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记》 第1章 第一章苏凡,真应了这个名。眉眼平凡,身量平凡,学问也是平凡。且不说这天下士子千千万万,就是在这小小的靠山庄的读书人里头,苏凡也不见得拔尖。庄里的人们做完了地里的活儿常聚在大树荫下谈论各家孩子的出息。论样貌,该是张家的三儿长得好,气宇轩昂,同样一件水蓝袍子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看着不一 样,跟穿着县太爷的织锦官袍似的;论学问,李家老大该算一个,逢年过节的,庄里大半的人家家跑去央他写个联子,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庄稼人也 懂的吉祥话儿,字也写得好看,往门上一贴,还真有点喜气洋洋的意思;还有河西沈家的狗儿,村东豆腐老夏家的石头……颜员外家的公子那是人中的龙,村里的孩 子是一样也比不得人家…?数来论去,最后才提到苏凡:「那个爹娘死得早的苦命娃…」苏凡还小的时候,爹就病死了。没两年,娘也得了病走了。剩下个苏凡,还是刚懂人事的年纪,只当床上的娘不过是睡着了,拉着娘的手哭着喊饿。庄稼人都讲仁义,帮着料理了后事。苏凡便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学堂里的先生看他趴在窗外的样子实在可怜,便破例让他也进了学堂跟着一起学。「苏凡呐,又读书呢。中了状元可别忘了王婶啊!」隔壁胖胖的王婶正在自家院子里喂鸡,隔着竹篱笆瞧见苏凡正用功,便取笑他。王婶是个寡妇,男人在去县城卖鸡的路上落下山崖死了,只给她留了个女儿和一群鸡。王婶没儿子,便把苏凡当了儿子看。苏凡从书里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复又低头看起来。读书人,哪个不想着中状元?苏凡也想,悄悄地想。打马游街,御前饮宴,名园探花……梦里都能笑醒。真正到了这一年,皇家选良材,三年一开科。庄里有进京学子的人家热热闹闹地打点行装,衣衫、香囊都是新绣的雀屏中选蟾宫折桂纹样,千层底的布鞋是娘亲姐妹亲手@了几个月的。又敲锣打鼓地请了戏班,台上唱的是千里封侯金榜题名,台下送行的流水席一路从庄头铺到庄尾。真真是过年一般。这时节,苏凡却守着病重的夫子日日夜夜不曾合过眼。「先生放心,学堂的事我会照看着……」苏凡在夫子耳边轻声道。这事是自个儿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的。先生的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是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这学堂里的孩子们却不能没有先生。偏偏这时候,庄里头有学问的都要赶着进京应考……思来想去,这庄子里每户人家都对自己有过恩,想念书又不能念的苦自己也受过。再说自己这学问自己也是明白的,中个举人便已是福分了,状元什么的那是梦里才有的事。倒不如留下来做个教书先生,也算是报答先生和这庄子从前的恩情。「苏凡,你呀,真是个傻孩子!」王婶丢下一院子鸡跑来骂他,语气里满满地都是心疼。「没事,没事,做先生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苏凡笑着说。眼角瞥到颜员外家的马车正打门口路过,那是颜家的公子子卿要去京城。要是他,定然是能中的。心里微微泛起一阵酸,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苏凡便是这么个人,永远都先记着别人的好。先生说,要仁爱,要博爱;君子要先人后己。苏凡是牢牢记到了心里。先生也是孑然一身,照顾先生的活儿自然也落到了苏凡身上。白天,苏凡在学堂里教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言》……书声朗朗地,一不当心就想起自己当年读书的光景。总有几个调皮的学生坐不住,趁着苏凡不注意,不是硬扯着这个说话,就是把墨水抹到那个的脸上。书,自然是越读越不成个调子。苏凡生气,拿起戒尺作势要打。那孩子颤颤地把手伸出来,抬起一双墨黑的眼,里面已是水气氤氲,苏凡便再也下不了手。「罢了罢了,以后再也不可了。」那孩子唇角一翘,眼里哪还有什么水气?冲着下面偷偷扮了个鬼脸,满堂的孩子笑作一团。苏凡无可奈何,只得在心里头苦笑。「好了好了,放课前背不出这一课,我便要罚了。」笑声方才有些止了,那些大胆的孩子还挂着笑脸。谁都知道,先生心肠软,是不会罚人的,复而,书声再起。窗外,雀鸟相鸣,远远地,牧童的笛声隐隐入耳。放课后,苏凡就赶着去照顾先生。先生住在庄外,每次去必绕过后山。这可苦了苏凡,往往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都已是大半夜,睡不过几个时辰便又要去学堂。几个月下来,人都瘦了大半圈。「真真是苦命的娃……」王婶看着瘦弱的苏凡,是心疼到了骨子里,赶紧抓来自家院子里最肥的老母鸡,小火炖了一天一宿,然后再让女儿兰芷送来。苏凡原先想推辞,什么「君子」什么「礼仪」说了一通。 第3章 屋子里已经站了一个人,听到了声响,转过身。白衣,银发,淡金瞳。「隆隆……」苏凡的耳边满是雷声。第二章窗格上贴的是雪白的窗纸、墙上刷的是水磨粉;楠木的桌椅、粗瓷的茶碗;桌上放着还没读完的《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可惜,窗户纸是漏风的,水磨粉不知是什么时候糊的,斑斑驳驳地,跟画花了脸的女人似的。桌子的一条腿短了,底下用小石头垫着,几把椅子倒还齐整。什么椅子?说穿了不过是几个木方凳,连个椅靠扶手都没有,看那摇摇晃晃的样,怕是也用不了几天就要散架。至于这茶碗就更别说了,碗口掉了一大块,也不怕划破了嘴。就那书看得出是仔细用着的,页边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书页却不见怎么磨损,光洁干净得跟这屋子一样。又怎么能不干净,因为除了这几样就什么也没了。呵,穷光蛋。篱落打量苏凡的眼神里更添了点不屑。眼前的教书先生穿一身粗布的长衫,月牙白的颜色更衬得人干净,也隐隐显出身子的瘦弱。眉眼、鼻梁、唇角说不上难看,要说好看又差得远了些,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平无奇地合在一起,便就只能是个平平无奇的样子。还算干净,无论是屋子还是人。一想到要在这里住上几十年,篱落就觉得满心的怒气一点一点往头顶冒。恨不得一口咬上这个多管闲事的书呆子的脖子,饮其血,拔其毛,开膛剖肚,串上小树枝,架起松木点上火,慢悠悠地把树枝拿在手里来回这么转几下……过不了多久,肉气四溢,松香扑鼻,色泽油亮,外焦里嫩。趁着烫咬一口,入口即化,只留一股幽幽清香在唇舌间徘徊许久……啧,这才是能入他篱落的口的东西。可怜苏凡,此刻还云里雾里,面对屋里屋外这么些乡亲不知该从何说起。「苏凡哪,愣什么愣?这是你哪家亲戚?」看着这两人斗鸡般干瞪着眼不说话,王婶耐不住跳了出来,一双瞇缝小眼只在篱落身上打转,「不是我说呀,苏凡,你这亲戚怎么俊得跟不是你亲戚似的。瞧瞧这模样……啧啧……要我说呀,怕是能比上那颜家的少爷了。」「这……」苏凡只能拿眼去看篱落。前几日后山林子里遇着的狐,这算是哪门子亲戚?「这……这是我远房的表……」「表兄。篱落,他表兄。」篱落突然插话。「对,我……我表兄。」是表兄还是表弟苏凡根本没心思在意,平生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只觉得一颗心慌慌地,脸上烫得能烧起来,只把头低得快碰到地了。反观篱落,从从容容地对着众人,一双眼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凡。「哦哦,是远方的表哥呀。那这是来探亲还是?」王婶问得越发起劲了。「长住。」「哟,长住啊……那就是不走了?」「是。」「好,好!真好……真是好啊……呵呵……」那些笑得最欢的都是家里有没出阁的女儿的。这般的女婿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地找哟!那些个家里没女儿的也笑得欢,这么个人物往这边一站,以后大树荫底下的东家长西家短还怕少么?乡下人没什么逗乐子,不就靠摆个龙门阵消遣消遣么?你说不是?只有边上的苏凡满心疑惑,怎么也笑不出来。也罢也罢,生死由命。这么想着倒也不觉得慌了,见众人都关心着篱落,谁也没在意自己,反正是被忽视得习惯了,随手拿过桌上的《诗经》接着看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只盼这狐狸不是那硕鼠,不然自己怕是供养不起这大仙。这边还在问:「娶亲了没?」「定亲了没?」「有中意的没?」「要什么样的?」「亲事你一个人作得了主?」「什么时候来你张婶家,我们家云丫头的糖醋鱼好吃着呢。」「也来你李叔家看看,让我们家迎香给你绣个鞋面。」「我们家秀秀识字,能写诗哩。」「……」篱落的脸越发地僵,心里气着那苏凡没事人一般竟在边上看起书来。哼,书呆子就是书呆子。还是王婶机灵,看着这远房表哥的脸色,赶紧起身告辞:「哟,看看这日头,快落山了都!我还得回去喂鸡呢。我看,我们还是散了吧啊,也让人家苏凡和表哥叙叙旧……我们围在这,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我说,这嫁女儿还急这会子么?」众人会意,纷纷散了。有的临走还不忘叮嘱两句:「可要到你张婶家来啊!」「你嫂子我等等让我们家春儿给你们送两个菜来,一定要收下,别客气,知道不?」「……」直到人都走光了,苏凡才从书里抬起头,「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好。去吧。」篱落也不拘束,把苏凡当成了下人来差遣。皱着眉把这屋里的椅子打量了遍。还好还好,下山前虽被那个冷血的大哥亲手封了大半功力,点石成金做不了,换套家具的小把戏倒是还做得。唇角一抿,他随手一挥,素纱袖子一起一落,方才那快散架的方凳和瘸了腿的小方桌转眼变作了一溜簇新的枣木家具。油光水亮得能拿来当镜子使。 第5章 心下一糟,自己胡涂,只顾着这狐,都忘了去给夫子送药。着急着想出门,可家里这客人……苏凡不禁迟疑。「怎么?有话说?」吃饱喝足,狐狸趴回软椅,嘴里叼着竹签子哼小曲儿:「今儿个真高兴呀,老狼请吃鸡呀……」「嗯。夫子的药快吃完了,得赶紧送去。我去去就来。」苏凡看他面色还算和善,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哦。去吧。」狐狸心情好,爽快地放人。旋即又加了句:「以后要出门得先报备,知道了么?」「嗯,是。」苏凡赶紧拿了药出门。到门口时,停下步子想了想,转身又进了内屋自己的卧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要是困了,你就先睡吧。堂屋有风,要着凉。里头我已经换了被褥,没用过的,不脏。」「嗯嗯,知道了。」狐狸赖在椅子上舒服得不想起来,有些烦他啰唆。苏凡见他这样,想该不会有什么事,便就出了门。见了夫子,总不免闲话几句,无非是近来在功课上的心得和夫子的病。苏凡虽略略担忧着家里,也只得耐起性子陪着说话。「苏凡哪,你也不小了。」话锋一转,夫子把话绕到了苏凡身上。「是……」苏凡吶吶地应了一声,猜不透夫子的意思。「都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不是该成个家了,不然何以言天下呢?」夫子捻着花白的胡子摇头晃脑,一双眼直把苏凡看得不好意思。「夫子……」「你也别害羞。虽是没了父母,夫子亦可为你作主。」夫子见苏凡脸红,只当他被自己说中了心思,心中得意洋洋,把一双老鼠眼笑得精光四射。「可有了心仪的姑娘?」「没……还没……」苏凡是一心向着圣贤的。以前总想着先考取了功名要紧,何曾想过这些?便是想过,总觉得自己一个孤苦伶仃的穷书生,怎么能白白糟蹋了人家大好的姑娘?因此,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苏凡看得极淡。再说了,这些事,庄里的王婶、李嫂她们跟他说说便罢了,怎么连老师也……一听苏凡说没有,夫子更是眉开眼笑,「没有?好!好!真是好……」夫子便又乘胜追击道:「你觉得兰芷如何?」「这……她……她、这……」苏凡困窘得好似当年课堂上答不出夫子的问题,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说不上来?那便是觉得她是好的啰?」夫子不理会苏凡,自顾自地往下说:「兰芷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得漂亮,又贤慧。我看着挺好……」「夫子……」苏凡直觉地想退却,可架不住夫子滔滔不绝的说词。「正巧前几日,王家婶子来看我。说的也正是这事!「你说巧不巧?人家是从小看着你大的,对你也照应了不少,如今要你做个半子可算是极仁义的了。「但这事终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要觉得行,那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我都和那王家婶子看好了。姑娘的嫁妆都是早早就备好的,席面等等夫子帮你操办,你就等着洞房就对了。来年让大胖小子叫我一声爷爷,我便是能合眼了。」「夫子……我……」没想到说着说着,这事竟快成了。苏凡急了。且不说自己没有娶妻的打算,便是现今自己家里这胡涂事就已让他头痛不已,怎还谈什么大胖儿子?「我明白,我明白。这样的事自然要慎重。但这也是为了你好,免得你老来落到我这般田地。年少时心气高,纵是那月宫的嫦娥也不觉得知足,到老才知道,便是寻常的庸俗女子,只要能在身边做个伴也终是好的。何至于到如今这般寥落凄冷?」夫子有感而发,动情处竟落下泪来。苏凡慌了手脚,忙不迭说了几句宽心话来安慰。一番言词下来,夜色已是黑了。心里记挂着家里的狐狸,他便匆匆起身告辞。夫子当他害羞,就不强留他,只反复叮嘱要好好考虑,莫错过了大好的姻缘。苏凡对着他殷切的眼,心肠一软,就满口应了下来。途中苏凡路过后山,止了脚步看了半晌,仍觉着有如在梦里一样。回到家时,已过了三更。怕惊了篱落惹他怪罪,苏凡只点了一豆微微的烛火,轻手轻脚地摸进内室。一进屋便只有苦笑的分。自己那张旧木床凭空不知去了哪里,一张镂花嵌宝的大床把原就狭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篱落摊手踢腿在上面睡得正香。篱落当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枕的、垫的、盖的,皆是叫不出名字的绣花丝锦,烛火一照便流光泛彩,怕是宫里头皇帝老儿用的也不过如此。脚下踩到了什么,就着烛光一看,是自己先前铺上的新铺盖,胡乱地散在地上。可以想见,他刚进屋时又是如何咬牙切齿的模样。苏凡拾起地上的东西收进柜子里。柜子上没了锁,里头也是一团乱,大概是他翻不着称心的,所以才最后自己施了法吧?取出自己用的旧被子抱着回到堂屋。不敢去坐他坐过的那张有软垫锦靠的,只捡了边上的一张,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以后恐怕就要这么将就着了。「明儿个真高兴啊,书呆子请吃鸡啊……」一室静悄悄的月光,还有人在梦里喃喃地唱,伴着咋吧嘴吸口水的声音。第三章第二天的鸡没有买成。庄里的长老拉着苏凡诉了半天的苦,什么庄子本就困难,再加上去年收成不好,前不久又是一夜暴雨淹了大半的庄稼……苏凡明知没说的那么严重,但也抹不开这个面子,只能一径摇头说:「不碍事,不碍事的。回头等账面宽裕了,长老再给我就是了。」 第7章 「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就刮起风来了……」无端刮来一阵阴风,树下的人看天色阴沉是要下雨,都急忙回家去了。篱落一个人静静地扑在枝头。只见这风越刮越猛,一时,飞沙走石,连迎面走来的人都看不清了。此刻的苏凡正在学堂教课,学生顽皮,不肯好好地背书,硬板起脸训几句,过一会儿又闹得炸开了锅似地。正忙不过来的时候,有人在门外问:「苏先生在吗?」苏凡出门一看,是那颜家的小厮,常听他家公子唤他颜安。「学生就是。」颜安从袖中摸出本书交到他手里。「我家公子临上京前让小的转交给公子。」说罢,他便走了。苏凡翻来看,竟是手抄的诗集。字迹遒劲俊挺,眼熟得很。开篇第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便再也翻不下去了,只觉得脑中浑浑噩噩,学生们的喧闹声远得好似是天边传来的。苏凡有些意外地看到家里空无一人,那只天天窝在软椅上挑着眉责怪他:「慢死了!是要饿死我是不是?」的狐狸竟然不在。一路上都有些神思恍惚的苏凡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晚说好是去齐伯家的。早两天齐伯就跑来三请四请过了。知道篱落爱他家的桂花酒,自己纵使心里不好意思,嘴上还是应了。那贪嘴的狐大概是等不及他回来,自己先去了吧?苏凡思忖着。他找了张椅子慢慢坐下,将怀里的诗集放到桌上。烛火幽幽,空无一字的封页染上了点昏黄的色彩,好似落日一般。便是那一年,夫子教念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谁没有背会谁就不许回家。那时苏凡刚入学堂,底子薄,跟不上,及至黄昏,所有孩子都一蹦一跳地走了,就只剩苏凡一人在案前着急,越急越是不会背,记了前一句死活想不起后一句。夫子气急,说要是日落前还是不会背就要挨戒尺罚了。苏凡害怕,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背得更不全。「夫子莫气,让学生来教教他吧。」有人对夫子说。抬起头来看,杏黄衫子墨黑的发,同样墨黑的眼一望不见底。子卿,学堂里功课最好的颜子卿。夫子教的他会得最快,有些夫子没有教的他也会。这诗,夫子只念了一遍他就会了,同窗们羡慕,他淡淡地说,家中请的先生早已教过,没什么。众人「哇─」的一声,更为羡慕。他只翘了翘嘴角,视线往这里一扫,苏凡赶紧低下头佯装看书,其实,唇咬得死紧。有些人,天生便是用来让人嫉妒的。夫子「嗯」了一声,算是应允了,又吩咐两句就出了学堂。「你莫急,定了定神再背。」他说。苏凡点点头,脸上不争气地烧了一大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记得最后是怎样背会的,只记得那人温润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了一遍又一遍。连晚上做梦时,梦里也是一句又一句的「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当时自己不过十岁,他也不过十一,却俨然是大人的样子了。哪里像自己,只会哭鼻子。苏凡唇角微微弯起。还有那一年,同窗携手郊游,仿古人流觞曲水,杯驻于前者便要赋诗一首。苏凡生性内向,最不擅长这样当众展才的事。可那杯子似跟他过不去一般,三番两次地就要在他面前停上一停。手足无措间,又是子卿替他解了围,不但代他赋诗,还要痛饮三大杯算作处罚。几杯酒下肚,面红耳赤,被众人笑称是大姑娘抹了新胭脂。他依旧淡淡地笑,只轻轻对自己说:「没事的,你放心。」只怕当时自己的脸比他更红。「哟……好事近了,难怪笑这么欢。呵……」轻笑声打断了他的回忆,苏凡猛然惊醒,看门外天色,自己竟发了这么久的呆。「怎么?是在下打断了苏先生的好梦么?苏先生大慈大悲,可休要同小人一般见识。」篱落见他不作声,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他果真要娶妻,还乐得很!心里开始为这认知不舒服起来,体内的酒液一阵阵上涌,热得好似着了火一般,于是越发管不住自己的嘴。「还不知苏先生何时小登科?是不能大登科所以小登科么?你说这书呆子还真是执拗,知道自己没有本事金榜题名讨个公主,就娶个村姑说是小登科,不就是要圆个登科的梦么?也不怕旁人笑话!「告诉你!村姑怎么能跟公主比?你这小小的登科拿什么同人家大登科比?配么?配得起么?「嗯?怎么?不说话?害羞了?呵呵……怎么不笑了?笑呀,要不要我去隔壁把师娘请来?还挑什么日子呀,趁今晚月黑风高,往床上一滚就得了。本大仙亲自给你保媒,这面子够大了吧?嗯?「……看,我都忘了,我该先去和师娘大人请个安哪,以后小的在这里住着,先生千万不要嫌弃我碍眼哪……」苏凡见他步伐不稳,虚虚地斜靠在门边,双目迷离,腮边挂了两团酡红,手里还抱了只土酒坛,便知他是醉了。暗暗地叹一口气,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起身去扶他。 第9章 「张家嫂子,下月初八,我家兰芷出阁,妳可得来呀!」「李家他哥,我家兰芷的好日子,你一定要来啊!下月初八!说什么贺礼呀,大家乡里乡亲的,见外不是?」「曹家大妹子,我家兰芷要出阁了!就是和苏先生,一定来喝喜酒啊!对了,上次在妳那边看到那鸳鸯绣得真好看,能不能给我们家兰芷绣一个?拿来当红盖头一定最合适!」「……」转眼瞧见篱落,王婶忙扭着胖胖的腰身过来打招呼:「哟!他表哥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咱小门小户的,您千万要多担待呀!咱家兰芷以后就托你家苏先生多多照顾了!这孩子不懂事,表哥您也多包涵哪!」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清早时冷淡的神态在眼前不断地扩大再扩大。是不是以后就都这般待我了?所有的好都要去给那个什么混蛋娘子了?不再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了?娶妻?谁准了!心念一转,篱落拔腿就往学堂跑。学堂里的学生们都在读书。「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一见篱落跑了进来,苏凡首先就愣了,赶紧抓过他的袖子往门外拖。篱落任他拖着,只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看。「你怎么来了?」苏凡有些焦急,这狐狸怎么总生事?「你、你是不是要娶妻了?」篱落沉声问道。不知是不是方才跑得急,心头「怦怦」直跳。苏凡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嗯。」篱落不作声了,甩开苏凡的手,身形一跃就掠了出去。「这……这是怎么了?」苏凡有些不明白。想到昨晚的情形,还真是混乱的局面。自己是不是真的老好人当惯了,才摊上这样的事?为什么旁人总是有事要帮忙了才想到来找他呢?自己也是人呵,也有苦处和难处,也讨厌一个人时的寂寞孤单。于是又想起了那一个黄昏,有人陪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耳边的声音温润如水,依稀恍如昨日。第四章「兰芷啊,我上妳二姨家转转。院子里的鸡妳看着点,别让跑出院子,不然就找不回来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兰芷红着眼圈坐在床边。还有声音隔着墙传来:「哎哟喂,她王婶呀!恭喜呀!多好的福气呀,您老是苦尽甘来了……」听在耳里,硬吞下肚的酸楚在心里漫开再漫开,漫成眼前一阵模糊。咬破了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乡下人家里墙薄,被听到了受不起满庄的流言蜚语。她摊开紧握成拳的手掌,掌中静静躺了一方墨玉。厚实狭长,似是说书先生口中王孙公子腰间的配饰。最稀奇的是,明明通体黝黑却泛出五色光,炫彩缤纷,煞是夺目。玉中间夹了几道红痕,仔细一看,居然是个狂草的「狼」字,衬着四周毫无瑕疵的黑,越发红得鲜亮,血也似的。庄里的姑娘间流传:月圆之夜,如果在清河里沐浴更衣,然后焚香祷告,就可求来一段好姻缘。闺房里的悄悄话,附在耳边轻轻说,彼此都羞了个大红脸。一边绞着衣角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害臊!」一边心里头跳得自己都能听到声响。妳推我,我推妳,小心翼翼翼暗地里约了个期。四月前,清河边,一轮圆月高悬。几个要好姐妹在岸边扭捏着要反悔。兰芷生性爽快,解了扣子第一个下河。「来都来了,还羞什么?大半夜的,谁会来这儿看妳?」河水清凉,浸在里头甚是舒服,她不觉慢慢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眼,四下无人,雾气迷蒙。刚要扬声寻找那些同来的女孩,岸边有人朗声大笑。「真没料到,夜半来此喝口水,竟能看到如此好风景。」心头一惊,她凝神看岸上那人。黑衣黑发,几乎快要融进茫茫夜色里。他拾起地上的肚兜送到鼻前嗅,半睁半开的眼里一半轻佻一半邪魅。羞得无处藏身,兰芷勉力将自己的身子往水里躲。心如鹿撞,那张俊朗的脸夺尽月色光华,叫人恨也恨不起来。「看来是在下唐突美人了。」她的肚兜还在他手中,又深深闻了一闻,他笑得意味深长,「那便后会有期。」来去如风,只看到肚兜飘飘摇摇又坠入草丛,岸上哪里有人?「兰芷,妳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同来的姐妹拉她。她慢慢转过头,有些迷茫,莫不是梦么?穿衣时,有什么从衣服里掉出来,幽幽一方墨玉。攥在手里,一路烫到心底。竟不是梦。后来几天,她夜不能寐。有人轻轻叩门,急急跑去开了,夜风涌入,衣衫飞扬,门外的人黑衣黑发快要淹没在夜色里。「前日在下不慎丢了件东西,不知姑娘可曾拾到?」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兰芷越想越是止不住落泪,引得胃中一阵翻滚,酸涩上冲,喉头一阵发痒,不得不靠着床头干呕起来。伸出一手放在小腹上安抚。「乖,再忍忍吧……」泣不成声。「妳怀孕了?」陌生的声音响起。银发,白衫,淡金瞳。 第11章 「就是,咱庄家家都是厚道人,连只鸡都没丢过,何况一个大活人!」「我看哪,兰芷一定是一大早上城里买针线去了。咱再等等,顺便再去问问迎香她们几个平常跟她要好的。」「对、对,我现在就去把我们家迎香叫过来问问。王婶妳先别慌,啊……」「……」苏凡忙问:「怎么了?」「兰芷……兰芷她……昨晚还好好的……半夜我起来上茅房还见她房里亮着灯……等过了一会儿,我就听院子里的鸡叫得急,就起来看看……就看见……看见门半开着……回头进兰芷屋里一看……就没人了!「天啊!这可叫我怎么活呀?兰芷啊……我家死鬼死得早,我就兰芷这么一个命根子呀!这叫我以后到了地下怎么跟那个死鬼交代呀!我、我不活了呀!」说着就要往那土墙上撞,叫人急忙拦住了。人们又围着劝她。庄里几个平素心肠软的女人看不下去,也跟着抹泪。苏凡被紧紧抓着,不知该怎么反应。旁人以为他是被惊到了,毕竟是快过门的妻子,现在出了这档子事确实难办,就又来劝他,让他放宽心,人总能找到,不会耽误他的好日子什么的。苏凡都没有听,愣愣地想着那一晚兰芷泪流满面的脸。「他……他根本不知有这孩子,每次都是他找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找他……这三个月,他就再没来过……我……就请苏先生可怜可怜这孩子吧……」「篱……」习惯性地回头想听听他怎么说。看到空空的软椅才想到,那只狐已经离开三、四天了。兰芷失踪的事在靠山庄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茶余饭后,劳作间隙,人们聚在大树荫下谈论得最热烈的就是这个。而且越说还越玄乎,二傻坚持说那晚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王婶家屋顶上刮起了一阵怪风,别处不觉得,一到王婶家门口,就觉得那风刀子似地割人。铁半仙说那是兰芷他爹在作怪,把亲闺女招下去贡给阎罗王,投胎时就能选个大富大贵的人家。跳大神的何仙姑却说那是王家的祖坟没弄好,撞了星君出行的道了,星君一恼,就把兰芷抓了去,她前几天就看到有白影进出王婶家,那是星君在探路哪……不是自家的事,虽嘴里叹着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姑娘,各人心里终不会有太大的哀伤。只有路过王婶家时,里头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人觉得心里头紧了一紧。于是,凡是家里有闺女或者年轻媳妇的人家,都找人给自家的大门多打了把大锁,庄里威望最高的李太奶奶说搞不好这是出了采花贼,奸淫不算,还要毁尸灭迹。苏凡的日子还是照常,只是人们看到苏凡时眼里的同情更明显了。人们会说:「苏凡啊,那个爹娘死得早的苦命娃,好容易要成家了,新娘子却不见了,身边连个伴都没有……真真是可怜……」一转头看到苏凡正巧在后头,就露出个尴尬的笑,说:「苏先生啊,有兰芷的消息没有?总能找到的……莫急莫急呀。」苏凡勉强回了个笑,一低头匆匆走了。回到家,早上临走时摆在桌上的饭菜还放在那儿,那张软椅上也没有有谁坐过的迹象。苏凡站了会儿,去把饭菜热了坐在桌边吃,一筷子一筷子放到嘴里,没有半点滋味。「……身边连个伴都没有……真真是可怜……」手一抖,他看着那软椅再吃不下了。吃了饭去王婶家,王婶还靠在床边垂泪。苏凡进去安慰她。「苏凡,这事……王婶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呀!」拉着苏凡的手,王婶圆圆的脸看起来瘦了一大圈。苏凡说没事,先把人的下落打听到才是正经。如此这般说了一会儿,王婶显然有了点精神,絮絮地说了些别的。苏凡这才小心地退出来。看来兰芷是去找孩子那爹了,苏凡推测。只是心还悬着,这两天做梦老梦到那夜的雷雨,天崩地裂的样子,似要毁了所有一切似地。梦里总会跃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雷光一照,是只通身雪白的狐,淡金色的狐眼直直地看着自己,直直地,直直地,后来竟从里头流出两行血来。苏凡惊得醒过来,浑身冷汗,心如擂鼓,下半夜再也睡不着。这一晚又做了这个梦,苏凡坐在椅上喘气。自从篱落走后,苏凡还是睡在堂屋的椅子上,里头的雕花床、丝锦被都留着,说不清为什么,只要看到那些东西还在那儿,就感觉安稳一些。屋外传来敲门声,「叩叩」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清晰。苏凡心念一动,赶紧跑去开门。「苏先生。」门外站着的正是失踪了几日的兰芷,绿衣白裙,星目流转。只是比之前一次来面色红润了些,眉宇间的哀愁也没了,唇角边溢出一点笑,出落得越发丰润。「兰芷姑娘。」苏凡见她这样就知她是找到了那个人,躬身施了个礼道:「学生恭喜兰芷姑娘了。」「小女子不敢当。」兰芷赶紧福了一礼,看着苏凡轻轻说:「小女子是来给先生陪不是的。当初……当初只顾着自己,是小女子不识礼,强先生所难了。」「哪里?举手之劳。姑娘不用放在心上。」「苏先生是至仁君子,必有好报。」说罢,兰芷又是深深做了个福礼。苏凡忙要去扶,有人早他一步去搀。苏凡定睛一看才发现兰芷身旁还有一人,黑衣黑发,夜色中不仔细看竟是注意不到。只见那人剑眉朗目,面容俊挺,一袭黑衫更衬得高大伟岸。四目相交,虽不发一言,周遭的气息还是被他的霸气所搅乱,压得人不得不诚服下拜。「多谢苏先生对内子的照顾,他日如有墨啸能帮得到的地方,请尽管吩咐。」「阁下的心意学生心领便是。」「母亲那边兰芷已经去拜会过,婚约之事苏先生不用再担忧。另外,也请苏先生代小女子谢过篱落公子。若不是他找来外子,小女恐怕要误先生终身了。」「他?」苏凡心里一阵惊涛骇浪,想要再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随后他们说了什么,苏凡再也听不进。直到二人告辞,苏凡送他们到门口时,那叫墨啸的男子忽然回过头来对苏凡说:「前几日遇到那狐族的篱清,他要在下转达先生,多谢先生对他家那个不成才的蠢小弟的救命之恩。月前已遣他下山,先生便当是收了个家奴,要打要骂敬请随意,千万不要客气。」说这话时,苏凡觉得他的表情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话音方落,那二人已消失了身影。 第13章 苏凡手里一沉,多了只红艳艳的果子。「先生尝一口吧,甜着哪。」不一会儿,红果子落雨般一个个飞进来,所有孩子人手拿了一个,笑嘻嘻地看着他。哭笑不得,训也不是不训也不是。放课后,学生都回家了。苏凡掏出怀里的果子咬一口,脆甜微酸,满口新鲜的果香。「对吧?对吧?很甜吧?」窗边探出个小脑袋,眼睛一眨一眨,灿若星辰。果子的甜还在口里回味,看门外,青山半遮着斜阳,晚霞流金,炊烟袅袅。鸡群收着翅膀从门前慢慢踱过,后头跟着大白鹅,脖子一缩一缩,步履蹒跚。「二蛋!小兔崽子!别在外面野了。回家!吃饭!」远远近近的风景,远远近近的声响。简单、平凡而美好。「喂,怎么还不回家?老子饿急了,宰了那只鸡可怪不得我。」银发白衣的人倚在学堂门边对他招手。「好,不怨你。」唇边绽开笑意。也许,没有去科考,没有中状元,并不是那么遗憾。时光如流水般离去,偶尔溅起一点波澜。小母鸡不负篱落所望,很快就孵出了一窝小鸡,鹅黄鹅黄地凑在一起,毛茸茸的,很是惹人喜爱。狐狸看得口水滴答,软硬兼施地吵着闹着要吃鸡。又是掀桌子骂人又是抹口水装哭,晚上就蹭到苏凡怀里哀哀地嚷:「我要吃鸡!吃鸡!鸡汤、鸡腿、鸡翅膀、烧鸡、烤鸡、手撕鸡……」苏凡只纵着他却偏不点头,半哄半劝地跟他说理:「鸡还小,还要母鸡照顾。你就再忍忍。上回凤凰轩的凤爪还满意么?要不我明天去县城时再帮你带些?」第二天傍晚,篱落啃着鸡爪,两眼放光地盯着院子里的小雏鸡不放,眼光贪婪热切又怨毒隐忍,杂在一处望着苏凡时又添了些可怜。「哼,这儿的鸡不让吃,老子不会去其它地儿么?」狐狸恨恨地磨着牙。没多久,庄里开始接二连三地丢鸡。起先是庄口的曹寡妇家养了好多年的下蛋鸡,睡一觉醒来就再没见着影子。脸盘子尖瘦的女人跳着脚在路中央骂了半天,大家劝了两句都没放在心上。山村郊外的,哪里没有一只、两只黄鼠狼啊?过了两天,齐伯家的黑母鸡也没了,紧接着是张婶家的大公鸡,李姐家三只刚会下蛋的白毛小母鸡,还有……没过半个月,庄里大半人家的鸡都遭了害。这下可了得?谁见过这般的黄鼠狼?怕是来了群饿野狼了!于是,庄里有人开始自发在夜里拿着棍子、锄头巡逻,都是庄里的年轻后生和精壮汉子。即使如此,鸡还是三天两头地不见。庄里有见识的老人挨个去鸡舍里查看,干干净净,一点鸡血也不见。弯腰从鸡舍里出来后,捋着白胡子沉吟了半晌,才叹口气说:「怕是出了妖精了。」此言一出,立刻炸开了锅。人们聚在大树荫底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妖精可是要吃人的!现在是吃鸡,以后就保不齐了!」「我三姨奶奶她二姑家的侄子的庄里就出过妖精,一家五口都死绝了。吸血吃肉,就剩下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可吓人了……」「可不是?河那边靖江城里也闹过鬼。变了个漂亮姑娘的样子专勾搭男人,凡是被她看上的,不被吸光了精元绝不撒手!那人死的时候那个叫瘦哟!眼珠子都突出来了……」「依我看,咱还是快请个高僧来收收吧。」「对,对!咱去找族长说说……」「……」狐狸在枝头打了个呵欠,抬眼看见苏凡正在人群不远处立着。就伸了个懒腰,一纵身跳到他身边,「喂!喂!呆子。」苏凡显然在想什么,被他一唤,「呀─」的一声朝后退了一步。「想什么呢?」看没人注意这边,篱落拉过他的手握在掌中。湿漉漉地,冰凉冰凉。苏凡挣开他,垂着眼睛不说话。那边树下的谈话被风吹到这里。「妖怪……」、「狐……」、「狐妖……」、「狼……」、「鬼……」篱落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我信你!」苏凡截断他的话头主动去牵他的手,「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风吹起,书生黑色的发丝拂到他脸上,痒痒地。篱落看着他端肃的面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哪个不要命的抢先一步偷了老子看上的鸡?不要被本大爷抓到,抓到了就砍断手脚吊房梁上做烟熏肉!」篱落说,我知道你这书呆子认死理,嘴上说相信心里一定还有迟疑。那就让本大爷亲自出手,去把那个杀千刀的偷鸡贼抓了来,不然你一直笑这么难看,老子看了也不舒服。那时,刚吃过了晚饭,狐狸坐在软椅上,叼着竹签子看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擦着嘴角边流出的口水。苏凡正在收拾桌子,狐狸吃起饭来跟饿狼似地,汤汤水水残渣、米粒掉了一桌子,苏凡每次都擦得辛苦,心疼着这么好一张枣木圆桌,一次不仔细擦,下次积了油腻再要擦干净就难了。听篱落这么说,虽有心事被看穿的难堪,但是想想也是为庄里除一害,就点头答应了。「如果我抓到了,就要让我吃鸡!不许再赖。」狐狸看鸡的眼神复杂了。不等苏凡点头,篱落又开口道:「不说话?不说话就答应了。不许再拖,今晚抓到鸡,明晚就要有鸡汤!不对,今晚抓到鸡,今晚的宵夜就是鸡汤。就这么定了,不许多嘴。」说罢他就跳出门,跑到院子里把小鸡挨个捉到手里打量,「这只太瘦,到底是老鼠生的还是鸡生的?这只腿太细,腿细成这样还叫鸡么?这只的脖子太长,难看……」苏凡明白确实是亏待他了,就由着他去闹腾。于是,庄里家家都忙着修篱笆、补鸡笼,把鸡关在棚里不让出来。只有篱落大摇大摆地抱着那只芦花小母鸡满庄子晃荡。 第15章 小狐狸就地一滚,竟变成了一个孩童模样,黑发垂髫,只一双哭红的眼睛透着些许琥珀色。仅见他唤了苏凡一声,就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娘亲病了,我没钱请大夫……先前的药都吃光了,药渣滓都来回熬了几遍熬得都没味儿了……娘亲吃不下饭……我就想……就想……」「就来偷鸡。」大狐狸不客气地说,黑着脸看苏凡把小狐狸抱进怀里柔声安抚。「莫哭,莫哭,这样的事儿,怎么不跟大伙儿说?」「娘亲说,大家都不容易,不要麻烦人家。」管儿抽泣着说。「好孩子……先带先生去看看你娘吧。」摸着他的头,苏凡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是如此,父亲死了,就靠母亲给别人做针线艰辛度日。没日没夜地绣也换不来一餐温饱,母亲却因此染病。起先母亲忍着不说,到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拉着他的手嘱咐:「不要声张。穷乡僻壤的,哪家不是紧巴巴地过日子?欠了人家的恩情,还起来就难了……」自己似懂非懂地点头。看不过母亲日益消瘦,就趁着夜黑跑去别人家地里挖了些野菜捣碎成糊,可惜母亲未能吃下一口。走进管儿的家,四壁空空只点了一根快燃尽的蜡烛,漆掉了大半的破桌子上放了三、四个大碗,走近一看,都是凉了的鸡汤。「啧啧,好东西都浪费了。」篱落惋惜地说。被小狐狸瞪了一眼,委屈地去看苏凡。苏凡拉着小狐狸的手说:「难为你了。」压根不理他。跟着管儿进到里屋,只见床上的被褥微微有些起伏,想来人是病得憔悴不堪了。「娘亲,先生来看妳了。」管儿走上前去低声呼唤。半天不闻响动。「娘亲……娘亲……」管儿趴着床沿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已是哭声了。苏凡在后面站着只觉得又回到十多年前,虚软得不敢去看。篱落见他这样,走过去看了一眼,冲他摇了摇头。眼一闭,有什么滑过了脸颊,一片湿润。是谁握紧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到床前。强自镇定了下精神,捏了捏篱落的掌心叫他放心。又搂过管儿,「你娘已经去了……后事你不用担心。」管儿点了点头,又趴在他怀里哭了一阵。苏凡心中也是悲痛难抑,篱落不作声,只站直了身让他靠着。经这一宿的周折,屋外已是大亮了。鸡鸣晨晓,山庄自梦中醒来,夜里的悲喜无声无息亦如生命流逝。管家大婶的丧事是庄里人帮着办的,简单的薄木棺材、简单的豆腐席,大家象征性地吃两口再哭两声,叨念两句「也是个可怜的人」、「日子过得不容易」什么的就散了。最后,坟头边只有披麻带孝的管儿还不声不响地跪着,苏凡和篱落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满天的纸钱被风托高到半空又打着旋儿落下,白蝶一般,只是多了份凄凉。「娘亲……」管儿低低地唤了一声,嗓音沙哑,是再也哭不出来了。「管儿……妳家管儿他,一年前就没了……都是我不好……」一年前,溪水边。后山上耐不住寂寞的小狐狸时常化作了人类孩童,偷偷溜下山来玩。久了,就与庄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爬树、偷桃、挖野菜、逮蛤蟆……哪一样都比山上清苦的修行来得开心。唯独有一样狐狸不敢做,便是下河。狐狸生性畏水,打死不肯靠近那清河一步,每回都是在岸边百无聊赖地帮着看衣服。人类的少年在水中如鱼儿般自在,欢笑、打闹,皆不与他相干,说不羡慕是骗人的,偏偏有人起哄。「褐儿是胆小鬼!」「褐儿比女孩儿还胆小呢……」「褐儿,怎么不下河?下河呀……」「褐儿,是不是害怕呀?难道你是不敢脱衣服的姑娘?哈哈哈……」狐狸性子急,受不得嘲弄,涨红了脸跑到水边就要往河里跳。「别听他们胡说。」处得最好的管儿游上岸来阻他。他偏不听,赌气地一路跑到河下游。下游河水湍急,一路奔腾汇入靖江。河水粼粼,在眼前一波一波地荡漾,怎么看都觉得会有怪物潜在水底,等他一入河就尸骨不存。「褐儿、褐儿……」他跟着他一路跑来,一声声的叫声听在耳里就想起方才的笑声。于是他牙一咬,眼一闭,腿一蹬,彷佛是回到了后山寒冷的冬季,浑身冰冷还伴着阵阵刺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握在了掌中,恣意翻滚、戏弄着推往前,半点由不得他挣扎。又有一股力道加在了他的身上,拼了命地将他往后拉。身体随波沉浮,感觉在一点一点上升。终于,能够大口地呼吸,体温慢慢地回复。他睁开眼,自己竟是在岸上。水里有什么一起一伏,被水流冲向远方。快要看不见时,那东西转了个身,管儿。呼吸停滞,心疼得彷佛长老手中的棘鞭正一遍遍地抽打上来。变回了狐身在庄子四周游荡,慢慢从人口中听说,管儿只有个娘;管儿的娘得病了;管儿整整两天没有回家;管儿的娘急得病更重了……晚上在河边坐了一晚,什么都没想,心里清明得好似入了道。第二天一早,他推开破旧的木门,「娘亲,我回来了。」往昔的情节一点点从口里说出来,一年来任何人都不敢告诉,压抑得辛苦。「对不起……」坟前的人是管儿,也是褐儿。苏凡走上去安慰他:「管家大婶人好,不会怪你的。何况,这一年你也替管儿尽足了孝道。天晚了,你快起来吧。」「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回后山吗?」篱落问他。管儿站起身,慢慢道:「我的命是管儿救的,那我以后自然就是替他活着。」苏凡点点头,「你放心,这事我们不会与第三个人说。只是你一个孩子一个人住总是不妥。不如……」 第17章 「没错没错,现在他对他媳妇可好着呢。前一阵那女人来他家闹过,被他给轰走了。」「前儿我还去他家串过门子,他都说了,从前是他不珍惜,现在他媳妇这一病才发觉心疼了……」狐狸支起耳朵仔细听,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计上心头。第六章篱落病了,脸色潮红,四肢乏力,才刚入了秋,却裹着棉被一个劲喊冷。请了庄里的老中医纪大夫来看过几次,老大夫闭着眼号了良久的脉,只说是着凉发烧,喝两帖药再调理调理就好。苏凡就赶紧让管儿按着方子去抓来了药,又跟学堂里告了假成天伺候着他。醒了揉肩,渴了递水,饿了要喂饭,直把苏凡和管儿支使得团团转。街坊四邻听说篱落病了都赶来探望,手里个个都带着食盒,王婶送来的排骨萝卜汤,张婶带来的糖醋鲫鱼,李姐家的拌粉条和蚂蚁上树,齐伯又拎来了两坛子挂花酒……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尽是篱落平素爱吃的。篱落挣扎着半坐起身招呼众人:「今天好些了。」、「发烧而已,没什么大碍。」、「劳您费心了,还带着东西来,实在不好意思……」倒也颇有礼数,一点不见人后的张狂挑剔样。于是众人又说了些「好好保重」之类的就要辞。临走不忘再提一提,其实我们家珍珍、迎香、秀秀……都想来。篱落一一颔首谢过,说等好了要亲自登门道谢,众人这才笑着走了。管儿一直在边上看着,等人都走了才说:「想不到你还挺会做人。」口气凉凉地。篱落「哼」了一声没理他,暗地里嘀咕,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明明都修行了五十年了,却偏偏化作个十来岁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只有苏凡那般的书呆子才会上他的当。苏凡在厨房里煎药,炉火通红,小药罐「滋滋」地冒着白烟,熏了一室的草药香。苏凡看着炉火,觉得自己似乎自懂事起就一直煎着药。先是母亲,那时家中没那么多钱买药,总把药渣反复地熬,直到再煎不出味来才舍得倒掉。药渣一定要倒在路中央,行人路过,鞋底沾上一点渣,这就是把病带走了一些。后来是庄里的病家,总有人家奔波劳碌无暇顾着病人,苏凡就帮着去照看,买药、煎药、擦身,都是先前照顾母亲时学会的。偶尔得了些铜板,就去买枝笔或存起来买本书,一点一点珍惜着用,过日子的艰辛他自小就明白。然后是夫子,一日为师就是终身为父的,庄里人夸他不愧是读过书的真君子,他一笑了之,心里明白自己是真把夫子当了父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没有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连他自己都不敢想。现在是篱落,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原想他或许过腻了这清苦日子就会走,却没想到他一直待到今天也没开口说个走字。上次那兰芷家的夫君说他是来报恩的,要伴他一生。苏凡没有去细想,报恩也好,算帐也好,想起他离开过的那几天自己总睡不好,不知道将来如果他真要走时,自己还会不会习惯。苏凡兀自想得出神,听到灶上「啪啪」的声响,药快煎过头了,罐盖子拍着罐沿。急忙灭了炉火,再把药倒进碗里给篱落送过去。药要趁热喝,凉了药性就减了。进去时篱落却睡着了,管儿在旁边守着,头一颠一颠打着瞌睡。苏凡暗笑了一声,把药端了回去放在灶台边捂着。不忍心叫醒他,等醒了再喝吧。他又取了条毯子来给管儿盖上,睡时最容易着凉,已经病了一个,再病一个自己恐怕就吃不消了。狐狸终是挑剔的,病着时更是有恃无恐地作威作福。等等稍稍有了些气力,篱落就开始闹腾。「书呆子,你怎么做的饭?米硬得都嗑牙了。「书呆子,你这是什么被子?怎么一股子霉味?还让不让人睡了?「书呆子,你晃什么晃?嫌我头还不够晕是不是?」苏凡念他病着心情不好,就一味迁就他。只是忧心忡忡着,「大夫都说是小病,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好呢?」「估计是诊错了。」管儿啃着迎香姑娘刚送来的脆梨悠闲地说道:「你看他,发寒、头晕、乏力,还没事瞎折腾,不是鸡瘟是什么?「最近邻庄正闹这个,定是他嘴馋,偷吃了人家的病鸡了。鸡瘟没得治的,得赶紧找个地儿把他埋了,这病严重起来是要害人的。」苏凡听得半信半疑,伸手去探篱落的额头,还是烫得吓人。躺着的人急了,一个挺身坐起来,「死小鬼,吃你的去!你才饿得偷鸡吃呢。」「哟,这精神怎么说好就好呢?」小狐狸不理他,把梨啃得「咯咯」的响,一个劲儿地笑得奸诈。苏凡不去看他们斗眼神,起身去了堂屋。「我等等让纪大夫再来看看吧。天也快黑了,管儿,我们吃饭。篱落,你的病忌油腻,那些鲫鱼、排骨都沾不得,我去给你煮点白米粥。」狐狸眼睁睁地看着一桌子好菜好酒一一进了小狐狸的口,又是一通猛咳。于是越发地闹别扭,嚷嚷着药苦,再也不肯喝。「良药苦口利于病,不吃药这病怎么能好?」苏凡耐着性子劝他,一勺一勺送到他嘴边,他一偏头嫌烫,又收回来吹凉。他篱落大爷方才低下头喝了一口,又咂着舌头喊苦,再不肯把剩下的喝了。现时家里没有蜜饯,苏凡就去厨房拿来了熬莲子汤的冰糖,一颗一颗递进他嘴里。他伸出舌若有似无地在他指上舔过,扫过的地方便能热得烧起来。他却笑了,淡金色的眼睛促狭地瞇起,眼角翘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恶心。」被忽视的小狐狸跳出来,抢过苏凡手里的糖,抱着一屁股坐上大床,瞪大了眼睛凑到两人中间来回看,「你们继续。」丢一颗糖到嘴里,嗯,甜!「我、我去煎药。」苏凡哪里还坐得下去?窘着张脸逃也似地走了。房里剩下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笑咪咪地看着对方,比谁的眼睛更大更亮。「小鬼,你给我安分些。」篱落一脚把管儿踢下床。「哎哟!老鬼,现在不安分的是你吧?别以为你装病没人知道。」小狐狸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哟,看出来了?」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尖蓦地伸长,寒光点点。倚着靠垫的狐狸眼角含笑,脸上分明起了杀意,「死小鬼,你最好让你的嘴严实点儿。」管儿看着不禁有些腿软,咽了咽口水强撑起场面,「病老鬼,你最好让你的谎话编圆点儿,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看你怎么着。」撂下了狠话,管儿就赶紧抱着糖罐子兔子似地跑出去,「先生、先生,大夫前个儿说药里要多加一倍黄连,这样好得快。」后来又找了几回大夫,望、闻、问、切,耗了不少时辰,却仍是那句:「要好好调理。」就没了下文。苏凡千恩万谢地送走纪大夫,回头看着院子里的鸡看了好半晌。进屋时篱落正支使着管儿捶腿,「重了,轻了,上边,下边……」一会儿一个主意。小狐狸被惹毛了,甩出一句:「小爷不伺候了。」就抱着糖罐子跑到边上掏糖吃。苏凡走过去先把他的糖罐收了,「都吃掉一半了,再吃就要牙疼了。」又问篱落:「好些了么?」 第19章 管儿天天苦着张脸坐在桌前写字写到半夜,便骂篱落:「你们这是要闹多久?低头认个错不就完了?哪有你们这样的?」「大人的事小孩子闭嘴,好好写你的字!」篱落在他额上弹了一下。心里也在别扭,想认错,做不来。从前在山里,闯了祸大哥就直接招呼一顿拳脚,半个字也不跟你废话的。好几次看着苏凡,话都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心里也着急。于是就一天拖过一天,拖得贵武喜气洋洋地又续了弦。「今晚这些字都要写会,每个写二十张。明天不交来的,我就要罚了。」底下的孩子们立时哀声连天。苏凡知道功课多了。暗暗骂自己,自己心绪不宁干这些孩子什么事?何苦为难他们?可话是脱口就出来的,再要收回就难了。就像这些天的自己,脸色摆出来了,再要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又不是非要看他低头才罢休,再说他已经低了头,看他天天巴巴地喂着他新捉回来的鸡,苏凡就明白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几乎没和人红过脸,别人跟他说什么让他做什么,再怎么着也尽力去做了。现在这一闹,好似是把这些年心里的委屈都发到他身上似地,总是不应该的。算起来,他做的事也没错到哪里,自己再大的委屈也受过,怎么就在这事上耍起了脾气?想着就到了放课的时间,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奔了出去。管儿说他要上伙伴家去,一会儿再回来,苏凡准了。他又收拾了会儿东西,刚要走,却下起了雨。秋天总是多雨,天阴沉沉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来。偏巧今早出门时忘了带伞。最近总是这样,光在意着自己的脸色就忘了其它的事。又长叹了一口气,看这雨还不大,苏凡想,快些走还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就抱了书冲进雨幕里。才走了几步就后悔了,毕竟是入了秋,雨虽不大,却细细密密地连成一片,一沾衣就整个人都湿了,衣衫贴在身上,凉得手脚都有些发僵。正冷得快缩成虾子的当儿,头顶撑起一方晕黄的天空。「下雨了就别到处乱走,小心着了凉。成天开口闭口地教训着别人,轮到自己怎么就不记得了?」苏凡站住了不肯回头。背后的人叹了口气,有些像自己平常叹气时的意思。头顶的天空转了一转,变得有些暗。他已经站到自己跟前,自己比他矮一些,平视过去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那个……我不对……那个……骗你的鸡吃……」又立刻流利地补了一句,「我已经又弄了只回来,给了钱的,虽然没告诉人家一声。」苏凡仍然抿紧了唇。于是他又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那个……我不对……那个……装病,还……还麻烦你照顾……」微微地抬起眼,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伞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再低一些,看他的手把伞柄捏得死紧,关节泛白。他不说话了,「呼呼」地喘着气,让他想起背不出功课的孩子。「在外边等了多久?」苏凡抬起头,温温和和的笑容。「没……刚好路过……」篱落别开眼,眼神有些虚。「走吧。」苏凡不去揭穿他,举步往前走。头顶的天空旋即如影随形地跟来,一时竟不觉得冷了。路上又遇见了贵武和他刚过门的新媳妇,听说就是他先前在外头的那个。「作孽哟,他媳妇死了才几天?」庄里的女人们都看不惯。便都说,贵武先前对他女人好都是假的,就为了她手边藏着的那些嫁妆。现在东西到了手,人又死了,还有什么能拦着他风流快活的?庄里的流言苏凡偶尔听王婶说一些,都不放在心上。君子谨言慎行,不在背后道人之短长。点点头互相打个招呼,那媳妇娇滴滴地对他们行了个福礼,一双桃花眼只盯着篱落的脸打转。走远了还回过头来抛一个笑,身姿婷婷,媚眼如丝,确然有颠倒众生的本事。「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以后提防着些。」待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篱落对苏凡道。「嗯?」苏凡疑惑。「那个男人活不过冬天了。」篱落又说。果然,方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贵武就被发现死在了雪地里头。胸膛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心肺、内脏却都不见了。那时篱落正伴着苏凡读书。「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屋外喳喳呼呼地喧闹起来,管儿就进来说是贵武死了。苏凡惊异地看篱落,篱落说:「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管儿也跟着点头。又过了几天,冷不丁地大冬天打下一道雷,正中贵武的屋子。人们看得胆战心惊,赶紧都跑去看。却找不到贵武他女人,翻了大半天翻出一具焦了的骨架,上面还裹了些破碎的人皮。人们方才知晓那女人竟是女鬼裹了人皮变的,都说怪道美成那样。贵武恐怕是在卖胭脂时被她勾上了,鬼迷了心窍,就骗她老婆的嫁妆好跟她双宿双栖。他老婆怕也是他弄死的,亏他那时候还哭得跟真的一样。后来得了手,想来女鬼也腻了,就掏了他的心。只是怎么又打了道雷下来?没人说得清,就异口同声地说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才收拾了她。因这事,庄里颇热闹了一阵,大冬天地还捧着个手炉,聚在掉光了叶子的大树底下议论,甚至还有邻庄的专程跑来听新鲜。狐狸怕冷,没有去凑那热闹,就在屋子里围着火炉一件件讲给苏凡听。「他前面那个媳妇倒不是他弄死的。是自愿的。招灵幡上有黑气,那是人死了魂魄在上面团着。凡是这样的,必是生前作了法,甘愿用命来求什么的。死了后不能转世,魂魄就在外游荡直到灰飞烟灭。那道雷就是这么来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终究没保住贵武。」苏凡惋惜。「那也是他活该。」篱落喝口热茶道。苏凡便想起那首《上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对他确实是爱到深处无怨尤了。」「她又不知那是女鬼,我看是妇人的嫉妒吧?」篱落不以为然。「嫉妒也是出自爱心,如若恨到如此地步,想见她对贵武亦是爱到不能,即使灰飞烟灭也要记得他吧?」 第21章 大年初一要去城里的慈恩寺上香。苏凡原先都不搞这一套,王婶就唠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新年新春的,不敬敬菩萨求个来年平安怎么行?」便带上篱落和管儿陪着她去了。县城里放眼望去就是满目黑压压的人头,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再挤也没见谁恼。管儿咬着火红的糖葫芦东看看西看看,看什么都觉得好奇。怕他走丢,苏凡就拉着他的手。行了几步,另一只手伸过来牵他的,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别走丢了。」篱落没有看他,只顾拉着他往前走。苏凡脸上一热,终是没有挣脱。庙里头也是摩肩接踵,人手一炷香火,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都快插不下。王婶遇上了同庄的女人,就站住了聊。管儿看和尚解签看得起劲,苏凡、篱落两人吩咐了他几句,便一同往他处去瞧。庙门前拐过一个拐角,是座月老祠。穿了新衣的年轻女子个个凝着脸,专心跪着求月老赐段好姻缘。篱落拉着苏凡跨进去,月老端坐在上笑得可亲。坐下两个锦垫,篱落纱衣一掀便跪了上去,抬起头来看苏凡,苏凡只得跟着跪了。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他始终拉着他的手。跪完起来看月老,还是那般慈眉善目,含笑的嘴角。「像不像拜堂?」篱落在他耳边说。「神佛面前,休要胡言乱语。」撇开头,小书生再也受不住旁人异样的目光。又跟着人群在街上逛了一阵,身后「苏先生、苏先生」地有人叫他。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却是颜家那个叫颜安的小厮。「苏先生啊,这可巧了!在这儿碰上您。前两天少爷还来信呢,我还寻思着什么时候给送到您府上。您看,竟在这里看见了!也巧,我今天还恰好带在身上了。这信是少爷嘱托要交给您的,您收好。」说着就交给苏凡一封信,转身又扎进了人堆里。「看什么,怎么不拆?」篱落见苏凡只是愣着,便问。撕开了信封,白纸黑字只写了两行:安好。甚念。甚念……甚念……甚念……两个字搅乱了太平的心。算日子,该是考完了,快发榜了吧?第七章过了年就是元宵,王婶念着苏凡家两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又跑来帮着煮了锅汤圆。枣泥豆沙的馅儿,咬一口满嘴甜。一贯挑嘴的篱落也吃得赞不绝口。「汤圆、汤圆,就是图个一家子团团圆圆。」王婶说。苏凡看看篱落再看看管儿,枣泥的香甜飘进了心里。汤圆一落肚便开春了,天气回暖,学堂也上起了课。就在此时,京里的皇榜一路贴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县城。今次科举头名状元,颜子卿。朱笔御点的状元郎,品貌双全的大才子,一夜间传遍塞北江南。颜子卿,颜状元,颜大人,一篇策论天子击节,一首廷赋众臣叫绝。当堂点了头名还不够,皇帝又破例亲手斟了三杯御酒送到跟前。人未回到府里,明晃晃一道圣旨就跟了来。颜状元文韬武略,经世之才,封五品礼部侍郎,即日赴任。另赐下官邸一座,黄金、珍宝无数。皇子前来结识作伴,宰相亲自上门拜会,门房收了多少邀宴的帖子,门前排了多少送礼的人家……何等地荣宠,何等地光耀!琼林饮宴,皇家公主在对岸隔着帘子看他;名园探花,京中多少名媛特特地地妆扮一新,想搏颜状元一回首;老太师托了人来问他可曾娶妻;大元帅拿了女儿的绣品硬要赠他……颜子卿,一朝跃过了龙门,前头的荣华还不就是手到擒来?靠山庄中的人上人终成了万民头上的人上人。消息传来时,苏凡正在学堂上课。孩子们有的认真背书,有的趁机吵闹,苏凡见吵得并不出格,就放任了他们。门外一阵吵嚷,引得孩子们都伸长了脑袋往窗外看,院墙挡着,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有几个心痒的就开始想借口撒尿跑出去,又怕苏凡不准,坐在座上扭来动去的甚是不安。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也顾不得礼数,奔进来就冲苏凡大声地嚷:「中了!中了!苏先生,我家少爷中状元了!」正是颜安。看来是一路急跑过来的,边说话边喘着粗气。孩子们的喧哗声快拆了房顶,不得苏凡的允许就纷纷跑出学堂去看热闹。苏凡看着面前神色激动的颜安,坐在椅上竟愣得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连颜安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了。中了,他,中了。想起那一日从他家门前经过的马车,那时王婶正责怪他为了学堂放弃了赶考。他却看着那马车想,要是他定是能中的。果然。 第23章 「别胡说,他确实是有才的。」「哦。那下次本大爷也去考个状元玩玩,看看皇帝老儿是不是乐得要把公主嫁给我。」「你呀……」苏凡拿他没了辙,便又把诗集放了回去。「他哪怕是做了皇帝还是叫颜子卿,还是那个跟你一起读过书的颜子卿。本大爷都还没慌,你慌什么?」篱落说。那时他背对着苏凡,苏凡看不到他的表情。晚上时,他一如既往地从背后靠了上来。那一晚,竟睡着了。安安稳稳。颜状元归乡,庄里的人都说要去见见世面。族里的长老们也来和苏凡商量,是不是学堂放假一天,让孩子们也去看看,好长长读书的志气。苏凡想了想,应允了。「苏先生定是也要去看看的,同窗嘛,三儿他们是都要去的,苏先生没有道理不去呀。」长老临走前说。苏凡笑了笑,不置可否。「去不去?」等长老走了,篱落从里屋走出来问他。「管儿去不去?」苏凡不回答,低头问正在写字的管儿。管儿看了看苏凡又看了篱落,再皱着眉头咬了咬手里的笔杆子,冷笑一声:「平日里都说小孩子不懂事让我往边上闪,怎么一遇到这种事就寻到我头上来了?我又不想考状元,想见皇帝都难不倒小爷,状元算什么?」「就问了你一句,哪儿那么多废话?」篱落伸手就往他额上弹了一下,小狐狸便张口要往他指上咬。苏凡也不劝阻,蹙起眉头,脸上又是恍惚的神色。篱落见了,知道这书呆子又想委屈自己了,便扔下手里的管儿,过来环着他一起挤进软椅里,握着他的手掰开又合拢。「书呆子,想这么多干什么?要是想去,本大爷就陪着你去,要是不想去,现在天气好,咱们找个好地方去放风筝去。用得着你这么费思量么?笨!」说到后来,声音越低,几乎是贴着苏凡的耳朵了。苏凡陷在思考里,浑然不觉。只觉坐得舒服,便又往篱落怀里靠了靠。好半晌才低低地说道:「我……咱们放风筝去。」抬头看到一张笑脸,淡金色的瞳灿烂过屋里的烛火。这才发现两人的姿态暧昧,挣扎着要篱落松开,狐狸大笑着看他快步躲进里屋。颜状元回来时,本城本县的大小官员穿着簇新的官袍出城二十里迎接。先是来了几乘报信官,说就要到了,让快些准备。于是都急急忙忙地跪了,却跪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远远见到有一大队人马往这里慢慢行来。近了才看清,先是鸣锣开道的,后边是举着闲人规避的牌子的,再来又是几对仆从、婢女模样的,神情算不得倨傲,但是比起道旁跪着看热闹的乡下人来,自是流露出一分不寻常的贵气。再然后方是一乘绿#的八抬大轿,于是巡抚知县们赶紧把头压低了,高高撅起屁股,迎接当今圣驾前的新红人颜大人。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靠山庄的人们聚在大树底下把这事翻来覆去地说了大半年。篱落在枝头上听了,就回去说给苏凡听。说的时候,篱落的眉角弯弯地,眼睛一眨一眨,有点揶揄的笑容。那天,苏凡真的跟篱落放风筝去了。后山山脚边有一片草地,绿茵如毯,更有繁花似锦,佳木葱郁,一条清溪自跟前淌过,溪水清澈,淙淙彷佛环佩叮当。苏凡久在书斋,见了这番景象自是心旷神怡,不禁回过头来对篱落露了个笑。「早就叫你出来走走,偏不听。我还能把你骗出来卖了?」狐狸大为得意。「你又不是没骗过他,上回装病不就是么?」管儿冒出来插嘴。「去!大人说话,小孩子闪一边去!」说着就把苏凡手里的风筝塞给管儿,「不是吵着要放风筝么?放去吧。」「谁吵着要放风筝了?明明……」管儿争辩,见篱落的指尖正慢慢变长,赶紧闭上嘴,抱起风筝躲进了苏凡背后。「他还是个孩子,你就让让他。」苏凡叹口气,明明是同族,怎么总是吵吵闹闹的?小狐狸便偷偷露出了脸来冲篱落扮鬼脸,额上立刻挨了个毛栗子,泪汪汪地去看苏凡。篱落马上拖着苏凡的手往前走,还不忘回头再瞪他一眼。「你……」苏凡无可奈何。心情却好了很多,不像前几天,沉沉地,压了万千琐事似的。感激地看了篱落一眼,正好看到他错开的视线,牵着自己的手掌有些发热,手指一点一点用力去反握住他的手,「听说山边有野鸡,若是能捉到,烤来吃如何?」手里的热度还在,他白色的身影已经跃到远处成了一个小白点。「真是……」苏凡哭笑不得,手指并拢握成拳,他的余温就不会被风吹散。颜状元下轿时,四下鸦鹊无声。过了良久才听到他:「万不可如此,学生愧不敢当。」的说话声,和他扶起巡抚大人的声响。庄民们这才抬起头来,枣红官袍的状元正扶着他老泪纵横的员外父亲,又是一阵惊叹:剑眉朗目,面如冠玉,好一个风采翩翩的状元郎!之后巡抚便拉着他的手唾沫星子四溅地把他夸赞了番,又邀他去府里赴宴洗尘,这些都是礼数,自是不能推却的。回身上轿时,颜状元又望着周围的人群扫了一眼,张家的三儿、李家的老大他们几个同窗就整整衣冠,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对他拱拱手。狐狸在说这段时一直盯着苏凡,「你说,他刚下轿时,是在看什么?」苏凡没理他,低着头看书。篱落是抓着两只鸡回来的,苏凡寻了半天也没见着鸡身上的伤口。「这下见识到本大爷的本事了吧?」篱落把鸡开膛剖肚后却不褪毛,而是手脚麻利地往鸡身上抹泥浆,「今天让你看看鸡该是个什么吃法。」管儿扯着风筝线在草地上飞奔,湛蓝的天空下,一只通身火红的狐狸嘴里叼了只金黄的鸡。「怎么风筝做成了这个样子?」苏凡觉得好笑。 第25章 「还有状元游街那一日,万人空巷,街上挤得连根针都插不下;赏花那一日,京中的胭脂水粉供不应求,叫价竟足足翻了几番……」话题扯开了便觉自在了不少,苏凡不禁拿听来的话续着他的话讲。「你……」从容的颜子卿竟发起了窘,「说得好好的,怎么笑话起我了?」「这怎么算是笑话?现在满天下都在传,难道是满天下都在笑话你么?」苏凡见他发窘觉得有些新奇,脸上更添了几分笑。「为何总能让你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呢?」颜子卿看着苏凡的眼神有些无奈,还有些别的苏凡不敢去看。该来的还是躲不过么?看着苏凡凝住的笑,子卿面色沉重,「背诗的时候,我陪着你背了好多遍,一遍又一遍,你只当是陪着你背……」「那时候还小,才多大的孩子……」苏凡急急打断他。「郊游的时候,特地喝了那么多酒……你真当只是为你挡的么?最后你却把颜安拉来了……那时候我们多大?总大些了吧?」他背过了身去,苏凡只看到他杏黄的袍子在落日余晖里闪着一线又一线黯黯的光,一线一线,让人想起眼泪。「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裂开,让苏凡没来由想起那天篱落松枝上的那只烤鸡,外面裹着的泥浆也是这般裂开,露出里头真实的颜色来。「后来,在茶庄、在县城的街上、在小酒馆里,那么多次……你真是容易相信人,说是恰好遇上了你,还真就当是恰好遇上的。「你怎么不想想,那么偏僻的地方,那么小一个酒馆,谁都不碰上就单碰上了我,还一碰上就碰了那么多次,你倒是再找一个这样的恰好出来看看啊……」一向舒缓柔和的声音竟也能如此激动。随着肩头的颤动,衣衫也跟着微微晃动,银色的暗纹就波光粼粼地在眼前漾开。「为什么不早说?」笑容完全都碎了,苏凡看着眼前的背影,竟觉得有几分怨恨,「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子卿回过身,嘴角勾起,笑得无奈,「那时,进京前,我想告诉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亲手把册子交给你。你却看着窗外跟我说,三儿他们在外边,把他们也叫进来吧……」苏凡恍惚想起,有那么一天,那个常碰上颜子卿的小酒馆里。先前说着些琐事,他的眼一直看着这边,没觉得是在看自己,就顺着视线往后看,窗外一树桃花开得烂漫。忍不住对着看了一会儿,正巧看见三儿他们打这儿经过……「你知道心里头悬着件事是什么滋味么?考前还好,考完后人们只道我坐立不安是担心着成绩,功名算什么?状元如何?落了榜又如何?能早一天回来就好。打马游街、名园探花、御前饮宴……哪里有我这般心急火燎的状元郎呵?」苏凡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苦痛,一动也动不了。「一路上日夜兼程我终于回来了,可我下了轿把跪着的人来回看了多少遍却看不到你,要不是旁边提醒,县太爷他们现在还在城外跪着呢!对着我就淡到这个地步么?连见都不想见一面么?那天你去了哪儿?」「我……」苏凡半张着口,面前紧缩眉头面容凄苦的人,再不是他熟识的颜子卿。怎么回答?如何回答?回答什么?被逼到了墙角,他的怒气与怨气铺天盖地地罩过来。茫然,心下茫然。「打扰。」一道声音插入,冷冷清清,听不出任何情绪。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银发,白衣,淡金瞳。「篱落。」苏凡出声唤他。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话中长舒一口气的释然,却让颜子卿的眼更黯了几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篱落径自走过来拉起苏凡,丝毫不理会他身前的子卿。「我……」苏凡看着两人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什么我?书呆子,想饿死本大爷是不是?」说罢就要带走苏凡,「我们回家,小鬼还在家里喊饿呢。」「这位是?」子卿也不理会篱落,只看着苏凡。「篱落。」篱落不等苏凡开口就抢先答了。「他是我……」苏凡想解释,却又被篱落拦住。「我现在住他家。」颜子卿一怔,疑惑地看苏凡,目光却停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苏凡看他的目光,脸上更窘,挣扎着想叫篱落松开,却不想篱落越握越紧。「在下颜子卿,和苏凡一起长大。」子卿回过神,向篱落一拱手。器宇轩昂,丰神俊美,又是人前那个状元郎。「哦,颜状元。」篱落却不回礼,握着苏凡的手只是微微点点头,「现在天都黑了,想叙旧不如下次再约可好?」说罢也不等他点头,就拉着苏凡出了学堂。「那学生下次必亲自登门,还望篱落兄不要见怪。」身后传来子卿的声音。篱落不回答,轻轻「哼」了一声。见苏凡正小心地看他,便说:「有事晚上说吧。」口气却是软了不少。这一餐吃得悄然无声,管儿低头扒着饭,眼睛却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篱落和苏凡俱不出声,只低头夹着自己面前的菜。吃了一会儿,篱落突然站起身,管儿一惊,差点摔了饭碗。苏凡却是在想心事一般,丝毫没有察觉。篱落还是没说话,只是把自己跟前的蛋花汤端到了苏凡面前,又把管儿跟前的榨菜放到了自己这边,剩下一盘冷馒头就转到了管儿面前。小狐狸皱皱眉想说什么,大狐狸眼一扫,赶紧抓起一个冷馒头咬了口和话一起咽下去。苏凡举着筷子一顿,看了看篱落,终是没说什么。晚上苏凡先哄着管儿睡了,回到里屋时,篱落正站在门边看他。等他一靠近,篱落把苏凡往怀里一拉,转身拴了门就贴着门板压住苏凡,一声不响地兜头亲了过来。 第27章 一个人过日子,即使过了二十多年还是会有寂寞的时候,一个人面对着空空的屋子,火炉烧得再旺,心里却是冷的。「他跟我说,不要勉强自己,不要总想着别人,要先想着自己……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跟我这么说……」这么多年,总是他记着别人,第一次发觉自己也可以被别人放在心里。篱落是第一个,回家有人做好了饭菜,下雨时外面有人打着伞等着,困乏时有个人在旁边说说话解解乏……「一个人过了这些年,确实……确实是倦了……」嘴角微微地弯起来,一点一点,笑意到了眼睛里。「……如果……如果我也愿意这样做呢?」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就让自己多年的苦心落得一场空。「你不该困在这里。」苏凡看着子卿,有些怀念当年在这里侃侃而谈的那个颜子卿,「你与我不同。你的才华,你的抱负,你的雄心都不该困在这个小庄子里。你是当今的状元,上至皇室众臣,下到黎民百姓,都等着你为这天下开一个新局面。此刻你若归隐,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子卿垂首不语。天色已经全黑了,小小的酒肆里只剩了这两位客人。「你我最终竟是失之交臂……」苏凡临走时,他低低地说。「他日颜大人得万民称颂时,苏某定在此遥祝薄酒三杯。」窗外,风起,星移,缺月如钩。枝上的花苞才开了一朵,半开半合,欲语还休。披了一身月光推开自家的竹篱笆门,堂屋的门半掩着,门缝里透着一线烛光,昏黄静谧,心就安宁了下来,家的味道。苏凡放轻了脚步走进去,门慢慢地开了,清甜的香气盈了一室。桌上放了只小酒瓶,纤长细白,瓶身上勾了几杆绿竹,幽碧的颜色很衬当下的时节。瓶边摆了两只同款的小酒杯,同样画了几片竹叶,一边一个,好像二人对饮时的样子。只是桌边只坐了一人,独酌独饮,另一只杯子里空着,显然是在等着谁。篱落停住了喝酒的动作,有些茫然地看着苏凡,「你回来了。」「嗯,回来了。」苏凡在另一边坐下,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入口清冽,微甜而不涩口,彷佛长途跋涉后掬起的第一口山泉,后劲也是绵绵地,鼻息间满是芬芳,「这又是偷进了谁家的酒窖拿来的?」「我家。」篱落也跟着喝了一杯,眼里的淡金一闪一闪,「我大哥酒窖里最宝贝的东西,一共才存了不过十小坛子。往年非要逢上族里的大典才舍得拿出来分几口。小气!」酒能让人把心里藏着的事都吐出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一路滔滔不绝地讲。大概是醉了,东扯一点西拉一段,连贯或不连贯,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苏凡只微笑着听,间或啜一口酒。听他说他山中的兔走鹰飞,老鼠嫁女;听他说林中是如何地四季分明,春雨绵长,冬雪无声;听他说他的大哥,狐族刻板严厉的王。「那根木头,从小就板着张棺材脸,连笑一下都不会……本大爷不过是偷吃了山那边秃毛驴家的一块熏肉,就挨了他一顿板子……」篱清,他的大哥,也是一手把他带大的人,为兄为师亦为父。「老子是被他从小打大的,死棺材脸,多说一个字会死一样!」兄长的个性太内敛,内敛到连自己的幼弟也不知该如何关怀。「苏凡、苏凡,你这个书呆子……」话锋一转又绕到了苏凡身上。苏凡喝着酒想听听他会怎么说。「苏凡、苏凡,我……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一怔,脸上却笑开了,就着篱落伸来的手把杯中的酒喝了。嘴上说不慌,终究没那么大的自信呵……酒里的甜,甜到了心里。「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贵人呢……我大哥说的,那天,天雷,要不是你,我就连魂魄都不剩了……」笑,有些挂不住。苏凡忙低头喝酒。「大哥说,你我命盘相护……因为你,我才能躲得了天雷。」「所以你就来了。」「嗯,陪你一世。」「报恩?」「嗯。」酒气上冲,苏凡手颤得拿不住酒杯,扶着桌子站起身,拖着脚步要往里屋走。报恩,为了报恩。为了报恩留下来,留到今日,是为了报恩。情何以堪?「学生,学生不过举手之劳。侥幸相遇,如此盛情实难承受。不敢劳大仙如此委屈。你……你还是、还是回……」「回」字没有说出口,被他堵了回去,用唇。齿间还留着酒香,他又渡了一口进来,迫不得已张了嘴。游舌软滑,打着转儿在口中肆意挑逗。喂进来的酒沿着嘴角淌下来,他就用舌尖舔了,再贴上来,半点喘息的余地也不留。许久才松开,唇还紧贴着,「你说走本大爷就得走么?谁准了?我要是想走就早走了,你道是为了谁?」苏凡怔怔地不说话,抵着他胸膛的手终是软了。篱落唇转向了苏凡的颈边,啃噬咬啮,在喉管处徘徊不去,「书呆子,别人给你个棒槌就认了真了,你说我要是不在旁边看着,指不定哪天被人卖了还蒙鼓里呢。是不是?嗯?」他手早已灵活地解开了衣衫探进来,沿着腰往上爬,指腹只在肌肤上轻轻一划,手底下的身子就是一颤。便轻笑一声,来回抚摸着,掌心过处一路沦陷。「头一回见你就知道是个老实头、书呆子,怎么就这么不会给自己打算?你当你是菩萨?」苏凡张口欲言,脱口而出的却是「呀─」的一声惊喘。「我……唔……篱落……」胸前的另一点被他低头含住了,脑中再不能思考,酥麻的感觉一波波袭来,整个人都使不上半点力气。「嗯?呵呵……」篱落只是轻笑,细碎地吻着苏凡因兴奋而泛红的脸庞,「刚刚那酒叫『春风笑』。一杯、两杯不打紧,三杯、四杯下肚可就会……呵呵……这样……嗯?春情昂然……」被他一路拥着纠缠到内室,背脊触到一片柔软,人已倒到了床上。衣衫尽褪。星隐,月匿,欲海里一夜翻滚。「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第29章 隔三差五地有人来邀篱落去喝酒吃饭,篱落也不客气,带上苏凡和管儿就上人家家里吃去了;隔三差五地有人来问问篱落是否有中意的姑娘,东街的刘媒婆,西巷的张嬷嬷,都快把苏凡家当自家后院了;隔三差五地大树荫底下就围着群人,叽叽喳喳着各家的是非……当然,小狐狸抱着被子去隔壁借宿也是隔三差五的事。便是在各种各样的隔三差五中,时光就如此这般地过去了。孩子们都会背诗了,打光棍的铁匠强子也讨上媳妇了,齐伯过完了六十大寿了,李太奶奶家的孙子、媳妇也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曾孙子……李太奶奶辈分高,人缘好,庄里的人家都上门去贺喜。小婴孩胖乎乎的小脸,乌黑乌黑的大眼睛,小胳膊小腿粉嫩粉嫩跟藕节似地。篱落看得爱不释手,抱在手里把他逗得「咯咯」直笑。苏凡也觉得有趣,刚伸了手过去,就被小娃娃抓住了食指往嘴里送,引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贺完喜回到家,管儿还没睡。篱落把他拉过来在脸上狠狠地掐了两把,「真是,还是人家的孩子捏着舒服。」小狐狸听了立刻扑上来咬,两只狐狸打成一团。苏凡只坐在边上笑着看。「你要喜欢,有本事自己也生一个。」管儿挑衅地打量篱落。篱落语塞,转着眼睛笑嘻嘻地看苏凡,「这得问你家先生哪。」苏凡没理他,拿了本书埋着头看。晚上,里屋里传来了狐狸的哀求声:「苏凡,苏凡,我和小鬼闹着玩儿呢……苏凡,苏凡……你别不理我呀……苏凡,苏凡……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苏凡,苏凡,你别老背对我呀,你说句话呀……苏凡,苏凡……」小狐狸躺在堂屋的竹板床上笑着睡着了。转眼,李家的小曾孙子满月了,全庄的人都被请去喝酒。抱出来的小娃娃比先前胖多了,还是一副白白的干净样子,谁逗他都会咧着嘴笑,越发地招人喜爱。「天庭饱满,那是贵人相。」「将来必定又是一个颜状元。」「看这眼睛,白是白黑是黑的,一股子灵气。」「……」众人争相抱着来夸赞,直把李太奶奶一张满是褶子的脸笑作一朵菊花。席上的酒菜也是满当当地,都用海碗、大盆盛着端出来,香菇菜心、将军蹄、扣三丝、皮脆肉酥的烤鸭、酱渍里浸到了紫红色的酱牛肉,更有一大碗全鸡汤……等等。李家对这个独男孙可谓疼到了骨子里。觥筹交错之际,不知哪里来了个穿着一身锦衣的男子。起先还没人注意,直到他靠近了主桌从李太奶奶手里抱走小娃娃时,众人才慌了。纷纷停了筷子看着,却谁也没敢动。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苏凡总觉得,一个凡夫俗子若长到颜子卿那般,便足以当得起「玉树临风,风采翩翩」这八个字。篱落那般的,是修道的妖精鬼怪,通身的气度便不是常人能有的,更何况他是狐,长着一张能用「漂亮」来形容的脸似乎并不奇怪,看久了也就是这么个样子。可眼前的这个男子却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说是俊朗挺拔似乎太过生硬了,说是姿容绝世却又是太过女气了。有着这样一张漂亮得有些太过的脸,却又浑身散发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气,这样的威严气度,比起兰芷家的那位墨啸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什么时候靠山庄竟来了这样的人物?几个年轻大胆的后生执着木棒、锄头将他团团围住,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抱着那孩子仔细看。苏凡这一桌恰好就在主桌边上,那男子的一举一动一一落在了眼里。如此出众的人物,想必在某处必然是一言九鼎尊贵无双的,却在看着孩子时,脸上悲伤落寞得彷佛一无所有。没有人有动作也没有人说话,屋子里连呼吸声也几乎听不到。「文舒……」寂静中,两个字唤出口,泪也一滴一滴地从眼中落下。熟睡的孩子似察觉到了滴在脸上的泪,羽扇般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注视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扬啊!文舒……」男子紧紧地抱着孩子,慌乱地去用衣袖擦去孩子的泪水。「是我啊……文舒。我知你恨我,可你却恨到轮回转世将我彻底忘记么?「文舒……是我不该,是我愧对于你,文舒,为何你如此绝情,竟不给我半分机会从头来过?我宁愿你恨我千年万年啊!什么叫过往种种烟消云散?我始终亏欠于你,你叫我如何烟消云散?文舒……」孩子依旧「哇哇」地哭着,不停地挥舞着小手,想要挣脱男子的怀抱。方才还是如何盛气凌人不怒自威的人,此刻却也哭得不能自已,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嘴角却突然弯了起来。「文舒,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忘记就就忘记吧,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嗯?呵呵……」笑声说不出地诡异,让人心头一阵发毛。众人还没回过神,一阵紫烟冒出来,等烟散了,那男子连同孩子的身影没了。李太奶奶眼一翻,立刻晕了过去。饭自然也就吃不成了,众人七手八脚地帮着收拾,又宽慰了主人家好一阵子。等回家时,已是大半夜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凡问篱落。篱落只握紧了苏凡的手闷头走路。「爱恨纠葛呗。」管儿代替篱落回答:「那孩子啊,前世定是和那个男人羁绊甚深,人家亏待了他,他便投胎转世了,却没想到人家追来了。「这两人都不是一般的主,山野里的散仙要想开了命门投胎是万万办不到的,非要修行千年,位列仙班的才成。」苏凡似懂非懂地听了,回想起那男人痛哭又发笑的情形,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爱也好,恨也好,如若一方忘却了,昔日一切再如何羁绊,终是水月镜花,于另一方而言,确实苦痛难当。「苏凡。」吹熄了烛火,苏凡才刚坐上床,篱落就贴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怎么了?回来的时候就不说话。」「苏凡,苏凡,如果有一天你也轮回转世了,我一定也会这个样子来找你……「不,我不要你轮回,我不要你忘记,我不要……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面对那样的你……苏凡,一世于你而言是漫漫几十年,对我来说,却只是一瞬啊……苏凡……」今夜无月,天上半点星子也没有。房里漆黑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第31章 「我知道。」「……」管儿在一边听得一头黑线,「你们这都说得些什么?先生又不是现在就要去了。」篱落呵斥他:「小孩子懂什么?闭上你的嘴,好好写你的字!」靠山庄里似乎永远都不缺谈资与可供谈论的人物。当人们还在议论著那个叫勖扬的男人时,又有新的贵客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庄子。这天,苏凡正在学堂里教课,王婶来找他。「苏凡,苏凡哪,快!快跟我回去!你家又来亲戚了!哟,又是个模样周全的公子哪!那样貌,那打扮!快跟你王婶说说,他成亲了没?你张婶、李姐她们都着急知道呢!「我说你呀,怎么自个儿不怎么地,亲戚一个一个跟戏文里头的王爷、状元似的?这又是你哪家的亲戚呀?你爹那边?还是你娘那边的?我看该是你爹那边的吧?他多大年岁了?属什么的?生辰八字知道不?……」一路拉着苏凡往外走,王婶一路不停歇地问,苏凡想说话都插不上嘴。走到家门口,里里外外又站了一圈人。又是哪儿来的亲戚?苏凡心中疑惑。只能跟着王婶往屋里走,围在门口的人就拖着他问:「苏凡哪,你家亲戚是干什么的?怕是做官的吧?」「苏凡,你这亲戚家里头还有其它人不?爹娘还在吗?兄弟几个呀?」「苏凡,你还有这么个亲戚呀?」「……」一概都被王婶挡了,苏凡才得以进了屋。堂屋中央站了个人,跟篱落一样是一身素白纱衣。篱落站在一旁,双手抱胸,脸上气鼓鼓地。一见了苏凡就赶紧过来把他拉到身边,凑近了低声道:「不是个什么要紧的人,你别理他。他说什么你都别听。」这时,那人转过身,对着苏凡抱拳施礼道:「在下篱清。」银白色的长发,灿金的瞳,五官英挺,棱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紧紧抿成一线。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仪风范。苏凡忐忑,忙躬身回了一礼。偏过头来看篱落,他只握紧了自己的手不作声,脸色半青半红,甚是凝重,还有些怒气,却似乎极力压抑着,不敢做得太分明。平素对这篱清的印象都是听他说的,只知是个极是严厉的人,即使亲如篱落,犯了错也断断不会轻饶,现下来此,却不知是为了何事。难不成自己和篱落的事竟被他知晓了么?这一想,苏凡心中一颤,掌心也冒出了汗,和篱落的手交握在一起,湿乎乎地。偏偏门口还围着许多人探头探脑地看,大庭广众的,说什么都欠妥当。所幸管儿赶回来,三言两语地把人们打发走了。那些人犹未满足,临走不忘回过头来招呼:「苏凡,明儿带着你这亲戚来你张婶家吃饭,知道不?」直到外人都走了,屋里剩了四个人。管儿小孩子心性,先是好奇地瞄了狐王两眼,转过来笑笑地看篱落,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篱落回瞪了他一眼,依旧冷着脸不说话。苏凡心中惶恐,更不知所措。正为难时,就听篱清缓缓说道:「苏先生对愚弟救命之恩,篱清感激不尽。」「不敢,不敢。学生侥幸为之,实不敢当。」苏凡见他先前是托了墨啸来传话,此番又亲自登门来道谢,竟把此事看得如此之重。想自己确实只是偶然之举,却受到人家厚遇。心中有愧,急忙推辞,「学生莽撞,误入后山,不曾打扰各位打仙清修已是幸事。所谓救命之恩不过凑巧,大仙厚待至此,实在愧煞学生了。」「哼!他要谢就由得他谢,等等他要是想磕头你也大方地受了,不用跟他多啰唆,不然他难受。」篱落开口道,话里话外对这位大哥非但丝毫不见尊重,反而有些嘲讽。又如往常般搂着苏凡的肩往厨房里推,「本大爷饿死了,书呆子还不快去做饭。」「小畜生!跪下!」篱清猛地一声怒斥,掌下的枣木茶几顿时四分五裂。苏凡人还未进厨房,急忙回头一看,只见几点寒光射来,篱落身形来不及闪躲,便被寒光击中,「啪」地一下双膝着了地再站不起来。这变故突如其来,苏凡被惊得目瞪口呆。那寒光还停在篱落身上,仔细一瞧就如同是一条绳索一般强缚住他。篱落脸上的愤怒全显了出来,可身体却是直挺挺地,一动不动,怕是被捆得连挣扎都不能。「这叫捆仙索,连神仙也没办法,就别说他了,再修个五百年也脱不出来。」管儿跟苏凡解释,语气里对篱清更加敬畏,「以前常听说王对他弟弟下手比对对头还狠,没想到是真的。」篱清看也不看篱落,走到苏凡面前深深一揖,「劣弟愚钝,无礼之至,对先生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苏凡急忙摆手,「不!不!没有!没有!篱落不曾亏待过学生,绝对没有。大仙还是快把他放了吧。」「先生休要纵容他,他的脾性我还能不知?」回头又对篱落厉声训斥道:「小畜生!胆大妄为!枉你修成人形,却不知半点礼义廉耻!说!让你下山来是干什么的?」篱落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马上缩着脖子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报恩。」「如何报恩?我是怎么跟你说的?」篱清执意让苏凡落座,自己方才在篱落惯坐的那张软椅上坐了。好察言观色的小狐狸手脚麻利地奉上茶水伺候。「为奴为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冬暖衾被,夏赶蚊虫,鞍前马后,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洒扫庭除。不许贪嘴挑食,不许吆五喝六、不许作威作福,不许忤逆犯上。」篱落低了头闷闷地回答。篱清慢慢啜了口茶,完了就把茶盅捧在手里,一手掀了盖碗轻扣着杯沿,垂眼,挑眉,亮闪闪一双金瞳。苏凡这才知晓这狐狸平素的举止是从谁身上学来的,只是眼前这只脸上一片飞雪含霜,比篱落更多了股清逸气息。静默了良久,篱清才放了茶盅沉声道:「那你是怎么做的?」「我……」篱落张了张嘴,抬起眼看苏凡。苏凡原先就坐不住,此刻见篱落语塞,立刻站起身来劝解:「篱落对我很好,不曾有过任何违逆。他原先就病了一场,大仙还是快让他起来吧。」篱清却不打算放过,盯着篱落的眼中沉沉一片风雨,「没有吗?做饭不是你干的活么?怎么就轮到主子来给你这个奴才做饭了?现下我在尚是如此,如若我不在,岂不是把人家苏先生当牛马使唤了?有你这般报恩的吗?「无礼的畜生!在山中就胡作非为,倚仗着自己是皇族一气乱来,给我惹来多少是非?没想到你下了山仍不知悔改,越加放肆,再如此下去,岂不是要为一方妖孽祸害人间了?我篱清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混帐东西?」说罢举掌就要往篱落头上拍去,篱落不能闪躲,就仰着脸任凭他打。苏凡着急,挺身挡在了篱落跟前。「大仙息怒,不是篱落支使学生,是学生不习惯有人服侍。大仙一片心意学生大为感激,只是莫强逼着他。这些时日,若没有他陪伴,我……学生只怕还不能如今日这般快活。」「切!听听,你要谢也得问问人家要不要,硬塞一通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篱落见苏凡挡在身前,暂时他大哥不敢打来,便又开始逞口舌之能。「你也少说两句吧。」苏凡怕篱清再被他激怒,半跪下来柔声安抚他。篱落撇撇嘴,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又悄声对苏凡道:「苏凡,苏凡,我饿。」 第33章 篱清颔首,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篱落,「那一次的天雷是他的天劫,能让他遇上先生实在是他三生有幸。把他派下山亦是我的私心,人间虽比不得他在山中,让他沾染些温情也是好的。」篱清回过头来看苏凡,笑容颇有些暧昧。苏凡被他金色的眼一盯,脸上立刻烧了起来,吶吶地不知该怎么开口。「篱落他从未被人如此好生对待过,逢场作戏、酒席间的亲热终是虚假。这些日子我也都看在眼里,先生你是真心待他好,想来那个混帐也是明白的。篱某别无他报,只在这里先谢过先生了。世间纵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苏先生您说呢?」事情被他看破,苏凡脸上烧得更厉害了。篱清见他发窘就再没往下说,只笑盈盈地看着。那边的篱落已经喂完了鸡,拍了拍衣衫下襬的灰往这边走来。篱清忙敛了笑,又是一张一族之王的面孔。苏凡瞧见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晚间睡下了,篱落一如既往地靠过来搂苏凡,苏凡在他胸前低声道:「你大哥他也是记挂着你的,以后在他面前就别再胡说八道忤逆他了。」篱落不作声,把苏凡搂得更紧了。良久方道:「我知道。」后又补了一句:「只要他不再说话忤逆我。」苏凡又是无奈。第二天清早起来时,里屋的门开着,床铺、被褥都整整齐齐地,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唯独不见篱清。堂屋的桌上压了张纸条。「愚弟顽劣,祈苏先生多多管束。火琉璃一颗,乃仙家之物,有延年增寿之效,苏先生不必过虑,安心服下便是。」篱落拿起桌上的红珠子放到眼前端详,火红火红,放在掌上,远看就跟火团似地,内里却通体透彻,外侧隐隐一层红光,照得白皙的手掌也跟着泛红。「这东西还真没见过,传说三千年才炼出三颗,凡人吃了能长生不老的。」「这……太贵重了……」苏凡听了大吃一惊,「我……学生怎么受得起?」篱落不说话,把纸条翻过来递给苏凡看。「此事非是为了篱落,乃篱某不情之请,万望先生成全。」苏凡默然,想起昨日他笑笑地说:「世间纵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那时没注意,如今细想起来,那脸上的笑,那说话的口气,分明是有感而发。抬头看篱落,篱落环住他,「你不愿与我长长久久么?」「我愿。」闭起眼,这些时日表面没什么,心里却总是惴惴不安,每每看到太阳落山就悲哀难抑。晚上睡不着,能听到篱落的叹息,越发睡不着。「那你还犹豫什么?」「我……」苏凡踌躇,「这么贵重的东西……」话没有往下说,篱落的唇贴了上来,唇舌相交间什么东西喂了进来,他舌尖一顶,就直接滚下喉。腹下些微发热,苏凡挣扎着想叫篱落放开。篱落紧紧箍着他的双臂就是不放,稍微离开些距离,能看到苏凡漆黑的眼里有自己淡金的瞳的倒影。「本大爷不管他这珠子是哪里来的,也不计较这东西有多贵重。苏凡、苏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你明白么?记得那首《上邪》么,你不是说你信么?嗯?」苏凡愣愣地看着篱落的眼睛,「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谁也不知道。」那是他说的,一直记到现在。「那就跟我一起等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看会不会。」……小狐狸恰好抓着一手糖果跑进来,赶紧扔了糖,用两手捂住眼睛再稍稍留一条缝,「呀!大白天的,你们不羞我还羞呢!」院里的母鸡正带着小鸡散步,扑腾着翅膀来啄地上的糖粒,「咯咯」的鸣声和着院外大树上的鸟鸣声。有孩子一蹦一跳地从院墙外经过,嘴里念着昨天先生新教的课。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全文完番外小狐狸日记丁亥年三月初三,今天是个大晴天。先生教了我们一首诗,名字挺怪,叫做《上邪》。我背了好久,没背会。小四念了几遍就会了,先生就摸了他的头,夸他很聪明。我看到小四垂得低低地脸红了。哼,明天找齐了五儿和豆子,一块儿揍他一顿。先生今天给我买了凤凰轩的糟凤爪。对,是给我买的。先生可疼我了,臭狐狸欺负我,他老帮着我。凤凰轩的凤爪是顶好吃的,吃遍了县城,还是他们家的地道,卤汁下得够足,想想就觉得香。结果,吃饭的时候,被臭狐狸抢走了一大半。臭狐狸是天底下最坏的狐狸,他总黏着先生,不许先生教我功课,不许我爬上先生的膝盖,还老跟我抢凤爪。坏!说好了,大人不跟小孩儿争的,他每次都跟我抢。哼,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全部都抢回来,不管是凤爪还是先生。他们说,颜状元又要回来了,省亲。他去年不是刚回来省过一次么?怎么又来了?哈哈,臭狐狸一定又要挠墙了。亥年三月初四,太阳还是挺大的,热。先生今天继续教我们那首叫《上邪》的怪诗。小四又把诗背了一遍,先生问他的题他都答上来了。放课的时候,我和五儿、豆子把他堵在小道上狠狠地揍了一顿。哼,叫你以后再出风头。他一直没喊人,也没哭,我看到他一直睁着眼睛,睁得很圆很圆。我在树梢上看到了臭狐狸。他趴在枝头,啃着果子。绿色的叶子,红色的果子,白色的狐狸,金色的是狐狸的眼睛。我知道他在看先生,因为他的嘴角是勾着的。只有看着先生的时候,他才会笑得那么恶心。臭狐狸,别以为你隐了身形就没人看得到你,小爷最近练功练得可勤快着呢。他们说颜状元三天后就到。臭狐狸最近话特别多,他本来就话多,现在更吵,只有先生受得了他。我写字的时候,先生就被他抱着听他说话。他抱得很紧,我都看出来了,他在紧张。每次听说颜状元要回来的时候他就很紧张。所以,我笑了,被他看见了。臭狐狸居然拿核桃丢我!头好疼,肿了。呜呜,先生,臭狐狸欺负我。 第35章 某欢(擦汗,小声嘀咕):真是没家教的孩子啊……(观众席上唰!唰!射来两道冰冷的目光,某狐王低头喝茶,某太子笑着摇扇子)某欢(继续擦汗):那个……我们继续,继续……坐在两位身边的就是苏家养子管儿。管儿:大家好~我是管儿^_^某欢(摸头):乖孩子……(某正太控摸啊摸啊摸啊……)管儿:这个阿姨笑得好猥琐哦!某欢:|||= =那个……我们开始吧。(回头)导播,把刚刚那段掐了!1 请问您的名字?苏凡:学生苏凡管儿:我叫管儿!篱落:(斜眼看主持人)本大爷的名字不是你取的么?某欢:叫你说一声又不会死!(某狐狸亮爪子,主持人抱头逃窜……)苏凡:他叫篱落。某欢(拉住小书生的手):好孩子啊……啊!(主持人手背上被狠狠抓了一下)某狐狸冷笑:再碰就剁下来给本大爷下酒!某欢:tat2 年龄是?苏凡:学生虚度二十四载光阴篱落:本大爷修炼了五百年管儿(大声):主持人阿姨说,这叫老牛吃嫩草!主持人再次抱头逃窜……3 性别是?苏凡:男篱落(斜眼):要本大爷脱裤子给你看么?某欢:我错了……4 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苏凡(低头思考):温和……吧……某欢(点头):温文尔雅,先生的脾气很好……(偷偷去瞪苏凡身后那只狐狸)篱落( 与主持人互瞪,得意地笑):完美!观众席上的亲友团在管儿的带领下爆发出了极不文雅的笑声……某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5 对方的性格?篱落:老实头、书呆子、软柿子、被人卖了还当别人好心……总之就是个烂好人!某欢:说起别人来你还真是不客气……那苏先生呢?(某狐狸抱紧小书生,扳过小书生的脸,四目相对,眨着水汪汪的狐狸眼努力看、仔细看、一眨不眨地看……)苏凡:这个……(某狐狸继续看、认真看、深情款款地看……)苏凡(低头,小声):完美……观众席上的亲友团在管儿的带领下发出了极沉重的叹气声……某欢(在某狐狸的怒视下同情地看着小书生):子不会怪你的……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苏凡:下暴雨的晚上,后山的树林子里,学生迷路了篱落:本大爷历天劫的时候管儿:就是他被天打雷劈的时候^_^某欢(小小声):这个词用的好 !(塞糖)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苏凡(思考了半天,很为难):雨太大, 学生没看清……(某狐狸的眼中划过一种叫做郁闷的情绪)某欢:那篱落呢?是不是很感激? 第37章 管儿:我会送先生书!某狐狸(不屑):本大爷才不会这么俗!某欢(好奇):你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呢?管儿:因为颜状元从前就送书!某欢:哦~(小声)原来是只小心眼的狐狸……苏先生会送什么呢?苏凡(腼腆):鸡汤某欢:啊……这只狐狸最喜欢的^_^ 那我们继续下一题……篱落(插嘴):本大爷送我自己!某欢:=[ ]= (撇嘴)没人会要的……现场一片赞同声……15 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管儿:我要糖^_^某欢:乖,没问你篱落(抱紧小书生):他!苏凡(涨红脸):书吧……(某狐狸的脸臭了……)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篱落:烂好人!尽管闲事某欢(笑):苏先生呢?现场异常安静……苏凡(艰难地开口):挑嘴……某狐狸垂头丧气地咕哝:没酒没肉,菜叶子是黄的……半个月才吃一次鸡,还只是鸡爪子……某欢:你知足吧……17 您的毛病是?苏凡:烂好人吧……某欢(摸~):这是优点!啊啊啊啊!篱落,你又抓我!篱落(修指甲):不行啊?!某欢:||||= =篱落(露出一口可以做牙膏广告的白牙):本大爷是完美的!嘘声四起……18 对方的毛病是?篱落:这道题问过了吧?管儿(扳手指):挑嘴、好吃、自恋、毒舌、不事生产、游手好闲……苏凡(点头):就这样……某狐狸再度蹿到墙根里去挠墙……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篱落: 多管闲事苏凡:挑嘴某欢:养这只狐狸很不容易吧……20 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苏凡(反省的表情):多管闲事篱落(闭嘴、望天、闭眼、痛苦状):¥%……某欢:啥?篱落:¥#……某欢:阿来?篱落(怒气冲冲,大声):挑嘴!某欢:pu……21 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篱落(指管儿):他知道苏凡(红着脸不说话) 第39章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管儿:篱落,我今晚和管儿睡……篱落:死小鬼,信不信本大爷今晚就蒸了你!管儿(扮鬼脸):来啊来啊……小爷今晚就让你跪搓板!(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演播现场打成了一团……众人奔上台来抢狐狸毛……)苏凡(无奈):就是这个时候某欢:我也很无奈31 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篱落(皱眉):那个颜子卿?某欢:是说如果篱落:如果什么?某欢: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就是说……篱落:就是说颜子卿又回来了?某欢:|||= =,你怎么总提他?篱落:老子让他下辈子投胎做只小母鸡,他答应好了会帮忙= =+(转头看向观众席上某太子,某太子含笑点头:我不纵着他纵着谁?)某欢:……可怜的状元郎……就这么被惦记上了……苏凡:会离开吧……篱落(抱紧):你就这么没出息?(再抱紧)老子才不让你有机会去跟着那个颜子卿!某欢:我看悬……痛……我的白皙的爪子啊……痛哭……32 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篱落:不可以,本大爷绝不戴绿帽苏凡:不可以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篱落:说了,我们过日子苏凡:有事耽搁了吧……某欢:于是继续等?苏凡(点头)某欢:好男人啊……35 对方性感的表情?篱落(狡猾又得意地笑):不告诉你^_^管儿:先生,什么叫性感?苏凡:这个……(观众席上的某蓝衣太子:就是那种看见了就有冲动的表情,比如篱清微皱着眉要我……我们的太子殿下再次变成了天边的流星……啊……这次飞得比上次还远啊……)某欢:请摄像大哥继续把镜头对准这边,好,苏先生你的回答呢?苏凡:就是……篱落(捂住苏凡的嘴):凭什么告诉你!某欢(小声):不好意思你就直说嘛~36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篱落苏凡:……(我们的小书生一如既往地红着脸不知所措……)某欢(失望):以为会有多劲爆……篱落(奸笑):他属鸡啊……某欢:=[ ]=38 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苏凡(微笑):一家子在一起的时候……篱落某欢:啊,我知道,苏先生属鸡……(某狐狸趁人不注意得意地亲了小书生一口)39 曾经吵架么?苏凡(点头):嗯。 第41章 某欢:原来还是有的……苏凡(踌躇再三):子卿的信……某狐狸被踩到了尾巴:什么!他还给你写信?什么时候的事?说什么了?嗯?放哪儿了?回信地址呢?嗯?他是不是还不死心?我就知道那小子不安好心……那谁呢?赶明儿就去跟冥府说一声,让那小子下辈子投胎做只小母鸡!某欢(指):你真恶毒!48 您的自卑感来自?苏凡(平静):失去双亲某欢(泪珠滚滚):可怜的娃啊~篱落:自卑感是什么东西?某欢:我知道你没有49 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篱落:说了,前两天,全庄在大槐树底下议论咱家的事苏凡(脸红)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篱落:能!某欢:不是还有个颜子卿在么(窃笑~)(现场秩序大乱,嘉宾开始追杀主持人……)一片混乱中,小书生低声说:会……嗯……广告后节目更精彩……广告结束,欢迎回到我们的节目现场~在现场亲友团以及苏先生的调停下,某狐狸停止对主持人的追杀,双方继续坐定录制节目……那什么……以下内容少儿不宜,那谁,还不把你家孩子的眼睛蒙上!说你呢,墨啸!51 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苏凡(脸红,不说话)篱落:老子是攻~=v=某欢:苏先生没想过反攻么?啊!!篱落,你又挠我……苏凡:就……就让着他……吧////////////= =某欢(摸~)52 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篱落(趾高气昂):这是理所当然的!苏凡:嗯……学生也不知道……某欢:我决定的=v=篱落(再次强调):这是理所当然的!(回头瞪主持人),没这个女人什么事……53 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篱落(笑,对着小鸡仔流口水的表情):要是他再主动一些……苏凡(为难):还……还好……某欢:就是不满意咯?苏凡(摇头,点头):就是……不要那么……那么……挑嘴……某狐狸大声喊冤:本大爷哪里有?!在现场观众的怀疑目光下……篱落(撇嘴):回去后再说54 初次h的地点?主持人开始意义不明地微笑管儿:这个阿姨笑得好猥琐哦!某欢:谁家孩子,怎么还在台上!管儿(得意地笑):小爷修炼了五十年了!篱落:家里,先是在堂屋里,然后到了卧室里,再到床上……苏凡:////////////= =55 当时的感觉?篱落:喝鸡汤的感觉~某欢:|||= =你不能换个形容么?苏先生呢?苏凡(垂眼,涨红脸):有点疼…… 第43章 (某狐狸开始脸红……脸红……脸红……观众席上的某太子问某狐王:他原先是火狐,后来被你刷白的吧?)某欢(奸笑):乖,老老实实回答,我去跟导播商量,把刚刚那段掐了……(某狐狸把头埋进小书生的颈窝里蹭,小书生脸红……脸红……脸红……)然后……两位嘉宾……某欢:导播,麻烦插段广告!63 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某欢(重申):要老老实实回答(圣母样)某狐狸(瞪眼、瞪眼再瞪眼,话语含糊):美味~(抬头,对着镜头笑)苏凡:那个……温柔……(某狐狸咬小书生的耳朵:真的?小书生害羞地点头)然后……某欢:导播,再来段广告!什么,都播完了?=[ ]=64 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篱落(抱着小书生微笑)苏凡(点头)某欢(受不了):早这么爽快不就好了?65 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篱落&苏凡:家里66 您想尝试的h地点?篱落(期待地看着苏凡):学堂里~某欢:那是圣人跟前!篱落:他爱看不看!某欢:|||||||= =,苏先生呢?苏凡(躲避篱落的目光):家里就挺好……/////////= =67 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苏凡:之后篱落:我帮他洗~(观众席上的某太子:我们常一边洗一边……某狐王:轰出去!随着保安的介入,观众席上有一些小骚动……)某欢:嗯哼,摄像大哥,镜头对准这边,谢谢~68 h时有什么约定么?某欢: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苏先生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啊……篱落:他说"不要"某欢:然后呢?篱落:老子继续=v=69 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篱落&苏凡:没有(大家一起鄙夷地看向观众席上的某人,某人悄悄用扇子挡住了脸……)70 对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篱落&苏凡:反对!(某狐狸开始恶狠狠地看向某状元)某欢:喂!喂!人家状元郎是正人君子篱落(无赖):我不管!叫他趁早死心,要不然,哼!71 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麽做?苏凡:他不会的……某欢:我也觉得篱落(再次恶狠狠地看向某状元):叫他下辈子投胎做只小母鸡……某欢:|||= = 第45章 某欢:你们需要进一步磨合……83 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苏凡:那次在院子里……门没关紧……他就……篱落:那有什么好怕的?某欢:不害臊的狐狸……篱落(靠近小书生):真的感觉不一样?(小书生点头)篱落:我们回去后再试试=v=84 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苏凡(摇头)篱落:下次本大爷试试灌醉他……某欢:小心再被踹下来= =+85 那时攻方的表情?苏凡:没有过篱落(自信满满):以后会有的~某欢:你就这点希望?86 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篱落(鄙夷地看向某紫衣天君):本大爷没那么没品~(某天君表情不变,仿佛没听见)苏凡(小声):他一直很好……87 当时受方的反应是?篱落(斜眼看主持人):跟你说了,没有的事,哪里来的表情?某欢(嘀咕):又不是我出的题88 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苏凡:现在就挺好……篱落(满意地笑):虽然他木了点呆了点……某欢:你爽快点会死啊篱落:就是他!行了吧?89 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某狐狸目光炯炯地看向某书生)苏凡(红着脸点头)篱落(笑):符合=v=某欢:……90 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苏凡:///////////= =篱落:毛笔、珠子、笛子……用多了会受伤的……某欢:已经不少了……91 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苏凡:那次去赴子卿的约回来篱落:老子去偷完春风笑回来某欢:= =你是早有准备的吧?(某狐狸神秘莫测地笑……)92 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苏凡&篱落:是!93 您最喜欢被吻到哪裏呢?苏凡://////////= =篱落(不自在):你问过了……某欢:啊……请参见第62题94 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裏呢?篱落:颈窝苏凡(小小声):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