话儿这种动嘴皮子的事,上数正数都是该轮到自己。项阔的资历摆在这儿,又是大军压境的战时,自己处理军务当仁不让。  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鄂国夫人若抓住这个做文章,倒可以换来一时的太平。  看如今西南上下,磨刀霍霍,明显是武将、主战派占了上风,可知掌柜夫人为何认为第三种较为可信了。  掌柜夫人建议:“前些日子,项阔之子项慕偶遇户部郎中令狐奇,两人起了一番争执,令狐奇被打断了两条腿,上了夹板之后,就抬到户部尚书府去了。没多久,又去了吏部尚书府。谁知梁云闭门谢客,显然不欲多管闲事。你们若要下手,倒可从他下手。”  令狐奇这个名字虽然陌生,但是户部郎中有些耳熟。  陈致略想了想,便想起了仙童“出卖色相”的那件事。黄圭中预言的,那个调戏陈轩襄男宠外室的登徒子,不就是户部郎中吗?  这人上辈子也不知做了什么恶,这辈子总是徘徊在作死与倒霉之间,不能自拔。  掌柜夫人知道两人必有事情要谈,体贴地将房间留给了他们。临走前,还给了一本簿子,上面详细分析了西南势力分布的情况,光是名字,就足足罗列了二十来页。  陈致叹为观止:“这些人手你是什么时候安排的?”掰着手指,满打满算,要是容韵埋下的伏笔,他必须三岁的时候就深谋远虑成了一只老狐狸。  容韵说:“这些人原先是外祖父怕我娘远嫁,被我爹欺负,所以带去的陪嫁。谁知我娘半路就把人打发了,当时胡诌了个借口,说西南王野心勃勃,早晚要染指江南,没想到一语成谶。”  陈致说:“我倒觉得你娘深谋远虑,只是怕你爹担心,才这么说的。”  容韵盯着他笑。  陈致扬眉:“你笑什么?”  “你与我娘虽然没有见过面,倒是难得的知己。”  “可惜生出了个你。”  “……”容韵强行解释,“在一起,自然还是互补的好。”  陈致说:“这倒是。师徒嘛,总要一个使唤人,一个被人使唤。”  容韵说:“如果是师父,被使唤一辈子也愿意。”顿了顿,带着几分凄楚与忧郁,幽幽地说,“只是这一辈子看看便到了头,未免也太短暂了些。”  陈致假装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起身走到窗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盆栽,等后面响起斟茶声,才转身说:“你打算从何人下手?”  容韵说:“从令狐奇下手虽然简单,但此人评语是好色胆小,怕是不能成事。倒是户部尚书……”  陈致脱口道:“房伯坚?”  容韵斟茶的手顿了顿,才将茶壶放下:“房伯坚升任尚书不久,师父竟已知悉,消息真是灵通。”  陈致说:“没什么,我就是关注他。”  容韵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抬头看他。  陈致道:“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容韵说:“难道不是吗?”  陈致想了想解释的理由,真真是漫漫长长浪费口水,破罐破摔说:“是。”  容韵忽然笑了:“师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陈致:“……”三合一的容少年,心思你莫猜。  容韵说:“想来是黄天衙又布置了什么任务吧?难道这位户部尚书,还有什么不能言明的身份不成?又或者,他将对未来的天下局势,产生重大影响?”  虽不中,亦不远。  黄圭上说,房伯坚走的路,是跟着西南王入阁拜相的路。只是陈轩襄已经命丧九泉……  陈致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为了让房伯坚当上户部尚书,支持陈轩襄,皆无才派了一个假扮男宠外室的任务。可见,按照天道预定,陈轩襄不该死得如此仓促轻易。  小细节尚且讲究,大方向竟然武断?  陈致越想越觉得诡异,脸上不自觉地带出几分凝重。若非陈轩襄突然起事,他此时此刻,已经置身战场。  也不知那里战况如何了。  额头被轻碰了一下,不及躲闪,对方就缩回了手。  容韵单手支腮,看着陈致:“师父有心事,只管与我讲。就算帮不上忙,我也可以……说笑话给师父听。”  陈致说:“哦,那你说个笑话来听听。”  容韵说来就来:“从前有座山,山上住着一对师徒。有一天师父对徒弟说,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徒弟。徒弟大喜,当下就站起来问,师父师父,你终于答应嫁给我……师父,鞭子粗糙,容易伤手,你想打我只管用凳子摔,用桌子砸,千万不要用鞭子。” 第195章 消息发出没多久,就被封锁。有统领亲自带着守城卫在城内搜索。  一处据点被捣破,容韵沉寂下来。  吴玖在此时传来消息,说吴家大小姐明日与房大少奶奶去光孝寺烧香。近日来,光孝寺香火鼎盛。不仅百姓求神拜佛,想要获得庇佑,连达官贵人也来这里求个心安。  因城内戒严,陈致这几日都被拘在家里,闲得发慌,本想偷溜到天庭探探情报,又因容韵上街被调戏,差点揭穿身份而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轻易留他一个人。这次便想将容韵别在腰上,去寺庙放放风。他这么一说,容韵当即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明明是深入虎穴的惊险时刻,两人租了马车,买了甜点,穿上掌柜夫人准备的新衣裳,兴高采烈地出门,如同秋游。  为了掩饰身份,陈致欲盖弥彰地粘了假胡子,花了大浓眉,看着清秀劲儿没了,气质也略有几分粗犷。  路上,容韵便逗着他的胡子玩。  至光孝寺前,陈致先下车,再扶着容韵下来。容韵身量略矮,眉眼生得秀气,以轻纱遮面,绝色之容若隐若现,隐忍频频瞩目。  容韵故作羞涩地躲进陈致的怀里。  陈致不着痕迹地推了推,没推动,干笑着低头说:“姑妈,你做什么呢?”  容韵狠掐一下,遮面道:“夫君,闺房里的玩笑话,怎能在寺庙前说出来,也不怕惹怒了菩萨。”  果然,四面八方都是谴责的目光。  陈致脸皮抖了抖,觉得自己果然嘴欠,陪笑道:“夫人说的对,夫人请。”  容韵走了两步,就说累了,非要陈致扶着。  一鼻子的胭脂香飘过来,陈致尴尬得想当下脱衣用血写休书。  “年轻人,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要知足!这都是老天爷给的缘分,菩萨就在里面看着你呢。你要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下辈子就不会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路过的老翁语重心长地劝说,“要对媳妇儿好,老了才有伴儿。外面那些花街柳巷千万不要去……”  陈致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扯过容韵,手搂住他的腰,温柔地说:“夫人!我扶你走!”  容韵柔声道:“好呀,听夫君的。”  两人互相贴着,一步步迈上阶梯,路人见到,都忍不住说一句:小年轻,果然轻浮!  到了寺门前,有寺人在派香,也不收钱。  香客很自觉,有的三炷,有的五炷,收了之后,都恭恭敬敬地道声谢。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香客不分贫富、贵贱,都步履静,说话轻,偶有僧人经过,还会互相行礼。  两人上过香,给了一百两的香油钱。有僧人过来问,是否要用斋菜。  陈致应了。  被带到后堂,已有很多人在等候,独自前来的女客被单请到一边,与众人隔开。领路的僧人问容韵是否要去女客那边,容韵好不犹豫地答应了。  陈致“温柔”地撩起他的鬓发,夹到耳后:“一个人,小心些。”  容韵娇羞地说:“夫君放心,有事我会大喊的。”  容韵走后,旁边的人就对陈致说:“你家小娘子,娇滴滴的,喊起来能有什么气力,你还是盯紧些。”  陈致:“……”以后踏青这种事,一定要自己来!  他打了斋菜,坐在女客附近。容韵已成功打入女客内部,如鱼得水,不知他说了什么,好几个人朝陈致看来,然后笑起来。  陈致:“……”生气。好想背对着她们坐。  用完膳,容韵收了一堆帖子回来。人还在半路,帖子上的香气已经传了过来。陈致说:“看来夫人,满载而归啊。”  容韵说:“谁让我们意气相投呢。”  陈致:“……”阎王爷没让他投个女胎,简直是神生第二大失误。第一大失误是让自己当年的父亲投胎成了王舒光的母亲。  容韵说:“她们都说你忠厚老实,一看就是顾家的人。嗯,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致说:“你想证明自己看走眼的话,我也可以配合。”  “想都别想。”容韵笑着捶他。  外人看来,就是打情骂俏的小两口。  容韵突然压低声音说:“刚才用膳的人中,有一个是吴大小姐的人。说吴大小姐用过膳,就约了房少奶奶去洗钵泉纳凉。”  大中午的纳凉,不愧是吴家之后,果然有想法。  陈致道:“那我们去瞧瞧?”  容韵说:“偷窥女眷不雅。”  陈致准备认错,就听容韵说:“让我去。”  陈致:“……”  脸皮没有厚过十四岁的少年,百岁高人的老人只好慢悠悠地逛寺庙。有算命摊子,他在旁站了站,见那先生糊弄了几个人,便过去一坐:“帮我看看。”  那先生望了他一眼:“五两银子。”  “刚才几个只有五钱,为何我要五两?”陈致自认头不大,为何被当成了冤大头?  那先生说:“他们几个日子过得太平,我胡说八道也不妨事,你不行。你最近要倒大霉。”  陈致说:“不会是血光之灾吧?”  “就是血光之灾。”  陈致无语。 第197章 “……”阎芎很想说自己不是说书的,但是手已经习惯性地将银子收入怀中,“‘甯戚饭牛叩角’,是让抽签的人随机应变、因地制宜,不要太墨守成规,使转运之机平白流逝。”  简直瞌睡送枕头!陈致听得心中一动:“你确定是鄂国夫人的奶娘?”  阎芎说:“当然不是。”  陈致:“……”  “区区一个奶娘,我何必特特地说出来。这支签的主人,是奶娘背后之人。”阎芎手指在桌上轻轻划下了“鄂”字。  陈致眼皮抬起,正要说话,旁边就有人过来解签。  阎芎接连做了两门生意,眼见着还要说,陈致等不及,直接放下五两纹银,说:“这先生我包了。”  其他人怪异地看着他。  阎芎在旁颤声道:“在在在下只做嘴上生意,不做皮肉生意。”  陈致白了他一眼。  阎芎又补充道:“这嘴上生意也做那干净的。”  陈致抢过他的钱袋子:“走不走?”  阎芎拿起桌上的五两纹银,立刻就走。  陈致与他一路走来,见洗砚池边无人,且视野开阔,不怕被人偷听,便停了下来。  承接上个话题,阎芎说:“今早我路过客堂,就叫人赶走了,说是有贵客在。那个奶娘正好从里面出来。你说这客堂里待的会是谁。”  鄂国夫人无疑了。  陈致暗喜:“我想私下见一见鄂国夫人。”  阎芎说:“你现在霉运当头,还敢到处乱跑?不若我先瞧一眼,看她近来会不会沾血,你再去见她吧。”  陈致说:“你打算如何见她?”  阎芎说:“那奶娘叫我在原地守着,过会儿就来找我,估计要给鄂国夫人看相呢。”  ……  “你怎么不早说!”  陈致抓着他跑回去。  阎芎半路就甩开他的手,自己往前奔。  陈致收了脚步,看着他跑到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面前。那老妇人似埋怨了几句,还朝这边看了眼,阎芎弯腰赔礼,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那老妇人多半就是奶娘。  陈致鬼鬼祟祟地跳上屋顶,缩着身子在上面跟踪。好在香客们不是虔心朝拜,就是低头交谈,无人注意屋檐上的大耗子。  走到客堂附近,便有不少人巡逻,陈致没了隐身符,不敢鲁莽,静静地等了一阵,有两个丫鬟打扮的人突然靠近,守卫立刻围了上去,陈致趁机飞到客堂屋檐上,像壁虎一样趴下来,轻手轻脚地揭开瓦片。  阎芎已经坐在客堂等候了。过了会儿,就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先生可能测字?”  阎芎说:“使得。”  女声问:“要几个字?”  阎芎说:“都使得。”  女声说:“那便‘西南王’吧。”  阎芎又问:“不知女客问什么?”  女声说:“问战事。”  他们在下面说,陈致在屋檐上使劲,希望将意念传递给阎芎,让他说个“霉运当头”出来。  阎芎在原地转了一圈,手指的飞快地运算,半晌才说:“西南是巽位。巽,两阳在上,一阴在下,以阳遮阴,是伪装也。正象为风,风无孔而不入,又飘忽而不定,故常左右为难,不能尽信也。只是,风往往借势而用,有火则燃,有水则流,然而西南如今何势可借之?”  女声说:“依先生之意,此战不祥?”  但凡算命的,都爱故弄玄虚,不将话说死,他日追究起来,也可说另有隐喻,阎芎也不例外:“非也。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机遇稍纵即逝,若能把握,或有转机。”  女声说:“请先生明示,机从何来?”  阎芎大笑道:“天上来。”且说且走,走到门口,守卫拦住。  阎芎:“……”好不容易营造出的高人风范顿时被打回原形。  女声说:“先生会看面向否?”  阎芎只好回转身来:“也使得。”  下面帘子撩起,一个妇人被搀扶着出来。陈致的视角只能看到头顶,被满脑袋的珠光宝气闪得眼睛疼。  奶妈在椅子上铺了垫子、背靠,妇人才款款落座:“先生以为我的面相如何?”  阎芎淡然道:“劳碌之象。”竟是半分面子不给。  这时,内屋才传来一声轻笑,与先前相比,少了分娇柔,多了分沉稳。一个云鬓妇人从里面出来:“先生好本事,老身有礼。”  阎芎点点头。  奶妈便在旁边喝道:“大胆,敢对鄂国夫人无礼。”  席氏摆手道:“不知者不罪。” 第199章 容韵幽幽地说:“一会儿不见师父,又闹出个阎兄来。”  陈致说:“要不我再闹个徒弟给你看看?”  容韵立马说:“师父想让阎芎说服鄂国夫人,站到我们一边?”  陈致说:“我怀疑鄂国夫人想让阎芎看的人,是西南王。”  “师父不是说西南王死了吗?”他很快反应过来,“师父怀疑王府里有个假西南王?”  陈致说:“鄂国夫人与项阔联手,梁云被打压。若是没有一个‘西南王’在府中坐镇调停,西南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容韵说:“师父的猜测虽然有些道理,但是,猜测的成分过重。”  陈致说:“若是可以,我倒想亲自混进去。你会不会改头换面的法术?”  容韵说:“师父若教我,我一定学。”  陈致叹气。为何当初飞升的不是燕北骄呢?以他无师也要自通的本事,当初皆无教他捏脸,一遍就能会了,何至于现在。  陈致不抱希望地问:“我若说几个窍门,你能自行领悟吗?”说完,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自己都没有学会的法术,竟然妄想教别人……  “能。”容韵双目透露出来的喜色,几近狼光。  “这个,首先嘛,跟我念:‘万色皆为空,万物皆为无。’”这段口诀,陈致背得挺熟,可惜皆无念了之后,就能随心所欲变换面孔的口诀到了他嘴里,就像童谣一般,没有半点作用。  容韵跟读了两遍,又闭目想了会儿。  陈致蹲等了会儿,想着自己耽搁这么久,阎芎说不定已经出发了,有些着急,说:“我先去找阎芎,与他接个头,一会儿回来。”  “等等。”容韵叫住他,嘴里念着口诀,然后动手去揉他的脸。  陈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期待他成功,又担忧自己被毁容。  ……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忧非常有先见之明!  阎芎原本看到陈致在屋顶上偷听,以为他得到消息之后,必然会想办法与自己的会合,商量下一步如何合作。谁知左等右等,行李的结都解开系上来回五六遍,厢房内除了痰盂已经无物可带了,他竟然还没有动静,不觉有些心灰意冷,正打算咬咬牙,带上痰盂,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心虚气短的呐喊:“师弟……”  他出门一看,三个护卫守在门前,严阵以待。一个口鼻歪斜的奇怪男子被一个大脸盘妇人搀扶着,眼巴巴地望里看。  “师……兄?”虽然样貌变了,但是声音和身材没有走样,阎芎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师弟。”陈致拍拍容韵的手,两人慢吞吞地往前走。  阎芎也迈了一步,被奶妈挡住。阎芎不悦道:“来之前,夫人不是让你们听我差遣吗?”  奶妈说:“夫人让老奴送先生上车,不敢违命,还请先生不要为难老奴。”  阎芎还没说话,陈致已经嚷嚷起来:“什么?你要出门?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许离开光孝寺半步!不许离开光孝寺半步!这里有佛祖保佑,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不成?”  阎芎一脸委屈地说:“我答应了人家,还收了定金。”  “不成不成!去不得。钱你给我退回去。”说着,陈致就要上来抢人。  奶妈朝护卫使了个眼色,将两人挡了下来。她说:“这位是先生的师兄,必然也是高人。我家夫人请先生帮忙看相,您要是不放心,也可以一起来。事成之后,该给的钱一分不会少。”  陈致又推拒了几次,终于在阎芎与奶妈的劝说下,才“勉强”同意。  奶妈怕夜长梦多,当即带着他们上马车。  马车窗户用纸糊住了,虽然有光照进来,但是看不见沿路的风景。奶妈与他们同乘,四个人在车厢里稍嫌拥挤。  奶妈与容韵同坐一排,中年发福的身体将十四岁少年挤成了杆儿。  容韵委屈地瞅着陈致。  陈致摸了摸自己的歪鼻子,再撇了撇斜嘴,回瞅。  容韵低下头,默默地忍了。  马车走了一段平路,就开始颠簸了,仔细听,还有“哔哔波波”车轮碾压碎石子儿的声音,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路复平坦。  容韵坐得腰酸背痛,用脚尖踢了踢陈致。  陈致还未开口,奶妈已经发话了:“还请夫人再坐坐。”  容韵对着陈致吐了吐舌头。  他的面盘虽然被捏大了,但眼睛还很精致,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俏皮,让阎芎忍不住多望了两眼。  “咳咳。”陈致干咳两声。  阎芎老脸一红,赶忙将眼睛转向窗纸。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响起了推门声,马车放慢速度,沿路依稀有说话声与脚步声,都极轻,仿佛刻意压低了声音。  走了半柱香,马车总算停下来。  奶妈率先下车,阎芎正要跟着下去,门就被用力地关上了,只好无奈地坐回去。  容韵说:“别难过,你不是一个人。我也希望你刚才挤下去了。”  阎芎:“……”吃了一鼻子灰还要被人嫌弃多余,印堂发黑、霉运当头的那个人,该不会是自己吧?他拿八卦镜照脸。  容韵好奇地问:“这是照妖镜吗?”  阎芎:“……” 第201章 容韵不修仙,那无论是九五之尊,还是四明小徒,都会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只是,自己当初在化外之地已然许诺,下辈子无论他要做什么,自己都奉陪到底……  他缓缓道:“分开也有重逢日。”  “咿呀”,门突然被推开。  陈致下意识地回头,见到小红低着头,拎着热水壶进来,一言不发地将茶壶添满了水,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阎芎去拿茶壶,替自己与陈致斟茶,嘴里嘀咕道:“这小红今天怎么回事,倒了水以后也不斟茶,还一句话都不说。”  陈致手猛然一顿,突然放下棋子追了出去。  “哎,你去哪儿?”阎芎身体抬了下想追,又停住,“嫂夫人还在啊,就这么着急追其他小姑娘,这仙人也是……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  陈致出门的时候,小红已经不见了。他毫不犹豫地追回了自己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隐有动静,推门而入,便见容韵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你的脸……”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那个俊秀无双的十四岁少年。  容韵说:“脸盘一直被捏得那么宽,看着不舒服,所幸今日没人,我就恢复了,透透气。”  陈致说:“你确定下次能捏得一模一样吗?”  容韵笑道:“师父不信任我的技术吗?”  陈致说:“每次照镜子前,我是相信的;照镜子之后,我连镜子都不信了。”那时候捏脸,容韵怎么捏都丑,捏脸、恢复、捏脸、恢复……来回不知道多少遍,最后实在拖不起时间了,他只好顶着这张歪斜的脸出门。  容韵凑过去,手指透出一道劲风,将门关住,人伸出胳膊,将陈致抱住:“师父,难道看不出,我是故意的吗?”  陈致说:“你打算承认了?”  容韵蹭了蹭他的肩膀:“师父是我一个人的。”  “我们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没有人能够把我们分开的。”  这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说明了,刚刚进阎芎房间的小红究竟是谁。  抱着陈致的手越来越紧,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人的回应,哪怕一个字。容韵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就在要放开的当口,陈致突然摸了下他的头发:“嗯。”  容韵惊喜地抬起头。  陈致说:“我会陪着你一起走。”看着你老,看着你死,在跟着你去地府,等着你投胎转世,再早早地认识你,将我会的教给你,不会的也教给你。再不让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地离开。  容韵眼眶微微湿润:“师父说话也要算话。”  “嗯。”  “再过两天,我就十五岁了。”  陈致愣了愣,喃喃道:“这么快?”  容韵皱眉道:“师父希望我一直是个小豆丁吗?”  “我是在想,十五岁,该为你行成童之礼了。”  容韵说:“师父在我身边,就比什么礼都好。我会牢记师父对我的恩德和教诲,以后会好好地孝敬师父,听师父的话。”  陈致摸摸他的头:“但愿如此。”又想着他拥有燕北骄和崔嫣的记忆,这句话等于是他们说的,便觉得十分可乐,忍不住笑起来。  容韵疑惑道:“师父笑什么?”  陈致说:“我在想,该如何为你庆祝。”  “师父送我一件礼物吧。”  “你想要什么?”  容韵原本想说长生不老的功法,但话到嘴边,仍克制住了:“师父送的,我都喜欢。”  陈致点头道:“好,你放心,到那一天,为师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容韵伸出手:“击掌为誓!”  陈致看着他不说话。  容韵舔了舔嘴唇,微笑道:“师父,拉钩钩。”  到了生辰那日,容韵早早地醒来,见陈致还在睡,便躺在床上对着帐子数时间,数着数着,觉得陈致睡觉的时间为免也太长了些。他故意起身,弄出动静来,果然惊醒了陈致。  陈致打着哈欠,赖床。  容韵说:“师父,我先去练功了,一会儿回来用早膳。”  “嗯,去吧。”  容韵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门口转悠。这里是西南王府,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练功,引人怀疑,只是四处转悠,转了差不多时间,便去了小厨房。  依照他的想法,礼物受地域限制,不可能是新买的东西。想来想去,便是做一顿美食了。以陈致的厨艺,做一顿早膳便是极致了吧。  他走到小厨房门口听动静,果有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再探头看去,就见小红站在灶台前忙碌。  容韵:“……”  陈致洗漱完,一开门,就见容韵面无表情地靠在门边:“你不是去……啊,你有什么事?”  容韵说:“心情不好。” 第203章 阎芎愣了愣。相处这些时日,陈致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温文尔雅,就算后来变丑了,也丑得很温柔,这种态度,倒像是他第一次假冒师兄的那个时候……顿时恍然,委屈地说:“不是有师兄保护我吗?”  容韵插进来:“自己的小命自己保护!你师兄还要保护你师嫂我呢。”  阎芎:“……”亏他刚才这么支持她!呵呵,还是多关注你黑印堂夫君自己的小命吧。  三人用简单的对话阐释了彼此的人物关系给藏身在暗处的人听之后,就不再废话,坐下来静静地喝茶吃点心。  因为陈致认定西南王已死,阎芎自认为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两人表情都很放松。  没多久,鄂国夫人和一个陈朝传统长相的人一起出来。  陈致只看了一眼,心跳就骤疾骤缓,不正常起来,脸色血色也缓缓退去。  陈朝的皇室血脉是一支极其霸道的血脉,其后人或多或少都继承了先人的样貌。当初百美宴上,陈致第一眼看到陈轩襄,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许久,可说记忆犹新。而  眼前这个“陈轩襄”,分明就是当初那个陈轩襄。  陈轩襄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是坐到了阎芎的对面,眼对眼、脸对脸地看着他。  鄂国夫人介绍说:“这是我远方侄儿,听说先生每言必中,是游戏红尘的高人,才让我请先生回来。之前的试探,多有莽撞,还请先生见谅。”  她微微一笑,神态谦恭卑微,哪有光孝寺请人时的从容?可见心里早已认定眼前这个就是真的西南王。请阎芎来,也不是为了识破替身。  如此推论,主张请阎芎过府的,必然是陈轩襄本人了。  陈致心中不安到极致。他若是独身一人,如何都罢了,反正不会死,可是容韵与阎芎在,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看穿。  阎芎不知他复杂的心理活动,连忙对陈轩襄说:“不知公子想问什么?”  陈轩襄说:“便问……前程吧。”  阎芎端详了他的脸半晌,面露奇怪之色,凝眉想了想,叫来陈致说:“师兄以为呢?”  容韵悄悄地搀住陈致的胳膊。  陈致是因为心里笃定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才有些惊慌失措,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低声说:“师弟,相面之术,你犹在我之上,就不必谦虚了。”  阎芎暗道:狐狸。嘴上便说:“实不相瞒,这位公子原本是大富大贵、福禄双全的面相。”  “原本?”陈轩襄说,“那如今呢?”  阎芎说:“扑朔迷离。”  陈轩襄笑道:“好一个扑朔迷离。”骤然沉下脸色,“我找你来,就是让你解开迷局,你竟然说扑朔迷离?”  阎芎见他要发怒,忙道:“虽然扑朔迷离,却也不是不能解。人机遇变迁,往往在瞬息间的决定。而人面相的改变,却在时间的潜移默化之中。故而,有时候命运改变了,人的面相还停留在当时,便会有扑朔迷离的状况发生。”  陈轩襄说:“那你要如何解开迷局?”  阎芎说:“请赐字。”  陈轩襄漫不经心地说:“多少也使得?”  到了这个地步,也容不得后退。阎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请随意。”  “那就……”陈轩襄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陈致,缓缓道,“陈应恪吧。”第81章 未践之约(一)  陈致面上不动声色, 心里已经夏冬夏冬, 将严寒酷暑来回历了无数遍。  容韵站在他的身后, 仿佛用身体在支持。  阎芎掐指算来,半晌才说:“葵花向日意,忠赤为倾心, 大开则广厦,乐享当太平。”  鄂国夫人笑道:“这一听,就是好意头啊。”  陈轩襄问:“这葵花向日、忠赤倾心说的是谁呢?”因为他用的是“陈应恪”三个字, 故有此一问。  阎芎低头, 踌躇道:“谁说的字,便说的是谁。”  陈轩襄霍然站起来:“你的意思是, 要本王向他人表忠心咯?”上位者的通病:一生气,便自报身份, 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张狂样。  阎芎说:“我只是照书说。按这书上说的,您退一步海阔天空, 若肯低头,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福禄寿三全的尊贵命格啊。”  陈致:“……”敢让西南王低头, 他敬他是条真汉子!  “刚才你说的是福禄,如今是福禄寿。意思是说,本王若是不答应,不肯退,便是找死?”陈轩襄眼神越来越冷。  阎芎汗涔涔地坚持了片刻, 便败下阵来:“或者,王爷再测一次?”  陈轩襄说:“我记得算命的,多测不灵?”  阎芎心中腹诽:你不就想不灵吗?他说:“只要王爷说出来的时候,心意坚诚,就可以了。”  陈轩襄道:“那便测一测本王的名字吧。”  虽然知道他的名字,阎芎依旧恭敬道:“请王爷赐。”  “陈轩襄,轩辕的轩,朱襄的襄。”  阎芎暗道:竟沾了炎黄二帝,怕是压不住。掐指一算,道:“进何徘徊?江风渐寒。”微妙的微顿,才接下去,“行客莫倦,自有前程。就是说,既有前路,何必徘徊?即便遇到逆境,也不要放弃,坚持下去,自有前程。”  陈轩襄说:“不过是名字的区别,竟然是天地之别?”  阎芎陪笑道:“都是大富大贵的命,哪里是天地之别。”  “又或是,陈应恪才是那个该俯首称臣的人?”陈轩襄状若闲散的踱步,站到陈致面前,“你呢?你有何看法?” 第205章 那一声,仿佛有无上法力,不但制止了他的手,连那走廊都停住。  青光垂落,围墙里的黑暗渐渐驱散,露出几个形如枯槁的老人。那几个人惊恐地看着天上,身上的血肉竟然慢慢地化作了飞灰。  “有魔入世害人。尔既为人,何以助纣为虐?”  陈轩襄抬头,依稀看到青光中人影亭亭而立,面露狰狞:“你是何人?”  “昆仑,青盏。”  字音刚落,院中老人皆化作飞灰,消散在空中。  陈轩襄还想说话,就见青光中出现一道光剑,没入他的头顶。  陈致看着陈轩襄倒地,忍不住上前探脉,探不出脉搏还不放心,又去摸心脏。  青盏道:“放心,他魂魄离体,的确死了。”  陈致说:“万一他的魂魄又兴风作浪怎么办?”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青盏看着匆忙赶来的黑白无常,道:“不会。”  陈致还想再说,后领就被提起,朝着天的另一边疾掠而去。  陈致原本以为他是送自己回家,想提醒走过头了,容韵不在这个方向,但很快发现,后面有追兵。对方速度极快,几次已经冲到了青盏的前面,都被他调转方向才避开。  半路,青盏突然问:“你身上可有对方的东西?”  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东西?陈致一脸茫然。  青盏说:“是神。”  陈致想说自己是仙,神和他是同僚,怎么可能……他突然拿出皆无给的那张千里传音符,就听传音符里传来一声轻笑:  “抓到你们了。”  陈致后背被轻震了一下,拎着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消失,人从天空坠落,下面是树海。几乎触到树冠之际,他一个翻身,停在树梢上。  与他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前一左两道身影。第82章 未践之约(二)  对面是一道温润如水的青光。光中的身影, 影影绰绰, 仅见青丝与衣摆随风起舞。  左边, 是皆无。他微仰着头,似叹了口气,又似笑了一声:“你杀了陈轩襄, 平白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经营。”  早在陈轩襄本人出现在面前,陈致已经怀疑其中有皆无的手笔,没想到不等质问, 对方就不加掩饰、大方承认。  陈致说:“为何?”  皆无说:“为了命运。”  听起来真是玄之又玄。陈致问:“命运?谁的命运?”  “我的命运。”  陈致被疑惑砸出一脑袋的坑, 每个都转着一圈星辰:“你是天上的神仙,你的命运和陈轩襄有什么关……系咦一咦啊!”他被皆无拎起甩了一圈, 又落回地上,惊魂未定捂着胸口。  刚才突袭的青光, 一击不中,就退回原地。  皆无对青盏说:“不要枉费心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他。”  青盏温声道:“我受梅宫主所托, 务必救他。”  陈致头昏脑涨,“梅道友”三字倒是听进去了:“你说的‘梅道友’可是梅若雪?”  青盏道:“正是。他日前醒转,知道弟子赴西南报仇, 特意托我解救。”  陈致:“……”弟子?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有什么误会?自己是将错就错地认了?还是……将错就错地认了?  可惜皆无不给他机会:“既然如此, 你可以走了。他不是梅若雪的弟子。”  青盏说:“我知道。梅宫主的弟子已经使遁地术离开。但这位仙人与他的弟子同路,既然是同道中人,我一样要救。”  皆无说:“多管闲事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青盏淡淡地说:“却依旧有人前赴后继。”  陈致不敢置信地看着皆无:“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站的立场很危险,很反面!”  皆无说:“这不是, 我诞生之日起,便注定的吗?”  陈致:“?”  “我乃毕虚之念。”皆无微微一笑,目中虚无,“名为‘毁天灭地’。”  毁、天、灭、地?  陈致觉得自己的脑子被毁天灭地了。他呆若木鸡地说:“你,毕虚大神……为何会想要毁天灭地?”  皆无说:“那要问他自己。身为天臣,竟生出不臣之心。”  陈致说:“那你要怎么毁天灭地?”  皆无说:“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到吗?”  被毁灭过的脑袋里,只剩下废墟,哪里还有思路?陈致拍了拍脑袋,努力想说点什么,就感到后领一紧,皆无带着他扶摇直上,直入九霄。  青盏紧随其后。 第207章 第83章 未践之约(三)  其后, 各种谣言在坊间流传。有的说黑甲兵早已放话, 一旦攻破广州城, 必将屠城三日三夜;有的说燕朝的军队已经围住了广州城,准备将他们活活饿死;也有的说西南王死前遗命,要项阔焚城陪葬。  容韵找了半天没有找到进西南王府的时机, 准备回头找阎芎,却被人流冲向了东门。那里不断有官兵汇集,不时有人嚷嚷道:“东门破了, 快走!”于是, 不少人纷纷往东门冲去。他被冲得站不住脚,只好用轻功飞上旁边的屋檐, 立刻有箭矢飞来,一群官兵杀出来“捉刺客”。  容韵屋檐上、屋檐下一通乱跑, 跑到半路,追兵忽然不见,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屠城啦!救命啊!”只喊了一声,就被后面的人追上来捂住嘴巴,拖走。  街上听见的人, 纷纷关门关窗, 生怕受牵连。  容韵也钻进了一家来不及关门的客栈里。老板“怜悯”他孤身一人,给房租开了个高价。进客房后,他推窗往下看,就发现许多家仆打扮的人被官兵押送着从下面路过。  无需破城,广州城内已经乱成一锅粥。  容韵要热水洗了个澡, 躺下眯了一会儿。陈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很可能在某个地方等待营救,他必须养精蓄锐,才能想出办法来。  道理他懂,可是做起来太难。  闭上眼睛,就是各种模样各种神态的陈致在脑海里交替转悠。  他躺了会儿就起来,外面天已经暗了,街上静得连虫鸣声都没有。下楼吃饭,顺便打听消息。老板用高价卖了碗粥,要他赶紧吃,怕接下来连粥都吃不上了。  “未必会这么坏吧?”容韵故意说。  老板说:“你不知道。城里的那些大官都被杀了给西南王殉葬了。有百姓要逃出城,也都给杀了。现在这广州城只有两种人,杀人的人和等着被杀的人。”  前头才传出以梁云为首的文官被捉拿下狱,后头就说有大官被杀,那被杀的多半就是他们。这些人品性先不说,却实实在在是西南朝廷中坚,西南王疯了才会拿他们开刀。或者,西南王真的死了?  西南王若是死了,师父为何不来找自己?是找不到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越想心越乱,囫囵吞粥后,再度去了西南王府。  入夜后的西南王府比白天更阴沉,仿佛一座无底深渊,将每个进去的人都吞噬下去。  他绕到后门,正欲以石相试,就见门开了。两个鬼祟的身影从里面探头探脑地出来,看身形,依稀是两个女人。  容韵不动声色地跟了会儿,等她们拐进小巷子,确定无人跟踪,才跳出来。  对方吓了一跳,正欲喊“救命”,又捂住了嘴。  其中一个身量较矮的,立刻放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堆的金银玉器:“英雄饶命!生逢乱世,同是沦落人,还请饶我们两个性命。这些东西,您尽可以拿去。我们绝不追究。”  容韵往前走了两步,用指风拂落另一人头上的帽子:“鄂国夫人?”  两人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他。  容韵此时就需要知情人,忙道:“你们为何在此?王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们如实招来,我饶你们不死。”  这个是鄂国夫人,先前开口的自然是奶妈。奶妈说:“西南王爷薨了,项阔将军封了西南王府,我们无处可去,只好出来。”  容韵皱眉:“西南王怎么死的?”  奶妈说:“患疾病……”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就多了一把菜刀——容韵离开客栈时,能找到的唯一武器。  奶妈吓得腿软,颤巍巍地跪下,旁边的席氏终于开口道:“西南王遭雷击而亡。”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雷击,反正那样子,绝非正常死亡。  容韵信了几分:“雷从何来?”  席氏说:“我未在场,并不知情。只听项将军说,或许是风雨欲来,打了个旱雷。”  “你们没有抓到疑凶?”  “若有人能打雷,又岂是吾等凡人可以抓住的?”  “西南王死时,身旁可有其他人……或尸体?”容韵面容平静,心却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喉咙。  席氏觉得他话问得没头没脑,却目的性极强,多半是与阎芎那对师兄弟有关。便说:“那时,的确有对精通相术的师兄弟与他同行,可是,后来他们就失踪了。现场并未他们的人或尸体。”  容韵缓缓松了口气:“此言当真?”  席氏叹气道:“末路之人,撒谎何益?”  容韵收了菜刀就要走,被席氏叫住。席氏问:“英雄可是从北方来?你既知我的身份,便知我对西南诸事知之甚详,若举荐于贵朝皇子殿下,或有用处。”  如席氏这样杀子之仇都可以一笑泯之的人,容韵如何敢信?何况他此时脑海中只有陈致,哪里有工夫与她虚与委蛇,便说:“你猜错了。”  既然陈致离开了西南王府,必然是会布庄等自己了。  容韵兴高采烈地回到布庄,却被告知人没有回来。  掌柜夫人说:“倒有另一件事,那人已经从西南王府出来了,正在房中等你。”  皆无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后,就陷入沉寂,那模样,倒像真的在等好戏开场。  虽然碎星点点十分好看,但陈致牵挂还留在广州城的容韵,全然没有心思欣赏,坐在一片碎星上,唉声叹气。  皆无忍不住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吵吗?”  陈致说:“你嫌我,可以让我走。”  皆无用了个定身术:“我也可以让你闭嘴。”  陈致:“……”继续用愁眉苦脸骚扰。  皆无转头。  陈致:“……”好无聊,好焦急,青盏大侠快来! 第209章 “这是什么?”诸神大惊。  凤三吉皱眉道:“他想用洪荒残力,使世界重归混沌?”  有神仙一跃而起, 将手中银戟重击在阵法正中的滚圆碎星上……阵法光芒大涨,洪荒残力聚拢得更快了。  “住手!”北河神君慌忙阻止他,“他就是用我们的力量启动阵法!我们打他,根本就是助他。”  皆无身如轻烟,忽隐忽现,笑意盎然:“北河说得对。毁天灭地,便是重返混沌。所以,我先耗人间龙气,使天地失去支撑,再以众神之力,开启大阵。感谢诸位配合,我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  北河神君说:“毁天灭地,与你何益?”  皆无反问道:“守卫天地,与你何益?都是使命罢了。我是执念啊,天地不毁,心结永在,我便永世不安。”  陈致说:“若是心愿达成了呢?”  “那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皆无笑得一脸舒畅。  神仙将手中的银戟扫向皆无的身体:“我不打阵,我打你!”  皆无看那银戟扫来,不闻不问、不闪不躲。  银戟拦腰划过,轻烟散开又聚拢,毫发无伤。倒是银戟,一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缠住,连戟带人的丢了出去。  随着一声龙啸,寒卿从诸神头顶掠过,如一道银色的光环将皆无圈起,巨大的龙眼盯着北河,眼神不善。  持银戟的神仙爬起来,不敢置信地说:“寒卿,他的执念是‘毁天灭地’,如今天地将灭,你还要护他?”  寒卿僵了僵,龙躯更挺直了几分。  趁双方僵持不下,北河神君退后两步,对凤三吉说:“天地动荡,将重归混沌,这样的大事,为何不见毕虚大神?”  凤三吉说:“也许睡过头了,谁知道呢?”  陈致、北河:“……”绝不是一个人想打他。  陈致说:“既然是阵法,一定有办法破坏的吧?”至少容韵就干过好几次。  北河神君说:“他用的是碎星之力,我们之中,唯有上古神祇才有一战之力。”  不等他眼神看过来,凤三吉就推脱道:“我是神兽,兽性顽固,干不了这事儿。我举荐寒卿。他是寒龙,生性冷静,更为适合。”  的确十分冷静。  十分冷静地站在对立面。  陈致已经无话可吐槽。  混沌之力聚集的速度越来越快,期间不少神仙赶来,却个个束手无策,最后一哄而上,想抓住皆无,强逼他关闭阵法。  但皆无身边有寒卿,不管别人怎么苦口婆心地说,寒卿始终不为所动,小心翼翼地将皆无护卫在自己保护圈内。  他的爱慕者们实在气不过,出手不再留情。  有个爱慕者使出了龙族天敌——困龙索。寒卿被锁住,拖拽到地上。它犹不死心,拼命抬头,喷出一口寒气,想要将化作轻烟的皆无吹出战圈。  说时迟,那时快,一顶透明的罩子从天而降,将皆无罩住。那罩子,名唤“太玄金刚罩”,是掌管战魂的英烈神的法宝,无论身体、魂魄,都逃不过它的追踪。  皆无入罩之后,众神立刻叫凤三吉以火焚之。  “吼!”寒卿发出怒啸,想用龙角去撞击“太玄金刚罩”,被困龙索的主人用力绑得更紧,身上的鳞片被掐掉了好几片。  立刻有爱慕者将鳞片收起。  皆无坐在火焰中,不喜不怒:“我心愿已成,生无趣,死何妨。”说着,竟闭上了眼睛,准备坐化。  “不!”寒卿口中突然发出一个字,银光闪过,刚才还如庞然大物一般的巨龙已经缩成了一个青年,困在绳索中怒吼:“放开我!”  陈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便又看了一眼。  天上神仙,样貌出众者,不知凡几。便是地上,也有容韵这样,风姿卓然的人。但是寒卿的相貌,实在是太过太过太过……可爱出色了。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圆嘟嘟的脸,和红艳艳的嘴唇,让人恨不得扑过去狠狠地蹂躏……  感慨了半天,陈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天地将毁,世界将灭的时候,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真的是——有点想容韵了。不知道凡间如何,他又如何了。  诸神分头行动。  有的下凡解救百姓,有的留在这里研究阵法,有的去天宫抢救法宝灵丹……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皆无的身影越来越浅淡,仿佛就要消失了。  只有陈致。  因为盯着那罩子发呆,所以,在发呆的间隙,还是发现了情况。  到底相交一场,自己的定身术还是他教的,算是半个师父。  眼见着他竟然落到如此结局,终究不忍。  他走到“太玄金刚罩”旁,敲了敲罩子:“人活短短几十年,尚有无数心愿,你身为神仙,不知有多少岁月可享,为何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皆无睁开眼睛,正要说话,忽地眼神一缩:“躲开。”  陈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一把利剑从背后插入,胸前穿出,钉在“太玄金刚罩”上。皆无花了半天工夫都没能找到缝隙的罩子,竟然如蜘蛛网一般裂开。  皆无撞击缝隙,罩破,人出。  陈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飞过,留下一道残影。而自己,倒在地上,伤口慢慢地复原,但是意识越飘越远……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魂魄受伤,便是这般。只是这次,好似比前几次都要严重……  一只手托住他的身体,抬眼就看到北河神君担忧的脸。  陈致问:“我若死了,还有没有下辈子?” 第211章 仿佛刹那即永恒。  心欢喜,故生怖。  问:何谓永恒?  答:天道永恒。  何谓天道?  生死有道,贫富有道,爱恨有道,聚散有道。  乔奣猛然睁开眼睛——他的手握着长锥,而另一头,在毕虚的手中。四周的诸神都静止住了,唯有凤三吉的金火依旧在腰肢上缓缓燃烧。  毕虚平静地看着他。  乔奣说:“我若再问‘何谓永恒’,你作何答?”  毕虚说:“昔日之答即今日之答,亦如明日,始终不变,故为永恒。”  乔奣说:“我已明白。”  那段撕心裂肺的岁月已经遥远,所有的爱恨痴狂在漫长的纠缠与挣扎中,成了习惯使然。  他的野心与欲望已滋长成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冲霄大树。不再满足于当毕虚身边安安分分的小徒弟。他要的是——毕虚全部,所以,要摧毁天道。  这是执念,也是永恒。  他终于悟出了道理,却走得太偏太远,再也无法回头。  “可惜太晚。”  不等毕虚作答,手中长锥蓝光迸发。  时间长河重新流动。  诸神的各种招数砸在乔奣身上。  乔奣微笑自若地吐了口血,黑气卷着碎星撞击,洪荒余力炸开,星河激荡!破碎的星片绽放最后的绚烂,归于沉寂。  刹那的光辉照亮他的脸。  英俊而悲哀。  只是一眨眼,又完全消失在众神仙的视野之中。  然而,知徒莫若师。  毕虚反应极快。他刚隐身,金光已经追了出去。  凤三吉、北河等神紧随其后。  刚才还打得天崩地裂的星河彼岸瞬间就人去楼空。  寒卿茫然地呆躺着。  自从皆无变毕虚,他的脑袋就处于混乱的状态,到其他人离开,依旧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坐起来,挣扎了一下,困龙索从身上掉了下来。  他站起来,正要走,踢到一具躯体,低头看,是陈致。  白着张脸,仰面朝天,昏得人事不知。  用脚尖踢了踢,依旧没反应。  寒卿便走了。  ……  过了会儿,他又回过头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皆无的朋友。可是,皆无是毕虚……这世上真的有皆无吗?那个追着他屁股后面跑的人,也许只是个假象。  想着想着,他踢了踢陈致,又走了。  ……第三回 回来,他没让自己多想,拎起陈致就走。  临近天宫,发现这地方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地方了。宫殿坍塌大半,残垣上,各路神仙正兢兢业业地收拾残局与重建。仙童看到他手上的陈致,急忙飞过来:“陈致怎么了?”  寒卿将人丢给他,正要走,被仙童拦住:“你是什么人?”  寒卿眼内寒光一闪,释放上古寒龙的神压。  “轰隆隆隆……”  刚刚才撑起来的梁柱就被神压给压塌了。  其他神仙:“……”  寒卿内心无措,眼睛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们,脑海里纠结着各种解释。  其他神仙过来见礼。就算认不出他的样子,看着那股寒冷的神压,也能猜出身份了。  有个神仙说:“银河似有洪荒巨力出现。吾等仙法低微,不敢靠近,还请大神解疑。”  寒卿说:“有敌入侵,正在追捕。”  几个神仙面面相觑。  仙童问:“陈致去看热闹了?” 第213章 然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广州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项阔几次率军出战,都被王为喜打退。如今黑甲兵已经越过南岭,离开广州不到五里。项阔犹不死心,这几日,一直在强征壮丁。  绸缎庄被里里外外地翻过好几次,几个伙计都被拉去充军了。容韵被藏在暗道里,躲了过去。但掌柜夫人与乳娘都劝他离开。  容韵心知陈致这么多天没有出现,在等下去也未必有结果。可是,不在这里等,又能去哪里等?  他至今都不知道,昔日的崔嫣若是没有喝下那碗药,与“陈应恪”又会是怎么样的结局?或许,最后依旧是难觅“陈应恪”的仙踪?  乳娘看他颓丧得下巴都生出胡渣,终于忍不住说:“少爷,你有今时今日的成就,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必感欣慰。他们定然期盼您及早踢出这临门一脚。”  江南、湖广与燕朝尽归容韵,西南已是囊中物,余下势力皆不足为据。江山唾手可得,差的就是唾手之举。乳娘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重过这片锦绣山河,这座万里江山!  容韵精神一振:“你说得不错。差的就是临门一脚。”  项阔虽然想垂死挣扎,但广州上下,包括他自己在内,都知道败局已定,再挣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半日后,黑甲兵兵临城下,王为喜亲自劝降,被项阔以箭拒之。  为了鼓舞士气,项阔想将西南王之失栽到黑甲兵头上,却棋差一招,被容韵抢先侧翻了下阶军士。军中哗变,趁项阔带人镇压,容韵偷袭北城门,将黑甲兵放了进来。  至此,江山已定。  与容韵会合后,王为喜建议立即联合江南,两面夹击,趁势拿下江西、福建与广西,一鼓作气,完成一统大业。  容韵说:“还不是时候。”  王为喜问道:“那要到什么时候?”  容韵说:“到了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王为喜原本以为他要清理江南势力,毕竟,昔日的江南世家,有不少投靠了西南王,就住在广州城里。谁知道,几天清理下来,该还的人情债还了,该讨的债务也讨了,容韵依旧不肯松口。他找了部下,一同进言,却被避而不见。  如此几次,他便想起了陈致。  容韵一向对陈致言听计从,有他出马,不然马到功成。可惜,他一打听,陈致已经失踪半个多月了。  他找到容韵,开门见山地问:“你在等陈仙人回来?”  容韵说:“他不在,我不放心。”  王为喜好不容易被女儿说服,要将手中的权力完全移交出去,做个纯臣,本来心里就有些膈应,眼见自己视如珍宝的东西被对方弃如敝屣,心中压抑的愤怒便止不住了。他说:“我本打算等殿下登基之后,就告老还乡,如今看来,殿下并无亲政之意啊。”  容韵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他与王为喜相识于微,多青涩稚嫩、愣头愣脑的样子都见过了,自然不会被后天培养的太尉威严所慑服。  王为喜突然说:“陈仙人或许是自己离开的。”  容韵面色微沉。  王为喜说:“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殿下登基为皇,结束乱世纷争,可是,殿下所表现的,却像个还未断奶的傀儡。”  容韵说:“即便是激将法,你也说得过了。”  王为喜说:“我不管你到底是谁。黑甲兵走到今时今日,已经不是一人之功。任何人想要任性,都要对得住那些将头颅、热血抛洒在异乡征途的战士们!”  容韵负手站在窗边,出了会儿神,到王为喜几乎耐心告罄时,才松口道:“将掌柜夫人叫进来。”  王为喜早知掌柜夫人是江南容家的人,知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暗暗舒了口气。  容韵又说:“还有,告诉你女儿,我要见梅若雪。”  从容韵摇身一变,成为燕朝皇子的那一刻起,整个江南都做好了从龙的准备。容韵的书信一到,两边就正式开展合作。福建、江西、还有曾为西南王辖制的广西,都先后归附。  黑甲兵气势如虹,四分五裂的陈朝版图终于一块快地重新拼装起来。  燕朝上下正欢欣鼓舞地准备迎接第二位君主,这位“君主”却想撂担子不干了。  容韵冷冷地看着笑得十分欠揍的梅若雪:“不交出陈致,休想我统一天下。”  梅若雪一脸无所谓:“你爱统不统,与我何干。”  “你只管带话。”  “我又不是你养的信鸽。”  容韵对站在一边的王初照说:“送一袋谷子给你师父,让他好好飞。”说罢,扭头就走,压根不理后面的人怎么想。  梅若雪虽然不满意容韵的态度,但是吃人嘴软……他能从昏迷中醒来,多亏王初照找了一位仙友帮忙。到底是欠下了人情,他嘴上说不要,身体乖乖地将话传了过去。  没多久,黄天衙谈判的代表便到了。  容韵坐在议事殿的龙椅上批改奏章。虽然还没有举办正式的登基大典,但是,班子已经建立起来,且人人都按部就班地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  他嘴里说得狠,可是该干的事一件都没有落,生怕哪一天陈致回来发现他偷懒而生气。  谈判代表来得突然。  殿内突然多了一个人,他敏锐地抬头。  仙童行礼道:“殿下有礼。”  容韵放下笔,上下打量他。  仙童说:“殿下好像知道了陈致的身份?”容韵让梅若雪传话时,提到的人名是陈致,不是陈应恪,也不是陈悲离。  容韵懒得与他废话:“他在何处?”  仙童十分踌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实话实说。其实,今天这差事本不该由他来做。  当初北河神君信誓旦旦地要找黄天衙其他休假的神仙回来顶班,谁知道一圈找下来,不是碰钉子,就是吃闭门羹。后来将那些神仙逼急了,当下有个神仙就砸断了自己的腿,说要修个长假。有更极端的,直接威胁说,再逼他就魂飞魄散,不活了。好不容易谭倏回来,北河神君还来不及高兴,发现对方是真重伤未愈,就比陈致多了半口气。  实在没办法,只好将他又派了出来。 第215章 容韵转过身,双眸隐隐出现一道红光,五指微张,竟凝出一团虚火。吸收无尽火与忘川水之后,他一直凭借崔嫣的记忆,日夜修炼。如西南王府那日,留师父一人对敌,自己无计可施的覆辙,他绝不重蹈。  这些修士,大多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修炼了几十上百年,也不过筑基,并没有大本事,见状有些胆怯。  一人说:“你这娃娃,说话好没礼貌!叫你师父出来,我们与他论理!”  容韵冷笑道:“你们若能找我师父出来,我倒可以对你们礼貌相待。”手中火越发旺盛,眼见着大战一触即发,修士们先怂了,说:“我们慕陈仙人之名而来,既然他不在,我们留下来也没意思!告辞!”  走得极快,顷刻间作鸟兽散。  容韵克制了半日,才没有追上去。纵然陈致不在,也知道他必然不希望自己妄造杀孽。可是,做了师父欢喜的事,也得不到赞扬,只怕做了他不欢喜的事,连句责问也等不到。昔日的患得患失,得到的,终究是“失”。  用尽心机是一场空,千依百顺也是一场空。  师父,你未免太狠心了。  屋内覆了厚厚的灰尘,光是打扫,就费了半日。又下山去市集采买陈致爱吃的食材,起灶烧了一桌,色香味俱全,默默地坐了会儿,到菜凉了,才胡塞了几口。  第二日,在观景亭枯坐一日。  第三日,开始闭关修炼。  到第四日,仙童到访。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耗了半天,始终不见效,干脆一哭二闹三上吊。  容韵说:“吊在门口也好,辟邪。”  仙童嚎啕着跑走。  王舒光即位后,天下纷争又起。  江西联合福建,借西南旧部之名,进攻江南。江南房家与其里应外合,半月之内,就连失数城,已至四明山下。他们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知道太上皇在四明山修道,便打出旗号,要“擒容韵,杀王女,灭燕贼,复陈朝”。  仙童下凡通风报信,容韵神色淡然:“我死了,转世投胎,师父便会再来寻我,也是团结结局。”  仙童急得脸都紫了:“陈致自身难保,怎么寻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长命百岁,千万不要想不开!”  容韵说:“那你告诉我,我若长命百岁,有生之年,还能见师父否?”  仙童语塞。北河神君说过,陈致之伤,要休养数百年,就算赤焰谷的赤焰之心有独特功效,也不可能立竿见影。  他不答,容韵就知道答案:“我若是被那些反贼抓住,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能否与师父一样,升天成仙?”  仙童说:“陈致升仙,是因为他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大功德之心,非为皮肉之苦,而是无私之德。不然,古往今来,多少修士,天劫地劫情劫,受了不知多少,未见得一定能功德圆满。”  容韵说:“入梅数宫,便可修炼成仙吗?”  仙童实话实说:“梅宫主是梅数宫几代来,资质最高的修士了,要成仙也要看机缘。机缘源于天意。如陈致这般,连天道都为之动容,实在太少了。”  容韵脸色越来越暗:“也就是说,只要天道不允,便无法成仙?”  仙童说:“所以,我们才要顺应天命啊!你看,你生来便是天道之子,帝王之命,只有顺从此道,才能天下太平,万民幸福……”  “所以便不必在乎我幸不幸福?”  仙童哑然。  容韵说:“我若顺从天命,登基为帝,开创繁华盛世,那下一世,可否有成仙的机缘?”  仙童眼珠子转了转,在说谎与说实话中纠结了一瞬,已被容韵看穿:“你走吧。”  仙童:“……”  “再不走,我就杀了你,或让你杀了我。”  “……”仙童又嚎啕着跑了。第88章 未践之约(八)  四明山脉, 绵延数十里, 叛军兵分三路围剿, 被容韵喝退的修士们自告奋勇作马前卒。  数千号人,就算弓背踮脚,将自己当做了一群猫, 那也是浩浩荡荡的一支野猫大军,如何不闹出动静?甫一靠近,容韵便有所觉。他坐在屋檐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群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自己与陈致共同打造的净土, 心中杀意腾腾。  得知叛军靠近,就料到今日, 门外都布置了阵法,只要他们敢进来一步……  几个马前卒修士一跃而起, 正要翻墙而过,就见空中白光一闪, 修士连同数千士兵齐齐消失。  容韵眉头一挑,从屋檐跳下,打开门。  门外空荡荡的, 只余凌乱的脚印。  他问:“何方高人到访?还请现身。”问了两遍, 始终无人作答,转身回屋,却看到天井坐了个人,正提壶煮茶。  那人抬头,却是张熟面孔。  容韵眸光一闪:“上阳观主?”  那人微笑, 谦和有礼:“毕虚。”  燕朝容盛元年,女帝王舒光改崔姓后,御驾亲征,历时两年,终于平定江西、福建之乱;容盛四年,立阎芎为皇夫;次年,诞子,取名崔承天,改国号为长景。  陈致醒来时,觉得自己可能躺在灶上的蒸锅里,白气腾腾,烟雾缭绕,恨不得咬自己一口,看看是不是熟透了。  他坐起来,摸索着出门——发现这是个山洞,压根没有门。  凤三吉光着膀子,盘膝坐在一个大圆盘上,一对血红的翅膀从肩胛骨处伸出,半张半合,似振翅欲飞,又似收翅欲歇。  感觉到他的目光,凤三吉睁开眼睛,朝他看来:“你醒了?身体如何?”  陈致说:“十分饥饿。” 第217章 仙童说:“容韵从地府逃跑,阎罗王叫了我们一道找人。”  容韵?  陈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那你找到了吗?”  仙童道:“没找到。”  陈致转身就要走,被仙童拉住:“你去哪里?”  陈致说:“我去找。”四明山、杭州、京城,甚至化外之地,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地方。  仙童说:“别着急,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虽然没有找到他,但是他自己回来了。”  陈致立刻冲向地府。这次仙童没抓住他,只好跟着一起往里跑。  他跑得极快,带着一身仙气,犹如闯入老鼠窝里的猫,吓得许多鬼魂四处乱跑。  动静太大,惊动了阎罗王、  一见是他,阎罗王的脑袋大了三圈:“仙人为何又来?”  陈致强忍着激动的心情,说:“我想见容韵。”  阎罗王说:“迟了。”  陈致脸色顿时刷白:“何意?”  阎罗王说:“就在半刻钟前,他已经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了。”  仙童跟在陈致后面,刚好听到这句话,脱口道:“这么快?”  阎罗王面色不佳:“为免再生事端,自然让他走得越快越好。”  仙童见陈致失魂落魄的样子,便问道:“那他临走前,可有说什么?”  阎罗王说:“他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陈致与仙童异口同声地问。  阎罗王卖关子道:“除非仙人答应以后没事别来地府,有事更别来地府,我才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仙童还是头一回鼻子碰灰,幽幽地说:“地府开门接客,何必拒人以千里之外?”  阎罗王说:“我们接鬼不接神。”  陈致急于知道容韵留下的请求,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他到底有什么请求?”心想,总是阎罗王不肯做,自己也可以想办法助一臂之力。  阎罗王说:“他希望转世之后,名字叫燕北骄。”  仙童:“……这算什么请求?不是应该要个好出身好家世吗?”  陈致沉思良久,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说:“我懂了。”  崔嫣结识了陈应恪,容韵遇到了陈悲离,唯有燕北骄,只是听闻过陈致,却毫无交集。第89章 未践之约(九)  陈致离开地府时, 犹如行尸走肉。仙童以阎罗王施了什么法术, 逮着人质问了半天, 闹得阎罗王差点大叫“讹诈”!  两位仙人被十分不体面地丢出了地府。  仙童见陈致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头上仰面发呆,过去安慰他:“其实转世叫燕北骄也不错,好过叫史陈致。”  陈致:“……”不想接这茬, 但是心情多少有些触动。比起大不幸,如今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至少,他安好, 他还在。  这么想着, 便拍拍屁股,飞向天宫。  仙童跟在后头, 搜肠刮肚地说笑话逗他,无奈抛媚眼给瞎子看。  到了天宫, 有过路神眼尖,认出陈致。刚到黄天衙外头, 就有大群神仙闻风而来,争相问好。陈致勉强打起精神应酬。  话说了三句,就有神仙打听赤焰谷, 是否如传说的那般鸟语花香。  陈致暗道:分明是鸟语肉香。活物进去没多久, 就能喷香喷香地上餐桌。  又有神仙说起那场诱补乔奣的大战。  陈致自己也好奇得很。他中途离场,压根没看到大结局。问凤三吉,听得又是各种天花乱坠的版本,每次都不一样。  那神仙是当事人,便补足后续——他们追上了乔奣, 却被他负伤逃走。  乔奣是造成他一世悲剧的元凶,只是事隔久远,中间发生太多变故,回想起来,也没有太大的触动。  说到这里,不免提到天道国运,顺势牵扯容韵,又留住陈致的脚步。  刚起了个头,群仙忽作鸟兽散。  陈致拉住仙童:“你们跑什么?”  仙童指了指他身后。  陈致一回头,就看到一张漂亮稚气的脸。虽然当年只是匆匆一瞥,却留下深刻印象。他脱口喊道:“寒卿?”  寒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径自略过他们,往黄天衙去了。  陈致本就要去,便跟在他后面。  仙童犹豫了下,出于义气,还是跟上去了。 第219章 仙童答:“没错没错,隔壁苍天衙的白须大仙就是。”  白须大仙刚与棋友分别,高高兴兴地回来,进门就看到两张期待的脸:“……仙友有何事?”  陈致说明来意。  白须大仙也不推辞,只问他们知不知道燕北骄转世后的生辰八字。  陈致茫然。  白须大仙说:“地府安排人投胎,时辰十分重要。要不然,人间也就没有算命一说了。只要知道他投胎转世的时间,就能知道他未来的人生。”  陈致虚心求教:“我连他投胎去哪里都不晓得,如何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白须大仙说:“地府有命簿。”  ……  要是能看到地府的命簿,何必再算命。  事情兜兜转转便转回原处。陈致不死心地问:“难道苍天衙里没有容……燕北骄的记录吗?”  白须大仙说:“他若出现在苍天衙,必然不是好事。”说明命运出了纰漏。他见陈致一脸沮丧,便说,“我在地府那里尚有几分颜面,不如再修书一封……”  仙童说:“信来信去的,未必说得清楚,不如请大仙随我们走一趟。”  白须大仙正好无事,想着两个衙门的同僚之谊,便应了。到了地府门口一看,才知道他们积极邀请自己的缘由。递上拜帖,不多时,周主簿便出来了,见到陈致与仙童,眉头立马打了个结:“据说,两位仙人已经立下誓言,不进地府半步。”  陈致好声好气地说:“故而在门口徘徊。”  白须大仙与周主簿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了请求。  周主簿说:“命簿乃地府至关重要的机密文书,纵是九天上的神仙,也翻阅不得。”  白须大仙便问燕北骄的生辰。  周主簿说:“我也不晓得。”说罢,转身便走,无论白须大仙如何喊他,都不看再回头。  陈致自觉连累了白须大仙,颇为不好意思。  白须大仙没帮上忙,也很是抱歉。  周主簿这条路走不通,地府这边便没辙了。  陈致又找过凤三吉和北河神君,可惜他们远游的远游,闭关的闭关。他不愿坐在家中苦等,便去人间搜寻。虽是大海捞针,却好过抬着脖子等天上掉馅饼。  忽一日,他正在西湖边流连,就见仙童从天上下来通知他,说地府正在找人,他们若能先一步找到,便能以次为条件,与地府谈判。  陈致十分感激,问他寻谁。  仙童说:“单不赦。”  这么多年,突然冒出单不赦的名字,陈致脑海中的念头只有“万万没想到”了。  仙童发动土地公、山神一道找。谭倏也请了自己在妖界的朋友,如此浩浩荡荡的寻人大军,果然不负所望,将单不赦捉回。  只是此时的单不赦已非当年的单不赦,锐气尽失不说,一双眼睛还被悲哀重重覆盖,满面死气。  陈致知道单不赦在地府赎罪,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方法能将昔日不可一世的战神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从被他们抓住之后,单不赦就一言不发,只有到地方时,脸上才出现了一丝堪称惧怕的情绪。  周主簿收到通知,来接人。  仙童管不住口舌,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周主簿说:“你们可知,为何陈悲离在天道预定中,转世投胎当容韵的师父,而现实中,他却成了一只人见人厌的蟑螂?”第90章 未践之约(十)  仙童心直口快地说:“不是天道出现了纰漏了吗?”崔嫣死后, 天道重启, 世道无序, 才有了天道与现实的矛盾。  周主簿说:“天道讲究以命换命,一报还一报,陈悲离上辈子的罪孽在被乱棍打死时, 已经了结,故而投胎转世。而我地府,不但要恶有恶报, 还要杀鸡儆猴、警示后人, 所有罪行从严从重惩处。十八层地狱,虽是世人添油加醋, 却不全是虚假。单不赦在地府受的,乃是百鬼咬噬之苦, 是惩罚,也是修行。古往今来, 能坚持三百年得道者,寥寥无几。他坚持了两百余年,已是难能可贵。”  仙童听过“百鬼咬噬”, 咋舌道:“寥寥无几?难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坚持三百年?”  周主簿说:“其中一人, 仙人见过,便是永心。”  陈致说:“既是难能可贵,或当从轻发落?”  周主簿说:“百年还债,百年修身,百年修心。前尘已了, 再世为人。”  陈致一声叹息。  仙童想起初衷,趁机提出看地府命簿。  周主簿说:“地府命簿,岂能给闲杂之人随意翻阅!”微顿,又接,“不过,为了答谢两位,今天我做东,到地府吃一顿酒。”  仙童还想再说,被陈致一个眼神压住了。  一行到地府,竟是办公之所。周主簿借口取酒,将两人留下。陈致走到案边,看到上面放着一摞书,封面明晃晃的是“命簿”二字。  放水至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陈致与仙童慌忙拿起命簿翻阅。  命簿按命运分类,有贵命、富命、穷命、苦命等,其中又分贵不可言、富可敌国、一世安稳、家道中落等。陈致从上往下翻,翻至“富命”的“白手起家”不见燕北骄三个字,脸色已有些难看,到“家道中落”还没有时,脸色阴沉得随时会落雨。  仙童翻看的是苦命,安慰他:“穷总比苦好。” 第221章 他到的时候,酒味浓烈得呛鼻。  北河神君单手支头,朝他招手。对面的阎罗王喝得东倒西歪,嘴里尽说胡话。  北河说:“你快问吧,再过一会儿,只怕要睡死了。”  陈致忙问阎罗,容韵在何处?  阎罗王说:“修炼。”  又问安好否。  答曰:“安好。”  陈致仍不放心:“哪里修炼?”  阎罗王嘀咕了几个字,陈致没听清,凑近想听得更真切时,阎罗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北河神君强撑起眼皮说:“这仙桃酿……醉得很。”说罢,头一歪,竟也睡了。  陈致又感动又好笑,忙将两人安顿到客房,等他们睡醒。  阎罗王两天便醒了。陈致怕他见到自己,看穿北河的意图,便没有现身,等他走了,才去找北河。  北河神君醉了足足六日,睡醒倒是神清气爽,那日记忆也清清楚楚,听说陈致没有听清楚位置,便自告奋勇地说:“无妨。过几日,我再约阎王喝一盅。”  陈致感激不尽:“多谢神君。既知他安然无恙,我便满足了。”  北河神君说:“你不想见他?”  陈致想起容韵坚持要改名叫燕北骄……不对,若他没有转世,那改名叫燕北骄的事,或许是阎罗王自己编出来的?可是堂堂一个阎罗王,为何编造这种故事?  陈致突然后悔昨夜没有掐着阎罗王的脖子让他说清楚。他说:“神仙寿元无限,终有一日,能见到的。”只要确定他不是在地府受罪便好。知道容韵没有转世投胎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他会步上单不赦的后尘。  北河神君欣慰地说:“你能如此想,真是再好不过。人有机缘,仙有仙缘。任何事,太过强求,反倒生变,与原意背道而驰。而放下执着,随遇而安,或可柳暗花明。”  陈致说:“那神君为何还帮我?”  北河神君哈哈笑道:“那是你的人缘。”  陈致认真地问:“我该如何发展与阎罗王的人缘?”  北河神君认真地想了想说:“喝酒。”  酒量还没练出,陈致就被调去了苍天衙。颁布调令的人,正是陈致望穿秋水想见的毕虚。  见面的一刹那,陈致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万众敬仰的大神,还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皆无。毕虚看破他的心思,微笑道:“我是毕虚。”  陈致慌忙行礼。  毕虚道明来意。  陈致问缘由。  毕虚说:“天下太平,黄天衙暂且无事,不需人手。”  陈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容韵最后没有当皇帝,当皇帝的是王舒光。按道理说,没有天道之子的龙气庇佑,天下很快会重陷动乱之中才是,为何燕朝延续至今?  毕虚说:“不可说。”  陈致想到以容韵当时的年纪,至多百来岁就该投胎转世,何以到自己出关那日,他还未投胎转世——阎罗王说他投胎的事,后来已亲自否认。  毕虚说:“不可说。”  陈致沉不住气地说:“那我们何时方能重逢?”  毕虚微微一笑道:“缘分到了,便见到了。”  这话从任何一个算命先生口中说出来,怕都要砸了摊子,偏偏遇到的是行天道的开山鼻祖。那么,不管他说的话多么荒谬,多么含糊,都要奉为金玉良言。  陈致便是如此。既然毕虚说有缘,就必然有缘。他放下心头大石,转而关心起朋友:“皆无何时能醒?”哪怕听毕虚说个“机缘到了,就能醒了”也好。  谁知毕虚说:“算命界的规矩,向来是算人者不能自算。”  陈致惊讶地说:“你也不能?”  毕虚说:“时机到了,自然就到了,何必再算?”  所以是,非不能,实不为?  陈致不太能理解他的境界。若是他能算命,必然一天算到晚,脸明天早膳也算一卦,免得到时候左右摇摆,不知道吃什么。只是,对方是毕虚,所有的不能理解便成了理所当然。  从黄天衙到苍天衙,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任务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年,他在黄天衙执行任务——  天天坐在龙座上,等着文武百官挨个进门膜拜自己。自己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吃喝玩乐。后来,他成了陈悲离,天天坐在家里,等着容韵膜拜、伺候自己。自己唯一需要的做的事,就是吃喝玩乐。  如今,他在苍天衙上任——  一会儿是落魄书生,千方百计地找山贼打劫自己;一会儿成了革命志士,举着枪不杀人,但是要努力被杀;一会儿是下海的暴发户,说着一口自己都听不懂的方言,拼命地展现着“粗俗”的独特魅力;一会儿又是三流的歌手,一边跑场,一边做坏事,然后被警察带走。  最新一个任务,身份不错。  豪富之家的唯一继承人,父母早亡。而他的任务对象,青圭慢慢地显现出他的名字——  燕北骄。第91章 隔世之遇(一) 第223章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里走,女方不时转头说话。他淡然地应着,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似乎不想与别人离得太近,他们选的位置与陈致间隔了三桌。  陈致伸长脖子,紧紧地盯着那张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得惟妙惟肖的脸看,到对方抬眼看过来,依旧固执地不肯挪开视线。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于相交的刹那。千百年岁月如梭,穿越古今,人是物非。  “你在看什么?”楚瑜媛回头。  端坐的燕北骄突然起身,朝陈致走来。  陈致心跳微微加速,跟着站起来。  “没想到今天能偶遇丰峰集团的董事长,幸会。”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阳光下,仿佛熠熠生光。  陈致发现自己回握时,内心竟然十分虔诚。当年,就是这双手,为自己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危险的时候抱住自己,激动的时候抱住自己,生气的时候抱住自己……想着想着,不由鼻酸。  燕北骄将手抽了一下,没抽动,不由挑眉等解释。  陈致放开手,柔声问:“若我现在想要一个抱抱,是否稍显突兀?”  燕北骄打量他的穿着:“是抱拳的抱吗?”  陈致期待地问:“对我这身打扮,你有何看法?”  燕北骄说:“君子世无双……”  陈致眼睛一亮。  “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这句话。”燕北骄冷笑着点点头,转身回座。  陈致:“……”  他对我的印象不好。  他不喜欢我。  他讨厌我。  陈致脑海里塞满了类似的句子,见燕北骄与楚瑜媛如私家侦探汇报的那样“相谈甚欢”,他胃酸翻腾,突然胃口大开,点了一整本的单,光是酒,就摆了五瓶。  豪迈的姿态果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楚瑜媛不知说了什么,燕北骄嘴角微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来,凉凉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屑的嘲弄。  ……  陈致刷卡买单走人。  实验证明,想通过投机取巧恢复对方的记忆,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眼下,唯有老老实实地走任务路线,希望随缘出奇迹。  陈致回到家,换下衣服,简短头发,重新回归到秦学而的角色,叫来了运营集团的管理层,问他们最近是否与燕北骄他们家有生意竞争。  以秦学而的深居简出,能被燕北骄一眼认出,一定是做过调查。在燕北骄没有前世记忆的前提下,能够让他费心调查自己,必然与名下的丰峰集团有关。  管理层果然说:“燕家前不久与我们竞争一块地皮,我们赢了。”  陈致又问燕家与百幸集团是否有生意往来。  管理层说:“百幸集团在我们拍下的那块土地旁边,也有一块地皮。听说燕家正积极与对方接触。”  陈致说:“我们准备拿那块地皮做什么?”  管理层说:“建立购物中心,燕家是自己经营,我们会引入知名的连锁品牌。”  陈致对于他们的具体计划并不感兴趣,只要知道自己手里捏着能够实现燕北骄愿望的资本就够了。他让管理层约燕家的人见面。  管理层诚惶诚恐。太上皇垂帘听政,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燕家虽然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答应赴约,让期待他们拒绝的管理层心碎一地。  到见面的那日,陈致打扮得中规中矩,一身定制的黑西装,刘海用定型啫喱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倒不似二十岁的小年轻了。  依旧是太平路法国餐厅,只是这次,陈致将餐厅包了下来。并找了婚庆公司,在法式风格的餐厅里加了很多古中国的元素,还专门请来专业琴师弹古琴。  燕北骄一进门,就被餐厅半中半西的诡异风格丑得眼前一黑。第92章 隔世之遇(二)  与不伦不类的环境相比, 穿着黑西装的陈致实在算得上一抹亮丽的风景线。这让燕北骄看他的目光, 终于有了几分温度。  陈致感受十分直接, 嘴角顿时拉高了好几寸:“没想到来的是你。”  将见面的地点定在这里,意图昭然若揭,还有什么想不到的?燕北骄似笑非笑地说:“现在换人还来得及。”  陈致说:“换人你会后悔的。”  燕北骄说:“刚回国就被人威胁, 同胞的迎接仪式真是十分友好。”  “……”陈致说,“我的语气这么亲切,你怎么能听出威胁?”  燕北骄拉开他对面那张桌子的椅子, 坐下。  两人虽然依旧是对坐着, 却隔着两张桌。  陈致说:“我这次没有点那么多食物,不需要两张桌子。” 第225章 陈致说:“后来发现是一个烟蒂,可能有人不小心丢到我的口袋里了。”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还将故意烫了个洞的口袋翻出来给他看。  白须大仙说:“那杀人的冲动呢?”  陈致说:“可能是肚子饿了。这个叫什么来着?低血糖?”  白须大仙说:“也可能是描述我此刻的心情。”  陈致介绍了一遍菜式。  白须大仙坐下开吃。  陈致知道他逗留的时间有限,长话短说:“燕北骄不认识我了。”  白须大仙说:“说明他喝的是正宗孟婆汤。”  陈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  白须大仙反问:“你又是何意?”  他是何意?  他的意思当然是,阎罗王说燕北骄当年没有投胎,而是在修炼,就说明他现在应该已经学有所成,起码也是个修士了。为何还要喝孟婆汤?  太多疑惑纠结在脑袋里,绞成一团,难以分辨。  他呆呆地说:“这次的任务……不是福利吗?”  白须大仙叼着半只龙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开口,龙虾掉了:“为何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陈致捂着心脏,身体贴着椅子,一点点地往下滑:“好难过……我要心脏病发了。”  白须大仙面无表情地说:“虽然秦学而有心脏病,不过,这是你的身体——大功德圆满金身。天崩了,你都不会病发。”  陈致瞬间坐直身体,干咳一声道:“不小心忘记了。”  白须大仙擦了擦手指,感慨道:“你的性情与初来苍天衙时,变了很多。”  陈致不以为然:“有何不同?”  白须大仙说:“彼时,你很正常。”  陈致道:“……来之前很正常,来之后不正常。这怪谁呢?”  白须大仙:“……”  到底是顶头上司,陈致不想闹得太僵。毕竟,上一位顶头上司到现在都还没熬出头呢。所以这一位,在对方还健康的时候,便好好待他吧。  他叹气说:“怪悠悠岁月吧。”数百年前,他初升天庭,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每天都是新生,每天都很开心。数百年后,依旧是那座天庭,心中的大门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慢慢地闭起。日复一日,不见光明。  走火入魔,说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若能彻底疯魔,胜过清醒的痛苦。  曾想过,若当日不以天道为先,不以苍生为重,是否是另一番结局。每念至此,心寒如冰。百年已有邪念,千年如何,万年如何?天上地上,都以为大功德圆满金身是无上荣耀。又有谁知长生之可怕。岁月悠悠,不见尽头。寿元漫漫,不得善终。  有人说,时间能淡忘一切。可那人必定没有活过数百年。数百年的时光,的确会吹去浮尘,然风波后留下的,必然是重中之重。时间推移,人情渐薄,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便真正的刻骨铭心,无人可代,一旦失去,似乎连喜乐也随之埋葬,几乎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境界。好在,他学会了自娱自乐,偶也得趣。  陈致发了会儿呆,突然说:“既然不是福利,那这桩任务所求为何?”  白须大仙吃饱喝足,正要告辞,屁股刚抬起,又慢吞吞地放下:“不是你的福利,却是他的福利。”  “燕北骄?为何?你不说的话……”陈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魔气四溢的长刀。  白须大仙头疼地说:“好端端的,为何又拿它出来?”  这把魔刀原是梦魔所有。他死后,魔刀插在土地中,无人敢动,生怕被魔气入侵,噩梦缠身。只好请万邪不侵的陈致出马,想让他将它沉入北海封存。谁知他拿到之后,就据为己有,美其名曰——用以自卫。只是他自卫的范畴十分广泛,简直能用“包罗万象”来形容。  陈致说:“寻求真理的路,总是分外艰辛。”  “我没说不说。”他肯留下来吃这顿饭,就已经做好坦白的准备。  陈致立即将刀收了回去。  白须大仙说:“当年容韵退位,天下大乱。毕虚大神便与他做了个交易。容韵将自身的龙气输入大地之脉,稳定时局,而毕虚大神便给他一段成就仙缘的机会。”  陈致身体微微前倾:“故而,他当初才会在地府修炼……可为何又投胎转世了呢?”  白须大仙摆手道:“并非你想的那样。他在地府修炼,是因为将龙气输入大地之脉后,魂魄受创,地府阴气最重,有助于他魂魄修复。”  陈致呆呆地说:“所以数百年来,他一直在地府受苦?”  “说是修炼,其实是躺在阴泉中沉睡。他曾吸收过忘川水,这段时日对他来说,有益无害。”  陈致稍稍放心:“为何不告诉我?”  白须大仙说:“因为时机未到。容韵以自身龙气,供养大地之脉,原是无量功德。但他本意为私,天道算功德的时候,便要大打折扣。毕虚大神以这段功德造出仙缘之机,已是勉强。天道自会降下考验。”  陈致道:“那我的任务又是怎么回事?”  白须大仙说:“因为是天道考验,所以存在变数。换而言之,燕北骄所为,都是‘不可测’。只是,毕虚大神念及燕北骄三世颠簸源于无妄之灾,有意助其一臂之力。恰好秦学而意外早故,才有了今时的‘秦学而’。”  陈致说:“那我该怎么做?”  白须大仙说:“你可知,为何黄天衙的人这么少?”  陈致毫不犹豫地回答:“任务危险前途小,事情繁杂福利少。上司真假难分辨,一口黑锅背到老。”  白须大仙:“……” 第227章 陈致对着他,露齿冷笑。  燕北骄摸了摸后领,又看了看天花板。  楚瑜媛被他弄得一阵紧张:“怎么了?”  燕北骄道:“没什么,可能墙粉脱落。”  楚瑜媛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瓷砖,一脸狐疑。  楚瑜媛想着他的态度,燕北骄想着自己的后领,两人吃了一顿心不在焉的饭。  饭后,燕北骄送她回家。  到家门口,她突然问:“你有秘密情人?”  燕北骄微微一笑:“如果我有爱人,就不会是秘密。”第93章 隔世之遇(三)  燕北骄要地不要人的态度实在太明显。尽管楚瑜媛对他的外貌、家世、学识、谈吐、性格、风度统统满意, 但是, 作为麒麟城数一数二的白富美, 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就算对方是圣诞树,她也不想挂在上面当颗可有可无的电灯泡。  所以,燕北骄再邀约就碰了钉子。不止如此, 第二天网站就登出她与另一位青年才俊共进晚餐的消息。燕夫人立即打电话叫他回家吃饭。  所谓回家,就是回燕家祖屋,一栋年代悠久的三层老楼。  他曾爷爷小时候就睡在楼里的灶间, 白天其他人家要做饭, 得腾地儿,到晚上才能与蟑螂、老鼠挤一挤。这么个夏闷冬冻、阴寒潮湿的地方, 被他曾爷爷发迹后整栋买下,重新改装, 外头依旧老旧残破,里头却古色古香、清雅别致, 如今还成了保护文物单位,甚至连房子所在的巷子,都有了别名——燕家巷。  丰峰集团也好, 百幸集团也罢, 不管资金多雄厚,资产多庞大,论底蕴,与燕家相差甚远。若非五年前,燕伟奇被绑匪撕票, 使燕家断代,何至于落到开发个购物城还要找人合作的地步。  燕北骄提菜回来时,受到街坊热烈欢迎。原本一袋子松松垮垮的菜,到家门口时,已经满得溢出来。  陈致跟在他身后,将掉下来的菜叶子、蘑菇一路捡回去。自从目睹他与楚瑜媛吃饭的情形之后,他就养成有事没事来他身边溜达一圈的习惯。  燕北骄刚进门,就被抱了个正着。  年轻的小姑娘半挂在他身上:“堂哥,你很久没回来了!有没有带礼物?”  燕北骄将袋子递给她:“包你吃胖。”  陈致对着小姑娘的后颈吹了口气,吓得小姑娘猛然跳起来:“有鬼!”  燕北骄拎着袋子去了厨房。  燕夫人穿着一身修身旗袍,和保姆一起做菜,:“菜快好了,去外面等着吧。”  燕北骄靠着门,不说话。  燕夫人打发了保姆出去,挺胸收腹,幽幽地说:“你和楚瑜媛的婚事不成了?”  燕北骄说:“本来就不成的。”  燕夫人沉默了会儿,问:“那购物城的项目呢?”  燕北骄说:“我会找机会再谈。”  燕夫人说:“听说秦学而找过你?”  燕北骄说:“只是开了个玩笑。”  两人一问一答,看似默契,实则生疏。  小姑娘探头进来:“婶婶!堂哥,我电脑坏了,你快来替我修。”拉起燕北骄正要走,就听身后一声呜咽,紧接着,狂风暴雨来袭。  小姑娘头皮发麻,用口型让燕北骄“多多保重”,自己缩着脑袋就跑了。  燕北骄无奈地看着拿了块抹布擦“眼泪”的燕夫人:“同样是橄榄油,食用橄榄油酸值高,含有多酚等物质,不但不能起到护肤的作用,还会造成皮肤过敏、长痘、发黑……我说的是你手中抹布沾上的东西。”  燕夫人瞪大眼睛,将抹布放回原处,深吸了口气说:“我去洗个脸,你将厨房里做好的菜端出去。”  优雅的脚步声从厨房持续到楼梯口,随即是一连串狂乱的小碎步。  燕北骄轻笑了一声,将厨房里的菜端出去。  燕夫人再出现,身上穿着如烈焰般红火的高腰晚礼服。  燕北骄与小姑娘见怪不怪地坐等。  “等我做什么,快吃吧。”燕夫人笑眯眯地坐下。  三个人无声地用餐。  陈致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从燕北骄的碗里投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嘴里,差点淡出鸟来。能将色泽如此浓郁的红烧肉煮出白斩肉的味道,也相当的考验功夫。  一顿饭吃完,燕北骄起身告辞。  燕夫人说:“我送你。”  燕北骄知道她有话说,便跟到门口。  陈致觉得这趟回家颇为无趣,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去,就听她说:“和楚瑜媛再试试。”  燕北骄没说话,只是低垂着目光看她。从陈致的角度,正好看到浓密纤长的睫毛,以及那两扇阴影下的深沉。  燕夫人咬着下唇说:“你是男人,又不是吃亏。”  燕北骄毫无笑意地笑了笑:“婶婶还有性别歧视?”  “不只是为了合作。”她吸了吸鼻子,说,“你叔叔死得这么惨,难道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第229章 “你是指……”  “我们先订婚。等大楼建成,再结婚。”她说得随意,好似讨论的不是终身大事,而是一起去超市购物。  燕北骄说:“好处在哪里?”他与楚瑜媛认识不久,却有了一定的了解。对方绝不是知道自己不喜欢,还死缠烂打的人。  楚瑜媛说:“燕家总公司的股份。”  燕北骄的笑容终于淡了。  楚瑜媛说:“又不是让你们吃亏。依照你婶婶的意思,以后我们两家会慢慢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建立起真正一家人的关系。”  燕北骄说:“不可惜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楚瑜媛心领神会:“我和成宇约会了五天,其中两天,他送我回家之后,转头就去夜总会玩女人。我想通了,与其以后找这么个糟心货,还不如请一尊玉雕回来,好歹赏心悦目。”  燕北骄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倒像是你为了成宇,放弃了整个世界。”  楚瑜媛脸色微变。  “因为他追了你三年?”  “你真八卦。”  燕北骄说:“一个男人,追了你三年,不一定是非你不可,也可能因为投资太大,舍不得收手。看一门生意是否值得做,不应该看对方的投入,而是看对方本身是否值得。”  楚瑜媛喝了点酒,有点耍无赖:“我就觉得你值得。不然,你还能找到像我这么好条件的人吗?”她眯起眼睛,一脸妩媚。  夜太美。  美得令人沉醉。  可惜,三个人中,只醉了一个。  陈致忍不住走了出去。  燕北骄回头,似乎不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秦少又带来了什么好建议?”  陈致说:“的确有一条。”  燕北骄说:“洗耳恭听。”  陈致看着楚瑜媛,缓缓地说:“你刚才问他,还能不能找到像你这么好条件的人,我现在回答你,有啊。”  楚瑜媛嗤笑着晃酒杯:“哦,谁?你吗?”  陈致认真地点头。  酒从酒杯里晃了出来,撒了一地。楚瑜媛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陈致扭头,对燕北骄笑了笑:“那块地当我的嫁妆。”  嫁人这种事,说了一次之后,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很快就冲垮了人生的底线。  虽然是豪言壮语,奈何观众的反应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燕北骄听完之后,目光淡然地挪了开去:“你喝醉了。”  但是陈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耳朵微微发红。  楚瑜媛总算回过神来:“可能喝醉的是我。”然后产生了幻听。她居然和一个男人站在阳台上,一边吹风,一边抢男人。  真是见了鬼了!  她将酒杯往阳台栏杆上一放:“我要下去吃点东西醒醒酒。”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靠着门框,看着两人,“看在你婶婶的份上,如果你需要挡箭牌,我随时奉陪。只要你们给股份的时候,数字再写得大一点点……”她做了个手势,然后毫不留恋的离去。  阳台沉默了许久。  燕北骄才说:“你一个人来的?”  陈致说:“你打算送我回家?”  燕北骄惊讶于他的反应力。的确,他问出这句话的原意,就是想知道有没有人能送他回家。  陈致说:“我没有喝醉。”  燕北骄说:“你喜欢男人?”  陈致说:“如果你对你的性别足够坚定,答案显而易见。”  燕北骄似笑非笑地说:“我没说过我喜欢男人。”  陈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说过的。”你明明说过你喜欢我,想和我永远黏在一起,只有两个人。那么热烈地、真挚地、执着地说过。  燕北骄皱眉:“你是否把我误认为其他人了。”想到这种可能,内心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转身,吹了几缕晚风,才说:“走吧,我送你……”  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他对着空荡荡的阳台静默了会儿,才启步下楼。走到楼梯口,燕夫人满面笑容地过来,低声说:“今天的生日会真是棒极了……”  燕北骄低声说:“用股份换来的,价值连城,怎么可能不棒?”  燕夫人脸色骤变:“你……”  燕北骄说:“婶婶,任性要有限度。”  燕夫人毕业于电影学院,本打算当个明星,但是,还没有出道,就被燕伟奇一见钟情,追回家里当了贵夫人。从此以后,过上了国王与王后的幸福生活。然后,这段幸福戛然而止于燕伟奇被绑架的那日。  一个天真无忧的贵妇人一下子被推到风口浪尖。她敏感,她脆弱,但她又要支撑起风雨飘摇的燕家,诸多压力与动力,令她性情大变。从软弱善良,变得不择手段。  燕北骄并不想太伤害她。毕竟,在燕家最艰难的时期,他们是靠着互相扶持与鼓励挨过去的。 第231章 入口处巨风呼啸, 陈致毫无准备,面皮被刮成了翻滚的波浪纹。勉强睁开眼睛往里看,只见昏暗的光线中, 隐约看到一个灵活的人影在上下左右的跳动, 似乎想从里面出来,只是每次都是刚露了个头, 就被一条银光灿灿的龙尾挡住了去路。  陈致被尾风扫到,飞出七八丈才停住。  白须大仙和仙童过来测距。  陈致:“?”  白须大仙说:“果然是八丈不是七丈!你输了。”  仙童幽怨地掏出一颗仙丹给他。  陈致:“……”  仙童说:“你不是法术大有长进吗?为何不能好好地控制住自己?”  陈致说:“你还没见过我真正不能控制住我自己的样子呢。”从乾坤袋中取出梦魔刀。  仙童瑟瑟发抖地抱住白须大仙:“我上次就是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翻来覆去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天天梦到陈致把我洗干净了往油锅里放。”  白须大仙摸摸他的头发,然后拎起领子, 准备着随时丢出去挡刀。  仙童的梦陈致听他抱怨过好几次,但是每次都觉得这梦根本是在惩罚他:“每次你下油锅之前就吓醒了,而我呢, 连续给你洗了一个月的澡。到底是谁的噩梦?”  仙童眼珠子一转, 说:“天下已经进入了法治社会,蛮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陈致说:“你说得对,你现在打电话报警,让他们把皆无救出来。”  仙童说:“我们的警察就是苍天衙啊。”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陈致都差点相信了:“哦, 黄天衙呢?”  仙童说:“我们是检察院。你先把寒卿关起来,我再宣布,别把它放出去。”  陈致:“……”明天让管家请个法律系的家庭教师。  三人聊了会儿天,虚无之地依旧风起云涌。  白须大仙说:“寒卿服用情草过度,怕是再过两三个月才会好。”  陈致说:“那皆无怎么办?”  白须大仙说:“玩两三个月的躲猫猫吧?”  仙童浑身一激灵:“万一被抓到了呢?”  ……  陈致与白须大仙也是一激灵。  白须大仙突兀地哈哈一笑道:“他是毕虚大神的执念,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抓到。”  笑完一阵静默。  陈致起身说:“那我先下去了,有消息再通知我。”  仙童好奇地问:“你在执行什么任务?进展如何?”  “脱单任务。进展嘛,”陈致顿了顿,说:“用了杀手锏,依旧走进了死胡同。正考虑自报家门,等对方五体投地的时候,为所欲为。”他将当年容韵死皮赖脸的样子在脑海里重播了一百遍!  仙童诚实地说:“我只在你脸上看到了‘猥琐’,没看出‘欲为’。”  白须大仙说:“我这里有一壮案例,可供参考。你听后,再决定是否自报家门。从前,有一座城,城里住着一户姓仲的富贵人家……”  人生的路,没有捷径可走。  陈致听完白须大仙的讲座,带着深深的感悟,心事重重地回到秦家。眼见天色将亮,他也懒得睡了,拿出电脑搜索百幸集团。  原本想了解下集团背景,却发现百幸集团被查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闹得沸沸扬扬。既是本城高知名度的大集团,主席千金又经常上微博热搜,自然引起热议。  登录微博,热搜中有三条与百幸集团有关:  楚国维被抓  楚瑜媛男朋友  蟾蜍县污染  网上消息有真有假,总体与管理层说得差不多。  陈致着重关注了楚瑜媛男朋友这条,发现男主角并非他以为的燕北骄,而是重新回到大众视野的c君。这次他被扒得更彻底,不但名字、样貌、家世一应俱全,连泡吧把妹吐口水的照片也应有尽有。  虽然楚瑜媛是半个情敌,但是,陈致对她的印象不坏,不禁为她的遭遇惋惜。惋惜之余,又担心自己尚且如此,燕北骄会不会因怜生爱,把持不住。  忽然有些坐不住。  他本打算今天去集团上班,但时间尚早,上班前去燕北骄家串门子也来得及。  燕北骄的公寓他不是头一回来,熟门熟路得很。进屋之后,先用去尘术将房间里不容易清理的地方打扫了一遍,再拿仙露为阳台上的花草浇水,然后检查有没有什么东西坏了,顺手修一修。他“田螺姑娘”当得正开心,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通向卧室的走廊里,正站着一个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陈致做完一切,准备去卧室和燕北骄“打个招呼”再走,一扭头,就看到对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方向。  “……”  如果白须大仙没有说那位同僚的悲惨故事,他脑门一热,大概已经冲出去传教了。但是,有了那位同僚的前车之鉴,他必须谨慎再谨慎。毕竟,他的身份是秦学而,脸却是自己的。要是处理不好,秦学而这件马甲就作废了。  太久没动静,燕北骄以为“不干净的东西”已经离开了阳台,抬步走了过来。  陈致后退半步,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低头检查刚才那些飘来飘去的诡异家具。 第233章 燕北骄微笑着送客, 关上门,脸立马阴沉下来:“专案小组的人呢?”  “还没动静。”  燕北骄沉默了会儿,说:“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婶婶知道。”  律师说:“瞒不了多久。楚国维一出来,百幸集团就联络媒体,准备发布消息。”  燕北骄说:“他们发布消息之前,你把手里有关百幸集团的黑料放出去,让他们安分一点。”  和律师通完电话,他下厨煮了一锅面,还没盛出来,陈致就来了。带着两个32寸的大旅行箱,一个登山用的大双肩包,差不多就是搬了个家。  燕北骄借口帮忙收拾,跟他进客房。  陈致打开一个箱子,各种名牌西装、潮服闪瞎人眼。  燕北骄说:“大师喜好真广泛。”  陈致也很无奈。来之前已经叮嘱管家,衣服一定要让人看起来成熟可靠,没想到还混了一些t恤、夹克进去。他委婉地下逐客令:“燕先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  燕北骄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不在为难他:“我煮了面,大师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  “我正好饿了。”难得有机会再尝他的手艺,陈致当然不会错过,当下行李也不管了,屁颠颠地跟在他后面。  燕北骄盛了两碗面,拿出辣椒酱:“要吗?”  陈致说:“我喜欢吃清淡点的。”正准备吃,想起脸上还戴着面具,端着碗回了客房,“东西还没收拾好,我边吃边收拾。”  燕北骄也没指望一顿饭就能吃掉他的伪装,但十秒钟之后,他又从房间里出来了,拿走没来得及放回去的辣椒酱:“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燕北骄问:“不好吃吗?”  “当然不是。”陈致含蓄地说,“我只是没有预料到你的厨艺。”  ……  由衷地想念容韵。  半夜,陈致一改常态没有早早地上床睡觉,而是侧耳听聆听外面的动静,直到燕北骄睡下,才使用隐身术穿墙而过。  虽然厨艺差了很多,但睡觉姿势倒一如既往地斯文端庄。  陈致在床边等了两个小时,确认他开始做梦,才钻入他的梦境中去。  这是他第二次单独使用梦境术,上次使用时,他还是地下党,用来策反一名敌方将领。  他本以为按照燕北骄的描述,自己进入梦境之后,应该会看到四明山的风景,然而,他站在梦里,却只看到一团混沌的灰,别说景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第二天,燕北骄神清气爽地起床,见到陈致时,还主动笑了笑:“早上好。”  陈致萎靡不振地说:“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好极了。”  “你没有梦到什么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陈致不死心地追问:“什么叫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燕北骄笑道:“一大早就工作,仙人真是尽心尽责。”  陈致说:“那人钱财,与人消灾,说起来,燕先生还没有付钱呢。”  燕北骄笑了笑,将手机拿出来,互相扫码。  看到微信里出现的新朋友,陈致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燕北骄转了五万给他。  陈致回神:“继续说你的梦。”  燕北骄说:“我不记得我梦到了什么,但是,应该是个好梦。”  陈致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满足。”  陈致一愣。  燕北骄说:“就好像饿了三天的人,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燕北骄白天要上班,陈致留在家里没意思,干脆隐身跟在他身后。  他开车,他坐副驾驶;他坐电梯,他增加重量;他处理文件,他贴着落地玻璃,看车水马龙的街景。到中午,燕北骄买午餐,陈致便买一份一模一样的,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同时间享用。  不过,这样打发时间,实在无聊。  第三天,刚好管家打电话让他做身体检查,陈致便去了医院。检查到一半,却发现本应该在办公室上班的燕北骄,突然去了郊区。  谈生意?看工地?  虽然有很多种可能,但是检查一结束,他还是赶了过去。  这是一块准备拆迁的旧楼,楼里的居民都已经搬出去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房子。好几层的窗户都破了洞,墙壁上写着大大的“拆”,残破得一塌糊涂。  他看到燕北骄和几个人站在楼外,以为他们正在探讨怎么开发这块地皮,走近了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燕北骄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消息封锁。楚家有想法,让他们跟我谈。” 第235章 燕北骄没说话,只是看着燕夫人。  燕夫人靠着门框,眼睛无神地张着,半晌才摇头说:“我已经不能回头了。与其半途而废,不如一错到底。你走吧。”  楚国维意识到了什么,脑袋激动地摇晃起来。  燕北骄看着虎视眈眈的男人们,知道凭自己,将人带出去是不可能的,只好放弃。离开的时候,他对燕夫人说:“叔叔会很失望。”  燕夫人垂眸,落下眼泪来:“他早就失望了。”  燕北骄一边驾车疾驶,一边打电话给律师,让他做两件事,一是找人过来救人,二是报警说燕夫人失踪。  律师说:“我暂时将专案组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你确定要报警喊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燕北骄说:“我无法说服她。”  律师沉默了很久:“俊轩在的那家精神病院,你有没有特殊关系?”  燕北骄说:“想办法让她也变成受害者。”  陈致在旁边听得越来越不是滋味。燕家是打算改行当家族型犯罪团伙吗?一个绑架,一个包庇。  律师说:“恐怕不好办。我们不知道燕夫人留下了哪些证据,万一被揭穿,再想走别的路径,被采信的可能性就会低很多。”  手机挂断,燕北骄摘下耳机,手掌愤怒地拍了下喇叭。  之前看他冷静的谈判,冷静的分析,还以为无动于衷,原来是用理智与情商支配了情感与冲动吗?  陈致伸出手,虚放在握方向盘手里的上方,模拟着十指相扣的动作。  车突然转弯,手心差点擦过他的手背,陈致吓了一跳,急忙将手收回来。  车停在一座孤山的山脚。  燕北骄问村民古道入口。燕夫人曾与燕伟奇来此登山,知道此地偏僻,古道已是半废弃了,只是偶尔有登山爱好者冲着古道的原汁原味过来。  他没有急着上山,而是拨通楚瑜媛的手机。  手机没人接。  陈致走到一边,交出了土地公。  土地公几百年没见过神仙,惊讶之余,欣喜不已:“何事可为大仙效劳?”  陈致问:“山上可有人?”  土地公说:“刚上去了几波人。一波是三个男人,我观其面容,獐头鼠目,不是善类。一波是一个年轻女子,行色匆匆,似有急事。还有一波像是在跟踪人,躲躲闪闪地往上走。”  一波绑匪,一波楚瑜媛,还有一波,多半是楚瑜媛请来得帮手。  陈致见燕北骄还在原地,便自行上山。  到土地公说的位置,果然看到楚瑜媛。她被三个男人团团围住,似乎在争执些什么。  陈致见他们说着说着,动上了手,有些不忍再看。若是飞升前的陈致,见此状况,早已费神相救。如今当了神仙,确实住多顾虑,生怕乱了天道命定。  推搡得越来越厉害,陈致正要下山,就听“砰”的一声枪响。  他一回头,就看到楚瑜媛手里拿着把枪,被两个男人抓着,另一个男人捂着肚子跪在地上。  这是解放后,他第一次看到枪。  “啪”,楚瑜媛被甩了一巴掌,一个男人将她骂骂咧咧地按在地上,一个男人抱着受伤的男人,似乎在询问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土地公说的第三波人赶到了。他们虽然手中没枪,但胜在身手敏捷,加上三个绑匪还处于突然受伤的惊慌失措中,很快被制服。  陈致蓦然想起准备上山的燕北骄。如果他现在上来,一定会被怀疑,忙下山通知。  果然,燕北骄等不到律师派来的人,正准备上山来看看,陈致忙显露行迹,仿佛刚刚踏青下山,匆匆忙忙地冲到他面前:“燕先生也来爬山?好巧啊。”第97章 隔世之遇(七)  燕北骄扬眉:“秦少?”  陈致凑近他, 低声说:“现在不能上山。我刚刚在上面听到了枪声, 正打算报警呢, 发现手机没带。”  燕北骄瞄了眼他的口袋,果然瘪的。  “我们快走吧。”陈致去拉他的手,被躲开。  燕北骄说:“我在山下没看到秦少的车, 秦少是走来的吗?”  坐你的车来的。真话不能说,只能说假话。打的?坐公交?徒步?各种借口在陈致脑海转了一圈,都觉得不靠谱, 便想了麻烦但符合逻辑的解释:“是……司机送我来的, 我让他先回去,中午来接我。你, 是不是不相信我?”  楚瑜媛等人正从山上下来。  陈致怕碰面说不清,直接抓起燕北骄的手, 往树林里跑。  没有躲闪开的燕北骄愣了下。他向来排斥陌生人的肢体接触,点头交、握手交、勾肩搭背交……各个阶段, 泾渭分明。至今为止,到达勾肩搭背交的,也只有几个堂兄妹。礼仪外的握手交也不多, 国外读书时的室友, 高中同学……仅止于此了。秦学而举止怪异,又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他本以为会很排斥,谁知自己的手指与心脏像是有了独立的灵魂,不但自觉握紧对方的手, 还生出了淡淡的安心感?  这两个叛徒。  燕北骄的脑长官虽然训斥着两个不听话的下级,却也没有甩手。  陈致并不知道短短的几十秒钟内,燕北骄在内部整顿,到了较为茂密的地带,就用隐身术隐去了自己与燕北骄的身形。  几分钟后,楚瑜媛带着人下山。  燕北骄看到被烤的绑匪,脸色不佳。他本打算救下楚瑜媛,再放走那几个绑匪,来个查无实证,如今是不行的了。他了解燕夫人的能力,找来的人必定不是经过训练、能守住秘密的职业杀手。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沾上楚国维鲜血之前,劝她自首。 第237章 终于结束了荒唐的对话,陈致将手机还回去。  燕北骄说:“这是你们日常生活的对话?”  陈致想了想:“夜用也可以。”  燕北骄嘴角微弯,算是对他冷笑话的捧场。  陈致衡量着双方目前的关系,试探着问:“你婶婶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燕北骄笑容消失,半晌才说:“秦少有什么建议?”  “你说了算。”作为苍天衙的一员,他深深地知道,每个选择都有对应的后果,并不担心他们选错路。反正,选错了,天道分分钟教他们重新做人。  燕北骄呵呵笑笑。  陈致说:“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是,一旦接受了设定,你会觉得很有趣。那就是,你对我有要求,最好反着说。意思是说,你希望我做什么,就让别做什么。”他想到了黄圭任务的漏洞。  燕北骄说:“是吗?那我希望你一直坐在车上,不要立刻下车。”  陈致面色一僵。  燕北骄并没有把话当真,正如陈致说的,这听起来很荒唐。但陈致这一点都不荒唐,尤其是他用了“希望”两个字。  “停车,让我下车。”虽然不知道这种程度的“愿望”会不会归入任务中,但是保险起见,小心为上。  燕北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陈致说:“我认真的。”  燕北骄将车停在路边,看着陈致下车,放下车窗道:“这里很难叫车,你刚放了司机的假,要想清楚。”  陈致趴着车窗上,期待地看着他:“你可以收回刚才的希望。”  燕北骄笑了笑,然后冷酷地说:“不。”  陈致:“……”  见他真的不打算留下来,燕北骄也没有再劝。燕夫人的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再管秦学而的古怪举止。  陈致目送车屁股远去,与此同时,一辆面包车飞快地从他面前擦过,开出十几米,又一个紧急刹车停下。车门打开,三个男人凶神恶煞般地冲过来,将他团团围住:“麒a62566……你刚才从那辆车上下来的?”  陈致说:“有何贵干?”  一只大手冲着他的嘴巴捂过来。第98章 隔世之遇(八)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大手, 虎口和指腹长满老茧, 指甲缝里还塞着黑乎乎的污垢……陈致的理智与情感奋力抗争之后, 本着善待自己的信念,轻巧地躲了过去,然后乖巧地问:“是让我上车吗?好啊, 去哪?”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自顾自地往面包车走。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 眼色使来使去, 都拿不定主意。眼见着陈致上了车,驾驶员从面包车上跳下来, 屁滚尿流地跑过来吼道:“他,他他要劫车!”  其他人:“!”  陈致从车里探出头来, 冲他喊道:“快点上车。车停在路中央不安全。”  其他人:“……”  当绑匪遇到史上最配合的人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正在经历的人回答:不知所措。  陈致自觉地坐在最靠后的一排,顺手拿起绑匪丢在后面的矿泉水与零食, 嘎嘣嘎嘣地开始吃。绑匪看他,他理直气壮:“你们抓了我,就要负责我的伙食啊。”  绑匪:“……”是他们抓了他吗?明明是他自己赖上来的吧。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可能被碰瓷了。  陈致说:“对了, 你们抓我干什么?”  绑匪说:“你和那辆车上的人是什么关系?”  陈致想了想,说:“很复杂。应该是上下级,却变成了敌对。明明是敌对,又变成了上下级。后来,还当了师徒。”  绑匪听得眼冒蚊香。果然是很复杂。  “那你一定有他的联系方式了。打电话给他, 通知他准备两百万的赎金!”  陈致掏出手机,突然尴尬地停住了。虽然见了不少次面,但是,他并没有燕北骄的手机号码,唯一的联系方式还是以风水大师的名义加的微信。他说:“要不这样,两百万我让我管家给吧。给了之后,你们会撕票吗?”  绑匪冷笑着说:“现在知道怕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你们这一票能不能两年后再撕。”陈致见绑匪们一脸莫名其妙,也觉得对牛弹琴,从乾坤袋里拿出手机,打电话通知管家准备赎金后,就缩在窗边不说话了。  话说燕北骄叫人放下之后,又有些不放心,绕了一圈回原地,却见不到人了,打电话给丰峰集团的高层要秦学而的联系方式,却被对方反过来套问了半天的话,到最后,才说出秦学而被绑架。  婶婶前脚绑架了别人,秦学而后脚就被人绑架了。事情未免太巧合了。  他打电话询问律师的进展,被告知燕夫人正带人转移,朝着老山村的方向逃逸。楚瑜媛联络了专案组,已经怀疑到燕家,目前正调查燕北骄,还没有注意到燕夫人。说到一半,一个陌生的电话切进来,是专案组的人。  燕北骄接起来说:“我婶婶被绑架了。”  ……  一天之内,麒麟城最有钱的三大富豪都被绑架了,绑匪是打算开嘉年华吗?  警察无语。  燕北骄对自己出现在古道给出解释,是收到消息,追踪绑匪去的。他讲话条理清晰,极有说服力,在绑匪咬出燕夫人之前,警方暂时采纳了他同为受害者家属的说法。  楚瑜媛专门打电话向他道歉,为自己之前的莽撞。 第239章 绑匪将人提出来,单独关入小黑屋。  说是小黑屋, 其实是一间卧室。多日未通风, 味道熏得很。陈致捂着鼻子,用隐身术出来, 大摇大摆地四处转悠。这里显然是绑匪的大本营,其他房间放着好几张高低床, 一个绑匪进去之后,倒头就睡。另一间房锁着门, 隐有哭声传出来,陈致正要进去,就看到绑匪到自己的小黑屋去了, 连忙回去。  绑匪端了碗方便面给他:“吃吧。”  陈致也不挑, 拿起叉子,“索索”地吃起来,可香。直接把绑匪看饿了,也去端了碗过来,对着吃。吃完后, 绑匪觉得他接地气,顺眼许多,看他车上睡的香,正好自己也困了,便邀请同眠。  陈致看向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黑黄的被褥先不说了,床尾没洗的内裤、袜子堆成小山,还散落着几颗糖不糖、烟蒂不烟蒂的东西,就着这味道,自己能吃下一碗方便面已经是定力惊人,居然还要他躺上去?!  “我不困。”他婉拒。  绑匪不管他,直接脱了鞋子,往床上一躺,须臾,又不安地坐起来:“你不会逃吧?”  陈致说:“要逃早逃了。”会,会,会!早知道房间这么臭,他才不来呢!  绑匪拿出手铐,将人靠在桌边,又叫了两个人进来看着他,才放心入睡。  那两人进来之后,就拿出扑克开始打牌。  陈致本想离开,见他们打得有趣,便麻痹了嗅觉,留下来观战。绑匪觉得两人没意思,解了他的手铐,三人斗地主。一打就是几个小时。陈致抓着一对王炸正要出,就见牌友霍然站起:“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臭袜子、臭脚丫……还能什么味道。  陈致说:“让我出了这把再说。”  “不是,真的不对!”另一个牌友也站起来。  陈致见他们面色凝重,不似有伪,解开了嗅觉,果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牌友打开门,味道更重了。  好像是……  “轰!”  巨大的气流从厨房的方向爆发出来。  “到达目的地附近……”导航机械音刚落,就听一声爆炸,一座自建的民房里火光冲天,烟尘滚滚。  燕北骄解开安全带下车,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往出事地点走去。刚走了几步,就看到陈致毫发无伤走出火场。事出突然,两人对视的刹那,都怔了下。  陈致呆滞得尤其严重。他出来前,正好遇到鬼差提着魂锁跑来拘人,知道这场火是其他人质制服其他绑匪后,烧了煤气瓶。人质放火后就跑了,屋里的绑匪没留下一个活口,秦学而因阳寿未尽,纯属卷入无妄之灾,可全身而退。但万万没想到,临门一脚,被人踢了脑袋。  燕北骄按了按太阳穴,快步走来,似想抓他的手,可伸了一半,改为拍肩膀:“没事吧?”  陈致心虚得很,眼珠子一转,想起秦学而的心脏病,突然捂住胸口说:“心突然好痛……”  燕北骄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现在呢?”  ???  !!!  因为震惊到呆滞,自然演不下去了,他只好说:“可能是太紧张了,现在好多了。”  燕北骄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怎么回事?”  陈致说:“好像是绑匪做饭不小心,炸了煤气罐。我就逃出来了。”  燕北骄拿出手机:“我来报警,你去车上吧。”  陈致走了两步,又回来说:“还有几个人质,也跑出来了。”  燕北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陈致回到车上,看着燕北骄的背影,心后知后觉地怦怦乱跳了起来。但是一阵心悸之后,又是一阵心慌。明明先前下车的时候,对方还对自己爱答不理,为何几个小时的工夫,态度就如春风吹拂大地般的温暖了起来?还有,这么偏僻的地方,他是怎么找来的?  燕北骄打完电话,就有附近的村民看到火灾赶来。他不欲卷入是非,便上车走人,到了半路上,车被村民截住,咬定他们是纵火杀人的凶手,准备畏罪潜逃。一时解释不清,便不许他们走。绑匪里有两个是本村村民,虽素行不良,却也有几个朋友、亲戚,那些人聚拢来,一副要打要杀的样子。好在村干部还明事理,将人劝开,说等警察来了再说。  因为燕、秦、楚几个麒麟城富豪都被卷入了绑架案,上面高度重视,所以一有情报,警察便快马加鞭地赶来。  来的时候,燕北骄和陈致正坐在车里。  也仅仅是坐着。  陈致生怕他问直接为何毫发无伤,又想问他刚才亲自己额头是几个意思,独自纠结。燕北骄面容疲惫,闭目养神。  警察找他们做笔录,都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陈致说还有生还的人质,便叫人去搜,没多久就找到了,口供与陈致说得基本一致,但承认了火是他们放的,只是没见过陈致,并不能证明他到底是人质还是绑匪。  陈致适时地展示了自己手腕上被手铐拷出来的勒痕。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他加了点法术,倒有些触目惊心,警察果然信了几分。他内心正得意,转眼见燕北骄盯着自己的手腕看,顿时内心一紧,怕他发现自己手腕红得突兀。  没多久,燕北骄的律师赶到,与警察谈了几句,陈致和燕北骄便被放回家了。  律师原本要独自开车离去,因楚国维的事,被拉到了燕北骄的车上,另叫代驾开走自己的车。  “楚国维怎么样?”燕北骄大咧咧地问。  律师愣了下,下意识看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致,不明白雇主演的是哪一出,斟酌道:“好像在谈判,具体也不是太清楚。”  燕北骄说:“照实说,没关系。”  律师惊讶了一瞬,便老实交代:“媒体把事情曝光后,全国关注度很高,目前警察正和绑匪谈判。楚国维受了伤,光靠绷带、消炎药没用,急需治疗,绑匪吃定这一点,想获得免刑,警察方面不肯答应,准备强行突破。但是楚瑜媛不肯拿自己父亲的性命做赌注,眼下四处活动关系,甚至提出和专案组合作,想要答应绑匪的交换条件。”  燕北骄说:“婶婶怎么样?”  律师说:“见了俊轩,情绪稳定了很多。” 第241章 当燕北骄再度靠过来时,陈致心甘情愿地坐上副驾驶,与他共乘了一夜良辰美景的观光车。  作者有话要说:  “陈太守,这么快就不行了吗?可愿再与本王大战三百回合?”  ……  “痴痴,我这样,你可喜欢?”  ……  “师父,我好快活!师父,你对我最好了!”  “闭嘴!”第100章 隔世之遇(十)  晨光隔着窗帘映在床上。  燕北骄睁开眼睛, 就见陈致撑着脑袋, 侧躺着看自己, 迷蒙了一夜的眼睛,如洗后的天空,清澈、透亮, 倒映着自己松弛而幸福的模样。  “早安,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转身搂住他,手在光滑的裸背上抚摸了几下, 然后一路往下。  陈致按住他的手:“注意养生。”有着大功德圆满金身的自己, 是无法感知何谓“操劳过度”的,为免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恋人“过劳死”, 很有必要进行人为的节制。  燕北骄眉毛一挑,声音顿时轻柔起来:“嗯?才一晚上, 就觉得我需要养生?看来你还不太了解你老公的真正实力。”说完,将陈致猛的一拉, 然后扑了过去,又是一番胡天海地。  赛车道冲刺时,燕北骄突然停下来。  陈致不满地睁眼看他。  燕北骄扣住他的十指,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什么来找我?嗯?”未尽的韵律还能从他的语音中听出节奏。  陈致眯着眼睛, 抬起大腿,蹭了蹭他的腰,发出无声的催促。  “又是为了任务?”他凑过去,让两人契合得更加紧密,“和我的愿望有关?”  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  陈致身体没坏掉, 脑袋也没坏掉,避重就轻地说:“我的愿望是……漫漫岁月,生死荣辱,与君共度。”  燕北骄眸色一深,手指猛然握紧,一步步攀向至高峰。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  虽然是久旱逢甘霖,但到底是肉体凡躯,燕北骄起床时,还是感觉到些许疲倦,只是精神的亢奋抹平一切。他裹着床单出来,陈致正哼着古曲切水果。  燕北骄望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喊道:“老婆。”  水果刀脱手,从空中呼啸而过,到燕北骄鼻尖前停住。  陈致慢悠悠地洗了个手,擦干,走过来,将水果刀取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话不能乱说。”  燕北骄面不改色地抱住他。自从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他对这个人的爱意与占有欲就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得了肌肤饥渴症,希望他时时刻刻地留在自己的怀抱里。  陈致拖着他回厨房,开始烤面包片。  燕北骄试探着说:“娘子?”  陈致将不小心弄碎的面包片拿起来:“吃面包干可以吗?”  “那痴痴?师父?……陈太守?”  再好的梗,玩了一个晚上,也会变得熟烂。陈致翻了个白眼:“是啊,我应该最喜欢哪个呢?崔嫣妖娆,容韵可爱,说起来,好像燕北骄是最没有特色的一个。”说一句,瞄一眼,对方竟丝毫不以为意。  燕北骄亲了亲他的手指:“真高兴你喜欢我的每一面。”  陈致说:“我刚才说了没有特色。”  “平平淡淡才是真。”他将面包片放入烤面包机,“而且,我有办法加深你的印象。”  陈致表示怀疑。  “从互相了解开始。”  陈致说:“陈应恪、陈悲离、秦学而,你想了解哪一个?”  燕北骄毫不犹豫地说:“陈致。”  陈致迟疑着说:“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燕北骄瞪大眼睛,似乎在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你不是希望这辈子叫燕北骄吗?”陈致手指无意识地挠着他的手背,“崔嫣认识陈应恪,容韵认识陈悲离,只有燕北骄,和陈致毫无交集。”  燕北骄轻笑:“陈致怎么会与燕北骄毫无交集呢?未相遇时,陈致之名便时刻萦绕在燕北骄的心上。更何况,若非贼人从中作梗,陈致之名早该与燕北骄一起,相伴到老,青史长存。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结局。好在,如今虽没了青史,却谱写了情史,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这口吻,倒像是北燕王会说的话。明知那时的“萦绕心上”必定不是什么旖旎之意,此刻听来,依旧甜在心头。陈致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本应该的结局?”  “这个嘛……”燕北骄将烤好的面包取出,蘸了果酱,裹了火腿片,送到陈致嘴边,等他接过来吃的时候,又凑过去咬了一口。  陈致:“……”  燕北骄吃完嘴里的面包,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看着陈致将面包全部塞入口中,正要伸头过去抢,就被一巴掌挡住了嘴巴。  ……  陈致鼓着腮帮,慢悠悠地说:“说完再吃。”  燕北骄不甘心地啄了一下他的手心,才说:“是毕虚告诉我的。” 第243章 陈致摊开手,露出早就准备好的忘忧珠:“见面礼。”  燕北骄身体微僵,眼睛流露些许紧张:“见到他了?”  陈致手指拽住他的领子,故意酸溜溜地说:“我怎么觉得他和你的缘分……比我深呢?”  “这个要问神仙。”顿了顿,“你不生气?”  陈致说:“要气多久?我与他的恩怨,早在当年他下地府的时候,就已经一笔勾销了。”之后知道他的遭遇,虽然说不上同情,但总有几分可惜。  燕北骄说:“他是燕俊轩,我这辈子的堂弟。出生时,身体就不大好,时常精神恍惚,与叔叔一起被绑架后就更加糟糕,只能留在这里休养。”  这应当是百鬼咬噬的后遗症吧。若是他能坚持度过,便能飞升成仙,魂魄受到的创伤自然能够痊愈,可惜他没有撑住,纵然转世投胎,也是伤痕累累,所以连普通的惊吓都经受不起。  “喏。”陈致示意他注意自己手中物。  对忘忧珠,燕北骄并不陌生。在崔嫣那一世,陈致就曾用它消除过自己童年的记忆。他立刻意识到陈致的用意,不禁问道:“你不怕违反天道?”  时隔数百年,他对陈致为了天道兢兢业业、裹足不前的样子依旧记忆犹新。说怨恨是谈不上的,他当过王、称过帝,自然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但心里总有个因情绪而生的小疙瘩。但陈致此时所为,显然是出于私心,而对象不是自己……那疙瘩不但没有变小,还变得越发坚硬起来。  陈致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解释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如何用是你的事。”顿了顿,补充道,“反正如今的你,超脱于天道,做什么都不奇怪。”  燕北骄握着珠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陈致奇怪地问道:“你看什么?”  “你这珠子到底是送给我,还是送给他?”抑制不住的酸溜溜口气。  陈致无语。  燕北骄以为他默认,心情越发不好:“你和他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陈致假笑:“没什么,就是相爱相杀。”  燕北骄:“!”  看他眉毛倒竖,一副真信了的模样,陈致气得肝都疼了。  “不要气我。”燕北骄恶人先告状,“我会很难过。”  陈致说:“这种话在你那里居然有可信度吗?”当年,他们恨不得把对方挫骨扬灰,多缺心眼才能相信“相爱相杀”这种谎言。  燕北骄说:“和你有关,我便没有了理智。”  “……”陈致干咳一声,解释道,“你要修炼,就要先将凡间的事处理干净。若是沾了因果未还,以后又是一笔债。”  燕北骄这才露出笑容:“我知道痴痴都是为了我。”  “呵呵。”早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燕北骄要了解尘缘,陈致也要完成任务。根据黄圭,秦学而被撕票之后,遗产留给了定居美国的表妹。为免到时候出差错,他让管家暗戳戳地做了一番调查,又暗戳戳地留下遗嘱,省去不少事端。  时间一晃三个月。  麒麟城的商界动荡了一阵,总算渐渐恢复平静。  楚国维死后,专案组很快将案子调查得水落石出。百幸集团承担巨额罚款,名誉受损,元气大伤,跌下商业巨头的宝座。之后,新的董事会主席上任,楚瑜媛出任董事。  绑架案也有了审理结果。检察官推翻了燕夫人在案发时罹患精神病的可能性,法院宣布她的绑架罪、故意伤害罪名成立,两罪并罚,判有期徒刑十八年。  理应痛哭流涕的人,此时正沉浸在燕俊轩病愈出院的欣喜若狂中。她固执地认为他的健康是用自己的自由换来的,拒绝上诉,拒绝减刑,如果可以的话,甚至希望刑期能够再长一些,长到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  燕俊轩的记忆缺失了当年最惨烈的那一块,尽管在旁人的提醒下,拼凑出了大概的情节,却缺乏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虽然为父母的遭遇而难过,却不再失控,老老实实地接受燕北骄的安排,进入学校学习,以便日后承担起整个燕家的重责。  关于继承人的人选,燕家内部存在争议。事实上,大部分人都认为燕北骄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他自己。为了将燕俊轩推上唯一继承人的位置,他出柜、翘班……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大家终于看不下去,松口说不继承就罢了,日后好好做人。  燕北骄用微笑无声回应:  我不要做人,我要做神仙去了!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这是跟着谭倏跑来串门的梅若雪给燕北骄算的好日子。  诸事皆宜。  陈致将搜刮来的功法排成扇形,供他选择。  燕北骄选了半天的大白菜,挑中《万法归宗决》。  陈致与谭倏纷纷拍案叫好,认为这本功法光听名字就气势不凡,练成之后,定然所向披靡。  梅若雪在旁边酸溜溜地说:“那也要练得成才行。”  这话也不算无的放矢,功法的第一页就写着:修习者众,成者寥寥。  陈致一看燕北骄的脸色,就知道原本五分兴趣的他,如今已有了七分。  虽然这些年,陈致苦心修炼,略有所成,不再是当年靠着零星法宝踮脚走的肉盾,但是,指点一本陌生功法的能力还是没有的。好在燕北骄悟性极高,将书看了一遍,就有了几分领悟。  陈致便根据梅若雪的指点,买了块偏僻却灵秀的山地,给他闭关用。  这一闭,便近两年。  有的神仙说,飞升之后,日子一眨眼与一两年没啥区别。陈致认同过,如今却要说,那必然是条单身狗。有了仙侣的神仙,一眨眼与一两年的差别可大了!  简直眨眼如度年。  这样一算,与燕北骄分别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了呢。  不止他的日子难过,秦、燕两家也不好过。陈致为燕北骄护法,寸步不离,与失踪无异,害的管家每天都盯着新闻看,生怕哪里发现一具心脏病发作的男性尸体。好在陈致隔一段时间就会打个电话回去,才没有变成失踪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