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强扭状元后,发现他甜又解渴》 第1章 重生 “晚儿,你自幼朕便惯着你,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可这次你真的太任性了!” 跪伏在软垫上的姜晚还没睁开眼,就听到熟悉且苍老的男声传来。 姜晚略有茫然地睁眼环顾着身边的环境,金碧辉煌的佛寺大殿…… 这是祭祖的太庙? 她有些错愕地垂眸望向自己那双洁白柔嫩的手,不曾被大火烧毁,仍旧是悉心养护着的模样。 上首声音继续说道:“你想要嫁给西羟皇子这件事.....” 嫁给西羟皇子? 不等蟒爪黄袍的男子将话说完,姜晚抢话道,“父皇说得对,我不要嫁给林泽云了。” 此话一出,众人倏然抬头来看。 今日皇亲贵胄齐聚太庙外殿,不为其他,正是受了皇上姜应夜的密诏,叫他们想尽法子劝阻姜晚远嫁西羟。 可眼下皇上才起了个头,长公主竟断了念想。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知发生何事。 唯有姜晚明白,她重生了! 重生回到自己未嫁给西羟皇子、姜国未灭之前。 这时,站在一侧的丞相陆羽忙劝道,“长公主既然已传出要与西羟皇子联姻的消息,眼下突然悔婚,恐坏了西羟交秦晋之好的念头。” 姜晚余光蔑了一眼两鬓花白的老者,她喉中溢出一声不屑的讥笑,随后反问道,“陆相,宝相之下独有你极力撮合与西羟的联姻,莫非是西羟给了你好处?” 陆羽身子一颤,忙俯身跪地,声音哆嗦答:“长公主误会老臣了!” 姜晚双手环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陆羽是最想她嫁去西羟和亲之人。 自太子大病后,皇室内权归长公主姜晚所有,同时,姜晚接审了陆羽嫡子科举行贿案。 陆羽求姜晚从轻发落,可姜晚仍流放其子,陆羽自此记恨上了她。 故姜晚因顶撞父皇被软禁后,陆羽便吩咐其女陆笙笙携迷香入宫迷晕姜晚。待次日姜晚醒来时,见身边躺着林泽云,她方知陆笙笙给自己下套。 陆羽适时上前给姜晚扣上了私相授受的脏名,致使姜应夜为保女儿清白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 大婚之日,姜晚没等到爱人,却等来了西羟的十万大军直逼乾坤宫下。 姜晚质问西羟亲侍:“林泽云呢?” 亲侍啐道,“你还不明白?他与你成亲,只是为了能得到你的虎符。” 说罢,亲侍将一封血书掷在姜晚面前,血书上是林泽云的亲笔字迹,写满了对姜晚给自己“下药”的谴责,言辞间,爱意俱灭,唯有憎恶与愤恨。 那日,姜晚放火烧宫,她与那支西羟军队,一同在姜国覆灭的瞬间被烧作灰烬。 寒风吹灭一盏香烛,吹的姜晚浑浊的眼神愈发清明。 陆笙笙见陆羽慌了神,赶忙上前打马虎眼道,“公主,莫要气坏了身子。” 再听前世陷害自己之人的声音,姜晚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 姜晚强忍恶心,乜斜一眼,冷笑道,“陆笙笙,外殿乃皇亲国戚才能来朝拜之地,你为何会跟着一起?” 陆笙笙不免面露尬色:“莫非公主忘记了,方才来外殿前,是你唤我前来为你壮胆,说是要......” 姜晚打断她的话,反问道,“要什么?陆笙笙,难道本宫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需要求你?” 陆笙笙面色难堪,她柔嫩的小手被姜晚攥住,不免有些吃痛道,“公主,你弄痛我了。” 姜晚噙着令人颤栗的笑意,望向陆笙笙的视线渗出杀意,令陆笙笙顿觉不妙。 陆笙笙不等姜晚发作,先高声道,“公主难不成忘了!你请臣女前来,是为了给你送这封你预备给西羟皇子的密信。” 说罢,陆笙笙将一封密信从袖中抽出,高举在众人面前。 姜晚眸子一颤,紧攥住陆笙笙的手也不由自主松开。陆笙笙见状,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 她提高了音量:“公主,你对西羟皇子一往情深,这并不是件羞耻之事。你贵为公主,爱慕一个人如若都不能在一起,那这世间还有哪位女子会相信所谓爱情呢?” 陆笙笙说罢,恭敬对姜应夜递上密信:“皇上,臣女手上这封信,正是长公主写给西羟皇子的密函,其中不仅相约私奔,更是许诺会将京都官印一同送给西羟皇子。” 第2章 虚假 大太监手指哆嗦着拆开密信上的红绸,其上封着的蜡印独属于姜晚——梨花印。 他将书信递给姜应夜过目,姜应夜僵着的脸终于转而柔和。他递了个眼色,大太监便对陆笙笙问道,“陆姑娘,你确信信上写的是相约私奔一事?” 陆笙笙答:“臣女亲眼见长公主写下,后发觉私奔二字,便不敢送出宫。” 陆笙笙说的话的确不假。 姜晚这封信确实是祈求林泽云带她出宫,但陆笙笙并不知道,姜晚与林泽云往来密信,并非寻常人可以翻阅。 大太监手腕轻抖,将书信展露众人眼前——这是一封空白的信,信上什么字迹都未留下。 陆笙笙不敢置信地快步上前,却被宫人拦住。 她大声道,“不可能!我亲眼看见的!长公主明明在上面写了许多给西羟皇子的情话!” 她下意识瞪向姜晚,反问道,“是不是你把信调换了?” 此次轮到沉默已久的姜应夜沉声开口:“昨夜朕封锁宫门,晚儿更被锦衣卫看守软禁,陆相,看来你的女儿似乎不相信朕的锦衣卫......” 陆羽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皇上,小女一向娇养在深闺,不曾见过大世面,定然是她被其他宫娥的话误导,这才说了错话误会长公主。” 姜晚的目光落在陆笙笙身上,轻蔑一笑。 她明白,陆笙笙恃宠而骄惯了,骨子里是个压不住心思的人。 陆笙笙果如姜晚所料,愤懑瞪向姜晚:“臣女没污蔑长公主!臣女所说一切都是真的!皇上不信的话,何不请西羟五皇子来对峙,看看是否与长公主有私情?” 陆笙笙全然不知,这一句话彻底触怒了姜应夜的龙鳞。 姜应夜本就不满姜晚与林泽云的关系,恨不得二人此生不再有联系。而今陆笙笙竟为了一封空白书信,要让林泽云再入宫当众被审是否与公主有私情,无异于在催生姜应夜心头愤怒的火焰。 陆羽惊恐地抓住陆笙笙衣袖,迫使她一同下跪。 陆羽声音哆嗦:“皇上,小女年幼无知,请皇上恕罪开恩呐!” 姜应夜神色冰冷,他缓缓开口:“陆相,污蔑皇室,你应当知晓是何种罪名吧?” 陆羽不敢抬头,只觉着一阵严寒顺着膝盖攀上脊背,刺的他浑身疼痛。 他颤声道,“当处以割舌之刑。” 陆笙笙如梦初醒,她瞪向姜晚:“你故意的!” 姜晚眸中含笑:“陆笙笙,是你有恶心在前,故而才会招致这等恶果。本宫平日待你不薄,可你竟然意图抹黑本宫清白。” 陆笙笙双眸猩红,正欲冲上前时,却被左右两侧的锦衣卫按住,此时陆笙笙才知晓,无论自己说的是否为真,今日都注定了她大败的结局。 陆笙笙怒火攻心骂道,“姜晚!你有什么清白可言!这天下何人不知晓,你就是要嫁......” 不等陆笙笙把话说完,一旁的锦衣卫飞快点了她的哑穴,任凭陆笙笙如何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响。 陆羽见状,忙佯装不适,语气虚浮道,“皇上,小女无知在前,冒犯公主在后,实在罪不容诛!只容皇上怜老臣为姜国劳苦半生,膝下唯有这么一个女儿的份上,给小女留条活路吧。” 姜应夜望了姜晚一眼,姜晚便知晓父亲心思。 她绕着陆羽父女走了一圈,笑道,“陆相,你方才说了一句话,本宫觉得很是有道理。” 陆羽不敢抬头,只埋头问道,“请公主指点。” “你说二国联姻可平息西羟屡屡犯边的战火,此话说的不错。”姜晚声音虽轻,可却又如千斤重石,猛坠在陆羽心头。 姜晚低垂着眸,含笑的眼神注视着跪趴在地的陆羽。 她语气轻柔,却蕴着数以万计的利刃:“陆相府上嫡女也早早过了及笄之岁,论样貌、品行更是京都一等一举世无双的可人儿。陆相,本宫做主为你的女儿说这一门联姻亲事,你觉得如何?”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为陆羽说半个字。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姜应夜与先后恩爱两不疑。先后患病不治死去时,年仅二十八岁。 于是姜应夜将这份对妻子的眷恋与爱意悉数给予了先后膝下一儿一女,即当朝太子与长公主。 而今太子患病,内宫中长公主当权。 只要姜晚开了口,就没有姜应夜不同意的事情。 陆羽哆嗦着唇,颤声道,“老臣女儿身子自幼孱弱,福薄命轻,恐怕没福气享殿下的赐婚。” 姜晚戏谑笑道,“陆相,你的女儿有没有命享本宫的赐福,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本宫说了算的。嫁去西羟,总比丢了命,祸及陆府要好,你说可是?” 说罢,姜晚对姜应夜福身问道,“父皇,儿臣请求赐封陆相嫡女为远和公主,父皇意下如何?” 第3章 划清界限 姜应夜本就对姜晚主动放弃与西羟的婚事而高兴,听了这话也不曾犹豫,立马答应道,“来人,拟旨,赐封陆羽嫡女为远和郡主,并请钦天监正使占星象算吉时,以正公主之礼准备两国联姻之事。” 听了这话,陆羽终是撑不住突如其来的变故,昏厥过去。 姜晚瞥了他一眼,淡淡吩咐道,“来人,请太医。千万要治好陆相,毕竟他还要亲眼看着自己女儿出嫁。” 陆笙笙无声地痛哭着,奈何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侍卫的束缚。 姜晚悄悄附在她耳畔,喃喃道,“你可知明矾?此物磨入墨中,字迹干时便会隐去字迹,唯有以水浸湿才可再现。陆笙笙,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便是你吧。” 陆笙笙双眸怒瞪,眼角淌下憎恶的泪水。 可她一句话无法说出,被侍卫拖拽着离开。 一时间,外殿重归寂静,似乎方才种种,不过是场无关紧要的闹剧罢了。 姜晚稍稍欠身,略带撒娇地说道,“父皇,我许久不曾出宫了,想去长乐街逛逛。” 姜应夜自是应允,差遣了一支暗卫护佑在暗处,又叮嘱了两句,这才让姜晚先行出宫去。 姜晚踏出殿门时,听到身后姜应夜语气严肃的警告道,“今日发生之事,倘若有人泄露出去,诛九族。” 姜晚扬起唇角,抬手遮住晃眼的日光。 炽热的温度洒在她身上,让她再一次确切明白——她是真的重生了。 她没有死在姜国国破的那一日,也没有死在她曾经最爱的西羟皇子林泽云手下。 她还有重来的机会,可以......亲自看着那些毁了姜国,毁了她姜晚的人堕入深渊。 “公主,您瞧......”身边婢女杏儿的声音唤回了姜晚的思绪。 她定了定神,看向脚步匆匆的来人。 来人身着胡服,微卷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一条藏色的抹额更显少年的器宇轩昂。 他生的高挑,单单站在姜晚面前便足以为她遮去刺眼的日光。 林泽云一路小跑而来,额上有汗珠细细渗出,白皙的脸颊也略有红晕浮现。 他一见姜晚,原本匆忙的神色瞬间化作欣喜,一双小鹿似的眼眸喜色满溢而出,亮晶晶着,好看的紧。 姜晚不由得有片刻失神。 林泽云十四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京都。 他是西羟最不受宠的五皇子,十八年前西羟与姜国战败,须得送一位皇子入京。 林泽云便成了这位质子。 姜晚自幼与他一起长大,二人青梅竹马,在林泽云回西羟前偷偷约定终生,许诺此生相伴相随。 可叹,可笑。 姜晚如是想着,失声笑着敛起了略有悲戚的神色。 她避开林泽宇伸来的掌心,噙着笑意提醒道,“泽云,此处是皇宫,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不要叫旁人瞧着说了闲话。” 林泽云微微蹙眉,不解问道,“晚儿,你我是将要成亲之人,为何突然要说这些生分的话?” 姜晚加重了语气,答道,“泽云,婚姻大事事关我与你的清誉,此事若不曾有两国国君旨意相授,切莫再提。” 姜晚的突然冷漠叫林泽云不解其意。 面前的姜晚却犹如换了个人,她望着林泽云的眼神看似含笑,可处处透着寒意与疏离,俨然是在看着仇人的视线。 姜晚后退半步,有意拉开了与林泽云的距离。 四目对视间,林泽云的下颚角微微崩紧,剑眉星目中透出缱绻爱意与困惑。 好在这份眷眷爱意只让姜晚片刻失神。 她勾起唇角,认真道,“泽云,西羟与姜国的联姻已有人选,今日过后,你不要再提起与我所谓的婚事了。” 说罢,姜晚头也不回的往步辇走去。 珠帘垂下时,她余光瞥见林泽云失魂落魄的站在石板路一侧。 少年没了往日的英气,如砧板上濒死待宰的鱼,眸底沁着一汪死水。 姜晚没再看他,步辇从林泽云身边经过时,她有意将一只荷包丢向林泽云。 这荷包算不上精致:凌乱的针脚、处处可见磨损痕迹的布料,无一不在说明它陪伴姜晚了太多年岁。 这是姜晚十岁那年,林泽云亲手为她缝制的。 上面那只称不上好看的小兔子被绣的歪歪扭扭,可姜晚还是当宝贝似的攒在怀里等着林泽云回来。 彼时林泽云不会绣珠花,小兔子红彤彤的眼珠一直空着。 直至姜晚死前,她的鲜血染红雪白的小兔子,灌满那空落落的眼眶,它才犹如真的活了过来。 它活了,那场噩梦里的姜晚却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 陆相嫡女被赐封远和公主一事,不过半晌的功夫便传遍了京都大街小巷。 熙和楼外彩灯高悬,楼内笙歌鼎沸。 达官贵人们觥筹交错间,只把陆羽搬了石头砸自己脚这件事当做酒间闲谈,取笑多于担忧。 二楼天字号雅间内,姜晚小指轻翘,哼着楼下艺伎唱的《虞美人》,眸子因为多饮了几杯而略显醉意。 杏儿为姜晚又取来一壶桃花雪,见主子今日模样,难免担忧提醒道,“殿下,这桃花雪虽好,可还是少饮些吧。” 自主仆二人乔装出了宫后,已过去了半日光景。 长乐街被墨色笼罩,唯有这烟柳一条街灯火通明,有着些生人气息。 姜晚哪里也不曾去,只是在熙和楼饮了一下午酒,听着过往来人将陆羽今日之事口耳相传。 “距离放榜过去多久了?”姜晚开口问道。 杏儿忙瞧了一眼天色,思忖道,“约莫过去三个时辰了。” 姜晚把玩着琉璃玉盏,听到窗下传来熟悉的声音,懒懒地支起额角侧出身子看去。 熙和楼门前停了两辆马车,前一辆装点的花团锦簇,更有艳红的牡丹以红绳系在马颈处。 而后一辆则较为朴素,水色的车帘揭起,小仆扶着一清秀少年郎缓缓走下。 只一眼,少年俊俏的容貌便叫夜空中明月失了三分颜色。 他虽生的好看,可苍白的脸上不见半点血色,瘦弱的身躯被半旧不新的水色大氅包裹其中,瞧着一副病体久久未愈的模样。 姜晚在此等候多时,便是为了等他出现。 今朝新科状元,安定侯府嫡子——黎不言。 黎不言一出现,楼下便传来少女们的娇呼声。 她们簇拥着往门外挤去,红绸锦绣朝黎不言不断抛去,可他从未多看一眼。 他素来是这般清高的。 世人皆知,安定侯府嫡子心怀天下,以荡平战乱为己任,自幼便修习剑术武功。奈何黎不言七岁那年害了一场大病,虽是捡了一条命,却再也不能练武了。 为求给黎不言续命,安定侯将他送去青城山养病。 自此,他埋头苦读,终是在他十八岁这一年做了姜国乃至九州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也被称作姜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唯有姜晚明白,他不仅仅是奇才,更是能在未来对姜国国运力挽狂澜之人。 “这不是新科状元黎公子和探花孙公子嘛!快快快,里头请。来人,地字雅间收拾干净,今儿个我请两位公子饮酒。”掌柜的热情地招呼着二人入内,一时间,黎不言风头无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 姜晚仰头饮下杯底酒,拢了拢搭在肘上的雪白狐裘,笑道,“走,下楼去。” 杏儿还以为姜晚预回宫,终于松了口气,抱怨道,“殿下,您一身酒气回宫,若是叫贵妃娘娘知晓了,又要数落您了。” “今儿个不回宫。”姜晚抓起散落在榻上的雪色玉蝶发簪,随意斜插在有些松垮的脑后发髻上。 她笑容明艳动人,语气亦是轻松不少:“我要去英雄救美,抓个如意郎君回宫去。” 第4章 英雄救美 姜晚下楼的一会儿功夫,方才还沸反盈天的熙和楼,眼下突然变得死寂。 胆子小些的艺伎们缩在了一处,躲在了帘幔后不敢吱声。 水榭台前一片狼藉,桌上的美酒佳肴悉数被拂落在地,而为首的络腮胡大汉气得满脸通红,扬起手就狠狠抽向面前的黎不言。 黎不言下意识去接这一掌,架不住身子孱弱,竟是被生生扇倒在地! 一旁的孙探花忙伸手去搀扶,掌柜的亦劝道,“和气生财!二位都是朝中将来声名赫赫的人物,何故今夜闹了个不痛快呢?我请二位爷喝酒如何?” 黎不言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鲜红的掌印,唇角有一丝鲜血渗出。可他并不愿退让的神情,语气强硬:“多少银子,我今夜就要为阿婵姑娘赎身。” 大汉闻言大笑道,“黎不言,别以为你是新科状元就可以在熙和楼里放肆!这阿婵姑娘我昨儿个就花了五百两银子定下她陪我吃酒,怎的,你现在是故意在这么多人面前下我的面子?故意要与我作对不成?” 姜晚倚着栏杆而立,捧着瓜子笑眼弯弯看着这一出闹剧。 前世这出闹剧最后闹到了圣上跟前,这位武状元乃陆羽麾下亲信曹瑞之子,当时姜应夜一心操忙于姜晚要闹出嫁一事,根本无心叛夺二位状元争个花魁一事,故而抛给了陆羽处理。 结果自是黎不言没捡着好处,那美娇娘也在次日便作了一具尸首被抬出状元府。 姜晚斜了一眼花魁,那女子确实生的国色天香,是京都少见的美人胚子。 黎不言不知何时平静了怒火,他望向窗外,目光透出一丝寒意,低声喃喃道,“月落西宫,生门在西,死门为何在南?” 武状元大字不识一个,只以为这末句死门在南指的是刚从南地归来的自己。 他猛地攥住黎不言衣襟,骂道,“什么死不死的?你在咒小爷死?你以为你是……” 不等武状元将话说罢,却被黎不言凛冽的视线堵住了后半段。 一刹间,武状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喉咙。喉头吞咽不下去口水,竟是在不多时变得连呼吸都困难。 武状元忙松开黎不言的衣襟,他趔趄地撞在桌子上,因为难以呼吸的痛苦用力挣扎翻滚着。 旁人不知晓发生何事,还以为方才的酒水里下了毒,唯有姜晚瞧见:在武状元攥住黎不言衣襟时,黎不言看似推搡的手中掠过一道银光。 那是银针,或者说,黎不言用来叫武状元变成眼下这副疯魔模样的毒针。 不过武状元的痛苦只持续了片刻,他在地上打滚了几圈,呕出一滩鲜血后,平素里被其父用名贵补品养着的身子竟好转了过来。 他自觉脱离险境,立马冲黎不言大笑道,“就你还敢妄议小爷我的生气死?我看呐,你这个状元就是个笑话!你应该去街上当个假神棍!” “他是圣上钦定的状元,你说他是笑话,那你可是在说圣上看错了人?”女子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响彻厅内。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姜晚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款款往下走来。 眼尖的贵公子认出姜晚身份,倏地伏跪请安道,“长公主千岁——” 一时间,熙和楼内众人轰然伏跪,齐声道,“长公主千岁——” 黎不言微微垂首,双手作揖行礼,举手投足间丝毫不见方才因与武状元争执时留下的影响。 姜晚扫了他一眼,樱唇微张,将含着的瓜子皮对武状元轻轻一吐,笑弯着眸再次问道,“武状元,方才本宫问你的话怎么不答呢?” 武状元脸色早已变得煞白,他费力地咽了咽口水,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回禀长公主,微臣酒后失言,并非有意冒犯天子。” 姜晚仍磕着瓜子,只不过她将所有的瓜子皮都吐在了武状元身上,等到一捧瓜子嗑完,她才转身坐下。 “方才本宫听你说的话,你似是很痛恨女子。”姜晚笑里藏刀问道。 武状元忙赔笑道,“长公主哪里的话,微臣有一妻四妾,怎会痛恨女子?” 姜晚借着杏儿递来的茶水漱了口,又对武状元勾了勾食指。 武状元不敢起身,在地上挪着双膝,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快步上前。 他挤满褶子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正欲开口说两句奉承话,姜晚却将漱口水吐在了他头上。 热茶混着瓜子皮从武状元头上淌下,他的笑容也一点点僵住,眸中怒火隐隐迸发。 杏儿为姜晚擦了擦嘴,姜晚才笑道,“本宫就是实打实的娘娘腔,也不爱装大爷做男子,武状元,你觉得本宫是不是也不配做这姜国的长公主呐?” 武状元丑陋的五官因为强忍愤怒而略显扭曲,可他不敢发作,只是颤声答道,“微臣不敢。” 姜晚又笑眯眯地回头望了看客们一眼,问道,“你们方才看热闹看的高兴,可是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 一时间,所有人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被姜晚认出了身份祸了家族。 “武状元,你心不诚。”姜晚忽然开口道。 武状元哪还敢答话,拼命磕头认错,只说自己贪杯说错了话,请长公主宽恕。 姜晚的护甲轻轻敲着手边的桌几,她的视线落在了黎不言身上,随后对杏儿耳语了两句。 杏儿将姜晚的意思转达给黎不言,少年的肩膀几乎不可见的轻轻一颤,一阵风寒吹入厅内,恍若要将他的身子吹倒在这漫漫寒夜中。 黎不言死死咬住下唇,手指紧攥着大氅,手关节亦微微泛白。 他思忖片刻,对姜晚的方向点了点头。 姜晚这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她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武状元,眸露讽刺:“武状元,你娶那么多妻妾不是你爱女子的证据。反之,你视感情如草芥,你视女子如玩物,你认为女子是天底下最可任你踩踏之人。你却忘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是女子怀胎十月走一遭鬼门关诞下的。” 武状元哆嗦道,“微臣不敢忘......” “罢了。”姜晚收回视线,她从袖中取出一节竹哨吹响,顷刻间有十名身着飞鱼服的暗卫现身于她面前。 姜晚遥遥一指,笑道,“把他带去阉了。” 第5章 约定 武状元闻言,忙大喊大叫着抗拒暗卫的拖拽。 他失控的叫嚷道,“姜晚!我可是开国大将军的后裔!我爹是骁骑大将军!你想要动我?你敢吗!” 骂着,武状元狠狠对她啐道,“一个臭娘们儿,以为自己是长公主真可以为所欲为了?这天下可是天子的!难道是你姜晚的不成?” 四周众人闻之无不骇然,杏儿更是上前狠狠扇了武状元一记耳光,呵斥道,“放肆!” 大将军曹瑞膝下仅有武状元这一个儿子,自幼宝贝着养在身边。 曹瑞今年亲自送武状元赴京赶考,目的便是希冀可借儿子夺魁的由头,将他留在京都。 如武状元所言,曹瑞手握调动边境大军的半块虎符,哪怕今日姜应夜在此,也不得不忌惮曹家三分。 可姜晚并不畏怯。 姜晚并不恼怒,淡淡笑道,“武状元这话,难道是说因为你是大将军之子,本宫便动不得你了?” 武状元讥笑道,“你知道就好!我爹手握虎符,你真敢动我,就小心着你们姜家的江山还在不在吧!” 姜晚轻笑一声,余光扫视了一眼熙和楼中众生神色。 他们大多是惊恐的,武状元久居边境,又因养在军中之因,被惹急了说些冒犯的话倒也不甚意外。只是他眼下的话说是怄气,更不如像是挟虎符威胁的警告。 论谁转述,都会说武状元恐有叛逆之心。 姜晚隐在暗里的眸露出丝丝猎物上钩的喜色,她佯装担忧之色,问道,“武状元之意,难道曹将军此番入京,也携了虎符一并?” 武状元不由得傲慢笑道,“怕了吧?怕了就赶紧给小爷我道歉认错,小爷可以既往不咎!不过这道歉的话,你可是要注意些。你要说,你就是曹家的狗,小爷我才会满意!” 姜晚抿了口热茶,眼尾轻扬:“武状元,你父亲没告诉过你,他手中的那半块虎符只能调动边境的军队么?” “什么边境与京都,虎符在手,我爹都可以调动!”武状元大言不惭说道。 他又轻蔑大笑:“太子痴傻已久,皇上又因娇宠你这么个长公主,久不重立太子。新太子一日不登基,管辖十三城的另外半块虎符就无人可调令。怎的,你贵为长公主,莫非不知晓此事?你现在喊我一声武状元爷爷,我还可以考虑考虑把这虎符借你看看。” 姜晚放下杯盏,她目光如冰锥般尖锐的落在武状元身上。 只听得她一声轻笑,旋即说道,“武状元,能够调遣京都十三城的另外半块虎符,不在本宫皇兄手中,恰好在本宫手中。” 武状元蹙眉道,“怎么可能!虎符分明由太子掌管!” 姜晚从衣襟中取出一只小巧的荷包,她褪下遮挡,只见她掌中的正是另外半块虎符。 武状元尤为惊恐,他大声呵斥道,“姜晚!你私窃虎符!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姜晚嗤笑道:“窃?这是父皇亲自给本宫的。若是本宫想,你爹手里那块也是本宫的。” 武状元仍不相信,正欲上前抢夺时,姜晚身边锦衣卫暗卫手起剑落,一条赤色的舌头便落出武状元口中。 武状元甚至还未反应过来被割舌的疼痛,一侧的暗卫已钳住他的喉咙,迫使他连嘶哑的叫声都无法发出。 姜晚斜了一眼因为疼痛而奋力挣扎的武状元,轻声道,“冒犯皇威,罪当该诛。但念你是功臣之子,来人,将他阉了后挑断了手脚筋,送去黑窑里。” “是。”暗卫应下,此次不再耽搁,拖拽着武状元消失在夜色之中。 掌柜的见姜晚心情大好,匆匆拍着手,说长公主教训的好。 一时间,众宾客齐声赞赏,仿佛姜晚替京都除去了十恶不赦的劣徒。 唯有黎不言小心翼翼的搀扶起地上的阿婵,悄悄的将钱袋塞到她手中。 姜晚不曾阻拦这对苦命鸳鸯最后的诉情,只大手一挥道,“今日熙和楼所有账算本宫头上,掌柜的,明日自有人来给你送银子。” 说罢,姜晚收回视线,快步往门外走去。 虽是过了立春,可夜里仍是露深严寒,叫姜晚冻了个哆嗦。 她有些醉醺醺的脑袋也随之清醒了不少,眼角余光注意到跟在自己身后的黎不言。 黎不言抿了抿唇,正犹豫是否要开口时,姜晚说道,“上马车再说吧。” 杏儿提前点了暖炉,斟了醒酒茶。丝丝凉风透过窗扉一角,吹的姜晚眼神逐渐清明。 前世黎不言熙和楼受辱,一朝之间成了京都权贵中的笑话。 他虽是新科状元,却在之后的仕途中处处招惹非议,在朝中所行政事大多又被陆羽驳斥。 半年后,姜国国运陡跌。 黎不言却上谏言:只要找到遗落于世的鬼谷子占星图便可挽救国运。 姜应夜只觉得他失去心上人后变得疯疯癫癫,自是不曾将这么个落魄书生的话放在心上。 但后来,在前世西羟官逼乾坤宫时,姜晚听到了陆羽与为首西羟将领的谈话。 那西羟人说,万幸派人暗杀了黎不言,未能让他寻到完整星图,否则他们的密谋之事恐胎死腹中。 姜晚这才知道,黎不言会卜卦推衍是真,所说星图也是真! 自重生后,姜晚便搜罗了关于星图的古书,发觉所谓星图乃神算鬼谷子从不离身的占星利器。 姜晚明白,黎不言必定与这传说中的鬼谷子有道不明的关系! 于是,姜晚决定不仅要助黎不言找到星图,也要收揽他为己用。 故而先前在厅内杏儿转达给黎不言的话:姜晚可以帮阿婵赎身,但作为条件,她要黎不言做自己的驸马。 他恨自己、厌自己都好,姜晚要的是他黎不言可以避免被刺杀的命运,重新利用传说中的星图帮她找到破解姜国国破的死局之法。 软榻稍稍陷了一些,黎不言绷直脊背,坐的端正。 他目不斜视,双手紧攥着放在膝上,语气清冷问道,“殿下,婚姻大事并非儿戏,还请三思。” 黎不言脸色铁青,显然不愿提起此事。 姜晚倚着窗棂,笑眯眯端详着黎不言神色的变化。 她张开手指,瑰色的红绳系在中指上,一块翡翠令牌随之垂下。 “这是我的令牌,整个姜国仅有这一块。有了它,莫要说为阿婵赎身,就算当熙和楼的新司事也但凭你心意。”姜晚笑道。 黎不言正色:“殿下,你乃千金之躯,若说婚配,你应当挑选更合适的人选。” 黎不言虽是安定侯府嫡子,可安定侯至他父亲一脉衰落凋零,只是靠着祖上留下的家产与爵位,空守着这一座早已枯朽、无挽回余地的黎府罢了。 京都女子爱慕黎不言,只是爱他面容俊美,爱他气度不凡、如山间凌冽泉水罢了,却无人知晓黎不言貌美的皮囊下,蕴着的是难以揣摩的计谋。 姜晚单手撑着脸颊,饶有兴致地望着黎不言。 她的眼神近乎赤裸,其中玩味无需言语,已让明月似无瑕的黎不言脸颊有些涨红。 “合不合适本宫不明白。”姜晚忽地拉近二人距离,她纤长如笋的指甲在触碰到黎不言脸颊的那一刻,他死死地往后避开,直至整个人后背紧紧贴在车厢内无处可躲,黎不言才愤懑不平地瞪向姜晚。 “你身为一国之长公主,为何偏要行这等不合乎礼制之事?”黎不言语调升高,语气亦是染上怒意。 姜晚倏地站起,她半弯着身子,将右臂撑在黎不言耳后。 马车行驶迅疾,晃动的车厢内姜晚的身子随之轻轻摆动,一缕鬓发垂落,不合时宜的拂在黎不言脸上。 姜晚的衣裙常年熏着梨花香,二人间狭小逼仄的距离,足以让这股香气扑满黎不言口鼻。 他连忙侧过脑袋,耳根却不随注意的微微泛红。 姜晚伸出左手手指勾住黎不言下巴,迫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四目相对。 姜晚轻笑出声:“黎不言,你的毒针使得出神入化,若是我一个不留神,你是不是也能杀了我?” 话音刚落,只见姜晚撑在黎不言脑后的手缓缓抽出一根素色发簪来。这发簪看似平平无奇,可在簪身末端,有一不易察觉的缺口。 只要方才姜晚靠的再近些,黎不言可以此簪内毒针暂时脱身。 黎不言沉声问道,“公主既然都知道了,为何不拆穿我?” 姜晚轻轻摩挲着黎不言的下巴,面上装出一副痴恋的神色:“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为心爱之人不遵礼法、不合乎体统,这又有什么错?” 听到喜欢二字,黎不言那本欲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悉数噎住。 他也不顾所谓礼法,震惊地瞪着姜晚,可女子的脸上只有胜券在握的笑意,并无他所以为的羞涩抑或者怯色。 杏儿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殿下,已经到安定侯府了。” 姜晚重新坐回软榻上,她将令牌随手一抛,恰好落入黎不言怀中。 姜晚似是倦了,她半阖着眸,淡淡道,“下个月。” 黎不言起身欲走,听到这话脚步一顿,随即便听到姜晚剩下半句:“下个月这时候,就是你我大婚之日。” 第6章 闹事 是夜,被梨侍废掉的武状元被人发现在黑窑泔水桶中。曹瑞大怒大悲,命人接儿子回府,又满城的寻找名医,闹的满城风雨。 武状元命大,虽是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其成为废人的结果也无人能改。 曹瑞更在府中放下猛话:势必要让姜晚为她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这话传到姜晚耳朵里时,她正在明月宫中的月桂树上悬两块福牌。 她颇为满意地瞧着福牌随风晃动,显然没将曹瑞的暴怒放在心上。 杏儿担忧问道,“殿下,曹瑞毕竟是开国元勋的后裔,又是戍边数十年的老臣。此番他若真是闹到宫中来,我们当真无需提前应对么?” 姜晚语气平静:“不用,本宫要的就是他来闹事。” 杏儿虽然疑惑,但也知晓姜晚从不行没把握之事。 她顺着姜晚视线看向福牌,好奇问道,“殿下,今日不是正月也不是中秋,为何要挂福牌?” 姜晚的身子被月桂树的阴影笼罩住,直至一缕霞光穿破树叶间罅隙,拂在她发梢上时,她才缓缓开口:“日后本宫每做一件该做之事,便会挂一块福牌在月桂树上。本宫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住这抹红。” * 乌云滚滚,第一声春雷划破天际时,乾坤宫外传来悲恸的嚎哭声。 数十名身披执锐的将士双膝跪地,为首的将领两鬓霜白,双眸布满血丝。 他未着上衣,双手握着有百斤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奋力捶着面前的登闻鼓。 鼓声混着阵阵雷鸣,衬的这情形尤为凄厉。 “曹大将军,眼下才卯时一刻,你这是在做什么?”姜晚慵懒的声音从阶上传来,她身着朝服、头顶金凤步摇,举手投足间皆是雍容华贵之气。 她靠着一张绣着鸾凤的软垫,头也不抬地玩弄着护甲。 她在命梨侍处理掉武状元时,便料到了曹瑞会来讨个说法。 曹瑞见姜晚这副模样,滔天的怒火恨不得将面前的女子千刀万剐。 他睚眦欲裂,大声质问道,“长公主,我曹家世代戍边卫国,自姜国开国从未有半分懈怠。如今我老来得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长公主,你不念曹家衷心,残害我儿,是何居心!” 曹瑞带来的一众老将也齐声质问道,“长公主,你是何居心!” 曹瑞见姜晚不为所动,便大声反问道,“圣上呢?我要见圣上!这天下可不是你长公主做主的!” 姜晚闻言才懒懒掀起眼皮,她扫视了一眼底下二十二人,随后问道,“诸位今日闯乾坤宫,击登闻鼓,可知犯了姜国律令哪一条?” 曹瑞不甘示弱,厉声驳斥道,“那长公主私自对我儿处以宫刑,将他变作废人,又犯了姜国律令哪一条!” 姜晚噗嗤轻笑出声,先前有些倦色的脸上终于浮现一抹兴致。 她坐直了身子,打了个响指示意身后的大司寇上前。 大司寇拉开手中竹简,竹简上写满着曹家数十年所犯罪孽。 随着身边宫人将竹简不断拉开,最后这份罪名状足足有二十寸之长,大司寇花费了两炷香的时辰才悉数念完。 从曹瑞看似衷心卫国,实则克扣军饷,至数万老弱病残将士活活冻死、饿死在边境的暴雪之中;到其子曹平二十年来强抢民女、霸占他人妻子,致使旁人家破人亡。 曹家在边境所谓的戍边三十年,所犯罪业早已罄竹难书。 曹瑞铁色惨白,可还强撑着大喊道,“荒谬!仅凭你一人之言,难道就可以定我曹家有罪?难道就可以否定曹家祖祖辈辈对姜国的贡献?” 姜晚由杏儿搀扶着站起身,她俯视着底下众人,唇角微微勾起。 乾坤宫阶下已围聚着本来上朝的权宦,他们不知晓此处究竟发生何事,只得驻足等候。 姜晚在等的便是这一幕。 前世曹瑞利欲熏心,为中饱私囊与西羟秘密联合,致使边境三城不攻自破,沦为他国城土。 姜晚敢对曹瑞唯一的儿子出手,目的便是为了引诱曹瑞来乾坤宫前,上演这一出苦情戏。 唱大戏,自然要看客越多越好。 见时机成熟,姜晚拍了拍手。 只见不远处的殿门缓缓被推开,门外乌泱泱站着数千人。他们蓬头垢面,瞧着如流民逃难至此。 长发高束的女子身着银色盔甲,手持赤色长缨,她骑着汗血宝马赶至姜晚身边,利落翻身下马,单膝跪倒请安道,“长公主千岁。” 姜晚见来人,眼眶竟有些酸涩。 来者正是当朝刑部尚书之女——顾鱼。顾鱼与姜晚自幼一起长大,二人同拜入一师门下习武,情同姐妹。后到了及笄之岁,顾鱼抛却京都的安稳生活,毅然决然远赴沙场。 前世,顾鱼用自己的身躯护住西羟军队闯入乾坤宫的最后一道门。 血海之中,女子神情坚韧的回头看向被自己护在乾坤宫内的姜晚,大喊道,“晚晚,今生你我无缘做姊妹,等来生,来生你我一定要做亲姊妹!待我去了黄泉,我绝不喝孟婆汤,我要带着记忆再寻到你!” 下一瞬,一柄长枪刺穿顾鱼的胸膛,门后的姜晚无能为力的看着顾鱼的身躯被无数利刃刺穿,风中飘零般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自姜晚重生后,便修书给顾鱼,告诉她京都恐生危机,唤她领兵回京。 自接到姜晚密信,顾鱼便马不停蹄率领亲兵回京,正赶上了姜晚密谋除掉曹家这一日。 “阿鱼,辛苦你连夜带人入城了。”姜晚亲自搀扶着女子起身。 顾鱼会心一笑:“能帮到长公主,是顾鱼的荣幸。” 兵部尚书一眼认出千人行者中为首的老者,他踉跄地扑倒在老者跟前,还未开口泪却先流。 “老将军,是老将军啊!” 曹家一脉至曹瑞时已然失了姜应夜信任大半,故而为保边境不出问题,姜应夜特意请昔日太尉孙古出山,与曹瑞共守边疆。 奈何孙古只在边境驻守了两年,第三年时,他在领兵出征的一个雪夜失去了踪迹。 曹瑞率兵找寻三月,最后只寻回了一具骸骨。 孙古的“骸骨”被迎回京都,与他的妻儿共葬在渭水河畔。 而今这位死去的太尉竟又活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叫人无一不为止骇然。 尚书跪地不起,直至孙古亲手将他扶起,他才颤声问道,“老将军,这一年您都去哪儿了呐?曹瑞这杀千刀的说您死了,我不信,我寻了您好久......” 孙古拍了拍尚书的手,脚步虽缓,却又坚定地走到台阶下。 跟在他身后的千人,每个都是被报告“死亡”的戍边将士。而今他们衣履阑珊,形容枯槁,仿佛真从地狱中爬回来似的。 曹瑞在瞧见孙古的瞬间便慌了神,微张着的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孙古恭敬地给姜晚叩首请安,在一声“公主千岁”后,姜晚命杏儿亲自赐座。 “今儿个诸位都在,恰好为本宫做个见证。”姜晚高声道,“曹瑞因被老将军发现与敌国勾连,借战火为由,残害老将军与其部将三万人。但,天不亡我姜国,让老将军不曾丧命于那场阴谋,生生从连城徒步一整年回到京都,只为揭开曹瑞虚假的衷心!” 孙古双眸怒瞪,他征战一辈子,却不曾想险些丧命在最信任的部下手上。 若非姜晚的梨侍趁着夜色将他们护送入宫,恐昨日他们已在京都遭遇不测。 曹瑞终于反应过来,姜晚昨夜故意废了曹平,不单单是为了让自己今日主动登门,更是为了昨夜混淆视听,好叫她可以秘密接这些人入宫。 否则这么多人想要都入京都城门,他曹瑞绝不会不知晓。 曹瑞脱力地跌坐在地,他双目失去了生气,木讷的听着孙古将他罪状一一细数。 在场权宦无一不义愤填膺,对曹瑞指指点点,唾骂不止。 而那些本跟着曹瑞前来闹事的老将,见曹瑞失了助力,皆默不作声地跪倒在地,希冀姜晚可以免去他们的罪名。 待孙古说完,姜晚冰冷的视线落在曹瑞身上,她语气轻蔑:“曹将军,上述罪状,你可认?” 曹瑞如失了魂魄,对姜晚的话充耳不听,只倏地发狂似的大笑起来。 他双眸通红,痛骂道,“姜晚!你这个贱人!你以为你赢了么——” 第7章 收回虎符 话音刚落,只见曹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着双锤冲向姜晚,梨侍的蝴蝶镖刺入他五脏六腑,可他仍拼了全力将双锤掷向姜晚。 众人哗然,宫娥们不敢去看,忙捂住双眸。 姜晚嗤笑一声:“不自量力。” 只见她后退半步,梨侍的护盾立马在她面前围作一堵坚不可摧的硬墙。 曹瑞看似可破天下万物的双锤,甚至连护盾的碎屑都不曾敲下一丝。 曹瑞睚眦欲裂:“怎么可能!我这是......” 不等曹瑞将话说完,姜晚嗤笑一声:“天外陨铁打造而成?” 曹瑞闻言,片刻分神之际,左右两侧的梨侍已将他按倒在地。 姜晚踱步至他面前,佯装不经意似的掉出袖中的匕首。 匕首通体银白,刀鞘表面镌刻着数朵梨花,正是姜晚的标志。 姜晚拾起匕首,在曹瑞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拔出刀刃。 刀刃轻薄却坚韧,在日光的照耀下透出凌冽危险的气息,最为重要的则是刀刃末端一道血色的缺口。缺口呈现月牙形,在被抽离刀鞘时反射出一抹暗色,犹如被天狗食月。 这正是用天外陨铁所打造的兵刃会留下的痕迹,独一无二、无法复刻的标志。 曹瑞下意识看向掉落在地的双锤。 四十年前曹瑞率兵击退西羟,立下汗马功劳。正因如此,姜应夜才将作为姜国镇国之宝的天外陨铁送给曹瑞,让姜国第一的铁匠打造出这把双锤。 但他不知真正的陨铁,其实从未用在锻造双锤上。 姜晚手腕微动,刀刃在曹瑞面前似是虚晃一枪,可下一瞬,一阵裂帛声传来,竟是曹瑞盔甲内的锁子甲被生生割裂。 曹瑞终于明白:原来当年姜应夜根本没有相信自己与西羟上演的降服好戏,四十年来,自己在边境做的一切,本以为的天衣无缝,或许在姜应夜眼中早已漏洞百出。 顾鱼的长枪刺穿曹瑞的双锤,曹瑞自知回天乏术,颓然的瘫软在地,任由两侧的梨侍将他在地上拖拽着。 直至将被拖离姜晚面前,曹瑞才大喊出声:“你早就算计好,在等我上钩是不是?” 姜晚将匕首归鞘,微微勾起唇角:“曹将军,本宫可没算计你。四十年来,姜国对曹家够仁慈了。父皇一直在等你悔过自新的一天,也不愿相信你真做了通敌叛国的勾当。若非你贪得无厌,怎么会沦落今日这番田地?” 说罢,姜晚摆了摆手,梨侍便拖着了无生气的曹瑞离开乾坤宫前。 一时间,方才围聚在四周看热闹的百官及皇亲倏地伏地垂首,齐声请安。 先前跟着曹瑞一起进宫闹事的将士见曹瑞竟是叛国贼,早是吓得魂魄出窍,只敢拼命磕头,一句流利的话都说不出口。 更有甚者见姜晚递了个眼神过来,立马跪下求饶道,“殿下!是那曹贼蛊惑了微臣,更以微臣妻儿老小性命为要挟,迫使微臣不得不今日随之入宫作势!殿下,求您看在微臣戍边几十年的苦牢上,饶微臣一命吧!” 其他将士也纷纷请求姜晚饶他们一命,姜晚视线扫过这十一人,最后目光落在为首的老将身上。 此人是曹瑞的副将,四十年跟随曹瑞左右,今日也跟随曹瑞一同袒胸露乳,要为曹家讨个公道。 眼下他却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出声说话。 姜晚稍稍弯下身子,对他伸出手。 那人还以为姜晚是要搀扶他起身,正欲欣喜借力爬起来时,姜晚眉头微蹙:“虎符给我。” 老将眸色一颤,旋即目光闪躲地避开姜晚的视线。 他言语支吾:“殿下,虎符一向是曹将军保管,微臣并不知晓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姜晚手起刀落,老将的小指已被刀刃钉在地上。 老将瞳孔倏地收紧,他正欲痛呼出声,姜晚动作迅疾如风地拔出匕首,冰凉的刀刃瞬间贴在微老将的另一根手指上。 姜晚皮笑肉不笑道,“你有十根手指,眼下还剩九次机会。” “殿下!私藏虎符是诛九族的大罪,微臣不敢犯呐!”老将声泪俱下道。 可他话音刚落,姜晚手中匕首也随之落下。 无论老将哭喊着如何求饶,姜晚都置若罔闻,直至刀刃悬在他最后一根手指上时,姜晚才悠悠开口道,“有一件事忘记与你说了。” 姜晚对顾鱼使了个眼色,对方点点头,只见顾鱼吹了个口哨,方才不知去向的坐骑驮着一少女飞奔而来。 少女浑身血污,昂贵的衣裙处处被撕裂,裸露的肌肤上随处可见骇人的青紫伤痕,不难见她曾遭受的非人折磨。 老将在看清少女时,浑浊的眼神倏地恢复清明。他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双手颤抖的捧起少女的脸颊。 姜晚给杏儿递了个眼神,杏儿便为少女披上一件大氅。 只是一件大氅也不足以挽回少女微弱的呼吸。 她吃力地睁开眼,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老将忙看向少女脖颈处,那一道如被丝线绞过的痕迹,正是出自曹瑞的独门杀招。 但凡被他以红绳束颈之人,虽不留明显外伤,声带却俱碎,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姜晚双手环胸道,“曹瑞答应你们送去西羟的家人全都被他虐杀了,只剩下了一些半死不活的。你们如若想要见自己家人最后一面,还是早些与本宫全部交代清楚。不然的话,这最后一口气能撑多久,本宫可不知情。” 说罢,宫人搬来太师椅。姜晚捧着汤婆子靠在太师椅上,似是觉着无趣的阖眸小憩。 随着老将一声破音的嘶吼,其他人近乎癫狂地扑倒在姜晚跟前。 他们七嘴八舌的诉说着手中所掌握的情报,若非有梨侍阻拦,他们早已拥在姜晚身侧。 看似嘈杂喧闹的场合下,姜晚却一一将他们诉说的重点捋清,并在听清楚一人的汇报后,安排梨侍带他去见亲人最后一面。 众人说的急切,乱作一团时那老将拨开人群径直走向姜晚。 他双眸血红,神色槁木死灰。 梨侍下意识要将他拦住,姜晚反倒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她仍是阖眸,右手朝老将伸去。 掌心落下一枚温热的令牌,状似猛虎,正是代表着姜国兵权的最后半块虎符。 有了这半块虎符,边境的数十万大军方才重归姜国皇室所有。 老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嗓音沙哑:“殿下,可否让我再见一次曹瑞?” 第8章 请婚 姜晚命人领走老将,终时,这一场春雨终是倾盆如注,将溅在乾坤宫前的鲜血洗刷的干干净净。 雷声阵阵,偌大的皇宫被笼罩在一片墨色的乌云下,显得格外阴森诡谲。 姜晚仰头望着如瀑的雨幕,手指在触及冰冷的雨丝时,才大梦初醒的回过神。 自她重生,不过才过去两日的光景。 可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从推掉与西羟的联姻至收回边境虎符,似乎耗尽了姜晚所有的心力。 但她知晓,想要改写姜国覆灭的结局,自己所做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姜晚摸出两块虎符,一块是属于她的,可以调动京都以及周边十三城的守备军。而原本曹瑞藏在副将身上的,则是可以调动边境三十万戍边大军的。 曹瑞本以为,只要虎符尚在自己人手中,他受些皮外伤也无关紧要。不曾想,他的所作所为都在梨侍的眼皮子底下,都在姜晚的算计之中。 “殿下,皇上请您去御书房。”杏儿的声音打破姜晚的出神。 姜晚收好虎符,随手理了理衣襟,说道,“拿上本宫的婚书,走吧。” * 金銮殿内,檀香袅袅。 御书房内早已左右伫立着四位大臣,除抱病的陆羽,其余皆是平日在朝堂上有头有脸的权臣。 姜应夜面前的书桌上堆满奏折,其中多数皆是指责长公主行事乖张的谏书,而这些则都被随意丢在一旁。 姜应夜见姜晚到来,不等她行礼便吩咐赐座。 他目光慈爱,语气有些责备:“晚儿,听闻你在乾坤宫前见了血。” “回禀父皇,是反贼的血,儿臣并未受伤。”姜晚回道。 姜应夜轻叹一口气:“朕都听说了,这回幸得有你暗中调查清楚,否则边境百姓恐难有安生之日。只是晚儿,你到底是公主之躯,不应在百官面前行此杀招,恐招致非议。” 姜晚忙正色道,“父皇,儿臣虽是公主,却也时刻铭记姜国黎民百姓。若为百姓招致他人议论儿臣,儿臣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幼时您念儿臣体弱多病,送儿臣拜师学武。如今儿臣长大了,不能空有这一身武艺却不能为百姓、为您做事。” 姜应夜眼圈微红,爱怜的看向姜晚。 他记忆里总是恣意妄为、有些任性的小公主,不知何时竟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他自是欣慰,却也难免心头有所郁结。 一旁的太师叶蒙见状,上前一步,恭敬道,“长公主,圣上是担忧您在群臣面前出杀招,恐难有一段好姻缘。” 姜应夜点了点头,肯定了叶蒙的话。 姜晚料到会提及此事,便唤杏儿取来婚书。 当日从熙和楼回宫后,姜晚便命人拟了这份婚书,本是思忖着交由钦天监掌眼后再告知姜应夜,不曾想今日倒是借了东风。 “父皇,儿臣其实心有所属,本欲放榜当日告知父皇,岂料这其中发生如此多事情。”姜晚说着,杏儿将婚书展开在姜应夜面前。 婚书上另一人姓名不是旁人,正是当朝新科状元郎——黎不言。 站的最近的右相苏岩最先抚掌慨叹道,“竟是黎不言!公主着实好眼光。” 黎不言不单单是新科状元,更以殿试上一篇《论皇权》成了众人口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他的才华有目共睹,是以被说作天才都不足为过。 “晚儿,安定侯不入仕途已久,你若嫁给他的儿子是下嫁。”姜应夜却面露愁容严肃道。 姜应夜本意是想要将姜晚许配给念安侯嫡子,黎家论家底、名望远不如念安侯,如何配得上姜国长公主? 姜晚正色:“父皇,儿臣是姜国唯一的长公主,嫁给谁不是下嫁?儿臣喜欢黎不言,看中的是他的才华、头脑,而非家世这么简单。难道嫁给一个头脑简单的皇亲才算是一桩圆满的婚事?” 见姜应夜陷入沉思,姜晚趁热打铁道,“父皇,黎不言救过儿臣的命。” 一听此话,不单单姜应夜震惊,一旁的四位权臣也露出好奇神色。 姜晚自幼习武,天资过人,年岁虽然不大,可已是姜国第一的剑客。 更兼有她亲自培育的梨侍保护左右,想要伤到她几乎是天方夜谭。 姜晚提醒道,“父皇,你可记得儿臣五岁那年,在猎场走丢的那一次?” 姜应夜回忆道,“记得,那时候你丢了半日,叫朕好生担心。当时猎场有猛禽出没,你的鞋子跑丢在悬崖边,最后是个蒙面的小少年将你送了回来。” 姜应夜猛然睁大眼:“你是说......” 姜晚点了点头:“那人正是黎不言。昨日儿臣在熙和楼亲眼见到,他的右手臂上有着那少年郎所有的胎记。现在想想,应是当时黎不言的身份不该入猎场,他怕被认出身份祸及安定侯府,这才蒙了面匆匆离去。” “竟是如此。”姜应夜喃喃道。 苏岩闻言,笑道,“公主,那您与黎状元真是一桩天赐良缘。” 得了苏岩这话,姜应夜心头的郁结终得些许缓解。 苏岩劝道,“皇上,公主早早过了及笄之岁。如今好不容易与少时救命恩人相认,何不圆满了这桩姻缘呢?” 姜应夜松了口,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既是如此,那择日请钦天监合一下生辰八字吧。” 姜晚展露笑颜,感激地望了苏岩一眼,旋即又提及虎符一事。 姜应夜交代道,“既然朝中暂无大将军,又是你捕了反贼,这半块虎符便暂且由你保管着吧。” 不等他人提出异议,姜应夜郑重的握住姜晚手掌,说道,“晚儿,你年过十八,你的未来便该由你去决定。只是朕希望,无论你想做什么之前,也要顾虑一下自己的安危。” 姜晚知晓姜应夜话中深意是在担忧今日过后,会有人觊觎她手中虎符。 可姜晚嫣然一笑:“父皇,儿臣会守护好这块虎符,也会守护好姜国,这是儿臣幼时便与皇兄做下的约定。” 走出御书房时,一缕晚霞刺破云层,将姜晚笼罩其中。 雨雾过后,彩虹高悬于半空,引不少宫人驻足仰望。 姜晚亦仰头去看,她笑弯了眸,瞧着心情大好的模样。 杏儿小声询问道,“殿下,五岁的事情您还记得这么清楚么?” 第9章 谈判 姜晚舒展着腰肢,懒懒答道,“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办成的事情已经得到好结果了。” 杏儿心中明了,不再多问。 姜晚眯起眼,正惬意地伸展四肢时,一顶素色小轿停在她身边。 姜晚没有去看,只是在轿帘被抬起时笑道,“你这轿子我不喜欢,明日我差人给你重新送一顶。” 黎不言单薄的身子在风雨中显得尤为弱不禁风,似乎随时都会被寒风卷着倾倒。 他低垂着眼眸,怀中捧着一只半旧不新的汤婆子,隐隐有白雾从他怀中散出。 姜晚发觉,黎不言的物什总是这般半旧不新的。 无论是轿子、衣衫还是汤婆子,就连他用来束发的水色发冠,都可清楚瞧见磨损的痕迹。 姜晚递了个眼神给杏儿,杏儿便了然于胸的说道,“黎状元,殿下请您先去行宫说话。” 黎不言这才缓缓开口道,“殿下,这顶轿子陪伴我多年,我已有感情,多谢殿下好意,但是新轿子还是无需了。” 说罢,黎不言又对杏儿说道,“烦请姑娘带路。” 一旁的小太监有些见不惯黎不言的高傲模样,责备道,“黎状元,既是公主赏赐受着便是。这京都多少朱门公子希冀得公主垂怜一眼,更遑论得赏赐了。黎状元,做人还是要聪明些。” 黎不言缄默不言,只是转身回到了轿前,倒是气得那小太监颇为不满的咋了咂舌。 小太监正欲训斥两句,姜晚一道锋利的视线剐了过去,瞧的他浑身一颤,连忙跪地伏首。 “明日起去浣衣局报道吧。”姜晚淡淡道。 任凭小太监如何哭喊着求饶,姜晚都不曾再回头瞧过他一眼。 * 黎不言甫踏入明月宫时,便嗅到了满院的花香。 时值立春,但春寒料峭,京都还绽着的花多以梅花为主。可明月宫的前院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扑鼻的花香沁入心脾,叫黎不言一直捏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他今日入宫是受了皇上的旨意,本以为是与同期中举学子受封,岂料轿子才迎了入第三道宫门,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便前来传口谕,说是圣上暂有事务缠身,让他去见一见长公主。 黎不言一想起那夜在熙和楼外姜晚说的婚约,忍不住微微蹙眉。 姜晚虽是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但脾性暴戾,更兼乾坤宫前砍手指的暴虐之举,更坐实了她恶劣残暴的名声。 如若要与这样一个人成亲...... 黎不言有些痛苦地眯起眼,面前的百花再美也没了心思欣赏。 “黎状元,殿下有些事情要办,请您静待片刻。”杏儿领黎不言至外殿后便匆匆离去。 外殿只有两个宫娥正在负责洒扫着,她们恭敬请安后便又各自忙手中活计,似乎并不在意黎不言会在外殿做什么。 外殿摆设奢靡,不论美感,只用最华贵的摆件装点着偌大的宫殿。 黎不言有些厌弃的穿过正厅,目光落在贵妃榻后的白狼皮上。 一副完整的白狼皮被高悬在正厅中央,四爪的位置甚至还有星星点点干涸的血迹,瞧着尤为骇人。 但黎不言不畏惧的直视着这副白狼皮。 黎不言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这副皮毛:三年前,京都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因大雪封山,白狼王危害四方许久,直至一剑客出现。 彼时黎不言恰云游至村子,亲眼见过剑客屠狼的模样。 她剑如流星,杀招干净利落,十招内便解决了这头猛兽。 剑客注意到不远处的柔弱书生,狡黠一笑:“少年郎,你不怕?” 说罢,一道剑气划破空气,擦着黎不言耳际掠过。可黎不言面色平静,他伸出手指抵住那近在咫尺的剑锋,轻轻将剑刃送了回去。 “你剑招有寒意,出招时更招招中白狼百会穴,足以说明你师承梦回山。”黎不言开口道,“梦回山弟子有门规,不会滥杀无辜,故而我无需怕你。” 长剑归鞘,剑客爽朗大笑,转身欲走。 想起什么似的,她又侧身认真道,“小书生,你这么聪明,等到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得把你捆到梦回山做我的压寨夫人。” 说罢,剑客身影瞬间消失在山林中,此后多年,纵使黎不言有意寻找,江湖却毫无屠狼剑客的消息。 黎不言正凝视着皮子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喜欢?喜欢送你了。” 姜晚领着几个宫人快步走来,宫人们抬着四只木箱,随着他们放下的动作,箱子里发出清脆的首饰碰撞声。 黎不言敛去眸中讶色,回头看去。 姜晚风尘仆仆,瞧着匆匆赶来。她对着木箱努了努嘴,笑道,“送你的。” 黎不言打开其中一只木箱,里面摆满了价值连城的首饰,而另一只木箱里则全是制造局所产布匹。这里随意一件物什都能抵得上寻常人家一辈子的生计银两,而今这些昂贵之物将木箱堆的满满当当,甚至有些上蒙了灰尘,一看便是从宝库中寻来。 黎不言眉头微拧:“太昂贵了,公主,我不能收。” “你怎么不能收?”姜晚反问道,“你是我的未婚夫,难道每日还要穿你的破袍子、戴你的旧发冠出去丢我的脸?” 黎不言闻言诧异地瞪大双眸,他下意识正视姜晚,反驳道,“公主,你我婚事只是口头诺言,还不曾三书五聘,你如何以未婚夫称呼我?” 姜晚咧嘴一笑,她从袖中抽出一卷系着红绳的书轴,随后示意所有人退下。 待外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姜晚才说道,“这是阿婵的卖身契。” 黎不言快步上前,伸出去抓卖身契的手却落了空。 姜晚好整以暇地看着黎不言扑空的狼狈模样,她单手一撑,轻松地坐在身后的木桌上。 “你想要这份卖身契,就拿你的婚书来交换。”姜晚说。 因为被戏弄之因,黎不言脸颊微微泛红。 他小声喘着气,按住心口,不解问道,“公主,您是千金之躯,可你为何偏偏要与我一个落魄世家之子成亲?” 第10章 说客 姜晚闻言,绽出灿烂笑颜:“因为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黎不言略显秀气的眉峰微拧,言语间隐隐有怒意:“那公主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姜晚将卖身契高高抛起,又在黎不言担忧的视线里轻松接住。 她笑道,“黎不言,我要你做天下第一。” * 长公主手执完整虎符一事,一经传出宫便引起轩然大波。 世人议论纷纷,认为长公主一是女子,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主掌政事、尤其还是事关兵权;二是又因长公主暴虐成性,若是手握姜国所有兵权,必定要行暴政。 京都闹的人心惶惶,似是觉着姜晚随时会下旨屠城一般。尤其贵族权臣之间,认为皇上如今偏爱长公主,又将兵权交由她暂管,恐怕是不打算再立太子了。 姜国如今的太子正是姜晚亲哥哥,二人相差五岁,同为皇后所生。 皇后病逝后,姜应夜视二人为掌中珍宝,上至功课,下至每日饮食起居,都是亲自过问。 尽管这般悉心的照顾,变故仍出现在姜晚十三岁那年。 二人结伴出游,期间姜晚失足落水,太子姜渊为救妹妹毫不犹豫下水救人,后又背着昏迷的姜晚走了一天一夜回到京都。 二人的性命虽然捡了回来,可姜渊的心智却因高烧,永远停留在了十岁。 此后不少大臣上谏,希望姜应夜以姜国为重,重立储君。可姜应夜却仍坚信,有朝一日,只要找到鬼谷神医的传人,那么姜渊便有康复的可能。 如今五年已过,无论世人如何非议,姜应夜从未有再立太子的心思。 眼下虎符归姜晚执掌,恐再无人能扭转姜应夜之心。 于是百姓将积压的怒火悉数发泄在长公主身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出言不逊、辱骂造谣她的种种,甚至有人说,曾亲眼在熙和楼瞧见,长公主掳走了当朝状元回宫,恐怕是要将状元郎养作自己的面首。 这话传至姜晚耳朵里时,她正伏案苦写着什么。 听着梨侍的汇禀,坐在她一侧的女子最先忍不住笑出声。 “这些人造的谣真是愈发没头没尾的了,熙和楼那日那么多人看着,这等养面首的话竟还敢说出口。”女子无奈责备道。 女子一袭鹅黄百褶裙,藕色的流苏垂在袖子两侧,衬的她如白玉似的脸蛋透出一丝红光。她生的貌美,叫人一眼看去便没了魂魄。可这份美并不是带有危险的,而是令人忍不住尊敬、仰望的。 她坐在那边,似是与寻常人无二样,可又与天下万般人皆不同。 “妙妙,他们还说你之所以与我是手帕交,乃我给你下了毒。你为求活命,不得不与我结交攀好。”姜晚戏谑道。 苏妙闻言,颇为无奈的失笑道,“你若是真学会了下毒,该是要第一个投在京都水井里,好叫这些爱说闲话的人受些苦头,哪里会用在我身上。” 姜晚噗嗤笑出声:“不曾想京都最知书达理的宰相嫡女苏妙竟会有如此歹毒的念头,依着我看,得要择日请钦天监的人替你除除祟气,瞧瞧是不是被妖魔附身了。” 苏妙忍不住斜了姜晚一眼,瞧了一眼还站在二人跟前的梨侍,催促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人?” 姜晚漫不经心道,“随他们去好了,等下个月我与黎不言成亲,这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说罢,姜晚摆了摆手,示意梨侍退下。 苏妙心有不悦,为姜晚鸣不平道,“你与他成亲,那岂不是这正合了他们的谣言?晚儿,难道你真要嫁给黎不言,放弃与泽云的婚事么?” 姜晚手一顿,墨汁晕在宣纸上,将她所写下的最后一个字遮住。 姜晚定了定心神,抹去那被墨汁坏了的字,语气轻柔:“妙妙,我是一国长公主,有些时候不可以儿戏大事。林泽云毕竟是西羟皇子,若是为了他叫我离开姜国,离开父皇与皇兄身边,我定是不会愿意的。” 姜晚言辞坚定,叫苏妙到了嘴边的劝说话也都咽了回去。 她与姜晚、林泽云一同长大,四日前姜晚突然反悔了请求赐婚与林泽云一事,令苏妙也分外不解。 林泽云几番不曾寻到姜晚,又碍于西羟皇子身份,无法多入内宫,只得托苏妙打探姜晚口风,询问清楚究竟发生何事。 姜晚见今日苏妙前来拜访,便已猜到七分其意。 她也明白,只要一日林泽云听不到确凿的答案,便会一日让苏妙来做说客。 “杏儿,吩咐下去,这些东西三日内准备好。”姜晚拍了拍手,示意杏儿取走她方才一直在写的物什。 苏妙不免好奇:“方才来时就见你一直在写,这是为谁准备了这么多物什?” 姜晚扬起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送黎不言的。他的东西都旧旧的,我不喜欢,这便让制造局准备一批新的送去,免得他受封之日穿的还是那般寒酸,届时丢了我的脸。” 见姜晚真将与黎不言的婚事放在了心上,苏妙有些焦急道,“晚儿,你与泽云青梅竹马,早早便有约定终生的誓言。如今为何你一声不吭背弃了誓言,还要与这新科状元成亲?可是你与泽云发生了何事?晚儿,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切莫赌气了。” 姜晚擦去指尖墨迹,她明白苏妙今日来做说客其中有林泽云的推波助澜,也知晓不清楚划开与林泽云的距离,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仍会累及到自己与黎不言的婚事。 姜晚轻叹道,“妙妙,那时的我太小了,我不知晓成亲是一件多庄重严肃的事情。而今我们都已长大成人,都有各自要肩负的责任,幼时的玩笑话倘若还当真的话,只会让自己的亲人、友人来替自己承担冲动的后果。” 苏妙还欲相劝,姜晚却抢话道,“妙妙,有时你所以为的交心之人,或许从未将真心交予过你呢?儿女情爱,难道真可越过两国数十年的恩怨是非么?” 第11章 抛钩 京都的雨连绵下了三日方停。 门可罗雀的安定侯府这三日访客络绎不绝,老旧的门槛被踩坏,府上本就稀少的下人忙得不可开交,一时间不少仆人累病,叫黎不言不得不亲自接待客人。 访客明面上是前来庆贺黎不言荣登状元之位,其实暗地里对姜晚之事旁敲侧击。 姜晚与黎不言将定婚约之事并未公开,仅有当日在御书房之人知晓。至于世人对黎不言的突然讨好,则源于先前姜晚在熙和楼为他解围的举动。 黎不言瞥了一眼这四周簇拥着他叽叽喳喳不停的贵公子们,只觉得头疼不已。 “黎状元,眼下你得了公主赏识,可曾听她提起过虎符一事?”其中一人试探地询问。 一听话头引到了虎符身上,其他原本正在乱侃的众人都凑了过来,纷纷静心旁听。 黎不言大抵猜到他们今日假借举办对诗会的目的,见他们终于现出目的,黎不言抿了口茶,淡淡道,“我并不知道宫中之事。” 一人不死心,追问道,“怎么会?三日前黎兄不是受邀去宫中见公主了么?难道不曾见到?” 黎不言没有回答,片刻后方才答道,“你们今日来黎府,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打探虎符?” 黎不言话一出,厅内陡然间没了声音。 今日来参加对诗会之人多是新晋才子,其中便有同期中举的三位贵人。 探花孙昴见气氛尴尬,忙打趣道,“黎兄,你这是哪里的话。大家都是同期天子座下学生,你如今得了魁首之位,我们自是想与你多走动,沾沾你的福气。若是有朝一日你位居高堂,我们岂不是也能对外称是你的同学呢?” 一旁众人也附和的笑了笑,说了些夸赞的话。 黎不言垂眸不语,正当众人以为他将方才的事情从心上拂过时,他淡淡开口道,“你我虽是天子门生,可毕竟皇家之事并非是你我可以多嘴涉及的,日后还是莫要再提及公主殿下的私事了。” 短暂的寂静后,榜眼张莱轻蔑道,“黎兄,不要把自己端的这么清高。今日在座不少人都是亲眼看着长公主在熙和楼为你解围的,你有意撇清与长公主私下关系,莫不是生怕别人说你是长公主养的面首?” 孙昴闻言眸色微动,忙伸手拉住张莱胳膊,示意他不要提及面首一事。 而今京都盛传黎不言是姜晚面首的谣言,他们虽然背后多有猜疑,但无人敢拿在明面上议论,尤其还在黎不言眼前说这话。 张莱对孙昴的劝阻视若无睹,语气嘲讽:“黎兄怎的不说话了?可是被我说中了?今日我尊称你一声黎兄,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是何许人物了?安定侯不上朝堂数十年,你以为你考上状元就可以重振黎家了?省省心吧你!还是多琢磨着怎么讨好长公主才是正事!” 四周宾客不免窃窃私语起来,仿佛方才被他们高高捧着的黎不言,一瞬跌下高台,成了不耻的面首。 黎不言饮下杯底茶,倏地站起身。 可不远处却传来少女的笑声:“这一番话说的好,正遂了本宫心意,不知是哪位的高见?” 姜晚脚步生风的踏入室内,身后还跟着若干宫人抬着十抬礼物。 随着姜晚摆摆手,宫人们放下礼物,随后垂手站在两侧,不敢多言语。 倒是张莱借了两分酒意,闯上前请安道,“公主千岁!方才是微臣一些薄见,不知能合了公主心意。” 宫人伺候着姜晚坐在正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她瞧着小仆奉来的浑浊茶水,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我送你的茶叶呢?”姜晚无视张莱,侧头看向黎不言。 黎不言抿了抿唇:“太贵重了,放在仓库里。” 姜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道,“既是送给你的,那就不要替我节省着,用完了我自会差人送新的来黎府。” 说着,姜晚给杏儿递了个眼神,对方便打开其中一只木箱。 里面明晃晃码着几十个小箱子,杏儿挑拣出一只镶嵌着琉璃夜光珠的玉箱,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单单玉箱上的夜光珠已价值千两,更遑论其中所保管之物。 杏儿打开玉箱,一股清冽的芳香扑面而来,瞬间弥散在不大的厅堂内。 “这莫非是雪莲?”孙昴小心翼翼出声问道。 杏儿答道,“孙公子说的不错,此乃雪莲与梅花晒干后烘烤的茶丝,入口清爽,舌尖如有天山积雪消融之感。” 说着,杏儿亲自要来热水斟茶。 头一杯她奉给姜晚,这第二杯则是奉给黎不言。 杏儿见黎不言不为所动,笑道,“黎公子,殿下知晓你不爱厚重的茶叶,专门差人准备的明月宫里的茶水送来。你何不赏面尝尝呢?” 数道视线落在黎不言身上,他这才缓缓捧起茶盏轻抿一口。 茶水清冽,为黎不言抚平心上些许焦躁。 见黎不言眉头舒展,姜晚才笑意盈盈的收回视线,看向面前被冷落许久的张莱。 “张少帅家的儿子竟然也已经这般大了。”姜晚说。 见姜晚认识父亲,张莱拱手道,“公主竟还记得微臣,微臣惶恐。” 姜晚把玩着杯盏,心不在焉问道,“你父亲驻守边城多少年没回过京都了?” 无形的压迫感逼得张莱掌心冒汗,他咽了咽口水:“十年了。” 姜晚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道,“张莱,你知晓你父亲在边城搜刮了多少民脂,才可以让你买了这么个榜眼的位置?” 张莱神色一怔,立马跪倒在地,俯首道,“公主明察,家父兢兢业业,从不敢做贪污之事。这么多年,微臣与母亲在京都生活清贫,从不有阔绰之举。而今微臣蒙圣恩,苦读十载终得入朝从仕的机会,并不敢在其中造假。” 张莱言辞诚恳凄厉,尤其在提及与母亲的生活时,更落下了两滴眼泪。 姜晚吹了口热茶,淡淡道,“纹银十万八千两,这个数字不知你是否有印象?” 第12章 寒门 屋内死寂一片,无人敢大声喘息,只敢偷偷观望姜晚的神情。 姜晚面上波澜不惊,似乎对张家的贪污并不感兴趣。 可张莱却脸色惨白,强撑着力气反问道,“不知公主从何处听来的谣言?莫要说十万两白银了,微臣家中连一百两纹银都拿不出。微臣老母久病卧榻,倘若家父真贪了这么多银子,怎会看着自己的发妻与独子在京都受苦?” 姜晚掀起眼皮,懒懒地看向张莱。 她忽然笑道,“张莱,因为你爹不爱你。” 张莱犹如被剖开心中最不忍直视的旧疮,尽管他绷紧脊背,可不由自主攥紧的双拳仍暴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姜晚说的不错,自己的父亲的确不爱自己,无论是自己这个独子,还是陪着他从籍籍无名的小将军一路走到少帅的糟糠之妻,他谁都不爱。 姜晚见张莱不答话,取出一封密信。 张莱在看清密信上字迹时,眸中神色变作愤怒。 这是一月前,张络差人送来的家书。张莱本以为,是张络良心悔改,决定要与他们母子二人重修于好。可岂料信中张络威胁张莱,要是此次春闱不能高中,他将收回这座破旧的张府,并派人将张莱母子逐出京都。 信中末尾,张络冷漠落笔:既然成不了大事,那就不配做我的儿子。 正是这封信点燃了张莱埋在心底数十年愤怒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在这一月间孕出复仇的果实。 张莱知晓,只要张络官印丢失,他必定会被问责。彼时张莱只需高中,圣上自会查清多年来张络抛妻弃子之行为,将官印丢失的罪责免于他们母子。 原本,张莱只需要等这一切依照他的计划发生即可。 可他千算万算,不曾想到过,姜晚重生了。 她为收回三城官印,与顾鱼调查之际,却发现了张络的官印早被亲生儿子偷了去。 姜晚本希望张莱可以迷途知返,可张莱没有。 张莱哪怕赌上了自己的未来,也要将张络推入永不翻身之地。 姜晚见张莱失神,开口问道,“张莱,要是你知晓你爹有这么多银子,是不是不会对拿走的那一万两感到愧疚了?” 张莱神色淡漠,他从最初的跪伏变作了坐在脚上,他似是在回忆些什么,忽然失声笑道,“长公主,您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姜晚放下杯盏,微微颔首:“连城官印。” 张莱闻言稍稍一愣,面露讥笑:“长公主,此乃家父所有,您都说了,家父不爱我,如何会将这等珍贵之物交予我保管?” 姜晚拍了拍手,顾鱼搀扶着一老妪走来。 张莱在看清来者面容时,身子猛地一僵。他慌忙站起身迎了上去,却猛地被老妪一记耳光抽歪了脸。 “逆子!逆子啊!”老妪急火攻心,捂着心口身子一软,险些摔倒。 张莱顾不得被打肿的脸,忙扶住老妪劝道,“娘,你身子不好,不要动怒。” “莱儿,为娘一直告诉你,我们虽然贫穷,却不做奸人之事。你告诉娘,上个月你去连城,是不是偷你爹银子了?”老妪问道。 众人哗然,却被姜晚一道视线扫的鸦雀无声。 张莱知晓今日姜晚露面,必定是自己所做之事败露。他本想着,自己用这笔银子打点官场,旁人忌惮少帅名讳,多有帮衬,就算传到连城,他那负心的爹也不会为了教训自己放弃独子入官场的机会。 不曾想,盗走一万两白银的事情没有暴露,他爹在连城敛财贪污之事却曝露于众人眼下。 张莱稳定心神,对姜晚说道,“长公主,我娘身子一向多病,可否让她先去休息?” 姜晚递了个眼色,杏儿一面劝说着好话,一面扶着老妪往后厢房走去。 梨侍遣退了看戏的众人,不大的正厅内便剩下了姜晚、黎不言与张莱三人。 张莱自顾自地坐在了距离姜晚较近的一侧,喃喃道,“不错,我是偷了张络的银子和官印。官印我藏在了府里,公主想要的话,就让梨侍去找吧。” 姜晚吹响哨子,屋檐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正是潜伏的梨侍离开的动静。 姜晚起身预离开时,张莱却喊住了她。 “公主,张络人呢?”张莱问道。 姜晚并没有吝啬这个消息,毕竟再过不久,连城主司张络贪污一事就会传遍京都。 她回头望了张莱一眼,说道,“死了。梨侍抵达连城的时候他大闭城门,甚至想领兵反抗梨侍,于是被梨侍就地诛杀了。” 张莱的鬓发垂落,遮住他垂着的眼眸。半明半暗间,姜晚看不清他的神色。 张莱忽地发狂似的大笑了起来,他抓狂的双手捶胸,笑着笑着却痛哭了起来。 他似是喃喃,却又似是在说给姜晚听:“张络中年成名,成了连城主司。他本该带我和娘亲一起走,可他把我们留在了京都。京都繁华喧闹,连城苦寒贫瘠,他看似将最好的留给了我们,其实是去了连城的温柔乡里......” 张莱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他摇摇晃晃的走向姜晚,双眸空洞:“长公主,张络抛妻弃子,我偷走他的银子,盗走他的官印,难道我做错了么?” 姜晚语气平静:“失官印,是掉脑袋的死罪。” 一旁一直缄默不言的黎不言终于开口道,“张莱,你犯下弥天大罪,可曾想过你体弱多病的老母?” 张莱浑浊的眼神中恢复片刻的清明,他嘴唇翕动,姜晚猛地反应过来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姜晚飞身上前,一把将黎不言拥入怀中。 天旋地转间,黎不言还未出声呵斥姜晚逾距时,一股温热的液体涌出,溅满他垂在腰侧的掌心。 黎不言的眸中透出一丝惶恐,姜晚瞧着他这副模样,却噗嗤笑出声。 姜晚的掌心轻轻覆在黎不言的双眸中,少女气若息兰:“别睁眼。” 匕首出鞘,姜晚回眸之际,刀刃已划开张莱的脖子。 匕首归鞘,姜晚反手扯开披在肩上的藕色大氅,遮住喷溅的鲜血,也护住了身前的白壁少年郎。 杏儿一路小跑着从后厢房奔来,她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张莱,并未惊慌,平静地唤来宫人处理此地狼藉。 她轻声道,“殿下,张莱母亲咬舌自尽了。” “我知道。”姜晚气息不稳道,“方才他说要与我同归于尽时,我便猜到他娘亲不会独活的。” 杏儿有些担忧道,“殿下,您的伤......” 这伤字还未说完,姜晚便打断了她的话:“一点皮外伤,不要紧。备驾,我要去张府。” 见梨侍已将张莱的尸首拖走,姜晚才松开一直覆在黎不言眸上的右手。 黎不言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视线落在了她腰后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上。 黎不言比谁都清楚,张莱拼死想要一同拽下地狱之人并非姜晚,而是自己。 张莱妒忌、憎恶着同为“寒门”的自己,不想见他永堕地狱后,自己还能高坐明堂。 于是才不顾一切刺出这一刀。 黎不言解下腰间汗巾,按在姜晚伤口处。 他眸中淡了些冷色:“我陪你去。” 第13章 官印 马车颠簸,狭小的车厢内静谧无声。 黎不言小心地松开汗巾,露出姜晚腰腹的伤口。 张莱并不会武功,所持的刀刃也卷钝。伤口处的皮肉外翻,与被割开的衣衫卷在一处,瞧着极为骇人。 黎不言上车前问杏儿要了一把淬过火的剪子,他默不作声地剪开被鲜血糊在一处的衣裙,在剪刃触碰到粘作一团的皮肉时,他低声提醒道,“会有些痛。” 姜晚轻笑:“你就放心处理罢,这点痛我还是捱得住。” 说罢,她便闭眼端坐。 二人谁也未再开口说话,唯有剪子划开布料发出的窸窣声响,以及剪刃破开皮肉时黎不言细若蚊喃的倒吸声。 姜晚的伤口远比黎不言所想的要严重,卷刃的匕首残留了部分碎屑混在血肉里,为了避免之后出现伤口感染,黎不言须得以火烧后的银针仔细去剜。 黎不言明白,这无疑是煎熬的痛楚,可他由始至终不曾听到姜晚因为疼痛难忍发出半点声响。 黎不言洒上药粉,抬眸望向仍在闭眼小憩的姜晚。 她气息平稳,似乎不曾受到这份疼痛的影响。随着马车的颠簸,姜晚的发髻微微晃动着,两缕流苏垂在耳际,衬得她面容柔美,仿佛那遥遥在天际无法触碰的皎洁明月。 黎不言还是头一遭瞧见这般模样的姜晚。 他为数不多见过的几次姜晚,总是周身散发出一股张扬危险的气息。她的美仿佛凶猛的波涛,凝神驻足观赏之人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海浪之中,尸骨无存。 可自己面前的姜晚却毫无防备,好似全然没担忧过自己会趁机刺杀她。 “你在看什么?”姜晚的声音打乱了黎不言的思绪,他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后脑却扑通撞在了车厢里。 黎不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抬眸时恰好对上姜晚含笑的视线。 黎不言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他淡淡道,“看你是不是死了。” 姜晚坐直了身子,挑开窗帘往外瞥了一眼:“我命硬着,还是难死的。倒是你,没想到医术这般了得。” 黎不言没有回话,他收拾着带血的布带,瞧着不愿再搭理姜晚的好奇。 马车抵达张府时,不大的府邸已被京都的军队包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正是顺位武榜眼陆伏。 陆伏眉头紧拧,神色瞧着并不好。 见姜晚出现,陆伏稍作请安便汇禀道,“公主,府中都搜遍了,并无官印。” 若非姜晚腰间布料濡染的一抹红色,根本看不出她受伤的痕迹。 她神色微沉,并未多言,径直往府内走去。 张府并不大,四处可见因为被翻找而丢在屋外的物什,这些物什破旧不堪,就连寻常要用的碗碟也多有豁口,不难看出平日里张莱母子二人生活之清贫。 姜晚收起视线,看向面前的寝屋。 寝屋高悬着一块门匾,上书:忠心卫国。 姜晚记得这块门匾,这是四十年前张络领命去连城时,先皇亲手所写赠与他。 自此,张府虽然清贫,可受人尊敬,张络四十年为连城不回家之事也被视作一桩壮举。殊不知这四十年来,张络早已在连城另有家室,膝下儿女双全,甚至搜刮民脂来养着金枝与儿女。 “摘下来。”姜晚指向门匾。 梨侍动作迅捷地取下门匾,只见匾后有一块不起眼的暗格,姜晚按下去,一块被红绸包裹着的官印随之出现。 “把这里的一些旧物都收拾好,过些时日与张莱一同下葬罢。”姜晚吩咐道。 陆伏虽然不解其意,但依然照办了下去。 一时间,张府内又忙碌了起来,唯有姜晚捧着连城官印,久久驻足在一汪池塘旁。 黎不言跟在姜晚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池内养着十几条锦鲤,白白胖胖,瞧着平日里被主人照料的极好。 姜晚笑道,“这是蝴蝶鱼。” 黎不言略有困惑地望了姜晚一眼,她双手搭在身前,看似平静的面下,恍有暗流涌动着。 姜晚解释道,“这是先皇喜欢的鱼,自他死后,京都已经鲜少能看见有人养着蝴蝶鱼了。它挑水又挑食,没点耐心十分容易便叫养死了去。四十年前,张络离开京都前,爷爷送了些蝴蝶鱼的鱼苗给张府。他告诉张络的发妻,说鱼苗长成时,张络便会从连城归家。这么多年来,张氏应该都在期盼着自己丈夫能回来的一天罢。” 说罢,姜晚扭头看向黎不言,说道,“养的这么好的鱼死了也怪可惜的,你会治病,养个鱼应当不成问题罢?” 黎不言抿了抿唇:“我不喜欢养鱼,还请公主另......” 姜晚却置若罔闻:“那就你来养罢。杏儿,找几个人小心些,将这里的蝴蝶鱼都送去黎府。黎不言,若是你养鱼缺些什么只管与我开口,届时我给你送去。” 黎不言微微蹙眉:“公主,我没养过鱼。这般金贵娇嫩的鱼种,最好还是由宫内通晓此道之人豢养较好。” 姜晚打了个呵欠,眸露倦色,显然没将黎不言的话听进去半个字。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腰间,黎不言的心思也随之被引了过去。 黎不言叮嘱道,“伤你的钝器卷刃厉害,这药你拿着,每日换三次纱布,可避免感染其他伤病。” 说罢,黎不言从腰封里取出一只小巧的荷包递给姜晚。 荷包因为使用多年,摩挲着有些粗糙,上面绣着的仙鹤也颜色淡了去,尤其系绳处的缺口缝缝补补了多次,看得姜晚忍不住笑出声。 姜晚打趣道,“黎不言,一只荷包也叫你缝缝补补这么多次,莫非是你的心上人给你绣的?” 黎不言缄默垂眸,他愈是沉默,愈是叫姜晚确信自己的话戳中了他。 姜晚想起那日在熙和楼见到的阿婵,虽是有些替他们二人惋惜,可这份惋惜并不会更改她的想法。 唯有将黎不言留在自己身上,她才能更好的将他保护起来,他才能为姜国、为天下,继续做他的九州第一神人。 第14章 变故 尽管黎不言不情不愿,可姜晚还是亲自送他回了黎府。 安定侯久病卧榻,姜晚也免了他的请安,只是在诸多访客的视线里巡视了一圈黎府的后院。 黎府后院种满了竹子,近日春雨连绵,青竹长势喜人,衬得整个后院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姜晚大致比划了个范围,吩咐给随行的侍从:“在这里挖口池子,每日送泉水来养蝴蝶鱼。” 侍从喏了一声,差着十几人便立马着手开始挖池。 今日姜晚现身拔除张府反贼余孽一事,不过去张府的半日,已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 不少名门子弟听到了风声,更确信黎不言与姜晚有关系的传闻,一时间踏破黎府门槛,携着厚礼前来拜访。 他们来得巧,来时姜晚正对着黎府的屋子一面指着,一面吩咐身边的工匠该如何去改。 黎不言见围观众人神色诧异,脸色微微发青。 他低声道,“公主,天色将晚,你还是早些回宫罢。至于我府上琐碎事,我自会安排人打理。” 黎不言的送客之意显然易见,众人闻之不免深吸一口气,以为他必定要惹怒姜晚,吃不了好果子。 可姜晚笑意盈盈,并未对黎不言的逐客令感到恼怒。 她说:“你说的是,我该早些回去与父皇回禀张府的事情。今日趁着我得闲,你的婚书呢?” 姜晚说着对黎不言伸出手,四周片刻的寂静后,顿时如沸水入锅掀起了话头。 他们都以为,黎不言这样的穷酸出身入不了姜晚的眼。即使姜晚喜欢他的模样,也不会将他选做驸马,而是当个室外的面首养着。 可是今日姜晚此话一出,在场几乎整个京都名门都会知晓——姜晚要与黎不言成亲。 黎不言脸色煞白,他震惊地盯着姜晚,显然没料到姜晚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及此事。 他身子一僵,双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姜晚见状,颇为可惜的叹了口气:“今日不曾准备好?那便可惜了,我还想早些拿了你的生辰八字回去给钦天监选良辰吉日呢。既然你今日没备好,那我明日再来拿便是。” 说罢,姜晚又从自己随行的宫人中点了几个聪明伶俐的,说道,“你们今日起就留在黎府做事,至于你们的行囊,明日午时本宫会命人送来。” 那几人连应道,姜晚不再多留,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独留风中轻轻摇晃的黎不言。 * 明月宫中,月光倾泻在屋檐,为满院的花朵铺上一层银光。 杏儿照旧如往常在院内摆上了姜晚爱吃的瓜果点心,又点了她喜爱的梨花熏香。 待姜晚沐浴完后,杏儿遣退了院内的宫人,只留下她一人侍候。 这么多年来,姜晚一直是这个习惯。 只是她今日却倍感恍惚,哪怕面对着最喜欢的贵妃酥也提不起精神。 “殿下怎的闷闷不乐?收回了连城官印不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么?”杏儿为姜晚斟满热茶,关心问道。 姜晚叹了口气:“棒打鸳鸯,难免觉得有些愧疚。” 杏儿噗嗤一声轻笑,似乎觉得姜晚的话十分有趣,气得姜晚剐了她一眼。 杏儿这才端正了脸色,说道,“既然殿下说过,让黎状元做状元是为了福泽天下苍生之因,那殿下不必愧疚。如若没有安定的姜国,黎状元也难有一桩好姻缘。” 姜晚哀叹着撑住脸颊,她说道,“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总觉得有道心结过不去。” 杏儿略略思忖,提议道,“既然殿下不愿做这个棒打鸳鸯的人,何不接阿婵姑娘到自己身边?” 这种提议无疑是将绿帽主动送到姜晚头上,可姜晚并不生气,反倒一拍手,夸赞道,“这个主意好,明日我出宫问问去。” 姜晚话音刚落,一只灰色的信鸽扑簌着翅膀落在石桌上。 姜晚看完密信后,方才展露轻松的面容又缓缓变得沉重起来。 她卷起密信,丢入身侧的火盆中。她瞧着火苗吞噬了密信,愁容愈深。 与她猜测的不错,云、连、远三座边城会因虎符易主一事出现动荡。尤其本与曹瑞交好的连、远二城主司,见曹瑞认罪伏诛,必会担忧自身祸事被捅破。 为了瞒住这些年他们连同曹瑞做的腌臜事,他们要么选择继续欺瞒京都君主,要么.....选择背弃姜国,投靠敌国。 连城主司张络会叛变一事属姜晚前世便知晓的。 她重生后便预备将三座边城的主司替换成自己的人,又恐一下大刀阔斧的改革会引起边境百姓恐慌,故而只秘密的调动连城的梨侍处理了张络。 未曾想,这连城的官印还未在手心捂热,远城的梨侍又发来密信,说远诚主司多有行动,恐要生叛国之事。 姜晚再也坐不住,未理衣冠便匆匆朝着乾坤宫赶去。 戌时三刻,宫内已归于寂静,乾坤宫也唯有御书房内还掌着灯。 姜晚不等太监通报,提着裙摆快步去了御书房内。 只见姜应夜正一脸沉重的与杨佳商榷着什么,姜应夜见姜晚进来也不曾避讳,只摆摆手示意气喘吁吁才跟上的太监出去。 姜晚一见杨佳这个时辰还在御书房,便知晓姜应夜必然也得到了远城将反的消息。 姜晚开门见山道,“父皇,京都距远城快马加鞭也要十五日的距离,此时若调派人马远赴远城平息叛乱,恐怕只会催生战火提前。” 姜应夜点了点头:“方才朕与念安侯也如是想,听闻你今日拔除了张府余孽,已得了连城官印?” 姜晚双手奉上官印,姜应夜瞧了一眼却不曾收下,反而问道,“晚儿,你觉得该如何?” 姜晚顿了顿,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杨佳,语气坚定:“父皇,儿臣可以调动连、远二城的梨侍平息叛乱。只是边境失守事大,一旦连远二城同时没主司,敌寇必然会乘虚入内。为此,必须有新的主司携官印赶去远城。梨侍可以为新主司赶路拖延时辰,但最迟天亮前新主司必须出发离开京都。” 杨佳也明白了姜晚之意,拱手道,“陛下,微臣愿意前往。” 第15章 端倪 天方才蒙蒙亮时,一支轻装军队从京都角门悄然离开。 为不被探子发觉,姜晚安排梨侍扮作胡人的商队,护送杨佳和两批军队装作货物离开。因为姜应夜提前将守角门的侍卫替换成了自己的心腹,故而也无人过问这两支商队的底细。 天光倾泄,姜晚伫立在城墙上,注视着车队消失在地线,方才回过神地望向城内的方向。 她明白,边境三城的换血才是开始。 此次杨佳远赴远城,姜晚本意是将虎符委托予他。 可杨佳不愿受此虎符,只接下了调任诏书和连城官印。 临行前,杨佳私下对姜晚说:“公主,微臣知晓您并非外界传闻那般暴虐无情。如今姜国朝堂动荡,太子康复希望渺茫,微臣这一去便难以再归京都。” 杨佳说着,难免有些哽咽。 他身为姜应夜的外姓表亲,自幼作为姜应夜伴读一同长大。二人情同手足,杨佳可谓是姜国最衷心之人。 而今他妻儿老小皆在京都,他却仍愿意做这个难讨好处的远城主司,叫姜晚由衷钦佩。 杨佳言辞恳切:“长公主,皇兄身边人是是非非,多有心思,您是皇兄最疼爱的女儿,而今京都如何,全依赖着长公主多加注意了。至于边境三城,微臣定不辱使命,不会让这三城中,再出第二个曹瑞。” 说罢,杨佳轻装上阵,就连杨府的心腹也只带了十人前去苦寒之地。 姜晚明白,在京都表象的安宁之下,其实蕴着暗涌的波涛,只差一个契机便会迸发,将整个京都淹没。 姜晚裹紧肩上的大氅,她呼出的热气散在寒风中,极快地被凝成一道白雾。 若隐若现间,她瞧见城墙下有一顶熟悉的小轿正朝着长乐街的方向赶去。 姜晚敛起心神,向身边的杏儿问道,“阿婵的卖身契给了掌柜没?” 杏儿答道,“已经给了,不过阿婵姑娘说要收拾一下行李,今日才会从熙和楼搬出来。” 姜晚沉吟片刻,吩咐道,“备辆素车,去熙和楼。” * 长乐街划分作两段,前半段营着不少种类的营生,而后半段则是做着酒楼、妓馆的生意。 这后半段的街市只在日暮之时才开张,白日里就算馆内的下人或者姑娘们要出门,也都蒙着面偷偷从后院离开,乘着素色小轿去前段街市才会下轿。 像眼下这一顶素色小轿明目张胆穿过后段街市的情形,一年里屈指可数。 不过时辰较早,后街也只有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仆好奇多看了两眼。他们见轿子停在了熙和楼前,便小声议论道,“怕不是那位吧?不是说马上要与长公主成亲了,怎的还来熙和楼找老相好?” “你还不知道呢?长公主为熙和楼花魁赎了身,恐怕就是为了讨这位欢心。” “唉,这些上位者的情爱真是捉摸不透,哪有人上赶着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呢?” “要我说,恐怕是那位贵人不想要做驸马,这才叫长公主想了这么个损己的主意将人留在自己身边。依着我瞧,这长公主哪怕有通天的本事,得不到喜欢的男人的心就是得不到。” 暗处的杏儿听了这话,忍不住生了怒意,正欲上前训斥一番时却被身后的姜晚喊住。 “他们说的倒也不错,没必要与他们较真。”姜晚语气平淡,看不出是否生气。 杏儿气不过:“殿下,平民胆敢妄议皇室之事已是罪,若是不给他们些教训,恐怕日后造的谣更过分了。” 姜晚如何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她淡淡道,“天下悠悠众口,你今日能罚一个,日后难道罚千万个?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由着他们去罢。” 说着,姜晚示意到了时辰,可以去熙和楼接人了。 她并没有兴趣干扰小鸳鸯重逢的喜悦时刻,只是杏儿前来为阿婵赎身时,发现熙和楼里一些端倪。 为验证是否如杏儿所猜测,这一趟接人必须由姜晚亲自登门。 大门被用力推开的瞬间,掌柜便挤满笑意小跑迎了过来。 她显然方才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可迟迟不开,这才让梨侍破门。 木门随着漫天的尘土应声倒地,露出一楼还未收拾的满地狼藉。 水榭台前桌椅倒地,凌乱的杯盏碎了一地,被仆人藏在身后的地毯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姜晚目光落在仆人身后,她给身边的梨侍使了个眼色,梨侍便快步钳住仆人。 杏儿则取过那条地毯递到姜晚面前,只见上面不仅有点点血迹,还有一道熟悉的绣花。 熙和楼里的怜人无论擅长与否,都要学会女红。在她们开张的第一天,要送给第一位客人自己绣的帕子,而帕上所绣着的图案便是未来代表她们在熙和楼的花名。 阿婵所绣的是牡丹,在整个熙和楼中,也唯有她一人可以用牡丹花样的织物。 姜晚开门见山问道,“阿婵人呢?” 掌柜颤颤巍巍道,“公主来的不巧,阿婵才被黎公子接走了。” 姜晚目光扫视了一圈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了水榭台后的屏风上。 她记得,那日自己来熙和楼时并没有这块屏风。 见姜晚有要走向屏风的意思,掌柜忙堆笑道,“长公主,您瞧外头聚了这么多人在看,您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不要叫奴家背后的主子难办吧?” 姜晚脚步一顿,掌柜顿以为危机解除,暗自松了口气。 这熙和楼能在长乐街做最红火的生意,其一是因为她楼中的怜人多是名门贵女落罪而来,其二便是它背后的靠山——京都巡抚沈瑜。 可姜晚只是短暂的停留,随后快步走向屏风,不等熙和楼的小厮冒死将她拦住,姜晚已推开屏风。 在屏风后有着一道暗门,夜晚光线不足下不容易被发觉,可眼下白昼亮堂,这道暗门也显然易见。 姜晚在摸索开门机关无果后,轻声道,“来人,炸门。” 一听这话,掌柜哭喊着求姜晚不要这般做,可姜晚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 第16章 五叶七花毒 随着响彻后街的一道巨响,熙和楼门前围聚的人愈来愈多。他们不知晓熙和楼究竟出了何事,只知道长公主的舆驾停在了不远处,这熙和楼的门也是梨侍踹开的。 一阵硝烟过后,姜晚快步走向那被炸出的密道。 掌柜早已心如死灰的跌坐在地,目光呆滞地看着密道,无论旁人怎么质问她此处究竟藏了什么,她也默不作声。 姜晚瞥了一眼,吩咐道,“去沈府请沈瑜,熙和楼里一个人都别放跑。” 说罢,姜晚便脚步匆匆往密道赶去。 杏儿告知姜晚,她去为阿婵赎身时,偶然间在前院看到沈府管家与掌柜在私会。 原本这熙和楼就是沈瑜家产,掌柜就算与其管家有染也不足为一件大事。只不过杏儿在隐了身形藏在门后偷听时,听到了他们提到姜晚的名讳。 他们的谈话十分隐晦,说的大抵是关于姜晚与黎不言的婚事。 沈管家告诉掌柜,若要坏了这桩婚事,唯有用阿婵留住黎不言。 杏儿将此事回禀给姜晚时,起初姜晚也不甚明白沈瑜为何要这么做。 直至边境三城讯息传来,姜晚敏锐地察觉到,沈瑜之所以这么做,许是想利用黎不言与阿婵的婚事来绊住自己对三城的操控。 如是想着时,密道已走到了尽头。 姜晚轻易地破开最后一道密门,在看清里屋情形时,抬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跟上。 她只身入密室,又将门虚掩上,好叫外面的梨侍不会看清里面的情形。 貌美的女子两颊嫣红,身上轻纱薄如蝉翼,露出其下凹凸有致的迷人身材。 阿婵受了伤,似是又中了迷药,她不顾雪白的腕上不断流出的鲜血,只是犹如一条渴水的鱼拼命想要缠住面前的少年。 黎不言显然也对姜晚的出现一惊,他正为阿婵包裹着另一只手腕,肩上的大氅盖在阿婵身上,奈何阿婵只觉得浑身燥热,不断地将大氅掀开。 姜晚见此情形,也明白掌柜是在躲避什么了。 她一言不发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阿婵的腕伤,又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头。 的确是沈瑜的迷药,而阿婵腕上的伤痕应当是她先前不堪受辱时试图自寻短见留下。而门口的地毯则是小仆用来包着她运送到密室留下的痕迹,这一切还未发生太久,以至于黎不言出现时,恰好是阿婵迷药发作之期。 姜晚抬手敲了一下阿婵后脖,她便昏昏沉沉睡去。 黎不言并未因为姜晚的举动而质问她,反倒微微蹙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晚语气平静:“来挽回我这个未婚夫的名声。” 黎不言知晓她已猜到沈瑜用意,缄默不言,只是小心为阿婵包扎好腕上。 “密室外的门坏了,现在带你们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阿婵必须要留在此处,等我的人疏散外面的百姓才能出来。你有没有把握能在这段时间解开她的迷药?”姜晚问道。 黎不言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姜晚便站起身预备往外走去。 黎不言下意识开口道,“我与阿婵......” 姜晚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姜晚提醒道,“你有我的令牌,下次再有这种危险,诺,吹响这哨子。” 说着,姜晚将一支翠玉竹哨丢到黎不言怀中,随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黎不言轻轻摩挲着这支竹哨,这正是可以召唤梨侍的哨子。 姜晚离开密室时,屋外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不少人都围聚在此想要看姜晚笑话,可姜晚谁也没带出来。 姜晚轻松的将瘫坐在地的掌柜提溜起来,她目光冰冷:“谁给你的五叶七花毒?” 掌柜瞳孔一震,忙求饶道,“长公主,奴只是一个替人办事的,瓶子里是这毒奴家根本不知晓啊!” 五叶七花毒正是阿婵中的迷药。 此毒看似只是催情的迷药,其实蕴含着剧毒,只要与人有床笫之欢就会将毒种过给同床之人身上。二人一炷香之内,必死无疑不说,而且仵作根本查不出端倪,只会认为是马上风而亡。 不过五叶七花毒并不在姜国流行。 此毒花种原料只能在炎热天气下生长,唯有胡国有适合它长成的土壤。 想让这味毒从胡国运至京都还有毒性,必须要用活人不断地中毒才能运至此处。 寻常人自然不会费这么大周章来运五叶七花毒,但...... 姜晚的手指骤然收紧,窒息的恐惧感顿时席卷掌柜全身。她无力地在半空中瞪着双腿,可怎么也逃脱不了姜晚手掌。她面色一点点变得煞白,直至最后一缕血色即将消失前,她终于挣扎着开口:“沈,沈瑜......” 姜晚松开手,掌柜脱力地摔倒在地,已然昏死过去。 而此时门外传来开路的声音,来者一身藏色长袄,长发垂在耳侧,年过而立的男子仍然可见其少年时的俊朗,一派正人君子模样。 沈瑜一见到姜晚便恭敬行礼,奈何姜晚踢了踢地上的掌柜,并未让他站直。 姜晚没有看他,只是犹如同踢石子似的踢着掌柜,眸虽在笑,可却渗出一抹寒意。 她问道,“沈瑜,你还记得你升至巡抚时,曾在太庙前答应过本宫什么吗?” 沈瑜身子一僵,仍恭敬道,“微臣允诺,势必为姜国盛世太平鞠躬尽瘁。” “沈瑜,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姜晚低声道,“你该为之付出代价了。” 沈瑜满眸冰冷,反问道,“不知公主要给微臣定什么罪?证据又在何处?” 沈瑜从官虽仅十年,可他父亲乃姜应夜外姓表弟,祖上富贵、权势颇大,姜晚倘若没有足够的证据,也难动其沈家根基。 姜晚这才掀起眼皮望向沈瑜,她的脚尖踩在掌柜脸上,皮笑肉不笑问道,“沈瑜,你私自运五叶七花毒入京,是何居心?” 沈瑜不卑不亢:“公主想来是误会了,微臣并未做过此事。至于这熙和楼掌柜素来与微臣府上管家有私情,公主恐是遭小人谗言,误会了微臣。” 第17章 勾结 沈瑜神色平静,看起来并不畏惧姜晚的任何提问和猜忌。他反倒观察了一眼门外的情形,发觉梨侍正在清场后,便邀请道,“长公主,不妨楼上雅间详谈?您也不想我们说的话传遍整个京都罢?” 姜晚扫了一眼门外的百姓,微微颔首,在离去前吩咐杏儿留下帮助处理熙和楼的善后。 杏儿明白她话中之意,应允道,“殿下请放心。” 说罢,她亲自守在了密道前,那些本想偷偷靠近的熙和楼小仆被她猛地掀翻在地,一时间也无人敢轻视她这个看似瘦弱的小仆。 熙和楼的二楼、三楼都布置了雅间,期间三楼的雅间只供贵人使用,也是沈瑜偶时会宿在熙和楼的房间所在。 沈瑜领着姜晚一路至自己房间外,他摸出钥匙开门时,压低了嗓音问道,“长公主一个仆人也不带,也不怕微臣当真在此造反,私自扣留了长公主?” 姜晚淡淡道,“你的武功比不上我。” 沈瑜隐在阴影里的脸勾起一抹笑意,铜锁发出啪嗒一声被打开的声响,沈瑜稍稍欠身,恭敬道,“公主请。” 姜晚眸色微动,但还是踏步往里。 屋内芳香扑鼻,浓郁到几乎令人眩晕的地步。其余陈设也并无蹊跷之处,唯有悬在窗边的一幅雪山梅花图引起了姜晚的注意力。 呛人的香气令姜晚有些头重脚轻,她脚步虚浮地走向这幅图。 她驻足仰望,一股熟悉的记忆伴随着一阵悠扬的琴声涌入脑海。 沈瑜的声音犹如从天际传来,他分明就在姜晚身边,声音却宛若在九重仙境之上。 他说:“长公主难道忘记了?您拼了命想要嫁给西羟皇子的那一日,将什么送给了西羟使臣?” 浑浑噩噩间,姜晚想起自己与林泽云私定终生的那一日,她在月桂树下郑重交给林泽云的物什——遣云令。 云城地处三国交界处,毗邻西羟与南诏,军情远比其余两城复杂。故而在云城,官印为主司所有,可以主管云城一应大小事务。而遣云令则类似于独属于云城的虎符,可以调遣京都安排在云城用以临时应急的军队。 这支军队看似人少、微不足道,可每个人都是姜应夜所挑选的精兵。危急关头,调动遣云令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扭转作用。 姜晚头晕目眩,尽管她极力搀扶着窗棂,也难以撑住自己身子不受控制的摇晃起来。 姜晚反问道,“你想要遣云令作甚?” 自己将遣云令偷偷送给林泽云一事并无外人知晓,沈瑜既然能知道,唯一能说明的便是明月宫有他的眼线。 姜晚自重生后,肃清过明月宫宫人。不但减少了宫人的数量,而且每个留下的宫人都调查清楚过底细。 沈瑜按捺不住铤而走险,足以说明他的人已经被自己清除了明月宫。 而今边境三城即将重洗牌,沈瑜的眼线起不到作用,他也不可能干等。 姜晚在送走杨佳之前,有意走漏了些风声,让别人知晓远城也将被皇室收服。 这样唯一能让反贼还投有希望的,也只剩云城这一座边城。 “长公主,我尊称您一声长公主,是还顾虑着我的身份。但是您比任何人都明白,云城一旦失控,远在京都的您根本伸不到手到云城。”沈瑜笑道,“姜晚,与我合作,我可以帮你安定云城的叛乱。” 姜晚脱力地跌坐在地,她额上冷汗直流,双眸再看向面前男子时,满是重影。 姜晚虚弱道,“我还在想你居然舍得把五叶七花毒用在一个官妓身上,原来是在这里等我。” 五叶七花毒看似只是一味迷药,实则中毒者在嗅到足量的檀香时,两种毒会在体内交汇,从而使人失去行动的能力。 若是长时间得不到解药,中毒者则会逐渐失去五感,就算再之后得到解药恢复,也有留下后遗症的风险。 沈瑜好整以暇的看着无力挣扎着的姜晚,慢悠悠道,“姜晚,你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我知道你把遣云令给了林泽云后又收回来了,只要你告诉我遣云令在哪里,我就给你解药。” 姜晚嗤笑反问道,“你以为得到了云城精兵的调控权,你就可以彻底管辖云城么?得不到云城的官印,你什么都不是。” 沈瑜蹲下身子,不屑地用手钳住姜晚的下巴。 他目光狠毒,似乎要将姜晚千刀万剐才肯罢休。 沈瑜说:“姜晚,你难道真以为除了一个曹瑞就可以收拢三城的民心了?曹瑞搜刮民脂已久,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他们不知道京都皇室被蒙在鼓里,只以为曹瑞所作所为都是皇室默许的暴行。他们恨透了皇室之人,比起你,他们更加信任我。” 沈瑜说着忍不住大笑出声,他钳住姜晚下巴的手愈发用力,咔嚓一声,姜晚清楚感觉到自己下巴脱臼的疼痛席卷全身。 姜晚语气忽地变得平静:“你的意思是云城早有沈家人操控着主司权了?” 沈瑜并未察觉到姜晚语气的细微变化,继续说道,“你现在才知道?晚了!你以为你的梨侍无所不能?云城那般苦寒,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你的梨侍也早就起了叛变之心了!” “不是西羟......”姜晚低声喃喃,她的手不知何时抬起,轻轻覆在沈瑜手背上。 她忽然抬眸看向沈瑜,不等沈瑜发觉她眸中神情的变化,沈瑜的手腕猛地被姜晚钳住。 沈瑜瞳孔愕然瞪大,他震惊道,“怎么可能!” 他话音未落,整个身子被姜晚拧转过来。姜晚一口气将他翻身肘击,沈瑜两眼一黑,生生被敲晕了过去。 姜晚扶着墙站起身,她踢了踢脚下昏死过去的沈瑜,抬手复原了被捏脱臼的下巴。随后又用脚尖拨开沈瑜的衣襟,果不其然,他肩颈处有着一块绛紫色的图案。 这图案是南诏国的标志,南诏国主素来多疑,既然沈瑜归顺于他,他必然会在沈瑜身上留下南诏的痕迹。 第18章 拉近的距离 姜晚推开屋子的窗户,清新的空气涌入屋内,暂时缓解了姜晚的头晕感。 她在沈瑜身上摸索一阵,发觉他并未携带解药后,眉头微拧。 她没有多留,晃晃悠悠地往门外走去。 “公主?”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年匆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姜晚。 姜晚喉头艰难地吞咽着口水,眼前景象愈发朦胧。 黎不言伸手搭在姜晚腕上查看了一下脉象,旋即问道,“你中了五叶七花毒。” 姜晚本想自嘲一笑,可一张嘴鲜血便顺着她唇角渗出。 甜腻的血腥味席卷着口腔,姜晚感觉到自己的五感正在缓缓失去。 黎不言忙大喊道,“姜晚!你千万不能睡!再撑一盏茶时间!” 姜晚指了指屋里昏迷的沈瑜,虚弱叮嘱道,“等下告诉杏儿,沈瑜与南诏勾结,云城里有沈府与南诏的人,让她告诉飞鸽传书给梨侍......” 说罢,姜晚再也感知不到身边人的任何气息。她的世界归于一片死寂,在荒芜的黑暗中,她忽然瞧见一抹血色。 血色充斥着她的双眸,耳边是宫人凄厉的哭喊与绝望的哀嚎。 姜晚又回到了前世大火滔天的乾坤宫中,她发疯的大笑,看着大火吞噬一切,看着鲜血喷溅。 她趔趄地扑到纱幔上,狠狠地将宫内所有的帘幔扯下,将乾坤宫内的西羟人都困在这场大火中。 大火剥离了她的肌肤,疼痛感到最后也变得分外麻木。 火与血之间,姜晚看见乾坤宫大门轰然倒塌,响亮的军号从宫外传来。 这是属于西羟的军号,是属于......林泽云的军队。 * 一阵寒风从窗缝中吹来,吹的姜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在这微寒的夜中猛地惊醒,偌大的明月宫内却空无一人。 “又重生了?”姜晚困惑喃喃。 直到她摸索到自己腰部的伤口,才明白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五感仍在,并未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这等精湛的医术,绝非寻常人可有。 姜晚下了榻,披上毛裘往外走去。 外殿也无一个宫人伺候,一时间整个明月宫变得空落落的,与冷宫一斑。 可姜晚明白,自己中了毒,依照父皇的心思,绝不会留她一人在明月宫中。 姜晚心头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她快步往明月宫外跑去,却迎头撞上了正端着药盅而来的黎不言。 姜晚眼疾手快,扶住了黎不言,也保住了他手中的药盅。 黎不言见姜晚身手恢复,脸色重归平静。他问:“公主不好好在宫里养病,到处跑是想要找什么么?” 姜晚刚想回答,却先打了个喷嚏。 黎不言扫了一眼姜晚踩扁在脚下的布鞋,提醒道,“寒从脚起,公主还未恢复完全,还是不要受寒为好。” 说罢,黎不言头也不回地端着药盅往寝宫走去。 姜晚连忙跟了上去,她急切问道,“明月宫的人呢?可是父皇出事了?还是皇兄,皇兄是不是出事了?” 沈府家大业大,她戳破了沈瑜与南诏勾连的事实,沈父会不会联合南诏国主出手? 姜晚有些懊恼自己行事也冲动了些。 黎不言答道,“宫中什么事都没有。只是皇上认为明月宫里有细作,故而召集去乾坤宫中一一审查了。本以为你不会这么早醒来,故而只留了我与杏儿照料,杏儿还在后院帮忙熬药,你无需担忧。” 听了这话,姜晚方才松了口气。 放松下来后,姜晚的身子不由得有些脱力。她正欲停下缓口气时,身前的人也停了脚步下来。 黎不言对她伸出手,语气冷淡:“公主还是小心些,毕竟金枝贵体,不要总是这般冒险。” 姜晚咧嘴一笑,搭上黎不言伸来的手。 少女滚烫的掌心灼的黎不言有些诧异,他抽出手心,下意识抚上姜晚额头。 炽热感传来,黎不言蹙眉道,“你发烧了。” 姜晚嘟囔道,“一点小风寒,以前我习武时,这都不算毛病。” 说着,姜晚又打了个喷嚏。 黎不言无奈催促道,“公主还是快些回宫,要是再晕倒了,我可没法子把公主背回去。” 说着,黎不言右手搀扶住姜晚胳膊,一路送她回到寝宫。 姜晚脑袋昏昏沉沉的紧,可还是不忘向黎不言询问:“你的医术是跟谁学的?” 黎不言抿了抿唇:“自幼久病,家父送我去青城山隐居时与行脚大夫多学了一些保命的本事。” 姜晚笑道,“连五叶七花毒都能解开,若是我将此事告知众人,他们必定要拥你做姜国第一的神医。” 黎不言微微蹙眉,显然对姜晚的提议并不喜欢。 姜晚好奇问道,“黎不言,你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医术这般高明?” 黎不言将药碗递给姜晚,答道,“一点傍身的无名伎俩,我并不想借此来徒增一些虚名。更何况我多是学的一些乡野村医的歪门邪道,若是真治死了人,我也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姜晚无奈一笑,她知晓黎不言的话只是敷衍的说辞,但她也并不打算深究。 她仰头饮下满满一碗药汤,擦了擦嘴角时才发现黎不言手中的蜜饯还未放进去。 黎不言有些怔住,他瞧着那空空的碗底,神色略有复杂。 这汤药放了黄连,不加蜜饯苦的难以入口,可姜晚却像喝水一样将它喝下。 黎不言不由得试探问道,“可是嘴上没味?” 见黎不言以为自己失去了味觉,姜晚忙摆手道,“我能感觉到味道,只是这苦味的东西一口气闷下,反而不那么难以下咽。先前养了这习惯,不曾注意到你给我带了蜜饯。” 说罢,姜晚取过蜜饯丢入口中。 酸甜的口感绽在舌尖,姜晚瞬间溢出灿烂的笑容。 她惊叹道,“黎不言,你不仅医术高,这蜜饯做的也是一等一的好吃。” 姜晚明眸灿烂,一时间竟叫黎不言看的有些怔住。 姜晚若有所思的舔去指尖残留的糖粒,笑眼弯弯的看向黎不言:“你救了我,又是我的未婚夫,日后我便唤你的表字罢。” 黎不言挪开视线,他收拾着碗碟,半晌后才吐出二字:“随你。” 第19章 线索 如姜晚所料,沈瑜不仅与南诏有所勾连,而且还在府中窝藏了南诏奸细。 在得知熙和楼出事后,沈府内奸细便将府中大量关于与南诏勾连的线索毁灭。当锦衣卫赶到沈府时,所留下的证据要么是无关紧要的、要么是被毁的难辨原貌,尽管沈瑜认罪,可沈府先前与南诏究竟密谋了些什么,沈瑜嘴巴里却撬不出半个字。 姜晚中毒一事万幸施救及时,否则依照太医说辞,只要晚半柱香时辰,姜晚哪怕苏醒,也会成为痴傻之人。 听着这话,顾鱼不免担忧道,“晚晚,日后若是再有要调查之事,你切记要唤我一同。” 姜晚劝慰的拍了拍顾鱼的手背,笑道,“若是真有危险,我自是会求你来保护我的。” 瞧着姜晚还有力气与自己说笑,顾鱼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松下来。 她屏退内宫伺候之人,只留下她与将晚二人。 顾鱼小声道,“你先前差我调查的事情已有了结果。如你所言,不单单是沈瑜,如今庙堂恐有起码十位重臣都与外邦勾连。不过这些人说来奇怪,他们并不急于一时间瓦解姜国的内政,而是似乎在寻找什么。” 姜晚微微蹙眉:“寻找什么?” 顾鱼摇了摇头,她摩挲着下巴,思考片刻:“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在此次大理寺追查沈瑜和熙和楼的事情后,我发现,这东西似乎与宝藏有关。” 姜晚心头一咯噔,内心隐隐有了猜测。 能令西羟与南诏都潜伏不动的宝藏,在前世姜晚只听说过一次。 彼时她剑术初成,学着江湖剑客游历四方。 后在西境边国的村落内,听闻过关于神算鬼谷的二三事。 村民告诉姜晚,世人都以为鬼谷已经仙逝,可其实他们不知晓,在鬼谷封关之前,曾经留下了一座宝库。 在宝库中,不仅有可以凝结他毕生智慧的星图,还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与杀伤力极强的武器。 姜晚虽然好奇,可村民们也不知晓宝库的具体之事,只说倘若鬼谷若有传人弥留于世,那必然能找到这座宝库。 姜晚分神之际,顾鱼扯了扯她的胳膊,问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姜晚并不确定南诏西羟是否要找到的是这座宝库线索,只先隐瞒下此事,叮嘱道,“沈瑜此次被抓,南诏那边必定会收敛行径。等明日我去沈府亲自看看,是否有遗漏的线索。” 二人说话时,珠帘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咳。 姜晚不用看也知晓这个时辰是何人前来。 她唤道,“言之,进来罢。” “言之?”顾鱼不解回头看去。 只见黎不言端着药盅进了内殿,顾鱼不由得震惊地瞪大双眸。 要知晓,公主内殿非寻常人可进,更遑论一个男子! 姜晚拍了拍顾鱼的手背,笑道,“你这么惊讶作甚?这是我的未婚夫,你们不是见过了么?” 顾鱼不敢置信地看着顾鱼将药盅摆好,又冷着脸收拾好有些狼藉的白玉桌面。 她咽了咽口水,附在姜晚耳畔小声道,“你是不是还在气他这副冷淡性子呢?怎的这些下人活计尽是让他在做?” 岂料顾鱼的悄悄话都被黎不言收入耳中。 黎不言说:“公主救了我的命,做些照顾人的小事也不算累着我。” 顾鱼更为惊讶的瞪大双眸,她虽然久不在京,可安定侯嫡子清冷孤高的性子她也有所耳闻。 按照那些个人的传闻,黎不言被姜晚这般对待,应当早已恨她入骨才对。 姜晚讨好地凑到黎不言跟前,她双手撑着脸颊,俨然一副怀春少女的神情。 她双眸亮闪闪地望着黎不言,语气甜美:“言之,今日给我备了什么吃药的点心?” 黎不言不答,从食盒里端出一碟梨子酥来。 一见是梨子,姜晚不由自主地皱起鼻子。 她不悦道,“言之,我不喜欢吃梨子。” 黎不言淡淡道,“生津润肺的物什,多吃些总有好处。” “可是!”顾鱼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就瞧见姜晚用梨子酥将嘴巴塞的圆鼓鼓。 顾鱼更为诧异:姜晚自幼就不喜欢吃梨子,就算有人拿着刀押在她脖子上,她都不愿意吃上一口。 顾鱼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她想:晚晚愿意吃梨子了,怕不是京都的兔子都会飞了。 * 日光洒满大地,温热的微风吹走初春所剩无几的寒气。 姜晚并不觉着自己的身子伤的多重,只休养了一日便乔装出了宫去。 她舒展着四肢,在暖阳的笼罩下惬意地眯起眼。 原来活着竟是这般令人享受的事情。 姜晚忍不住去想。 沈府前门可罗雀,唯有两名锦衣卫守着朱色大门。 姜晚亮出身份,锦衣卫虽然不阻拦她入沈府,可却在看见跟着姜晚的黎不言时不由得劝道,“公主,沈府内情与姜国内政有关。黎状元虽然是新科举人,但......” 剩下的话不等他说出口,姜晚便说道,“本宫请他来办案,有何不妥?” 得了此意,侍卫只得拱手让道。 黎不言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跟在姜晚身后。 他换了套月白色的长袍,墨色的长发用白玉冠束在脑后,随着一缕轻风吹过,一缕鬓发缠绕在耳畔。 姜晚回头看时,下意识伸手为他拂去这缕鬓发。 可黎不言身子猛地一僵,匆匆避开了姜晚伸去的手指。 黎不言稍侧过去的脸上写满了厌恶之情,姜晚扯了扯嘴角,心中暗想:还是个贞洁烈夫。 她不管黎不言的抗拒,仍是为他掖好鬓发,随后笑道,“身为未来大驸马,还是打扮打扮顺眼多了。” 黎不言脸色泛白,有些不悦的撇开眼神。 如姜晚所言,今日他这一身行头,从头到脚都是姜晚送的。 原本他一件姜晚赠礼都不想收下,更遑论穿着。可姜晚带去的人不由分说,将他的旧衣、旧首饰都趁着夜色打包干净,一口气全扔了去。 次日醒来时,留给黎不言的选择便只剩下:赤裸着身子或者穿姜晚送的衣袍。 第20章 指引生路 姜晚自是知晓黎不言的厌恶情绪,故而在今日登门邀他一同来沈府时,用的理由也不是帮她调查,而是想让他看看沈府是否有与阿婵相关的线索。 这个理由抛出,黎不言果然如同怨妇似的出现在姜晚的面前。 不过二人一路无言,哪怕到了沈府,黎不言也跟哑巴一样。 姜晚今日携他前来,实则是为了试探此处是否有关于宝库的线索。 她明白,黎不言既然前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必然不想被自己一言戳破。 他虽不明说,但姜晚深谙,他也在一直寻找着关于鬼谷星图的线索。 此处若有端倪,他自会有反应。 不过沈府被奸细放了场大火,随后被锦衣卫找到了沈瑜私藏与南诏通密信的暗室,可碍于这场大火焚烧,暗室内的证据留下的并不多。 姜晚挑开暗室前被烧的干裂的椅子,随后拧了条湿帕子覆在下半张脸上。 她还不忘为黎不言准备了一条,可黎不言并不收下她的好意,只是自己系了面纱先行踏进。 暗室四周被烧的黢黑,随着二人的进入,墙壁的皲裂处隐隐有晃动的迹象。 姜晚翻动着被烧毁的家具,视线落在了一处较为干净的地砖上。 先前入暗室时,姜晚便一直觉着有些疑惑。 暗室的建造以隐秘为主,建造时越少人知晓越好,故而大多密室总是建的十分简单,少有工艺加持。 但这间暗室铺满地砖,四周的墙面却不曾粉刷。 姜晚敲了敲地砖,听着传来的实心声响,还是不死心的一块块敲去。 而此时黎不言站在暗室正中位置踱步,他似乎在观察什么,一直仰头看着被封死的天花板。 “这里。”姜晚惊讶一声唤过黎不言的思绪。 只见姜晚松开帕子,抽出匕首撬开一块地砖。 地砖虽被熏得焦黄,可底下的暗格丝毫不曾受影响。 暗格里藏着一只带锁的小箱子,其中有阵阵幽香飘来。 姜晚本欲打开箱子一探究竟,可头顶却忽然掉下几片墙皮。 陡然间,整间暗室剧烈摇晃起来,而方才他们进来的木门竟不知何时关上。 姜晚费力的推着木门,可木门纹丝不动,而大量的灰尘与墙土不断落下,极快地要将此处埋葬。 姜晚吃力地咳嗽着,她取出匕首正欲凿门寻出路时,却被黎不言拦下。 黎不言轻捻右手无名指,他再一次仰视头顶,旋即说道,“生门在我们头顶。” 姜晚顺着黎不言的视线看去,头顶的墙土正不断掉落,再想不出法子出去,他们必定要被活埋于此。 而他们头顶的墙土是最厚重的,倘若真要在上面挖一条路出去,几乎是天方夜谭。 可姜晚却咧嘴笑道,“不言,要是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了,你说下辈子我们还能不能做夫妻?” 黎不言脸色微青,显然不满这生死攸关的关头,姜晚竟还有心思戏弄自己。 黎不言沉声道,“无论是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再与你有半点关系。” “真冷漠。”姜晚撇了撇嘴。 她收起眼神,借着倒下的几张家具,轻易的触到了墙顶。 墙顶大量的抖落着灰土,不过片刻功夫,姜晚雪白的脸都被尘土抹黑。 可她顾不及收拾容貌,只是屏住呼吸,尽量避免尘土呛入肺中。 姜晚手持匕首顺着墙土开裂的缝隙敲去,终有在听到一丝异响后停下。 她看向黎不言:“把你的腰封抽出来给我。” 黎不言面露不悦,正欲拒绝时,姜晚冷声催促道,“你真想跟我死在一处?” 黎不言这才解下腰封递给姜晚,只见姜晚猛地将匕首拍入墙土中,随即又以腰封缠绕住剑柄。 她猛地从高处往下跳去,随着裂帛声响,姜晚缠在掌心的另外半截腰封只剩半根。 姜晚眸色变暗,她飞身踏墙,随着墙土摇晃的加剧,一阵轰隆声从头顶传来。 一缕刺眼的光从缝隙中洒入,姜晚二话不说抓住黎不言的衣襟,将他怀抱着借力往上攀去。 随着尘土消散,巨大的倒塌声传来,姜晚抱着黎不言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面上。 他们身后的暗室顷刻间被巨石、尘土掩埋,纵使有数十名锦衣卫来挖,若真被活埋在下头,恐怕也活不到锦衣卫将他们挖出来的时候了。 锦衣卫闻声赶来,见暗室的位置凹陷被掩埋,立马发觉他们失职。 所有人跪地,只说:“微臣救驾来迟。” 姜晚吃了不少尘土,刚开口便猛烈咳嗽起来。 待她缓过气来时,却见锦衣卫们狐疑地看向她怀中那人。 姜晚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有个浑身僵住的黎不言,忙要看看他是否受伤。 可姜晚一转头,却见黎不言衣襟大敞、身下长裤松松垮垮的挂在大腿上,更兼他潮红的脸色,很叫人不难怀疑方才他在暗室里与姜晚是否在享受旖旎。 姜晚脱下外披缠在黎不言腰间,随后憋笑咳嗽了两声,待缓了脸色,她才吩咐道,“暗室里有机关,你们几个把暗室挖出来,看看机关究竟是出自哪国。” 得了吩咐,锦衣卫们也不敢多停留,一个个忙于差事去。 饶是黎不言死死抓住腰间的外披,没好气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姜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在注意到黎不言愤怒的眸色后,又匆忙佯装在看地上砂砾。 她笑道,“应当是我多谢你,若非你指引了生门,我也找不到出路。” 说着,姜晚好奇地看向黎不言:“你不仅医术高超,怎的还会卜卦测算之术?青城山多是贫苦村子,民风淳朴,少出道士才是。” 黎不言撇开眸,冷冷道,“都只是学了傍身的皮毛把戏,若真要搬到台面上也不值一提。” 姜晚见黎不言不打算开口,便又看向他怀里抱着的箱子,提议道,“既然此物是你我共同带出的,那不妨找个地方瞧瞧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吧。” 黎不言这才脸色稍软,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厢房:“就在那边看吧。” 第21章 异样 这只木箱设计简单,看似牢固的锁孔,也在姜晚的匕首前显得不堪一击。 姜晚并未动手,用眼神示意黎不言打开。 她则仔细观察着黎不言的神色变化,直觉告诉她,木箱里的东西与鬼谷宝库有关。 果不其然,在黎不言开启木盒的瞬间,一向冷静的他脸上闪过一抹诧异的神色。 黎不言小心的拾起木盒里的一块玉质碎片,他将碎片对准日光端详着,目光亦随之变得深沉。 姜晚下意识察觉到,这块碎片与星图逃不脱干系。 在木箱里除了这块碎片,还有一些没有署名的空白密函。 姜晚唤人接来一碗水浸润在这些密函上,不多时其上字迹便隐隐出现。 可密函上的内容大多是用的暗号,纵使能够看清字迹却也难解其意。 姜晚本想将此事委予梨侍去调查,可黎不言在却像是能够看懂这些暗号似的,一封接着一封看完。 待到日暮西斜,锦衣卫将坍塌的废墟也挖掘的差不多时,黎不言才缓缓开口道,“公主,你可曾听说过关于曾经九州第一神算鬼谷的事情?” * 长乐街不似往日繁华热闹,尤其后半街因为沈瑜一事闹的人心惶惶,路上更少见行人。 各家酒楼也闭门不接客,唯有在听到锦衣卫的动静时,才不得不打开门来配合调查。 这两日锦衣卫在长乐街多有搜查,就算是习惯后半夜做生意的后半街,这阵子白日里也留了小仆来接待锦衣卫。 小仆们打着盹守在各家酒楼门口,在听到马车声响时才会提起劲来。 熙和楼早已被封锁,门外布满侍卫,里面的所有人都被遣送离开。 至于本就戴罪在身的官妓,则暂时被送去了其他的酒楼中安顿。 在长乐街是否会有第二个熙和楼,似乎谁也不敢去过问。 “快瞧,那不是长公主么?”随着一小仆惊讶的声音,不少人的视线看向熙和楼前。 只见华贵的马车上有一盛装红裙女子下了车,她略施粉黛,却难掩其侵略性的美貌。 姜晚回头伸手,随即一水色长袍的男子提着袖摆缓缓下车。 他有意忽视了姜晚伸去搀扶的手,自顾自地往熙和楼里走去。 “哎呀,那不是黎不言么?” “他都跟公主坐一辆马车了,看来好事将近啊。” “嘘嘘嘘,你还敢说这事儿呢。你不知道,熙和楼被封的那天,有人瞧见黎不言和一衣衫不整的怜人一同被送出来呢......” 熙和楼内仍维系着原貌,依照姜晚的吩咐,当日沈瑜的寝屋也不曾差人收拾。 姜晚领着黎不言至沈瑜寝屋,指向悬在正中的雪山红梅图。 她说:“你瞧瞧是不是这幅?” 先前在沈府,黎不言提到了鬼谷之事,不过他告诉姜晚,如真要破解所有密函的内容,需要找到沈瑜藏匿暗号的画卷。 一听画卷二字,姜晚便想起熙和楼内挂着的那幅。 至此,才有了他们二人在此看画的情形。 “是它。”黎不言说着将画摘下,他将画平铺在地上,随后将五封密函一一排列整齐,依照画上红梅的顺序对应上。 姜晚顿时明白了这其中暗号之意,正是由红梅的顺序来指引画上诗句的每个字,从而再拆读成这一封封密函。 “沈瑜与南诏的通信上,并没有交代自己找到了碎片的事情。”黎不言沉声道,“他有意隐瞒,恐怕是知道了碎片与鬼谷有关。” 姜晚没有催促黎不言继续说下去,认真的随着黎不言的手指看向这些红梅。 熟悉的感觉一点点弥散在心头,可姜晚想要去弄清楚究竟是在何处见过这幅图时,脑海内却是一片空白。 她不适地捂住脑袋,耳鸣轰然袭来,姜晚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模糊。 “长公主?姜晚?”黎不言察觉到姜晚的异样,见呼喊她没有反应,赶忙伸手搭脉。 可这一瞬,黎不言愕然怔住。 姜晚的脉象闭合,分明是死脉的迹象。 他惊愕地看向姜晚,下意识想要探查她的鼻息,可当黎不言的手指凑近时,姜晚猛地回过神来。 姜晚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渗出细细冷汗。 她一眼瞥到近在咫尺的黎不言手指,不由得困惑问道,“探我鼻息作甚?我死了么?” 黎不言俨然还未从姜晚这难以解释的复生行为中回过神,不解地再次搭脉。 可这次姜晚脉象平稳,一点异常都没有。 “怎么可能......”黎不言喃喃,他追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身子有什么感觉?” 姜晚并不介意黎不言不用敬词的行为,回忆道,“并未看到什么,只是想事情想出神了。倒是你,怎的感觉奇奇怪怪的?” 黎不言正色道,“方才我为你把脉,觉察到你是死脉。看来应当只是我方才误会了。” 姜晚一顿,尽管黎不言又专心致志看回红梅图,可姜晚明白,方才黎不言的把脉恐怕并非“误会”。 她是死而复生之人,自她重生后,一直在大量的翻找着关于记载着这种志怪之事的古籍。虽然还未找到为何自己会复生的原因,可姜晚在大量的查阅中隐约感觉到,前世的记忆会在自己的复生后出现残缺。 至于残缺的部分,每每当姜晚试图回忆时,身子便会变得冰冷且无力。 姜晚想,方才黎不言所说的情况应当确实发生了。 她发愣时,黎不言继续说道,“神算鬼谷三十年前闭关消失,自此人间没了他的消息。世人以为,鬼谷早已仙逝,于是纷纷叹惋他的神算才华遗失于世。” 黎不言摸出木盒,露出里面的玉质碎片。 夜色逐渐笼罩住整座熙和楼,一缕月光洒入窗扉,照在碎片上。 此时,这块看似布满杂质、有些磨损的碎片,竟是在一瞬间变得清透明亮。 黎不言将碎片举着对向月光,只见光滑的内里逐渐浮现出几道紫色的纹路。 这些纹路像是星象,更像是...... 姜晚试探问道,“这莫非就是鬼谷星图?” 第22章 碎片 虽然不大明显,可姜晚还是一眼觉察出,碎片上出现的纹路像极了指引路线的痕迹。 只是这与传统的地图不大一样,碎片上的指引更像是糅合了星象。 姜晚虽然猜到它是类似于指引的作用,可却读不懂这其中星象的涵义。 “这应当不是完整的鬼谷星图吧?”姜晚问道。 黎不言眸中掠过一抹惊讶,但极快的将这份感情掩盖住。 他指了指碎片上的紫色纹路,解释道,“你说得不错,这只是鬼谷星图中得意一部分。真正的鬼谷星图共有七块,对应着北斗七星的方位。当七块碎片凑齐时,便可以窥视星图的指引。” 姜晚点了点头,她的手指抚过紫色的纹路,只见月光在表面消失之时,这些紫色的纹路也随之不见。 唯有自然的月光照耀,它们才会显露。 “沈瑜对南诏隐瞒了得到碎片一事,却不停打听关于宝库的事情,这才招致了南诏的怀疑。密函上说,南诏国君已经派了亲信前来调查星图之事,依照时间来看,现在应该抵达京都了。”黎不言说。 姜晚把玩着碎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之前黎不言给自己的荷包递到黎不言面前。 荷包已经清洗干净,但并未破坏其原本的图案,哪怕是磨损的绣样,姜晚也保留其粗糙的痕迹。 不过在底部,姜晚则派人缝好了底端,并且加固了荷包的内皮,使其变得更加柔软,用来保护这块碎片无疑是最好之处。 黎不言稍稍一怔,接过荷包后,姜晚才笑道,“用来给你装碎片罢。” 黎不言狐疑地看向身边的女子,她笑容明媚,全然没有戏弄之色。 “传闻中藏着神算鬼谷毕生所学的宝库,唯有鬼谷星图可以指引开启。你身为一国长公主,难道不想要星图?”黎不言问道。 姜晚眉眼弯弯:“你是我的夫君,你既然知晓鬼谷星图的事情,那不如将碎片交予你保管和研究。我对碎片一窍不通,只负责将碎片找出来交给你就可以了罢?” 姜晚说的认真,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她还提议道,“这样,日后你我交换情报。我负责找碎片,你负责告诉我星图的秘密,怎么样?” 黎不言缄默不答,垂下的睫毛遮住他的眼神,叫姜晚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良久,黎不言才开口道,“你要知道,鬼谷星图蕴含着可以窥探天下大运的力量。它不仅仅是开启宝库的线索,更是可以拯救黎明苍生的宝物。你真要得到它的话......” 姜晚蹲在地上,见黎不言面露担忧,劝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女言辞诚恳:“你若是不放心,觉得我会利用它做坏事的话,你大可以告诉我虚假的情报,我不会怪你的。” 说罢,姜晚将密函一封封重新收好。 她思忖片刻,将红梅图卷好也收入画筒中。 既然已经知道了沈瑜的秘密,那么南诏的内奸必定会想方设法潜入大理寺,找沈瑜打探碎片的消息。 “你对外不要说得到了碎片,我会放出其他的消息。”姜晚叮嘱道。 黎不言捧着荷包,陷入困惑中。 他不明白,姜晚素来霸道。鬼谷星图是天下君王无一人不想得到的宝物,可姜晚今日却拱手让给自己。 而且理由还这般荒谬...... 黎不言不明白姜晚究竟想做什么,但对方显然已经不挂怀此事。 她收好画卷,问道,“在拼凑出完整的星图前,这些碎片有作用么?” 黎不言摇摇头:“单独的碎片起不到多少的作用,唯有七块碎片拼合,才可窥见天机。不过......公主也信卜卦测算之术?” 虽说皇室中大多设有钦天监,可愈是强大的皇都,钦天监的作用愈是用以稳固民心,实则是君主在其中操控罢了。 他们看似会推衍算卦,但其实每个测算的结果,都需得经过皇帝的同意才能放出。 姜国亦如是。 姜晚站起身,她揉了揉蹲酸的腿根,答道,“自然相信。我还相信你的卜卦之术,可以为我排忧解难。” 黎不言眸色一颤,显然没想到姜晚会提及此事。 他垂眸不语,可这次姜晚并未让他继续回避下去。 姜晚略带强迫的问道,“不言,倘若我说,日后我需要你帮我卜卦,你会告诉我真相还是虚妄?” 夜风吹入屋内,吹动姜晚的鬓发。 她神色坚定,白如瓷玉的肌肤几乎要透出月色的痕迹,可她却又不是孱弱的,而是分外有力、令人忍不住畏怯的存在。 姜晚从不吝啬张扬自己的美艳,她无需遮掩,只会行恣意洒脱之事。 这样的长公主,无疑不是百姓们心目中最合格的长公主人选。 黎不言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长公主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是真话。”姜晚又说道,“无论何时,我都只会想从你口中听到真话。无论好听还是涩耳,我都不希望你会骗我。” 黎不言的身子被阴影笼罩,一半面容被月光照耀,一半却隐在黑暗中。 他轻声道,“长公主若是顺应民心,那自然会得上天真的指引。若是逆天而行,无论是否是真话,其实对长公主而言也无关紧要了。” 姜晚抚掌而笑,她揉了揉黎不言的脑袋,揉的少年短暂的陷入错愕中。 黎不言惊诧地瞪大双眸,一向清冷的脸上,终于有丝丝如潮水般的波澜袭来。 姜晚语气爱溺:“不愧是我千挑万选选中的驸马。” 黎不言正欲避开姜晚的掌心时,姜晚却主动收回了手。 她怀抱画筒,望向窗外的月色,说道,“你好几天没见到阿婵了吧?我命人将她接到了我在西郊的别院里安住,若是你想要见她的话,拿着我给你的令牌去即可。” 说罢,姜晚回头看向黎不言。 她并无怒色,小鹿似的眸中倒映出黎不言困惑的神情。 姜晚笑道,“你帮我问问她,她既然赎身了,日后可有想要去的地方。或者说,可有想要做的差事。若是她愿意,我可以留她在身边。” 第23章 阿婵 晨光乍现,深夜的寒意被暖风席卷而去,人烟罕至的西郊也传来鸡鸣人忙的声响。 西郊住户稀少,多以务农织布为生。 一辆素色的马车停在了西郊最偏僻的住户院落前,因这户人家少与其他人家有所交流,故而门前多了一辆陌生马车,其他人家也不会多去关注。 姜晚蒙着面,站在树下听着梨侍的回禀。 如姜晚所料,在沈瑜伏法后,南诏那边的间谍坐不住后,选择了潜入大理寺意图灭口。 姜晚早就派人乔装成了沈瑜的模样,在面对间谍刺杀时,也从间谍口中得知了一些线索。 那便是沈瑜手中的这块碎片,是沈瑜从南诏公主手中偷走的。 按照时日推算,事情发生在姜晚首次提出要与西羟五皇子和亲之日。 姜晚摩挲着下巴思忖着,见不远处木门被推开,吩咐道,“继续追查下去。” 梨侍应允一声,身形极快的消失在槐树之后。 姜晚勾起灿烂的笑容,快步朝着门口跑去。 她一眼便注意到黎不言腰间系着的玉佩换了根青色的绳子,绳子是手打的,不难看出编织者手上活计的精细。 黎不言注意到姜晚的视线,有些揶揄地藏好绳子,似乎害怕姜晚会因此迁怒阿婵一样。 姜晚看出他的小心思,笑道,“阿婵手艺很好,若是做个绣娘,想必也会大受欢迎。” 黎不言抿了抿唇,神色晦暗。 他清楚明白,纵使姜晚为阿婵赎了身,可阿婵仍是戴罪之人。她可以免去做清倌的苦,却免不了这辈子要遭人非议的苦。 如姜晚所言,阿婵最好的选择便是留在姜晚身边。 “你知晓阿婵的罪名吧?”黎不言开口问道。 姜晚点了点头:“她原名李莫语,是昔日内阁大学士的幼女。不过七岁那年,她的父亲走私受贿被发现,父皇怜她年幼,将她送去熙和楼做了个清倌。” 姜晚说着,不免陷入些回忆。 李莫语年长自己三岁,她七岁那年所发生的事情,姜晚记得并不清楚。 只是记忆模糊间有些许印象,似是在乾坤宫前,有着稚嫩面容的小女孩三拜五叩首,希望父皇可以救救她的娘亲。 娘亲? 姜晚的神思又开始游离。 她自记事起,生母姜皇后便病逝了。记忆中,姜晚并没有关于这位母后的印象。 唯有年长些时,随着皇兄一同在祭日拜祭过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温婉恬静,怀抱着女婴,身边还站着一稚子。 她笑容温柔,母仪天下四个字形容不足为过。 故而当听到小女孩提到娘亲时,姜晚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姜应夜的衣袖,撅着小嘴问道,“父皇,她的娘亲也要被仙子接走了么?从那以后,她是不是也与晚儿一样,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许是稚子无意识的话语戳痛了姜应夜思念妻子的心,他怀抱起姜晚,忍不住叹息道,“晚儿,她的娘亲犯了错,仙子就会惩罚她们母女二人无法再见。” 姜晚不满道,“父皇撒谎!只要父皇帮忙的话,仙子一定不会带走她的娘亲的!” 闻言,姜应夜溺爱的看向怀里的女童,问道,“那晚儿觉得,父皇该不该帮她呢?” 姜晚看向泪眼婆娑的女孩,认真道,“父皇应该救她的娘亲。” 姜晚的思绪一点点回到心头,她再看向门内时,一女子缓缓走出。 她面容清秀,虽未施粉黛,却叫人忍不住瞧的分神。 因为常年吃不饱饭的原因,阿婵的身形瘦弱干枯,似是一株濒死的桂花。 姜晚看的有些蹙眉。 阿婵是熙和楼的花魁,若是依照寻常酒楼,花魁这等红火的人物,应当用贵客之礼相待。 可阿婵是罪人。 当年姜应夜虽免了阿婵与其母的死罪,但二人只要一朝活在京都,一朝便脱不了罪人的头衔。 于是哪怕阿婵再怎么受人欢迎,熙和楼的老板娘只将她视作最下等的娼妓,衣食皆短缺着她的。 尽管这样,阿婵仍是在瞧见姜晚的一瞬间,恭敬的跪下道,“罪臣之女,多谢当年长公主救命之恩。” 姜晚递了个眼色,杏儿便搀扶起阿婵。 阿婵哽咽道,“若非当年长公主留下罪女娘亲一条命,罪女难以苟活至今。而今又得长公主相救,罪女愿意为长公主当牛做马,偿还这份恩情。” 说着,阿婵又要下跪,只是这次是被黎不言抢先一步扶住。 “不用你当牛做马。”姜晚淡淡道,“而且不是本宫救的你,是言之救的你。想必言之已经将本宫的话转述给你了,你眼下有何打算?” 阿婵身形如柳叶般孱弱,可眼神却分外坚定。 她说:“长公主,奴家想要入宫。” 不仅姜晚愣住,黎不言也下意识劝道,“虽然你赎了身,可毕竟......” 阿婵认真道,“我知晓,这一辈子我都是戴罪之身。可正因如此,我想要入宫。我想要去看一看,当年爹爹究竟是为了什么舍弃了正道。” 一缕日光洒在阿婵发梢上,衬的她瘦削的身躯却犹如门口这棵百年槐树一样坚挺。 姜晚无奈一笑:“既是你的心愿,那就让你去找找看罢。” * 是夜,明月宫静谧无声。 姜晚点灯看着梨侍搜集的证据,依照她的意思,梨侍从南诏着手,调查了当她宣布要与西羟五皇子成亲时,南诏国君的动向。 当日,因为姜晚这一举动,整个姜国都闹的沸沸扬扬,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国都的内情。 而在混乱中,京都出现的最多的外来旅人便是西羟打扮的商贾。 他们看似探听着关于长公主是否真要嫁给西羟五皇子的消息,其实内里假借探听之名,将这件事散播至整个京都。 在整个姜国陷入舆论之中时,这群商贾则又离奇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接待过他们的客栈掌柜回想起来,这群人的西羟话说得有些拗口,尤其是在说自己姓名时,总是会以名来称呼对方。 姜晚明白,西羟相识人之间,只会以父姓在外相称。 但南诏人则与之相反。 第24章 沈瑜被杀 前世时,破开乾坤宫大门之人确实是林泽云亲信卫队不错。 但彼时西羟与姜国边境相扰数十年,兵力相当,就算掌了京都兵权,也难以一口气攻陷京都。 可若是有南诏的相助...... 姜晚揉了揉眉心,隐隐的头痛迫使她不得不暂缓思绪。 前世濒死前,姜晚的心中唯有怒火。 她被怒火蒙蔽了心,这一世苏醒后,一心想要早些拔除西羟这个祸害,竟忽略了南诏的威胁。 自皇兄出事后,姜国一直被周遭国都视作一块肥肉。 他们觊觎着姜国的强大,不断地安排内奸,试图在姜应夜失去治国能力后,利用安插好的内贼簇拥他们的傀儡成为姜国新的国君。 看似是西羟与南诏的联手,但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姜晚揉了揉眉心,杏儿敲响屏风,姜晚便盖住桌上的密函。 她见杏儿手中端着的药盅,忍不住哀嚎道,“本宫都痊愈了,怎的还要喝这些劳什子?” 杏儿放下药碗,耐心劝道,“殿下,黎状元说了,这五叶七花毒须得用药三十日才可彻底清除毒性。此毒猛烈,不可小觑。” 说罢,杏儿还取出一包蜜饯,说道,“这些也是黎状元一同送来的,都是不同口味的蜜饯。” 姜晚扫了一眼,拨弄了一圈布袋里的蜜饯,见大部分都是梨子果脯,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黎不言,怎么尽爱让我吃些不好吃的。” 杏儿掩笑道,“可这些都是对殿下身子有利的物什,依着奴婢瞧,殿下的身子康健着比什么都重要,想来那黎状元也是这么想的。” 姜晚有意做狠地剜了杏儿一眼,仰头灌下苦涩的药汤,又匆忙含住梨肉果脯。 姜晚忍不住垂头丧气的聋拉着脑袋,叫苦道,“真该把京都的梨树全给砍了,这样看他黎不言还有什么本事可以去做梨肉蜜饯!” 杏儿见姜晚恢复了朝气,一直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下来。 她为姜晚斟了茶,斟酌片刻,开口道,“殿下,听闻您打算将李家孤女接入明月宫中做乐人?” 姜晚点了点头:“她的琴弹得确实不错,明月宫近日来琐事繁多,有个会唱曲的在宫中也可以消遣消遣。” 杏儿张了张嘴,想要劝诫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还是没能说出口。 可姜晚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她望向窗外,眸色深沉:“我知晓,当年李家受贿一案,她爹本不该被斩首的......” * 天方才蒙蒙亮时,大理寺那边便传来了噩耗。 次日负责看守的刑司巡逻时,发现关押沈瑜的水牢门大开,沈瑜早已被溺毙在水中。 姜晚闻讯赶去时,陆伏已经领人在做收尾的活计。 陆伏请安后便对姜晚简述了此处的发现:沈瑜属于溺亡,任何线索都未留下,而昨夜负责值守的锦衣卫已被发现死在排水渠处。 姜晚端详着被抬上来的沈瑜尸首,阴霾笼住她全身,几乎将她彻底吞没。 沈瑜从西郊的小县官被提任至京都巡抚,其中多有姜晚的推波助澜。 姜晚幼时在宫中与林泽云、苏妙共同念书识字,沈瑜便是他们的教书先生中一人。 不过后来沈父上谏惹怒了姜应夜,故被姜应夜举家贬至西郊。 后姜晚念及旧情,又因知晓沈瑜博才多学,不该被其父连累在西郊,故多在姜应夜面前为他美言,终于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将他再度迎回京都。 彼时姜晚还是稚嫩少女,她认真说道,“沈瑜,你要答应本宫,要做为姜国的忠臣,不能背叛姜国。” 沈瑜笑着点了点头,与少女郑重地小指相扣:“微臣,誓不辱命。” 姜晚眸子低垂:“把他葬去陵园罢。” 沈瑜被谋杀一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一部分权臣认为,大理寺内部必定有南诏内贼渗透。内贼一日不除,南诏对姜国的危害一日便存在。 此话虽然有道理,可如何除内贼,显然不是件容易事。 姜应夜显然被此事气急,发怒道,“边境之害你们除不掉,而今内贼你们也想不出办法去除,依着朕看,将你们都罢黜了就不会有内贼了!” “皇上息怒!”苏岩上前一步:“而今南诏安排内贼一事已有确凿证据,依微臣所看,应当派遣使臣前去拜访南诏,试探南诏国君口风。” “朕也有此意,只是使臣人选,不知诸位爱卿可有提议?”姜应夜话音刚落,底下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虽然使臣作为两国交好的中间人,哪怕出使敌国也不会有性命安危。可如今南诏不惜行刺杀之事,使臣哪怕性命无虞,恐怕也会遭至劫难。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揽下这差事。 姜应夜额头青筋暴起,他正欲发飙时,黎不言抱手上前。 他神色认真:“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苏岩见状,忙劝道,“圣上,黎状元尚未有过出使的经验,此次出使危难重重,黎状元出使恐生祸端。” 苏岩所言不无道理,姜应夜却冷笑道,“他不去,那你去如何?” 苏岩脊背一寒,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哆嗦:“微臣,微臣自愿意,只不过......” “莫要说那些废话了。”一年迈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只见孙古大步上前,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他的身躯已经康复,只是被困峡谷留下的腿疾难以痊愈了。 孙古气势豪迈:“圣上,老臣愿意前往!” 姜应夜紧拧的眉头随之舒展,但还是担忧道,“孙太尉,你的身子恢复的如何了?” 孙古拍了拍胸脯,声音雄浑有力:“那些伤早在老臣回京的路上就痊愈了!圣上,老臣驰骋沙场一辈子了,您总让老臣闲赋在京都,老臣反倒要闲出病了!” 说罢,孙古又赞赏的拍了拍黎不言的肩膀,夸赞道,“小子,你虽然年轻,但却愿意站出来去做远赴南诏的使臣,后生可畏啊!” 听到孙古的夸奖,黎不言不由得垂下眼帘,正欲道谢自谦时,孙古颇为潇洒的摆了摆手:“圣上,老臣明日就起程!此事就请您放心罢!” 第25章 要用心 乾坤宫外,下了朝后众臣三三两两作伴往外门走去。 孙古被几个老臣围在其中,听着他们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奉承话。 他眼尖地瞧见黎不言,忙撇开人群朝着他快步走去。 “黎状元,你方才在殿上做得很对。”孙古直言道,“此去南诏危机重重,你虽是文生,但却比武将有胆识许多。” 孙古声音洪亮,叫那些个本想凑过来挣个脸熟的仕官自觉形秽地退开。 黎不言摇了摇头:“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孙太尉,你戎马一生,应当休......” 劝孙古休息的话还未出口,孙古便欣慰地拍了拍黎不言的手背。 他笑容慈爱,并无在沙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模样。 孙古郑重道,“黎状元,姜国苦于忠臣已久,杨佳和老朽此番一去,姜国内政空虚,恐有心之人趁虚而入。你是长公主钦点的驸马,老朽希望你可以替老朽,守住姜国内政的清明。” 黎不言听到长公主三字,不免有些疑惑:“孙太尉,为何你会这般相信长公主?她.......” 黎不言虽心有顾虑,但还是直言道,“她并没有一国长公主该有的模样。” 孙古欣慰道,“难怪长公主器重你,你确实与如今朝堂上的那些老古董不一样。” 黎不言正揣摩孙古话中深意时,他拍了拍黎不言的肩膀,示意他看去。 只见姜晚正百无聊赖的站在不远处,她噙着疏离又标准的公主笑容与过往权臣点头示意。末了,当她的视线穿过人群,精准落在黎不言身上时,黎不言感受到她的笑容更为灿烂不少。 姜晚对黎不言招了招手,示意他说完话过去。 孙古轻轻推了黎不言一把,笑声爽朗:“小子,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至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要用心去感受才可以。” 黎不言蹙眉回头去看,孙古已大步流星地往宫外走去。 “你跟孙太尉说什么呢?”姜晚的声音猛地从耳畔传来,激的黎不言趔趄的后退半步。 姜晚忙将他捞在臂弯里,不少过路的朝臣见状,小声议论着快步离开。 黎不言匆忙推开姜晚,耳根微红的站直身子。 他清了清嗓子:“男女授受不亲,这等事情还请公主不要再做了。” 姜晚勾起唇角:“可是这么漂亮的少年郎摔坏了,我瞧着会心疼。” 黎不言颇为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旋即快步往外走去。 姜晚倒是不恼,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直至跟得黎不言厌烦了,姜晚才在他发火前问道,“你明儿个有没有空?我约了阿婵一同去置办些首饰,你若是没事做的话,不妨一同去看看。” 黎不言肉眼可见地稳定了心绪。 他乜了姜晚一眼,见对方双眸泛着光亮,一副颇为期待的神色。 黎不言无奈叹了口气,答应道,“明日我在黎府等你。” * 黎不言午歇醒来时,已是未时三刻。 自姜晚上次在黎府抓了张络后,黎府便鲜少再有客来。 他们忌惮着姜晚雷厉风行的手段,更害怕有意讨好黎不言的行为反倒招致姜晚厌恶,从而招惹灾祸。 而今京都看似风平浪静,其实贵族权臣之间彼此心知肚明,有着一场巨大的风浪正在暗里酝酿。 只差一个契机便会变作狂涌的海啸出现。 姜晚后来又塞了不少得力的下人到黎府,原本冷清到有些可怖的黎府,也在姜晚时不时的“安排”后,有了生气。 “公子,可要预备出门了?”侍奉的小婢端着茶水入屋,恭敬问道。 黎不言被送去青城山后,一直过着贫苦人家的清修生活。 他不大习惯有人侍奉左右,更不适应自己的日常生活都被人安排得妥妥帖帖,甚至时刻有人等候着他的吩咐的感觉。 黎不言揉了揉眉心,嗓子沙哑道,“公主可派人来了?” 小婢放好茶水,又递来温热的帕子:“公子,公主已在前厅等候许久了。” 黎不言赶至前厅时,远远便瞧见他那久病卧榻的父亲安定侯今日竟坐在姜晚对面,且瞧着精气神大好的模样。 姜晚与安定侯有说有笑,全然没有平日里对待其他人的傲慢架子。 见黎不言前来,姜晚招呼他坐下,笑道,“言之,你爹爹虽然久病,可对于朝政之事见解颇深,叫我学到了不少。” 黎不言神色一僵,责备的看向安定侯。 姜晚如今手执虎符,乃姜国仅次于圣上的权势拥有者。安定侯久不上朝,今日竟敢私下妄议政事,依照姜国律令,姜晚哪怕将他即刻正法都在规矩内。 “你不用紧张,是我主动过问的。”姜晚看出黎不言的心思,笑道,“而今南诏内贼一日不除,我心头忧患一日难解,安定侯一番话开解我许多。” 安定侯见状忙推拒自谦,下一瞬姜晚便拍了拍手,示意屋外的宫人抬着两只箱子入内。 黎不言正色道,“公主,你送给黎府的重礼已经够多了,再送的话,我也只好亲自送回明月宫中了。” 见黎不言拒绝的如此干脆,姜晚也没有发怒,反倒是努了努嘴示意黎不言自己打开看。 黎不言不满的紧皱眉头,敲定了姜晚又在耍花样逗弄自己,并不打算依照她的意思去办。 可安定侯的视线在二人间打量了一番,生怕惹怒姜晚,于是催促道,“言之,还不快去?” 黎不言是京都出了名的孝子,既然得了安定侯的意思,他也没了理由拒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打开木箱。 出乎意料的,这次送来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些旧书。 黎不言随手抽出一本,旧书虽然外表看着破破烂烂,可每一封又是经过精心打理过的。 其中讲述的多是志怪异闻,但...... 黎不言注意到重新整理过的几页,上面记载着关于鬼谷星图的传闻。 黎不言又抽出一本、两本,上面或多或少都记载着一些鬼谷星图的事情。 虽然难辨其真假,但的确给黎不言提供了些头绪。 第26章 回旧地 见黎不言神色缓和,姜晚才又说道,“这些留着你回来看罢,马车候在外头许久了。” 黎不言这才想起他们今日本约定的事情,于是叮嘱了安定侯一些琐碎之事,匆匆往门外走去。 阿婵许是等的有些久了,正站在门外的石狮子处与车夫闲聊。 她头戴帷帽,垂下的白纱看不出容貌,曼妙的身姿也被厚重的麻布长袍遮住。 单单从她现下的装扮来看,根本无人会将她与昔日的熙和楼花魁联系在一处。 见黎不言出门,阿婵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她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日落才肯起,看来还是长公主有本事,知晓怎么唤你起来。” 说着,阿婵笑眯眯的打量了一眼二人。 黎不言轻咳了两声,掩去这个话题,问道,“今日要去何处,你可想好了?” 提及此事,阿婵便露出喜色:“去长乐街。” * 鎏金的日光扑洒在整条长乐街。 寂静几日的长乐街今日突然恢复了生机,平日里只做后半夜营生的街市也聚满了人,个个洋溢着喜色,瞧着好生不欢乐。 长乐街中央修了一座崭新的台子,虽然不大,但足以平日里供人表演。 眼下这台子上便热热闹闹的聚着戏班子,咿呀咿呀的唱着新鲜的戏词。 阿婵看得入了迷,忍不住随着人群一同拍手叫好。 姜晚见阿婵并未受到先前熙和楼事情影响的模样,心中也松了口气。 那日后,阿婵虽然经由黎不言悉心照料,身子恢复如初。可姜晚一直在思忖,当日发生种种阿婵是否会记得。 倘若真记得,她是否又会因此留下一段难以剖开的创伤阴影。 但似乎是姜晚多虑了。 姜晚想起那日阿婵坚定的神色与语气,心思有些乱了起来。 “你突然在长乐街办这么热闹的活动是为何?”黎不言压低了嗓音问道。 姜晚没有隐瞒,一面伸懒腰一面说道,“长乐街这些日子遭的事情太多了,办些喜事冲冲晦气,难道不好么?” “好自是好的。”黎不言微微蹙眉,看向台上唱戏的戏班。 戏唱到正酣时,小旦拧着帕子流泪道,“这负心人,凭什么叫他能朝三暮四?凭什么叫俺要独守空门?俺也要三夫四房,俺也要做自己的主!” 说着,小旦咿呀咿呀的高声唱了起来,鼓声如雷,一时间,底下拥着的看客们迸发出剧烈的叫好声。 长乐街多是做些皮肉生意的,今日的看客们也多是女子。 她们或是悲愤,或是痛心,但都在看戏的时候纷纷流下泪水。 黎不言问道,“这也是你想看到的?” 姜晚坦然:“这难道不好么?长乐街的皮肉生意做得久了,百姓一提到长乐街便会想到烟花柳巷的事情上去。我可以给她们富足的生活,可以让她们拥有更好的生活,可这些就足够了么?” 姜晚字字珠玑,说的黎不言垂下眸子,陷入沉思。 伴着一阵叫好声,姜晚说道,“我知晓你对我将阿婵安排入宫的事情颇有怨词。” 黎不言眸色微动,却按住了所有想说的话没有出口。 姜晚淡淡道,“但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你与我都不应该干涉,不是么?” 一曲戏唱罢,阿婵回到了二人身边。 她瞧着心情大好,说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力气。 阿婵忍不住过问:“长公主,熙和楼以后会怎样?” 姜晚瞧了一眼围聚着去看舞狮的人群,说道,“会由本宫掌管,至于这后半段的长乐街,也还是继续做着些皮肉生意。只是......” 阿婵摇了摇头:“长公主不必多言,民女心中知晓。民女想,日后的长乐街定然会脱离那份见不得光的别名,成为可以被京都百姓随意提起的地方。” 说罢,阿婵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酒楼,提议道,“长公主,来凤楼的肘子很好吃,要不要去尝尝?” 见阿婵热情,姜晚也不曾推拒,三人一前一后至来凤楼。 姜晚要了雅间,待生人离开,她才摘下帷帽。 阿婵亦跟着一同,她今日也不曾带妆,素朴干净,眸中带着一丝羞涩。 姜晚看着她,有片刻的出神。 阿婵的爹是苦寒出身,寒窗苦读二十年方才考取了进士。后为求功名,甘愿赴任偏僻乡镇。 在其父治理的二十年中,镇子百姓安居乐业,原本贫瘠的土壤也重获新生,而他的付出也被朝廷看见。 在阿婵爹五十岁那年,姜应夜将其迎回京都,并因感念其二十年的付出,赠了宅邸与田产。 只可惜,这一切终结于一年后。 次年,阿婵爹受贿走私被揭露,按照姜国律令,应当满门抄斩。姜应夜看似留了李莫语母女一命,但姜晚比谁都清楚,他留下了一个祸患。 阿婵一旦入宫,接触到当年的真相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 等到真相被揭露的那一日,她是否还能与今日一样展露笑颜,希冀着美好的明天呢? “长公主可是有心事?”阿婵担忧问道。 她自觉此话逾矩,又忙取出一只香囊递到姜晚面前:“这是我亲手缝制的,里面有安神的香料。若是长公主不嫌弃的话,请拿去试试。” 本以为姜晚会拒绝收下这来历不明的物什,可姜晚却在阿婵担忧的视线里接过香囊。 她把玩着欣赏了一圈,旋即说道,“你的手很巧,做的东西都很好看。先前本宫见你做给言之的那只荷包,也很是好看。” 听了这话,阿婵不解地反问道,“荷包?我不曾做过荷包给黎状元。莫要说荷包了,就是平日里他衣衫破了,我想着帮忙补一针,他也是不愿意的。” 阿婵说着,笑眼弯弯的看向有些坐立不安的黎不言。 黎不言一副被拆穿谎言的心虚孩提模样,视线不敢直视面前的桌子,更不敢回应姜晚探究的目光。 阿婵瞬间明白了这其中事情,她带有调笑意味的眼神落在了黎不言身上,随后故意语调扬起:“黎状元,莫非你告诉长公主,你娘送你的荷包其实是我送你的么?” 第27章 共放河灯 雅间内归于寂静,面对阿婵的调笑,黎不言耳根微微泛红,憋了半晌一个字却吐不出口。 阿婵见状,又戏谑道,“长公主,黎不言的面皮薄得很,若是叫旁人戳穿了心思,恐怕接连好几日都不敢面对这人了。” 姜晚闻言,故意拉长了尾音,满是笑意的看向黎不言:“看来不言要有好几日不理我了。” 黎不言猛地站起身,他白皙的脸上红晕渐深,在察觉到姜晚的视线时,他下意识将头埋的更深了一些。 黎不言声音放轻了不少:“这吃食怎的久久不上,我去催催。” 说罢,黎不言几乎是用逃的从二人面前离开。 阿婵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注意着姜晚的视线,又依着方才姜晚的话,她大抵猜到了姜晚有所误会。 阿婵坐得端正,语气温柔:“长公主,其实我与言之并不是您想象中的关系。” 姜晚神色一顿,并未想到阿婵会主动与自己说起此事。 她正欲说些客套话时,阿婵又认真道,“长公主,十年前家父曾在青城山救过言之的命,故而言之才会大费周章想将我从熙和楼赎身。” 阿婵露出一抹苦笑,她拨弄着面前的香囊,眸中在提及父亲时,明显有短暂的哀痛之色。 她极快的敛起心绪,继续道,“当年言之不慎在上山时失足跌落,家父冒着性命危险将他从半山腰救下了山。后言之休养了一年,与家父感情要好。十三年前,家父被处斩前夕,曾拜托过言之,希望他可以照顾好我。我想,这也成了言之的心结罢。” 说罢,阿婵终于释出一口浊气。 她笑容温柔,一缕柔光洒在她鬓发,将这份柔软的美直直敲在姜晚心头。 阿婵言辞诚恳:“长公主,我不想让这个心结一直困扰住言之的脚步,现在我发觉,这世上唯一能解开他心结的人,或许只有长公主你一人。” 送别阿婵后,姜晚提议带黎不言去泛舟。 黎不言自是不愿意的,自在来凤楼被阿婵戏弄后,黎不言便一直不愿再开口说话。无论阿婵再怎么抛话,他都充作耳旁风,一点答应的意思都没有。 故当姜晚提议后,黎不言自是果断拒绝。 可马车驶离了回黎府的方向,待黎不言察觉时,姜晚已在窗下招呼道,“言之,快下来呀!” 黎不言脸色铁青,不悦写满了整张脸,可架不住姜晚连催是催,只得硬着头皮下了车。 入眼处的湖岸张灯结彩,各种模样的灯笼悬在树上,映衬的整条护城湖犹如烟火倒映下的瑶池一般。 游人们多在对岸放着河灯,他们三三两两作伴,脸上皆洋溢着幸福之色。 黎不言这才想起,今日是春朝日。 姜国的春朝日每户人家都要祭祀,入夜后,十三城则免去了宵禁,任由百姓们闹作一处庆贺腊月数九的离去。 在姜国,百姓们将春朝日视作去岁迎新的时节,也会在这一日以放河灯的方式来许下这一年的心愿。 黎不言看的有些晃神,而身边的姜晚并未催促他,只是从杏儿手中接过两盏河灯,趴在地上仔细的写下心愿。 自从青城山回来后,黎不言便不再参加过春朝日的祈福了。 他将实现心愿的方法置于书籍中,同样,也将未能救李家上下的悔意一同埋在日复一日的苦读之中。 姜晚写好了心愿,对黎不言招呼道,“言之,这个给你写。” 姜晚努了努嘴,示意自己手边的河灯是留给黎不言的。 黎不言抽回怅惘之色,他语气冰冷:“公主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信这些,也不会写这些。” 姜晚却似是根本没听到黎不言的话一般,一把扯过他的袖子,将他带到身边。 姜晚献宝似的介绍起河灯:“你可别小瞧这只河灯,这是我专门从承光寺求来的,这可是开过光的!大师说了,只要虔心的许下愿望,佛祖就会保佑你。” 听着姜晚不着调的离谱话语,黎不言不免紧拧眉头。 他本以为姜晚又是在说笑,故意想要戏弄自己。可当他扭头看向姜晚时,却对上少女闪闪发光的双眸。 夜色如墨,可姜晚的眸底却好似蕴着万千星辰,散着星星点点,璀璨又耀眼。 她神色认真,并带上了七分期盼,似乎在等候着黎不言的夸奖。 黎不言不解,心头的疑惑堆积作一处,最后又全部堆砌在被放在掌心的河灯上。 姜晚说道,“你可要快点写,河神娘娘马上就要回天庭了。” 说罢,姜晚虔诚的举起河灯。她闭上双眸,虔心的祷告着,希冀所谓的河神可以听到她的心愿。 待一番祈祷后,姜晚便将河灯送入湖面。 微风吹动河灯上微弱的烛火,可看似随时会被风卷着翻倒的河灯,虽是摇晃却又稳定的朝着远处飘去。 姜晚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说道,“言之你瞧,我的河灯没有被吹翻,所以说明河神娘娘听到了我的祈祷。” “所以呢?”黎不言蹙眉反问道。 姜晚看向黎不言,少女的双眸写满了认真:“所以她会保佑我,也会保佑你。言之,和河灯一样往前飘荡罢?” 黎不言瞳孔微颤,他在姜晚明亮的双眸里瞧见自己的倒影,那张自己熟悉不过的脸上写满了错愕,还有一丝丝歉疚。 黎不言敛起眼眸,沉默着写下心愿。 只不过他没有祷告,写完后便将河灯送入湖中。 姜晚见他的河灯晃晃悠悠的向湖心飘去,笑着喃喃:“言之,有时候苦痛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目,会让他陷在歉疚的漩涡里无法自拔。但只要将苦痛放在小船上送出去,它便会离开自己的心房,成为往前游动的力量。” 见黎不言没有应答,姜晚也没有逼迫他回应。 姜晚拍了拍衣袖站起身,她望着远处的点点烛火,心中的不安也随之被抚平。 她似是说给黎不言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听:“往前走,不要回头。” 第28章 行刺 杨佳的捷报传回京都时,最先是梨侍的密信传到姜晚手中。 姜晚大致读了一遍密函内容,确认除云城外,其余二城都已隶属于杨佳管辖后,方才松了口气。 杨佳不愧是老武将,办起事雷厉风行,只不过抵达了三日的功夫,已将连、远二城治理的服服帖帖。 而且依照梨侍密信所言,当时两城中旧贵族听闻曹瑞倒台,收拾了细软携妻子预投奔邻国。梨侍虽个顶个的是武林中的高手,却也架不住邻国内贼在两城根深蒂固的势力,险些叫这群旧臣投敌叛国了去。 万幸杨佳带的亲信手段毒辣,不仅拦住了投诚的旧贵族,还一口气揪住了两城的他国细作。 密信末尾,梨侍替杨佳传信,说此信回到京都时,他已领兵去平复云城乱象,为此,他希望能借用孙古手下的亲信一同管辖边境三城。 此事在孙古决定出使后,次日姜晚便着手安排了。 她所安排前去边城的人选,不仅经过了她的调查与审核,也经过了孙古的考量。 当初被曹瑞陷害的多是忠臣义士之辈,他们虽然年迈,但见识、衷心都不是眼下姜国朝堂中的老古董可以比拟。 姜晚挑选了三名昔日孙古心腹属下前去,并授予他们京都的文书。 自此,边境三城的管辖权重归皇室所有,或者说,归于姜晚手中。 权利的重心一时间倾倒向姜晚,朝堂之人居安思危,虽是少了上谏的文书,可平日里前去御书房面见圣上的次数却愈发多了起来。 彼时姜晚忙着重新部署三城的边防,听着杏儿说哪家巡抚又在御书房吃了瘪出来时,她头也不抬地点评了句:“活该。” 杏儿略有担忧:“殿下,总是被这些大臣在皇上耳边吹风,恐生祸端。” 姜晚封好密函,吹了个口哨,一只灰色的信鸽便落在她窗檐。 姜晚一面系好密函,一面满不在意道,“他们也要有这个胆子才敢在本宫眼皮子下闹事。” 信鸽扑腾着翅膀飞远,姜晚便吩咐道,“更衣。本宫今日便叫他们瞧瞧,什么叫做蚍蜉撼树。” * 京都一派喜庆,街市两侧悬着大红灯笼,一条约莫有五里的迎亲队伍敲锣打鼓着穿过街市。 为首之人身着胡服,头戴一顶红色毡帽,微卷的长发随意的系在肩上。 男子皮肤呈小麦色,健硕的肌肉无法被略紧的中原喜服包裹住,将布料撑得满满当当。 他胯下骏马毛色锃亮,马鞍也换做了喜庆的红色,尤其马头处还系着一朵有些艳俗的大红牡丹。 百姓们纷纷围聚在两侧,一面接着迎亲队伍掷的喜礼,一面感慨道,“这西羟人真重视与咱们的联姻呀。” “可不是呢,这边境的仗打了这么多年,眼下被长公主平复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吧!” 百姓们的声音被喧嚣的鞭炮声淹没,西羟专门请来的舞龙队伍更是吸引了他们的视线,叫他们极快地没了心思去讨论联姻一事。 人群之中,姜晚一身素衣,以白纱覆面,静静的看着面前欢闹的人群。 她一眼便认出为首的男子正是这次将要迎娶陆笙笙之人,西羟三皇子林羽。 比起其他四位皇子,林羽是个实打实的莽夫武将。他自记事起便在沙漠中长大,以屠狼、灭虎为乐趣,身手了得不说,胆识也是一等一的过人。 不过到底是个武夫,少了些学识,故而也不是西羟未来的皇位首选。 姜晚双手环胸,瞧着林羽发自内心地为自己成亲而欣喜,倒是明白了为何西羟会将这联姻的事情交到三皇子头上。 最是这种一根筋的莽夫,才最知道如何折磨一个不愿出嫁的贵女。 陆笙笙将来的苦日子,恐怕有的受了。 人群从姜晚面前走过,直至露出后面的八抬喜轿。 喜轿奢华艳丽,一眼看去便会被上头缀着的百颗珍珠晃住了眼。 姜晚正欣赏着自己送的这顶喜轿时,一道含有杀意的视线从暗处剐来。 她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藏着的匕首,面上仍一副欣赏的喜色。 身后脚步声凌乱且踉跄,姜晚无需回头便知是何人在靠近自己。 只见一道冷光闪过,姜晚侧身伸手,直接扼住来者手腕。 她力气之大,叫陆羽的手腕瞬间脱臼。 陆羽面目狰狞,因为疼痛而冷汗直流。可他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死死地瞪着姜晚。 忽然,他大笑道,“姜晚,你不是很狂么?你觉得你武功天下第一?那倘若有十个天下第十对付你,你又能占几成上风?” 随着陆羽话音落下,方才包围着姜晚的人群不知何时散开,只见十名乔装成寻常百姓的武林高手纷纷取出随身的家伙事,对姜晚步步紧逼。 送亲的队伍仍是热闹不已,似乎无人注意到此处发生的小插曲。 姜晚冷笑道,“不自量力。” 她手上用劲,顿时将陆羽的手反折,令他整个人都被迫束在姜晚身前。 姜晚另一只手则按在匕首上,她观察着四周十人的动作,戏谑道,“一起上吧,免得本宫浪费时间。” 姜晚的轻蔑明显惹怒了十人,他们对视一眼,使出看家的本事一跃而上。 刀光剑影间,少女的匕首未沾一滴血便又归鞘。 她用以挡在身前的陆羽被溅了一身的血,一副惊恐的神色累的身子也僵的一动不动。 终于,本沉浸在喜事热闹中的百姓察觉到鲜血的威胁气息,尖叫着四散奔逃。 他们冲撞了送亲的队伍,远在五里开外的林羽闻声策马赶来。 而陆笙笙猛地掀起轿帘,不顾阻拦的跑向满身是血的陆羽。 陆羽先前因急火攻心中了风,半边身子瘫痪,而今又被姜晚废了另外的半条手臂,俨然已成了没用的废人。 他神色呆滞,哪怕陆笙笙哭喊着爹爹,他也只是翕动着嘴唇,不断轻声重复着:“是阎罗王来了,是阎罗王来了......” 姜晚将陆羽往前一推,他瞬间压向陆笙笙,尽管陆笙笙极力撑着,可二人还是一同摔倒在地。 第29章 结怨 此处发出的动静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接送亲的队伍也停了下来,两侧负责护送的侍卫将姜晚团团围住。 陆笙笙死死咬住牙关,胸膛不断起伏着。 她近乎是用吼的,冲姜晚骂道,“你做什么!我爹都已经瘫了半边身子,你想让他彻底成废人么?” 姜晚揭下面纱,侍卫见她面容,连忙收起各自手中的佩剑。 他们站作两排,规矩的侯在两侧,任凭陆笙笙怎么嘶吼着让他们找大夫,他们都无动于衷。 姜晚似笑非笑:“陆笙笙,陆羽行刺在前,本宫出手在后。若要论罪,行刺皇亲,陆羽是死罪。” 陆笙笙身子猛地一僵,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去,一时间绵软的瘫坐在地,只能抱着半昏迷半清醒的陆羽痛苦流泪。 姜晚静静看着她,眸底没有半分情感的波动。 林羽快马赶来,他翻身下马,见此情形,不悦质问道,“姜国公主,我早就听闻你性子跋扈,是个难相处之人。可这毕竟是我大喜的日子,难道你也要故意让我难办?” 姜晚不屑地瞥了林羽一眼,虽是噙着笑,却叫人觉得胆颤。 她指了指陆羽,反问道,“你的岳父故意行刺本宫,你眼下还为他说话,指责本宫,难道这场刺杀是你谋划的?” 林羽身子一僵,方才要为陆家父女说的话卡在了嘴边,一时间进退两难,半晌才艰涩道,“长公主,吉时不等人,这毕竟是两国联姻的大事,你也不想坏了时辰罢?” 姜晚收回视线,她拍了拍袖子,对陆笙笙伸手道,“快些起来罢,莫要叫旁人看了笑话不说,又坏了时辰。” 陆笙笙发狠地打掉姜晚的手,她恶狠狠道,“不用你假惺惺!” 姜晚雪白的手背顿时变得嫣红,不等她说话,林羽已经先一步将陆笙笙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吩咐下人搀扶着陆羽去找大夫,至于方才陆笙笙的失态,他则语气诚恳道,“长公主,她救父心切,语气重了些,我替她向你道歉。” 姜晚眸中掠过一抹讶色,旋即她微微颔首,示意接受了林羽的道歉。 如他所言,毕竟是两国联姻的大日子,她可不想因此被冠上破坏良辰的名头。 陆笙笙不甘的死瞪着姜晚,她如玉笋似的修长手指死死掐在自己的手臂上,直到掐出一条条血痕,她的手才被林羽心疼地拉开。 林羽对陆笙笙的喜欢,姜晚皆看在眼里。 陆笙笙皮相生的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就是京都权贵中赫赫有名的贵女。 林羽这么个四肢发达的武夫会被她迷住,倒也没叫姜晚太过意外。 姜晚靠近了些,林羽下意识将陆笙笙护在了臂弯中。 姜晚勾起唇角,附在陆笙笙耳畔,耳语道,“陆笙笙,好好当你的和亲公主,伺候好你的丈夫。否则你这瘫痪的爹在京都会沦落个什么下场,本宫可不敢保证。” 见陆笙笙神色悲愤,姜晚倍感舒心的笑出声。 她眸底满是傲慢之色,看得陆笙笙恨不得啖她血肉。 姜晚又耳语提醒道,“对了,行刺皇室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若是做不好和亲的差事,不仅是你爹,还有你的妹妹,你所有珍视的人,本宫都会送他们的尸首去见你。本宫保证,你见到的他们一定会死的很难看,没一个人会很舒服的死去。” 陆笙笙双眸猩红,她抓狂的想要掐住姜晚的脖子,可姜晚身形微动便避开她猛扑过来的动作。 陆笙笙怒火在胸膛中翻滚着,全身都因为愤怒而止不住的颤抖着,若非有林羽极力按住她,现下她早已像个泼妇似的与姜晚拼了命扭打在一处了。 姜晚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后退半步,好整以暇的看着近乎陷入疯癫的陆笙笙。 她拍了拍手,暗处里走出两名梨侍,手中抬着一只木箱。 姜晚说:“这是本宫送你的新婚贺礼,先前你走的急,本宫没有赶上,只得在这里等你,你应当不会怪本宫吧?” 说话间,陆笙笙终于明白,姜晚是故意守在此处,故意在等陆羽的出现。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还刻意蒙了面纱,其实早早就摸清楚了陆羽的位置,只等着他主动送上门。 陆笙笙心头一阵绞痛,喉咙翻滚着甜腻的气味,猛地呕出一滩鲜血来。 林羽被她这副模样吓坏了,忙唤人去请随行大夫。 可陆笙笙却像终于回过神似的,她站直了身子,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姜晚。 她一遍又一遍用眼神描绘着姜晚的模样,直至将她今日的样子刻在心头,确保永生都不会忘却后,陆笙笙才忽然笑出声。 她笑的有些狼狈,可却站的笔直。 陆笙笙忽然止住了大笑,她对姜晚说道,“长公主,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寒风呼啸,吹动陆笙笙的喜裙,将她散落在肩的鬓发吹的随风飘动。 艳红的喜裙上不知沾染着的是她的鲜血,还是原本的颜色,衬的她如灼灼红梅,携着危险的气息。 陆笙笙笑道,“您要好好活着,活到亲眼再看见我的那一天。” 说罢,陆笙笙转身回去了喜轿内。 林羽上前担忧了几句,见陆笙笙神色冷漠,他也知晓她身子没了大碍。 赶吉时要紧,他也没有再耽搁,与姜晚抱抱拳,随即大喊道,“起轿,出发——” 锣鼓声再起,围观的人群被侍卫赶至两侧,热闹的队伍再次向前走动起来。 姜晚极快的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她看着喜轿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最后与天际霞色融为一体。 此时姜晚才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块白玉佩,上面刻着凤凰的图腾,这是她的随身之物,也是前世被陆笙笙迷晕自己后,趁机窃走的“证据”。 前世,陆笙笙凭借这块在林泽云身上发现的“信物”,将姜晚有意下药,与人私通的罪名坐实。 这一世,被陆笙笙偷走的玉佩几经辗转,最后竟在陆羽身上被姜晚重新拿回。 姜晚掌心用力,生生将这块玉佩捏得粉碎。 第30章 蹊跷 庆贺姜国西羟联姻的热闹,一直延续到了晚上。 百姓们认为,此番联姻后,边境战事必定会平定起码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如若与西羟可以重修于好,这对姜国的商人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长乐街灯火通明,因为姜晚的下令,长乐街已经重新做起了生意,平日里驻扎的侍卫也都撤下。 酒楼中觥筹交错,只是少了些做皮肉生意的院楼,换了一些歌姬舞姬助助酒兴。 酒客虽有怨言,但到底有了重新喝酒的地方,他们也不去顾虑那么多。 熙和楼旧地没有一个人,整座酒楼是长乐街唯一暗着之处。 姜晚推开二楼雅间的窗户,湿润的暖风涌入有些霉味的屋子,吹散姜晚心头的些许烦闷。 熙和楼自被查封后,姜晚便将它买了下来。 对外姜晚并没有公开此事,只告诉了顾鱼,说是想要将熙和楼改造成新的情报阁。 彼时顾鱼正在翻看着姜晚带去的孙古手下名单,困惑问道,“情报阁?大理寺不是有一个么?” 姜晚漫不经心的啃着苹果,叹气道,“大理寺人多眼杂,就算安插进梨侍,也难以规避被旁人眼线探查的风险。” 顾鱼合上名单,拍了拍姜晚的肩膀,鼓励道,“既然想做就放手去做,若是有用的上我之处,你可千万别舍不得不用我。” 姜晚嬉笑着捏了捏顾鱼的脸颊,因为常年征战之因,顾鱼早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 姜晚捏在手里的脸颊肉也没二两,叫她不由得心疼起来。 顾鱼察觉到姜晚的失落,连忙岔开了话题,问道,“不过阿晚,你难道真的不打算再见一次林泽云了?我听说他一直住在京都的客栈里,说是要等接亲的队伍一同回西羟。如若你要见他,可一定要赶在西羟接亲队伍离开前去见。” 见姜晚不说话,顾鱼还以为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又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大笑道,“哎呀,不见就不见。那林泽云我一直不喜欢,你真不喜欢他了我最高兴!那家伙有什么好的,就是个没用的小白脸。对了,先前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顾鱼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封被揉的发皱的书信递给姜晚。 姜晚看到的第一眼便愣住,旋即匆忙拆开。 书信被烧过,虽是救了一些回来,但零碎的信纸被烧的模糊不清,极难拼凑出完整的内容。 可姜晚一眼便认出,这是她写给林泽云的那封,是那封陆笙笙自以为偷走、但其实早被自己掉包的真正的密信。 因为泡过水之因,被烧毁的部分显露出姜晚的字迹。 正是她希冀林泽云能带她离开姜国的那一段。 顾鱼见姜晚出神,继续说道,“这是我在回京的路上,路过一间破庙抓住的西羟人在烧的书信。我本以为只是一个寻常细作,可是我看上面的字迹很像是你的,而且还有你的蜡印,故而我带了回来,瞧瞧看是不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姜晚再开口时,才发觉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我写给林泽云的,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顾鱼也没想到随手带回来的一封信竟与林泽云有关,片刻思索后答道,“在琉璃城。” 琉璃城毗邻大海,虽然远离京都与西羟,但却可靠着坐船抵达南诏的边境。 “怎么可能......”姜晚低声喃喃,只觉得头痛无比。 前世乾坤宫明明是被林泽云的亲信领兵踏破,为首的军队也都是西羟人,怎么会与南诏有关! 回忆与现实在姜晚脑海中碰撞,逼得她不得不清醒过来。 脑袋传来的钝痛感提醒着姜晚,自己现在所处的现实是真实存在的。 顾鱼带回来的信是真,也就是说明在前世,自己的密信根本不是被陆笙笙偷走,而是被南诏的内贼偷走。那么林泽云原本在宫外秘密会见的,难道是南诏人? 姜晚心头闷痛的厉害,迫使她不得不借着冷风去思考这整件事的联系。 “长公主?”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晚猛地按住腰间匕首。 那人举着一盏油灯走得近了些,姜晚才从黑暗里看清他的模样。 黎不言困惑于姜晚这个时辰为何在此,他点了屋内的灯芯,问道,“公主这个时辰不在宫中,怎么会在这么座废楼里?” 姜晚忙掩去慌神之色,笑嘻嘻凑上前:“自然是想你了,我前来此处看看能不能遇到你。” 黎不言毫不吝啬翻了个白眼,示意姜晚坐在自己对面的软榻上。 待姜晚坐好后,黎不言二话不说便为她把起了脉。 “怎么一见面就摸我的手?难道言之你也想我了?依着我看呐,咱们也得快些成亲,不然我要被这相思苦折磨的寝食难安了。”姜晚故作苦恼地撑着脸,有意拉长了声音的尾调。 黎不言眉头微拧,收回手,问道,“你脑袋近日可受过伤?” 姜晚的笑容一滞,立马又扮作一副困惑模样:“这话怎讲?我近日也没被砸伤过。” 黎不言解释道,“你左手尺脉虚浮,是头痛症状。既然不是外伤,那看来便是内症了。张嘴。” 姜晚乖顺的张开了嘴,黎不言端详一番她的面色,从一侧的多宝柜中取出一副纸笔来写了方子。 “你近日心神不宁,故有头疾困扰。我给你开了一副安神定心的药,回去让杏儿抓给你吃。”黎不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今日我在西羟的送亲队伍里见有人闹事,那人是不是你?” 姜晚不满的撅起嘴:“我被刺杀,也算是我闹事?那陆羽不满我给他女儿赐婚,竟然意图行刺,要不是瞧着今日是大喜之日,我必定要剥了他一层皮!”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太重,姜晚忙闭了嘴。 黎不言头也不抬的写完药方:“公主可曾想过,他既然刺杀你,必定是你踩了他的底线。做人不该逼得太死,狗急了也会跳墙,更何况人呢?” 第31章 调戏 黎不言说得认真,姜晚也听得认真。 待黎不言写完药方,姜晚才笑盈盈开口道,“不要将人逼得太紧,是因为惧怕他会反咬自己一口,但我不怕。” 姜晚的话听得黎不言一愣,但还是不曾回应。 姜晚叠好药方收入怀中,轻声道,“只要我足够强,无论他想要怎么反扑,我都可以招架住。反之,倘若他不够强,拼尽全力将命门送到我面前,只是自寻死路罢了。” 说着,姜晚站起身。 她靠在窗棂处深吸了口气,心头的躁郁被寒风抚平,也将她心头的困扰一点点拨开。 姜晚回头看向坐在暗处里的黎不言,伸手道,“走,我请你喝酒。” 黎不言显然不满于姜晚方才的一番霸道言论,更不想在这个时辰陪她醉在长乐街。 里他果断拒绝道,“时辰不早了,公主还是早些回宫才好。这些时日京都并不太平,公主虽然自诩是无人敢招惹的存在,但还是应当谨慎些才好。” 黎不言字里行间都在表达对方才姜晚一番言论的不满,姜晚耐心听着,待他说罢,姜晚才提议道,“既然不太平,那我送你回黎府罢。我可不想这么漂亮的小书生,还没嫁给我就被人掳走了。” 姜晚不害臊的说着戏弄的话,她见黎不言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心中大有爽快之感。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熙和楼虽然被封控,但还维系着原本的陈设、装饰,尤其这间雅间没有过多的灰尘覆盖,看来时不时就有人来打扫。 姜晚问道,“言之,你时常来此处么?是为了什么?” 黎不言一脸不悦,回避着姜晚的问题收拾着笔墨。 姜晚见黎不言不回答,于是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黎不言的手腕。 她欺身上前,用自己身子的重量压在抓着黎不言的手上,迫使两人间的距离不断缩减,直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姜晚才没有继续靠前。 她摩挲着黎不言的下巴,眼神暧昧,语调有意压低:“言之,这夜黑风高的,熙和楼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不回答我的问题,莫非是想与我共度良宵?” 说罢,姜晚的唇凑得更近了一些,黎不言忙扭过头,强硬道,“公主,请你自重!我们还未成亲,不要辱了你的名声!” 姜晚嗤笑出声,她松开黎不言的下巴,一副笑的腹痛的神色往后倒去。 她放松的躺在贵妃榻上,一时间大笑不止,叫黎不言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言之,你让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姜晚抹去眼角笑出的泪珠,撑起身子看向黎不言:“你的意思不就是等我们成亲后,我想怎么对你做些什么事情都可以了?” 黎不言陡然反应过来,耳根子烧的发烫。 他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结巴了起来:“公主又在胡言乱语了!” 姜晚支起上半身,笑眼弯弯:“你还是这副模样讨人喜欢些,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不知晓的还以为我总是在虐待你呢。” 黎不言忙撇过头去,叫姜晚难以看清他的正脸。 黎不言语气不满:“公主总是行一些超出常人的举动,让人措手不及,遑论可以摆出一副好脸色了。” 姜晚有意长吁短叹起来,见黎不言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她才又说道,“言之,你对南诏了解多少?” 黎不言未想姜晚会突然问到南诏方面,顿了顿,如实答道,“不甚了解,只是以前在外求医时偶有听闻。” 姜晚拍了拍身边的贵妃榻,示意黎不言坐到自己身边。黎不言扫了一眼那只有一角的贵妃榻,径直坐在不远处的小圆凳上。 姜晚撇了撇嘴:“最近我发现,潜伏在京都的内贼不仅有西羟人,还有南诏人的踪迹。你父亲是安定侯,故而你应当比谁都清楚,南诏早与姜国决裂。十年来,南诏与姜国不相往来,南诏人莫要说进入京都,就连边境三城都难以潜入。” 黎不言身子一僵,旋即坐的更直了一些。 如姜晚所言,黎府至他父亲这一脉突然衰败之因,与南诏脱不了干系。 三十年前,安定侯远赴南诏做使臣,本意是寻求两国交好之法,却不慎在大雨夜从半山坡失足滚落。 待他醒来时,是在一户白族人家。 那人家的闺女外出采药时遇到了昏迷不醒的安定侯,将他救回家中悉心照顾,终于在七日后将他从濒死的情况抢回了性命。 之后的相处中,安定侯爱上了这位善良的救命恩人,并希望可以带她回去京都。 女子不愿离开自幼长大的家乡,仍是选择与爱人诀别,亲自送他离开了白族的村落。 但,南诏百姓对姜国人的恨意远超安定侯想象。 他们频频对安定侯的访南之行干扰,甚至有意放出毒蛇逼他们离开。安定侯最后也与南诏国君不欢而散,起程回京。 可在使臣团回京途中,有南诏百姓恶意以毒物拦下马车,最终还是那白族女子现身救了使臣团。 待安定侯回京后,深念白族女子的爱意与照顾,决意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带回京都。 只可惜,当他再访南诏时,只得到了白族女子已经故去的消息。 她死于疾病,在死前,她为安定侯留下一个儿子,正是如今的新科状元黎不言。 黎不言摩挲着手指,并不愿意提及此事。 姜晚打探过,黎不言生母去世时,他已经三岁。 三岁的年纪记不住发生的事情也正常,但倘若是黎不言,倘若让他看见的是他母亲去世时的情形,姜晚想,他不会不记得。 姜晚见黎不言不愿意聊相关的事情,于是又说道,“本来只有西羟一个国家处处干涉姜国内政就够麻烦了,现在又来一个南诏,姜国可谓是腹背受敌咯。” 她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黎不言的反应,继续道,“若是南诏的内贼一直抓不住,你说,那些无辜的南诏百姓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呢?他们会不会因此......” 姜晚目光如炬:“失去自己的家园呢?” 第32章 提醒 夜风凄凄,屋子正对面的来凤楼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热热闹闹的随风飘至屋内。 姜晚的半张脸被窗外的灯火照成橘红色,显得尤为妖冶,犹如蛰伏在黑暗里等待捕食的猛兽。 黎不言的手指用力绞住衣摆,关节发出的声响在屋内显得分外清楚。 姜晚知道,黎不言的生母根本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南诏百姓对姜国人的痛恨。 他们知晓他的生母与姜国安定侯有所联系,甚至几番出手相助,于是生生逼死了她。 死去的或许只是黎不言的生母,但黎不言与姜晚都明白,两国关系一日得不到缓解的机会,死去的便是千千万万如他母亲一样的寻常百姓。 黎不言终是叹了口气,说道,“南诏近日在举办三月节,如若真有南诏的内贼,用一些三月节的物什试探即可。” “你觉得什么物什最好?”姜晚问道。 黎不言答:“三月节中,南诏百姓多会祭神。哪怕他们在姜国,也会想方设法完成祭神的仪式。既然公主觉得京都有南诏的内贼混入,何不试试在一些可以完成祭神的地方寻找?” 姜晚赞赏的点了点头。 先前她还有些顾虑,想着黎不言到底是白族女子所生,恐对南诏还有着些留恋。现在经由试探,不难看出黎不言根本对南诏没有半分心思。 这正是姜晚想要的。 姜晚利落起身,她瞧了一眼天色,笑道,“言之,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黎府。” * 京都的寺庙大大小小拢共有三十处,其实最大、香火最旺盛的一座便是和光寺。 不少其他城池的人千里迢迢赶来京都,首先要去的便是和光寺。 传闻中,和光寺有求必应,但不可贪心许愿,只能依着自身的需求切实祈祷,方才有实现的可能。而在心愿达成后的一个月内,必须要回到和光寺还愿,否则必遭天谴。 前世时,姜晚在和光寺中许下了不下百个心愿,多是她幼时去许的。 彼时她想要什么就去和光寺许愿,后来想要的东西便会出现在明月宫。她天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佛祖听到了自己的心声,是对她一直做个乖孩子的奖励。 直至后来她才发现,她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她的哥哥姜渊听到后,四处搜罗到后悄悄送去明月宫。 年幼的姜晚唯一一次真正向佛祖祈祷,是希望姜渊可以恢复如初。 不过这个心愿年复一年,过了春夏秋冬几载,姜晚都没有等到实现的一天。 姜晚眯起眼,仰首看向面前的和光寺。 寺前有百足大理石阶梯,数不清的往来香客走过,有虔心祈祷者,则一步一跪的登上石梯。 在石梯终点,则是和光寺瑰丽宏伟的大门。 大门处洒扫的弟子见姜晚仪仗出现,便早已通报主持长老。 待姜晚登上石梯,已有一顶素色小轿候在大门处。 主持年过古稀,但仍耳目通明,身子健朗。 姜晚想起,她已经有七年没有来过和光寺了。 每年宫中的春节祭祀,初二总要来和光寺举办的。届时宫中的女眷,无论是贵妃还是公主,依照规矩都要前往和光寺斋戒一日祭祖。 但姜晚自十岁后便没有再去过。 她执拗的告诉姜应夜:和光寺根本不灵验,自己想要皇兄的病好,可皇兄的身子却越来越差。 姜应夜心疼姜晚,于是安慰她:佛祖每日要听的心愿太多,等到他听到晚晚心愿的那一天,皇兄就会回来。 姜晚心一阵阵揪痛,忍不住垂下眼眸。 “长公主殿下七年不见,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主持慈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为姜晚抚平心头的痛楚。 姜晚笑道,“本宫见主持长老身子依然康健,也放心许多。” 姜晚摆了摆手,杏儿便命人撤去轿子。 主持顿知姜晚意思,也遣退了原本安排服侍的僧人,只留着他陪同姜晚往禅院走去。 “今日本宫前来,不是为祈福,是有一事想与主持打听。”姜晚压低声音说道。 主持点了点头:“长公主但说无妨。” “近日来,和光寺可收留了新的僧人?”姜晚询问。 主持答:“这一月来,和光寺拢共收了十位新弟子。” 姜晚心中盘算了下时辰,又问道,“这一年呢?” 今年方过三月,但主持说,和光寺已收了五十名新弟子,其中有十五人乃俗家弟子,平日里并不住在庙中修行。 和光寺香火鼎盛,自是有不少僧人慕名前来,希冀可以在此沐浴教养。 但和光寺向来寺规森严,收弟子的要求也极高,尤其是俗家弟子。不仅需要一定的财力支持他们供奉佛像,还需要“佛缘”。 佛缘的判定由主持一人界定,不仅需要熟知佛法,还需要悟禅。其中禅道,不局限于传统的佛教,而是对其余教派也多有涉及。 其中便有南诏的主神。 但这关于南诏的主神部分,在主持的考核中少之又少,更兼姜国百姓厌恶南诏,也鲜有人知晓这一部分与南诏有关。 “那可有十分有悟性的俗家弟子?”姜晚直截了当问道。 主持顿了顿:“确有一位。他是江南来的富商,说是因为春日在京都生意好做,要在这里留半年卖布,等货物卖完后才会回去。” “本宫想要见此人,不知主持可否引荐?”姜晚询问。 虽是询问,可姜晚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肯定,主持自是也感受到这份压迫。 他闭上眼,双手合十的念了句阿弥陀佛,半晌才缓缓睁开眼:“既是公主要求,老衲自会照办。不过这位弟子每个月只来一次庙中,这个月他已来过,公主想见,恐怕要等下个月。” 姜晚闻言,淡淡笑道,“这一点主持无需担心,他这个月还会再来的,而且就在这几日。为了确保他来时本宫会及时赶到,请主持为本宫腾一间斋房,而且切记,莫要将本宫留宿于此的事情宣扬出去。” 第33章 再见 和光寺厢房位于后禅院,拢共有二十间。 这二十间厢房分别位于寺庙东南方,其中专为贵客所留的是毗邻主禅室的东屋。 东屋向来只供皇亲国戚逢年过节祭祀时斋戒所用,而今正住着当朝三皇子姜落雪。 姜晚做了表面功夫,为今日前来和光寺寻了个为母祭日祈福的由头,说是太阳下山前便会离去。 至于姜落雪,姜晚并没有要见的打算。 她与其他几位皇子公主的感情淡薄,唯有幼时总是戏耍在一处时的记忆尚存于心。自及笄后,姜晚便与他们鲜有来往,唯有盛大的庆典上,彼此才会客气的说上两句家常话。 至于其他时候,姜晚几乎不去明月宫外的宫殿。 故而在僧人提出是否要带姜晚去见一见三皇子时,姜晚一口拒绝。 “皇姐好生冷漠,怎的今日都到了宫外,也不愿意与我见一面?”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喊停了正欲出寺的姜晚。 姜晚敛起笑容,只留下一脸冷漠。 她总是带着笑的,无论是面对厌恶的人,还是痛恨的人,姜晚都不会忘记用看似无害的笑容来伪装自己。 唯有在面对她的这些弟弟妹妹时,她才不是一张带笑的脸。 “落雪,本宫有要事在身,故而没有时间与你叙旧。”姜晚语气冰冷,说罢便转身欲走。 可姜落雪脚步极快的拦在了姜晚面前,他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简单的绛色长衫,一头墨发被同色的蝴蝶玉簪挽住,瞧着清秀的有七分女子模样。 姜落雪生的高挑,哪怕是身形欣长的姜晚,也只到他肩膀处,不得不抬头去看。 姜晚不满于他拦路的行为,蹙眉冷声道,“落雪,你到底有什么事?” 姜落雪并不惧于姜晚的看似发怒,冁然而笑:“皇姐还是如三年前一般模样,丝毫未变。” 姜晚身子一僵,眸色愈沉。 姜落雪却无视了姜晚的神色变化,眸含笑意:“皇姐,自三年前我母妃病逝后,我已与皇姐三年未见了。三年了,皇姐难道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思念么?” 姜晚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她低垂着眼眸,并没有直视姜落雪的意思。 见姜晚不回话,姜落雪有意俯下身子,歪着脑袋笑眯眯看向姜晚,问道,“皇姐,怎的一句话不说?你忘记我了么?我是落雪呀,皇姐莫不是忘记了?三年前,是谁跪在明月宫前,苦苦哀求皇姐施舍一份灵芝救人的呢?” -三年前 数九寒冬夜,大雪纷飞,宫内的积雪足足有一尺深,足以没过寻常人的小腿。 宫内早早安排了宫人歇息,各宫值守的宫人守在抄手回廊前,感慨着这百年一遇的大雪不知何时才会停。 明月宫中,杏儿正点了香草炭,侍奉着姜晚睡下。 自开始下雪后,姜晚便染了风寒。太医前来看过好几次,都说要害一场高烧才能痊愈。 至于在这高烧昏睡之际,切记不可叫任何人叨扰,否则容易惊颤。 于是杏儿见姜晚熟睡后,吩咐宫人看守好大门,严禁任何人闯入明月宫。 姜落雪一路飞奔赶至明月宫时,便被值守的宫人拦下。 “长公主染了风寒正在休养,太医吩咐,不可被任何人打扰。”宫人强硬拒绝道。 姜落雪双眸红肿,显然是大哭了一场。 他不顾皇子尊严,近乎是要给拦门的宫人跪下,恳求道,“让我见皇姐一面罢!我母妃痰疾复发,急需雪山灵芝熬药续命。整个皇宫唯有皇姐宫中有灵芝,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罢!” 宫人不耐烦道,“太医有嘱,如若惊扰了长公主休息,极易诱发惊颤。若是长公主真的出了差池,你难道担当的起?” “我愿意将命赔给她!”姜落雪焦急道。 两行滚烫的泪融化了覆在他睫上的厚雪,在他雪白的脸颊上滚出两道泪痕。 可那宫人丝毫未将姜落雪的恳求听进心上,她不悦的摆了摆手:“三皇子还是别白费功夫了,你也知晓的,长公主是皇上捧在掌心的宝贝,如若为救你的母妃害的长公主患上惊颤,你和你母妃的两条命都不够偿的。依着奴才瞧,你还是快些出宫问问济世堂有没有这味药材吧!” 说罢,宫人便冷漠的撇过头去,不再看姜落雪一眼。 姜落雪不甘心,拼命地朝着大门扑去,哭喊道,“皇姐!莫非你真有那么狠心,真的要亲眼看着我的母妃因为你的一念之差生生病死么?皇姐!你救救她罢!她一生谨小慎微,谁都不曾得罪过,她何错之有啊!” 姜落雪哭喊声哀恸不已,惊得那宫人忙喊人将他拉出去。 “还愣着作甚!还不快点把人拉出去!等下把长公主吵醒了,你们全吃不了兜着走!”那为首的宫娥连声呵斥道。 一旁的小太监不免有些犹豫,尽管三皇子向来不得宠,一副寡淡的性子,可他到底是皇子。如若真的冒犯了皇子,届时皇上责怪下来,他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一个个的莫不是耳朵聋了!快把人拖出去!你们怕什么?是怕他会骑在长公主头上么!”宫娥训斥道。 听了这话,小太监们也不敢松懈,只得硬着头皮拖拽着姜落雪离开明月宫。 那个雪夜,姜落雪飞奔在偌大的皇宫中,他跑的鞋子不知何时掉在厚重的积雪里,一双脚被冻到麻木,最后摔倒在雪地中。 等到巡查的锦衣卫发现他时,他已经冻的昏死过去。 太医告诉姜晚,姜落雪被冻的太久了,唯有割去坏死的三根脚趾,方有保命的可能。 姜晚虽然心有不舍,但为保住他的性命,还是做主同意了此事。 待姜落雪再醒来时,已是七日之后。 他的母妃死在七日前,死在他昏死在大雪中的那一刻。他手中握着的那株从宫外寻来的灵芝,到底最后还是不曾用以救他的母妃身上。 在他母妃头七下葬的那一日,姜落雪的心也同样死在了那个雪日。 第34章 坏我的事? 姜晚终于抬起头,她正视着面前的姜落雪,语气严肃道,“落雪,本宫三年前就告诉过你,哪怕有灵芝,你的母妃也活不成了。” 如姜晚所言,当日姜落雪被逐出明月宫后,姜晚在梦中惊醒。 她强撑病体打听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怒火之下将方才动手的所有宫人一并送去了刑部,并与杏儿取了灵芝送去蛟海宫。 但姜落雪母妃淑妃久病成疾,哪怕有灵芝也回天乏术。 她至死都在苦等着出去寻找灵药的姜落雪回来,只可惜她咽气之时,姜落雪仍在雪地间狂奔,未见得上她最后一眼。 临死前,淑妃紧紧握住姜晚的手,泪眼婆娑道,“长公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恪守本分、担惊受怕的活在后宫中。我从未给雪儿争取过什么,我只希望等到他成年后,可以送他出宫,让他做个自在的亲王,不要被此处种种束缚。可现下我方才明白,我这一辈子不争不抢,最后却换来了如同在冷宫中的生活。” 淑妃沉沉咳嗽两声,两行鲜血顺着她唇角染红衣襟。 姜晚眸露心疼,劝道,“淑妃娘娘,不要多说了,你要撑着等落雪回来。” 淑妃吃力地摇了摇头,她苦笑道,“我这一生,从年少入宫的那一日起就失去了自由。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让雪儿跟着我受苦了这么多年。长公主,我知晓你外冷内热,是个心善的主。你可不可以在我死后,送雪儿出宫?” 淑妃近乎是用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话,见姜晚含泪点了点头答应,她终是欣慰的合上双眸。 嬷嬷哀恸的哭声传遍蛟海宫:“淑妃娘娘薨了!” 姜晚心头揪痛,不免闭上眼不愿去看姜落雪的眸。 她缓和了心绪,方才又说道,“本宫送你去琉璃城的这三年,你似乎并未学会如何做个聪明人。” 姜落雪的笑容有些僵住,在听到琉璃城三字时,他的眸中有恨意一闪而过。 三年前,在淑妃六七祭日结束后,姜晚便向姜应夜讨了圣旨,说是三皇子如今年岁已至,该学会治理城邦之法,将来为姜国效劳。 故而姜晚得了姜应夜的同意,将姜落雪送去琉璃城,并着一同送去的,还有姜晚安排的若干宫人与侍仆。 姜晚这三年一直都不曾断过琉璃城的消息,其中也多有姜落雪的近况。 姜落雪这三年,过得并不轻松。 琉璃城远离京都,他又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平日行事多有碰壁。更兼琉璃城中多有土霸王,他们向来厌弃京都贵族,而今来了个没权势的三皇子,他们更是将平日里的怨气发泄在了姜落雪身上。 这些,姜晚统统看在眼里。 她在等姜落雪成长的那一天。 可这一天还未到来,却先等到了姜落雪回京的这一天。 “皇姐总是这般体恤我们这些做弟妹的。”姜落雪笑道,“皇姐为我们思考好之后的路途,为我们规划未来,好似真是个好姐姐的模样。只是皇姐,你做了这么多,为何做不到像皇兄一样,能为父皇收复十三城的民心呢?” “放肆!”随着姜晚呵斥声楼下,还有她下意识挥出的一巴掌。 姜晚打偏了姜落雪的半边脸,姜落雪白皙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通红的掌印。 他唇角有血珠渗出,可他却不在意的吐出一口鲜血,随即冷笑道,“皇姐脾气还是这般差,容不得别人说皇兄一句。可是皇姐,如若你真的与皇兄关系这么好,当年为什么落水大病的人不是你,而是皇兄呢?” “你找死——”姜晚怒火攻心,猛地揪住姜落雪的衣襟。 正当他们二人争执不下时,一直沉默着在旁观看的主持终于开口劝道,“二位施主,此处是佛门清净地,你们冲撞了佛的修行,此处恐怕再也留不得你们了。” 说罢,主持又恭敬却强硬的对姜晚说道,“长公主,先前允诺你的事情恐怕如今无法完成了。请恕老衲违约,但依照长公主目前状态来看,佛门清修之地恐留不得。” 说罢,主持便带着一众弟子快步离开,不再有停下的意思。 姜晚再怎么恼火,也无法在和光寺中发作。 和光寺乃九州闻名的大寺,她若是依仗着姜国长公主的身份在此行放肆之事,只恐民心会彻底失去。 届时再施以强权,恐生变动。 姜晚满是怒火的眸瞪向姜落雪,质问道,“你方才故意惹怒本宫,就是为了坏本宫的大事,是不是?” 姜落雪勾起唇角,他笑容看似如三年前一般纯真灿烂,可姜晚却知晓他骨子里早不是三年前的姜落雪了。 姜落雪笑道,“我不知晓皇姐在说什么,方才主持说答应皇姐的事情要反悔了,不知皇姐本是想在和光寺做什么?不妨说给我听听,兴许我可以帮皇姐呢?” 姜晚松开姜落雪的衣襟,她平息了心头怒火,眼神冷漠的看向姜落雪:“姜落雪,你最好认清你现在在做什么。” 姜落雪故意装傻:“皇姐说的话愈发难懂了,我自是一直明白我在做什么。” 姜晚理了理袖子,旋即冷冷道,“你母妃临死前,希望你可以远离深宫,远离朝中纷斗。她一生所求不过是希望你平安长大,原本,本宫也以为这么做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姜晚说罢,姜落雪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拳头也不由得攥紧。 姜晚说:“你如何选择你的未来是你的事情,本宫没义务替你死去的母亲一直管着你。倒是你,姜落雪。” 姜晚双手环胸,神色狠戾:“你若是做出了对姜国不利的事情,一旦被本宫发现,莫要说除掉一个你,就是你那已经葬入皇陵的母妃,本宫都会命人开棺掘墓,将她重新挖出来扔去乱葬岗。你不是个孝子么?为了你死去的母亲,管好你自己的手,千万别伸的太长,伸到本宫这里来,本宫可不会容忍你太多次。” 第35章 内情 夕阳西斜,和光寺大门附近的香客三三两两作伴,就着近处专门接待远来香客的客栈住下。 和光寺虽然大门已闭,可其中香火不断,昼夜点灯。 和光寺斜对面的一处小客栈内,乔装作远方来访游人的姜晚谨慎的环顾四周,柜台内的掌柜懒散地打着算盘,见姜晚进来后一直左顾右盼,忍不住催促道,“夫人,到底住不住店啊?你都在这儿看这么久了,若是觉得我这里太破旧,没必要勉强自己住。” 如掌柜所言,这间客栈只能以勉强能看来形容。 四周的陈设、桌椅甚至是上去二楼的楼梯,都破旧不堪,随着稀少的几名客人的上下楼,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姜晚从怀中摸出两锭银子丢到掌柜的怀里,一旁同样乔装的杏儿低声道,“两间上房,晚饭送去屋内。” 掌柜的一见姜晚出手如此阔绰,顿时挤满了笑容,客客气气的亲自引路往上走去。 “夫人你可就放心好了,别瞧着咱家破旧,其实是百年老字号!这和光寺的僧人啊,时不时就要来咱家吃饭呢。”掌柜的自夸道。 姜晚闻言问道,“你家的斋饭做的这么好吃?” 掌柜的立马竖起了大拇指,神色自矜:“夫人,不是咱家自夸,只要您品尝过一口咱家的斋菜,您绝对忘不掉这口味!您在屋里等着,稍后咱家就命人端上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至两间稍显干净的客房前。 掌柜的火急火燎下去备菜,而姜晚带的乔装作仆人的侍卫拢共有三人,除杏儿外,其余人都住在她对面的客房内。 分别之际,姜晚压低嗓音叮嘱道,“都别睡,送来的饭菜验完毒再吃,这里不对劲。” 说罢,姜晚领着杏儿回屋。 她仔细的在门口设下了机关,又推开窗子一角往外看去。 这间屋子的窗外正对着和光寺的东墙,顺着高处的视线看去,甚至可以窥见东墙附近僧人的行踪。 屋内摆设简单,唯有两床一桌,上面蒙着厚重的灰尘,不难看出已经久无人居住。 这间外表看似破烂的客栈,若非囊中羞涩的旅人,否则旁人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自是也不会想到这里竟是距离和光寺最近的一间客栈。 “小姐,这里不太平。”杏儿小声道。 她贴在墙上,小心叩了几下,说道,“这是空心墙,若是我们说话声音大些,隔壁就可以听到。方才我看过,这一楼都是上房,但除了咱们住的两间外都显示有了住客,这很不寻常。” 姜晚点了点头,她之所以选择入住这间客栈,正是因为其多处诡异。 看似破旧贫穷的黑店,但上房住满了客人。 而且楼下的吃饭区域坐着的两三个看似贫穷的旅人,其实裸露的手掌、手腕处有明显的陈年旧伤,这些都是江湖之人所有的痕迹。 但姜晚不明白,此处位于京都繁华处,明日里多有锦衣卫巡逻,这掌柜如何明目张胆的敢做这不合规的生意? 姜晚思忖时,门外传来小二的叩门声:“夫人,您要的斋菜做好了。” 杏儿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接过小二手中的食盘,吩咐道,“好了,此处不用你再来了。” 说罢,杏儿不等小二回话便关上门。 小二吃了瘪,有些不满地揉了揉鼻子,小声嘀咕了句有钱人就是难伺候后便灰溜溜的离开。 杏儿以银针试毒,确定无毒后才吃了第一口。 可她极快地露出了诧异之色,她不敢置信地又尝了一口,旋即满面讶色的看向姜晚。 姜晚狐疑的尝了一筷子,顿时变了神色:“猪油。” 杏儿又尝了其他几道菜,确认道,“每道菜都是用猪油炒的,而且小姐你瞧,这道菜里甚至还有与豆腐混在一起的肉末。” 姜晚扒拉了几筷子,确认这些斋菜都含着戒物后,立马吩咐道,“别吃。” 姜晚低声道,“这些肉不对劲,你留在此处小心些,我去后厨看看。” 说罢,姜晚见窗外夜色将至,换上夜行衣后便翻窗而出。 客栈并不大,后厨与厢房相连,只用一道老旧的木门隔开。 木门里叮叮当当传来做饭的动静,而一楼里也聚集了食客模样的人。他们多是穿的朴素,以短衫为主,虽然藏的隐匿,但姜晚还是注意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锐器。 姜晚脚步轻点,藏在楼梯拐角暗处,向下掷出一枚烟雾弹。 烟雾弹在一楼炸开的瞬间,几乎所有人一时间都陷入慌乱中。 叫骂声、喊声层出不穷,姜晚则趁着混乱时潜入后厨。 后厨也被她丢了烟雾弹,一时间,厨师与小二都猛烈咳嗽着往外狂奔,而姜晚则举着一支用夜光珠镶嵌的“照明烛火”对准案板看去。 案板上躺着一块块鲜红的肉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一阵阵涌入姜晚鼻腔,迫使她不得不屏住呼吸。 而在案板附近,有着一块被重石压着的大缸。姜晚没有犹豫,衔着夜明珠便用力搬开重石。 木板打开的一瞬间,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姜晚看见,一具具被剁碎的、几近看不出原样的尸首被蜷缩着压在大缸内。这些尸首上覆着一片片菜叶子做遮挡,可根本挡不住这刺鼻的血腥味。 姜晚一想起方才自己尝的一筷子,腹中顿时翻江倒海,反胃感涌上喉头,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姜晚听到外面传来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将大缸复原后,就近攀上头顶的碗碟柜。 她藏身好时,往右一看,恰好对上了一颗青紫的人头。 姜晚按压住尖叫的冲动,久久的合眼缓和心虚,双手则死死扣在柜门上。 她听到柜外传来厨师与掌柜的交谈声,先是骂了两嘴放烟雾弹之人,随后又提到了姜晚。 掌柜的嘱咐道,“你可仔细些,那家贵夫人一看就有钱得很,待到宵禁后,按照老法子分了银子,等明日和光寺那堆和尚来再割皮子。” 第36章 引狼入室 姜晚闻言,心中一悚。 她想起白日里所见的姜落雪与主持的模样,起初她还只是抱有怀疑的态度,并不确信。现在看来,姜落雪之所以突然出现惹怒自己,正是主持派人通风报信,请他来做这个“恶人”。 主持有意驱逐自己下山,理由无非是不想要自己见到那位香客。 姜晚确定那位香客与南诏有关系,但她无法确定主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包庇一个南诏人的理由。 直至眼下听了掌柜与厨子的这番对话,姜晚心中才隐隐明了。 和光寺内藏着南诏人,是为了供奉南诏的主神。而在南诏,供奉他们的主神,需要以服下蛊虫的妇人与幼童的肉身为祭品,而身为他们虔诚的信徒,和光寺的一众僧侣也必须一起服下这所谓的“神的恩赐”。 姜晚顿感一阵阵反胃,再看向身边的人头时,手脚都渗出了冷汗。 送走了掌柜后,厨子不悦地抱怨道,“每次这种杀人的脏活都抛给我做,分给我的银子倒是不见得涨一些。哼,这次抢那娘们儿的银子,看我不先动手。” 说着,厨子朝柜子走来。 他嘟囔道,“既然是送去寺庙里的贡品,还是得用红碗来盛才好......” 厨子愈来愈靠近,随后他用力的拉了拉柜门,见柜门纹丝不动,他分外困惑的加大了力气。 姜晚死死抵住柜门不让他打开,她正思忖着要如何引走厨子时,木门外传来杏儿的声音。 “厨子在么?”听着杏儿的声音似是要入内,厨子忙放弃折腾这柜子,转身去开门。 只见杏儿一脸娇羞地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你好,方才你的菜做的十分可口,可否再做一份送去我们房间?” 厨子见杏儿一副柔弱无骨的模样,早是馋得口水直咽,哪里顾得住去思考柜子的异样。 姜晚没有停留,蹑手蹑脚地翻窗而出,又飞檐走壁地回到二楼上房里。 她回去时,杏儿恰好也回来。 杏儿嗅到了姜晚身上的血腥气,担忧问道,“这是怎的回事?” 姜晚瞥了一眼桌上的菜碟,强忍恶心感,将在后厨看到的事情简述了一遍。 杏儿再也忍不住腹中翻涌的感觉,打开窗猛地呕吐起来。 姜晚吹了个口哨,不多时一只灰色的信鸽落在了窗棂上,她将密信绑好,随后将信鸽抛出。 姜晚压低了嗓音,说道,“我们两边要么住着楼下的亡命徒,要么是空着的,为了方便他们入夜后来杀我们。布好陷阱,晚上等他们来。” 杏儿点了点头,一扭头看到那些菜肴,又忍不住扶着窗棂干呕起来。 夜幕降临,整间客栈归于寂静,唯有不远处的和光寺正一声声的撞着响钟告知着时辰。 一缕迷烟顺着门缝飘入屋内,过了片刻,门外的若干蒙面人才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小心翼翼的看向屋内的两张床。 床榻上都躺着被被子盖住的女子,她们的衣角露出在被褥外,随身携带的行囊则摆在桌子上。 小二最先奔着行囊去,他迫不及待的打开,见里头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喜笑颜开。 他趁着掌柜不注意,拼命往裤腰里塞着银子,可下一瞬整个人便被厨子提溜起来,倒挂在半空。 小二偷藏的银子哗哗的掉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听到动静,床榻上的女子似乎有些不悦地扯了扯被褥,惊得掌柜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对跟着的五人比划了个手势,叫他们分别拦在了窗口与门口处,待一切准备就绪,掌柜的色眯眯的对着床褥里的女子伸手抓去。 可他却扑了个空,只见床褥里藏着的是一团被丝线扯着的衣裙,而随着方才掌柜猛扑的动作,丝线被压住,牵动头顶的机关。 只听得嘎吱嘎吱两声响,他们头顶房梁上瞬间刺下数十支银针。 银针小且锋利,叫他们一行人无处躲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挨了针刺。 “大胆!”掌柜的恼羞成怒,捂着被刺痛的后脖大喊道,“一点小把戏,还不快快现身!来人,点火!” 掌柜一声令下,其余五人纷纷点起火把照亮屋内。 可屋内空无一人,哪怕是房梁上也只有已经射空银针的机关。 掌柜的暗道不妙,拍着大腿骂道,“不好!让这贱蹄子跑了!这下可怎么跟和光寺那群人交差!” “跑了?怎么可能!”健壮的厨子粗鲁的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可根本不见姜晚杏儿的踪迹。而此时侵入对面客屋的杀手也摇着头赶来,说是屋子里根本没人。 掌柜的面露狠色:“还不快追!入夜了,他们根本跑不远!要是少了这批肉球,到时候那位大人怪罪下来,你们难道都想变肉球?!” 一听这话,原本围着两间屋子找人的杀手鱼贯而出。 掌柜的和厨子站在屋内,厨子愤怒的将菜刀插在桌上,骂道,“都让你早点动手了,现在好了,到手的肉球泡汤了。天亮前那群肉僧就要来取货了,难不成现在去楼下给他们杀两个大汉?” 掌柜的一巴掌拍在厨子头上,啐道,“他们要妇孺,抓几个大男人算什么交差!没辙了,现在跟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没钱住店的香客,把他们抓了去交差要紧。” 说罢,两人正欲离开时,嗖的一声,两根银丝缠住他们的脖子。 银丝极细,却如刀刃般锋利,在厨子下意识挣扎中,银丝瞬间割破他的皮肉,将他犹如杀猪似的割喉放血。 厨子痛苦的倒地,捂着喉咙惊恐的看向身后。 窗外忽然跳进来两人,正是姜晚与杏儿。 她们二人方才一直倚靠着早早备下的绳索攀附在窗外,将想要的消息打探清楚后方才伺机动手。 见掌柜的要往外跑,姜晚勒紧指上银丝,疼痛感迫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苦的求饶道,“女侠饶命呐!我们也是被迫的!真正要杀你们的,是和光寺那群肉僧!倘若我们不杀了你们,他们今日就要杀了我们呐!” 第37章 与虎谋皮 根据掌柜的所言,和光寺每个月都会派僧侣至此收购“肉球”,而且一定要新鲜的,像后厨大缸里所藏着的那些腐肉,和尚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如若掌柜这个月交不出他们要的新鲜肉球,当夜僧人便会在客栈内放出毒虫,折磨得他们生意做不出不说,连身子也饱受折磨。 更何况,每个月掌柜和其他的小厮都需要依靠肉球来换取解药。 “解药?”姜晚蹙眉问道。 掌柜叹气道,“三年前,这群僧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种极其诡谲的蛊虫,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能钻进人的耳朵里。只要被这种虫子寄生,每个月蛊毒发作时得不到解药,就会承受蚀骨钻心之痛。夫人,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为了验证掌柜话语是否属实,姜晚用力举起他的右手,果不其然,在他手腕处有着两道红线,这的确是中蛊的痕迹。 姜晚手指微动,原本缠绕在他们身上的银丝被兀地收回,重新缠作一团被她收起。 姜晚又问:“你们约定的时辰呢?” 掌柜也流了血,语气虚弱道,“今日寅时之前,他们会如往常一样来取货。” 姜晚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扔在掌柜脸边,吩咐道,“收拾好,届时把我交给僧人。” 杏儿下意识要阻拦,可姜晚心意已决。 她拍了拍杏儿的手,吩咐道,“你去找小鱼,她会处理好这边所有的事情。” “殿......小姐你呢?和光寺人多眼杂,更何况还不知晓他们究竟与南诏勾连到何种地步,你一个人贸然行事,太过危险了。”杏儿担忧道。 姜晚嫣然一笑:“与虎谋皮,哪有不危险的道理?” 寅时五刻,京都仍被夜色笼罩,唯有更夫聋拉着脑袋,一瘸一拐的在敲着锣走在路上。 客栈与和光寺相连的后半院早早就守着两个小仆,他们面前站着一套着麻袋的女子,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麻绳。 掌柜脸色苍白,脖子的伤口草草包扎后以拉高的衣领遮住,而那厨子已经失血过多不治,被随意的埋在了地下。 打更的锣声愈发远了去,只见和光寺东墙的位置突然飞檐走壁现出几道身影。 来者正是一身僧袍的和光寺僧人。 他们个个背着草筐,轻功了得,这不算过近的距离,他们都是依仗着腿上的功夫攀墙而来。 “圣僧,您瞧瞧,这次专门留了个活口。”掌柜谄媚笑道。 他双手搓着,生怕被僧人看出端倪。 为首的僧人手指滑过女子裸露在外的手臂,激的女子奋力反抗,却反被一旁的僧人点了穴。 “是块好皮料。”僧人说道,“解药。” 说罢,他将药瓶扔到掌柜怀中,旋即对身边两名弟子使了个眼色,命他们左右钳住女子预备原路返回。 客栈的小仆早已手脚利索的为他们的草筐里装满吃食,见为首的僧人打量着二楼的上房,掌柜害怕暴露,忙堆笑道,“这活人要赶着天亮前送回去,您可别耽搁了,届时主持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这责任。” 听了这话,僧人也没再多停留,跟着其余同伴依照原路返回和光寺。 天虽未亮,可和光寺前早已排满了想要上头香的香客。 他们不曾注意到,隐蔽的东墙处闪过几道人影,极快的与夜色融为一体。 姜晚屏住呼吸,静心聆听着四周的环境。 她感觉到僧人将她带到了一类似于后院之处,不远处隐隐有饭菜香气传来。 每次上香时,和光寺都会为前来上头香的香客送上一顿斋饭。 而这顿斋饭,正是取新鲜妇孺的血肉所制成。 套在姜晚头上的麻袋被倏地摘下,因为易过容的原因,僧人并未认出她的身份。 姜晚骂骂咧咧道,“你们这群和尚抓我干什么!” 僧人不停转着手中佛珠,口中念着佛经,并未要理会姜晚的意思。 姜晚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是被带来厨房后,悄悄松了松手中的麻绳。 她又叫骂道,“都说僧人吃斋念佛,菩萨心肠!你们这是做的什么事!我告诉你,快把我放了,我可不是你们姜国人,我是从东南来的!”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原本闭眼念经的僧人才缓缓睁开眼。 他语气冷淡:“你是南诏人?” 姜晚瞪眸:“害怕了?我是南诏白族族长之女,此次入京是为了与姜国国君见面,你若是知晓错了就快快放了我!不然的话,我有你好看的!” 僧人冷冷一笑:“还是白族之人?那正好。主神的祭祀用白族少女的鲜血是最好的祭品。” 姜晚顿了顿,故作愤怒道,“主神祭祀?你们一群姜国人哪懂得什么主神祭祀!” 僧人又闭上眼:“施主,是不是南诏人又如何呢?和光寺因为一直供奉着主神,香火才这般旺盛。只要可以延续这不断的香火,是人是鬼,还是佛,又如何呢?” 姜晚顿了顿,反问道,“所谓主神根本不是你们延续香火的秘密,若非有南诏之人一直暗中助你们,你们怎么会将和光寺开的这般大!今日你若杀了我,白族可不会再为你们所用了!” 可那僧人只是嗤笑一声:“小姑娘,区区一个白族而已,如何能抵得上南诏千万人?若是让白族族长知晓他的女儿可以为南诏国君未来大业成事献身,他也会很欣慰罢。” “哦?”姜晚腕上麻绳松开,夜风裹挟着她散落的鬓发吹起,她的身影在夜色的衬托下更显得挺拔。 她如墨般深邃的双眸看向那僧人,笑道,“看来和光寺与南诏勾连一事是真啊。” 僧人猛地睁开双眸,他依然平静,双手合十的看着姜晚,可周身却隐隐有杀意乍现:“你不是白族族长之女。” 姜晚勾起唇角,她眼神锐利且坚定,袖中匕首倏地滑入掌心。 她笑道,“本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姜国长公主姜晚是也。” 第38章 揭露(上) 两人对视间,脚下有疾风卷起。 只见僧人抬手刹那,原本盘在指尖的佛串兀地变作一颗颗佛珠刺向姜晚。 姜晚身轻如燕,虽是躲闪及时,可脸颊还是被擦出一道血痕。 二人争斗时,厨房里的几名僧人都已站了出来。他们围作阵法架势,将姜晚包在其中。 姜晚幼时习武,倒也听闻过这种十八罗汉的阵仗。 不过今日得之一见,方知师傅当年并没有对她夸大其词。 果然如铜墙铁壁一般,密不透风,难有疏漏可寻。 姜晚掌中匕首出鞘,只见她借力踏上其中一人胸膛,随着他们阵型的转变,险些从上方逃出的姜晚再度被困于其中。 姜晚瞥了一眼天色,寅时已过,即将开寺庙大门。 僧人显然也是有些急了,其中一人催促道,“还不快动手!那位大人今日要来上头香的!” 说话间,姜晚身形如风,抬手时刀刃已胁在说话那人的脖颈。 可岂料那人并不畏惧姜晚的威胁,生生要做抹脖子的动作来换取其他人的行动。 姜晚不得不后退半步,冷冷道,“你们倒是不怕死的主。” 天光乍现,一缕刺眼的日光从天际缓缓投来,姜晚勾起唇角,一副胜券在握的神色看向为首的僧人,笑问道,“你们南诏人的主神祭祀,用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和尚也是极好的。” 说罢,姜晚借力翻身,她与其余四人交手间,皆藏了暗手。 待与所有人交手完毕,姜晚才站稳身子,对其中一人勾了勾手指。 那人才上前一步,四肢便传来刺痛感,他不由得低头看去,只见一根根银丝不知何时已经缠绕住他的躯壳。稍动一步,银丝便能将他的身躯分解做几块。 “时辰到了。”姜晚眯起眼看了看天色,她对着银丝吹了口气,那几人身上的银丝顿时收绞起来,叫他们痛不欲生的跌倒在地。 唯有那为首的僧人,强忍着疼痛,额上有冷汗直流。 姜晚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问道,“你知道,要怎样让姜国人主动厌恶和光寺么?” 僧人不愿回答,只是死死咬紧牙关。 姜晚见东墙外隐隐有人群赶至,笑道,“只需要让他们知道,你们都是南诏人即可。至于如何审问你,那是大理寺的事情,本宫可没这闲工夫与你们耗在此处。” 姜晚说罢,大步流星的往寺门赶去。 依着这群僧人所言,她所寻找的香客,与和光寺幕后购买肉球的雇主正是同一人。 购买肉球是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培育掌柜口中的蛊虫。 那是“白骨虫”,姜晚曾在书上见过。 这种虫需要以娇嫩的血肉喂养,成年后需得寄居人体。拥有母虫人,可凭母虫调动每个人体内的子虫,从而将他们驱使做自己的傀儡所用。 和光寺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香客前来,自是少不得在寺中吃斋用膳。 姜晚千算万算没想到,和光寺竟然成了埋伏南诏内贼的温床。 她赶至寺门处时,已有两名小僧正准备着开门迎接香客。 他们见姜晚面生,正欲询问是何人时,姜晚猛地推开大门。 门口的香客顿时鱼贯而入,拥挤的人潮陡然间占领正殿门前,他们虔诚的跪下,仿佛将这一生的希望都寄予在佛像上。 “阿晚!”顾鱼的声音艰难的从人群中传来。 她拨开人群,准确的来到姜晚身边。 “杏儿说此处有南诏内贼,我已派人围住和光寺,不会放跑一只苍蝇。”顾鱼说。 姜晚点了点头,她爬至大门上方,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你们都被骗了!这和光寺早已被南诏内贼占领!他们引诱你们前来此处上香,目的是利用斋饭在你们体内寄生白骨虫!” 姜晚的声音迅速传遍整个正殿,众人权当她是个疯子,不以为然。 而主持也适时赶来,命人驱逐姜晚出门。 姜晚却揭下人皮面具,令众人瞠目结舌。 “长公主殿下!” “公主千岁!” 众人扑通一声跪下,齐声请安。 姜晚抬手示意免礼,随后含笑的看向主持:“主持,本宫念你年长,又是得道的高僧,不愿拂了你的面子。怎的,是你亲自与众人说说看他们的斋菜是什么,还是由本宫带他们亲眼去看?” 主持脸色铁青,显然没想到会让姜晚混进来。 他嘴硬道,“不知长公主听了哪里的谣言,和光寺有百年的历史,怎会与南诏勾结!” 姜晚瞥了一眼后厨的方位,大声道,“那你给本宫解释解释,你们和光寺的厨子,都在斋菜里放了些什么?” 说罢,姜晚快步顺着墙壁顶端往厨房走去。 所有人亦跟着她的脚步一同,可当他们赶到时,原本被姜晚困在院子里的一干僧人都消失不见,而且他们所背回来的草筐里也根本不见肉块的踪迹,只是一些寻常的斋菜。 姜晚神色一顿,主持见状,语气略有愠怒问道,“长公主,可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若是没有,老衲还请您别在此处干扰头香的好时辰了。” 百姓们都不约而同的默许主持驱逐姜晚的行为,希冀快些结束这场闹剧赶去上香。 顾鱼将佩剑横在身前,厉声道,“公主办事,有你插嘴的份?再多废话,小心我直接把你舌头割了!” 主持神色阴冷,再开口时语气满是不悦:“长公主要找什么证据请尽快罢!错过了时辰,休怪老衲逐客了!” 姜晚端详着先前捆人的地方。 她的银丝千锤百炼而成,寻常兵器无法破坏,更兼她临走前收紧了银丝。这群和尚一旦有所行动,银丝勒入肉中,必定会留下血迹。 而且这些草筐......根本不像他们带走的那些。 姜晚俯下身敲了敲地砖,她神色忽然一变,循着声音又敲了几下。 她对顾鱼说道,“下面有机关。” 顾鱼点点头,她一声令下,锦衣卫顿时拦住四周,包括欲言又止的主持。 顾鱼接过一把铲子,在姜晚所指的位置用力撬动。 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动,地砖被顾鱼撬起之时,一道凌厉的掌风朝她打来。 第39章 揭露(下) 掌风来得极快,纵使顾鱼及时闪躲,仍是被削去一缕鬓发。 她反手抛出蝴蝶镖朝着掌风来时方向刺去,只见方才出手之人正是主持。 主持内力雄厚,区区几枚蝴蝶镖根本奈何不了他,但也暴露了他的心思。 姜晚脚下的石砖虽然才撬开一角,但里面浓浓的血腥气已经扑面而来。 旁观的百姓就算不去看,也知晓这地砖下藏着不好的物什。他们纷纷找着退路,试图逃离这血腥的现场。 可姜晚大声道,“谁敢跑!谁第一个跑出去,本宫就砍了谁的脑袋!” 姜晚袖间匕首出鞘,她反手攥紧匕首,目光狠戾:“今日就让你们瞧瞧看,你们所信仰的神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话音刚落,姜晚已飞身上前。她剑招充满肃杀之气,却又干净利落,没有半分多余的花招,招招直逼主持命门。 而一旁预干预姜晚的僧人则统统被顾鱼拦下,顾鱼长剑横在腰间,她目光沉冷:“你们这些杂鱼,还没资格去碰阿晚。” 主持被姜晚的杀招逼得节节败退,最终不得不甩出腰间软节棍困住姜晚的脚步。 “你终于藏不住了,这软结棍可是南诏的玩意儿,主持,你隐忍躲藏在和光寺这么久,怎的会这般大意?”姜晚调整匕首方向,虽是在笑,可精神却高度集中在主持的手上。 软结棍招式变化多端,姜晚不可能一直跟他在此徒耗体力。 姜晚一面留意着软结棍的变化,一面套话道,“主持,你向来行事谨慎,这次却有了这么大的疏忽。莫非,你早就想摆脱南诏人了?” 主持闻言,脸色铁青的甩动软结棍,招招想致姜晚于死地。 姜晚在交手过程中注意过四周的僧人,有些武功高强的显然是主持这一派的,在得了主持的一个眼神后便都围聚在自己与顾鱼身边。而另一部分则看似是香客,但个个衣着不菲,举手投足间不是寻常人该有的模样。 姜晚知晓,这群人恐怕就是渗入在京都的南诏人。 姜晚有意说道,“主持,如你所言,和光寺在京都百年,你若不是有被胁迫的理由,怎么可能会帮南诏人荼毒姜国百姓?” “闭嘴!”主持愤怒道,“你坏我好事,今日你也别想活着离开和光寺!” “呵。”姜晚冷笑一声,不远处的顾鱼向她扔来一柄长剑。 姜晚衔住匕首,将发丝松垮垮的盘在脑后,旋即双手握剑。 她犹如变了个人似的,周身透出杀意,剑招上亦是染上血腥气。 若说姜晚先前的出招尚有试探与保留,眼下的姜晚放下了所有的忌惮,她剑光如龙,看似繁复晃眼的剑招最终却化作指尖一点,笔直且准确地刺入主持眉心。 一滴血珠渗出,姜晚收剑归鞘,她接住匕首,看着面前的主持不敢置信的抚摸着眉心的血珠。 他手中的软结棍还未触碰到姜晚便被她方才衔着的匕首剑刃割破,而今失去了力量,犹如废铁一般的断裂在地。 姜晚注意到人群中几人隐去身形,正欲离开。 姜晚飞出几根银丝,趁其不备捆住他们的手腕,皮肉被勒住的痛感迫使他们不敢乱动。 顾鱼也解决掉身边的喽啰,厌恶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主持,向姜晚询问:“接下来如何?和光寺公然勾连南诏,给香客下白骨虫,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姜晚掀起眼皮,懒懒的勾了勾手指,她右手五根手指缠着五根银丝,随着她的动作,人群里方才逃跑未成的几人被银丝勾着往回快步走了回来。 他们的手臂被勒住血痕,鲜血顺着袖管滴滴答答淌个不停,看的四周百姓沸沸扬扬的吵闹不已。 他们惊恐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更害怕长公主口中所生的白骨虫。 姜晚高声道,“你们都看好了,和光寺常年与南诏勾结,以提供斋饭为由,将寄生了白骨虫的人肉混在你们的饭菜里,从而使你们体内同样寄生白骨虫,之后可为南诏所用!” 姜晚此话一出,人群顿时轰动了起来。 他们纷纷大口呕吐着,有的人更是拼命抠着自己的嗓子眼儿,强迫自己呕吐出些东西来。 可白骨虫见血即寄生,光靠呕吐并不能将蛊虫吐出,反而会加重蛊虫的蠕动。 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肚子好痛,紧接着,接二连三的人躺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捂住肚子翻滚着。 姜晚低垂着眸,冷眼问道,“解药呢?” 主持犹如魂魄离体,姜晚的话反应了许久,才冷笑着答道,“长公主,如若老衲有解药的话,老衲何必替他们守着这一座和光寺呢?” 说罢,主持便不再说话,只是攥着佛珠不停念着经书。 忽然间,门外有马蹄声骤止。 大理寺之人拨开人群,拥着一白衣少年往前快步走来。 白衣少年郎风度翩翩,哪怕是如今混乱的场面之下,他也依然面不改色,冷静对左右吩咐道,“你带几人先去将反贼押去大理寺,你们则将此处搜查一番看看是否还有乱党贼子遗漏未抓。至于剩下的人,去请全城的大夫前来看诊。” 他走至姜晚面前,恭敬行礼:“长公主千岁。” “宁少卿不用多礼。”姜晚收回匕首,指向地上歪七扭八躺倒的人群:“他们中了白骨虫,至于白骨虫的母虫,应当在和光寺真正的幕后黑手手中。” “白骨虫......”宁清遇低声喃喃,他思考片刻,说道,“此事棘手,如今寺卿不在京都,属下需入宫禀报圣上再做定夺。” 姜晚点了点头:“你如今是大理寺的管事,这里的事情都由你说了算。不过有一点......” 姜晚踩了踩脚下的地砖,提醒道,“宁清遇,这下面的东西你最好别看,否则晕血症犯了,本宫可无人能用了。” 在姜晚脚下,有着刺鼻的血腥味传来。 宁清遇微微蹙眉,拱手道,“多谢长公主提醒,属下定会注意。” 第40章 旧友重逢 将和光寺的反贼党羽交给宁清遇带来的人后,姜晚终于松了口气。 她临走前瞥了一眼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主持,低声说道,“方才本宫的话会让剩下的南诏人都知道,你是故意失手导致事情败露。你若是在大理寺交代清楚,兴许还能落个好下场。若是你继续冥顽不灵,你这一生所信仰的佛,可庇护不了你。” 说罢,姜晚再未多看他一眼,快步离开了这满目疮痍之地。 她才走至门口,便一眼瞧见了不知何时候在寺外的黎不言。 黎不言仍是那件半旧不新的水色长衫,可今日的大氅却换作了姜晚先前送去的那件狐裘。 狐裘雪白透亮,衬的黎不言孱弱的身子更显柔弱无骨。 他听到了动静,抬眸来望,在对上姜晚的眼眸时,才淡淡开口道,“我听旁人说此处出了事,于是跟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姜晚忙碌了一整夜,疲惫不堪的神色在瞧见黎不言时,又陡然展露笑颜。 “不用。你.....”姜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可知白骨虫?” “白骨虫?我有些了解。这是南诏常用于培养死士的手段,被下蛊者须定期服用解药,否则会有蚀骨钻心之痛。”黎不言说道。 他沉默片刻,问道,“是谁中了白骨虫?” 姜晚指了指身后的和光寺,认真道,“这里面的上百名香客,或许不止这里面的百人,每个在和光寺用过斋饭的香客许是都中了白骨虫。” 黎不言眸子兀地瞪大,神情中写满了震惊。 但他极快平复了心情,说道,“此蛊解药难配,但也不是没有法子。” 黎不言看向姜晚,眸色严肃:“在宿主体内,将所有的子虫全部杀死。” 和光寺人山人海,只不过今日人流众多之因并非是为来上香,而是众多医师与锦衣卫将此处团团围住。 和光寺的地砖下,埋着数百具白骨。有的白骨尚未腐化,鲜血淋漓,看的锦衣卫也忍不住连连作呕。 “没想到这群和尚看着一心向佛,未料竟都是些食肉佛陀!唉,可怜了和光寺这百年的行善积德,恐怕连一丁半点的孽债都偿还不了了。” “可不是呢,勾连南诏本就是诛九族的死罪了,更别提将如此多平民百姓供己利用,若是当真有因果报应,此处就该有一场天雷劈毁。” 锦衣卫们一面清点着残骸,一面忍不住感慨此处所行之事歹毒。 他们不曾注意到,姜晚不知何时带着黎不言重回到人群之中。 黎不言接连观察了几人的情况,确定道,“时间不多了。” 姜晚连忙问道,“要我准备什么?” “火,足够多的干净的火把,还有这份药方上的毒物,每样都要准备一百件。”黎不言未带纸笔,扯下一角衣摆,就着地上的鲜血写下所需之物。 上面的毒物皆含有剧毒,虽然也有偏方时常取之入药,但到底是少数。一次性各准备一百件,无疑是棘手之事。 可姜晚却解下衣摆,笑道,“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去办,你放心在此为他们疗伤。” 说罢,姜晚转身匆匆离开。 黎不言正四处查看时,恰好撞上宁清遇领队折返。 “不言?”宁清遇面露讶色,显然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到昔日旧友。 黎不言也稍作一怔,旋即一向清冷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一抹笑意。 “清遇?怎的会在此处遇到你?”黎不言颇为欣喜的站起身,忍不住握住宁清遇的手臂上下打量起来。 宁清遇同样欣喜,假意埋怨道,“你还说呢!自从三年前你说要回青城山一趟,你我便再没见过面了。若不是此次听闻你高中状元,我都不知晓你回京了。你我好歹从小一起长大,怎的连个回来的消息也不告诉我?” 黎不言不免喟叹:“回京后一是忙于春闱,二是琐事缠身,先前去过宁家老宅,却不见你身影,还以为你离京了。” 宁清遇听闻此话,忙拍了拍腰间的令牌,铜牌上刻着大理寺的字样,而上头悬着的红绳则代表地位。 “不言,我现在做了大理寺少卿了,怎样,是不是很是出息了?”宁清遇摸着鼻头笑道。 他们二人自幼同读一座私塾,因黎不言体弱多病,时常受欺凌。每每此时,宁清遇便会站出来为他撑腰,替他教训那些顽皮的孩提。 自此,二人便做了知己,更兼之后年岁渐长,黎不言与宁清遇同有怀才不遇之感,共想寻求治世之路,观念一拍即合,遂做了灵魂之交。 但三年前,黎不言悄然消失在京都,自此没了踪迹。宁清遇找了他三年,没想到今日会以这副模样重逢。 宁清遇眼尖的打量起黎不言身上的狐裘,咂舌道,“做了状元就是好,你这皮子可是上等雪狐,没有千两白银做不成。” 黎不言闻言大惊,握住狐裘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今日出门大氅破了洞,小仆说是帮他缝一缝,他才不得已从姜晚送来的我衣裳中选了件瞧着最朴素的。 岂料竟是这般价值不菲。 宁清遇没有继续打趣黎不言,反而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带到一旁悄声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早些时候听闻你与长公主关系不浅,是她的未婚夫,难道是长公主给你放的消息?” 黎不言闻言蹙眉:“此话怎讲?” 宁清遇见黎不言当真一无所知的模样,小声提醒道,“功劳呀。此次拎出和光寺与南诏勾连,甚至在香客斋饭中下蛊一事,可是天大的功劳。长公主故意离开,让你来此,不就是为了让你来领这份功?你如今才受封,根基不稳,正需要一件大功才可立足于朝政。” 黎不言恍然大悟,但他却摇了摇头:“我没打算领这份功,而且公主只是替我去找药引了,过些时辰便回来。” “药引?”宁清遇好奇问道。 于是黎不言将所需要的五毒种类讲述给宁清遇听,宁清遇越听脸越黑,最后忍不住打断了黎不言的话。 他神色复杂:“不言,你知道整个京都,你要的东西都找不出十件来这件事么?” 第41章 你可是头一个 黎不言对宁清遇的话并不甚清楚。 他在京都生活的时间远不及在青城山生活的年岁,在京都生活时,他也鲜少出门,大部分时候苦心研读。 宁清遇见黎不言一脸困惑,便知晓了他根本不清楚此事。 宁清遇叹气道,“三年前,自姜国彻底与南诏决裂后,圣上便下令禁止兜售来自或者与南诏相关的任何物什,其中便有你想要的五毒。但后因太医院上谏不断,言明此物可以入药救命,圣上才准许重新贩售。但每家药铺每年不允许贩售拢共超过一斤的数额,违者查抄所有财产。” 黎不言恍然大悟:自己要的数量哪怕是翻遍京都,也根本找不齐全。 “可公主她......”黎不言疑惑道。 宁清遇拍了拍黎不言的肩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不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长公主是整个姜国可以只手遮天的人物,她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办到的。倒是你,你怎么一副对长公主一点不了解的模样?” 黎不言对宁清遇有些探究的视线忍不住回避,低声道,“公主千金之躯,我不了解不也正常。” 宁清遇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你可是公主钦点的驸马。你在青城山待的太久了,不知晓自长公主替太子掌权后,她的势力已远不是从前可以相匹的了。这么多年,想要攀炎附势做她乘龙快婿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长公主从未有看上的。你啊,可是头一个。” 黎不言尽管习惯了宁清遇有些吊儿郎当的说话语气,但在听到他这带有调侃意味的言语时,忍不住蹙眉道,“别这么说。” 宁清遇还想说些什么时,同行的锦衣卫首领催促道,“宁大人,马车等候许久了。” 宁清遇应了一声,随后拍了拍黎不言的肩膀,说道,“我先走了,等这里的生意忙完,你我再叙旧。” 说罢,宁清遇飞快离去,只留下陷入沉思的黎不言杵在原地。 宁清遇虽然一副不大可靠的模样,但黎不言清楚知晓,他绝对不会胡乱说话。 一想到宁清遇方才说的那句“头一个”,黎不言心思顿时有些紊乱起来。 他忙用力摇了摇头,撇清思绪,借着与其他大夫们照顾香客的差事,暂时将宁清遇的话抛之脑后。 午时过后,和光寺里聚集的大夫们已有了倦色。 他们对白骨虫的解决认知唯有依靠解药和母虫,而今守在此处不敢离开,也只是奉了长公主离开时的懿旨。 他们叫苦不迭,埋怨起大理寺审问罪犯的时辰要的太长,叫他们不得不在此等候解药的送达。 “不过那黎状元来这里作甚?他又不会医术。” “可不是呢,依着我看啊,应当是公主想要把这次抓反贼的功劳全部让给他吧。” “还以为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没想到只是徒有其表,只是个吃软饭的!” 周遭人悉悉索索的谈话声并未影响到黎不言的动作,他将所有的香客身子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并无人处在急需解药的时刻,他才松了口气。 “言之!”少女轻快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黎不言方抬头看去时,只见姜晚身轻如燕的从高墙上一跃而下。 黎不言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她所在的方向伸出双手,试图接住坠下的姜晚。 姜晚狡黠一笑,在即将掉入黎不言怀中时,双手大大张开,一把搂住了黎不言的脖子,自己则借力脚尖轻巧的点地,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他怀中。 但黎不言还是被迫搂着姜晚的腰肢转了几圈,在他感到头晕目眩前,姜晚才帮着他稳住了身形。 少女的气息近在咫尺,以至于连她的一声轻笑,黎不言都可以感受到她鼻翼间喷洒出的热气。 姜晚松开搂着黎不言的双手,旋即对着方才嚼舌根的那几个大夫打了个响指。 姜晚笑意盈盈的看去,可口中却吐出如黄泉般令人畏怯的低语:“本宫的安排,何时轮得着你们妄加揣测了?是舌头不想要了,还是这条命不想要了?” 听着姜晚的话,那几人吓得冷汗直流,忙不迭跪伏在地,恳求姜晚恕罪。 姜晚看向黎不言,询问道,“原不原谅他们?” 若是换做以前的黎不言,定然想都不会想的要求姜晚不要行此恶毒之事,可他眼下却沉默了。 “试药需要几个人,就他们罢。”黎不言说道。 姜晚赞许的点了点头,对一旁的梨侍比划了个手势,那几人便被立马拿下。 此时黎不言才注意到,姜晚看起来受了一些罪。 她华美的衣裙有几处破损痕迹,泥点之类的脏污更是布满裙摆,就连她平日里最喜欢的蝴蝶发簪也不知遗落在了何处。 姜晚见黎不言在观察自己,忙扯着袖子擦了擦有些脏兮兮的脸蛋,邀功似的说道,“你要的东西我都找全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黎不言面露讶色:“找全了?可清遇说京都根本找不到这么多的五毒。” 姜晚揉了揉鼻子,笑道,“寻常人自然找不到,不过我可是长公主,在姜国境内,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情。” 说罢,姜晚拍了拍手,门外的梨侍牵着三辆驴车入寺庙。 黎不言随意揭开其中一辆上覆着的白布,里面装着形状不一的木桶,而木桶里则是尚还活着的毒物。 黎不言神色微动,惊讶的难以说出口。 毒物死后会由专门的药师剔除有害部分晾晒成药材,这便是寻常药铺中可见的种类。但如此鲜活的,必定不是在药铺四处搜买来的。 黎不言脚步匆匆回到姜晚身边,他拽起姜晚的右手,不由分说的扯下她那有些破破烂烂的衣袖。 姜晚阻拦的话还未出口,黎不言已经看见——姜晚的右手上有着大小不一的伤口。 这些伤口只简单清洗了一番,大多可见其来源,正是这些鲜活的毒物啃咬、蜇伤所留下的痕迹。 黎不言神色复杂,姜晚却笑嘻嘻的抽回手:“不碍事,小伤而已。” 第42章 解药 见黎不言还是紧皱眉头,姜晚忙又说道,“自从上次你为我解了五叶七花毒后,我体内似乎对这种寻常毒有了屏障。你瞧,与我一同去抓毒物的梨侍个个都被蛰的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如若真的有事早也像他们一样了。” 说着,姜晚努了努嘴,示意黎不言看她身后的梨侍。 如她所言,这些梨侍大多蔫着,尽管强撑着力气,但不难看出他们几乎是到了体力的极限。 “我写张方子,你叫人拿去给他们先解毒罢。”说着,黎不言正欲扯下衣摆写方子时,姜晚先一步拦住他。 姜晚在驴车里摸索一阵,随后捧出一套用麻布包裹着的笔墨纸砚递到黎不言面前。 这套笔墨纸砚看似陈旧、古老,可研磨丝滑流畅,笔毛柔软却不失锋利,乃笔墨中的佼佼者。 见黎不言用的顺手,姜晚又忙邀功道,“这是我去林湾的路上看到一老翁在卖,就寻思着买回来一同送你。怎样,用的可还顺手?” 黎不言听后重点并不放在这套器具上,反问道,“你去了林湾?” 林湾位于京都南部,在城门之外,与主路交汇之处。 因鲜有人烟,又地处偏僻,故而少有人会主动去打理林湾。 这么多年来,林湾里多的不仅是为非作恶的歹徒,更多的则是危险的动物。 姜晚笑道,“是呀,不然去哪里抓毒物?对了,你还没说怎么处理。” “胡闹!”黎不言罕见的呵斥道,他语气里有隐隐怒意,但却极力压制着。 自上次在熙和楼替他摆平了曹平,姜晚便没见到黎不言会将怒色表露在脸上。 正当旁人为黎不言捏了一把汗时,黎不言却先软了语气下来:“是我冒犯公主了。不过林湾危机重重,哪怕公主有梨侍保护,也不要轻易踏足。若真到了不得不进去的地步,公主还是寻个林湾的引路人为好。” 说罢,黎不言转身快步离去,只留下舒心一笑的姜晚。 她回头只一眼便叫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陡然散开,姜晚心情似乎大好的走向方才被梨侍押住的几人。 姜晚半弯着身子,她看似笑容灿烂,可这笑却如一柄剔骨刀,一下又一下将他们剥皮抽筋,露出森森白骨。 “本宫不在,你们就喜欢非议他人了?”姜晚笑问道。 其中一人哆嗦着磕头道,“草民不敢,草民不敢了!” “你不是不敢,你只是在本宫面前不敢罢了。”姜晚撑着脸,佯装苦恼的说道。 她抬眸示意身边的梨侍,随后自己则起身后退了两步。 在那三人惊恐的目光下,梨侍将那从地砖下挖出来的鲜血淋漓的肉块塞入他们口中。 他们哭喊着挣扎不止,可这些挣扎只是无用功,在他们生理性的想将肉块吐出来时,梨侍则死死钳住他们的下巴,逼迫他们将肉块吞咽下去。 待梨侍松开他们时,他们一个个趴在地上不停干呕,试图将那些肉块抠出来,可他们所在的一切都是徒劳,并且在白骨虫的作用下,他们极快地感受到蚀骨钻心的痛感。 他们在地上打着滚,哭喊着希冀减轻疼痛,可所做一切都是无用功。 姜晚眸色淡漠的看着他们,时不时吩咐梨侍将那些痛到昏厥的人用冷水浇醒,叫四周旁观的人五一不为之感到惊骇。 他们先前认为姜晚性情暴戾、行事乖张,大多只是人云亦云听来的,少有人亲眼见过姜晚真正有何种暴行去做。 可今日,他们亲眼看着姜晚先降主持,后喂肉块,姜晚的阎罗模样陡然间变得具象化,叫他们甚至不敢直视面前的女子。 正当众香客与大夫蜷缩在角落担惊受怕时,黎不言挽着衣袖从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唤道,“公主,把他们带过来。” 姜晚敛去眸中阴霾,领着这三个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大夫走至棚前。 只见黎不言舀了一碗黑色的汤药递到其中一人唇边,他顿时露出惊恐的神色,死命挣扎着往后退。 可姜晚抬脚一踹,又将他踹回到黎不言面前。 梨侍将人控制住,黎不言则小心翼翼的喂完了一整碗汤药。 只见那人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但这份痛苦是短暂的,几乎是咳嗽一下的时间,那人便停下了喊叫声。 他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脖子和腹部,确认疼痛感竟在一瞬间消失后,又惊又喜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但因为方才折腾太过之因,他身子又绵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黎不言替他把脉,确认无碍后方才开口:“他体内的白骨虫已死,只是有些脱力而已。” 得了黎不言的点头,梨侍们又取来两碗汤药同样给另外两人灌下。 他们也只经历了短暂的痛楚后,纷纷惊喜的抚摸着不再疼痛的身躯。 “黎状元,先前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没想到您大人有大量,不责怪我们不说,还愿意给我们解药。” “是啊是啊,原来黎状元您深藏不露,竟有此等医术。这白骨虫的解药都能调配出来,想必天底下没有黎状元不能解的毒了!” 听着那三人的阿谀奉承,黎不言神色未有波澜,只是吩咐道,“既然你们好了,就将这些汤药分发下去给其他的病患服用。” 三人偷偷打量了一下姜晚,见姜晚微微颔首,他们才抢着上前替黎不言分药。 见这一大锅汤药被梨侍与大夫们分发的差不多后,姜晚才说道,“先前你说你不想因为医术成名,可今日之事,你不得不成为百姓口中的名医了。” 黎不言正擦拭着药瓶,低低嗯了一声。 姜晚不解问道,“今日你为何又愿意出手了?其实你大可以将如何熬药的法子告诉我,我帮你熬药就是了。” 黎不言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道,“先前你与我说,要我做天下第一。” 黎不言看向姜晚,眸色坚定且认真:“要做天下第一,便要先出人头地。唯有做了世人认可之人,方能有机会再成为被认可的第一。” 第43章 刚柔并济 待为和光寺内所有香客除了体内白骨虫后,已是过了亥时。 顾鱼所带的锦衣卫换走了姜晚的梨侍,而大理寺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为主持解开白骨虫后,他已然交代了一切。 三年前,南诏皇子乔装至和光寺。他在和光寺斋饭中混入了白骨虫,全寺数百名弟子不幸中蛊,而他自身同样如是。为求解药,三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南诏做着这令人不齿的勾当。 而今此事终告一段落,也算是了却了他的心头事。 姜晚听宁清遇小厮传达这些话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黎不言正收拾着熬药的器具,见姜晚发笑,问道,“何事让你这般好笑?” 姜晚将缠在自己手臂上的纱布揭下,一面为手臂上药一面说道,“笑这和光寺的老头死到临头了还在为自己找说辞。与南诏勾结、杀人煮肉,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做了这么多恶事,葬送了和光寺百年香火福缘,而今一句了却心头事竟想化解心头所有罪孽。你说,这还不够让人觉得可笑么?” 小厮在一旁垂首听得紧张,额角冷汗直流也不敢擦一下。 黎不言淡淡道,“既是做了太多恶事,死罪似乎也是轻饶了他。” 姜晚倍感知己之感,拍手道,“你也这么觉得是罢!言之,你说应该对他施加什么样的刑罚才算让他尝到报应?” 黎不言瞥了姜晚一眼,在小厮踌躇无措之际,他方才悠悠开口:“公主,这是大理寺决策之事,并不归属于我管辖范围。如若公主觉着死罪是轻饶之事,不妨与清遇重新商议。” 说罢,黎不言背起老旧的书框,转身朝着和光寺外走去。 姜晚对小厮摆了摆手,快步跟上黎不言。 她顶着笑脸凑上前去:“言之,天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对了,杏儿买了永夜坊的杏仁饼,你要不要尝一尝?还有......” 黎不言停下脚步,不耐烦的剐了姜晚一眼,姜晚立马乖顺的做出了合上嘴巴的动作,不再吵着黎不言。 黎不言见姜晚不再碎碎念个不停,方才开口道,“杏仁性湿,你在林湾挨了毒物侵袭,虽然眼下瞧着无碍,但须得排湿去毒才可保证身子康健。” 见姜晚越听越是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黎不言顿了顿,又说道,“杏脯活血化瘀,永夜坊做的也好吃,你可以买回来尝尝。” 姜晚双眸顿时变得亮晶晶,她欣喜道,“好!那我明日让杏儿买回来尝尝。” 黎不言不经意间对上少女璀璨的双眸,霎那间如坠星河,一时间竟不能抽神而出。 姜晚未察觉到黎不言的晃神,笑意盈盈:“永夜坊好吃的东西可多了,等我们成亲以后,我每天都带你去品尝美食!那里不仅有适合京都人口食的美味,还有许多其他国都的小食,包括青城山的桃花酥。言之......” 姜晚快步走到黎不言身前,她笑眸弯弯,双手背在身后。 一缕月光洒在她发梢,衬的她整个人仿佛熠熠生辉,耀眼夺目的令黎不言挪不开眼。 待黎不言察觉到时,姜晚已晃晃悠悠的踩着路边的石子路往马车走去。 她张开双臂,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坚定。 姜晚笑声萦绕在黎不言耳畔,宛若雨水敲打在白玉瓷碗中:“言之,与我成亲是不是也是件不赖之事?” -明月宫 宫内只点了一盏落地九枝琉璃灯,昏暗的烛火不足以照亮远处的光景。 姜晚褪下外衫,一旁的杏儿忙端来热水,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她拆下手臂纱布。 杏儿瞧着主子那布满淤青和血痕的手臂,忍不住心疼道,“殿下,你这是何苦呢?既是决定做恶人,无论殿下再怎么为百姓而努力,百姓们都不会领情的。” 杏儿话语不假,姜晚也明白她担忧之心。 杏儿为她擦拭着伤口,随后又取来姜晚常用的金疮药上药。 姜晚则舒心的叹了口气,仿佛这一日的疲惫都被擦去。 她说:“他们领不领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黎不言领情。” 杏儿蹙眉道,“殿下,既然一开始就要将黎状元收入明月宫中,为何起初要选择在他面前做恶人呢?梨侍明明传过消息来,说黎状元喜欢知书达理的温柔女子,既是一开始就错了,当下再做好事,黎状元恐怕也不会领情罢?” 听着杏儿的担忧,姜晚反倒劝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待杏儿上好药,姜晚脸上才恢复稍许元气。 姜晚说:“刚柔并济,倘若本宫先柔后刚,世人并不会领情,只以为是本宫在耍些无关紧要的孩子气罢了。可倘若本宫先刚后柔,在狠戾之下偶行怀柔之术,你觉得又如何呢?” 杏儿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她服侍着姜晚沐浴,夸赞道,“还是殿下心细,奴婢总是想不到那么长远的事物上去,总觉得眼下过好便是真的。眼下看来,许是要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姜晚见杏儿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忍不住笑话道,“杏儿还是莫要去想这么远的事情,先长大才是上策。” 杏儿不满的鼓起腮帮子,但手上洒花瓣的动作不曾停下过。 她嘟囔道,“杏儿与殿下左右不过只差了一岁,殿下说的杏儿好像还未及笄似的。” 姜晚惬意的眯起眼,看着不远处的杏儿,她不由得心生惆怅。 杏儿是她小时候亲手救回来的宫人,彼时杏儿也不过三岁左右的年纪,蜷缩着藏在长乐街的泔水桶旁,瘦弱的仿佛狗崽子般大小。 姜晚恰好举着糖葫芦走过,她瞧见濒死的杏儿,得了姜渊的允许后,便上前将糖葫芦递到她嘴边。 杏儿吃力的仰头看去,女孩明媚的笑意骤然闯入她的世界。 姜晚笑眯眯道,“你是不是很饿?要不要与我回家?我行宫里有好多好吃的,也有好看的裙子,到那时你就不用挨饿挨冻了。” 杏儿听得吃力,言辞之间难以分辨女孩话中意。 但她仍是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握住递来的糖葫芦,这一接,便是辗转十三年的光景。 第44章 花蜜 前世时,杏儿一直守护姜晚至死。 哪怕敌军的长剑刺穿她的身躯,她也没有叫过一声痛,反倒是拼死将姜晚所藏身的密道以自己的尸首护住,好拖延了这逃生的片刻时间。 姜晚想起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心头不免绞痛。 她再睁眼,面前的杏儿正哼着小曲,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手中的蜂蜜碗。 见姜晚在看自己,杏儿邀功的举起琉璃碗,向姜晚展示碗里正在搅拌的蜂蜜与花瓣。 “殿下,这是今年新收的槐花蜜,可香甜了。黎状元说了,殿下要多食补养身,不同的季节就要吃不同的物什。”杏儿说的头头是道,一副钻研了许久的认真模样。 姜晚将脑袋靠在软布上,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黎不言今天也与本宫说食补一事了,说本宫不能多吃杏仁,但可以吃些杏脯。说来奇怪,本宫上次的五叶七花毒解的也差不多了,怎的还需要养身子?” 杏儿煞有其事道,“殿下你是不知晓,黎状元说的可有道理了。他说,毒在体内须得三十日方可去根。否则哪怕是再身强力壮之人,也会因体内日积月累残存的毒素伤至本源。殿下,你可千万不要视此事为儿戏,你的身子自己可要仔细宝贝着。” 姜晚见杏儿恨不得将脸贴过来的模样,忙将身子沉入热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咕噜咕噜打量着杏儿。 杏儿一见她这般模样,便知晓她又想逃避这个话题了。 这几日总是这般,每当杏儿想提起五叶七花毒之事,姜晚总是分外回避,似乎此事后续对于姜晚而言,是无法回忆的场景。 杏儿将搅拌好的蜂蜜碗递到了姜晚头边,无奈道,“殿下记得吃了,杏儿去准备一些夜宵。” 说罢,杏儿快步走出,姜晚才又浮出水面。 她伸手蘸了一些花蜜放入口中,甜蜜的口感沁入心脾,姜晚的眉头也随之舒展。 姜晚想,或许养个小书生在明月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次日天方才蒙蒙亮,黎不言神医的名讳便传遍京都大街小巷。 一时间,黎府那还未修缮好的门槛再次被踏平,数十人拥挤在黎府门前,等候着小仆开门迎客。 他们多是携着重金前来寻医问药之辈,各家主子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他们在得到大理寺的一手消息后,立马安排家丁前来等候。 黎不言方才入睡没多时,便被小仆唤醒,说是府外聚了不少人希望求见。 黎不言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嗓音沙哑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小仆端着热水前来,回道。 黎不言轻轻咳嗽了两声,借着热水擦洗过后为自己把脉片刻。 昨日与毒物打了一日的交道,又累着了身子,难免会有些体乏。 黎不言说道,“请他们都离开罢,就说今日我身子不适,不宜见客。” 小仆有些为难,踌躇片刻提醒道,“公子,方才我瞧了一眼,有三皇子的人。” 黎不言摆摆手:“统统不见,我写张方子,你替我抓些药回来。” 说罢,黎不言飞快写了张药方递给小仆,便又拢了衣衫回到榻上。 他这一觉睡的几乎昏死过去,浑浑噩噩间,他又梦到了那片雪山。 雪山之上,头戴帷帽的剑客收剑归鞘,一身杀气尽消。 他的身影与记忆中姜晚的身影逐渐重叠,恍惚间,二人交叠的身影一同回首看向他。 他们笑意盈盈,对黎不言伸手道,“言之,过来。” 黎不言缓缓睁眼,一眼便瞧见正趴在不远处写什么的姜晚。 她今日未着繁复衣裙,只一身桃色长裙,长发松松垮垮的在肩头挽了个髻。 姜晚神色凝重,伏案桌前右手写字不停。 她并未侧身去看,却在黎不言撑着身子坐起来时说道,“你多躺着歇息歇息罢,你这副身子骨几经折腾都快折腾的散架了,我可不想还未娶你过门,你就先咽气了。” 黎不言别扭地撇过头去,似是对姜晚的说法表达无声的不满。 “你家门口堵着的那些人我都替你赶走了,这阵子他们也不敢再来。倒是你,言之,你打算日后如何?”姜晚放下毛笔,仔细的叠好书信,最后以哨唤鸽。 那只熟悉的信鸽落在姜晚肩上,惹的黎不言看了许多眼。 要驯养一只信鸽并非难事,可如若训养一只无时无刻不跟在自己身边,且会听口哨指令行事,几乎是难于登天之事。 “你的信鸽十分有灵性。”黎不言开口道。 姜晚扬起笑容:“你要是喜欢,我叫顾鱼驯只送你。” 黎不言听到顾鱼姓名,不免蹙起眉头:“顾将军日后都会留在京都么?” 姜晚点了点头,她将信鸽抛出窗户,等黎不言还在思考时,身边床榻稍稍一陷。 黎不言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发觉姜晚的脸近在咫尺。 姜晚撩起自己额发,在黎不言还未回过神时,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黎不言的额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黎不言的大脑顿时变作一片空白,他木讷地看着姜晚的双眸,少女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他错愕的神情。 黎不言周身都开始变得滚烫,一股无名火在他四肢百骸不断游走,最后直冲天灵盖。 黎不言的思绪骤然断裂,化作一颗颗珠子滚落在脑中,敲击着他的心绪。 姜晚却未察觉他的异样,疑惑的坐了回去,又用手摸了摸黎不言的额头,嘟囔道,“先前见你已经退烧了,怎的额头又变烫了?言之,你要不要再开一帖方子?” 黎不言猛地回过神,他深谙自己的突然发烫并非因内热风寒引起,只得撇过去说道,“不用,喝些梨汤就好了。” 先前还有些蔫气的姜晚闻言,陡然来了精神。 她匆匆下了榻,取来一只琉璃罐。 罐子里还剩一半花蜜,姜晚如奉挚宝的捧到黎不言面前,说道,“你倒是赶巧了,我今日出宫时带着这罐花蜜当零嘴。既然你想喝梨汤,就让杏儿给你掺些花蜜进去,可是香甜了。” 第45章 我愿与你一起 姜晚并不擅长做饭,或者说几乎一窍不通。 她只有在小时候姜渊还未出事前,在姜渊生辰前夕跟着宫娥学过一次做糕点,结果最后送给姜渊的糕点没做成功,反倒是害的自己变成了个小花猫。 故而当此次姜晚信心十足的踏入厨房时,杏儿几乎将心脏都提到了嗓子口。 她担惊受怕的跟着姜晚,寸步不离的守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姜晚便将厨房给炸了。 此处毕竟不是明月宫,若是姜晚今日一不小心烧了黎府后厨,明儿个这消息便能以讹传讹,成姜晚想杀了黎府一家。 杏儿万万不想看此等场景出现。 “公主,您千金之躯,还是不要亲自下厨了。您想要做什么吩咐杏儿,杏儿帮您。”杏儿一面劝着,一面将地上蹦出的火星子快速踩灭。 姜晚不在意道,“不用你插手,本宫要亲自下厨。” 说罢,姜晚才盖上锅盖的铁锅发出巨大的一声闷响。 若非姜晚眼疾手快的踢出一张小桌盖上,眼下整个厨房都已经被炸开的锅折腾的不堪入目了。 杏儿到嘴边的话都被这声巨响吓得咽了回去,她按住心口,冒着不敬的风险也拼命夺下了姜晚手中的木勺。 杏儿哭丧着脸,劝道,“公主,您还是别再嚯嚯了......” 姜晚刚要开口,门口传来黎不言无奈的声音:“公主还是歇着罢,我来做就好。” 见黎不言只披着一件大氅,模样虚弱的站在门口。 他咳嗽了两声,走到姜晚身边自然而然的接过她手中的勺子。 姜晚不满道,“你生着病,还要下厨岂不是更难好了?不行。” 说罢,姜晚正欲赶黎不言出厨房,黎不言却轻声劝道,“我不想看黎府明日变废墟,你就在一旁给我打打下手吧。” 听着这话,姜晚也只得聋拉着脑袋游走在黎不言身边。 她的不悦写在脸上,但还是在黎不言吩咐需要什么时,先杏儿一步为他递去。 在将琉璃罐中的蜂蜜倒入梨汤中时,黎不言方才开口问道,“一日的功夫你便快吃完了?” 姜晚并不避讳:“你做的很好吃,如若你有空,不如教教我的御厨们如何酿这般好吃的花蜜。” 黎不言好气又好笑,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他的唇角不知何时微微勾起。 黎不言将剩下的花蜜倒入,淡淡道,“你若是喜欢,下次酿好了再送你一罐。” 姜晚闻言,陡然间喜笑颜开。 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还是言之最好了。” 黎不言感觉到身子又微微发烫了起来,他想,许是真的又开始发热了。 晚风楚楚,明月高悬。 一张小桌摆在黎不言院中的桃树下,正是桃花烂漫的季节,片片花瓣随着微风吹拂飘落在姜晚发间。 她伸手去接,脸上随之洋溢起喜色。 姜晚匆匆捧着花瓣递到黎不言面前,说道,“言之,你家中这棵桃树长势真好,应当很有年岁了罢?” 黎不言正端着两碗梨汤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桃树,答道,“我也记不清它在我家长了多久了,我只记得祖父活着时便有了。” 姜晚想起,黎不言的祖父曾是姜国赫赫有名的忠义之臣。 他冒死进谏,在帝皇威严之下,从未低头。虽是挣得了忠义之名,可也早早卸职归家。自此,安定侯一脉开始凋零,甚至朝中权臣间颇有传闻,说是掌权者拒绝安定侯子嗣从仕,目的便是生怕再出第二个谏臣。 帝王手执天下,虽可接纳谏言,却不喜欢谏臣的权利逾矩。 姜晚想,黎不言应当也明白这一点,故而自他中举以来,并未在朝中大放异彩,反倒是默默无闻,几乎与透明人无二样。 这与前世的黎不言不一样。 前世黎不言在阿婵死后,被世人唾弃、嘲讽,故而他于逆境中谋生,求救国之法。 而今什么事都未发生,黎不言的觉醒似乎也被推迟了进程。 姜晚正思忖该如何加快黎不言的觉醒时,黎不言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上次你给我的那块碎片,我近日研究中,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黎不言说道。 一听此事有关鬼谷星图,姜晚连忙给杏儿递了个眼色。 只见杏儿退至十步开外的距离,随后以竹哨吹了个声调,附近的屋檐、墙顶四周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旋即飞鸟作散、四周再归宁静。 姜晚见梨侍检查完了四周情况,才示意黎不言继续说下去。 “这块虽然是碎片,但是其中有一部分星图脉络。如若是他人许是看不出,但我可以依据这一块里的脉络,推算出下一块的下落。”黎不言说话间,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取出那块碎片。 碎片在月光的折射下,泛出鎏光的色彩,看似是浮于表面的紫色,其实仔细去看,便会察觉到紫色的碎片中包裹着一块类似于珍珠的内核。 而这块内核四周有密密麻麻的线条,在月色的照耀下逐渐浮现其模样。 姜晚试探问道,“你的意思是?” 鬼谷传人的身份不宜面世,如今不仅是各国国君觊觎着鬼谷宝库,江湖上众人也同样窥探着宝库踪迹。 一旦黎不言袒露身份,无疑是为他自己招致祸端。 黎不言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神色格外坚定:“是,我就是鬼谷唯一的真传,这世间只有我可以推算出星图碎片里藏着的秘密。” ...... 棚内,黎不言正专心的熬煮药汤。 棚外不知何时聚集了两个才忙完的锦衣卫,正倚靠着木桌说闲话。 “这回倘若没有长公主以身犯险,恐怕和光寺的阴谋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了。” “可不是说呢,平日里看着长公主只会恃强怙宠,没想到她竟会为了查出和光寺的阴谋,委身冒险埋伏在那人肉客栈里。你不知晓,长公主当时只带了四个人就去了,若非她身手了得,换作他人早就没了命了。” ..... 黎不言直勾勾看着姜晚,正色道,“姜晚,我愿意与你共找救世之法。” 第46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 月色下,黎不言的面容被月光照的清晰,尤其是他坚定的神情,被姜晚一览无余。 姜晚心砰砰跳动的厉害,她方才还在担忧如何推动黎不言的觉醒,眼下竟是得了黎不言主动承诺。 她如觉置身大梦。 姜晚自是不知晓黎不言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思,而黎不言也不曾告诉姜晚这段小插曲。 他指向碎片上的脉络,解释道,“这些脉络并非毫无规章,而是指引着不同的地图。” 姜晚敛起方才惊喜的心思,顺着黎不言的手指看去。 黎不言的手指看似无序的在脉络上滑动着,但随着月光的指引,以及黎不言蘸在指尖的磷粉,一幅残缺的地图骤然出现在姜晚面前。 姜晚一滞,陡然反应过来碎片所指引之处正是京都。 看来,这就是南诏大批反贼聚集在京都的原因。 见姜晚神色明了,黎不言将一碗茶水泼在碎片上,地图瞬间消失不见。 姜晚思绪万千,脑内琢磨起前世濒死前所听到的话语。 当时的“西羟”人说的是幸好除了黎不言,否则好事会被破坏。 那么看来,碎片里的秘密不仅只有黎不言一人知晓。 “星图之事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姜晚问道。 黎不言陷入沉思:当年师傅闭关入山,只救下了掉落山谷垂死的他一人。在谷中多年,黎不言并未听说过任何关于其他人的事情。 瞧着黎不言摇了摇头,姜晚才有的思绪又被断了念想。 她并不气馁,打气道,“既是知道了下一块碎片的线索,也不算白得。这阵子我会多有留意,大理寺的审问中我也会多去看看是否有线索。倒是你,言之。” 听到姜晚喊自己,黎不言闻声抬眸看去。 姜晚双手撑着脸,笑眯眯的看着黎不言:“你一向都不喜欢与我打交道,为何突然决定帮我了?” 少女的笑容太过耀眼,让黎不言顿觉自惭形秽。 曾几何时,他一直以流言、以双眼所看假象去判断姜晚的好坏。 他认定姜晚蛇蝎心肠,出手狠毒,不是良主。 可至和光寺一事后,黎不言方才明白孙古离去前所提点的那一句“要用心去感受”是何意。 黎不言自是不愿承认先前是他凭借主观意识胡乱看人,只是敷衍道,“也不算帮你,只是你平日里待我不错,给你的回礼罢了。更何况我也想知道碎片的下落,有你帮我也不错。” 听着黎不言一口气说了如此多欲盖弥彰的话,姜晚忍不住嗤笑出声。 她没有拆穿黎不言蹩脚的谎话,只是将梨汤推到他面前,催促道,“快喝罢,等下凉了。” 二人未再说话,静谧的月光下,他们共赏明月、共饮碗中梨汤。 姜晚仰眸瞧着簌簌飘落的桃花瓣,心想:这般的日子许是也不赖。 * 熙和楼的重新修缮用了十五日便完成了。 起初长乐街的住民们纷纷好奇围观,心想这熙和楼是否还与以前一样,做着官家的皮肉生意。 但新的管事露面之际,住民们便打消了这念头。 这管事样貌年轻,面容正气凛然,莫要说是会做皮肉生意的人,就连卖酒的模样都不像。 比起在长乐街谋生,他更像是领兵征战的大将军。 管事点了象征鞭炮,艳红的崭新春联悬在两侧,一块崭新的牌匾随之被揭开。 “春风楼”三个字赫然于上,引得众人驻足旁观。 “春风楼?听着还是做皮肉生意的行当。” “小哥,你瞧着年轻,怎的会买下这楼做这档子生意呀?” 面对众人的好奇,管事双手合于腹前,他虽生的一张好皮囊,可一丝不苟的神色,叫人难免不敢亲近。 他开口道,“如诸位所见,春风楼的确还做着妓馆的营生。不过春风楼不再接官妓,只接贫苦姑娘自愿入楼。至于我为何做这生意,诸位既然好奇,不妨多来楼里走动,自行探究。” 说罢,管事双手合十,恭敬的对面前看客们鞠了一躬,旋即转身走入春风楼。 今日开张第一日,故而白日里也开了门,说是只做些喝酒吃饭的生意。 待到今晚,方才有新娘子们露脸。 长乐街的馆子素来不在白日开张,春风楼这位新管事的作风不免引起众人猜测。 愈是感到好奇,愈是有更多的人涌入楼内。 春风楼新的陈设脱了俗世气息,如坠仙境,叫人一眼看去,便觉得心灵都被洗涤了一番。 管事入了楼便消失,而楼下宾客人声鼎沸,显然已是开了颇为好的头。 “葵管事,您瞧今日的酒水可要续些?”一掌柜模样打扮的中年人捧着笑脸,向坐在二楼雅间屏风后的管事询问道。 葵雀吹散杯中热茶热气,淡淡道,“不续,依照原来的准备,卖完了便提前关门。” 掌柜虽然心有不解,寻思着这送上门的生意怎还有人不做,但奈何对方是春风楼的幕后主司,他自然也不敢多话,唯唯诺诺的应允后便退下。 葵雀将手中吹凉的热茶递给身边的少女,随后轻声问道,“殿下,今夜您可还在此观看?” 姜晚自然地接过茶盏,她面色平静的甚至有些淡漠,全然没有平日里那副乔装的笑颜。 她嗓子里嗯了一声,人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楼下众多食客。 他们大多是长乐街的居民,还有些后来的,则是京都喜好赶热闹的富家子弟们。 目前并无她在找的人。 将熙和楼改作春风楼,是姜晚想要收集更多情报的最好地方。 自古以来,喝醉的人口中总是会有些真话吐出,他们大醉醒来忘得干干净净,可听者却有意。 但姜晚并不会让旁人知晓此处是她的管辖,否则功亏一篑。 于是她找到了葵雀,或者说,叫做无名的梨侍头领。 杏儿的视线落在葵雀的身上,他自始至终都恭敬的垂着眼眸,不敢去直视姜晚,极尽卑微姿态。 葵雀与她同一年被姜晚捡到,不过她被姜晚收作内侍,做了身边侍奉的宫女。 而身为男子的葵雀不一样,他被姜晚送去了梨侍,经历了非人的磨砺,靠着以性命为赌注的竞争,一步步爬到了梨侍头领的高位,也走到了姜晚的身边。 在葵雀登上高位这一日,姜晚亲手赠他佩剑,为他赐名“无名”。而葵雀,则是他在春风楼中的新身份罢了。 在葵雀的身份牌下,他仍是姜晚最衷心的利刃。 倘若说,杏儿是姜晚最坚固的盾,那么葵雀便是姜晚最锋利的矛。 第47章 差距 春风楼极快便坐满了客,从二楼雅间看去,楼下笙歌曼舞,一派繁荣之景。 先前此处发生的种种,让长乐街的住民们一直不敢靠近此处,生怕沾染了什么腌臜之物。 可今日春风楼聚集人之多,让小厮不得不提前在门口拦了路障,说是今日接待已满,请晚上再来。 路过的行人嘟囔个不停,说是不知晓这春风楼是搞个什么名堂,放着生意还不要。 姜晚倚着窗棂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听着他们胡乱的猜测,眸中冷意渐深。 她冷冷道,“本宫告诉过你,半日之内要让春风楼的名号响彻京都的罢?” 葵雀一听,恭敬下跪道,“属下未能做到最好,请殿下降罪。” 姜晚瞥了一眼俯首于地的葵雀,半弯着身子,纤长的手指兀地抓住他的下巴。 姜晚过长的指甲嵌入葵雀的皮肉里,直至有丝丝血丝显现,她才松开手:“无名,不要总是让本宫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替本宫完成交代的任务。” 说罢,姜晚站直身子。她对杏儿伸出手,对方忙递来一只帷帽。 遮去面容,谁也看不清姜晚究竟在想些什么。 杏儿有些心疼的瞧着葵雀下巴的几道血痕,到了嘴边劝慰的话最终只是化作一句“保重”。 旋即她便跟着姜晚从后窗一跃而出,极快地消失在春风楼内。 葵雀晃晃悠悠站起身,他擦去下巴的血渍,在看向指尖残留的鲜血时,他情不自禁的轻轻舔舐。 在尝到了血腥气之际,葵雀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露出满意却诡异的笑容。 回宫的马车里,杏儿一直欲言又止。 她与葵雀同一年被姜晚捡回明月宫中,可所受的待遇却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杏儿虽然自幼也跟着习武,练防身之术,可这些辛苦远不及葵雀所经历。 葵雀所在的梨侍,是唯强者论之地。如若做不到成为强者,那么就只有被淘汰的命运。 彼时年幼的葵雀久没有吃饱饭,骨瘦嶙峋,比起同龄人要矮整整一个头。 他为了爬到姜晚身边,付出的艰辛是旁人无法窥探的大海一隅。 原本,杏儿以为葵雀能够站到梨侍头领的位置,姜晚便会重新待他如幼时一般温柔。 可葵雀换来的只有无上的权势,却再也没有得到姜晚的一次正眼。 杏儿不免为葵雀鸣不平。 “殿下......”杏儿刚开了口,就被姜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本宫明白你要说什么。”姜晚淡淡道,“杏儿,人与人的命运生来就是不一样的。你与无名注定不是一路人,他在当年选择要加入梨侍时起,就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人了。” 杏儿揪住衣摆,有些委屈的垂下脑袋。 自服侍姜晚起,杏儿鲜少会露出悲伤的神情。 她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会做到万事以主子为先。唯有在提到葵雀时,她才会有片刻的失态。 “殿下,无名他已经为你做了很多事了。此次春风楼收集情报后,你能不能让他回明月宫?”杏儿试探的问道。 这么多年,葵雀一直在为姜晚办最危险的任务。他从未失手,在梨侍中亦是传奇的存在。 在梨侍中,姜晚自幼豢养死士,他们所求无非功名利禄,唯有葵雀似乎什么都不求。 姜晚终是沉沉叹了口气,她看向窗外:“杏儿,你知道的,无名他什么都不想要。哪怕本宫让他回明月宫,他也不会同意的。” 杏儿泫然欲泣:“既是如此,殿下,日后你能否对他好些?殿下总是对每个人笑脸相迎,这么多年,唯有对无名是冷言冷语。他犯不得一丁点错,处处力求无瑕......” 似是说到了伤心处,杏儿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脸色被不断闪过的阴影遮蔽住,姜晚看去,心中已有了答案。 前世时,自己被叛军围困在乾坤宫中时,她无时无刻不希望葵雀来救她。 可等到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见到葵雀。 被背叛的刺痛感在姜晚苏醒后时不时便会提醒她:葵雀在敌军破城之际,将她丢在了乾坤宫中。 前世她最信任的梨侍,到头来成了叛逃的内贼。 姜晚自是不愿意相信此事的。 她有些哀伤的闭上眼,待整理好情绪后才又睁眼说道,“杏儿,这是无名自己的选择,你我都无力更改。本宫知晓,你与他同期入宫,又都是没有父母的可怜人,未免有惺惺相惜之感。可杏儿你要明白,你对他的感情他不一定要全权接受。” 杏儿双手用力揪住衣裙,少女情窦初开的花苗被掐断,化作风中摇摇欲坠的落叶。 半晌,她才终于抬头看向姜晚,问道,“殿下,您是真的爱上黎状元了么?还是......您只是在利用他?” -黎府 自姜晚替黎不言赶走姜落雪后,已过去了三日。 三日里,姜晚白天都会前来探望黎不言,哪怕黎不言说自己已经痊愈,请她不要再来时,次日一醒来便会瞧见姜晚趴在院子里赏花。 见黎不言醒来,姜晚便会笑嘻嘻唤他一同赏花。 “言之,你院子里的花很好看。”姜晚如是说道。 可她说此话时,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黎不言,盯的黎不言浑身发烫,竟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眸。 “公主这些时日看来并无要事忙碌,整日都在我府上跑来跑去。”黎不言淡淡道。 姜晚并不生气,她见黎不言不理她,又窜到一旁的锦鲤池子中看鱼。 尽管那日黎不言嘴上抱怨拒绝的很,可这一池极其难养活的锦鲤却养的白白胖胖,一尾都没有死去。 姜晚越看心中越是喜欢,喜色尽显于面。 “如若皇爷爷活着,定是要你不去做什么官,只每日去宫里给他养鱼。”姜晚打趣道,“言之,要不然日后你也不要做官了,随我一同归隐。我们去山沟沟里养鱼、养蚕,如何?” 黎不言沉默片刻,淡淡道,“公主,养鱼或是养蚕,抑或者做饭浆衣,你应该一样都不会吧?” 第48章 白月山来信 姜晚本以为刘不言还会如往常一样,说一句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语,来搪塞自己言语上的调戏。 可出乎意料的,他竟是默许了二人成婚之事的可能,从而随着自己的性子一同打趣起来。 姜晚有些愣住,似乎没想到仅仅是和光寺之事过后,黎不言似乎并未像从前那般厌恶自己了。 见姜晚不说话,黎不言还以为自己的话重了些,正欲重新措辞时,姜晚倏地展露笑颜。 她笑道,“我不会有什么要紧的,言之会就好。届时言之你呢就洗手作羹汤,我呢就上山打猎,怎么样,是不是光听着就很心动?” 一听到打猎二字,黎不言将先前未能抛出的问题终于问出口:“公主以前可是去屠过狼?” 姜晚不解的嗯了一声,随后回忆似的摸着嘴唇,思考道,“狼这种野兽我杀的太多了,你这么问,可有具体的哪一只?” “白狼王。”黎不言立马接道。 姜晚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旋即笑眯眯的看向黎不言:“你怎么知道白狼王是我杀的?杀白狼王的时候,我还未及笄,还蒙着面,可与现在一点不相似。” 黎不言直言不讳:“先前在明月宫中时瞧见了白狼王的皮毛,故而有些好奇。” 姜晚捧着脸颊,笑意盈盈的看着黎不言,打趣道,“那皮毛恐怖的很,你居然不怕?每每有人去往我宫中,无论是嫔妃还是皇子王爷,总要被那张皮子吓得落荒而逃。你的胆子倒是比我想的要大不少。” 黎不言见姜晚丝毫未认出当年的自己,也不曾多话,只是淡淡道,“死物而已,无需忌惮。更何况公主能将它摆在那般显眼的位置,不难说明公主也不畏惧它。既是如此,我若是再害怕,岂不是平白做了笑话?” 姜晚见黎不言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夸赞道,“你说的不错,我很是喜欢。还有,那白狼王的确是我杀的。不过对外我只说是我从黑市买来的皮子,如若你喜欢的话,明日我差人送黎府就是。” 黎不言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不远处便传来熟悉的女声。 “阿晚,黎状元,你们说些什么呢?笑的这般开心,不妨说与我一起听听。”顾鱼背负长枪,一身劲装快步走来。 她脑后的马尾随着走路的姿势一跳一跳,惹的姜晚忍不住伸手去抓。 顾鱼伸手打掉姜晚偷偷伸来的手,故意卖狠道,“再抓我的辫子,我可就要与你切磋一下了哦。” 姜晚正要摆出一副迎战的姿势时,顾鱼则一把搂过她的脖子,对黎不言说道,“黎状元,你怎的还未换衣服?阿晚不曾与你说么?今日是阿婵入宫的日子,我们都要送她呢。” 姜晚一副猛然惊醒的神情看向顾鱼,随后再看黎不言时,神色竟是变作有些不好意思。 她眼神飘忽不定的往远处看去,黎不言轻轻一声叹息,转身回去屋内换了套水色长衫,长发也以白玉簪挽起,看的顾鱼忍不住点了点头。 她说:“温婉如玉,翩翩公子,说的就是你未婚夫这副模样罢?” 姜晚立马拧了拧顾鱼的耳朵,叫她连连求饶。 两人扭打玩笑在一处时,黎不言已站在她们面前。 姜晚的发髻因为玩笑被弄散,一缕鬓发垂落脸颊,看的黎不言下意识伸手为她捋起。 时间似乎霎时间停滞,桃花瓣瓣纷飞,环绕着姜晚的身子缓缓落下。 恍惚间,姜晚似乎回到了还未及笄的年岁。 她在宫中的桃花树下飞快的奔跑着,姜渊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 姜晚回头去看,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她跑到哪里,姜渊都会跟在她身后,从未离开过。 于是她毫无顾虑的跑着,赤着脚从明月宫一路飞奔至白月山下。 温柔的夕阳笼罩在姜晚身上,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了抚她的脑袋。 姜渊笑道,“我们阿晚要一直跑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回头,要一直往前奔跑。” 姜晚年幼,不解姜渊话中深意,于是抬头去看:“皇兄,可是困难会令我感到疼痛,哪怕痛到掉眼泪,我也不能停下来么?” 姜渊的声音逐渐模糊,可却久久徘徊在姜晚脑海内:“对,阿晚,哪怕鲜血淋漓,你也不能停下。” “哎呀!小夫妻还未成亲就来气我了!”顾鱼打趣的声音顿时叫黎不言收回手。 他面露尬色,脸颊浮现两抹不自然的红晕。 姜晚则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她戳了戳顾鱼的腰肢,提醒道,“好了,别贫嘴了,再不出发等下就进不去了。” 听了这话,他们才简易准备了些贺礼,旋即乘车往宫内赶去。 马车驶入高墙之中时,顾鱼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封密信。 她递给姜晚,姜晚在瞧见信上的蜡漆时,瞳孔猛地一颤。 姜晚的蜡漆是梨花,而这封信上的蜡漆为金龙,是姜渊独属的印记。 姜晚握着密信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见她不敢拆开,顾鱼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劝慰道,“你不用担心,阿渊哥哥在白月山休养的很好。这封信是我回来的时候,途经白月山,他托我带给你的。只是这阵子事务繁复,我竟是一时间忘记了此事,拖到了现在。” 姜晚强忍激动,用力摇了摇头示意顾鱼无碍。 她颤抖着手打开密信,信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看起来比七岁孩提还不如。 可姜晚却看的欣喜万分,感动漫上心头,叫她眼眶不免有些湿润。 姜渊病了太久了。 自三年前,白月山上的道士说,可以接姜渊上山休养后,姜晚便没有再见过他。 三年间,姜晚时常收到姜渊的信。可是姜渊的心智与幼童无异,尽管努力学习,可却总是不如意。故而姜晚所收到的信总是难以辨认其字迹,难解他信中意。 这是三年来,她收到的第一封可以认清字的信。 “皇兄说,道士们说他恢复的很好,今年可以下山回宫了。”姜晚难掩欣喜说道。 第49章 竟有内情 夕阳初落,霞光将将铺在屋檐的琉璃脊上。 掖庭紧挨的甬道上来来往往有宫人快步走动着,他们手捧各色琉璃食盘,女子则大多捧着由纱布遮着的乐器。 宫人们脚步匆匆,哪怕面对长公主的舆驾,也只是匆匆侧身行礼后便离开。 顾鱼揭开一角窗帘,瞧着宫人们神色匆忙的模样,问道,“宫中今日是在忙什么?白日出门时不曾听说宫内有什么要事呀。” 姜晚也疑惑的摇了摇头。 这些宫人们捧着的食盘多是招待贵客所用之物,倘若今日宫内有贵客,姜晚昨日便会接到消息,并为之操办。 除非...... “应当是后宫那边举办宴会了。”姜晚解释道。 顾鱼撇了撇嘴:“你这帮子后妈整日里闲着没事就办什么酒会,也不管管自己儿子。对了,三皇子听闻一直在想要见一见黎状元一面,你可有打听过是何原因?” 黎不言想起这些时日,的确每日都有三皇子的人前来拜访。可黎不言无论访客是谁,都一应回绝,只以身体抱恙为由,闭门不见任何人。 黎不言对三皇子并不甚了解,只听闻其母妃早早病逝,因其生前未曾受过荣宠,故而死后也不曾有多少人在意、缅怀。至于其子姜落雪,则被姜晚早早送去琉璃城当封王,今年春日方才回京。 这么一个看似籍籍无名、毫无威胁的皇子,似乎在京都掀不起什么惊涛骇浪来。 故而在和光寺听到姜落雪姓名时,黎不言也未曾深入探究过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姜晚微微拧眉:“他与此次南诏内贼一事脱不了干系,此番屡次想要拜访言之,恐怕是南诏人派他做的。” 此话一出,黎不言显然为之感到惊讶。 一是此事事关姜国内政,姜晚与顾鱼是手帕密友,更是沙场上的伙伴,二人交谈并无奇怪之处。二是姜落雪看似远离朝政,竟是会与南诏有所勾连。 黎不言久久陷入惊讶之中,不由得思忖起在和光寺时,他曾与姜落雪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黎不言在寺庙门口等候姜晚,姜落雪风尘仆仆由阶下赶来。 他本是径直路过了不起眼的黎不言,却在发觉他的身份后,又退了两步凑到他跟前。 姜落雪揭开面纱,笑眯眯的看着黎不言,与姜晚平日里看陌生人的神情有三分相似之处。 “你就是黎状元罢,本王乃三皇子。早些时候便在琉璃城听过你的名号,得此一见,果是人中龙凤模样。”姜落雪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黎不言近日听多了诸如此类的赞美话,再听到姜落雪这些话时,他表现的波澜不惊,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多谢。 “本王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多请教了。”姜落雪如是道,“黎状元,如今你是新科状元,风光无限。但你可曾想过,一旦有朝一日长公主失权了,你作为她最亲近的人,你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风光呢?” 黎不言虽然疑惑于姜落雪突然说此话的原因,可后因和光寺病患众多,他分身乏术,亦是无暇顾及此事。 今日听姜晚顾鱼之话,他才又将此事复述了一遍。 “看来姜落雪是想从黎府下手,先瓦解你身边人的势力。”顾鱼如是道,“他可能做梦都没想到,黎状元根本没像外界传闻那般,拿你当仇敌了。” “仇敌?”黎不言困惑重复道。 姜晚连忙捂住了顾鱼的嘴,打马哈说道,“她就爱听些八卦消息,你也别对这些消息上心,多半是些无稽之谈。” 顾鱼支支吾吾地憋不住半个字,最后还是黎不言指了指憋气憋的面红耳赤的她,提醒道,“公主,顾将军似乎要被闷死了。” 姜晚这才松开了手,顾鱼大口大口喘着气,颇为愤怒地瞪了姜晚一眼,不满道,“你可别小瞧这些八卦消息,有些时候坊市之间的流言可比宫中的情报局有用多了。” “比如?”姜晚反问道。 “比如此次南诏内贼入京一事,坊间有流言,说之所以突然多出这么多南诏的内贼,原因在于姜国边境政权的变动。”顾鱼说着,小心的揭开窗帘确认附近并无眼线在盯着他们。 待确认无误后,顾鱼方才继续说道,“此次三城被你收拢权势,西羟那边动静不大,反倒是南诏偶有小动作传来。先前我在西南边境,一直不见南诏有所行动,本以为他们终于放弃了对姜国的肖想。现在看来,南诏根本是一直假借西羟的名号,在行瓦解姜国内部朝政之事。” 顾鱼的话触动姜晚的内心,她久久沉默,陷入前世的回忆中无法抽身。 她仔细回忆着前世死前所见之人,他们看似是西羟人的外表下,其实有种种蹊跷。 譬如过分白皙的肌肤、不大称手的短矛等,这些细微的问题,却依着顾鱼的话指引姜晚去思考——前世反贼并不只有西羟,还有混在西羟军队中的南诏人。 南诏的势力不仅渗入在姜国,同样渗入在西羟。南诏国君想要的一石二鸟,在拿下姜国的同时,将西羟也收入囊中。 姜晚恍然大悟似的回过神来,先前一直困扰她的种种,一时间似乎迎刃而解。 “阿晚?”顾鱼伸手在姜晚面前晃了晃:“怎的还做起白日梦了?你可是想到什么?需不需要我帮你调遣一支死士去南诏探探情况?” 姜晚摇摇头:“想要探南诏的情况,或许并不需要去其首都,琉璃城里应当就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姜晚说罢,顾鱼便顿时了然于胸。 她说:“什么时候出发?” 姜晚沉吟片刻:“我与言之成婚之前,琉璃城那边必然有动作。” 她话音刚落,车外传来喧闹的动静。 顾鱼有些好奇的揭开窗帘一角,只见不远处有着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队从西宫方向而来。 他们高举着墨绿色的幡帜,为首的乐师一握筚篥,二捧箜篌,以乐声开路,引得众人驻足注目。 第50章 招待 姜晚一眼便听出这熟悉的乐声,是西羟皇室的曲子。 这曲子大多出现在西羟皇室的盛宴上,皇子、公主们出现时的配乐。 自陆笙笙出嫁后,位于京都的西羟使臣便都离开了。 而今出现的这批使臣,看来是为“回门”准备回礼的另一批使臣。 顾鱼好奇道,“西羟怎的弄的这么大的阵仗?难道陆笙笙在西羟得宠了?可她嫁的皇子也不是继承人的大热人选,就算得宠也不该有这副阵仗才对......” 姜晚听着顾鱼的喃喃,不由得陷入沉思。 前世的命运已在陆笙笙出嫁之日被扭转,蝴蝶的翅膀再度煽动,姜晚无法预测未来的道路,但她能明白一点——姜国覆灭的命运还未更改。 这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正是因为先前自己忽略了来自南诏的威胁。 而今西羟使臣再度入京,许是能调查清楚前世林泽云亲卫军出现在乾坤宫的最好时机。 “阿鱼,言之,我要去趟后宫。”姜晚突然说道。 顾鱼一怔,疑惑道,“阿婵姑娘今日第一天入宫,应当不会参加这般隆重的宴会。阿晚,你向来不喜欢后宫的奢靡酒会,今日怎有了兴致?” 姜晚直言:“我去瞧瞧这次来的使臣。” 顾鱼本欲陪姜晚一同,可毕竟皇室内宫酒宴,顾鱼虽是女眷,可毕竟不是亲属一脉,不适合露面。 黎不言更别提。 姜晚叮嘱道,“阿鱼,你陪好言之去见阿婵,宵禁前我会去明月宫接你们出宫。” 顾鱼知晓拦不住姜晚,只得叹息道,“我知道了,你也是,多注意些。你的那些后妈们,可没一个好招惹的。” 凤鸾殿内,金雕玉砌,珠玉缀枝。 外殿正厅中,正中央为首的软垫上端坐着一澄黄宫裙的美妇人,她头戴描金点翠的抹额,有些慵懒但不失大体的由一旁的宫人搀扶着半边身子。 负责宣禀的太监高声道,“长公主驾到——” 美妇人半眯起眼,唇角笑意愈深了些。 两侧坐在太师椅上的嫔妃们闻言,纷纷小声议论了起来。 后宫的酒宴,一百次里姜晚只会出现一次,这一次还得是惠贵妃请人好说歹说才能请来。 可今日招待西羟贵客的回门宴,惠贵妃并没有邀请长公主,她反倒出现了。 姜晚未着宫装,一袭桃色长裙曳地,衬的她模样活泼娇俏,更显少女的稚嫩的模样。 她身上看不出半点属于长公主的尊贵大统,反倒像是坊间贵族受宠的幼女。 姜晚提着裙摆快步而来,众人忙起身行礼,连原本坐着的惠贵妃亦是不例外。 姜晚扶住惠贵妃,笑道,“惠贵妃娘娘无需多礼。” 见惠贵妃赐座姜晚于她身边之位,姜晚便客气道,“今日不请自来,叫娘娘操心了。” “长公主哪里的话,能得长公主参加此次宴会,更显姜国对待此次联姻一事的重视。”惠贵妃笑道。 姜晚落座后赐众嫔妃平身,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嫔妃们顿时闭了嘴,谁也不敢再多话。 唯有惠贵妃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姜晚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无非是关于这些时日后宫内政的琐碎小事,并不牵扯到后宫之外的政权之事。 这亦是当年姜应夜将凤印交由惠贵妃暂管的原因之一。 受宠的贵妃不是只有惠贵妃林昭宁一人,但后宫之中,唯有林昭宁时刻能记着自己的身份。 十年来,林昭宁暂管凤印,代理后宫内政,将后宫治理的井井有条,所做功绩姜晚看在眼里。 但林昭宁从不逾距,她不过问朝政、不利用内政笼络权宦,更不为林家人拉拢势力。在林昭宁眼中,似乎只有管好后宫内政这一件事罢了。 至于是否争宠、膝下是否有子嗣能够成为新的太子,这些她在十年间从未有过心思。 这亦是姜晚平日里多善待凤鸾殿之因。 “今日回门宴本宫怎的没有耳闻?”姜晚突然问道。 林昭宁不徐不缓道,“听闻长公主近日与大理寺调查南诏内贼一事,想必多有劳碌,故而此等宫宴不曾派人叨扰公主休息。” 姜晚点了点头,还未回话时,林昭宁又说道,“不过先前凤鸾殿的嬷嬷瞧见了长公主舆驾入宫,通禀我随行而来的还有顾将军与黎状元。黎状元既是未来驸马,想来也当多参加一些外臣宫宴,希望长公主不要怪我多事......” 林昭宁话音刚落,太监的声音又传来:“顾将军、黎状元到——” 姜晚眸色微动,猛地看向门口。 顾鱼与黎不言并肩而来,他们二人似乎是临时被邀请至此,比起顾鱼,黎不言脸上有着显然的不适。 姜晚神色有些不悦,正当众人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时,姜晚却主动起身,点了底下三人说道,“起来,本宫与他们坐在此处。” 嫔妃虽未反应过来,但宫人已手脚麻利的撤换了椅子,垫上了更为舒适的软垫。 “参见长公主,贵妃娘娘。”顾鱼黎不言同声道。 不等林昭宁说话,姜晚便先说:“到本宫身边来。” 眼尖的都知晓姜晚因为林昭宁不告而请动了怒,谁也不敢抬头直视眼前情形。 林昭宁面无怒色,只是含笑的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二人过去。 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姜晚两侧,见他们落座,林昭宁便吩咐请乐师入内。 顾鱼小声道,“你前脚刚走,林昭宁的人就找到我们了。说是此次西羟的回门宴,若是有重臣在此会更显姜国诚意,于是将我们请来了。真不知道这林昭宁在想什么,竟是当街抢人的。” 姜晚蹙眉道,“事有蹊跷,林昭宁专门找来你与言之,恐怕是想在我身上做文章。” 二人耳语交谈之际,门口传来悠扬的胡人乐声。 它逐渐靠近,直至为首之人出现在殿门前。 太监尖锐的嗓音高声传遍整座外殿,比任何一人到来都要响亮:“西羟五皇子领西羟使臣至——” 姜晚愕然瞪大双眸,双手死死扣住椅子把手,脸色倏地失去了血色。 51重逢 为首的少年衣袂翩跹,美如冠玉。 他怀捧翠色翡翠玉盒,脊背绷得笔直,随着乐声踩着步子,直视着前方的眼眸丝毫没有半分旁视的模样。 他远比上次姜晚所见要成熟许多,若说上次相见,林泽云尚有少年稚气,今日的他褪去一身稚嫩,一眼看去,俨然一派皇子威严。 一个月的时间似乎将他从头到尾的改变,变得叫姜晚竟是有些认不出他了。 姜晚本以为,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足以泯灭她对林泽云的缱绻爱意,只余下对前世亡国的恨意。可在知晓前世亡国之因与林泽云许是无关时,姜晚再见林泽云,心中情绪竟远比她所想的要复杂许多。 姜晚并没有察觉到她心绪的起伏,她自认为全然无半分失态,由外人看来,她还是如往常一般的模样。 可她不曾注意到,黎不言看向她的眼神格外深沉。 坊间、朝政中皆盛传,长公主姜晚单相思新科状元黎不言,为博状元郎一笑,长公主愿意拱手捧出自己所爱的任何珍宝。 哪怕状元郎待她如何冷漠厌恶,她从未放弃过讨好状元郎的行为。 世人说,长公主之所以屈尊降贵的讨好状元郎,目的便是希望博取他的欢心,哪怕得不到所有的爱,只分得分毫也情愿。 他们说的言辞认真,头头是道,个个仿佛是长公主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流言穿的久了,更兼姜晚平日里种种表现,黎不言也如是认为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这么和姜晚纠缠相斗一辈子。 但黎不言看见姜晚平日里总是噙着的笑容,在西羟五皇子出现的瞬间烟消云散。她那双平日里总是熠熠发光的双眸,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犹如蒙了尘的明珠。 在五皇子面前,原本明媚娇俏的姜晚陡然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变作众多少女中最平庸无奇的一个。 黎不言恍然惊觉,原来看似一直近在咫尺的姜晚,似乎从未真正为他驻足半步。 “参见惠贵妃,长公主。”林泽云恭敬请安道。 惠贵妃点了点头,可姜晚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对林泽云的请安视若无睹。 直至顾鱼悄悄的捅了捅她,提醒道,“人家给你请安呐。” 姜晚这才陡然反应过来,低声道,“免礼。” 林泽云似乎不认识姜晚的模样,得了免礼后又看向林昭宁,向她介绍道,“此盒中装着西羟皇室的献礼,是取鲛尾缝制的烛灯,若点在宫中,可长明永不灭。听三皇嫂说,惠贵妃向来喜欢这些新奇玩意儿,故而拿来给贵妃瞧瞧是否合心意。” 说罢,林泽云稍稍揭开玉盒一角,露出里面那盏精致无比的烛灯。 林昭宁顿时笑的合不拢嘴,命人接过:“劳皇子费心了,此物珍贵,本宫会命人好生保管的。” 见林昭宁对伴手礼爱不释手,林泽云又看向姜晚,拱手道,“先前来时不曾想长公主会同赴宴席,故而给公主的贺礼不曾带在身边,还请公主莫要责备。” 林泽云看向姜晚的眸中毫无波澜,唯有恭敬与疏离。 姜晚看的一怔,旋即恍然惊醒似的扬起笑容,又恢复了与往日无二样的模样:“五皇子远道而来,礼物而已,本宫自然不会在意。只是五皇子,这回门宴向来是和亲的皇子所负责,此次怎会是你前来姜国?” 看似普通的问题下,其实蕴着汹涌波涛。 姜晚看似在笑,其实在等着林泽云露出破绽,从而可以将他一击毙命。 但昔日单纯心性的林泽云陡然间变了个人似的,他一眼看穿姜晚抛出的诱饵,淡淡笑道,“回禀长公主,皇兄忙于平息与南诏纷乱战火,分身乏术,只得派我前来以表西羟求百年之好的诚心。” 姜晚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感觉到林泽云在挑衅自己,可她并不想在此与他多有争执。 姜晚的手不知何时紧扣住椅子把手,她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其实早已心绪颇有波澜。 她问道,“陆笙笙呢?她怎么没来?” 林泽云恭敬道,“三皇嫂有了身孕,不宜远行。” 姜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不单单是她,四周嫔妃们也议论纷纷,多是惊讶于陆笙笙竟然真能在西羟夺得宠爱。 在姜晚发作前,顾鱼先一步按住她手背,笑道,“惠贵妃为五皇子准备了接风宴,来都来了,还是快些开宴才好,不然叫大家白等着饿肚子。” 听了顾鱼的话,林昭宁亦是点点头,说道,“本宫在御花园摆了接风宴,还请了宫廷乐师与西羟乐师切磋一下乐技,诸位还请移步。” 听着有切磋的乐子看,不少的嫔妃有了兴致,三三两两作伴先一步去御花园找个好位子看热闹。 而林昭宁则与林泽云并排走着,林泽云为她说着些关于西羟的趣事,逗得林昭宁时不时掩面作笑。 圆滑、处事滴水不漏,这根本不是姜晚所认识的那个林泽云。 顾鱼见姜晚自从凤鸾殿出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看着林泽云的背影,不免小声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今日人这么多,换做平日的你可不会因为一个林泽云就失态。” 姜晚不解问道,“我失态了?” 顾鱼一拍额头,无奈道,“你刚才眼珠子都快看的掉出来了,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与林泽云之间有关系?” 姜晚闻言忍不住揉了眉心,无奈道,“我见他一个月的时间变了个人似的,有些吃惊罢了。” “你那可不是吃惊。”顾鱼抢话道,“倘若方才的嫔妃中有一个知晓你与林泽云过往事的,等下御花园的酒宴有的是为难你的法子。依着我看,这御花园摆的宴你去不得,还是找个理由逃了才好。” 顾鱼说的煞有其辞,听得姜晚忍不住有些头痛。 可她还是说道,“不行,此次回门宴气氛诡异,我得亲自盯着才能放心。林泽云行事不明,如若不慎,恐怕给姜国招致灾祸上身。” 第52章 少女心 二人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全然忽视了一直默默无闻跟在她们身后的黎不言。52少女心 黎不言自林泽云出现起,心中便涌起一股异样的情愫。 如鲠在喉,难以表述。 黎不言打量着正与顾鱼耳语的姜晚,她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仍一心扑在那西羟五皇子的身上。 黎不言不由得想起,在他中的之前坊间曾有短暂的传闻,说是长公主放弃了尊贵的长公主之位不要,偏生要嫁去西羟那蛮夷之地。 不过这谣言极快被瓦解,只因姜晚主动表示自己要嫁给新科状元郎。 彼时黎不言并未将这桩流言放在心上,现下看来,这流言并不是无稽之谈。 “言之?”姜晚注意到黎不言一脸阴沉的落后了两步,回头问道,“你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可是身子不适?若是你不舒服,就让杏儿先带你去明月宫歇息,惠贵妃这边我来处理。” 黎不言向来不喜欢这种浮于表面的宴席,姜晚亦是下意识以为他的不悦来自于对宴席的抗拒。 可当姜晚话一出,黎不言斩钉截铁道,“不用,我随你们一起。” 顾鱼笑着揽住姜晚的肩膀,耳语道,“你未婚夫吃醋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姜晚蹙眉责备道。 顾鱼还想说些什么来佐证自己的话,可黎不言已快步跟上她们二人。 见黎不言脸色不大好,顾鱼也只得闭上了嘴,不敢再提方才要说的事。 饶是在临近御花园时,顾鱼有些惊讶道,“阿晚你瞧,那不是大理寺少卿宁清遇么?” 顺着顾鱼手指的方向看去,姜晚恰好与宁清遇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宁清遇微微垂眸,隔着人群对姜晚算是行礼招呼。 他在瞧见姜晚身边的黎不言时,顿时露出惊讶的神情,旋即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黎不言方才还不悦的脸色陡然一变,耳根微微发红,竟是有意避开宁清遇的视线。 “你与宁清遇认识?”顾鱼好奇问道。 “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黎不言淡淡道。 顾鱼顿时来了兴趣,她双眸放光:“你与他关系这么好,是不是有很多关于他的趣事可以说给我听听?你说宁清遇的,我说阿晚的,如何?” 下一瞬,顾鱼的耳朵便被姜晚揪住,疼的她连连求饶,小声喊着再也不敢了。 姜晚这才松开手,不满问道,“你对宁清遇这么感兴趣?” 顾鱼一面揉着发红的耳朵,一面噘嘴说道,“我的小公主,你是丝毫不听闻其他城池的事情呀?宁清遇在赴任大理寺少卿前,在江西做官。彼时江西山寇频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宁清遇下令放火烧山,彻底铲除了为祸已久的山寇。” 顾鱼越说越激动,脸颊也浮现出一抹红晕。 姜晚将她的小心思看在眼中,却未捅破。 姜晚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莫不是他放火烧山的时候,你就在山下看着罢?” 顾鱼嘿嘿两声笑,姜晚心中便有了答案。 顾鱼素来不爱夸人,如若真有本事之人,也须得她亲眼所见,才会得到她的认同。 她能对宁清遇有如此高的评价,必然是亲眼见识过他的本事。 “不过宁清遇是文官,并不会武功。你说倘若有朝一日他的仇家寻仇来了,大理寺可能保他平安呢?”姜晚戏谑问道。 顾鱼下意识要回答之际,陡然反应过来姜晚在试探自己。 她佯装恶狠狠的双手叉腰,有意要发狠与姜晚说个高下,可下一瞬,姜晚顿时敛起神色,淡淡笑道,“宁清遇,许久不见了。” 顾鱼身子一僵,她连忙拍了拍衣摆,挤出有些勉强的笑容转身。 宁清遇不知何时走到了三人身边,他本欲与黎不言搭个伙,可才靠近些,便听着什么放火烧山的话。 宁清遇心中一惊,思忖着难道这暴戾脾性的长公主是要烧死西羟使臣? 他唇边的笑容有些尬色,劝诫的话到了嘴边也不知该不该说。 顾鱼双手攥着衣角,垂着眼眸说道,“宁公子今日怎会在御花园?” 宁清遇的思绪被拉扯回来,视线落在了顾鱼身上。 他自是认识顾将军,见她也在此,对姜晚会作恶的担忧也松了一些。 “这不是顾将军么?今日本是前来与圣上汇报南诏间谍一事,恰好遇着御花园开宴请使臣的宴席,惠贵妃有意相留,我也没有推拒。”宁清遇笑道。 他语气平静,似乎并不在私下认识顾鱼。 姜晚狐疑的打量着二人,却被顾鱼悄悄的在身后拧了一把腰肢,提醒她不要多话多事。 “南诏内贼一事调查的可有结果了?”黎不言问道。 宁清遇环顾四周,见附近只有他们四人后,也不曾回避:“沈瑜死的蹊跷,其余被抓住的内贼套不出有用的话。想要彻查此事,恐怕要去趟琉璃城。” 这一点,与姜晚所想的如出一辙。 “既是要去琉璃城,那就带我一起罢。”顾鱼突然热情道。 她双手握在胸前,一脸期待的看着宁清遇,见宁清遇一脸讶色的怔在原地,又双眼放星星的看向姜晚。 她见二人都无动于衷,不由得伸手扯了扯姜晚的衣袖,催促道,“阿晚,你说呢?你瞧,你把我调回了京都,现在我终日无用武之地,剑都要生锈了。” 姜晚强忍笑意,她假借咳嗽调整了脸色,随后看向宁清遇,用眼神示意他回答。 宁清遇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若有了顾将军帮忙,想必事半功倍。” 方才还有些急迫的顾鱼顿时抿了抿唇,露出一副小家碧玉的羞涩模样,她扭捏的揪着衣摆,小声道,“宁公子谬赞了,除南诏内贼,也是我分内之事。” 姜晚忍不住轻咳出声,提醒道,“他们瞧着都落座了,我们也快些过去罢。” 顾鱼顿时窜出姜晚身边,有意将姜晚与黎不言凑的近了一些,随后便对姜晚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 姜晚无奈叹息:“言之,随我走。” 第53章 争锋相对 时值初春,御花园中百花齐放,姜晚前脚方踏入,便嗅到满园芬芳。 姜晚不由得惬意的眯起眼,颇为怀念的看向御花园内众人围聚在一起说笑的情形。 姜渊未受伤之前,每逢花朝节,总是会举办赏花会。 每每此时,姜渊便会在赏花会上送姜晚一条崭新的裙子,还会与姜晚一同埋下一坛桃花酿。 往年,姜晚总是不被允许喝桃花酿的。 姜渊总说她还小,要等她过了及笄之岁才能喝。 姜晚总不满的撅起嘴,埋怨道,“皇兄总是这么说,可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万一长大后,皇兄还是不给我喝怎么办?” 姜渊爱怜的抚摸着姜晚的脑袋,哄道,“我怎么会骗晚儿呢?这里埋着的六坛桃花雪,每年我都会来检查。我会遵守好与晚儿的约定,等到你及笄的生辰那一日,与你一同启封所有的桃花雪......” “姜晚?”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姜晚猛地回过神,却恰好撞在了黎不言的怀抱中。 她被撞的脑袋有些隐隐作痛,喉咙里下意识发出细碎的低吟声。 黎不言身子一僵,赶忙问道,“可是伤着哪里了?” 姜晚摇摇头:“你的胸膛倒是比我想的要硬许多。言之,你还是要多吃些肉,多长身子,不然这身上没二两肉的,怪硌人的慌。” 姜晚说罢,黎不言耳根微微泛红。 他不自在的往后退了半步,可在察觉到姜晚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又别扭的将脚收了回来。 在外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对恩爱的恋人,正在人少之处咬耳朵、搂搂抱抱。 “你方才叫我什么?”姜晚揉着额头问道。 黎不言顿时绷紧脊背,他张了张嘴,正欲解释时,姜晚却又笑道,“终于舍得不喊我公主了,我还以为日后与我成亲了,你也要唤我公主呢。” 黎不言稍稍侧过眸子,刻意避开姜晚那投来的目光。 少女的视线热烈且真切,叫黎不言看的心如擂鼓。他生怕被姜晚察觉到了端倪,不得不退后半步,与姜晚拉开了距离。 姜晚并不气黎不言的有意避让,在她眼中,黎不言这副模样才对。 “日后就唤我名字罢?总是要习惯的,不妨就今日开始。”姜晚说话间,不远处走来一人影。 林泽云今日穿着西羟传统的胡服,略显厚重的皮毛穿在他身上却恰好能修饰他的模样,衬的他整个人英姿飒爽,让人忍不住想探究他半敞的衣襟下是怎样的风景。 姜晚笑意有些僵住,但仍是维系着礼貌的姿态,说道,“林皇子不去赏花饮酒,前来此处是在找什么吗?” 听到姜晚的问话,林泽云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她的身上。 林泽云的视线近乎赤裸,毫无顾虑的打量着姜晚,似乎要将她看穿一般。 姜晚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抱着手臂想要打断他无声的观看时,黎不言却抢先一步将姜晚挡在了身后。 黎不言语气冰冷:“林皇子,晚儿与你说话,你不回答已是失礼,眼下还如此不得体的直视姜国长公主,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听到黎不言话中的隐隐怒火,林泽云才敛起视线,笑盈盈的看向黎不言。 他语气平静,与态度有些敌视的黎不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位就是黎状元罢。先前接远和公主回去西羟时,因事务繁忙不得有机会见一面黎状元。今日得之一见,黎状元果然气度不凡,与我等常人一眼便不一样。” 林泽云毫不吝啬夸赞着黎不言,可他愈是这般滴水不漏的夸赞,姜晚便愈是感到奇怪。 记忆里的林泽云,总是有些孩子气的。 他是西羟最不受宠的五皇子,自出生起便饱受欺凌与辱骂。在西羟皇室中,稍有地位的宫人甚至都可欺压在他头上,以伙食饮水为诱惑,迫使林泽云学狗爬。 故而当他被送到姜国作为质子留下时,他也欣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姜晚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对万事万物都抱有浓浓的敌意。哪怕姜晚主动示好,林泽云也会恶狠狠地反击,用他自己孩提式的方式去反抗着别人的靠近与关怀。 哪怕后来他们长大,成为了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林泽云也时不时会用孩子气的方式去防御自我。 姜晚从未责备过,亦是滋养了他这有些自闭的性子。 可姜晚没想到,只不过短短一月有余,林泽云便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半点从前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姜晚不由得去想,是否在西羟皇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才叫林泽云有如此大的转变。 “林皇子谬赞了,我只是一介平平无奇的书生,并无出彩之处。”黎不言微微颔首,说道。 林泽云唇角笑意渐浓:“你可不是平平无奇的书生。” 他的视线越过黎不言,落在了姜晚的身上,语气亦是带上了几分调侃意味:“你可是被长公主亲自挑选的未婚夫,是整个姜国都挑不出第二个的人中龙凤。黎状元,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机会,切莫叫它跑了。” 林泽云话语里的挑衅显然易见,正当姜晚要生气的呵斥一番时,黎不言却平静道,“林皇子说的不错,我的确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姜晚不解,困惑的仰头看去。 黎不言神色认真,说道,“长公主是全天下最优秀的女子,能够得她青睐是我的福气。而今不少人觊觎着驸马之位,长公主非但不受任何人言语蛊惑,一直坚定不移的站在我身后,而且还处处为我着想。如若这么好的女子摆在我眼前,我还不去珍惜的话,我岂不是眼界比天还要高了?” 姜晚面露诧异,不敢置信的看向黎不言。 黎不言面色不改,分外平静道,“林皇子,我与长公主感情要好,你口中所谓的放跑,恐怕是不会出现了。也不知晓林皇子此次来京逗留几日?若是有空,不妨参加我与公主下个月的婚宴,沾沾喜气。” 第54章 别有用心 黎不言一脸平静却又认真的说完,姜晚听得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偷偷的用力掐了一把大腿。54别有用心 在感受到疼痛的瞬间,姜晚才明白:不是在做梦,黎不言这副模样是真正发生在自己面前的。 难道被自己撞了一下,黎不言的脑子被撞开窍了? 姜晚心里直犯嘀咕,全然没注意到林泽云愈来愈差的脸色。 林泽云的笑容僵在唇角,他的拳头不由自主攥起,但在察觉到不远处有人靠近时,又忙变回最初的模样。 他礼貌笑道,“既然得了黎状元亲自邀请,那我自是要前去沾沾喜气的。毕竟......” 林泽云的视线再度看向姜晚,可这一次,他的视线如蜻蜓点水,只是轻轻扫过姜晚的脸后又收回。 他笑道,“毕竟我与长公主自幼一起长大,视长公主如亲姐姐一般。既是姐姐成亲,哪有弟弟不来的道理。” “你这句姐姐倒是叫的顺口,不知晓的还以为你是我们姜国的皇子呢。”调侃的女声从林泽云身后传来。 来者正是噙着浅浅笑意的苏妙。 苏妙今日打扮的看似平平无奇,可一张美人脸却极其招惹,叫旁人能一眼在人群中看出。 她摇着手中的美人团扇,莞尔一笑道:“怎的都聚在这一处?惠贵妃预备要开宴了,你们再不去的话,可叫大家都等着了。” “妙妙!”姜晚惊喜的上前拉住苏妙的手腕,问道,“你怎的会在此处?” 苏妙用扇子指了指不远处聚集的人群,说道,“边走边说罢。” 二人走在前头,林泽云与黎不言便只能并排跟在身后。 “今日惠贵妃有意将这回门宴办的盛大,帖子不仅发给了皇亲国戚的女眷,还发给了重臣家中。此次来的可不止我一人,单单我家中就来了四位女儿。”苏妙用团扇半掩着嘴,好叫旁人看不清她在与姜晚窃窃私语。 姜晚不免疑惑:一场联姻的皇室回门宴,林昭宁为何要如此大操大办? 难道...... 姜晚顿时反应过来,她与苏妙交换了一番眼神,彼此都明白了各自的心思。 “我也如此认为,这场回门宴看似是摆给西羟使臣,其实是要做相亲的差事。”苏妙说罢,不远处的女眷们见姜晚露面,忙齐声恭敬行礼。 姜晚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平身入座。 姜晚的桌椅摆在了正中央的位置,而她身边则是留给黎不言的。至于惠贵妃,竟主动坐在了稍下的两侧位置上,显然是做足了低姿态。 姜晚与苏妙点点头,二人便在落座前分开。 姜晚怕黎不言不适应,主动挽住他的胳膊,摆出了一副极其恩爱眷恋的模样,看似被动、实则主动的领着黎不言落座。 众人的视线由始至终都看着二人,也有些不曾见过大场面的小姑娘绞着帕子,小声道,“世人都说,黎状元根本不爱长公主。今日得之亲眼一见,这传闻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可不是说呢,你瞧,黎状元如若不爱长公主,怎么可能由着她挽着没反应。而且呀,你瞧瞧,黎状元的脸上也难掩喜色呢。” 如他们所言,就连黎不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他的唇角微微弯起,一向冷冰冰的眼眸也软了下来。 姜晚亦不曾察觉。 她的视线看似无意,实则警惕的打量着分散在四周的西羟使臣。 他们看似在饮酒作乐,一副毫无警惕的模样,可眼神却总是不自在的会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姜晚心中隐隐有不安蔓延,但她敛起心思,佯装一心扑在身边的黎不言上。 姜晚落座后,惠贵妃方才宣布开宴。 随着悠扬乐声响起,众人才重新开始欢笑座谈,席间再度变得分外热闹。 舞姬伴着乐声翩翩起舞,而在屏风后的宫廷乐师们则不敢有半分懈怠,一曲接着一曲,从未有停歇。 黎不言的视线时不时的打量着屏风,察觉到这一点的姜晚附耳提醒道,“如若你想看看阿婵有没有出现,你可以直接去看。” 黎不言身子一僵,正欲否认自己在找阿婵时,姜晚已经带着几分酒气推了他一把。 这一下软绵绵的推搡,却暗下了力气,叫黎不言身子猛地朝一侧歪去。 众人并未注意到此处的小插曲,只以为长公主与黎状元喝多了酒,在行些小打小闹的事情。 他们今日前来,并非是为了真的看西羟皇子的回门礼,而是为了顺着惠贵妃的意思,寻找是否有心仪之人。 而今朝堂局势多变,随着边境三城的主司改变,以及虎符收归姜晚所有,姜国的权利结构正在暗地里不断地进行改写。 要在这暗流涌动的姜国站稳脚跟,保证自己不会被吞没,唯有依靠联姻的手段。 惠贵妃举办此宴,好似是为了给所有适龄的皇族贵臣说亲,其实是在掩盖的她真正要掩护的人。 林氏一族人丁凋零,至林昭宁这一脉,林家主家只有一个儿子。 但此子年幼被娇惯成性,至成年后更多行恶事,倘若真将林家全权交付在他手上,不出一年的时间,他便能毁掉整个林家的根基。 林昭宁久居深宫,执掌凤印已久,如若要说她与林家的关系,应当可以用淡薄二字形容。 可林昭宁不是个愿意眼睁睁看着林家就此衰败甚至倾覆的主。 她出不了宫,唯有依靠手中这块凤印,尽可能的为林家谋求出路。 于是,为林家找到一个好的靠山,便是她最好的选择。 姜晚抿了口热茶,冲淡了些许上头的酒意。 自落座起,她便时不时的打量着林昭宁的动作。 起初林昭宁还有所顾忌,生怕被旁人发现她的心思。可酒过三巡,席间不少人歪七扭八的失态,林昭宁亦是少了顾虑,眼神开始总是望向一处。 正是她那不成才的弟弟的席位。 因女眷多是闺中女子,男子的席位与女眷是分隔两边。林昭宁弟弟林台的位子被安排在苏妙的对面,期间,他时不时的举杯要敬苏妙酒,奈何苏妙总是借着各种事情推脱。 林台见苏妙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借着酒意也有些脾气上头,大声道,“苏姑娘,你屡次推脱与我共饮一杯的邀约,难道我这酒盏上是有着什么脏东西,叫你根本看不上眼的?” 第55章 借刀杀人(上) 席间虽然觥筹交错、喧闹嘈杂,可林台的声音极其洪亮,叫附近之人皆听得清楚。 他们不知晓此处发生何事,不免都投来视线。 见被众人关注,林台酒意上头,蛮横道,“苏姑娘,你虽贵为左相之女,可毕竟不是嫡女。但依着我瞧,你的架子似乎半点不比嫡女小啊。” 林台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叫苏妙脸上挂着的客套笑容也有些僵住。 林家主家虽然只有林台这么一个儿子,但主家的女眷们皆是地位显赫尊贵,尤以林昭宁为甚。 姜应夜一日不立新后,林昭宁便一日执掌凤印,是万人敬仰的存在。 正因如此,林家也蒙受福荫,这些年来过的大富大贵不说,平日里也颇受他人尊敬。 也是因为这原因,林台今日依仗着林昭宁在场,又兼贪杯,眼下根本不将苏妙放在眼里。 林台浑然不顾越来越多的视线,也将林昭宁先前的叮嘱悉数抛之脑后。 什么收敛锋芒?什么待人客气礼貌?他可是林家唯一的男子,哪怕闯下了天大的祸事,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得帮他擦屁股! 林台借着酒意上头,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苏妙面前。 苏妙强忍怒意,尽量维系着自身的淑女模样,提醒道,“林公子,今日是宴请西羟使臣的日子,还请您注意些。” “注意?”林台放声大笑,一把拂去苏妙桌上的茶盏食盘。 陶瓷在地上破碎的声音淹没原本的喧嚣声,御花园重归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看向此处。 林台享受着众人的注视,全然不顾林昭宁狠狠刮来的目光。 林昭宁眸中的警告之意显然易见,可林台丝毫不管,反倒在察觉旁人的视线后,变本加厉的用脚踩着小桌,奸笑道,“注意?我注意什么?苏妙,你不过是相府三女,怎的端着这么副架子?难道,你背后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靠山?” 林台耐人寻味的笑容愈发叫苏妙觉得恶心,她脸色铁青,站起身就欲离开。 可林台不死心的拽住苏妙的胳膊,油腻的笑道,“别急着走啊,难道是被我说中,感到不好意思了?苏妙,你这么年轻漂亮,嫁给我做正妻是便宜你了,不要不知好歹。” 林台话一出,顿时引起了四周人反感。 苏妙向来人缘不错,又因与长公主交好,少不得趋炎附势的攀附之徒。 见林台为难苏妙,自是有人站出来,指责道,“林公子,我今日是贵妃设宴款待使臣。你有意在众人面前为难苏小姐,难道是有意要给使臣看笑话?” 林台讥笑道,“你也知道这宴席是贵妃设的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贵妃是我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放肆!”林昭宁大声呵斥道,她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打在林台脸上。 林昭宁气得不轻,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林台被打的侧过了身子,有些许鲜血顺着唇角淌下。 他不屑的吐了口鲜血,恶狠狠的眼神毫无保留的瞪向林昭宁,丝毫没有尊重的意思,遑论会听从她的话。 “林昭宁,我可是林家唯一的儿子,你敢打我?难道是在列祖列宗前的牌位起的誓言不够狠毒,让你不够害怕?”林台威胁道。 林昭宁气得浑身发抖,若非身边有宫娥搀扶着,如今早已摔在地上。 她哆嗦着指向林台,斥责道,“若非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本宫断不会同意你来此!来人,给本宫把他押下去!” 说罢,不远处顿时涌入两名侍卫,左右架住醉酒的林台就要将他往外拉去。 可林台却像被戳中什么易怒点,顿时挣脱开侍卫的束缚,指着林昭宁叫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姜国的皇贵妃就可以对我指指点点了?林昭宁,你忘了我娘当初为了救你是怎么死的了么!你永远欠我一条命!” 听着林台的叫骂,林昭宁两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宫娥怀中。 “此处好生热闹,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姜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端着一杯冷酒,款款走来。 她噙着淡淡的笑意,两颊的嫣红昭示众人:长公主也喝了许多。 方才还为苏妙出头之人,全部都退了下去,等着姜晚的审判。 林台见来者是姜晚,稍有收敛了些,但还是傲慢道,“长公主殿下,您的这位好友着实是不懂给我几分面子。今日诸多人之前,她竟是有意回了我的敬酒不说,还因坐在我对面想要开溜。公主,这样的做法难道就符合姜国的待客作风了?” 众人噤声,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敢与姜晚胡闹的林台。 姜晚瞥了一眼脸色通红的苏妙,淡淡道,“姜国今日待的客是西羟来的使臣,林公子,难道你是西羟人?” “你!”林台顿时被点了怒火,大声道,“谁不知道我林家忠心为国三代,若非先皇病重时膝下无能臣,我林家的男儿如何会全部被征召上了沙场,最后只活下了我爹爹一人!长公主,你辱骂我可以,但不可以辱没我林家门楣!” 林台义正言辞的模样,让不知情的人当真以为他是多衷心、多看重林家门第之人。 姜晚揉了揉太阳穴,到了嘴边的话语悉数消散。 她对不远处的锦衣卫勾了勾手指,旋即吩咐道,“他喝多了,带他下去醒醒酒。” 可林台丝毫不对姜晚的退步感到庆幸,反倒是得寸进尺道,“长公主,今日我长姐说要给我与苏妙做媒说亲。如今我人都到了此处,苏妙却不给我这份面子。长公主,她是你的好友,莫非你不帮我劝劝?” 姜晚掀起眼皮,眸色犀利凛冽,宛若一柄尖刃刺向林台,可林台丝毫未察觉这份危险。 姜晚说:“既然你不想下去醒酒,就在这里醒罢。” 说罢,姜晚高举杯盏至林台头顶,她手腕轻转,一整杯冷酒悉数泼洒在林台头上,将他浇灌了个透湿。 第56章 借刀杀人(下) 被浇了一身湿的林台先是一惊,旋即正欲暴跳如雷时,他似是猛地回过神一般,错愕的看着面前的姜晚,以及四周纷纷投来偷乐视线的旁观者。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随后又看向面前的姜晚,好似完全没反应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林昭宁先一步护在林台面前,恳求道,“长公主,今日是我弟弟贪杯误事,冲撞了苏姑娘与公主。请公主看在林家为姜国护卫三代的份上,饶他死罪!” 林昭宁说罢,赶紧拉着林台扑通跪下求饶,模样之恳切,让旁人也忍不住可怜。 “唉,惠贵妃在后宫如何的受人尊敬,今日为了这么个不成才的弟弟,竟是闹成这副模样。” “看来坊间说,林家独子娇纵傲慢一事确有其事。林家祖先倘若知晓,自己的家业将要毁在这么个浪荡子手中,怕不是九泉之下也难闭眼了。” 周围人的小声议论悉数钻入林台耳中,他不解的看向他们,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林昭宁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示意他跟着自己一同向姜晚求饶。 姜晚扫了一眼林台的脸,随后将手中的空杯丢到他怀中,淡淡道,“你坏了本宫的好兴致,也成了姜国的笑话。林台,你要记住,你成为的不仅仅是林家的耻辱,更是姜国的耻辱。” “长公主,我!”林台挪动着膝盖往前,可还未靠近姜晚便被左右两侧的侍卫横刀拦住。 “林台,做人可以愚钝,但不能当蠢货。”姜晚语气平静说道。 她摆了摆手,露出一脸倦色,说道,“杖责二十,送回林家去罢。” 说罢,姜晚便不再去听身后林台发出的喊声,她对林昭宁吩咐道,“本宫累了,今日就先退下了。此处留你善后,应当无碍罢?” 林昭宁仍跪在地上,恭敬道,“公主玉体当保重,请不用担心。” 姜晚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黎不言与自己一同离开,直至他们消失在御花园尽头,林昭宁才由宫娥扶着起身。 她久久注视着姜晚消失的背影,目光深沉。 离了御花园一段路,姜晚才揉了揉太阳穴,方才的醉酒模样也悉数消失。 她瞧了一眼身边的黎不言,笑道,“怎的露出这副表情?难道你觉得我惩罚得轻了?” 黎不言自离席时,便一直板着脸,看着分外不悦的模样。 姜晚此次来本就没带几个仆人,杏儿被她吩咐去准备轿子,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在湖畔等着。 黎不言坦诚道,“我觉得你这次的做法不像你会做的。” 姜晚努了努嘴,示意黎不言继续说下去。 黎不言说:“你平日里对会欺辱你之人,死罪可免,但起码也会叫他的氏族自此消失在姜国朝堂上。而今你对于一个在宴请西羟的酒席上行如此恶劣之事之人,竟只是杖责了二十,未免叫人觉得奇怪。” 姜晚闭着眼晃着脑袋,一副觉得黎不言说的很有道理的模样。 黎不言蹙眉道,“二十杖,不过数月的功夫林台便会恢复如初,你不怕届时他有意与你作对?” 姜晚睁开眼,笑着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斩草除根。”黎不言斩钉截铁道,“既然他是林家独子,安排一场意外让他消失,就可以在数十年后让林家彻底消失在朝堂上。” 黎不言看似温和的表面下,竟能吐露出如此心狠的发言,这倒是叫姜晚有些惊讶的。 她赞许的点了点头:“如若林台真是自行做出今日的愚蠢行为,我自然会这么做。” 黎不言恍然大悟,但随即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抚摸着手臂,似乎陷入了疑惑的漩涡中。 姜晚看向远处莺歌燕舞的御花园,笑容意味深长:“言之,你以为亲人间就一定要互相帮扶,要互相关爱么?有的家人,可以是刺向你最凶狠、最致命的一把刀。为了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这样的一把刀,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刀杀人。” 姜晚伸了个懒腰,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好累,言之,不然你今日也不要出宫了。明月宫里有厢房,你陪我留在明月宫,好不好?’ 黎不言惊愕的转头看去,少女笑容明媚,虽是说着会叫人误解的话,可她的眸子清澈单纯,没有半点污秽,叫黎不言不免为多想的自己自觉形秽。 黎不言挪开视线,低声道,“你是公主,你我还未成亲,于礼不合。” 可姜晚追随着黎不言躲避的视线,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期待的笑意仰视着他:“言之,这礼是人创的,自是也可以由人更改的。春日来了,明月宫有好多好看的美景,你就留下来陪我一起看看嘛。对了,我听闻你喜欢白玉兰,我专门差人种了一棵,你帮我看看长的如何,好不好?” 姜晚撒娇的软糯语气犹如一颗颗饱满的水蜜桃,堆砌在黎不言心口,酸甜的清香从心底往上攀附着,直至抓住黎不言的心脏、堵满他的喉咙。 黎不言只觉得心跳顿时变得分外急促,他愈是刻意回避姜晚的视线,姜晚便愈是凑到他跟前,以至于二人的距离愈发贴近,叫黎不言甚至能嗅到少女发髻上的桃花香。 黎不言心中突然萌生了个念头:姜晚许真是用桃子捏成的人。 黎不言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耻,连忙咳嗽了两声拂去乱七八糟的想法,端正了眼色拒绝道,“不可以。” 姜晚顿时撇下了嘴角,一脸不悦的叹了口气。 “不就不罢。”姜晚不满的嘟囔道。 可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熟悉的声音:“黎状元拒绝了公主什么?既然公主这么不高兴,不妨说与我听听,看看我是否能帮公主?” 林泽云微眯着眼,周身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倚在树干上。 他怀中提着半坛烈酒,歪着脑袋看向两人,唇角的笑意显然在对黎不言挑衅。 林泽云又说道,“公主,要不要尝尝我带来的胡酒?我记得,我们小时候你总想尝一尝,可惜那时候我总没有机会回去。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这机会,你我要不要叙叙旧?” 第57章 琉璃秘闻 方才还拒绝姜晚邀请的黎不言,听见林泽云这话,忙不迭说道,“晚儿,你方才不是说要去看白玉兰长势如何么?眼下就是个好时间,我们快些回明月宫,不要耽搁了。” 说着,黎不言一把拉过姜晚手臂,示意她随自己离开。 林泽云不紧不慢的跟上二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笑着看向黎不言:“黎状元,我对于赏花也有些研究,不妨与我一起?” 黎不言缄默不言,只顾拉着姜晚的手臂往明月宫方向快步走去。 林泽云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戏谑笑道,“晚儿,你的未婚夫似乎是个不好相处之人。” “谁允许你对公主大不敬,直呼名讳的!”黎不言强压着怒意斥责道。 他回头瞪了一眼林泽云,可这看似警告的眼神,在林泽云眼中却毫无威慑力。 林泽云笑道,“黎状元,我与晚儿自幼一起长大,整个姜国皇室中,无人不知晓此事。七岁那年,我与晚儿、苏妙,在太庙前立誓结为异姓兄妹,而今我唤她名讳,不算逾矩。” 黎不言吃了瘪,冷冷道,“你也知晓那是七岁孩提时候的事情,如今你是西羟皇子,已经离开了姜国皇室,该懂得什么叫保持分寸。” 林泽云眉尾微微挑起,尽管在笑,可眸中却透出一丝丝寒意。 二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虽说姜晚不解他们为何要闹的有些僵硬,但还是为了两国和平,不得不插在二人中间,说道,“停,一个状元,一个皇子,在此处拌嘴叫旁人看了笑话去。走罢,恰好明月宫得了新的龙井,请你们过过口福就是了。” 听了姜晚的话,黎不言才不屑的转过头去,打算继续快步往前走。 姜晚忙拦住:“言之等等,杏儿去唤轿夫了。等下她若是回来瞧不见我,怕是要着急了。” 说话间,杏儿已气喘吁吁的从不远处跑来。 她身后跟着同样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轿夫,瞧着是从御花园一路追赶而来。 杏儿扶着腹部,还未给林泽云行礼,对方便示意无需多礼。 “殿下,你若是再走得快些,今日杏儿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杏儿忍不住抱怨了句。 姜晚掩面偷笑,一双微微上扬眼眸悄悄打量向身边的黎不言。 见黎不言有些羞恼地挪开视线,姜晚则一副溺爱的神色挽住黎不言的胳膊。 在外人眼中,姜晚对黎不言的爱意显然易见,恨不能让每个瞧见的人都能感受的真切。 “你平日在明月宫动的少了些,今日练练你。”姜晚打趣道,“泽云,你乘着轿子先去明月宫罢,我与言之走过去。” 林泽云正欲推拒,姜晚已经挽着黎不言的胳膊欢喜的往前走去。 她将林泽云远远的抛在身后,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林泽云久久驻足在原地,瞧着黎不言稍稍侧去的眼眸,虽然硬撑着一副冷酷的模样,可那双眸中透出的温柔却是真切且缱绻的。 云彩蔽日,林泽云被笼在一片阴翳之下。他神色晦暗,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明月宫 宫人们早早收到了贵客要来的消息,里里外外将明月宫洒扫了一遍。 又依着杏儿纸鸢传信的内容,提前备了新春龙井,还有姜晚爱吃的糕点小食。 起初,姜晚回来的路上以为黎不言定然是要推脱自己挽着他的动作。 可一直走回明月宫的一盏茶时间,黎不言都没有任何要挣脱的意思。 但他也一直缄默不言,无论姜晚抛出什么问题与他找话说,他都没有再理会过姜晚。 姜晚不由得心想:的确是个难相处的人。 回到明月宫后,姜晚便松开了黎不言的胳膊。 她听着杏儿火急火燎的跑来回禀林台之后的事情,见此处多有人注意,便示意杏儿回正殿再议。 姜晚屏退了侍奉的宫人,偌大的正殿内只留下四人。 姜晚撤了太师椅,坐在黎不言与林泽云中间,生怕二人又一言不合起争执。 她今日应了林泽云的意思,请他至明月宫中乃有要事商榷,而非耗费着时辰看他们二人拌嘴斗狠的。 故而听杏儿的回禀,姜晚亦是没有避开林泽云。 “杏儿,林台现在在何处?”姜晚问道。 杏儿答:“暂时被安置在刑部养伤,听说,惠贵妃伤心无比,亲自花了不少银子为林台给苏妙赔罪。” 姜晚摸着手中茶盏,眼眸低垂。 林泽云则先一步说道,“你想要怎么处理此事?” 林泽云先前在宴席上,也目睹了林台与苏妙之间纠纷的全过程。他虽然没有出手,可这其中因果看的清楚。 “苏妙也是你义结金兰的异姓姐姐,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姜晚反问道。 虽是问题,可对于林泽云而言已是答案。 林泽云道,“惠贵妃有意要除掉她这个不成才的弟弟,恐怕不是想要收拢林家家权这么简单。” 姜晚颇感兴趣的掀起眼皮,直视着林泽云。 林泽云解释道,“我从西羟启程之前,听闻琉璃城近日有一样他国异物卖的很是火热。” 姜晚挑了挑眉:“水晶花?” 林泽云点点头:“此物不仅受女子追捧喜爱,而且男子也爱买回来摆在屋内,以彰显入流的情怀。但说来奇怪,一样来自别国的物什想要在姜国大火,就需要有人从中炒热。但,这样东西琉璃城的姜国人中,并无一人认领。” 林泽云说罢,姜晚顿时陷入沉思中。 一样没有姜国贵族炒热的别国物什,如今却成了琉璃城大火之物。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此物是别国人主动带热之物,能够将一样物什带入寻常百姓的追捧中,足以说明这个国家的人在琉璃城不是少数。 看来要去琉璃城的念头,已经等不到与黎不言成婚之后了。 林泽云看出了姜晚的思虑,笑道,“如若你没有空的话,我可以替你去一趟琉璃城。恰好近日有一支西羟商队要去琉璃城买水晶花,我算是顺路。” 第58章 从头来过 从京都至琉璃城足足有千百公里距离,快马加鞭赶路,也须要十日的功夫。 这一句顺路,确实听得叫人有些不大相信。 可姜晚却欣然笑道,“既是如此,就有劳你了。近日京都琐事繁多,我确实有些走不开。” 林泽云点了点头,目光温柔。 上一次他与姜晚说上话,还是在二人本说好私定终生后的一日。 姜晚无情的拒绝了与他联姻一事,并划开两人的距离,称日后男女有别,最好不再二人私下相见。 彼时林泽云犹如突然被遗弃的小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屡次想要见一见姜晚的面,可都被姜晚言辞回绝。 直至他随着迎接队伍回去西羟那一日,他也没有再见过姜晚一次,与心爱之人说上一句再见。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叫他无法接受。 直至回到西羟,变故突生,他方知姜晚所言不错:年少时的儿女情爱太过天真,他与姜晚代表着不同国都的势力,二人自成年之日起,就不再是往昔无忧无虑的青梅竹马关系。 故而林泽云平复了心绪,此番主动领使臣回到京都,本欲告诉姜晚,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可他等来的,只是姜晚即将与黎不言成亲的消息。 林泽云看向姜晚的眼神中饱含自嘲不舍之意,这些神情姜晚置之不理,可黎不言却都看在眼里。 姜晚抿了口热茶,这才进入主题,问道,“泽云,我记得你住在明月宫时,养了一支西羟带来的亲信卫队。后来这支卫队随你回西羟了么?” 前世,正是亲信卫队的首领当着姜晚的面杀死了杏儿与顾鱼,也正是因为有此人的出现,姜晚才一直坚信,屠戮乾坤宫、颠覆姜国皇朝的正是林泽云所在的西羟。 但...... 倘若这支亲信卫队已经脱离了林泽云的管辖,那么前世的种种,将要重新洗牌。 林泽云虽然疑惑姜晚为何问起此事,但还是如实答道,“自我回去西羟后,这支卫队便安排在母妃身边。父皇给予了我其他事务,这支卫队他素来不喜欢我带着,我也不便于继续调遣。” 姜晚心里猛地一咯噔,手指不由得松开,茶盏脱离她的控制,扑通摔碎在地。 杏儿忙唤来宫人收拾碎片,而林泽云则担心的看向姜晚,问道,“晚儿,你怎么了?” 黎不言快步走到姜晚面前,阻拦了她下意识想要弯腰拾起碎片的动作。 黎不言脸色难看,他紧握着姜晚的手腕,逼迫姜晚因为疼痛不得不回过神来。 “这阵子宫内琐事繁多,晚儿恐怕累着了,如若林皇子没有要事,不妨今日就先这样罢。”黎不言语气生硬,几乎叫人没有拒绝的可能性。 最重要的则是他代替着姜晚下达送客意思,俨然是将自己当做了明月宫的男主人。 姜晚默不作声,算是默许了黎不言宣主的意思。 林泽云笑容有些僵住,但还是起身作揖:“既是晚儿身子不适,我就先行告退了。晚儿,我没有住驿馆,你若是要找我,还去我们的老地方。” 说罢,林泽云转身潇洒离去,未有回眸。 而姜晚则轻轻抽出手腕,她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可黎不言敏锐的察觉到她眸中流露的一丝悲戚。 这份悲戚糅合着复杂的情绪,其中最为明显的,则是悔意。 她在后悔什么? 黎不言看不明白,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揪痛,难以名状的苦涩感卡在喉咙处,令他到了嘴边的关心的话一个字都无法出口。 姜晚敛起神色,笑着仰头看向黎不言,她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问道,“言之,你知道水晶花么?” 黎不言撇开脑袋,有意回避姜晚的视线,语气生硬:“有所耳闻。” 姜晚自顾自的喃喃道,“听闻,水晶花坠地不碎、遇火不烈,民间是以谓之永生。女子好喜佩戴其为饰物,而男子则多用其当摆件。琉璃城中盛传,倘若得一只纯粹的水晶花,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势象征。” 姜晚顿了顿,她看向黎不言,认真问道,“你在京都,有没有见过有人送你水晶花?” 黎不言是近日来最热门的新晋官员,哪怕有姜晚阻拦,但明里暗里送礼给他的人还是不在少数。 其中定然有来自琉璃城之人。 黎不言点点头:“确实有好几个人送了水晶花,我看过,他们送的水晶花或多或少都有杂质,并不是纯粹之物。如若真如你所言,琉璃城贵族追求着纯粹无瑕的水晶花,那么此物定然在你想要调查的人手中。” 姜晚赞许的勾起唇角,她看向门外。 有微风吹过,卷起院子里瓣瓣桃花。 前世,她死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死在最喜欢的桃花酿中。 故而她想,这一世起码要守住明月宫的桃花,也要守住与姜渊的承诺。 “若是我说,我需要......”不等姜晚说出口,黎不言已伸手示意她无需多言。 黎不言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要引出这几个送我水晶花之人。” 无论这几人是否真的是南诏安排的内贼,一旦黎不言投身入姜晚的棋盘中,就无法再抽身而出。 这一点,黎不言比姜晚更加清楚。 “公主殿下,我们早在沈府密室坍塌的那一刻起,命运就被捆绑在了一处,不是么?”黎不言虽然还是板着张脸,可眸底有隐隐笑意,无形间给予了姜晚安慰。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这么说也不大对。” 黎不言眉头展开,语气轻松道,“许是在熙和楼初见起,我们的命运就在一处了。所以早在许久以前,我便已经做好了与你同下这盘棋的打算。既是同样为执子人,你也无需感到歉疚,不是么?” 姜晚失声而笑,她没想到,黎不言竟是变得这般坦然。 这么看来,倒是她有些小人之心了。 姜晚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你且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安全,你只需要找到那个内贼,剩下的事情我会来处理。” 第59章 远方来客(上) 随着春雷划开天际,这一场春雨轰然而至。 整个京都变得湿漉漉,来往的孩提却不在意这场春雨,反倒是欢呼雀跃的结伴奔跑在雨水间。 长乐街的女子们见今日大雨倾盆,也纷纷开了窗子,倚在窗边欣赏雨景。 春风楼的牡丹雅间也开了窗子,姜晚半依靠在窗棂上,一面翻看着手中书信,一面用嘴接过杏儿剥的葡萄。 书信是从边境快马加鞭送回来的。 杨佳告诉姜晚,边境一切安好。虽有一些叛党余孽,但自他重新接管三城兵权后,这些余孽并不构成威胁。 末了,杨佳说,至多再有一月,边境将重归安宁。在事态平稳之际,他希望姜晚可以前去三城验收。 姜晚被葡萄酸的口水直流,龇牙咧嘴的将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杏儿连忙端来牛乳给她缓解牙酸,自己则不信邪的又咬了一颗。 姜晚见杏儿也被酸的面目狰狞,忍不住笑出声道,“好的不尝,坏的尽喜欢试试。” 杏儿揉着被酸痛的半边牙齿,口齿不清地说道,“这批葡萄是琉璃城一成熟就进贡来的,往年品质都是极好的,怎的今年上贡的这批这么酸。” 姜晚合上书信,吹燃了一旁的火折子,将信点着了丢入一旁的铜盆中。 姜晚望着窗外,说道,“雨水少,结的果子便是酸些的。” “这么一说,去年似乎的确鲜少下雨。不过入冬后,雪倒是下了不少次。”杏儿附和道。 姜晚弯了弯唇角:“不过这果子不像是琉璃城那边的味道,今年负责运送贡品入京的是何许人也?” 杏儿答道,“是琉璃城的徐巡抚。” 姜晚神色微黯,手指不由得轻轻敲打在窗棂上叩着拍子。 徐谨弋,寒门出身,三十岁中的,因其在五年前的琉璃城饥荒灾难中处理的得体迅速,姜应夜便提升其为琉璃城巡抚,自此从寒门学子,一跃跻身作姜国学士门楣之中。 姜晚见过徐谨弋不少次,多是他还未去琉璃城上任时,他被父皇召见在御书房时偶然碰到。 徐谨弋是曾经竭力支持姜应夜不另立新太子的朝臣之一,也因此,幼时的姜晚对他颇有好感。 彼时的姜晚喜怒分明,不喜欢的人,她向来不给好脸色看,甚至多会在他们的从政中使绊子捣乱。可面对喜欢的人,譬如徐谨弋,她总是在姜应夜面前说着好话,从不吝啬赞美。 于是徐谨弋远赴琉璃城之前,还特意送了明月宫一棵槐花树为临别赠礼。 他说:长公主,等你长大的那天,槐树也会长大,太子就会好起来了。 “他入京多久了?”姜晚问道。 杏儿答:“不到三日,听闻是午夜入的京,当时持了特令才得以出城。” 姜晚眉头微蹙:“特令?” 京都除长乐街外,其余地方都有宵禁,城门亦是每日规定时刻会关闭。 但如若有紧急要事,便可提前向皇室申请特令,持有此令便可在宵禁时自由出入城门。 “看来他这次来,可不是送葡萄这么简单的事情。”姜晚拍桌而起,她瞥了一眼桌上还剩大半的葡萄,吩咐道,“都装起来,送客人尝尝。” 前来京都的使臣或是其他城池的官员,多是在驿馆或者客栈下榻。 偶有人在京都置有房产,则会住在自家宅子中。 而徐谨弋的人马则是分为了两批,一批下榻客栈,另一批则借住在昔日友人家中,而此人正是黎不言。 姜晚收到梨侍消息时,正提着一篮子葡萄站在黎府后墙处。 墙苑高耸,并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攀登的高度。 姜晚叼着篮子把手,借着墙壁脚下发力,轻而易举的跃上墙顶。 后院不曾住人,供着黎府的祖宗牌位,平日里亦少有人前来。 落叶被雨水打落,窗纸发出被吹得哗啦啦的动静,显得此处更为寂静。 姜晚利落的翻身跳下了墙,她接过篮子,整个人被淋的湿漉漉。 她先是为黎府祖先上了香,随后又提着篮子熟稔的往前院走去。 黎府并不大,前院拢共也就六间屋子。除了常年卧榻的安定侯,黎不言多半只会在书房与寝屋来往。 在黎不言寝屋附近,姜晚一眼便瞧见了那口养着锦鲤的池子。 锦鲤们被喂养的白白胖胖,听到有人靠近,一条条锦鲤簇拥而至,摇着尾巴在姜晚面前游来游去。 自爷爷去世后,这些鱼苗一直是姜晚与姜渊负责养育。它们寿命虽短,但一代代传承,倒是成了思念先帝的念想。 姜晚摸出带的鱼食投喂了些,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交谈声。 她屏息凝神,转身贴在走廊转角处,静心去听二人交谈内容。 “没曾想今年的春雨来的这么快,去年若是雨也下的这般及时,琉璃城就不会闹灾荒了。”较为沉稳的男声一听便是徐谨弋,而一旁回答的则是黎不言。 黎不言说:“琉璃城地处海岸,本不该频发灾荒。” 徐谨弋沉沉叹气:“不言,这其中涉及的内政太多了。琉璃城看似远离京都,过着可以自给自足的生活,其实处处受牵连,时不时就会被京都大臣上谏,怀疑有内贼埋伏。如此干涉琉璃城的治理,百姓难免颇有怨言。一旦一座城市有了怨气,土地便没了生气。” 黎不言久久不语,他似是在琢磨徐谨弋话中深意,而徐谨弋则笑道,“好了,我们好久不见,不要说这些乏味沉闷的政事了。我在琉璃城时听闻,你要与长公主成亲了?” “嗯。”黎不言淡淡应道。 徐谨弋好奇问道,“你怎么会想着迎娶长公主?我记得你从前说,在立业之前绝不成亲。而今你虽然中的,可毕竟大业未成,尚有斡旋之地。” 黎不言思忖片刻,答道,“我们二人成亲,本就是长公主的意思,而今朝中时局动荡,若是我能与长公主成亲,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暗处的姜晚闻言,眸色忍不住有些黯淡。 第60章 远方来客(下) 徐谨弋摩挲着下巴点了点头,他不免打趣道,“都说长公主脾气暴戾,更是腹中无墨水,是个只会搬弄刀枪的莽夫。不言,这可是与你先前想要迎娶的意中人模样大相径庭啊。” 徐谨弋若有深思的笑意惹的黎不言心头有些不悦,可此话如若真要计较起来,似乎又并无不妥之处。 但黎不言蹙眉说道,“长公主并非是外界传闻般那样的人。虽说与我是不大相合,可这世间毕竟本就无绝对相合的两个人。摩擦与差别,才是可以让人进步与学习之处。” 徐谨弋倒是没想到黎不言会为姜晚说话,长吁一口气,忍不住赞许的点了点头。 “你说的很好,我是没想到,你不曾受那些流言蜚语所影响,仍旧坚持着自己的本心。这一点很好。”徐谨弋夸赞道。 黎不言顿时反应过来他方才是在试探自己,面露不悦:“谨弋,你我认识多年,何故还用此话术来探我口风?” 徐谨弋赔笑道,“这还请你原谅我,你也知晓的,我离京太久了。长公主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我虽是好友,可我还是有些担心你会辜负她。” 二人说话间,婢女前来回禀,说是杏儿姑娘前来拜访。 “公主没来么?”黎不言问道。 婢女说道,“不曾见公主车马,只有杏儿姑娘一人。” 黎不言叫婢女去请人入屋,而一旁的徐谨弋则沉思片刻,失声笑道,“看来长公主是埋怨我入京后没有去拜见她,这般才赌气不来了。” 黎不言狐疑的看了徐谨弋一眼,对方则不紧不慢解释道,“你也知晓的,我是奉急召入宫,今日才得了闲与你说说闲话。虽然明月宫就在御书房不远处,可我想,皇上并不想公主涉及到此次的事情中......” 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姜晚才笑着从廊后露面。 她双手负在身后,提着草篮子,笑眼弯弯问道,“徐叔叔,这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父皇不想叫你让我知道的?” 徐谨弋一见姜晚浑身湿透的模样,便知方才她听去了二人的交谈。 徐谨弋无奈扶额,忍不住夸赞道,“你的轻功愈发了得了。” 而黎不言则是蹙眉看向浑身在滴水的姜晚,语气冷冰冰:“你倒是喜欢糟蹋身子的紧。” 说罢,黎不言扭头唤道,“来人,取一套干净衣裙,侍奉公主更衣。” 姜晚笑眯眯的凑到黎不言跟前,轻轻的晃了晃他的手臂,笑眼弯弯:“不言,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明月宫的花开了,下次我带你去看花海,好不好?” 黎不言虽还板着脸,可耳根没由来的变得发烫、发红。 他别扭的别开脸,语气生硬:“你还是先去换衣服罢,若是染了风寒,我可是不帮你把脉。” 见姜晚乖顺的听了黎不言的话,领着正好赶来的杏儿去更衣,徐谨弋则忍不住点头赞许道,“不言,你驭妻有奇招啊!” 黎不言被口水呛着,连连咳嗽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来。 他咳的满面涨红,一向自持清冷的他,眼下看着也有了几分慌乱。 黎不言语气焦急:“切莫胡言乱语,我与晚......公主还未成亲,不可这么说笑。” 见黎不言故作死板的模样,徐谨弋也不曾继续戏弄他,只是笑着拍着他的背,替他顺好这口气。 “长公主自幼脾气娇纵,谁的话都不听,唯有太子能够让她乖顺些。今日我见啊,你是比太子还叫长公主喜欢。”徐谨弋直言道。 黎不言垂下眼眸,缓和了心绪后,淡淡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我能得她一时喜欢,也是我的福气。” 徐谨弋听他话中有几分酸意,又想起昨日听闻的御花园一事,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 他拍了拍黎不言的肩膀,提醒道,“不言,长公主如若放下一个人,那便是真的放下了。你们二人关系和睦,无需为没有相干的人有了嫌隙。你要知晓,长公主如若真的喜欢你,是会愿意为你放下一切,甚至长公主这个地位的。” 黎不言缄默不言,他低垂着眼眸,鬓发遮住他的眼神,叫徐谨弋读不懂他的心思。 徐谨弋手中还提着方才姜晚随手递来的草篮子,一见里面装着的正是自己进贡的葡萄,便唤黎不言一同来尝尝。 他念了一颗,用衣袖擦了擦:“不是我自夸,琉璃城的葡萄是最好吃的。个头饱满又甜津,无一点酸味......” 话音刚落,徐谨弋整个人便僵在原地,旋即露出极其狰狞的神情。 黎不言困惑地也咬了一口,一张俊俏的容颜顿时变得有些扭曲,他极力压抑住口水流出的冲动,有些生气地瞪了徐谨弋一眼。 他说:“确实一点不酸,这叫人一口下去,牙齿只剩下痛了。” 徐谨弋不信邪的又翻了一颗出来,再咬下去时,酸意直冲天灵盖,让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太酸了! 徐谨弋抹去唇边的口水,不敢置信的翻看着手中的葡萄,喃喃道,“不错啊,的确是我带来上贡的这一批。我记得我挑选时尝过,这批葡萄品质没有问题,怎的突然变成这样了?” “原来你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带些酸枣似的玩意儿给我尝尝,然后又不敢来见我怕挨骂的。”姜晚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她穿着一套崭新的水色对襟长衫,乃平日里黎不言喜爱的款式与颜色。 黎不言的视线落在姜晚身上,不由得停滞片刻。 姜晚见他在看自己,忍不住笑眯着眼问道,“不言,我穿着好不好看?” 黎不言立马挪开视线,半晌才憋住一句:“尚可......” 姜晚早已习惯他的别扭,又转回视线看向徐谨弋,问道,“如何?想出来是哪里出的问题了没有?” 在春风楼尝到葡萄的第一口,姜晚便觉察了异样。 这葡萄的酸度已经到了非比寻常的地步,更何况还是放在盛产葡萄的琉璃城中。出现这等问题,如若说是今年雨水少出的问题,倒不如说,是有人在葡萄里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