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轨沦陷》 1 檀香 《偏轨沦陷》/归梦温酒 晋江文学城独家 2023.11.30 - 九月,京市。 今年的第一场秋雨自昨夜来袭,声势浩荡又毫无预兆,折断了思静湖边老树的枝桠,染黄的落叶飘洒一地,瑟瑟景象将夏末最后一丝倔强吞没。 翌日便气温骤降,凉风往人的皮肤里钻,航大校园里步行匆匆的学生不禁打了个颤,裹紧身上外套。 中秋佳节已至,完成今日最后一节课,便是三天小长假。 第二教学楼里,大四学生还在上公共课,台上老师还在念着ppt,台下一众学生早已坐不住,盯着黑板上方的电子钟,一秒一秒熬到了五点整。 随着铃声一道响起的是周围放松欢呼声。 “终于放假了,我行李就放在宿舍楼下,拿上就打车走。” “家在本地就是好啊,我们这几个外乡人只能抱团取暖了,今晚去哪儿潇洒?” “你们去,我就算了,下周有个企业面试,我还得回去准备准备...” 景檀安静在座位上收拾书本,身边三个室友刷着大众点评,已相中了今晚吃饭的餐厅。 “檀檀,自助烤肉去吗?”室友晃了晃手机,“朝府广场那儿,地铁十分钟。” 吃完在附近逛逛街,中秋打折的店肯定不少。 景檀拉上书包拉链,浅浅露出一个笑,“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室友这才想起来:“对噢你是本地人,放假要回家...那一起去地铁站吗,还是你家人来接?” 景檀默了默,浓密长睫轻垂,半遮住眼眸。 “嗯,有人来接。” 朝夕相处三年,室友们多少能感觉出景檀家世应该很不错,但景檀本人很少提及,她们也识趣不多问。 “好叭~那我们先走了哦,”三个女生往教室门口走,冲景檀眨眨眼,“假期愉快,三天后见!” 景檀回以一笑。 偌大的阶梯教室零星只剩几人。 景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有几条未读消息。 来自陈姨。 说车已经到了,在航大东侧校门口。 景檀微抿下唇,干净莹润的指尖打下一个字。 好。 室外凉意扑面。 夏日的林荫大道在这个季节变得萧条,泛黄枯卷的叶颤着蝶翼飘零,铺满一地,踩在脚下轻轻的沙响。 公交地铁站不在东侧门这边,人流较少,寥寥几人拖着行李箱,保安室旁几个教职员工家属带着三两岁的小孩儿玩儿橡皮泥。 一辆黑色奥迪a8停在校门处,考虑到这里是学校,来人已尽量低调,车靠角落处,但仍挡不住路过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景檀身侧的手攥了攥衣角。 迈步过去。 陈姨下车迎她。 “夫人。” 这“夫人”二字加在二十出头的姑娘身上,似乎重量过甚。 景檀同样不太习惯这样的称呼,心中泛起难言的别扭情绪。 未及神色,压下。 “辛苦陈姨,王叔,”她对着陈姨说,同样朝驾驶位上的司机点点头,“其实不必麻烦你们跑一趟,去曦轩的路我认得,约好时间我可以直接过去。” 陈姨脸上的微笑恭敬得体,“夫人是沈家的夫人,接送是我们分内之事。前两日曦轩来电,说是为新婚照拍摄定制的礼服已做好,沈老听了高兴,务必让我接了您过去试。” 婚礼是三个月前举办的,宴请了沈景两家交好的世家及生意伙伴,婚礼后沈阔忙于工作 次日便飞往外地,如今听说又去了澳洲,这一耽搁,新婚艺术照迟迟没拍。 如若不是昨日收到陈姨消息,连景檀自己也几乎将此事忘却。 但沈家注重仪式,沈老膝下唯一孙子的婚事,任一环节都囫囵不得。 景檀面色平静,点头不再多语,陈姨打开车后座门,让她坐了进去。 许是昨夜暴雨的缘故,今日天色昏黄了一整天,景檀透过车窗往外望,路上车流如织,路面还有未干的水渍。 汽车在一胡同口停下。 京市保留下来的这些小巷胡同,历史悠久,岁月凝结的祥和古韵,静静沉淀在泛着淡淡水光的青石板街上。 外头又下起了丝丝绵雨。 陈姨撑伞,领着景檀往巷子里头走。 曦轩位于小巷深处。 木质古老的门敞开,踏门而入,扑鼻而来淡淡檀香,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店面,左右两排精致礼裙服装,中间圆木四方长桌,桌面铺着几张绸质薄缎,剪裁成几小块,应是学徒练手。 往里是半扇曲屏风,紫檀木材质,其上雕刻婉秀山水,几笔勾勒寒梅,栩栩如生,未走近,似已嗅到梅花香。 从侧门取布料回来的学徒见了来人,认出沈家管事陈姨,面露敬意,放下布料,泡茶邀坐。 而后往屏风里走,和里面的人低语几句。 木凳随着那人起身发出轻响,很快,老板娘从里出来。 她穿一件青瓷旗袍,杏色披肩,玉簪挽起一头青丝,如从民国电影里走出来的女子。 保养得宜,看不大出年纪,若非陈姨在车上提起,景檀大概怎么也不会猜到,这位气质娴韵的老板娘已过了不惑之年。 听陈姨说,老板娘年轻时在欧洲留学,后又留在那边为好几个顶奢品牌工作,她设计出浸蕴东方古韵的服装在二十年前的巴黎时装周亮相,惊艳西方时尚界,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后来回了京市,创立了这间手工服装店,预约定制的人络绎不绝。 十有八九的订单都被老板娘拒了。她设计只随己心,不愿过度迎众,开这间店也是图个清闲自在,若非投缘,不轻易为谁定制。 就连沈老也是卖了一把老骨头的人情,才让老板娘亲自为自己孙媳妇设计服饰。 眼下老板娘走至客人身边,含笑同陈姨点头寒暄两句,目光落到另一位年轻姑娘身上。 “这位便是,沈家新进门的夫人?” 景檀起身,同她问好。 身上大家闺秀的礼数教养尽显,难得没有世家小姐的跋扈傲气。 老板娘心中增几分好感,她多瞧了眼那明净如玉的脸庞,笑说,“跟我来吧,你的尺码陈姨早先告诉我了,这几件照着做的,上身试试效果。” 屏风后。 景檀换好衣服出来,老板娘简单为其描了点儿妆,领着她到墙面的全身镜一照。 天青色国风旗袍,领口是中式对襟,上半身精致手工刺绣,往下是鱼尾裙摆,轻纱绸布层叠铺出微微盛开的烟雨玫瑰。 镜中人腰肢曼妙,身形娉婷如天女落尘。 玉簪挽发,眉若远黛,双瞳静柔似琉璃。 饶是见了无数国际模特的老板娘也怔了好一会儿。 “从未见过谁与我的作品如此契合,”她盯着景檀看,移不开眼,称赞,“姑娘成就了我这件作品。” 陈姨也满意点点头。 因婚礼期间白色婚纱与中式婚服都已拍过照,这次在曦轩订做的三套另有特色,民国旗袍,明制汉服,以及唐代齐胸襦裙,景檀都试了一遍。 皆合身且惊艳。 作品得到远超意料的诠释,老板娘比当事人还尽兴,眉眼含笑欣赏着实在移不开眼,好半天才想起什么,转身去拿架子上配套的男装。 “这些是沈总的,”老板娘将面上那件浅灰色广袖斜襟长衫举到镜前,同身边景檀身上的齐胸襦裙正好一套,她笑着同景檀说,“沈总气质卓然,若是换上这件和你站在一块儿,真真是举世无双的一对璧人。” 景檀羽睫微顿,转瞬即逝,淡淡回以一笑。 或许是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期待自己作品的呈效,又或许太想看看这对璧人站到一起是何模样,老板娘不禁往门口望了望,“沈总还在路上?这假前下班高峰期,堵车最是麻烦。” 边上的陈姨听了,过来替景檀回话,笑里有歉意和遗憾,“原是准备回来的,澳洲分部那边临时有点儿事,回京市的日期就又延后了。” “不过不打紧,衣服替他拿回去,照着尺寸做不怕不合身。” 新人试礼服,丈夫不到场实属少见。 老板娘听完了然,暗叹自己不该问,瞧了眼景檀神色,笑着圆话:“也是,新婚照新娘子漂亮最重要,男人都是做陪衬的,不试也罢。” 景檀低眸,浅浅弯了弯唇角,说是。 身边两位长辈很快转移了话头,无关痛痒的聊天,大约是中秋节到了,家里准备了什么馅儿的月饼,等等。 景檀绕着手里的衣带,抬眸望向全身镜。 方才老板娘和陈姨都一个劲儿地夸好看,这会儿自己静静看来,的确与平日太不同。 她平日不怎么打扮,在学校上课,穿衣服主要图舒适方便,突然换上这一身,还略感不太自在—— 美是美,女孩子哪里会不喜欢漂亮的裙子。 就是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怅然。 景檀望着自己的脸,有一刻竟感到陌生。 听见陈姨叫她才回了神。 穿好自己的衣服从试衣间出来,那三套礼服已经装好了。同老板娘道了别,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街,往小巷出口走。 天色暗下来,奥迪还停在路口。 下午陈姨来接时已同她确认过,今年中秋在沈家吃饭。 街上一道道霓虹灯亮起,傍晚降温了,车窗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车内放着轻缓抒情钢琴曲,景檀坐在后排,渐渐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 昨天导师带领的团队进行算法首次测试,结果不如预期顺利,程序报错了好几次,调试了很久,熬到很晚。今天课程结束后又马不停蹄过来试礼服,现在才稍微松懈下来。 景檀在与困意缠斗几回合后,还是说服自己闭眼小憩会儿。 一路昏昏沉沉到郊区的沈家老宅。 听陈姨说到了,景檀睁开眼。 司机和陈姨到后备箱拿东西,叫她先进去。 景檀打开车门下了车,郊区比闹市区气温低,风一起,景檀裹了裹身上的外套。 不想就这样单枪匹马进沈家,原打算等陈姨一同进去,但老宅门口已站着迎她的人,一见到她便温和恭敬地笑,说晚饭已经做好,就等夫人您了。 她只得跟着进去,长长的中式走廊,房棱上的彩绘已有好多个年头,却不老旧,传说里的神龙腾云驾雾,气势恢宏。 园里头却是小桥流水了,置身其里有一瞬恍惚,仿佛是到了江南。 拐了个弯儿,进入圆形石拱门,假山耸然高立,假山之后便是泉泉流水,池塘里还有夏末残留的荷叶,金鱼听见有人来,似橘色虚影几下往塘中央躲,在石桥下不见了踪影。 景檀也就那么顺着视线往桥上一望。 竟意料之外望见一人。 那时天虽还能瞧出深沉的蓝,光线已是如深夜般暗了,走廊边亮了两盏灯,也不过是昏黄的视线。 桥后面从假山上倾流而下的水声哗哗,落在桥上有隐隐水汽。 那人身上也像沾了水汽,又像是远处薄雾笼罩的山峰,缥缈看不真切,景檀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方才在车上的困意还未完全消散,从而产生错觉的缘故。 而下一秒她听见他的嗓音,淡漠而遥远,如隔着几座山峰。 他在同人通电。 不是错觉。 她眨眨眼,再次辨认那人身形。 不是说在澳洲吗,怎么回来了? 2 檀香 两人上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前,婚宴上。 沈阔的工作她略有所闻,还以为他会长期在外,一年见面不过寥寥几次——这还是她当初向父亲妥协答应这门婚事的重要原因。 好似这样她的生活与从前才可一般无二。 景檀看着那道身影,默不作声移开视线。 前面就是餐厅,她刚迈开腿,瞧见沈老爷子正跨了门槛朝外头来。 “小景来了啊,”八十多的老人拄着拐杖,背已有些佝,精神头儿却不错,他笑眯眯朝景檀招招手,“快过来过来,爷爷从下午就盼着你来咯。” 景檀心头稍松,露出一个笑,走到老爷子身旁,“爷爷。” 沈嵩呵呵一笑,拍拍景檀的手,问她最近学习怎么样,今天试穿的礼服可还喜欢。 景檀都一一答,沈老爷子平日里陪着说话的人少,眼下很是开心。 只是来回才问了两句,老爷子望着院儿里的假山,眯了眯眼,瞧出那边还有道人影。 从小在跟前看着长大,他还能认不出来是谁。 不悦皱了皱眉,老爷子扬高嗓门喊了声沈阔。 那清隽挺拔的身形微顿,随即看了过来。 而后向手机里交代几句,掐断电话。 老爷子仍是皱着眉头,看着沈阔走到跟前来,同他问好。 “几时回来的?” “刚到。” “到了怎么不进来?” “澳洲那边来电,处理了点儿事。” 沈嵩哼了声,摸了摸自己留的宝贝胡子,“那边都处理妥当了?” 沈阔颔首,“是。” 原本上月交接完澳洲的工作便打算回国,谁料月初公司素来低调的几位董事突起内讧,起势争夺新兴项目,搅乱公司内部分工。他不得多停留些时日,待肃清宵小方赶回京市。 沈嵩点了点头。他年轻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待年纪上来了身体冒出不少毛病,左右也看够了生意场上那些事,索性放了权自个儿安心养老,算算也有十来个年头了。 为保证自己老年生活怡然自得,他坚持不多过问集团事务,有后辈撑着,垮不了。 “回来就行,”到底是几月没见孙子,沈嵩打心眼里还是高兴,“饭菜都准备好了,咱们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聚一次,快进去看看你父亲,还有二伯二伯母。” 沈嵩拄着拐杖往屋里走,也不让人扶,叫两小辈跟在后头。 老爷子进去了,门口只留下景檀和沈阔。 景檀只是那么随意仰头一望,就望进了那双静黑寡淡的眼。 真是不巧,他眸光也正好落到她身上。 那漫不经心的视线只停留一瞬,冷淡移开,如蜻蜓点水,微若无波。 快得景檀都还未来得及在打招呼和保持沉默间做出抉择。 不过从他的反应看,还是选择后者比较妥当。 于是她垂眸,抿唇不语。 两人相对无言。 沈阔没在门口站着吹风的打算。他掐灭烟后迈腿进屋,临了又回头看了眼,慢条斯理出声:“进来吃饭。” 景檀回眸,跟在后头进了餐厅。 大圆桌已坐了四位长辈。 二伯母江蘅英看见沈阔时,微不可察怔了怔,旋即露出长辈特有的微笑:“不是说有事耽搁不回家过中秋?回来也不提早说一声,好叫阿姨多做几个菜。” 沈阔朝父亲二伯点点头,这才看向江蘅英,扯了下唇,意味不明:“二伯母客气,这桌子菜够了,多了浪费。” 也没回她前半句话。 江蘅英心头已隐隐猜到,稳住神笑了笑,没叫在座其他人瞧出端倪。 是沈阔落座时她才注意到其身后的景檀。 “檀檀,”她招了招手,声调柔了下来,唤自己亲生闺女都没这么温柔过,“快过来,坐在我身边。” 景檀同沈阔父亲问过好,再走到江蘅英那边,向着她和她的丈夫,“二伯父好,江阿...二伯母好。” 江蘅英笑着拉她的手坐下,“还没习惯改口啊?从小看着你长大,如今终于成一家人了。” 江蘅英曾经在景家公司工作,她工作能力出众,景檀的父亲景林文刚接管家业时集团内部形势不稳,彼时升任市场总监的江蘅英为他出了不少力,景林文对她很是感激。嫁进沈家后江蘅英虽然离职,却也和景家保持长期联系,景檀出生后,她也多次上门探望。 “檀檀是景总的心肝宝贝,当初磨了好久他才答应檀檀嫁人的,”江蘅英揽着景檀肩膀,对她说,“往后沈家也是你的家,有江阿姨在,随时给你罩着。” “蘅英你这话说的,”沈老爷子佯装生气吹胡子瞪眼,“我们沈家人是什么妖魔鬼怪啊?小景是我孙媳妇谁敢欺负她?那再说,沈阔要是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妻子,那这二十七年饭都白吃了。” 众人又是一笑。 景檀努力弯了弯唇,沈阔神色淡淡,猜不出什么情绪。 沈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因为老爷子爱热闹,几位长辈同老爷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沈阔的父亲沈时建望了眼许久未见的儿子,自进门时打了个招呼后他便再没说话,沈时建微皱眉头,同他问话,“既是提前回来就该算好时间,方才曦轩那边试礼服都没去,你如今成了家,多上点儿心。” 沈老爷子也附和,“就是,还是陈姨接送小景的,这原本是你的任务——礼服带回来了,同摄影那边约个时间,别拖太久。” 沈阔淡淡垂眼,指节分明的手握着茶杯,里面是几片沉浮的峨眉雪芽。 方才江蘅英说,这茶是最近一个生意伙伴送的,正宗好茶。 他不动声色将已微凉的茶杯推远了些,缓慢地抬眸,轻轻笑了笑,这才接了祖父的话,懒倦开口,“行。” 沈嵩神色满意,让人给自己再添了半碗饭。 整顿晚餐下来景檀几乎没怎么安心吃。 她右边挨着江蘅英,全程同她嘘寒问暖。景檀几乎是一直在答话。 而她的左边是另一个极端,像山巅终年飘雪,寂静无声。 沈阔起身离桌时带起一阵风,景檀鬓边碎发微起,扫在脸颊有些痒。 在她鼻尖萦绕的细微木质香也随之消散。 沈阔从餐厅出来,其助理已等在屋外。 “沈总。” “去书房。” 书房在阁楼那边,沈阔读初高中时住在老宅,这书房原先是为他学习准备的,后来上了大学,自己改了布局,用来处理工作。 助理将门带上,而后走到书桌前,将公文包里的文件递过去,“沈总,资料拿过来了,据查证蒋利维的确在一周前同蒋渡发过邮件,其中包含关于拟召蒋渡调离分部的人事通知。如此看来,蒋渡一行人在澳洲分部挑起内讧,果然事先策划预谋。” “多亏我们这次提前回国无人知晓,再晚这证据怕是要被他们清理了。” 沈阔打开文件翻了两页。 “蒋利维为了调他儿子回国,也是想尽了心思,”沈阔轻哂,将文件甩在桌上,微眯下眼,低沉的嗓音冷下来,“既如此,就送他去澳洲团聚。” 助理应了声是,而后又面露难色。 “可是沈总,蒋利维是二太太那边的人,您直接撤人,二太太会不会...” “她既然授意手下的人兴风作浪,就该想到后果,”沈阔站起身,走到窗前,“我这位二伯母在打什么主意,也只能瞒得了沈家其他人。” 十多年前沈家老爷子放权,大儿子沉迷情爱不堪重任,二儿子能力不错就是性格太柔,缺了点儿杀伐果决的意思。最后还是二儿媳江蘅英巾帼不让须眉,辅助丈夫沈时华将集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大权逐渐落到她手里。 助理心中了然。老板自两年前从美国毕业被派去澳洲,其中不缺二太太授意,而如今老板回归总部,最起警意的便是二太太。既是对立,那从一开始便没手软的必要。 “我明白了沈总,这就去安排,”助理欲转身,又想起还有一事,“如今您回京市了,和夫人那边的新婚照拍摄是否需要排上日程表?” 这话问完,他就有些后悔。 沈总面前的窗外,银杏叶疏落的庭园里,出现两道身影。 江蘅英与景檀。 眼下江蘅英牵着景檀的手散步,交谈不断。 助理偷瞄了眼自家老板,心里叹息。 若不是当时状况复杂,加上沈老爷重病刚愈忌动怒,老板又怎会应下联姻之事。 这也就算了,偏偏联姻对象还选了二太太的故交景家,很难说二太太没有私心。 造化弄人啊,只怕这一对夫妻,连貌合神离的相敬如宾都难做到。 沈阔显然也看见了园里的两人。 他眼皮轻撩,唇边勾起的弧度有嘲讽意味。 助理心中惶恐,已彻底后悔刚才提起夫人的事。 沈阔转头便看见他闭嘴低头的模样。 他轻哂,将桌上的文件抛给助理,往门口走,“拍摄你看着办,排在凌华项目之后。” 自大学起沈阔平日里便不住在老宅了,即便是假期回国,也待在自己公寓。 时间不早了,赶在老爷子休息前过去道别,沈阔便准备离开。 “欸,你要走带小景一起,”老爷子正坐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的眼睛从报纸上移到沈阔身上,“你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还打算一个人独来独往想去哪去哪,啊?那像话吗?” 于是,行驶在晚间公路上的宾利车内,景檀与沈阔同坐在后排。 车厢里同样放着轻缓音乐,但景檀却一点也没来时那会儿的睡意。 她是有打算用餐之后便找借口告辞,却没想到最终是坐沈阔的车——没办法,沈爷爷的安排无法推脱。 景檀坐在后排右边,手臂靠着车门。 她望着外面快速倒退的街景,踌躇斟酌,扭头去看沈阔。 自上车起他便没多言语,此刻正倦懒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景檀收回视线,轻轻咬唇。 不会真要一起去他的公寓吧? 几次想出声,又不知如何开口。 正煎熬着,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是父亲景林文,问她今天去沈家一切怎么样。 景檀垂眸,打字回复:【一切都好。】 爸:【那就行。下午太忙我忘嘱咐你了,沈家是底蕴深厚的大家,你和他们家长辈打交道多注意礼节,说话做事要像个成熟的大姑娘,拿不准的问二伯母。】 景檀长翘的睫毛遮住眼睛,【嗯。】 爸:【你黎阿姨想家想得紧,怀着孕我不能不多顾着她,趁着中秋几天陪她回去看看父母,你自己一个人在京市,就住沈家那边吧,多给人家留留好印象。】 景檀指尖下那个“好”字,终究是意兴阑珊,不想发过去了。 熄灭屏幕,她闭上眼,轻轻调整呼吸。 心中如淌过雪水,夹杂碎冰。 从郊区到城区的这段路通畅无阻,过了跨江大桥渐渐堵起来。 司机看着前方路况,再看看导航:“沈总,走公寓那边的路太堵了怕是还要两个小时,翡明苑离这儿就半小时,要不去那儿?您和夫人也能早点儿休息。” 翡明苑是沈阔和景檀的新房,除去新婚那两日,两人还未正经住过。 景檀心里一急,忙说:“不用了,麻烦送我回航大吧,我回学校住。” 她话音落下,司机面露难色。 景檀知道,他听命于沈阔。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身边那位男人,刚好撞上他的视线。 被打断休憩的双眸有一丝平日难见的倦意,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见,随后是深邃沉郁的黑。 3 檀香 沈阔的长相是颇具攻击性的。 黑发利落,眉峰凌厉,高挺的鼻梁与薄唇让他这个人看起来淡漠又薄情,那双沉郁的黑眸即使只是漫不经心盯着人,也会散发心悸的压迫感。 景檀此刻就这样被他注视着。 心跳踩快了一拍,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位名义上的丈夫同她从相识那天起,两人间就有一层微妙的厚障壁。 她看不懂他,但明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疏离。 景檀移开视线,右手抓紧手机,“...导师带领的项目正值关键期,属于我的部分还有问题要解决...” 她庆幸这个理由真实又合乎情理。 沈阔依旧是靠在椅背的姿态,神情淡然,瞥了眼她安静的侧脸,懒懒收回视线。 然后就看见前头司机正回头巴巴望着他。 “愣着做什么?”他嗓音低沉寡淡。 “啊?...哦。”司机回过头,握着方向盘仍是没明白老板的意思,但又不敢傻傻再问一次:所以到底开到哪儿去? 景檀见沈阔方才那平静无澜的反应,以为自己那番话在他那儿只当无关紧要的空气般忽略了。 可能还觉得她事多。 她悄然攥紧外套衣角。 低眸抿唇间,又忽听见他再开口:“去了航大后,绕环城高速回公寓。” 景檀讶然转头。 沈阔已重新阖眼,车窗外泄进来的交杂灯光映在他清晰立体的侧脸,鼻梁为界,半明半暗。 司机得了明确指令,修改导航目的地,过了跨江大桥后往立交桥方向行驶。 攥着衣角的手松开,景檀回过头,悄然轻舒一口气。 深夜的航大校门口,学生稀少,中秋节回家的回家,在外浪的也还在浪。 景檀打开车门,迈腿前一刻动作微顿,还是说了一句:“谢谢。” 为他送她一程。 沈阔抬眼,瞧了瞧亮着灯光的校门。 “还挺爱学习?” 景檀微怔:“什么?” 她可不认为沈阔是在与她搭话寒暄。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再开口,话是对着她说的,目光却平视前方没落到她身上,“是学生就专注于学业,人精力有限,插手其他事情对你没什么好处。” 宾利车沿着宽敞的公路开远了。 景檀还站在原地,夜里的风声更猛,吹得乌发散乱。 沈阔最后那句话,是警告。 早听闻他待人一向淡漠,真轮到自己身上,那传言里虚无缥缈的形容才算是真切有了体会。 她情绪细腻,怎会觉察不出,两人寥寥几次相处中他的淡漠少言。而稍审形势,她又怎会不知,自己在这场联姻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那近日来对自己越发疼爱的二伯母便是最好的说明。 她回想起今日在沈家老宅,江蘅英饭后拉自己散步时说的话。 “檀檀啊,我看着你从小长大,从蹒跚学步的小丫头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江蘅英摸摸她的头,替她挽了挽耳边的发,“如今你婚事落地,也算是让你父亲放心了。” 景檀沉默。 她在父亲身上从未瞧出过对她出嫁的担忧,江蘅英在席间所说磨了好久才答应的这门亲事,实际在同父亲第一次开口时就取得了颇有兴致的意向。 江蘅英见她不说话,轻叹一声,牵着她的手拍了拍,“新婚过后你和沈阔分离了这么久——说来也是我的不是,先前家里安排他管理澳洲分部才让你们异地。不过你现在也看到了,这次他回来,是正式调回京市了,不走了。” 景檀在江蘅英脸上没瞧出多少欣喜。 江蘅英心中盘算,抬眼见景檀瞧着自己,笑了笑,“怎么了?” 景檀摇了摇头。 江蘅英继续道:“伯母这次就是要和你交代一件重要的事。京市这两年冒出个新兴公司名致扬,他们在健康科技方面发展迅猛,尤其在智能软件开发上优势明显,不过这公司到底是由一群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创立,根基不稳管理存在漏洞,企业发展到中期后力不足,资金方面出了些问题。檀檀你知道,沈氏近年来的发展重点与这家公司研究方向十分契合,眼下集团正提案收购致扬——目前还在初步评估阶段,距离项目落地还有很长时间。” 这是沈氏内部的工作战略,景檀不太明白姑姑为何同她说得如此详细。 “不出意外,致扬收购案应该会是集团未来两年内最为重要的一步,如果我们获得了致扬的技术,集团在健康科技领域势在必得,”江蘅英顿了顿,“这步棋不得有失,所以沈氏内部的团结尤为重要。” “而沈阔,他年纪轻轻,刚从澳洲回来,对集团许多看法与我有不少出入,”江蘅英叹口气,面容烦恼,却又像在包容一位惹人头疼的晚辈,“收购案事关重大,我怕他太过冒进适得其反,又拿不住他单独行动——檀檀,如今你是他名正言顺最亲密的人,你帮帮伯母,多看着他点,有什么情况多和我沟通。” 景檀面色微僵。 平静湖面底下是挡不住的暗涌。 “伯母,你这是让我...”监视两字太难听,她没说出口。 但也找不到比这更确切的形容了。 “檀檀你想到哪里去了,”江蘅英脸上仍挂着慈爱的笑,循循善诱同她讲道理,“如今我们都是沈家人,沈阔还是我为你选的丈夫,怎么可能做些对他不利的事?老爷子这么多年不过问集团事务,我这个做二伯母的,自然是要替年轻小辈掌掌舵,避免横生事端。” “檀檀,你现在还未踏入社会,好多事情不明白,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夫妻之间有浓情蜜意也有吵架离心,男人终究是靠不住,可亲人却能永远的依靠,”她拉着景檀的手,柔柔笑着望进她的眼里,“在沈家,有伯母做你的后盾,比任何选择都要安心啊。” 江衡英或许是觉得,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丫头能有多犀利的辨别能力,说两句顺着的好听的便可拉至同一战营。 又或许她知道景檀心里有所想,但也料定她没有其他选择——在陌生的沈家,她是她唯一的依靠。 夜幕如黑布笼罩天空,航大校门渐渐寂静。 景檀通过人脸识别进了校门,望着散发光晕的路灯出了神。 内部团结,避免横生事端。 伯母言之凿凿的话语中,主观欲念占了多少。 究竟是替沈阔掌舵,还是惧怕这位小辈——这位沈家唯一的嫡孙以狠戾手段夺走她手里的权力。 江蘅英这些年以二太太的身份在沈氏颇具话语权,可这偌大的家业终究要传给后辈。她自己膝下只有一个学艺术的女儿,除此之外沈家这辈就余沈阔。 昔日雏鹰羽翼丰满,代掌权人警惕渐起,这些盘根错杂世家里的争权逐利,景檀怎会迟钝到毫无察觉。 她只是觉得悲凉,为自己,成了旁人相争所布下的棋子。 身陷泥沼,进退不得。 - 导师带领的学生团队近期研究的新型数融算法正处于关键阶段,团队里许多同学放假还在加班,景檀到学校的第二天就回了工作室。 团队工作室名峰迅,是全校学生向往的一流团队,基于对许盛老师带领团队的重视,学校特意给他们在计算机学院楼划分了偌大的办公区。 清晨未到八点,景檀吃过早餐到工作室时,有好几位同学已经开始工作。 景檀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你们那part还顺利吗?” “不太好...昨晚弄到凌晨,运行一直出错...我刚又改了改函数接口内的代码,正打算再运行看看。” 一戴着黑框眼镜的研究生学长说着,鼠标对准绿色运行键点下去。程序跑了半分钟后,出现红色错误提示。 他将眼镜摘下,痛苦捂住脸。 其余几人笑出声,“别灰心啊兄弟,没事儿,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不是,问题是我这代码没问题啊,调试都没错,就运行不了,再熬两天我头要秃了。” 景檀将书包放在工位上,接热水的时候问了句:“是不是数据库的问题?许老师上次说过,先前包里还有未处理的无效数据,需要处理一下再用。” “靠,这个我还真忘了,”学长重新戴上眼镜,“但那样工作量也太大了吧...一切重来,景檀,你对数据挖掘那块儿熟悉些,能不能帮我弄弄?” 景檀握着保温杯,正要开口,被人先怼了回去。 “陈良你想什么呢?又让别人帮你做事,”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从外面进来,她叉着腰,凶巴巴瞪着陈良,“不过去个卫生间,回来在门口就听见你打算盘的声音了!” “自己的事自己做!你个研究生好意思让人家师妹帮忙吗?人家大四快毕业了,要忙的事情多着呢。” 邹微和陈梁是对冤家,平日里工作室就他俩斗嘴斗得最欢,不过眼下陈良却没回嘴,挠头笑了笑,“我就说说而已,没真让景檀师妹帮忙。” 邹微不屑哼了声,走到景檀身边,在她耳边说悄悄话,“檀檀别理他,帮他做事没好处,学分都还不是进了他口袋。” 景檀轻轻一笑。听出来了,邹微是吃过亏的。 学计算机的女生比例少,工作室里只有邹微景檀两个女生,平日共事多,关系不错。 邹微也总喜欢给景檀讲一些学校里各种各样的事,八卦竞赛招聘等等,基本都是看别人热闹。 但这次的消息关于他们自己峰迅。 “企业合作?” 中午食堂里,景檀听见邹微说的话愣了一瞬。 “是的啊,前两天我听许老师说的,有公司对我们研究的算法很感兴趣,想买去投入到他们公司项目开发,”邹微拉着景檀找了个角落空着的位子,放下餐盘,“这事儿也不算保密吧,只是一个意向,也没说定,许老师不想让大家分心就还没正式宣布。” 航大在全国是一流大学,尤其以计算机专业闻名,峰迅的研究受到外界关注,也不足为奇。 可企业寻求合作,多关注于自身获利,若真谈起合作,景檀怕许老师这边会吃亏。 “想什么呢?”邹微在景檀眼前打了个响指,她正讲在兴头上,眨眨眼捂嘴神秘道:“小道消息哈,听说是个特别牛的公司,名字叫什么来着...什么华...” 后半句景檀没怎么听进去,不管是什么公司,如果真有意向,希望能好好对待他们工作室的成果。 这事儿景檀听了也就过了,后面两天继续待在工作室。她完成的那部分许老师很满意,后续让她朝改良方案接着做。 假期最后一天,傍晚六点多,工作室里稀稀疏疏就坐了两三人,许老师结束学院会议后过来,准备忙项目上的事。 景檀刚好有问题,拿着电脑过去问他。 许老师戴上眼镜看屏幕上的代码,正看得出神,放在饮水机那边充电的手机响了起来。 许老师以为是方才散会时要拉他去喝酒应酬的同事,皱眉不喜:“小景你过去帮我接,就说我在带学生走不开。” 景檀应了声,走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上的备注并不是学校哪个老师的名字,凌华,倒像个公司的名字。 景檀怔了怔,这个电话应该给老师接吧? 她转头,还未开口,发现自己方才手快已滑过接听键。 “许老师,”电话里传来低沉的男声,话里带着轻许笑意,“前些日子和您提过的合作提案考虑得怎么样?有时间的话见面谈谈?” 景檀心口一跳。 手里的电话像个烫手山芋,她张张唇,少有的慌张无措,不仅仅是做为代接听人的犹豫。 更重要的是,她辨出了电话那头的人。 竟然是沈阔。 4 檀香 九月末的秋,穿一件薄毛衣的气温,下午出了点儿太阳,空气温凉,小有惬意。 “今下午没课,可以睡个安心的午觉,”寝室里,林云云丢下书包坐下,如释重负,“谁家学校大四了还四天早八啊,魂儿都困没了,我真的会谢。” “你没我惨好吗,我周末兼职,算下来就一周就一天能睡到自然醒。”宋影从浴室洗完头澡出来,翻衣柜里的衣服,“外卖帮我带上来了吗?” “呐,放你桌上了,”林云云趴在自己桌上,哭唧唧,“我这周末要面试,地点在工业区那边,超远,六点就要起床。” 正对着镜子剪刘海的周清闻言转头,想起自己也有实习,已经开始累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林云云:“不管了,今下午抓紧补补觉,后面就没机会了。” “檀檀,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景檀正将书桌上的电脑装进包里,不忘旁边的充电线,“我要去工作室一趟。” “进了工作室果然不轻松。”林云云感叹,做为室友,她是全程见证景檀如何在大一时通过考核进入峰迅,这三年多又是如何早出晚归,通常连周末都玩不了。 林云云看着景檀收数据线,想起她放在衣柜里众多的衣服和包包,那些都是一线奢侈品牌却很少见她穿用,“檀檀,你说你这好好的享福命,干嘛还这样拼啊?” 别人拼命进峰迅她能理解——外头来航大招计算机相关专业的学生,首选工作室成员,腾讯阿里这些大厂甚至以年薪百万聘请。 可景檀在物质上一点儿也不缺啊,程序员压力大常常加班,赚的钱都拿去治秃头了。 当事人听了只是笑笑。 家里给她的也就是衣柜里那些东西了,这些对于景林文和黎淑来说是最不费力又能轻易彰显“爱女”的表现。 他们要给心意,还要景檀必须接着,若有微词,那便是她不懂事。 就连和沈家这门亲事也是这般。 她身边所有人都是牢笼的编织者,而她势单力薄,毫无博弈之力。 景檀可以接受一时的让步,却不能接受一世都做别人手里的棋子。 靠自己是唯一的出路,她曾想着有朝一日在事业上积攒够抗衡的底气,然后结束这场妥协之下的婚姻——可现实真能开玩笑,团队辛辛苦苦研发两三年的成果,竟被沈阔视作囊中之物。 迷雾将她团团围住,看不见出路。 刚到工作室,今天人特别齐。 景檀被电脑桌前一排排整齐的脑袋看得愣了愣,她看向邻桌的邹微,“这是怎么了?” “大情况,”邹微压低声音,眼里却难掩兴奋,“上次我不是和你说过有人看中了咱们成果吗?人家公司今天来人了,要看看咱们工作室实地,许老师让团队成员务必到场,有课也得请假。” 许老师什么时候也这样注重排场了? “这次来的是大人物啊!听说凌华总裁都来了!” 那天碰巧和沈阔通话后,景檀才知道,凌华不仅是互联网行业的巨头公司,更是归属于沈氏集团。而如今凌华的直接掌管人便是沈阔。 景檀心里咯噔一下,门外传来渐渐逼近的脚步声,紧接着听见许老师的声音:“沈总,这里便是我们工作室,里面都是团队里的学生。” 几个身影出现在工作室门口,邹微从电脑前露出一双眼,好奇打量。 “天,快看许老师旁边那个人,”邹微压低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激动,“我天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人,这么年轻帅气不出道当总裁真是可惜了,好吧好像当总裁也挺有魅力的...” 景檀怎会不知她说的是谁,轻拍了拍邹微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朝她电脑扬了扬下巴,无奈:“冷静点,快工作。” 许老师正在给沈阔介绍工作室情况,包括前端后端,产品策划等详细分工。偶尔能听到沈阔低沉的几句问答。 景檀坐在自己位子上,默默将电脑开机,同时将脑袋埋得更低。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分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此刻却令她坐立不安,只想藏到最隐秘角落里去。 她尽量忽略那几道身影,打开文件如往常那般准备做事。 “景檀。” 她鼠标一顿,抬头望去,许老师正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而老师身边的沈阔,此刻视线也顺着落在她身上。 那样平静无澜的目光,仿佛第一次见她。 景檀内心挣扎了一瞬,还是起身。 “许老师,”她在许老师面前站定,“您找我?” 许盛笑了笑,转头对沈阔说:“沈总,这位同学叫景檀,目前大四在读,她从大一加入团队开始就跟进数融算法的项目,对项目很熟悉,实力很强,甚至超过我带的一些研究生。” 听许盛介绍,沈阔掀起眼皮瞧了眼景檀。 没有在人面前演不熟的兴致,也没刻意熟络的心思,他插兜,淡淡点下头。 景檀垂眸,随场合做做样子:“沈总好。” 许盛一点儿也没察觉出年轻人之间有什么不对,笑着补充:“那天就是小景替我接的电话。” 说起那通电话,景檀抿唇,悄然轻咬内侧唇肉。 早知道是他就不接了。 当时她脑袋有一瞬间宕机,反应过来邹微说过有意向合作的竟是沈阔,只觉得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凑巧的事。 电话那头迟迟没听见声音,再次开口:“许老师?” 景檀只能应声,快步朝老师走去,对电话里说:“你等一下,马上。” 她感觉到那边静了一瞬。 而后她就隐隐听见,沈阔向助理确认号码是否有误。 那句“没说打给她”的意思像是在说,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事,谁让你自作主张联系她。 可能是她敏感了,可能沈阔那话没她想的意思。 但凭沈阔往日对她的态度,的确是能与她少来往一事算一事。 那句误谴助理的话轻淡如浮云,飘到景檀心里演变为难堪的重石。 不过景檀没让这种感受滞留太久。 她又何尝不是不想与他沾上过多关系,谁又比谁高贵。 “景檀,你和沈总介绍一下我们项目的具体细节。” 老师的话将景檀从飘忽思绪里拉回。 许盛是在给自己的得意门生机会。凌华是it行业的领头羊,若是景檀能在沈总这儿留下好的印象,对未来职业发展有莫大帮助。 景檀哪里会不知道老师的用心,那层不为外人道的别扭情绪在身后的双手绞着,她最后选择了若无其事。 她例行公事向沈阔介绍算法具体内容,包括几次更新迭代,得许老师授意,展示了部分项目工程包里的代码。 “基本就是这些了,那老师,您和沈总慢慢聊,我回去干活了。”景檀朝老师点点头,从沈阔身边经过,抱着笔记本电脑回了工位。 清韵暗香似有若无环绕鼻尖,而后悄无声息散去。沈阔淡淡抬眸,看向那抹纤瘦的背影。 目光短暂停留如轻点水面,水纹还未及漾开,他敛眸。转头去看许盛,扬起淡淡笑意,“感谢许老师,峰迅各方面情况我已大致了解——不知可否移步您的办公室,我们详细谈谈?” 办公室内。 许盛泡了壶茶,邀沈阔相对而坐。 “航大计算机学院的实力的确不同凡响,许老师团队里的学生,今后都将会是大厂里的佼佼者。峰迅的数融算法放在市场上也是技术最先进的算法之一。” “沈总过誉了,”许盛用瓷杯斟茶,这套瓷器是他上次去景德镇约人特意订制的,费了不少心,“算法思想是不错,但目前技术还未完全成熟,况沈总您也看到了,我们团队都是未出校的学生,相较于其他算法公司,还有许多不足。” “各有优劣,企业有自身的弊端,而学生团队在某些方面未必不能做得更出色,”沈阔浅尝一口温茶,茶香馥郁口感醇厚,应是产自南方地区的红碎茶,“峰迅团队的年轻成员在算法设计上做出的新颖突破,便是企业里许多项目团队缺失的独到创意。” 许盛笑,“这就是沈总选择峰迅的原因?” 沈阔放下茶杯,眼睑稍抬,“相比于墨守成规,我对新领域里未知的突破更感兴趣。” 团队得到肯定许盛自然是高兴,但同时他有些顾虑,“新突破总会面临新困难,沈总,很感谢你对我们团队的垂青,但实话实说,目前数融算法的研发并不乐观,如今我们遇到了瓶颈期的障碍,进度停滞,这也是我们的一个缺陷——相较于经验丰富的老牌程序员团队,学生们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所欠缺。” 任何公司对于产品的看好,当然是希望其能早日投入市场使用创造利益,凌华必定也不例外,可目前峰迅无法保证项目提交期限。 沈阔笑了笑,似乎早料到了这个问题,“it行业技术更新日新月异,时间就是成本,凌华需要数融算法,并且是尽快。如果许老师认为这对于目前您的团队有难度,沈某有个提议。” “请说。” 沈阔直截了当:“让凌华团队加入研发,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员工加入,也许能加快渡过瓶颈期。” ...让凌华加入研发? 这不就意味着将自主研发权也交了出去。 许盛盯着茶杯外沿,静默许久,摇了摇头,“抱歉沈总,你知道自主权对于一个团队来说有多重要,我带峰迅这么多年,从来不让外力干涉。” 他在航大任教二十多年,峰迅是他多年的心血,不想让他人介入。 人年纪大了,总是有些顽固执念。 沈阔也自知这个提议对于任何团队负责人来说都需要慎重考虑,被回绝也在意料之中。 “许老师,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我能给的诚意是,知识产权全权归峰迅所有,凌华提供资金技术支持,”沈阔低缓出声,而话锋又一转,自身原则不让,“只是项目研发成功后,我希望算法的使用权归凌华独有。” 景檀在工位上坐了半个多小时,脖子有些酸,起身到饮水机处接热水。 老师和沈阔到隔壁办公室聊了有一会儿了,也不知是否顺利。 正想着,她听见隔壁门一开一合,紧接着老师便踏进工作室。 景檀转过头,见老师的神色有略微疲惫。 方才不是还谈得挺顺利的吗? 她盖水杯的动作一顿,“老师,您...” “没什么,”许盛摆摆手,沈阔与他说的一席话超出预料,他需要好好消化一番,“小景,替我送送沈总。” 5 檀香 秋日天黑得快,还未到六点,外头的天已昏昏沉沉。 正是银杏飘落的季节,每日都见环卫阿姨清理路面,今日大概是放假,路面又陆陆续续铺满枯卷的小扇子,人来人往的说笑声中混着清脆沙响。 航大没有同一上晚自习的规定,正课也都安排在白天,身边的同学三三两两经过,言语中不乏结束一天课程的轻快。 景檀与沈阔并肩走着,与周遭一切无比自然融合在一起,在旁人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对情侣。 放在往常,景檀很享受走在银杏路上放松的时刻,但这次不一样。 如果只是单单和沈阔走一段,她暂且可以忍受两人之间向来无话可说的尴尬。可现在她想着项目的事,想着老师方才皱眉隐叹的模样,另一个当事人就在眼前,她很难做到闭口不问。 胡乱瞎猜没什么用,她索性心一横,问出口:“你和老师聊得怎么样?有进一步合作意向吗?” 沈阔插兜散漫走着,闻言转过头,一路漫不经心的神情映入景檀眼里。 本以为两人会沉默一路。 那才是他们一贯的舒适区。 她冷不丁开口,在沈阔意料之外。 “峰迅点子新颖,但市场更迭快,留有的时间不多,与凌华联合研发是提高效率的唯一途径。”他淡声。 景檀心中讶然,“你们想要研发权?” 难怪老师方才那样神情。 “峰迅自创立之初从来都是自主研发,不可能将根本的东西交给外人。” 沈阔神情淡然,惜字如金,“长期闭门造车得不到突破。” 景檀微恼。 她刚入航大就进了峰迅,对团队里的老师和同学感情深厚。被别人如此云淡风轻指摘,心中难免不快。 “峰迅年年都有招新,研发成果都是历届优秀学生共同努力的结晶,我们也常常同其他高校交流,同时参加各项网络大赛。” 沈阔依旧平声,“说到底还是纸上谈兵。真正成熟的程序员必定在企业受过真实项目的锤炼,成熟的算法亦然。” 景檀话语顿住。 她没想过同沈阔这样话不投机,不知是这话题本身的立场原因,还是他们之间本就隔山跨海,泾渭分明。 对话骤然兴起又戛然而止。 脚下银杏叶的脆响声更加分明。 不知不觉走到校门处。 景檀本不欲再问,但思及老师的隐隐愁容和团队里邹微他们的兴奋鼓舞,她犹豫半刻,平复情绪开口:“不论如何,还是希望你能再重新考虑下合作方式,峰迅也是许老师的心血,我看他刚才...” “景檀,”沈阔回头看她,眉宇沉郁,再开口语气比方才更淡,“这些事儿你管不了,也不该你管。” “做好自己眼前负责的东西,插手其他事情对你没什么好处。” 插手其他事情对你没什么好处。 这话听着好熟悉,前几天他也同她说过。 景檀身侧的手悄然收紧。 - 工作日忙起来,时间过得尤其快。转眼到了国庆假期。 虽是京市本地人,但景檀几乎只在寒暑假回家,平常周末总是借口学校有比赛或是项目要参加,刚开始景林文还会发消息言语里指责她不归家,后来也就懒得了。 如今黎淑有孕,景林文将全部精力放在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更没时间过问景檀了。 今年国庆节,景檀依旧打算待在学校忙峰迅的事,却措手不及得知新的安排。 是沈阔的助理联系她,关于搁浅许久的新婚照拍摄。 正值七天长假,沈阔也能抽出空档,助理让景檀挑两到三天空闲时间留给拍摄。 日程紧张,拍摄就定在京市。 为配合服装风格,在取景上摄影师也是费了好大功夫,辗转挑选,最终定下后是沈家出面包了场地。 京市古色古香的国风旧庭许多,拍完前两套古装,第三天辗转郊区。 那是一位外籍商人的私人庄园,偌大的草坪,汉白玉雕宽敞回廊,庄园中央是一座耸立的城堡,置身其中,仿佛到了中世纪的欧洲。 那件天青色收腰礼裙其实是仿民国风,按常理放在深巷背景里更服帖。可在眼下这华丽的庄园里,出片有种巧妙的惊艳。 如民国留洋的小姐,书卷气质与古韵并存,眉目细柔清冷中隐隐泄出三分愁绪。曼妙柳腰往下鱼尾设计,末了是拖地层层堆叠的裙摆,简中带奢,配上景檀瓷白如玉的肌肤,娇韵又不输王国公主。 摄影师很兴奋,灵感爆棚,咔擦咔擦拍了好多照,从花园到草坪,再到回廊深处喝下午茶的地方,然后又看中了青山环绕的湖边。 从回廊移步到湖面,需要经过偌大的草坪。 纵使摄影团队给景檀安排了一个女生当助理并帮忙提着裙尾,景檀依旧走得很吃力。 接连三天紧锣密鼓的拍摄,景檀已腰酸腿疼,最要命的是脚,为了出片效果更好以及配合沈阔身高,前两天鞋里都有增高垫,今天搭配礼裙直接穿了恨天高,景檀觉得自己已经快站不住了。 前面已经休息过好几轮,时间紧张,景檀咬咬牙,打算坚持将这部分拍完。 走到湖边,沈阔已站在那儿,背对着她,正在接电话。 大概能猜到是工作上的事,他刚从国外回来,集团内部风起云涌,短时间收拾妥帖不是件易事,何况还有江蘅英推波助澜。 这组新婚照就是为了讨长辈们欢喜,将两个不情不愿的人硬凑成恩恩爱爱的模样。 真是个难吃的苦头,还考验当事人的演技。 景檀自嘲扯了扯唇,提着裙摆到距离沈阔两三米处,站定。 沈阔已挂了电话,睨她一眼,随后看向远处山脉。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经历前两次相处,景檀如今更是矜冷少言。 雪山一座比一座寒。 摄影师调好相机,安排好打光师的位置,抬头往新婚夫妻的方向一瞧,头疼啧一声。 两个人如磁石同极相斥般隔十万八千里,站着一动不动,像两桩木头。 原本新郎新娘身材容貌都是一等一,多般配的一对啊,摄影师每每察觉他们比其他夫妻缺失的那股亲昵黏糊劲儿,都忍不住心头叹息。 跟拍三天了,这是他碰到过最让人无奈的夫妻。 “来——开始拍摄,”摄影师举起相机,开始指导动作,“新娘往远处看,新郎看新娘,注意眼神要深情充满爱意——” 景檀照话侧身望远山,沈阔站在她身后,她看不见他,摄影师和打光师一直不停渲染气氛的言语让她有些淡淡的尴尬,有点起鸡皮疙瘩。 “隔太远了,近点,”摄影师看镜头调着焦距,继续指导,“再近一点,新娘往后退,对对,再退点。” 景檀提着裙摆慢慢往后退,她也不清楚到底多少距离算合适,摄影师一直没喊停,她抿唇,闭了闭眼,再往后一步。 身后细微木质香传来,很近了。 极限了。 高跟鞋后跟着地,景檀不打算再继续——意外出现了。 草坪并不是完全平整的,特别是沿湖这一带,斜坡且坡度不算小,后跟着地一刹那没踩稳,景檀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倒。 失去重心那一刻景檀心跳几乎停跳,条件反应以为自己要跌了,第二秒就想起来后面还有个人。 思维和触感同时着陆,背后闯入一个坚实胸膛,清淡木质香将她包围。 那么冷的一个人,胸膛竟如此暖。 景檀背脊挺得板直。 和跌倒比起来,这个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她迅速反应过来,头微偏,淡淡说了句“抱歉”,打算撤离。 “欸别动别动,”摄影师兴奋看着镜头,“就这样,非常好——新郎搂住新娘腰,甜甜蜜蜜的——” 最后那句甜甜蜜蜜,甜得要掐出蜜来。 周围工作人员也开始笑。 像在接受公开凌迟,景檀的耳根因羞耻热起来。 再这样下去,身后那人怕是要冷脸走人。 她脚下站稳,刚准备直身,腰间被揽住,掌间暖意透过布料侵入肌肤。 一股沉稳的力,她重新靠进胸膛。 景檀不可思议,“你...” “磨蹭着耽误时间?”沈阔漠然出声,景檀能分毫不差感受到他胸口的震动,身体也跟着酥麻,“想早点结束,就别动。” 景檀从未和异性如此亲近过,陌生不适应的感觉陡生。 现在挣开?这么多人看着,还正在拍片,不合适,谁都下不来台面。 ......算了。 他说的也没错。 她不动了,听着摄影师指挥,浑身僵硬着,抬头望远。 原本缓慢的时间越发难熬。 “很好,很好,”摄影师兴致愈浓,“再来一组——新娘继续这样靠在怀里,然后转头,两人互相看彼此。” 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难。 景檀的好脾气快消磨完了,脸颊也因生理沁上红晕,最后实在是疲于挣扎,照着摄影标师的话侧过头。 因为是背靠着他,估算不到距离,动作又有点快,视觉先行,那双静黑淡漠的眼近在咫尺。 触觉紧随,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脸颊,她的鼻尖,她轻轻扬起的发丝。 两唇相近,不过一厘。 景檀心脏高悬,大脑空白了一霎。 立马扭头回去。 摄影师正打算按快门,被这情形弄得疑惑,探头望来。 太阳渐渐移至山边,缓缓被青山吞没。 湖面吹来阵阵清风。 景檀发型微卷,青丝缕缕,轻扫沈阔脸颊。 沈阔垂眼,看见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无意识攥紧他衣袖。 他等了半会儿,见她仍旧僵着。 于是抬手将她脑袋靠在自己肩膀,重新揽住细腰时,淡然开口。 “抬头。” 6 檀香 拍摄在一片霞光漫天的日落中结束。 庄园里的管家安排出一个房间,短暂地为贵客充当化妆室。 房间很大,奢华漂亮的欧式装修,独立宽敞的套间,有壁炉阳台。 景檀在卫生间换下礼裙,身体松弛下来,很快就是一阵疲惫。 拍艺术照比写一整天代码还令人累。 卸完妆,她推门出去。 沈阔正坐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低眸看手机。 流程结束,一切回归原位,那些发生的旖旎行为仿佛从不曾不存在。 景檀踩着松软暗红色深纹地毯,到另一边沙发坐下。 今天的拍摄过程让人应付得有些费神了。想起那些故作亲昵的姿势,景檀觉得自己应该不太能直视成片,据沈爷爷说到时这些照片会裱好挂在翡明苑,她想想都觉得,心情复杂。 幸好去那边的时间不多。之前沈阔一直在国外,两人分居理所当然,如今他刚回来,住所问题家里人还没过问。只要沈家人不开口,沈阔也决计不会主动提搬去翡明苑。 这样想她悄然松一口气,拿起手机翻开消息。 门在这时候被敲响,来人是这几天景檀身边的助理,“沈夫人,您的鞋拿过来了。” 景檀放下手机道谢,将装着便鞋的盒子拿过来。 助理出了房间,景檀弯腰换高跟鞋。 换下高跟鞋的那一刻受累的脚终于解脱了。 她换鞋发出些许声响,沙发另一边的沈阔视线抬眸瞧了眼这边。 随意一瞥,却发现那白皙如冷月的脚腕上,有道淡淡红痕。 是高跟鞋勒的。 他目光微顿。 “订的时候没报清楚鞋码?”他开口,语气相较于关心,不如说是觉得这种事情不该发生——品牌高级定制,怎会不合脚。 是她自己的问题,还是办事人不尽心。 他态度如例询公事,景檀手上停了停,继续系鞋带,回他的话,“再合适的鞋,穿的时间过长也会伤脚。” 更何况新鞋更磨脚。 这道理她没说。 拍摄时礼裙太长,现在才看清,那银色镶钻的鞋,鞋跟竟那样高。 而方才拍照,她分明只到他下颌。 沈阔轻哂,“你该庆幸自己不是表演专业,否则拍戏每天踩增高垫。” 他在嘲讽她? 她本不想同他多讲,可这人只要不装哑巴,一开口就这么能挑火。 她一米六三,就算不高也不算矮吧? “你怎就认定只有女生迁就的份儿?”景檀的情绪波动不大,有起伏时也只体现在冷下来的泠泠声调,“男演员就不可以屈膝弯腰?” 上次在学校因为峰迅的事他嫌她多事,指摘的话毫不顾忌戳到她心口,他以为她多么乐意同他打交道? 没道理平白在他那里受委屈。 将那双高跟鞋放进鞋盒,景檀不再选择隐忍,“沈先生,付出额外辛劳成全拍摄效果的人是我,你应该没什么道理拿这点取乐。” 沈阔手机里的消息直到熄屏都还未回。 一句未经深思的话,说出口时只以为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却没想到她给怼了回来。 不避不让,不卑不亢。 他开始重新审视她。 明净精致的侧脸,有冷玉般的孤傲。 - 这里的庄园是沈阔一位熟人名下地产,得知沈阔要借这里一用,主人欣然答应,并笑说沈阔若不嫌弃,和新婚妻子在这儿住上些时日也无妨,还说会让常驻这里的管家好好接待。庄园面积宽广,需要不少人手打理,故常年都有佣人在这儿。周围是郊区人迹稀少更遑论餐馆,所以管家早早令厨房做好晚餐。 餐厅在城堡二楼,墙壁翻新喷上银白色天鹅绒艺术漆,室外是数百平方的花园,室内长桌上烛光摇曳,菜肴琳琅满目。 管家将二位贵客带到,躬身说慢用,便离开了。 只留景檀与沈阔两人。 景檀是真的饿了,没扭捏,拾起碗筷吃饭。 她吃饭很安静,和沈阔一起更安静。 沈阔没吃多少,中途又出去接了通电话。 晚餐进行到尾声,竟来了位不速之客。 “沈二,听说你在这儿?”餐厅门被人推开,随后一男人进来,他穿一身正经西装,整个人气质又显得不那么正经,他叼一根烟,目光扫过来,看见桌这边的两人,笑着走过来。 “崔叔说你借了他这地方拍新婚照?他老人家在国外暂时回来不了,我过来替他瞧瞧热闹,”他和沈阔说完,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景檀,手点了点眉尾,做了个不太标准的敬礼手势,笑说,“嫂子好。” 景檀回:“你好。” 这人她有认得,祁梁,是沈阔发小兼好友,婚礼上他还是伴郎。 也仅仅是在婚宴上见过一次,并不熟。 景檀继续吃饭,其实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筷子抽纸巾,听祁梁同沈阔讲话。 “今儿一直在陪陈总打高尔夫,啧,说是打高尔夫,脑子一直转着和他周旋话术呢,城西那项目他口风严,真不好套话,搞得我球都没打痛快。今天过得真是没劲儿,这不就来找你了。” 得知拍摄已经全部结束,他扼腕痛惜,“怎么不早说?早说我白天正好翘了陈总的约过来了!” 沈阔睨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看热闹啊,当个打光师也不错,”祁梁吊儿郎当,“你是咱们这几个里最先结婚的,我这对象还没着落,那不得多向你和嫂子取取经,学学夫妻相处之道。” “可惜啊,你们已经拍完了,到时我到你们新房看成片吧,”祁梁话锋一转,“既然这边结束,你晚上什么打算?” 沈阔便知道他大老远跑这一趟可不只是看看热闹,“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儿,你闲着的话,和我去趟岳爵湾?” 岳爵湾是京市一高级会所,进出之人非富即贵,喜欢在那儿约人谈生意打牌。 若只是单纯饮酒作乐,祁梁自然知道沈阔不屑于去。今天是祁梁和陈总打球时偶然碰到一个大学同学,几句交谈竟得知这位同学与致扬技术部总监关系匪浅,祁梁知道沈阔最近留心致扬,便忙让他牵线搭桥,今晚相约谈一谈。 人都约好了,今晚肯定是要去的。 “嫂子,阔哥我借去了,不会扰了你们的良夜吧?”祁梁笑说,“不如也与我们同去?管阔哥喝酒这种事如今是你独有的特权了啊。” 她与沈阔之间远没有祁梁话里那样熟稔,这玩笑话听得景檀有些尴尬。她刚准备开口拒绝,祁梁看出她意图,忙又抢过话头:“嫂子你得体谅一下我哥啊,这偏远郊区的打不着车,你要回家他总得开车送你吧?送了又折去岳爵湾,这一南一北的多折腾人啊,再说你们结婚这么久,去露露面吧。” 这里离城区确实远不好打车,景檀忘了考虑这点。她想回去就得坐沈阔的车,可目的地相距太远耗时间,他有事在身,能答应送她一程吗? 况且在不久前,他们还有一段不算愉快的对话。 景檀犹豫了。 沈阔投来的目光平静,她猜不透他的意思。 “去坐会儿吧,”沈阔开口,“结束后送你回去。” - 到达岳爵湾,正是夜晚狂欢的时候。 那一条街上好几家酒吧,昏暗靡丽的灯光倾洒,路边几位穿性感吊带的女生。 岳爵湾在街道尽头,相比前头斥耳的喧闹音乐,这里幽静许多。 门口两位迎宾自然认得这京市一等一的显赫人物,恭敬上前引路,经过假山流水的雅静前庭,踏木梯上二楼,进了早先预订好的包厢。 包厢清雅宽敞,人不算多。 “哟,来了?”祁梁的大学同学,周连俊,正坐在沙发上和致扬的技术部总监交谈,见门口进来几人,笑着起身,互相介绍彼此。 几人点头致意。 周连俊向致扬的人介绍过沈阔与祁梁,再转头,瞧见景檀那一刻,“这位是...” 这样的场合,沈阔开口最为合适,“我的妻子,景檀。” 其余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不到沈总年纪轻轻就结婚了,想必您和您妻子的感情一定很好。” “都别站着了,各位请坐。” 自结婚以来,两人还从未在外人面前表明关系,就连景檀的导师同学都不知道。 如今又是景檀从未经历的场合,都是陌生人,她略微不自在,见众人落座,她迟疑片刻,坐在沈阔身边。 他身上清冽的味道是她在此唯一熟悉的气息。 交谈声里,沈阔看了眼身边的景檀。 她礼貌性面向祁梁几人,看着像是在听他们讲话,眼神却有些游离。 那向来清亮纯净的眼眸有些难掩的疲惫,不用猜,因为这几天紧锣密鼓的拍摄。 想起她在庄园时傲着脸说起自己额外付出的辛劳,绵里藏针批判他不够妥当的话。他倒不至于没风度到让女生承担杆秤更重的那边,也不喜心中那莫名亏欠的感觉。 目光落到她面前茶几上搁着的那杯茶还是满的,几乎没碰。 听祁梁问他事,他不着痕迹收回视线回完话,吩咐让人送来一杯饮品。 不多时,侍者端盘,送来一杯鸡尾酒。 准确来说只是特调果酒,调酒师精心调制,精美雕花杯壁附着点点气泡,里面的液体是清透的红,表面浮一片清新薄荷。 看着自己面前的这杯果酒,景檀微微错愕,她扭头去看沈阔,“给我的?” 7 檀香 景檀的确是渴了,拍摄的时候为了尽量不影响唇妆,她很少喝水。她从小不爱喝茶,刚才试了试,苦的,就没继续碰了。 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果酒味道甜而不腻,也解渴。 是姑娘家喜欢的味道。 身边几人从闲聊渐渐过渡到正题上。 景檀听见他们说起致扬技术方面的事,又展开谈了谈致扬的困境和未来着重发展方向。 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最终反应过来,致扬,就是上次江蘅英和她说过的,沈氏重点收购对象。 那晚和江蘅英对话的记忆扑面而来。 景檀身子僵了僵。 二伯母让她做沈阔身边眼线的意图不言而喻,她自己自然是不愿充当别人博弈中的棋子,那天之后没再同二伯母联系,也压根儿没有打探沈阔的任何消息。 只管过自己的生活。 只是没想到今天,如此突然误打误撞进了“机密中心”,“重要情报”还就在耳边。 她精神一下就紧张起来。 怎么办?她不想趟沈家明争暗斗的浑水。 想要不沾身,最好就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暗自做好决定,她不动声色将手里的雕花玻璃杯搁回茶几,趁几人谈话间隙,轻声说抱歉失陪,借口去卫生间。 出了包厢,凉风扑面。 那些交谈聊笑消失殆尽,耳边只有楼下假山旁的汩汩流水声。 景檀如释重负。 虽然不知道他们还会聊多久,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回包厢了。 二楼走廊是非封闭式的,整个岳爵湾的高级包厢都建在这排只有两层楼的木式古色建筑里,站在走廊上可以看见楼下庭院里的鹅卵石小路,曲径通幽,院中央葱郁草木间,是明镜池水和一静谧亭台。 景檀索性去那儿躲起来。 潺潺水流让人静心怡神。 景檀在亭台里找到坐处,用纸巾擦擦理石板凳,坐下。 若不是今天凑巧,她肯定不会和沈阔来这儿。 走也不好走,还得自己找地方打发时间。 她有些疑惑,沈阔为何要带她来这儿。他分明是清楚的,她与二伯母之间的关系,包括二伯母在她身上打的主意,他全都知悉。 要说他也是无意—— 不对,不应该。 来之前,在庄园餐厅里他便知道今晚要见什么人,那时也明明有机会将她先送走。 他却选择让她一同前来。 和夜风一样冷冽的泉水淌过,景檀的心也沁上凉意。 他在故意试探她? - 二楼结束时已是深夜。 夜色凉薄,景檀跟在沈阔身后,经过庭院往停车的地方走。 车上暖气足,景檀坐在副驾驶位系安全带,发凉的四肢才渐渐好转。 沈阔看着后视镜倒车,静默了一路,这时才开口:“在外面待了两小时,是有意避着不回包厢?” 景檀拉安全带的手一顿,低眸,平声,“你不都知道。” 他带她来这儿是为什么,她不会迟钝到毫无感觉。 沈阔很淡地扯了扯唇。 “还算聪明。” 这句话不算直接点破,却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想。 他倒不屑于掩饰。 景檀突然觉得疲惫。 早听闻他经商手段高明,与人周旋运筹帷幄。却没想到和这人相处,无形中竟也是这样不动声色的算计。 至于那杯果酒,她想明白了。 不过是因在庄园她说的那番话,这算是歉意? 而后一码归一码,他仍不会轻易对她放下戒心。 毕竟是让二伯母都忌惮的人,心思何等深沉。 景檀头偏向车窗那边,轻轻闭上眼。 一路无话。 原本打算就这样假寐到下车,可身上不舒服的感觉越发明显。 刚才在亭台里的时候手臂脖子就有点发痒,那时景檀没太在意,光线太暗看不清,只是随手挠了挠。 现在痒得更厉害了。 实在忍不住,她伸手挠了挠脖子,又将衣袖挽起一小段,看见手臂上的红疹。 过敏了。 曾经也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景檀垂下羽睫,细想今晚的饮食,无声无息将衣袖放下。 等红绿灯时,景檀看见前面路口一家还未关门的药店。 “前面停一下,我去趟药店。” 沈阔转头看她。 “去买点东西。”景檀说。 沈阔没多问,过了红绿灯往药店方向开。 药店正准备关门,景檀快速买好药出来,回到车上。 收银台旁边有矿泉水,她买了瓶,此刻拆开药盒包装,放两药片进嘴里,扭开水瓶配合着吞了下去。 沈阔手肘撑着方向盘,懒散见她这一连续的操作,淡嘲,“被人投-毒喝解药呢?” 她今晚不就喝了半杯低度数的果酒,送往他们包厢里的酒,没人敢添暗地里会用的乱东西,她哪来这么大阵仗。 景檀将水瓶盖好,面色平静:“我对梅子过敏。” “果酒里应该混了梅子酒。” 幸好量不多,也是这样她才没觉察出来。 难得捕捉到沈阔那张素来神情寡淡的脸上出现的一丝愣怔,景檀轻轻勾了下唇,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嘲讽回去,“沈总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怎么没想到自己是罪魁祸首?” 尽管知晓这只是个意外,他也不知她对梅子过敏,但那又怎样?他试探算计她的心思,让她大老远陪着在岳爵湾吹半天冷风,还嘲她喝解药。如此蛮不讲理,那她也不讲理怪罪他一次。 沈阔抿唇,不言语。 他这才低眸去看她手里的药盒,封面上有扑尔敏几个字。 还有她的脖颈——她穿的高领毛衣,又有意用披散的乌发遮挡,严严实实看不真切。 他伸手撩开她的头发,将毛衣领口折下,羊脂玉般冷白的肌肤上缀着密密麻麻的红疹。 看着有些惊心触目。 “你做什么?”景檀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啪地打掉他的手,往后躲了躲。 “怎么,怀疑我说的假话?”景檀整理好自己领口,冷笑声,她现在可不相信这位心思颇深的男人会有正常人才有的愧疚之心,“你大可放心,我没功夫在你面前演戏。” 接近凌晨,这一天折腾下来身心俱疲,景檀不欲多说,将药和水收进袋子里,“开车吧。” 她想快点回学校。 沈阔握着方向盘,沉吟片刻,“送你去医院。” “不用,”景檀拒绝,“吃了药再睡一觉就能好。” 她以前都是这样的。 沈阔转头看她,像在确认。 “回学校吧,”景檀望向车窗外,“如果明天没有好转,我自己会去医院。” - 自拍完新婚照那天后,景檀便一直待在学校。 身上的过敏反应经过两三天痊愈了,那天梅子酒的含量不高,吃药也及时,红疹第二天早上就淡了许多。 大四上还有少许课程,专业里很多事要处理,还要忙峰迅那边的任务。所以虽说是放假,景檀却一直没闲着。 这一忙也没在意其他事,假期的倒数第二天,景檀从峰迅工作室刚回寝室,景林文突然给她打来电话。 “放假这么多天,怎么不回家?”他问。 景檀对着电话,沉默。 您也一直没和我联系啊。 上次联系还是在中秋,那时景林文陪黎淑回娘家,在州市待了许久,景檀也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回的京市。 他们不说,景檀也不问,这是长久来达成的某种“默契”。 景林文在电话那头叹息一声,“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回来一趟吧?你这丫头,自结婚之后都在和我闹什么别扭呢,啊?” 景檀长卷的睫毛颤了颤,遮住乌黑的眸,装没听见景林文后头那个问题,“这次就算了吧,后天就上学了,回来也就只住一晚,来回懒得折腾。” 她说的也在理,这个电话是打得晚了些。 “那咱们一家约着吃顿饭吧?”景林文没放弃,“明天晚上,你看着订个餐厅,我和你黎阿姨过来。” 话已至此,景檀嗯了声。 “记得,叫上沈阔一起。” 他? “他就不用了吧,...他工作挺忙的,应该抽不出时间。” “再忙难道还能不吃饭?再说,你现在是他妻子,和自己妻子,岳父岳母吃顿饭,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挂掉电话后,景檀将手机放在一边。 沈阔怎么可能会同意这场邀约。他们之间的相处从来不算融洽,那天在校门分开的时候,她甩了句疏离的谢谢,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要她拂开面子主动找他吃饭......就算她真的开口,沈阔也多半不会答应。 她有些心烦意乱。 父亲真会给她出难题。 “怎么了檀檀?”正在敷面膜的林云云转过来,“你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情绪就不太高,发生什么事了?” 景檀摇摇头,思绪飘忽,随便诌了个借口,“没事,就是...饿了。” “饿了?好说啊,我刚点的手抓饼,”林云云说着从自己桌上拿起个是食物袋递给景檀,“呐,趁热快吃。” 手抓饼是真的还热乎。 景檀接过,愣了下,朝林云云弯唇,“云云,谢谢你。” “这有什么?”林云云举着镜子宝贝似的摸摸自己面膜,朝她摆摆手,“一点儿吃的谢什么,周清每天都从我这里搜刮零食呢。” 景檀浅浅一笑。 心里的雾霾都散了些。 转过身,她捞起桌上的手机。 思量片刻,她打开沈阔助理的微信对话框,问他沈阔明天晚上是否已有安排。 8 檀香 傍晚京市二环内车流如织,天空黯淡,车灯汇成弯曲的河流。 沈氏集团大厦,正门处,沈阔从旋转门出来,黑色宾利停在不远处等候,助理李俊为站在车旁。 门口保安朝沈阔躬身问好,他淡淡点头,走到车前,弯腰上了车。 车上,助理坐在副驾转过头,向老板确认行程,“沈总,今晚陈总相邀饭局,上次您还没完全确定下来是否赴约。另外,致扬那边技术部总监贺总说今晚可以去他们公司看看,了解了解他们部门。” 沈阔拢了拢眉心,“去致扬。” “是。”助理将平板合上,犹豫了瞬,还是开口,“沈总,还有一事。昨天晚上夫人联系上我,问了您今晚的行程。” 沈阔缓慢望向助理,“她说什么?” “...她说今天晚上会和家里人吃饭,问您是否有时间,得知您的行程没有空余,她便说算了,让我不用问您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和您说一声...” 和景家人吃饭。 沈阔轻皱了下眉,她为何不直接问他。 “昨天的事,怎么不早说?” “几位股东正是难缠的时候,您这一整天都在集团开会,我怕打扰到您,就等到了现在。” 近期沈氏总部高层人事变动,上次因为澳洲分部内讧的事,沈阔将煽风点火之人蒋利维调离总部,江蘅英果然揪住这点不放,以此事处理不当太过轻率为由在董事大会上弹劾他,又纠合几位同一阵营的股东干扰高层人事调动。 经过这两天的对峙,两方势力得失各有,寻到一个制衡点后,这场斗争才将将告一段落。 直到此刻沈阔才闲下来。 助理说完缘由,从后视镜瞅了眼老板,看其眉宇沉郁,心中惴惴不安。 他话是带到了,应该没什么不妥了吧? “...沈总,那现在我们去致扬?” 沈阔放在膝上的手指轻点,他望了眼窗外,天色已朦胧,华灯初上,正是晚饭时间。 “致扬的事另改时间,去餐厅。” 助理微怔,反应过来,“是。” - 食尚府。 京市有名的中餐厅,其菜品样式精美丰富,用餐环境干净服务素质好评,颇受顾客好评,已有十余家连锁店。 景檀订的这家是锦江区总店,地理位置不错,距离不远便是一条商业街,附近有停车场方便停车。 司机在餐厅门前停车,待老板下车后去往停车场。 沈阔迈步上阶梯,穿过大堂,往包间走廊去。 方才在前台问到包间号,他踏着松软地毯往前走,抬头看房间号码。 203号包间就在前面两三米,他手从裤兜里伸出来,准备握门把。 门却率先从里面打开,紧接着景檀从里面出来,一抬头,看见来人,止住脚步。 “...你,”她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人,“你怎么过来了?” “我不能来?”沈阔在她身前站定,她今天穿浅蓝色长裙,外披一件针织衫,扎着低马尾,比起之前的学生气多了分娴静韵味。 他问,“家人在里面?” 景檀神色略微不自然,她静默一瞬,开口,“...你不是有事么,去忙吧,这里不重要。” 沈阔轻轻皱了下眉,觉得她这反应奇怪,“其他事改时间了。” 他说着,伸手推开包间门。 偌大的圆桌,桌上精美盛宴,却是空无一人。 沈阔走进去,将里面扫视了一遍,回头问,“没人?” 景檀垂眸,进了包间,将门轻轻带上,“...他们临时有事,过来不了。” 沈阔漆黑眼眸落在景檀身上。 他能觉察到一些不对劲。 “既是提前约好今晚吃饭,什么事突然取消?” 面对沈阔的追问,景檀微微侧身,不太想回答。可他身形挺立站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圆桌上方耀眼的灯光,那双向来深邃带着压迫力的眼神随他的遮灯而生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不容置疑要她说出个所以然。 “...黎阿姨突然孕吐不舒服,父亲带她去了医院,”她低眸,手指无意识捻着针织衫衣角,声音轻轻的,“十分钟前打的电话,说不过来了。” 她低着头,从沈阔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脸侧垂下的几缕发丝和其遮挡着的,隐约能瞧见的轻颤长睫。 他能直观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的低落情绪,尽管她在努力遮掩。 他想,事情她没说全。 景檀的确只说了一部分。 另外那部分,她不想说,而且,那要怎么和沈阔说—— 十分钟前她收到父亲消息时原本没多想,真以为是黎阿姨身体不适去了医院,心头虽有轻微的失落,却也知道以大局为重。 可令人讽刺的是,下一刻她打开朋友圈,第一条便是黎阿姨在临江邮轮上与朋友谈笑风生。 那一刻失重感侵袭,身体如坠入冰冷的海水。 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带着父亲也在骗她。 所以这次景林文执意要约出来吃饭,目的在沈阔,这位身份地位在京市数一数二、未来极有可能接手掌管沈氏的继承人,对景家来说是多么有安全感的一座靠山。 景林文想与这位女婿建立亲近关系,特意嘱咐女儿要带着沈阔一起来。可景檀一通沈阔行程忙不会来的回复,让他的期望落了空,这场饭局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不好直接回复女儿就此取消聚餐,怕心思太明显凉了这位中间纽带人的心,景林文特意在饭点才突然通知,以妻子孕吐为由,鸽了这场聚餐。 事实就是如此,这亲情摆在景檀面前,凉薄得不加掩饰。 这种心情该怎么形容,失望隐怒到了极致,浪花汹涌扑到海岸却寂静无声,心境竟也尽失悲喜。 而沈阔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让她产生一种被看穿的狼狈,那枯寂无波的情绪被照得裂开条缝,隐隐有泄洪的趋势。 她忙转身,拉开门准备出去。 沈阔拉住她,“去哪儿?” 景檀没回头,盯着地毯上拼接延展的几何花纹,视线变得模糊也不移开,“这些菜不吃浪费了,我去前台拿打包盒,带回去给室友。” 很奇怪,她声音里的故作平静他能轻易辨别,思绪竟被那微不可察的一丝轻哽牵动。 沈阔眸色深黑,唇抿成一条直线。 “先吃饭,吃过再打包。” 眼前纵使是山珍海味,景檀此刻也没什么胃口,但她想到沈阔应该是刚下班便赶了过来,应该还没进食。 于是转回身,她低眸走到圆桌旁,“坐吧。” 那方才握在手心里的细软胳膊悄无声息抽回,沈阔眼神随她望去,她背对着他,右臂举起,衣袖在双眸处停留很短暂的一瞬。 随后她拉开椅子坐下,再次展现他眼前的脸上,神色如常,唯眼尾一点缥缈淡然的红。 像不经意点上的胭脂。 景家的家庭聚餐,最后演变为沈阔和景檀两人的晚餐。 结束后,沈阔买的单。景檀接过服务生打包好的餐盒,同沈阔一同离开了包间。 餐厅外面是繁华拥挤的街道,晚餐高峰期,车水马龙,车灯一排排停滞在路上。 司机接到老板消息后在往这边赶来,大概还要几分钟。 两人站在路边等待。 景檀手里提着餐盒袋子,仰头看了眼站在身旁的沈阔,顿了顿,“谢谢。” 沈阔低头看她。 “还有,让你今天白跑一趟,抱歉。” 她指的是景林文夫妇今天并没来赴约。 沈阔微眯了下眼。 他有说来这儿是为了见那对夫妇? “无妨,”他慢条斯理开口,手放进大衣口袋里,身形倾长挺拔,“以后这种事直接问我,没说一定不来。” 景檀闻言望他。 他一手揣在兜里,另一手拿着打火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下开合机盖,可能是顾及她在旁的缘故,并没有点烟。 那张轮廓利落的侧脸融进夜色里,马路上的车灯和街道两边各种店面上方点亮的各色招牌,汇成五光十色映在他脸上,光线变幻莫测,连带着也看不太清他神情。 他的心思一向捉摸不透。 景檀扭头,将目光放在马路来往的车辆上。 她一向如此,除了必要的开口,总是沉默不语。 沈阔低眸继续翻着打火机盖,金属碰撞声响有一搭没一搭。 突然那声音就停了。 “过敏的事儿,好了么。”他淡声开口。 景檀正望着街道出神,冷不丁听他出声,反应过来他的话,“哦,已经没事了。” 他同她对视,漆黑深邃的眼底情绪莫测,而后视线下移,确认那修长脖颈上已然没有那晚的红疹,也没有留下任何去不掉的淡疤。 这样赤-裸的目光他连半点掩饰也不加,虽然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其他意思,但这行为本身的暧昧浮浪难消,如在她的脖子上点缀星火。 景檀别过头,伸手遮挡,顺便也挡住染上红晕的耳朵,“吃过药很快就消了,没有留疤。” 沈阔嗯了声,淡懒收回目光,眼神重新落到打火机上。 景檀以为他会继续把玩那可怜的打火机盖子,却半天没听见声响。 疑惑往他那边瞅,突然听见他低缓的嗓音。 “我记住了,下次会注意。” 9 檀香 司机没多久便过来了,景檀与沈阔上了车。 车厢里寂静,景檀拿起手机回消息,偶尔看看窗外,路上依旧堵着,一步一步挪得缓慢。 手里的电话突然震动,景檀低头一看,见是邹微打过来的电话,忙连上蓝牙,接通。 “师姐,什么事?” “檀檀,十万火急!”那头的邹微焦头烂额,“许老师上周给我们小组布置的任务你还记得吧?我这边做的时候出了点儿问题,你能把你那边处理后的数据再发我一次吗?” 景檀和邹微在峰迅被分为一个小组,前面一部分工作是景檀在做,邹微需要她导出来的数据包。 “文件我发在群里了,你看看?” “不行,过期了下载不了。” 景檀低头在小包包里翻了翻,幸好她的u盘随身携带,可现在她没带电脑。 “我在回学校的路上,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我回寝室发给你。” 邹微哭唧唧,“恐怕来不及啊,还有一个小时就到截止时间了,呜呜我还要从头来过,数据包还没导进去...” 许老师对待学生一向严厉,对于布置下去的作业要求是必须按时提交,邹微这次是轻率了,自己做不好还连累了景檀,她很愧疚。 景檀声音柔下来安慰她,“别急,你等我一下,我想想办法尽快发给你。” 她挂了电话,看了眼外面车灯长龙,和前面的司机说,“麻烦您在前面方便的地方放我下去吧。” 一旁休憩的沈阔缓缓睁开眼,“下车做什么?” 景檀转过头,“我师姐急需一份文件,回去发来不及了...这附近我知道有一家网吧,去那儿先发给她。” 她怕他觉得自己麻烦,补充道,“你们先走,我待会儿出来打车回去。” 沈阔望了眼外面,再看了眼时间。 “把副驾上的包递我。” 景檀没明白他为何突然转移话题,但还是依言将包拿了过来。 沈阔接过,拉开拉链,将里面的笔记本拿出来。 “连了热点,登你的账号。”他输入密码后将电脑给她。 他带了自己的电脑,而且还打算借给她用。 对于长期和电脑打交道的人来说,电脑和手机是同样充满隐私的物件,景檀有点儿犹豫。可既然沈阔已经开了口,她再拒绝就有些矫情。 没多耽搁,她接了过去,“谢谢。” 将电脑微信登上,u盘里的文件发给邹微,那边很快接收。 本以为就此完事,但截止时间快到了,邹微的进度重新清零从头再来,是肯定按时完成不了了。 景檀想起许盛老师批评人时严肃的脸,轻叹一声。 她很难见死不救,况且这还是小组作业,关乎自己分数。 但... 她转头去看沈阔,有点儿为难。 沈阔方才在她接电话时听得七七八八,见她不知如何开口,敛起眼睫,喉间慢条斯理溢出一个字,“用。” 景檀小幅度点点头,又说了声谢谢。 她用十五分钟快速安装好eclipse软件,将数据包导进去。 这次的作业她曾经有练过,邹微发她的源代码里有一些能用,她再凭着记忆将各个函数体完善,最后写好主函数,点下运行键。 没有报错,运行通过。 她轻舒一口气,看了眼时间,将最后导出的文件发给邹微。 邹微本来已经不抱希望,此刻起死回生,激动得想抱着景檀亲亲亲,【啊啊啊谢谢檀檀宝贝你救了我一命,爱死你了爱死你了——】 景檀回了她亲亲的表情包,然后将自己的账号退出来,电脑关机合上。 “谢谢你了,电脑还给你。” 沈阔双臂环在胸前,依旧是倦懒靠在后座的姿势,听着景檀对自己说的第三声谢谢。 说来好笑,他俩之间要么冷场要么呛火,还很少有这样客气的时候。 他漫不经心弯了下唇,眼睑稍抬,见景檀那双乌润眼眸里原本因聚餐而产生的低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盈盈明净。 思绪不由想到她刚才敲代码的样子。 很明显是赶时间,她眼睛一瞬不移盯着屏幕,葱白手指在键盘上滴滴答答飞快乱舞,没过多久就写完了。 临时加班带来的成就感就这么让人高兴?或许许盛在他面前没有夸张,她的能力确实出众。 他散漫扬了下眉,将电脑接过,放回包里。 “不谢。” - 回了学校之后,景檀又很快忙碌起来。自从景林文鸽了那次聚餐,她算是彻底看清了自己在景家的分量,自此,在她给自己的余地里,再没有依靠他人的选项。 峰迅那边的工作按正常进度进行,之前和凌华要合作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在那次沈阔来工作室与许盛谈过一次后,似乎又没新的消息了。 邹微提起这事儿,觉得奇怪,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许老师面前旁敲侧击了好几次,都没问出个所以然。 景檀是唯一一个知道点儿细节的人,但这是凌华和许老师要商议的事,她插不上手,也不能将消息散播出去,所以她一直保持沉默。 “好想再见一次那个凌华的沈总啊,”邹微感叹,“我查过他的资料,名校硕士毕业,仅仅进沈氏两年,手里带过的项目无一不漂亮,这才从澳洲调了回来,我们要是真的和凌华合作,肯定实力能更上一层楼...” 提起沈阔,自国庆后返工后两人各忙各的,挺长时间没见面了。 前两天在微信上联系过一次,是关于辰、楚两家的婚宴,都是一个圈子的,生意上交集颇多,说什么都是要亲自去一趟的。 沈阔将时间告诉景檀,让她选好礼服告诉助理。 婚宴是周日,周六晚已经有一部分嘉宾去参加婚前晚宴,沈阔时间抽不开,只第二天参加正式婚礼。 景檀在周日上午到品牌工作室取礼服,在那儿弄了个简单的盘发,化了淡妆。 沈阔的车十点来接她。 到达举办婚礼的酒店时,刚好十点半。 这偌大的酒店今天被辰家包下,门前已是贵宾满至,大多都是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沾了这对新人的喜悦,嘈杂交谈中洋溢着热闹欢腾。 挂礼处在二楼,进了酒店大堂,侍者躬身引路,带着贵宾往电梯口走。 沈阔看完手机里的消息,回头。 景檀在他身后。穿着礼服行动不似平日方便,刚才鞋跟勾着裙摆边儿,正弯腰轻扯。 她身上是一件红丝绒裙,外层有白色软纱,露肩设计,锁骨处缀颗颗圆润的珍珠项链,两侧编发汇合到脑后,盘成漂亮的公主头,口红的颜色与礼裙相似,眉眼明艳,肤如白瓷。 缠绕的裙摆被解开,景檀抬头,看见沈阔站在两米外,目光在她身上。 他晃了晃手机,“爷爷说打你电话没接,到我这儿来问情况。” 景檀微怔,想起来手机在包里,而包在车上——她这身衣服没口袋,拿着手机不方便。 “那,你帮我回吧。”沈嵩和辰家老头关系不错,知道老兄弟的孙儿和楚家千金终于修得正果,他替自己这位老兄弟高兴坏了,本来说婚礼一定要来的,可惜这两日染了风寒需静养,只好嘱咐沈阔前来代表沈家出席,并把小景也带上。 老爷子来电,无外乎是问沈阔一切是否准备妥当,有没有按时到,是不是带着小景一起。 景檀走过去,恰好沈阔手机屏幕发来沈嵩的视频通话邀请。 沈阔轻皱眉,啧了声。 老早之前老头子就隔三岔五提醒他这事儿,这两天更是打电话好几次,操心唠叨到这等地步着实夸张了些,这婚礼他没来也不是办不成。 景檀见他要按下红色挂断键,忙阻止,“你怎么就,这样挂了啊。” 沈阔睨她一眼。到底是没经历过沈老退休后日渐厉害的唠叨本事,挂长辈电话这种事儿,她竟还觉得良心不安。 轻嗤一声,他滑过接听键,电话递到她手里。 景檀讶然看着他,怎么就是她接呢? 来不及反应,电话里已经传来沈嵩的声音,“你小子怎么不回我消息...哦呦,小景是你呀?” “爷爷,是我,”景檀忙转过头看镜头,打完招呼后致歉解释,“不好意思啊爷爷,我手机没带身上,所以没接到你的电话...” 沈阔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听着耳边爷爷念叨老话。 景檀回应着,最后得沈老爷爷指示,移动镜头,对准身旁的沈阔。 沈嵩看了几眼,哼哼两声挂了视频。 景檀将电话还给沈阔。 “你...”她看着沈阔一脸无波无澜,刚开口,又觉得说多了不合适,保持沉默。 沈阔看看时间,差不多要进内场了。 在旁一直候着的侍者见状继续引路。 或许是这通电话的缘故,他脚步加快了些。 沈阔由他带路,走了几步,察觉到身旁空空。 他回头,看见景檀在身后几米远,轻别裙摆跟过来。 想开口催她跟上,脑海里无端浮现上次那双银色高跟鞋。 她与他之间虽隔着错综盘杂的障壁,但若因此缘故倨傲冷言,未免粗鄙失礼。 静默一瞬,他向着埋头赶路的侍者,缓缓开口。 “慢些。” 10 檀香 婚宴内场宾客满至。 辰家人都认得沈阔,见他来,热情相邀至贵宾席。 沈阔带景檀和辰老问了个好,然后到座位处,让景檀坐下。 东城的合作商今天也受邀来此,顺便商量着和沈阔碰一面谈点儿事,开席还有一会儿,沈阔打算先将这个事处理了。 “你去吧,”景檀坐在椅子上,“我就在这里,待会儿联系。” 沈阔嗯了声,转身离开。 景檀的手机方才助理给她送过来了,此刻正是婚礼仪式开始前众人谈话交际的时候,景檀并不热衷于和各家太太夫人聊家常,与同桌几人点头打过招呼,低头看手机以做掩护。 虽从小因为景林文的缘故和这个圈子里的不少人认识,却也只是泛泛之交,相较于同人攀谈,闲散清静更令人自在。 只是今天失策了。 还真有一个主动找她闲聊的人。 “嫂子,好久不见。”景檀听到声音回头,看见祁梁朝笑着往这边走来,在她旁边坐下。 “阔哥呢,怎么不在?” 景檀将缘由告诉他。 “他也太工作狂了吧,来吃饭都还要谈工作,”祁梁笑说,“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和他一起?” 景檀摇了摇头,弯唇,“坐会儿挺好。” 祁梁将烟头摁进烟缸。 “阔哥和你确实相配,有能力也有才华。”他感叹,目光在周遭巡视,瞥见邻桌一人,欸了声,叫景檀转头看。 “那儿,穿灰色西装那位,知道他是谁不?”祁梁神色几分意外,“机器智能大赛组委会总理事,他今儿竟也来了。” “去打个招呼?”他问景檀,“最好等阔哥回来你俩一起,露个身份,比赛那奖基本上也就定了。” 景檀和同学一起组队参加了今年的机器智能比赛,经过校赛区赛层层选拔,于上周参加了在南大举办的市赛,当时来了许多行业内的老总,祁梁也跟着个朋友去看了个热闹,在那儿碰见了参赛的景檀。 原来祁梁让她瞧人是为了这个。 景檀沉默。 “愣着干嘛,”祁梁是个说干就干的人,“阔哥怎么还不回来?干脆咱直接过去吧,打声招呼就行,这些人精得很,都知道什么意思。” 景檀见他起身忙叫住,“欸,算了。” 祁梁疑惑。 景檀浅浅笑了笑,“谢谢你替我考虑。没关系,我对我们团队的成果有信心,静待比赛结果就行。” 在婚礼仪式开始之前,沈阔回来了。 酒店正厅的建筑仿哥特式建筑,厅内的精美却不虚华,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外包给婚礼公司,而是新郎本人用心设计。 灯光暗下来,那些放在场地里各处不起眼的花亮了起来,天上浮现深蓝色星空,唯美浪漫。 众人仰头惊呼,再看向台上的那对璧人,多少都有些动容。 辰、楚两家孩子的故事,是京市人人知晓的佳话。两人青梅竹马,自幼读的都是一个学校,家也挨得近,辰风每天都会等楚沐一起上下学,帮她拦截小混混,替她挡无数男生的情书。 后来上了大学,两人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两家人也早就认定这门亲事,可临近毕业两人不知怎么突然分手,楚沐闭口不谈缘由,执意去了国外,几年没回来。那段时间辰风消沉颓丧,什么事儿也提不起兴致,过了好久才慢慢接手家里生意走上正轨。去年楚沐回国,听人说他俩碰见了跟陌生人似的,共同好友的聚会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大家都惋惜,说这一对儿闹掰了,彻底没希望了。 可没想到次年就收到了辰楚两家的婚礼请柬。 关于两人的复合各种说辞都有,真正缘由只有当事人清楚。 世上有几对恋人的路是坦途无阻,而不败于路途艰险最终能执手走到婚姻礼堂,已是万幸之幸。 圣洁音乐里,新婚夫妻拥吻,掌声经久不绝。 仪式过后,主人家有安排休闲娱乐,□□花园有桌椅,还有茶和小吃。 景檀在花园找了个空闲的位子坐下,翻看手机里刚才照的相片。 她和沈阔那场婚礼仅仅也只过了几个月,同样声势浩大,宾客满至。 就连嘉宾名单,都有一半重叠。 却总感觉还是不一样。 这种感觉一时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眼前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言笑宴宴说着和那天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新婚祝词,思绪像溺进海里,沉浮飘渺。 没来由一丝怅然。 突然听到一些喧闹,迟钝回头,见沈阔踏步而来,身边跟着几位攀谈之人。 他往花园里一望,瞧见景檀的位置,迈步走近。 “一个人?”他问,似乎觉得稀奇。午饭过后他处理了点儿工作,让景檀四处转转。二十出头的姑娘大多喜欢热闹,同几个相熟的圈内千金聊天拍照,是这种场合的常态。 景家的女儿,自小出入宴会酒席不会少,他以为她也会如此。 景檀收起手机,“嗯,一个人在这儿坐坐。” 室内暖气太足,熏得脸热。 沈阔眼眸深邃静黑,穿透力极强的目光看她却像蒙了一层雾。 乌发,红裙,白珍珠,她仿佛不该在这里,而该住在欧洲古堡那挂在墙上的油画。 可油画颜色丰富绚烂,她身上却常有一种,浅暗光泽,似月的孤寂。 “沈总,这位是您夫人?”沈阔身边那位中年人问,得明确答案后,笑道,“今儿原来是沈总和夫人一同出席,恕我有眼无珠,竟没认出您。” 沈阔在景檀身旁坐下,低声,“永资的陈总,要说点儿事。结束后走?” 这个圈子里各种宴会酒席,对于多数人来说,都不过是熟络人脉谈商合作的契机。纵然沈阔已拒了好些人的邀谈,但有几个始终不好推脱。 景檀点头。她是同沈阔一道来的,待会儿离开还要去辰家那儿告辞,先行离开不太妥当。 陈总也在对面坐下。他见桌上摆放几碟惯例甜点和茶完整没动过,以为景檀不喜,叫了位侍者过来,“茶酒甜点是否还有新式样?多上几盘过来。” 景檀说不用,陈总笑着摆摆手,“辰家待客向来大方,不用和他们客气。是我今儿厚脸皮叨扰沈总聊工作,耽误了沈总的时间,让沈夫人也干坐等着,实在是失礼。” 这位沈总虽只有他一半岁数,可陈昂年一丝也不敢怠慢。沈氏集团的实力在各行业都是翘楚,而沈总能力在同辈中更是鞭长莫及,如此一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京市很难有与其匹敌的对手。 “辰家婚礼办得着实不错,上次这么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你们二位吧?”陈总笑说,“今年就数沈,辰两家的喜事最为浩大,两对新人郎才女貌新婚燕尔,真是羡煞旁人啊。” “不过辰风和楚家那姑娘也着实太坎坷了些,本来都以为破镜圆不了了,幸好最后还是复合了。这样看来,还是沈总和夫人修成正果容易些,人嘛,和和美美过平淡日子就好了,分分合合磋磨得很。” 哦,景檀想起来了。 想起刚才心里那股莫名的怅然从何而来。 在别人眼里这两场婚礼没什么不同,无非都是盛大的排场,高朋满座,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片片喜结良缘之声,敬酒时唇角复制粘贴般标准的微笑,溢美之词在一遍遍恭贺中变得麻木。 众人形形色色,又怎会探知各中就里。 辰风与楚沐之间,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荆棘与黑夜后牢牢抓紧的曙光,是清晰认定的彼此,是失而复得的珍视。 可她和沈阔呢。 月老将红绳从南极系到北极,将原本遥遥望不见的两人系在一起,灌溉良缘,承接红烛,盼其也开出同样缱绻浓情的花。 可谁又在乎浮华表面下空寂的躯壳。 陈昂年叫的茶酒甜点送过来了,甜点有栗子蛋糕,麦田斋,还有糯米糍,品种多样,做工精致。 “这儿的梅子酒别具特色,泡的时候加了冰糖,酒香浓郁不醉人,”陈昂年让侍者取了三个酒杯,一一斟满,“我太太喜欢得紧,专程来这儿只喝这酒。沈总,我敬您,日后永资就劳您多多照拂了。” 沈阔轻抿一口。当陈昂然再将自己那杯斟满说“敬沈夫人一杯”时,他转头看景檀。 她在出神,刚才他就发现了。新上的甜点摆在她面前,她没拂了陈总的好意,拿着勺子舀一口,第二勺又开始心不在焉。 栗子蛋糕太甜,景檀握着勺子慢吞吞舀第二下,思绪又飘回刚才的心事。 ——罢了。 自古情字何难求,有幸求得,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有锦绣自织,况人间万般姿态,所添之花也不必只限于缱绻浓情花。 左臂被人怼了下,她回过神来。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壶酒,陈总正朝她举杯。 迅速明了场面,景檀来不及多想,指尖去碰那沾着水珠的酒杯。 被沈阔握着胳膊拦下。 “不好意思,”他唇角勾着轻浅的弧度,慢慢举起自己酒杯,同陈昂年的一碰,嗓音低缓从容,“我替我太太。” 看着他酒杯里渐渐饮尽的,琥珀色的液体,景檀怔住。 那酒,是梅子酒。 沈阔放下酒杯,不着痕迹松开她胳膊。 被他握住的地方还残留温度。 风一吹,余温本该散去。 可怎么,反而有点儿滚烫。 同陈昂年结束谈话后,两人准备离开。 辰家留他们吃晚饭,沈阔说不用了,今儿你们慢慢忙,下次再和辰风聚。 景檀站他身边,看他游刃有余同旁人谈笑应酬。 眼里笑意浅谈不达深处,离开声色喧嚣的浮华场,眸底的静黑占据主场,浅表意兴消散无踪。 两人从正门出来,上了车。 一向习惯沉默的沈阔开了口,问她后面两天是否能抽出时间。 景檀不明所以,“周一周二...周一下午没课,怎么了?” “老爷子抱恙,有空去医院看看。” 都已经住院了? 爷爷生病,后辈去探望是应当的,而她和沈阔一同出现会更合理。 景檀点点头,“好,那就下午吧。你...那个时候有时间吗?” “有。” 景檀说好。 司机启动汽车缓缓行驶,过了拦车杆到外面空旷的公路,渐渐提速。 京市的深秋,空气里凉意渐凛。景檀望着公路旁快速掠过的黄栌树,慢慢将车窗升上。 她想起方才沈阔替她挡的酒,想起自己因愁绪泵发而致的出神。 虽然没有旁人的琴瑟和鸣,但若能互守界限相敬如宾,倒也没想象中那样差。 如果她和沈阔可以做到的话。 半晌,景檀抿了下唇,轻声:“谢谢。”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沈阔低低嗯了声。 - 周一,景檀在学校吃过午饭,回寝室小憩会儿,闹钟响后起床,简单整理后往校门出发。 沈阔按约定时间到达航大,景檀上了车,半小时车程后,到达市一院。 沈老爷子在住院部六楼,单人间。 沈阔推开门,景檀跟着进去,一眼望见病床旁意外出现的两道身影,讶然,“...爸?” “您怎么过来了?” 景林文正和沈嵩聊天,闻声抬头,看清人后同沈嵩笑说,“刚说着,这就过来了。” “快过来,你爷爷正念叨你俩呢。” 景檀走过去,将水果放在柜子上,和沈嵩问过好,看向床对面站着的两人。 “爸,黎阿姨。” 景林文点点头,“咱来得巧,正好和你们碰上——前两天我在外省出差,不然早来探望沈老您了。” 沈嵩摇了下手,“不是什么大病,上周降温染了风寒,肺上有点炎症,他们紧张得很,非得让我来医院住着,顺便例行每年体检。过两天就出院了。” 说着老爷子气呼呼,瞪着那自进门起便一言不发的沈阔,“还不都是你?非要我待在这儿,辰家婚礼我都没去,让你替我还不耐烦,消息不回电话不回,要翻天了是不是?” “我没回?您老没事儿就给我发微信,我要上班的爷爷,早中晚各给您发条已阅还不够?” 沈嵩说了句“臭小子”,让他去给自己倒杯热水。 “小景我也是好久没见了,”沈嵩笑吟吟,“有时间就和那小子回老宅吃顿饭,让厨房做点儿好吃的,看看你,比中秋那会儿瘦了。” “在学校怎么过的?”黎淑这时候插了嘴,她挽着景林文胳膊,另一手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我和你爸爸经济上从来没委屈着你,在学校吃饭难道还省吃俭用啊?” 景檀睫毛淡淡下垂,说没有。 “姑娘家嘛怕长胖,可能吃少了点儿,”沈嵩说,“没关系啊小景,减不减肥看你自己开心,但还是要注意身体。” “对要注意,不能太瘦了,”景林文叮嘱,“要增强自己的体质,日后怀孕身体机能才跟得上。” “对对,这点确实是,”老人家一听这个话题就高兴,“我早就盼着重孙呢,不知道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等小景你明天夏天毕了业,和沈阔可要抓紧啊。” 老爷子话里的挪揄逗得大家一笑。 景檀羞红了脸,热气从头浇到脚,看了眼正倒水的、面无表情的沈阔,尴尬又羞耻。 “哟,都在啊,”病房门从外面被打开,江蘅英探出个头,笑着进来,“走廊上就听见你们在笑,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沈嵩见了儿媳,问她沈时华怎么没一起过来。 “西城那边的工厂要签合同,我让他去办了,这会儿在飞机上,我让他明儿来看您。” 说话间,江蘅英走到景檀身边,自然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 “好久没见檀檀了,”她摸了摸景檀的头,温柔问,“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景檀有一点不适应,但还是由江蘅英挽着,同时回她的话。 边上的沈阔将兑好药的保温杯递给沈嵩,待他喝完,去洗手间冲了冲杯子,回来抽了张纸巾擦擦手。 景檀感觉到,自从江蘅英进病房后,他似乎更沉默冷峻了些。 病房里人多,老爷子爱热闹,让沈阔在背后多垫了两个枕头听人说话。主要是景林文夫妇和江蘅英在讲,他们相识几十年,话题自然少不了。 聊了有十来分钟。 景檀看见黎淑摸了摸肚子,从背后扯了下景林文衣角。 景林文看了眼妻子,知道她的意思,等江蘅英一段话说完,笑着开口:“沈老,那您好好休息,我和黎淑先回了——她最近身体反应强烈得很,精神不好,回去补会儿觉。” “好好,那你们慢走,不送了啊。” “下次再来看您,沈老,”景林文点点头,告完别回头看了看景檀,叮嘱,“自己好好的,明白?江阿姨现在是你二伯母了,人家从小看着你长大,现在成了一家人,多聚聚多关心关心二伯母知道不?” “檀檀知道的,”江蘅英揽着景檀笑道,“我拿檀檀当亲女儿的,檀檀自小和我也亲,我会顾好她的,景总放心放心。” 景林文和黎淑走了,房里江蘅英拉着景檀和沈嵩继续聊,沈阔在边上坐着看手机。 景檀有些心不在焉,还觉得有点怪异。 她抬眸去看一直没参与话题的沈阔,不小心撞上他的目光。 那是淡淡的一眼,不经意的一瞥,随后眸光又落到手机里。 景檀低头,轻轻垂下眼睫,视野里刚好是江蘅英和她握着的手。 在这病房里,那堵横在她和沈阔之间无形的墙,在浪潮退去后,又显现出来了。 11 檀香 沈嵩聊了会儿天,有些乏了,说要休息会儿。 “行,那爸你睡会儿,我去给您拿药,”江蘅英起身,看看身边的景檀,“檀檀,陪伯母一起吧,我来医院少,待会儿拿药找不着窗口。” 沈嵩招了招手,“去吧去吧,和伯母出去走走,待病房这么久也闷了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景檀推辞不了,和江蘅英走了出去。 病房里就只剩下爷孙两人。 沈嵩咳嗽两声,靠在枕头上,让沈阔削个苹果。 沈阔轻撩眼皮:“不是要睡觉?” “大白天哪里睡得着,我啊,就是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沈阔从柜头的水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洗过后坐在床边开始削皮,哂了声,“您还用调虎离山这招呢?” 方才老头子闲聊故意说漏今天药没拿,江蘅英听了自然拿着单子去开药。 沈嵩哼笑,“我虽然没管集团好多年,那脑子还是转得动的。” 沈阔扯了扯唇角,低头安静削苹果。 冷白修长的手在腕上那块银质手表和水果刀的衬托下,平添几分禁欲。 老爷子拍了拍他手臂,“怎么不说话?” “您想让我说什么。” 他沉冷寡言的模样让老爷子看在眼里,无奈叹了口气,“你和你二伯母还有疙瘩呢?” “爷爷知道,这些年主要是蘅英在管公司,如今你也进了集团,领导阵营出现变动,权力阵营间发生冲突都是很正常的事,但工作是工作,蘅英毕竟是你伯母,是看着你长大的亲人,要是因为工作原因和亲人有了隔阂,得不偿失啊你说是不是?” 病房的窗帘拉开一半,屋里阳光半明半暗,沈阔轮廓锋利的侧脸陷入暗里,瞳孔沉黑,探不到眼底。 老爷子已经十多年不管集团的事了。当年沈时建沈时华两兄弟不争气,江蘅英因在景家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得沈嵩垂青,这些年她将沈氏打理得井井有条,老爷子十分信赖,在哪儿都夸自己这位儿媳贤惠又能干。 真若如此倒也还好。 可近些年集团分派结党内争不断,部门间职责分工有失明晰,董事会蛀虫渐生,种种问题不乏江蘅英暗中默许。她很聪明,在沈嵩面前只挑漂亮的说,沈嵩太过信任她,并不知悉内部隐患。 沈嵩如今年纪大了,不论是自身意愿还是身体情况都不适合再操劳集团之事,沈阔也不愿事事讲与他听。 已经不是几岁孩童,找长辈诉委屈讨公道的解决方法太幼稚,也属实无用。 更何况,江蘅英当年为从长房夺权,暗地里做的事至今沈嵩都不知晓。沈阔不打算说,是考虑老爷子身体,若真告诉他,怕是气得要进抢救室。 思前虑后,沈阔只低低应了声,“您说的我记着了。” “这些事儿您就别操心了,安心养身体就行。” 沈嵩那颗牵挂后辈的心哪里那么容易放下,一事说完还有一事,“还有你和小景,你俩看起来怎么还生生疏疏的?这样哪像夫妻。” 先前沈阔在澳洲,两人异地没办法,这回来也有些时日了,该好好把感情培养起来,“你也别一心只扑在工作上,有时间就去小景学校找她,一起吃个晚饭,散个步什么的,像你们年轻人,不都流行约会吗,主动点儿啊,周末约小景那看电影什么的,你可别像个木头等人家女孩子主动。” 不和他顶嘴,沈阔顺着他的话,“嗯。” “嗯什么嗯,就一个嗯?”沈嵩见那小子冷冷淡淡的样儿就知道没真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小辈的事儿啊,真是让他放不下心来,“你这冰块儿样的性格真得改改,从小到大,出家人和姑娘家说的话都比你多!以前就不说了,现在你结了婚,对自己妻子还那副态度呢,啊?你真想当出家人是不是?” 沈嵩真是恨铁不成钢,要是手边有拐杖,他可真就动手了。 沈阔无奈笑,“我不都应着的吗,您老怎么还自己越说越气?” 沈嵩瞪他。 这小子,现在总是什么事儿都不和他说,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要只是性格使然还有救,他就怕沈阔因为两家联姻的缘故,生出的那点儿叛逆心故意冷着景檀。 “当初结婚是忽略了你的想法,这点爷爷不好,但你不是没谈对象吗?二十七了还单着,你说我们能不急?京市这些世家里头,景家虽不算数一数二但也不差,既是亲家,自然能帮扶就帮扶着——换作其他都一样的。景林文这人是精明了点儿,但无伤大雅,主要是人家女儿教的好啊。你看小景,优秀独立人也漂亮,有礼貌有教养。我告诉你,你能娶到人家这么好的姑娘,是你的福气,”沈嵩说着说着怪他不识相,“我当时都怕哪家比咱们先一步提亲给搅黄了——真那样只好给你挑个跋扈的娇娇小姐回来,跟你闹天闹地不消停你才知道头疼。” 沈阔已经被沈老这喋喋不休叨叨得头疼。 “嗯,我知道。” 沈嵩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终究还是把搁在心头好久的顾虑问出来,“是不是因为蘅英和景家有旧交的缘故,你心里有芥蒂?” 当初为沈阔选结婚对象时,江蘅英极力推荐景家,沈嵩也是看着景檀这孩子确实不错,一锤定音选了景家。 “你二伯母是二伯母,小景是小景,不一样的。” 沈阔倒也希望像沈嵩想的那样明晰坦荡,但其中的弯弯绕绕...罢了,和他老人家说这些做什么,徒增烦恼。 “您想多了,没有的事儿。”沈阔被他念叨这么久着实有些吃不消,将碗里切成小块的苹果递到他手里,让他先吃,自己去医生那儿问问后续体检安排。 这会儿江蘅英和景檀领好药回来了。江蘅英还要回公司,和沈老告辞,问了景檀也要回学校,说载她一程。 景檀在病房没见到沈阔,也不好开口问谁,以为他走了,坐电梯时给他发消息,说自己也回学校了。 从住院部出来,景檀以为她们会去停车场或者路边等司机,却没想到江蘅英带着她到了附近街上的一家咖啡厅。 景檀怔了下,“伯母,您...不是要赶去公司吗?” “也不差这会儿,”江蘅英笑了笑,“过会儿再去,陪伯母聊聊天吧?” 聊天会聊些什么,景檀心里如明镜。 这种暗地里如间谍接头的感觉,不太光明磊落。 心里有些不适和排斥,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回绝。 眼看着就要踏进咖啡厅,景檀忽而止住脚步。 江蘅英疑惑回头。 “不好意思啊伯母,”景檀抱歉地笑,面色为难,“老师约我今天开个会,昨天说好的,这会儿该赶过去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江蘅英推咖啡厅门的手一顿,嘴角柔和的笑慢慢收起来,“什么事儿啊,这么要紧?” “需要提交一份材料,”景檀尽量让说辞显得更具信服力,“老师平日忙好不容易约到的时间,我不好临时爽约,实在抱歉啊伯母。” 江蘅英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目光深了深。 景檀能感受到她的视线,这种感觉让她不是很舒服,她沉默等着江蘅英的回答。 不管这话术她相不相信,面上是合理的,她就没道理拒绝。 安静的时间似乎长了点儿,这时旁边突然有人喊江蘅英的名字。 “蘅英,”沈时华从街头小跑过来,“怎么站这儿?我刚在车上看到你就让司机停车过来了。” 江蘅英侧头看了看自己丈夫,看他样子应该才从机场过来,“不是说明天来看老爷子吗,这就过来了?” “今天时间还早,就先过来,”沈时华从西城带了些特产,打算给老爷子尝尝鲜,“东西都在车上,你和我再去医院一趟呗?小景也在啊。” 景檀点点头,“伯父好。” 他们谈话她听了个大概,这时候她离开也挺合适,“那伯父伯母你们忙,我先回学校了。” 再勉强就太生硬了。 江蘅英看了看她,淡淡弯了弯唇角,“学习重要,回去吧。” 另一边,沈阔从医院出来。 刚在病房同沈嵩告辞的时候,没见着景檀人。他这才去看手机消息,得知她已经先走。 现在路况还好,再过一个多小时下班高峰期就要开始堵了。 航大离市一院不算近,开车四十多分钟,地铁也要转好几次。 沈阔坐在车后排,看了眼手机界面里停滞的消息,问前面助理,“她坐地铁回去的?” 提起这个,助理面色有点儿为难,踌躇半刻,不敢撒谎。 “夫人她...和二太太一起走的,车刚刚开过来接您的时候,我看见她们正准备进咖啡厅。” 沈阔轻点手机屏幕的指尖顿住。 助理不太敢看老板脸色。 ...虽然老板的情绪向来内敛不易让人猜透,但此刻后视镜里,他深邃的目光更沉,眉宇间的淡漠更甚。 助理也不知自己说实话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12 檀香 沈氏集团,玻璃房会议厅。 刚结束一场高层会议,助理拉开玻璃门,沈阔从里走出来,身后几位高层小跑着跟过来,斟酌着沈阔脸色,堆着笑脸开口。 “沈总,会上您安排下来的年前目标...不知还有没有商榷的余地?” 到电梯口,助理按下上行键,沈阔未给一寸余光,只懒淡开口,“王总想要什么余地?” “沈总您知道,我们销售部本就活儿多缺人手,这半年市场寒冬更是雪上加霜,目前保持销售额平稳不跌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知道沈总对我们寄予厚望,可年前再增十亿的销售额..着实是吃力了些,您看...” “集团今年与去年同期销售额相比,下降零点五个百分点,”沈阔淡淡开口,“我想,王总若能解决好部门内部职能缺位错位以及员工分配不公问题,营销部状态回升不是难事。” 王川心虚,嘴上还在打掩护,“沈总,我们营销部一向井井有条,销售下降应该是产品本身对市场吸引力问题,这应该是研发部发力不够...” “祸水东引不是高明的选择,”沈阔嗓音更冷,他踏进电梯,留下一句警告,“王总若是没那个本事管好销售部就早日退贤让位,沈氏不缺顶替上来的人才。” 电梯关上,徒留王川站在门口,额头冒汗。 总裁办公室。 “沈总,销售、宣发这几个部门近两年在二太太默许下沆瀣一气,既然王川私下做的事我们都已拿到证据,您为何不直接撤掉他?” “不急,”沈阔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再等等。” 助理点头,不再多问。 “关于致扬那边,是否推进下一步进度?” 沈阔在岳爵湾同致扬的人见过面后,达成初步了解意向,致扬那边发给他一些资料,这些天助理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初步拟出一份条约。 沈阔:“你和他们联系,下周见一面。” 和致扬的接触是他们这边单独在联系,江蘅英并不知悉,“文件和资料,注意保密。” “沈总您放心,文件只有您和我这边有。” “嗯,去忙吧。” 助理说是,出去后没到两分钟拿着手机又折了回来。 “沈总,夫人说到楼下了。” 前两天去医院,景檀的包落在沈阔车上了,离开的时候没一起走,也就一直没拿回去。 她大概也是才想起来,昨晚给他发消息。知道他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包专程跑一趟,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她过来拿。 沈阔将签好字的文件合上,放在一边,“让她上来。” 这是景檀第一次来沈氏,集团门口需要员工卡才能进,她在楼下等了会儿,助理匆匆下来接她,领着到了总裁办。 站在门口,景檀其实有点儿踌躇,不知该不该进去。 和他工作相关的一切,包括场合,谈话,资料这些,她接触得越少越好。 “夫人,”助理见景檀站着不动,出声提醒,“沈总在里面,您进去吧。” 景檀睫毛颤了下,轻声说好。 敲两下门,听见里面说进,她推门而入。 黑白冷调风的办公室偌大宽敞,巨大落地窗外俯瞰整个京市,窗边是会客沙发茶几,右边是一排书架。 景檀轻轻带上门,看见坐在办公桌那边的沈阔,“...我来拿包。” 沈阔告诉她,包放在书架旁的单人椅上。 景檀走到书架旁边,一眼看见椅子上的包。 是一个只能放下手机钥匙的淡黄色小包。那天去医院也不用带过多的随身用品,景檀就随意挎了个小包。这包平日里她不常用,是昨天她第一个到工作室,开门没找到钥匙,才想起落了东西在沈阔这儿。 既然东西拿到了,景檀没打算多留,和沈阔点点头,“打扰你了,那我先走了。” 沈阔这时候出了声:“下次出门,自己东西随身带着。” 他一定是觉得她这个样子,给他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景檀说好。 “抱歉,这次是我不仔细,”她顿了顿,还是解释一下,“因为那天我以为离开的时候还会回车里可以拿,所以就没带下车。” 说起那天两人分开走,沈阔沉默两秒,问她,“最后怎么回学校的?” 景檀想起那天江蘅英说顺便送她,然后带她到了咖啡厅。 手无意识握紧包的带子,反正那只是一件插曲,没必要特意说什么,“就打车,在医院门口。” 果然,她只字没提。 沈阔眸底悄无声息沉了一度。 他不说话,也不看她,偌大的办公室气氛寂静。 空气中有捉摸不透的沉闷。 景檀长卷的睫毛垂下,“那你继续忙,不打扰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又合上。 立冬的天气,室内觉得闷。 沈阔拢了拢眉心。 今日落地窗外的视野不算太好,雾霾天,致使天空灰蒙的颗粒物悬空漂浮,看不见抓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凝聚着,模糊了视线。 身后的门再次被敲响。 以为是助理,沈阔转身,“还有什么事?” 来人却出乎意料。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来看看沈总,”江蘅英缓缓走进来,她穿着工作日一贯的西装套装,笑得从容,“今天高层会议我不在,听说王川工作做得不漂亮,被沈总训了?” 沈阔扯了下唇角,低沉的嗓音偏冷,“所以伯母是来求情?” “沈总这话就不妥了,”江蘅英站在办公桌前,一手撑着桌角,笑意不达眼底,“身为集团首席执行官,我要改变什么决定,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视线交汇,话里硝烟弥漫。 在家里人面前维持的平静假象不复存在,这里是公司,他们之间的状态不必隐瞒。 沈阔漫不经心挑挑嘴角,淡嘲,“那江总大可试试,看看这个集团,你一人到底能不能说了算。” 若放在以前,她自然是可以。 “沈阔,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江蘅英冷笑,“你以为给王川几人施加压力,就能制住我了?” “江总叱咤商场多年,沈某资历自然比之不过,”沈阔语气仍旧漫不经心,眉梢的冷意却慢慢弥漫开来,“侄子如今这点儿手段才哪到哪儿——未来还有的是机会,你说呢?” 江蘅英对上那狭长阴冷的双眸,心里竟生出一丝寒意。 压过那转瞬即逝的错觉,江蘅英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手里究竟有什么筹码。” “沈老能放心将整个集团交给我,让我参与你的亲事挑选,甚至采纳了我的建议选了景家,”她勾唇,意味深长,“你觉得,在你我之间,他更信任谁?” 拿沈嵩压他。 沈阔低眸,轻扯唇角。 血缘摆在那儿,她哪来的自信。 “刚才看到景檀那丫头来找你了?”她暗自以为占了上风,眉眼略松,话锋一转,“挺好,本来还担心你因为伯母的缘故对她不上心呢,你们感情好,伯母也放心。” 倘若江蘅英再冷静些,就不会说这话。 不动声色淡化她和景檀的关系,才会降低他对自己妻子的防备。 操之过急了。 以为如此能牵制他,却不想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江蘅英踩着短高跟噔噔蹬离开了。 沈阔起身,迈步到落地窗前。 公司里各种盘杂错节说来复杂,也不过都是些利益纠葛,他可以应付。 可若对手是一个孤身柔弱的女孩儿。 沈阔闭了闭眼,想起景檀方才的答话。 心底悄无声息地生出一丝烦躁。 - 航大。 峰迅工作室。 自从数融算法开始测试以来,工作室的成员们比从前忙了很多,几乎每天往工作室跑,小组讨论开会的次数不知不觉中增多。 但进度却一直进展不大。 团队里的成员来自各个年级,除了带头的几位高年级师兄师姐,有一半还是处在入门阶段的大一大二新生,平日里帮忙打打下手还好,如今涉及到更复杂的层面,能帮上的忙变得十分有限,而算法本身遇到的瓶颈,对高年级同学来说也有些吃力。 今日许盛专程约了景檀,邹微几人,聊聊关于近期项目的问题。 办公室内。 “你们每人负责的那部分完成得怎么样?”许盛端着保温杯在沙发坐下,示意几个学生也坐,“还顺利吗?” “怎么说呢,做倒是能做,就是花的时间太多,”邹微反映,“我们几人可能就景檀稍微好些,但总体完成得很吃力,进度就比较慢。” 而且,目前做出来的算法并不是最优化版本。 现阶段已经体现出来吃力的状态,那等到一次次优化的时候... 许盛喝了口热茶,盖好盖儿,将保温杯搁在茶几上。 他叹息一声。 做出一个完美的数融算法不只是同学们的梦想,也是他多年来的一个执念。 他原本是想带着一群学生将这个项目独立漂亮地做出来,可现实却不尽如人意,有太多之前没考虑周全的地方。 这段时间他在反省,也在考虑应对之策。 工作室遇到瓶颈,是否需要注入新的力量。 斟酌良久,他缓缓开口。 “你们几个在工作室待了好几年了,一直跟着这个项目。今天叫你们来,主要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邹微:“老师您说。” “上次来工作室的凌华,还记得吗?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后续,是因为他们提出的一个条件让我有些犹豫。” “他们想要参与到算法的研发。” ....... 从许老师办公室里出来,景檀推了邹微一起吃晚饭的邀约,说今晚室友生日,要去校外聚餐。 背着电脑下了计院楼,景檀在想刚才大家的讨论,有点出神。 看许老师的态度,应该是慢慢有在考虑了凌华的提议,而同学们其实反对意见并不大,只要能好好合作互相尊重共同维护研究成果... 从学院门口出来后,看见有一人往这边来。 景檀想事情想得专注,随意收回视线,下一秒反应过来那身影有些熟悉。 再次抬头,冥冥暮色中,那人穿着黑色大衣身姿隽挺,正疾步而来。他越走越近,学院楼前路灯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景檀瞧清了他的模样。 沈阔。 她怔住:“你...” 他怎么会在这儿? “你是来找许老师的吗?”他已走到她跟前立住,景檀还未察觉出他周身冷冽,回头望向学院楼往里指了指,“他没走,应该还在办公室...” “我来不是找他,”沈阔气息沉沉,他凝视着景檀茫然的神情,嗓音沉郁,“我有话问你。” 13 檀香 找她? 景檀大脑有些空白,也完全想不到有什么重要的事让他大老远特意赶来学校。 “有什么...” “景檀,我就问你一句,”沈阔目光沉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天你和江蘅英说了什么?” 那天。 哪天? “什么都没说啊,我和她没有交集。”景檀看不明白他克制着的沉郁冰冷的情绪,反应了会儿才知道他指的是去医院那天。 “那天...你看到了?”第一次将这个话题戳开来讲,景檀心里有一丝慌张,但这无关于心虚,她努力说明情况,“我事先并不知道伯母要带我去咖啡厅,在门口的时候我借口学校有事离开了,没有进去...” “你想说你们之间没有关系,你没有为她做事?”沈阔冷笑,打断,“那为何致扬的文件会出现在她那里?” 景檀完全不知道这怎么又和一个文件有关,“什么文件,我不知道。” 沈阔漆黑眼眸里冷冽之意渐升,语气染上寒霜,“你还在撒谎。” 只有他和助理的电脑里存着那份文件。助理跟随他多年,绝不可能暗度陈仓将文件交给江蘅英。而他本人的电脑,在上次车里借给景檀——那是近期唯一一次别人碰他的电脑。 纵使不愿承认泄密的人是景檀,但种种迹象都在指向她。 今天下午的董事会议上探讨到收购致扬的问题,在这个项目上江蘅英一直没争取到主动权,在有把握之前江蘅英通常采用轻描淡写的方式将项目搁浅下去,可这次截然不同,她胜券在握,表明自己已和致扬方沟通,并获得一部分情况。 那份她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文件,正是沈阔电脑里的那份。 重要文件泄露,再看江蘅英那得意扳回一局的模样,明显是策划已久。 她猜到他与致扬这边有在接触,而自己却迟迟没有进展。怕落了下风,只好从他这边窃取消息。 他身边的人,谁最合适,谁最有几率成功。 不言而喻。 在知道景檀和江蘅英碰面时,还未东窗事发,他只是失望,猜不透景檀,不明白她的心思。 紧接着办公室那次试探,她的隐瞒让他看清她的立场。 就算是这样,他也还在犹豫。 犹豫是否用那些惯常手段对付她。 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姑娘,刚刚二十出头还未踏入社会,父亲和继母将她当做巩固生意的联姻工具,而她在陌生的沈家又举目无亲,处境艰难孤身无依,江蘅英是她从小认识的长辈,几句言语诱哄选其做为靠山留后路,这样的决定虽与他背道而驰,却又让人觉得,情有可原。 若仅仅是这样,划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他还尚可对她稍留情面。只要她安分,彼此可以相安无事。 可她倒心狠,利用他的恻隐之心,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那日她背对着他偷偷擦眼泪,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种事问出口没有意义,若他不动妇人之仁,也不会给她可乘之机。。 “借用电脑之名偷传文件,是我小瞧了你。”沈阔自嘲,再开口,声调已没有起伏。 “事已至此,日后你我之间该明了分寸,”他转身离去,背影冷漠,如隔着千万座雪山,“这种事再有下次,绝不留手。” 晚风刮过,呼啸凌冽,蹭得脸生疼。 景檀站在原地,手指冰凉,迈不开脚步。 沈阔寒霜似冰的一席话她听明白了。 致扬文件被江蘅英窃取,他认定是她。 她想说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文件,她根本没有答应二伯母替她做任何事情,她也根本没有进那扇咖啡厅的门。 可是沈阔不信。 他周围的人中,她的确最惹人怀疑,她借他电脑一用,的确撞上了枪口,她从医院出来后的行踪,的确对他有所隐瞒。 淤泥沾了身,似乎怎么也解释不清。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听,不会信。 横在两人之间的隐患还是爆发了。 心中有芥蒂,有的只会是无穷尽的猜忌和误会,又怎能做到相敬如宾。 景檀想起刚才沈阔看向她的漠冷神情,想起他字字寒冽的凉薄音色。 上次他在校门同她警告那会儿,两人似乎都还没这样糟糕。 两人之间的裂谷越来越大,愈发难缝合。 罢了,谁要缝合。 是他蛮不讲理,是他不明真相,是他恶言相向。 她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承接他的怒火。 他爱怎样怎样。 景檀敛眸,维持面色平静。 她迈步往校门方向走。 天色已黑尽,室友发来消息,问她聚餐怎么还没到。 她解锁回消息,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她的睫毛在轻轻颤抖。 回完消息,那蝶翼般的羽睫眨啊眨,景檀吸了吸鼻子,卸下背包里去找纸巾。 其实也没什么,不去在意就好了,她依旧照常生活。 可就是,莫名其妙被人指责一番。 有点儿委屈。 - 小雪,沈阔回了趟老宅。 老爷子嚷嚷着出院,一会儿说整日待在医院无聊得紧,一会儿又说消毒水味儿闻着不舒服影响食欲,各种理由找了个遍,总之要回家。 例行体检的结果都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就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各项身体机能下降,每逢降温或是病毒季要格外注意,抵抗力弱容易感染。 开了些调理的中药,老头子终于如愿以偿回了老宅。沈阔今天下午没事,就回来看看。 二伯沈时华也在,正陪沈嵩下棋。 “来了?”沈嵩披着棉袄外套,和小儿子坐在亭子里,桌一旁煮着热茶,陶瓷茶壶咕噜噜响,空气里淡淡茶香飘逸。 沈阔同二伯点点头,扭头见老爷子执着颗黑棋,运筹深思未选定落子之处。 “小子,你来帮我瞧瞧,这步棋怎么走。” 沈阔的棋是沈嵩教的,少时七八岁始学,中学时参加过围棋比赛,这几年各种事缠身,碰得少了。 怀闲情雅致下棋最是享受,手边一壶茶,吹轻风听樟树上清脆飘远的鸟鸣,惬意自在。 沈嵩最是喜欢慢慢领略其中趣味,走棋迂回斟酌,而沈阔不然。 他黑眸凝视盘上棋局,从棋奁壶里取一颗黑子,审时度势,嘀嗒凌厉落子。 黑白之间,局势骤变。 沈老摸宝贝胡子的手一顿,看清因果,仰头,“你小子,够狠啊。” 此子原本有多处可落,他毫不留迂回之地,直打七寸。 僵持的棋局瞬间胜败立见。 沈老爷子叹息,“本来想和你二伯慢悠悠下几盘,早知道就不问你了。” 一会儿让他下,一会儿又怪他不该下。 沈阔习惯了老爷子这古怪的脾气,不在意哂了声,看了眼着雾蒙蒙的天,“天凉,下棋怎么着待在室内,您老干嘛非跑到亭子这边?再生病住院我可不管了啊。” 沈嵩哼哼,说外面空气好。 沈阔不听他胡扯理由,让人扶着他回了屋,问二伯是否继续下,他作陪。 沈时华笑着摆了摆手,“今儿就到这儿吧,和老爷子下了一下午脑子已经有点胀了——再说,跟你我哪下得过。” 沈阔没勉强,和二伯将棋盘茶壶收拾妥当。 “二伯今天怎么空出时间回老宅?”一待还是一下午,平日忙,哪有这么宽裕的时间。 “闲了好多天了,”沈时华说,“自上次西城办完事回来休息了,那些事儿有蘅英看着,我也操不上什么心。你知道的,我们家都是她管得比较多。” “这样挺好的,这有时间多陪陪老爷子,他也高兴。” 二伯家一直都是女主外男主内,家里什么大事沈时华都习惯听江蘅英拿主意,公司的事也是妻子安排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没安排的时候他就闲着。 江蘅英对于内部纠葛的那些弯弯绕绕,也只是选择性告诉丈夫,甚至一些事不说,左右筹谋的都是自己,告诉他用处也不大。 沈时华挺欣赏自己妻子在管理公司上的才华,不与其争锋,这么多年夫妻相处得倒也算是融洽。 他这人喜欢两袖清风,知道的东西少,在某些方面也迟钝,譬如沈阔与江蘅英之间的暗中争斗。 沈阔与二伯没什么隔阂,但从小长大也没有太亲近,这些年逢年过节每每碰见,也都客客气气。 “小景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出了亭子,下石桥,屋里的路上沈时华和沈阔闲聊,“学校有课?” 沈阔嗯了声,神情平静,“她忙。” “航大对学生挺严的啊,”沈时华接话,他想起在医院附近那次,“大四学业都这么重,上次遇见小景,蘅英本来想和她聊聊天,都到咖啡厅门口了,她说老师找她有急事,门都没踏进就走了。” 沈阔脚步顿住。 “医院那次?” “是啊,我当时刚从西城回来,赶去医院的时候遇到了她俩,”沈时华一点儿也不知这其中内情,还当随便说话聊天,“现在大学生都挺忙的,也不容易。你和小景平时见面也挺少的吧?感情需要培养的,女孩子害羞,还是你多去学校找人家比较好。” 所以这个事情,她说的是实话。 14 檀香 京市的冬天来得早,几场雪过后,气温骤降。 快到期末周,课渐渐少起来,室友们除了实习,其余时间都待在寝室,无聊的时间增多,就想着在外聚餐。 林云云在大众点评上发现一家新开的西餐厅,连锁星级,口碑不错,从前京市只有一家,离航大太远了,这次的新店很近,地铁二十分钟,她蠢蠢欲动。 “咱周末晚上就去那儿吧,”林云云将链接发在群里,大家也都觉得不错,“这次周清买单,叫上你男朋友,这次可别想抵赖!” 周清笑着躲宋影的熊抱,“知道知道,我请客,正式介绍他给你们认识。” 林云云哼着去揪她脸,“真不够意思,谈恋爱竟然瞒我们这么久!” “你蹭我那么小零食的交情,竟然都不够换优先透露权,太过分了!” 上次周清过生日,按照她们寝室的传统,通常都是在外吃完饭,回来的时候将早先订好的蛋糕拎回寝室,关灯点蜡烛,唱生日歌,然后四人彻夜畅聊,聊人生聊未来或者吐槽糟心事发发疯。 结果周清很反常,吃蛋糕的时候就心思飘飘忽忽的,收拾完残局她说下楼拿点儿东西,半天没回来。打电话手机放在桌上没拿出去。 还是宋影在阳台上晾衣服,一个不经意往楼下望,宿舍门口有对情侣亲得难分难舍。 本来这种事儿挺常见,平日大家就当看不见,但如果当事人是自己室友,那就是两回事了。 头一回吃到自家室友的瓜,那还不得轮番上阵,让周清如实交代。 最后就是得知两人暗度陈仓两月有余,周清不好意思也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说,这会儿既然被发现了,也不瞒了,一起吃个饭相互认识认识。 周六晚,几人到了西餐厅,周清的男朋友提前订好靠窗的位置,四五个人刚刚好。 “这家店,牛排是他们特色,火候掌握得特别好,看看你们喜欢几分熟。”周清男朋友将菜单递给她们。 - “这家店,牛排特好吃,尤其是三分熟,味道很正。”祁梁已经是第二次来,熟稔点几个菜,让对面的沈阔也选选,“阔哥,你尝尝就知道了,品尝美食是件幸福的事儿。” 沈阔的口腹之欲很淡,让祁梁看着点,“说吧,约我出来什么事儿?” “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阔哥,我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功利性了?” 沈阔漫不经心眯了下眼,盯他。 祁梁心里一下就怂了,笑着打哈哈,“不是工作上的事儿,就是家里...我爸最近催婚催得紧,从前相亲我都拿不合眼缘当借口,现在他也不给我这个机会了,打算直接将人塞过来——我奶奶偷偷告诉我,他最近和乔家在接触。” “我不想结婚啊,那乔容晚娇气跋扈谁不知道啊,我要真和她在一起,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阔哥你帮我出出主意啊,我不想坐以待毙。” “这是你家里事,我能帮着你什么?” “可多了,帮我劝劝我爸,或者从乔家下手,让他们千万别答应我爸联姻的提议,或者——”祁梁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招儿,“哥你快支支招啊,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走上联姻这条不归路吗?那我多惨啊。” 祁梁突然反应过来这话误伤了沈阔。 “不是,阔哥,我没有说你惨的意思,”他忙找补,“你和嫂子肯定不一样,嫂子人多好啊,漂亮优秀又大方,和你顶顶相配——咦,嫂子?” 祁梁以为自己眼花,擦擦眼再瞧,“真是嫂子,阔哥你快看。” 他们二人坐的也是靠窗的位置,和景檀那桌隔了三四个空桌,祁梁坐着的方向正好对着能看见景檀,而沈阔是背对着的。 在同一家餐厅碰见,沈阔也没想到。 祁梁点的已经差不多,他在菜单上简单勾两个小菜,递给服务员,然后提起茶壶添水。 “不是哥,你不打算过去一下?”祁梁问。 沈阔眸色深深。 过去能做什么。自出了文件那事,原本认定几乎是她无疑,都已打定主意划清界限,谁知前日二伯无意中透露,她竟真没和江蘅英进咖啡厅。 那晚她解释,他还以为她在撒谎。 而致扬事件始末还未水落石出,究竟是谁与江蘅英串通,如何将文件偷窃过去,还没找到那人。 他已让人在公司去查,目前还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还不能完全证明她与此无关。 祁梁这人虽平日里不着调,却也懂得察言观色,“你和嫂子闹别扭了?” 他和沈阔认识这么多年,当初沈阔同景家联姻时,他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其中内情,包括沈阔与二伯母不和,而二伯母与景家有旧交。 所以沈阔和景檀二人的别扭冷淡他都明白。 “阔哥,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就这么多嘴一句吧,”祁梁斟酌着开口,“你怀疑嫂子是你二伯母那边的人我理解,但我觉着,她不像是会站队牟利的人。” “上次辰家婚宴你还记得吧?当时你不在,我看见邻桌坐着机器智能比赛的总理事,碰巧遇到过嫂子参加比赛就说带她去认认人,这里头的意思你都知道的,那理事家里孩子升学,是沈家投资的学校,让他还这个人情他乐意都来不及。” “但嫂子拒绝了,其实她都懂,就是不想借你的势,”祁梁说着感叹,“知世故而不世故,凡事自立的人不多,嫂子这样真挺难得的。” “所以你说,人家这样的人品,应该信得过吧?” 沈阔抿唇,眼底窥探不清。 就是这个时候,他电话响了。 是助理。 “沈总,您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挂了电话之后,沈阔起身,“公司有事,我先回去。” “欸不是吧,菜还没上呢,”祁梁不可置信,“你就这样走了?” 沈阔将外套拿起搁在臂弯,“记我账上。” 沈氏集团。 晚上八点,整栋楼里员工稀少,只余几户窗内亮着灯光。 监控室内。 技术人员坐在电脑前,将监控视频调了出来。 一个鬼鬼祟祟的人靠近助理办公位,偷偷打开电脑,黑暗里周遭只有屏幕亮着,她操作了一会儿,然后拔掉u盘,关机离开。 看一眼时间,一周前的晚上。 “就这样一个事儿,”沈阔坐在椅子上,望向助理,眉间沉郁,“你查了三天?” “不是的,沈总,”助理额间冒汗,他着急解释想加快语速,结果因为紧张又控制不住结巴,“您让我查的第一时间我就联系安保科这边调监控,...第一次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我就,另找思路排查员工,各种方法都试了还没头绪,又让安保重新查,还请了外面的技术人员过来...这才发现有段视频被掐了,然后才数据恢复,弄了半天,这段视频才找回来。” 这样说来就是安保科里有奸细,且同盗文件之人串通好,将这段证据销掉。 许是如此得了保障,那监控屏幕上的人伪装得并不严谨,平日里工作交接甚多,助理一眼认了出来。 是负责外文工作的秘书。 果然是身边人出了问题。 却没想到会是一向安分守己的秘书。 沈阔捏了下眉心,“人呢?” 助理忙应:“已经带过来了。” “让她进来。” 不多时,一个短发女生出现在门口,苍白着脸色走进来。 她一见着沈阔,眼里因恐惧而噙了好久的泪啪嗒落下来,开口声音颤抖,“沈总...” 沈阔声线平静,“江总指使你的?” “沈总我错了,我不该背叛您,”女生克制着,却还是哭腔渐显,“可我实在是没办法,江总突然找上我,我不知道她怎么得知我爸爸重病住院,她用我的工作威胁我,如果不帮她做事,我就不能继续待在公司,甚至是同行业的任何一家企业...我的工资是我们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如果我工作没了,我爸的治疗费也没了...” 助理看着她哭得哽咽,暗自叹气。 这姑娘才大学毕业两年,专业学的小语种,一直在沈氏工作。与她几次对接工作能感觉到她工作能力出色,本人也谦逊上进,她外地人,勤勤恳恳工作就想通过自己努力在京市扎根。 江蘅英必定是早先了解其的家庭状况,以此做为软肋威胁她。 真狠的心啊。 女生自知自己犯了大错,到底年纪轻,家里原因又承受不住犯错后的惩戒,此刻慌得六神无主,“沈总我真的错了,我真的不敢再做这样的事...您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沈阔依旧坐在椅子上,眉间沁染的凌冽并未因她楚楚可怜的求情消减半分。 “做了错事便要承担后果,你不可能继续留在公司,”他偏冷的嗓音响起,起身,“办辞职时让人事写个寻常理由,找新工作看你自己本事。” 至少没绝了她的后路。 女生哽咽着道歉,鞠躬离开。 “保安科做手脚那人查到了没?”沈阔继续。 “都查到了。” “知道怎么做?” “知道的,沈总。” 当枪使的人都处理完了,接下来就是罪魁祸首的操控者。 他迟迟按兵不动,却让江蘅英纵着人手兴风作浪。 是该卸其羽翼了。 15 檀香 京市迈入十二月,天寒地冻,冷风呼啸,街边的人开口讲话无不唇吐雾气,飘飘然升在空中,又悄无声息散去。 航大那条著名的银杏路已不见秋日金灿灿的景象,路两旁的树枝光秃秃,一派凋敝萧瑟。 沈阔再次造访航大。 其实这段时间峰迅与凌华一直在联系,断断续续更加深入了解彼此,以及对合作方式的反复试探商榷。许盛这些时日结合实际情况仔细考虑,又参考了工作室成员的意见,终于拿定主意,主动联系沈阔进行下一步合作商讨。 计算机学院楼在航大中心区域,沈阔沿着已走过两次的路到了楼下,目光扫过拐弯处的路灯,想起上次在这里他和景檀的谈话。 记忆侵袭,他敛眸,眼眸沉黑隐晦。 整理思绪踏步进学院楼。 许盛已早早到达办公室,泡好茶,邀沈阔同坐。 来前双方已明了彼此意向,再加上次交流的经验,这次谈话比较顺利,许盛同意凌华加入研发的要求,在此基础上,具体探讨以何种方式更高效,并保留工作室原始重要组成部分不受过多影响。 结束后,许盛舒了口气,笑容发自内心,“辛苦沈总特意跑这一趟,待贵公司法务部拟好合同,届时我们正式签约。” “这下是真正一条船上的伙伴了。” 沈阔同他握手。 “未来凌华与峰迅共进退,合作期间有任何问题,许老师尽管同我方沟通。” 许盛点头。 “沈总赶时间吗?若是行程宽裕,不妨再看看我们工作室?上次匆忙,介绍的也只是一些皮毛。” 沈阔缓慢收回手,淡然的神情飘过一霎微凝,“那就麻烦许老师了。” 他们从办公室出来,隔壁便是峰迅工作室。 沈阔一眼看见坐在工位上的景檀。 来时他便注意到了,一个多小时过去,她依旧保持同一个姿势,注视着面前的电脑,十指灵活敲着键盘,右手偶尔触碰鼠标切换页面。 室内开着暖气,她黑色长款羽绒服搭在椅背,身上一件白色高领毛衣,清丽薄瘦。 算算时日,两人十余天未见。 这期间查内幕,理后续,又动手清理江蘅英一方成员,周转忙碌,总算告一段落。 其实没有告一段落。 还有一事,一直处于搁浅状态。 他知道,所以当许盛提出再次商讨合作,他将见面地点依旧定在航大。 那张明净清柔的侧脸,他定下神去端详,比之前每一次都认真。 她泠泠清韧的声调,玉石般的隐忍,孤寂若离的清透眼眸。 二伯的无意透露,祁梁的诚挚劝说,还有。 已经摆在他面前的,清清楚楚的事实。 误解一层层被解开,最后一轮皎洁明月无愧展于眼前的霎那,月光清辉,柔和却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想起那日自己的所言所行,脑海浮现她当时的眼神。 路灯映入莹润双眸里,和柔韧坚贞混在一块儿,闪烁着掩盖眸底黯伤。 挺好一小姑娘。 他是不是,太不客气了点儿? 沈阔自认,从幼时起,整个学业生涯一帆风顺从未受挫,即使是毕业后进入沈氏,集团内外荆棘丛生陷阱匿于迷雾,他都能干净利落斩出一条阳关道。 而仅凭猜测错怪一人,这样不该犯的错,平生第一次。 无关高高在上的尊严,是那未曾有过的愧疚和尚且匮乏的道歉经验叫人心头生了踌躇之意,竟不知以何种姿态将那一方错词妥帖收回。 一分一寸,难以掌控。 许盛踏进工作室,拍了几下掌,让大家停下手头的工作,再次介绍身边的沈阔,并宣布同凌华合作的消息。 大家鼓掌表示庆祝,许盛将邹微陈良,简单介绍给沈阔认识。 “这位沈总应该比较熟了,”许盛看着景檀,笑道,“上次便是小景同您介绍峰迅情况,之后合作还需小景同凌华这边的员工在工作上多做沟通。” 听完许老师的话,景檀浅淡笑笑,“谢谢老师信任,只要是布置下来的任务,我都尽力完成。” 沈阔望她清凌干净的侧脸,听她同老师讲话,不见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他忽而开口,“景檀同学似乎在专业上能力很出众。方才在学院门口,看见机器智能大赛获奖名单,榜首赫然是你的名字。” “获得市赛第一的作品,沈某很好奇,不知能否有幸见识见识?” 许盛听了开怀大笑。 这比赛当初是他劝景檀报名参加,在工作室和班里分别找了俩队友,这支新队伍由许盛带领,景檀担任队长,一路从小小的学院杀到整个京市赛区。 寒假时还将继续参加国赛,这段时间团队也还在不断改进作品,为方便他们的基地也设在学院楼里,就在峰迅上面一层。 沈阔与他们已是合作关系,同其展示展示学生的比赛成果,许盛很是乐意。 他原本想一同跟上,但工作室有同学请教他问题。沈阔说您忙您的,耽误许老师这么久时间,让小景带我上去看看就行。 仅仅只是一层楼,景檀选择了步行梯。 钥匙开了锁,她推开门,白炽灯一亮,里面比较空旷,几台电脑,若干数据线连接一架机器,一米左右高,底下四个轮子可移动,有双臂有安着摄像头的脑袋。 景檀将其中一台主机打开,同时和他介绍,“我们基于机器学习的理论创建这样一个具有分析数据能力并能进行自主决策的,归类于人工智能的机器。我们加入了自然语言处理和计算机视觉技术,如此让它可以进行人脸识别以及语义分析,通过更加成熟的测试,未来发展方向大概是家居智能管家。” 她说话有条不紊,认认真真同他介绍作品,电脑连接上后,向他演示一些简单的语言对话。 就真的只是做一个讲解员的工作,公事公办的模样,说话做事只当他是工作上接触的相关人员。 沈阔看着她,抛出个不甚关心的问题,“作品是否有卖出专利流入市场的打算?” 景檀面色淡淡,“目前来看尚不成熟,经过多次完善后也许会有这方面的可能。我只是负责作品具体细节处理,这些问题不在我思量范围内,沈总如果有兴趣,可以和许老师探讨。” 她不欲多说。 这让他想起她上次问起峰迅合作事宜时,他的答话。 言语竟与此刻她的如出一辙: 不该她管,她只做好自己的事。 心如博弈的黑棋后退一步,理由匮乏。 “景檀。”他喊她的名字,不再是外人面前的景檀同学或是小景,这称呼像是一道分割线,不自觉将两人汇回私人关系里。 她关掉电脑的手微顿,不过转瞬即逝。上次团队探讨时用的白纸黑笔凌乱摆在桌上,她将草稿纸叠整齐,将笔盖该好。 名字叫出口之后,又是一段冗长的安静。 初尝无措滋味,才知如何叫做字字斟酌。 “待会儿你是否有时间,”他开口,嗓音微哑,“一起吃个饭,我有话和你说。” 景檀收拾好桌子,“抱歉,一会儿工作室的同学到齐了我们要开个会。” “不急。” “我急,项目进度缓慢,开完会还要继续工作,”景檀从他身边经过,关掉门口的灯,视线一下子暗下来,“的确是抽不出时间,沈总日理万机,尽快回公司吧,也别耽误您行程。” 她语气平常,谈不上憋气带刺,甚至是礼礼貌貌,只是很平静,如无风的湖面,探不到深浅。 沈阔拉住她手臂。 “为何如此避之不及?一顿饭不会耽误太久。” “你误会了,”景檀抬起眼眸,语气同眸中清澈的秋波一样波澜不惊,“谈不上避与不避,只是为防横生枝节,给沈总又添麻烦。” “是你说的,明了分寸,”她不动声色将手臂抽回,转头往楼下走,“很有道理,我会遵行。” 景檀从楼上下来便回了工作室。 她是真的实话实说,今天要和成员一起开会,讨论好后续任务安排会继续做事。 重新坐回电脑前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夜幕降临,邹微和班里同学去聚餐,说待会儿回来赶进度。 景檀刚输入电脑锁屏密码,许盛从隔壁办公室过来瞧了瞧。 看见还有几个人坐着没走,他问:“到点儿了不去吃饭啊?” “不了许老师,邹微师姐聚餐去了,说给我们打包回来。”一个男生笑着说。 许盛哦了声,皱眉佯装生气,“她怎么没和我说,是不想带我那份儿了?” 大家哄笑。 景檀也弯了弯唇角。 结束晚上的加班,从学院楼出来,明月已高高挂。 景檀回了宿舍,洗漱后刚好熄了灯,她打开小台灯,坐在桌前进行简单护肤。 躺上床,睡觉前最后看了眼手机消息。 许久未联系的陈姨竟给她发了消息。 说是明日大雪,沈老爷子叫大家一起回老宅吃顿饺子。 【沈总明日要出差不得回去,沈老让我来接你。夫人定个时间,到时我来学校接您。】 明日恰逢周末。 这几日降温降得厉害,景檀虽然不太想出门,但转念一想沈老病愈后她一直没去探望。 老人家平日孤孤单单待在偌大的宅子里也寂寞,爷爷对她一直和蔼亲切,也多次说让她没事回去陪他聊聊天。 景檀打字回复:【好。】 【上午十点吧,我在东侧校门等您。】 回老宅一趟多少会待一阵,景檀索性将周六都空出来,翌日早早起了床,保暖衣毛衣都穿上,下面咖色半身裙,上身同色系毛绒粒外套,戴顶毛绒绒针织帽,整个人毛绒绒出了门。 先去附近买了箱牛奶和一些保健品,她提着东西回到校门。 东西有点重,回程路上走得有点慢,到校门时刚好十点,她四处望,陈姨来接应该是上次那辆奥迪。 半天没见着奥迪,却瞥见一辆宾利。 黑色的,一看那串连号车牌,沈阔那辆。 景檀怔住。 脑子还没捋顺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儿,眼看着沈阔从驾驶位那边下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怎么还买了这些东西?” 景檀没回他话。 她凝视沈阔那张深邃平静的侧脸,在想。 她是不是被骗了? 16 檀香 校门处学生进进出出,昨夜下了雪,地上积雪未化,凛冽寒风吹过,冻得四肢僵住。 景檀站在车旁,看沈阔将东西放进后备箱。 “陈姨并没有说你会来。” 沈阔望向她,半响,声音低低的,证实她的猜想。 “我让她发的消息。” 果然。 “所以今天根本不回老宅吧?”景檀明了,“沈先生,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玩小孩子那套。” 她还傻傻当了真,安排好时间,周末清晨早早起床,去超市买了一堆东西沉甸甸拎着回来,结果一切都只是沈阔骗她出来的借口。 心头微恼,她面无表情,语气重了一分,“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沈阔握住她胳膊,“有些话要和你说。” “你想说我就一定要听?”景檀这句话脱口而出,察觉到语气冲了些,她收敛情绪,平静下来,“不好意思,我没时间。” “我知道你今日空出了时间,”他的手没松,看着她因寒冷冻得苍白的倔强小脸,语气缓下来,“抱歉以这种方式约你出来,但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按她昨日的态度,大概不会理睬他本人的消息。 他说话向来淡漠不留情面,竟然也有软着语气退步的一天。 “外面冷,车里说?”他开口,“听完我想说的,你若还有事就离开。” 景檀杵了会儿,迈步往副驾驶位走,开车门,坐进去。 车内比室外暖和,冻得趋近麻木的四肢渐渐回暖。 沈阔随后也坐进来,伸手将空调温度再调高两度。 空气中弥漫淡淡雪松的味道,干净清润。 景檀微微侧头,望向窗外。内外隔着温差,车窗很快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前几日查出文件泄露源自于助理工作的那台电脑,”沈阔开口,声音低下去,“内鬼查出,是受二伯母胁迫的外文秘书所为,监控记录同样被纂改,恢复数据花了点时间。” “现在查清楚了,一切都已处理妥当。” 景檀垂眸,手指揪着毛绒粒外套,没作声。 沈阔转头,她戴了顶针织帽,脖颈绕了两圈围巾,此刻低头不语,下半张脸藏进围巾里,只露一双被长卷睫毛遮住情绪的眼睛。 握着方向盘的手无意识紧了两分。 “对不起,”他低哑出声,缓慢地,“在没查清楚事情之前错怪你,是我不对。” 景檀那羽翼般的睫毛扑簌两下。 半张脸仍旧埋在围巾里,她垂眸看自己绞在一起、小幅度拨弄的手指。 “这些是我昨天想和你说的话。昨天分别后,也有想过段时间再找机会和你解释,”他侧身面对着她,闭了闭深邃浓郁的黑眸,偏低的嗓音和缓,“但始终还是觉得,该尽早表达我的歉意。” 他知道那晚的行为多有荒谬不妥,也知道自己的言行给她带去了不小的伤害。他在同女孩儿相处方面的经历实在匮乏,平日简单的交道尚可,误会错怪这样的事,如何熨帖解决,着实难掌握分寸。 昨日被拒之千里,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下步如何。 回程路上反复思索,以及咨询了这方面更懂如何处理的祁梁。 这事终究是需要解决的,逃避搁至不是沈阔的作风。拿定主意后不再犹豫,他联系陈姨,请她帮了个忙。 “按道理应该是我联系你,但想顺利约你出来,只好出此下策,”他顿了顿,“陈姨也不知具体缘由,只是帮忙照做,希望你不要介意。” 景檀哦了声,慢慢开口,声音轻细的。 “刚才是有点儿生气,你说清楚缘由,我也能理解的。” 她想,他能说的都已经表达清楚了。 好像该她表态了。 “我...” “等等,还有一事。”沈阔望进她眼里,那向来深邃漆黑的眸底第一次让景檀窥出些许不那么莫测的波澜,这感知让心跳踩乱一拍节奏。 “...什么事?” 沈阔嗓音低缓,“这次矛盾的产生,归根在于我们之间的不信任。我坦言,因为江蘅英的缘故过去对你一直有戒心。正是这样的芥蒂让我对你轻易产生怀疑,工作上错怪你。” “如今我知道了,你没有站队寻利,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活,你都很自立。从前对你的认知抱有偏见,抱歉。” “我知你对于这门亲事也是无奈,然木已成舟,这种状况目前改变不了,”他微顿,接着说下去,“那就照旧生活,我和沈家不干涉你既定的学习事业上的目标,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让婚姻绊住你原本的脚步。” “江蘅英那边,如果她再为难你就和我说。你不必强迫自己在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竟能完全知晓并体谅她的处境。 景檀有些动容。 张了张唇,她突然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沉默半晌,轻轻说了句“谢谢”。 “...站在你的立场,那时候我的确很有嫌疑,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吧。” 车内暖和,沈阔看着她渐渐恢复了气色,脸颊白皙里透着点儿淡淡的粉,“那你不生气了?” 景檀轻轻点了点头。 “你都这样有诚意了,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他心头重石落地。 景檀缠着手里的围巾,思量着,“那我们做个约定。我不帮江蘅英做事,你也要对我有基本的信任。以后我们和平相处,平日里各自生活,遇到要回家,或需要一同见长辈的事,彼此帮忙。” 沈阔:“好。” 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在他能力范围内,会尽量保她周全。 景檀点点头。 一切说开后,两人之间终于是一种平常轻松的状态了。不再是互相提防,而是达成某种契约的盟友。 事情已经说完,景檀望了眼窗外,手抬起欲开车门,“...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沈阔瞧了瞧她,“你今天应该没有其他安排?” 是这样的,因为陈姨的一席话她信了,所以将今日时间都空了出来。 一语戳破,景檀有点儿脸红。 但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待在这儿和他独处呢,彼此没有话题,沉默会很尴尬的。 而且他应该要回去工作了,她不主动说走,难道要他开口赶吗。 “早上订了家餐厅,”沈阔说,“离这儿不远,去尝尝?” 十点多,开过去十一点,时间差不多。 “你不回公司吗?”景檀问。 “现在回去差不多午休了,下午再回,”他嗓音低低的,“况且,昨天不是说过请你吃顿饭么。” 就当是口头上的歉意太浅表,请一顿饭正式些。 反正时间空着,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景檀点了点头,说好。 沈阔开导航,启动车子。 二十来分钟后,到达餐厅。 一家意大利餐厅,二楼有偌大的露台,外面就是宽阔的临江,夏天傍晚来这里吃意菜,吹吹风看看江,非常惬意。 可惜现在是冬季,坐外面太冷,景檀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依然能看见漂亮的临江。 如果不算上那次景林文鸽掉的聚餐,这算是景檀第一次和沈阔单独一起吃饭。 上次还好,她情绪低迷压根儿没想着和沈阔聊些什么,随便吃了些就结束晚餐。 这次不一样,既然是正正常常约着吃饭,总要有点儿互动。景檀对这方面不太擅长,平日里和同学聚餐,她总是安静听别人讲话的那个。 本来有点不太自在,但沈阔没有想象中那样一言不发。 他会问几个同两人都有关的问题,比如峰迅的项目进展,比如景檀自己的专业规划,这些景檀都能回答,也不会太冒进或是疏离。 她想,一定是他经常应酬的缘故,与人交谈才这样游刃有余。 结束后景檀去趟卫生间,沈阔买单后去取车,他让景檀待会儿在指定路口等他。 去路口的途中,景檀接到了景林文的电话。 看着屏幕上的备注,景檀怔了下。 她想,如无意外,他一定是有事找她。 果然不出所料。 不过不是让她帮忙做什么,而是兴师问罪。 “景檀,你太任性了,”他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你二伯母从小看着你长大,如今你俩都在沈家,本该相互帮扶,你怎能高高在上对你二伯母不敬?” 景檀有点懵,想了想,猜到大概是江蘅英和他说了什么。 应该是那次自己婉拒和江蘅英谈话,让她看出自己是找借口离开,不愿与她合作。 可这已过了许久,为何现在才拿出来与景林文告状。 来不及深思,景林文那边又紧接着:“景檀,我知道你因为联姻一事对父亲多有不满,但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沈家是你的上上选,沈家刚好有江蘅英这样一个熟人在,你若是伶俐点儿,就该抓住这个机会,她经营公司的能力我是最了解的,你和她齐心协力,还怕以后在沈家没有立足之地?” 比起她的立足之地,他想说的其实是为景家寻靠山吧。 景檀可没有忘了上次父亲约沈阔吃饭的拉拢之意,他只是瞧出来这位沈家年轻小辈态度疏远不好攀附,考虑后还是觉得站江蘅英这边更稳妥。 她一点也不想做个提线木偶,景林文点戏她唱戏。 “爸,”她淡淡出声,“您不用说了,我对这些没心思。” “那你对什么才有心思?对你那堆乱七八糟的代码吗?代码能供你吃饭花钱?我看你读十几年书反倒把脑袋读呆了。” 景檀已站在路边,原本想在沈阔来之前结束通话,可景林文始终不肯挂,仿佛一定要给她洗脑成功为止。 她将声音开到最小,上了车,只是偶尔回应一个嗯,哦。 不愿多说,也不想沈阔察觉。 但沈阔还是看出了端倪。 “谁的电话?”他问。 被他发现,景檀微讶,扭头去看他。 犹豫了会儿,她还是说了实话,“我父亲。” 这里是可以停车的位置,反正也不急着走,沈阔朝她伸手,“给我。” “啊?” “电话,”他看向她,嗓音低沉,“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