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主要人物简介 以下只是《十字》中主要的出场人物,并非全部人物,其简介也只限于《十字》的内容,并不涉入到下一卷。有些人物在第二卷《权柄》中甚至是重要人物,在这里也并未列出。这个主要人物表是为了帮助读者更好的十字》而写,所以有其局限性。 石越:现代历史系毕业青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不可知的原因被传送至北宋熙宁二年,从此开始他的传奇一生,当时按实际年龄算,他二十一岁。石越天性谨慎,不喜欢冒险,表面随和,不喜抗争,但是骨子里却有着相当的固执性格。总体来说有着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性格,但又绝对的理性与现实。 王安石:北宋著名的改革家,一生以孟子自喻,期待能够凭自己的力量把宋朝带向一个富强的道路上,但是在历史上终以失败告终。史载说他聪明过人,性格倔强,不太喜欢修饰自己的外表。他当上宰相后一意以征诛之术(把不满者赶出朝廷)来推行自己的新法,却相当的不注意吏治,过份看重政策与制度的重要性,加上他是南方人,在新法实行中并没有考虑到北方人的利益,因此种种原因综合作用,让他走向了无可避免的失败。在熙宁二年的时候,他五十岁,任参知政事。这个“拗相公”对石越的观感相当的复杂,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的自信,让他认为石越总是在妨碍他推行新法;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正视石越的许多过人之处。实际上,在那个时代,王安石是最有可能与石越有许多共同语言的人物,但是造物弄人,以王安石的性格加上两人的政治地位,让两人的关系显得并不那么乐观。 司马光:北宋著名的历史学家,以《资治通鉴》而名留史册。但在当时,他却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虽然身为王安石的好友,但是一方面在学术上,他是“史学派”的领袖,与王安石的“经术派”相对立;另一方面,他是北方士子中洛派和朔派共同的领军人物,与王安石所代表的南方派相对立;而在政治上,他有着保守的立场,虽然他亦表现出改革政治的倾向,但是他的所谓改革却是更注重于人事而非制度,甚至他在最后疯狂的拒绝任何制度上的改革。在王安石当权后不久,他被贬往洛阳,任西京留守。在熙宁二年,司马光五十二岁。因为保守派共同的困境,即对制度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而只能纠缠于新法实施过程中出现的不良现象来反对新法,因此并不受到皇帝的重视,直到石越出现后,保守派中所包括的温和改革派自觉不自觉的形成了和石越的政治盟友关系。但是司马光的生性严谨,让他终于不能和石越这个小他三十多岁的人成为好友,虽然他非常的佩服石越的才学与见识。 苏轼: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在政治上则是当时蜀派的代表人物。蜀派是介于南方派与北方派的派系,因为地域的原因,蜀派既有南方派的特点也有北方派的特点。所以其代表人物苏轼的政治理念也比较折中,一方面反对王安石过于激烈的变革,希望在变革能够稳步推行,考虑到现实的状况;一方面也反对完全的保守,认为变革是在所难免与必须的事情。因为这种看似理性的态度,所以无论新党当政或旧党当政,苏轼总是不能得志。在熙宁二年,苏轼三十四岁。他生性豪爽,达观,才华横溢,很年轻的时候就享有才名,却喜欢帮助年轻的读书人。他和石越私交良好,终其一生皆是石越是良师益友,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似乎并不能理解石越的手段。这是一个只能从光明面来理解事物的读书人。 赵顼:历史上北宋的神宗皇帝。但显然“神宗”这个谥号不足以表彰他在小说中的功绩,所以小说中并不称他为“神宗皇帝”,事实上他也有更为伟大光彩的谥号。这个年轻的皇帝是历史上非常有抱负的君主,虽然苛刻的史家也许会讥讽的称他“志大才疏”,而不少人也不不太公平的指责他立场不坚定。这个十八岁登基(或谓二十岁),三十六岁去世的年轻皇帝自一即位起,就一心一意想要励精图治。他无法忍受向蛮夷岁贡的耻辱,因此在他的治下开始了王安石变法的篇章。虽然王安石的政治地位并非一直很稳固,但在重重的压力下,新法也并没有因为王安石不在相位而被废除,对于新法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坚定。这个年轻的皇帝,曾经立誓要恢复汉唐故土,继承宋太祖的遗志,但是一生的不得意终于让他心力交瘁而英年早逝。在熙宁二年的时候,他年仅二十岁。这个年轻皇帝的性格,有着急躁、刚决的一面,也有着对臣下优容的一面,总的来说,也是一个矛盾的性格。 王倩儿:王安石之女。熙宁二年时她年仅十六岁,这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虽然以她的经历来说,在当时也许为很多人所羡慕,但是对于她来说,却并不能够很简单的形容。虽然她的婚姻在某种意义上一桩政治婚姻,皇帝借此来缓和他所信任的两个臣子:石越和王安石的关系;但是以她的本心,她对于石越还是有着深深的爱恋。而石越对她,也抱有极深的感情,甚至认为自己穿越千年的时光,也许就是为了来爱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却不得不在父兄与自己心爱的男人之间做感情的交战,因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子,却分属于政治上的两个阵营,而每个人都无比坚定的相信自己的理想才是正确的。 楚云儿:碧月轩的著名歌妓,石越最坚定的追随者之一。对于石越,她有着极深的感情,而且她也是石越最初认识的女孩子之一。但是二人的地位实在过悬殊,虽然都可能生,但在第一卷中,生的事情有限……这个女孩骄傲而自卑,温柔解人却又能用淡淡的笑容拒人于千里之外,久历风尘却又不可救药的执着于真正的爱情…… 李丁文:字潜光,河北人。即旧版中的“李一侠”,石越最重要的幕僚。他精通纵横之术,有干才。在历史上虽然籍籍无名,但是因为石越的出现,他的人生也完全改变。熙宁二年时他三十岁。 段子介:字誉之,江西人。一个喜欢任侠的儒生,石越的重要幕僚。最适合他的职位无疑是监察御史。段子介是那种一边喝酒一边击剑高歌的人物,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荡尽天下不平之事。但是他并非是一个简单化的人物,所以石越也常常托他做一些更重要更需要权谋与冷静的事情。熙宁二年时他二十五岁。 唐棣:字毅夫,四川人。石越的挚友,也是最初帮助石越的人。如果放在历史上,他可能只是一人平凡的底层官僚,但是因为他和石越的关系,让他无法太平凡。他是《论语正义》的署名作者之一,进士出身,钢铁司的重要主持人之一。熙宁二年时他二十三岁。 桑充国:字长卿,开封人。石越的崇拜者。出身于一个商人的家庭却对经商毫无兴趣,最后考上进士却不愿意做官,最终成为大宋最大的印书馆的社长,第一份报纸的创始人。是深受石越影响的人物。熙宁二年时他十八岁。 唐甘南:字坚夷,唐棣的二叔,石越重要的赞助人与合伙人。以目光独到、满脸笑容而著称。在大宋棉纺工业、印刷工业等历史上,皆占有重要的位置。后世曾经有人认为他是除吕不韦之外最成功的商人。 桑俞楚:桑充国之父,桑家与石越有着极不寻常的关系。他同时也是唐甘南的重要合伙人。当然,他对历史的贡献远不止于此。 李敦敏:字修文,江宁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宁二年进士出身。虽然被人讽刺为“机敏而无主见”,但却是石党中立场最坚定的人物之一。 柴贵友:字景初,四川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宁二年进士出身,与其弟柴贵谊同为石党中唐氏一派(石越最初的追随者,石越对他们有着极其不寻常的重要利益)的重要人物。 柴贵谊:字景中,四川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宁二年进士出身,是一个出色的地方官。 秦观:字少游,高邮人。历史上著名的才子与苏门学士之一。其词作以婉转哀怨而著称,但是他的性格却是喜欢读兵书。但是终于过份的沦为清谈高议,缺少实干的气质。他亦是石党中的重要人物,一个敏感而豪迈的人物,做为皇帝秘书参赞机务已是他才华的极限。 司马梦求:字纯父,开封人。智谋之士,石越的重要幕僚之一。 吴安国:字镇卿,福建人。对石越有着许多不满,关心百姓疾苦的书生。最终成为石党中的重要人物之一。 吴从龙:字子云,开封人。精通礼仪。石党中重要人物之一。 蔡京:字元长。历史上著名的奸相,但其时尚且年轻,郁郁不得志。石党中重要人物之一。在大宋财政重建上,挥了重要的作用。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之子,性格骄傲、偏执,不容异见。但为人极有才华,对其父的新法起了重要的影响,最新党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但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法,往往让人所不耻。 吕惠卿:字吉甫。福建泉州人。新党中最大的投机分子,以王安石的学生自居。他是新党投机派的代表人物,借助变法之机,以赞成变法之名,谋取自己的私利,窃居高位。其人表面上温文尔雅,才华过人,长于舌辩,极擅权诈之术。 蔡确、邓绾:新党中的投机分子,都做过御史,是与石越直接对抗的代表人物。 沈括:著名的科学家,当时站在智慧最高峰的人物。石党中重要人物之一。 程颢、程颐:理学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历史上开始支持新党其后反对之。石越的同情者。 曾布:新党的核心人物,王安石的重要助手之一。 欧阳修:字永叔,江西人。被人污蔑与自己的外甥女有私情后,虽然得到平反,但因为种种政治上的互相倾轧,终于让他的政治生命终结。 第一节 熙宁二年(01) 历史有无数种可能,因此人类的生活才变得充满意义。 佚名 ※※※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一望无际的大雪给古老的开封城添上了银装,来往于汴京城的人们都一无例外的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深几达一尺的雪中艰难的跋涉,便是曾经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马车也已经不可通行了。号称“人口上百万,富丽甲天下”的汴京,因着黄河的结冰,便是连那汴河之上,也缺少了以往的热闹与喧嚣。 因为人烟的稀少,守护开封外城的士兵们也变得非常的懈怠,兵器被斜靠在城门的洞壁之上,士卒们不停的搓着双手,咒骂这个倒霉的天气,偶尔有几个卖柴卖碳的农夫挑着柴碳经过,兵丁们也懒得去检查,随他们通过了。这个时候正是被后世被称为神宗的皇帝在位的熙宁二年、耶元9年,大宋建国百有余年,东京城从未生过什么乱子,在这承平的年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守城的士卒们想的,还是能够早早接班,回去喝一口热酒,躲在火坑边美美的休息。 但此时在外城南二门之一的戴楼门下,穿着厚厚的冬衣的守城卒却不能这么轻松,因为一个年轻男子的到来,他们不得不勉强拿起兵器,上前盘问。因为这个男子的装束实在过于奇特了。 穿着一件白色羽绒大衣的石越,望着这些突然紧张起来的士卒,心里不由得不安起来,此时戴楼门的行人不过稀稀数人,怎么看他们也像是针对自己来的。也无怪这些士卒的怀疑,因为自己的装束,实在太过于奇特了,不仅仅服饰与此时的中国人全然不同,而且还留着一个平头,在所谓“身体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古代中国,这件事情实在显得很怪异的。 但是虽然有点紧张,那却只是一种自然的反应,实际上石越并不害怕。对于石越来说,实在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在两天前,自己莫名其妙从耶元2004年的中国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了自古至今“回到过去”的行动中最没有营养的事例之因为石越完全不记得自己是经历过什么事情而回来了,仿佛他理所当然的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一样,他就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不记得有过任何的异象。 即便是作为一个心理素质极好的人,面对这样的不可思议而且毫无道理可以说的事情,石越的情绪也几近崩溃。幸好他本质个不可知论者,面对这样的事情,至少不会打击到他的信仰,倘若身为一个无神论者,面对着相对论也不能解决的问题个有着数十公斤质量的物体,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穿越时空来到近一千年前的古代,且记忆毫不受损——面对这种连爱因斯坦也解决不了的问题,相信任何无神论者都不得不对他的信仰产生怀疑,甚至会有崩溃感。 虽然作为不可知论者能幸运的不要产生这方面的困扰,反而可以相对平静的接受这种事实,但是情感上的沮丧与崩溃,却无可避免。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这个事实,不仅意味着自己从此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可能再见自己的亲人、爱人、友人,不可能再过上自己习惯已久的生活,也意味着自己需要面对全新的生活挑战,自己需要在一个陌生的社会生存下来,并且很可能不知道意义何在? 石越随遇而安的性格让他顶过第一波的冲击,能够平平安安接受事实,并且抱着走走看看的心态,开始了向开封府的行进,但是那种认为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不真实感,却始终伴随着石越。虽然这里有实实在在的人类,并且自己也已打听到此时正是北宋的熙宁二年,虽然自己也切切实实的会有冷、饿、痛苦等感觉,但是石越始终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真实的。也许地狱就是这个样子的?又或者,这是自己的前世?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不小心就跳进石越的脑海。 也因为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让石越并不是很害怕这些守城卒,不管怎么样,如果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你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士卒径直走到石越跟前,较之一米七五的石越,这个守门卒要矮了不少,这气势也自然而然的为之一沮。他缺少中气的喝道:“你是什么人?有路引没有?” 石越漫不在乎的回道:“我从华山来,我家世代隐居华山,不知道什么路引。”这是早就想好的托辞。 当下有几个守门卒就被他这种态度所激怒,正要上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被那个小头目用手势止住了。小头目见识较多,石越虽然装饰奇特,但是那件羽绒服,看起来却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态度这么傲慢,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称是来自华山的隐士,须知道这年头隐士比高官还吃香,搞不好是个连皇帝也知道名字的人物,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饭吃不容易,没必要去随便得罪人,而且这小子眉清目秀,肤色白得像个女人,更不可能像是蛮夷,那些蛮夷据说百个里面也没一个有这么白的皮肤,如果不是个贵公子之类的人物,那就肯定是个读书人。 想通这些关节,小头目就做了决定——请示上级。有什么不对的,由上级负责去,谁叫他们每个月的钱拿得自己多呢,这责任也由他们负吧。当下便客气的对石越说道:“这位公子,你先这边请,我得请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体谅则个。” 也不管石越答不答应,便把他请到了城边,早有一个士卒去最近的一个战棚里请正在烤火的长官。 石越也不多说什么,无可无不可的站在一边,突然有兴趣欣赏起这现代难得一见的大雪来。看着这一片片有如鹅毛的大雪从天空慢慢的飘落,伴着西风在半空中翻滚、跳动,然后静静无声的落在大地上,把刚刚被行人踩出的脚印覆盖掉……一从小熟读了的诗突然就跳进了石越的脑海里,那是他父亲小时抱着他在膝上看雪时教给他的,因为这份父子之情,印象便特别的深刻,此时见情生景,就自然而然的吟了出来:“一片一片又一片,飞入泥潭皆不见;前消后继不断飞,……”刚刚想把最后一句咏出来的石越猛然觉悟,几乎吓出一身冷汗,这可革命诗,最后一句是“终叫河山颜色变”,这样的诗在这个时代可是反诗,自己当着这士卒的面咏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那个小头目饶有兴趣的听着这个年青人在这里咏诗,一边暗暗称赞自己刚才的决定英明果断,不过听到这家伙最后一句吟不出来了,心里又在暗暗笑话这个家伙是个笨蛋,虽然他自己是绝不会作诗的,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诗来。 石越却没有去想如何把最后一句吟完,这“终叫河山颜色变”不断的冲击着他的心,让他的心以这两三天来最强烈的节奏高的跳动着……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这几天的饭还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们周济的,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饿死就算不错了,还想什么别的? 就在这当儿,那去请示的士卒已经回来了,不过长官没有跟他一起来,这么冷的天,这位长官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反而把这个来请示的士卒给臭骂一顿。这个小头目听了回报,为难的又思忖半天,终又想到石越没有吟完的那诗,最后下定决心的说:“放行。” 毕竟放一个奸细入汴京城,不见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责任;而得罪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自己就肯定惨了。这利弊之间,他还是想得明白的。 进得汴京城的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做的。从戴楼门往北一直走,由新门进了内城,就可以看到开封府,然后顺着御街往东,经过州桥,再过了土市子,就是整个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相国寺就在此处。虽然天降大雪,街上行人稀少,但是石越的奇装异束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侧目。石越本人对此倒毫不介意,只是这一路走过去,只怕也有二十多里路,虽然街道砌得很好,但仍然不似平时好走,这一路边走边看,几乎用掉石越一上午的时间。 毕竟是当时全球最繁华的地带,大相国寺附近的店铺既便是这个时候,也多是开着营业的,而且酒楼店肆之中,客人虽无平日之多,却也不在少数。但是对于石越来说,此时的当务之急,倒是想个办法养活自己。 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花钱的本事比赚钱的本事多,在这个时代要生存下去,的确是很困难。他的专业是中国古代史,在现代社会虽然是个冷门,但总算还可以找份教职谋生,可在这个时代,自己的毛笔字写得如此歪歪扭扭,想做西席,人家还怕你误人子弟。想到这些,石越不禁微微叹气。 可恨的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身上什么都没带,除了一个钱包几百块钱外加几张银行卡,因为不抽烟,连个打火机都没有,要不然多少可以当几个钱用用。现在唯一可能当得出去的,是自己的羽绒服,但是这衣服要当出去了,没饿死之前只怕先就冻死了。这时候天气之恶劣,自己现在也算有所体会了。 第一节 熙宁二年 02 左思右想,不得结果,石越便暗暗想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来到古代一趟不能白来,就算饿死也得旅游一下。当下把心一横,不管那许多,且去大相国寺看看再说,运气好也可以从和尚那里骗一顿饭吃。 这样的大雪天里,连大相国寺的和尚们也大多躲到厢房烤火去了,大雄宝殿里不过几个和尚在那里念经,还有一两个善男信女在那里烧香拜佛,经历过人生巨变的石越,虽然以前一直恪守着“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两大信条,既不对神佛仙鬼们顶膜崇拜,却也能保持着一种淡淡的谦逊与敬意;但是此时此刻,石越却情不自禁的去要了一柱香,向着菩萨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暗暗里祷告祁福…… 拜完菩萨,石越便信步在大相国寺内散起步来。大相国寺规模极大,石越本无一定的目的,便跟着稀稀的几个香客走动,他是觉得倘不往热闹处走,就得不到有用的信息,机会就会更少。不想那几个人看他穿得如此奇怪,又一直跟着自己一行,不免有些不快,便有人朝他说道:“这位小哥可是要去看梅花?那可得朝右边走,我们几个却是去听大师讲经的。” 这便是委婉的叫石越别跟着他们了,石越脸上微红,心里有点气恼,想想自己几时受过这样的挪揄,虽然此人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是这意思还是明白的。当下学着古人唱了个喏,说道:“多谢指点。”便转过身真往右边走去。 如此走得五六十步,曲径几转,不料这大相国寺里真有梅花,石越眺目而望,却见前面一个水池旁边,种着稀稀疏疏十数树梅花,此时大雪压枝下,鲜红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怒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个人围成一圈,坐在雪中饮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若不是见这些人偶尔还会动一动,远远望去,便是几个雪人。 石越这也是第一回见到有人有这样的雅兴,倘是在自己生活的时代,这种行为多半要被人当成疯子。心中好奇,脚下就朝着那边走去了,他故意放重脚步,在雪里踩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得近了几步,果然那几个人更循声望了过来。 石越像模像样的抱拳,冲几个人唱了个诺,朗声说道:“有扰各位的雅兴。” 那五个人都是年青人,蓑衣之下,全是儒生打扮,五人都是来京参加省试的贡生,平日住在客栈里,因为听到相国寺梅花开得好,便相约到这里来饮酒赏花吟诗,其时王安石方以天下人望而为参知政事,进士科诗赋未罢,这几位来此吟诗,一方面固然是文人习气,一方面也是为了来年的春闱。这当中最为慷慨任侠的一位,姓唐名棣,表字毅夫,却是蜀中人士,家里祖辈父辈本是个商人出身,到他这一代,方让他读书图个仕途出身。有宋一代,对商人及其家属作官并没有太多的限制,王辟之的《渑水谈燕录》就曾记载北宋时曹州商人于令仪的子侄多人考中进士的故事,这唐棣自小聪明,二十岁便通过了取解试,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平日因为家里有钱,出手就大方,最喜欢扶危济困,全没半点商人贪利的毛病,经常惹得他老爷子又爱又恨,一边里爱这个麟儿聪明多智又孝顺长辈,一边里又恨这个小子不把钱当成钱,全没有半点家风。不过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又是最有希望和前途的一位,这上上下下对他都是格外宠爱。 他手头有钱,又最爱交朋友,这客栈一同住的几位来礼部参加明春省试的贡生,没几天就混熟了。四川人没看过下这么大的雪,今日便是趁着这个兴,自己买了酒,请这四个书生一同来大相国寺赏花。这些书生都是年轻好事之人,这种颇有古风的事情,又是他人请客,哪有不爱做之理?当下一拍即合,相约来此,不料正好碰上石越。 唐棣见石越装束奇特,便有了个好奇之心,又见他清清秀秀,看起来也是个读书人,当下便出言相邀:“这位仁兄是和我们有缘,若无他事,何不一起饮酒赏花,图个尽兴?” 石越正愁没有人和他说话,听到唐棣相邀,心里暗暗高兴,脸上却平静得水似的,淡淡说道:“如此多有打扰。” 那唐棣见他答对之间,自有一种恬静的气度,更加诧异。便给石越让出位置,早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僮给他侍侯了座位,又把酒给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本来就有点泛冷,接过来酒来一口喝了,只觉得酒味极淡,知道古时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评,不过腹里终是有了一点暖气上来。那唐棣见他豪爽,便又给他满上一杯。 石越这一杯却不就饮,他心里暗暗思忖:所谓“出门靠朋友”,如今自己的处境,若不在古代交几个朋友,断难自处。看这个浓眉大眼的书生颇有几分豪侠之气,石越对他颇有好感,此时心里又有所谋,当时便定下主意,非得交一交这个朋友不可。 打定主意,石越把酒杯放下,对唐棣说道:“诸位兄台可是在此吟诗,不知却是个什么题目?” 唐棣见他说话,发音略显奇特,心里更加好奇。便笑道回答:“在这大雪梅花之下,题目自然是离不这两样。我看兄台气宇非凡,正要请教。” 石越微微笑道:“岂可喧宾夺主,正要先请教请教诸位的文采诗风。” 那唐棣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原来诸人在这里半天,只顾上喝酒说话,写出来的诗连自己都觉得丢人,实在不敢在这个不知深浅的人面前现丑,此时石越问他索诗,他如何不红脸。不过他倒是坦荡人,也不嫌丢人,直言道:“惭愧,小弟胸中全是浊酒,并无半句诗书,哪敢在兄台面前现丑。” 石越见唐棣直爽得可爱,心里更是喜欢这个书生。当下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兄台倒不失英雄之气。小弟却突然得了一点灵感,只恐不能入兄台的法眼。” 唐棣和那四个书生都吃了一惊,就是几句话的功夫,此人便有了诗句,这等快才,也真是了得。却不知石越不过顺手牵羊,想到前人的一首佳作。 石越也不待众人相请,便开口吟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十片……” 他细里慢条吟来,众人本以来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佳作,不料却听到这样两句“诗”,便是唐棣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一个书生更是不停的念着:“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十片……”一边哈哈大笑。 石越瞅着他们笑了半天,等他们好不容易停下来,方接着吟道:“……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这两句诗一出,这五人全都目瞪口呆,不一会功夫,五个人的脸全红了。不知石越此时也在心里暗叫一声:“郑板桥,对不起了。” 唐棣满脸通红的说道:“实在抱歉,不识兄台高才,方才轻狂了,冒犯之处,还望见谅。”那四人也过来一一道歉,再也不敢有半点轻视之意。 石越却平淡的笑道:“无妨,正见诸位是真性情。” 唐棣见他淡淡一句话便让人消去许多尴尬,心里更是佩服。又向石越劝了一杯酒,方问道:“在下唐棣,草字毅夫,蜀中人士,不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石越抱拳回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仓促之间,给自己杜撰了一个字,只是这籍贯,也实在不敢随便乱说。 那四个人也分别过来自我介绍,一个叫*凤,字履善,却是福建人;一个叫李敦敏,字修文,江宁人;另两个是兄弟,哥哥叫柴贵友,字景初;弟弟叫柴贵谊,字景中,和唐棣是老乡,全是四川人。 石越听他们自我介绍时,心里便留上了心,可是直到听完,却发现这里面没有一个在历史上曾经很有名的人物,心里不由略略有点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有没有名关自己何事?方才释然。 年轻人相聚,又无阶级之分,彼此就很容易混熟。加上唐棣等人对石越的才华很是佩服,石越又是喜欢唐棣的为人,双方都有意结纳,不用多久就显得非常的熟稔了,竟仿佛是多久不见的好友之一般。石越听到唐棣等人都是赴礼部试的考生,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唐棣等问道:“毅夫和诸位赴省试,考的是哪一科?” *凤笑道:“我们都是考进士的。” 第一节 熙宁二年 03 当时北方刚刚经过唐末五代之乱不过百年,而南方受战争破坏更加小,所以南方文治更盛,而当时所谓的南方,是指福建、江浙、江西及以东这一带地方,至于湖南湖北虽然自东汉后人材辈出,吴蜀二国曾经凭此争夺天下,但在之后不幸屡经大乱,到了宋代实在只能算是偏远小郡,直到清末才复兴,所以不能与闽楚吴越并称,甚至也不被列为“楚”之内。这*凤、李敦敏一是闽人,一是吴人,自然是以考进士为荣;而唐棣及柴氏兄弟虽然是北人——当时蜀地是归于北方的,但是四川在北方洛朔蜀三派中,却是一个特例,更多南方的色彩,当时也是人材辈出的地方。宋代按地域可见的一个特点,就是这四川和闽楚吴越的读书人,大多是考进士的,而且因为读书人特别多,往往是五六十人争夺一个取解试的名额;而北方诸路,则多学“明经”,就是背读经义的考试,在这些地方考进士,却往往是五六个人竞争一个取解试的名额。这件事实在是有宋一代南北方的一大特点,就是宋人也早有注意这一事实,因此南方的读书人往往就觉得不公平,而北方的读书人又心忧于南方人在政治上日渐得势,以为非国家之福。石越昔年读书的时候,曾经平心论断:“北方人治经义,多质;南方人习诗赋,尚文。以考诗赋策论取士这一点来说,自然对南方人不公平;然而实际上学得诗赋策论的未必就比习明经的更会治国,不过是考试上难一点罢了,况且治国者若文多质少,本非国家之福,从这一点来,北方诸子的忧心,也不算是过份的。”不料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回到古代,有机会亲自领略这一历史事实,也真不知是悲是喜了。此时听这*凤的口气,那是有几分自得,又有几分对明经等科考的不屑,这也是当时的人之常情了。当下微微一笑,却不做声。 李敦敏是个机灵的人,南方读书人的风气,让他们天生就佩服那些文章诗词写得好的人,石越的“诗才”已让他折服,而另外他又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度,本来听他发问,也只是平常的相问,倒没放在心上。但又见石越听了*凤的话却只微微一笑,就不再开口,就知道他这一问之下,尚有言外之意,或是知道什么内幕消息也不可知,倘能透露一点,对自己的前途岂不大有好处? 心里打着这个小九九,口里就老实的说道:“国朝进士科,惯例一直是试诗赋为主的。不过听说今年五月朝议要罢诗赋、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议论纷纷未定,我曾听说是沮于苏直史,这其中详细,非我辈所能尽知。然今岁秋试,明经诸科未罢,而诗赋亦是进士科考试的内容,愚弟平日里思虑这事,想是不会变了,这诗赋之学,还得请石兄多多指教。”他这样说得明白,实是想引出石越的话头来。 果然,石越听李敦敏这样说得明白,便笑道:“指教不敢,而且诗赋之学,我看几位兄台也可以不要学了。”他虽然是学历史的,但是于历史的细节倒不能记得这么清楚,本来心里只是想起一个由头,不过这李敦敏一提到苏直史也就是苏轼,倒让石越想起苏轼那篇说王安石改革科举是“多事”的奏章,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楚的摆在了他面前。 而*凤却以为石越是出言讥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就连唐棣、李敦敏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李敦敏心道:“我以至诚对你,你却言讥笑,实在失之厚道。”柴氏兄弟纳纳不言,心里也暗忖,虽然相对这个石越的诗才来说,自己的确是不用学诗了;只是这样当面笑骂,却未免是有点恃才傲物了。 石越见这些人的脸色,便知道他们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他也不说破,只继续说道:“在下幼年学过一些河洛之学,于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究其理数,明春明经诸科虽不会罢,但这诗、赋、论三场考试,是不会有了,因与几位有缘,不觉多嘴了。诸位不要泄漏给他人知道才好。若让天机泄露,我罪过非浅。于诸君也是祸非福。” 众人听石越抬出神秘主义来说了这番话,才知道他另有他意,并非存心取笑,只是说明年不会考诗赋了,因为诏令未曾明发,也不敢全信。但心里虽是半信半疑,却也未免有几分敬畏之色。唐棣马上就问道:“以子明之意,朝廷明年进士科不试诗赋,当试什么?” 石越微笑着吐出四个字:“经义策论。” 这件事对于唐棣等人来说,可以说是事关重大,非同儿戏。几个人直瞪瞪的望着石越,只盼他能加以说明,石越却不再说话。这种神秘主义的论断,那是越少说话越有效的。石越看过不少这方面的故事,深明此道。 唐棣等人见石越如此信心十足的下此断语,各自的态度便也不同,唐棣和李敦敏是有点信的多一点;柴贵友柴贵谊兄弟却是半信半疑之间,以为不妨两手准备;只有*凤脸上却是明显的不信任。 *凤本是个不信天不怕鬼的人物,的确不容易被这种神秘主义的论断所影响;他和唐棣也不同,唐棣机心较少,所以虽然未必相信神秘主义,但是因为对石越本人的信任,所以就较少怀疑,而*凤却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相信这个陌生人。 为了给自己一个更好的理由,*凤开始旁侧斜击:“朝议已定之下,子明口出惊人之谈,想必家学渊源,却不知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这个“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伤之心,黯然说道:“在下于两天之前突现出现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块农田,自己的出身来历,父母妻儿竟是全不记得了……” 众人听到这样的奇异而不合情理的事情,无不瞠目,*凤就有几分不信之意,唐棣却安慰道:“子明不必伤怀,你这种装束,天下少有,凭着这身装束,未必不能打听到你的家乡与高堂,况且兄台才学非凡,令府上毕竟不能是无名之辈。” 那李敦敏和柴贵友柴贵谊兄弟也纷纷出言安慰,*凤也不好再出言发难,只好跟着安慰几句。 石越见唐棣如此相信自己,心里也有几分感动。只是有些话和他们既说不清楚,也不能够说清楚,不得不装糊涂。只是想到伤心之处,不免就要借酒浇愁,一杯一杯的酒似水般的往肚子里倒,顷刻间几斤老酒便下了肚。唐棣等人见石越如此海量,无不惊叹,唐棣虽然也喜欢豪饮之人,此时因知道石越是有心求醉,免不了就要在旁劝解,可又如何劝得住? 借着几分酒意,石越随手折下一枝梅花,轻击酒瓮,呛声吟道:“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 这词虽然不是应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怀身世,别有怀抱,自他吟来,则尽是悲怆之意,特别是念到“无数行人归未得”这一句之时,更是反复长吟,让人闻之心伤。 唐棣等人虽然从未听过这首《玉楼春》,但是听石越吟到伤心之处,便是连*凤也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石越了…… ※※※ 熙宁二年的冬天,对于石越这个刚刚回到古代的人来说,真是特别的严寒。没有温室效应、自然没有被破坏的古代,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甚至可能觉得不习惯,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气。 那天在相国寺结识唐棣等人,石越醉熏熏的被唐棣等人扶回客栈休息,众人见他才华出众,心里都以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此时落难,不免纷纷想要解囊相助,却被唐棣全部给推了,他反正手里有钱,一个人资助石越亦是够了。 石越心里感激,嘴上却无半句谢谢的话,唐棣固然不以为意,便是那*凤等人,也以为是石越对这钱财之物看得甚轻,因此并不在特别在意。却不知石越虽是现代人,那“大恩不言谢”五个字却是明白的,这个时候的帮助,岂是一个“谢”字可以回报的? 从相国寺回来这*天里,石越平日里便随着唐棣等人一起游学,他们讲经义的时候他只在旁边静听,偶尔忽有惊人之论,引得众人佩服不已。但众人若要和他探讨,他却只笑不答,过不久众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以为他生性不爱多言,便不再纠缠。没有人知道他是怕自己言多有失,出丑还是小事,说的话来引人疑惑就不好了。而石越也自知自己说话音调在当时人看来,自是怪异,幸而他曾在河南呆过五年之久,那古今发音虽然有别,但有了那五年的底子,加上他刻意的用心,不用多久,他说出来的开封官话也就有模有样了。 这一日石越赶大早起来,因为连日大雪之后金乌初现,汴京城里人来人往亦渐渐多了起来,唐棣便约着石越和柴氏兄弟去会客。对着铜镜打量着自己,石越几乎有点认不出来自己了:白色的羽绒衣自然早已不穿,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圆领窄袖葛衣;裤子亦是黑色的,因为布料的原因,穿起来不是太习惯;因为没有长发,便只戴了个方巾帽;唯一舒服的是脚上的布鞋,在这种大冷天里,穿双皮底布鞋那是暖和多了。北宋的衣装以简约自然为尚,并不太合石越的眼光。若依石越之意,这些衣服全得改良,不过此时自己都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够挑三检四呢? 暗自摇摇头甩开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石越快步走了出去,那唐棣和柴贵友柴贵谊兄弟早就在客栈大堂里的等候了。见他出来,唐棣立即大声说道:“子明,今日难得天公作美,我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如何?” 石越看着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摇头,也不知这中间有什么玄机,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向外面走去。出得客栈,车马早就招呼好了,四人上了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唐棣似乎是心情很好,在马车里便不停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的哼唱着什么曲子,那柴氏兄弟左一句右一句的取笑着,石越在旁听着,却是一句不曾明白得,弄得一头雾水。跑得一阵,石越实在嫌气闷,就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这地方却是来过的,原来是到了潘楼街附近。 马车在潘楼街一带的巷子里左转右转,在石越看来,几乎跟逛迷宫差不多,好不容易终于在一座宅子前停住。唐棣飞车跳下马车,也不通传,拉着石越的手便自管自的闯了进去,柴氏兄弟一前一后也跟了进去。 第一节 熙宁二年 04 进得大门,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个院子地域宽敞,占地四亩有余,院子里既有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种各样的花木点缀其中,因着大雪刚停,枝头上尚挂着一层层积雪,愈发显得是银装素裹。院内建筑则是当时典型的四合院、三进房,四向房子两两相对,大门两边左右各有两间下房,是下人居住的地位,谓之“前进”;进得大门,一直前走,有个中门,中门两边是许多的耳房(客房),正中间则是一个大厅(客厅),谓之“中进”;中进再往后,便是“后进”,有许多的住房以及厨房、杂屋、平时用饭的饭厅等等。厕所则在偏远幽静之处,森森古柏之后。全宅房间共计三十三间,合“三十三天”之数。这座宅院最特别之处,还在于有一个布置非常幽雅的后花园,其中有一个半亩的池塘,护岸有桃树,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桥搭在水榭与池岸之间,桥下种满了荷花。此时虽然是冬天,荷叶早已枯败,但其规模可见。 石越此时虽不能尽知这座宅院的妙处,但仅从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这院子的规模与历史了。这样一座院子,虽然规模制度是平常人家的礼制之内,但是非富裕之家,绝对不可能置得起。更何况这座院子还是汴京城繁华的商业区潘楼街附近。看着唐棣旁若无人的样子,那些家人又无人出来阻止,反而眼角带笑,石越便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渊源不浅。果然,才进得中门,就听见唐棣大呼小叫:“贵客来了,主人家快来迎接。” 早有一个声音应声回答:“唐毅夫就是喜欢一惊一诧,你又是什么贵客了?”声音清朗洪量,一听便知是个浊世佳少年。又听一个声音啐骂:“表哥没半点规矩,这房子置了一个月有多,他就不管不问,现在倒想来做‘贵客’了。却不知小鬼虽然难磨,我们这边却有专门捉鬼的钟馗……”这个声音却是又清又脆,似是个小女孩。 便在这说话间,唐棣带着石越闯进了中进的客厅里,却看见这屋子上首坐着两个中年人,又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坐在下首相陪,另有站在一旁伺候的下人若干。刚才说话的,显是那两个年轻人。那个女孩子不曾料得有生人进来,跺着脚骂一了声“好唐棣!”,便羞得掩面避入内堂去了。慌得柴贵友柴贵谊兄弟连忙低头陪罪,口称“孟浪”。只石越却一下子没反应过,根本没想到古时候的女孩子是不可以随便见外人的。 那几个男子见有外人进来,也连忙站起身,抱拳说道:“不知有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伏乞见谅。”这回石越是听明白了,也抱拳说道:“来得孟浪,晚辈们还要请长者见谅才是。”那个少年却在旁笑道:“若是有孟浪,必是唐毅夫的罪过无疑。”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石越移目望去,却见那个少年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的一个人;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刀削脸,一双眸子精光四溢,留着短短的胡子;一个长得甚胖,脸上带着弥陀佛式的笑容,只是那小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便会流露出狡狯的目光。再看唐棣时,却见他脸上也有又惊又喜的神色,此时已是双膝跪下,朝那两个中年头叩了个头,口里说道:“给舅舅,二叔请安。”站起来又冲那个胖子说道:“二叔,你怎么来汴京了?” 那胖子笑道:“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家伙,你来到汴京,家里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货发到汴京来卖,你爹就让我亲来,好管管你这个没法没天的飞天狐狸。”唐棣笑道:“二叔不要说得好听,定是你想来看看这汴京城的繁华,便找了个这么好的借口。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况且有舅舅他们在,哪有什么放心不下呀?” 那个少年却笑道:“唐毅夫且莫只顾了话家常,冷落了客人,你先给我们介绍介绍呀。”唐棣笑道:“偏你桑充国想得周全。”又敛容向两个中年人说道:“这三位是孩儿新结识的朋友。这一位,石越石子明。这两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却是见过的。”柴氏兄弟听到说到自己,便上前见礼,由柴贵友说道:“晚辈柴贵友,草字景初,这是舍弟贵谊,草字景中,给两位伯父请安。”石越一看,糟,自己又不知道这些礼数了,连忙学着柴氏兄弟的样子,上前一步,深施一礼,朗声说道:“晚辈石越,给两位伯父请安。”那两个中年人可能是知道柴氏兄弟是有功名的人,连忙还了个半礼,口称“不敢”。 当下双方便分宾主坐下,很是说了些客套话。原来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个刀削脸,是唐棣的亲舅舅,刚从四川迁来汴京不到一个月,这桑俞楚已过不惑,膝下有一儿一女,哥哥叫桑充国,字长卿,今年十八,平时和唐毅夫表兄弟之间关系甚洽;妹妹叫桑梓儿,不过十五岁,刚刚及笄,因为家道殷实,父兄宠爱,故最是调皮的一个人。这桑家本来是汴京人士,因为祖上避战乱迁到四川,数代经营,靠经商起家,虽然不是豪富之族,却也颇有家底,就是人丁不旺,数代都是单传,女儿生得多,儿子却是生了一个之后就再也生不出来了。到了桑俞楚这一代,因为国家重文治,这个儿子又有意上进,四川文化氛围虽然不错,却到底比不上汴京这里人物荟萃,便有举家迁回故乡之议,一来是回到祖籍所在之地,将来儿子赴取解试也方便一点(在宋代儒生们参加考试,是必须在自己的籍贯所在地参加考试的),二来也为了让这个儿子得到更好的教育,当时的情况,如果不能游学京师,则诗文就难以长进,考上进士的可能性就比较低,这也是当时南方人中进士比北方人多的原因之一,因为南方普遍较北方富裕,出得起钱来供学子游学京师。只是偌大产业,要善后的事情却也不少,故直到一个月前,方才迁到汴京,就在这潘楼街附近买了一座宅子。唐棣却是第二次来,前一次是带着柴氏兄弟来贺他舅舅乔迁之喜。这一次来本是想把石越介绍给他表弟认识的,不料却碰上他二叔从蜀地来此。他二叔在蜀中商场上号称“笑面狐狸”,大名叫唐甘南,字坚夷,名字倒起不错,不过文章却是从来不读的,识得几个字,会算几笔账,生意做得像老狐狸,就这样的一个人,却和唐棣关系最洽。 那唐棣平日里最喜欢结交朋友、扶危济困,他这个表弟桑充国也是个豪迈重义之人,故此兄弟二人较之一般的表亲更要亲近一层。桑充国因为年纪尚小,并未参加取解试,但是在地方上的文名更在唐棣之上。当日在四川之时,他平生唯一服气的,便只有苏氏兄弟,只恨苏子瞻苏子由都在外为官,不能得耳提面命,常引以为憾。因为听说新皇即位,苏轼在京师任直史馆、判官告院,想来以他的才华,必当大用,因此对于迁家返籍之事,桑充国也最为热心。但自从一个月前来到汴京后,因为预备来春的礼部试,各路贡生齐聚京师,这里正是人文荟萃之时,这桑充国跟着表哥唐棣一起去会过几次文,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苏氏兄弟自然不必多说,便是那些各地的贡生中,诗文胜过自己的,便不知道有多少。原来他的本意是想到了京师,就要去求着苏轼行拜师之礼,不料会过几次文后,桑充国就暗自想道:“那苏氏兄弟是国朝一等一的人物,便是收弟子,非良材美质断不能收,自己现在这点子学问,想去拜师,实在不够资格,不如关起门读几年书,到学问精进一些之后再去拜师也不迟。”主意打定,尽是从此不出家门半步,每日里除开承欢膝下,便是闭门苦读。 唐棣却是最看不惯这种关起门来读书的人。虽然觉得他表弟其志可嘉,但是这种方法未免又觉得太蠢,这之道,不交游怎么可以长进呢?只是这桑充国却是轻易不听人劝的。恰恰自从他结识石越之后,便觉得此人虽然平日里言语不多,但是说话举止,自有风度,而一言半语之间,常见真知,更是经常发前人所未发。私心想来,若是把石越介绍给这个表弟认识,只怕也不比认识苏氏兄弟差多少……因此上只待大雪一停,他就迫不及待的拉着石越上桑府了。 此时见众人寒暄已过,他便迫不及待的冲桑充国说道:“长卿,这位石子明兄可是真正的贤才,你一定要向他多多请教,胜过你变成书呆子在家里读书百倍。”那柴氏昆仲也点头称是,在旁一齐夸赞,慌得石越连忙说“不敢”。 那桑充国却不是轻易服人的脾气,虽然来到汴京后眼界开阔不少,不再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三”(除开苏氏兄弟),但是让他轻信人言,却也有所不能。何况他还知道自己这个表哥的脾气,稍稍有点长处的人,在他眼里都是能人豪士,他那妹妹桑梓儿还为这事编了一句口号取笑唐棣是“眼里贤良方正;口中博学鸿儒”,虽然难得这次有柴氏兄弟帮他夸人,但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贤才”,实在还是未可知之数。他有心要考较考较石越,却又不好直接开口,眼珠子转得几转,计上心来,便先向桑俞楚、唐甘南告了个罪,笑着说道:“今天汴京城的风好,来了这许多贵客,仓促间没什么好助兴的,恰好孩儿前些天在碧月轩听到一个歌妓唤作云儿的,曲子唱得极好,特别柳三变的长短句,自她唱来,极得其妙,莫若孩儿去把她请来,也好为大家助助兴。” 桑俞楚微笑点头,说道:“一个歌妓,何必你去请。你在这儿陪陪客人,也好请教点学问。叫桑来福去请就是了。”唐甘南却一边轻抚着唇边的小胡子,一边嘻嘻笑道:“我这个乖侄儿就是识情知趣……”当时的社会风气,女子地位极低,远远不如汉唐之时,而歌妓更是等而下之,但凡官宦士大夫、富商地主之家,无不蓄养歌妓以娱声色,这桑家本来也养有歌妓,只不过因为迁来汴京,便在四川卖掉了,不似那些家人丫环,一直跟着带来汴京,此时桑充国说要去请歌妓来助兴,其实也不过是富家寻常待客之道。当下桑充国便答应一声,叫过桑来福,在他耳边吩咐数句,那来福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原来那叫“云儿”的歌妓,艺名全名却是“楚云儿”,因为这个“楚”字犯着了桑俞楚的名讳,所以他不敢说出来,此时让管家去请,却又不得不说明。 石越哪里知道这中间有许多曲折,他回到北宋之后,第一次拜访富家,难抑的是好奇之心。此时坐定,便忍不住细细打量这屋中的布置,举目所及,跃入眼帘的便是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在读书时便喜欢*画,此时来到古代,见到宋代人的丹青,便欲看个端详,也不懂得要告罪,就轻轻走到那幅画之前欣赏起来。柴氏兄弟见他如此,已是见怪不怪,只轻轻摇头苦笑;桑充国便向唐棣扮鬼脸,意思是你说的“贤才”原来是这样的;唐棣却有维护之心,连忙轻声向他舅舅和二叔解释石越的来历……桑充国见他说得离奇,又听到石越的种种故事,对石越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边,笑道:“石兄想是精于丹青,这幅画是舍妹所作,还要请石兄指教。” 石越正在心里摹画这幅花下弄笛图,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几乎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是桑充国,连忙回道:“不敢当,比起令妹来,我的画技要差远了。只是这幅好画,却没有好诗相配,实在是可惜。” “哦。”桑充国眉毛一挑,心想你这是自己找上门来让我考较的,口里便笑道:“便请石兄赐诗一首如何?” 石越一听,便暗叫糟糕,又是考较自己的来了,到了古代十多天,只要碰上陌生人,就免不了有人要考较自己一番,真不知古代人为什么有这种毛病,自己一边藏拙一边小心的卖弄,实在有点苦不堪言,毕竟又不能让人小看了,又不能太张扬,以致露出马脚来,自己又不是什么真正的诗人才子,要做到面面俱到,是很劳心费力的。不过这次却是自己惹来的,也没什么办法,心里面便转了几转,想起一首从小背惯的词来,心神一稳,也笑道:“一时间诗是写不出来了,却有了一曲词,还要请桑兄指教。” 那边几人一听有好戏看,便是连桑俞楚也围了上来,只有唐甘南反正不懂得欣赏,也懒得去听,自己坐在那里喝茶。桑充国听到这须臾间石越便有了词作,心里大吃一惊,暗想便是赴进士试,也要特准试诗赋的人查韵书呢,这人怎么能如此快法?却不知这石越是应了那句老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他就是从小的古诗文底子——能背。此时便听他清声吟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众人听这调子,却是一曲《孤雁儿》的词,词中点点滴滴相思之意,本是李易安悼念亡夫之辞,此时被石越占为已有,引得众人齐声感叹,桑充国也叹服不已,赞道:“男子能把女儿心思写得这般细致入微,便是柳三变,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又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也,可惜却错过了今科。” 第一节 熙宁二年 05 石越想到自己在古代竟如此欺世盗名,也不禁心里暗暗好笑。只是想到这也是自己在古代立足最好的办法,也就只好暗暗摇摇头了。此时听到桑充国夸奖,便故意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诗赋之学,于国于家,并无半点用处,不学也罢了。况且礼部不久就要明发条例,罢诗赋、帖经、墨义,而以《论语》、《孟子》,并加《易》、《诗》等诸经之一,为取进士之法。至于殿试,更是要专试策论的。这诗赋之学,渐渐不再为国家取材之绳也。”那柴氏兄弟心里挂着这件事好久了,那次因引起石越的伤心事,不好再问,十几天来心里无时不想找个由头再来问石越,此时听他自己主动提起这件事,且又说得如此详细,机会难得,岂能错过,柴贵谊便最先忍不住,抢先说道:“今年二月以王安石大人为参知政事,创置制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六月御史中丞罢,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八月御史台十数名御史皆以论新法被罢,现在正是国家改革变法的时代,石兄又说进士科将罢诗赋,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只是我听说庆历年间也曾罢过诗赋,不久却又恢复了旧制,罢诗赋之学到底是于国家有利还是有害呢?”他和他哥哥柴贵友就这件事参详过许久,最后觉得石越说的很可能是正确的。他们兄弟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学问是受蜀派影响的,蜀派当中,学问多有倾向佛老宿命之说,因此他们也更容易相信那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所以他们此时想进一步了解的,倒不是来春考什么,而是罢诗赋的利弊以及与时局的关联,了解了这些,有利于他们把握政治脉搏,在明春交一份让执政大臣满意的答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苏轼自仁宗年间中进士后,就隐隐是四川士子的代表性人物,他说罢诗赋是“多事”,虽然未必有什么私心,但是却是四川士子典型的心态,因为蜀中的读书生,并不害怕写诗赋,反而喜欢文采风流的人物,考进士罢诗赋,虽然他们并不害怕影响到自己的利益,但从他们心里来说,那的确是有点多事的。而苏轼的主张若最终不被朝廷采纳,对这些年青人来说,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石越哪里知道这许多内情,见他把一年朝廷发生的大事说得丝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这里都是自己人,而罢诗赋的事不久就要公布了,所以我才敢说这些事情,不过是希望你们能早做准备。至于别的,就不是我所应说的了。” 作为石越,的确是不希望在古代惹事生非,明哲者先保身,他的确是不想随便评议朝政授人以柄的。但是这柴贵谊说到七月实行的均输法,又说到八月御史台因此有十数名御史被罢斥,未免就引起了唐甘南的不满。他坐在椅子上远远笑骂道:“均输均输,官府来做生意,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小民可就惨了。我们西南的还好一点,东南那边的商人就倒霉了。”石越不禁一笑,不曾想到这个唐甘南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指责朝政不当,心里却暗暗想道:“你们做生意的倒霉的日子才开始呢,你要和官府没有很铁的关系,将来市易法的时候,有你哭的。” 那唐棣虽然看起来大度,却也有细心的时候,见自己二叔在那指责朝政,便过去笑道:“咱家以后少囤些货物居奇便是了。这均输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见得是坏法。”唐甘南见侄子如此说道,心下明白,便也笑道:“不错,反正生意还得做。”石越听他叔侄对答,心里突然一动,便向唐甘南问道:“却不知二叔做的是什么生意?”说得那唐甘南一愣,他不知道石越因为和唐棣平辈论交,按现代人的习惯,便可以跟着唐棣叫他二叔,此时唐甘南见石越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他不发愣。不过转过念来,也觉得亲热,便笑道:“我们还能做什么生意,无非是蜀锦、陶瓷,丝绸、木材之类。有时候也卖点美酒茶叶,不过那却是朝廷管得严的。” 石越又笑着问道:“二叔的生意这么大,可曾有贩卖棉布呢?”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产量不大,做工繁琐,利润又少,远不如丝绸绢缎之大。贤侄为何对这个感兴趣呢?”石越摇摇头,不答反问:“二叔可知道棉布织成的工艺呢?”那唐棣等人看到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谈起什么棉布来,无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却觉得这小伙子蛮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说道:“岂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没做过棉布生意,我却是做过。我曾亲眼见那些织户做过这些事情:凡要织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脱棉籽,这是最麻烦的事情,因棉籽生于棉桃内部,很不好剥,或用手直接剥去,或用一种叫铁筋的工具碾去,然而无论用哪种方法,一个织户辛苦一天,收获却是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积,要花费无数的人力来脱棉籽,故此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这许多的人力。其后无论是弹棉花,还是纺成棉纱,都是效率极低。而棉布的利润又远远比不上丝绢,故此便是我大宋境内,做这棉布的织户都是甚少的,也就是福建、岭南、崖州有人靠此谋生。”这番话说出来,石越当然是心里明白的,而唐甘南也曾见识过,亦点头称是,只有那唐棣等几个书生却恍如在听天方夜谭。 “那么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来,如果有人能够使得棉纺的过程变得简单,并且可以大批的生产,那么这棉布的利润能当几何呢?”石越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桑俞楚和唐甘南几乎同时眼睛一亮,异口同声的说道:“如真能如此,这利润不可限量。”说完了才发现自己显得太热切了点,桑俞楚叹了口气,说道:“这又谈何容易?”唐甘南却嘻笑问道:“莫非贤侄有办法?” 石越正要回答,那桑充国却显得不耐烦了,本来他以为石越不过是喜欢博物,谈些民间纺织之事,当做趣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不料看这样子,竟然真的是在讨论起生意的事情来了。便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君子言义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这一句话虽然显得有点无礼,但是却也说出了唐棣和柴氏昆仲的心里话,几人默不作声,都想看石越如何辩解。 石越知道这些人对于营营谋利之事,自然是很看不上眼,便是桑充国和唐棣生在商人之家,却也认为读书人言利,是一件不应当的事情。心想若不把他们说服,日后只怕就会被他们小看,当下笑着说:“桑兄只怕读书有些地方没有读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却正是受孔子之教。” 桑充国冷笑道:“那倒要请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发千古之覆?” 石越却不愠不火,微笑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读经典,如果在下说孔圣人一生追求的目标其实就是个‘仁’字,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桑充国还没来得及回答,柴贵友就有忍不住插口说:“石兄所言极是,不过以在下之见,还有一个‘礼’字。”众人都点头称是。 石越笑着说:“这个‘礼’字,其实不过是孔圣为了达成仁道而采取的方法,以孔圣本意而言,倒不会死守着礼字不放。否则的话,当时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却要去游说魏齐?而公羊又为何会有经权之说?经,即是守礼;权,即是变礼。而什么样的情况下充许有权变呢?,关键就在于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话说得几个书生无不拜服。桑充国面色稍稍变好了一点,却又有几分不服气的问道:“这仁道和言利,又有什么关系呢?” 石越笑着说道:“什么是仁道?仁者爱人。所以爱人者为仁。如果有一个人,他行事能给百姓带来福祉,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变得富足,这就是仁道之一了。桑兄说君子不言利,管子是不是君子?管子言不言利?管子经商而使齐国富强,让中夏的百姓能免受夷狄之困,这就孔圣为什么在周公之后最看重管子的原因。而管子的功绩,就已经让他接近于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对的。孔子反对的,不过是那些于国于民无用的追求利益的行为……” “……在下与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纱之术,却是于国计民生大有益处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两件事情,一为食,一为衣。倘若棉纱棉布能大行于世,那么一来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温饱足方可言礼义,二来棉布可以销于外国,国家为中厘税,可以补充国用,三来自己也能挣一大笔钱,从而有能力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难道这样的事情孔子也会反对吗?”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众人无比佩服。桑充国拜倒认错,唐棣、柴氏兄弟都说是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论,对石越是更加钦佩。桑俞楚第一次发现自己经商挣钱居然可以有这么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心里暗暗警惕,这家伙简直是苏秦张仪之辈复生,比自己还要狡猾,而且他还读过书,可以用大道理来掩饰自己,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以成为他的对手,否则有自己头痛的。 石越这十几天来第一次发表长篇大论,显得很是意犹未尽,又朗声说道:“在下虽然不才,但是却不敢忘孔圣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我大宋的百姓,能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没有人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没有人因为没衣穿而冻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年老孤寡和年幼无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顾,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进学校读书学礼义,既便是蛮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标。” 唐棣是最容易被鼓动的人,这一番话,几乎让他变得有点崇拜石越了,不禁说道:“若能如此,要周礼何用?尧舜之世亦不如也。只是要实现起来谈何容易?”桑充国等人都点头称是,一方面是表示佩服石越的“远大理想”,一方面也是同意唐棣的看法。只有唐甘南却在心里骂道:“真正狡猾到家了,演戏演得十足,这么像。”他是绝对不相信如石越这样“狡猾”的人会有什么诚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的。不过这些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读书人的脑袋一般容易被烧坏,特别是年轻的读书人,这个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会去自讨没趣。况且这个石越把他们做生意说得这么高尚,有助于提高他们这些父辈在儿侄心中的地位,以后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来扬眉吐气一下,从这方面来说,他还是蛮喜欢石越的。 石越开始只是想找个理由对付一下桑充国,自己也不料得居然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伟大无比,说到最后,竟然似乎连自己也开始相信那就是自己回到古代的理想了。这时候听到唐棣说“谈何容易”,正准备说一番“世上事有难易乎”之类的大道理来完成自己的“传销大业”,却先听到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谢谢这位公子。”声音娇美无比,竟是个女子。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的女子正在深深一福,怀里兀自还抱着一张琵琶,身后站着两个丫环打扮的女孩子,也跟着在施礼。石越因为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妙龄女子,好奇心与好色心夹杂,端详得特别仔细。却看她才二十出头,便在冬季的大衣之下,也能显出身材的婀娜多姿,那件棕黄色的大衣之下,是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一张清秀的脸蛋上,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水嫩,便是石越这个现代人,也能知道这女孩子必定来自江南水乡。石越心里暗暗赞道:“若是在现代,选个星姐什么的不成问题,便是那两个跟班,做个班花什么的,也不会差了。” 这个女子正是桑来福去请的歌妓楚云儿。那碧月轩就在潘楼街,离桑宅倒太远,不过几条街,加上桑家给的赏银丰厚,因此老鸨特别热心,所以用不了久就到了。她来时因见众人正谈得起劲,不敢打扰,便在门檐下候着,直到听了石越那番高论,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说了几句话。大宋立国百余年,虽然号称“无事”,但实际上小的河灾、旱灾、地震,根本没有断过,虽然朝廷也尽力救济灾民,但一方面是天灾,一方面是豪强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处,卖儿卖女的事情,时有发生。这楚云儿本就是小时候因为地方豪强的兼并,家里不得已把她卖了,辗转流入青楼的。那老鸨见她天姿聪颖,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请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赋文章,到了十六岁上,便出来卖艺,几年来艳名播于汴京。虽然谈不上几大名妓之一,却也是有不少的词人才子来捧场,称得上碧月轩的台柱子之一。她在风尘中数年,见过无数的读书人,有些人还是朝廷的重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谈些诗赋文章,等而下者,便是声色犬马,就是连清谈,也没有如石越这般能念念以百姓为重的。虽然阅历甚多,让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但是对于这种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理想世界,也是很让她感动的。 这时候她见众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莺声说道:“奴家云儿,给各位老爷、公子请安。方才失礼,还请见谅则个。”众人听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荡,饶是桑俞楚生性是个比较严厉的人,他那刀削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丝微笑。 桑充国知道他父亲虽然也喜欢听听曲子,但是却是不太爱和歌妓说话的。便代他父亲说:“云姑娘不必多礼。”又叫人给楚云儿看了座。 楚云儿刚刚谢了罪坐下,柴贵谊早在那边笑道:“久闻碧月轩的云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兼有三绝:琵琶、柳词、书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楚云儿朝柴贵谊的方向遥施一礼,却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说道:“这位公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兴,祝主人家身体安康,财源广进;祝各位公子平春科场得意,平步青云。”她是久经风尘的人了,一眼就看出这里主人和这些年轻人的身份,故此祝愿得十分得体。 唐棣本是不太喜欢这声色犬马的事情,不过此时见楚云儿说话十分得体,长得又很可人,凑着兴说道:“可是那‘繁花锦烂’的《清平乐》?” 楚云儿笑了笑,抿着小嘴说道:“是‘金风细细’的《清平尔》……” 柴贵友奇道:“都说云姑娘最喜欢柳永,柳词唱得也最好,为何不唱柳词反唱晏相的长短句?”这“繁花锦烂”是柳永填的,而“金风细细”却是晏殊填的,都是当时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柴贵友有此一问。 楚云儿微微笑道:“柳屯田的词多了些忧郁与悲伤,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词自有一种富贵典雅之态,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与各位公子的气质,奴家擅作主张,欲选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这个太平宰相来比,自然也是有夸饰之意的。 众人见她这样说,心里都暗赞这个女孩子心思玲珑,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云儿轻调琴弦,漫声唱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随楚云儿来的两个侍女亦各自拿着乐器伴奏和声,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荡漾着楚云儿动人的歌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心神俱醉……这也是石越有生以来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莺歌燕舞。 第二节 声名鹊起 01 那是几件小事,但是历史正好因为这几件小事而改变。 ——某个历史的旁观者 连续的大雪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虽然这一年的冬天才开始,但是挂在屋檐上冰棱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两旁的瓦缝里和墙角树根之下,还能看到积雪的痕迹。汴京城也慢慢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自那一日去桑府之后,石越便和唐棣被唐甘南和桑俞楚一起留在了桑宅,桑俞楚寻思自己的儿子既然想求得上进,而这个石越又是个有才的,那唐棣和柴氏兄弟又都如此看重,久经世故的他更是百般笼络。在唐甘南的建议下,石越便成为了桑家的远房亲戚,上下打点一番,便把户口也落在了桑家。平日就和唐棣、桑充国住在一起,也好互相学习。 唐棣这个人本性最不喜欢呆在家里看书的,石越虽然也有个好静不好动的脾气,但交了唐棣这个朋友,却也免不了和他出去游玩会友,只有桑充国却是打定主意闭门苦读,平日里除了和石越讲讲经义,谈谈诗词,甚至连书房都不太肯离开。这种古代儒生的典型学习方法,让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摇头叹息,不太明白这些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生活算是慢慢稳定下来了,但是做为一个现代人,石越是无法忍受长时间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桑家人把他当成自己家里人一样,甚至连月例银都是仿照桑充国的标准给的;而唐甘南更是对他特别亲切,但是这并不能让他消除早日自立,真正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想法。他在那天和唐甘南、桑俞楚谈论棉布之时,其实心里是有过想法的。因为王祯的《农书》本就是一个历史系的科班生必看的书目之一,而无论是黄道婆的纺纱机还是英国的珍妮纺纱机,在幻灯片教学时,他都曾经看过这些设备的图片,可以说印象深刻。虽然自己不是工匠,但是黄道婆的技术离此时不久,而且黄道婆亦是从少数民族那里学来的技术,说不定此时已经存在,只要自己能给出个思路,再找几位能工巧匠加以探讨试制,珍妮纺纱机姑且不论,把黄道婆的技术复原出来,石越还是有相当的信心的。 但是石越也有不好开口的地方,一方面他希望能够借此技术和桑、唐两家合伙,让自己能够独立的占到一定的股份;一方面他却没有办法说出口。桑家和唐家对他都这么好,实际上可以说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如果不是唐棣的帮助,自己说不定早就饿死街头了,这个时候自己开口要股份,实在是羞于启齿。若在现代那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这是士大夫开言重义,闭口轻利的宋代,自己也被唐棣等人当成读书人看待,大恩未报,就开口要钱,让人家如何看待自己呢?他实在很担心这种行为会为人的不齿。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一直没有再开口谈起棉布的事情,桑俞楚本来就没有认为他能有什么新的发明,自然毫不放在心上;而唐甘南也不知道为何,绝口不提此事,似乎他早就不记得这一回事了一样。 唐棣因为毕竟是赴礼部试的贡生,四处交结朋友是一项必修的功课,同一年参加考试的贡生,同一年中的进士,这些在将来都是重要的政治人脉,大家在朝堂上互相声援,互相扶持,是很常有的事情。在考前考后几个月的时间,就是这些大宋未来的政治精英们打好人际关系基础的关键时间。 唐棣和柴氏兄弟,还有李敦敏、*凤等人都不断的来邀请石越参加这些贡生们的聚会,在他们来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朋友,自己也是与有荣焉,这是很给自己挣脸的事情。而李敦敏更是格外的亲近石越,众人当中,他对石越的才华是最为钦佩的。 石越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交游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他不过是把这个当成加深自己与唐棣等人感情的一种必要的方法罢了。但是对于这一年齐聚汴京参加礼部试的贡生们来说,“四川贡生唐棣的好友石越是个出色的才子词人”这样的传言已是悄悄的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以至于每一次新的聚会,主动对石越说“久仰”的人越来越多。 “又是一次无聊的聚会,为什么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喜欢做这种事情呢?王安石的青苗法也应当颁行了吧?”石越扶着烂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马车的时候,望着天上那皎洁的月亮,暗暗叹了一口气,一边不住的笑着和那些从身边走过的半醉的贡生们说着“告辞”。 “见识了这么多的读书人,似乎还是这个时代的精英,将来的政治就要交在他们手里,但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的谈吐能让自己满意呢?刚才那个叫叶祖洽的,看他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可是人品却这么不堪!他连王安石都不认识,可言语之间,把王安石都吹捧成了孔子再生,这倒也罢了,最过份的竟是把吕惠卿说成是颜渊……”想起这些,石越不禁有点作呕。这些天的交游,让石越感到一阵迷惘,他所读的历史书中,都说宋代是培养了士大夫气节的时代,“不是说这个时代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俺吗?不说这个时代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颐吗?不是说这个时代有以天下为已任的程颢吗?为什么我看到的却一幅文恬武嬉的景象吗?”一边看了一眼在身边酣睡的唐棣,石越轻声对马车夫说道:“慢点走。” “都说唐宋八大家有古文运动,有人甚至说这是中国古代的文艺复兴,现在王安石、苏轼、欧阳修都没有死,可是受他们影响下的士子却是纵情于声色犬马,有谁曾想过燕云沦于敌手,朝廷要对兄事契丹?有谁曾想过,国内小灾小害不断,破产的人一天多似一天,卖儿卖女的屡见不鲜……这些寄托着这个时代的希望的读书人,关心的却是诗词小调、歌妓舞女,求的是一个美好的前程!”石越越想越激愤,不自禁一拳狠狠的砸在车壁上,把那车夫给唬了一跳。 回到这个时代,石越由绝望到淡然,由淡然到好奇,由好奇到欣赏,由欣赏到失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心境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剧烈的变化。从一开始正视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后产生的绝望,到堪破这一切而产生对一切无可无不可的淡然;经受住这种情绪的波动之后,因为那种对传说中的世界不可抑制的好奇,石越开始想要主动了解这个世界并希望在这个世界立足;因为唐棣与桑家那种淳朴的感情,对他无私的帮助,也因为楚云儿那动听的宋词,因为那毫无污染的天空,他开始变得欣赏这个世界;然而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人,对于这个世界的走向有着宿命的了解,当他看到这个自己欣赏的世界,竟然是由一群让他感到极度失望的精英们在掌握着方向时,他的那种沮丧感可想而知…… “是这些人把这个可爱的世界与文明推向了她的末日!”石越愤愤不平的想到,根本无视车夫的惊讶,“在汉代时候,仅仅因为汉高祖被匈奴围困在白帝,人们就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忍辱负重,最后终于打败自己的敌人,赢得了历史对它的挑战。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是不可能赢得新一轮的挑战了!” “但是我知道又能如何呢?我不过是一个被错误投放到这个时空的过客。”马车缓缓的在汴京的街道上跑过,市井中喧哗的声音不断传入车中,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繁华的夜市呀!石越向车外扫了一眼,路边一株大树根下的积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大雪天,暗暗叹了口气,忽然脑中一个画面闪过,那是自己在戴楼门下咏诗的情景,那一句诗,“终叫河山颜色变!”终叫河山颜色变?自己能有这个能力吗? 石越自失的摇了摇头。一时的冲动能让人说出豪言壮语,但是如果理智的审视自己,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中人之资,这时代人杰辈出,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哪一个又是泛泛之辈?就算是吕惠卿,也是无比聪明的人呀。想要改变这个时代的命运,自己就不得不去与这些人交手,这不是找死吗? “也许我不过就是一个旁观者,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冷眼旁观她的灭亡吧!”石越轻轻的说道。却听到唐棣在梦中喃喃说道:“请——请君、君暂暂上凌烟阁;若——若个书生万万、户侯。”显是还在梦中和别人清谈论古呢。石越微微笑道:“是啊,凌烟阁上,又有几个书生呢?自己归根到底,不过也只是一个书生罢了。” 正在这里暗自想着心事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朗声叫喊:“算命啊,祖传神算,铁嘴判富贵,一课十文钱,不准不要钱……”向车觑去,一个算命先生举着幡子从对面走来,看起来倒是仙风道骨的样子。 石越因正想着心事,便想找个办法决疑,心里不由一动,对车夫说道:“且停一下。”下了车来,正好碰上那个算命先生,石越笑道:“先生,帮我算一课如何?” 生意上门,哪有拒绝之理,那算命先生立即喜上眉梢,满脸的媚笑,什么仙风道骨,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石越看着这种嘴脸,心里头已凉了半截。却听那个算命先生问道:“公子是看手相还是测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闱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知道是个书生,一般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书生们轻易也不算命的,要算命决疑,这个时节,多半是为了功名,他这推算本也不算错,可惜碰上石越却是看错了人。 石越听他这么一说,愈发是从头凉到脚,也不管他叽叽歪歪,说道:“我不测字也不看相,你这里有签抽没有?我抽个签,卦金照给。”心想我诚心向上天问卦,免得为你所误要紧。 那算命先生早已乐开花了,点头哈腰的说道:“有的,有的。”连忙恭恭敬敬从行头里捧出一个竹筒来,石越要了一柱香,向天拜了几拜,心里暗祷:“石越今日诚心向上天诸神祷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们把我放到这个世界来,我也不敢怪你们,倘若你们有灵,那么就给我一个指示,告诉我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若是没灵,就随便给个不着边际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这祷词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说完了,望空拜了几拜,捧起竹筒摇了几下,就有一枝签掉到地上。 那算命先生早就帮他捡了起来,恭敬的递给他。石越接过来一看,却是两句诗:“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屈子《离骚》中的名句,石越岂有不知之理。他轻轻的念着这两句诗,暗暗思忖:这真的是上天给我暗示吗?一时间竟然痴在那里了。 那个算命先生以为石越抽了支坏签,涎笑着在旁边劝解道:“天命者可以人事而改,不过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们凡人一个警示而已,若能尽事功,虽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变好;若不尽事功,便是上上之签,最终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石越正没理会处,见他在旁边多嘴,倒也好笑,说道:“多谢你了。”摸了十文钱给他,也不理他在后面千恩万谢的,转身便向马车走去。刚迈开步子,一辆马车“喻”的一声,停在他前面,把他吓了个半死。死不可怕,可是要回到古代死于宋代的一场车祸,那也太搞笑了一点。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马车这么没规矩,那绿色的车帘早已掀开,一张熟悉的脸跃入眼帘,竟是碧月轩的歌妓楚云儿。 楚云儿在车上施了一礼,盈盈说道:“石公子别来无恙,奴家有礼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纵有万千火气,碰上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人也发不出来,何况还是故识。也只有改颜笑道:“无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云儿显得对石越很有好感,却又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轻声说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不知石公子是否可以赏脸光临碧月轩?” 有美人相邀,石越本来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是看了看自己的马车,想着那上面还躺着一个唐棣呢,这重色轻友、有异性没人性的事情,石越就有点做不出来了。只好讪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这旁边就是酒楼,就由在下做东,请姑娘一叙。”他其时心事重重,也不想马上回家。 楚云儿本来就怕他拒绝,心里正怦怦地跳着呢,想自己在风尘中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拒绝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此时听见石越相邀,脸都红了,轻声说道:“不敢,公子请。” 当下在酒楼上要了间雅座,是用屏风隔开的,正好临街而坐,依稀可以看到潘楼街的夜景,虽然比不上现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灯火通明,另有一种味道。 石越暗暗叹道,此刻虽有美人在畔、醇酿在手,然而终究是不能快乐。又想起那签上的两句诗,不禁喃喃自语道:“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对着楚云儿,竟是视而不见,只是一举手一仰脖,便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楚云儿是见惯了世情的人儿,见这光景,岂有不知这位翩翩公子其实有着满腹的心事。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着说道:“屈大夫这句诗,是告诉上天只要是我们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应当九死无悔的去追求,这是屈子的一种志士情怀——为这句诗,的确可以浮一太白的。”当下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越凝视她半晌,突然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杰。冲你这句话,便可做得我石越的朋友。” 楚云儿愕然道:“朋友?”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当什么的都有,但是绝无一个人把她当朋友,别说是她,这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有过男人当她是朋友的。这个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虽然明白这一节,却是满不在乎,爽声说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为什么就做不得朋友?” 楚云儿听他这么说,却还是有点不能接受,因笑着问道:“自古以来,男子为乾,女子为坤,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这五伦之中,朋友一伦却曾未听说可以男女并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说说何为五伦?”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为五伦。”楚云儿抿着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为乾、臣为坤,父为乾、子为坤,夫为乾、妻为坤,兄为乾、弟为坤,若推而及之,那么为什么朋友不可以有阴阳之配呢?” 第二节 声名鹊起 02 楚云儿听到他这番谬论,不禁瞠目结舌,只好苦笑着摇摇头。因见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便说道:“这几日坊间多流传着石公子的长短句,东京城的歌女,莫不以争唱石词为荣。不知石公子可否赐一首词给奴家,奴家以后也可以在姐妹面前夸耀夸耀。” 她却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烦的就是诗词歌赋,本来在现代的时候,他是最喜欢宋词的,因此背得许多首词,以致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就有二十多首“词作”流传于汴京,而且首首都是精品,为他轻松博得了“才子词人”的名声。因为他的词风格各异,更让人啧啧称奇,那些书生给他一个名号,人称“石九变”。但是自从看到这个世界的儒生们无不沉迷于声色当中,他便明白这宋词也不过是他们娱情的工具罢了,对于这种社会风气,他甚至有点痛恨起来。 此时他见楚云儿也向索词,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他却没有注意到楚云儿的身份,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饶是楚云儿脾气好,也闹了个大红脸。 楚云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向他索词,怎么就变成“不知亡国恨”了,若是换了别位,她早就出言讥讽了。偏偏这个石越,她却开不了这个口,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心里又觉得委屈,泪珠儿便到了眼眶里,只死死忍不住,不让它落下来。这么多年来风尘里承欢作笑,要哭也只是暗里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别人面前露出这副样子。 石越话一出口,猛的醒悟过来,心里其实就已经后悔了。这时见楚云儿这副模样儿,心里更是没了有谱,他可没什么对付女孩的经验,只红着脸,一脸谦意的说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发……”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楚云儿更想哭了,可心里边又觉得孟浪,自己和这个石越也不过两面之缘。因此硬生生强忍住泪珠儿,幽幽说道:“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礼。” 石越见她这样子,不由得更急了,口不择言的说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来是骂那帮书生的,我实在是无心之失,不过总之是我不好……” 楚云儿听他说什么“是骂那帮书生的”,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做声,依然只低着头坐在那里。石越愈发急了,红着脸,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话来安慰一下她,其实他倒不是对楚云儿有什么感觉,只是安慰一个被自己惹哭的女孩子,对于一个现代的男生来说,实在最基本的修养,偏生他平时虽然可以口若悬河,可是要逗女孩子笑一笑,实在是比让他英语过六级还难……结果他干脆也就红着脸坐着,真是“相对无言”了。 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坐着,一个低着头不停的弄着衣角,一个歪着脖子看着窗外。搞得那上来伺候的酒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溜着眼睛偷偷的瞄。 坐了好一会功夫,楚云儿已知道这个石越其实是个脸薄的,可自己又实在开不了口。眼前这个人,实在比不得别人,自己没来由的就要腼腆几分。正胡思乱想间,却见石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轻轻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温言说道:“楚姑娘,方才在下实在是无心之失。这本小册子是我平日没事写的词儿,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给你陪罪吧。今晚我还有朋友醉了酒在车中要照料,就此告辞吧,改日我再亲来碧月轩给楚姑娘陪罪。”说完便听他“噔噔”的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楚云儿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轻轻捧着那本小册子放入怀里,一片女孩儿的心事,人都痴在那儿了。 楚云儿当时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石越有十多年没有再填过词;而石越当时也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楚云儿从此最常唱的词变成了“石词”,而他虽然不再填词,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词作,但是他的词人之名随着歌女的歌声从汴京流传到杭州;从青楼传入了皇宫,便是连年轻的皇帝赵顼,也能唱几句“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 石越辞了楚云儿,扶着唐棣回到桑宅之后,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已经不是“站稳脚跟”,而是要做一番大事业。做大事业的人,绝不应当求田问舍,过份在乎自己的得失,这一点石越是深知的。 反正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无所谓了。石越对自己说,别说是再死一次,就算应了那句诗,死九次自己也不后悔。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聚在一起准备吃饭的时候,石越对唐甘南、桑俞楚说道:“二叔、桑伯伯,侄儿有一事想与二位商量。” 唐甘南咪着小眼笑道:“贤侄且说无妨。” 石越沉吟着,小心的选择遣辞用句,淡淡的说道:“前些天曾与二位长辈说过木棉花与棉布,侄儿不才,于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话,我或者可以让棉布制成的工艺变得相当的简单易行。” 这话说出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一桌人全都直瞪着眼睛望着石越,只有唐甘南嘻笑道:“我素来相信贤侄的本事,这等好事,我们岂有不感兴趣的道理?不过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吃过饭再谈不迟。” 桑俞楚也笑道:“贤侄连这些方面都有涉猎,真真是个奇才。你二叔说得不错,吃过饭,我们再详谈此事。这是老天爷带给我们的财富呀。” 唐棣却是个心急的,因说道:“子明有这本事何不早说?饭是天天吃的,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不如先说了再吃饭也不迟。”桑充国和桑梓儿也点头称是,桑梓儿虽然十五岁了,但是家里娇纵,加上桑家并不把石越当外人看待,因此也是一起用饭的。她是个最好事的,虽然对这些半懂不懂,但是因为对石越这个新来的大哥哥的才华,却是佩服得很,此时见是石越有什么发明,哪有不跟着起哄的道理。 石越却笑道:“还是二叔和伯父说得是,这事且不急,棉花谷雨下种,大暑立秋摘实,也不是说差等立办就的事情,先吃饭吧。” 唐甘南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毅夫你知道什么,子明侄儿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东西多着呢,你认了这个兄弟,是你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一句话把众人说得都笑了。 但是毕竟是心里想着事情,一顿饭众人三口做两口的吃完,早有仆人把茶端上来。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望着石越。 石越吩咐了文房四宝伺候,方爽声说道:“这木棉花本来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种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岭南,松江一带,中原虽然也有,但是毕竟较少。而且用来纺纱织布的更是极少,主要不过用来放在被子里面,衣服里面,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儿的看法,这棉花的用处,主要还在于纺纱织布。其比之桑蚕,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比之苎麻,免缉绩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 长篇大论之后,便把之前在王祯的《农书》中看到的棉花的种植方法,以及黄道婆的搅车、椎弓、三锭脚踏纺车等细细讲来,说不明白,他就随手折断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虽然画工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却也能略具形状。这样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那唐棣等人倒还罢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却是深明其中关键的,此时听石越一一说来,两个听得又惊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财富送到了自己手上。 说完之后,石越生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说道:“这些东西有些小侄也是凭空想像而来,因此还须找一些有经验的纺户、木匠,让他们依着这图纸反复试验,方能成功。若仅依我这图纸而作,只怕只是纸上谈兵,误了大事。” 桑俞楚捋着胡须,乐呵呵的笑道:“贤侄不必过于谦逊。凭贤侄这个想法,已是巧夺天工了。便有一点点不当,也能解决。你方才说的确实是老成之言,这个冬季我们就可以找人试制你所说的机械,明年开春,我亲自往松江一带收购棉花,招收纺户。” 石越见他这样安排还算妥当,又说道:“据说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会了,如果有什么差池,可以着人去那里花重金买几个夷人女子来,两相补益,可保万无一失。再有,小侄另外还想到一种机械,但是只是粗具模型,这里先不说了,若是二叔和伯父看到有什么能工巧匠,不妨请来见我,我和这些人细细说个端详,如果能够成功,则这几种机械亦可以不用。” 这时节唐甘南和桑俞楚对他已是十分的相信,当下连忙点头答应了。 将这件事情做完后了,石越算是深深的出了一口气,他的万里长征,终于走出了第一步。想了一想,他又对唐棣和桑充国说道:“毅夫、长卿,你们可先去书房,等下我还有事情希望你们帮我。” 二人本来一向挺敬服他,此时见他吩咐,答应一声,便起身而去。桑梓儿仰着头问道:“石哥哥,我有什么能帮你吗?”石越笑道:“当然能,这样吧,你也先去你哥哥书房等我,好吗?”桑梓儿甜甜地应了一声,笑得花一样的去了。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时见他支开三人,便咪着眼笑嘻嘻地问:“贤侄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石越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我听说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这些东西,所请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则流传出去,钱就赚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视一笑,说道:“那是自然的。贤侄所虑甚是。” 石越见他们早已想到这件事,便不再说什么,告了退往桑充国的书房走去。才走到大门口,却听唐甘南那笑嘻嘻的声音说道:“贤侄且慢走。” 石越回头问道:“二叔还有何吩咐?” 唐甘南望了他一会,笑道:“贤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弃叫我们一声二叔、伯父,如果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两家的,只管开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着点了点头。 石越闻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尽管放心,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也断不至于把你们当外人。”说完长揖到地,便往桑充国的书房走去。那桑、唐二人自在那里商议怎么样请纺户、工匠,怎么安排作坊等事不提。 这边石越和唐棣、桑充国却在商量另一件事情。 唐棣三人看到石越径直走到书案旁边,找出一本《论语》,随手翻得几页,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一个个都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一会才听到石越开心的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众人越发的不知道他在捣什么鬼了。桑梓儿便娇声问道:“石哥哥,什么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论语》,朝着三人亮了一亮,嘻笑道:“自本朝赵普赵相公号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以来,《论语》便深受士子的重视,现在流传的注释却是汉代何晏的《集解》,网罗的是汉儒旧义,只怕离孔子之道相差甚远,而皇侃《义疏》更有太多谬误。你石哥哥不才,对《论语》却颇有涉猎,自以为理解颇近于孔圣的本意,我想写一本《论语正义》刊行于世,岂非美事一桩?” 这一番话说得唐棣和桑充国惊诧无比,桑梓儿不知道厉害倒也罢了,可是这二人却是读书人,虽然说“三十老明经”,但是读通一经和写一本《论语正义》,根本是两码事,想要著书立作,没有几十年的经学功底,广泛涉猎经史子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们看石越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居然说出这种大话,那怎能不吃惊?毕竟诗词写得好,那只是才气,可是这个和学问关系就实在太大了。 石越知道他们想什么,却不多说,只继续说道:“只是我的书法是毅夫、长卿都知道的,因为我需要你们帮助,一来这字还得你们来写,我以口授为主;二来字句有不够典雅处,或者我记忆有误的地方,还要二位帮我纠正过来才好。却不知道毅夫、长卿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这二人哪里有拒绝之理,唐棣却知道这件事工程巨大,当下说道:“仅我二人,人手可能不够,我把*凤、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请来帮忙吧,这样集六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点,子明以为如何?” 石越想想也是,当下笑道:“正是这个主意。我的这个《正义》,体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写上一二十万言,我又想一个月内完成底稿,多几个人也好办事些。只是他们若不愿意来,毅夫你也不要强求。” 唐棣和桑充国听他说“一二十万言”,几乎吓了一跳,又听他说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底稿,直是匪夷所思了。桑充国叹道:“愚弟本来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见子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骗我的。”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心里暗叫一声“惭愧”,想到自己无所顾忌的欺世盗名,实在谈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还要欺骗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有自愧之意,然而自己的事情却不是那么好说的,说出来更是骇人听闻,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己想以一人之力改变历史前进的方向,就不能不借助自己千年之后所学到的知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呢,却听桑梓儿撒着娇说道:“石哥哥,那我帮你做些什么呀?” 石越本来也没有想过给这个大小姐什么差使的,但是既然已经答应她了,也不好反悔,灵机一动,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子帮我做。” 桑梓儿一听有大事要她做,笑得花一样的问:“是什么事?快说,我一定帮你。”急不可耐的样子把唐棣和桑充国都惹笑了。 石越笑道:“你帮我想一个《论语正义》的封皮出来,要古朴典雅,合乎这本书的封面,如何?” 桑梓见不过要她设计个封皮,心里就不乐意了,嘟着嘴说:“这是什么大事呀。” 石越生怕她发起小姐脾气难以伺侯,连哄带骗的说道:“妹子可别小看这封皮,要做到别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朴,是很难的事情,不信你想想看。而且这一本书的封皮就如同书的脸面和衣着,也是很重要的呀。” 第二节 声名鹊起 03 桑梓儿低着头想了想,才破颜笑道:“也是。石哥哥你放心,我想的这个封面,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计议已定,众人便开始按计划行事。唐棣去请诸人,除开*凤推脱自己学术不精,要安心读书备考之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来,桑充国便告诉了父亲,收拾几间厢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里住了。 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便由石越口述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国分班纂录,最后统由柴氏兄弟撰写定稿,忙了个马不停蹄。唐棣等人还好,石越可就是受罪了,人家可以分几班,他却不能够,他必须不停的想,不停的说,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挑战自己的潜能。一个月下来,把自己累得瘦了一大圈。终于在计划的时间里,把这部《论证正义》的初稿写出来了。 这部《论语正义》是以钱穆《论语新解》、程树德《论语集释》为基础,由石越回忆写出。虽然如钱穆的《论语新解》,对于石越来说是极熟的,但是牵涉到训诂的许多地方,他还是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便是许多钱穆对《论语》精神的解释,他也不能记得清楚了。好在石越并不是一个对《论语》全无自己的理解的人,凡是记不太清楚或者自己和钱穆观点有冲突的地方,他便以自己的观点为主加以阐述。而训诂则杂以程氏书做为补益。 因为当时朱熹尚未出生,而钱氏的书中包括了许多朱氏的观点,所以这部《论语正义》虽然在现代看来远远比不上《论语新解》,可能也根本谈不上是一部好书,但是在当时,却是完全可以轰动士林了,这部书在写前面一半时,唐棣等人还偶尔会问难辩疑,到了后半部,石越越写越熟,这唐棣等人也只剩下“佩服”二字了。五个人完全把他当成生而知之的圣人转世。 其实这部《论语正义》,虽然石越本心以为自己是抄袭别人的成果,但是如果平心而论,倒也可以说是一部创述之作。不仅仅因为其中有超过五分之一的思想是石越的阐述,而且也是因为石越对钱穆的许多现代思想做了更委婉的处置,删减增添之处,充斥全文。 石版《论语正义》全篇洋洋二十万言,是以类似于朱子语录的白话写成,体例仿照钱书,先是集解释义,后面则是对前面一段论语做出阐发。而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石越在这部书里采用了标点符号。这部书附有两个前言,一篇说到写这部书的体例与作者的用心,一篇则是倡议采用标点符号,并且详细解释各种标点符号的用法。虽然古代的“者也”之类的语气助词实际上有标点符号的作用,但是因为没有标点符号,导致断句不一而引发的歧义,依然是比比皆是,便是这部《论语正义》里,石越对某些话的断句在其后就引发了士林大讨论,较著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所以标点符号的应用后来很快就随着这《论语正义》而风行于世。 但是这部书在熙宁二年十一月份的作用,却主要是使石越完全确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不过这编撰的六个人并不知道,在《论语正义》尚未正式定稿的时候,这部书的名声就已经悄悄传开了。其原因是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贡生们的应酬聚会当中,这些贡生们便忍不住打听相问,而唯一知道内情的*凤便用揶揄的口气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帮助石越撰写《论语正义》,欲取代何氏《集解》为天子士子必读之书。”于是这个传闻便在京师悄悄的流传开了,众士子对这几人如此“不务正业”都表示不解,虽然知道石越的才气,但是听说他二十岁出头就想著书立作,还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石唐六人闭门写《论语正义》成为贡生们酒席间的一个笑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个更大的笑话。只有极少数人谨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过人的才华。 不过石越他们自然是不可能知道这些,唐棣等几人完全沉迷在这件事中,他们知道自己凭借着参加了这本书的创作,已经足够名留青史了。想想这个,就可以让他们兴奋莫名。桑俞楚和唐甘夷也早已从唐棣、桑充国兴奋的解释中知道了这件事的意义,他们一方面筹备着棉纺设备的制作,一方面购下了一间雕版印刷作坊,只等这书定稿,就全力开工刊发。 但是在底稿草就之后,石越迟迟不愿意定稿。这部《论语正义》里,借着对孔子及其门人的语录的解释,不仅仅第一次清晰的提出了民本主义的概念,而且还提出了“实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并且超越钱穆,石越还提出了“逻辑学”的概念。对于政治体制,石越无比清楚的提到了权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对管子的议论,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义,指出“仁”最大的目标便是让四夷同沐德化,接受华夏的思想与文化;并且数次强调国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报负,应当是让所有的民众全部过上平等而富实的生活,并且又强调孔子认为民众有受教育的权利与义务,认为让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礼义,这是孔子毕生追求的目标之一。可以说,虽然恪于《论语》这本书的内容,石越所表达的有限,但是对现代的政治思想,他几乎都有或隐约或清楚的表达,并且其中还含糊的提到天子的设立,是用来为天下万民服务的,而不是用来统治天下万民的。 石版《论语正义》所包含的内容,一方面迎合了当时士大夫以天下为已任,与皇帝共治天下,强调个人的道德气节修养,强调华夷之辩这样的学术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却也提出了许多的新概念,并且格外的重视了民众的地位与作用。虽然这是孟子早就提到过的,而当时自王安石以下——特别是以王安石为代表的“经术派”,对孟子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但是毕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显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丧,石越更是提出“贵在心哀,而不在于形式”这样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讨论。 凭着谨慎的个性,石越在他不能准确判断形势之前,并不敢轻易抛出这部书来。他需要这部书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声誉,而不是巨大的争议。新的思想只能慢慢的提出来,首先必须要让士大夫中的杰出之辈能够接受,这是石越的一个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请了十几个老先生来专门审查这部书中是否有犯忌触讳之处,然后自己和唐棣等人反复讨论,希望可以把握一下当时代的人对一些事情能够接受的感情底线,最后终于还是做了一次修改,把三年之丧之类的内容中关于批判的部分删掉,只提出一些委婉的倡议。 唐棣等人对石越如此持重几乎是不能理解,他们生活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下,宋仁宗以来对士大夫也格外的优容,而王安石变法引发的*也是刚刚开始,并没有波及到他们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来,所以他们的确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这么小心。用李敦敏的话来说:“此书一出,从此天下学《论语》者案上必置一本《论语正义》,而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故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正义》。”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将享有的巨大声望,虽然这部书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们也是很自豪自己能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夷和桑俞楚这两个年过不惑的人,才在心里暗暗叹服石越的小心是老成稳重。二人对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凭借着他们二人半生的阅历,他们绝对相信这个石越能够把他们唐、桑两家带到一个从所未有的高度。而商人的本质是投资与回报,初步排除他们有可能陷入谋反的阴谋中这一可能之后,他们已经决定做一次政治投资,从此让他们两家摆脱贾人的名声,从他们的下一*始,桑唐两家将成为名宦之族、书香世家。唐甘南给他大哥也就唐棣的父亲唐甘云的信中,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们唐家现在有百年难遇的机遇,借助这个人,不仅仅毅夫侄儿可当轻易当大官,便我们二人,得个朝廷的封赐,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笔生意,断无不做之理……” 基于这种判断,桑、唐两家对石越的支持可以说不遗余力,当时的工商业相当的繁荣,国家从工商业中得到的税收几乎与农业税不相上下,身家亿万贯的商人也并不罕见,桑、唐两家虽然在商人之中,只能算是中等之家,但是其财力也是相当的可观。买下一座雕版印刷坊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小意思,更何况石越带给他们的棉纺技术,能带来的利润让唐甘南做梦都能笑出声音来。 在熙宁二年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全套的棉纺技术设备基本上已经试制成功,而石越也开始对《论语正义》定稿,每议订一卷,雕版工人立即开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为了让这套书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可以说是不计工本,请来的尽是第一流的工人,采购的木料、纸张都是上上之选。但是要刻出二十余万字的书版来,又谈何容易?一个字不小心刻错,整版就要重来,书版堆满了印书坊的十多个房子,近百个工人夜以继日的工作,到十二月结束的时候,一部《论语正义》不过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对于这种进度十分的困惑,他默默算了算时间,向一个老工人问道:“老师傅,我听说有一个叫毕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无论成本还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来得好,为什么你们不用雕版呢?” 那个老工人憨笑着回答:“回石公子,毕升这个人小的并没听说过。倒是泥活字印刷现在的确有人在用,不过好像主要是杭州一带的印书坊采用,汴京城里只有一家。而且印刷效果比我们雕版的要差,泥活字也不能够用太多次。说起来只是成本比雕版要低一点,如果不是大作坊,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石越默默听着。他当然知道此时肯定有活字印刷术存在于世,要知道记载这件事的沈括还年轻着呢,如果他没有看到,也不至于乱写,何况这也不是乱写可以写出来的。他寻思着:“活字印刷术肯定要比雕版印刷术要强,至少适用于大规模的生产。但是谷登堡的印刷机和铸字机却不是一下子可以造出来的,况且用于金属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不是那么容易造出来,自己知道较多的倒是王祯发明的木活字,还有那转轮排字架。莫若先把汴京那个活字印书坊给收购了,然后就做木活字,自己再加以更现代的工艺流程进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后再慢慢让这些工匠造铅锡合金活字。” 他把这件事又想了一想,因为这些日子唐甘南主要把精神放在那些棉纺机械之上,他便回去找桑俞楚商议。桑俞楚立时便答应了,因为这印书坊多少也是有利可图的,虽然活字印书坊其实利润并不高——它的硬件成本上低于雕版印刷,但是在软件上,因为雕版工人不需要识字,工资每天只要三十文,而活字工人却需要识字,工资每天要四十文到五十文不等——但是总的来说,也是能略有盈利,况且这件事已经不能纯粹从生意的角度来看,因为是石越看中的事情,也许利润超出想像也说不定的。 桑俞楚做事是个有效率的人,抢在除夕之前,他就按石越的要求用了五百贯钱把汴京城里唯一的一家活字印书坊“李记”连掌柜带工人全部买下,改了个招牌叫“桑氏”。 虽然石越很希望能够在春节里和印刷工人们探讨一下木活字印刷技术以及新式的工艺流程细节的可行性,但是他毕竟无法阻止人们希望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新年这一朴实的愿望,而做为他自己,若依内心来讲,也是很希望能趁此时机领略一下西元十一世纪宋代春节的气氛。只不过他同时也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一种紧迫感,相对于他要做的事情来说,他所享有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实在不容他不抓紧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来讲,虽然石越来到了这个时代,但是他依然和这个时代不太相融,因为这个世界普遍的作风是相当的优雅,而他则显得急促了一些,这真是无可奈何的矛盾呀…… 和桑家人一起过除夕的时候,石越相当惊讶的发现鞭炮在当时的工艺水平并不逊于自己的时代。他倚门望着那“噼里叭啦”作响的鞭炮,突然有点讽刺的想道:“这个东西也许是这个时代里我最熟悉的事物吧?随着开封城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零六九年算是结束了,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似乎已经慢慢溶入了这个社会,看来我的适应能力还真是惊人呀。如果换了别的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嘴角就不自觉的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他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人在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那寂寥的神态,那倔犟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却又似乎无比倦怠的眼神……桑梓儿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虽然自己家里并没有那种清规,但是有一种约束是无形的。虽然眼底里的这个人自己称为“石哥哥”,但既便是和桑充国这个亲生的哥哥在一起,也应当恪守着一定的礼仪规范的。 桑梓儿在家人的眼里,是一个聪慧而调皮的小姑娘,但是没有人知道,即便是她最贴身的丫环阿月也不知道,她其实很懂得理解别人的心思。这个石越哥哥为什么显得那么寂寥,显得那么倦怠,却有几分不屈的感觉,似乎他在和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战斗一样,不知道有几分胜算,却倔犟的战斗不止。桑梓儿知道自己始终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五岁的女孩子,那些东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这并不妨碍着她体惜这个石越哥哥。 第二节 声名鹊起 04 在大厅里面,桑家的男人们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在忙碌着,只是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却是不能让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的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做。大宅里忙碌的人们都洋溢着一种喜悦的心情,感染着整座桑宅。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与眼前的气氛不太相符,石越回过神来,也开始去帮忙,要把整座宅院清洁一新,还真不是几个佣人就可以做到的。虽然老爷公子们倒也并不真的动手,他们只是发号施令——石越却并没有很自觉的意识到这种特权,他竟然笨手笨脚的去帮助佣人做事,结果惹出一堆笑话。一方面唐棣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居然不介意做体力活和脏活的读书人;一方面那些佣人也根本没办法理解,以至于似乎是被他的行为给惊呆了。而他又显然不像是个做惯了家务活的人,仆人一个人背着一张大的八仙桌毫不困难,而石越却是有生头一次做这种事情,结果是背着一张桌子在原地团团乱转,分不清东南西北,引得唐棣等人笑得打跌。 桑梓儿也忍不住扑嗤一笑,那点点不开心的情绪随着这一笑飞到了九霄云外。 也许是因为石越的这种行为让大家觉得很开心,唐棣首先便忍不住捋起袖子加入进来,接着桑充国、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跟着下水,不过这几位却始终有点拘谨,顶多只帮着搬搬花瓶之类的小玩意,实在比不上唐棣和石越,什么重活都敢干。 就这样,熙宁二年的除夕最终在桑府诸人的劳动中度过,石越尽情的享受着劳动的快乐,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自一个千年之后的世界,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向这个世界的命运挑战,改变历史的进程,这一天他的目标就是把桑府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过一个快快乐乐的新年做好准备。 西元十一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身处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中,石越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以前认为现代人的见识必定远超古代,但是当你看到从潘楼街到大相国寺这一段御街的热闹景象后,你决不会再这样想。虽然天气有点儿冷,但是从初三开始,街上就变得非常的热闹,出来拜年的人们络绎不绝,酒楼店铺都开始营业,小商小贩们也挑着担子上街呦喝,各种各样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还是那些卖艺的杂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块,有几个人搭台唱戏,有几个人剑舞生风,还有说评书的,弹唱的,真真让人目不暇接。 石越和唐棣一行六人闭门造书一个月,已经是把唐棣闷得不行了,趁着这举国同庆的节日,几个人便忍不住成群结队的出来逛逛。一行人走到土市子附近时,唐棣看到众人都有点累了,便提议:“我们且上陈州楼吃杯酒再走吧。” 石越抬头看时,果然就有一座酒楼在街的对面,好大的一面酒幡迎风飘扬,一个大大的酒字下面用楷体绣着“陈州酒楼”四个大字,旁边一个布幡就只有三色条幅,那是官府允许卖酒的标志。众人走了进去后,才发现里面早已人满为患,那店小二艰难的挤到这一行人身边,看他们打扮,便知道是有钱的主,唐棣大声问道:“小二,雅座还有没有?” “有,有,楼上,六位爷,上等雅座一间伺侯……”小二拖长了音大声呦喝。便有人把他们几个请上楼去。 上得楼来,石越才发现这楼上楼下,竟是两个世界。楼下挤得不行,楼上却还有几张桌子能空出来,那一个个用屏风隔出来的雅座,也并没有坐满,因为石越等人竟然能有一个靠窗的位置。“做有钱人真好呀。”石越在心里感叹道,想起以前和同学开玩笑的事情,不由童心大起,便冲那正想询问要点什么的小二说道:“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他念书的时候每每为点什么菜而烦恼,当时最盼望的便有朝一日,可以冲店家大喊一声:“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想不到这个搞笑的愿望,居然在今天实现了。 不过这等事情,在唐棣这样的富家子弟看来,却属平常,几个人坐下,便离不开那科考与《论语正义》。李敦敏笑着对石越说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给同乡的贡生们拜年,听他们说道今春省试已经定了,果然是不试诗赋,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虽然知道这事属必然,心里却也有几分得意,笑道:“几位要取功名,其实也不难。这策论的题目,自是早已定好,不过这主旨,几位却需要有一个把握。” 柴贵友便问道:“以子明所见,当以何为主旨?” “朝廷求变求新,欲一洗百年积弊,诸位的策论若违了这个大旨,主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国听得这话,心里就几分不舒服,便问道:“朝廷当以才华取士,奈何迎合执政?”他是满脑子的正义,根本看不起这些东西。 石越叹息一声,说道:“道理上长卿自然说得不错,只是事实如此,亦无可奈何。” 桑充国不服的反问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功名可以向直中取,岂可从曲中求?子明兄写《论语正义》,学际若天人,怎么可以说随波逐流呢?”说到后来,是有点责备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气,心里反而喜欢他这个性格,他微笑着回答道:“长卿说得是不错的,不过事有经,有权。不通权变,不可谓是知王者之道。试问若权柄为小人所掌握,若以直道求功名则不可得,那么用曲道求功名然后伺机匡扶朝政,救济天下百姓;较之因此而不闻不问,只求独善其身。哪一种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国从前根本没有想到这方面上去过,当下默不作声,好久才说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子明兄说的两种方法,我以为都不可厚非。却不知道为何三王五帝之时,没有小人当道呢?” “三王五帝之时,并非没有小人当道,而是小人当道,马上就会被发现。故此小人不在居高位甚久。”石越说道。 “不错,以三王五帝之圣明,小人难居其位久矣。”柴贵谊悠然向往的说道。 “景中此言差矣,世上的儒生皆为此事所误。以我所见,三王五帝之明,并未便强过当今圣上。”石越斩钉截铁的说道。他知道没有人敢接口,又继续说道:“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为古之圣人,然而没有人想过,三王五帝之时,为何圣人辈出?而此下数千年,最贤不过唐太宗?同是华夏九州,水土未变,神灵未变,何以古今有异?” “那是民风已变。” “圣人是生而知之者,与民风何干?”石越反问道,“不过这民风已变,也不算说错。须知当三王五帝之时,民无阶级之别,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说话,若有小人为恶,则百姓一可以在华表上直书,曝其罪恶,二可以直接告诉天子。天子耳目张明,如何不圣?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时,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长久欺瞒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时,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圣人。” “……其后阶级之分遂起,民意与天子隔绝。今世虽有登闻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实,民亦须受罚,故虽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便知之,不敢告之天子矣。诸君试看那登闻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有谁敢去敲那个鼓?这等设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诈之人,欲借以欺君而想出来的隔绝天子与庶民的办法,后世却因之不疑,反而在那里妄求什么三代之治,岂非缘木求鱼?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瞒下的,若天子能通达民意,小人便不能居于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石越这一番话说得众人耸然动容,这种议论和观点,他们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心里无不把这话细嚼慢咽。却听到一个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却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贤者在此?”声音却是从屏风那边传来的,石越只顾得高谈阔论,完全没有想到这所谓的雅座,其实不过就是隔一座屏风,完全没什么隔声的效果。 当下便应道:“贤者二字,愧不敢当,只怕有辱阁下清听了。” 正说话间,那个人早已走了过来,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张国字脸,神情俊朗,又有一种飘逸的气质。他看到石越等人都不过是二十多头的样子,很明显的吃了一惊,深施一礼问道:“却不知刚才那位子明公是哪位?在下苏轼,冒昧打扰贤者,还望恕罪。” 石越等人听他自报名号,也齐齐吃了一惊,全部站了起来。须知苏轼文名早已传遍天下,这些士子哪有不知道的呢?石越这是第一次见到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更有几分莫名的兴奋,连忙抱拳说道:“在下石越石子明,足下就是直史馆苏轼苏父母?”因为此时苏轼正是开封府推官,所以石越叫他“苏父母”,但当面直呼其名,却是有点不敬的,好在苏轼并不在意。 而苏轼万万想不到刚才那清奇的议论竟然出自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青人口中,而且此人还自称石越,当下细细端详石越,见他长得白皙修长,仪表堂堂,眉宇间有一种说不清的气质,心里便又多了几分好感,当下笑道:“如假包换,正是苏某。石公子想必就是最近以词名蜚声京师的石九变了。” 石越苦笑道:“正是在下,雕虫小技,不足以有扰清听。” 众人见苏轼为人很随和,便一一上来见礼,又让了上座与苏轼相坐。这六人当中,除开石越和李敦敏,其余的都可以说是四川人,桑充国也是在四川长大的,因苏轼是家乡前辈,自然显得格外亲近。苏轼听到这些人自报家门,多是本乡的后生,更是开心。他笑道:“刚才听石公子一席话,真是发千古之覆。让人佩服不已。某不才,请问石公子,孔子说,未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务本,让是庶民百姓无所顾忌的告发官长,岂非伦常大乱,这和武则天之世又有何区别?” 苏轼毕竟是个有学问的,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唬住。石越说让百姓都可以批评朝政,他就拿出武则天让天下人告密的例子来驳难。石越笑道:“五伦之中,闻有君臣之义,未闻有官长与黎庶之别。昔三代之时,天子置百官,并非是用来奴役百姓,为百姓之长官,而是设来帮助百姓,让百姓各得其所。因为世有恶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仪,实则百官与百姓,又何曾有上下之别?后世因循,则谓士大夫高高在上,其实则离古之圣人之意远矣。至于武则天之法,未足称上古之遗意也。一则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临朝,其使百姓告发长官勿问,不过是为了钳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与古圣之意相差甚远,岂可因此而有大治?二则三代之时,民少官少,政简事易,后人若欲复先王良法,当先求其意,而不当拘泥其形。上古之时,王不过百里之地,今之天下,括有四海,岂可一概而论?若以在下之愚见,今世若欲求大治,则当在各县聚士绅乡老,设置议会,专事讨论县官施政得失,为人贤愚不肖,而不受县官刑责。其有建议之处,则可以请县官依法施行,县官若有失职处,亦可随时弹劾,请朝廷另委贤能。士绅乡老于县中利弊深知,则县官不敢任意枉为。依是法,由县之议会推举名士组成府之议会,监察知府施政得失,又由府之议会荐人于各路,监察转运使之得失,由各路之议会荐人于朝廷,监察宰相中书之得失优劣。如是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试问在这个制度之下,有谁敢擅权?有何等小人可以久处要职欺瞒天下人之耳目?若论犯上作乱,更不可能矣,为何,天下人通过议会层层监督,便是才智才人之辈,亦无法施阴谋于其间矣。此不过略言其大意,又更有若干措施处置其中,使其法能尽得三代之意而能略少情弊。” 这一番议论更胜于前,借三代之治而设计出现代议会制度的雏形来。便是苏轼学问再好,对于这种方法也是闻所未闻。石越又补充道:“这种方法又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不至于让制度更张太大。各县置办议会,只需朝廷一纸诏书,保证士绅乡老议论之权力。更不需要增加半个官员,也无需发给士绅们月俸。士绅们通过这种方法,可以维护乡里的利益,把自己的命运和皇上联为一体,帮助皇上监督官员;而皇上则可以得天下民心,而无须加俸,无须置官,无须变法,便可以多出千百万计的监察御史。举国上下同心协力,国家焉能不大治?” 苏轼是个谨慎之人,虽然听石越说得条条是道,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可以驳斥的,但却不愿意就此附从,只赞道:“石公子真是天下奇才。” 李敦敏在一旁说道:“如果说天下奇才,石子明是当之无愧的。待《论语正义》付梓,再请苏大人一观,当知学生所言不虚。”他最佩服石越了,找个机会就要帮他吹吹。 “《论语正义》?方才就听到这个名字,还要请教?”苏轼今天是被这几个年轻人弄得眼花缭乱,开始是好一番议论,全是发前人所未发,而又显得非常有道理。正欲回家去细细思考一番,此时却又提出了一本《论语正义》。刚才在屏风那边早就听说过了,只是他根本想不到这几个年轻人能有这种能耐。 石越笑道:“在下不自量力之作,原不敢在苏大人面前现丑。此刻正在印书坊交雕版印刷,若是刊发,自当送到大人府上,请大人请教。” 本来苏轼早就听说过最近出现在的汴京的一个才子,叫石越,虽然也挺喜欢他的词,但也不过是以为仅此而已,年轻人才情出众,也是正常的。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才子。但刚才听到他的这一番议论,其见解才识,实在是深不可测,已经很难用“才气”二字来衡量了。此时既然他的同伴敢于说《论语正义》这本书,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苏轼是一点也不敢小看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了。 第三节 终南捷径 上 01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清蒋士铨《临川梦.隐奸》 ※※※ 石越给苏轼的感觉,此时可以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所以对于李敦敏提到的《论语正义》,他表现出了一种相当的尊重,完全是用平等的态度听石越等人介绍着《论语正义》的内容,并且不时的提出一些质疑,众人把酒论文,直到天色全晚才依依惜别。 熙宁三年正月初三在土市子陈州酒楼与石越的偶遇,由此给苏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给欧阳修的信中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此子一出,学生亦当避其锋芒,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然则学生虽有意在皇上面前举荐此子,唯恐受阻于执政矣。”苏轼中进士那年是欧阳修任主考官,因此他在欧阳修面前自称为学生,算是变相的执弟子礼,因为宋朝严禁自称为“门生”。而这个执政,自然是指王安石。他自知自己几次上书,政见与王安石不合,这时候石越仅以词名著称,如果冒然举荐,倘若王安石心怀芥蒂,反而对石越不利了。 在石越这一方面,由于石越是第一次见到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未免多了几分兴奋之意。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路手舞足蹈,兴奋不已,便是话也格外多起来。 桑充国对他刚刚提到的“议会”显得颇有兴趣,不断的向他问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唐棣等人也是颇有兴趣,石越免不得又要一一解释。 “子明,以小弟看来,这个议会虽然是个好主意,但是如果议会成员全部是地方乡绅,他们未必便不会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鱼肉乡里呢。”桑充国了解得越详细,疑惑就越多了。 柴贵谊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觉得这个议会虽然看起来有种种好处,但要靠它解决所有的问题,心中总觉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错,士绅和官府狼狈为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若有议会,他们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来对抗官长了。”唐棣也有疑虑的地方。 石越本来觉得自己从三代之治说到民主议会制度,完全是个天才的猜想,心里自有几分洋洋得意。却不料就是这些个最好的朋友间,尚且不能完全说服他们。借了几分酒意,石越不以为然的说道:“你们的疑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可以用三级会议的形式嘛……况且,还有报纸的舆论监督呢。” “三级会议?是什么?”桑充国奇道。 “什么是报纸?” 石越一下子冷汗就出来了,酒意全无。瞧瞧自己说了些什么呀?但话已经说出来了,如果不说清楚,在这些好友面前,肯定不能过关。只好斟酢着说道:“这个三级会议,就是议会的组成由普通的农户、地方士绅名流、各行业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组成,这样就可以避免劣绅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这个办法好是好,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农者虽是国家之本,但是一般小民大字不识,在议会上无论说理还是什么,肯定说不过读过书的乡绅,而且乡绅大部分是族长族老,谁又敢和族长冲撞?”柴贵谊的见识倒让石越吃了一惊。 本来所谓的民主议会制如果不是教育普及率达到一定水准、人们又拥有自由的传统,要实行起来就相当的困难。宋代的家族制度虽然较唐代之前已大有不如,但是地方上依然是一种家族的传统,民主议会岂是说行就行的?让一个农民和他的族长族老在议会上对立,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石越本来以为法国的三级会议可以成为一个参考,虽然心里也知道执行起来千难万难,可是万万想不到连柴贵谊这样对自己颇为服气的人也很难说服。 不过还没等到石越回答,李敦敏先开口了:“景中兄所言不差,但那是往坏的一面去想了。我们在《论语正义》中说过,孔圣所谓的礼,其要义便是一个‘和’字,依我看,这议会的要义,仍然应当在一个‘和’字上。如子明兄所言,则议会之作用,是监督地方官横行不法,欺下瞒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绩上有所作为,防止庸庸碌碌之辈窃居高位。其实质不过是一扩大了的监察院,就算仅仅是士绅组成议会,只要能保证议会不被打击报复,终不成一县之士绅,个个良心丧尽,就没有人敢说真话的。便是那坏人居多,这几个好人亦可以向上一级议会和官府申诉嘛……” 众人听李敦敏说的也不无道理,也就都点头称是。其实苏轼之所以没有问难到这一层,也就是因为苏轼挺相信士绅们的良知,倒不似桑充国等人对士绅们的良心颇有怀疑——但无论如何,从小学习着“人之初,性本善”的人,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县中的士绅都可能是坏蛋的。所以李敦敏一说,他们马上就信服了。石越心里虽然大喊“未必,未必”,却不愿意继续深论下去了。毕竟民主议会制度不是一个单独的东西,不是说单独拿出来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说得越多,只怕毛病越多。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啊? 当下只浅浅的说道:“修文说得不错,何况还有报纸呢,就算有人坏了良心,他们毕竟还不敢无视这天下的公理,只要有报纸敢说真话,那些贪官终难逃王法。”于是细细的把报纸的作用说了一遍,众人无不拍手称赞。 桑充国是众人中间兴趣最大的一个,“依子明兄所言,我倒觉得这报纸比议会更有用处。如此看来,子明买下这印书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石越决然想不到自己因为偶然的灵感,借三代之治大发民主议会制的议论,又引出了和桑充国等人的一番对话,在后来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回到家里之后,他就把这件事给淡忘掉了,毕竟谈论什么民主议会,现在都是纸上谈兵的事情。这清谈高议,在石越看来,远远比不上做实事。成功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所以第二天他就把精力全部投入了木活字印刷技术的研发当中去了。让他有点意外的,是桑充国竟然挺主动的来帮他的忙。 从泥活字到木活字,其中的技术难度并不大,何况石越还能给出许多的参考意见。而转轮排字架的设计更是能够大大提高排版的效率,让那些活字印刷坊的工人赞赏不已。仅仅二十天左右的功夫,木活字印刷机等设备很快就捣鼓出来了。桑充国第一次参预到一件新技术的发明之中,显得非常的热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印书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东家能干、和气,这些设备能够这么快制造出来,和桑充国调动起来的劳动积极性,也是分不开的。 但是石越在意的并不是这些,在他看来,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种简陋的技术。既然技术上暂时无法有飞跃式的提高,那就应当通过更先进的管理手段来提高生产效率。在石越的设想中,应当是一个几百人规模的大型印书坊,有些人专门制造活字,有些人专门排版,有些人专门较字,有些人专门印刷,有些人专门装订成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资,完全按流水线作业。如果规模足够大的话,二十万字的书二十天内就可以印刷出品。考虑到当时的书籍市场并未完全开发,许多人出书都是自己出钱雕版印刷,这样一座印书坊的利润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技术上,也不在于桑家是否会赞成,且不说桑充国的影响力,单单是这件事上的利润,石越就觉得自己有把握说服桑俞楚。在石越整个大的计划中,印刷工业是一个重要的基础,他是势在必行。但是考虑到当时的政治现实,几百个工人集中在一起,专门为一个商人做事,这种事情官府会不会许可就是一个未知之数了。 把这件事拿去和桑俞楚说时,桑俞楚笑道:“贤侄多虑了,官府虽有顾忌,但是那些工人毕竟不是我桑家的奴仆,几百人也算不得什么。生意做得大,自然要使唤的人也多。到时候各处官府送点孝敬钱就是了。这个不是问题。本来我担心的倒是熟练的师傅的问题,如你这么说,却是我过虑了,每人做一件事,便是生手,很快就熟练起来了。我也省得和印刷坊行会打交道了,那些人规矩多得很。” 石越并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人。既然事情说妥,他便不再多问,而是放心的交给桑俞楚去办。以桑俞楚的精明,自然知道找一个够精明的掌柜来帮他管理印书坊。其实木活字印刷最麻烦的事情就是刻活字,按石越的建议,则是由桑氏印书坊定下一个标准尺寸,然后分发到各个雕版印书坊那里,向他们订货,每家各订数百字若干,他们自己则只须要请几个师傅以备不虞。这种方法让整个印书坊的成本大幅下降,被桑俞楚称赞不已。 但是石越在古代的第一本著述《论语正义》是没有办法交由这个全新的印书坊出品了,因为雕版工人的努力,在二月上旬,也就是抢在春闱之前,《论语正义》正式出版,出现在大街小巷的书店之中。在石越的坚持下,唐棣等五人的名字也排在石越之后,作为作者印在了封面上。这个封面是桑梓儿亲自设计的,一页纸上,说不尽的淡雅古朴。这套书从内容到质量,都可以说是上乘之作。想起之前的约定,为了表示尊重,石越亲自把书送到了苏轼府上。 尽管此时已是春闱之前,苏轼已经接到任命,他和吕惠卿等人同为此次省试的考官,开封府又事务烦忙。但是苏轼还是忍不住要抢先看一看这本《论语正义》…… 齐集在开封准备参加省试的贡生们,抱着不同的心情,或自己掏钱独买,或者几个人合买,都想要看看石越等人的《论语正义》究竟是怎么个样子…… 垂垂老矣的欧阳修因为苏轼的推荐,早就等着这《论语正义》的出版,书店刚一上架,他家的书僮便买了回去…… 第三节 终南捷径 上 02 皇帝的内侍拿了一大摞新买的书恭恭敬敬的摆在了御书房的书案上,年方二十二岁的赵顼随口问道:“这中间有什么些书?”“启禀皇上,那些参加省试的举子们都在买一本叫《论语正义》的书,奴才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听说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写的。”内侍知道只有新奇的事情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噢,知道了。”年轻的皇帝把目光投向那本厚厚的《论语正义》,并没有拿起来去看。虽然很有好奇心,但是他太累了,这个帝国交到他手里,已经积弊群生,好不容易选中王安石,想一扫百年的沉疴,没想到变法才刚刚开始,就引来无数的反对,而王安石确实有他不讲道理的地方,三朝元老韩琦上书,告王安石推行青苗法种种不是之处,地方官吏竟然荒唐得在城市和作坊里发放青苗钱,这不是变成了由政府不措手段强制放高利贷吗?几个臣子在自己面前辩论,王安石气急败坏之下,竟然说什么“就算在城市和作坊里发放青苗钱,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真的是太不像话了,青苗钱实际上是防备农夫播种时没有钱而由政府提供的低息货款,这个道理不辩自明,他居然如此强辞夺理。说他几句,他就称病不朝,这个“拗相公”真让人头疼得很。想自己当上皇帝以来,一心想着恢复汉唐的故土,做一个有为的君主,可为什么这朝政竟是只有无数的烦心事呢?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写的书吗?改天叫侍讲给朕说说吧。皇帝心里想道。 司马光疲惫地回到家里,重重的叹了口气。新法新法,搞得国家一塌糊涂,青苗法和均输法,全是些敛财的把戏。历史的发展自有其规律,这个王介甫也真是多事。五十多岁的他仍然显得很威严,但是心里的一种倦意却时不时的袭来,不行,我要坚持住,我不能坐视大宋被他们搞得乱七八糟。皇帝想让自己做枢密副使,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并不懂军事,做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自己反而可以参赞朝政,不让那些新党为所欲为,皇帝是个英主,只不过是年轻了一点,做臣下的只要坚持原则,多劝一劝皇帝,事情还有希望。这个枢密副使的任命我已经推辞了七八次了,宣圣旨的人都不耐烦了吧,不过自己一定要坚持住,这样皇帝就会了解我司马光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功名利禄而反对青苗法……想从圣人的教训中吸取力量的司马光把目光停留在书桌上的一本新书上,那是书僮帮他买回来的吧。《论语正义》?这本书的封皮做得很有气质,司马光微笑着翻开第一页,才看完两篇前言,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王安礼拿着一本《论语正义》走进正在称病不朝的王安石的书房,他和这个哥哥政见并不相合,性格也完全不一样,但是他还是非常的尊敬这个兄长的学问,这样的一本好书,一定要问一问兄长的意见才行。况且自己因为兄长为宰相而必须回避,不可以大用,但是这样的才学之士,是绝不应当遗之于野的。听说这六个作者都不过二十来岁,自己这个宰相哥哥可是最喜欢有才学的少年人的呀。 此时王安国正和爱子王雱一人一本《老子》,互相辩难着……王安石自登相位以来,难得享受这一种天伦之乐呀。看到王安礼进来,王雱连忙起身说道:“二叔。”王安礼挥了挥手中还散发着阵阵墨水清香的《论语正义》,笑呵呵的说道:“大哥、贤侄,我发现了几个不世出的贤才呀!异数呀,真的是异数……全是二十岁出头的儒生,能写出如此文章!” 王安石知道王安礼一向老成持重,轻易不愿意夸奖别人。自己的宝贝儿子,从小就才华出众,谓之“神童”,十三岁上听陕西的士卒谈起洮河一带的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没有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凡是知道王家这个儿子的,无不交口称赞,但是自己这个弟弟却是从来不愿意夸奖一句的,反而不断的提醒自己,小心把儿子给“捧杀”了。今天是什么人,竟然让这个老成人这样的称赞?好奇心顿起的王安石接过王安礼手中的《论语正义》,才翻得几页,才看到倡议标点符号的那一篇前言,便忍不住赞叹道:“此良法矣……我当奏明皇上,请行之于世。”话说出口来,想到自己正在“称病”,连忙噤口,继续飞快的翻看。他有一目数行之能,不多时便看了一小半,书中种种,既有作者旁征博引,又屡有新奇的见解,且每个道理都解释得相当的周详,若是不能下定论,则数论并存,把各种理由都详列出来,让读者自己选择,这其中的心思缜密,让人不能不叹服。王安石掩卷长叹道:“真真是奇才矣……此书一出,天下讲《论语》的书都要废了。这几个作者果真只有二十多岁?” 王安礼微笑道:“我听那些举子议论道,这中间的作者,除开一个石越和桑充国,其余全是今春春闱的考生。六个人全部不过二十多岁。” 王雱在旁听到自己父亲和叔叔如此夸奖几个年轻人写的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天性争强好胜的脾气,从来也没见过比他强的年轻人。自己家里,父亲王安石、二叔王安礼、三叔王安国,哪一个不饱学之士,可就是他们,在经义辩难之时,往往也会被自己问倒呢。此时听到王安礼掉起石越,不禁说道:“石越?就是那个石九变?‘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的石越石子明?”王雱说的时候嘴角微翘,略带嘲讽之意,其实石越的词流传不在少数,他却偏偏取这一句咏儿女情长的来说,也实在是小气了一点。(作者注:此处所引之词句,与之前引“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皆是作者几首小词中的句子,读者幸勿见怪。) 王安礼岂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子的性格,他也不说破,依然温和的笑道:“正是此人。石越石子明,最近开封府里最出名的人物之一呀。” “愚兄也听说过此子,本以为不过一才子佳士,不料有这等才学。雱儿,这本书你要好好看看,当世若论《孟子》、《老子》,为父自有一点过人之处,但是若说这《论语》,只怕这石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了。”王安石其实颇有爱才之心,每恨这朝廷中的士大夫脑袋古板,自己常常没有什么干才相助,因此爱用些年轻人。这时候看到这石越等人的《论语正义》,从文章看来,实在不是一个泥古不化的人,心里不禁有了招揽之意。 王雱听到父亲这样说,便不敢不听,当下不太服气的答应一声:“是。” …… 《论语正义》初版刊行了三千册,当时桑俞楚和唐甘南计议,已经做了亏本的打算,不料一发行,立即好评如潮,一时间洛阳纸贵,三千册没几天就销售一空,外地的书商找上门来订货,开封府的书店又不停的来催,桑氏印书馆活字印书还没开始,雕版《论语正义》就先忙得不可开交了。那个新任的掌柜是桑俞楚一个得力的助手,也是桑家一个远房的亲戚,叫桑致财,三十多岁的男子,几络老鼠须,精明的小眼珠,真是人如其名,趁着这机会,他拼命结交各地的书商,为桑氏印书馆拉业务。石越呕心沥血的一部《论语正义》,被他当成了构建良好生意网络的大礼物。 而慕名来桑府拜访的举子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门坎,石越总算是知道什么叫“人怕出名猪怕壮”,一接到名帖,他就赶快躲起来,让唐棣等人去“接客”。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司马光的同声夸奖,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出来,石越等人的名气更加大了。虽然偶尔也有责难的声音出现,但在这汹涌的叫好声中,又有谁听得见呢? 春寒料峭的二月,一方面朝局动荡不安,在对青苗法的猛烈攻击中,王安石称病,几个新党的坚定分子坚持等着王安石上班才肯给各地的报告下批文,皇帝在压力之中终于做出让步,正式表态继续坚定的推行新法;王安石一回到政事堂,就毫不客气的中止了对他的好友司马光枢密副使的任命,他对年轻的皇帝说道:“司马光一向反对新法,若让他做枢密副使,是给朝廷中反对新法的人树一面旗帜,让他们全部聚在司马光的旗下。”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即便是把司马光贬出朝廷,这面反对新法的旗帜就会倒掉吗?另一方面,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礼部的省试在料峭微风中开始,数千的举子将在这个月里做一次至关重要的“战斗”,是荣是辱,全在此时。而石越《论语正义》的洛阳纸贵,在当时来说,只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大多数人们仅仅将之当成一段二月的佳话,只有极少数的杰出之士,才能看出《论语正义》对将来可能产生的重大影响。 也是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二月,唐甘南离开了寒冷的汴京,远赴温暖的江南杭州,创办真正意义上的棉纺工业。 第三节 终南捷径 上 03 唐棣是第一次参加省试,这是国家最重要的“抡才大典”,是各路的取解试不能够比拟的。便是一向豪迈的唐棣,进了考场也不禁变得拘谨起来。 礼部的考场非常之大,每个考生各有一桌一屉,桌子之间隔开一尺以上,并有木板相隔,每个人完全是在一个独立的空间之内考试。首先发下来的考卷是特制的宣纸,宽一尺二寸,长一丈零八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二尺二寸,考生将在此填自己的姓名、籍贯、祖宗三代的情况,写好之后便加以密封,不能让人知道是谁的卷子,谓之“糊名制”。似唐棣这样出身于商人之家的,写这部分就显得底气不足,而如石越这样忘记了自己许多记忆的人,除非有人做保,否则根本不可能被允许参加考试。第二部分六尺八寸,是考生写策论的地方,必须用楷书做答,否则难免前途不妙。因为这一部的答题在交上去之后,会有专门的人另行抄写一遍交给考官判卷,防止考官认出笔迹来循私。若是字迹让那些抄写的人不认识,倒霉的终究是考生自己,那可是申诉无门的事情。第三部分一尺八寸,将有九个以上的考官在这里写评语盖上自己的印章。 所有这些数字,都不是随便拟定的,据说是合天人之变,不过唐棣显然不在乎这些。连考四场,举子们都得住在贡院里,哪有心思想这些呀。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快点写完为妙。好在石越之前特意和他们几个说了一些要点,这出什么题目没有人能料得到,不过石越说的那几个要点听起来却是不错的。唐棣一边写一边想着石越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要突出变法的中心,或为变法叫好;或者引经据典,指出变法实则是法先王,总之证明变法是于经典中有依据的;或者指出变法必有挫折,当知难而上,表明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的道理……但是有一点却需要注意,行文亦不可太直白,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为变法而写。”就为了这个曲折之意,他和李敦敏、柴氏兄弟在家里写了多少论文,几个人细细推敲过多少遍呀? 石子明所说的这些章程,有些唐棣明白,有些唐棣不明白。像为新法叫好,他是明白的,不过他本来不屑为之,这新法纵然是好的,执行起来也不好,这一点唐棣所深知,让他写这种违心之论,实在不痛快。不过石子明说若采用那个什么“议会制”其实也是变法,汉代的儒生说孔子作《春秋》是为汉代立法,其实也是一种变法,变法本身未必有错,有错的是新法推行不当,倒说得也不无道理……所以唐棣决定写一篇说明“法先王”必要性的策论,那个议会制,不就是“法先王之意”而来的吗?至于为什么行文不能太直白了,他就不太懂了,不过石子明说的,多半不会有错吧。 这主旨定下来,这些天做过这许多讨论,写过许多范文,算是没有白费。况且还有一部《论语》自己是理解从未有过的深刻。区区几篇论文,实在难不倒唐棣。几场考下来,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出了考场,长吁了一口气,连忙去找李敦敏、柴氏兄弟,却发现他们正兴高采烈的到处找他呢。看这神态,显见是考得不错的。 几个人会了头,正想着一起回去,却见*凤和一个人嘻笑着走了过来,仔细看时,那个人也是认识的,原来是曾经一起会过文的叶祖洽。二人看起来心情都挺不错,过来打过招呼,叶祖洽含笑说道:“唐兄,《论语正义》洛阳纸贵,科场想必也是春风得意了?真是好季节呀。改日相约一起去踏春如何?”这个叶祖洽是最灵珑的性格,他显见唐棣等人风头甚健,看起来前途无量,自然而然便有结纳之心。 唐棣对叶祖洽倒没什么恶感,只是想到石越之前交待尚有事要处置,便不敢答应,正待婉拒,却听到*凤酸溜溜的说道:“《论语正义》印刷装帧都是上上之品,虽未能尽道孔圣之意,却也颇有可采之处,将来诸兄必定赖此名留青史。” 唐棣本来觉得自己和*凤交情甚好,不曾料得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便是陌生人,也不好当面说这种表面上看来是赞扬,暗里却说不尽的不以为然之意的话语。他心头不禁有气,正要顶过去,不料柴贵谊先就忍不住了,冷笑道:“《论语正义》固然不足道,不过小弟听陈兄之意,却是自己能尽道孔圣之意,而《论语正义》颇有不足采之处,改日里还要请教陈兄的高明之见。” 李敦敏心里也很不舒服,却不愿意因此小事得罪叶祖洽,便冲唐棣说道:“毅夫,我等还有一点俗事,不如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请教陈兄的高见吧。”他心里起了芥蒂,便不再称*凤的表字。 当下众人便告辞而去,把叶祖洽给丢在那里做声不得,心里暗怪*凤失礼,但是以他的脾气,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当面得罪人的。何况此时*凤脸色不佳,正在那啐骂:“小人得志!”他叶祖洽又不傻,哪里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呀? ※※※ 崇政殿说书吕惠卿最近心情甚好,自己被王安石赏识以来,王安石屡屡在皇帝面前推荐自己。自己官阶虽然不过七品,但是这却是个经筵美职,经常能见得皇帝,并在皇帝面前发表议论。凭自己的才学,也颇受年轻好学的皇帝的赏识。能做到省试的考官之一,显然皇帝已经认可自己的才学了,否则这个差事轮不到自己。前几天曾布那边又来消息,说自己内定为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这个官职听起来不怎么样,权力却重要,所有条例司制定的政策,自己都有覆核之权,而最重要的,则是这意味着自己进了新党的核心圈子。眼见自己一步一步接近大宋最高权力的所在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省试的阅卷已经结束,这些举子中有不少人还是挺有见识的,懂得夸赞新法。偏偏旧党有人不太知好歹,有一份策论做得花团锦簇,把皇帝吹成尧舜再生,新法那更是不世之良法,这样的文笔佳绝政治正确的文章,怎么可以不放在第一呢,他居然想把这篇文章放到三甲以后……为这个几乎和他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迫得主考官苏轼和李大临把这篇策论放在了第二。状元最后是由皇帝上钦定,这个叫什么叶祖洽的文章,皇帝绝无理由不欣赏,到时候这个人取了状元,自己就算有知人之明了。 吕惠卿想着这些事情,心情真是格外的愉悦。省试主考的差使还没有交,不过崇政殿说书的本职工作还需要做,这是殿试前最后一次向皇帝讲课了,以后自己再要在皇帝面前谈论学问,就会有另外一个更显赫的身份了。吕惠卿洋洋得意的微笑着,神情却显得很恭敬。他在心里又暗暗回想了一遍今天打算讲的《礼记》的一些要点…… “皇上驾到……”太监拖长声音的唱礼打断了吕惠卿的记忆,他连忙恭恭敬敬的站着迎接。崇政殿说书,官职虽微,实际上却是皇帝的老师,王安石甚至提出过要恢复古制,让臣子们坐着给皇帝讲课,但是没有人响应,虽然理论上他是对的,但最后连他自己都不敢坐,依然是站着讲课,皇帝坐着听。不过为了体现尊师重道,臣子们进了这里给皇帝讲课,就可以不要跪迎跪送。 年青的皇帝刚刚解决一次政治危机,心情显然也还不错。他进来坐好后,便冲吕惠卿说道:“吕卿,这次就给朕说说《论语正义》吧。” 吕惠卿本来可以拒绝,可是那不显得自己无知吗?他正需要皇帝的赏识呢。幸好他也看过这本正在风行的《论语正义》——王安石都夸赞的书,他哪里敢不看?他可是王安石的好学生呀。他一边把《礼记》抛到九霄云外,一边连忙回忆《论语正义》的内容。亏得吕惠卿是个高智商的人物,最竟然把《论语正义》的内容说得*不离十。 皇帝饶有兴趣的听着,直到他讲得差不多时方问道:“吕卿,你以为这《论语正义》是否尽如圣人本意?” 吕惠卿略一思忖,微笑道:“皇上,圣人之道如无边无际的宇宙,岂是我辈所能尽知。不过这《论语正义》亦有其过人之处,其中种种阐明,都得自圆其说。以臣之愚昧,不敢言其尽得圣人之意,也不敢谓其不可取。不过比之董子,则差相仿佛。”他不敢把话说满,但听皇帝口中有欣赏之意,便拿这本书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相比,算是一个折中。 “听说这《论语正义》是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所作?” 吕惠卿笑道:“臣不认识这几个作者,不过传闻如此。有一个石越石子明,小词写得极好。” 皇帝并不知道《论语正义》的作者有石越,他不过听内侍说起,便有点印象,加上有几个侍讲也时不时在他面前提到《论语正义》,今天心情不错,便叫吕惠卿讲上一讲。此时听到“石越”这个名字,便想起的确有这个词人,宫里的乐队也曾唱过他的长短句的。不禁笑道:“可是号称石九变的石越?想不到有此才学。” 第三节 终南捷径 中 01 又问起其他几个作者,吕惠卿便一一说起。忽又想起一件事,他想讨皇帝高兴,也没深思就说了出来:“这几个作者,除开石越和桑充国之外,另四人皆是参加今春省试的举子,而且其才学果然也不错,揭名之后,臣见这四人皆得殿试,名单早已呈了上来,皇上届时可以留意。” “哦?真有此事?此事也足以称为一段佳话了。”皇帝心情甚是畅快。 ※※※ 沉醉在春风得意之中的吕惠卿在皇帝面前做了个顺水人情送给唐棣等人,而唐棣他们的心情此刻也相当不错,一边享受着进入殿试的兴奋,一边呆在桑宅帮石越写另一部更为惊世骇俗的著论。 这一段时间来拜访桑府的人更加多了,而且身份也高了许多,苏轼毕竟是主考官之一,还要避嫌,因此只邀石越上他府上谈论过几次。而如曾布、王安礼等人就没什么顾忌的,这等人物上门,把桑俞楚唬得不行,他家到他这一代为止,所见过的最大的官不过是知府。石越却当没事人一样,只照着普通朋友一样的接待,那曾布和王安礼毕竟不是俗人,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觉得石越此人果然不是凡品。 石越深知曾布和王安礼都是与新法关系相当密切的人物,一个是王安石最坚定的支持者,新法的干将;别一个则是王安石的弟弟。虽然他早就知道变法必以失败而告终,但是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处于他的境况,都会希望自己能够给王安石一点意见,帮助王安石摆脱变法失败的宿命。因此在和曾布、王安礼的交流之中,旁侧斜击的了解新党核心层的真实想法,是石越最用心的事情。 而曾布因为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表现出的大胆与革新的思想面貌——虽然言必称三代古圣,但是其新的思想与内容是任何有识之士都能感觉到的。曾布私下里就对王安石说:“这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实。”所以对于石越,他是抱着一种争取的态度来的,他希望帮助王安石招揽这个人才。在石越面前,曾布毫不忌讳的大谈王安石的抱负与才学,几乎把新法的大致设想合盘托出,希望凭此折服石越。 在桑府后花园的水榭之上,石越和略显瘦小的曾布把酒论政,桑充国等人则在一边作陪。 “石公子《论语正义》见解非同一般,在下冒昧,敢问足下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酒过三巡,曾布不免要投石问路。 “诚如王相《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所说,现今大宋,隐患重重,若励精图治,则是贤臣良佐大有为之日,非守成之时也。”石越小心的回答着。 “噢,那么以石公子之见,励精图治当以何为急务呢?” “在下浅见,以为本朝之弊有三:冗兵、冗官、吏治。自当以此三者为急。” “石公子所见未远,若依下官之见,则其关键只在理财。”这自然是王安石的论调,“夫国家不可以无兵无官,若有善理财之人,则财政之入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石越并不想争论,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反问道:“曾大人,吏治的问题亦可依理财来解决吗?” “吏治国家自有成法,只须依法而行,并无大碍。”曾布不以为然。 “然而在下却听说,要治理一个国家,就需要有贤臣,如若地方官长与各司主管不贤,虽良法不能行。” “不错,这一个问题其实石公子与王相所见相差无几,石兄可知王相用什么法子解决的吗?”曾布故意问道。 石越苦笑问道:“这个在下倒是不知。” “王相派遣四十多个提举官风行天下,地方官岂敢执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的说道。 石越心里微微一叹,“靠四十个人就可解决执行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吗?”口里却勉强笑道:“果然是高见。”自古以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石越和曾布相交未深,他决然不以肺腑相托的。 唐棣却是有侠义心肠的人,他在旁边忍不住冷言问道:“曾大人,这四十余人若是有一二奸邪之人,与地方奸吏上下其手,那么一路百姓,岂不要遭殃了吗?况且学生在江湖市井之中,也听闻地方官吏专以苛刻为急务,只怕有违王相本意……” “毅夫,不过以偏概全。”石越见他还要说下去,怕他因言惹祸,连忙喝止。 曾布摆摆手笑道:“无妨,唐公子说的也是不错的。奸人自古皆有,不过以王相之明,他用的人,断不会有奸邪之辈。况且还有监察御史……” “王相的才学,可与孟子相俦呀,而皇上是英明之主,与王相君臣相得,千古以来,唯刘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口沫横飞,大夸了一通王安石的学识。王安石治《老子》和《孟子》,那是出了名的有学问,当然也不算吹牛,说到精彩之处,也能让唐棣、李敦敏等人赞叹不已,只是石越这个现代人,对这些却天生免疫。 …… 其后曾布又和石越做过几次长谈,虽然在私交方面来说,曾布对石越佩服之意越来越深,但是新法方面,终于只能貌合神离。石越小心翼翼提到的种种建议,曾布虽然表叹,却无不表示王安石以相当简单的手法“解决”掉了,面对这个对王安石崇拜到骨子里去了的人,石越也只能无话可说了。 石越故意装做不经意的说到自古以来变法,必然牵涉到多方利益,依时势的不同而不同,有时须猛有时须宽,宽猛相济才是上策。不料曾布一边赞同,一边却丝毫没想到是在说他们用法太“猛”了。石越又说到朝中旧党的阻力,应当想办法调和关系,才能让新法顺利推行。曾布则马上说要用“征诛”之术去四凶,新法方得大行于世,又自以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旧党不足道也,对于妥协,根本没有想过。 石越心里虽然大不以然,却终于不敢强辩,他知道自己立足不稳,此时要么附和王安石,要么就表示中立,否则的话难免终身受到打压,再无出头之日。若是一意表示反对,新党便是找个什么借口致他于死地也并非难事,毕竟他是没有功名的人。 此时眼见曾布这样的新法核心,无论你怎么敲醒,却绝无半点自省之意。你说新党内要小心有奸人,他们马上就认为有奸臣意图污蔑他们,是找借口攻击新法;你说老百姓认为新法不便吧,他们就说这是“流俗”,实在不足道,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胜利;你说士大夫反对新法吧,他们就说这是“顽固、迂腐、不读书”,总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党正确。 石越知道曾布将来会是保甲法的倡议人之一,就试探着对他说保甲法有可能会增加农民的负担,因为保甲法要求农夫经常组织训练,本来农民就要不少事情要做,平时还要做的点别的事才能补贴家用,何况有时候还要应募役之征,并不是到农时,要组织起来训练,就会让农夫们非常不方便了,何况还要担心小吏们趁机给农民找麻烦以勒索财物,还要考虑到农时繁忙的季节农民根本没有时间等等情况。石越说得非常的委婉,不料曾布却只不以为然的笑道:“子明过虑了,这等事情,只要立法周详,其利远大于弊,断不可因噎废食的。”看他的样子,是绝无多少认真考虑的意思的。 一个曾布已经如此固执于新法的正确,号称“拗相公”的王安石又当如何呢?石越对新党所持的有限幻想很快就破灭了。新党不足以依靠,旧党更不用说……虽然一腔热血,想要改变历史的转轮,但是此时的石越,也只有回到自己的计划之上,慢慢的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 石越偶尔也会想到,曾布们可能是由于反对的声音太偏激而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旧党们往往针对一些小事情就极力的扩大化攻击到新法的全部,而新党们由此也变得格外的护短,因此任何来自新党之外的意见都听不进去。如果自己进入新党之中,或者能有所助益。但是他终于不敢冒这个险……须知古今中外,政治立场是只能站一次的,一次站错,终身皆有污点。倘若自己成为新党的一员而无法改变王安石,那么自己想要反出新党,不仅旧党难以相信自己,而新党也会认为自己是叛徒,对付起自己来肯定格外的不遗余力。这种把命运寄托在一个靠不住的人身上的做法,实在不是石越的性格。 而与王安礼的交游更是坚定了石越的决定。因为王安礼行事谨慎、顾虑周详、议论明辩,便是石越都有点自叹不如,二人谈论古今大事,许多地方都很相契。王安礼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么把握做得到。记得自己曾读书,说司马光写信给王安石,话说到“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这样的份上,摆明了针对吕惠卿,可是王安石却置若罔闻,一点警惕的意思都没有,这样的性格又岂是别人劝得话进去的? 在曾布面前因为试探性的话题而感到失望的石越,由此刻意装出一种淡然的样子。读历史的他自然知道西方有史学家曾经把大约是古中国春秋战国一段时间称为人类历史上的“轴心时代”,现代文明的主要思想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代奠基的,而自轴心时代之后,就标志着人类正式进入了伦理社会。而在古代中国,伦理更是被强调到了一个过份的高度,在这样一个社会,崇高的道德声誉能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无疑是一种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质。石越深深的明白,相对于才学,道德上的声誉更能够保护自己,并为自己积累足够的政治资本。其实就是在之前三十年以内的时间,便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当今的宰相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声誉与才学声誉,二者互相作用,才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所以皇帝才会一再超拔他。 石越也许已经决定,他将向王安石学习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现出来的才华——虽然依赖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识积累,但不论如何,在当时,足够支持他赢得更多的声誉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为我不能学他等上三十年。” 此时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这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里。他的确不需要学王安石般等上三十年,三月份的殿试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第三节 终南捷径 中 02 这场殿试在集英殿举行,参加的准进士、准明经多达八百二十九人。而其过程,在某种意义上也演变成了新党与旧党的一次交锋,但是最大的获益者,反而是当时根本什么都称不上的石越。 叶祖洽在策论中大谈“祖宗多因循苟且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之类的马屁话,吕惠卿非常欣赏,排在第一位,其他如唐棣、李敦敏、柴贵谊、柴贵友、*凤这些在策论中都多多少少说了变法或新法的好话的人,则一律选在最前面。另一个旧党的考官则毫不客气的把这些人全部放到最后面。两个人的名单整个的就是一个颠倒的。虽然殿试的名单由李大临和苏轼拟好,以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各人的位置都有变更。但是在皇帝听宰相陈升之当面读了叶祖洽的策论之后,果然如吕惠卿所料,仍然把叶祖洽点了状元。 这名次一宣布,叶祖洽自然洋洋得意,兴奋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唐棣等人在心里暗骂“马屁精”,*凤虽与叶祖洽关系挺好,却也是嫉妒万分。当时考个状元的光彩,完全是后世不能想象的,当时的人甚至认为,就算是收复燕云,凯师而回,也不会比状元及第更加光彩。 不料叶祖洽还没来得及谢恩呢,就听有人大声说道:“皇上,臣以为以叶祖洽为第一不妥。”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苏轼。当时把叶祖洽恨得咬牙切齿,*凤等许多人都是幸灾乐祸,唐棣等人却是暗暗担心。这当面反对皇帝点的状元,实在是极罕见的事情。 皇帝略略有点不高兴,但是他不能当着这么多准进士的面显得自己不愿意听谏言。当下强抑不快,问道:“苏卿有何异议?” “祖洽策论诋毁祖宗,媚事陛下,以他为魁首,朝廷今后何以教化天下?”苏轼说完,又递上一篇策论,说道:“臣以为这一篇策论可为第一。” 皇帝听到也觉得有理,看了看苏轼递上来的策论,顺手交给王安石,问道:“王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早就嫌苏轼太多事,老和自己做怪,略略看了一眼,上前说道:“苏轼自然才高八斗,但是所学未免不正,此次荐上官均第一不如意,便有此失礼之言,陛下岂可听信?臣以为叶祖洽进士第一,并无不妥。” 苏轼听到这话,几乎气死,正要辩驳,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多说,便定叶祖洽第一,赐进士及第。”转又问道:“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何在?” 众人正羡慕叶祖洽被钦点状元呢,猛听皇帝居然亲自问唐棣等四人,一下子上千道羡慕的眼光刷刷的射向唐棣等人。这四人绝对想不到皇帝会亲自问起自己,慌了个手足无措。勉强学着之前礼部官员教会的礼节,上前叩首跪安。 “诸卿,《论语正义》可是诸卿所著?”皇帝倒也直爽,直奔主题。众人这才知道原因是皇帝欣赏《论语正义》而来的,*凤又是后悔又是嫉妒,如果目光可杀人,只怕唐棣等人已死了无数次。 唐棣等四人对望了一眼,万想不到皇帝开口就问这个,因四人一向以唐棣为首,便由唐棣上前答道:“回禀陛下,臣等具名而已,真正的著者实为石越一人。臣等不敢贪功。” 皇帝一听,倒有点吃惊,这《论语正义》几个人合著,已经让人不可思议,此时说是一个人写的,更加惊世骇俗了。当下便追问其中原委。 李敦敏答对最是机敏的,便由他把前事一一说明,不多时便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皇帝与王安石等人虽然吃惊,却也不能不信,殿中的士子们虽不敢交头接耳,但是心里也是非常的吃惊。一时间这数百进士的风头,竟全被一个场外的石越给抢走了。直到叶祖洽等人代表新进进士们谢恩、游街完毕,人们所谈论最多的,还是《论语正义》实际上是由石越一个人写的这件事。 ※※※ 第二天王安石去见皇帝的时候,袖子里已经揣好了一份奏章,是推荐石越赴博学鸿儒科试的。曾布和王安礼对石越的评价都不错,王安石也有一份爱才之意,而从他的好友唐棣等人的省试、殿试策论来看,对于变法,也是支持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曾布说石越对于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看看他好友的态度,应当可以想见他本人的政治立场了。 皇帝赵顼今天心情还不错,王安石一进来,他就递过几个本章给他,王安石接过来一看,原来都是荐石越试博学鸿儒,请朝廷开特科的。王安石当下就有几分不悦,因为按理这种奏章应当由中书省先看,做好记录再送给皇帝的,再一看署名,几份奏章分别是陈襄、欧阳修、苏轼、司马光,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因为这几个人都兼有馆阁之衔,所以直接给皇帝递本子,也不算有错。但是这种小事都要避开中书,显见得这些人和自己主持的中书省有多大的隔阂了。 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已经兴冲冲的开口了:“这个石越不过二十多岁,有这等才学,实在是罕见。苏轼说他身世可悯,可是见解与气质,皆是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这个石越不能参加科举,那就为他开个特科吧。王卿以为如何呢?”皇帝说这番话,显是苏轼把石越的身世都和他说了。 王安石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的不痛快,不过司马光虽然和自己政见不合,他心里还是知道自己这个老友是挺有知人之明的,既然连老友也举荐这个石越,自己本意也是想举荐的,那也没必要反对吧。只是他骄傲的个性让他耻居人后,当下淡淡说道:“臣无异议。”不过袖子里那份表章,他已经决定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此时君臣二人还有更要的事情要谈,三月份在进士科上新党和旧党的明争暗斗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情,而是忠实的反映了朝政的现实。以御史中丞吕公著为首,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孙觉等一批台谏官员屡次上书,极言新法之失,其中颇有言辞激烈之处。虽然王安石现在只是参知政事,副宰相,但是实际上政事堂的事务已经以他为主,而新法更是他主持的,这次弹劾根本就是针对他王安石而来。只是御史中丞骂宰相,就算是当面弹劾,宰相也只能谢罪而已,这已是宋朝的惯例,因此王安石也无可奈何,这件事只能交给皇帝处理了。 自王安石为相推行新法以来,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去年王安石便用“征诛”之术,把一批敢为仗马之鸣的官员给贬出朝廷了,没想到没几天,这反对的声音又来了,看样子不把御史台给控制住,始终是不行的。王安石暗自想道。这样一批一批御史的贬,好说不好听呀。不过御史的任命权,始终在皇帝手中……想到这些烦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想石越了。 ※※※ 当宣诏的使者来到桑府的时候,把桑家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虽然苏轼事先知会了石越一声,但是石越却当做没听见,根本没往心里去的样子。此时使者真的来了,连忙草草在院子里设了香案,跪听接旨。 听到宣诏使者好不容易念完那一段骈四骊六的东西,石越若不是事先听苏轼说过,绝不会听懂这诏书是让自己去试博学鸿儒特科的。真不明白那几个写诏书的人这么麻烦做什么? 使者念完之后,便等着石越领旨谢恩,然后自己好讨喜钱。不料等了半天,石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把一直盯着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早就不见了。当时使者就知道不对了,上个月司马光不接诏,害得那个宣诏的仁兄跑了九次,现在这一位看样子又是不打算接诏了。使者无可奈何的左盯盯右看看,看到桑俞楚年纪最大,便冲他说道:“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来领旨吧。咱家好回去邀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里一计较,朝管家桑来福使了个眼色,来福便拿了一贯钱过来,桑俞楚悄悄塞到使者手里。那宣诏使者拿手一捏,知道有一贯左右呢,说话便客气了几分。只说道:“就盼石公子别让咱家为难。”其实石越就算不奉诏,他也奈何不得。 没多久石越出来了,他走过来把手里一片折纸递给使者,跪下说道:“草民石越,劫后余生,无父无母,不祥之身,实在无意于功名,还请使者转告皇上,请皇上恕臣不恭之罪。”因说到自己的伤心之处,免不得就有几分哽咽。 使者也不敢为难,只说道:“如此咱家便回去邀旨,只是以石公子的大才,只怕还会有恩旨下的。”说罢便告辞而去。 才把使者送出大门,唐棣劈头就问道:“子明,博学鸿儒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举此科,便直接入馆阁,为何竟要拒绝呢?”当时当官的人,对于升官升得快慢,并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阁,升禁从的,官场上便引以为荣。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现实,而一般试特科的,如贤良方正、博学鸿儒之类,一旦通过,就肯定有馆阁的美差等着,这些职位只领工资不要做事,而且经常可以见到皇帝,参赞机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真是前途无量的地方,石越竟然一口拒绝。难怪便是唐棣这样的人也有点想不通。 石越也不好解释自己的想法,只叹了口气,说道:“功名余事,富贵等闲,我竟是把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来是以为石越是效法古人,欲迎还拒,故意推辞,但是这时候见石越说话神情间有一种淡淡的落拓与伤心,心里暗叫一声“惭愧”,以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里就寻思着怎生想个法子替石越开解开解,得让他振作起来才行呀。 过得两天,眼见天气渐渐回暖,地上的小草开始变绿,树枝抽出新芽,鸟类也一天天多了起来,春天的气息一日浓似一日。这也是那些文人墨客呼朋唤友,携妓踏青,聚酒高会的好季节。唐棣几个人一起商议,便决定去城东北的五丈河边上踏青,石越一直忙东忙西,其实连开封城也不过是走了潘楼街到大相国寺这一段,最远就是去了几次城西的开封府,因此也想着出去走走,六个人租了三辆马车,带了几个书僮和几坛酒菜,浩浩荡荡往从东边新曹门出城去了。 第三节 终南捷径 中 03 出得城来了,石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畅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才开始打量周围的情景。这条通往曹州的官道上,从汴京城里出来踏青的人们,倒似乎比那来往于曹州与开封的人还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马车——不过此时都下得车来,在马车前面慢慢步行;也有倜傥的少年骑着白马按绺谈笑而过的;普通的人家则有坐牛车的,也有骑驴背书附庸风雅的酸儒——看着那摇头晃脑的样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那驴背上怎么能看得进书!不过始终没有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占多数,这些人都是成群结队,其中也有穷书生一边谈论诗文,赋一些“春暖花开”的句子从身边呼啸而过的;也有市井小民谈些里巷笑闻、奇闻秩事,其乐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里不能出门的女孩子,这个时候也可以趁机出游——当然,倒有一大半是借着烧香敬佛的名义来享受这春天的惬意。富家女子便坐着小车,也有少数坐轿子的——当时的风俗,男性一般不坐轿,只有女性才坐——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开窗帘的一角,打量着外面的春天,若被人无意中看见,便羞涩得连忙放下车窗的帘子,自己躲在车里面满脸通红;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没有这许多顾忌,虽然她们并不和陌生男子说话,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走在春风之中。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种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车里缓缓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开车窗的帘子,大胆的享受那轻轻拂面的春风。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们有些是自己去烧香礼佛,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来生;有些则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来,享受短短的人生。 当石越把眼光放到这些歌妓身上之时,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楼里泪眼盈盈的楚云儿,真是有许久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石越有点淡淡的牵挂,那个温柔解人,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笑容的女子……想到这里,石越不禁微微叹息了一下。 李敦敏却以为石越还是在感怀身世,便笑道对石越说道:“子明,四季轮回变换,草木乃无情之物,尚不为严冬所折,只待春日一到,便重焕生机。况兄之大才,岂不明顺天知命之理?若为身世而自弃,郁郁不欢,窃以为非智者所为。” 柴贵友也笑着劝慰道:“修文说得甚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可以轻易自弃也。凡事皆须往达观上想。” 石越见自己一句叹息就引来这许多话题,起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后来见众人神情关切,却也不禁感动,心里又有几分惭愧,觉得自己是在欺骗这些关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却未免又要误会。柴贵谊连忙跳出来转移话题,无非是品评一路上所见的人物,又和桑充国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谈到历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一顿猛侃。 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边上,石越吃惊的发现河边亭榭楼阁,重重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众人都不是开封府人,都不知就里,找人问时,才明白那些庄园都是朝廷的勋贵、宦官的别墅,连绵一二十里,尽被这些人给占了。 桑充国感叹道:“富者广厦千万,贫者无立锥之地,只能寄人篱下,世间不公若此。” 唐棣笑道:“长卿不必感怀,子明曾言,理想世界当是居者有其屋,我辈若能同心协力,辅佐圣王贤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复现。”他这一番话,一面是科举得意,未免意气风发,一面还是有勉励石越之意。 此时众人可以说都是春风得意之时,听到唐棣这番话都不禁点头称是。当下找一个风景秀丽的亭子,一边煮酒,一边纵论天下大事,古今风流人物,大家有意无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来说,盼着能让石越转意,进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负。 石越心里惭愧不已,几次想把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却又怕到时候被他们当成“伪君子”看,只能暗自苦笑,拼命把这个谎圆下去。不料关心自己的人还真不少,当天晚上回到桑府,桑俞楚递给他一封信,却是苏轼写来的。石越拆开来一看,信中写道: “子明钧鉴: ……闻君以自伤身世,遂无意于功名,而拒赴博学鸿儒之试,惟愿终老于泉林。轼愚,窃不以为然。古之隐者,有君无道而隐,有执政无道而隐,有居乱世而隐,有处太平之世而隐,当此名为太平无事,实则隐患深种之际,圣主在上,日夜欲求贤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当报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隐?凡伦常之理,君臣重于父母,大义重于私情,又岂可以一时身世之伤而自弃于天下?此愚所不解者也。又,若论身世之悲凉,孔子十七而双亲皆亡,足下双亲则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弃,足下何由而敢自弃?所谓自古雄才多磨难,孟子亦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行苦其心志。足下之遇,良可伤也,然亦不可以自弃也……” 原来也是来劝石越不可以自弃的。 石越苦笑着把信收好,对桑俞楚说道:“伯父不用担心,我自有计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他只淡淡的说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当官也没要紧,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石越听到桑俞楚言语中那淡淡的关心,也不再多说什么。自从现代回到古代,人与人之间善良的一面,他体会到的更多。在现代,除开自己的亲人与极好的朋友,谁会来关心你想的是什么?大家考虑算计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话让石越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温暖,他开始从感情上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石越一边想着这些让人心里充满温情的事情,一边往自己的书房兼卧室走去。进到内宅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石哥哥。”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桑梓儿。 “梓儿?找我有事吗?”石越对桑梓儿一向特别的关心,完全当成自己妹妹一样宠着。 “我想问你一件事?”桑梓儿调皮的问道。 “你说便是。”石越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微笑着。 “我听他们都在说你不想当官?是吗?” “差不多吧。” “可是我觉得石哥哥胸中很有抱负,是唐毅夫和我哥都不如的。如果不当官,怎么一展抱负呢?” “……”石越一时无言以对,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经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六岁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这么多,好好回去学画,春研墨,秋调琴,现在正是学画的好季节。” “我正好画了一幅画送给你。”桑梓儿狡狯的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卷画来,石越这才发现她一直把双手背在身后。他接过画来展开一看,却是一个书生在月下舞剑,那个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边用清秀的小楷题着一句诗:“欲吐草茅忧国志,谁能唤起赞皇公”——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过的一句诗,不料她就用在此处,把石越比作是风尘三侠中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励之意。 ※※※ 有时候许多人的关心对当事人会造成一种压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绝参加博学鸿儒科的征诏,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士子们议论的话题之一。有人赞赏他无意功名的“高风亮节”,有人不以为然的说他“沽名钓誉”——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在心里想想,若有哪个冒失鬼说出来,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换成阁下,还不定怎样,说人家沽名钓誉。”另有一些人替他惋惜,认为他这样的才华不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却也有一些人暗暗高兴,恨不得他再傻一点。继苏轼来信责以大义之后,王安礼也写了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劝他节哀顺便,不要回避为国家效力…… 对于那些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并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计划,不会为此而感到惭愧。但是对于欺骗了那些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石越心里的确感到非常的过意不去。虽然马基雅维里“曾经”说过,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愿的受骗者;但是如果这些受骗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关心你的长辈、朋友,做为石越来说,他还是觉得非常的不好受。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把这场戏坚持演下去,对于自己的声誉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如果诚实会严重损害到一个君主的利益的话,那么君主就应当毫不犹豫的撤谎。”石越不断用马基雅维里的名言来给自己打气,以求度过这道德上非常艰难一段时期。 “我快要变成一个政客了!”一时间,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里谴责自己。自从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谎言中生活,从头到尾都是谎言,诗词有一半是在抄别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别人的,自己的来历明明很清楚,却要骗所有人说不清楚……自己以前怎么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这么会撒谎呢? 但是要说出真相吗?想想那后果吧?疯子、伪君子、大骗子、怪物……也许疯子是自己最好的结局。也许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当一个骗子吧?!石越无奈的想着。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扰的石越第一次讽刺性的发现,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生长在一个道德缺失的时代,应当没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当自己回到一个普通人更讲道德感与真情的世界之时,却突然知道,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们之间的骗子,你会受到多大的道德压力……石越有时候几乎有点渴望去生活在一个更肮脏的地方,这样自己至少不会这么困扰。 不过这毕竟也是只想想而已,对于人类而言,不管发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一旦彼此之间有了真挚的感情,那就是很难割舍了。对于真挚的感情,每个人都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眷恋。 困扰中的石越几乎是无意识的叫了马车去了碧月轩,找到了楚云儿。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楚云儿的对面,静静的喝着酒,仿佛心情一下子就恢复了平静。 楚云儿这段日子听过无数关于石越的流言,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心里高兴得怦怦乱跳,却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当石越进来静静的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的喝着酒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针刺般疼的感觉。她默默的调了调琴,轻抚一曲,陪着石越喝酒。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个喝酒,一个抚琴,没有说一句话。可是两个人的心里,一个极度的宁静,温柔的宁静;一个却是快乐,从心灵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觉……待到天黑了,石越才起身,轻轻说一声:“谢谢你,楚姑娘。”也不待楚云儿回答,便转身离去,留下楚云儿一个人痴痴的发着呆。 第三节 终南捷径 下 从楚云儿那里回来的石越紧接着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场风暴。因为唐棣等人还没来得及接到任命,这也让他们在这场风暴依旧担任着助手的角色。 熙宁三年的四月,本来应当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季节却也是个多事的季节。在朝廷中,王安石开始了对御史台新党异议分子的大清洗,自御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谏官员被皇帝赶出了朝廷。而在民间,则是刚刚出版《论语正义》、拒绝赴博学鸿儒科考试的石越,再次刊发了惊世之作——《疑古文尚书伪作论》。 〔作者按:《尚书》又称《书经》或《书》,在某种意义,是中国最早的政治典册集,据说保存了上古三代到夏商周三代的一些政治资料,历来是中国的重要经典,儒家更是奉之为“五经”之一。因为秦始皇焚书,又历楚汉战乱,几乎失传,到了西汉初年,才由政府派专人到一些仅存的《尚书》专家那里,由那些老先们背诵,专人抄写,整理成文,后来被立为五经之一,因为是用西汉的文字写成的,所以叫《今文尚书》,《今文尚书》一直流传下来,都是西汉整理的版本。而所谓《古文尚书》,是西汉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在他自家的墙壁里发现的,因为用更古老的文字写成,所以叫《古文尚书》。《古文尚书》孔安国版本,也是真的,因为《今文尚书》是整理出来的,所以实际上还不如《古文》全。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古文尚书》后来失传了,到了东晋才有人又献上一部《古文尚书》,这一版却是假的了。东晋以来流传下来的,自然都是假的《古文尚书》。这是经学界有名的一桩公案。——这一段介绍请不要计入收费字数中。〕 这本书的内容,无非是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的主要内容,证明东晋梅本《古文尚书》是伪作。另外还一部分内容更是直接攻击《今文尚书》除开《西周书》之外,也全部是后人伪作。 这本书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论语正义》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当时今古文《尚书》并没有分开,一直是合在一起出版的,要到朱熹才开始慢慢怀疑到今古文《尚书》,便把今古文《尚书》分开来讲。此时石越直接攻击《古文尚书》是一本伪作,而《今文尚书》则大部分是战国人写的伪书,如何可以不引起轩然大波?石越费尽心思弄出这本书,并公开刊发的目的,一则是为了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学术上的地位;二则是想要颠覆当时人们对上古三代的认知,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出自于《尚书》,一旦《尚书》的真实性被质疑,那么其权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重新解释经典,构建一个新的上古三代;三则是引发一点疑古的思潮。 如果说《论语正义》一出来,是赞扬远远多过批评的话;那么《疑古文尚书伪作论》一出来,便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舆论几乎是短暂性失声。而等到最初的惊愕之后,留给众人的,便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古文尚书》之伪几乎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了,反正是东晋人献的,不是什么古以有之的东西,大家也能平静的接受。但是对《今文尚书》的质疑,却未免有证据不足之嫌。一时间批评的声音都是针对《今文尚书》部分而来,其中攻击得最卖力的,便是*凤。只不过他的反驳,完全是一篇对石越人品的责难,在学术上实在没有太多的意义。而石越对《今文尚书》某些部分是否伪作,并未给出定论,这些反对的声音没有引来石越的辩护,反而引来了不少著名学者的辩护。 《疑古文尚书伪作论》的出版真正引发了一次学术界的大讨论,其直接结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从此考试不再考《古文尚书》;其后遗症是今文经与古文经的战火,由此重新点燃,这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但是四月的风暴并非仅此而已。在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自己创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这本书全文不到五万字,是一部乌托邦式的著作,以复兴上古三代(尧、舜、禹)的名义,讲叙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等等诸方面的内容。石越与苏东坡所谈的民主议会的思想,便反映在这本书中。其中心思想无非是天子是受命于民,而非受命于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先空洞化对三代的记载,然后对上古三代进行自己的解释,借三代的名义抢占对儒家经典的制高点,再辅以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解释,完成对儒家学说内部的改革——这是后世对石越的种种行为的解释。当时的宋代,在文化上实际上和汉武帝时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经学经过两晋之变,在唐代复兴,却又慢慢让位于诗赋,到五代士风沦丧,可以说在宋代迟早要有一种新的学说来占领思想界的王座,这完全是一种客观需要。所以先有所谓古文运动,然后有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最后有朱熹完成的理学……群雄逐鹿,最后理学捷足高登,主导中国数百年的思想史。此时石越的作为,不过趁古文运动已到最后的辉煌,正准备完成它对晚唐以来艳丽的文风最后一击,而王学尚未问世,理学影响未大之际,趁虚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说,加入到这个思想界王座的竞争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来“复古、朴实、求是”三原则,继承古文运动的精神,他公开说三代无书,汉人之文风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应当学西汉;而做人或为文,都应当讲究朴实无华,不应当追求浮华的东西,文景之世,皇帝诏书如同白话;又三代尧舜禹,汉代文景,没有皇帝给自己加尊号,他们的令名照样传之于后,石越甚至大胆的在文中呼吁皇帝不要给自己那种长而无实的尊号——这一点其实是谋定而后动,赵顼对于加尊号的确是没有什么兴趣,终其一生,没给自己加什么尊号;石越又提出来“求是”,要求大家做事讲证据,重实事。 《三代之治》一经出版,几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汴京城的读书人争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让桑氏印书馆赚了个十足。而之后引起的议论,更加超过《疑古文尚书伪作论》,毕竟后者是一部考证的书,真正能从中间找出问题来辩难的,都是比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则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会的书,但凡空想,只要是人,便可品评一下得失的。 …… “自古以来,君为天、臣为地,君为乾、臣为坤,子明所谓议会,以士绅百姓议论官府,以黎庶与九五为一体,似有混乱阴阳乾坤之嫌?”王安礼谨慎的问道。 石越随手画了一个太极图,交给王安礼,微笑不答。王安礼看一了会,突然开怀大笑:“原来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柴贵谊忍不住悄悄问桑充国,桑充国微笑道:“这还不明白?阴阳一体,方为宇宙。世间至道,极阴便是阳,极阳便是阴。九五之尊为极阳,黎庶百姓则为极阴,二者表面看来相距悬殊,实则一体也。” …… “子明于《三代之治》中倡议天下普设学校,立图书馆,欲使天下人皆得读书识字。然则自古士农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为士,可得乎?”苏轼虽然是杰出之辈,脑子里却未免还是有那些等级观念。 “在下闻孔子曰:有教无类。未闻孔子以士农工商而有教与不教之别矣。且士者,本出于农也,故有耕读之家。工、商之间,亦未必无贤者,陶朱贾人也,傅说工人也,二者非为不贤。君以为工商不得读书乎?以为读书不可以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问世之后,其中称赞者固然不少,但是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为然之处,所以问难辩析便成了家常便饭。而对《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见的人,便认为这本书是无稽之谈,荒诞不经,不过是《准南子》之类的杂家之言,殊不足道。但是大部分的读书人,却多多少少对书中提出的理想社会很有兴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类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认为这正是儒家经典所说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质疑,还是集中在某些具体措施之上。 据说皇帝就曾经很认真的问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于世否?”王安石敛容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议论,颇有迂阔之处,其谓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坏以来,历代无人能复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谓广立学校,臣以为州县立学,已属不易,全国遍立,所费几何?此石越所未深思矣。然其意甚善,亦未必无可采之处。” 王安石这还是持平之论。又有人在皇帝问到议会制时,愤愤不平的答道:“此石越欲离间于君王与士大夫也,其心实可诛。”弄得年轻的皇帝一脸愕然,说道:“不过论是非而已,何至于此?” 且不管这种种议论,当《三代之治》出版之后,新党看到的,是一个包含着改革思想的年轻人慢慢崛起,虽然他已经通过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种中立的态度,但是王安石并未引以为嫌,毕竟中立不是反对,他还是乐见这个难得一见的奇才诞生的——虽然反对派诸大臣对石越的举荐,依然让他很不快。而在旧党一面,司马光等人欣赏石越的才学,赞赏他不愿当官的人品;苏轼和石越有不错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却是石越虽然身世不明,却一向以北方人自居,他长得如高大,看起来也像是个北方人——至少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可以相信得多,况且这个石越的确也是很有才学的,他又是司马光等人举荐过的,从私交上来讲,大家对他更无恶感。所以在旧党中,普遍也没有人刻意去阻挠皇帝新一轮的征诏——虽然对于石越写在书中的某些观点,很多旧党是不以然甚至极度反对的。 不过也有人认为,当时新党与旧党对于征诏石越的任命并无阻扰,不过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关于变法引发的*上去了,没有人愿意花时间来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树敌。而同时石越表现出的才学,也足够构成朝廷征诏他的理由了。 所以在五月份,宣诏使者再一次来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虽然皇帝的诏书比上一次更加恳切,而对石越的评价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回答。而最夸张的是走之前那个宣诏使者说的话都和上次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当然,他口袋里也不免装了一贯钱。 苏轼和王安礼不约而同的来桑府,苦口婆心的劝石越出山,结果发现“其志甚坚”,也就无可奈何,只是万难死心。而石越则拿出了正在写的几本书的草稿,很快就把二人给吸引过去了。 略略看过之后,王安礼问道:“子明,这些奇技淫巧之说,虽然颇得精妙,然于世道人心何用?”苏轼也点头,显见二人有同样的疑惑。 石越笑着背了一段经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纲,芒氏作罗,女娲作笙簧……”这是《作篇》里面的内容,讲叙的是上古圣贤发明创造的事迹,任何一个历史系学生应当都不陌生——因为这是必修课的内容。 好不容易背完,石越才说道:“奇技淫巧,若为无用,则伏曦、女娲、黄帝、舜、禹等古之圣人,为何皆有发明?此非奇技淫巧也,此圣人之事,何得谓之奇技淫巧?今者以为此等事不过小人之学,君子鄙之,此所以今之不如古也。” 虽然觉得石越未免有点不通,但是《世本》中的确有这一篇,讲古之圣人发明创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二人虽然都是辩才无碍的人,但是对于石越的这种观点,倒也一时想不到哪里有什么不妥。 王安礼温厚的一笑,说道:“子明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也真让人难以驳难。只是把工人之事当成圣人之事,只怕士子们不太服气。且这些东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杂学。” 苏轼爽声笑道:“杂学便杂学,古之君子,于经典之外,骑射博物、天文算术之学,无所不通。身兼数家之学的,今日也未必没有。只是如子明这般博学,似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如此年轻,真是所谓生而知之者。”苏轼有这等见解,其实并不奇怪,今人因为偏见,往往以为古代的儒生连算术都不会,其实中国古代,便是到明清八股横行的时代,许多的儒生对于天文地理、算术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颇为精通的,只是他们受“君子不器”的影响,大部分人不愿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钻研这些,只是当成一种业余的修养,这一点上,和石越的立意就大有不同了。 让苏轼如此夸赞石越的几本书,被后世称为“石学”,也称为“杂学”,这几本书分别是《算术初步》、《几何初步》、《地理初步》、《逻辑初步》,这四本书加上其后的《物理初步》、《化学初步》、《生物初步》,并称“石学七书”,陆续在熙宁三年的六月份出版。 这几本书的内容可以说相当的浅薄,其可贵之处是提出了一些理论要点,并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科学技术进行理论性的总结与归纳。当时宋代的技术积累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各种技术发明让现代人都瞠目结舌,有些现代人出于傲慢与偏见,以为中国人第一个发明了火药而没有用于战争——但实际上,在宋代的兵器谱上,火药兵器数以千百计!其他种种发明与创造,几乎让人怀疑那是一个现代社会——但是独独缺少的,是科学理论的出现,也可以说是中国文明在这方面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说是历史没有给中国文明这个机会——但是不管怎么样,如果说中国文明和现代科学之间隔着一扇门,那些门的钥匙叫“科学理论”,那么此时石越无疑是告诉了中国人那扇门的存在,告诉了他们打开门之后所会发现的世界,告诉了他们钥匙制造的关键,接下来的,就是中国人凭自己的聪明,去制造钥匙,推开那扇门了。 这就是“石学七书”的意义所在。从此中国的科学家们不再全部把精神致力于解决一个个的技术问题,而是开始去总结发现科学理论,再以理论来指导技术的创新……这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学习过“石学七书”,在有限的时间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你只是知道了一些“杂学”,看起来并无用处,但是对于那些已经在科学领域达到一定高度的来说,无疑是让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虽然这几本书的意义非常凡响,但是对于石越来说,却是只能苦笑的事情。因为他始终是一个文科生,《算术初步》还好一点,至少有初中一年级的水准;而《几何初步》就实在太简单了,号称为“书”,可全书不过一万字,讲了一些简单的公式;《物理初步》还不错,许多理论记得很清楚,至少也有初中水平;可是《化学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论书,他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些分子式?那不是开玩笑?全书罗列各种理论与化学现象数十条,提出各种问题近百个,两万多字写完,估计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地理初步》提出地圆说,在中国倒并不会导致迫害,实际上汉代对此就有不少假说,只是人们不相信,那是那难免的了——估计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山海经》第二;《生物初步》没有说物种起源——他不想引起太大的麻烦,只是说了化石的作用,又说了一些人体的构造之类,虽然生物是石越学得最好的,但是也是最难写的,全是顾虑;《逻辑初步》是一本纯粹的哲学书,最好写的一部书。 “石学七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引进了阿拉伯数字和字母文字,这两者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宋的出版物里,为此石越不得不特别写了一个“凡例”,为此做出详细的解释。这个凡例的字数竟比一本书还长……虽然用字母文字表达不是没有办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毕竟是受现代教育,你让他改成另一种东西来解释一些公式,他本来就不太明白的头脑肯定会更糊涂,何况引进一些符号文字,并不是一件坏事。阿拉伯数字和字母文字的命运迥异,前者很快就被广泛采用,后者一直只有一些精英阶层用来做学问用。 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学七书”,并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人们已经慢慢习惯了石越带来的一个个的惊奇,关于他的种种谣言开始流传在市井之间,最好的说法说他是“文曲星转世”,所以这么年轻有如此好的学问,连皇帝都两次征诏他;而最坏的说法是他是一个大骗子,他骗了一个垂死的学者的文稿,然后刊发于世,骗取名声,所以皇帝征诏他不敢应诏,是怕露了马脚…… 不过“石学七书”依然在比较小的圈子里引起了注意,而大部分赞扬的评语都是从这些小的圈子流传出来的。所以也有不少读书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买几本回去充充门面——当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逻辑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只有少数人识货,大部分当成海外奇谈来看,真正的《山海经》宋代版,对此石越只能苦笑;《生物初步》引发的结果则是惊奇,我的心只是供用血液的?我们是用大脑思考?这实在有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算了,当笑话听吧……《逻辑初步》在有学问的人眼里,“虽则不无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胜古人,非正道之学”。这三本书是导致“石学七书”又称为“杂学”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样,朝廷在六月下旬明诏天下以后*、考试必须采用“标点符号”,允许使用“阿拉伯数字”记数,都是对石越某些倡议的认可。而紧接着对石越的第三次征诏,也不能说完全与“石学七书”无关。 只是石越依然毫无新意的用一个老理由拒绝了,完全不理会诏书对他这个用了两次的理由进行了批评。 “这个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轻的皇帝未免觉得有点奇怪,才二十多岁就不想做官,实在少见,不过一般朝廷也没有征诏过二十多岁的“博学鸿儒”。 “陛下,臣不敢妄说,只是石越断非无意功名之人,否则不会在半年之内,刊发著作十本。”王安石倒是很理解石越,想做隐士的话你出什么书呀? “那是什么原因不愿接诏?”皇帝更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测,或者是对博学鸿儒科不以为为然。”王安石不负责任的说道。 “何以见得?”皇帝有点不快了,博学鸿儒你不做,你石越又不是身有功名的人,难道想要我直接给你官职? “这个臣也只是揣测。” …… 不管怎么样,石越三拒博学鸿儒科的征诏,让他名噪天下。有些人就不免要为此皱眉毛了,认为他是故意如此以博虚名。而石越对于自己成为大宋的名人显得宠辱不惊,毫不在乎的样子。“石学七书”出版后,他的日子就渐渐过得悠闲了,唐棣等人陆续放了外官,一个个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开和桑充国谈谈学问,问一问印书坊的情况;便是和苏轼、王安礼把酒言欢,纵论古今;又或者在家里陪着桑梓儿品评诗词丹青……总之七月份除开天气热一点之外,实在是石越过得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而桑俞楚也非常高兴,因为家里出了几个进士,又住着一个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想想家里接钦使都接过三次了,有几个商人见过这个世面?虽然他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里轻松却是必然的。何况唐甘南来信,说他在杭州一切顺利,那边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家里有一个进士,唐棣和石越关系非常一般,想想石越是皇帝屡诏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显宦呀,谁也不愿意这时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是最知情识趣的人,隔三岔五各个官员都有礼物送到,那自然一切大开方便之门了。唐甘南详细问了桑氏印书馆的情形,正和他商议是不是要在杭州开个分店呢。不过这事还是要先听听石越的意见,无形中众人都开始唯石越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给石越看了之后,桑俞楚问道:“贤侄之意如何?” 石越考虑了一会,说道:“江南读书风气日炽,印书坊也特别多,竞争定然激烈,这事还是给二叔自己处置吧。只需告诉二叔,若要印书,就可不拘一格,经史子集到佛道典藏,诗词曲艺到评话杂谈,只需有人买,便可以印。另外,我听说江南杭州颇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试试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欢迎。”说着又把彩色套印是怎么回事给说了一下。 桑俞楚点头称是。 石越又笑道:“我们这边用的方法,也可以和二叔说说,便是做棉纺,未必不可以用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 “小侄还有一事想和伯父商议。”石越开始谈起自己计划中一个大动作。 桑俞楚习惯性的摸了摸短须,说道:“但说无妨。” “我想创办一个书院讲学,这事还须伯父周全。”石越微笑着看了桑俞楚一眼。 桑俞楚略略有点惊讶,不过这神色一闪而过。不去当官却想去教书,而且要办书院,这个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桑俞楚沉吟了一会,才说道:“凡各地办书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绅合力资助,才能够维持一所书院日常的开销。士子们大抵并不富裕,多是平时耕种,闲时念书,半耕半读,方能勉强生活。以贤侄今日的声誉,创办一所书院倒并不困难……” 石越倒没有想到这许多,因此也在心里计议了一会,才说道:“官府的支持且不去说它,开封府虽然会支持,但我等先不必计算在内。如今之计,先选一处好地方,置办学舍。附近的乡老对于在本地办学,当无反对之理,再拜会附近的士绅,请他们一起出资赞助。如此当无太大障碍?” 桑俞楚摇了摇头,微笑道:“置办学舍等等,不必找别人,贤侄要做的事,我断无旁观之理。这笔钱不必劳动别人。这中间最大的困难是书院士子们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贤侄如今的名声,想来读书的士子们人数必然不少,要长期养活这许多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听他担心这个,不禁哑然失笑:“我这书院,有所不同。当日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难不成还要养活这三千弟子?各地书院半耕半读,那是因为其弟子都是附近乡党子弟,那都是有几分义学之意。朝廷办学校,那是为国家养材,所以要给这士子们发月禀。我这书院,却另有规模。凡是来此学习的士子,每年交学费一贯,食宿自理,书本笔墨皆请自理,须连学三年,方得卒业……”当下和桑俞楚细细说清,直把桑俞楚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书院也会有人来? 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依然由石越和桑充国在开封城西南十里处叫“白水潭”的地方选了一个院址。那本是一处白姓家族的公地,几个小土丘上种着一片果树林子,附近便有一个水潭,颇见清幽,而且离官道也不远,石越与桑充国一眼就看中这地方。白家的族老听说是要在这里办书院,本就很高兴。族里几个读过书的秀才都听说过石越的大名,和族长们一说起,那更无不答应的道理。那块地他们愿意用半价出售,条件就是在书院中顺便办一个义学,让白家的子弟免费上学,先生的食宿与礼金皆于白家出。这个要求也是很寻常,石越寻思着自己虽然本意并不想办一所蒙学,但是也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 地址一定下来,便开始建学舍。石越一心想着要早一点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计成本,青砖、石灰石、木材,全部是用买。看着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当时就有点纳闷了:“这时候人们就兴用石灰粉刷房子了?”找人问了,才知道这石灰石不单是用来做粘剂,也是用来整齐地面的,用石灰石和黄土整齐的地面,光滑无尘,那用了功夫的,几十年都如镜子一样平整。只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也是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家里烧红砖,盖房子、粉刷墙壁、用水泥砌地面,可以说他这一代人只要农村的就没有人没有经历过。而且这些事情是必须要自己动手帮忙做事的,挖黄土用砖模做砖的事情,他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此时因为要快点盖房子,也来不急炫耀一下自己的“杂学”,这怎么样烧红砖的学问也不就闷在肚子里不说了,不过土法烧水泥的方法此时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烧出来,便成为水泥——水泥有一段时间紧俏时,不少人家自己烧,不料到此时派上了用场。用水泥做粘合剂、用来粉刷地面,不知道比原来的方法要快多少倍。 他这点小发明,被那些砌匠们惊为天人,几个秀才本来以为石越不过是关心房舍的建筑才整天泡在这里,他们便不肯放过这个和名人交流的机会,时常过来请教,此时见到石越还有这种手段,无不佩服万分,一个个大呼“能者无所不能”。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石越隔三岔五就会往这边跑一趟,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这院舍才一切妥当。这段时间里石越和白水潭的村民们都变得非常熟悉了,因为族长要求族里的男子轮班去给学院义务帮忙,而村民们来做事,也是完全当成给自己家里做事一样,非常的卖力——石越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淳朴的场面了。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石越见当时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砖盖的房子——这土砖盖的房子自有其好处,但是最大的坏处就不通光,经柴火一熏,更显得阴暗,这里毕竟是郊区,比不得汴京城里家家都烧炭。石越便教他们烧红砖的方法,虽然成本比土砖要高,毕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砖来,却不知道便宜到哪里去了。而且他平时说话非常和气,谁家实在太穷,他也会忍不住动恻隐之心,随时送点钱呀物呀,一时间整个白水潭的村民对他都非常的喜欢,连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白水潭来了一个很和气的大人物,不仅仅学问让那些秀才举人们佩服,据说隔离李家的李秀才读的书就是他写的;而且连盖房子烧砖的事情,连那些老师傅也比不上他——但凡传闻,必有夸大,村民们暗地里早就开始传这个石公子是某某星宿下凡,专为扶助赵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来的。 其实以石越的本意,则全然没有在乎诸如水泥、红砖这样的东西。之前棉纺、印刷,以及几本书著作的发行,那都是他有意为之,他也相信这些东西是他扭转时代之轮所必需的助力,凭借着他对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纱业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业,无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那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几本著作的发行,不仅仅是为自己博得一个地位,也是为了慢慢的影响人们的思想——这些都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抱负而有意为之的东西。至于水泥、红砖能改变什么,他可能想都没有想过……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东西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心里那种成就感,和写成一本书之后的感觉,并无二致。 …… 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终于建好了”的喜悦中的石越,高兴的和白水潭的村民们一起庆祝着,他到这个时候才告诉苏轼和王安礼,他打算在白水潭办书院,本月就要开始招生,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来书院讲学,并要他们推荐一些知名的学者。 但是他显然不知道,在白水潭筹办书院的两个月里,朝廷内的新党旧党之争愈发激烈,司马光希望能够尽最后的努力劝说王安石,可以谨慎行事,然而却被王安石大义凛然的驳回。他在经筵上给年轻的皇帝读他正在写的《资治通鉴》时,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驴,直说吕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国君的奸诈小人,把吕惠卿气得在心里头咬着牙齿骂了他祖宗十八代。 吕惠卿屡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借机挑拨,想除掉司马光,报那一箭之仇,而司马光毫不在乎,继续请求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由此重重得罪了新党。本来因为司马光名声很大,连辽国人也知道他是个能臣,所以皇帝一直能够优容于他,但他屡次进谏,终于让求治心切的赵顼认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绊脚石,是王安石所说的“异党之赤帜”,也就是反对党的旗帜。而司马光也终于认为自己和执政大臣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想离开朝廷,到地方上去官,向皇帝请求外放,皇帝一气之下,竟然让他去永兴军做知军。 不料司马光也真是硬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按照宋代的惯例,朝中大臣去地方做官,在走之前有权利要求见皇帝一面,或为提要求,或为听指示,谓之“朝辞进对”。司马光在朝辞进对的时候,所说的居然还是要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皇帝岂能不悖然大怒,这个老头真是顽固一般的坚固呀! 司马光现在还在汴京,因为他毕竟是名臣,皇帝也不愿意逼他太甚,他便是在汴京拖上两三个月不去上任,也没有人会说他。这几乎已经是宋代的一种惯例了。 与司马光同样遭遇到大麻烦的是苏轼,居然有人污告他卖私盐!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摆明了是一种政治陷害,而阴谋的主角,又一次是新党。当苏轼穷困之时,大臣韩绛赠银三百银,他都没有接受,此时居然被指贬私盐、丝木求利,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韩绛的赠银,也被看成是表面上的沽名钓誉之举。皇帝甚至当着司马光的面说:“苏轼这个人不是好人。” 遇到这种百口莫辩的事情,苏轼也只能束手无策。明明人家要陷害于你,而且摆明了禀承朝廷执政大臣的心意,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到底不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官吏,虽然略有文名,却比不上司马光声名远播,碰上这种时刻,他也只能心灰意懒,听天由命? ?偶尔写点诗文发发牢骚。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门帖递给苏府的管家之时,才发现苏家上上下下,眉间都略带愁容。 他和苏轼算是颇有交情了,见了面也不客套,便直问缘由,苏轼把前因后果说一遍,完后反而笑道安慰石越:“此不过庸人自扰而已,便是君实(司马光的字),亦未必有事,王附马和我说,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说去了,皇上亦不过一时受人蒙弊,子明皆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进之意。当此之时,忠臣义士,更应当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附马,是宋代著名画家王诜,和苏轼私交甚好。 石越想了半天,暗暗叹道:“果然走到了这一步,哎……”一时嘴快,竟然脱口而出:“司马光罢知西京留守,改不了的命运。” 苏轼瞪大眼睛望着石越,问道:“你怎么知道?现在是罢知永兴军呀?” 石越自知失言,只好圆谎:“旁门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小弟一时失言了。” 苏轼本来受佛教影响甚深,对这些一直半信半疑,此时心里对自己的前途也忐忑不安,便有点想通过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求一个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学,断非江湖术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这种异能,可否为愚兄卜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心想你苏轼的命运我本来是知道,但是现在只怕早就变了,我拿什么给你算准去?可脸上也只能强笑道:“智者不必知命,尽人事而已。孔门弟子,不宜信奇门之说。” 苏轼听了,纵声笑道:“正是,正当如此。倒是愚兄俗气了……” 因又说起石越这两个月筹办白水潭书院等等事谊,苏轼正容说道:“讲学于山野,为国家育才,亦是正道,此孔子当年所为。然而国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君当三思之。” 石越笑道:“小弟谨记了。” 苏轼又说道:“王介甫置审官院,分东、西,一主文一主武,以分枢密院之权,前几日有紧急军情,说夏夷大举犯塞,韩绛请赴边境总领军事,其意欲留王介甫在朝中矣,果然其后王介甫亦请御敌,终以韩绛赴西北。此真国家多事之秋矣。我苏轼一人荣辱,原不足道,就怕执政误了国家。”说罢连连叹气,石越只管安慰。 从苏府告辞后,石越也不回家,直奔碧月轩楚云儿那里,细细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楚云儿也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静静陪着他。 石越拿了几根筷子,并排摆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赏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马光,罢职了;苏轼,朝不保夕;欧阳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陈襄,也被罢了……算来算去,旧党中的其他人,此时也一个个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话,倒只有王安礼和曾布了。 “没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学院的事情只能靠后一点了。”石越暗暗叹了口气。迟早是要入仕的,难不成在白水潭讲学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转轮吗?没有一定的权力,或者说不能有效影响到权力决策层,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知道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自己并没有这种耐心。 “楚姑娘,给我唱离骚吧?我要听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石越停止了计算,对楚云儿笑道。 楚云儿听到石越和自己说话,本也蛮高兴,可突然听到这两句不太吉利的话,脸不知怎的,吓得煞白,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石公子,这离骚太不吉利了。换一曲柳三变的《定风波》吧?” “也罢,也罢。”石越无可无不可的笑道。“本想来点悲壮慷慨的给自己壮壮行……” “壮行?石公子要远行吗?”楚云儿不解的问道。 石越爽声笑道:“不错,正是要远行。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亦不知何处是个尽头……”却听楚云儿早已漫声唱开:“……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石越亦跟着哼道,心里却暗暗问道:“我能把雕鞍锁吗?我能把雕鞍锁吗?那长安道上,可再没有回头客……” 人也跟着醉了。 第四节 集英殿风波 上 选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桩大事。 ——马基雅维里 ※※※ 迩英殿,顾名思义——“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杰也”,这里历代都是大宋的皇帝们和儒生们讲道学习之所,许多重要的决策,也在这里做出。 九月深秋,天气渐渐转冷,一心想着要励精图治的赵顼,此时正在这里会见群臣,并一起听曾布讲学。年轻的皇帝身体似乎不是太好,脸面略显苍白。 “……文景二帝体恤民力,藏富于民,故文景之世,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其后武帝赖以征伐四夷……”曾布一边高声读着手中的新书,一边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因为吕惠卿父亲逝世,丁忧出缺,王安石希望皇帝身边能够有新党的自己人,因此力荐曾布代替吕惠卿任崇政殿说书,历史在这里出现小小的分岔,皇帝一时兴起,改授他迩英殿说书,这是他第一次开讲。 “不错!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说得好。”皇帝击掌赞道。王安石微微皱了皱眉毛,这个石越,这一句话似乎和新党方针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夸赞完毕,微微一躬身,说道:“陛下,石越的确颇有见识。而且奇在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可惜这等人材不能为朝廷所用。王爱卿常常和朕说人材缺少,可有什么办法召他来朝廷吗?”皇帝把热切的目光投入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只是这个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听说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学院,准备收徒讲学,似乎真的无意功名了。” “陛下,微臣以为,石越既然又出书,又讲学,绝非隐世之人。臣以为,必是诏书中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才一再拒诏。”老得掉牙的宰相陈升之颤颤说道。他本和王安石相表里,但是王安石越来越嚣张,他又说王安石不过,心里很不爽,一直想给王安石在朝廷中多立一点竞争对手,好牵制王安石。 “哦?曾聊,听说你和石越私交甚笃,你以为呢?” “陛下,这个,这个臣不知,王安礼或者知道。”曾布和石越私交还好,但是听王安石的口气,不太想用石越,他也不敢举荐了,可又不想因此对不起石越,干脆把王安礼拉出来,怎么样也是你王家的人,他要荐,就怪不得我曾布了。 “王安礼,那你说呢?”皇帝对曾布略有几分不满。 王安礼连忙出列,答道:“臣以为,石越若做隐士,是国家的损失。微臣冒死揣测,石越定是不想赴制科。”他可不管王安石高不高兴,高兴我是你弟弟,不高兴我也是你弟弟。 “不想赴制科?为什么?”不仅皇帝不明白,连王安石等群臣也不明白了。 “臣偶见石越似有管、乐、诸葛之志,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愿意参加任何考试。陛下不如诏他一见,君臣相得,臣以为石越定以国士相报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弃官而去,断不肯在朝为官的。”王安礼侃侃而谈。 “一纸诏书,诏他前来对答,只怕不合体例。”有人在那边反对了。 “似石越这等人材,若想事事合体例,只怕他永远不会为朝廷效力。刘先主三顾诸葛,又何曾合体例?然后世以为美谈。”王安礼毫不客气的反驳。 “爱卿说得不错。如此,草诏,便诏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见。”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能够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感觉挺不错的。 “遵旨。” “曾卿,继续读吧。” “是……”曾布把书打开,继续读道:“自汉武之世……” ※※※ “自汉武之世……” “子明这本《历代政治得失》,以汉代最为精彩。”桑充国和石越笑道。 “哥,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谁最喜欢石大哥?”桑梓儿调皮的问道。 “谁啊?” “当然是桑致财啦。石大哥的书一本一本的出,他笑得嘴都合不拢呀,见到石大哥都是石公子前石公子后的。”桑梓儿抿嘴笑道。 “哈哈……”这一番话把众人引得哄堂大笑。 “圣旨到——布衣石越接旨——”正说笑间,突然长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把众人吓了一跳。 桑家老小连忙打开大门,布置香案,忙成一团,桑充国百忙之中还不忘记取笑石越一句:“子明,我们家现在需要常年置一香案,专为接圣旨而用。” 果然这桑家老小接圣旨接得太多,已经熟门熟路了,很快置好。大家都以为这次不过又是例行公事,桑来福更是把钱都准备好了。 “皇帝诏:诏布衣石越崇政殿觐见。钦此。”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石越接过了圣旨。 “恭喜石公子。”宣旨使总算交了差,因此笑得特别开心。桑家免不了把喜钱送上,接过钱的中使说话更是格外和气,“石公子,准备一下,就和咱家走吧。” “是,公公稍候。”石越答礼道,“不敢请问公公高姓大名?” “不敢,石公子,小的李向安。”那中使知道石越是皇帝一直记挂的人,也不敢怠慢。 桑俞楚是个久于世故的人,他知道石越已然决意入仕,见石越对这个太监这么客气,就知他有笼络之心,连忙叫人拿出一张面值一百贯的交子,悄悄塞给李向安。 那李向安无故受此大礼,更是乐得眉开眼笑。一路上对于进宫的种种礼节,无不和石越讲说分明。 享受着专用马车待遇的石越,对于车外御街的奢华景致视而不见,一边和李向安应酬,一边暗暗担心。如果和皇帝能够相得,自然就一切都好,但是万一皇帝让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让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想要实现起来,就千难万难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突然听李向安说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请下车,从这边走。” 石越举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内离此还远。只是这一段御街的右侧便是尚书省、御史台等等中央机构,一座座衙门庄严肃穆的座立于路旁,那一对对张牙舞爪的石狮,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这里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处还坐着车,颇有点招摇之意了。那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车。 石越一边随着李向安前行,一边打量着路边的建筑。几乎每座衙门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员聚集,等待着官长的接见。这些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打发这等待的时间。虽然已是深秋,路边两旁树上的叶子都黄了,但是地上却没有多少落叶,显然是常常有人打扫。一路上偶尔也会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员都有点诧异的打量着李向安身后的石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偶尔有一两个知道,躲在旁边窃窃私语,向石越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有些伶俐的,便向目光向石越示好,只是很难让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诚的善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看清。只是目光平视,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趋,走了四五十分钟,方见李向安停住,原来是到了一座宫殿前面。石越抬眼望去,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礼部的官员以为他是“当世大儒”、“经学大师”,大家都以为区区宫廷礼节他不可能不懂的,而且石越刚进御街,皇帝便知道了,赵顼也急着想见见这个名噪京师、屡召不起的年轻人,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自己带了一帮侍读、侍讲就向崇政殿去了。所以礼部就把见驾之前的种种礼节解说全省了,总不能让皇帝在崇政殿等着石越吧?这成何体统。 到了这里,李向安向石越道了个歉,便自去缴旨,一个穿着绿色官服,头戴三梁冠的年轻人走过来,他身上佩着的银鱼袋显示着皇帝的恩宠,石越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否则绿袍、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饰,而七品官员没有资格佩银鱼袋。只听他高声喊道:“传布衣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见陛下。”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着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石卿免礼平身。” 谢过皇帝,石越又小心的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却见二十多岁的赵顼脸色略显苍白,双目深陷,整个人略显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颇有点英气勃勃的感觉。 只听赵顼笑道:“石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实无益于陛下,故不敢应博学鸿儒之征。”石越朗声答道。 “果然王安礼所料不差。”皇帝心情甚好,“朕在宫中,亦久闻你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让陛下失望。” “《论语正义》和《历史政治得失》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石卿不必过谦。朕观石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石卿可有所教朕?”皇帝的眼光有几分热切,也还有几分怀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振兴大宋,亲贤人,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这也不过是些平常的话语。”皇帝心道,口中却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难,亲贤臣远小人,历代君主无论贤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贤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难。”石越侃侃而谈,“今日陛下方图变法,欲除弊政,立万世之基。当此之时,用人之成败,实系变法之成败,亦关系大宋之成败。此虽‘大有为之时’,然若无贤臣,臣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顼听到此处,心里暗暗点了点头。不料却有人不答应了,出列质问道:“以石公子之意,则现今朝中谁是奸臣谁是贤人?” 石越抬头打量这质问自己的人,见他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从帽子下看来略显凌乱,身着紫袍玉带,腰佩金鱼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强干,而细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油渍。石越立时想起一个人来,便笑道:“这位大人,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奈何问我一山野闲人?” 那个出来质问石越的,就是王安石,他听石越话中似乎暗有讥刺,便忍不住出来驳斥,不料被石越不冷不淡的顶了回来。 年轻的皇帝见王安石老脸通红,想是正准备和石越辩论一番,心知自己这位重臣脾气执拗,万一被石越说得下不了台,就麻烦了。便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他这样一说,王安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石越朝王安石谢了罪,又说道:“陛下虽有爱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赖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贤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当深戒者。” “好一个石子明!”皇帝笑道。 “臣不敢当陛下之赞。”石越微笑答道,“陛下若以切切以人为本,则富强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为本?”皇帝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一句话。 “不错,正是以人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纵不能所有官吏皆为良吏,亦须让所有官吏不敢为奸邪,否则,便有良法,反为小人兴事取利之机。陛下有爱民之意,而民自困楚,虽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石越含沙射影。不过王安石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属下是什么奸小,只是觉得他过份强调吏治,未免见识较自己差了一层。 “那么,如何才可让天下官吏不得为奸邪?”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急切的问道。 石越微笑不答。 赵顼迷惑的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三代之治》所说诸法,石卿以为可以行之当世?” “暂时不可以。”石越爽声答道。 “噢,那么?”皇帝倒没有想石越会公然否定自己的观点。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虽善,亦不可尽行于世。若强行之,反乱朝政。”石越解释道,他不会幼稚到第一次见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变法还要理想主义得多的主张。 “那么又有什么方法呢?”皇帝不解的问道。 “关键便在宰相与御史,若宰相与御史皆贤,何忧小人?”这些自然是空话,但是空话无比正确却又不得罪人,石越也不得不说。 …… 如此崇政殿对答进行了两三个时辰,皇帝不停的发问,石越对答如流,大臣们偶尔有驳斥,石越也毫不客气的驳回。太监几次来请皇帝用膳,都被皇帝给狠狠的赶跑了。一直到王安石站出来劝他先吃饭,赵顼才不好驳王安石的面子,准备结束这场对答。 “朕以为布衣石越才学见识,皆非凡品,拟赐石越同进士及第,翰林侍读学士,朝请郎,赐金鱼袋,王卿以为如何?”赵顼随口说出一大串官名来,虽然翰林侍读学士和朝请郎都只是正七品,但是赐同进士及第和金鱼袋就是少有的恩宠了。 不过众大臣见这光景,早知道这个石越要得宠了,谁愿意来扫皇帝的兴头,兼当面得罪这个未来的宠臣呀?不料却听石越说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愿为官。” 虽然说皇帝赐个官,然后虚伪的推辞一番,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石越这个人却又不相同,众人知道他拒赴博学鸿儒许多次,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应当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刚才君臣谈论也很相得,怎么突然又要拒绝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则绝无是理。可这官品秩虽然低,但是恩宠已经很过份了,就他这身份,佩着金鱼袋出去,便是那些大郡的太守,也不敢怠慢了,二府三司以下,谁敢不给他面子? 所以众人也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连皇帝也有点奇怪了,因说道:“石卿为何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方带着几分忧郁的说道:“臣是不祥之人,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为朝廷效力。若是庙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讥。” “此话怎讲?”赵顼有点奇怪了。 “臣来历身份,皆属不明,陛下虽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时臣虽想退处江湖,恐怕亦不可得。”石越说着说着,嗓子便有点嘶哑了,倒似强忍着悲痛说的。 赵顼本来以为他担心什么,听说是这个,不禁微笑道:“石卿何必在乎这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你来自哪里,都是朕的臣民。” 可是石越只是坚执不答应。皇帝再三劝说,最后实在无可奈何,可又不愿意这样的人材白白从自己手边跑掉,赵顼还是太子时,就以复兴以己任,常恨身边人材太少,他见王安石所问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材。此时觉得石越是人材,哪里愿意就此让他跑掉? 赵顼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说道:“石卿若实在不愿意在朝,那么卿想去哪里?大隐于市吗?”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学院,讲学授徒,为陛下培养人材,以谢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着答道。 皇帝听他跑不了太远,又早知道他要办学院,心想原来你是早打定主意了呀?因说道:“如此,朕依然赐卿同进士及第,朝请郎,金鱼袋,另赐你白水潭学院祭酒,又赏白银三千两,绢十匹,白水潭学院附近良田四十亩,朱雀门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赐你出入禁中侍读,每逢朔日朝请。” 石越还没说话呢,早有礼部的官员要晕倒了,有人连忙出列说道:“陛下,这白水潭学院祭酒当为几品官?出入禁中侍读又当为几品?” 王安石狠狠瞪了那个官员一眼,心说这时候你出来搅什么呀?回头我们自己随便定不就得了。他见皇帝把目光投向他,只好出列说道:“臣以为祭酒这个名字不妥,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莫若赐石越为白水潭学院山长,为正七品。出入禁中侍读,不必为官职,只当恩宠便是。” “便依王卿所奏。石卿,你若推辞,便以抗旨论。”皇帝决断道。 石越听皇帝说到这份上,知道自己不可不识好歹,而自己目的基本达到了,也就不再推辞,叩首谢恩。 ※※※ 带着“同进士及第、朝请郎、白水潭学院山长、特赐出入禁中侍读、赐金鱼袋”这样长长的一串头衔回来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热列欢迎,便是那些街坊邻居也全都过来向桑俞楚道贺,因打听到石越还没有成亲,于是石越不免又多了一宗烦恼——给他提亲的人踏破了桑家的门槛。 苏轼、王安礼、曾布、叶祖洽等人更是特意上门来道喜。 石越强掩着心中的兴奋,把话题转向了他要创办的白水潭学院。别说苏轼等人和石越本来就是好友,就是叶祖洽这个新科状元,听到石越请他将来去学院当“客座教授”,亦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叶祖洽何等聪明伶俐,对于石越这样的宠臣,绝不敢拂了面子。 于是在熙宁三年九月下旬,大宋境内有两个机构的创办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话题,而这两件事都与石越有关。在杭州,九月二十日,唐氏棉纺行正式营业;在汴京,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正式开学。 白水潭学院是一所三年一贯制的现代大学,第一年为预科,学生修《论语》、《春秋》、《诗经》、《算术》、《物理》、《地理》、《生物》、《逻辑》、《化学》九门;测试及格,升入第二年级,学生自选专业,分“儒学”、“算术”、“格物”、“博物”、“律学”、“哲学”六系,其中格物系包括物理与化学,博物系则学习生物、地理、诗经、小雅、医术等,律学系**令与经义,哲学系讲逻辑与诸子百家之学。第二年级学有小成,可升入第三年级,这一年专做论文、设计与辩论。 这是石越和桑充国二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体例,因为他们面临的,是老师缺少的现状,其中第一年的课程,除开《春秋》与《诗经》之外,几乎都必须由石越主讲,桑充国助教,这也是石越不愿意做常参官的主要原因。在他看来,播下火种比自己做官,前者更加重要。 ※※※ 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皇帝会赐给百官棉袄,到了十月初四,无论官员百姓,都会在这一天去给自己的祖先上坟,然后就是立冬,各家各户采办过冬的物品,特别是准备蔬菜,因为开封冬天特寒冷,是没有蔬菜的,都得从外地运来…… 石越在车上听新买的书僮侍剑介绍着这些古代的风俗,他现在两头住,在桑家住几天,在皇帝赐的宅子里住几天——主要是为了学院太忙,有时候甚至住在学院不回来。桑俞楚的夫人因此不放心石越的起居没有人照顾,因为特意买了许多奴仆送给石越,石越仅仅留下一对看起来颇忠厚的石安夫妇帮他管理大宅,又收了这个侍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生得聪明伶俐,可惜却是孤儿,石越一见,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因此收在身边,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其实以他的本意,却是不喜欢自己被人服侍——人情是好逸恶劳的,自己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世界出现,如果自己被服侍惯了,只怕慢慢的自己就会对不平等的现象感到麻木,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是“利益既得者”了。 “侍剑,呆会儿我去面圣,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跑,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是白水潭学院山长石越家的书僮。”石越仔细对侍剑叮嘱着。 “是,公子,你放心。”侍剑清着爽子回答。 石越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向车夫叮嘱几句,便下了马车,向大内走去,心里纳闷着皇帝找自己做什么。 到了右掖门,李向安早在那里等着自己,引着自己一路走去,一边笑道:“石大人,皇上对你真是另眼相看,这次竟是在御书房诏见你,今日赐给你的棉袄,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呢。” 石越原不知这些规矩,听李向安说了才知道怎么回事,因笑道:“皇上的知遇之恩,做臣子的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这次我本家二叔从杭州托人带回几匹棉布,做工却还看得过去,改明儿叫人送到贵府,李公公可得笑纳。” 虽然有宋一代,宦官并不能为恶,但是无论亲王勋贵,宰执大臣,倒也并不愿得罪宦官,便是王安石这等名臣,也不免和中臣结交,石越本是现代人,对太监倒无太多的成见,只要他们不为恶,施点小恩小惠结交,那是应有的手段。 李向安谦逊几句,眉开眼笑的领着石越到了御书房,尖着嗓子说道:“皇上,朝请郎石越见驾。” “快请他进来。” 石越走进御书房,见礼完毕,见皇帝面带笑意的问道:“石卿,你的学院办得如何了?” “蒙陛下钦赐墨宝,短短十余日,收了八百学生,现在分班授课。微臣和臣友桑充国分别授课,只恨先生太少。幸好苏轼大人、王安礼大人、曾布大人、叶祖洽大人替臣分别讲《春秋》、《诗经》、《论语》三门。”石越详细的回答,皇帝那天赐宴后,为他题了“白水潭学院”五个大字的院名,加上他石越的声名,第一期居然招了八百名学生,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这些学生大多数是富家子弟,因为种种原因进不了国子监,闻得石越的大名,便一窝蜂跑来白水潭;也有少数的人是因为不喜欢诗书礼义,专喜欢那些杂学,进白水潭学院正是对了他们的胃口,不过这些却不是石越所能尽知了。 皇帝显然早知道他收了这么多学生,也不吃惊,颇有兴趣的问道:“听说你的学院体制与历来学院颇有不同之处?” “回陛下,所有体制,都是臣一手草创。”石越拱手答道,不知道皇帝问这些做什么,不过皇帝相问,不能不答,又把学院各课程一一说明。 皇帝听他说完,问道:“卿开设这许多课程,又有何用处?” “臣是以为,国家需要的,是各种各样不同的人材。故分门别类,学生学经义之外,各有专门之学,将来凭此一技之长,也能报效朝廷。” “前者,朝廷以为提点刑狱不宜用武臣,专用文臣,以武臣不通律法,故有此令。臣之意,略同于此。” “原来如此。”皇帝并不以为意,“卿所虑甚善。他日律学科要老师,自可问朕要。” “谢陛下。皇上明察千里,其实臣心里一直想问陛下要一个人,不知陛下肯不肯给?”石越想了一想,小心的说道。 “石卿想要谁?”皇帝一怔,不明白石越想要谁。 “沈括沈大人。”石越微笑说道,“臣只要陛下让沈大人每十天来上三天课即可,臣自当奉上相应的薪酬。” “准奏。”皇帝笑道,“好你个石子明,朕问你,那个叶祖洽的学问如何?” “状元学问自然是好的。”石越笑道,“文章写得最是不错。” “那你看看这几篇策论。”皇帝说着随手递给他几篇策论。 石越接过来看时,见里面尽是慷慨激昂之语,文辞激切,都是些鼓吹变法,采取强硬政策推行的话语。也不知道是谁的,只好小心翼翼的说道:“这几篇文章写得极好,不过作者似乎年纪尚轻。” “写这些策论的也是个进士出身,是王丞相的爱子。”皇帝笑道。 “王雱王元泽?”石越吃惊的问道。 “不错,石卿认识他?” “臣并不认识王雱,只是听说过他的一些传闻。”石越笑道,他无意就此得罪王安石,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噢,有什么传闻?”皇帝好奇的问道,这时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终也是个年轻人。 “听说王雱小的时候,有个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笼子里送给王丞相,恰好王雱也在旁边,客人因问道,哪一只是鹿哪一只獐……” “那王雱如何回答?”皇帝对这些小故事显然很有兴趣。 “王雱回答,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的是鹿。”石越笑道。 “哈哈……这个王雱,倒真有几分聪明才情。”皇帝见他回答得如此狡狯,不禁开怀大笑。 “臣听闻王雱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一生不肯做小官。皇上若要用他,还须宠以馆阁之职。”石越这是顺水人情。 ※※※ 戴楼门旁边张八家园宅正店,是汴京里数得着的七十二家酒楼之一,门外依例是彩楼欢门,此时天色已晚,灯烛荧煌,然而客人依然不少。张八家的掌柜张有福乐呵呵站在柜台前招呼着客人,茶博士和酒博士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 张有福眼见一个穿着绿色锦袍,身材高大的少年公子走进店来,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穿着一件黑色袍子,眼睛透着灵光的小书僮,他那是几十年的眼睛,特毒,一眼就看出这主仆二人气度不凡,连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道:“这位公子,可是第一回来小店?小二的,楼上上等雅座一间侍伺——” 那个小书僮眨了眨眼睛,稚气未脱的笑问:“掌柜的,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的是雅座?” “哟,你看看,小兄弟,你家公子这气质,小的还能有认错的吗?”张有福乐呵呵的说道,眼光往这个青年的腰间无意思的瞟了一眼,几乎吓了一跳——金鱼袋! 这戴楼门边不比景灵宫那边的长庆楼,也不比州桥、土市子、潘楼街,那些地方官宦云集,别说金鱼袋,就是亲王侯爵、宰执大臣,也有光顾的。他这个张八家地处开封城西南,位置略偏了一点,来个金鱼袋,就是个大官了。而且这个公子还如此年轻,不过二十来岁,定是哪家亲王勋贵子弟,否则不能有这个恩宠。当下巴结得更是殷勤。 那个青年对他的殷勤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听那个书僮却一边走一边笑道:“掌柜的,你这回却猜错了,我家公子喜欢热闹,不要雅座。” 张有福也不敢怠慢,只应了一声,亲自引着上楼给收拾了一张桌子,茶博士马上泡一壶上好的茶奉上。却听那个青年公子对书僮说道:“侍剑,去把桑五给叫上来,一起吃吧。”这主仆二人正是石越与侍剑。 “公子,桑五叔无论如何不肯来的,您让他在大堂里吃,就行了。这上下有别嘛。”书僮侍剑轻声解释。 “我不爱立这么多规矩,让你去叫你就去叫,什么上下有别,大家都是人,桑五赶书比我们坐车不辛苦?”石越微皱着眉头说道。 “是。”书僮答应着就跑下楼去了,不一会便拉着一个车夫打扮的人上得楼来,硬拉着车夫在一桌上坐下了。把那张有福看昨目瞪口呆,瞅着这三人一桌而坐,实在不伦不类,他几时见过这样的官?便是读书人,也不乐意和一个车夫一起吃饭的。可那个公子倒丝毫不介意,反倒是那个车夫坐立不安。 石越要了一盘葱泼兔,一碟西京笋,又要了两熟紫苏鱼、签鸡,以及各色水果,又要一壶老酒,便招呼着桑五和侍剑一起吃起来。桑五开始有点拘谨,慢慢的便也放松了,一边吃和石越聊些家常,又听侍剑说些乡土人情,石越倒觉得这桌饭吃起来比在皇宫里吃得自在得多。 反倒是张有福,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怪事,虽告了罪回到楼下,过一会却忍不住借故往上来跑一趟,一心想瞧这个稀罕。不料刚上得楼,就听人招呼他:“大掌柜的,请过来一下,打听个事儿。” 张有福循声望去,却是几个年青的儒生,风尘仆仆的样子,想了一下,记得是从潭州来京的读书人。他也不敢怠慢了,连忙上去问道:“几位公子,有什么事吗?” 却听一人说道:“我们几个是潭州的举子,因出来游学,听说京师西南白水潭有当今皇上钦赐的白水潭学院山长石越大人讲学,想请问一声,这白水潭该怎么走?离这里又有多远?” 那张有福笑道:“几位公子,这可不巧了,那石大人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听说他老人家要开堂授课,十多天便招齐八百学生,便在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已经开学了。” “这倒不妨,我辈兼程赶来,想那石山长也不能拒我们于千里之外。” “只听说学院的校舍已满,几位公子如果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间房子住,亦是可以随班就读的。不过小的听说因学生太多,这石大人已是忙不过来了,他们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张有福倒是有一番好意。 却有一个茶博士过来笑道:“听说这白水潭学院山规森严,学生不读满三年,不能卒业的。” 那几个读书人显是头一回听说这规矩,有人便笑问:“茶博士是否弄错?这个规矩却从未听说过。” 那个茶博士见他们不信,不由急了,便卖弄道:“几位公子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大人多大的名声,那是皇上屡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对答,赐同进士及第,金鱼袋,可以随时出入禁中侍读,这白水潭学院五个大字,亦是当今亲手所书,规矩自然不是别处可以相比。” 那张有福听他说到金鱼袋,不禁向石越往了一眼。回头又听那茶博士说道:“便是那白水潭学院的考试方法,亦是别处不能比的。” 那几个读书人听他说得也正如传闻所说,不禁信了几分,便有人问道:“它那考试方法,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第四节 集英殿风波 中 01 茶博士勾起他们兴趣来了,却故作为难之状,吱吱唔唔不肯就说。那几个读书人出外游历久了,自然知道套路,便有人拿了几文钱塞到他手里。 那茶博士把钱捏了一捏,方继续说道:“小的有一个表亲正巧也在那白水潭学院读书的,故于他们的山规也略知一二。听说那个学院先生不称先生,而称教授。每学年结束,由教授出问答题二十道,答对十五道方能通过。” “这也平常。”一个书生不以为然的笑道。 “这还没完呢,这二十道只是普通的问答,通过之后,教授便会出五道更难的题目,当面对答,答对三道,称为‘及格’。这算是第二关过了。第三关则是由同窗出题,考试之前,每个学生都必须出三道题,由教授核准,如果某人出的题目太容易,则罚他劳作一周,责令重出——几位想想,都是心高气傲的读书公子,哪个能丢得起这个脸,因此出的题目必是难的。而后便于这些题目中,每个人随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对十五道,便算通过第三关。”那茶博士口沫横飞,引得一众客人都倾耳相听,石越见他说得如此明白,心里也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早有人搭话了:“那茶博士,你说得也太繁琐了吧?听说过四道考试三道考试,无非是诗赋文章,哪有这样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说道:“这不难能显出白水潭的水平来?这并非小的胡吹,他们山规上写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又有人说道:“依我的看法,这是石山长故意如此,众位想想,他说得他学院考试方法如此困难,那些能够卒业的学生,只要说出去,能有多大的声誉呀?便是比国子监,也要强许多。” 有人却不答应了:“那不能比,国子监的那是老师,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个屁,国子监做官还是考进士做官好?这白水潭学院出来的学生,考个进士还不容易?” “非也……” “……” 众人竟是喧宾夺主,自顾自争得不可开交了。侍剑是小孩脾气,几乎想去搭话,都让石越给挡住了。桑五只是一边听着一边憨笑。 三个人正埋头喝酒吃饭,忽听有人在旁边说道:“这位公子请了。” 石越愕然抬头,却见一个人正抱着拳朝自己说话,此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白衣长袍,面容清矍,只是眼帘低垂,好似没有睡醒的样子。“这位兄台是叫我吗?” “正是。”那人嘴角带笑的回答,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这笑容,心里就下意识的想一个词——“奸笑”,手不自觉的摸了摸钱包。 “不知有何赐教?” “在下李丁文,草字潜光,真定府人。因见公子气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扰。”说着抱拳揖了一礼。 “原来是李兄,在下便是开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连忙起身抱拳还礼。 李丁文似乎并不太意外,眼角无意识的瞟了石越的金鱼袋一眼,笑道:“原来是名动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礼了,我从杭州游历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会,不料今晚在此相见了。” “不敢。”石越一边说,那边侍剑早叫人给李丁文置了座,请他坐下。因为听到李丁文刚从杭州那边来,石越便笑道:“李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风物想是极好的。” “二十四桥明月,美人柔夷,才士风流,如此而已。”李丁文似乎永远是没有睡醒的模样。 “哦,如此而已?那么不知天下何处可当李兄一赞呢?这汴京城如何?”石越一边给他满了一杯酒,一边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华似锦,却是一只大蛀虫,举国税入,全聚于此,就为了繁华似锦四字。燕云已为敌有,所幸者,契丹无雄主,大宋无大灾,一朝有变,此地为他人所有。”李丁文漫不经心的说出这番话来,长叹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石越听得暗暗惊心,却不知这个人是何来历,有何用意。便试探着问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真如此,李兄可有何良策?” “自古书生空议论,食肉良臣少奇谋。便有御敌之策,又能如何?” “当今明主在上,布衣上书,一朝便可为天子近臣,何忧报国无门?”石越越发不知道他的来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说话却句句带着禁忌,让石越摸不着头脑。“庆州大败,数名大将以身死国,韩大人亲赴陕西,皇上亦亲自主持武举,此国家用人之际,足下大有为之时也。” “李某非有韩信之材,在下所学,是张良、陈平一路,不遇其人,终是无用。”李丁文听石越劝他赴军前效力,不由哑然失笑。 “那?” 李丁文略一迟疑,他知道此时二人交浅言深,多有不便,石越言语之中,更是小心谨慎,便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处,李某今夜就此告辞,改日必当登门拜访,再谈今日之事。”说罢便告辞而去。 因为李丁文数语之中,就说出了大宋的几处关键的弱点,因此石越对这个人印象颇为深刻——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那让石越下意识的要保护自己钱包的奸笑给石越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一直留着心等着和他再次相会。不料左等右等,李丁文却似乎是就此消失。反倒是沈括、范镇这些人一一前来拜访,并且帮助石越在白水潭学院讲学。 石越对于沈括,那是闻名已久。此时见他来了,便免不了把许多课程一把交给他,自己去偷起懒了。沈括对于石越的“石学”,早有研习,此时有机会亲自和他探讨,可以说高兴得不行。一来他是奉旨讲学,二来正是自己平生的爱好,三来石越因为皇帝的赏赐,对这些客座教授的薪酬颇为大方,上一天课便赠银一贯五,抵着得一匹绢,真正的高薪;因此跑白水潭学院上课,他比谁都积极一些。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暗算日子,自己回到这个时代已经足足有一年,现在自己除了心还是现代的,外表看来,和古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了。其实想起来,自己在现代不过一个穷书生,在这个时代却是名儒,皇帝的宠臣,人生的际遇,的确很难说,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究竟是好是坏,真的太难说了。 不过此时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怀,因为皇帝下诏要大宴群臣,因此一大早就得赶到尚书省,在宰相的带领下,和文官们一起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上寿,然后一起去大相国寺祁福,完事了又有尚书省都厅赐宴。这都是省不了的礼节。石越虽然心里挺烦这些事情,却也不得不去。倒是侍剑最喜欢这些热闹,高兴得猴子似的。 不料从大相国寺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赴宴,早有中使来传,说是皇帝诏他相见。石越一路跑来跑去,累得半死,此时也只能强打精神去见皇帝,心里暗暗感叹:“真的是官身不自由。”当下由太监引着从右掖门进去,不料刚走到右长庆门,正碰上王安石和曾布,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和王安石边说边笑,看样子也是去见驾的。 石越暗叫一声“倒霉”,不为别的,他见到宰相要行礼,因此心里不爽。但是也没办法,只好恭恭敬敬的行礼参拜。 他还是第一次直接和王安石打交道,不想王安石对他格外客气,热情的把他扶起来,笑道:“石大人不必多礼,是皇上诏你吧?” “不敢,下官正是奉诏见驾。”石越挤着笑容说道。 却听旁边那个官员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石越石大人,下官宁州通判邓绾,这里有礼了。” “不敢,久仰。”石越虚伪的应承着,跟着王安石边走边谈。 曾布在旁边说道:“邓大人言时政十多条,很受皇上嘉纳的。”他是好意提醒石越。 却不防旁边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有人冷笑道:“不知是皇上嘉纳,还是宰相嘉纳?” 石越也不知道是谁这么不给王安石面子,循声望去,原来是认识的,开封府知府刘庠,和王安石出了名的不和。他后面跟着苏轼等一干开封府官员。 此时见王安石冷着脸向他望去,他只毫在不乎的给王安石行了一礼,起来又说道:“今日佳节,王相不必如此作态,刘某比不得邓大人,一心只想做馆阁,下官大不了不当官,有话却是要直说的。” “刘大人,你辱人太甚了。”邓绾见他如此说自己,脸上也挂不住了,禁不住发作道。 “是吗?我有什么辱人的?邓大人不是说‘笑骂随你,好官我当’吗?在下不过笑骂而已,不会妨碍邓大人做好官的。”刘庠毫不客气的骂了回去。 邓绾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发抖。王安石悖然大怒:“刘庠,你面辱大臣,太放肆了。呆会我要参劾你。” 刘庠满不在乎,昂首抱拳说道:“悉听尊便。”说罢便扬长而去。 石越第一次亲身体会这朝中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觉,心里挺佩服刘庠这份胆识,但是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故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怒气冲冲的王安石,便向集英殿走去。 从右长庆门到集英殿,用不了多久,进到殿去,见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正笑呵呵的和几位大臣说话,用目光找到刘庠,却发现这个开封知府一脸的没事人样站在文官行列之中。 给皇帝行礼完毕,石越不动声色的站到一边去。只听王安石怒气冲冲的奏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看他脸色不豫,不由一怔,收起高兴劲,问道:“王卿有何事?” “陛下,臣要弹劾知开封府刘庠无礼,面辱大臣。”王安石朗声怒道。 皇帝还未及答话,就听刘庠出列说道:“臣也有本上奏,臣要弹劾宁州通判邓绾谀事执政,参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扰民不便!”声气高亢,毫不退让。 眼见一个欢欢喜喜的宴会,就要变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辩,年轻的皇帝心里不痛快到极点。他沉着脸说道:“刘庠,你不是御史,邓绾是不是谀事执政,不必你来说。”转过来又对王安石说道:“王卿,你先说吧,刘庠怎么个无礼法?” 王安石便把右长庆门之事说了,那邓绾早已出列跪倒,哭道:“请皇上为臣做主。” 刘庠冷眼看道他们哭闹,哼的一声:“小人!” “刘庠,你说什么!”皇帝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刘庠。 “臣说这个邓绾是个小人。”刘庠知道事已至此,退让无益,反而更加强项。 “看来王安石说你面辱大臣,没有冤枉你呀?”皇帝气得站了起来,厉声问道。 “回启陛下,若是邓绾这种人也配称大臣,臣羞与之为伍!”刘庠一句话顶了回去,搞得许多人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称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说说看……他怎么个不配法,你又怎么个配法!”皇帝怒极反笑,其实他早已认定了邓绾是支持新法的能臣,以为这是反对派借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气,加上这件事是刘庠先惹起来的,又是在这么一个本来应当是欢喜的日子里,心里更是怒气难遏。 “邓绾上书言事,说什么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耻。庆州之败,朝廷重边事,他上书本是言边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陈升之、执政冯京拟让他去边疆,材有所用,邓绾不乐,有人问他想当什么官,他自谓当为馆阁,甚至于为谏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闻执政王安石轮值,立改授其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过两日就会宣布。其乡人笑骂,邓绾竟笑说,笑骂由你,好官我自为之。此无耻之尤也。” 石越到此时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里也不禁觉得邓绾这个人实在有点无耻。正想着这事要如何收场,却见又有人出列奏道:“陛下,这邓绾其人如此无耻,宜贬斥之,不可使列于朝廷。前者,邓绾上书,云青苗法在宁州实行以来,百姓欢欣鼓舞,他说以一州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全国皆然。实际上青苗法扰民不便,天下咸知,邓绾其人,所说实不可信。请陛下明察,早废青苗法,则国家幸甚。”循声望去,也是认识的,翰林学士范镇。 他这话一说完,下面哗啦啦跪倒十多人,全是请皇帝废除青苗法的。石越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些人不懂权谋至此。竟不知道步步为营,如果全力攻击邓绾,想办法撕开一道口子,只要证据齐全,不怕扳不倒邓绾,便王安石,也不好全力保邓绾。打赢这一仗后,再趁着撕开的口子,慢慢攻击不迟。此时把事情扩大到到青苗法的攻击,王安石肯定死保邓绾,这是把向一个大臣的攻击,扩大到对皇帝亲自确立的“变法”这个大方针的攻击,无论是皇帝还是王安石,肯定不会退让,一退让就前功尽弃了。这邓绾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正在那里感叹,却没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后,他站在那里,特别扎眼。这是表明立场的时候,苏轼等人都直勾勾的看着他,恨不得起身来拉他跪下。王安石和曾布脸上却有赞赏之意。 王安石扫视一眼跪下来的诸人,厉声说道:“刘庠所言,皆子虚乌有之事,邓绾上书,陛下亲口嘉奖。除邓绾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是我与宰相陈升之,参知政事冯京商议的结果,其意在为朝廷爱惜人才,刘庠不是御史,仅凭流言,就敢面辱大臣,无礼骄横,请皇上下有司治其罪。青苗法执行以来,虽小有不便,然而国库收入增加,农民得其资助不误农时,亦是不争之事实,诸臣工奈何听信流俗之言?况此事纵有不便,亦当在朝堂上辩论,今日议论此事,亦属失礼,翰林学士范镇沮议新法,请陛下治其罪。” 他说完之后,出乎石越的意料,却没有跪倒一片。而是一些大臣一个个出列,各自陈辞,口沫横飞,围绕王安石的中心思想做文章,对范镇、刘庠大加攻伐。石越想了一想,才明白王安石一派果然要聪明得多,他们一个个出来,较之反对派跪倒一片,实在聪明许多,至少“朋党”的印象,就没那么明显。倒似乎他们是“君子群而不党”一样。 只是集英殿里的大臣并不太多,此时石越一不跪倒,二不发言,那是加倍的碍眼了。王安石见他默不作声,心里不禁有点不痛快,冷笑问道:“石大人,你的意见如何呢?” 第四节 集英殿风波 中 2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整个集英殿几十人的目光,刷刷的全集中在石越身上,石越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居然这么倒霉,第一次参加这么一个皇家宴会,也会被卷进这政治旋涡之中。 皇帝其实也正是为难之际,范镇一向声名极佳,皇帝对他颇为优容,刘庠素有直名,他自然不愿意轻易贬斥他。但是如果不处置他们,将来新法推行起来,未免千难万难。正没主意的时候,听到王安石问石越,心里不由一动,也问道:“石卿,你有何意见?” 石越不得已,只好出列,小心的措词,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微臣对于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议,然臣以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来,未曾以言罪人,陛下是不世之英主,自然当优容之,以免阻塞言路。翰林学士范镇,一向忠直,其建议废除青苗法,姑不论是非对错,其心则是至诚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丞相亦当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则天下皆知陛下是纳谏之主,丞相有宽容之度。至于知开封府刘庠辱骂通判宁州邓绾一事,臣以为刘庠或是听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足以深究。此事深究起来,民间必有种种传闻,无论有此事无此事,于邓大人脸面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体统。但是刘庠扰乱宴会,其罪难免,当付有司定其罪。” 他这番明明是帮着范镇、刘庠脱罪的,这殿里的人全是久经宦海的人,哪有不知之理。当下看他的目光,有不解的,有感激的,有不屑的,有怨恨的……王安石铁青着脸正要驳斥他,不料石越早已料到他这一手,抢先又开口说道:“陛下,臣于青苗法,并无成见,不过今日说到此事,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当条陈于陛下面前。” 他这一招叫做转移话题,石越自知对于礼仪、法令,绝对没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经据典,定要穷治范镇和刘庠的罪,他一来不愿意和王安石廷辩,二来肯定也辩他不过,所以抢在王安石开口之前转移话题,引到王安石最关心的新法上去。果然,王安石见他提到新法,便决定暂且按兵不动,冷眼相看。而曾布以为听他口气,以为他要说青苗法的坏话,更是不断的抛眼色,急得直想跺脚。 赵顼也是怔了一怔,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便说道:“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石越环视诸大臣一眼,方说道:“陛下,以臣之资历,在此殿上,是最浅的一个,况且臣本来也无意于功名,这朝政得失,也不是我应当说的。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于朝臣纷扰,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陈于陛下之前。” “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亲自去各州县调查,没有事实之根据,没有统计之数字,臣不敢妄言其好坏。然而臣读过青苗法的条例,若观这条例,王丞相与司农寺诸人,全是为国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则解民之困,二则顺便增加国库的收入,平心而论,青苗法,良法也。”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霁;皇帝也点了点头,以示赞许。曾布更是长舒一口气。而那些跪倒的官员,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不料石越这话还没有完,“然而,纵是良法,执行还需要良吏。况且王丞相虽然才学高识,人所不及,却终非古之圣人,一部青苗法,由几个大臣坐在一间小屋之内,闭门造车,难免不能够尽善尽美,虽然此法过去曾经在一路施行过,但是各路与各路,民情风俗、官吏贤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为良法,在彼路则未必不扰民;在彼路扰民,在此路则未必不为良法。法虽相同,然后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说青苗法好,有人说青苗法坏,此并非有人想欺瞒陛下,沮议新法,实是所见未广故也。” 石越看着皇帝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古时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为大象类柱子;摸大象之身者,以为大象类城墙;摸大象之鼻者,以为大象类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盲人摸象。因此以臣之见,则陛下既不可以因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仓促废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对青苗法之人。青苗法虽是王丞相所倡,亦当做如此想,否则的话,臣恐怕唐代党争殷鉴不远矣。” 他这些话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论,但是内里却实在是偏向旧党的。然而这些深意,旧党中能体会的也不会太多,因此这番话一出口,未免把新党旧党,多多少少都给得罪了。只是这些话却不易驳斥,王安石听得满不是滋味,直恨吕惠卿这时候偏偏不在,否则以吕惠卿的辩才,当可和这个石越辩上一辩。 正在他准备亲自下场辩论之时,突然听人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不然!”王安石大喜之下,循声望去,却是唐坰。 这个唐坰本是以父荫得官,上书言事受皇帝赏识,又主张强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赏,推荐给皇帝,赐同进士出身,为崇文殿校书,是新党中的青年才俊,少年得志,做事最是慷慨激烈的。只听他声色俱厉的说道:“若依石越所言,则朝廷威信尽失,青苗法名虽不废,其实则废矣。青苗法不能得到很好的实行,朝廷正当诛一二异议者,岂可鼓励异议者反对新法?” 石越却不愿意和他争论,只向皇帝恭身说道:“陛下,臣言尽于此,陛下英明,自有决断。” 说完便退到一边,不再说话。赵顼沉着脸想了好久,终于一声不吭,起身离去,竟是把这些大臣都凉在那里了。一个欢欢喜喜的大宴会,竟就此弄得不欢而散。 石越怀着满腹心事往家里赶,刚下了马车,就听石安来报:“公子,有一个姓李的客人来拜访,一定要等你回来,小的请他在客厅等候。”一边说一边递上一张名帖。 侍剑早已接了过来,递给石越,却见赫然上面写着:“真定府李丁文字潜光”。石越心里一动,连忙往客厅赶去,见李丁文端坐在那里,慢慢品着茶。 “李兄,让你久等了。” 李丁文起身微微笑道:“尚书省赐宴,现在不应当就结束了,石公子难道是偷着跑回来了吗?” 石越刚想冲口而说:“赴的什么鸟宴。”话到嘴边突然警觉,便只微笑摇头,一面招呼李丁文入座。 李丁文看他的神态,知道多半有什么事情,却不方便开口。因正容说道:“石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李某人这次是诚心投靠你而来的。” 石越吃了一惊,“投靠我?”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 “不错。”李丁文斩钉截铁的回答,眼神突然间变得精光四溢。 “可我无权无势,一个同进士及第,白水潭山长,而观李兄之才,绝非凡品。李兄可是我想将你荐于皇上面前?”石越觉得这个李丁文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会自恋得以为这时候以自己的权位,值得什么人来投靠自己。 “非也,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发起遍览诸子百家,三年之后学纵横之术,五年小成,其后游历天下,已近十年。那富贵于我,全不足道,一生抱负,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业。然而苦无贤主得辅。” “你这话太大胆了吧?当今皇上,就是明主。”石越听他出言犯忌,心中有所忌惮,便冷冷的说道。 李丁文却毫不在乎石越的神色,继续说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简拨王安石,那是有励精图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就搞得天下纷纷扰扰,均输、助役诸法,更是弊病百出,较古之明君,颇有不如。观其用人,则老成稳重之辈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吕惠卿,或志大才疏,偏狭专任,或口密腹剑,其心可诛,故此皇上虽有求治之心,却终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诽议重臣,何不自己一纸对策,叩阙进言,匡扶社稷?拿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什么?”石越半讽刺半质疑的问道。 “石公子有见疑之意,还是真的糊涂?”李丁文毫不客气反讽回来,“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负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韩、吕世家之助的结果,我李丁文便是入朝,最多不过一馆阁,怎么可能和王安石争一日之短长?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争衡的,除开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开创万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你未免太高看了我了,我不过一个学院的山长而已。”石越听他说得似乎还合理,神色稍霁。喝了口茶,暗暗观察着李丁文的神色。 “李某游历天下近十年,岂会随便找个人托付一生抱负?我在杭州就读到石公子的大作,其见识高绝,非常人所及,故有意来京一晤。当时还只以为石公子不过是个有见识的读书人。但其后我在潘楼街辗转打听,石公子每本书刊发的时间,在什么情况下刊发,我都查得一清二楚。唐甘南去江南办棉纺行,桑俞楚在京师办印书馆,石公子亲办白水潭学院,其中种种发明,让人拍案叫绝。而这每一本书出书的时间,其中都有深意焉。”李丁文似笑非笑的望着石越。 石越轻轻呷了一口茶,笑问道:“我能什么深意?” 李丁文笑道:“心照不宣而已。” 又说道,“石公子,高手布局,自与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与精力,其志绝非做一个学院的山长。皇上对石公子宠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话,此大有为之时也。” 石越心中暗暗计算,这个时候,自己应当不值得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陷害自己。而且这个李丁文的见识,自己也是感觉得到的,用这样的人来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因此怀疑之心渐去,更有点自笑自己杯弓蛇影。想通这一节,心里拿了主意,便笑道:“那么敢问李兄的抱负又是什么?” “内革弊政,外逐强敌,有机会一展胸中所学。”李丁文淡淡的说完,又恢复了那睡意迷蒙的样子。 石越见他这副样子,也故意淡淡的说道:“却不知大宋国内有何弊政,对外又如何驱除强敌?天下大势,还请李兄为在下言之。” 李丁文用手指醮了点水,在桌子上一边画一边说道:“今日国家之害,有旧害,有新害。旧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财赋聚于京师。新害者,新法也……”当下侃侃而谈,纵论形势,石越不住的点头称是,暗叹这等人才,竟然史册无名,可见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贤才被埋没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的人,李丁文一腔才学,却没有人识货;石越明明知道历史的走向,却恨不能警醒世人,这时候两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从此李丁文便入了石越幕府中。 名份既定,石越便把白日在集英殿发生的事情说给李丁文,因道:“圣意难料,我在朝中根基不稳,冒冒然介入朝政,虽是事非得已,也颇觉后悔。” 李丁文细细想了想,然后笑道:“无妨,公子今日所言,虽然表面看来,是新党旧党都得罪了,其实却不然。公子立身朝廷,此时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旧党,否则孤立无援,日后无以制衡王安石。今日所说的本是至理,如旧党中司马光、范镇、苏轼等领袖人物,都能知道公子深意,传到韩琦、富弼、陈襄耳中,肯定也会表示赞赏的。” “王安石虽然喜欢逆我者亡顺我者昌,但一来公子与王安礼、曾布交好,二来圣眷正隆,三来公子亦无公开反对新法之意,王安石断无就此和公子势不两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断定,公子这番话,肯定能打动皇上。但要想真正巩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仅仅以一个经学大师的身份是不够的。皇上为什么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见有与自己意见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皇上若不答应,他便以辞相要挟,皇上最后不得不听他的。究其原因,是皇上以为当世只有王安石可以帮他完成自己的抱负。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贤主,想要让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这个抱负,现在来说,就只有王安石一个选择。” “公子所要做的,便是让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个选择,而且还是更好的选择。”李丁文抽茧剥丝,为石越分析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态。 石越本来是觉得事情漫无头绪,不知从何做起,此时听李丁文一说,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想了一想,却又觉得还有不妥之处,因说道:“潜光兄的意思,是让我另树旗帜,和王安石争夺变法的主导权?这似乎失之急躁了。”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说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腾,公子此时就要从中救火,让皇上了解你的才干,慢慢树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这样做的好处,一来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开对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间做抉择;二来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从是周旋,把坏事变好事,则朝野上下,无不归德于公子矣,王安石反而没什么功劳可言;三来旧党要攻击新法,这笔账也会算到王安石头上,对公子只有赞赏的份。可以说如此行事,则怨归于王安石,恩归于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看着李丁文笑谈之间,把就王安石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当冤大头给计算了,真是佩服之至。眼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时,算是再一次深刻的体会了“奸笑”的含义。 他又把这个总的策略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针了。便颔首道:“李兄所言,确是上策。不过若是总是为王安石补漏子,也是不够了,我亦必须做一些自己的政绩。” 李丁文提醒道:“此时自己立旗帜,若是变法,则会引起旧党的反对与攻击,若不变法,有王安石在,实在难有什么成绩可言。公子还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李丁文式的奸笑。“我们现在要计议的,是如何帮王安石补漏子,这可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石越和李丁文在这边计算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书房计算着石越。 “这个石越,实非易予之辈。”王安石蹙眉说道。 “爹爹,不如让请皇上调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为朝廷培养将来的宰相,免得让他在朝中碍手碍脚的。”王雱轻摇折扇,建议道。 第四节 集英殿风波 下 1 “你难道不知道这个石越自命清高,连官都不肯做吗?你怎么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满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个儿子聪明过人,就是喜欢自以为是。 “他既不肯正儿八经的出仕,却又可以对朝廷大事指手划脚。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王雱愤愤不平的说道。 王安石说道:“他其实是中朝官,皇上的参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况且他的立场现在还是很难说,前几日张若水传出讯来,说他在皇上面前推荐你,要皇上宠你馆阁之任,而且这一次在朝堂之上,对新法似乎也并没有很恶意的攻击,目前来看,石越并不是一个大的障碍。” 王雱合起扇子,潇洒的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手里轻轻敲打着,说道:“可他的所谓‘持平之论’,对皇上还是颇有影响力,这次如果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会拿定主意处分刘庠、范镇的。曾布资历不足以服大臣,辩才不足以动皇上,现在皇帝身边,正需要一个人可以随时向皇上解说新法的人,石越推荐我入馆阁,正好是个机会。不管他石越的态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边朝夕参赞,可以坚定皇上变法的意志。” 王安石叹道:“话虽如此,但你始终是宰相之子,理当回避。我正准备推出任子法,规范朝中大臣以恩荫为子孙谋官职,更不可给人口实,让人说我专门任用私人。虽然前次用你的计策,把策论刊发,皇上也很赏识,但能不能进馆阁,终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为你讨官的。” 王雱自信满满的笑道:“爹爹,以我的才华,还怕皇上不赏识我吗?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馆阁是迟早间的事情。现在要注意的,倒是刘庠、范镇断不能留,否则反对者会群起而效尤,新法的威信就无法树立了。” 赵顼在御书房里踱来踱去,烦闷得很。几个太监小心翼翼的侍候在旁边,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当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赵顼抓起案上的一本书狠狠的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厉声喝道:“传张若水、蓝震元。” 这张若水和蓝震元便是赵顼悄悄派出去了解民情的太监,恰巧这两个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赵顼就听了他们的话,才对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会儿张若水和蓝震元就战战兢兢的过来了。 “你们两个上次出去查访民情,可以虚瞒之处?”赵顼厉声喝问。 张若水和蓝震元是宫里的太监,消息灵通,早就知道集英殿发生的事情,二人商议妥当,知道这个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从实说,必是死路一条,因此此时硬着头皮说道:“奴才绝不敢欺君,民间对青苗法欢喜得紧。” 赵顼恶狠狠的盯着张若水、蓝震元两个半天,切着牙齿说道:“若是查得你们两个欺君,朕定斩了你们。” “奴才断然不敢。”张、蓝二人叩首如捣蒜似的,尖着嗓子回道。 “既然你们不敢,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大臣上书说青苗法扰民?难道是他们全部都敢欺君?”赵顼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张、蓝二人的皮。 张若水是机伶之人,连忙辩解道:“奴才奉旨,了解的是开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胆子,也不敢欺君的。” 赵顼听了这句话,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说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不愿少了君主的威严,厉声喝道:“退下去。” 待到张、蓝二人退下,赵顼无力的坐在那张宽大的御座之上,心里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心想做个中兴明主,以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诸葛亮、魏征,可是朝中却竟然因为这个变法闹得大臣水火不容。“难道王安石会骗朕吗?不会的,不会的,王安石忠贞体国,绝对是个忠臣。”年轻的皇帝把这种念头从脑袋里晃开,心里真是有无限的疲惫,“也许真如石越所说,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有人轻轻的旁边打断了年轻的皇帝的思绪。 “有什么事?”皇帝不耐烦的问道。 “应当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了。”小宦官小心的说道,大气都不敢出。 这一年的立冬,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与往年并没什么不同。照旧是买回过冬的蔬菜储藏,照旧是开封府四面各条大路上车水马龙的运过冬物品进城……但是对于大宋朝廷的文官百官来说,因为集英殿的风波,这个冬至就不那么简单了。 大家心里都暗暗揣测着集英殿之事,难道皇上真的听了石越的进言,不了了之吗? “不可能,王相绝不可能善罢干休!” “想想那个石越,多得宠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个屁,石越得宠,有王安石得宠?” “老子就看不惯邓绾那厮,还有老刘这次冤的。” …… 各种各样的耳语,在同乡同年的私交聚会上,悄悄流传着。倒是刘庠反而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听天由命,照旧过他的日子。他一切看开了,反而淡然。 他自己淡然,别人却免不了要关心他。苏轼和刘庠有同僚之谊,政见又相近,他不顾自己现在一身是麻烦,三番几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够在皇帝面前帮刘庠开脱几句。大家都是聪明人,全明白这次最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刘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上说上话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了。 不料石越也只能苦笑:“皇上非有诏旨,我亦不能轻易进宫。况且,子瞻兄,以王安石的性格,你以为我美言几句就有用吗?皇上是英主,他会有决断的,处分应当不会太重吧。” 石越的话只说对一半,几天之后,处分就下来了,邓绾依然是集贤校理,刘庠贬为郴州县丞,范镇致仕,处分之严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个处分结果,让石越和李丁文在府里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皇帝是什么心思。二人只能面面相觑,本来李丁文甚至认为刘庠顶多就训诫罚俸的。 以二人对朝局的了解,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为什么皇帝会给刘庠、范镇这么严厉的处分。因为这个处分是王安石给逼出来的。 王安石上表要求严厉处分刘庠、范镇,以树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结果王安石亲自面君,在皇帝面前争得脖子都粗了,政事堂几个宰相不想做得太过份,却找不到半句说辞。偏偏这个时候,范镇还上表抗辩,疏中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奏章先通过中书省,把王安石气得拿着奏章,手都发颤,亲自连夜写奏本,一条条的驳斥范镇。 赵顼对王安石一向优容,知道自己这个宰相脾气坏,没有办法,只好让中书省处置,结果中书省谁能辩过王安石?刘庠远远发配到郴州,范镇本来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顺便让他以户部侍郎的名义退休了,所有官员退休应有的赏赐,一件也不给他。 这中间的内情,石越和李丁文又如何能知道,他们还是低估了王安石对皇帝的影响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对自己原则的坚执。 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 处分公布之后,以苏轼为首,许多同情旧党或厌恶新法的官员、士大夫,还有一些书呆子,把范镇家的大门都给踏破了。苏轼更是公开给范镇贺喜,说他虽然被迫退休,可名声却更加响亮了。这话没有几天,就传到了王安石耳中。附马王诜尽力周旋,才让苏轼只是通判杭州,让他去了江南繁华之地,做了前参知政事赵抃的同僚。 几乎在同时,又有一道恩旨,司马光改授西京留守,带着《资治通鉴》书局,即日前往洛阳。 一时间,四个旧党名臣,三个被赶出朝廷,一个被迫致仕。石越对李丁笑苦笑道:“潜光兄,才几天时间,朝中唯一能和王安石制衡的,就只有参知政事冯京了。王安石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为历史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有所改变,结果虽然的确有一些改变,但是大的趋势,却依然故旧,不由石越不生出几分沮丧。 “公子不必担心,我们的策略始终是不与王安石争锋,这个对大局并无决定性影响。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况且范镇大人致仕,正可以让他来学院做教授,他闲得无事,必不推辞。”李丁文不以为然,虽然刘庠和范镇的处分出乎意料,但是苏轼和司马光的前途,早在二人预料之中。仅仅刘、范二人,又能影响什么大局呢? “我不是担心大局,我是觉得皇上此时如此集中的处分一批官员,或有深意。” “公子,这绝非皇上的主意,以在下所见,这是王安石刻意安排的。所以不必担心,况且对司马光大人的处分,是减轻,而不是加重。王安石急欲排除异已,希望朝中能为一言堂,好顺利推行新法。却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终存在,不会因为罢退几个官员而消失,他如何能让天下人噤口?”李丁文倒是信心百倍,又说道:“只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二人正谈论着这几天的朝局,突听外面侍剑笑道:“桑少爷,我家公子和李先生正在书房里,我马上去通报。” “你个小鬼头,要你通报什么。我自己去见。”桑充国兴冲冲的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石越和李丁文相顾一笑,二人起身迎了出去,石越站在屋檐下,笑道:“长卿,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你看看这是什么?”桑充国一边说一边挥着手中书。 石越笑着接过来一看,当时就懵了,一个字也看不懂,全是鬼画符,当下笑问:“这是哪国的文字?” 李丁文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这是契丹字,书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这么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盗版,真是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桑充国笑道:“子明算是名扬外国了。这是一个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带回来的。他说现在契丹有三本书卖得最好,《论语正义》、《三代之治》,还有一本是《算术初步》,那边的王公贵人,颇以读此三书为荣。” 李丁文冷笑道:“辽狗一直羡慕中华文物,本来翻译中国文献,也并不奇怪。只是他们这次翻译如此快法,可见对于中国的一举一动,他们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见他对辽人如果提防,忍不住宽慰道:“潜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为惧,其无能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强敌。”桑充国立即反对。 石越笑道:“现在契丹是魏王执政,君弱臣强,对我大宋实无威胁可言。只是我们大宋现在国库空虚,兵卒不精,也没有进攻契丹的实力。” 李丁文叹道:“公子所说不错,自己国内的事情若不解决好,敌人就算再多的机会给我们,我们也没有能力进攻,契丹的事情,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王安石的强力弹压政策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相反,受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启发,旧党掀起了新一轮的抗争潮。被贬到地方去的旧党,凡是品秩稍高一点,潮水般的把奏章交到了中书省,异口同声都说自己那个地方不适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御史与谏官,则推波助澜,要求全面废除青苗法。 派出去监督新法执行情况的四十多个提举官,因为地方官吏不肯积极执行青苗法,就和地方官员互相攻讦,打官司的文书把政事堂都堆满了。现在政事堂实际上两个参知政事主政,冯京乐得看笑话,一声不吭,天天写节略报给皇帝,也不提处置意见,只把王安石累得半死。 皇帝对这些情况心知肚明,为了表明立场,趁着宰相陈升之长期卧病,他提升王安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真宰相。而不久又以王雱为天章阁侍讲,借着对王家的恩宠,向天下显示他坚持推行新法的决心。 然而这表面上的决心,和赵顼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全然相同。年轻的皇帝,在内心中对青苗法,实在有着太多的怀疑——从韩琦上书说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无数大臣不断的上书反对,再到集英殿的风波,还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种种,他无法不怀疑青苗法是否真的效果有那么好。 但是他也能看到,青苗法让国库每年增加收入达数百万贯,这巨大的利益他不能不注意到。他是一国之君,他的理想是重现汉唐的雄风,但是想对外用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花钱,而国库现在连每年的收支都不相抵,他又不想做一个增加百姓负担,损害百姓利益的暴君,只有王安石,能给他“不加税而国用足”的许诺。如果青苗法并没有扰民,只是伤害了一些富室的利益,让一些人放不了高利贷了,那么他要是听信谗言而废除了青苗法,岂不是要成为天下后世的笑柄? 到底朕要怎么做才好呢?赵顼心里实在没有底。太皇太后和母后只知道说“妇人不懂国事,惟愿官家凡事多问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这三个人早被自己贬出朝廷了,而且要听他们的话,自己是什么也不能做,就守着这祖宗的基业,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君主,眼睁睁看着国家一天天衰败下去。这是朕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李向安打断了沉思中的皇帝,轻声说道:“皇上,石越奉诏觐见。” “传他进来。” ps:幻剑书盟阿越的会客室有新的投票,请大家去表达自己的意见,以为参考,谢谢 ps:有意参预创作《熙宁英杰传》的朋友,请与阿越联系。自恋过甚者谢绝!接下来会连续刊发几篇《英杰传》的人物,人物的成就与陆少杰、张潮差不多就好。文言白话,半文半白都可以,但是必须通过阿越的审查,以免与剧情发生矛盾。建议人物不要涉入未来的剧情太多,否则阿越不好处理。 第四节 集英殿风波 下 2 石越这些天全心全意扑在白水潭的校务上,每天又要亲自讲学,又要到处请教师,凡是汴京城里在自然科学上面有所成就的人,他都亲自请到了;还要管理学生,累了个人仰马翻。幸好桑充国和沈括帮他良多,只是传闻中沈括似乎被王安石相中,甚至可能要做到三司使了,也不知道他还能帮自己多久。 朝中局势他洞若观火,虽然一直不平静,但王安石却始终能逆流而上,坚持一步步的推行他的改革。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太好的机会介入,正好趁这段时间做好白水潭学院的事情,慢慢等待时机。 不料皇帝在此时突然召见他。算起来和这个年轻的皇帝,也有好多天没有见面了,石越可以感觉到皇帝越发憔悴。 “石卿,上回在集英殿议青苗法,你说朝中大臣都是盲人摸象,究竟是揣测之辞,还是实有其事?”赵顼对石越说话,总是显得很平和,可能这也是一种缘份。 “皇上,其实臣所言,即非揣测之辞,亦非实有其事。”石越实事求是的说道,他知道说大话是说不得的,皇帝就算你骗得了,将来王安石面前,一样过不了关。 赵顼有几分不解,皱着眉头问道:“这话怎么说?” “臣说并非揣测之辞,是因为那个结论是臣依据各种情况推论出来的,并非妄言空谈;臣说并非实有其事,是因为臣终究并不是地方官吏,而且于天下各地方之事,所知始终有限,所以也难说是实事。” “朕也始终以为卿言有理。然王安石忠贞能干,必不欺朕,且青苗法于国颇有利,岁入能增四、五百万贯,有人轻易要废青苗法,也是出于偏见,朕终不能因为一些没来由的理由而废除青苗法。” “皇上说的是,王丞相的确是个忠臣,此事天下皆知。”石越对这一点倒没有异议,实际上皇帝说的全部在理。 “然而如卿所说的,若真是盲人摸象,那么究竟有多少个地方百姓受青苗法之扰,又有多少奸滑之吏从中生事侵扰百姓?朕为天子,亦不能不问。唐太宗所谓民为水,君为舟,民意民心,实在不可轻视的。”赵顼对民意,是一向很重视的。 “皇上英明,民心即是国本,得罪百姓,就是动摇国本。”石越对此绝对赞成。 “是啊,百姓不可得罪,民心不可失。然而又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朕能明察千里之外呢?”皇帝似乎在自言自语,似乎又在问石越。 “古者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只要皇上广开言路,何忧不能明察秋毫之微,万里之远?” “卿言极是。” “其实在臣之拙见,青苗法立法之本意甚善,然失之于方法不当,若加改良,未必不能成其为良法。”石越适时抛出自己的主张。 “噢,卿有何善策?”赵顼眼睛都亮了一亮。 “臣以为青苗法之失,主要是在于强行逼迫百姓认购,而有些官吏为了多征青苗钱,做为自己的政绩,便不惜扰民,中产之家可能不需要青苗钱,他们也强迫百姓借,让百姓背上了利息的负担,甚至让城市里的百姓认购青苗钱;而反对的官吏,见识不广,不知青苗法实行得当对百姓的好处,却又故意什么也不做,导致新法不能很好的推行。青苗法的用意,由此全毁掉了……” “其次一等的弊病,则在于百姓愚昧无知,有些人迫于贫穷,家里无米,便借了青苗钱,并没有用于生产,而是用来度眼前之急,结果到了还钱之时,别说利息,便是本钱也还不出来。官吏急着要收回本钱向朝廷交差,便用强迫手法逼迫百姓还钱,结果搞得贫穷之人家破人亡……” “再次一等的弊病,则是奸吏借故鱼肉乡民。明明朝廷定二分利,他们收三分甚至六分,自己从中贪污谋利。又有一等弊病,则是官吏生怕在限期内收不回青苗钱,不等农民到收获的季节,便催令农民还钱,此时农民如何有钱还?官吏如狼似虎,又不敢不还,只好典当家产,青苗法由便民反而变成害民……” “以上便是青苗法实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病,执政所讳言也。而反对者则因这些弊病,全盘否定青苗法,不知只要平心论政,对症下药,青苗法亦可以转而为良法。” 赵顼听到石越侃侃而谈,一条条罗列青苗法的弊病,听到惨然变容,叹道:“若青苗法真是如此,实扰民之法矣。平心而论,种种奸诈之事,实不能免。卿又有何良策可以除此弊政?” 石越和李丁文在家里早就把有关青苗法种种商议停当,当下石越便以商议好的方法答对:“臣以为,青苗法的种种弊病,全与官府有关,若是不由官府主持其事,则弊病自除。” “不由官府主持其事?”赵顼听到这匪夷所思的建议,几乎以为石越疯掉了。 “正是。”石越却丝毫没有疯掉的意思,继续说道:“如今青苗法以国家常平仓为本钱,若某地一旦有大灾,常平仓却空无粮储,则国家危矣。许多元老大臣反对青苗法,正是由此。臣所献之策,常平仓竟可以不动,朝廷不用花一文钱,而百姓可以坐收青苗法之利,而无受青苗之害;朝廷收入虽然可能较原来的方法要少,但也可以岁入上百万贯。” 年轻的皇帝听到石越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石越会有什么办法,难道他会变钱? 只听石越说道:“其实方法很简单,只需由朝廷颁布诏书,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钱庄,农民可以向钱庄用某产为抵押借青苗钱,立字为据,利息限为二分,钱庄一分,朝廷一分。如此朝廷可以不动常平仓,免征收执行之劳,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润可得,亦乐于去做,百姓则不受强征之苦。此三面皆有利之事……” “地方官府没有政绩的压力,由坐庄放债的债主变成了监督者,可以在钱庄和百姓发生纠纷时从中裁断,百姓也不至于上告无门。况且纵有奸邪之事,百姓亦当归咎于商人,不会归咎于朝廷。可谓恩归于朝廷,利亦朝廷得享,而怨则归于商人……” “又可以依新法循例,以数十提举分行天下,监督诸钱庄不得提高利息,专门处置钱庄与百姓之间的纠纷。为防诸提举从中侵害百姓,可仿汉武帝时刺史七条问事之例,由朝廷制定《提举青苗法》,提举司只可以依法问事,若所问超出职权所管,或者借机侵削乡里,地方官竟可就地锁拿,报朝廷以闻……” “如此,则青苗法之害可无,而青苗法之利可存。此谓之借鸡生蛋之计。” 年轻的皇帝听石越说完,不禁击掌叫绝。 石越笑道:“其实此法非臣所创,朝廷早已用过。” “有这等事,朕如何不知?”赵顼被石越说得糊涂了。 “皇上忘记了昔日朝廷给边境守军运粮的事了吗?”石越微笑道。 赵顼闻言一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北宋时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解决边防军的粮草问题,就是让天下的商人自己买粮食运到边境,边防军的主管给他们开张收条,把粮草和运费的价格写在*上。商人们再拿着*去盐场,盐场就卖给他们那个钱数的盐。如此商人们有利可图,朝廷不用劳师动众,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而边境粮草自足。这个方法商人是反对的,因为商人要因此花掉许多的精力和时间,不如直接用钱买盐好,所以在商人的影响下,这个法子并没有坚持多久,有时施行有时废除。 石越本是现代人,深受市场经济的影响,和李丁文谈论时更是受此事启发,便由此想出来一个方法,解决青苗法的问题。为了防止商人们有别的想法,他更建言,可以强令天下钱庄,若想合法经营,就必须接受借出青苗钱的业务。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强迫,凡有利可图之事,商人没有不做的。 赵顼郁闷了好久,突然之间听到这样的良策,顿时笑逐颜开,赞道:“石卿真是奇才也。” 石越谦逊数句,方笑道:“皇上,其实这个方法也有些要注意的地方,尚要他法补足。” “哦?”赵顼笑问。 “其一,商人是言利之人,他们借给农民青苗钱,肯定千方百计要瞒过朝廷,因为朝廷要抽利润,他们一定是借了也说没有借。故此朝廷应当让有司规范*,凡*都有应有一定的格式,每张*都有自己的号码,以方便日后查账。若不用规范*,则农民借了可以不用还钱。不过如此,则各地官府中查账的小吏就比较多事了。” “其二,商人重利,那些极其贫苦的百姓,因为没有财产抵押,钱庄必然不会借青苗钱给他们,如此则朝廷应当别有他策,帮助这些小民。” “卿于此可有良策?”赵顼俯身问道。 “臣有一得之愚,曰农业互济合作社,或可有所助益。”石越一步一步推出自己的主张。这些建议一旦被采纳,会产生多大影响,是他自己都计算不到的。 “何谓农业互济合作社?”皇帝对此大感兴趣。 “此法古之良吏曾经推行过,然而未及普遍。是以一村一乡一里为单位,由农民自愿加入,互相帮助生产的方法。例如某村,有二十户加入合作社,则此二十户在做完自己家的事情之后,凡于大家都有利的公益事业,如修路、挖渠等等,皆当一起去做,如此则平时一家一户难以做到的事情都能做成,二十户人家一齐得利。又各家各户,有人有牛,有人无牛,则有牛者助无牛者耕田,无牛者则以相应劳力补偿有牛者,如此则不误农时。又,凡贫苦之家,不能得青苗钱之济,则合作社其他社员一齐出资帮助他,待到他家境好转,再还清这笔钱。” “此真良法也!”赵顼叹道,“然恐愚夫愚妇不能行。” “乡有乡老,族有族长,可为头领。此事共济乡里,若有循吏为导,则未必不能行。”石越也知道这件事实行起来不是如想像中的那么容易,但是他和李丁文推演许久,认为只要不让地方官吏参预进去太多,则纵使无利,也不至于有害。而这件事地方官吏能从中谋利的机会实在不太多。 “卿言甚善,卿可将此事写成札子呈上,朕当下中书议行此二法。”赵顼真是难得的振奋,这个石越,的确不是凡品。 《熙宁年间诸事纪事本末》卷第十二: 熙宁三年冬十月,同进士及第、白水潭山长石越入对,言青苗法利弊与改良之议,上善之。退而作《青苗法改良条例及请行农夫互济合作社札子》,上读之嘉叹良久,谓之“天下奇材”。下中书,有诏宰相、枢密院、三司使、翰林学士、御史议行。时安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冯京为参知政事,议事十日,众议纷纷而不能决。安礼、安国力劝安石许之,曰“此亦变法,朝廷有利而无害,又可杜旧党之口”云云,安石久不能决,盖自谓此法于彼所立之法颇有更张,而心实善之。曾布又劝其行之,吕惠卿时守丧,书至,力劝安石沮之。 十一月,上御崇政殿,以众议久不能决,颇怒。安石、冯京免冠谢。时开封府判官、祠部郎中赵瞻因出使契丹而得入见,上问以青苗法事,赵瞻因言:“旧法实不便,石越之法甚善。”上颇然之。安石亦终谓不能以私心而坏国事,遂主石越之议。既决,中书议曰:“石越诸法皆可行,其青苗法改良之议,可先于京东西路、两浙路、河北东路试行,其余各路,青苗法息减为一分,禁强行抑配,听民自愿。三年有成,推行全国。农夫互济合作社颁行天下,着各州县长官执行。”制曰“可”。其以三路试行者,用安石子天章阁侍讲王雱之谋也。王雱私谓安石云,大名府、应天府、杭州皆旧党名臣所领,其执行新法多不力,以之行石法,若无利,则二虎相争,皇上可知彼辈不足恃,若得利,吾辈老成谋国之功。况亦于国有利,于新法无害。盖安石一党,虽与旧党、石越相攻伐,然其心亦无私,颇以国事为念,故石越之法得行。 其时韩琦在大名,苏轼在杭州,二者皆善石越。韩琦颇许石越,虽未见面,读其书而叹曰“少年之雄者”。青苗法改良条例颇赖二人之力,其余石越之友,如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辈,多在此三路为县官,亦全力襄助。故石越之议,终得大行。 其后中书又制《提举青苗法问事条例》、《钱庄法》,皆石越所倡议也。此亦后世所谓“民法”之始。其时石越以一同进士及第,出入禁中侍读,以皇帝特诏出入中书省与诸相参议,世以为荣。而事毕之后,便辞爵赏,退于白水潭旦夕讲学,举世尤高之。其于中书之时,凡安石等人厉声争辩,久决不下,或事有不协者,越皆能从容言之,从无恶言高声,仅以理论事,不及其它。冯京退而谓私人云,越有宰相之度也,惜其字甚丑,颇为诸大臣所笑。 然其诸法推行之时,亦颇有人攻讦不已,惟多迂怪之论。安石既主其议,亦颇维护之。亦此时吕惠卿不在,石越与安石亦颇能相济也。 …… 石法行于世仅二年,三路皆言甚便,遂逐次行之全国。天下钱庄之盛,起于此时矣。十年之后,每县皆有钱庄,农民颇得其利。其后逐次亦有商贾借钱生利,钱庄储蓄不足,商人为谋利,熙宁十年间,成都、杭州唐氏钱庄及京师桑记钱庄向于钱庄存钱者发放利息,其后纷纷效尤。今之学者竟不能知熙宁十年之前,凡于钱庄存钱,不仅未能有利息,反需付保管金。此亦熙宁年间事之要者,兹附记于斯。而国子监及诸学院为此开会计之课,财务审计,统计报表之风,究其源,亦起于石越之改良青苗法矣。 据桑安国遗稿《白水潭纪闻》,其时石越幕府中有李丁文者,亦颇预其事。中书久议未决之时,李丁文劝石越速见王安礼与曾布,盼二子为助,又劝以书报安石,言安石实有公忠之心,可以言辞动之。越拜会安礼与布,而终未以书报安石。桑氏与沈括协助石越主持白水潭学院事,凡石越之谋,颇预之。彼言非虚也。故后世颇疑石越于此时已与安石不合也。 …… *************************** 开封城外西南,比往年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条平整的大道连通着南面的戴楼门和西面的新郑门之前的官道,这条平整的大道,其宽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平行,是大宋第一条水泥大道。虽然不及御街那样一块块的青砖铺成,几乎光可鉴人,也不及官道平整,但是花费的人力物力都要少得太多,而且下雨天没有官道难免有的一些泥泞。 这一天风雪交加,正是熙宁三年的十二月,一年最冷的日子。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蓑衣斗笠之下身着白色长袍,腰佩一柄大理弯刀,骑着一匹白马,正缓缓在这条水泥道上行走。 从这里前去不多远,便是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了。在应天府书院读书的时候,听说这条大道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同窗们说起此处,无不眉飞色舞,悠色神往。自己十六岁离开家乡洪州,到游历天下,二十岁到了应天府,就在应天府书院读了整整六年书,考上举人后,运气就开始变坏,或者就是考不上,如去年,则干脆就是大病一场,连赴京的机会都没有。虽然一身武艺,却终不甘心去考武举,本朝名将狄青,还不是因为少了一个进士出身而倍受歧视?此时离下一次省试还早,正好到白水潭来长长学问吧。只是京师物价太贵,但愿白水潭这个地方可不要像开封城里一样贵才好,否则自己终究是住不起的。 年轻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按绺前行。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车压过积雪的声音,他心里纳闷这种天气还有人像自己一样去白水潭,忍不住回头望去。 第五节 学术与政治 上 1 暴力或许可以摧毁问题,但是永远也不能解决问题。 ——《白水潭纪闻》扉页题词 跃入眼帘的是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从马车的布置和车夫的动作来看,应当是在车行租来的。看着马车朝自己急驰过来,白袍青年拉了一下缰绳,把自己的马让到一边。那两驾马车却在他身边,前面的马车内有人掀开厚厚的车帘,温声问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学院还有多远吗?”此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绿色长袍,很是平易亲切。 白袍青年朗声笑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冻,何不下马上车,一同前往?”中年人温言相邀。 “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在下习惯了这种天气。”白袍青年抱拳谢道。 “如此白水潭学院再见。小哥,请了。” “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白袍青年挥鞭驱马,踏雪而去。 一两柱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几个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着大雪,琼枝玉树一般,颇有清雅之意。于林丘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其碧如玉的水潭,虽是严冬,亦未结冰,可见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于潭水之上,稍触及化。就在果林与水潭之间,有几条水泥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么所在。举目眺去,在林木之后,可以看到一层层建筑的屋顶。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世外桃源呀。”为了表示尊敬之意,连忙翻身下了马,牵着马缓缓而行。一路欣赏着这沿途的景致。绕过几个丘林之后,读书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侧耳听去,却是“……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那是《论语》里的句子,只是这声音稚嫩,却让人颇为不解。 循声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渐渐跃入眼帘。声音是从一排红色砖房中传出,此时走得近了,越发清楚,这明明是十二三岁的稚童读书的声音。白袍青年心里纳闷:莫非我走错地方了? 小心的牵着马走了过去,却见红色砖房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白水潭学院附属蒙学”几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从这排砖房顺着白水潭边转过一个弯,才看到第一道横门,横门之上,是当今熙宁皇帝亲笔手书:“白水潭学院”,瞻仰了一会儿,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对联,右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左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却是苏轼的书法。 白袍青年默读良久,自言自语的叹道:“好一个事事关心!”牵着马顺着水泥小路继续前进,这路两旁都种了竹子,慢慢离开白水潭,渐行渐远,往更深处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远就有一个石椅,显是给学子们平时小憩所用。有时可以看到分出一两条小路通往林中,路之尽头,依约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观赏,只顺着水泥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终于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学子在雪中走来走去,有些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诗唱和,有些人则在屋檐下倚栏唱着小曲儿,也有人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凡是老师走过时,学生们都会自觉的让到一边,躬身问好。 见他牵着马进来,便有几个打杂的人过来,帮他把马牵到马厩,有人便问他:“这位公子,是来求学还是访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学。” “那就不太巧了,学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学员。此时来的,可以随班就读,学院虽然只收很少的学费,但也不发书本,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学,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那个人笑着说道。 “不过公子不用担心,书本西边的白老二书店就有得买,和东京城价格一样,住宿若是能找到一处村民家,一个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如果想清静一点,住东头的白氏客栈和北头的群英客栈,一个月也只要三贯钱,比东京城便宜多了。像我们这里的马厩,草料钱只要东京城的一成。”这些人热情的向他介绍着。 那个白袍青年几时见过这样的学院,店铺和学院浑然一体,虽然觉得挺方便,不过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还无所谓,但是学生住宿与生活问题,就很难解决了。石越又不想把这些学生拒之门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长们一商议,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让白水潭的村民到学院里开书店、客栈、酒楼、成衣店、洗衣店、车马行、马厩等等服务设施。白水潭学院几个月来已经有两千多学生,比原来的翻了个倍还不止,因为凡是那些游学京师的学子,无不知道白水潭这里生活成本低,而且学术气氛好,便是原本不想来这里读书的人,也愿意交了一年的学费,住到这学院附近来,天天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大儒讲学,又省了不少钱,何乐而不为?如果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车马行租辆马车,不多久就到了,而且价格也比开封城里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曾经在应天府的应天书院读过书,但是那里的规模和气度,又怎么能和这白水潭相比呢?而这里虽然有着极为其齐全的商业服务,却偏生和这个学院的气氛显得极为和谐,一点也没有市侩气,倒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正和那个马厩的人闲聊的时候,又有人牵着马过来了,只听那人操着洛阳口声说道:“老板,给我的马喂好一点。我们是西京沈记车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却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马车的车夫,此时车夫解了马套,正牵着马进马厩。远处几个人往学院内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个,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话的中年人,和他并排行走的,也是一个年纪仿佛的中年人,不过面容呆板,表情严肃。两个人身后都跟着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人身后的书生们表情轻松,显得开朗活泼;而那个严肃的中年人身后的士子,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个个表情严肃,倒似庙里出来的菩萨。两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再看看学院里突然钟鼓齐鸣,两个年青人带着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来,学生们自动排成两列欢迎。两个年青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看表情似乎是陪罪欢迎之类。 他正在奇怪间,却听到那马厩的伙计低声咂舌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石山长和桑公子带着所有教授亲自出来迎接,这么大的排场。” 那两个洛阳车夫骄傲的笑道:“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来了,石公子名声虽响,也要敬他们三分。” 白袍青年吃了一惊,眼见当今天下学术宗师自己一下子见了三位,如果不吃惊?他对那两个马车夫抱了抱拳,低声问道:“那两个先生就是伊洛学派的明道先生程颢程大人和伊川先生程颐程先生?” 两个车夫也认出白袍青年来了,还了一礼,笑道:“除他们俩位老人家,天下还有谁敢称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吗?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明道先生,另一位,是伊川先生。” “明道先生不是被王丞相贬到洛阳去了吗?”白袍青年自言自语的说道。 正如那两个车夫所说的,这两个中年人就是程颢和程颐,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程朱理学的创造人,曾经配享孔庙,曾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宗师,也曾经被骂得一无是处,把天下的罪过都栽到了他们俩人的头上。但是历史上的伟人,无一不是这样的,那些崇拜他们的人,未必真的了解他们;那些辱骂他们的人,也根本不曾读过他们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贤曾说,如果孔子、释迦摩尼起于地下而复生,他们就不能再成为伟人了,他们最先要受的,倒是他们信徒的迫害。人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贤,无论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后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学,在熙宁三年的时代,二程在读书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自是不争的事实。当时天下的学问,分为石越的石学,王安石的新学,以及理学的周敦颐派、邵康节派、二程的伊洛学派、张载的关学,另外还有苏轼为代表的蜀派、司马光为代表的史学派。 这是以理学为代表的儒、释、道三教经典互相解释的时代,也是以石学、新学为代表的对儒家经典重新解释的时代,同样,也是石学提出许多有高度创见的哲学理论,创立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哲学思想的时代。 而达成这一切,石越的功劳绝不可没。趁着青苗改良法被皇帝采用,赵顼对他信任有加的时候,他谢绝了皇帝对他的赏赐,而是要求皇帝把被贬斥的程颢、在西京讲学的程颐,因弹劾王安石被贬、对《春秋三传》的解释连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孙觉、自王安石为相后呆在洛阳足不出户的邵康节等等一大批学问名家全部招到白水潭学院,受白水潭学院教授之职。因为张载年老,又要主持横渠书院,自己不能来,也派了几个弟子来讲学。一时间,白水潭学院竟成为十一世纪人类学术的中心。 白袍青年并不知道,自己当时所看到的,是在人类历史上可以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公子的长相,石、桑二人就携着二程走进学院内部的尊师居了。 尊师居是一个院落群,就在文庙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样的,三间房,卧室、书房、客厅。石越已经让人在白水潭附近建四合院了,那是准备将来给带着家眷的教授与助教住的。但是此时,室内的布置,却是相当的简陋,一个书架、几张桌子,床被和取暖的炉子之外,再无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子,程颢挑了一间比较靠外的房子,而程颐似乎更喜欢清静,挑了一间僻静的房间。二人对房内布置的简陋显然并不在意,颇能随遇而安。只是程颐没有注意到,他的邻居是邵康节。 安置完二程,桑充国笑着对石越说道:“今天是去张八家还是去八仙楼?这鬼天气,实在太冷。” 石越笑道:“算了吧,长卿,今晚上还要给二程接风洗尘呢。” “呵呵,程颢还好,程颐只怕难得有一个笑脸,给他们接风,估计是最没有意思的。”桑充国取笑道。 “嘘……这种话你还是少说,万一传出去,麻烦就大了。程颐这个人的性格,最开不起玩笑的。”石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桑充国奇道:“你很了解程颐吗?” 石越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后悔不迭,只好想办法圆谎:“你看他这个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不过说起来,他和邵康节住在一起,邵康节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呀。”桑充国突然想起来。 石越看着桑充国,长叹一声,道:“他们理学家内部的矛盾,他们自己解决吧。” “子明,你和李丁文呆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难道我能够跑过去对邵康节说,那个程颐是开不得玩笑的,你老多节制,避其锋芒吗?”石越苦笑道。 “也是,反正邵康节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卜先知,我们不用替他担心。”桑充国略带恶意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受蜀派影响的桑充国,对于程颐这种类型的人,实在有点不兼容。 “说到算命,沈括请的算学老师来了吗?”石越问道。这一段时间请老师的事情,他伤透了脑筋。 “算学倒不用担心,你的算术初步和几何初步,对沈括请来的这些人来说,只是略有启发,但是内容实在太简单了。我和沈括商议好,准备印刊新的教材,沈括说贾宪和刘益都答应帮忙了,另外那个蒋周和卫朴,特别是卫朴,一个盲人,算起题目来连沈括都自叹不如,邵康节也是佩服不已。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来,但最迟到上元佳节一过,《周髀》、《孙子》、《五曹》、《缉古》、《海岛》、《九章》、《夏侯阳》、《张丘建》等十几种算经就会陆续刊印。” 石越听桑充国如数家珍的说着,头立即大了。这等事情,交给专家去做行了,反正这个时候数学家的水平本来就挺高,自己虽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始终是个文科生——别说是个文科生,就算是理科生,如果成绩差一点,在这些数学家面前,也没什么好吹的。还是藏拙为上。不过他也免不了暗暗得意,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让沈括去找数学家,他轻轻易易就推荐了一大串出来…… 不料没得意一会,就听桑充国抱怨道:“算学不是问题,格物和博物就大有问题了,博物还好说,国子监就能找到先生来兼课,格物就只能靠着沈括和你了,现在虽然有一些算术先生对格物学很有兴趣,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九月份才有二年级,到时候问题早就解决了。”石越觉得桑充国是杞人忧天,他从来都不怕中国没有人才的。 “算了,你记得回家一趟,唐二叔来信,把你又赞了一回,说今年他的棉纺行赚大了……还有,我妹子带了几张画给你,等一会我送到你那里去。” …… 冬去春来,天气依然寒冷。 熙宁四年最初的几个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但对于年轻的皇帝赵顼来说,这半年来的日子实在比以前有意思得多。天章阁侍讲王雱实在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言辞答对,机变无双;不过若以对时政的看法和能力而言,自然远在石越之下。自己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石越劝自己多活动,还教了自己一套太极拳,每日早晚一次,现在整个人果然身体清爽许多了。想想这两个人都是年轻人,真是天佑大宋,送这等人材到自己手里。 赵顼一直坚信,刘备没有诸葛亮,不能创其基业;唐太宗没有魏征,不能成其圣主。虽然王安石的意见正好相反,但是他这一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吕惠卿这样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这样年轻俊杰,看来做一番大事业,并不是难事。不过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劝自己不要那么早就上朝,说应当把早朝改到太阳升起之时——完全不想想这么一改,会有多少人反对,礼仪太多呀。 而且这朝政,一想到朝政,赵顼就头痛。身上这担子实在太重了!西北用兵,先胜后败,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庆州兵变,又要讨平,国库好不容易积累一点钱帛,一要用兵,水一样的向外流。枢密使文彦博和参知政事冯京借机攻击新法,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文彦博以前和王安石关系极好,举荐王安石时他最有力,现在连他都开始反对王安石,哎……如这免役法,着人查访附近的百姓,明明百姓都很拥护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宫去看看,但是自己始终是皇帝呀。 第五节 学术与政治 上 2 皇帝有皇帝的烦恼,而普通人则自有普通人的烦恼;朝廷争论不休的是新法与祖宗之法,白水潭学院却又另有争论…… 群英客栈旁边的群英楼现在已经是白水潭学院最大的酒楼,学院的许多学生最喜欢在酒楼上一边喝酒一边谈古论今,有时候争得不可开交了,竟然会在酒楼上大打出手,桑充国为此头痛不已。而这种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会有截然不同的处理结果。最倒霉的是碰上程颐,那肯定会训得天昏地暗,再加严厉的体罚;最幸运的是碰上叶祖洽,这个状元爷脾气最好了。不过叶状元是做兼职,程伊川是全职教授,如果不是程颐轻易不喜欢上酒楼,那白水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就要倒霉了。 群英楼上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动作片,其实应当归咎于石越,是他把伊洛学派和蜀派这种在本质上冰炭不相容的学说请到了一个学校,而且这个学校不仅学圣人之道,连“炼金术士的把戏”(某些学生们讽刺化学的话)也要学,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当那个白袍弯刀的青年到白水潭学院几个月后第一次踏足群英楼之时,他有幸遇见了这么一幕: “我们先生说,邵教授(邵康节)想传数学给他们兄弟,可我们先生没这个功夫学。”说话的显然是信服二程的学生。(作者按:数学,是指河洛之学,和今日之数学不同。) “嘿嘿,你只怕忘记你们老师后面一句话了吧?他还说要学至少要二十年功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处,明道伊川也未必能及吧?”有人阴阳怪气的讽刺道。 “说得不错,伊川先生见康节先生,指着桌子问,这桌子放是在地上的,那么这天地又放在何处呢?康节先生为其指点迷津,自至**之外,伊川先生叹道,平生只见过周茂叔论及至此。可见伊川先生虽然所见不若康节,康节先生在伊川眼里却是不如濂溪的。”周茂叔和濂溪,即是指周敦颐,其时太极图说分为三派,周派、邵派、张(载)派,这说话的人明里说邵雍厉害,其实他心里是信服周敦颐一派的。 马上有人不同意了:“若依在下所见,则张横渠方得正理。” “嘿嘿……周氏也罢,邵氏也罢,张氏也罢,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什么**之外?石山长地理初步说得着实清楚。宇宙无穷,地者与星星无异,不过是一个圆球。这个世界也不是由什么气构成的,而是由原子构成的。”讽刺的学生是信服石学的。 “石山长之说,其实也未得实证。这地是圆的,谁能证明之?这原子谁能看得着?” “地是圆的,沈括教授和卫朴教授就很赞叹,二位先生精通天文,可由历法而推算,以为石山长所言确是至理。至于原子之说,虽然现在不能证明,但是你那元气之说,又如何能证明?” “卫瞎子的话你也能信?就算卫瞎子,他也是学周易的,一样装模作样,可他的数学又怎么能及邵教授一二?”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凭什么你就敢骂卫教授卫瞎子?” “你怎么敢骂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卫朴他有功名吗?依我说学院留着卫朴这种人,是鱼龙混杂。” “你有功名我没有?你这种人一点修养也没有,我为什么不敢骂你?要说鱼龙混杂,我看你才是鱼。” “说得对,这种人举止轻佻,是学院的害群之马,就该骂。”在旁边鼓动的是那些信服二程的学生,刚才被信服邵氏的学生抢白了,一直怀恨在心。而且二程的门风,是轻易不许人口出恶言,特别辱骂尊长,更是大忌,他们心里也看不惯,免不了在旁边鼓噪。 …… 也不知谁先动手,由辩论而争执,由争执而谩骂,由谩骂而动手,咣咣当当的,便打成一团。茶水、酒菜被泼得到处都是。白袍青年本是坐在一个较偏僻的地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完全丧失了君子之风的人。只见那几个信服二程的学生则站在一边观战,还不停的摇头叹息,冷不妨一杯酒水就泼到他们身上,便听到“哎哟,哎哟,怎么泼我身上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样成何体统?”的声音,又听到有人骂道:“什么体统,你们想在旁边看热闹,没门。”这些人却是蜀学一派的,这些人是文人才子的脾气,专门喜欢煸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对白,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还有这样的一面。看他们在学院里温文尔雅的样子,一进这个群英楼,就变成这样了。正在那叹息之际,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兴高采烈的躲在旁边看热闹。上面打得惊天动地,楼下掌柜的上都懒得上来,楼下的客人照样吃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他心里纳闷,拉过一个茶博士过来相问,那茶博士撇撇嘴笑道:“习惯啦,反正打坏了他们会赔。价钱很公道的,他们也怕我们到石山长、桑公子、沈大人那里去告状呀,打完了架会主动来赔钱的,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店小二在旁边说道:“是啊,这位公子肯定是新来的,以后你就会习惯了,隔几天就有一次,很精彩的。” 酒博士则摇头晃脑的说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书生打架,不是严重的事情,伤不了人。”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话,几乎以为自己到了外国。正在吃惊之际,一个酒杯冲他飞了过去,他本能的一抄手,把酒杯稳稳接住,放在桌上。 “好,这位公子好身手。”身后传来叫好声。 他转身看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叫好。那人眼帘低垂,嘴角不易觉察的带着一丝奸笑,便是石越的幕僚李丁文。 白袍青年也不知李丁文是何许人,因听他夸赞,便冲他微微一笑。 李丁文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弯刀,抱拳笑道:“这位公子文武全才,实在难得。在下真定李丁文,草字潜光。不敢请教尊称大名?” 白袍青年也抱拳答道:“不敢,原来是李兄。在下段子介,草字誉之,是江西人。” “原来是段兄,相见即是有缘,不如在下作东,找个清静之所,请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赏脸?” 段子介看了那些打斗正酣的学生们,略略摇了摇头,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扰。” 中书省都堂,刚刚从辽国出使回来的赵瞻正在向几个宰相汇报出使的情况,并且等待皇帝的接见。 赵瞻坐在那里仔细的向几个宰相汇报情况,一边偷眼打量这几个大宋最重要的官员。新任的参知政事王珪永远面带微笑,这个老头完全是因为资历而被皇帝照顾性的放到这个位置的;另一个参知政事冯京则正襟危坐,他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轻易不会开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绛依然在西北主持军事,此时真正能主持政事的,是眼前这个皮肤微黑,头发凌乱,目光凌厉,衣服上还有一些污渍的王安石王介甫,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深受皇帝重视,主持新法,和自己政见不合。 赵瞻抑制住心中的别扭,好不容易才捱到皇帝的召见,因为出使辽国是大事,几个宰相都要一同前往。 见了皇帝后,王安石先把赵瞻出使的情况详细奏上。赵顼又亲自问了一些细节,便例行公事的问道:“赵卿,你在辽国可曾在意其风土人情,彼辈对我大宋的看法如何?”这是皇帝必须要了解的,当时资讯不发达,了解敌人对自己看法,多数是靠使者的观察。 赵瞻恭声答道:“辽人知我圣天子在位,并不敢觊视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时,契丹魏王曾问及石越,说我大宋有此等人,为何不能用?” “哦。”赵顼感兴趣的挪了挪身子,问道:“你如何回答?” 王安石诸人都紧张的看着他,生怕他的回答有失国体。赵瞻从容答道:“臣说我大宋比石越聪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磨励,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为参赞咨议,正是锻炼人材之意,谈不上不用。” “嗯,你答得很得体。你可知契丹人怎么知道石越的?”赵顼略表嘉奖。 “臣听说石越的《论语正义》等书颇流传于契丹,其人颇读其书。臣亦听说连高丽也有石越的《论语正义》流传,这是夷狄心向汉化之故使然。”赵瞻和石越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所以也只是实事求是,想什么说什么,并不刻意美化石越。 但是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这句话,冯京一向反对王安石,但是现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说是为所欲为,王珪备员而已,韩绛和王安石关系不错,他回来了反而更麻烦。现在曾布负责新法事宜,根本问都不问自己一声,自己在政事堂的作用,就是在文件后画押签名而已,这让他内心很不满。但冯京也是久于世故的人,知道自己不足以对抗王安石,自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反对。而他对石越他则比较看好,所以一心一意想要拉石越进朝廷,互相声援,对抗王安石,所以他连忙说道:“皇上,石越之材,颇堪大用,又闻名于外国,臣以为皇上应招其至朝,授翰林学士一职,一来使野无遗贤,二来告诉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 王安石对于石越一向很矛盾,一方面觉得这个年轻人聪明,才华出众,而且并不死板,颇能推陈出新,很对自己胃口;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石越有点隐隐约约和新法过不去的意思,虽然表现很委婉,但焉知不是一种策略?况且石越很受那些保守的大臣的器重,这一点他就不能不心存警惕了。当下出列说道:“陛下,能招致石越,当然是好事,但是只怕他本人不愿意。现在白水潭学院办得有声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鱼得水。” 冯京见王安石有杯葛之意,连忙奏道:“陛下,把这样一个人材放到江湖之上,总是可惜。” 王安石不满的说道:“冯大人,石越现在怎么算是在江湖之上呢?在下也觉得石越做个翰林学士绰绰有余,但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王珪见问到自己,也只好勉强回答:“石越之材,做个翰林学士绰绰有余,只是字写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字迹,连皇帝都忍不住笑了。冯京也有点尴尬,石越一笔臭字,东京城大小官衙的官员都知道,就算是东京城的普通读书人,也多半知道的。毕竟石越是个很吸引士子们注意的人物,他的花边新闻经常在读书人的耳边流传。想想一个翰林学士写成石越那样一笔臭字,也实在是…… 冯京讷讷说道:“这个,这个,白璧微瑕。” 赵顼忍住笑说道:“字差一点没关系,朕也让石越学过字,不过看起来他什么都聪明,就是这个方面长进不大。” 王安石本来挺严肃,不过一想起石越那笔臭字,也不禁莞尔,真不明白一个人学问这么好,字怎么可能写得这么差。不过他于小节倒不太看重,而且也不屑于用这些打压石越,于是也随声附和:“这的确是小节。” 赵顼又笑道:“说起石越,昨天还有御史在我面前弹劾他。” 冯京闻言大惊,看到皇帝语调轻松,才慢慢缓和下来。只见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动声色,心里暗叫一声“惭愧”。 只听皇帝笑道:“他的白水潭学院教的课程太杂,学生们有的支持程颢,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两头在一个酒楼上打架。整个东京城传为笑谈,御史说他治校不严,有失体统。” 赵瞻才回国,第一次听到这事,他听说学生们经常打架,已经很怪,又见皇帝和执政大臣如此轻松的说这些秩事,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王安石笑道:“治校不严,倒也不能怪石越,中书省青苗法改良,他经常奉诏来制议法令,分身乏术。” 冯京皱了皱眉头,这些事他也微有耳闻,一方面觉得石越毕竟年轻,让人抓住了这样的把柄在皇帝面前进言,幸好皇帝并不怪罪;另一方面也觉得那些御史大多事。因说道:“臣以为这件事还须责令石越整改才行。那些学员有不多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体统。” 王珪之前因为说了石越的字不好,本是有点迫不得已,他也不想得罪石越,此时便捋须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得卿何事?年轻人气盛一点,也怪不得石越的,御史是多事了。” 赵顼心里是把这些当趣闻来说的,因见几个执政大臣居然挺认真的回答自己,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始终是皇帝。幸好这几个人还不算太呆板,要是换上那些正儿八经的先生,那就麻烦大了,不知道要听多少大道理,自己为了装得像个明君,还只有耐心的听完。想到这些,未免感到有点点扫兴,因对赵瞻说道:“赵卿先回去吧。你不辱使命,明日中书省会有嘉奖的。几位丞相留下来,说说西北的军事如何了。” 王安石见说到正事,待赵瞻退下去后,才敛容答道:“种谔先胜后败,抚宁诸堡全部沦陷,臣以为当治种谔之罪。” 冯京也说道:“韩绛用种谔之谋,兵败辱国,也是难辞其咎。朝议肯定要处分二人。” 赵顼脸色不豫,说道:“处分二人,是必然之事。但是当务之急,是韩绛之后,西北边事可任何人?”依宋之惯例,边事皇帝一般是和枢密院讨论决议,但是赵顼即位后,信任王安石,也多和中书省诸相商议。 冯京连忙答道:“吕公弼、富弼皆可任,安抚使郭逵亦可任,韩琦亦可倚重。” 王安石当即反对:“韩琦若去,谁来守御北边防线?吕公弼亦文臣,富弼老矣,臣以为安抚使郭逵依然可以守御西北防线,夏人亦不得为祸。而可让王韶开洮河,徐谋进取之策。” 冯京冷笑道:“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河北、陕西皆是前线,数年之间,既淤田,又差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庆州兵哗变,并非无由。皇上,臣是文臣,不知用兵之道,但请皇上能废诸法,便是差役、保甲暂时不能废,这淤田于国无补,颇劳民力,还请皇上先下旨废除这一件。” 第五节 学术与政治 中 (庆祝抗战胜利五十九周年!) 石越并不知道皇帝和中书堂的宰相们居然在很正式的场合讨论着他那糟糕之极的毛笔字和白水潭隔几日就会发生一次的打架事件。但是对于自己的毛笔字,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下过功夫的。 例如今天难得空暇,他就跑到桑府,坐在书房里一本正经的练毛笔字。只是这书法的习成,实在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吃力的提着笔,写一划下来,稍不留神就变歪了。桑梓儿在旁边看着吃吃直笑:“越哥哥,你不用这么用力的,写字靠的是腕力,用的是一股巧劲。你看我的……” 她从石越手中夺过毛笔,轻轻沾点墨水,在字笺上写一个娟秀的“越”字。石越看看桑梓儿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字,一个劲的直摇头。 桑梓儿轻笑道:“这样吧,越哥哥,改天我用朱笔写一本字帖给你描。好过你这样乱写,堂堂白水潭学院的山长,皇上亲自嘉叹的‘天下奇材’,字也不能写得太难看了。” 石越红着脸听她取笑,没有半点脾气,谁叫自己字写得太差呢?不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虽然他认识的名人很多,无论哪一个都有一笔好书法,但是让他开口向他们求一本字贴练字,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他刚点了点头说“多谢……”,就听侍剑进来说道:“公子,李先生来了,在外面等候。” 石越连忙搁下笔,对桑梓儿讨好的笑道:“妹子,字帖就麻烦你了。”勿勿往外面去了。 到了客厅,便看到李丁文在那里喝茶,桑俞楚不在家,便有桑来福坐在下首相陪。见石越出来,二人便起身相迎,桑来福知道他们有事要说,便告了个罪出去了。 却听李丁文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这白水潭很热闹呀。” 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什么。 “难道公子不知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隔三岔五在群英楼打架吗?”李丁文奇怪的问道。 石越当时就怔住了:“不可能吧?” “现在群英楼的伙计和掌柜都习以为常了。”李丁文便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石越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这帮家伙,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真是闻所未闻呀。” 李丁文自己也不禁莞尔,不过他毕竟是比较理性的人,“这些学生这样子,实在有失体统。如果传了出去,给人口实就不好了。” 石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潜光兄有何良策?” “这件事,还须告诉桑长卿,让他严肃山规。” 石越摇了摇头,“这不是上策。堵不如疏,这样吧,我们在文庙附近再建两座大堂,一个座大堂做讲演堂,专门请当世名流不能在学院兼课者讲演;一座大堂做辩论堂,专门让学生们自由辩论,免得他们去群英楼打架。每隔五日即有一日为讲演日,一日为辩论日,这两日皆不上课。你说如何?” 李丁文听了他这个设想,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很合理,便笑道:“果然是妙计。只不过讲演日就比较麻烦,要去请名流,学院又要多一笔开销。” 石越坏笑,“这件事,让长卿去头痛吧。辩论堂没有建好之前,先找两间教堂做辩论堂,让他们去吵架吧。每次吵架也不能白吵,找专人记录下来每个人的发言,公布在学校大栏上,给全校的人看看。另拿一份存档。” 这件事说妥,李丁文又问道:“我在白水潭西北看到有人大兴土木,公子可是想扩张学院?”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白水潭现在慢慢变成小镇了,我一面先给学院的老师们准备好一些房子,另外学院照这个趋势,规模难免会扩大,因此还要建一些教舍。另外,到了二年级,学生就要分系了,我准备为儒学之类建一座明理院,为算术物理类建一座格物院。” 李丁文因说道:“算术之书称为算经,比之儒家五经,的确可以为格物院之首。我听说有人上书朝廷,想把历代有名算术家配享孔庙,不知道有没有这事?” 石越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算术孔子也学的,朝廷有此议再说吧。现在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在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秋来,秋去冬来,熙宁四年的秋天在纷纷落叶中成为过去。偶尔和苏轼、唐棣等人书信往来,谈谈所谓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况,听听他们对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毕竟事不关已,石越也没有那种切肤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种政客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此时不宜和王安石对抗。 而石法推行顺利,他在皇帝面前也越来越受重视;另一方面,则是白水潭学院颇越来越上轨道,第二学年的学生报名达到三千人,规模比太学还大。为此学院不得不提出入学考试,控制每学年的学生在两千人左右。可以说惟一不太趁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笔字始终不见起色。 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便往白水潭学院赶,因为很快就是重阳佳节,加上连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东京城里到处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学院的水泥路边上此时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树,进到蒙学的教舍附近,就可以看到学院布置的菊花了,虽然品种一般,不过对石越这种不懂得赏花的人来说,还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国的“公厅”(办公室),石越兴冲冲的闯进去,却发现这重阳佳节前夕,桑充国竟然皱着眉头在那里发呆,手里拿着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宣纸。 “咳!”石越咳了一声,“长卿,秋高气爽,你在发什么呆?” 桑充国见他来了,苦笑一声:“子明,你来看这个。” 石越疑惑的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来,原来上面写的全是些学生的名字。桑充国在旁边说道:“这是一年级考二年级的名单,其中考上明理院的约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九十三人儒学,二百余人律学,八十人哲学;考上格物院的学生约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头,三分之一,算术九十人,格物和博学都是二百余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虽然算术人少一点他很奇怪,但是想来格物和博学都要修算术,专修算术的少,也很正常。至于格物院能有五百人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担心。”桑充国解释道。 “担心?” “是啊,明理院的规模太大了,容不下这么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许多地方来。”桑充国担心的是实际问题,毕竟长期以来是他主持具体事务的时候多。 “还有,现在我们学校修格物的学生倒像是谦谦君子,虽然有争议,但是都是细声细气解决;反倒是这些考上明理的学生,在辩论堂辩论时,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一样。”桑充国想想辩论堂里的情景,就有点受不了。而二程和孙觉、邵雍等人自从过去一次辩论堂后,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们几个虽然各有观点主张,但是也不至于分歧那么大,更不至于面红耳赤的争。反倒是这些佩服他们的学生,为了捍卫一句经义,可以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听桑充国抱怨这些,不禁好笑,“长卿你也太杞人忧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们的课分开,不用排那么满。况且明理院二年级了,教授只上大课,小课比较少,怕什么?还有,叫人多考他们,免得他们精力太多,无所事事。” “不错,他们经常辩论,能于经义中发现新义,也是好事。日后我们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参加科考,一定会很出色。石山长在明理院前刻下‘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八个大字,很合吾心。”孙觉一边摸着胡须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起进来的二程也点着称是,理学家对于学以致用,是绝不反对的。实际上有不少人就是因为觉得科考于世无益,而改学理学的。 石越连忙笑道:“原来是孙大人,明道先生、伊川先生。” 孙觉和程颢微笑回礼,程颐也面无表情的回了一礼。 程颢笑道:“石公子,我们是来找桑长卿商议一件事情的。” 桑充国在旁解释,“孙大人、明道先生、伊川先生,还有康节先生等人都说学生们在辩论堂辩论,有不少言论颇有可采之处,希望能整理了刊印,而不仅仅是贴在学院之内。” 石越笑道:“不错啊,这是好主意。我很支持。”他反正不要自己操心,当然乐观其成。 桑充国皱了皱眉头,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只是这些言辞,颇有不训之处,刊出去,有很多观点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程颐点了点头,“桑公子所言不错,这些后辈颇有不长进之处。” 石越笑了笑,说道:“这事无妨的,其实竟可办一《白水潭学刊》,每月一期,让学生们把自己的心得写成文章投稿,由诸位先生组成编审会,专门审议文章能否在《学刊》上发表。这样就可以保证质量了。而无论学生和先生们,只要文章在学刊上发表,皆给一定的润笔,谓之稿酬。这样可好?” 程颢想了一回,笑道:“果然是好主意,不愧皇上亲口称赞的天下奇材。” 孙觉也觉得甚好,程颐却问道:“若是编审会意见不同,那又如何?” 石越笑道:“这又不是科考,虽不能太宽,也不必太严,依我看,倘意见不一,只要编审会有两人同意,不管他人同不同意,都可刊印。” 桑充国却想得多一点,“诸位先生太忙,若真要创办这个学刊,学生中优秀俊逸者,可以选一二人来帮助处理琐杂事宜。另外既是白水潭学刊,则明理院和格物院不可有偏颇,三分之二明理院的文章,三分之一格物院的文章,这样方见公允。明理院的文章由明理院的先生们审议,格物院亦由其自己选。如此可好?” 众人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不错,便算是议定了。石越待二程等人一走,便拉着桑充国往门外走去,“这样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把公务先放一下,到白水潭附近逛一逛去。” 二人也不坐马车,各自牵了一匹马,沿着白水潭学院的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整洁的水泥小路,良好的植被,树丛中隐约出现的古典风味的建筑,挽绺徐行的石越忽然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参预白水潭学院后期规划的人,都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物,从美学上来讲,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很有欣赏价值的。想到实际上是自己缔造了这一切,石越心中又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只可惜这一份成就感,没有人能够和自己分享,他毕竟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和桑充国一边品评路边的菊花,一边享受凉爽的秋风,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水潭之外的村落里。桑充国笑道:“子明,我有点渴了,找户人家讨口水喝吧。” 他一提起,石越也觉得自己有点渴了,便笑道:“好啊。”跃上马看了一下远处,扬鞭指道:“去那里吧,那里有户人家。” 二人催马来到一处农户房前,这是一栋白水潭附近很普遍的红砖平房,一个*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门前玩耍,见有生人过来,毕竟是白水潭学院旁边的小孩,倒并不是很害怕,男孩略带羞涩的问道:“你们找谁?” 石越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脸蛋,“我们来讨口水喝,你怎么不去上学?”白水潭的村民的子女,都可以免费进蒙学就读的。 “哦,二妹,去倒两碗水来。”小男孩转过身招呼她妹妹。看着小女孩清脆的答应一声,跑进屋里,桑充国也笑着摸了摸了小男孩的头,问道:“家里大人呢?你为什么不上去学呀?” “爷爷、奶奶和娘去地里干活了,爹去做团练了。家里要人看家,还要给爷爷奶奶做饭,没时间去上学。”小男孩说话很有条理。 石越愣了一愣,和桑充国对望了一眼,不再做声。秋天是忙碌的季节,居然还要参加团练?这保甲法也太不像样了,逼得老弱妇孺去成事生产。 小女孩端着两碗水出来,怯生生的递给石越和桑充国,石越微笑着谢过,站起来喝水,碗在嘴边,却停住了。桑充国看出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子明。” “你看,前面的地里有青壮年在干活。”石越一边说一边指给桑充国看。 桑充国顺着石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在地里做事。他疑惑的看小孩一眼,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越蹲到小男孩面前,笑着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别人家有叔叔伯伯在地里做事吗?” “因为他们家有钱,我们家没钱。”小男孩的回答倒是很精辟。 石越和桑充国对望了一眼,无言的叹息了一声。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其中的关键了。小吏不顾农时,强迫丁夫参加保甲训练,为了不误农时,农民只好交点钱行个方便,没有钱的,就只好让妇孺去劳动,真正的劳动力却在那里参加军事训练。 看着这一切,二人游兴顿时全无,谢过两个小孩,便慢慢从另一条路往回走。 桑充国叹道:“前一段日子,为了免役法,乡民冲击开封府、王安石私邸、御史台,几乎酿成大乱。幸好皇上是仁君,没有说他们叛乱。这样沸沸扬扬的事情,让王安石轻易压了下来。” “免役法本来是好事,但是曾布和邓绾想事情不够周详。”石越叹道。 “好事?”桑充国不解的望着石越。 “是啊,其实吕惠卿行助役法,倒还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但是吕惠卿丁忧,曾布一心想树立自己的政绩,所以轻率推出免役法和保甲法。邓绾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小人一个。他哪会想得周详呀。王安石的毛病,是有点见财眼开,只要能不加税而又可以给国库增加收入的行为,他没有不赞成的。”石越有愤世嫉俗的说道。 ……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新法的利益得失,突然听到前面几栋民房前有吵闹的声音。 只听到一个人大声喝道:“这件事你家公子爷管定了,别说开封府,就算是王丞相那里,我又何惧?” 石越心里暗道:难道碰上什么了侠客?好奇心起,连忙催马过去,看得清楚时,却是一个腰佩弯刀的白衣青年冲几个开封府的皂隶在发作,他身边两个妇人在哭泣,几个小孩躲在门后,悄悄伸出半个头来,一个中年人畏缩缩的站在白衣青年身后,一根手指上缠着纱布。 石越的侠客梦很快被追上来的桑充国打破了。桑充国看到个白衣青年,脸色一沉:“段子介,你在那里做什么?”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自然是桑充国认识得多一点。 段子介往这边一看,在学院这么久了,他自然是认识石越和桑充国的,正要过来行礼,那些皂隶也凶了,有个鲁莽的喝道:“你当真阻差办公?兄弟们,给我拿下。” 段子介冷笑一声,“谁敢?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看哪个敢拿我。” “开封府官多了去了,便是举子,也不能阻差办公。我们也不为难你,回去开封府说话便是。”听他报出身份,既是有功名的,差人也不敢太过份。 桑充国气得脸都白了,冲段子介喝道:“好你个段子介,你好威风。” 石越看那些差人正要动粗,连忙上前喝道:“且慢,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差人看到石越和桑充国都是布衣打扮,也不管那么多,喝了一声“拿下”,便如狼似虎的冲向段子介和那个中年人。 段子介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厉声喝道:“既要动武,就让你们知道公子爷的刀快。”这个时节,他也顾不了石越和桑充国在场了。 桑充国见段子介竟敢这样大胆,他毕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虽然喜欢任侠,但真正和官府动刀子对干的事情他想都没有想过。此时真是又气又急,冲到段子介面前,瞪眼喝道:“快把刀给收起来。” 段子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但是桑充国怎么说也是他的师长,实在不敢不听,狠狠的把刀插进鞘里。 石越见段子介被桑充国压下来了,也走了过去,冷冷的对几个差人说道:“你们不必动粗,即是开封府的,那么我们随你们一起走一趟便是,我倒要看看韩维能把我怎么样。” 其实这几个差人,也是不长眼的。有人听石越说到韩维的名号,便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韩大人的名讳你是乱叫的?” 石越心里也隐隐有气了,回古代这么久,没有人和他大呼小叫过,他是颇有城府的人,也不发作,只冷冷说道:“到了开封府,你就知道我叫得叫不得了。”其实他心里也很纳闷,韩维这个人,官声不坏的。 当下石越等人便跟着这一干差役去了开封府,路上段子介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了石越和桑充国:原来这家人是段子介寄居的房东,因为白水潭学院给这家的主人找了份活计做,钱虽然多挣了不少,但本来是下户的人家却也因此被官府算成了中户,被逼着交免役钱,这还罢了,一年在白水潭学院挣的钱,包括段子介的房钱,把青苗钱、免役钱、还有税粮交了,勉强足够。可又要轮到去参加保甲了,因为他老娘身体不好,家里实在没有劳力,可是又交不起钱贿赂小吏,只好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下一截来,这样就可以不用参加保甲了。结果官府不干了,说他是奸民,要定他的罪,便差了人来抓他。这段子介回家取书,恰好碰上,便忍不住打抱这个不平。 桑充国听罢了,便对那个汉子说道:“这自残身体,那也不应当。”他是书生见识。 那个汉子低声说道:“小人也是没有办法,误了农时,明年就没有吃的。这个主意也是别的县有人做过,我才一时想岔了。”桑充国和石越,他都是认识的,因为说话间特别恭敬。 石越听他所说,却吃了一惊:“你说别县也有?” 那个汉子点了点头,“我们是托石大人的福,一年能在白水潭挣点钱,别处交免役钱青苗钱,别说断根手指,便是卖儿卖女的,也难免。原来下户没有差役的,所以还过得去,现在官府连下户也要收免役钱了,下户越发愁苦。我们白水潭实在是托了石大人的福呀。”他一边说一边感激涕零。 有个差人听他说话,忍不住在前面冷笑道:“这些话劝你还是不要说,朝廷的事是你议论得的?” 段子介冷笑道:“有什么说不得的?要不是你们这些污吏想发黑心财,收什么保甲钱,他家也不至这么惨。” 那差人不干了,回头说道:“这位公子你说话要凭良心,别说我们没收什么保甲钱,就算收了,也不是黑心财。依我看,收点保甲钱,反而是给乡亲们方便。否则依朝廷的规矩,那是到了年纪,人人都要练乡兵的,他们地里的活一样是干不了。” 一番话似是而非,段子介待要辩驳,却也觉得他们说得是理。当下气鼓鼓的不再作声。 另一个差人又说道:“乡里乡亲,谁愿意太过份。不过千里求官只为财,公子想要人人清如水,只怕是一厢情愿了。我们做差的,一边捞点外快,一边也算方便乡亲,不算过份。” 石越听到这些话,人都呆了。开封府知府韩维他是知道的,皇帝亲自拉着手介绍给他的,本来和王安石关系不错,是皇帝做太子时的东宫旧人,本朝著名世家韩家的子弟,但是最近几个月对免役法和保甲法非常不满,写过不少奏章请朝廷废除这二法,这奏章石越还读过——就这么一个人治下,近在天子脚边的开封府,免役法和保甲法就有这么多流弊了。他无法想像各路那些想树立政绩阿附新党的官员治下会是什么样子。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开封府,这一群人各色混杂,不伦不类的,马上有人来问那些差役,去拿一个农夫,怎么拿了三个书生,一个佩刀,两个牵马,身份气度不凡。这开封府的衙役不是个个都不长眼的,否则没法在开封府混下去,更有一些,当苏轼做开封府推官时,见过石越的——此时见石越来了,连忙过来献殷勤:“哎哟,石大人,您老是来会韩大人的吧?您稍等,马上给您通传。”又有几个人过来给石越请安。 石越和桑充国从怀里各拿出一张名帖,交给一个衙役递了进去。到了这时,那几个差人都吓呆了,不知道石越是什么来头,连忙颠过来陪罪。 石越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不多时便有韩维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还没有说来意,却见有些家人在收拾东西,石越奇道:“韩大人要搬家?可是要去御史台?如此国家之幸也。”原来皇帝因为韩维是东宫旧人,一直想让他去做御史中丞,但是韩维却因为他哥哥韩绛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直力辞。现在韩绛受了处分,他也就没有理由了,所以以为韩维可能要做御史中丞了。 韩维苦笑道:“子明贤弟,实不相瞒,我是请郡了。”当时朝廷大臣请求到外地做太守,叫“请郡”,那是体面的退出朝廷的意思。 石越大吃一惊:“这是为何?韩大人圣眷正隆,又是东宫旧人,岂可轻言外任?” “子明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隐瞒。我的政见和介甫多有不合,我不是贪图富贵之辈,既然言不能用,就不想呆在朝廷里面了。眼不见心不烦吧。”韩维实在有点心灰意懒,“实不相瞒,文大人请辞枢密使,陛下有意让我副之,但是要靠昔日东宫旧恩而富贵,我韩维实在不愿意。” 石越早已知道这些古人的脾气,那是太有原则了,越是君子的人越有原则,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问道:“韩大人外任何处?” “京西南路,襄州……子明来此,一定有事吧?”韩维显见不想多说。 石越便把缘由说了一回,韩维眉头微皱:“不瞒子明,这事情却不是我做的,开封府的顼事,大抵是开封府推官做,而推官上面,还有新法提举司、司农寺天天压着,多半是有人想讨好宰相吧。” 石越诚恳的说道:“我再愚昧,也知这不是韩大人的意思。邵康节先生对他的门人学生们曾说,新法虽然有不妥之处,但是也不必不做县官,自己在县官任上,能宽得一分,老百姓便受一分利。我来找你,便是这个意思。” 韩维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日能听到这句话,韩某终身受益。我离开开封府之前,会亲自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不过那个农夫,依例我还得审一下。” 这件事在当时看来只是小事,石越没多久就忘记了。但是对桑充国和段子介来说,却没有这么容易忘记。 石越看来,王安石新法敛财的本质也是被逼出来的,从一个侧面正可以反映当时的国家面临多大的财政危机!王安石甚至穷得把天下的渡口都承包掉来增加国库收入,可见大宋朝实际上有多么穷了。 但桑充国和段子介都想不了这么远,他们是标准的儒生,从小就受“仁政”的教育,所以凡是老百姓吃亏的事情,他们就会反对。而新法的弊病以前只是在传闻中听说,他们毕竟没有切肤之痛,但是这一次却是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的附近,就发生在白水潭很熟悉的人身上,这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特别是桑充国,一想到那个农夫为了避开保甲法,生生截断自己一根手指,就会气愤填膺。但不管怎么说,气愤归气愤,同情归同情,这种种弊端却不是那么容易解除的。特别是王安石变法此时已经基本上改变了大宋朝入不敷出的财政困局,尤其考虑到这是在西北连年用兵,水旱灾害不断的情况下,这就更坚定王安石本人对变法的信念,客观上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 当石越略带疲惫的回到家里时,李丁文正急得团团转,见他回来,连忙跑了过来,“中使来了四次,皇上急召公子进宫。” 石越大吃一惊,毕竟从来没有这么急过,他锁着眉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河要决口了!”李丁文急道。 石越一听知道真是出大事了,也来不及说话,跃上马催马就往皇城去了。 到了崇政殿,皇帝正和大臣们焦急的商议,王安石正安抚着赵顼:“只要曹村之堤不决,京师不至于有危,皇上不必过于心急。” 文彦博出列说道:“请陛下先回宫安抚两宫太后,这种事情,做臣子宁死也不会让开封城有危。” 石越听说曹村之堤还没有决口,心里稍稍放心,入秋以来,先是永济一带决堤,大水淹了几个县,然后是两浙水灾,要不是王安石的农田水利法,现在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澶州可以说是开封府的前线,澶州如果不保,水只怕真的会淹到开封城下。而曹村是关键所在。 却听冯京说道:“曹村急报,是前天的事情,镇宁佥判人在小吴村护堤,相去百里,只怕不能亲自主持大局了。报急文书是州帅刘涣发出来的,他说他已经不顾禁令,亲自带着厢兵去堵堤了,并且自请处分。” 王安石朗声说道:“这时候管不了什么处分不处分,事急从权。当务之急,一方面急遣禁兵去抗洪,一方面派探马流星传报,万一事有危急,则请皇上和两宫太后登龙舟以避大水,我辈和开封军民上城墙,誓保京师之安。” 这时候众人也不会和王安石扯皮,齐声称是。石越也出列,咬着嘴唇说道:“皇上,臣愿亲赴曹村。” “卿懂得治水?”赵顼大喜。 “臣不知治水,于防洪却略知一二,且程颢原是镇宁佥判,沈括精通水利,有二人相助,事必可为。” 皇帝正要答应,王雱却道:“皇上,石大人虽然其心可嘉,却也没有这个必要。禁军已经紧急调动,如果曹村之堤不决,则禁军足以抵御;若万一不幸,则石大人白白送死。臣愿皇上为天下爱惜人材。”他说得好听,其实是不愿意石越去立功,他哪里知道,石越自请去曹村,完全是出于内疚的心理。 对程颢生平还算熟悉的石越,一听到曹村、小吴村、镇宁佥判这些名词,原本印象很淡的事情马上清晰起来,熙宁四年的这场大水,完全是因为程颢之力,才转危为安的,因为程颢听到曹村之危,轻骑一夜从小吴村赶到曹村主持大局,且不顾禁令,和刘涣一起擅自调动厢军,自己又身先士卒,才保住曹村之堤。此时他早已把程颢调到了白水潭,亲手打破了历史的轨迹,如果在这个地方出个差错,开封城保不保得住还在其次,但是淹死那许多百姓,他一辈子也难以心安。 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和王雱计较,只是眼巴巴的看着皇帝。赵顼想了想,终于还是觉得王雱说得在理:“卿不必去了,这几日就陪朕侍读。” 石越想了想,也无可奈何,只好请求道:“皇上,沈括对水利颇精通,可否让他协助主持开封府的防洪?” “准奏。” “另外,请诸位大人切记不可以泄露曹村告急之事,所有官府,一律照常办公。如果人心浮动,那就不好办了。”石越提醒道。 王安石和冯京难得的一齐向石越投过赞赏的目光。王安石厉声说道:“官员敢让自己的家眷收拾物品避难的,以投敌论处;散布谣言者,无论官职大小,按叛逆论。” 开封府韩维也早已到场,当下说道:“请皇上放心,臣可以保开封府一切如常。”他一回家,马上就命令家人把物品重新摆置好。 从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气,又开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发让人担心。几天来中书省通宵达旦都有宰相执勤,皇帝一夜三惊,开封府也增加了逻卒,来往的信使不绝于道,石越算是亲身体会了古代对于发大水的感受了,特别是浑州决堤的消息传到京师,更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颇为讽刺的是,也就是这几天,大宋的官员们才难得的齐心协力起来。 洪水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冲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石越一直到九月份的平静生活,随着这场洪水,亦彻底消失了。 “宣夏国使者觐见——” 因为西夏国的国力并不能够和大宋长期作战,双方交战,经济来往被切断,吃亏的始终是西夏,所以西夏国长期以来的战略都是以打促谈。用局部战役的胜利,争取谈判桌上的实质性利益。也因此,伴随着春季的大胜,西夏国的使者来到了京师,“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使者长得很黑,穿着锦袍。石越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叫李泰臣。 繁琐的礼仪之后,李泰臣很恭敬的递上国书,这个中书省早就看过了,今日不过是一个正式的答复而已。 西夏国的要求,是请宋朝“归还”绥州城,恢复通商,西夏照样对大宋称臣。 皇帝正式回答的诏书很简单,也很不耐烦:“前已降诏,更不令交塞门、安远二砦,绥州亦不给还,今复何议!俟定界毕别进誓表日,颁誓诏,恩赐如旧。” 诏书直接告诉西夏国,绥州不给,少废话。石越心里自然这是“王安石内阁”的外交策略,对辽国采守势,对西夏取攻势,刚刚任命王韶主持西北军务,力图进取,西夏想要和谈,还提出领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绝不容忍的。 这个回答李泰臣也早就知道,这次正式的诏见,他不过是想做最后的游说。“陛下,臣闻中国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习《老子》,当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还请陛下以仁者之心对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这话便含着威胁之意了。 石越心里其实挺不屑的,自己的军队被人家打得大败,怎么威胁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顾左右而它:“陛下,臣这次进贡的物品中,颇有一些奇珍异宝,可否让臣一一给陛下解说,以显示敝邦君臣的诚心?” 第五节 学术与政治 下 (庆祝倭国投降五十九周年) 众人不知这李泰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刻意要求见皇帝,难道是为了来解说贡品的? 赵顼想了想,终不能过份小气,便点了点头:“那你就呈上来吧。” 李泰臣给一个副使打了个眼色,那副使便退到殿门,拍了拍手,早有人把礼单呈上来。李泰臣双手接过,状似恭敬的念道:“敝国夏主敬呈大宋皇帝贡品:黄金五十斤,白银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里良驹十匹,宝刀十把……” 石越一边听他念着长长的礼单,一心猜测这个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王雱也是留神倾听,想了解这个李泰臣的用意。 李泰臣念完之后,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方缓缓说道:“这些礼品,大宋是天朝上国,大部分都是有的,唯一几样,却是天朝所无,敝国特产。” 赵顼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这些礼品中哪些是大宋没有的。 王安石出列冷笑道:“我中国诸夏之地,哪有什么没有的东西。倒要请教使者,哪几样东西是我中华没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里良驹和宝刀。” 满殿臣子除了石越和王雱,无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却难得的默契,互相对望一眼,心里尽是警惕。 只听王安石冷笑道:“这等物什,我天朝应有尽有。” 李泰臣故作惊讶的问道:“哦?敝国所献良驹和宝刀,只怕和中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请教。” “敝国所献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里,带甲作战,锐不可挡,敝国虽小,亦有带甲骑士数万人,人人皆有此良驹,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敝国所献宝刀,削铁如泥,锋利无匹,敝国虽小,亦有持刀之士数十万,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谈,形态恭敬,眼里却尽是骄傲与不屑。 这些话背后摆明了是威胁,大宋君臣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王雱冷笑道:“使者孤陋少闻,谓中国无良马宝驹,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带调侃的笑道:“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子,年未及冠,就欲抚洮河而有之,志向之大,臣在夏国,早有听闻。不过臣所言,却断非虚辞,宝刀良驹皆在,尽可一试。” 他既出言有挑战之意,大宋的君臣们也不好示弱,便有御前带刀侍卫取了西夏进贡的宝刀过来,又有人取了一副盔甲,一个使者在侍卫的监督下接过刀,对着盔甲就是一刀,只见刀锋掠过,竟然把盔甲给砍成两半。 顿时大宋君臣鸦雀无声,李泰臣洋洋得意。那些带刀侍卫哪里肯服气,有人便拨出刀来,照着盔甲也是一刀,把盔甲也砍成了两半。这一刀下来,形势立即逆转,李泰臣目瞪口呆,大宋君臣洋洋得意。 那李泰臣如何能服气,走到那个侍卫面前,问道:“可否借刀一观?” 那侍卫望了皇帝一眼,赵顼心里高兴,便说道:“给他看一下无妨。”他方肯把刀给李泰臣。 李泰臣接来刀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王安石恼他无礼,厉声喝道:“放肆!” 李泰臣轻轻把刀还给侍卫,向皇帝长揖到地,笑道:“臣刚才失态,还请皇上见谅。只是臣有一事不明,这侍卫所配宝刀,是中国所产呢?还是大理进贡?”原来那侍卫的刀,全是从大理进贡来的宝刀。 王雱见李泰臣夸口,他一向长于辩论,当下微微冷笑:“使者休要狂妄,我中华仁义之邦,以礼义为先,不比尔等小国,在乎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中国兵甲精足与否,足下若想知道,沙场上自会给你答案。回去告诉你家国主,他若真心想臣服,我大宋一如既往对他,若想要绥州城,尽可派兵来取。不必再逞口舌之利。”这番话可以说即是当时大宋的国策,也是王雱一生所持的强硬主张。 李泰臣嘴唇微嚅,还想要说什么,王安石怕他又说出什么沮丧大宋君臣信心的话来,朝赞礼官打了个眼色,勿勿结束了这次接见。 接见结束之后,皇帝留下了石越和王雱谈经论典。石越见赵顼眉角之间,隐有一丝忧色,知道他在为刚才的事情担心,便问道:“陛下可是为刚才之事介怀?” 赵顼叹了气,“范纯仁在朝之时,朕曾问他西北边事如何,他回说兵甲粗备,城防粗修,朕问他为什么说是‘粗’,他当时说‘粗者,不精也’,现在想来,言犹在耳。”皇帝说的范纯仁是名相范仲淹之后,为人正直不阿,既批评旧党也批评新党,是个直言无讳而颇有见识的人物,也被王安石赶出了朝廷。 王雱听皇帝说到范纯仁,顿生警觉,轻描淡写的说道:“李泰臣也多有夸张,臣于西北兵事亦颇留心,说西兵人人有那种宝刀,绝无可能。这次朝廷派王韶去主持西北兵事,必定成功,陛下不必忧虑。” 自然,说西夏人人有那种宝刀,这种事情石越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西夏兵卒习于战阵,兵甲较大宋略精良一些,只怕也是不争的事实。石越因此不置可否的说道:“陛下,前一段时间曹村大水,若非刘涣当机立断,大事去矣,然而水退之后,刘涣仅能功过相抵,此诚让天下愤不顾身的忠义之士心寒。而范纯仁自范相公一代起,对西北兵事便颇有心得,他说的必然不会是假话。臣不似王元泽这么乐观,臣以为大宋兵制,也需要变一变了。” 王雱轻笑道:“石子明说得不错,中书省久欲行置将法,此事真是刻不容缓。”置将法是新法在军事上一重要变更,彻底打破了北宋一朝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格局,本来也是新法中少有的良法。但是王雱此事提出来,却是有转移注意力之嫌的,因为石越所提的两个问题,置将法都不能解决。 石越知道王雱天性聪颖,对自己又颇有防范之意,也不好多说什么,干脆做个顺水人情:“置将法确是良法。”心里想想王雱其实还是自己推荐的,不禁苦笑不已。 赵顼对石越之能颇为信任,现在青苗法在石法推行的三路,基本上没有什么怨言传上来,毕竟政府由大债主变成监督者后,官吏们对付百姓的手段就要少了许多,少一点怨言是正常的。此时听石越赞成置将法,便不置可否的笑笑:“此事由中书省再议,事关重大,是要廷议的。” 石越因说道:“这件事有朝中诸位大臣商议,陛下英明,自可择善而从。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想向陛下讨一件差使做。” 赵顼和王雱都吃了一惊,因为石越平时都是不太愿意招惹事情的,不是迫不得已,绝不愿意担任什么差使,这个脾气赵顼一向深知,不过他对石越格外优容就是了。这时节主动讨差使做,王雱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心里暗暗揣测这个石越想做什么;皇帝却高兴的问道:“卿想做什么?朕无有不应。”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都变了一变。 石越笑着谢了恩,说道:“臣想让陛下给臣一个差使,半年之内可以监管京师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作坊。” 赵顼怔了一下,他没想到石越要了这么一个差使,“这有点大材小用吧?” 王雱虽不知道石越想做什么,但是他打定主意不让石越如意,便也说道:“正是,况且本朝也没有这个体制。” 石越心里极想亲自了解当时的冶炼工艺和兵器制造水平,希望有机会做一番改进,但是他性格中有相当谨慎的一面,他可不会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可以随便的搞出什么发明来提高当时的工艺水平,所以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许下诺言,否则万一失败,会大大损害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因为不能明说,石越便想了个借口,“陛下方留意边事,做臣子的想为陛下分忧,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臣想有机会了解一下兵器制造各方面的情弊,将来或能有一得之愚。况且兵者国之大事也,也谈不上大材小用。” 石越在皇帝眼里,是一个大有潜力的人材,听他这么想去,加上自己之前也答应了他“无所不应”,便也不再坚持,笑道:“这件事有点麻烦,冶铁归虞部管,军器归三司胄案管,你就做提举兵铁事吧,中书省议过即可出差办事。此事涉及到三司,也需先知会他们。” 王雱一听这个名目,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提举兵铁事这个名份不太妥当,不若叫‘权判军器冶铁事’。”他说的这个名目有讲究,大大限制了石越的权力,而且一个“权”,表明这只是暂时的差遣。 皇帝想了想,笑道:“这个名目太小气了,就叫提举虞部胄案事。” 石越连忙谢恩,他知道皇帝也是有玲珑心的人物,给他这样的身份,可以兼管虞部与胄案,他办起事来,自然更加方便。 对于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省并没有什么阻力,王安石只要别人不和新法为难,他也就不太会去玩政治手腕。况且他也不觉得石越去管虞部和三司胄案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当时人说“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这个官职,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寺监之职。王安石反倒是欣赏石越找了个这样的差使来做,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他哪里知道石越根本不懂这些。 得偿所愿的石越终于有机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坊,只不过一心一意想让历史大吃一惊的石越,此时反倒被历史给惊呆了。 看着那日产一吨铁的高炉,以及当时最先进的灌钢法,想要改进大宋钢铁工艺的石越猛的被泼了一头冷水。而管军器制造的胄案更让他吃惊,“广备攻城作坊”属下,有专门制造火药、猛火油的作坊,而其技术更是严格保密,连自己要求阅读,都要经过层层手续审批。 激动不已的石越连忙去看火器成品,发现除了自己平日所知的火箭之外,还有毒药火球、火炮,甚至还有叫做“霹雳炮”东西,这玩意和手雷差不太多。胄案的官吏对这个新来的上司,也都曾经听说过,知道是当今皇帝的宠臣,哪有不尽力巴结的道理。看到石越对火器充满兴趣,于是一个个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恐石大人不知道他们各个作坊在火药制造方面的成绩。 石越看看这个,拿拿那个,突然看到一件奇怪的东西。他快步走了过去,只见一把长枪上,绑着一个纸筒。那些官吏早就解释开了:“大人,这个叫*。” “*?”石越差点晕倒,*是这样的吗?他还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把*,居然只是一把长枪上绑一个竹筒。 看到石大人充满疑问的眼神,作坊的官吏们连忙解释:“作战之时,点燃纸筒,就可以喷出火,烧伤敌军。然后士兵依然可以用这把长枪作战。” 还真是有创意呀,石越心里想道。不过我能告诉你们更有创意的东西! 李丁文不动声色的听完石越对这些火器的描叙,不以为然的说道:“公子,战争的胜负不是由兵器决定的。” 对于这种至理明言,石越当然不好反驳,不过他也有他的看法:“武器好一点总比武器差一点强。” 然而李丁文泼来的冷水,把石越头天上任的兴致全被浇灭了:“打仗其实就是花钱。火药制作不易,火药兵器价格高昂,我们大宋现在不能没有能力大规模生产火药兵器,也没有钱大规模装备火药兵器。况且,我没有听说过依靠使用火药兵器就可以取胜的事例。从成本来看,不如多造一点弩和箭更实用。” 石越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对于打仗就花钱这一点,他还是有自己的认识的。特别在古代,想要以战养战,那根本不可能。他搓着手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拧紧了眉头。 侍剑见他这样,笑道:“公子,不用太担心了。难不成非得要用火器才能打胜仗吗?” “小孩子家懂什么?”石越朝他挥了挥手,侍剑嘟着嘴站到一边不敢作声。 李丁文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这么重视火器,“打仗重要的是将领的谋略,和士兵平时的训练,本朝的兵甲,无论较之夏还是契丹,并不逊色。”他对于辽国,始终不太愿意直呼国号。 “关键是我们没有骑兵,养不起骑兵!”石越皱着眉头说道。 “火器能对抗骑兵?”李丁文感到不可思议,当时的火器,还只是战场上的辅助兵器。 “现在当然不行,不过我可以改良。”石越吱吱唔唔的说道。 李丁文几乎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把火器改良就可以让它来对付骑兵?他不禁来了兴趣,“请问公子,该如何改良法?” 这真是问倒石越了,他还不知道真正的*造不造得出来呢,只好故作神秘:“到时候潜光兄就知道了。” 在冶铁坊和做军器的东、西作坊呆了一个月的石越,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除了亲自看着工人们开工,就是和官吏们、工人们聊天。几乎无所不谈,一个月的时间里,石越差不多和几百个人说过话。对于他拿着大好前程去这些地方无所事事,冯京颇有点不满,特意透出范镇,希望老范能劝劝石越。然而石越只是一笑了之。 十月下旬的时候,几乎接近从白水潭消失的石越突然出现在桑充国的面前。 “石子明,你真是了不起,学院开学忙得一塌糊涂,你就躲到虞部去偷闲,现在一切刚刚安排妥当,你就出现了,这实在太过份了吧?”桑充国实在气得不行,这两个月把他累得人仰马翻。 “有长卿在,我自然可以放心。”石越讨好的笑道,“我也是有差遣在身,身不由己呢。” “少来这一套,今天晚上,要旧宋门外仁和酒家的好酒,碧月轩的女孩子,张八家雅座……”桑充国决定好好敲一顿竹杠。 “行,行。”石越哪里敢说半个不字,“现在先让我见见沈括,还有学格物的学生,行不行?” 桑充国狐疑的看了石越一眼,“你见他们做什么?又打什么主意?” “嘿嘿……”石越不自然的出现李丁文式的笑容。 当天晚上,石府灯火通明,大摆宴席。石越从产业越做越大的桑家借了许多的仆人,省掉了去张八家包场的开销,他又直接从张八家、长庆楼借来了厨子。而酒则是京师最好的酒家仁和的美酒;跳舞的女孩子,都是从有名的碧月轩请来的,一个个国色天香,让人心醉神迷。 格物系二百多学生,都是第一次来到石府,虽然这宅子看起来简朴,但是门口“御赐石府”四个字,就足以让他们激动半天了。被自己所敬仰的石越请到家里,如果隆重的招待,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微微有点发胖的沈括坐在挨着石越的位置,眯着小眼睛暗暗猜测石越的用意。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沈括对于这个道理还是懂。不过自从进入白水潭学院第一天起,自己就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前途系在石越身上了——实际上也是不得不如此,进了白水潭,就会被人认为是石越一系的,这个他心知肚明,他比不上叶祖洽可以八面玲珑,到处讨好,王安石也把这个叶状元当自己人,石越和他关系也不错。 不过沈括也并不后悔这个决定,石越前途无量,跟着他必有前途;而最重要的,却是他平时所喜欢的算术、物理之类的东西,在白水潭能真正得到认可,这一点是除了石越别人谁都不能给的。 石越似笑非笑的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不停的敬酒,李丁文用一惯的笑容和蒋周说着话,侍剑被安排着专门服侍卫朴这个盲人,桑充国则在招待别的教授…… 看着大家都有点酒酣耳热了,石越突然拍了拍手。歌妓们闻声全部退下,便是连仆人也走了个一干二净,侍剑离开筵席,带着几个桑家过来的家丁去外巡视。 众人全都愕然看着石越,只见他站起来朗声说道:“皇上手诏……” 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石越来传什么皇上手诏,一下子二百多人全跪倒了。屏声听石越说道:“诏出入禁中侍读赐金鱼袋石越提举虞部胄案事,凡虞部、三司胄案、国子监、白水潭学院吏民学员,皆听调拨,无须请旨。”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石越笑道:“大家请起。” “在下奉皇命,提举虞部、胄案事,正好给了各位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石山长尽管吩咐,我等敢不从命?”有一些激动的学生说话了。 “诸位都是国家栋梁之材,皇上亲口答应我,如果诸位能够完成此事,皇上不吝爵赏,封妻荫子也罢,恩及先人也罢,并不是难事。”想起自己和皇帝的造膝密谈,石越嘴角不禁流露出狡侩的微笑。 沈括微笑着问道:“不知是要我们做什么事?”他这一句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很简单,帮助我和虞部、胄案的铁匠、军器匠一起,提高钢的产量与质量、降低生产钢的成本;研究威力更大的火药,实现火药大规模生产,研究改良火器。”石越说的事情其实并不简单。 “此事并不强迫大家参加,但是凡是参加了研究的,若是泄露机密,特别是火药配方,那就是死罪。大家都要想清楚了。”石越严厉的说道。 这二百多学生,倒足足有二百人不知道火器有什么用处,下面立时议论纷纷。 李丁文知道石越没有想到这些人的心理,便补充道:“改良的火器研究成功,契丹指日可破,诸位便都是国家的功臣。”其实这话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的。 对宋代的年轻人来说,击败契丹,收复燕云,是许多人都做过的梦,他这句话的作用,比起爵赏来,要有用得多。因为进入格物院的学生,除开少数家里不太有钱的外,大部分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都是出于兴趣来学这些,对于爵赏不是说不在乎,但也不会是很在乎。 马上就有不少学生高声答应。但是依然有不少人有疑惑,卫朴站起来淡然一笑:“兵者凶器也,我不愿意研究杀人之术。” 石越见他公开反对,倒也并不生气,如果科学家变成统治者的工具,那才是他要感到悲哀的。当下诚恳地说道:“人各有志,在下早就说过,此事绝不强求。” 沈括却微微笑道:“我是皇上的臣子,自然要为皇上分忧,此事我定然参加。”其实对于战争器械,沈括一直有着非常大的兴趣。 于是那些学生与老师一个个表态,或参加,或不参加。 桑充国忍了半天,终于带着矛盾的心态开口:“子明,你把格物系的学生和老师一下子带走一大半,我以后怎么开课?”他做为实际上的“常务校长”,不能不为学校的利益考虑。 石越看了一下,有一百来个学生愿意加入,自己算是达到目标,便笑道:“无妨,离白水潭学院五里处,将新建一处建筑,叫白水潭兵器研究院,这些参加的学生和老师依然在学院上课,不过没有课的时间则要去研究院,那里有保密资料,会有禁军步兵守卫,旁人不得进入。所有进入研究院的人,领八品到七品俸禄。以后想进入研究院的学生,就要经过严格的考试才行了。” 桑充国稍稍放心,不过他知道石越故意搞得这么戏剧化,这件事情肯定会传扬出去,只怕将来格物院毕业的学生,首选就是想方设法进他那个什么兵器研究院。桑充国瞧石越是越来越像唐甘南了。 石越却似乎没事人一样,冲众人笑道:“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大家继续喝酒,来呀,上歌舞!” 对于自己天才般的主意,石越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洋洋得意。说服皇帝创办兵器研究院,从白水潭学院招揽精英,再加上有沈括这样站在当时科学顶端的人协助,聚集了大宋最优良的铁匠与兵器工匠,皇帝亲口答应的奖赏,随时可以调用的虞部与胄案的资源,还有皇家图书馆的资料,再加上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人在大的发展方向上的提示——虽然自己对炼铁和造火器一无所知,但是帮助他们少走弯路还是可以的——如果这种状态下,这些人还研究不出成绩来,石越也无可奈何了。总之自己尽力了。 李丁文却没有石越那样的盲目乐观,他皱了皱眉头,对石越没有和自己商议微微有点不满,“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兵器研究院在一年之内没有任何成绩,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呀。这个研究院是要花掉国库不少钱,还要平白送出一堆官职,肯定有人盯着这里的。”这些话刚才宴会上不能说,现在只有两人了,他就不吐不快。 石越还真没有想到这些,他苦笑道:“这个我有点欠考虑了,不过我们可以相信沈括他们的,最多我也多用点心,这是对国家大有好处的事情,我不能太计较个人政治上的得失。” 李丁文听他这么说,心里也知道他说的在理,只好勉强接受:“智者先保身后为国,公子是大有为之人,有朝一日披麻拜相,再做这些事也不迟。如今之计,只有尽量在一年内做出成绩来,这样坏事就会变成好事。兵器研究院就成为公子的重要政绩。” 石越其实满不在乎的,因为他对宋代技术能力的信心,比李丁文还要强。 又听李丁文问道:“公子是怎么样说服王安石从国库拿钱支持兵器院的研究的?”对于从国库拿钱出来这样高难度的动作石越也能完成,李丁文深表佩服。 其实王安石对国库的开销并不小气,他的财政政策的特点就是开源而不节流,但是毕竟石越和王安石是隐隐的对手,特别是王雱对石越颇有戒心,所以李丁文还是挺奇怪的。 石越笑道:“从国库拿钱出来,虽然不是那么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王安石想为难我,两府三司讨论十几天,朝议又十几天,搞得沸沸扬扬,几个月后我也拿不到一分钱。不过这次的钱,却是皇上的内库里出的。” “啊?” 石越笑了笑,“皇上也和我一样,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说研究经费可以由我自己想办法筹集,皇上说那太不成体统,结果他出了这笔钱。国库出的不过是研究院的俸禄。不过迟早还是要自己想办法的,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李丁文叹了口气,有点感叹,“皇上还真是明主,一心想着做大有为之事,否则的话这种事情断难如意。” 这件事说罢,又想起一件事情,因说道:“公子,第一期《白水潭学刊》付印了,你看过没有?” “哦,有这事?桑长卿怎么没和我说?”石越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放了一本在你书房,你看一下,我略略觉得某些地方有点不妥。”李丁文随口说道。 “当然要看,等下叫侍剑送到我卧室。” 石越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看着第一期《白水潭学刊》,看了一下,明理卷无非是对经义的解释与阐述,还有一些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的《三代之治》是怎么样符合圣人经义的,让石越看得哑然失笑,也有一些是谈论历史事件得失的;而格物卷则多半是一些数学题,还有一些人对自己提出的数学理论的讨论与证明,另外少部分则是一些物理试验与地理地形的分析…… 石越粗粗的随手翻过,他实在是太累了,看着看着,眼皮开始打架,终于撑不过去,头一歪就睡着了,手中的杂志掉到了地上。 一直在外面侍候的侍剑轻轻走进来,帮石越把被子盖好,捡起地上的杂志,只见那一页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那是议论王莽改制的一篇文章。他也不以为意,随手把书收好,吹灭蜡烛,轻轻掩上门回房了。 石越可能从来没有这样忙碌过,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几乎把《白水潭学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提举虞部胄案事并不是一个清闲的职位。 三司使因为石越是皇帝的宠臣,也是当今的名臣,因此根本就把胄案之事交给石越处置,他们不想为了这些得罪石越;工部更加不用说了,虞部的事情他们管都不敢管。胄案和虞部的主管更加是事事都要请示石越,把石越忙了个四脚朝天。虞部管的事特别多特别杂,几乎整个大宋的采矿业和许多的手工业都归虞部管;而胄案事涉兵事,又是三司的直系下属机构,石越不想被人看笑话,只好打点精神,好好办差,好在李丁文处置公务来,实在有一手,帮他分担不少事情。 而筹建兵器研究院的事情,更是忙得一塌糊涂,因为研究院还没有盖好,石越就要求沈括把准备进研究院的学生组成几批,轮流到冶铁坊和军器作坊观摩实习。格物院的房子本来就有多,就先腾出一些房子,给他们讨论学习之用,试验就只能来冶铁坊和军器作坊了。 让石越略感沮丧的是,才开始的时间里,这些学生懂的东西比那些工匠少得多。不过他是没什么办法了,关于平炉、鼓风、与中国龙骨水车不同的西式水车、车床以及他能了解的火药配方,甚*和火棉这种东西,他都告诉沈括和一些比较能干的工匠了,等到研究院入轨道,沈括就会把这些整理成资料告诉所有的人。他石越唯一能做的,是定下赏格,以上任何发明,只要能过他的认可,发明一项,即赏银三千两,替发明者请散官一级。 当石越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管理虞部、胄案事,创办兵器研究院的时候,绝不曾想到,熙宁四年的冬天,是一个多事的冬天。 三司胄案办公厅内的火炉很暖和,石越叫了几个同僚一起围着火炉取暖,一边说着朝廷里的趣谈秩事,有个叫沈归田的小吏非常有趣,摇头晃脑的把大宋朝的趣闻从太祖开国起一直讲到本朝为止,逗得石越等人捧腹大笑。 “老沈,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叫赵规的小吏从外面走进来,笑着问道。突然发现石越也在,连忙行了一礼。 石越挥手笑道:“今日不理那些虚文,老赵,过来坐,外面也太冷了些吧。” 沈归田笑问:“老赵,你到三司六部逛了一圈,听到什么新闻呀?” “还真有新闻,国子监出事了。”赵规事不关己的说道。 石越听得一怔,国子监能出什么事? 那些小吏兴趣都上来了,有人把赵规拉了过来,几个人抢着问道:“老赵,说说,国子监出什么事了?不说前几天皇上还加了他们的钱吗?一年三千两呢。” 赵规把手伸到火炉烤了烤手,细里慢条说道:“方才听说的,国子监出了一道题目策问王莽、后周变法的事情,有个叫苏嘉的说了一堆不是,得了个优等。有个叫苏液的向曾布告密,说他们非毁时政。护法曾布把国子监张璪臭骂了一顿,又告诉王相公。” 石越听着听着脸上慢慢凝重起来,因问道:“王相怎么处置的?” “拗相公还能怎么处置?国子监所有的学官全部罢免,李定、常秩连夜入国子监判监事,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长这些人当了国子监学官。”他们是些小吏,对王安石根本不太在乎,说话也特随便。 沈归田听了笑骂道:“以后王家开会,可以搬到国子监开了。” 有人问道:“此话怎讲?”石越也是一怔。 沈归田笑道:“你看看这些人,陆佃是王相公的学生,沈季长是王相公的妹婿,叶涛是王相公的侄婿,曾肇是曾布的弟弟……” 众人听得哄堂大笑,眼见他还要说下去,石越连忙咳了一声,说道:“老沈,这些话不是你应当说的。” 哪知沈归田根本不在乎,“石大人,俺知道你身处嫌疑之地,不过您也别怕,说王安石坏话的人是我不是你,这里的同僚,都不是长舌之妇,要是肯拍马屁,我们也不至于在三司里面混了这么久,还是呆在胄案做小吏。不瞒您说,我也是个同进士出身的,中同进士那一年是八品,现在还是个八品,若是肯管管这嘴巴,不至于这样。” 石越听他抢白,尴尬了半天,想想自己也是好意,不过这世界上尽有软硬不吃的人,只好笑道:“即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去看看作坊的学生们。”说着起身走了出去,虽然他挺欣赏沈归田,但是这个样他是不能学的。而这个地方也不久待,否则日后难保不传扬出去,到时候说什么石越和胄案小吏一起讥刺宰相,这多少也是个罪名。 刚出得大门,一股凛烈的寒风迎面而来,似刀子一样刮到他脸上,他想了想刚才赵规所说国子监发生的事情,长叹了一口气。王安石如此容不得异议,只怕这件事只是一个借口,王安石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控制国子监,让国子监的学员们都接受他变法的思想,为他的新法培养出一大堆官员来罢了。 石越上了马,一边走一边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都白了。他扬起马鞭,狠狠的抽了一鞭,“驾!” 第六节 白水潭之狱 上 01 小不忍则乱大谋。 ——《论语》 石越骑着马一路紧赶到了白水潭,直闯进桑充国的办公室,气喘喘的说道:“长卿,《白水潭学刊》出了几期了,拿来给我看看,快。” 桑充国看他脸色紧张,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从书架上取出两本杂志,交到石越手里,问道:“怎么了?子明。” 石越也不吭声,找个角落坐下,就开始读起杂志来,把桑充国整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看到石越开始脸色轻松,有时候稍稍皱一皱眉毛,有时候摇摇头又长叹一口气,有时候又微笑…… 历史有时候真是极度的讽刺,正当石越在白水潭看《学刊》的时候,王安石也在书房里拿了一本学刊在读。《白水潭学刊》卖得很好,大宋东京的读书人,没有不买来看的,王安石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王安石读书的速度很快,他一边翻着一边指着一篇文章对王雱和王旁笑道:“看看这篇文章,写得很好,《经世济用,学以致用》,世俗之见,多以为学经术的人是迂腐之人,不知道学经术正是为了有用于国家百姓。想不到白水潭有此人材!” 王旁笑道:“父亲,这个白水潭的确是人材济济。诗社好多社友,都说准备去白水潭读书。士林里现在流传的俗语说,不上白水潭,枉做读书人。” 王雱却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弟弟,你怎么也有那些流俗之见,国子监亦不过如此,白水潭又能如何?” 王旁不太知道自己哥哥的心思,因笑道:“兄长有所不知,国子监的学生,都是因为父辈在朝中为官,才有资格入读,而白水潭,却是有教无类,父亲也常说,贤材多在野,国子监其实反比不上白水潭的。” 王雱还要说话,王安石挥了挥手,说道:“这个你弟弟说得对。”说罢继续读下去,突然目光停在一篇文章之上,皱着眉毛说道:“这篇文章怎么和孙觉一个调子?真是食古不化之辈。” 王雱兄弟凑上去一看,只见标题赫然是《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整篇文章讥刺王莽新政,妄改六经,言外之意讽刺王安石变法非常明显。而这句标题,王雱记得很清楚,正是孙觉上表攻击王安石奏章里的原话。 王雱因说道:“管得了国子监,管不了白水潭吗?这些家伙也真是死性不改。” 王旁要老实一点,听了他兄长这句话,有点不满的说道:“这是第一期,还在国子监之前,说他们屡教不改有点过了。” 王雱白了弟弟一眼,“你知道什么?那说不定是苏嘉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呢。” 王安石瞪了他们兄弟一眼,继续把杂志翻完,看到那些数学物理论文,脸色才慢慢变好。他一向是希望人材中多一点“秀才”,少一点书呆子的。看来这个白水潭学院,的确还有不少人材。 然而当他拿起第二期《学刊》,才看得几篇,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把书摔到地上,拍案高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连王雱也不知道王安石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小心的捡起地上的《白水潭学刊》,翻了几篇,有一篇文章的题目跳入眼帘——《免役法与保甲法不合圣人经义刍议》,老大的隶书,分外刺眼。他一目十行的翻过,后面紧跟着有一篇,《变法为名,聚敛为实——王莽改制与本朝变法之比较》,再翻一篇,《王者以民为本——古今变法小议》,再翻下去,《老子——家人之言》,这是讥刺《老子》的,谁都知道王安石父子推崇老子…… 整个《明理卷》,居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文章在批评新法与王安石,而且全部是借历史与经义为言,无怪乎王安石要勃然大怒了。 这边王安石勃然大怒,那边石越看得手都直发抖,他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题目,心里真是砸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骂人打人的冲动,尽量用压抑的语气说道:“这些文章的作者是谁?全部给我叫过来,是谁充许发表的,也给我请过来。” 桑充国隐约猜到出什么事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吩咐几个学生去叫人,然后把闲杂人等全部请了出去。这才问道:“子明,出什么事了?”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想要怪他,又不忍心出口,不去怪他,眼见这白水潭几年的心血,就这么可能因为一时多言而毁掉,他心里几乎在滴血。他拼命克制自己,轻轻的问道:“这些文章究竟是怎么发出去的?” 桑充国看他神态如此严肃,勉强笑道:“这几篇是孙觉和程颐要求发的,按白水潭学院的章程,有他们两个同意,按例就可以刊发。本来邵先生和程颢都是反对的,不过他们说的道理我们也无法反驳,我们白水潭学院门口的对联,就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句话也几乎是我们白水潭的校训了,而明理院的精神又是‘文以载道,学以致用’,我见他们说得有理,也没有反对。” 石越想了想,这个规矩是自己定下的,这些校训院训,也是自己定下来的,心里真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言论自由,终要付出代价呀! 不多久孙觉与程颐以及邵康节、程颢等人都来了,那十几个学生也来了。 石越稳定一下情绪,把国子监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孙觉就笑道:“子明不必担心,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怕的,王介甫要清理白水潭,还要顾忌天下的公论和皇上呢。白水潭是皇上亲笔题写校名的。” 邵康节身体不太好,他有点担心的看了孙觉一眼,对石越说道:“王介甫准备清洗白水潭了吗?” 有几个学生一听这话,激动的说道:“他凭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敢清洗学院,我们就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 程颐不置一言,毫不在乎,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理学家,特重气节名誉,要他赴死,他当吃饭一样平常。程颢却有点担心,他和王安石打过交道,还一度曾经是王安石亲近的属下,对王安石的性格颇了解,所以当时他就极度反对发表这些文章。 石越瞪了这些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们不知道诋毁朝政是有罪的吗?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一个叫李治平的学生站了出来,冷笑道:“石山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心,我们不会连累学院的。” 一句话把石越气得不行,桑充国连忙喝道:“李治平,你太放肆了!” 石越平稳下心情,冷冰冰的说道:“既然都是白水潭学院的人,就当祸福与共。况且因言获罪,也算是一种荣耀。我料定王相公必然会看到这些文章,就算他不看,开封府看《白水潭学刊》的人数以万计,自有小人告诉他。逃是逃不过的。只有早做打算,我今晚就回去写奏章,向皇上解释这件事情。孙大人和伊川先生,你们名气太大,此时又不是官身,谅王介甫也不能拿你们如何。需要顾虑的是这十来个学生,我们当为国家朝廷保护这些年青人。” 程颢点头赞许,这中间就有他不少学生,他亦断难坐视不管,“子明说得不错,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学生就很危险了。” 李治平听石越如此说,惭愧的说道:“石山长,实在对不起。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不愿意因此连累师长。”那些学生也一齐哄然称是。 石越摆摆手,“不必多言,逞血气之勇,没什么好处。长卿,你去把这些学生的档案销毁。我估计对这些学生的处份,有功名的会革去功名,不再叙用;没有功名的刺配都有可能。以后想挣个前途,可就难了。这里没有外人,就直说吧,各位可以回家隐姓埋名,等风头过了,或者有大赦之年,再出来为国效力。如果不愿意回家,我给你们安排地方,总之我不能看着我的学生把前途给毁了。” 桑充国听得事情居然如此严重,他毕竟是没有经过仕途的年轻人,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因问道:“不过是几篇文章而已,至于如此吗?”有宋一代,优容士大夫,骂骂宰相,实在不是什么大罪。 程颢苦笑道:“长卿,子明所虑甚是,就照子明的吩咐去做吧。王介甫对国子监的处置,刚才你也听说了,所以老师全部换掉,写文章的苏嘉也被赶出国子监。我们白水潭学院,在地位上是比不上国子监的。” 石越又说道:“不必搞得人心惶惶,今晚你们这些学生来我家里一趟。” 他也不再多说,上了马回去找李丁文,和他商议怎么安置这些学生,怎么样写奏章。 石越对王安石的猜测,真是一点也没有错。 王雱看着这些文章,冷冷的说道:“这是石越主使的。” 王安石冷笑道:“若无石越给他们撑腰,他们断没有这个胆子。这个石越,仗着皇上的宠信,就敢这样公开非议朝政,阻碍新法,此时只怕全开封城的读书人都知道白水潭对新法的诋毁了。” “依孩儿之计,不若就按律查封白水潭,凡是写文章的作者,全部交开封府治罪,《白水潭学刊》列为**。”王雱一向喜欢强硬手段。 “万万不可,父亲,哥哥,此事万万不可,查封白水潭学院,会导致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的。《白水潭学刊》虽然只出两期,但很多读书人对他评价甚高,如果列为**,只怕失去天下士大夫之心呀。”王旁没有他哥哥那种骄傲与不能容人的性格,虽然很崇敬父亲与哥哥,但是经常与读书人交往的他,对白水潭的印象也是很好的。 王安石想了想王旁的话,心里也知道如果查封白水潭学院,石越肯定会自己誓不两立,以石越在士林的声誉和他在皇上面前所受的宠信,自己除非一举扳倒石越,否则以后新法的推行,只怕会更加困难。他因说道:“先不管这些,我要先奏章弹劾石越,雱儿,你去找几个御史,问问他们为什么坐视石越指使白水潭妖言惑众而不管。” 王雱急道:“父亲,若不同时严惩白水潭那些书呆子,就难以立威信呀,无威信则法令不行,法令不行新法如何能成功?” 王安石想想也对,便说道:“发票给开封府,把《白水潭学刊》的编者与作者抓起来按律审问就是,这一期的《白水潭学刊》,禁止坊间发行。” 王雱这才领命而去,他刚刚走到后院,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哥哥,且慢。”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自己最小的妹妹,芳名王倩儿,平时很受父亲宠爱的,因笑道:“妹子,有什么事吗?” “刚才你和父亲在书房说的话,我恰巧全部听到了。”王倩儿带点忧虑的说道。 王雱知道自己这个妹子颇有政治才华,诸子百家无所不览的,连父亲也常常叹惜她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因问道:“哦?” 王倩儿迟疑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哥哥,我觉得你们这些行事有点不妥。” “有什么不妥?” “哥哥,你不怕人家说这是党锢之祸吗?读书人因言获罪,靠抓靠杀是镇压不了的,他们反而会把这个当成一种荣誉。哥哥熟读史书,岂不知东汉党锢之祸?”王倩儿说完之后脸色都有点紧张得发白。 王雱脸色变了变,哼道:“谁敢乱说话!妹子,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管了。” 王倩儿急道:“哥哥,我是担心我们家因此得罪天下的读书人呀。” 王雱不以为然的笑道:“哪有变法的人不招人厌的,贵在坚持己见罢了。你放心,我们得罪的,不会是天下的读书人,只会是天下的书呆子。”说罢拔腿就走,留下王倩儿一个人在那里叹惜。 王安石怒气冲冲把奏章交到皇帝手里,赵顼沉着脸看完后递给冯京和王珪。冯京接过奏章看完又递给王珪,大殿里一点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顼显然早有准备,又从御几上拿了几本奏章递给他的宰相们,“这是御史们弹劾石越的表章。” “这是《白水潭学刊》……想必几位丞相都看过了。”赵顼冷着个脸,“这是石越谢罪和自辩的折子。” 王安石吃了一惊,他想不到石越自辩的折子这么快就递到了皇帝手中,看来石越的确不可小视。 冯京颤微微的把这些东西都看完,心里直呼痛快,不过脸上却还要正儿八经的做呆板状,“陛下,从石越自辩的折子来看,这段时间他一直奉圣命主持虞部和三司胄案的事情,这两处事务繁琐,众所周知,对白水潭一时失察,失于管束,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第二层意思是说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未曾以言罪人,此千古未有之德政,学生们年轻气盛,年少无知,也是正常的,这种锋芒的确值得赞许,这些人绝非恶意,不过是出于善意而用了错误的方法,希望陛下充许他对这些学生加训诫,以治病救人之心对这些学生,而不要因为他们一时的错误加罪,臣以为这一点颇有仁者之心,合乎圣人之意; 第三层意思是如果朝廷不能原谅,他身为白水潭的山长,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名。这一点臣虽然佩服他的担当,但是却不同意他的做法,朝廷也不可能把别人的罪责加在他身上。” 冯京一心一意想要维护石越,因此对于王安石的控告,他根本提都不提,完全是听石越一面之辞为他开脱。 赵顼不置可否,看了王珪一眼,“王卿,你的意思呢?” 王珪听冯京明白偏向石越,而王安石的奏章却是有彻底扳倒石越的意思,自己在两个势力之间要明哲保身,就只有平衡了,因说道:“陛下是圣明之主,自有裁决,老臣本不敢置喙。蒙圣上询问,臣以为王丞相说白水潭学院士子诽议时政,的确有罪;而冯丞相说石越断不知道此事,亦有其道理;石越是少年老成之人,不会做此轻狂之举。” 王安石冷笑道:“这些人在公开的书籍中诽议朝政,断不能训诫了事,否则以后朝廷有何威信可言?既然石越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不妨让他和韩维、曾布一起主审此案,看看他是否公道就可以知道了。” 冯京面无表情的说道:“王丞相所言差矣,石越身处嫌疑之地,按例自当回避,岂可以把国法当儿戏,况且置人于不忠不义之地,也非仁者所为。” 王安石厉声道:“冯丞相现在知道把国法当儿戏,刚才怎么又同意石越训诫之说呢?” 冯京一向辩不过王安石,他也不再做徒劳无功之事,索性自动认输,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圣王之道待臣子,不要以权术待臣子,以免让天下士子寒心。” 赵顼冷冷的说道:“你放心,此事不关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这件案子,由开封府韩维、知谏院邓绾、以及曾布一同审理。”邓绾一路高升,早就做到了谏院的长官,那弹劾石越的奏折,正是他引荐的御史谢景温、蔡确的杰作,新党在御史台的重要人物。 冯京听了这些人选,心里暗暗叫苦。幸好石越前几月力劝皇帝把韩维留在了开封府,他是主审官,还能主持一下正义。不过邓绾和曾布,就很难说了。 第六节 白水潭之狱 上 02 (一个郁闷的情人节,把这一节献给所有爱我的和不爱我的人,也献给我爱的和我不爱的人们。祝大家快乐。) 韩维坐在厅堂里慢慢的喝着茶,掩饰着心里的焦虑。中书省下来的命令接二连三,要开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亲自把这些事给压了下来,但是这事只能拖得一时,拖不得一世。 心腹的家丁早就跑到石府去报讯了,石越带来的口讯是希望他拖一时算一时。然而终于拖不多久,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他就知道中书省又有人来催他了。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来的人竟然是当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面前最红的两个人:邓绾和曾布。两人神态各异,邓绾春风得意,精神抖擞;曾布犹犹豫豫,心不在焉。韩维心里雪亮,这是皇上让来一起办案的,毕竟这事情重大,白水潭是天下人望所集,多少著名的人物在那里,皇帝也会感到棘手,加上石越和王安石这两个皇帝眼里的重臣牵涉其中,这件案子的关键是,是揣测皇帝的意思,还要把文章做得漂亮,让王安石和石越都无话可说。 但皇帝把邓绾和曾布派来,又有何用意呢?两人都是王安石的亲信,稍有区别的是,曾布这个新法的护法罗汉,和石越关系也相当不错。难怪曾布要这么心神不宁了,他也的确难处。 韩维看到邓、曾二人走近,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冷笑。韩家是名门望族,曾布家里还好,他哥哥曾巩颇有名望,而邓绾在他眼里,是个十足的暴发户,无耻的小人。然而表面上,他却显得非常的热情:“邓大人、曾大人,来我这小小开封府,不知有何贵干?” 邓绾嘻笑道:“韩大人,我二人奉圣旨,来协助你一起办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拱了拱手,苦笑一声,这个差使他实在不想干。 韩维满脸堆笑,“有二位大人相助,在下可就轻松不少了。” 邓绾笑道:“这是天子关心的案子,做臣子敢不尽心尽力,人犯可曾提到?” 韩维心里暗暗啐了一口,脸上却笑道:“先喝杯茶再谈公事不迟。” 邓绾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这等事耽搁不得,如果人犯走了,如何向皇上交差?” 韩维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几个酸秀才,能跑到哪里去?” 曾布也是个聪明人,他心里一琢磨,便知道韩维的用意,因笑道:“老邓,韩大人说得有理,先喝杯茶吧。” 但是他既然知道了,邓绾又岂有不知道的道理?邓绾一心想把这个案办漂亮了,进一步得到王安石的重视,皇帝的赏识,御史中丞杨绘得罪王安石被罢,现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还空着呢,他邓绾正想坐一坐。 但他也不想得罪韩维了,毕竟韩家不是一般的家族,势力根深蒂固。他眼珠一转,半开玩笑的说道:“既如此,曾兄和韩大人先喝茶,我是忙碌的命,就让我点了人去抓人吧。”他认准了王安石这棵大树,就不怕得罪石越。 韩维和曾布对望一眼,心里问候了邓绾他祖先不知多么次,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邓绾一起点了人往白水潭开去。毕竟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抓人的话,否则这事好说不好听。 邓绾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不时的和韩维、曾布评点一下白水潭周边的风光,和韩维、曾布不同,他是第一次去白水潭,这里的水泥路、红砖瓦房,都是他以前没有见过,夸上几句也很正常。只是他这个人在韩维、曾布眼里显得实在太恶心,韩维故意不理他,只顾着和曾布说话,把他凉到一边。不过邓绾也真够脸皮厚,他也毫不在意,依然是骑在马上摇头晃脑。 不多久到山门之前,邓绾坐在马上,看着石坊上的对联,指手划脚的说道,“什么事事关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不懂,石越还是治《论语》的,连这都不懂。” 韩维冷笑道:“看来邓大人对《论语》颇有心得?” 邓绾嘻笑道:“不敢当。” 韩维见他如此无耻,不免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不知何解?邓大人想必有以教我。”这也是《论语》里的话,他这是骂邓绾大言不惭。 邓绾主知肚明,心里虽然恨得牙庠庠,却打听主意暂时不和韩维计较。只要自己将来做到御史中丞,纠绳百官,再和你韩维算账不迟。因此他便嘻笑着顾左右而它。 曾布听韩维奚落邓绾,心里也委实痛快。但他和邓绾始终都新党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便忍住笑纵马上前说道:“这是皇上亲笔手书的院名,我们骑着马进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马吧。”这是隐晦的提醒邓绾不要太猖狂了,白水潭学院也是有来头的。 韩维和邓绾答应了,便下了马九转十三弯的往白水潭学院走去。到了主楼,听到消息的桑充国早就迎了出来,抱拳问道:“韩大人、曾大人,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在下未能远迎,伏乞恕罪。”他不认识邓绾,也就没有打招呼。 韩维勉强笑道:“桑公子,奉皇命公干,请《白水潭学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编者随本官去一趟开封府。这位是知谏院邓大人,和曾大人一起协助本官办理此案。” 桑充国一听是邓绾,那鄙视劲就来,当下轻描淡写的拱拱手,漫声招呼:“邓大人。”他根本看不起这种小人。、邓绾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心里恨声骂道:“你一个布衣竟敢如此轻视我,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别以为石越我就不敢得罪。” 心里如此想,嘴上就冷冷的“哼”了一声,公事公办的说道:“桑公子,不必多礼,把这些人给本官请出来吧。若让衙役进去抓人,弄得鸡飞狗跳,于石大人脸上不好看。” 桑充国干笑道:“好的。”接过韩维手中的名单,喊道:“段子介,来,去把这些同学给找来。”段子介早就应声而至。 邓绾打着官腔说道:“慢——,让几个衙役跟着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过来。” 桑充国心里暗骂一声,口里却答应道:“邓大人所虑甚是。外边风大,诸位大人先入室喝杯茶?” 邓绾冷言道:“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不多久功夫,段子介就带着几个衙役回来了,他故作纳闷的说道:“桑教授,这名单的学生,不知为何,一个都不曾在学校。” 桑充国装得大吃一惊,“什么?他们跑哪去了?” “听他们的同学说,前天晚上他们就收拾行装,说要回家探亲,昨天就突然都不见了。”段子介演起戏来还是挺有天赋的。 那韩维和曾布闻言悄悄出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不少。邓绾却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桑公子,得罪了,来人啊,给我搜校。” 那些衙役早就哄然答应,却听韩维厉声喝道:“慢!” 邓绾转身问道:“韩大人,有何指教?” 韩维也不理他,冷笑着对那些衙役说道:“白水潭是皇上亲口嘉许的学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读书种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个家伙要敢鲁莽从事,把学院搞得一塌糊涂,本府饶不了他。” 那些衙役算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差使,不过心里都明白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什么意思了,一齐再次答应,方去搜校。但他们哪里敢认真搜,草草走过就是完成任务,一个个生怕被自己给搜到了,将来韩大人给自己穿小鞋。然而就是如此,也把全校的师生都给惊动了,几千学子开始交头接耳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邓绾听到那些衙役回报,心里也知道要抓到那些学生是不可能了。但他如何肯善罢干休,他冷着脸对桑充国说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学生,就辛苦你把学生的档案交给我吧。” 桑充国苦笑道:“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学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学的,学院当时事务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给他们编档案。” 邓绾听得大怒:“分明是狡辩,桑充国,你要知道袒护犯人,与犯者同罪!” 桑充国也来了脾气,冷笑道:“邓大人,你不要血口喷人,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 邓绾听桑充国竟然敢顶撞自己,真是怒从心边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厉声喝道:“来呀,既然学生跑了,把列在名单的编者给抓回去,还有这个桑充国,他是主编,便是主谋,断然脱不了干系,给我抓起来。” 韩维和曾布都料不邓绾竟然如此行事,完全不怕和石越破脸,须知这样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石越。他们也不敢作声,冷眼看着邓绾行事。 桑充国冷笑一声,“请便。” 但那段子介如何肯答应,见居然有人敢来抓桑充国,刷的把刀给拔了出来,厉声喝道:“谁敢动桑教授,我的刀子不认识人。”那些围观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要抓桑充国,也一个个动了义愤,起了敌忾之心,纷纷咒骂,有人就上来和邓绾讲理。 邓绾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把案子办成铁案,将来和石越就没有完,只要办好了这桩案子,王安石自然会保自己升官。主意打定,他咬牙喝道:“果真是目无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来呀,一起拿下,如果抵抗,就地格杀。” 韩维和曾布也不曾想到白水潭学院居然有学生敢持刀拒捕,生怕把事实闹得不可收拾,自己也脱不了责任。连忙喝道:“大胆,你快把刀放下,本官自会主持公道。” 桑充国也不曾段子介会如此大胆,他这一持刀拒捕,性质都会变了,因此也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看到这情势,也知道自己刚才实在是一时冲动,但心里那郁气却也难受,真恨不得和这些官兵大杀一场,此时听桑充国之言,也不敢不听,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怒目瞪着邓绾。那些衙役见他把刀放下,便一起涌了过去,把桑充国和段子介全给绑了起来。 邓绾看着被绑的二人,冷笑一声,又说道:“明理卷编者还有不少人呢,把这些人都给请出来。” 那程颐等人听到风声,早就过来了,正好听到邓绾这句话,程颐冷笑道:“那些文章都是我编审通过的,不关旁人之事。程某在此处,大人不必费心去找了。” 邓绾不认识程颐,而程颐当时也不是做过官的,邓绾更不在乎,当下冷着面说道:“好,识时务就好。” 孙觉见邓绾如此猖狂,气得直发抖,因冷笑道:“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老朽孙觉,这件事我也有份。你就一并抓走吧。” 邓绾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孙觉的大名,但此时势成骑虎,他也顾不得太多,便说道:“孙大人,得罪了,给孙大人一匹马,也请回开封府。” 那程颢、邵康节等人都忍不住要出来一起去开封府,得势便猖狂的小人他们见过不少,哪里会因此害怕。正要挺身而出,忽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回头一看,却是李丁文。李丁文低声说道:“石公子在胄案听到消息,已经向这边赶了。我先过来,几个先生不要冲动,有石公子在,桑公子他们不会有事的。白水潭还要几位先生主持大局呢。” 那韩维和曾布见邓绾闹得太过份了,连孙觉也敢抓,真是疯了一样。韩维哼了一声,“邓大人,抓够了吧?抓够了打道回府吧。”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邓绾心知此事的主审官还是韩维,他不好驳他的面子,“那就依韩大人,回府吧。这跑掉的十三名书生,终究要落到桑充国头上找出来的。先回府再说……” 然而要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白水潭学院几千学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说官府无缘无故来搜校,抓走桑充国等三名教授和段子介一名学生,如何肯善罢干休?桑充国平时代替石越主持校务,他年纪轻,又讲义气,学生们有什么困难,他知道没有不帮助的,和学生们也大多意气相投,名为师生,实为兄弟,在白水潭的威信可能比石越还要高,而程颐和孙觉也各有一群景仰他们的学生,此时听到他们被抓走,简直就是在白水潭捅了马蜂窝。 数千名学生互相传递消息,素有打架传统的明理院学生,还拿了简便的武器——包子、馒头、弹弓之类,把白水潭学院主楼到校门一段地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那些白水潭的乡民,听到桑充国被抓,也全部赶来了,乡民一般很朴实,反正桑充国平日对他们很好,他们的生活现在过这么好,也是因为石越和桑充国,这些老百姓最知道知恩图报了,这时候在他们看来,桑充国肯定是被冤枉的,哪有不来帮忙的道理? 邓绾压根没有想到会碰上这样的阵势,几千人围着他们大喊:“为什么要抓桑教授?”“放了桑公子!”“不许冤枉好人……”“凭什么抓孙教授和程教授?”有些知道邓绾底细的,便大喊:“邓绾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快点放了桑公子。” 邓绾见到这阵势,又是气又是怕,心里忍不住发慌,一个劲的说道:“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韩维和曾布也没曾想过邓绾这样行事犯了众怒,但是说要放了桑充国,那也是万万不能了。除非邓绾要放,否则他们不会开这个口,要不然,回去被邓绾参一本,他们就麻烦大了。韩维心里暗骂,你惹出来的事,关我屁事?我就等着回家写奏章,把今天的事情如实向皇上反映,你等着我的弹劾吧。 曾布也不闻不问,就当没有听见,反正这些人的矛头又不是对着我曾布。你邓绾刚才多威风呀?现在你继续威风呀。 邓绾也不是全无能力之辈,否则不会被王安石赏识,他心里虽然有点慌,但也知道韩维和曾布此时是指望不上了,这两人等着看自己笑话呢。 他也真的有几分急智,马上就想到事情的关键,驱马到了桑充国面前,冷冷的说道:“桑充国,你是想指使这些学生谋反吗?” 第六节 白水潭之狱 中 桑充国冷冷的看了邓绾一眼,突然笑道:“本来只听说邓大人喜欢当好官,无耻少廉,没想到血口喷人也是一把好手。” 邓绾心里恨极,但此时却不愿意把矛盾激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也只有把桑充国的辱骂当做耳边风,冷冷的说道:“桑充国,白水潭学生聚众袭击朝廷命官,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么?你现在把他们给弹压住,本官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否则休怪本官无情。到时候你们桑家满门,都难逃一死。” 他说的也不全是恐吓之语,如果双方发生流血冲突,那么白水潭学生造反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只不过他邓绾处置失当,激起民变,就算不死,也跑不了罢官流放的命运。不过如果事情真到了最坏的状况,估计他也等不到罢官流放的那一天,十之*要命丧白水潭,他邓绾大好前程,可不愿意在这里挂了账。 桑充国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把这些大宋的未来精英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当下冷笑道:“邓大人,你让我这个样子去说服学生,只怕适得其反。” 邓绾把手一挥,“给他松绑!” 有衙役上来给桑充国松了绑,桑充国轻蔑的看了邓绾一眼,走到那些学生面前,高声说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全部给我回去,照常上课,当今圣天子在上,几个奸小陷害不了我们。全部给我回去!这样子围成一堆,成何体统?” 程颢等人也开始在学生中做工作,劝说学生回去。但是学生们动都不动,有人吼道:“不放桑教授,我们不回去!” 桑充国听到这个声音,怒声吼道:“袁景文,你好大胆子,你想造反不成?白水潭还有没有校规了?连师长的话也敢不听?全部给我回去,你们想要天下人说白水潭是一群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吗?” 那人立即不做声了,众人见桑充国发怒,也没有人敢做声。但就是不肯走,任凭程颢等老师把舌头劝烂,大家连脚步都不肯动一下。桑充国知道这些学生都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热血重义之时,自己断难劝动。便转身对邓绾说道:“邓大人,我们走吧,你押着我走在前面,没有人敢阻拦的。” 邓绾冷笑道:“但愿如此,走!” 当下邓绾带着两个学生押着桑充国走在队伍的前面,往开封城走去。桑充国所到之处,那些学生也不敢阻挡,勉强让开一条路来,但是队伍后面,几千人却是紧紧的跟着不放。韩维感慨的和曾布对望一眼,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在这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心里把邓绾他们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待队伍走到白水潭山门的时候,有感情脆弱一点的学生忍不住痛声大哭,本来就挺悲愤伤感的情绪突然爆发,引得许多人纵声大哭,有些人更是指着邓绾破口大骂。 程颐听得这些哭声,心里很不耐烦,忍不住厉声喝道:“哭什么哭,七尺男儿,像个女人似的。” 桑充国强忍住心里的悲愤,也停下来朝学生们高声喝道:“男儿可流血,不可流泪。有什么好哭的?当年东汉太学生为奸人所害,或杀或逐,你们听说谁哭过吗?给我振作一点,别丢我们白水潭学院的脸。” 有几个学生听到程颐和桑充国的训斥,便止住了泪,高声说道:“诸位,桑教授说得对,大家都不要哭。难道大宋会没有王法吗?有什么好哭的?” 桑充国见众人渐渐止住哭声,便对程颢说道:“程先生,子明和沈大人都不在,白水潭就交给先生主持。今日凡我白水潭学生敢踏出这山门一步,你就把他给开除了,以后永远也不要进这白水潭学院之门。” 程颢挤出一丝笑答说道:“长卿放心,天子圣明,又有石公子在朝,你们定不会有事。长卿此去,比得上东汉范滂,从今日起长卿名动天下,可惜我没有这个资格去坐开封府的大牢。” 邓绾等人押着桑充国等人回到开封府之时,石越早就骑马在开封府衙门之前等着了。他听到消息便知道来不及赶回白水潭,干脆直接来开封府听消息。远远看着邓绾等人押着一行人过来,竟然发现桑充国和段子介也在其中,当时就怔住了。程颐和孙觉惹上关系,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以二人的名头,王安石也不能把他们如何,但是桑充国和段子介就不同了,桑充国不过一个布衣,段子介也不过是一个举子,他们扯进来,麻烦就大了。 眼见着邓绾等人走了近来,石越沉着脸把手一举,厉声说道:“韩大人、曾大人、邓大人,久违了。” 几个人早就看见石越了,韩维和曾布满脸尴尬,邓绾却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笑嘻嘻的说道:“石大人,久违了。” 石越阴沉着脸狠毒的盯了邓绾一眼,狞笑道:“邓大人,不知道我兄弟桑充国犯了什么罪?我这个学生段子介又犯了哪一条,你把他们抓到开封府来?” 邓绾满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我们也是奉旨办事。白水潭学院跑了十三名要犯,下官怀疑桑充国便是主谋。这个段子介,持兵器拒捕,辱骂朝廷命官,罪名也是不轻。怎么,石大人有什么指教吗?” 石越阴着脸看了邓绾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邓大人,我看你搞错了,这白水潭的山长是我石某人,不是他桑充国。要抓主谋,我石某人便在此处,怎么不来抓我?” 邓绾笑嘻嘻的回道:“石大人说笑了,皇上亲口说此事不关石大人的事,下官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抓你。这桑充国却是《白水潭学刊》的主编,平日也是桑充国替石大人主持校务,他是逃不了主谋之罪的。” 石越一时辞拙,他知道再纠缠下去难免自取其辱,便冷冷的对邓绾笑道:“邓大人,看来下官和你平日是少了亲近。下官祝你官运亨通,早至公侯。你我同殿为臣,定有再会之日。告辞了!”也不和韩维、曾布打招呼,拍马便走。 韩维和曾布都知道邓绾这次是把石越往死里给得罪了,他日邓绾有什么把柄落到石越手里,下场必定好不到哪去。两人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怜悯起邓绾起来。 当石越回到白水潭之时,几个白水潭的乡民一看到他,便围了上来,跪倒一大片:“石大人,桑公子可是个好人,你一定要救他呀。” 好不容易安抚住这些人,进了白水潭,却吃惊的发现学院里的道路草坪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不是树倒猢狲散了吧?” 到了主楼,才发现李丁文在等他,石越疑惑的问道:“潜光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学生们都聚集在讲演堂……”李丁文一边苦笑着向石越说明事情经过,一边陪着他走向讲演堂。 此时的讲演堂,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学生。二年级的学生自动按系一堆一堆的聚集在一起,一年级的学生则按班级聚集着,沈括也已经赶来,和程颢、邵康节等人一起维持秩序,控制学生的情绪。 显然这个时候学生们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一个青衫青年站在台上,挥着拳头高声说道:“诸位,诸位,桑教授何罪?程教授何罪?孙教授何罪?段子介何罪?十三同学何罪?我们不过是探讨经义,讲了一些真话,奸党小人就要从中构陷!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秦政无道,偶语诗书者弃市,东汉昏暗,太学生议政有罪!这种事情竟然复见于今日!东汉之时党锢之祸,太学生以赴死为荣,皇甫嵩身为将军,因为没有逮捕入狱,引以为耻,上书自请下狱。我辈不才,也不愿意落古人之后。若是议政有罪,我张淳愿效古人之风,与诸师长同窗同罪。哪位愿与我同往,叩阙上书?” “张淳兄,我当与你同往。” “张淳,我也与你一起去!” …… 响应者一大片。 又有人跳到台上,厉声说道:“张淳之说,虽然重义轻生,但今世不比东汉,皇上圣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文,愿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为桑教授击鼓鸣冤!哪位同学愿与我联署同往?” “袁景文说得有理,我等愿往。” “不错,我便不信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这又是另一种想法的人。 还有一些学生则暗暗聚集在一起,彼此说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在师长有难,我们应当上书阙下,请把师长的罪过让我们来替代,请皇上成全我们的孝心。这才是正理。至于是非黑白,上有圣明天子,下有石山长,我们不可以冒然行事,陷桑教授诸师长于不忠不义之中。” “不错,这才是正理。” “我们一起去起草吧。” …… 除此之外,尚有一部分人静悄悄的不作声,这些人有些是生性懦弱,有些则是纯粹的好学生,对沈括、程颢等人十分信赖,有些则是盼望石越回来主持大局…… 当石越走到讲演堂的时候,那些准备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的人正开始往外走,看到石越回来,立时高声喊道:“石山长回来了,石山长回来了。”沈括和程颢听到这个消息,算是偷偷抹了一把汗。 石越沉着脸问袁景文等人:“你们准备去哪里?” 袁景文是格物院的学生,平时对石越的学说最为敬服,见石越问他,便满含期待的说道:“学生准备去登闻鼓院上书,为桑教授鸣冤。” “桑教授不过是被开封府抓去,尚未审判定案,有何冤可诉?”石越冷冷的问道。 这一盆凉水浇下来,袁景文等人讷讷不言。好一会才有人说道:“以邓绾那种小人,定会构谄成罪。我们去登闻鼓院,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清议如何?” “是清议还是朋党?”石越厉声喝道,“你们还要授人以口实吗?我们白水潭的学生去上书,正好给奸人机会污陷。” “石山长,君子无朋,小人才有朋!”有人不服气的顶撞。 石越冷笑道:“小人若要构陷你,要的只是一个口实,他管你君子有没有朋?”他自觉自己语气有点过重,又放缓语气说道:“还有谁想上书的?” 张淳站出来说道:“回山长,学生也是想上书的。” “哦,你想做什么?不会也是想去登闻鼓院吧?” “学生是想叩阙,请与诸师长同学同罪。”张淳昂然说道。 “同罪,诸师长和同学有何罪可言?” “正因为他们无罪,无罪而受罪责,特别是因为议论时政与经义而受罪责,是读书人最大的荣耀,所以我们愿意与诸师长同学同罪。我当上书朝廷,若认为我师长同学无罪,便请放他们回来;若认为他们有罪,那么我们愿意与之同罪。” 石越一时感觉到他的主张不太好驳斥,便问道:“你这是学东汉人之风骨了?” “正是。” “那么东汉党锢之祸,如你这样做之后,被关押的人有没有放出来呢?” “……” “因为党锢之祸,东汉终于元气大伤,终至于亡国。这种逞一时之意气的作法,为什么还要学?你们这样做,只能给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面前构陷我们是朋党,最终损害的,是大宋的元气。” “……” “桑教授说过,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门一步的学生,以后就永远也不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了。你们若真的桑教授的好学生好弟子,就正常上课。这件事情,我自然会有应对之策的。” 虽然石越暂时压制住了白水潭学院学生们的情绪,但是他所说的“应对之策”,却是连自己心里也没有谱。 开封府上,邓绾用尽心机,要桑充国招出那十三个学生的下落,并且想要他承认那些文章是有意攻击王安石的。他从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断章取义,横加指责。而桑充国和程颐、孙觉又岂是吃素的?特别是程颐和孙觉,学问尚在邓绾之上,几次把邓绾驳得哑口无言。偏偏韩维和曾布审问的时候什么事也不管,对孙觉和程颐更是礼数周详,公堂上给他们按排了座位,倒把开封府变成了辩论堂。邓绾若想对桑充国用刑,韩维和曾布未免就要皱起眉毛反对,把邓绾气得几次按捺不住。 在公堂之外,则是雪片般的本章递进了中书省。冯京和王安石各执一辞,赵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是好,干脆把所有关于此事的本章全部搁置起来,不置可否。石越三天之内,已经是写了十二封奏折递进大内了,“桑充国与臣,盖兄弟之情,今无罪入狱,臣实惶惧。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释桑充国之狱,臣当奉还所有封赐,从此不敢再言时政,退归田里,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当一身当之,亦与桑充国无干……”石越仔细的再读了一遍刚写的奏折,招呼道:“侍剑,备马。” 侍剑牵了马过来,有点担心的问道:“公子,你还是坐车吧?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淡淡的说道。这几天他根本没有办法睡着,他根本没有料得邓绾竟然是存心要把这件事办成大狱,结果把桑充国也牵连入狱了。当时自己若在白水潭就好了,自己在场,邓绾断不敢抓桑充国。 他想起自己去桑府时,桑夫人当场晕倒,桑梓儿含着泪水求自己救桑充国的情景,就更加难受了。来到这个世界,桑家老老小小把自己当成亲人看待的,此时却是自己间接害得桑充国入狱。他记得自己亲口答应桑俞楚:“伯父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让长卿有事的。” 自己的承诺,究竟能不能兑现呢?石越现在最怕的,是每天去桑家面对桑氏夫妇和桑梓儿那充满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里就会有一种犯罪感。 这两天连皇帝也躲着自己,李向安悄悄托人传话给自己,说皇帝这几天心神不宁,连王安石都不愿意见,一般都退了朝就走,根本比不得以前,会把王安石留下来说一会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应当还是有可为吧? 坐在马上胡思乱想,到了东华门,递了牌子请见。便走到一棵槐树下等候。过一会,见有一个年轻人穿着常服下了马往里面走去,石越看此人气度不凡,心里有几分奇怪,大宋的年轻官吏中,除了自己和王雱之外,应当没有别人可以这么随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不过此时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测此人的身份了。 又过了好一会,石越渐渐失望,以为赵顼又是不会见自己了,正心烦意乱之间,却见李向安屁颠屁颠跑了过来,笑道:“石大人,皇上召见。” 石越当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对李向安笑道:“老李,这次多亏你了。” 李向安连连挥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实话说,这次多亏了昌王千岁。” “昌王?”石越奇道,昌王赵颢,是赵顼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平日里最喜欢读书,赵顼只要看到有什么新奇的图书和物品,必定马上告诉赵颢。在诸王之中,是最得宠的一位,和赵顼关系非常好。但是赵颢平时绝不结交外官,做人相当的谨慎,自己这么红的一个人,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怎么会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讲好话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岁他老人家。”李向安一边走一边白乎:“王安国从西京国子监回来,带了几本书献给皇上,皇上便召昌王千岁来看。昌王刚一进门,就对皇上说,刚才看到有个佩金鱼袋的年轻人在外面,想是闻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么把他晾在外面了?又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皇上终是个明君,自然醒悟过来了。” 石越这才知道刚才进去的,原来是当今皇帝赵顼的亲弟弟昌王赵颢,想到二人素不相识,昌王居然帮自己说话,心里颇有点感动,一面笑道对李向安道:“老李,难为你告诉我这么多。” 李向安笑道:“石大人哪里话,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终于见了赵顼,石越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带点硬咽的叩了个头,说道:“陛下……” 赵顼见他这样子,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带着几分不忍的亲自把石越扶了起来,笑道:“石卿,先不要说他事,朕给你介绍,这位是御弟昌王,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国,和你一样,是赐进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忍了,向昌王赵颢和王安国一一见礼。赵颢笑道:“石九变之名,闻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赵顼笑道:“这个皇弟就有所不知了,王卿的侄子,王丞相之子王雱虽然较石卿尚有不如,但是也是难得的才俊之士。” 赵颢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是他也不会和这个皇兄去争辩什么,“那就真要恭喜皇兄,这是我大宋之福呀。” 王安国却正颜说道:“陛下,我那个侄儿,较之石大人,只怕不及万一。” “哦?”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王安国会帮外人说话,就算自谦,也不至于如此贬低自己的侄子。 王安国又说道:“我那个侄子,人虽聪明,但眼高于顶,无容人之量,气度略嫌狭小,若是做个谏官御史,则是人尽其材。而石大人胸襟气度,学识才华,有宰相之度。二人实不可同日而语。” 赵顼万不料不得他这么说,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安国一眼,他也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便笑道:“王卿此来,路上有何见闻?” 王安国突然顿首说道:“臣此来,知大宋有亡国之危。” 赵顼听他如此危言耸听,正容问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东汉桓灵之事,党锢之祸,复见于今日,不是亡国之兆又是什么?” 赵顼沉了脸问道:“何谓党锢之祸?朕岂东汉昏庸之主?” “臣观邓绾治狱,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议政,纵有不妥,亦非大罪,训诫足矣。现在邓绾竟然逮捕桑充国、程颐、孙觉及举人段子介入狱,臣不知道这四人有什么罪?程颐、孙觉门人学生数百,聚集在开封府之外,乞以身代。这不是东汉末年之事吗?臣听说白水潭学生本来也想叩阙,却受阻于石大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继续说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从来没有因为议政而加罪于大臣,这学校的学生,实是未来之大臣,他们议论时政,可以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如今竟然横加罪责,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为这种事情,正是东汉亡国的原因。” 赵顼想了想,觉得王安国说得也有理,便说道:“你说得虽然不错,但是没有定案,现在下结论,似乎早了一点。” 其实赵顼本人是无可无不可,只不过这件事不给王安石一个交待,王安石断不能答应。而邓绾这个家伙却一顿乱搞,让自己变得没有办法给石越一个交待,他也挺烦恼的。但是骑虎难下,如果没有定案就虎头蛇尾,不说王安石要和自己闹多少别扭,就是让天下人笑话,也太不成体统。他一心想要变法,而变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是最重要的。 王安国听皇帝如此说,便说道:“既然陛下明白,就请先下旨放了孙觉吧。孙觉是朝廷大臣,无罪而被关在开封府,实在不成体统。另外,亦请皇上下命韩维限期定案,派人温言遣散聚集在开封府外的孙、程弟子。” 石越见王安国如此仗义直言,当下也说道:“臣身处嫌疑,本不合多说什么,臣只求皇上许臣致仕。” 赵颢是外藩,皇帝不问,对于朝政他就不会发表意见,此时听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点不伦不类,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赵顼摆摆手,说道:“王卿所说的,照准。石卿说什么致仕,自然不许。你能阻止白水潭学生叩阙,颇识大体,朕很欣赏。现在是大有为之时,朕还要你辅佐朕成为一代明君,你岂可因为一点小事就弃官而去?先办好你胄案虞部的差使。昌王一向很欣赏你的,有时间你们多亲近亲近。” 石越硬咽道:“兄弟骨肉下狱,臣方寸已乱,如何能够视事?” 王安国闻言,温声道:“石大人所言差矣,大丈夫处事,当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坏国事,变非人臣之道。”他这话半为劝石越,半为向皇帝表明心迹。他和王安兄兄弟之情甚厚,王安石对他和王安礼,算是半父半兄,但是最后这两个弟弟都和王安石政见不合。王安礼还比较温和,而王安国却是敢直言无讳的。 赵颢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向赵顼长揖贺道:“皇兄得人若此,实大宋之福也。” 终于看到了事情有向良性发展可能的石越,兴冲冲的连家也没有回,直接去了桑府报讯,他实在太想给桑夫人和桑梓儿一个好消息了。 桑夫人听石越把事情说完,疑惑的问道:“限期定案是什么意思?如果长卿定了罪怎么办呀?”桑梓儿显然也不明白这之后的玄机,瞪大眼睛望着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下令释放孙觉,连孙觉都已不问,长卿更加谈不上有什么罪责可言了。况且韩维是个好官,不会胡乱定案,既然时间不够,长卿多半是要以证据不足释放的。” 桑夫人还是有点担心,叹道:“要是包大人还在开封府就好了,有包大人在,我们也不用担心长卿会被冤枉。”其时包拯死去不过十余年,百姓对包大人都非常的怀念。连夷人归附,皇帝赐姓,夷人都说听说包大人是个好官,希望皇帝能赐他们姓包。桑夫人对韩维不够信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桑俞楚严肃的刀削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夫人又瞎说什么,子明都说没事了,肯定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就等着长卿回来。”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儿子入狱,你自然是一点都不担心,没见过你这样做爹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天不回到家里,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国寺去求佛祖保偌,梓儿,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于人们心情得到平静,便笑道:“伯母说得不错,明天妹子就陪伯母去大相国寺一趟。我还要去一趟冯丞相府和王丞相府,韩维那里我要避嫌,不能亲去,还要托二位丞相帮我说几句话。” 桑俞楚奇道:“王丞相,王安石吗?如果他肯说一句话,那就太好了。”他也是关心则乱。 石越知他误会,也不说明,淡淡一笑,便告辞而去。 兵器研究院的事情全部交给了李丁文和沈括一起主持。李丁文一面要负责兵器研究院的重建,一面要帮助他处理胄案虞部一大堆事务,件件都要写好节略,以便他第二天按节略处置,同时还要帮他出谋划策,想办法营救桑充国出狱,便是个铁人,也得累趴下。 而沈括也好不到哪去,主持兵器研究院之外,还要跑白水潭协助程颢处理校务,劝说学生;一面自己还有公务在身,包括还要协助治水。好在程颢不比程颐,程颢是个颇有人格魅力的人物,白水潭的事情,在此非常之际,他也能处置得井井有条。 但饶是如此,石越还是感到身边人材缺乏,自己说起来不过一个小官,管的事情也不过一丁点,但是遇上一点风波,立时就把所有的人忙得几乎首尾不能相顾。 在这种状况下,他也实在没有时间在桑家呆太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他特别想念唐棣等人,只是在一个资讯原始的时代,他们现在不会知道桑充国下狱的消息。 大相国寺在北宋号称“皇家寺”,皇家祁福,甚至进士题名,多在大相国寺举行,这里又是开封最繁华的商业区所在,人来人往,自是热闹非凡。 桑梓儿陪着桑夫人在大相国寺外下了马车,数步一叩头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五间三门,飞檐挑角,黄瓦盖顶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释迦摩尼二亿四千年后的接班人,号称“未来佛”的弥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间。 桑梓儿并不信佛,比起要二亿四千年后方能降生于人间的弥勒佛,她更愿意相信石越能帮她哥哥早日脱离牢狱之灾。但是在这天王殿里面,偷眼看着那个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于莲花座上的弥勒佛,她心里亦不敢存半丝不敬之意。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柱香,在心里默祷:佛祖保偌我哥哥早日平安无事…… 祷告完毕,忽听到旁边有一个女子在低声祁福,断断续续听到一些“……石公子……平安无事”之类。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便忍不住向声音那边望去,却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微闭双目,在那里低声祁福,旁边还跟着一个丫环。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虽然曾经到过桑家,但是桑梓儿和桑夫人却是不认识的。楚云儿祷告毕了,睁开眼来,却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偷偷瞧自己,不禁莞尔一笑。桑梓儿亦微微报以调皮的一笑。 两个女孩儿正在用微笑打招呼的当儿,突听到外面一阵忙乱,两人都有点好奇的心性,便向弥勒佛告了退,出了殿来,原来却是有人去大雄宝殿进香,显是权门势家,惊得大相国寺方丈亲来接待,故此惊惹了外面的香客。 桑梓儿见识有限,只是想瞧个热闹,偷眼瞧楚云儿之时,却发现楚云儿眉头微蹙,她便忍不住问道:“这位姐姐,这些进香的是什么人呀?” 楚云儿见她相问,展颜笑道:“不敢,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儿听到“王相公”三个字,便有点上心,因问道:“是哪个王相公?” 楚云儿的丫头嘴快,脱口答道:“便是那个拗相公。” 桑梓儿因为哥哥下狱,也听石越和桑俞楚说起原由,总之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关系,听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里有点不舒服。勉强笑道:“姐姐认识的人真多。” 楚云儿微微一笑,“我哪里能认识王丞相,不过刚才王丞相家的两位公子过去,我略有点眼熟,所以才知道。” 旁边有几个进香的女子听楚云儿说起王家公子,有人便打趣道:“王家二位公子,可都是人间才俊呀。” “听说王家大公子在圣上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王家大公子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庞家小姐,才子佳人……” “这两位姑娘都是天生丽质,哎,可惜呀……” 桑梓儿终究是小孩子,听人家说可惜,便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一句话惹得那些女子笑成一团,有人便答道:“自然是可惜不能嫁进王家呀。”顿时把桑梓儿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又有几分气怒,忍不住冷笑道:“你们这些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王家又算得了什么?我便是嫁人,也断不会嫁进什么王丞相家。” 有人见她天真可爱,不通世故,更觉得有意思了,便有人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子还不行,看来姑娘是想入宫侍侯皇上吧?” 楚云儿见桑梓儿实在很可爱,这里小脸臊得通红,心里便想保护她,于是对那些人冷笑道:“你们自己削尖了脑袋想嫁进丞相府,却来取笑这位小妹妹。真是好没由来,须知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只有王家的两位公子。” “这位姑娘别说大话,若王家公子你都看不上,还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业,王家公子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这是典型的三八。 楚云儿冷笑一声,也懒得回答。她那丫环却无所顾忌,叉着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长,皇上亲赐同进士及第的石大人如何?比不上吗?便是白水潭学院的桑公子,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子。” 桑梓儿听到一怔,见这丫环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国,忍不住对楚云儿主仆更平添了几分好感。 可这丫环说话太冲,一句“井底之蛙”,未免得人给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石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谅你也高攀不上。桑公子虽然不错,此刻却在开封府的大牢中,你此刻若来个美人救英雄,劫狱私奔,倒也是说书人的一段佳话,只是要说桑公子和王家公子比,未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便是石大人,只怕也脱不了几分干系。” 白水潭的事情,在开封府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三姑八婆,也自有她的一番见识。此时说了出来,竟似个政治评论家,把其中利益关系看得一清二楚。 桑梓儿听她们说到自己哥哥,她关心则乱,急道:“桑公子肯定会出狱的。” “这位姑娘,看你急成这样子。其实桑公子能不能出狱,还不在王丞相一句话吗?” “你胡说八道,石大哥说他有办法的!”桑梓儿一急,忍不住连“石大哥”都说了出来。 楚云儿心里一惊,连忙过去拉了桑梓儿的手往殿里走去,一边安慰:“妹妹,别听她们胡说八道,这些三姑八婆知道个什么……” 第六节 白水潭之狱 下 01 虽然桑梓儿对石越抱有极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确有乐观的理由,但是事情却并非总能尽如人意。 韩维接到皇帝的手诏之后,和曾布面面相觑,几次过堂,孙觉、桑充国谈笑自若,程颐辞色俱厉,现在唯一能定案的,只有段子介阻差办公。邓绾却大言不惭:“二公何必担心,若让邓某用刑,还怕桑充国不招,数日之间,便能有结果。” 韩维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狱,不是定案。” 曾布也说道:“桑充国一介书生,若抵讯不过,死于堂上,我们三人都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学生。” 邓绾只不住冷笑:“桑充国什么也不招,天下之大,怎么去搜捕那些人?” 争论不休之下,结果三人干脆各自拜表。 韩维上的结论是:“孙觉、程颐为《白水潭学刊》编审,其纵容之情属实。然臣以为书生议政,并非有罪,宰相当宽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此邓绾无事生非,当无罪释放。段子介阻差办公,杖责二十。臣另有表弹劾邓绾……” 曾布则拜表:“孙觉、程颐纵容之情自是属实,难逃其罪。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段子介阻差办公,当杖责释放。” 邓绾又自有不同:“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国实为主谋。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务,凡诸事未经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于韩维、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实。孙觉、程颐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当世之所谓大儒者,却肆意纵容门生,诋议朝政,攻击大臣,下狱之日,又阴使门生故吏喧哗于市井当中,其心实不可测。若不严惩,难戒来者。段子介一举子,腰怀白刃,公然胁迫朝廷命官,目中无全王法,名为圣学弟子,实无异于亡命之徒,臣以为当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踪,当行文各路通缉。石越管教失当,白水潭所致,竟皆为亡命无法之辈,平日已于酒楼拳脚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实忧之。请议整顿白水潭学院,勿使鱼龙混杂,后患无穷。臣另有表弹劾石越无礼法治邪说等十事,弹劾韩维与石越为朋党沮丧断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时奏上,立时引来轩然大波。 赵顼本来想从轻处置这件案子,快快结束。不料三个法官意见各有不同,而且至于互相攻讦,真是让他无比气愤。而段子介竟然以白刃拒捕,更让他觉得不可理喻。而三个宰执大臣的意见,却完全相反。 王安石认为公开诋毁朝政,有损朝廷变法之威信,这件事自当严惩。而从段子介等诸事看,白水潭的确鱼龙混杂,的确需要整顿。对于桑充国,他反而没什么意见,毕竟桑充国还不值得他重视,只要给天下人做了一个样子,告诉他们朝廷推行新法的决心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顺便能在白水潭施加自己的影响力,这件事就算是可以了。 冯京没有办法和王安石正面交锋,就干脆击攻邓绾其心不正,判案必然不公。当韩维所说为是。而白水潭学院纵有轻狂之士,亦与石越无关,对白水潭学院也无大损,因为没有人可以保证几千人里没有一两个轻狂之人的。 王珪谁也不想得罪,干脆来个称病,躲得远远的。 韩维和石越,因为受到邓绾的弹劾,不得不暂时避让,等待皇帝做最后的裁决,因为邓绾是谏官,他是有特权的。其实韩维是避之惟恐不及,恨不得受邓绾弹劾,不用去管这宗差使。只是心里恨邓绾恨得牙庠庠的,连续上表弹劾邓绾,一直翻老账,骂邓绾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而石越却断非坐以待毙之人。皇帝的心意一日三变,一方面自然觉得王安国等人说得对,读书人议论时政,并非坏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面又觉得王安石说得有理,让这些胡说八道,对变法所需要的威信,是个极大的打击,自己犹须保护这些坚持变法的臣子,在这件事上,断难退步。对于白水潭学院,一面他又偏向石越,以为石越所学,实在谈不上什么邪说,白水潭学院自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他又不能石越的百家争鸣政策,更不能接段子介拿着弯刀拒捕这样的事情。 赵顼的心意如此摇摆不定,做臣子借机互相攻讦,那就在所难免了。更何况,朝廷的大臣,本来就因为政见不同而面和心不和。 然而看到邓绾步步紧逼,王安石意欲插手白水潭之后,石越已经没有丝毫退路了。本来他还是希望在这件事上能够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个妥协。但是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心血所系,可以说是他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般成绩的老巢,是他心中影响历史转轮的能量之源。王安石想借机加深对白水潭的影响力,那是把石越逼上了绝路。 李丁文虽然不知道石越心中所想,但是他的看法与石越也是一样的。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名望所系,将来从这个学校走出来的,毫无疑问都是石越系的精英,从长远的眼光来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无论是对石越的现在还是未来,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在王安石现在把石越对皇帝的影响力减到一个相当的微弱的境况下,石府纸窗红烛之下,一个阴谋开始发酵。 开封府的酒楼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你知道吗?皇上本来有意释放孙觉的,结果被邓绾进谗言而阻止了。” “早听说了,韩大人和石大人,听说都官位不保呢……” “你们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顿白水潭学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赶出白水潭学院。” “是啊,白水潭十三子可能被通缉呢。” “你们知道什么呀?其实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大人献青苗法改良,断了一些人的财路,他们在王相公面前构陷,所以石大人和白水潭才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这次写的文章,就有说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子挺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关着,出不来了。” “是啊,段子介还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大人连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称病在家,看样子真是出事了。” “这还假得了吗?先是国子监,再是白水潭。听说丞相府已经在商议,派开封府的逻卒上街,敢说新法坏话的,立即抓进大牢。” 各种各样的耳语,风一样的传遍了开封府的大街小巷。关于孙觉和程颐会充军刺配的小道消息,关于石越韩维会被罢免的谣言,关于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议新法的学生全部赶走的传闻,被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 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在渐渐证实这些传闻非虚。先是王安国再次上书,问皇帝为何不遵守诺言,本来说释放孙觉的,结果又没有放了,而案子拖延不决,现在人心浮动。然后又从胄案虞部得到证实,石越的确是称病了,而且已经向皇帝请求致仕。接来韩维再次请郡的消息也传来了。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一场政治风暴正在袭来。 事情在熙宁四年十二月初十爆发,起因是久拖不决的情况下,王安石坚持让邓绾主审此案。结果邓绾第一次开堂,就对桑充国用了刑,桑充国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消息被狱卒传了出来,桑夫人当场昏倒,而在白水潭与国子监,却无疑是点燃了火药桶。 原本情绪就很激动的学生们顿时失控,而程颢因为弟弟系狱,数次上表营救,都没有结果,当天去了石越府商议对策,没有人管制的学生在张淳、袁景文等人的率领下,整个学院有三分之二以后,差不多四千多人,一起写了状词,前往登闻鼓院击鼓上告,而国子监受了一肚子鸟气的学生也有三四百人过来声援。 登闻鼓院判官见了这个声势,哪里敢出来接状纸。邓绾还是他顶头上司呢。学生们眼见不行,一气之下有人使把登闻鼓院的鼓给砸了。然后前往御史台,要求御史台管这个事。御史台正好御史中丞出缺,没有人主事,而大部分御史都和王安石不太合的,更加懒得出来管,有人叫了个小吏出来,告诉学生们:“这件事你们应当去找王丞相,或者去开封府。” 学生们又一起到了开封府,韩维已不管事,邓绾早已回去。开封府推官下令紧闭大门,也不想出来惹事。此时学生们已是围着开封城绕了一圈,跑了无数个地方,都是互相推诿,连个主事的官员都没有见着,心里哪个气愤呀。有人便提议去王安石府,国子监的人对于各位宰相执日的情况了如指掌,便马上有人反对:“王安石现在在中书省执印,去他府上没有用。” 一个叫李旭的国子监学生站了出来,厉声喝道:“诸位,我们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叩阙上书。诸位以为如何?” 张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国子监的学生之意,这时候见他们主动倡议,哪有不同意的?便是学生中有几个老成持重之辈,在这种情况之下,也不能反对了。于是众人推举出几个文采较好的,和张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为领袖,起草奏章。 这些人就在开封府前找店子买了文房四宝,写了洋洋洒洒万言之书,请求皇帝释放桑充国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罢邓绾,废免役、保甲二法等等。文章写好后,当众宣读通过,众人便浩浩荡荡向皇城进发,几千人跪在宣德门外的御街之上,黑鸦鸦的一片,差不多跪了几百米。然后由张淳等人带头,三呼万岁之后,放声痛哭,一时间哭声震天,连内宫都听得到。 这是北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众官员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付,禁卫军虎视眈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学生在汴京城里到处游行告状之时,王安石便已得到消息,正想叫人去趋散,不料他们竟然跑到皇城来闹了。 赵顼听到外面哭声震天,早就叫中官去打听,又命人火速宣王安石等大臣见驾。结果中官和王安石几乎同时到达,王安石站在那里听李向安跪奏:“是白水潭与国子监学生叩阙上书,讼桑充国之狱,约莫有五六千人之众。”反正是估计,他也不怕多说几千人。 赵顼听了又是恼怒又是心烦,因说道:“这些学生这样胡来,成什么体统?” 王安石亦皱眉道:“臣当出去将他们劝散。” 冯京也说道:“臣当与王丞相同往。” 枢密使文彦博也请求一起去。 赵顼脸色才好看一点,说道:“既如此,劳烦诸卿。” 三人在侍卫的保护下到了宣德门外,王安石见竟然有这许多人,也感到有点意外,因问道:“你们来这里叩阙,所为何事?” 这些学生看见王安石,可以说气不打一处来,张淳傲然说道:“学生为白水潭冤狱而来,为王丞相欲清洗白水潭而来,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来!” 冯京见他说话无礼,虽与王安石不合,亦忍不住喝道:“放肆,你竟敢如此无礼。” 张淳冷笑道:“当此礼崩乐坏之世,学生已不知礼为何物。似邓绾这种无耻小人亦可以为知谏院,似桑充国公子、孙觉大人、程颐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却要受牢狱之灾,被无妄之刑,学生敢问诸位相公,礼法公义何在?” 袁景文也高声说道:“学生引经典,议论时政,实在不知何罪之有?历史上有此罪之时,是周厉王时,是秦始皇时,是东汉十常侍乱国之时。颜子、子思子、曾子、孟子,谁不曾为布衣?当他们为布衣之时,议论时政,可曾有错?配享孔庙的圣人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就要禁止我们做?学生听说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学,难道法家之偶语律反而是礼法的表现吗?” 王安石冷笑道:“你们倒会强辞夺理,既然自称圣人门徒,难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没有听说过吗?” 张淳傲声道:“王丞相常常讥人不读书,难道石山长《论语正义》王丞相也没有读过?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说不在其位,不能议其政。观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议论其政之事,举不胜举。王相公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声,厉声说道:“强辞夺理!尽是巧言令色之徒。你们若要上书,可去登闻鼓院,可去开封府,来这里做什么?惊了圣驾,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闻鼓院大门紧闭,开封府闭门不纳,我们上告无门,只有告这个御状。我们一心为国,并无私心,哪怕什么罪名?” 袁景文也说道:“请王丞相接我们万言书,给我们一个答复吧。”说着便把万言书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万言书一看,惨然变色,说道:“罢,罢。”递给冯京看了,转身便往宫中走去。冯京和文彦博一看,知道这万言书所说若是采纳,等于是逼王安石辞相,他们也不再多说什么,跟着王安石去见皇帝。 把学生们的请愿书交到赵顼手中,王安石突然有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一心一意,锐意变革,可以扪心自问,毫无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为了国家的昌兴,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却被这众多的学子视为仇敌,几千学子聚集宣德门前,竟是为了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 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到学生们虽然提出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却并非是他们聚集宣德门前请愿的本意,但在王安石心中,自然什么桑充国、什么邓绾,都不过是一个借口,学生们的目的,自然是针对新法而来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 没有一个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别是一个有了一种高尚的目的之时,被数以千计的学子误会、不能理解到这种地步,王安石实在深受打击。 赵顼听王安石汇报出去面见学生的经过,草草看了一遍学生们的请愿书,沉着脸说道:“诸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虽然心里很反感学生们这种极端的行为,这是对政府权威的公然挑战,但是赵顼也能明白,这种事情处置不当,史笔无情,他在后世就会被天下人讥刺。他顶住层层压力推行新法,锐意求治,是希望在后世留下万世之美名,否则以帝王之尊,他何须自苦如何?如果将来史书之上,记下他赵顼镇压学生,后世会不会把他和东汉恒灵这样的昏君相提并论,那实在可畏。 王安石叩首说道:“陛下,臣为相无能,致有此变,虽自问本心无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却终不能见容于世俗。因为臣的无能,把陛下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臣实在有负陛下厚望,臣自问也没有能力再处相位上,请陛下允许为臣归老,了此残生。亦可以谢天。”说到最后,心有所伤,不禁老泪纵横。 一生心血,满腔报负,竟然要如此收场,情何以堪? 第六节 白水潭之狱 下 02 但是宣德门前数千热血沸腾的学子,是无法理解王安石的这种心情,几千人静静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门前的气氛,也是一种深深的悲情与愤慨。 满脸病容的石越在离学生们几十米的地方下了马车,在侍剑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队伍的前列,有学生发现了石越,顿时“石山长”、“石山长来了”这样的声音响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里有什么感情,在病容的掩饰下,石越看起来非常的疲惫,在某些人看来,现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并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种政治姿态。 然而看到这几千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学子,石越心里却有一种罪恶感。是自己和李丁文一起亲口商议,定下计策,挑拨起学生们本已渐渐平稳的情绪。把程颢在关键时刻调开白水潭,李丁文暗暗吩咐人在酒楼茶馆散布流言,挑拨亲密的学生的情绪,让他们在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中把情绪推向更激烈的地步,买通狱卒放出桑充国被用刑的惨状……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为了缓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这些大宋的精英玩弄于股掌之中,把他们推向一个危险的境界——如果皇帝决定镇压,那么自己就会是千古罪人,因为大宋的元气,经此一次,没有五十年无法恢复——石越想起李丁文对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以皇上的性格,虽然刚毅果敢,但绝非无道之主,断不至于如此的!”但是这种单方面的保证,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布置阴谋的原因吗? “为了达到一个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的潜质,在书房密谋之时,自己可不曾有过半点心软的。但是看到这一双双真挚的眼睛,石越却无法做到那么坦然。 但是戏还是继续演下去的! 王安石和邓绾把自己逼到了一个危险的境界,白水潭学院是自己赖已改变历史转轮与大宋国运之根基,而桑充国在此时此刻又是其中关键的一个人物,自己是完全没有退路了。 “如果任由他们步步紧逼,那么公子的政治威信会荡然无存,将来的前途,顶多是皇上的一个词臣,一个司马相如,东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这样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数千学子的力量,是我们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筹码,只有依靠这个力量,我们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这盘棋,但这个力量使用出去,虽然能致邓绾于死地,能重伤王安石,却一样也会严重伤害到我们自己,无论是白水潭还是公子,将来的处境都会变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们没有选择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为了尽量消除对公子的负面影响,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对公子的信任,同样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负的关键因素。” “……” 李丁文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况且石越也知道,他绝对无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进白水潭的!一边回想着李丁文的话,一边调整心中的情绪,终于,请愿学生们的队伍的最前列,已经到了。 石越狠狠的盯着带着的几个学生,十七个领袖中,白水潭占了十二个。石越心里忽然有点感到骄傲,这毕竟是“学生运动”呀,自己对白水潭士风的培养,并没有白废。 犀利的眼光在十七人脸上扫过一遍,石越发生自己能叫得上名字来的,只有张淳、袁景文,还有一个叫吴晟的学生三人而已。白水潭虽然贯彻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种意义,却是桑充国的学校,这一点石越亦不能不承认。 好半晌,石越厉声说道:“你们这样做,欲置君父于何地?” 袁景文是深受石越影响的学生,虽然颇有主见,却毕竟师事石越,并不敢回答。张淳却不怕石越,当下抬了抬头,朗声回答:“皇上本是明君,我们这样做,并不会损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纳谏,必能流美名于千古。学生不明白石山长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石越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口中却毫不松软:“那么你们前来,又是想做什么?” 张淳正容说道:“已上万言书,请释桑教授四人之狱、赦免十三同学、罢邓绾、废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声冷笑道:“这是想挟众意胁迫朝廷?朝廷自有处置,你们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后人如何看今世?” “我们不过进谏言,伸正义,朝廷能嘉纳,天下之人,当知本朝君明臣贤,后世之人,亦当赞美皇上宰相胸怀宽阔,以仁爱治国。”张淳辩才极佳。 “既然已进万言书,为什么还跪在这里?理当速速回校,等待皇上与朝廷的处置,跪在这里不爽,又是什么用心?”石越高声质问,一边又说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圣明,当自有处置,如果跪在这里非要一个结果,这和胁迫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石越和张淳的这番对白,数千学子听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愤更甚,以为石越不站在他们一边,心中的悲情意识更浓,反而更加坚定;有些人难免失望,看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国于不顾;有些人则心生犹豫,以为石越说得有理。但没有带头动身,众人便都不愿意动,没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种,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但是无论是谁,对于这些心中并没有反对朝廷意识的学生们说,石越最后的质问,是难于回答的。连张淳都一时语塞,不能回答。 石越正要乘胜追击,李向安却突然出现了,并高声宣旨:“宣石越觐见。” 没奈何的石越只好跟着李向安去见皇帝。他的这一番表现,早有人报给赵顼和诸宰相知道了。 赵顼看着病容憔悴的石越,还没有说话,石越就开始请罪:“臣治校无方,出此大乱,实在无颜见皇上。臣请皇上治臣之罪。” 赵顼摆了摆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虽然你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处分,以后再议。” 石越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御史台不弹劾自己,那是绝不可能的。处分是难免的事情,但是处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对自己的信任。 而赵顼对石越的偏爱,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预料。 冯京说道:“石子明之处分,臣以为是免不了的,但当务之急,是把这些学生赶走,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 文彦博本来和王安石私交不错,只是因为政见不合而渐渐疏远,这时候看到王安石这样的状况,却也不愿落井下石,亦只淡淡附从冯京之议,说道:“冯丞相说得不错。” 众人在这里商议了好一会,大家对王安石请辞都不置可否,表明了一种微妙的态度。既不想落井下石,却也不愿意挽留。赵顼很是气愤,他并不想让王安石辞职,他很明白这时候让王安石去职,无疑是宣布新法夭折。何况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来挽留王安石,他就顺水推舟允许,这样上上下下更加好看。 石越却不知道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不置一辞,心里正有点奇怪,因多看了几眼。王安石见他如此,勉强笑道:“在下已经请求归老了。” 石越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这一下,王安石、冯京、文彦博都吃惊的望着石越,他们都没有想到石越会这么鲜明的反对王安石辞职。只有赵顼终于高兴了一点,因说道:“此事朕亦以为不可。”他本来是想把这事托一托,等过了几天,自然会有臣子来反对王安石辞职,没想到石越态度这么鲜明。 他也知道白水潭之狱,石越未必能接受,在这种情况下,石越还能如此公而忘私,更让他赞叹了。 石越心道:“王安石现在辞职,谁来为相?吕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资历远远不够,上台的肯定是个保守派,最好的状况也就是个惟皇帝之命是从的家伙,政治风气若是万一转为保守,自己说不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怎么行呢?” 这番话自然是不肯说出来的,嘴里说的却是:“臣以为学生叩阙于宣德门外,是非未断,而朝廷罢宰相,此事必为天下所笑。况且这些学生也并非针对王丞相而来,也并非针对新法而来。王丞相为相,臣虽然不能完全赞成他的政见,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坏国事,宰相如果有罪,也应当因为他有罪的那件事而罢免。今日之事,激起大乱是知谏官邓绾,与王丞相有什么关系?” 这番话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冯京和文彦博在心里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却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他也要表明辞职的态度,如果这时候还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么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荡然无存,更何况他是的确有心灰意懒的感觉。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臣无颜面对皇上,去意甚艰,还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说道:“王丞相,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你辞职之事。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议,皇上自有主张。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学生们劝散回校。否则实在不成体统。”他后半句话是向赵顼说的。 众人点头称是。 赵顼应问道:“石卿之意,当何处置?” 石越沉吟说道:“臣以为就一个字,拖。” 冯京问道:“怎么拖?学生聚集于御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学生请愿,原是为桑充国之狱,若以臣之私心,则是希望陛下能释放桑充国,这样学生自散,而兄弟之义可全。然而此非为国家谋,学生既以此狱为冤狱,陛下可以下诏告诉他们,暂免邓绾,另责贤能官吏主审此案,必还学生一个公道。若果违国法,则虽万人叩阙,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狱,皇上圣明,亦不会冤枉忠良。学生既是为此狱而来,则皇上已经罢免主审官,重新择人审问,学生也当无话可说。” 冯京点头赞成:“这个办法甚好,一来保存国家体面,二来显示陛下公允之心,三来让学生无话可说。” 文彦博也道:“若是因为学生叩阙,便尽从其议,臣是绝不敢苟同的,以后小人若学了这个样,朝廷就毫无威信可言。这个方法不错,臣也赞成。但是煽动学生来叩阙的主谋,事过之后,亦当惩戒,否则的话也太不成体统了。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不明,只怕石大人也有几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彦博对石越,也免不了有几分怀疑之心。 冯京却从另外的角度说道:“不错,随从的学生可以不问,以示朝廷宽大之议,而主谋的学生,无论桑充国之案结论如何,都应当严惩。至于幕后主谋之人,或有或无,以后再说。臣敢保石子明断然与此事无涉的。”他是维护石越之心。 石越听到他们要秋后算账,本来是想委婉表示反对之意,但是文彦博所说,便是连自己也扯上了干系,话到嘴边,只好收回,附议道:“臣也以为正当如此。”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赵顼却也有自己的考虑,想了想说道:“诸卿说得不错,只是什么幕后主谋,那是子虚乌有之事,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则人心不稳,不知道牵连多少人。只惩戒一下带头的学生便是。”赵顼爱读史书,知道“构陷”二字,最是容易写,这种事情的主谋,如何追究?根本无从查起。何况如果真的有,牵连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还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宽仁。 诏谕请愿学子的诏书写得滴水不漏,一面严厉责怪学生们行事冲动,行事非礼逾制;一面亦安抚学生,说他们其心可嘉,皇上能够理解;对于学生的要求,则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应当依着礼法律令行事,处事应当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狱,要审明后方能处置,但也请学生们放心,朝廷必有一个公正的结果,邓绾处置失当,朝廷当另委官员审查;而对学生们要求废免役、保甲法,则提出严厉的质问,认为这件事情应当由朝廷大臣来决定。 “……(桑充国)彼若有罪,虽万人叩阙,朕不能赦其罪;彼若无罪,便众口钳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为天子,当示天下以公……”冯京一边朗声念着这道诏书,一边看着这些学生的反应。 学生们果然开始动摇,虽然有几个人似乎还想争取一点明确的许诺,但是在皇帝责以大义的诏书面前,在大部分学生感动于有这样一个体恤下情的皇帝的情况下,诏书一读完,有几千人就开始高呼“吾皇万岁”了。 张淳与袁景文等人对望一眼,才发现连十七个领袖当中,也有一大半对这个成果表示满意而高呼“万岁”。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也只能表示接受,并由几个人商议写一道谢表和请罪的表章,交给冯京。 大宋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学生请愿,结果差强人意。学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给出的实际让步只是撤换邓绾。虽然有少数学生不满意这个结果,但是面对高举着大义的旗帜的朝廷,他们也只能屈服。毕竟学生的请愿,如果缺乏强有力的正义性,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躲在这件事情背后微微冷笑的,是一个叫李丁文的男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真正失控过,石越总算以最小的代价,打赢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这个所谓“最小的代价”,对于石越来说,也是相当的困扰的。罚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长的职务,这些都还可以接受,但是接下来白水潭山长的人选的确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机会通过任免白水潭山长而加强对白水潭的管制?又要如何消除白水潭学院给皇帝的负面影响——这个负面影响会直接涉及到许多有官衔在身的人不愿意来白水潭任教,虽然从另一面来说,很多人也会因此更加向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给朝廷和皇帝一种“白水潭是麻烦的根源”这样的印象,绝对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狱并未结案,桑充国仍在狱中,白水潭十三子依旧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个学生领袖又面临危机,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谋划的事情。 与此同时,伴随着这次学生运动,还有一件石越管不着的事情,需要石越和李丁文一起关注。那就是如何说服王安石回到中书省做他的宰相。无论是石越还是李丁文,都承认这个时候王安石如果去辞,对石越有害无利。 一方面要制约王安石,一方面却不能让王安石离开权力的中心,这件事情,石越想起来就觉得讽刺。 第七节 拗相公 上 01 世间所谓的“伟大”,其本质不过是“执着”,但“执着”的另一面,却是“顽固”。 ——某个自诩为“智者”的人 从熙宁四年的冬天开始,开封城的天气就一直是阴沉沉的,沉闷的天气,和大宋权力中心的气氛一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使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冯京捧着一大堆*如往常一样走进中书省那简单的厅堂里,王安石请辞,王珪请了病假,现在掌印的宰相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冯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员把*按轻重缓急分类整理好交过来,自己便坐在案前埋头开始办公。少了王安石的中书省,气氛也显得格外沉闷。 冯京顺手翻了一下*,瞄了外面的天气一眼,自顾自的说道:“看这天气,说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会一下开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气,可不要冻死人才好。” 有人听到冯京说话,便应道:“冯相,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办了,开封府推官断不敢怠慢的,您尽管放心。” 冯京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悦,曾布这个“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里只有王安石,这件事虽然是好事,但是连自己这个当值的宰相都不知会一声,就径自施行,也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久经宦海之人,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问道:“各地青苗法与京东西、两浙、河北东三路试行青苗法今年的报告交上来了吗?” “前天就交上来了,曾大人和几位大人合计,这件事要等丞相回来了再处置方为妥当,压在那里呢。” 冯京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倘是发作,倒是好像自己盼着王安石永远不能回这中书省一样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书省的官员,十之*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俊杰,这些人办起事颇有干劲,辩论起来也头头是道,自己在中书省的作用,原来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请辞,但是他那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书省,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来,冯京有点不明白自己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了。 把目光漫无目的投向窗外,冯京突然感觉到王安石像极了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树,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枝叶罩着中书省的院子。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冒了上来,冯京突然有种无力感,觉悟到自己是没有办法取代王安石的。他挥了挥手,无力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继续办公。 王雱一边取下披风,一边走向房子里。房子里的几个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气血翻滚,咳了几声,方勉强笑道:“我来晚了。” “公子,你已经说服丞相了吗?”有人急切的问道。 王雱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谢景温,因摇了摇了头,叹道:“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你派人送信给吕惠卿了吗?” 谢景温点了点头:“送了。不过元泽,这合适吗?你不是说吕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吗?”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相权,眼下这时节,只有吕惠卿能说服我父亲。如果办这件案子的是吕惠卿而不是邓绾的话,石越演不出这出双簧。” 有人恨声说道:“邓绾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搞得我们这么被动。” 王雱冷笑道:“事后怨人,于事何益?石越这一招,我们谁又能料到?只不过本来以为邓绾是个玲珑之人,做事会有分寸,才让他去办这件事,他是想当御史中丞想疯了,居然这样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曾布当时首尾两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虽然捍卫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错,我们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蔡确,也是御史中丞的有力候选人之一,对了邓绾的落马,他心里只怕是在暗暗高兴。王雱心里冷笑,口里却说道:“邓绾罢知永州,并没什么要紧的,他始终是礼部试第一名的进士,迟早有一天能回到开封府。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开诚布公,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是说服我父亲不要辞相,否则新法前功尽弃;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审官,一定要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气焰一旦嚣张,以后就很难压服下去了。” 谢景温点了点头:“元泽所言甚是。” 王雱又说道:“冯京向皇上推荐的人选是周敦颐,如果真要是他来做主审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无罪释放。” “吕惠卿丁忧,曾布虽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经指望不上,我们现在能推出的人选又是谁呢?”谢景温问道。 王雱不动声色的说道:“开封府出缺,我以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审官,就肯定是新任的权知开封府,这个案子审得好,权字去掉就是迟早的事情……” 他这话一说,许多人的目光立即热切起来,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想想自己的资历和要面对的案子的棘手,这些人都还算有自知之明的。 王雱有点失望的望了这些人一眼,说道:“同判国子监李定、常秩都是可以推荐的人选。我会找机会向皇上推荐,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乱制之事,各位御史谏官,正好顺便做功课。”有宋一代,御史谏官每个月必须有弹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称之为“做功课”。 众人哄然大笑,有人便打趣道:“这件事蔡兄正好一展身手。” 蔡确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王雱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心。 丞相府,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比起宋代官员生活的奢华来说,王安石这个背负着“敛财”之名的宰相,生活却过得十分俭朴。宋代官员俸禄颇丰,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请三个以上的奴仆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请的仆人不过七八人。 自从王安石为相之后,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虽然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国家大事不是她能关心的,自己的丈夫儿女能一起团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顿饭她都竭力营造一个快乐的气氛出来。 王倩儿一边吃着饭一边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并不陌生,但是做为女孩子,却是不可以随便说这些的。王安石似乎显得有点衰老,但不想让人担心他,依然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来。桌上摆了七八个简单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习惯,把最好吃的菜摆在王安石面前。因为王安石吃菜从来没有什么挑剔,他只吃桌子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为这个还有个笑话,有一次有人对王夫人说:“丞相很喜欢獐肉吗?”王夫人很奇怪的问道:“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那人说道:“因为我有一次看丞相吃饭,桌上别的菜他都没有动,只有獐肉被他吃光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饭桌上獐肉离相公最近,所以他就只吃这个了。”那个人便上了心,第二次,便故意把另一盘菜放到王安石面前,果然,王安石吃菜时就只吃那一盘菜。 王安石这个生活习惯,全家老小没有不知道的。因此家里吃饭的时候,往往把最好吃的菜摆在他面前,他也是牛嚼牡丹,浑然不知道分辨味道好坏。 王倩儿看到父亲又是只吃面前的一碗菜,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便一边撒娇一边给王安石碗里夹菜:“爹爹,尝尝这个……还有这个……”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温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里,进了饭厅,正好看到这一幕,便笑道:“还是妹子有办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父亲、母亲。”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问道:“去哪里了?快一起来吃饭吧。”听公公说了话,王雱的妻子连忙起身帮王雱装好饭。 王雱应了一声,坐下来,说道:“方才皇上召见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王雱迟疑了一下,说道:“皇上要我劝说父亲回中书省主持政务。”他倒不是假传圣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筷子停在碗里。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来就说公事,先不说这些吧,我倒觉得爹爹早点学张良归隐,并不是坏事。一家人开开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什么时候长进过,尽出些臭主意。父亲一身经邦济国之术,不把它施展出来难得要收死在胸中吗?况且皇上是明主,难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为,岂不为后世所笑?张良归隐,那是他帮刘邦打下了数百年的基业,功成身退。现在新法变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说归隐,真要被后人笑话的。” 王旁一向说王雱不过,便不再说话,只小声嘟哝道:“何苦为了一个不见得正确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揽到我们王家身上。” 他说话声音虽然小,坐在他旁边的王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悖然大怒,厉声问道:“弟弟,什么叫不见得正确的理想?” 他这么高声一说,顿时全家人都听清了,王安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王旁从小就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哥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态度,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王雱聪明有出息。这种过份杰出的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下,使得王旁的性格与父兄竟然截然不同。这时听王雱厉声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闷声吃菜。 王雱却气犹未尽,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时生起气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想要吐血一样。他好强的生生吞住那口气血,脸色有点惨白的说道:“我们是不见得正确的理想,难道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反倒是正确的?坐视着国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掏空而无力挽救,反倒是正确的?” 王旁有点不服气的低声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王雱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气又上来了,他狠狠地盯着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样不见得正确了,什么样又是正确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见他一直沉着脸,原来就挺黑的皮肤,更显得黑得可怕了。他哪里敢惹父亲生气,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当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王雱见他不再说话,便继续劝说王安石。王夫人虽然感觉气氛不对,但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进言,便笑道对王雱说道:“雱儿,辛苦一天了,吃饭吧,来,看看这个兔子肉味道怎么样……” 王雱一边对王夫人笑道:“娘,知道了。”一边继续对王安石说道:“父亲,你不是常告诉我们做事贵在坚持的吗?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难,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最后的成功。现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坚持呀!” 王旁在旁边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愿意和父兄争执,只好默默的吃饭,狠狠的咀嚼着口里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吃过饭后,王倩儿把王安石送到书房,这段时间王安石难得有空,做为经学大师的他便开始在家里读石越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并开始动手写《孟子注》。王雱也跟了进来,帮他整理资料。 王倩儿见父兄开始忙碌起来,便告退回自己的闺房,穿过几道走廊,一道郁郁的笛声从后花园传来,笛声中似有说不清的烦闷与担心。王倩儿循着笛声走去,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里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倩儿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轻轻的问道。 王旁叹了口气:“妹子。” “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情?”王倩儿问道。 “是啊,妹子,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说过,现在爹爹变法,把天下的怨恨都归到我们王家身上,对我们王家很不利呀。”王旁也只有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 “可是爹爹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呀?如果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变得富强,就算我们王家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虽是女流,却也知道如果有利于国家与百姓,即便是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回避的。”王倩儿理发理垂下来的头发,清声说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种见识,如果你是男儿身,爹爹一定喜欢你更甚于大哥。”旋又叹道:“但是我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更希望爹爹与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要这样争强好胜,天天算计。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倩儿幽幽的说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谦。你也是个进士出身,学问才华,又何曾差了?你担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气,天生的热血心肠。虽然这一次爹爹实在有点心灰意懒,但依我看,爹是迟早要复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复出吗?” 王倩儿有点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孩,终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你是个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却都是人中之杰,可是他们也自处于错误之中而不自觉呢。只怪我没用,不能说服他们。” 王倩儿有点奇怪看了王旁一眼,问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断定爹爹与大哥身处错误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这件事情。爹爹主持变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议论了许久,又是试行又是设提举官,结果搞得天下怨声载道。叫好的人没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现在三路试行石法,成绩斐然。前几天听浙江的士子说,单是两浙路,官府也没有掏出一分钱,尽收入五十万贯,虽然水害不断,但是两浙路因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当,再加上农业合作社的施行,农时没有耽误,也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出现一个流民,大家都能尽心尽力在自己的家乡恢复生产。两浙的百姓上书朝廷,希望允许他们给石越立长生牌位。这种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像得到的吗?” 王倩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旁,她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比她父亲更能干的人。 王旁看了王倩儿一眼,自嘲式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现在被爹爹贬到杭州的苏东坡在那边大兴水利。曾布说两浙今天治绩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没——但那是自欺欺人,无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劳——现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员去那里专责兴修水利,把农田水利法贯彻好,以期标本兼治。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议的法令。到坊间去转转,百姓都在传说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辅星下凡,是帮赵宋官家兴万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这些星相之说的,也都承认石越胸中实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过是牛刀小试。” 听到王旁这样夸赞一个外人,便连王倩儿都有点动摇了。王旁又和她说起石越创建的白水潭学院的气度与景象,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学院,王旁也是亲身去过的,别的书院,他也去观摩过,两番比较,在王旁口中说出来,更显见白水潭学院的出类拔萃之处。一席长谈,直听得王倩儿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亲自去白水潭学院看看。 第七节 拗相公 上 02 赵顼这几天也心神不宁,熙宁五年的春节眨瞬即过,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个宰相请辞,一个参政告病,冯京独木难支,中书省要处理的*堆满了几案。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这样的大臣则坚持要等王安石回来再做处置,他们说的也颇有道理,连自己也无法驳斥,但是这样的结果却是政务一天天堆积,国家运转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开日常的政务被荒怠之外,朝中与地方的官员个个都心存观望,无心理政,他们更关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和他们的前途关系更紧密吧——赵顼带着恶意的猜想。但是身为大宋朝的皇帝,面对自己有这样的臣子,他亦无可奈何。新党与旧党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职,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发动荡不安。 赵顼坐在龙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对话。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决断,否则政务荒怠,为祸不浅。” “朕也是这样想,但是王丞相执意请辞,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与你君臣相知,有话但说无妨。” “那么臣敢问陛下,究竟仅仅是王丞相执意请辞,不肯从命,还是陛下心里也有点犹豫呢?” “……” “白水潭之案,与臣休戚相关,但臣不敢以私心坏国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复职,王丞相不复职,陛下锐意求变之心,由谁来实现?”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应当早点下决断,臣以为中书省的权威较之新法的权威更重要。中书省诸事不决,地方便有轻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会怠于政务,国家之坏,正始于此,陛下三思。” …… 正在那里思考,李向安轻轻走了过来,启奏道:“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要见您。” 太皇太后曹太后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庆历八年卫卒作乱,她临危不乱,亲率宫女宦侍死战,坚持到天亮,平定叛乱,实在不愧是将门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国历史最值得尊敬的将军之一,禀承祖父的那种举重若轻的气质,她在仁宗死后,立赵顼的父亲英宗为帝,并且曾以垂帘听政,对英宗一朝的政局稳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赵顼一即位,立即尊她为太皇太后。这个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虽然曹太后不是赵顼的亲祖母,但是赵顼历来都很尊重她的意见。而她也并不是那种对权力有着变态的渴望的女人,虽然二人之间因为种种原因,有着不可避免的隔阂,但是彼此的聪明与尊重,让这种隔阂变得那么极不显眼。 皇太后高太后是曹太后的亲侄女,是曹太后亲姐姐的女儿,也是赵顼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个很谨慎的皇太后。赵顼屡次想为舅舅家盖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后阻止了。最后为高家盖的房子,都是高太后自己的月俸里省出来的,没有用过朝廷的一文钱。 这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时代受到过不同的评价,但是仅仅在当时而言,她们却有极好的声誉。当时的人们不会因为后世的眼光而改变他们意志。 “儿臣叩见皇祖母、母后。”赵顼不知道两位太后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官家起来吧。”曹太后笑着扶起年轻的赵顼,在皇宫里,她们都管皇帝叫“官家”。 赵顼站了起来,也笑道:“不知皇祖母和母后找儿臣有什么事?” 曹太后正容说道:“孤家听说外间王安石请辞相,中书省百事俱废,心中忧虑,我是快要去见仁宗的人了,万一有天去了,仁宗问起来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请官家来问问,看官家是何打算?” 赵顼连忙笑道:“皇祖母身康体健,一定长命百岁。外间并无它事,儿臣会处理好的,皇祖母尽可放心。” 曹太后温言说道:“官家,你也不用宽慰孤家,你皇祖母五十多岁了,早就应当随仁宗而去。孤家并不是要干预朝政,昔日仁宗在时,民间若有疾苦传到我耳里,我一定会告知仁宗,请他下旨解救。现在孤家也是一样的。” 赵顼笑道:“这个儿臣深知的,只是当今民间却没什么怨言。” 曹太后缓缓看了赵顼一眼,说道:“官家,民间对于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听说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错,如果不能罢青苗法,就当于全国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让他处百姓受苦?王安石虽有才学,前段却闹得数千学子叩阙,这种事情我死后若告诉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请辞,不如便把他罢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个出色的太守。况且中书不能久无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应当早做决定。” 赵顼连忙说道:“皇祖母教诲,孙儿不敢不听。石越青苗法改良和农业合作社,当预备推行全国。然而王安石也是极有才能的大臣,现在除他之外,仓促无人可用。” 高太后听他这么说,在旁边说道:“官家,何谓无人可用?韩琦、富弼老臣,司马光、文彦博老成之辈,苏轼兄弟是仁宗亲口说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孤家看,也比王安石老成。” 赵顼苦笑道:“韩琦老了,加上边防缺一帅才,非韩琦不能镇守,富弼病体缠身,文彦博已是枢密使,枢府亦不能无人,司马光太过保守,苏轼兄弟是轻佻之辈,行为不检,在地方历练或有所成,石越的确是个人才,但是他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用来参赞机务辄可,如果遽然重要,肯定不能服众。儿臣亦有儿臣的苦衷,国家之势,非变不可,不变法不足以富国强兵,不用王安石,儿臣无人可用。” “况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长处,不仅仅长学见识皆是人中之杰,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于己身,一心想着国家百姓,这种人是难得的忠臣。” 曹太后默然良久,方温言说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见识,只要官家记得,做皇帝关系天下的兴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谨慎。时时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里,小心行事,就能做一个好皇帝。现在朝局乱成这样,稳定朝局才是关键,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决断,中书不可无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员才不会首尾两端,一心想着谋自己的利益,他们才能安心办事。这一节皇帝一定要记住。” 赵顼笑道:“皇祖母的教训,孙儿牢记在心。” 虽然打定主意早下决断,但是赵顼催王安石视事的诏书却全部被王安石给退了回来。 做为王安石,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心里还在犹疑不断,也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政治气氛,不适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决,请皇帝罢免王安石的奏章没有被批驳下去,就证明皇帝的态度依然不够明朗,王安石是断然不会返回中书省的。 月底,司天监灵台郎亢瑛上书:“天久阴,乃大狱久拖未决之象,请陛下早断白水潭之案;星失度,主中书无相,朝政紊乱,请陛下早下决断。” 这一道奏章,立即成为了朝野关注的焦点,利用天象来敦促皇帝早日解决当时乱得一塌糊涂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这两件事久拖不决,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赵顼把这道奏章发到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当天,冯京和文彦博就各自拜章,以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齐推荐周敦颐权知开封府,审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则推荐常秩与李定。 虽然各方面都希望通过自己的人选来得到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判决,但是最后的任命却不是双方推荐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陈绎权知开封府,审理白水潭之案。 这道任命传来的时候,石越正和李丁文在下棋,结果一着子落下,紧了自己一口气。 李丁文淡淡的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担心,陈绎主审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迹。” “哦,何以见得?” “陈绎一向被人认为是新党,和王安石一派关系密切,但是实际上却即不是衙内派,也不是吕派,陈绎一向以能平冤案,能断大案出名,皇上亲口嘉叹断案不避权贵的强项令,这次被任命为权知开封府,可以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来堵住众人之嘴,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李丁文一边落子一边侃侃而谈,他说的“衙内派”即是指王雱派。 石越苦笑道:“我们好不容易通过沈括,说服郎亢瑛,得到这次机会。本以为中书枢密一齐推荐周敦颐,皇上决无可能驳回。以周敦颐和二程的关系,加上他一向的性格和个人的威望,足以给我们一个最好的结果。现在陈绎上任,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变数了。” “但是周敦颐也有一个缺点,他和二程有师生关系,他的断案难免有嫌疑。而陈绎则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而且资历与威望,都是恰到好处。公子不必太担心,我以为陈绎断案,我们虽然不会有最好的结果,也不会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担保无事。”李丁文倒是显得很放心。 “也只好如此了,总比李定和常秩要好。”到了这时节,石越也只好自我安慰,“潜光兄,你说是谁举荐的陈绎?如果只是圣心决断,皇上决不能同时驳了中书和枢密的面子。” “还能是谁?只有王珪这个老狐狸。他揣慕上意,也不敢得罪王安石,也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这么个主意。”李丁文冷笑道,“不过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长卿不久就可以出狱了。” “也是,我这就过去一次,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这次总算有个准信了。杭州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石越一边说一边吩咐侍剑备马。 “唐甘南来信,说一切妥当,苏轼也报了平安。公子尽管放心。” “那我说的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说正在办,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赚大了,再加上在两浙等三路办钱庄的收入,现在两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巨富那是不夸张了。海外贸易本来利润就高得惊人,现在他们财力足够,自然也会宽出手来支持。”李丁文一边说一边想着什么,终于说道:“公子,有件事你还得注意……” 石越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事?” “桑唐两家现在财力越来越大,虽然说两家和公子荣辱相关,但是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们会脱出我们的掌握,特别是将来公子难免要他们花大钱做一些无利可图的事情。所以我以为应当早做打算。”李丁文低着声音说道。 石越愕然望着李丁文,“算计桑唐两家?” 这件事他想都没有想过,两家对他石越应当是有恩有情的。 李丁文淡淡的点了头,好像他说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壶酒一样,“我们应当在桑唐两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于控制。另外,桑家小姐快到出阁的年纪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帮公子说亲,桑家断无不允之理。” “你说什么?你要我娶梓儿拉拢桑家?”石越压低了嗓子吼道,狠狠的盯着李丁文。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奥贝斯坦类型的人物存在了。 但李丁文却毫不在意,只淡淡的说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公子和桑小姐非常相配,用婚事来巩固彼此的关系,有何不可?我以为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闭嘴!我才不要因为这样恶心的原因成亲。”石越翻身上马,狠狠的说道。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说这个话题,“沈括说后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试验新的炼钢法,公子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来再说吧。”石越抽了一下马,带着侍剑扬长而去。 正李丁文所说的,陈绎在新党中,是属于那种“实干派”,这些人支持新法,勇于实干,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新法给了他们展现才华的机会,能够更快的得到提升,实行自己的政治抱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对新法本身,亦有着相当的政治认同。他们虽然有自私的一面,却有着极为出众的政治才华。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在新党只是少数,而且对决策的影响甚微。新党的决策者和执行者,决大部分人把决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旧党的争吵之上,甚至极端的走向“旧党反对的,我们就支持”这样的困境。 看着开封府的大门,陈绎颇有几分感想,自己终于可以走进这扇大门,坐在公案之后决断冤狱了。被皇帝亲口嘉奖“断案不避权贵”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经成为传奇被百姓们传唱的包拯一样,在开封府立下自己的千世的令名呢?想到这里,陈绎的手心里便全是热乎乎的汗水。 名动天下,关系到朝野的白水潭之案,对自己来说,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会,千载难得的机会。陈绎心里非常明白,处置得当,自己未必比不上十几年在这里断案的包拯,处置不当,邓绾就是前车之鉴。 正在这里心潮澎湃的陈绎,忽听到自己的家人轻声说道:“王丞相公子来访。” 第七节 拗相公 中 01 陈绎自然知道王雱所为何来,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对家人说道:“请王公子到客厅,我马上过去。” 一直以来,王雱都有点看不起陈绎,因为陈绎“闺门不肃”,士林清议对此颇多指摘,只有王安石那样超凡脱俗之辈,才会不在乎那些私人的事情,他在乎的是,陈绎是一个国家的干材,但王雱却没有父亲这种胸襟与气度,这次要登门拜访陈绎,实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厅等了好久,陈绎才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从内室出来,王雱挤出笑容说道:“和叔,恭喜你坐了开封府。” 陈绎抱了抱拳,说道:“让元泽久等了,还望恕罪。” “哪里的话,和叔现在贵人事忙嘛。”王雱一语双关。 陈绎笑了一下,问道:“元泽此来,不知有何指教?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王雱一边喝了一口茶,看了陈绎一眼,细里慢条的说道:“和叔说得不错,在下此来,的确是有点事情。” “还请明示?” “和叔,不知你对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雱投石问路。 “圣上命我主审此案,其中案情我却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现在说有什么看法,实在是言之过早。”陈绎一本正经的说道。 王雱笑道:“哦,若依在下看,这案情却是很明白的。” 陈绎若有所思的望了王雱一眼,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桑充国与程颐、孙觉借《白水潭学刊》,指使、纵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学生诋毁、污蔑朝政,事后段子介又挟刃拒捕,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鼓动学生叩阙,要挟朝廷,以求侥幸脱罪。案情可谓清晰无比。”王雱摇头晃脑的说道。 陈绎听得哑然失笑:“若是如元泽所说,那邓文约就不会被皇上罢官了,皇上何必要我来权知开封府,这样清晰的案情,韩维怎么会断不了。” 王雱听得脸色一黑,沉声问道:“那么和叔的高见是?” 陈绎笑道:“现在案情未明,我身为主审官,不能妄下结论。待我查明案情,自然会禀公处理。” 王雱冷笑一声,从袖子拿出来两份奏章,轻轻递给陈绎。 陈绎疑惑的接了过来,不动声色的看完,轻轻掩上,又递还回王雱。 这两份奏章一份是弹劾陈绎循私希合上意,放纵有罪之人,一份则是说陈绎出色,明达吏事,办案公允,推荐陈绎入中书省。显然,这两封内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况,只有一封会呈到皇帝面前。 王雱轻轻的把奏折接了过来,收好了,似乎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刚才拜访几个御史,看到他们在写奏折,便凭记忆默了复本,这次来,也顺便给和叔掉个醒。” 陈绎冷笑道:“如此多谢元泽了。” 陈绎的确不愧是以能断冤案著称的能吏,十天之内,走马灯似的提录了白水潭学生、印刷坊老板伙计、白水潭村民、国子监学员等近三百名人证的口供,记录了厚达数千页的案卷,终于审定白水潭之案。 “……虽涉案白水潭十三学员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国实为无罪,《白水潭学刊》刊录文章规则,是提举胄案虞部事石越所定,桑氏亦无可如何;且其人为人敦敏,性情温厚,轻财仗义,兼之学问出众,勤于校务,在白水潭学院颇受爱戴,邓绾轻率欲入其之罪,且轻用刑具,故激起大变。微臣以为按律桑充国当无罪释放。其余程颐孙觉,本是朝廷大臣,虽有失察纵容之罪,然大宋律法并无条例可按,臣以为加以训诫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责即可。白水潭学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学员,诋毁执政大臣,妄议朝政,事后又潜逃,渺视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看管。 ……又白水潭学员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聚众叩阙,要挟朝廷,大不敬,虽情有可原,然国法所系,不能不问,臣以为皆可革过功名,交原籍看管……” 赵顼一边看着陈绎的奏折,一边对文彦博问道:“文卿,你以为陈绎判得如何?” 文彦博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陈绎判得太轻了。” “哦?” “聚众叩阙这件事情,臣以为当刺配三千里,以惩来者。”文彦博对于这些人没有好感。 赵顼低头沉吟了一会,对一旁的冯京问道:“冯卿,你以为呢?” 冯京微笑道:“微臣以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并非每个人的文章都是诋毁执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过是议论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陈绎不能一一详按,固是太重。何况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给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点。至于叩阙十七人,臣以为即是情有可原,陈绎判得便是适当。革去功名,于儒生来讲,已是很重的处罚了。”冯京对陈绎这一次的判案,还是比较能接受的。 “叶状元,你在白水潭学院执过教鞭的,你以为如何?”赵顼笑着对因事入见的叶祖洽说道。 叶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惨,否则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珑,这时偷偷看见皇帝脸色甚是轻松,便小心的选择着词汇:“臣以为陈绎如此断案,亦是为朝廷存些体面。臣闻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视事,若欲王丞相复出,则白水潭案处置不可过重,亦不能过轻。处置过重,则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敌视新法,反为不美;处置过轻,则王丞相威信全无,朝廷之令亦为人所轻。故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宽宏,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威重。陈绎所议,颇为恰当。其余细节,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审结,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赵顼也正是这个心理,听叶祖洽说完,不禁哈哈大笑:“叶状元所说不错,就依陈绎所议吧。” 定好白水潭之案,赵顼心情甚是畅快,便对冯京等人说道:“给你们看看这一份言事书。”便有太监把一份奏折递给冯京。 冯京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臣御史某顿首言: …… 《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书》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故国有太学,郡有庠序,以备教育,诸公卿大夫百执事无不选之其门。可见学之大盛,系俊才选优,官僚择贤之根本也。官学而外,尚有私学之立,少则家熟,长则门院,亦备补适士官之途也,然私学之束,少于监导,致常有以洁掩垢,以悫覆奸者,而寻私解愤,枉议国纲,更不类枚举。臣闻京师郊外有私学白水潭书院,乃本朝之提举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创。原官绅立学,本广开学风,阐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学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挟其官家之身,隐经去理,偏司淫巧,尽毁圣人师道也。夫古者师道,义理为重,经术次之,皆儒学根本,若熟习蹈器,经世为用,国之幸哉。嗟夫淫巧之技,何利于民生,何利于社稷!又越于书院内设一堂,谓之辩所,臣尝听之,大骇!原以为论之孔孟,研之诗书,然实诟陷国策,谗毁宰冢,则治策之诏未行必先非其是,权司之职待议然尽谤其身,于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锐毅进取,行富国之政,然于院中儒生目尔,竟是掠民之举,甚者,迳走于外,导他生员之盲从,蜚流市井,目新法为洪兽,致圣上威信荡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请陛下力加废禁,诸私学有为效者,或废或改,皆应严厉,而官宦大夫有庇护者,申饬再三而不改,亦当罪之。 ……” 御史的名字被朱笔涂掉,显然是皇帝故意保护御史的所为。冯京越读越心惊,读完之后,小心递给文彦博,文彦博却一边读一边点头,显然是颇以为然。传到叶祖洽时,叶祖洽脸色沉重,默默不敢出声。 三个人心里都雪亮,这一篇奏章,哪里是什么“言事书”,根本就是弹劾石越创立私学,不讲孔孟之道而讲奇技淫巧之说,又设辩论堂诽议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冯京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份奏折所议有失偏颇,石越是治《论语》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学院而论,程颢、程颐、孙觉、甚至叶状元,哪一个不讲经典习诵圣人之术的?至于辩论堂议论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确有其事,当召石越训诫,令其纠正。” 文彦博却道:“虽是有失偏颇,然臣以为说得却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废除,学生不治经义,成何体统。若礼义廉耻,全然不知,此等人于国何用?” 叶沮洽在心里把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想明白过来,不禁微笑道:“臣以为写这份奏章的人不过是个迂腐君子。” 赵顼问道:“状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书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说,士大夫皆不以为怪也。盖上古之时,此等事皆可立于王官之学,并非贱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艺之说,王丞相亦尝著文说学者贵全经,即是以为学者当无所不知,无所不学。臣在白水潭执教,尝闻石越言,儒学者,内则修身养性,外则经邦治国;格物者,达者格物致知,可通**,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经世济用,非无用之学也。儒学可为之体,格物可为之用,有识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见识,实有与王丞相不谋而合者。诵读经书,不知世务,只可谓之学究,这种人于国家朝廷何用?古之学者,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虽极微极远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气象不及于此也。” 叶祖洽这番话用王安石的主争做辩论,强调石越和王安石许多见识上的共同点,虽然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却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觉的把文彦博给得罪了。这不是当着面骂文彦博是“小儒”吗?猛然醒悟过来的叶祖洽,在心里狠狠地批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这辈子,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无缘无故得罪哪个朝廷重臣。今天却一不小心开罪了个文彦博,实在让人懊恼。 但这时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继续说道:“至于辩论堂之设,臣以为并无不妥,石越曾言‘真理越辩越明’,在历史上,汉代就有盐铁会议,贤良方正与丞相御史大夫辩论朝政得失;又有石渠阁会议,聚集天下俊杰辩论经义,以明得失,这都是后世所赞许的事情。学校者,本是为国家储存人材的地方,学生关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这样的学生才能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于国家大事有所见解,于经义或有不同的理解,齐集一处,辩明得失,这是培养人材的好办法。皇上与王丞相都希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材是秀才而不是学究,如果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皓首穷经,这样的人岂不就是学究?至于说他们故意谤毁新法,臣却没有听说过,事实是石越对于新法多有补益才是真的。” 赵顼听叶祖洽侃侃说完,忍不住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状元和石越处久了,观点和语气,真是象极了石越,开口便是‘石越曾言’,闭口就是‘石越曾说’。哈哈……” 叶祖洽细细咀嚼皇帝的这句话,揣摸着皇帝是想赞他“近朱者赤”还是在骂他“近墨者黑”,嘴里却忙不迭的说道:“臣愚昧,臣愚昧。” 赵顼挥了挥手,又好气又好笑:“好啦好啦,你是朕钦点的状元,有什么愚昧的。朕不是周厉王,不会禁人说话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后就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学刊》上,否则人心不一,有损朝廷威信。” 皇帝和中书省通过了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便被当堂释放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颐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后,他那修身养性的功课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整个人无论身体还是气质,都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让石越佩服不己,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呀。孙觉是享受特别特遇的,那就不用提了。 石越向陈绎抱了抱拳,笑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禀公决断。” 陈绎心不在焉地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石越微笑道:“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但愿如此。”陈绎想起王雱手里的两份奏章,自己这次没有依他的要求行事,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幸好皇帝支持自己,否则现在早就灰头土脸了。但是前途是绝对不容乐观的,他心不在焉的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石越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石越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给诸位去去晦气。” 桑充国看着石越脸色轻松的样子,心里放心了一点,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子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这个冲动的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先写信给你家里报个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州酒楼。 “陈绎!好个陈绎!”王雱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穿着一身黑袍的蔡确也苦笑道:“我的奏折被冯京和叶祖洽给化为无形了,这一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忽然嘴里咸咸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雱也是好强,咬着碎牙,竟是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当时就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ps:作者按,太宗以后知开封府皆带“权”字,小说所说不合史实。又查《宋会要》,宋代凡知某州,亦皆带“权”字。小说所言不符史实,是作者读书不细之故,在此声明,并示抱歉。因所有错误,须待全部写完后再修改。故此处依然保留。另对提醒作者之书友表示谢意。 第七节 拗相公 中 02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着急的问道。 “丞相,夫人,令郎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辞已是相当严重。 ……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医生说的话。“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 他突然想起和自己交好的禅师,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著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豪侠之气,且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倩儿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毕竟手足关情,其实她心里也急得不行了。 王雱的病倒让王安石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雱看病的太医和召王安石视事的中使穿梭于王府,三天之后,王雱终于醒来。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雱有气无力的说道。 “雱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了辞相,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着说道。 王雱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用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父亲,此事当真?” 王安石也微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王雱却不去理他,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父亲,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语。 王雱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更有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贤者?当今之世,谁能比您更有资格称为贤者?谁能比您更有见识?” “父亲,当初决意行新法来富国强兵,一振百年颓风之时,您就预见到了新法必定被许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说过,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现在万事刚刚起步,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庞氏见王雱说话太激动了,在旁边轻声说道:“夫君,先歇息一会吧,身体要紧。” 王雱粗暴的摆了摆手,厉声道:“身体有什么要紧的?父亲,你说过大宋若不变革,不过百年,必然亡国,五胡乱华的历史肯定重现,是不是?你说过好男儿应当先公后私的是不是?为国者无暇谋身,如果能够看到我中国北伐燕代,收复故土,把胡人驱逐到长城之外的一天,孩儿就算是死了,也无怨无悔!如若放弃理想,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么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一醒来就谈国事,就算要谈国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儿,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身体,就是凡事太急惹来的病根。此事再从长计议吧。” 又吩咐了几句,王安石走了出去,方到客厅,就听家人说道:“吕惠卿吕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接过信来,折去火漆,只见信中写道: “…… 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阙,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高智商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是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结,年轻的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想,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这一切一切,都在悄悄点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灭的雄心。 南郊御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园,占地约三四百顷,颇具规模。皇帝在那里或休闲射猎,或召见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赵顼自登基以来,勤于国事,励精图治,一年之中反倒难得去几次。所以这次石越接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见他的旨意,委实有点意外。 御苑就在南门外郊五六里处,离石越的赐邸并不远,石越一路行来,只见苑内溪水纵横,小路如织。溪边槐柳,路旁松柏,交错成荫,此时已是初春,翠色点缀,让人望而心怡。又可见御苑之东南西北,各有花阵,东边是杏林成阵,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织。 顺着一条清彻的小溪走去,一路听到铮铮的琴声隐约传来,琴声略显促乱,不自觉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烦乱的情绪。石越心里愈发纳闷,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却非常不错,大宋国最优良的工匠们聚集在一起,虽然第一炉铁效果并不理想,但是却研制出了更先进的鼓风机,石越虽然是外行,却也知道炉中的温度与鼓风机是密切相关的。 没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边,石越放眼望去,只见亭上写着“惜时亭”三个字的草书——想到自己终于能认识草书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丝微笑。坐在惜时亭操琴的,正是当今的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三岁。他身着一袭白绸长袍,袍上隐隐显出龙纹绣饰,也没有带朝冠,只将头发用一条明黄的丝带盘扎着,显得颇为清爽。石越对大宋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帽子,怎么看也怎么接受不了,此时赵顼不带帽子,在石越看来,立即气色为之一变。 因为皇帝在弹琴,石越便不敢打扰,只好远远的候着,等太监的通报。赵顼虽然名义上在弹琴,但根本心不在焉,远远也看到石越过来,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过来说话。” 石越连忙过去见礼:“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间不讲这些,随便些说话。” 石越也不知道赵顼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谦身说道:“臣不敢。” 赵顼指着满园春色,笑道:“久闻石九变之名,今日可否填词一首,叫乐坊唱来。”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词,因为臣曾经当天铭誓,终于不再填诗作词。” 赵顼愕然道:“这又是为何?” “臣生性本好填词作曲,然而自到京师后,才发觉士大夫歌舞楼台,文多质少,臣遂决意不再作词,以此自励,虽不足以警醒世人,却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去沉迷在诗词歌赋之中。” 赵顼笑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举。但朕亦不夺你之志。” 石越恭身说道:“谢陛下体谅。” 赵顼倚栏指着满园的景物,对石越道:“石卿看这满园春色,生机勃勃,但是过不了几个月,但过不了几个月,却要花落残红,朕读过卿的词,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开早’,正是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 石越却知道赵顼特意召他到御苑相见,绝非是为了悲春伤秋,不过是故意东扯西扯找一个引子罢了,而当今能让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西北的兵事,一件是王安石辞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几日在坊间倒听到王丞相的旧词,意境恰与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声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语,涤荡落红去锦污,应谢及时风雨。最是知趣琵琶,欢欣漫及天涯。岂止宫墙朱户,何处不正飞花。” 这一曲词欢快激越,让人听了心情为之一振。 赵顼笑道:“这是什么调子,朕怎么没有听说过?” “本是清平乐的调子,臣微微改了一下节奏与音调。”石越脸一红,他不记得清平乐的调子了,便配着一段越剧的调子唱出来,竟然也别有风味。 赵顼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呵呵……” 旋又叹道:“这词朕也听过,是两年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词作吧?不过过了两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样了。” 石越知道话题终于慢慢引上正题,便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臣以为王丞相必定能复出视事的。” “何以见得?” “有诗为证。王丞相有一首诗云:上古沓默无人声,日月山何岂待平。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纵是泰山强压顶,怎奈鹏鸟早飞腾。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臣由此诗观王丞相的抱负与胸襟,知其必会重出视事。” 赵顼默默念道:“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果然气魄非凡。” 半晌抬起头对石越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颇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实行在各地却颇不相同,能够实行的地方效果都还不错,但全国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没能实行下去,朕意置提举官专门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见皇帝忽然转到这个话题,当下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为还是不要置提举官为好。” “为何?”赵顼有点奇怪。 “为政之道,务在简要,不扰民。各地本来就有地方官,皇上就应当信任他们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力不行,可以撤换,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时时督促,这样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愿性的组织,百姓若见有利,假以时日,必能风行。若是无利,何必强求一个形式?” 赵顼想了想,点点头:“卿说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内在全国推行,只待王丞相回中书省便议行。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时有司自当明义褒奖,但是你的白水潭学院,却是惹了不少麻烦。”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护自己,把一些话放到这里来说。 “臣管教不严,实在有罪。不过白水潭学院下一任的山长,臣希望能够组织一个教授联席会议,而山长由教授联席会议选出,希望皇上能够恩准。”趁着这个机会,石越便向皇帝解释什么是教授联席会议,怎么样选举,他是希望用这个方法,一方面保证今后白水潭学院的管理权在白水潭学院手里,保证学院的山长首先是本校的教授,初步避免政治力量对白水潭学院干涉过多;一方面又可以保证学校的领导权不落在官僚手里,同时也在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中间推行民主的决策体制。只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后他石越要想保持对白水潭学院的个人影响力,就无形中多了许多障碍,他也只能通过委婉的方式来影响白水潭学院了。不过这个在短时间内还不存在问题,毕竟做为学院的创始人,这种影响力本身是非常深远的。 赵顼听他说着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这些和卿所著《三代之治》中的某些东西,颇有相合之处。朕便许了你,今后白水潭学院山长,那个什么教授联席会议选举之后,朕都要亲自任命,以为定制。”在赵顼看来,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褒宠,在石越那边却暗暗叫苦。他并不希望白水潭学院沦为官办大学,他更希望学院能保持相对政治的独立性,但在现实面前,他却不得不屈服,还要装得兴高采烈的叩谢圣恩。 不过无论如何,石越终于可以放心下来,白水潭学院的独立性基本上可以保全了,他的精神老巢算是暂时安稳了。赵顼却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小九九,又详细问起关于兵器研究院的情况,毕竟那里他投了不少老本,那可是皇帝的私房钱。 石越红着脸,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着鼓风机的“伟大意义”,他生怕皇帝等不及了,那就惨了。 好在赵顼倒还看得开,石越那样子也让他菀尔:“卿不必紧张,朕给你两年时间,不必急。”他也是个外行,在他看来,两年时间已经是很宽裕的了,哪里知道石越现在要搞的发明是能影响一个时代的东西,便是几十年搞不出来,也不见得稀奇。 好在石越对这个也不是太懂,听到“两年时间”,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听赵顼说道:“朕现在担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国库本不宽裕,打一仗要花的钱,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对于这个,石越倒是知道结果,王韶在熙宁五年会有一次胜利,这件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却不好说出来,生怕万一不准,那就糗大了,何况自己又不记得月份。正在那里犹疑,忽听到赵顼对他说道:“方才卿说王丞相必然会出来视事,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西北要打仗,朝廷中书省无人主持大局,政事乱成一团。朕素信卿之能,这次就由卿去颁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视事。卿可愿为朕分忧?” 君臣二人在御苑聊家常一样的聊国家大事,东扯西扯,漫不着边际,最终的结果却是石越目瞪口呆,皇帝原来是想让他去游说王安石复出视事! 石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点急病乱投医,但是他却知道一件事,他急得想跳河。让他去说服王安石,这件事也太难了一点吧? 第七节?拗相公 下 但是无论如何,石越也不可能当面拒绝的,他总不能告诉皇帝:“我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不要让我去吧?”当下石越也有只乖乖接旨:“臣一定会尽力说服王丞相回中书省视事。” 不过在石越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很渴望去一趟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的。 当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时,实在吃了一惊,这是石越第一次单独上门拜访,以前虽然来过王府,却都是和别人一起同来的。对于石越这个人,王安石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此人似敌似友,非敌非友,让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学问声名动于九州,恩宠不在自己之下。此时真是非常微妙的时刻,他来拜见自己究竟是有什么事呢?王安石一边寻思着一边降阶相迎,毕竟石越不是普通人。 石越也不敢怠慢,向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之礼之后,才和王安石一边寒暄一边入客厅分宾主坐下。他这一来王府不要紧,却惊动了王安石的幼女王倩儿,那天听二哥王旁说到此人,此时竟然来自己家里来,哪里能不出来见识见识,她也不和别人说,悄悄的便躲在屏风后面,听父亲和石越说话。 只听石越笑道:“丞相,在下此来,并非是为私事,却是为公事。” 王安石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说道:“在下是希望丞相能以国家为重,早日回中书省视事。”他和王安石私交实在一般,干脆开门见山,相信这样子王安石反而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淡淡的应了一声。 石越见王安石这样子,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王安石显然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坚定,便用言辞说道:“在下曾读丞相《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不仅知‘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王丞相应是大有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废待举,丞相就欲求去?这是石某当初无知人之明吗?” 王安石冷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将之法,石大人既然读过敝人的札子,可记得其中有一句话‘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王某求去,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句话罢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只怕是连着石越都一起骂为小人了。 石越虽然知道王安石脾气臭,但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他略一沉吟,就知道对于王安石这种人,自己在他心中亦有一定的成见,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会被他看不起,何况传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无法立足了。因此干脆便打定主意,和王安石好好辩论一番。当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愠道:“你笑什么?” 石越笑道:“我是笑丞相刚才这句话。三代之事不足论,敢问丞相,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历朝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于朝?恕在下读书不多,却未曾听说某一朝之臣尽是君子的。况且若君子小人同列于朝,则大丈夫当激昂正气,以匡正朝纲为己任,未得闻可以袖手而去的。” 王安石冷笑道:“那也未必然。多少隐士退而独善其身,史不绝书。” 石越冷笑数声,说道:“隐士毕竟不是儒者,儒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不懂得回避危险的。况且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与丞相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论之。” 王安石一时语塞,愤愤的哼了一声。 石越却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何况以在下之见,那些和丞相意见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面上和丞相观点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王安石冷笑道:“想不到石子明见识亦不过如此。但顾一己之私利,不知国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丧朝廷法令,非小人何为?” 石越抱拳说道:“敢问丞相,司马光大人与丞相意见不合,他可曾是个小人?丞相又能保证支持新法的人中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见不同,本是常事,圣人亦说君子和而不同。以在下的见识,则只要利于国家与百姓的,就是君子,从心中的本意来说是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的,就是君子。若以为除自己之外,别人都是错误的,别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王安石听石越侃侃而谈,心中也不由一动。但旋即冷笑:“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辩,难道新法便是不利于国家与百姓吗?难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吗?” 石越淡淡一笑,“丞相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这个在下却相信的。所以在在下看来,丞相自然可以当得君子。” 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微缓和。 却听石越又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因为丞相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所以凡是与丞相意见不合的人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下也认为司马光大人一样是个君子。” 这一点王安石也无话可说,司马光的人品,他所深知,让他来说司马光不是君子,这种话他还说不出口。 石越又道:“同样的,新法是不是利于国家与百姓,在下之见,则应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可以简单的下结论。纵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执行之中却未必不会有弊病出现,由此而面对别人的批评,在下以为正确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断的修改与完善,才能让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于国家与百姓。” 这一点王安石至少暂时难以接受,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书生之见。” 石越也不生气,笑道:“不错,在下的确只是一介书生,见识不如丞相广博。但是在下敢问丞相,新法在历史上,可有过现存的例子可以学习?”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显然担心这是个圈套,小心的回道:“虽然无具体的事例,但是却合乎圣人与祖宗法制的精神。” 石越听他这样回答,意味深长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担心什么,也不说破。他看到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义,就更加确定王安石已无去意。当下接着话说道:“既无具体的事例,丞相如何可以保证新法的每一条都是完美无缺的?” 王安石辩护道:“虽有小的不足,却无损于法令本身。何况所颁行的新法,大都是试行于一县一军一州一府,卓有成效,而又在中书经过仔细的讨论,又有提举官监督执行。整个过程相当的周详与细致,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时发现。” 真是不可救药的鸵鸟主义,石越在心里叹道。明明新法有许多弊端,却偏偏不肯承认,或者是因为我不值得相信的缘故吧?心里感叹,嘴里却说道:“丞相,当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时,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仅仅凭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政务经验的提举官,又如何可以保证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执行得好呢?何况执行中的弊端,岂是在中书省讨论便能发现的?因此如果新法在执行过程中产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评与指责,难道不是正常的吗?毕竟批评者是没有义务要全面的了解新法的内容,他们只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够了。如何正确面对这些批评,难道不是丞相您的责任吗?” 王安石看起来却并非石越所能说服,他冷冷地说道:“又是盲人摸象这种老调重弹。” 石越知道再辩论下去就显得多余了,便把话收住,说道:“总之,在下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王丞相,批评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和王丞相政见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为国家着想,而批评者偶尔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执政能够有宽容的态度来接受与对待,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如果双方都负气而为,那么石某担心总有一天朝廷会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丞相与在下,都会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番颇为诚恳的话,心里也不由的一动。他知道石越这是在暗示他,自己并不是反对新法,白水潭的学生也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只不过后面的话,却显得有点危言耸听了,王安石还是不能理解,如果纵容反对者的存在,朝廷怎么可能果断的推行新法呢? 但石越的好意他也不便拒绝,便抱了抱拳,说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道:“这句话小子承受不起。在下是衷心的希望丞相能早日回中书省视事,政务乱一团,非国家之福,况且西北又在用兵。丞相如果久不视事,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显然也知道其中的利益关系,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抬头盯着石越的眼睛问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盼望我回中书省视事?” 石越也不回避,用他最好的演技回道:“原因很简单,在下认为丞相是个真正为国家着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天,终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嘴里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石越微笑着看了王安石一会,认为时机已到,忽然站起来,走到南面,高声说道:“有圣旨!” 石越志得意满的从王府走了出来,显然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一边上马一边小声哼起了在当时人听来怪声怪调的流行歌曲。他绝对不敢大声哼唱的,所谓的“音乐”这种东西,也并非是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影响的,在他听来相当不错的旋律,当他试着唱给桑充国、桑梓儿听后,二人马上就是皱起了眉毛,问道:“哪里学来这么难听的曲子?”倒是越剧和黄梅戏的调子,他们更能接受,不过那种东西,石越所知实在有限。 名满天下的少年骑着马刚出董太师巷,就被一个人给拦住了。那个人拦路的行为显然有点孟浪,差点把石越从受惊的马背上摔下来。石越半滚着下了马,正要发脾气,看看是谁敢这么对自己这个当今有名的名人,结果才看清楚对方,顿时就没有了脾气。 这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虽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长得比较秀气,而且有一些年轻人喜欢做涂点粉画点妆这样在石越看来极度恶心的事情--由此让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对石越这样经常在电视里、生活里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现代人来说,女扮男装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是无效的。 不过看到这样小说中的情节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身处宋代这样的时空里,石越不能不产生几分戏剧感。 “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石越忍住笑问道,这个女孩子谈不上漂亮,不过倒很难得的有几分豪气。 自己的身份没有被石越认出来,显然给了那个女孩极大的信心。她粗着嗓子说道:“实在是失礼,我家公子想请公子上楼一叙。”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醉仙楼。 石越不由一怔,他的身份日渐尊荣,虽然官职不高,但是一般别人要想见他,还得劳动他们主动来找他的,一句话就让他巴巴的去找别人,这种事情是越来越少见了。不过看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孩,石越不由不对她家公子产生了相当的好奇心。当时的风气,女孩子虽然不如后世压制得那么严,但是毕竟也不是可以随便抛头露面的,像桑梓儿就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果偶尔出去,也是成群结队的。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小哥带路。” 那个女孩子略带几分腼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楼楼上的一个雅间,只见里面早就坐了一个白袍的年青人,见石越进来,那人连忙站起来,恭身施了一礼:“冒昧邀请公子,还望恕罪。”声音清脆无比,显然也是个女子的声音。 石越肚子里暗笑,打量着对面这个女子,见她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略黑,但是五官却长得挺精致,柳眉轻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显着这时代难见的神彩。石越来到这时代这么久,认识的女子却不多。楚云儿在石越看来,是个温柔似水的解语花,桑梓儿调皮可爱,天真纯良,但对面这个女孩,在那略显调皮大胆的眼神之外,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以容貌而论,在这时代她不仅比不上楚云儿、桑梓儿,甚至可能连美女都称不上,但那种神态中流露出来的自信,却远非楚云儿和桑梓儿可比。石越现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缠脚之风不盛,但是有一些歌妓和大小姐为了赶时髦也会缠脚,不过从对面这个女孩的站姿来看,显然是一双天足,当下更平添几分好感。 那个女子见石越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略带讥讽的笑道:“怎么,这位公子,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石越见她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讽刺之意,他哪里肯示弱,呶呶嘴笑道:“一时没见过男子长得这么秀丽的,连带着书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礼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请在下来有何指教?” 那个女子知道石越有点怀疑自己了,脸上微微一红,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马脚了,只好装糊涂,抱拳说道:“在下姓王名青,草字雨芳,刚才在楼上见着公子神貌不凡,故有相邀之意,实在是冒昧。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石越心里莞尔,不愧是个女孩子,编出来的名字也这么秀气。他也未及多想,笑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王青吃惊的望了石越一眼,问道:“可是写《论语正义》,草创白水潭学院,今上亲赐同进士及第的石子明?” 石越淡淡一笑,对方吃惊的眼色明显是装出来的,这可瞒不过他。和朝中的政客们打了一两年的交道,家里还有李丁文这样的谋士天天见面,他识人的本事可是突飞猛进。“不敢,正是区区。” 王青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随口答道:“那真是有缘。” 他不曾想和女子说话“有缘”两个字是不能随便用的,果然王青脸色微窘,好半会才强作平静的说道:“石公子既精通《论语》,又通达史事,《三代之治》流传天下,石学七书惊世骇俗,又有佳词数十首脍炙京师,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请教公子,不知肯否赐教?”说着一双溜溜的眼睛盯着石越。 石越笑道:“请说,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王青莞尔一笑,侃侃说道:“《地理初步》中提到地球是圆形,北有北极,南有南极,地球自从磁场。而引力又能让万物生于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听说这种说法能很好的解释指南针的问题,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当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观石公子年纪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让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说,扶桑倭国以东,更有大洲,称为蓬莱洲,其中风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里之外,又有欧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难道石公子竟能亲身到过这些地方吗?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听到王青如此相问,精神为之一振。《地理初步》问世以来,除开中国地理和当时人所见的范围之内,关于南极北极,被石越改成蓬莱洲的美洲--当初他是想借着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险,等等皆被人视为海外奇谈,当成《山海经》之流对待,便是白水潭学院讲课,师生们对于地圆说,地图绘制等等的兴趣也远远大于蓬莱洲的兴趣--不知道为什么,白水潭学院格物院的学风从一开始,就走向了偏向实用与严谨的道路,他们对于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理论更有兴趣去证明和阐发,甚至连明理院,在哲学思想上,都有着严重的偏向实用主义倾向。当然,对石越提出类似质疑的人不是没有过,但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却也是很难得。 当下石越笑道:“这些有些是假说,有些是道听途说,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无法证明。” 王青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愕然道:“这岂不是太负责任了?把未经证实的东西写在书上宣扬?” 石越微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记得了,为什么脑中有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们是对是错,自然有待观察与证明。但是一般都认为,《地理初步》中关于我们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出的假说,也能解释我们观察到的许多问题。因此其中的内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负责任吧?” 王青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以为然:“恕在下直言,石公子这种想法,就有点不负责任。把证明的问题交给别人去做,简直如同儿戏。” 石越也摇了摇头:“我不这么看。如果我说的全然没有道理,别人根本不会来证明,既然来证明,无论是真是假,都有其价值。” 王青听到石越这样的“狡辩”,简直有点愤怒了,“难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说的话,根本就是因为你的名气吗?他们来证明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这些问题本身有什么价值可言,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些问题是石公子你提出来的吧?你这样做,是欺骗。” 听到这么严重的指控,石越简直哭笑不得,他辩道:“《白水潭学刊》已经刊发四五期,一直没有停断,其中关于《地理初步》的论证与阐发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虽然有少数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怀疑,但是大部分都是进一步证实了《地理初步》的说法是正确的。既然我说的是正确的,怎么能算是欺骗?” “诡辩!”王青显得愤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里感叹也不知道谁生出了这么个女儿。 “你的《化学初步》提到数十种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说万物是由原子构成的,这两种观点,真不知道那些主张元气说的人怎么没有批驳你?” 石越现在终于明白这个女孩是来找茬的了。一般人见到自己,无不要说许多仰慕的话,从自己最出色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等书说起,偶有质疑,也是相当客气,这种现像越往后越明显。只有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才敢大胆质疑自己所说的话,为此进行激烈的辩论,但也经常是支持的占多数。像这样一开始就寻找自己的弱点进入批驳的事情,可以说是许久以来没有遇到过了。本来石越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的绮想,以为这个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现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装来找自己晦气,想把自己驳得灰头土脸。不过石越左想右想,就是不明白自己哪里曾经得罪过这个王青。 不过既然明白了对方所为何来,虽然是个女孩子,石越也没有故意相让的道理--如果传出去说石越被一个女孩子驳得哑口无言,那可真要英名扫地了。当下他便打点精神,说道:“怎么没有批驳?《白水潭学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每到辩论日时,辩论堂里辩论这件事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王公子有空,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说起来,还是我的原子说占上风。” 王青却显然并不感冒,不屑的说道:“都是些不能证明的东西。” 石越苦笑。 接着王青又指出了他石学七书中十多处指得质疑的地方--当然,这些大部分是不能证明的。然后,王青又在《历代政治得失》中给他找出一处硬伤--其实只是笔误,但也够石越灰头土脸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还有让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这位王青小姐,抄下了他几十首词中的十多首,那绢秀的笔迹固然显得很好看,可惜的是其中用朱笔圈出石越许多圈圈,或者说用字不协音律,或是说某字不押韵…… 当时石越就有点想晕,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倘若对方是个男子,石越还可以振振有辞的反驳,告诉他写词更重要的是什么,还可以告诉他自己现在根本就不填词了。但是对方对明明是个女子,他的这些解释,人家可以简单扼要的归结为两个字:“狡辩。” 石越低声嘀咕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子说的真没有错。” 他说的声音虽然很小,王青的耳朵却也挺尖,顿时明白过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了。她恼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继续争辩,啐着:“哼,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说完后,还没等石越反应过来,便拱拱手说道:“石公子,后会有期。”得胜回朝,把石越晾在楼上。 石越无可奈何的下了楼,正要去牵自己的马,结果却被小二拦住了:“这位公子,您还没有结账呢。” “结账?”石越瞪大眼睛问道小二,不可置信的问道。 小二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石越无可奈何的一边掏腰包,一边暗暗发誓,以后有女扮男装的人邀请自己,绝对不再理会。他倒没有想到王青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在酒楼吃饭需要付账这件事情。 熙宁五年的三月底,随着桑充国的康复,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成立。接下来选举了桑充国为白水潭学院山长,程颢为明理院院长,沈括为格物院院长。又制订了一系列的山规,白水潭学院更加正规化。而石越的角色却变了一变,成了学院的兼职教授。 因为《白水潭学刊》的发行量越来越大,加上白水潭之狱、学子叩阙等事件的影响,白水潭学院的影响力可以说是真正开始幅射全国,所以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虽然没有任何品秩,却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职务。而桑充国以布衣的身份担任此职,位在程颢、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狱中扮演的关键性角色,都让他成为了自石越以后,大宋的天空中升起的又一颗闪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与此同时,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学院不太引人注目的开张了,这所学院的名字叫“西湖学院”。 同是在三月底,回到中书省的王安石打点精神,再次驾驶变法的马车。 “《青苗法改良条例》颁行全国,以下官看来,现在的确可行。”曾布向王安石说道,吕惠卿不在,曾布就是新党第二号人物。 陆佃却有不同意见:“当初是说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国的。是不是应当稳一点?” 李定道:“只怕时不我待。” 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的王雱也说道:“不错,既是良法,早一点推行无妨。”他却另有打算,现在除开三路实行被称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条例》之外,全国都实行原来的青苗法,二者对比,格外的显出石越的出色,干脆把石法推行全国,于国于私,都有好处。何况就算推行急了一点,有什么弊端,也是石越的责任。但这些话却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能让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叹道:“石越也当真是奇材,改良条例完全抛开官府,让民间自主交易,官府只需要立法监督,坐收其利,执行中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许多。既然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够三年,就推行全国吧。” 新党核心们在内部聚会上一致同意提前推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条例》,一方面固然是顺应朝中大臣与地方守吏的呼吁,另一方面也是证明了《青苗法改良条例》在三路试行取得的成功。王雱可以说是当时所有与会人员中最无奈的一个,他明显的感觉到石越做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经崛起。而石越对新法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对于想把一切把握在手中用强力推行新法的王雱来说,实在是非常的困扰。 他强打着精神听着曾布关于保马法的建议:“下官以为,可以废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阳等地的牧马监,把原占牧地还给民户,在开封府界与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推行民户代养官马的方法:五路义勇保甲愿养马的,每户一匹,家境富裕的,可养两匹。马用原来的监马配给,或由官府给钱,让农户自己买马。凡是养马户,每年可以免去折变钱、沿纳钱。马如果病死,三等户以上,照价赔偿,三等户以下的,赔一半。这样的方法,朝廷可以节约开支,而国家也有能力组建一只骑兵,与夷人抗衡……” 王雱听到有点不耐烦,本来凡是关于强兵的政策,他都是很关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马法,让他感到很不耐烦--也许是因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中的暖昧态度,也许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保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条例》有几分相像。“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王雱在心里略带恶意的讥讽。 接下来有人关于王韶在边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绍,王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沉浸在对变法的美好未来的构想中的诸人,没有谁注意到王雱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计算保马法能为国家节省多少开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大宋境内遍地良马,骑兵纵横的美景,如汉代那样一次出动数十万匹马进行作战,是多么辉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则在计算市易法能为国家财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从中又可以安排什么样的职位给某人……高尚与卑鄙的幻想,分别在不同的人的脑海中浮现。 王安石仔细想了想这两条法令的细节,似乎也有点受到鼓舞,阴云终将散去,自己终于会有一番大的作为呀!他笑着对手下的才俊们说道:“昨天吕惠卿来信,提议设立军器监,统管东西广备作和各州的都作院,取代原来三司辖下的胄案,以期提高兵器衣甲的质量与产量……” 侃侃而谈的王安石忽然发现自己的属下脸色都有点不自然,而他没有发现的,则是自己的爱子王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和一直没有把石越当成主要对手的王安石不同,新党的核心成员们都有点顾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犹豫着说道:“丞相,胄案现在是石越管,皇上内批。另外他创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内库的钱。军器监的设立,要怎么样处理兵器研究院?” 吕惠卿写这封信的用心,王雱瞬间就猜到了,但是他亦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听到曾布质疑,他立即说道:“我认为石越不会说什么。设立军器监,可以把胄案的事情提出来独立运作,效率会大大提高。现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经过盐铁司、三司使等层层批文,效率之低实在无以复加。而制造的军器衣服质量也相当差,现在成立军器监,可以更好的管理,这也符合石越一贯的想法。兵器研究院虽然以白水潭人员为主,却毕竟是朝廷属下的一个机构,到时候自然划归军器监管辖,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让皇上出大内的钱,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正好改过来,由朝廷出钱。” 曾布意味深长的看了王雱一眼,心里叹道:“瑜亮之争。”这些都是很明显的借口,石越在那里做得好好的,整个军器监出来。当然,如果让石越判军器监的话,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可能吗?曾布只能暗暗摇摇头。和石越进行权力斗争,并不是一件让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雱的特殊身份与要强的性格,这里的人哪一个敢出来与他争辩?更何况这还是新党的二号人物吕惠卿特意提出来的建议。 王安石一直以来就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不能说他不懂权谋,只能说他很少去考虑阴暗的事情。从国家的角度来说,成立军器监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仅仅这一个原因,就足够王安石来支持这个建议了。更何况,顺便打击一下石越的想法,也许一样存在于王安石的潜意识之中吧? 他环视了一下众人,见没有反对意见了,便说道:“石越的问题,不需要考虑太多,他议行青苗法改良有功,于朝政多有补益,皇上已经打算让他做直秘阁,检正中书刑房、兵房、工房三房公事了。提举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职,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省,是肯定会通过的,只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这话一出口,除开曾布等少数事先知情的人之外,眼中无不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有人对曾布打趣道:“这样一来,子宣你的检正五房公事就要少掉三房了。” 王雱不屑的望了这些人一眼,冷笑道:“子宣将拜翰林学士,升任三司使。” 第八节 离间计 上 01 当你选择了最卑鄙的职业之时,你还能指望自己圣洁无暇吗? ——仟悔者语录 在新党们聚集在丞相府商议国事之后几天,白水潭外的一个小山坡上,石越和刚刚出任白水潭山长不久的桑充国,也坐在草地上交谈着,两匹肥大的白马则悠然自得的在山坡上吃草,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主人正在说些什么。 “子明,还记得我们才相识的日子吗?”桑充国似乎有几分苍海桑田之感。 “怎么会不记得。一恍就快三年了,时间真是弹指易逝。”石越悠悠的说道。 “是啊,三年时间,三年前,你刚刚经历大劫,出现在东京,现在却已经是天下闻名的一代学宗,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大臣;三年前,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得的酸秀才,只知道死读书,现在却也成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人生际遇如此,真是让人感叹。”桑充国说着说着有点动情。 “长卿,这次你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名动天下,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我们还能创造更伟大的功业。”石越不自觉地流露出胸中的雄心。 “更伟大的功业……”桑充国和石越相视一笑,“不错,我们定能创造一番更伟大的功业!” 石越站起身来,指着山下的风光,豪情万丈的说道:“三年前,这里只是一个穷村庄,现在却是大宋聚目的交点,一个前途无量的学院城。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把白水潭的经历在整个大宋重演。” 桑充国似乎也受到石越情绪的感染,跟着一跃而起,眺目山下的白水潭学院,良久,方悠悠的问道:“子明,你还记得你以为和我说过的理想与报负吗?还记得写《三代之治》时你对我描述过的理想社会吗?” “怎么会不记得?”石越悠然说道,“我们正在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努力。” “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桑充国直视着石越,淡淡的说道。 石越感动的望了桑充国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候也不需要任何语言。 良久,桑充国说道:“这次入狱,我想了许多东西。” 石越静静地听桑充国叙说。 “如果真要实现你在《三代之治》中描述的理想社会,那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言论自由。人们不会因言获罪,才能通过清议影响政府。”桑充国嘴角露出一丝坚毅。 石越有点吃惊的看着自己这个最亲密的朋友,心里却不一定完全同意这句话。在石越看来,他需要的是立体式的改革,自上而下的权力,慢慢觉悟的工商阶层与拥有民权意识的公民,还有一个广泛拥护的知识阶层,如果三者有一样火候不到,改革就只是一场赌博,而付出的代价也许就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言论自由虽然重要,但那不是绝对的。 桑充国显然没有注意石越在想什么,继续说道:“如果想要让大家都能接受言论自由的观点,就要靠办报纸、建学校。子明,我有一个想法,我要利用我家在商场上的影响力,让商人们捐资在东京办三百所小学,在白水潭和汴京各建一所图书馆,十年之内,我要让京师超过七成的人都能读懂报纸!” 桑充国紧紧的咬着嘴唇,为自己这个伟大的想法而激动不已。他不知道以他桑家现在的财力,做这点事情,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助,简直轻而易举。除开棉纺业、印刷出版业、钱庄之外,别的相关产业,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的,桑唐两家的资产,在大宋几乎是数一数二了,只不过唐甘南和桑俞楚听从石越的劝告,不事张扬,低调做人罢了。 石越没有想到桑充国会想到要创办报纸,《白水潭学刊》的事情让石越对报纸产生了极度的警惕心理,如果引导学生一再与朝廷对抗,这可不是石越希望看到的,而且对石越大目标的实现,也一定会有影响。他委婉的说道:“长卿,学校与图书馆,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让商人们出钱来资助学校,也有助于他们给社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是一举多得之事。但是创办报纸的事情,我以为应当谨慎。” 桑充国悠悠的望了石越一眼:“子明,你在担心吗?难道因为一点挫折你就想放弃吗?” 石越凭空挥了一下马鞭,笑道:“我不是想要放弃,我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等到我身居大位之时,再来实行不迟。”他不惜第一次在桑充国面前表露自己对权力的想法。 桑充国正色说道:“子明,你不知道时间的可贵吗?等到你身居高位,也在数年之后,而有这数年的时间,我可以让人们都接受报纸的存在了。” 石越望了桑充国一眼,“长卿,我不想让你再次入狱。” 桑充国略有点感动,然而马上哈哈大笑,“从被你描绘的理想世界折服起,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创办报纸。如果我是为了我的志向而入狱,我不会害怕。” “你不害怕,可是伯父伯母和梓儿会担心。” 桑充国沉默了一会,说道:“他们会支持我的!” “为什么不先办好《白水潭学刊》再说,再说,你身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事务也够多的了。”石越始终不赞同这时候来创办报纸,但是桑充国不是他的下属,只能靠说服。 “《学刊》的确要办好,但是有白水潭的教授们,就足够了。白水潭学院现在明理与格物院各有院长,我要操心的事情也少了。我想象中的报纸,会在学生中选择人材来编辑,《学刊》是给学富五车的大儒们看的,报纸却也可以给那些识几个字,学问有限的人看,报纸上不仅仅有你所说的新闻,还会有故事,还会对明理与格物各种学科的介绍,还会有你所说的广告,在报社做过事的学生,会更加出色。”桑充国完全沉浸在他的理想当中了。 石越摇头苦笑,想要做一番事业真的很难。不仅仅是自己的对手,有时候连自己的朋友,你也很难掌握他们的想法。 回到赐邸,李丁文就对石越说道:“公子,桑俞楚最近连连指使管家,或者亲自拜访许多的官员,还有宫中的太监,你知道这件事吗?” 石越怔了一下,他立即知道李丁文肯定瞒着他在桑家收买了卧底,他不知怎的,并没有责怪李丁文,只随口说道:“桑长卿想办报纸,伯父那边是未雨绸缪吧。”当下把自己和桑充国说的话向李丁文大致说了一遍。 李丁文叹道:“原来如此。看样子,这会是重新布局的开始。”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重新布局?” “不错。”李丁文脸色阴郁的说道,“现在旧党方面,富弼致仕前往西京,元老耆宿齐聚洛阳,却出人意料的一个个闭口不谈国事,是以沉默来表达对朝政的不满。他们这样做,势必影响到在朝廷中大大小小的同情或支持旧党的官吏,这些官吏可能改变斗争策略,以沉默与不合作与新党相对抗,这可能是旧党意识到王安石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强大后采取的新方针……” 石越打断了李丁文的话:“这样的话,对我们不利呀。” “不错,只有矛盾越表面化,公子才可以越容易树立自己的政治权威,而又不必把反对新法的帽子戴在头上,引发皇上的猜忌。但是这也不必太担心,旧党们不会甘于寂寞太久,只要有机会,他们肯定会跳出来攻击王安石。这次李肃之出知地方,就在皇上面说公开说免役法扰乱州郡,可见让他们完全缄口是不可能的。” 石越点了点头。 李丁文继续说道:“在新党方面,王安石回到中书省,重掌大权,公开讨论推行保马、市易二法,设立军器监。在全国推行《青苗法改良条例》。这是有大作为的表示,而且有相当一部分,直指公子你。以我的估计,王韶必定在西北会加紧军事行动,以期赢得一个大胜来重建王安石的政治威信。” 石越知道李丁文所说不错,他的历史记忆告诉他王韶在今年内必有大胜传来,虽然历史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不过不会影响到王韶的大捷吧?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担心,淡淡地说道:“打军器监的主意,嘿嘿……” “公子不可掉以轻心。”李丁文提醒道,“当然,在公子这方面,内廷已经传来消息,在四月十日同天节(皇帝赵顼的生日)之前,公子会授直秘阁,检正中书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这是皇上想大用公子的一个信号,这才让公子去中书省学习政务。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但是随之而来的,则是公子提举虞部胄案事的职务就不能保留了,虽然公子新的官职事涉兵刑工三部之事,但是新党明显故意把公子排除在与新法关系最密切的司农寺的事务之外,显得对公子颇有戒心。而且军器监的设立,也是独立于此之外的。新党摆明了想控制兵器研究院,减少公子建立功劳的机会。我们现在只有想办法推出判军器监的人选,和新党争夺军器监的控制权。”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幸好他们操之过急,如果吕惠卿现在复出,他想要判军器监的话,我们就真要束手无策了。谁也抢不过他。” 李丁文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奸笑,“不错,如果他们略微忍几个月,我们就真的难办了。不过他们也怕夜长梦多,万一那时候兵器研究院有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公子的地位就更加巩固了。” “不过,公子,恕我直言,我们面临的最大的问题,还不在新党,而是在桑家。”李丁文正色说道。 石越沉默不语。 “桑充国既为白水潭山长,在学生中威信甚高,现在又想创办报纸,凭借桑唐两家的财力,加上桑家不遗余力的活动,桑充国已经隐隐约约成为公子之外的另一股力量。想要收归旗下,现在已是千难万难。等到他报纸创办成功,兴建学校图书馆又可以得到巨大的名誉,加上收了桑家好处的官员与内侍帮他说好话。那时候老虎的翅膀已经长大,再也不可以轻易制伏。便是现在,桑充国也已经由公子的半个属下,变成了平等的盟友。”李丁文脸色很难看。 石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盟友便盟友,无妨。” “公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是平等盟友的话,他们帮助公子做了多少事情,公子就要给他们多少回报。否则联盟的关系是难以长久的。他们固然可以把注压在公子身上,但是同样可以把注压在别人身上。”李丁文对于“盟友”是绝不能放心的。 “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石越不负责任的说道,他实在不愿意去想着算计桑家。 “有。”李丁文斩钉截铁的说道,“与桑梓儿结婚,可以让桑家对公子死心塌地。把唐棣想办法调来京师,施加影响,可以让唐家对公子感激涕零。只要等到公子披麻拜相,他们想有二心也来不及了。” 石越一听到要把桑梓儿扯入肮脏的事情当中,心里就一万个不乐意。对于娶桑梓儿过门,他倒并不是十分抗拒,毕竟桑梓儿是不错的女孩。但是如果是因为一个肮脏的理由,他就下意识的产生抗拒情绪。 “梓儿的事情,绝对不行。至于唐毅夫,在地方上政绩不错,倒是可以想办法把他调来京师,或者升他的官,让他在地方多历练历练。” 李丁文却并不满意这样的答复:“现在桑充国在白水潭得到学生之爱戴,而公子则是受到教授和学生的敬重。双方的影响力相比,因为教授联席会议的存在,公子还略胜于桑长卿。但是假以时日,只怕这种影响力会发生逆转。等到老虎真的生了双翼,公子只怕想联姻也不及了。何况桑家小姐与公子郎才女貌,正好相配……” “这件事不用再说了。”石越不耐烦的挥挥手。 李丁文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即如此,那么除开唐毅夫外,李修文,柴景初、柴景中兄弟,也想办法加以提拨吧。这些人未来会是公子的助力。” 石越点了点头,他不愿意继续这些关于阴谋与权术的谈话,便对李丁文说道:“潜光,我们先分析一下市易法与保马法的得失,到了中书省,总是要表明意见的。” 官场的事情果然是没有秘密可言。 四月初一,石越巡视兵器研究院时,趁着没有人的当,沈括带着几分担心的对石越说道:“公子,现在传闻要设军器监,兵器研究院将划归军器监管辖。” 石越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沈括继续说道:“设立军器监的话,对兵器研究院来说,固然有利有弊,关键还是在由谁来判军器监,恕在下直言,若是王丞相派人来的话,兵器研究院的人肯定会有逆反心理。毕竟我们现在都是所谓白水潭系的人,公子你要早做打算。” 石越微微笑了笑,“沈大人尽可以放心,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 沈括却不能放心,“公子出任直秘阁,检正中书三房公事,是公开的秘密了。恕在下鲁莽,实在不知道公子可以推举谁来判军器监事。” 石越走过一个正要抄写火药配方的研究员身边,停了一下,饶有兴趣的看了看,问道:“沈大人,火器的研制情况如何?” 沈括见石越突然转换话题,也只好跟着说道:“我们试验了一种震天雷,威力还算不错,但是火药的配方大家都认为还有待改进。” “震天雷?”石越对此很有兴趣。 “不错,威力相当的强大,不过一来我们认为还有改进的余地,二来我们还达不到大量生产,降低成本的要求。所以大家还在努力。”沈括解释道。 石越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出人意料的拍了拍沈括的肩膀,问道:“沈大人,你有没有兴趣做判军器监事?” 沈括实在有点跟不上石越的跳跃性思维,有点目瞪口呆的看着石越:“我?我现在担任的职务已经有点太多了。”他说的倒是实话,以资历来说,沈括做判军器监是完全足够,但是他现在不仅在司天监,还有白水潭学院、兵器研究院担任职务,同时领取三份俸禄,已经很过份了。 石越笑道:“如果沈大人愿意的话,军器监就会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至于兵器研究院,到时候沈大人还可以兼领的。” 判军器监虽然品秩不高,但是却是一个部门的总管,而且掌管大宋军器制造一切事务,便是再清廉的人,也知道这是一个大大的肥差。加上现在皇帝锐意边事,军器监是大有立功的机会的地方,沈括也是有想有一番作为的人物,石越提出这个要求,说他不动心,那绝对是骗人的。何况还能继续在兵器研究院做自己的研究,也是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第八节 离间计 上 02 沈括沉吟了半响,问道:“公子,我觉得这件事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石越知他是默许了,便笑道:“走,我们去看看震天雷去,现在研究院有多少试验品?” 沈括一边走一边说道:“试制了五十枚,成本高得吓人,一枚震天雷要一千五百文,相当一张弩的价格,不见得有弓箭实用。胄案那边的人也认为,这震天雷实际上没有猛火油实用。” 石越知道“猛火油”实际上就是一种*,用陶器装上石油,制成投掷弹,攻城广备作坊有专门制造这玩意的机构。但是那东西的成本也不低。听说震天雷没有猛火油实用,石越不禁皱了皱眉头。 沈括没有注意石越的脸色,继续说道:“不过依我看,震天雷比猛火油要有用。一来猛火油制造储存都相当不方便,二来震天雷可以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唬敌人,也有直接的杀伤力。我们现在制造了两种震天雷,各二十五枚,一种是用投掷车发射的,威力较大,一种是用手投掷的,威力较小。” 石越奇怪的问道:“为什么要制造那种用投掷车发射的?”他明明记得自己和研究院的人说过炮弹和*的设想的。 沈括笑道:“是几个学生和火器匠一起想的,他们认为手掷的威力太小。而且关键是太重,投不了多远。”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刚才沈括所说的“太重”是什么意思,所谓的“震天雷”原来是个黑不溜的铁球,引出一个根引线来。和他所想的*相差简直太远了,而且无论体积和重量,都有点离谱,特重。用来守城堆在城墙上还差不多,要带着行军,那就太难为人了。 现在他可以很深刻的理解为什么要造用投掷器发射的震天雷了! 但是研究院的学生,甚至包括沈括都很有成就感,一看到那玩意就兴奋。到了试验场,除了负责发射的士卒之外,一个个都夸张的捂着耳朵。 石越莫明其妙的看了这些人一眼,沈括好心提醒道:“公子,声音太大……” 石越摆了摆手,“没关系,开始吧。”他也想看看震天雷的威力。 首先是实验的是投掷用的震天雷,两个士兵捧宝贝一样的把一颗震天雷放到发射位置上,小心的点燃引线,然后用力拉动投掷器,呼的一声,那颗震天雷飞出了几十丈远,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靶场里冒出一阵浓烟。然后就是研究院的人们一阵欢呼。 石越差点没被这“震天雷”给震晕了,他构思中的*,变成了原始的炮弹,实在是让他始料未及。等到烟雾散去,他走了过去一看,钉在那里的木板人被震天雷炸了个一塌糊涂,总算他们还是知道在震天雷里面放了些碎的铁珠和铁片。不过爆炸的范围却也显得小了一点,石越估计也就是一米到两米之间。 虽然不尽如人意,但石越知道这样的发明,也是相当了不起了,毕竟当时用的是*,而且火药的配方本来就不尽完美,单是这火药的配方,提高硝酸的纯度与含量,就肯定让这些人花不了少功夫。所以石越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接受。 然而接下来手掷的震天雷,就有点让他哭笑不得。 一个士兵小心翼翼的点燃引线,双手抓住一个木柄,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的往坡下砸去。石越也随之发出一声哀叹——原来他们果然是设计着守城用的! 欲哭无泪的感觉让石越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爆炸后的效果。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们讨论一下以后兵器设计的思路了。 沈括却洋洋得意的捋着胡子,笑呵呵的赞叹:“等到我们找到大规模生产火药的方法,把成本降低到五百文左右,大宋的城池就真是固若金汤了。” 一直到第二天,石越接到正式的诏书,授直秘阁、检正中书门下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之时,他还在想着四月初一在兵器研究院发生的事情。 在书房帮石越写谢表的李丁文有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公子,你有心事?” 石越长吁短叹着把昨天的事说了一回。 李丁文兴奋的搓了搓手,说道:“造出这种利器来,是大宋之福,也是公子的大功呀。为何还要如此忧虑?” 石越苦笑道:“我本来是想要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火器,老是守城,有什么用?难道守城就可以恢复燕云,兼并契丹吗?” 李丁文闻言一怔,这才知道石越在感叹什么,不由笑道:“公子,本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最大的目标就是恢复燕云,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兼并契丹的。大家何曾有过这种进取开拓之心?设计武器之时,先想着防守,再想着进攻,也是情有可原的。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不需要太在意。” 石越苦笑道:“也只有如此了。” 李丁文也不去理他,继续埋头写他的谢表。石越一个人发着呆想了一回,突然大叫一声:“有了!” 李丁文却连头都不抬,站在一边的侍剑见石越没趣,便笑道:“公子,什么有了?” 石越笑道:“我想了一个办法。以后兵器研究院有事做了。” 李丁文听到这话,不禁摇了摇头,轻声叹道:“可怜。” 石越笑道:“潜光兄,你可知道我想出什么办法了?” 李丁文一哂,轻描淡写的说道:“无非是给他们安排一些具体的东西去研究罢了。” 石越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确就是想在兵器研究院成立一些攻关小组,先指定几个课题让他们集中精力优先解决,在这种攻关中慢慢积累经验。 李丁文微微一笑:“猜到的。不过公子,我劝你不要这样做,这是拔苗助长。” 石越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这是有点急功近利?但是没有办法,现在人家对军器监虎视眈眈,我们不搞点成绩出来,只怕皮将不存。”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石越,“有了一个震天雷还不够吗?” “那物什太差了。”石越顺口说道,说完才猛然醒悟,惊问:“什么叫有了一个震天雷还不够?” 李丁文笑道:“心照不宣。嘿嘿……” 石越暗暗佩服李丁文果然机智非凡,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四月初五,中书省开始讨论王安石提出来的推行保马、市易二法和设置军器监三项新的变法,结果只有设立军器监一事迅速的通过了。虽然皇帝提出接下来把三项变法都交给枢密院与翰林学士、各部寺进行讨论,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设置军器监是大势所趋。所有的官员都知道这是王安石对石越这个新贵的一次将军,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石越竟然比王安石更坚定的支持军器监的设置。擅长于揣测官场动态的官员们,立即就知道,石越和王安石决定胜负的战场,是在判军器监的人选。如果是“石党”,那么王安石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是新党,那自然是石越赔了夫人又折兵。 至于保马法和市易法,枢密使文彦博、参知政事冯京都已经公开表示反对,石越的态度却比较暖昧,至今没有明确表态。不论个人的观点与喜恶如何,每个人都知道,这将是比判军器监的人选更加复杂的政治博弈。 不过从四月初六起,离皇帝的生日同天节仅仅只有四天的时间了,即便是王安石,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引起大的争论,惹皇帝不高兴。大宋的官场被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所掩盖,所有的人都在准备着给皇帝的贺礼——这是赵顼登基以来,第二次正儿八经过生日。州郡守令们的贺礼,比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经送到了汴京。 四月初十,一大早,诸亲王、枢密使、管军、驸马、诸司使副为一班,算做内臣,宰臣、百官、大国使节一班,算做外臣,皆诣紫宸殿上寿。公主、命妇则可以赴禁中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祝寿。这一切礼仪,是四月初八便已定下的规矩。赵顼将亲自驾御紫宸殿,赐酒三巡,然后便是一整天的欢娱。 石越头一回参加这样大规模的庆典,见王安石以下都穿着非常正式的朝服,手执笏板,手舞足蹈,心里不禁暗暗好笑,但这是礼仪所定,自己也不得不在班列中跟着跳舞,实在有点勉为其难的感觉。正在石越表情丰富之际,忽然听到百鸟齐鸣的声音从山楼那边传来,顿时大家都倾耳相听,果然是半空和鸣,鸾凤翔集,若不是事先有人告诉石越,他断然听不出这是教坊的乐伎在那边演奏,还当真以为那里百鸟齐聚了。 接下来便是宰执、禁从,亲王、宗室、观察使,以及大辽、高丽、夏国使副,鱼贯而入,坐于殿上。职阶较低的百官与诸国使臣,则分坐两廊。各人面前自有各色水果点心,石越留心观察,契丹使者面前,较旁人要多一点牛羊之类。他知道这是大宋对辽国视为敌国之故,也不以为异。众人山呼万岁,便开始赐宴,教坊也搭起台子表演助兴。 这文武百官,开始之时,倒还一个个循规蹈矩,不敢放肆了。可越到后来,气氛就渐渐变热闹起来,赵顼也不愿意过于拘束了,任凭这些臣子们嘻笑谈论,各逞风流。 此时在大宋的契丹使节,正使叫萧佑丹,副使叫耶律金贵,二人一个是后族,一个是皇族,都是刚刚到大宋不久,专门来给赵顼祝寿的。因见石越也不怎么看戏,只是不时朝他们瞄一两眼,心里便有几分留意了。 萧佑丹懂汉语,颇读诗书,并不是个无知逞勇之辈,他虽然精细,也只是看在心里,并不做声。耶律金贵却是个武人出身,因懂得几句汉语,加上执政的魏王不放心萧估丹是后党,所以才派他来做副使。他见石越老是瞄他们,忍不住问萧佑丹:“那家伙是个什么东西,老是偷看我们?” 萧佑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我去问他。”耶律金贵一向不太把宋人放在眼里,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就朝石越走了过去。 石越见辽国使节一个大家伙朝自己走了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不去答理。所谓居移体养移气,他本来生性就比沉隐,加上几年来身份也算尊贵,更是有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傲人的气质。耶律金贵走到他面前,见这小子长得白白净净,又挺高大,心里便有几分不服气。这些宋狗凭什么长这么白的?只是也不敢过于放肆,便撇着嘴问道:“小白脸,你干嘛老看我们?” 他这声音也大了一点,顿时把满殿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萧佑丹不动声色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心里骂了一声:“蠢牛!”身子却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石越本来对辽国人倒也没什么仇恨可言,只是耶律金贵叫他“小白脸”,却不免让心头火起,只是他又不能恶言相向,耶律金贵粗鄙无文没什么,他石越可不行,当下强按怒气,冷冷的答道:“在下刚刚看到一只狗熊和一个人在讲话,未免好奇,多看了两眼。怎么,阁下有什么指教?” 耶律金贵长得又黑又壮,身上体毛又浓,的确象是狗熊。那些馆阁中尽有一些年青好事之辈,听到石越这话,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耶律金贵也不傻,见石越骂他,怒道:“小白脸,你怎么骂人?” 石越茫然道:“我几时骂过人?” 耶律金贵怒道:“你骂我是狗熊,怎么不是骂人?” 石越奇道:“噫,我怎么骂了你是狗熊了?我不过是看到一只狗熊罢了。” 耶律金贵一听,火更大了,“你还敢说没骂我?南蛮子就是狡猾可恶。有本事和爷打一架一去,逞嘴皮子的是王八蛋。” 石越冷笑道:“畜生才只知道打架,你见过人和畜生对咬的吗?” 这耶律金贵在大宴上失礼,赵顼和王安石以及一些老臣,脸色都变得铁青,在他们看来,这是辽国对皇帝的不敬。因见石越一直嘴皮上占上风,才没有立即喝止。不过王安石心里已经是在摇头了,他没想到石越嘴里可以说出这许多的粗话;不过同样的行为,在冯京看来就不相同了,你和契丹夷狄讲诗书,他听得懂吗? 赵顼心里却有点解气,他自懂事起就知道大宋受契丹的恶气,石越说的话虽然不够文雅,但是也挺解气的。所谓的夷狄之辈,在当时的中原人看来,和畜生的确是相差无几的。 这时候赵顼听到耶律金贵要找石越打架,谁不知道石越只是一介书生呀,他生怕石越吃亏,朝殿中带刀侍卫一呶嘴,两个侍卫便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两把刀就架在了耶律金贵的脖子上。殿中侍御史立时就准备好出列弹劾耶律金贵,为皇帝提供处置耶律金贵的理论依据了。 到了这时候,萧佑丹才缓缓站起来了,向赵顼深施一礼,从容说道:“臣的副使失礼,还请陛下宽弘大量,能恕其之罪,以免因为一些小事而影响两国邦交。”这句话半是请求半是威胁。 耶律金贵却一万个不服气,大声嚷道:“老萧,你怕个鸟?这些南蛮子没胆,趁老子没刀拿刀来对付我,要在战场上,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萧佑丹皱了皱眉毛,心里暗骂魏王派了只猪做他的副使,难道现在大辽又真有什么实力和大宋开战吗?真是蠢得可以,一点都不明白其实辽国不过也是借着祖宗的余威吓人罢了。又向赵顼说道:“夷狄之人,不通礼仪,让陛下见笑了。” 赵顼正在考虑这件事,石越心里一动,暗道:“千载难逢。” 当下站起来,对耶律金贵说道:“若真到了战场上,你们辽国也不会是大宋的对手。你不必大呼小叫。” 他这句话说了来,大宋官员只当是撑场面的,没人敢当真。萧佑丹虽然心里不信,暗道我们现在虽然不行了,你们也一样差!嘴里却不能答应:“不敢请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现居何职?方才这句话,未免过于托大了吧?” 石越淡淡的回道:“在下直秘阁石越,说话一向不爱夸张的。” 萧佑丹闻言大吃一惊:“可是《论语正义》诸书的著者石越石子明?” 石越抱了抱拳,答道:“正是区区。” 耶律金贵也大吃一惊:“是那个写了什么石学七书,推行青苗法改良条例的石越?” 石越倒没有想这个看起来头脑简单的家伙也知道自己的名头,不禁淡淡一笑:“正是在下。” 耶律金贵大叫一声,说道:“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石越呀!我听魏王千岁没少提到你。你官怎么这么小?” 这句话一说出来,顿时满殿窃窃私语,众文武才知道石越不仅闻名外国,而且连辽国最位高权重的魏王也知道他的名头,只怕对他还是颇为忌惮呢。 第八节 离间计 中 (阿越在此祝大家中秋快乐!) 石越却不去理他,只是平静的看着萧佑丹,不知怎的,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个萧佑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萧佑丹心里暗骂耶律金贵是个笨蛋,契丹朝廷高层,平时议论,最担心的就是石越柄政,他们不论自己在朝中是如何勾心斗角,誓不两立,却一致同意这个新冒出来的年轻人深不可测。萧佑丹自己就是读过石越全部著作的人。似这样的人物,耶律金贵这样喊出来,不是给石越在大宋皇帝心中加分吗? 不过骂归骂,耶律金贵始终是魏王的人,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当下干脆也不去理他,对石越笑道:“石大人的大名,如雷贯耳,自然不是乱言乱语之人。只不过方才的话,未免让人不可思议罢了。”他也不直接说大宋武力不行。 石越摇了摇头,说道:“尊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现今国富民强,君明臣贤,士卒精练,本来有意北伐燕云,收复故土,为辽主在汴京建的房子都已经开工。但是我主仁慈,以为两国数十年来交好,从无战事,不忍心见战端一开,使千万黎庶受苦,所以才愿意以大事小。不料贵邦使者全不知事世变化,公然在嘉节中如此猖狂,实在是不知好歹。” 萧佑丹听得哈哈大笑,“久闻石子明之贤名,不料是个大言不惭之辈。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便是大宋君臣,见他吹这么大的牛皮,也不禁暗暗摇头。王安石暗道:“现在一致对外,不好说什么,要是牛皮穿了,回头看我怎么处置你!”冯京也是暗暗担心。只有赵顼,他反倒深知石越不是喜欢乱讲话的人,心里虽然纳闷,却并不着急,从容看他应对。 石越目光转动,看了皇帝一眼,见赵顼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大喜。笑道:“看样子使者是不相信了?” 耶律金贵忍不住插口道:“你瞎吹牛皮,谁能相信?” 萧佑丹也点了点头,微笑道:“石大人,我们在大辽之时,也时常商议为大宋皇帝在京师盖好府邸,只因看到两国数十年交好,所以不忍让百姓受苦,才愿意与大宋睦邻相处。”他把石越的话学了一遍,意外之意就是吹牛大家都会吹。 石越笑道:“这也怪不得使者,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说罢走到赵顼面前,顿首道:“陛下,辽国使者不信微臣之言,有轻慢大宋之意。臣请赴校场,让各国使者看看天朝的神兵利器,以证臣所言不虚,大宋对各国有不伐之恩。” 赵顼一愣,暗道:“我大宋有什么神兵利器?”嘴里却道:“即如此,卿可任意施为。略施小技足矣,不必太骇人听闻。” “臣遵旨。” 王安石等人见这出戏越唱越离谱,不禁面面相觑。只有昌王赵颢笑逐颜开,显然挺高兴可以看一出好戏。 当下赵顼摆驾校场,这石越要在契丹使者面前耀武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传了出去,不仅文武百官,禁军军校,连一些看热闹的百姓都知道。汴京城里,谁不想看这个热闹?用不了一时三刻,校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这阵势,冯京开始暗暗为石越担心了,这要是出了丑,皇帝的面子往哪搁?石越的前途就惨了。便是很相信石越能力的赵顼和赵颢,也捏了一把汗。 石越这边早已布置下去了,不多时,大宋君臣和各国使者便可以看到有一些有人在远远钉木人之类,有军校把附近的百姓全部远远赶开。众人皆不知石越在弄什么玄虚,只见石越笑嘻嘻的把萧佑丹和耶律金贵请过去,一一敲打那些木人,又把各国使者都请过去看了一回。 王安石趁这样机会,悄悄走到石越身边,皱着眉头问道:“石大人,你在弄什么玄虚,这事可玩笑不得?是可能有辱国体的大事呀。” 石越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脸上却是微微一笑:“丞相,不必担心。包管从此后,契丹人见了我们大宋官民,说话都要客气三分。” 王安石不再多说什么,又悄悄走了回去,和两个参知政事无言的对望了一眼。 接着,兵器研究院的士卒推出来三十辆掷石器,分两排摆好。每一辆掷石器上,各摆了一枚震天雷——这差不多是石越的全部家当了,那么他走了后,就计算要在皇帝面前献功,吩咐沈括多多赶制,*天时间,能制成十多枚,对兵器研究院来说,已经是很尽力了。毕竟技术还不是很成熟。 不过石越也没有想到在今天会派上用场,还好沈括在百官列里听到石越和契丹使者的对话时,就猜到石越打什么主意了,飞马传报兵器研究院,这才在近一个时辰内把这件事办妥,否则等皇帝摆驾校场,居然要在那里傻等,就有点不像话了。 这时石越见一切摆置停当,便走到皇帝面前,奏道:“陛下,震天雷布置完毕,请陛下下旨演武!” 赵顼点了点头,做皇帝这么久,第一次玩这么兴奋的把戏,他也有点激动。站起身来,朗声道:“准奏!” 石越小声道:“那就请陛下与各位大臣把耳朵捂上。”为了造成震撼效果,他存心不告诉各国使节。 那聪明的大臣,早就从“震天雷”这个名字里听出了一点道道了,这时听石越这么神秘的吩咐,更是暗赞自己料事如神,一一把耳朵捂上。石越见赵顼和王安石、冯京等人都用丝绸把耳朵塞好了,这才走到投掷器队伍中,举手发令:“点火!” 前面十五架掷石器的士卒闻令一齐点燃引线,只听石越手一挥:“发射!”十五枚震天雷狠狠的砸向靶场,就听惊天动地的数声巨响,一阵浓烟在靶场冒起。 这十五枚震天雷同时发射,声势远非一枚可比。这一声巨响,就是那些捂了耳朵的官员,也不禁被吓得脸色惨白,暗暗咂舌:“打雷也没有这般响法!”而那些没有捂耳朵的外国使节,就没这么幸运了,一个个耳朵里嗡嗡直响,一个大理使者差点被吓软了,再看萧佑丹脸色惨白,耶律金贵竟然跳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旁观的百姓,不幸也比这些使者好不到哪去。 众人还没有发应过来,第二轮发射又开始了,又是几声惊天动心的巨响。萧佑丹算是反应机敏的人,下意识的就死死捂住了耳朵。反应没有这么快的,立即就被震软在地上。 石越冷冷看了众人一眼,很得意于震天雷的心理震撼效果,这种兵器,杀伤力不如现代兵器远矣,但是如果集中发射,发出巨响,浓烟,还有刺鼻的硝石味,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完全足以造成巨大的心理杀伤力。 首先从巨大的震憾中反应过来的昌王赵颢忍不住叹道:“这个石子明,真是厉害。” 赵顼也忍不住点点头,他并不知道震天雷是什么,以他外行的观点看来,有了这个东西,他开疆拓土的前途就更加光明了。若是他得知设计者是把这东西用来守城的,那就真不知会是什么表情了。 等到浓烟渐散,石越走到萧佑丹等诸使面前,对着惊魂未定的使者说道:“请诸位使者看看震天雷的杀伤力。” 萧佑丹咬着嘴唇,便是耶律金贵也铁青着脸,跟着石越走向靶场,只见那些木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散得到处都是,原来靶场平整的地面,也被炸得坑坑洼洼——石越生怕效果不够,往这里集中扔了三十枚震天雷,那还会有炸不烂的吗? 看了这个效果之后,除开西夏和大辽两家,别的使者都开始庆幸自己不是大宋的敌人了。他们可没办法知道这些震天雷除非可以从容布阵,否则只能守城用。 这时几个奉旨来看靶场情况的官员,已经跑回去,兴奋不已地大声向皇帝报告靶场的破坏程度,赵顼一边听一边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赵颢也是咂舌不已。王安石、文彦博、冯京、王珪一齐拜倒,齐声称贺。 那些侍立两班的百官看到这个情况,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猜也猜得出来了。顿时文武百官一齐拜贺,军校与百姓也齐呼万岁,校场完全沉浸在一片欢呼声中。 只是在这大宋君臣的欢呼声中,除开语气软了许多的辽国使节之外,却同样有几个人的心情是相当的复杂。 第二天在弥英殿的召见,石越信心满满的认为正好趁机推荐沈括出任判军监器,把兵器研究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并进一步影响到整个大宋军队的装备供应。沉浸在梦想中的石越没有想到,邓绾载了一个跟斗后,在石越看来完全是坐着飞机一路攀升的新任御史中丞蔡确,狠狠的给他一盆冷水。 蔡确已经不是第一次弹劾石越了。这一次,他是弹劾石越逞一时之快,泄露军事机密,让外邦使者知道了大宋的秘密武器震天雷,可以事先有了防备;同时还弹劾石越专断独行,操纵皇帝,没有事先和皇帝、宰臣商议就自作主张,炫耀震天雷,嚣张跋扈,其心不可问! 石越看着这一份骈四骊六,工整无比,却句句是想致他于死地的奏折,当时就一个激灵。“蔡确,你够狠!”石越在心里暗暗咬牙,但人家是御史中丞,就算他弹劾王安石,王安石也得先停职再说,他一个小小的直秘阁、检正中书三房公事,又算什么?皇帝虽然宠信他,但是皇帝对于御史们的保护,同样是无所不至的——如果只是普通的御史弹劾他,皇帝肯定会把御史的名字涂掉,他们毕竟也算是皇帝用来制衡大权在握的大臣们的重要手段。 石越调整一下情绪,把思维理清,方才谢罪道:“臣行事孟浪,致有此失,还请陛下治臣之罪。但有下情,望陛下容臣禀之。” 赵顼虽然觉得蔡确所言有理,却也没有怪罪石越的意思。毕竟这基本上是一件好事,至于说石越“嚣张跋扈”,赵顼却没有在意。不过做皇帝的,是容不得他哪个臣子有这四个字的评语的。加上王安石也认为蔡确说得有理,又需要给御史中丞一个解释,赵顼才把奏折给石越看,让他自己解释。 此时听石越要解释,赵顼不经意看了王安石一眼,才说道:“卿有何情状?” 石越朗声答道:“昨日行事,臣的确是失之孟浪,一时激愤,便欲为大宋挣几分国威,为大宋立威于外国使节面前,而一时不及请旨,此是臣之罪,臣断不敢否认。但臣万死不敢目无君上,此陛下所深知。至于御史中丞以为臣泄露军机,那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实是冤枉了微臣。” 赵顼问道:“什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当下石越便把震天雷的实际威力和作用限制老老实实说明,然后说道:“故此臣才敢以此虚张声势,扬威于使者面前,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各国使者不知内情,内心惶恐。我大宋现在西北用兵,契丹屡次牵制,欲与西夏为犄角。我若用兵,则两面受敌,力有不足;若不用兵,则彼咄咄逼人,终无了局。此次扬威,使者回国告之执政,彼国必有所惮,则大宋可以安心于西北。而西夏亦知我有此器,自会处处防备,士气自沮。” 这番话说得赵顼连连点头,叹道:“石卿真是谋略深远。” “只是臣仓促间不能请旨……” “这无妨。”赵顼并不在意,说道,“机会难于把握,朕知卿忠心为国,并不怪卿。但卿也不可怪蔡中丞,他亦是职责所在。” 石越答道:“臣不敢。” 王安石叹道:“可惜,震天雷原来有这许多的限制。”他也忍不住有怅然之意,毕竟如果震天雷有想象中的强大,大宋开疆就事半功倍了。 赵顼点点头,说道:“虽然如此,却也是神兵利器了。朕当传旨嘉奖,兵器研究院若能把震天雷大规模生产,把成本降低一半,虽然有许多限制,用来守城,却也是一件利器。” 石越于是由着话头,大夸了一番沈括他们的功劳。听得赵顼兴致高昂,连连说道:“果然不负朕之所望。”兵器研究院是他投了血本的,如今有所成绩,他做皇帝的也显得有先见之明,脸上自然光彩无限。 石越笑道:“臣以为若假以时日,他们必能研究出更好的火器,威力更大,更便于携带,成本也更低,震天雷不过是牛刀小试。只不过,现在震天雷的缺点,是绝不可泄露出去的。” 赵顼点头称是,“不错,兵器研究院也应当加强保密。” 石越因说道:“现在王丞相提议设立军器监,臣以为果然是一个良法。臣虽然检正三房公事,兵房、工房是臣所当管,却终究不能干涉军器监的事情太多。沈括之能,陛下所深知,他管理兵器研究院,成绩斐然,臣推荐此人判军器监,一来他资望能力,皆绰绰有余;二来他可以继续加强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与开发。如果是新上任的军器监,难免与兵器研究院互相牵制,影响效果。” 王安石对于军器研究院,并不如他儿子那样有几分私心,见石越推荐沈括,他想了想,说道:“臣以为石越所说有理,但是沈括现在担任的职务已然太多,臣以为不如让他停止担任白水潭学院格物院院长一职,然后再找个人和他同判军器监,沈括负责兵器研究院和火器诸作坊,另一人则负责军器的供应等等日常事务,这样才不会误了公事,也可以让沈括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管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石越却不知王安石全是出于公心,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轻轻易易就把沈括和白水潭学院拉开一段距离,顺便抢走白水潭学院一个院长,又派一个人来和沈括同知军器监,互相监视,抢掉一半权力。还把话说得几乎无懈可击。 果然,赵顼想了想,点头道:“还是丞相想得深远。这件事下中书、枢密议可之后,就照办吧。” 石越也无计可施,虽然只赢了半局,远远不如人意,也只好接受。 又听赵顼说道:“让沈括他们尽早上任,今年之内,要把第一批震天雷装备到前线去。要尽快把成本降下来,实现大规模制造。” 有这样的利器,碰上赵顼这样想有所作为的君主,怎么会舍得放过? 石越只好暗自叹气,幸好要头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沈括。 因为决定了保密的原则,所以汴京城的人们还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之中,石越的形象开始被市民们神化了,那玩意哪是普通的兵器呀?雷公的雷槌也不过如此吧?这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么? 萧佑丹走马灯似的拜访了西夏、大理使者的驻处,向他们打听大宋朝廷官员们的情况。他知道一个国家的上层,承平日久之后,总是会出现不同的派别的,何况大宋现在正是改革动荡之中,若无派别出现,那简直不可思议。本来对于这些,他是不感兴趣的,一直他都认为大宋也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国家,自己到汴京来,上寿,游玩一番,领略一下汴京城的繁华,然后就回国报告——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旅程。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校场上震天雷的威力,给了他强烈的危机感! 萧佑丹并不是头脑简单之辈,他很快就发现了这震天雷的几个缺点,体积太大,重量估计也不太轻,运输起来就不太方便,而且还需要投掷器发射,机动性明显不够,所以震天雷并不是不可对付的。但是如此强大的威力,用来守城的话,那就是让善于守城的宋兵如虎添翼,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了。他马上就想到,一定要弄明白大宋现在有多少这样的火器,布置在哪些重镇,每年的生产能力如何,成本有多高,还有没有更厉害的火器——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他坚信这是赵家皇帝与石越的双簧,以石越的能力,不会把老本全部露出来吧? 萧佑丹想到这里,不由打了寒战,如果还有更厉害的…… 他已经不敢想象后果,现在辽国内部乱得一塌糊涂,王安石整军经武,改革财政,石越从旁补益纠正,再加上这些威力奇大的火器,大辽有亡国之虞! 一拳狠狠的砸在桌子,萧佑丹咬着牙自语道:“石越,我不会让你那么得意!” 碧月轩,楚云儿奇怪的看着姐妹们乱成一团,她忍不住拉着一个姐妹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那个女孩回道:“云姐姐,前面来了一个契丹使者,粗鲁难看死了,姐妹们不想去陪他,都想跑开呢,被妈妈拉上就惨了,我可不想和一个夷狄在一起喝酒,想着都恶心死了。” 说着便跑了开去。 楚云儿知道各国使者在京,以契丹人最不得人心,但是朝廷对他们却一向优容,所以他们都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往往愈发的猖狂。 她知道老鸨断然不会让她这样金牌姑娘去陪契丹人的,所以倒并不担心,不过却也不再弹琴,以免引出麻烦。她坐在房间里,仔细的拣点琴书词稿,翻到压箱底的那本石越的琴稿之时,她红着脸微微叹了口气,自从桑充国入狱之后,就很少看到石越了。她往往只能从客人的口中,听到石越的一些消息。好在石越是个出名的人物,有关他的消息一天没有七件也有八件,只是不知道哪样是真哪样是假罢了。 她又想起上次在大相国寺见到的那个桑家小姑娘,真是可爱的小姑娘,看样子对石越也情意绵绵,两人也蛮相配的,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疼。 正在这胡思乱想,暗自伤怀的景儿,忽听到外面有人大呼小叫,然后又有人争吵的声音。她悄悄走到门口,把帘掀开一个角来,朝外看去,见一个穿着契丹服饰,长得像个黑熊,身后还跟着一堆侍从的人在那里大呼小叫,一个腰佩弯刀的年轻人正在那里对他冷嘲热讽。 这两个人,一个就是耶律金贵,一个就是段子介。 耶律金贵是个万事不多想的人,萧佑丹那份心他是不去操的,既然来到了中原这个花花世界,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当然是哪里繁华哪里去,哪里的姑娘漂亮哪里去,没想到到了这个碧月轩,女孩子们躲瘟神似的躲他,只一两个出来陪她喝酒,还是勉强得好象吃了一只苍蝇,他自然不会痛快了。平心而论,他倒没有过想要闹事的心。 段子介却是被几个同学一起拉来听曲子的,不料那几个人听不了几曲,就各自洞房花烛去了,他正准备先走一步,结果耶律金贵就进来了,对辽国人颇有好奇的段子介,自然就打消了立即就走的主意,想留神观察一下这个家伙。 不料耶律金贵真是满肚子不痛快,喝了几杯酒,就开始骂骂咧咧:“汉人……都……不是……好东西。石越……不是好东西……连这勾栏也不……不是好东西,拿这……这几个姑娘来唬弄老子,以为老子没钱给给是不是?老子,老子有的是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砸在桌子上。 段子介可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你骂人就骂呗,没事你骂石越做啥?对着邓绾就敢拨刀子的脾气,段子介可一点都没有改。他在那边把酒杯一顿,大声说道:“天下最不是好东西的,就是那些辽狗。” 耶律金贵正好是满腔脾气没处发,嚯的站了起来,骂道:“你这只宋猪,你敢骂你爷爷?” 段子介一手按在刀柄上,也嚯的站了起来,冷冷说道:“你爷爷骂的就是你这只辽狗。” 这两人一对吼,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好戏看了,这可吓坏了老鸨,契丹使者,她实实在在是惹不起,不过这个白袍弯刀的公子,只怕也不是好惹的主。这两个人在妓院里打起来,打烂了家什不说,官府找起麻烦来,她还是脱不了干系。 她跑到两人面前,连连作揖:“有话好说,有话好话。” 耶律金贵和段子介理都不理她,耶律金贵瞪着段子介,说道:“宋猪,敢和你爷爷打一架吗?” 段子介毫不示弱:“有什么不敢,辽狗,爷爷就陪你玩玩吧。” 两人对吼一声,就冲到一起,打成一团。耶律金贵虽然是军官,但是毕竟出身不错,而且没有真正带兵打过仗,段子介刀法远胜过拳法,这时候却也不敢真的拔刀伤人,两人拳来脚往,竟是打了个不分胜负。 耶律金贵的那些从人见主人讨不了好,一声吆喝,各拔兵器,就围了上来。 段子介见情况不对,跳出战圈,寒光一闪,也把刀拔了出来,刀锋指着耶律金贵,冷笑道:“辽狗,想倚多为胜吗?来吧。” 耶律金贵呸了一声:“龟儿子宋猪才喜欢倚多为胜。”他接过一把大朴刀,喝道:“你们站一边去,看爷爷教训这宋猪。” 两个人虎视对峙,便要一决胜负。 这时候忽然听人用契丹话大声喝了一声什么,耶律金贵那些从人一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来。段子介用眼角瞄去,进来的也是一个穿着契丹服饰的人,不过此人神情,却是温文可亲,唯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坚毅果敢的光芒。 耶律金贵一听喊声就知道来的人是萧佑丹,虽然在国内他可以不服萧佑丹,但这次来大宋,他毕竟是正使,他也不敢不服。 萧佑丹却是去桑府附近打探虚实,想从汴京市民的闲谈中多了解一些信息,他骑着马路过碧月轩,就看到耶律金贵一行的马车停在外面,又听到里面有打斗之声,心知肯定是耶律金贵闯祸——这个时节,萧佑丹绝不希望多生事端,因此连忙进来制止。 萧佑丹轻蔑的看了耶律金贵一眼,暗骂道:“不知大局的蠢才。”见耶律金贵依然持刀在手,这才喝道:“还不把刀子给我收起来。” 耶律金贵瞪了萧佑丹一眼,看到萧佑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心里便有几分不服,但终究明白自己是人家的属下,当下愤然把刀扔给从人,气呼呼的回位置坐下。 萧佑丹却不去理他,用契丹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便有从人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因道:“耶律大人并没有惹他,是这宋猪先来惹事的。” 萧佑丹想了一回,问道:“你说耶律大人骂了石越?” 那人点了点头,还要说什么,萧佑丹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走到段子介面前,抱了一拳,说道:“这位兄台请了,我这伙伴生性鲁莽,多有得罪,还望请谅。”他的汉语说得甚是流畅。 段子介见这个人和那些契丹人叽哩咕噜半天,那些人对他毕恭毕敬,就知道他身份很高。此时见他如此有礼,他不由一怔。半晌方收起兵器,抱拳答道:“他若能象你这般,也不至于此。” 萧佑丹哈哈一笑,问道:“我见公子气度非凡,不敢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所谓“好汉不打笑脸人”,萧佑丹如此客气,虽然是个契丹人,段子介也不好意思失了礼数,“不敢,在下段子介,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的学生。”这却是当时人的习惯,往往把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一齐说出来。 萧佑丹眼中不易觉察的闪出一丝冷笑,暗道:“果然是白水潭学院的人。”嘴里却笑道:“久来是白水潭学院的学子,我在大辽,就久仰白水潭的盛名,今日能见到就读于其中的学子,真是幸会,幸会。” 段子介见契丹人也知道白水潭学院的盛名,心里也有几分骄傲。 又听萧佑丹说道:“如果段兄不嫌弃在下是夷狄之人,不若在下做东,一起喝杯水酒如何?在下也想趁此机会领教一下中华的风物,白水潭的盛事。” 他语意诚恳,让人无法拒绝。段子介是个直性子,当下说道:“想不到辽国有你这等人物,还要请教尊姓大名。” 耶律金贵在那边听到萧佑丹竟然和段子介称兄道弟起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正要发作,不料他刚一起身,就听萧佑丹用契丹话说道:“耶律大人要回去了,好生送他回驿馆,若惹了什么事,回来我拿你们是问!” 真是一句话把耶律金贵差点噎死,他狠狠地把一个酒杯摔得粉碎,头也不回的往外面走去。 萧佑丹理都不去理他,转过来对段子介笑道:“让段兄笑话了,这种粗莽之人,只会扫人兴致。在下萧佑丹,在大辽也是个读书之人。”又对老鸨道:“你收拾一下,叫几个姑娘来弹琴,损失我来赔偿。” 段子介见他如此讲道理,好感顿时油然而生,敌意愈发是减少了。当下笑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听到楚云儿姑娘奏雅?萧兄从北方苦寒之地而来,若能听上这么一曲,一定会终身难忘的。” 萧佑丹挑了挑眉毛,心里暗笑这段子介对契丹人的偏见如此可笑,口里却笑道:“如此却一定要见上一见了。” 段子介笑道:“楚姑娘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你以为是我们石山长呀?”楚云儿欣赏石越这件事,京城士林传为美谈,段子介来京日久,自然也是知道的。 萧佑丹一听涉及到石越,更是暗暗留言,掏了一小锭金子放到老鸨手里,笑道:“还请在楚姑娘面前美言几句,在下只想听听中原佳丽的仙乐,并无他想。” 那老鸨哪里见过这样的契丹人,此时倒是有点受宠若惊了。又接了这一小锭金子,更是拿人手软,一扭一扭的去找楚云儿了。 耶律金贵回到驿馆,憋了一肚子鸟气,直等到天色全黑,萧佑丹才骑着马回来。 他正要找萧佑丹说个清楚,不料萧佑丹却让人把他拦在房外,倒是几个跟萧佑丹来的从人一个个走进房中,和萧佑丹谈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说完了,萧佑丹才吩咐人把他放进来。 耶律金贵一进去就怒气冲冲的说道:“姓萧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就为了个石越,你怕宋猪怕成这样?把老子赶回来,你自己在那里和宋猪称兄道弟喝花酒!” 萧佑丹一手背着身后,一手拿着一本书,坐在灯下,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淡淡的说道:“我是正使,你就听得我的。若敢抗令,我就可以先斩了你。你有什么不服,回去尽管弹劾我。” 耶律金贵恨声道:“这个不劳你提醒,回国之后,我自然会弹劾你出使辱国!” 萧佑丹冷笑一声,说道:“悉听尊便。不过明天你还得陪我去石越府上,给他赔礼道歉,礼物我已经着人准备好了。” 耶律金贵瞪眼怒道:“你休想!我才不会给宋猪道什么歉!你胆小如鼠,是你的事情。” 萧佑丹冷冷的说道:“你若不去,也随你。明天一大早我不见你准备马车和我一起去石府,我就以抗命不遵的罪名先斩了你。” 耶律金贵脸都气青了,气呼呼的转身就走。 萧佑丹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第二天一大早,石安打开大门时,不禁吃了一惊。 门外停着四辆漂亮的马车,一些契丹人正从马车上往地下搬东西,显然这些都是礼品,一担一担的,把石府门前的大院都摆落了,两个衣着光鲜的契丹人站在车旁等候,一个长得很温文,一个脸胸横肉,象只狗熊。 来石府拜访的官员,可以说多了去了,现在石府也添了几个老妈、家丁,石安自然而然的变成了石府的管家——虽然石府的排场,远不能和一般的官员的排场比,但是石安却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主人,是很了不起的人物。说书的也有说石公子是左辅星下凡的。所以对来拜访石越的人,无论多大排场,石安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今天这么一大早,就有契丹人带着了这么礼物来,还实在是挺稀罕的。 石安走到前面,问道:“你们这是?” 萧佑丹见石安出来,连忙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说道:“大辽使者萧佑丹、耶律金贵特地前来拜访,还烦请管家转告。” 石安接过帖子,心里猜测道:“多半是前些天被我家公子的震天雷吓得没魂了,这些辽狗才来这么低声下气求我们家公子。”一边却也不敢怠慢,坏了石府的规矩,说了一声:“稍等。”便拿着名帖进去了。 石越和李丁文正那里喝茶,听到石安的报告,两个疑惑的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这个萧佑丹所来何事。 李丁文道:“若不是见,显得小气了。”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若是见了,必惹闲话。”想了一回,才对石安说道:“你带几个人去,把人请进来,礼物拦在外面,如果他们硬要拿礼物进来,就连人一起拦了。” 石安答应去了,石越才对李丁文道:“潜光兄,你要不要见上一见?” 李丁文摇摇头,“不了。我在屏风后面听就是。” 石越点头道:“如此我先出去,降阶相迎。”他如果出门相迎,搞不好第二天就有御史弹劾他交结外国,如果坐在客厅不出来,又显得太倨傲,只好折衷行事。 他整了整衣冠,才走到正厅外的台阶上,就见萧佑丹和耶律金贵一行人走了进去,礼物终究是被拦在了大门之外。 石越这才放心一点,笑容可掬的抱了抱拳,朗声说道:“贵使远来,石某未及相迎,还望恕罪。” 萧佑丹也远远的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我们却是来负荆请罪的。石大人若是不怪罪我们,我等已经受宠若惊了。” 第八节 离间计 下 石越怔道:“负荆请罪?贵使言重了。” 萧佑丹笑道:“我这个伙伴在同天节多有得罪,今日我特意带他来给石大人赔罪。”说完望了耶律金贵一眼。 耶律金贵满肚子不乐意,脸憋得通红,好久才抱拳道:“石大人,我是个粗人,那天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不敢无礼的。还请你见谅则个。” 虽然那天的确是耶律金贵无礼在先,但是让辽使给大宋的官员赔罪,却只怕是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虽然萧佑丹另有所谋,但耶律金贵才并不知情,肚子早把石越和萧佑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石越淡淡回了一礼,微笑道:“贵使太过客气了。还请先进屋叙话。” 萧佑丹望了望门外,只大门敞开,那些礼物全部摆在外面,因道:“石大人,那些东西是一些敝国特产,并不值几个钱,只是略表心意,还请石大人笑纳。” 他这时说得诚恳万分,但只待石越收下这些东西,自然又有计策散布谣言出来,毁谤石越的名节。石越虽不能料得他这般险恶用心,但是在官场这么久,小心谨慎岂有不知之理?当下笑道:“贵使饱读诗书,当知君子爱人以德?二位前来,石某自当尽地主之谊,这些礼物,却还烦请诸位带回。这也是贵使成全石某了。”他说话得委婉,语气却坚决无比。 萧佑丹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暗叫一声可惜,笑道:“如此在下就只好带回了。石大人,请!” 当下二人进屋,与石越分宾主坐下。 萧佑丹见石府仆人来上茶,全是几个家丁,进门之后,连一个婢女都没有,心里不由奇怪——毕竟石越是当朝少有的宠臣之一,可这排场,连个县令都不如。 他喝了一口茶,笑道:“虽早闻石大人崖岸深峻,不料清介至此,其实买几个侍女侍侯起居,亦无伤大雅。有些事,婢女比家丁做得要体贴。” 石越笑道:“家中无女眷,我自己是不习惯别人侍侯的。这倒谈不上清介。” 萧佑丹笑道:“石大人过谦了。” 石越对辽国也有好奇,因问道:“贵使这次是从中京来,还是从燕京来?”当时辽国分设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辽国的首都,为临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辽国叫南京,又有南京道,实际上就是大宋一直要恢复的燕云故地。除此二京外,另外还有中京大定府(在今内蒙宁城以西大明城);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辽人也畏极北苦寒,有意南迁,遂于辽圣宗时迁都于中京,于石越时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但是终辽之世,契丹终于不敢把都城迁到燕京。 萧佑丹笑答:“自是从中京来。” 石越因问道:“久闻中京繁华,不逊于中原。未知中京风物如何?” “虽不如汴京,但与汴京,亦差相仿佛,天下诸产,应有尽有,我来之日,坊间最为流行的,倒是石大人的曲子词。”萧佑丹笑道。 石越奇道:“哦?竟有此事。石某想一睹中京风貌久矣,贵使这样说来,更让人向往。” 萧佑丹笑道:“只恐石大人盛名远播,大宋皇帝不肯让你出使我大辽。否则尽有机会。” 石越默笑不答,他想去中京,却是想观兵于中京城下。不过这话却不好明说。 萧佑丹自然想不到这些,但耶律金贵却对石越颇有敌意,这时听他们没有营养的扯蛋,忍不住冷笑道:“自古北人不耐热,南人不耐寒,石大人若想去中京,只怕也不能久居。” 他还想再说,却被萧佑丹瞪了他一眼,便不再做声,只是不住的冷笑。石越却想不到这个蛮子一般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笑道:“昔日汉武帝设乐浪郡时,倒没听说过南人不耐寒。” 萧佑丹听了这句话,眼皮一跳,却故意装作没事人一样,“石大人不必理会他。在下久闻石大人有石九变之名,既然来到汴京,有幸相晤,可否请石大人赐墨宝一副,在下回到中京,也好向同僚炫耀一番。” 他却不知道石越的字写得差,是出了名的,竟然问石越要墨宝,在石越听说,竟像是出言讽刺一般。石越脸略红了一红,看了一下萧佑丹,却见他神色诚恳,并不是在讽刺自己。他想要直说,又觉得丢脸;想要找办法拒绝吧,这点事情人家求上门来,断然拒绝,也太给人难看了,何况毕竟是外国使者;可是要给的话,他的字实在是不怎么地道——练了这么久,虽然在现代人来说,勉强看得过去,至少不歪歪斜斜了,但在宋代,那依然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特别以他如此显赫的文名与学名来说,更加显得可笑。 萧佑丹见他犹疑,忍不住出言相激:“石大人可是嫌在下是蛮夷,不肯见赐吗?” 石越咬咬牙,决定还是照实说道:“不敢,只是在下的字恐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萧佑丹哪里肯信,他见厅里墙上便挂着几幅字画,便信步走了过去,慢慢观赏。只见那些字写得龙飞凤舞,非常有功底,可一看印章,不是苏轼的,就是范镇的,总之全是些名家笔迹。他虽然明明知道石越就算自己字写得再好,也不会把自己墨宝挂客厅,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失望。 当下干笑几声,说道:“石大人结交的,都是当今名士,在下相求,原是冒昧。不过还请石大人能够见赐,实不相瞒,大辽皇帝陛下也久闻石大人之名,在下是想求得墨宝,将来皇上相问,在下也可以有样东西证明我所言不虚。”他对石越的墨宝可以说是志在必得,连大辽皇帝都不惜拉了出来。 石越在宋代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坚执的要求自己送字的,毕竟东京城里都知道石越的字写得差;而萧佑丹却以为石越是故意推辞,费尽心机想要得到。 实在没有办法,石越只好勉强点头答应,找了一幅自己自认为写得比较好的字,送给萧佑丹。他却不知道这一送,送出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但是当时,便是连李丁文也不知道萧佑丹想做什么,虽然觉得他专门来请罪不太可能,但是萧佑丹的举止,却是相当的正常,甚至连用言语挑拨石越的事情,都没有做过。 石越自然不知道萧佑丹在中京,也算是书法名家,在石府的时候,他拼命忍住笑没有笑出来,上了马车不久,他就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搞得耶律金贵以为他有毛病,得了石越一幅字兴奋成这样子。 石越的字在萧佑丹看来,还真的是幼稚,他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石越吱吱唔唔不肯送字给自己了。原来他还以为石越竟然谨慎成那样子,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一路上,萧佑丹细细观摹石越那幅字,一边忍不住哼着小曲子,心里却在冷笑着:“还想设置乐浪郡?!野心真是不小,只怕不能如意。” 就在萧佑丹拜访石越后两天,中书省终于正式通过了军器监主官的人选,以孙固、沈括同判军器监。 这一个任命大出石越的预料,孙固是当今皇帝龙潜颖邸时的旧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中、天章阁侍讲、知通进银台司。此人略有干材,但是和王安石政见并不相合,反倒是和文彦博关系密切。但是这个道任命亦在情理之中,一来孙固虽是进士出身,却也参加过军事行动,官场上都认为他的发展方向最终是枢密使,这个任命表达了枢密院方面亦有兴趣主导军器监的发展;另一方面,由于这个人选是皇帝亲自提名的,显然表达了皇帝对军器监的关切,他派自己的旧人来同知军器监,象征意义是很明显的。 然而这一个任命明显是牺牲了新党的利益,新党提出设置军器监,结果同判军器监的人选一个都轮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敌。这种打击可想而知。 石越在中书省会议时,见到王安石丝毫不以为意,冯京极力掩饰内心的喜悦,王珪眨着死鱼眼不动声色,而新上任的检正中书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则露出失望的情绪……可笑的却是,在表态时,没有一个人出来表示反对。 当然,最受这道任命打击的,自然还是另一个天章阁侍讲王雱。 “这个孙固,一腐儒而已,让他同判军器监,能成什么大事!”王雱狠狠的把折扇摔在地上。 谢景温小心的把折扇拣起来,交到王雱手里,这种折扇汴京虽然有得卖,但是用的人并不多,只有王雱这样自许风流又有点特立独行的人才喜欢经常拿在手里。“元泽不必生气,孙固同判军器监,未必不会生了许多事来。” “怎么说?”王雱眼睛一亮。 谢景温笑着分析道:“孙固一向自命甚高,听说他九岁读《论语》,就说这样子我能做到。现在又是颖邸旧人,虽然说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会有磨擦。加上孙固一向看内侍不顺眼,最反对内侍参预任何朝廷的事情,而军器监岂能不和内侍打交道?” 王雱听他这么说,差点想骂人,冷冷地说道:“我也讨厌那些阉人多管外事。孙固若有胆把内侍逐出军器监事务,那么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没有这个能耐!” 谢景温讨了个没趣,诺诺道:“元泽所说甚是。不过军器监颇多流弊,孙固、沈括都不是清介如水的人,而那些内侍睁着双眼就只知道钱,我们只需安插几个小吏过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为国除害。” 王雱听他这么说,这才点了点头,军器监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价格上随便打点折扣,贪污的钱就是成千上万,加上地方都作院的孝敬,当真是个大大的优缺。孙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闻名,嘿嘿……正想着,一个家人小心的在外面说道:“公子,有人送了一封信给您。” 王雱有点奇怪,谁会在这个时候送信给自己:“是谁送来的?”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里,就走了。信封上也没有写名字。” 王雱更加奇怪了,碰上了这等事?他走出书房,把信接了过来,撕开火漆,扯出一张雪白的信纸来,刚看清上面写了两句诗,就大叫一声:“好!好!”一把把信撕烂,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谢景温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连忙走过来,捡起撕成几片的碎纸,拼在一起,只见上面写着两句唐诗:“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两句诗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议军器监,结果却被人抢了果实。但是谢景温脾气却没有王雱那么激烈,他拿着纸片,不禁出起神来。 好半晌,谢景温才抬起头来,看着王雱,悠悠地问道:“元泽,你说是谁写了这字?” 王雱听他这么一问,也立即回过神来,恨声道:“是谁写了这字?!” 官场本无秘密,何况王雱倡议军器监的事情,也有许多人知道。问题是谁要这么和王雱过不去,借着唐诗来嘲笑他? 两个人的脑海里同时闪过一个名字。 不过,很久,王雱就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不合石越的性格。”他一平静下来,倒还没有丧失理智。 谢景温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终能查出来是谁。” 叶祖洽越想越后悔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可又感觉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对。 王雱请自己去诗社聚会,谢景温拿出几十幅写着唐诗的字来,笔迹各不相同,可以看出来尽是摹写的。然后王雱便提议考较大家的眼光,看看这些笔迹象谁的,轮到自己的一幅,上面写着唐人的名句:“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字迹颇为稚嫩,和前面的那些字各有名家风骨完全不同,他信口就说道:“这字中的笔韵,倒有几分象石子明。” 当时的确是有那种感觉,不过也是做一句玩笑话说的,文人聚在一起,取笑一下当今的名士,也无伤大雅,就是石子明听了,也不会介意。只是他看到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还和谢景温互相使了个眼色。他的心里当时就是一格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边有个家伙听到自己说是石越的字,不由得哈哈大笑,一边摇头晃脑的走过来,一边说道:“让我也来看看闻名天下的石九变的字体……” 石越的字写得差,京师士林颇引为笑谈,但平时没有人敢公然嘲笑,只是当成轶闻来说着玩儿,但这里的人都多么知道王雱和石越并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讨好王雱了。 叶祖洽却不去理他们,心里暗骂:“衙内钻”!当时称各官员的公子为“衙内”,专门讨好这些“太子党”的人,就被人们讥讽为“衙内钻”。他不愿意说石越的坏话,却也不敢得罪王雱,就装着充耳不闻,可又忍不住去看王雱的反应。 有人一带头嘲笑石越的字迹,大家便争先恐后的说起石越流传在士林、坊间的糗事——其实这些事大都是被人们当成风流韵事来说的,不过到了这些人口里,却不免沾上几分恶意。有人用暧昧的口气说道:“诸位可知道石九变是怎么样练字的?” 凑趣的人便问道:“无非是磨墨写字临帖,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人见有人答话,兴致就更浓了,摇头晃脑、无比暧昧的说道:“石九变自是风流才子,和我们绝不一样,他临的字帖,是桑家小姐亲笔描红,非寻常可比。” 叶祖洽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真是村妇之流。不过这事倒也不是胡说,他是知道的。不过人家女孩子年未及笄,这样子乱说话,总是有失厚道,毕竟又不是风月场上的女子。 那边有人便问道:“哪个桑家小姐,你又从何知道?” …… 叶祖洽不想听这些话,便信步走到一边的池塘边去看风景。刚对着池子站了一会,就听有人在身后说道:“状元公好兴致。” 他回过头,见是谢景温,便点了点头:“这些日子闹得够可以,那边人多,竟是不习惯。” 谢景温略带讽刺的说道:“状元公在白水潭可还习惯?那边人可不少。” 叶祖洽一怔,心思一转,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书,是圣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守自己的本份罢了。”他这话滴水不漏,也是告诉谢景温,他和他们并无政见不合。 谢景温听他这么说,摇摇手笑道:“状元公是丞相亲自保荐的,当初苏轼还想做梗呢,说起来都是自己人。” 他这话挑拨之意就比较明显了。不过叶祖洽对苏轼,那也的确是恨之入骨,状元的荣耀,差点就被他剥夺了,自己和他无怨无仇,竟然做得这样绝!但是他轻易也不愿意得罪苏轼。何况他本人是看准了石越前途不可限量的。当下笑道:“我对这些恩恩怨怨,也不敢计较,只是尽力做好本份,尽忠皇上罢了。” 谢景温听了这不咸不淡的话,打了个哈哈,笑道:“状元公的胸襟,我自愧不如。” 说完,似有意似无意的说道:“听说石九变至今尚未娶妻?” 叶祖洽不知道他问这个什么意思,说道:“是啊。这事尽人皆知。” 谢景温半开玩笑地说道:“以石子明的受宠,多半是要做附马的,或者皇上指配哪家大臣的千金也不在话下,真是奇怪没有人去石府说媒。” 叶祖洽见他说起这些轻松的话题,也笑道:“哪里会没有,不过大家都觉得子明不是一般女子配得上的,一般也不敢上门说媒罢了。偏偏执政大臣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尚未及笄,也是他红鸾星未动吧。” 谢景温点了点头。 叶祖洽却是被勾起了谈兴,又说道:“以我看,子明是不会尚公主的,皇上必然是想要大用他,本朝没有附马都尉得到大用的先例。” 谢景温一怔,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也笑道:“这么说倒不错。我本以为是石子明和桑家小姐已有白首之盟了呢。” 叶祖洽正色道:“这话可不好乱说,毕竟桑家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他们情同兄妹,就惹出这些闲话,未免过份了。” 谢景温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嘴里却笑道:“这话是不错的,这么说,桑家小姐给石子明写字帖的事情,竟是真的了?” 叶祖洽听他绕着绕着问到这事上来了,不由一怔,那种不安感又浮上心头,当下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妥。” “是,是没什么不妥。” …… “元泽,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是石越所为了。”谢景温咬牙说道。 王雱依然有点怀疑,“仅凭叶祖洽的一句话……” “你看看这是什么!”谢景温从怀里掏出一册案卷来。 王雱接过一看,竟然是中书省的案宗,不禁大吃一惊:“这可是大罪!你哪里拿来的?快送回去。” 谢景温瞒不在乎地笑道:“不要紧,明天就可以送回去。李定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元泽你先看这上面的笔迹。” 王雱依言看去,前面文书一眼跳过,只看后面的批注,上面写着几行字:“……此事立意甚好,然亦有几分不妥处……”这笔迹和那两句诗的笔迹,略有相似。 王雱看了谢景温一眼,道:“这是工房案宗批文,难道……” 谢景温沉着脸,点了点头,说道:“正是石越的亲笔批文。” 他又从袖子中抽出几页纸,交给王雱。 王雱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却是描红,每一页都有几个字写乱了,看起来是女子的笔迹,纸张又有点儿皱,倒象是某人用朱笔写描红字帖没写好做废扔掉的纸。他不解的望了谢景温一眼,不知道什么意思。 谢景温微微笑道:“这几页纸是我吩咐得力的家人从桑家下人那里买来的,是桑家小姐给石越描红时写废的。” 王雱细看时,见其中某些笔意,和石越的字果然有几分象。心中越发疑惑不安。 谢景温又把那两句诗取出来,三种笔迹摆在一起,冷笑道:“这两句诗的字,表面上看来,和石越的字迹并不是很象,但是其中的笔意却是掩饰不得其法,欲盖弥彰。明明是石越刻意掩饰自己的笔迹后写的。” 王雱沉着脸端详了许久,默不作声。 好半晌突然问道:“我和石越本无仇怨,不过政见不合,他何必要如此辱我?而且他手下并非无人,又何须亲笔手书,留下证据?” 谢景温听他发问,也一下子怔住了。他却没有看见王雱身体已经是气得发抖,王雱本是性格激烈眼高于顶的人,眼见石越竟然如此辱他,如何能不激动?此时不过是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维持外表上的冷静。 谢景温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石越素是个伪君子,无论是故意不奉诏出仕,博取士林声誉,还是在宣德门前和那些学生演双簧,其人实是深不可测。当今世上,年轻人中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也只有元泽你了。也许他是故意如此打击你吧?若真是如此,这等事他做出来也并不奇怪,而且他也不让自己的手下知道,以免影响自己的声誉的。” 王雱听到这里,哪里还能抑制住心中的怒气,气血上涌,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冷笑道:“他石越如此阴险奸诈,也不要怪我用权术!”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把王雱往死里得罪了的石越,此时正在府中闷闷不乐——桑充国终于没有听自己的劝阻,他还是依托白水潭学院,创办了《汴京新闻》。而让他犹为无奈的是,桑充国《汴京新闻》报馆的编辑与主事者,并非仅仅是一些愣头青,除了十来个学生之外,竟然连程颢也参与进去了,并且还有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这样的名流。 从某一方面来说,石越对《汴京新闻》的创刊,还是乐观其成的。但是对于桑充国根本不考虑自己的意见,打乱自己的战略部置,石越心中不能没有一丝怒意。 李丁文看着脸色不豫的石越,他差不多能知道石越心中并不是滋味。也许这能坚定石越以后把桑唐两家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决心,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并非坏事。 明天是四月二十五号,石越握着手中第一期《汴京新闻》的样刊,叹了口气,“明天会是一个被历史记住的日子吧!”——不出意外的话,大宋历史上第一份报纸,将在明天面世。 “潜光,这个‘师韩子’是谁?”石越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名字问道。 李丁文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名字用的是笔名,桑长卿说这样可以保护作者,算是吸取《白水潭学刊》的教训吧。” 石越不禁莞尔,“笔名”这个概念还是他告诉桑充国,自己却一时迷糊反应不过来了。 《汴京新闻》共八页,第一版上写着创刊词,文章作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笔,署名的作者就叫“师韩子”,毫无疑问,这是以韩愈为老师的意思了。石越迅速读了一遍,粗粗明白创刊词提出六大主张:1、复兴儒家,2、教化民众、有教无类,3、天下唯公,4、讲励气节,5、华夷大防,6、言者无罪。 看了这篇创刊词提出的倡议,石越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亦告破灭。他们摆明了就是要议论时政,砥励士风!想让他们“莫谈国事”,只怕自己会成为被批判的头号对象。 石越苦笑道:“长卿真是出手不凡呀,日后只怕麻烦不断。” 李丁文不负责任的说道:“公子何必担心,这六点主张,其实王安石也不见得会反对。” 石越摇了摇头,“复兴儒家,王安石也想复兴儒家,司马光也想复兴儒家,欧阳修也想复兴儒家,程颢程颐也想复兴儒家,算上一些支持我的观点的,这新儒家就有五家之多,谁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战。况且复兴儒家,是尊三代,还是尊周公,还是尊孔子,还是尊孟子,还是尊荀子?大家各有所好。战火必将由《白水潭学刊》烧到《汴京新闻》。” 李丁文幸灾乐祸的笑道:“那不更好?” 石越却始终不能李丁文的轻松,虽然他知道便是满清那般黑暗,报纸一样可以议论时政,大宋算是开明许多了,但是如果桑充国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况这“天下唯公”的说法,其中暗含的意义,只怕不仅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这个说法这么简单了。 土市子闹市,在中书省议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马法还是没有通过,条例改了又改,“冯京和石越提的意见还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马车上想道。不过反对保马法反对得最厉害,倒不是冯京和石越,而是枢密使文彦博和吴充。王安石知道若不在中书省商议停当,廷议之时,肯定会被枢密院阻挡的。 “卖报,卖报……《汴京新闻》今日创刊,白水潭山长桑充国公子要建三百所义学!卖报,卖报,十文一份,一报在手,尽知汴京风物……”清脆的童声沿街呦喝,远远传来。王安石平时一般不会动用很大的仪仗,也没有清街,所以才能听到声音。 王安石听到这声音,奇道:“什么是‘报’”? 早有人回道:“丞相,我们也不知道。” “去给我买一份来。”王安石吩咐道。 “是。”下人答应一声,很快就买了一份报纸,恭恭敬敬的递给王安石。 十文钱一份的报纸,如果在乡下,没有几个人买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同了,连那些禁军的兵老爷,只要起买,也是买得起的。而以白水潭、桑充国名气之响,第一期报纸又是新鲜事物,五千份报纸上市不多久,就被抢购一空,这家人因为是报了名字是丞相府的,才没有人敢和他抢,否则哪里轮得着他。 这一节王安石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接过还散发着墨香味的报纸,见报头印着一行草书《汴京新闻》,然后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创刊词,介绍报纸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张;第二版叫时政版,介绍朝廷变法的时局,各条法令的意义,哪个衙门是主官,后面附有一个自称“山野散人”的点评;第三版、第四版叫经义版,各个学派在这里写短文发表自己的观点,甚至互相攻讦;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绍的是发生在东京和全国各地的各种新闻;第七版叫版,是一些才子词人的诗词歌赋;第八版便是底页,叫焦点版,这一期竟是大幅介绍发生在开封府的一起奇案的过程,并专门有人点评开封府断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马车上,一页一页翻下去,一边点头称是,便是看到时政版,他也暗自点了点头——这一期没有说他的坏话,只是详细讲叙《青苗改良条例》的各种细则,在各地的执行情况,评论中也说了他几句好话。经义版的争执,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王安石的脸色沉了下去。 这一版的内容不管是怎么来的,但是这等于是公然点评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议官,官员的好坏,自有上司和监察御史监督,岂容这什么“报纸”来说三道四?这样下去,桑充国岂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中丞? 想到这里,王安石抬起头来,喝道:“停。掉转马车,我要面圣。” 对于《汴京新闻》的反应,王安石可以说是后知后觉了。他不知道此时皇帝正和石越讨论着《汴京新闻》。 赵顼饶有兴趣的看着手里的报纸,对石越笑道:“这个桑充国倒有点意思,这不就是卿写的《三代之治》里的东西吗?” 石越站立在一旁,笑道:“正是。陛下,不过这第八版以民议官,只怕会惹来朝中大臣的不满。” 赵顼也心知肚明,多一个地方监督他们,朝中大臣肯定会不满。他想了想,一方面觉得这样做可以有人监督那些官员,未必不是好事,但另一方面,朝廷的威信似乎颇受影响,而且万一这些报纸诽谤的话,影响更坏。这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呀。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赵顼看了石越一眼,笑道:“卿家有什么好建议,与朕说来。” 石越笑道:“陛下圣明。桑充国与臣其实有兄弟之情,但是他这次创办这个《汴京新闻》,臣并不以为然……” 赵顼打断道:“为何?朕以为这报纸很好。朕在宫中,出去不易,难知民间疾苦。这报纸能将民间之事一一写来,还有这些叫什么‘广告’的,有酒店的酒的价格,某店粮食的价格等等,朕读了这些,就知道民间是什么情况了。这一两版,向百姓介绍朝廷政令,亦略有嫌疑,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见赵顼滔滔不绝说来,倒似比自己更维护这报纸了,心里不禁有点好笑。不过这报纸现在制约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轻,对新鲜的东西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皇帝说完,石越这才回道:“陛下真是圣明。报纸这个物什,说白了一方面是为百姓说话的,另一方面则是为朝廷说话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达,上情下达,而使奸吏不能从中欺上瞒下。所谓‘不能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报纸便是民间之耳目。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赵顼点了点头,说道:“卿说得有理。且说说这弊又在何处?” 石越继续说道:“回陛下,这报纸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议论朝政,有时就免不了要损害朝廷的威信;其二,这报纸说的话,未必就一定可信,难免没有激愤之辞,不实之语;其三,报纸未必不会被奸人所利用。而报纸流传极广极快,有这些弊端,就是隐患。” 赵顼这时又觉得石越所说有理,不由问道:“可有良法绝其弊,留其利?” 石越笑了笑,这皇帝想得倒是美,不过他自然要顺着话头说话的:“臣有几个方法,不知道是不是可行,请陛下圣裁。” 赵顼急道:“快快说来。” 石越笑道:“陛下,臣以为,要除其弊,则不可断然取缔报纸,否则难免为后世所讥。报纸虽近古以来没有听说过,但说到底,也是民意,也是清议,防民之口,终非明君智者所为。所陛下欲除其弊而留其利,实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点莫过于预防。” “而预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为可以制订《出版管制条例》,什么事情不可以说,什么事情不可乱说,都要规定得一清二楚,违者则有各种惩罚。而其要点,则是既不过于烦苛,又不可以过于简略,养成民间士风气节,凡读书人皆能以天下为己任,是最要紧的。其二,则是报纸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挟清议来要挟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开明之姿态,鼓励天下士民兴办报馆。一方面可以借报纸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报纸互相制衡。” 石越这个计策表面是很保守的,又要管制报纸,又要制衡报纸,其实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若依了这个计划,则天下报纸丛生,风气养成,结果谁能预料? 赵顼听了这话,笑道:“石卿家眼光真是长远,这样的确是良策。” 正在夸奖间,有内侍来报:“陛下,王丞相求见。” 第九节 汴京新闻 上 如果我们有立场的话,我们的立场就是中立! ——《汴京新闻》评论员 王安石给皇帝见过礼后,抬头就看到放在御案上的报纸,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在谈论《汴京新闻》的事情。 石越给王安石行过礼,站到一边。就听赵顼笑道:“丞相此来,有什么事吗?” 王安石答道:“陛下,臣是为了这《汴京新闻》而来。” 赵顼笑了笑,说道:“这倒巧了,朕刚刚就和石卿在说这事。石卿,你把刚才的事向丞相说一遍吧。” 石越应了一声,便又把之前讨论的事情,和王安石细细说了一遍。 王安石一边听,一边思考。等石越说完,他立即就清楚皇帝和石越的想法了,当下皱了皱眉,说道:“陛下,臣以为定下条例管制,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任由他们这么非议朝政,只怕终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响。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人公然点评朝政得失,虽目下看来无大不妥,但长久看来,终会有隐患。若要议订条例,应当在条例中对严厉禁止此等事。” 石越心里却始终有一个维护言论自由之心,见王安石这些说,心里不由有些急,也说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虑,虽不无道理。但治国之道,当刚柔相济,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况且士民与天子,若连为一体,则国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则亡国可待。故民者水也,当因势利导,物有利弊,当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废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瞒下,御史之设,不能尽数绳之以法,有报纸从中监督,只需事先有法令约束,使其言必有据,不敢造谣诽谤,则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则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况孔子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圣人权变之道,后之学者,也不必徒守经文。” 王安石见他说到“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心里不由一格,倒似觉得石越在讽刺自己一般,但细揣石越语气,却挺诚恳。他想起宣德门前之事,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若一意执着,倒似自己有什么要欺上瞒下之事,怕让皇帝知道一般。当下不再争执,说道:“石越所说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可着中书省、礼部、刑部、翰林学士共议,制《皇宋出版条例》,再下廷议,颁发执行。”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有点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石越见王安石退步,也说道:“臣以为丞相所言有理。”在石越来说,只要《皇宋出版条例》颁布,不管其中管制了什么,最起码的,是官方认可了报纸的存在,这一点的意义就是非凡。至于其中有所限制,不仅可以辩论,以后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仅以这一点来说,那么桑充国的《汴京新闻》也是知道,所以在传出来朝廷有意制订《皇宋出版条例》之后,《汴京新闻》的社论立即表示欢迎。 虽然新党中也有人在担心《汴京新闻》会在以后借民意攻击新法,为新法的执行增添许多麻烦,但是大家也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狱后,政治威信大受打击,这时候在无关紧要的《汴京新闻》上再次激化与石越、桑充国的矛盾,是相当不智的。 何况石越等人动辄以“言者无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借口,而皇帝本人对此也颇有兴趣,再去争执,实在不见得能讨得好去。这个道理,便是王安石心里也明白的。加上还有许多读过书,却没有机会做官,或者官职卑微,或者颇受打压,不能对朝政发表意见,心里却老想着“以天下为已任”的士大夫,这时候突然发现报纸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来——这一批潜在的支持者的力量,实在也是不可小视的。 在这种情况下,新党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马法》、《市易法》的制订之中。王安石此时并不知道,王韶已经在西北取得军事上的大胜利。否则的话,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条例》稍稍牵制一下,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但是,此时报捷的使者,依然还在路上。 五月一日,虽然冯京与石越极力反对,《保马法》与《市易法》依然写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当天即御批二府三司诸寺监、翰林学士共同讨论。 五月二日,崇政殿,石越上《保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预言保马、市易二法推行后可能出现的弊端,而文彦博、吴充分别上《官不与民争利札子》、《保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确表示反对。 赵顼对于石越反对二法,显得相当的不满,听石越读过札子,沉着脸说道:“石卿,诸事未行,卿岂能未卜先知?莫须有之事,怎么可以用来反对朝廷大事。” 石越早就料到皇帝会不高兴,也并不怎么着急,出列答道:“陛下,臣并不是反对保马法。” 他这话一出,真是满朝哗然,刚才读的札子反对之意非常明显,转口就说自己不是反对保马法,未免过份。冯京等人侧目而视,连王安石都惊诧莫名。马上有御史蠢蠢欲动,想要弹劾石越举止失度,言辞矛盾,失大臣体了。 赵顼也奇道:“你这不是反对,又是什么?” 石越恭身答道:“谋国如对弈,其理相同,未虑胜先虑败。若保马法之利,臣虽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现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不是反对保马法,而是希望能谨慎从事。臣列举可能出现的弊病,是希望执政能够三思,想一想施行二法后,可能出现的这些弊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轻孰重。万一弊病尽现,而利不能收,又当如何。臣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与谋国,都要先庙算廷议,趋利避害,庙算之时,害与利等,亦不当实行。现在廷议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与诸大臣可以权衡利弊。臣拾遗补缺而已,非敢决断机务也。至于市易法,臣以为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足道。” 他这话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反对,不过是说得委婉一点,表明自己并无成见,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石越虽然表明一个中立的态度,但是文彦博、吴充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各自出列,断然说道:“臣反对保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对石越的委婉颇有不满。 接下来便是王安石新党与文彦博等人唇枪舌剑,新党大谈二法之利国利民,可以为国家省多少开支,可以如何如何方便百姓;旧党则无非君子不言利,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说不扰民,是自欺欺人,说到利国,则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双方争执不下,一直争到中午,还有说不完的口水,石越袖手旁观,不发一言,皇帝也难下判断,只好宣布退朝改日再议。 众人退出崇政殿后,因为轮到冯京轮值,石越便与冯京一起往中书省走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石越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当下连忙施了一礼,问道:“文大人有何指教?” 文彦博冷笑了一下,说道:“石大人,指教不敢。只是石大人虽然有经济治国之材,风骨却不让人佩服。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当以死谏,岂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心里有点气恼,暗道你凭什么来教训我,口里却只不动声色的说道:“文大人所说虽然有理,但是凡事过刚易折,刚柔相济,比起一勇之夫,更显难能可贵。何况若以保马法而论,保马法之弊虽然让在下顾虑良多,然而保马法之利,亦让人不能不心动。是非对错,我也并无把握。如果仅仅因为看到弊端,就断然否定,不敢有所作为,这种行为,似勇实怯,我也不能苟同。” 他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让文彦博哑口无言,当时就有许多旁听的官员在一边暗暗点头,对石越刚才不能坚持己见产生的误解,立即就扭转过来了。 冯京也笑道:“老夫刚才差点也误会子明了。真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佩服,佩服。” 他这话虽然是夸石越,却也是给文彦博一个台阶,意思是你看走了眼并不奇怪,我也一样。文彦博岂有不知之理,但心里对石越刚才说话语气,也有几分着恼,特别石越说他“不敢有所作为”、“似勇实怯”,他听起来实在是很不舒服,当下只抱拳道:“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礼,说道:“哪里,文大人的风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这一番对答,很多内侍还在场,自然有人会一字不漏的传到皇帝耳中。说起来石越倒应该感谢文彦博这么当众指责。不过同样的话,传到王雱的耳里,却只是加深了他对石越是“伪君子“的印象。 就在第二天,五月三日的清晨,一骑快马从万胜门飞驶而入,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宁静,却也给王安石送来了雪中之炭。 中书省今日正当王安石轮值,王安石一边默读着保马法和市易法条例,一边想着石越提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现的弊端。虽然口里不说,但是王安石对于文彦博说什么“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对于石越提出的一条条似乎亲眼目睹的弊病,心里却不能不引起警觉。在中书省讨论时,石越就多少提到过一些,但是远不如他在给皇帝的札子中说得那么详细——这让王安石对石越颇有点不满。但不满归不满,那一条条的弊病,总让他心里不能塌实。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房里阅读文书的石越,虽然低着头,可是白皙的脸上,和三年前初见相比,竟是多了几分坚毅与自信。王安石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年青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材!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协力。 正在出神之间,忽然有人进来禀道:“丞相,西北王韶有使者来了。” 他声音太大,一下子连石越这些在自己房中办公的人都听到了,无不抬起头来聆听。兵者,国之大事也。王韶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里一惊,问道:“快召进来,难道西边……”他最害怕的,还是西北军事失利,军事的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显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早已走了过来,笑道:“丞相不必担心,必是好消息无疑。” 众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下此断语。王安石也问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坏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传一路,他们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岂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师,各州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王安石点了点头,略定心神,说道:“等使者进来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使者就进来了,给王安石请个安,说道:“奉王将军命,递交奏书与丞相。”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来。 王安石一边接过奏折,一边看使者神色轻松,眉宇间略有喜色,心里更加放心,说道:“你远来辛苦,先回驿馆休息,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回文,不过你也别出驿馆,若有事要问,会有人来找你。” 使者答应一声,告退而去。 王安石这才回到案前,折开奏书,见上面写着:“……臣已拓地一千二百余里,招附三十余万口。方整饬军事,引兵而西,破蒙罗角、抹耳水巴诸羌,指日可待,诸夷既破,西征可平……”当下哈哈大笑,说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立即面圣!”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绩就传遍了汴京。 石越看着高兴得走来走去,喜形于色的赵顼,心里暗暗感叹,王韶的所谓功劳,不过是单骑说服了一个部落投降,并无半点武功可言,当汉强大之时,司马相如以一词臣,持节招附蛮人部落数以十计,亦不过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实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时,却已经是大宋数十年来第一次在边功方面的“进取之功”了。 赵顼却不知道石越这些想法,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这个好消息不过是西北恢复河、湟进而图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 好半晌,依然略显年轻的皇帝才说道:“以王韶为秦凤路沿边安抚使,下诏褒奖。归顺的青唐大首领,赐封西头供奉官,他们想姓包,就依他们,赐姓包氏。至于如果安置,中书与枢密共议。” 王安石答道:“遵旨。”他心情也不错。 赵顼笑道:“看来人材不可闲置呀,王韶这样人材,若是闲置,怎么会知道他有这等胆略。这也是丞相有识人之明,推荐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论首功,当归丞相。” 众人都轰然称是,连文彦博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他满肚子气,王韶捷报,不送枢密,直送中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安石答道:“臣不敢居功,这是皇上用人得当,方能使臣子人尽其材。” 赵顼笑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方为英主。汉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业。”他从小到大,最仰慕的,就是这两个皇帝的功业,总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胜过此二人。 王安石却不以为然,说道:“唐太宗不论,汉武帝的见识臣以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过是卫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业,让天下户口减半,也不能灭匈奴。” 赵顼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论西汉功绩甚详,想起石越以前说过的话,当下顺口说道:“这只能怪汉武帝自己喜欢夸饰奢侈。他对功拓边的功绩,不可以抹杀的。天下户口减半,和开拓无关。” 王安石和皇帝在师友之间,说话却没什么顾忌,当下不服气的说道:“多欲不能害政,齐恒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当,齐国治理得很好。”说来说去,又说到他王安石治国的中心思想上去了:开源而不节流。 赵顼不以为然,说道:“汉武帝不能和齐恒公比,汉武帝多欲,不仅在内政上,他攻击匈奴是对的,但是因为一马之故,劳师万里,死者数以万计,视人命如草芥,这才使天下户口减半。朕不取他这一点。为政者,当以仁者为先,以爱民为务。” 他这一番话,众臣都知道是石越在《历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彦博虽然对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来这番话他听得顺耳,二来皇帝在这点上和王安石观点不合,让他觉得很出气。当下带头说道:“陛下英明,能以爱民为务,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这一夸奖,众臣子都哪里敢落后,一声声“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顿时淹没了整个宫殿。王安石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只有石越不易觉察的皱了一眉毛,由王韶的捷报,能扯到汉武帝远征大宛,这种清谈的功夫,石越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难道这满朝君臣,竟不知道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来的目的,已经是离题万里了吗? 不过这中间,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倒也不止石越一个,王安石等这颂扬之声一落,立即说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个好的开端,征服瞎征,恢复河湟指日可待,臣以为保马之法与市易之法,刻不容缓,当立即施行。只等河湟归附,就当准备彻底解决陇西李氏(指西夏),到时候,要用到的马匹,绝非小数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战的骑兵才行。臣做过群牧司,知道现在官府养马的弊病,因此保马之法,即便在细节还是有所不妥,也当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价,又能为国库增加收入,将来军费开支,必然为数巨大,用兵之后,善后也需要用钱。故二法,必须早日推行。又,置将之法,也请陛下准许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为大宋最终恢复陇西故地,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石越听了这番话,心里便知道一切都完了。王安石的时机挑得太好了,现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为西北军事服务了,如果谁来阻挡,将来军费不够,马匹不够,士卒不练,这等罪名,只怕都会推到这些人头上。这个罪名,谁承受得起呀? 何况皇帝正在兴头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随着这份捷报,无形中已经摆脱了白水潭之狱的影响,正在急速的恢复甚至升高,这时候反对,结果一定是徒劳无功的。 石越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冯京听了这话,也默不作声,王珪立即表明态度,宣布支持。只有枢密院方面的文彦博和吴充,依然极力反对。但是在满朝的支持声中,这两个人的反对,又能成什么事? 石越和冯京对望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出列说道:“陛下,置将法的确是良法,臣也赞成丞相之议,以臣之愚,保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断语,此事又关系西北军事,既如此,臣以为让中书再参详参详,尽量去弊求利,再予颁行,嘱各地长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这也是彰显陛下爱民之德。至于市易法,王韶在边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与东南,臣实在不知道利在何处。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谨慎行事,不如先在开封府暂行一年,一年之内,若无弊端,再推行全国。还请陛下恩准。” 新党中有人听了话,正要出来反驳,想毕其功于一役。没想王安石心里却也有几分不安,先出列说道:“陛下,石越所说,臣以为可行。” 这一句话说出来,真是满殿皆惊,连皇帝都有点奇怪——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会说,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这样束手束脚。 赵顼心里也觉得石越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只要不是断然反对,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会错的。当下点了点头:“就如丞相、石卿所议吧。” 文彦博愈发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妥协。冯京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石越能让王安石退这一步,已经是很意外的收获了。新党的气势,自白水潭之狱大受打击,到军器监一无所获,《皇宋出版条例》急急推行,几个月来一直处于低潮,所以自己才有机会极力杯葛保马法和市易法,不料仅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报,二法基本上通过,王安石宠信更隆,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吧? 想到这里,冯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许希望只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石越马上就要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自保马法与青苗法通过之后的两个月,大宋的朝廷突然变得非常的平静,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尽心尽力的推行新法,石越来往于中书和白水潭学院之间,忙于公务与教学。偶尔也抽空去陪桑梓儿画画,去碧月轩听楚云儿弹琴,这种过于平静的日子,几乎让石越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说有什么风波,也只有《汴京新闻》上面一些读书人的论战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及必反,在波涛汹涌的时代,短暂的平静之后,必然是更大的风浪。在熙宁五年第一个七月到来的时候,风浪来临了。 七月二日,军器监一个叫曾守一的管财务的小吏上书御史台与丞相府,揭露判军器监沈括、孙固玩忽职守,使判军器监账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震怒,当天就请旨彻查,对于军器监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对此也是相当重视,当即下令御史中丞蔡确,会同中书检正兵、工、刑房事石越、检中吏房事李定彻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确、石越、李定铁青着脸,带着一队官兵把刚刚成立不过两个月的军器监给彻底封了。沈括和孙固当天就接到中书省的通知,他们现在可以在家里休假了!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从三司使借来的查账高手们发现,军器监的账目不仅混乱,大笔买进卖出款项还被涂改得一塌糊涂,下午,在胄案改设军器监时,被石越调到自己手下当差的沈归田吃惊的发现,军器监关于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存档,不翼而飞! 石越听到这个消息,震惊得脸都白了! 沈归田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小声的问道:“石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石越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沈归田一个人知道——便是沈归田,也未必可靠!瞒是瞒不住了,沈括和孙固的命运,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不禁苦笑道:“立即知会蔡中丞与李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 沈归田顿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可能有话说,便问道:“老沈,有什么事,尽可直说。” 沈归田看了一下左右无人,这才说道:“下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石越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对?” 沈归田道:“沈大人是个精细之人,孙大人官声也不错的。军器监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算有贪渎,怎么就至于这样呢?而且这账目造得如此混乱,若是贪渎,以沈大人的能力,应当掩饰得很好才对。还有,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当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军器监守卫森严,这又是机密中的机密,怎么会失踪?若是沈大人与孙大人想要卖掉,抄个副本就可以了。下官总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对。” 石越本来是个聪明人,不过是事出突然,看到军器监的账目居然乱成这样,对沈括实在有点恨铁不成钢,又听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如果要是流传到敌国……所以一下子被惊住了。这时听沈归田点醒,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其中肯定有不对。 他理了一下思绪,但一时间其乱如麻,找不头绪。便对沈归田说道:“老沈,这件事你多留个心眼,但也不要乱说。如果这中间有阴谋,那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设计者一定早就知道,我更应当说清楚,否则只我存了个袒护的心,只怕接下来,就不是军器监这么简单了……”说到这里,他不由打个寒颤——一开始他未必没有想要袒护的心,如果火药配方只是沈归田一人人知道的话…… 石越冷汗都下来了,这个阴谋,竟是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石越一边稳定自己的情绪,一边带着沈归田走到外间,只见蔡确和李定正要指挥一些小吏清查账薄,不断的指指点点,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为什么单让我带人去查档案卷宗?难道真是因为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我又是检正兵、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吗?” 这个念头一跳进脑海,石越更加感觉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 当下打定主意,快步走了过去,低沉着对蔡确和李定抱了抱拳,说道:“蔡中丞、李大人,震天雷火药配方资料,不翼而飞。” 他声音虽低,却无吝于平地惊雷,账目不清,说到底不过是寻常事,但是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点发抖,何况这是皇帝最看重的东西。 蔡确和李定一时震惊得连手里的案卷都掉到地下了。 石越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只是演戏。他也分辨不清,只是在心里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阴谋,那么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就未必会流落到外国,他就放心多了。当下继续说道:“这是发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的沈归田,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蔡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李定说道:“李大人,先去看看现场。” 三人沈归田的带领下,来到军器监保管最机密技术资料的一个院子,只见院子外还有士兵在巡逻,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充许进来检查的官员并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个士兵随时跟着,甚至不许带笔与纸进来,每件房子外面,也都有岗哨。 李定看这种情形,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这样严密的防卫,怎么可能失窃?” 蔡确冷笑道:“如果身份够高,就无妨。若是我们三个进来,他们敢跟着我们吗?” 石越不动声色。 没多久,沈归田就把三人领到了放震天雷火药卷宗的柜子前,只见上面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柜子门和锁,都完好无损! 三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声的走了出去。 李定率先说道:“蔡中丞,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报告皇上与丞相。” 石越点了点头。 蔡确冷笑道:“报告是要报告的,但是这折子怎么写?二位大人还要给出个章程来才行。” 石越铁着脸说道:“实话实说就是,不增不减就好。” 蔡确看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大人说的倒是不错,但是敢问石大人,奏子递上去,皇上要问,你们对这案子怎么看?这里防守这么严,是怎么丢的呀?案犯又是谁呀?我们该怎么答?做臣子的,皇上问起来,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石越看了蔡确一眼,越发不动声色,脸色如常的问道:“依蔡中丞看来,又当何?” 蔡确看了石越和李定一眼,咬了咬牙,说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们三个都担不起责任,判军器监身上,只怕有洗不脱的干系。” 石越“哦”了一声,依然不动声色的问道:“蔡中丞的意思,莫非是?”他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李定在旁边听二人对答,他是聪明人,猛然惊觉,沈括是身上打着“石”字印记的人,难道这个石越这时候反而想致沈括于死地?这人也未免太猛了一点。 却又听蔡确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从案情来看,能够取走火药配方的,军器监中可能只有两人而已。” 石越却不放松,淡淡的问道:“那么蔡中丞以为是谁呢?这等事,断不至于两个人一起做的?” 蔡确可不是傻子,他比邓绾这个状元要聪明得多,当下打了个哈哈,说道:“石大人,这等事情,查无实证,不好乱说。做臣子把事实禀告皇上,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老老实实说出来,对事不对人,也就是了。你说是不是?”这件事,对于蔡确来说,是一个大大的机会,做得好,不仅可以讨好王安石,还可以在朝廷中立威!朝廷中谁不知道军器监是石越的势力圈,沈括是石越的人,把沈括扳倒,还有皇帝的旧臣孙固也一起扳倒,自己“铁面御史”的称号,是免不了,而且还能提高自己在新党中的影响力。 石越见他这么说,也打着哈哈笑道:“蔡大人所说不错。” 赵顼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他狠狠的拍了一下御案,几乎是吼着问道:“什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火药流落到的西夏、辽国的话,大宋要付出的代价简直不堪设想! 石越此时却在想王安石知道这件事的反映,当时正在写批文的王安石手中的笔“当”的就掉在了地上,墨汁把王安石的衣服都弄脏了,王安石还没有觉察。直觉的感觉到,王安石没有参与这起阴谋。想到这,石越不由又有点紧张了,如果不是阴谋……如果不是阴谋……他不敢想下去了。 皇帝的吃惊与震怒,是在意料之中的。 赵顼恨恨的说道:“好个沈括,好个孙固,深负朕望,深负朕望!” 王安石见皇帝如此,当下上前说道:“陛下,这件事情,还要调查清楚,与沈括、孙固未必有关系,臣以为,二人应当不至于卖国。” 石越也上前说道:“不错,陛下,若是沈括要卖国,根本无须盗卷案,震天雷的资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写出来就是了。而孙大人是陛下旧臣,陛下当深知其为人方正。这等事,臣是可保的。” 赵顼摇了摇头,说道:“朕不是怀疑他们二人,但即便不是他们做的事情,军器监看管不严,账目混乱得根本理都不理清,无论如何,他们二人玩忽职守,罪责难逃。赦令,沈括、孙固,罢守本官。蔡卿,火药配方失踪之事,你去找开封府陈绎,调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确闻令,却不领旨,而是顿首说道:“陛下,火药配方失踪,自当破案。若是流传外国,必经关卡,可下令各地关卡严查,严防挟带出关。再派人盯紧各国使者,方是上策。至于破案,并非急务。另外,臣身为御史中丞,职责所在,还要弹劾石越荐人不明,致有此失,陛下当议石越之罪。” 石越见蔡确当面就弹劾到自己,连忙跪下来,顿首谢罪:“臣荐人不当,请陛下降罪。但是臣敢保沈括无叛国之心,其人人材难得,还请陛下许其戴罪权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当责令兵器研究院加紧研制改善新的火器。” 赵顼苦笑了一下,说道:“石越荐人不当,罚俸一年。沈括也别想去领什么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没有调查清楚,让他到白水潭学院教书。石卿你先兼领兵器研究院事,吕惠卿守丧期满,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来,让他判军器监,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选到时候再议不迟。” 第九节 汴京新闻 中 后来被称为“军器监奇案”的事件,是熙宁年间一件值得关注的重大历史事件,其影响相当的深远。但在当时而言,最让人震撼的,是之前在*一直占据着主动,并且从未有过真正的大挫折的石越,这一次却遭遇了真正的惨败。 因为石越曾任提举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创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军器监几乎完全是置于石越影响之下的,除军器监之外,钦天监和白水潭学院有牵扯不断的关系,钦天监的几乎所有官员,都曾在白水潭学院兼过课,而且绝大部分和石越关系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数被视为“石党”的人物。而这一次沈括被彻底整跨,圣意要让吕惠卿出任判军器监事,显而易见,以吕惠卿的能力,石越对军器监的影响力会被减至最低。而钦天监虽然不至于如军器监那么惨,但是沈括的罢官,也足以构成一大打击。只不过钦天监在注重“事功”的时代,不如军器监那么引人注目罢了。 石越和李丁文详细说过事情的经过之后,李丁文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断然说道:“公子,这件事必是阴谋无疑。” 石越有点沮丧的点了点头,沉着脸说道:“是阴谋是肯定的,但是不知道是谁在设下这个阴谋,差点把我也给算计进去了。当时若是一念之差,我现在就得回白水潭教书了。” 李丁文问道:“公子可找沈括谈过?”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皇上处分即下,我就去白水潭,让人把他请了过去。整件事情,沈括全然不知情,账目略有不清是有的,但是涂改得这么厉害,而且还有几笔大款项的卷宗不翼而飞,各种账目混乱堆放,只怕这件事,无论是他还是孙固都不会服气。两人都会写谢表自辩。” 李丁文点了点头,冷笑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其实账目不清,是个引子。目的是为了引起注意,找个借口去检查震天雷火药档案。” 石越一怔,这一节他没有想到。 李丁文继续说道:“公子可以想想,账目不清,无论沈括和孙固,都肯定会不服气,上表自辩,只需让陛下查一下军器监这两个月从国库支取了多少钱,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钱,这些事有司各有档案,必有痕迹可寻。沈括和孙固便是贪渎,也不至于胆子太大,两个月能成什么事?这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这个阴谋的杀手锏,还是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失踪。这件东西一丢,无论沈括与孙固找什么借口,都难辞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会听他们的自辩,二人在这件事上,也无法辩解。丢了就是丢了,无论是怎么丢的,身为主官,就脱不了干系。”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谁设的阴谋?查出此人,哼哼!”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现的这种霸气,正是他期待的。当下悠悠的说道:“当今朝廷,想与公子为敌,而且有能力与公子为敌,设下这么大圈套的,又有几人?” 石越听了这话,“啊”的一声,惊道:“王安石?!” 然后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 李丁文却淡淡的说道:“的确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从公子所说的情况来看,军器监肯定有不少人参预了这个阴谋,至少那个曹守一,就绝对没有本事偷出震天雷火药配方。而且要算计到公子,那么御史中丞蔡确逃不了关系。能做出这样的大手笔,既能收军器监的人为已用,又能影响位高权重的御史中丞,这样的人,当朝除了王安石,只有两个人。” 石越想了想,摇摇头说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还有谁,而王安石断做不出这种事来。他作伪要作得这么好,可真是天下第一奸了。” 李丁文笑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还有个公子,王安石还有个护法。” 石越闻言吃了一惊,“你是说王雱和吕惠卿?” 李丁文点了点头,又说道:“吕惠卿是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则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划这件事的人。” 石越想了一想,历史上王雱喜欢玩闹阴谋与权术的印象又无比清晰的浮上脑海,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次王雱下这么大的圈套来对付自己,似乎要置自己为死地。自己对于新法,就算是绊脚石,也比不上那些旧党那么顽固吧?难道仅仅为吕惠卿?可是吕惠卿和王雱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正在沉思之际,忽听李丁文叹了气,说道:“这个计的确是好计,但是以王雱的聪明,如果存心想对付公子的话,我怕还有后着。军器监的事情,越是查不出来真相来,就越是对他有利,这样沈括和孙固就有洗不脱的罪名。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落了后手,也只能以静待动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设的阴谋,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断不至于流传出去的了。” 到这时节,石越反而看得开了,他淡淡一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君胡不知焉?” 李丁文闻言一怔,也哈哈大笑。 就在李丁文担心着“后着”的时候,《汴京新闻》编撰部里,来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人叫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人氏,是熙宁年间有名的“十钻”之一,外号“衙内钻”,专门结交达官贵人子弟以求进,在太学读过书,文字学的学问极好,因此桑充国等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见他自报名字,桑充国心里就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嘴里却说道:“王大人来鄙报,不知有何贵干?” 此时欧阳发因听到父亲欧阳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见王子韶进来,不由一怔,这个人他却是认识的,做过监察御史里行,和程颢原是同僚,后来贬知上元县,又做到湖南转运判官,这时候怎么来京师了?他却不知道,王子韶这次来京师公干,拜会王雱,顺便就讨到一件好差使,只需此事办妥,司农寺就调他去做提举两浙常平,给他一个大大的优差,顺便给苏轼安根刺进来——不过对于王子韶来说,最重要的却是到时候有机会再次面圣,只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不愁捞不到一个馆职。 此时却听王子韶笑道:“久闻桑长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时,就听说《汴京新闻》的名字,这次来京师,拜读过贵报,对于贵报的风骨,很是景仰。” 桑充国客套道:“哪里,王大人过奖了。” 王子韶满脸堆笑,说道:“桑公子不必过谦。我这次来,一来是想见识一下名满天下的桑公子,二来,却是一手时手庠,写了份报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这话说得桑充国与欧阳发都是一怔,《汴京新闻》创刊之今,写文章的人是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写报道的,依靠的都是自己的那十几个记者,除此之外,只有白水潭学院和国子监的学生,偶尔会有几人写一写。象王子韶这样主动写了报道送过来的人,还是第一个。 桑充国连忙说道:“岂敢,王大人进士出身,文采斐扬,文章必是好的。”他还疑心王子韶送来的不过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卷书稿,交到桑充国手中。 桑充国接过来,打开一看,当场就怔住了! 漂亮的楷书毛笔写着几个大字标题:《军监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标题——“震天雷火药配方失窃,天子震怒;石子明大人荐人不当,罚俸一年”;署名则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在一旁,淡淡的笑道:“《汴京新闻》的风骨,素所景仰,不过这篇报道,只怕牵涉太多,贵报发表也罢,不发表也罢,在下亦不敢勉强。” 欧阳发早就看见了那稿纸上的标题,见桑充国一时失神,他处世经验丰富许多,当即便回道:“王大人,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条例》,新闻报道不可虚妄,本报一向要求新闻报道作者文责自负。王大人必须先在稿子上签名,证明此稿是王大人所写,文责自负,我们才会考虑。另外本报编辑还要审查文章是否泄露国家机要,其中内容是否与《皇宋出版条例》冲突等等,因此这篇报道发表不发表,不能立即决定。王大人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让我们编辑讨论一下,如果发表,我们会奉上稿酬,如果不能发表,象这样重大的题材,我们也会把稿子奉还王大人。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子韶听了欧阳发这番话,倒是怔了一怔,他倒并不知道还有这许多规矩,当下笑道:“这位是欧阳公的长公子吧?果然是气度不凡。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师的住址写在稿子之后,回去静候佳音。” 王子韶送来的这篇报道,在《汴京新闻》内部,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大石头。按规矩,桑充国召来了全部编辑开会决定。 会议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发表这篇报道——这些学生都是白水潭学院的,都是景仰石越的,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学生,而沈括,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格物院院长,现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学院教书。这份香火之情,让这些还是学生的编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发表这样一份看似“中立”的报道。 一个编辑站起来,激动的说道:“这全是不实之辞。官府都没有定案,如果我们发表,会让很多市民误以为沈院长的确贪污了。” 赞和的声音响起一片。 桑充国皱了皱眉毛,这时候他冷静许多,当下平静的问道:“你说是不实之辞,这篇报道中的语气表达得相当的巧妙,他也没有说官府定案了。你能指出报道中哪几句话不实吗?” 那个人顿时语塞。众人无言地传阅着这份报道,发现的确是写得无懈可击。只怕连他们都写不出这样“完美”的报道。 程颢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这报道不会是王圣美写的,他没有这本事。” 桑充国和欧阳发都是一怔,两人都是聪明人,立即明白程颢的言外之意了。 桑充国脑子忽然想起自己几个月前,在白水潭对石越说过的话:“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对石越有过的承诺! 石越现在的困境,桑充国并非全然不知,这个时候再刊发一份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何措辞,总之难免严重打击石越在士林与民间的声誉,而且沈括和孙固,身上的冤曲只怕更加洗不清了。 “这篇报道不能发。”在桑充国的心中和耳边,同时响起这句话。 “这篇报道不能发。”程颢坚定的重复了一遍,“《汴京新闻》不应当沦为官场互相倾轧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压力,我们也应当有这个原则。” 欧阳发皱了一下眉头,他随着父亲宦海沉浮,什么样的黑暗都见过,所以身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宗师的长子,他却不愿意参加科举,博取功名,而是去学习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知识,只想着做学问来终老自己的一身。自从白水潭学院创办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学问,就到了白水潭学院,一面是学生,一面是助讲。现在又被桑充国的理想所感动,毅然帮助他来创办《汴京新闻》。以他的嗅觉,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件事背后存在危险,所以才暂缓回家,留下来帮助桑充国做完这个决断。 “程先生,长卿,诸位,我以为无论我们找什么理由,这篇报道,我们都不能不发!”欧阳发知道这是自己担当责任的时候,见众人把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继续朗声说道,“我主张刊发这篇报道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为了信念;我们创办《汴京新闻》的初衷,是为了公正的报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长在《三代之治》中描绘的那样的,用报纸来使贪官污吏惧,来使乱臣贼子惧,我们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们站在民间来制衡政府,来影响政府,正义是我们惟一的依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原因,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原则,否则终有一天,《汴京新闻》就会变质,与它初创的理念最终背道而驰……” “第二,石山长曾经说过,报纸都是有立场的。我们《汴京新闻》也是有立场的,但是我们的立场并不是说我们是石山长的私人工具,我们不会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们的立场,是我们坚持的理念,这个理念,是报道真相。如果因为对石山长或者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不利的新闻,我们就不报道了,那么我们就背叛了这个理念。《汴京新闻》现在面临着真正的考验,我们选择公还是私,选择坚持理想还是袒护私人,都在今天决定。我认为的是,如果我们《汴京新闻》有立场,我们的立场是中立!” 说到这里,欧阳发停了一下,他看到许多的编辑都已经动摇了,甚至连桑充国的眼神中,都有了犹疑。于是继续说道:“还有第三点原因,这一个原因,让我们别无选择。这是现实的原因。王子韶为什么把这篇报道交给我们?为什么还特意强调可发不可发?很简单,我们不幸卷入了一起政治倾轧当中,而有人,把我们《汴京新闻》也算计进去了。如果我们发表这篇报道,他们就此挑起了石山长和沈院长与我们的矛盾;而如果我们不发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会流传着我们拒绝报道对石山长不利的消息的谣言,而御史台肯定会攻击我们与石山长结党偏私,说我们是石山长的私人工具,到时候取缔《汴京新闻》的声浪必然一浪高过一浪,而那些支持我们的人,也会怀疑我们,一旦普通的民众不能同情我们,士林的清议不支持我们,我们就失了我们最可靠的支持者,到时候进退失据,百口莫辩。而且还会害了石山长,结党的罪名一旦坐实,石山长也承担不起。” 欧阳发的话立即引起所有人的震动,便是桑充国,也没有想过这么深的阴谋。所有的人都在低声私语,讨论着欧阳发这番话。桑充国却处于极度的矛盾中,他立即就明白欧阳发说的有理,无论出于坚定的维护《汴京新闻》的信念,还是出于让《汴京新闻》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须刊登这篇报道。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在白水潭说过的话,再一次在桑充国的心中响起。石越可以说既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自己的挚友,这样做,是不是背叛?! 也许不止桑充国一个人有这样的矛盾,有人就站起来说道:“虽然欧阳先生说得对,但是我仍然反对刊登。在最困难的时候,屈从于压力,对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对。” 但是这次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能够进入《汴京新闻》编撰部的,都是有理想有独立判断能力的精英学子,他们懂得如果冷静的取舍。 欧阳发看了这个人一眼,说道:“你说错了,这不是背叛!石山长教给我们理念,我们尊敬他最正确的方法,是坚持他教给我们的理念,而不是效忠于他个人。石山长对我们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话在辩论堂中刻在石墙之上,是石山长亲自叫人刻上去的,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以石山长的胸襟,一定会理解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出于对大道的坚持。如果我们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我说了三点原因,最重要的,是前面的两点,而不是第三点。第三点不过是帮助我们下判断罢了。要在*中洁身自爱,最首要的因素是,永远保持中立。何况,如果我们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长。这一点大家都应当明白。” 虽然他义正言辞的说完这番话,但是心里却不由的问自己:“石越真的会不计较吗?换上谁都无法接受最信任的挚友和亲手培养的学生的背叛吧?虽然明知道那是最理智的选择。”欧阳发有点担心地看了桑充国一眼。 一方面是对理想与自己信奉的“正义”的坚持,以及自己倾注最大心血的事业的前途;一方面却是对自己最尊敬的亦师亦友的人实际上的背叛。桑充国在自己的许诺与欧阳发的提醒中交战着,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之一。 希望石越的理解与原谅吗?桑充国很清楚地的知道,朋友之间一断有了裂痕,它将永远存在,很难消失。既便石越能够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也很难指望石越可以接受。这个时候,说自己是“落井下石”,也不算过份呀。 但是最终还是要决定的,《汴京新闻》的前途就在自己手中,不仅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如果刊登,《汴京新闻》的前途就此决定,中立而公正地报道,将会开一个好头,而士林的清议,会更加尊重这份报纸,民众也会更加信任《汴京新闻》,只是这是建立在让石越声名受损,雪上加霜的基础上的;如果不刊登,即便勉强存活下来,《汴京新闻》也会彻底的沦为石越的跟班,自己所相信过的一切理念,都不过成为极可笑的讽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桑充国身上,桑充国知道自己可以投票决定,这样的话,自己也许可以多一点借口——不过我要这借口做什么?桑充国在心里苦笑道。 如果需要选择,就由我来选择!他站起身,沉重地说道:“明天在焦点版刊登这篇报道。” 程颢也不再坚持,补充道:“编者按我来写吧。我会尽量说明这件事与石山长关系不大,案情并未查明。” 欧阳发嘴唇嚅动了一下,说道:“我写完明天的社论,再回去。” 桑充国点点头,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有劳二位,大家继续工作。” 程颢见桑充国取下挂在衣挂上的披风,准备出门,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出去,一起到了马房牵了马,默默地向白水潭的教学楼走去。 好半晌,二人到了辩论堂,因为不是辩论日,这里并没有人。桑充国看着那行字,叹息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程颢无言的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赞赏的点了点头,这才温言说道:“长卿,你要不要先知会子明一声,这样可以减少误会。” 桑充国迟疑了一下,叹道:“程先生,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谅我。何须多言?新学年马上就要开学了,期末考试,准备招生,有多少事要忙呢,明年的白水潭,人数会更加多吧!” 程颢叹道:“是啊!白水潭学院之盛,孔子以来未尝有也。石子明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人材,你放心,他能够理解的。” 桑充国感激地看了程颢一眼,微笑道:“都说听程先生讲课,如沐春风。白水潭学院有今天,程先生也功不可没。” 唐棣带着从人进了新曹门。离开京师已经快两年了,本来他还没资格回京叙职,但是不久前吏部下文,升任他为工部屯田员外郎,可以说是罕见的提拔,据说是因为唐棣在地方推行青苗法、农田水利法有利,中书直接行文到吏部升迁的。虽然不是官职,但是对于自己的文采学问颇有自知之明的唐棣,倒是并不介意。 想着终于可以见到分别许久的石越和桑充国,唐棣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 “老爷,今晚是住到舅爷家,还是住驿馆?”身边几个从人,有些是第一次来繁华的京师,也显得格外兴奋。 唐棣挥鞭笑道:“当然是住驿馆了,先去吏部交了文书,到工部报到,再回家不迟,免得惹人闲话。” 正在说笑之间,突然听到有小孩子拿着一叠从身边经过,大声呦喝:“卖报,卖报,《汴京新闻》报道京师第一案,震天雷火药配方竟然失窃,焦点版详细报道,天子震怒,直秘阁石大人被罚俸一年……卖报,卖报……” 瞬时间那个小孩身边就围了一堆人,纷纷抢购,这可是震惊天下的大新闻啊! 唐棣听这小孩子的叫卖,心里不由一紧,也顾不得许多,挤了过去,好不容易买得一份报纸出来,急匆匆的找到焦点版,看到上面几个大字标题,几乎让他惊呆了! 旁边有人买了报纸的,有些紧锁着眉毛一边走一边读,有些则炫耀自己识字,摇头晃脑地大声读着新闻,身边聚集着一堆围着听的市民。 唐棣等人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对于开封府的百姓来说,震天雷的威力不仅是很多人亲眼目睹的,而且还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东西,这玩意火药配方失踪,在东京城能引起多大的震撼呀!无论贤愚不肖,都只知道只要流落到敌国手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种后果,被他们的恐惧放大了! 只听到有人恨恨地说道:“撤得好,皇上圣明,沈括和孙固这两个官,真是饭桶,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丢了!杀头都不为过。” 有人忧心忡忡,“别是辽狗偷去了,那就惨了。” “辽狗怎么偷得去?防得那么严,多半是有内贼。” “那也不一定,你没读过书呀?薛红线和聂隐娘的故事听过吧?” “……” 有人则挽惜地说道:“可惜连累了石大人。” 有人不屑的反驳:“这是赏罚分明,石大人荐错了人,当然要罚。皇上是明君呀。” 有人沮丧无比,“看来石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沈括到底是什么人?” “你那是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还是石大人亲手查出来的呢。可见石大人还是有本事的。没本事能这么快查出来?” “你才是屁!不是说石大人是左辅星下凡吗?” 有人在旁边自我安慰:“以石大人的能耐,怎么看错人,听过说三国的评书吗?那别是石大人一计吧?” 免不了有白他一眼,“一计?一计搞得报纸上来说?人心沸沸扬扬的?没脑子。” “你说谁没脑子?你才是猪脑子,石大人左辅星下凡,他的计你猜得出来?你才是没脑子。” 唐棣一路走到驿馆,都是听到这些议论的声音。似乎整个开封城,因为报纸的出现,瞬时间就可以全城关注一个话题了。而这些市井小民的争论,根本不会在乎报纸上的其他细节,没有什么比震天雷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虽然有很多人依然相信石越,但是却也有很大一部分怀疑石越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至于沈括的名誉,在民间简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现在只要提到沈括、孙固,那些老百姓就知道是谁,然后就破口大骂! 不过唐棣本人,更担心的,却是桑充国与石越的关系。《汴京新闻》是桑充国创办的,他怎么可以攻击石越呢?唐棣实在不能理解。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去驿馆,先去白水潭问问桑充国是怎么回事! 相比市井百姓是众口一辞的愤怒与担心,士林的反应就是要复杂得多。 “《汴京新闻》的胆子真是大呀,这么大的案子,他们也敢报道!” “桑充国和石越怎么了?” “看样子《汴京新闻》果然有几分风骨,和石越关系这么好,也毫不留情的捅一刀!” “石越这次,心里滋味不好受吧!”这是幸灾乐祸的。 “都说白水潭是石越系,上次宣德门我还以为是做作,演双簧,这次看来,倒也不见得。往好里说,石越也算是个君子,没有结党。” “这也傻了一点吧?这样报道出来,石越的声誉是要大受影响的。” “那也不一定,短时间来看,自然受点影响,长远来看,还很难说。何况如果桑充国不是石越一党的话,《汴京新闻》这一次声名大震,是肯定的了。” “石越在皇上面前费尽心机维护《汴京新闻》,《皇宋出版条例》他差不多一个字一个字的争,结果没有想到学了商鞅,作茧自缚,《汴京新闻》反倒拿他开刀立威,真是讽刺呀!” “其实桑充国也没什么不对,春秋大义说要大义灭亲,《汴京新闻》标榜天下惟公,他们算是守住自己的承诺了,这也是君子所为。” …… “哎,震天雷如果流传外国,只怕大宋有难。” “这样子说起来,石越的确是难辞其咎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 “你说这孙固官声不坏的,怎么账目就能乱成那样?沈括也不是无能之辈呀?” “这里面有阴谋,你不知道吧?……” “……” 王雱看着手里这份《汴京新闻》,笑道:“石子明,这回让你知道公子爷的手段。圣美,你做得很好,过两天中书会直接调去两浙,你有机会面圣,好好把握机会。” 王子韶笑道:“公子果然是妙计。石越这次不仅仅声誉受损,而且只怕会变得不敢相信人了吧?连桑充国都能落井下石。” 谢景温也笑道:“如果以后桑充国和石越互相争斗,这《汴京新闻》用来对付石越,这也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二虎相争,我们正好从中得利,彻底扳倒石越,就不是难事。” 王雱轻轻敲着手中的折扇,对王子韶说道:“圣美,以你之见,桑充国有没有可能收归已用?若能得之,是一大助力。以后新法推行,事半功倍。” 王子韶摇了摇头:“只怕不可能。桑充国声名日盛,几乎让人以为是另一个石越。所幸的是他因白水潭之狱,朝中大臣对他多有嫌隙,是没有机会进入朝廷了。否则的话,我还要担心这是养虎为患。” 王雱惋惜道:“真是可惜了,听说他和程颢、欧阳发走得近是不是?” 王子韶点了点头,说道:“应当是如此。欧阳发和他交情非浅。” 谢景温也说道:“若能收归桑充国,自然是一大好事,白水潭学院中他的威信不在石越之下,而白水潭的学生将来做官,推行新法,比起现在朝廷中的老朽,要好得多。只不过这件事终究是太难。” 王雱叹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还有点想法,等吕惠卿回京,再商议不迟。” 谢景温疑惑地看着王雱,说道:“公子,你和吕惠卿……” 王雱笑道:“我自然知道防他,但他是人材难得。现在变法前途维艰,仅靠王韶在前线的大胜是不够的。现在我和吕惠卿,自当同心协力。这一点他也是明白的。” 谢景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王子韶见王雱说这些时都不回避自己,显是把自己当成心腹了,更是高兴得手足无措。 李丁文看了石越一眼,目光在书桌上的《汴京新闻》上溜了几下,默不作声。 石越沉着脸,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桑充国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来这么一手!他可不知道那个太原散人是王雱派去的。 李丁文叹道:“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次桑长卿拿我们立威,几乎是置沈括于绝地,公子声名也颇受损害。《汴京新闻》羽翼已成,桑充国依托白水潭学院,隐隐成为在野的清流派首领。我们再不小心,只怕将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对于石越不把《汴京新闻》控制在自己手中,他是很不以为然的。 石越好半晌才苦笑道:“当务之急,是安慰一下沈括。他才是最惨的,只怕在白水潭教书,见面都会难看。孙固也会把长卿恨到骨子里吧?只不过这件事说起来,长卿倒也没做错什么。” 李丁文盯着石越看了一会,嘲笑似的问道:“公子真的以为桑充国没做错什么?” 石越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这是我一直主张的理念。总不能因为事情临到我头上,我就说不对了吧?”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吗?那《汴京新闻》还真是公子的好学生啊。”他和石越,一向是毫不隐瞒的。 石越心里其实又烦又乱,这时的平静,是几年来磨练出来的功夫。这时眼光不由自主地看了《汴京新闻》一眼,只觉得那份报纸烫得刺目,他连忙把目光移开,问道:“潜光兄,这些事多说无益,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吧。” 李丁文笑道:“凡事利弊参半。如果从大势上来说,公子的局面并不差。桑充国以白水潭学院和《汴京新闻》成为在野清流派的领袖,这件事已经一步步下来,不可避免了。这次的事件,对于公子来,不过是声名受点损失,却可以消除皇上对公子仅有的一丝顾虑,让皇上知道公子全无私心,尽忠为国。而且还堵住了御史们想要弹劾公子结党的嘴。所以这件事是得失参半,得多于失。公子在白水潭的影响力,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和桑充国依然可以争一日之短长,桑充国和公子,是各得半个白水潭,而公子得实利而无虚名引人注目,更可以大展手脚。只不过沈括经过一事,只怕会请求外任,公子一定要打消他的想法,只要他挺过这件事,无论在白水潭还是兵器研究院,他都是一大助力。毕竟他在格物院的影响力,仅次于公子。” 石越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他是明白的,现在无论是技术上还是管理上,很多事情,他都需要沈括帮助,而且沈括与钦天监的关系,更是他必须倚重的。在这个时代,钦天监有时候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 第九节 汴京新闻 下 李丁文显然和石越想到一块去了:“只要把沈括留在京师,利用他和邵康节的人脉,公子可以好好笼络钦天监的诸人,王安石在私下里说什么‘天变不足畏’,很是得罪了钦天监,公子正好借此机会,使之为我所用。” 石越点点头,说道:“王安石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控制钦天监,不过力有不能而已。” 李丁文微微笑道:“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子却可以做到。一来因为白水潭学院,钦天监和公子有良好的合作关系,二来政见上,钦天监的诸公都很厌恶王安石,而欣赏公子。因势利导,便事半功倍。” 见石越点头表示同意,李丁文又道:“现在王安石一派气势正焰,正是不可与之争锋之时,公子在这一段时间,要韬光养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马法也好,公子在庙堂上不必做出头之鸟,自有文彦博去力争。公子正好利用这段时间,留意人材,将来要用人之处甚多,如果尽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议论,何况白水潭的学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石越默不作声,他知道李丁文所说有理,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识人之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以诸葛之智,还有马谡之失呢。 李丁文却没有想他那么多,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现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邓绾其实不是最无耻的,他不过是敢大胆的说出来,别人只敢在心里想罢了。所以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县,略有*和野心的人,都不愿做。公子既想做大事,却和他们正要相反,公子选中的人材,要能够有干材,让他们在部寺地方做事,将来才能于国有益。便往小处来说,倘若军器监的属官都是偏向公子的,吕惠卿就算能做判军器监又如何,公子想让军器监一无是处,便一无是处,他还得灰溜溜的走。往馆阁台谏安插人,一来公子现在实力不够,二来引人注目,三来这些人不容易受控制,这种事让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潜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现在检正三房公事,安排几个人也不成问题,可是你以为人材真的那么好找吗?” 李丁文抿了抿嘴,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只要留意,怎么会没有人材?又不是要张良萧何之材,不过是一些能臣干吏而已。被埋没的人多的是,公子多留意就是,我们也不是指望着一晚上就成功。” 石越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 李丁文又道:“朝廷的事情,先只能做这么多,而且不是急务,表面上风浪虽大,实际上公子并不危险。但是桑长卿的事情,却是可能要动摇公子根本的,这种事,我以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个桑长卿,那就真要无法控制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中。” 石越皱了皱眉,道:“长卿的事情,并不表示桑家脱离控制了吧?” 李丁文道:“虽然这不能证明桑家和公子交恶,毕竟桑唐二家和公子实际是休戚与共的,但是公子也不能太安心,因为他们随时可以抛弃公子的,大不了前途差一点而已,也不失为一个富家翁。桑俞楚是个聪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子,但是桑长卿实力一日强过一日,终有一日不再是池中之物,到时候桑唐两家是支持公子还是支持桑长卿呢?” 石越默然半晌。李丁文又道:“现在公子流水似的送礼物给内侍,白水潭的财力虽然独立了,但是还要给钦天监的官员礼物和‘津贴’,这些都是桑唐两家的钱,西湖学院几乎完全是唐家在支持,多少事情,都离不开桑唐两家财力上的支持。如果桑长卿的力量足以保护桑唐两家了,只怕他们不会乐意出这些钱。” 想到这些无比现实的事情,石越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于某些人来说,“好感”这种东西,背后的实质很可能就是你送给他的钱的多少。内侍在宋代虽然不重要,但是他们的影响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石越就记得以赵顼这样的英主,也免不了想让宦官领兵,被臣下花了好大力气才阻止的。所以和这些内侍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也是一个政治生存的策略,只是若仅凭石越的薪水,送礼给内侍们,只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 石越现在每个月的薪水,不过区区三十贯钱,加上七石粟,另有职田二十顷——如果比起后世来,的确是了不起的高薪了,更不用说还有“增给”、“茶酒厨料”、“公用钱”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贴,皇帝时不时也有赏赐;但是如果说到送礼这件事,靠薪水的话,就实在是不可能了。一个稳定的财力支持,对现阶段的石越来说,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 想到这些,石越也不能不面对现实了,但是心里还是有点不坚定,他沉吟道:“潜光兄,是不是说得太危言耸听了?” 李丁文冷笑道:“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是问题是,我们现在输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却是鞭长莫及,唐甘南这几年把生意从四川顺着长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两淮路和两浙路,唐家的生意几乎无处不在,钱庄、棉纺、印刷、造纸、陶瓷、丝绸、刺绣、造船、车马、酒楼,每年唐家让人到岭南去收购荔枝,走海路运往高丽与倭国,一年仅此一项,利润高达十万贯,这还根本不是唐家的大头。有公子的支持,唐家与各地官员结交更加顺利,每年用在送礼上的开支,达二十万贯之巨,连韩琦也收过唐家的歌妓。只不过唐甘南行事低调,懂得分寸罢了。但是这样庞大的势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参预了公子的事情——万一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李丁文说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却是石越不曾听说的,他不动声色的听完,似笑非笑地说道:“唐家那里,潜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长莫及吧?”显然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而且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份,只怕还不会太低。 李丁文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继续说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长子族长,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只有一子,唐棣将来是会在仕途上发展了,所以以后唐家的生意,多半会交给唐甘南打点。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四川帮着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于功名,唐甘南有意让他去西湖学院读书,老三唐夏拜在了苏轼门下。幼女年纪尚小。现在唐棣已经调来京师做屯田员外郎,估计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苏轼门下,就不必说了,但是唐康,我们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学院来,现在西湖学院都是一些小毛头,免得误了这孩子的学业。另外公子就收他做义弟,以后朝廷有什么推恩荫赏,他就可以荫袭功名……”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这是恩威并用,一方面估计是栽培唐康,一方面却也是个人质,偏偏他能说得这么好听。 李丁文却似没有看见一样,继续说道:“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将来有机会公子给他母亲申请一个朝廷的表彰,一来可报唐棣与公子相交之情,二来唐家必定对公子感恩戴德。其三,公子有意观兵燕云,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与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开商店,或者就与本地人合伙亦可,我们就可以趁此机会,把细作分散到契丹诸地,到时候契丹内情,再也瞒不过我大宋。” 石越听到这里,才赞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现在他们过去,只要开妓院、酒楼、茶馆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过是一些商品的价格,哪个官员得宠之类,必然不会太引人注目,等到十余年后,这些人都变成了当地的土著,届时就有大用。这是长远的好计。” 李丁文笑了笑,并不多作解释,只要给他个机会和唐甘南商量这件事,有机会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细作安排到唐家的各个商行之中去。却听石越又说道:“其实唐家并不难制,做太多事情反而会让人寒心。你行事要谨慎一点。” 李丁文心中一凛,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却见石越脸上并无半分神色,当下便点了点头,答道:“公子放心,我自会小心。” 石越微微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经意的说道:“潜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财力,在京师再办一份报纸,你以为如何?” 李丁文一怔,果然石越表面上虽然说得大方,对桑充国之事不介意,可是心里却是介意到了骨子里去了。他也不说破,认真地答道:“公子,万万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问道:“为何?” 李丁文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说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让唐家办报纸,是把自己卷入风浪之中,让御史们多一个地方盯着你,让皇上怀疑公子;其二,这样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学院到时候就会有分裂之虞,学生们不得不在桑长卿与公子之间选边,说到底这是内斗,会大大损害公子的声望;其三,桑长卿这件事做得大公无私,公子若是让人觉得你很计较此事,并且和桑长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会鄙满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显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机会,要公开赞扬桑长卿与《汴京新闻》的风骨;其四,这样子是把桑家逼到对立面,桑家即便变成盟友,也好过变成敌人,若公开显示公子的不信任态度,是非常不智的。” 石越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其实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说到很怨恨桑充国,那是谈不上的,这件事从理智上来说,桑充国做得也不见得错了,只是没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让他心里总是觉得有根刺。他知道李丁文是误会他的意思了——他提出办一份报纸,只是想有一个自己可以控制的舆论平台罢了——但这也没有必要解释,有时候做为一个首领,是没有必要让属下知道自己真实想法的,李丁文让他处处防着桑唐两家,在他看来,虽然未必不对,但是让自己控制的各种力量保持一个平衡,才是他首先应当考虑的。他不可能事必躬亲,一个不信任自己属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亲自过问,但是如果因此让自己的某一个属下势力过大,他也不会愿意看见。 想到这些,石越似有意似无意地看李丁文一眼,说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托潜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归田调到兵器研究院去,军器监从这件事看来,人员相当复杂,沈归田到兵器研究院去会有比较有用。” 李丁文微微一笑,点头答应了。 石越站起身来,喊道:“侍剑,备马。” 沈括的情绪相当低落,石越走进沈府的客厅时,发现一张桌子上还放着一份《汴京新闻》,报纸的一角有被狠狠的捏过的痕迹,皱巴巴的。 “多谢你来看我,子明。”沈括看到石越后,勉强笑了笑,语气里透着没精打采。 石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丧。”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沈括的表字。 沈括似乎有点感动,嘴角抽搐了一下,眼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张报纸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子明,多谢你看重我。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方才孙和父来过了,他想请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准,就此致仕也罢了。我也想去延州军前效力,离开这是非之地。”孙和父即是孙固。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敛容道:“存中兄,是我连累了你。” 沈括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要这么说,子明,你前途无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帮你做一番事业,反而牵累于你,我心里已是过意不去。” 石越叹了口气,“存中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终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暂时牺身白水潭,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份报道一出来,我无颜面对我的学生。” “你又没做错什么!”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说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现兄台才华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师,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点意外,“我还能帮你什么吗?子明。” 石越用力的点了点头,“不仅是帮我,也是你帮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诸多项目,都需要存中兄来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让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长。只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绩,那么皇上必然会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师,一切的阴谋与流言,慢慢也会烟消云散,所有的事情,都是查无实据的。” 沈括本是功利中人,石越所说的确有理,他也不由不动了一心。但是转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面对学生的怀疑,还有和桑充国见面时的尴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骂,什么样的想法都立即烟消云散了。 他迟疑的说道:“子明,只怕我不能帮你。” 石越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毕竟有些时候,面子问题比什么都重要。他诚挚的说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顾忌什么。这样,我在白水潭给你建一间专门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帮助你就可以了。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长,什么时候你愿意上课,就去上课,短时间内,你可以专心做你的学问与研究。再给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导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诸位与你共事这么久,他们是深知这件事的内幕的。” 石越看了沈括一眼,他的神情明白开始动摇,当下继续说道:“到时候若有所成绩,亦是为国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奖,今日之事,自然烟消云散。这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沈括望着石越那白皙的脸庞,看到石越的确是相当的诚恳,不由有几分感动:“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为知己者死,愚兄岂敢再推辞。只是不瞒你说,你所说的研究院的钢铁高炉、平炉炼法试验过数十次了,从焦碳到鼓风机的改进,都一步步积累着,虽然什么时候成功还很难说,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进,火药颗粒化的试验,还有你说的*,*这些设想,没有我,那些学生们一样有能力试验,他们需要的是时间和经验,不断的试验,总结经验,就会成功。我能帮的忙实在有限。” 石越见他已经答应,心放了下来,笑道:“存中兄不必过谦,能有今日之成绩,你功不可没。这是别人抹杀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只需做做指导就可以了,我想请你做另几个课题的试验。”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个沙漏上,只见细沙从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面则是表示时辰的刻度。他凝视良久,回头望着走到身边,一脸不解的沈括,笑着从袖子里掏了一个东西来。 这是一个穿了一根绳子的圆球。 石越把绳子的一端拴在一个架子上,轻轻的拨动圆球,圆球开始做左右的摆动…… 沈括迷惑地看着左右摆动的圆球,脑子里一个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却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圆球渐渐停止摆动,静止的垂了下来。 石越走了过去,再次轻轻拨了一下,圆球又开始左右摆动…… “存中兄,注意看这个圆球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石越轻轻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观察着圆球的左右摆动,发现左右摆动的幅度和时间,几乎是一样的。 “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几乎相等。”沈括喃喃说道。 “不错,是相等的,但不是每一次都一样。”石越肯定了沈括的判断。 石越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来,打开放到沈括面前,纸上面画了一个擒纵器,这个沈括并不陌生,当时钦天监已经掌握了这种东西,并且用来制造天文钟。擒纵器上是两块掣片连着一根主轴,主轴做九十度的弯转,就是一根绳子吊着的摆捶了,绳子上方是摆线夹板。这实际上是一张老式摆钟的原理图,石越家里就曾有一架,他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因此记得相当的清楚。 在图的上方,是一个刻度图,以及摆钟的外形图。 沈括捧着图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问道:“子明,这是什么?” “这是我设计的摆钟原理图。”石越淡淡的说道。 “摆钟原理图,你是说利用这个摆的原理,来制造计时的仪器吗?”沈括不愧是悟性极高的人。 “我以为相当的可行,但是需要你制作仪器的经验来帮助我。”石越微笑点了点道,“你看这,单摆在短弧线上摆动比长弧线上更快,用这个摆线夹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当摆线摆动,被这个东西挡住,它就不再走弧线,而走摆线了……” 沈括看着这张图纸,一边听石越解说,一边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来这东西!”沈括捏着拳头说道。被军器监一案打击的锐气,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沈括的肩膀,说道:“我不仅仅需要你造出来,以存中你制造天文仪器的经验,有足够的支持,制成这个摆钟自然不成问题。但是我要你从白水潭学院格物院三年级的学生中,挑出优秀者来,共同制作这个摆钟。要把时钟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观察与测量,你带着这些学生,让他们也学会实验与观察,学会记录与制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学生,是真正的英才。” “子明,你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 在石越在沈府做钟摆试验的同时,集英殿里,文彦博和王安石几乎是针锋相对。 文彦博恨声说道:“陛下,桑充国实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学生聚众叩阙,无视皇法,现在竟然敢以下议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臣以为实在应当封了这种无上下尊卑之分的报馆。”孙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见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这次文彦博把桑充国恨到了骨子里。 王安石却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桑充国不过公正的报道事情,虽然在私谊上,自然有不义之嫌,但是在公义上,却也没什么不对。《皇宋出版条例》既在,朝廷行事,还当依法而来。” 文彦博高声争道:“安石,难道凡事都要依法吗?圣人有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之说,难道圣人的教诲比不上那个所谓的法吗?” 王安石冷笑道:“圣人之义,还有大义灭亲呢。陛下,臣与桑充国并不认识,亦无交情,不过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轻立,既然订下,就要遵守。桑充国这次被文大人指责,难道真是因为桑充国议论了尊者吗?之前《汴京新闻》议论的朝廷官员多的是,怎么没听见文大人有半句指摘呢?” 刚刚来到京师的张商英,站在后面,见王安石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心里也暗自感叹。章惇经抚地方,所过之处,不可一世,结果几个地方官员把他给推了出来,一席话把章惇说得无话可说,结果竟被章惇推荐给了皇帝,刚来面圣,就碰上这样火爆的场景,他实在不能不感叹。 文彦博说不过王安石,便跪在地上,顿首说道:“陛下,臣的确没什么才学见识,一把老骨头,不合时宜,就请陛下放我外郡吧。” 赵顼皱了皱眉,说道:“文卿,现在西北用兵,枢府岂可无人。桑充国这是小事,不可逞意气。你是国家重臣,岂可轻易弃朕而去?” 文彦博朗声说道:“老臣留在朝中,也什么用处,而且不合时宜。朝廷说变法、变法,可以不顾祖宗家法;朝廷说立法、立法,却连圣人的教诲都可以不听。上下失常,阴阳失度,这是礼崩乐坏之际。老臣不忍见此,陛下念着老臣忠于为国,就请放我外郡吧。” 赵顼见他这个样子,也只好温言安慰道:“文卿,枢府非卿不可,卿当勉为其难。朝廷委卿以重任,不可谓不重。卿欲请外,朕是不准的。这样,今日就议到这里,你们都先告退吧,王安石和张商英留下。” 待一众臣工都退下。 赵顼打量了张商英一眼,这是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得甚是俊逸,星目如点,炯炯有神。赵顼不由生出几分好感,说道:“张卿,章惇很是称赞你的学问。” “不敢,那是章大人谬赞。”张商英谦虚道。 “章惇岂是喜欢说别人好话的人?”赵顼笑道,“张卿对于朝廷行新法是什么看法?”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缓缓行之,则有利于国,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则有害于国。”张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说道。 “哦。”赵顼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么对于《汴京新闻》,卿又有什么看法?” 张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汴京新闻》,于国是有益的。” “何以见得?” “臣听说《汴京新闻》的主事者,是桑充国、程颢、欧阳发,这三个人,桑充国得罪了邓绾,这次连石越、沈括、孙固都一起得罪,虽然很多说法,但是由此可见此人是个极有风骨的人;程颢、欧阳发,久负盛名,世人都称为君子。如这样的人主事,《汴京新闻》就不至于对国家有害。何况报纸一物,一则可以启发民智,教化百姓;二则可以让贪官污吏惧怕,不能欺上瞒下;三则似臣这等外地来京之人,只要买几期报纸一读,就知道京师最近情况如何,甚是方便,朝廷大臣若每天读读报纸,必不至于与下情相隔。因此臣以《汴京新闻》于国是有益的。” 赵顼点了点头,对王安石笑道:“丞相,张商英见识不错。不过说到桑充国,不过是今之郦生,其为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见皇帝竟然用到“郦生卖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惊。不过他和桑充国,说起来还有梁子,他王安石毕竟不是圣人,实在没有必要为桑充国说太多的好话。 赵顼又继续说道:“不过郦生卖友,却也有利于刘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从公义来讲,朕还得说他是对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没有结党,所有谣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见人心啊。” 王安石也无话可说,只好说道:“石越行事,是很谨慎的,乱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乱来。” 张商英在旁边却不敢插口,只好老老实实听着。 赵顼看了他一眼,笑道:“张卿有才识,敢说话,就去御史台做监察御史里行吧。” 所谓的“里行”,就是见习的意思。做监察御史里行,虽然官职不高,却实是清要,很受人尊敬,听到这个任命,张商英也是意外之喜,连忙叩头谢恩。 桑充国并不知道皇帝在接见张商英的时候说他是“卖友”,他面临的问题是,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学院找到他后,一把将他拉到房子里,门一栓上,就大骂他没有义气。 “长卿,你忘记了我们当年的报负了吗?我们不是说好要帮助石越,一起实现他描绘的理想世界的吗?” “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出名吗?你坐牢那会,我们远在外地,石越在皇上面前是怎么保你的,你不知道吗?你现在这样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诛心,桑充国心里揪心的痛疼。 他直视唐棣的目光,朗声说道:“我没有变心!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实现石越描绘的理想世界!” “是吗?为了实现我们的理想,你在石越最困难的时候,用焦点版报道一篇毫无实据的丑闻?来损害他的名声?”唐棣冷笑道。 “报纸的理念,就应当是公正与中立。这也是石越所主张的。” “什么公正与中立?没有证据说人家坏话,就是公正与中立?我可不明白。” 桑充国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经是相差得太远,这些在白水潭来说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变得无法解释。 他尽量平静的说道:“表哥,你读过《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学刊》吗?公正与中立的报纸,是石越经常提到的。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尊重我们的理想。” “是吗?”唐棣冷笑道,“长卿,就你读过书。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名动天下的桑公子。你的名气,的确可以和石越当年相提并论了。我不懂你那些伟论,《三代之治》我读过,没有读出你的那句话来。我只知道,石越能够带我们实现一个伟大的理想,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他。” “就是帮助他?做石越的奴才吗?表哥,你明不明白,我们要实现的,是石越所提到的理想,我们要尊重的,那个理想以及相关的理念,而不是石越本人。” “这有什么区别吗?”唐棣冷冷的说道。过了一会,他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以为实现那个理想,就必须跟着石越,帮助石越。而你以为,别人也可以带我们实现那个理想。原来你想做那个人,是不是?” “你竟然这样想我?表哥。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桑充国委屈得身子发抖。 “我本来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发现,人是会变的!”唐棣冷笑数声,打开门扬长而去。 几缕阳光照进屋中,桑充国咬紧嘴唇,几道血丝顺着嘴角流下。 “哥哥。”桑梓儿敲开桑充国书房的门,桑充国已经好久没有时间回家了,脸色苍白不少。 “梓儿,有事吗?” “毅夫表哥回京了,刚刚来家里,见了爹爹和石大哥。”桑梓儿欲言又止。 桑充国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他怜爱的看了妹妹一眼,说道:“妹子,你也在怪我,是吗?” 桑梓儿走到他面前蹲下,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我只想大家可以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开开心心就好。” 桑充国轻轻摸了摸梓儿的头发,叹惜道:“妹子,哥知道你肯定很为难。不过哥也有哥的苦衷。” “我知道。方才爹爹和毅夫表哥都很生气,爹说要停止帮你办义学,不让印书坊印你的报纸,是石大哥劝阻的。石大哥说哥哥没有做错什么,石大哥还说哥很有风骨。”桑梓儿抿着嘴,带着几分骄傲的说道。 “是吗?石越他真的不介意吗?”桑充国悠悠地说道。 桑梓儿抬头望了桑充国一眼,桑充国连忙把头偏开,他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只听桑梓儿轻声说道:“石大哥也未必不介意,我能感觉他心里有几分勉强,不过他也是知道哥哥做得对的,所以虽然不高兴,但是还是帮着哥哥说话。哥,你不要怪石大哥好吗?到他那份上,要是完全不在乎,也挺难的。” 桑充国听到梓儿这话里,竟是对石越情意深种,心里吃了一惊。 “妹子,我不会怪他的,他不怪我就很好了。我怎么会怪他呢?”桑充国温言答道。 “妹子,你是不是喜欢石越?”迟疑了好一会,桑充国终于问了出来。 桑梓儿根本没有想到桑充国会问这个问题,呆了一下,脸立即红到脖子根了。她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哥,我出去陪娘一会,你等一下也过来给娘请安呀。”说完也不等桑充国回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 熙宁五年七月份的军器监事件,并没有让人得出满意的结果。火药配方离奇失踪,开封府束手无策,虽然暗流在地下悄悄的涌动,各个政治势力重新开始审视手中的牌局,但若从表面上看来,则似乎这个虎头蛇尾的事件,完全是为了等待吕惠卿在闰七月到来的时候可以顺利的入主军器监。 但是就在吕惠卿抵京之前数天,发生了一件可以历史上大书一笔的事情,在当时却没有几个人知道。 白水潭学院一个叫赵岩的学生,也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员,先以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用水溶解,然后装百分之十的硫磺放入其中搅拌,最后再用百分之十五的炭投入,吸干后把炭取来碾压成粉,然后晒干。再用牛皮胶溶液与酒精混合,喷洒在药粉上,滚成粒子,成功的试制出最佳配方的*粒子。使火药生产、保存、运输过程的危险性大大降低。 报告递交上去的当天,就被石越锁进了档案最深的那一层里面。赵岩受到表彰,但是这件事却被下达禁口令。 “赵岩,你这个成绩是天才般的成绩,我为我们白水潭学院有你这样学生而骄傲……但是,这个成绩将做为机密被保存起来,你可以继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与试验,沈归田会给你提供协助。但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泄露你的研究内容与成绩。”石越一脸严肃的叮嘱。 “石山长,您放心。”赵岩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丝毫没有问为什么。 “今后你的研究进程,可以向沈归田报告,他会直接向我反映的。不管兵研院换了谁来主事,这个章程不能乱。这件事你能理解吗?” “我明白,山长。”沈括的去职,让兵研院的人心里都很不爽,可以说凡是进兵研院的学生,都是对石越非常崇拜,对沈括相当尊敬的人,他们只是不愿意参预政治,可是《汴京新闻》还是会读的。 赵岩所不知道的,是同样的要求,通过不同的人的口中,传给了兵研院白水潭系的所有研究组的核心人物。不过他出色的成绩,让他有了与众不同的待遇——石越亲口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第十节 吕氏复出 上 01 事情总有其两面性。 ——石越 熙宁五年闰七月,浩浩荡荡十辆马车,几十个行人走在通往东京汴梁南薰门的官道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骑着马走在车队的最前面。他身着一袭白色的长袍,头上戴的是黑色的乌纱幞头,削瘦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细细的眼睛炯炯有神,留着三缕美须的嘴角略带微笑,左顾右盼之间,神采流转,加上跨下的白马,实是个俊逸的美男子。同样骑着一匹白马,紧跟着这人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路人们从这一行人的规模与气势来看,就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举家进京。 中年人打量着南熏门外官道两边,只见两边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书店……商店门楼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各色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和汴京城内城的繁华比起来,亦是毫不逊色。他脸上不自觉的露出惊讶的神色,停住马叹道:“履善,我等不过离开京师三年,这里的变化竟然翻天覆地,真让人吃惊。”他叫的那个人,正是熙宁三年与唐棣、柴氏兄弟等人同榜进士,外放晋江判官的*凤,这次是推行新法有功,治所内赋税与户口都有增加,回京叙职,眼见就有提升。而和他说话的中年人,就是居丧三年的吕惠卿,外号“护法善神”,新党中深受王安石器重,被皇帝称为“今之贤人”。吕惠卿是晋江人,居丧间和*凤相交甚欢,这次正好顺路,就相伴返京。两个人离开京师,都差不多有三年了。 *凤也勒住马头,感叹道:“老师说得不错,京师的确是日新月异。”因为吕惠卿是他中进士那一年的考官,私下里,他称吕惠卿为老师。 二人却不知道,这南城的南薰门外到西城的万胜门外,之所以一片繁华景象,短短两年多时间就变得堪与汴京城的内城相比,完全是因为在这一段的中心,有一个规模空前庞大的白水潭学院,还有一个白水潭兵器研究院和负责警戒的一千名禁军,而《汴京新闻》的报馆,桑氏印书馆的白水潭分店,亦在此间。仅以白水潭学院为例,在校学生已近万人,大部分学生都有书僮,以平均每个学生一个书僮来计算,就有近两万人口。再加上延请了数百名教师以及家眷,还有许多赴京赶考的士子,来京游历的学子,为了贪图方便与节省,也尽量住在白水潭附近,白水潭的人口单就这一项,就已经有三万多。如果加上其它种种,人口已在十万有奇。虽然白水潭村依然固执的保持着自己的农业化,但是在中心区的一片田园之外,却不可避免的兴建起大量的服务性店铺。而随着白水潭学院区的房价慢慢变得几乎和可以赶上潘楼街,这些旅店就自觉地向外扩张,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南董门和万胜门附近。现在朝廷已经在讨论开封的城墙是不是要向外扩建,把这一片繁华区纳入保护之当中,如果不是因为朝廷在西北用兵,导致财政紧张的话,只怕早就开始建新城墙了。 从南薰门和万胜门开始,有几条水泥马路在城外连结戴楼门和新郑门,一直通往白水潭学院,沿路两边,在还显得瘦小的树木之后,各种店铺都如雨后春笋般竖立两旁,这些房子与汴京城的不同之处是,大部分都是红砖水泥结构。白水潭学院在九月份即将迎来第三届学生,估计可能高达一万人。而桑充国在开封城的百所义学计划中,在白水潭区的就兴建了十所总计三千人的规模,分散在从南董门到万胜门的九十度角区域。一片市铺的叫卖声中,传出儿童清脆的读书声,也是所谓“白水潭区”独特的景致。 虽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但是以吕惠卿的聪明,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密切相关。他冲*凤笑道:“石子明名不虚传,履善,现在天色还早,我们不如在前面的酒楼歇会儿。” *凤迟疑了一下,提醒道:“老师,你这次返京,肯定有同僚在城门前迎接你的。” 吕惠卿挥了挥手,笑道:“他们不知道我的行程,王丞相不喜欢这些虚文,我们也不必搞些繁文缛节。等进了城安顿好,明日就可以递牌子面圣了。”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一家叫“蔡水居”的酒楼前,立即有几个店小二迎了出来,殷勤的招呼着,这一队人有近百人的规模,这些见惯了世面的店小二还不知道是大主顾上门吗?当下便把家眷们请到了楼上的雅座,家人们却在楼下用餐。 吕惠卿执鞭上楼,和*凤凭窗而坐,谈论些佛老要义,各地风物,一边看官道上人来人往,也别有一种味道。二人正把酒交谈间,却听到外面有人抑扬顿挫的读着什么东西。二人倾耳相听,却不是说书人,而有人在读着什么文章,吕惠卿好奇心起,便吩咐家人撤去屏风,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酸儒,手里拿着一张印满了字的纸,坐在一个小桌子旁,摇头晃脑的读着:“……故曰,治者国当以民为本,民为重……”而一干客人或自顾自的吃着饭,轻声谈笑,视若无睹,或倾耳相听,细细思考,还有人则交头接耳,轻声评论着什么,有几个鲁莽的便高声问:“报博士,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给洒家解说解说……”那读书的应了一声,便开始细细解说。 吕惠卿和*凤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新行当。想到自己离开京师不到三年,今日回来,竟然有诸般事物都不知道了,吕惠卿心里的滋味,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凤叫过酒博士,问道:“什么是报博士?” 酒博士脸上的笑容挤成一团,轻声答道:“那个读报的,就是报博士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凤骂道。 酒博士本意是想要些好处,不过他也知道这两个官人来头大,倒也不敢轻慢了,见*凤生气,连忙正经答道:“客倌想是外地来的,报博士就是专门给客人读报纸的人,各家酒楼都有,一般都是酒楼出钱请的,客人都喜欢这个,哪家酒楼没有这个,生意就不好。他们就在酒楼里、茶馆里给客人读当天的报纸,客人不明白的,他就要详加解说,客人走的时候,也会赏几个钱给他。这些人收入比说书的还高呢。”说到这里,酒博士已是满脸的羡慕,显然这些读报人的收入比他要高。 “报纸?”吕惠卿在旁边听明白了,笑道:“是桑充国的《汴京新闻》吧?你们这样做,不是没有人买他的报纸了吗?” 酒博士笑道:“哪里会,读书人,官老爷,只有钱的,都是自己买。听说每天能卖五六万张,上次军器监案,印了十万张,桑家印书坊有时都印不过来,有时候还要请别的印书坊帮忙,晚上那一块灯火通明的加班赶,我们这酒楼里,不过是些不认字的,或者没空读书的,听着玩玩。连相国寺说书的张十三,都是上午读报,下午说书。”他说的张十三,吕惠卿倒也知道,说一部隋唐出名,在东京颇有点名气。 吕惠卿点了点头,朝书僮使了个眼色,那书僮便拿出一把铜钱塞给酒博士,吕惠卿笑道:“麻烦你去帮我买几张近几日的报纸,多出来的算是赏你的。” ※※※ 吕惠卿自从皇帝接见之后,当日就被授予天章阁侍讲、同判司农寺,兼知军器监事,新党核心第二号人物的地位立即就被确立起来了。当天皇帝留下他赐宴,询问他对朝廷政事的看法,了解地方民情,一直到天色作晚,才放他出宫。如此恩宠,当世罕有。第二日拜会王安石等诸宰相之后,吕惠卿就正式走马上任了,皇帝认为石越应当主要在中书省学习公务,同时解了他权知兵器研究院事的差使,改由吕惠卿推荐的*凤权知兵器研究院,这样,吕惠卿在形式上便把军器监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因为兵器研究院无疑是军器监的重点部门,而那里又是石越白水潭系的老巢,最初几日,吕惠卿只要有空就会亲自去兵器研究院视察,帮助*凤了解各个部门研究的课题以及意义,一方面试图尽快淡化石越的影响,一方面也希望能够搞出一点成绩来。 “履善,”吕惠卿温和的嘱咐*凤,“刚才读过石越和沈括定下兵器研究院管理规则与奖惩条例,你有什么看法?” *凤一怔,答道:“老师,学生以为不过如此。” “嗯?”吕惠卿脸色一沉,“履善,听说你和石越等人不和,是吧?” *凤脸上一红,却也不敢否认,“是的,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人。” “履善,你和石越之间的恩怨我不管,但是做大事的人,要明白事理,懂得对方与自己的优劣,这样才会有成功的希望。”吕惠卿不紧不慢的说道,他比*凤长十多岁,自然可以用老师的态度对他,“我看石越此人,计虑深远,处事谨慎,你若想有一天能压倒他,就要承认他的优点,做出点成绩来,让皇上承认你的能力。当今皇上,勇于有为,没有政绩,是不能打动圣心的。” *凤低着头道:“老师教诲得是,学生记住了。” 吕惠卿点点头,继续说道:“你看这石越在兵器研究院制订的种种条例,都是相当的精细,可以说面面俱到,他有沈括等人帮忙,自己在虞部和胄案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加上才华出众,所以才能制定出这些细则来,我们奉圣命来接掌此处,凡是好的,都要因袭,所以石氏成规,就不要轻易改动,否则闹出笑话,反会被人看轻,让御史知道,必有话说。” *凤佩服的点了点头。只听吕惠卿继续说道:“兵器研究院的人,都是白水潭出身,对石越必有好感,若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你平时不可以对白水潭学院表现轻慢之意,对桑充国与石越,也要有一份尊敬的样子,这样才不至于激起反感,象石越留下的计划,就要全力支持,这样是告诉大家你的胸襟宽广,来这里也不是和石越为敌。这样才能把兵器研究院为我所用。这个道理你明白?” “学生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吕惠卿笑了笑,又说道:“不过这样消极的因势利导,也只是一个方面,你平时要多观察,尽量提拨一些不是白水潭出身的人来主持新的研究,军器监能工巧匠甚多,市井中多有奇人,你能加在提拔,他们必定感激你的知遇之恩,竭心尽力为你做事。你再用这些人来在兵器研究院树立威信,这才是上策。” *凤听得频频点头,对吕惠卿佩服得五体投地。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温声说道:“履善,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军器监和兵器研究院,是最容易建立功劳的地方,你不会因此而得罪人,却可以立下极大的功劳。震天雷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沈括等人行事不谨,让人有机可趁,现在我们哪里有这个机会?你好自为之。白水潭学院,桑充国和石越实际也有矛盾,桑充国在野,不足为惧,所以白水潭出身的研究员,你也可以多加交往,凡是倾向桑充国的,不妨加以引导,许以重用,把他们争取过来。” “学生明白得,老师放心,我一定在这里做出点成绩来。”*凤认真的答道。 “好,好,年轻人就要有这个气度。”吕惠卿哈哈笑道,“听说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我准备顺路去听听,你要不要一起去?” *凤迟疑了一下,说道:“学生就不去了,我再多了解一下兵器研究院吧。”他心里却是不愿意去看到桑充国名满天下春风得意的样子。 吕惠卿也不勉强,从小厮手里接过马鞭,纵身上马,直奔白水潭学院而去。 白水潭学院这几天出奇的安静又出奇的混乱,军器监案在这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因为升学考试相当的困难,大部分学生都要全心投入进去,以免自己成为不名誉的留级生。每个人都是要面子的,特别是这些在自己家乡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年轻人。而另一方面,为了赶在九月开学,各地学子从七月开始,就陆续来白水潭报到的,他们中大部分是读一年级,也有少部分是申请参加一年级的升学考试,希望可以直接读二年级的。这些人的到来,让白水潭在安静中多出了几分混乱。另外,从关西横渠书院、以及嵩阳书院,各来了十五名学生,将在讲演堂做一次为期十五天的讲演活动,白水潭和太学也将各派十五名学子,参加这次学术交流。这就是吕惠卿口中所谓的“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了。 隐隐已经是执天下学术牛耳的白水潭学院自然不愿意在这第一次交流中丢脸,所有人员是桑充国、程颢、贾宪(格物院代院长)亲自选定,虽然许多出色的学生已经进了兵器院和《汴京新闻》报社,加上白水潭十三子等人南奔杭州,但是以明理院常州人佘中为代表的白水潭二年级生中,依然是人材辈出的。但是格物院这次却只派了三个人出来,却不能不让桑充国感到困扰——本来他是希望格物院多派一点出来,让横渠书院和嵩阳书院也能开格物课的,但是石越亲自介入格物院的二年级的升学考试,以及提前公布格物院毕业设计的题目,让所有格物院的学生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极度担心自己毕不了业。 算术系的日子最好过,至少现在看来如此,毕竟所有的毕业论文课题,都是自选的,而且讨论的不过如何系统化的解决三次方程以及一些关于三角形计算的论文之类;而博物系的学生就比较痛苦了,第三年他们将分成四个小组,分别向四个方向出发,沿途绘制地图,考察地形与物产,提交论文,有一个小组的题目竟然是沿河而西,考察黄河,其中重要的一问竟然是“黄河是否可以变清”,虽然博物系的学生不相信什么“黄河水清圣人出”的民谣,但是提出这样的问题,未免也太难了一点;但是相比于格物系的毕业论文题目,博物系的学生可以开心的睡着都要说自己运气好,“试论温度测量的可行性”、“你对热与力关系的理解”、“质量守恒假设是否成立”、“试论两个铁球为何同时落地”、“磁铁性质”、“空气是否燃烧之要素”……虽然学生们可以自己申报论文的题目,但想想石山长与那些教授的神态,就知道想随便申请一个题目过关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博物系可以得到大笔津贴出去游山玩水,才是让人羡慕不已。据说这个事实直接导致当年报博物系的人数激增。 吕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政敌,一个竞争对手,但却并非是仇敌,王安石是因为叩阙事件之后,身份尴尬,所以他不可能亲自来白水潭学院看看,更不用说他还有宰相这样崇高的身份了。而王雱却是纯粹的意气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学院出色的成绩这样的事实,于是站在书房里把手一挥,眉毛一扬,不屑一顾。号称“护法善神”的吕惠卿,自从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对白水潭学院充满了兴趣,他很有兴趣研究石越为什么这么快速窜红。 寄好马匹,悄悄走到讲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讲演堂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吕惠卿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座内部就有两丈多高的建筑,三千个座位呈一道弧线排列,在弧线上每三百个座位形成一块,按梯状高度由低而高从里向外排列,共有十块,而纵向则由八条过道分成整齐的九块,它们共同的中心点,则是一座高台,讲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讲演,他的*,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宽的人物画,画的是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的故事,这三千座位,估计就有孔门弟子三千的意思。不过此时的讲演堂内,绝不止三千人听讲,所有的过道都站得满满的,传说中精力过剩以至于在酒楼打架的白水潭学生,此时却显得秩序良好,没有人交头接耳,整个讲演堂内,只听得到讲演者的声音。 吕惠卿在后排听了一会,原来是横渠学院的高足在演讲,这些学生的学问显然比他吕惠卿差远了,他听了一会,索然无味,便走了出来,信步走到旁边的辩论堂。辩论堂的布置和讲演堂不同,辩论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块的,似乎三足鼎立,他略略能猜到为什么辩论堂会这样布置,无非是立论者、反对者、中立者,各坐一方吧。而进门就可以看到的*,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画,以吕惠卿的渊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子稷下学宫辩论的故事。两边的墙上,刻着一些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真理越辩越明”诸如此类……想来讲演堂两边的墙壁上也有刻字吧,不过是人太多了,自己看不到。 正在遐想之间,忽然听到人叫自己的表字:“吉甫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节 吕氏复出 上 02 吕惠卿回头望去,却是穿着绿袍和白袍的两个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绿袍的叶祖洽,当下笑道:“原来是状元郎。“ 叶祖洽取中状元,吕惠卿功不可没,因此叶祖洽对吕惠卿颇为感激,不过他却不敢公然称吕惠卿“老师”,因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状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着对旁边的人说道:“长卿,这位就是今上称为‘今之贤人’的吕侍讲吕大人。” 桑充国闻言也吃了一惊,连忙抱拳说道:“吕大人,在下桑充国,失礼了。” 吕惠卿也是久闻桑充国之名,一边打量着桑充国,一边笑着答礼:“桑公子名闻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一点也没有怠慢的意思,谦和的态度,让人顿生好感。 桑充国笑道:“吕大人微服来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学院讲演,不知吕大人有无兴趣下听?也给后学们一些指教。” 吕惠卿淡淡一笑,“我刚才已经领教了,呵呵……”他却不愿意指摘横渠书院,树无谓之敌。 桑充国和叶沮洽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叶祖洽闻言,便婉言解释道:“四学院十五日讲演,共讲十个题目,上午是太学和嵩阳书院,下午是横渠书院与敝院,今日讲的题目是《佛经要义》,横渠书院不擅于此,多半是不入大人法眼的。” 吕惠卿被他说得好奇心上来了,问道:“状元公,桑公子,这十个题目是哪十个?” 叶祖洽笑答道:“计分孔子要义、孟子要义、荀子要义、墨家要义、法家要义、老子要义、佛经要义、**本原、王霸之辩、利义之辩十个题目,中间五日,我们白水潭学院还会派人讲演白水潭各种学说的浅议。吕大人若有兴趣,其实是值得一听的。王丞相也说,全经为上,学者贵全经,这次讲演会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脉相承的。” 吕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说,我倒一定要来听一听,看一看四大书院的菁英们,是怎么样解说诸家要义的。” 桑充国笑道:“那是欢迎之至,我们前排专门有贵宾座,我吩咐人给吕大人预留了。其实来听讲演的大人也挺多,冯京冯大人也来听过,连昌王殿下也亲临了。” “啊?昌王殿下?”吕惠卿倒是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大宋百年来的盛事,甚至连皇帝都有点动心,不过九五之尊,不能随便跑就是了,昌王赵颢就没有这么多讲究,焉有不来之理? 叶祖洽点头笑道:“正是,这次讲演会未必不能和石渠阁会议相提并论。”石渠阁会议,是汉代的一次经学盛会。 吕惠卿心里一动,立时明白了白水潭学院的用心——他们是想用利用这次盛会,在朝廷的士大夫中树立一个正面形象,改变宣德门叩阙留下的负面影响,同时可以很好的宣传自己,十五天的时间,有五天是宣传自己的各种观点,还有十天时间和三家学院正面交锋,用心良苦呀! 他心里闪过这些念头,只是一瞬之间,口中依然是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真是有劳桑公子替我安排座位了。” 桑充国笑道:“吕大人客气了,像吕大人这样的贵宾,我们求之不得。趁现在休息,吕大人何不和我们一起走走,也好向吕大人介绍一下敝院的情况。等一会,就是敝院的学生上台讲演了。” “如此有劳桑公子,我方才从兵器研究院过来,看到有一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场所?”吕惠卿一边和桑充国二人向外走,一边问道。 “那多半是体育场。”叶祖洽笑道。 “体育场?”吕惠卿大惑不解。 “那是给学生们练习马术、剑术、格斗、射箭,还有蹴鞠,毽子之类的场所……”叶祖洽解释道。 “这马术、剑术不论,蹴鞠,毽子不有点玩物丧志吗?”吕惠卿忍不住问道。 “这是石子明大人的主意,他说服了教授联席会议。”叶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联席会议的成员,想起那天石越异常严肃地旁征博引,就是为了说服大家同意让学生们踢蹴鞠,组织蹴鞠比赛,他就不禁莞尔。石越和程颐为此还辩论了一上午,程颐是主张养“浩然正气”的,所以要打坐,和石越的观点明显不符。 “石子明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这次讲演会也是他的主意吧?”吕惠卿不动声色的探问。 “这倒不是,这是桑山长和程颢先生的主意。” …… “吉甫,听说你这十多天,一直在白水潭学院听讲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随口问道。 “是啊,丞相,我获益良多。”吕惠卿笑道。 “这些学生的确不错。”王安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吕惠卿倒吃了一惊,奇道:“丞相你怎么知道?你也去过吗?” “虽然没有过去,不过报纸有专栏介绍,听说昌王也去了,是确有其事吧?” “是,昌王这十几天,几乎是呆在白水潭没有回王府。”吕惠卿笑道。 “桑充国这一着,很聪明呀。皇上也夸过这件事几次,说是大宋建国百年来的盛事。他们在报纸上说禀承我‘学者贵全经’的精神,给我送了一顶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说道,连吕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反对。 “丞相,这次在白水潭呆了十几天,倒也没有白呆,我现在更坚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来的订《三经新义》的想法了。”吕惠卿开始向王安石提出自己的主张。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丞相,变法之要,依然在于得人。官员老朽,皆不可待,所以我们应当把目光投向年轻的士子。石越其实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面,当我们还在讨论着《三经新义》的时候,《石学七书》已经大行于世,当我们还在议论着经义局、三舍法的时候,白水潭学院隐然已执天下学术牛耳。现在的情况,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我们能尽快置立经义局,推出《三经新义》,培养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会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经新义》取士,更会不断地给我们补充了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是非常有利的。就是对丞相本人来说,就几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并论的伟绩。”吕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盘托出。 王安石点了点头,说道:“还是吉甫你最了解我的想法。我个人的荣辱不足道,不让新法人亡政息,才是最重要的。” 吕惠卿见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张,便顺着思路继续说道:“创办经义局,不仅仅是培养人材,还有争夺士子之心的作用,可以让天下人明白,我们的主张,才是儒家正统,才符合先王之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应当仿效白水潭学院,创办《经义局月刊》,每月刊发我们的见解,以争取士林的认可与支持,另外,更可以太学为依托,让国子监创办《国子监月刊》,解说新法与新学的要义,这都是争取士林支持好办法。” 王安石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回过神,叹道:“吉甫,你真是奇材,我以前竟没有想过,石越可以办的东西,原来我们也可以办。” “丞相谬赞了,您公务繁多,虑不及此也是难免。我从家乡抵京,倒是有点旁观者清了。”吕惠卿笑着谦虚了几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们也可以办一份报纸呀,难道只有桑充国能办报纸吗?”思路一旦打开,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这也正是吕惠卿想要说的,他笑道:“《月刊》是阳春白雪,用来争取士林的道德支持,报纸则是用来影响清议,解释新法,各地执行新法得力的情况、取得的成绩,我们都可以通过报纸报道出来,让百姓知道我们的成绩,让他们理解新法,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不错,这个想法不错。”王安石不禁站起身来,踱到窗外,想了一会,说道:“报纸的名字就叫《新义报》!这件事可以让陆佃去办。” “《新义报》,好,好名字。”吕惠卿拊掌笑道,“不过丞相,这事还有为难之处。” “有什么为难之处?” “《月刊》还可以由朝廷出钱,可是报纸由朝廷出钱,只怕会有争论。” “官办报纸,有何不可?没有人规定报纸只能民办。”王安石不以为然。 吕惠卿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若是官办,自然是翰林院主办,断没有国子监主办的道理,若是翰林院主办,只怕麻烦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学士们未必都听话。 王安石笑道:“吉甫,谁说我让国子监主办了?中书门下省主办,翰林院也无话可说。” 吕惠卿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书省要办报纸,虽然没有先例,但是别人的确也不好去抢。 ※※※ 石越当真是没有想到王安石多了个吕惠卿,就气象完全不同了。创办经义局,《经义局月刊》、《国子监月刊》,让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对的理由。王安石亲自指定的一班人,从此天天开始聚集经义局,编修《三经新义》,希望有一天让这本书成为“全国公务员考试的唯一指定教材”。 石越从心里面就反感这种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实八股文的形式并不足以为害千古,真正为害千古的,是所有经文的解释,都必须来自于朱熹的理解,这样才会严重束缚读书人的思考。这一点石越心里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取士,也算是其始作俑者。 虽然反对,但是想要正面辩论,以王安石、吕惠卿对经义的了解程度,石越根本不是对手,他也不会自取其辱。至于和皇帝谈论统一思想的害处,那实在是对皇帝要求太高了,赵顼绝对不会反对统一思想,实际上自有人类以来,几乎所有的人类都希望别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经新义》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编成的,所以石越还有时间去想对策,何况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让石越吃惊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请皇帝,中书门下省要创办机关报《新义报》! 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官方报纸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诞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是自己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有了一丝成就感,还是政敌越来越聪明带来的忧虑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件事没有人说得清楚。 石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安石要创办《新义报》,其目的绝非为了促进言论自由与新闻监督,而是明显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资源来影响舆论,攻击反对者,以求顺利的推行新法。《新义报》从一开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国性的报纸,其影响绝对不会比《汴京新闻》要低。 “丞相,石越对于办报纸一定很在行,既然中书省想办《新义报》,朕以为就让石越主编如何?”赵顼很容易被王安石说服,同意了办《新义报》的主张,同样,他很容易的想到了石越。 “陛下,臣以为石越在中书省检正三房公事,事务烦忙,又要顾及白水潭学院诸事,恐无暇脱身。臣推荐许将、彭汝砺、许安世三人为编辑,陆佃为主编,必然不负陛下所托。”王安石从容的把石越从《新义报》中踢开了。他举荐的三个人,全部是状元出身,其中许将更是文采出众,深受赵顼器重,曾经免试为知制诰,三日三迁。而彭汝砺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过国子直讲,为人正直敢言;许安世则是陆佃的学生,陆佃又是王安石的学生。(阿越按:陆佃此人,或者不甚著名,但他孙子陆游,相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此超强大的阵营,皇帝还有什么怀疑的理由,自然照准。而《新义报》单单是三个状元做编辑,就足够先声夺人了,在当时的状元,是一种什么样的荣耀,石越虽然无法理解,却是相当明白的。 当李丁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吕惠卿,真聪明之士。” 熙宁五年闰七月二十五日,晴,《新义报》创刊,首发十万份,其中由驿亭送往全国各路郡县州军官员的报纸占两万份,汴京城卖掉八万份,超过《汴京新闻》,成为大宋第一大报。 第十节 吕氏复出 中 做为官方报纸的《新义报》(正式的名称是《皇宋新义报》),影响力远远超过《汴京新闻》,虽然模仿《汴京新闻》的体例,但是这份报纸的特殊身份,无疑使它具有了官方喉舌的意义。因此对报纸的控制权,同样会牵动许多人敏感的神经。 在《新义报》创刊三天之后,已经身为经义局编撰的王雱被任命《新义报》副主编,成为《新义报》的太上编辑,因为《新义报》完全是一个新生的机构,而且不涉及具体的政务,因此王雱并无回避的必要——虽然冯京提出宰相子侄最好回避,但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而石越则被突如其来的事务给忙疯了,王韶不断的要钱要粮要兵器要衣服,冬天就要到来,将士们没有寒衣怎么行?一方面要和文彦博这个老头子沟通,一方面要小心处理王安石的关系,还要去军器监这个名义上的下属机构和吕惠卿这个笑容可掬的家伙打交道,石越一天差不多有半天时间是在马车上。幸好曾布和自己关系不错,和三司那边的沟通还算比较顺畅。 吕惠卿办起事来很痛快,处事利索,让石越很是欣赏,而且对人和气,很多时候,石越都有点怀疑《宋史》把这个男子名列《奸臣传》,是不是出于成见。 “眼见一天天入冬,从各地都作坊调集寒衣,时间上只怕来不及。将士们受冻,影响战局,不是小事。”吕惠卿沉吟道。 石越不动声色的看着吕惠卿,调集不了应有的寒衣,不是他的责任,吕惠卿如果想向他石越诉苦,只怕是找错了对象。 “京师的绢、布、棉花也不能全部征购完了,十月一到,就有例行的赏赐,数十万禁军,上万的官员,还有数十万户的老百姓,都需要这些东西过冬。到时候汴水冻冰,漕运不通,说什么都有点来不及,毕竟京师是根本之地。军器监我才上任,之前的准备不充分,我也很为难。”吕惠卿向石越摊摊手。 石越却不去看他,把目光转向文彦博,果然,文彦博急道:“兵者,国之大事。从陕西调集一些,四川来的全部运往前线,再加京师的储备,应当够了吧?” 吕惠卿摇了摇头,“军器监的储备,不到两万。可是因为胄案改军器监,又接连出了事情,没有人理会到这件事情,当时正是盛夏,谁会去想冬衣呢。” 王安石望了望政事堂外的那棵大树,沉着脸说道:“不管怎么说,前线将士的供需一定要保证。”王韶的每一次胜利,都是给皇帝和新党的一剂强心剂。 吕惠卿听王安石定了基调,便改口笑道:“虽然困难重重,但未必没有办法。” “吉甫,你说说有什么好办法。”王安石看着吕惠卿,问道。 “京师唐家棉纺行的棉花和棉布,有十万之巨,我们可以先全部买下来,吩咐几家成衣店连夜开工,再加上军器监的工匠一起,二十万冬衣,半月可成。然后再叫薛向从江准诸路调集棉布过来,在京师卖掉。那么就可以先应这个急了。”吕惠卿笑道。薛向是六路均输使,总管新法中六路均输法的实践。 文彦博皱眉道:“十万匹棉布,要多少钱呀?再说马上入八月,薛向有三头六臂,现在才征调,十月汴水结冰前这些布进京是不可能了。唐家棉纺行的棉布没有了,老百姓怎么办?到时候布价肯定飞涨。” 吕惠卿笑道:“我就不信薛向没有一点储备。再说了,本来朝廷有严令,非官船不许入京,所以私船都是到了附近就转陆路,这样就慢了太多,这次我们可以暂时放松,允许唐家租私家船向京师调棉布,唐家在江准积屯的棉布棉花,决不会少。就算这一条不能通过,那么让薛向先向唐家借一点先供给京师,也就是了。” 王安石不经意的看了石越一眼,问道:“子明,你的意思如何?”石越和唐家的关系,众所周知。 石越琢磨着吕惠卿的话,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除了让薛向向唐家“借”棉布这个主意不利于唐家之外,别的似乎都对唐家有利。这吕惠卿就这么好? 见王安石相问,石越连忙答道:“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不过如果仅向唐家一家买,只怕招惹物议,不如多向几家买比较好。” 王安石点了点头,说道:“借就不必了,让薛向如果不够,就向唐家买吧。免得招惹物议。至于私家船进京,这个例不能破。朝廷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辈有什么用?先这么定着。” 石越婉拒了冯京的邀请,急急回到赐邸。他实在不明白吕惠卿是什么意思,有一个自己捉摸不透的对手,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非得弄明白不可。 刚进家门,才吩咐侍剑去请唐棣,就听到李丁文迎出来笑道:“公子,你看看谁来了。”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了过来:“子明贤侄,别来无恙。” 他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唐二叔,你怎么来了?”站在他前面的,正是胖弥陀一样的唐甘南,此时笑嘻嘻的向自己打招呼,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唐棣,另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男孩,身着一袭雪白的丝绸长袍,腰间扎着黑色的绸带,显得英气勃勃,长相不象唐甘南,倒有几分象唐棣。 见石越打量着这少年,唐甘南冲那个少年笑道:“康儿,还不见过子明兄长。”原来这个孩子就是唐甘南的次子唐康。 唐康上前几步,揖礼道:“子明哥哥好。”眼睛一边不安份的打量着石越,毕竟石越在每个少年的心目中,都是一个传奇。 石越连忙牵起他的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礼。来,进屋谈。” 众人进座坐好,石越问了唐康几句话,见唐康答对落落大方,心里便有几分喜欢这个孩子,因笑道:“二叔,康儿这孩子他日必成大器。” 唐甘南咪着眼睛笑道:“他能不能成大器,就看贤侄你的了,我把他送到白水潭,就算偷了这个懒,这孩子就交给贤侄和长卿调教了。” 石越笑了笑,“二叔放心,少不了还一个少年进士给你。” 众人哈哈大笑。 唐棣因笑道:“说到少年进士,倒真有一个出色的。” 石越好奇心起,端了茶先不喝,停在手中问道:“毅夫说的是何方英杰呢?” 唐棣笑道:“这人和我同榜进士,姓蔡名卞,听说是王安石的学生,十二岁中进士,比他同时中进士的堂兄蔡京要年轻十多岁,现在江阴做主薄,今年也不过十四岁,任上推行改良青苗法、合作社,兴修水利,端的是个奇才,当地百姓把他和甘罗相比。” 石越却是知道蔡京和蔡卞的,一个是千古奸相,对北京的灭亡负有重要责任,一个是王安石的“爱婿”——不过现在还不是——王安石幼女待字闺中,他倒是知道的,不过他不知道女孩子他已经见过。这时听到蔡卞不过十四岁,不由咂舌,这个世界上,真有“天才”这种东西存在呀。 唐甘南笑道:“这个蔡卞我也知道,江阴县的几个钱庄,我们都是和本地的士绅联合建的,有一家钱庄利息高了点,被他当天就给封了。罚了三千贯,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他堂兄蔡京在钱塘,和夷人打交道,虽然有几分才具,不过爱财爱色,没什么风评可言,我们就喂了不少钱给他。这家伙吃东西最是挑剔,说起来子明你的排场比起他,就远远不如了。” 石越笑道:“蔡京,呵呵……”摇了摇头,心里有几分好笑。 唐甘南因说道:“其实子明你也不必如此简陋,买几个女孩回来侍侯,家里的家丁也要添几个,多少有几分天子重臣的气派嘛。你看看王安石,他家的家丁有多少?没有人说他贪污了,他还是个清官,那种排扬,是宰相应有的气派。” 石越也不去解释,只笑道:“王丞相的月俸不是我可以比的,我的月俸只有他一个零头,他那种排场,已是很简朴了,晏相公在的时候,比他风光多了。说起来现在的几个宰相,也数他最没有派头——这不能比,我若摆那种排场,御史就会说我收受贿赂了。” “御史就是喜欢欺软怕硬,没事找事。朝中大臣,收受贿赂的多了。吕惠卿什么品秩,能有多少傣禄?还不是靠收贿赂?薛向做六路均输,最一大肥差,每年都会送给他孝敬,曾布看起来一本正经,一样收钱,图的就是这两人在王安石面前能说上话。吕惠卿就是做得聪明一点罢了,他自己管的那块,他倒清得水似的,别人无话可说。他收钱也不是自己收,他有两个弟弟呢,这次我们唐家棉行就送给他弟弟吕和卿五千贯,外加大相国寺附近一座宅子。”唐甘南眯着眼睛,似闹家常一样的说道。 石越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叫过侍剑,说道:“侍剑,你带康少爷去白水潭玩玩。”他怕唐康是少年心性,听到这些说出去,就是无穷的祸患。 唐甘南知道他的意思,等两个少年出去后,笑道:“康儿不是读死书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贤侄可放心的。” 石越因问道:“你们贿赂吕和卿是什么原因?”政事堂的事他不敢乱说,就算是唐甘南,也怕他不小心传出去,追究起来,他的前途就毁了。 “还不是因为吕惠卿管着军器监,我们打听到西北将士的寒衣未好,就先往京师多积了十万匹绵布,我们不过让吕惠卿买我们的布罢了,打点打点,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唐甘南笑道,嘴巴向李丁文呶呶,“李先生也知道的。” 石越一下子全明白过了,吕惠卿真是狠,一方面收了唐家的钱替唐家说话,还故意搞得这么复杂,明知道自己和唐家的关系不会反对,通过绝无问题;一方面又给薛向找了个借口,可以征购棉布棉花,无论是“借”还是“征购”,说到底,都是是强行贱价购买,不过是个程度问题,薛向又可以从中谋利。唐家要怪也不能怪到他头上,只能怪薛向。而好处他全得了,最后还是为国分忧! 不过他不明白的是李丁文为什么要赞成唐家这么做,而不是通过自己去办这件事情。想到这便不由自主的把眼光投入李丁文。 李丁文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淡淡的说了句:“公子是要办大事的,和吕惠卿比什么排场呀。依我看现在这样挺好。”这话又似是回答唐甘南,又似是回答石越。 唐甘南玲珑一样的人,哪有不明白的,因笑道:“对,贤侄是要有大作为的。”他和李丁文倒是相交甚欢。 唐棣虽然在地方历练了两年,逢迎送往,收受卖放,看过不少,可是心里却是一直看不惯,这时候听到朝中这么多重臣收受贿赂,心里很不舒服,朗声道:“我们何不抓住这个证据,扳倒吕惠卿?” 此话一出,石越三人愕然相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石越苦笑着解释:“收受贿赂的吕和卿,不是吕惠卿。再说这样自首的话,人家多半以为是设圈套陷害,没有铁证,如何扳得倒吕惠卿?难道吕和卿收了钱还会写得收条给你?” 唐棣哑口无言,可依然还是愤愤不已。 李丁文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员都清如水,那是不可能的。虽然公子说过权力制衡是一剂良方,可真说要完全杜绝,那只怕也不可能的。王韶在前线打仗,还不是拼命要钱,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钱,朝廷明明知道他账目不清,虚报数字,可也没有治他。你个个都要除之而后快,只怕朝中最后也没几个人了。真要澄清吏治,造福天下,还得徐徐努力,第一次还要公子站稳脚跟,手握大权才成。” 唐棣心里也知道李丁文说得有理,可是心里总是不痛快,因对石越说道:“子明,希望你以后不要忘记自己最初的理想!” 石越站起来,认真的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视石越半晌,忽然开怀笑道:“子明,我相信你。”说罢抱拳道:“二叔、李兄,我听多了这些事情,心里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儿他们。”也不等三人回答,转身便走。 李丁文看着唐棣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半晌才转身对唐甘南说道:“唐兄,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在契丹设分店的事情了……” 在某些人的眼里,《新义报》的发行打开了潘多拉之盒,当嵩阳书院、横渠书院的讲演组结束讲演返回学院之后,他们对于汴京的人文风气羡慕不已,《白水潭学刊》不用说了,那设计得颇有气象的讲演堂与辩论堂,一栋栋藏在树林与花丛中的教学楼,还有闻所未闻的实验室,田野与花园,校园与市井,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连贩夫走卒说起话来都比别处的要文雅几分……他们这些人去了白水潭,简直感到自惭形秽。 特别给他们深刻印象的,除了这些之外,便是白水潭的学生们活跃的思想,许多的观点让他们闻所未闻,比如在佛经要义的讲演中,三大学院都是说禅宗与儒学的互印,而白水潭则有一个学生讲的却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因明学”和逻辑学、名家的关系。而对诸子百家、王霸利义之辩,白水潭的学生也表现相当的抢演。中间五天白水潭对自己的宣传,几乎让一些学子有留在白水潭不愿意回去的冲动。 与此相俦的,则是《汴京新闻》,这种叫报纸的东西,给了他们巨大的冲击。人们可以借这个东西议论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讨学问,可以了解民情,最让人炫目的感觉,是那种凡是被报纸报道的人和事,都是被千万人同时注目的感觉…… 他们的心都被打动了。 当横渠书院的人在回关中的途中,经过西京洛阳的时候,他们遇上了更震撼的事情,朝廷的《新义报》问世了!我们要办自己的学刊,我们要办自己的报纸,我们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样……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横渠学院的学子们的心,关中人固有的骄傲,对先进地区的羡慕,激励着每一个人。虽然关中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不可抗拒的衰落让他们在经济实力与技术实力上无法与白水潭相比,但是仅仅一年之后,《横渠学刊》终于问世了,虽然当时的大宋,各大书院几乎都有自己的学刊了,但是以横渠学院的经济实力,能做到这一点,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嵩阳书院比起横渠书院来条件要好得多。嵩阳书院始建于北魏太和八年,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后唐时就有人在此讲学,便是从后周正式变成书院时算起,在大宋各大学院中,亦是历史很长的了。他们书院的名称,是仁宗皇帝御笔钦赐,书院的气象规模,较之白水潭更多了几分古朴之气,一代名臣范仲俺也曾在此讲学,便是现在白水潭的程颐,也在此讲过学。嵩阳书院和西京国子监关系密切,常常互相往来交流。如今亲眼看到白水潭学院的兴盛,除了羡慕与赞叹之外,嵩阳书院的士子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低下高傲的头的。回到嵩阳书院的第二个月,继白水潭与国子监之后,嵩阳书院创办了自己的《嵩阳学刊》,并且毫不犹豫的成立了格物院,学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们数次派人到白水潭学院,希望白水潭学院能选派优秀的学生甚至教授过来讲学,帮助他们建立全面的教育体系。 而仅仅是在《新义报》发行一个月之后,几乎与《嵩阳学刊》同时,在西京洛阳,聚居西京的富弼等致仕的元老大臣,依托西京国子监与附近的嵩阳书院,在洛阳创办了大宋的第三份报纸——《西京评论》。此后数百年,《西京评论》牢牢占据着大宋五大报之一的位置,以立场保守稳健而著称于世。 大宋的保守派,终于在被王安石逐出御史台之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平台。这是吕惠卿创议办《新义报》时绝没有想到的——旧党们并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旧不变的。做为旧党精神领袖的司马光,虽然依然缄默不语,埋头撰写《资治通鉴》,以不谈政治这样的手段来抗议新法,但对《西京评论》的问世,他表达了他独特的支持方法,他把《资治通鉴考异》的内容陆续送给了《西京评论》报,默默的表达他的态度。 石越一边吃饭一边读着手边的三份报纸,《汴京新闻》与《新义报》是当天的,《西京评论》则是昨天的——说起来《西京评论》在汴京卖得很不错,据说每天的销量在东京都有两万份以上,可见旧党的势力依然很强大。 欧阳修在八月初逝世,虽然晚景并不见得多么好,但死后却是备极哀荣,太常议论谥号之时,竟比之韩愈,谥一个“文”字,据石越所知,整个宋代,人臣单谥一个“文”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这是文臣最高的尊荣了——连范仲淹都是“文正”,虽然是双谥中最好的谥号之一,但是比起单谥来,还是要差那么一点。不过这件事因为判太常寺常秩和欧阳修不和,从中做梗,明褒实贬,最后还是谥号“文忠”,终于没能享受那么高的待遇。但不管怎么说,身为文臣,有一个“文”,就很了不起了,连包拯都没有“文”字的。朝廷赐钱一万贯,给他办丧事,家乡与京师同时举祭,远在杭州的苏轼也亲往吊丧。天子以下,昌王赵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师遥祭,本来朝廷是想派个常秩和一个翰林学士去欧阳修家乡吊拜的,因为石越在现代时就很景仰欧阳修提携后进,不遗余力的种种事迹,因此他特意请求皇帝让他去欧阳修家乡参加祭礼——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在当时是完全是出于自己一时冲动的决定,在后面的日子里对他的政治生涯起了多大的作用。 而此时刚刚从欧阳修家乡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师不久的石越,第一件事自然是了解一下朝中最近的情况,以及报纸上关注的重点。只有侍剑还在为能够去江西游玩一次,兴奋不已。 “唔?……潜光兄,范纯仁不是在帮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吗?他怎么跑到《西京评论》上发表文章了?”石越看到手边《西京评论》头版文章的作者名,吃了一惊,一口饭没有吞下去,差点噎着。 李丁文见他这样子,心里暗叹在自己家里还好,传出去的话又是一大笑话——石越吃饭没个吃相,多好的花边新闻。一边笑着回答:“公子去江西给文忠公吊丧,京师这边已经打起来了。” “啊?”石越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可能吧?这才几天?出什么事了?” 李丁文笑着指着石越的报纸,“你看,这是范纯仁的,这是富弼的,这是刘颁的,明里都是悼念欧阳修的,称赞他是韩愈以后第一人,对于太常定谥文忠颇有不满。提出要继承欧阳修的遗志,坚持古文运动,复兴儒家。范纯仁和欧阳修是世交,欧阳修私修《五代史》,他可能先读过,在这里很是夸奖《五代史》立意深远,春秋笔法褒贬得当,重义尚节,又回顾庆历新政等等,暗中对新法和王安石多有攻击……”说着又翻出一张《汴京新闻》,“你看看这一篇,这是呼应复兴儒家,古文运动的,但这一篇却是典型的受公子影响,认为利亦可为义,经权当并重……”一边又抽出一张《新义报》,翻到一篇文章,笑道:“《新义报》就没有这么客气了,这一篇是暗中讥讽欧阳修私德有亏,谥为文忠已是很好了。用词虽然委婉,但谁都能读出来。这一篇也是回顾庆历新政和欧阳修生平的,指出以史为鉴,现在的新法正是吸收前人经验得出来的好办法,而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绩,不会为天下百姓着想,只是想着自己的私利因为新法受损失,又固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的看着李丁文身边变魔术一样抽了一张又一张的报纸,终于发现这口水仗打得甚是厉害,若不是顾及欧阳修刚死,只怕双方就要破口对骂了。他一边浏览那些报纸,一边摇头笑道:“这真是一丁点事也能吵得不可开交,三国混战呀。哟,你这看,《西京评论》在讽刺《汴京新闻》呢……” 李丁文也笑道:“这的确是小事,不过却有大事。” 石越愕然道:“什么大事?” “你看看这一篇,《西京评论》对军器监案搞得一个专刊,名义上向洛阳的百姓介绍这个案子的来胧去脉,实际上却是对这件案子拖在现在没有结果大为不满。他们提出了几大疑点,指出案情蹊跷,孙固与沈括可能有冤情。文中隐隐约约矛头直指王安石。又对开封府陈绎和御史中丞蔡确办案不力,大加抨击,说火药配方失窃,关系重大,这个配方‘生要见人,死当见尸’,不可以不了了之。”李丁文笑得非常开心,显然这件事这样处置,旧党绝不甘心,孙固多少朋友得为他抱不平,石越甚至怀疑李丁文也参预了这一个专题报道的出世。 他狐疑的看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却视而不见,继续幸灾乐祸地说道:“不过这次长卿有麻烦了,《新义报》显然是转移矛盾,他们立即刊了一个专题,表面上是呼应《西京评论》,实际上却是指责《汴京新闻》只想着自己出名,提高销量,一点也不考虑军器监的政治、军事意义,一方面给大臣的名誉造成极坏的影响,一方面让敌国知道火药配方失窃,肯定蠢蠢欲动,想要据为已有,如果最后火药配方落到敌国手中,《汴京新闻》也要负责任。”反正军器监案现在闹得越大,对石越越有利,《汴京新闻》的麻烦,他李丁文才懒得操心呢,让桑充国碰碰壁,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歹。 石越叹了口气,心里苦笑道:“王元泽也算是才智之士,转移视线这样的千年以后的政客常用的手法,他现在就用得这么纯熟。”他却不知道这是御史中丞蔡确的主意。 不过做为石越来说,桑家其实并不仅仅是盟友的关系那么简单,在某种意义上,桑家是石越在那个时代的“家”,所以对于李丁文把桑家放到算盘上来算计,他一直很有点反感与抗拒。这种“家”的感觉,对于石越来说,实在是相当大的诱惑。因此,对于桑充国,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是那种兄弟的感觉,毕竟不是说没有就没有,也许就是一个任性的弟弟吧。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石越心里并不想桑充国遇上什么麻烦。 他故意的淡淡的问道:“那么长卿他们是什么反应?” 李丁文笑道:“长卿也是聪明的人,虽然欧阳修不在,但是有程颢相助,加上他最近认识了两个人……”说到这他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石越笑问:“是何方神圣?” “一个晏相公的公子晏几道,文章风流,妙笔生花;还有一个是晏几道的朋友,是个宫门小吏,叫郑侠,听说为人还不错。晏几道和长卿听说相交甚欢,长卿还把他请到了白水潭做助教,在明理院专门讲诗辞文章。” 晏几道这个人石越当然是知道的,他笑道:“原来是小山呀。”——虽然在他心中,郑侠引起的震动比晏几道要大得多,任何学历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郑侠,虽是小吏,却是能掀起惊天波浪的人,但石越的修养功夫已很到家,这时他倒能装成一点都不在意这个人的样子。 李丁文笑道:“小晏相门之后,虽然为人清高,不过也是慷慨风流的,和长卿自然谈得来。王元泽那点本事,小晏怎么看不出呢?何况还有程颢在。《汴京新闻》自然是奋起反击,说自己做的事情上合天理,下合人情,公子的《三代之治》与《论语正义》算是被引滥了,什么言论、清议、制衡的意义,扯得天花乱坠。又批评《新义报》即是朝廷主办的报纸,军器监的案子查不清楚不去怪有司,反倒缺罪责给他们这些草民,是荒唐可笑。小晏写了几篇妙文冷嘲热讽,估计王元泽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石越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听李丁文又道:“不过公子你看看报纸就知道,《西京评论》对于《汴京新闻》报道军器监案也不满呢,一方面自然是敦促朝廷要让案子水落石出,一方面却也责怪《汴京新闻》行事轻佻。和长卿又打了一回口水仗。这十几天的日子,实在是好看得很,看看三大报纸互殴,也算是其乐无穷。”说罢哈哈大笑。 “朝中没有动静?三家报纸把事情又炒出来,蔡确和陈绎的日子不好过吧?” “文彦博名义上还能管着军器监呀,他自然与《西京评论》一朝一野,互相呼应。王安石对于这个突然冒了来的《西京评论》,心里恼火着呢,不过现在也不能说什么,民间的《汴京新闻》也有了,朝廷的《新义报》也办了,没个理由说不让人家办《西京评论》,好不容易控制御史台,现在居然变出了一个声音更大的对头,嘿嘿,他现在肯定后悔当初没有坚持把《汴京新闻》扑灭在萌芽状态。韩琦也上书了,要求朝廷彻查此案。现在日子最不好过的,自然是陈绎和蔡确了。” 的确,陈绎堪称大宋有史来最倒霉的开封府知府了。身为首都市长,身份自然比别的知府要高,可是麻烦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决得还算利索,本来以为可以不要再扯上太复杂的政治案件,结果又冒出一个军器监案,明显牵涉到新党、旧党、石越三方利益。他陈绎是办案的能手,一眼就知道这中间有猫腻,可是知道归知道,他敢查吗?风骨再硬,也顶不住这三方的压力呀?何况还有一个御史中丞蔡确从中掣肘。所以一开始他就抱着一个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时间长了,大家就忘记了,结果《西京评论》“旧事”重提,这次把他这个知开封府又推到了风尖浪口。 皇帝、中书,严辞切旨,要他加紧破案,以安中外之心,而这个案子明明是不能破的。陈绎几次想打主意告病或者干脆请求外放,可是又无法扑灭自己心中那种对功名的渴望之心,在开封府上,升迁的机会还是很大的,运气好的话,可以进政事堂——这种诱惑,陈绎无法抗拒。所以才勉强坚持到今天。 “田捕头,有没有什么消息?”陈绎端坐在椅子上,自己不报任何希望的例行公事一样的问着这个新上任不久的捕头田烈武,这小子长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门常用的棒子、朴刀、铁链外,长枪和箭法都相当不错,为人还算精细,平时办案倒是一个帮手,可是这种案子嘛,陈绎也知道不过是做做样子,例行公事的。 田烈武是捕快世家,爷爷是捕快,父亲是捕快,自己还是捕快,不过他倒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家里对他没什么指望,只想他继续家业,开封府的总捕头,就是家里对他最大的期待了。而他自己却似乎更喜欢带兵打仗,平时也读读兵书——虽然不太读得懂,他是一边听评书一边读兵书,自己琢磨着罢了。但是这种事情他是不敢在家里说的,一说的话,肯定被老头子骂:“兵书兵书,有什么出息?当兵的倒霉着呢,狄相爷怎么样?做到他那份上,还是被人看不起。你本事考文进士,那是祖宗的光耀,当兵还不如当捕头。有本事做到开封府的总捕头,风光着呢,想当年包大人在的时候,我……”然后自然是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吹嘘,其实田烈武明白得很,他老爸当年在包大人手下,不过是平常的捕快罢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还是个小捕头了。 这几个月来,接了陈大人这宗案子,田烈武哪里懂那么内幕,他倒是实心实意的查,可是军器监不是那么好进的,说是说查失窃案,结果档案室总共只让进去过一次,还是有陈大人在场,时间不过一柱香,军器监的人时刻陪着,防贼似的,他当时就想骂:“这么有本事怎么让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呢?” 不过骂归骂,他还是希望能够破案的。酒馆茶楼妓院商行,四处打探消息,也没有闲着过。结果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想让陈大人提审军器监的人,陈大人也推三阻四,害得他老想要是包大人在,会不会这样?不过后来他算是明白了,陈大人压根就没有想破这案,他也落得清闲几天,不料才想明白要清闲下来,上头又问起来了。把田烈武搞得满头雾水。 他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回大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消息。我估计这样查也不会有消息,契丹狗被几个弟兄盯得死死的,党项狗那边也盯死了。可一点动静也没有。军器监的人我们也盯了梢,半分破绽都没有。依小的看,还得去军器监勘探一回,至少也得提审几个人才成。” 陈绎心里苦笑,“我敢吗?我要是像你小子这么简单就好了。”口里却只能说道:“很好,田捕头,你继续抓紧,说不定时间一长,有人就守不着口,不小心露出点马脚来。这提审军器监的人,手续麻烦着呢,本官自会考虑,你先下去吧。这个案子你继续盯紧了就是。” 田烈武告了退,刚走到门口,就听有人进去禀道:“御史中丞蔡大人求见。” “快请。” …… 第十节 吕氏复出 下 对于那个长得有点鼠头獐脑的蔡中丞,田烈武一向有点看不惯,老觉得这家伙阴得很。不过人家是朝廷重臣,和自己的身份一个在天上,一个地下,他看不懂也不敢表露出来,御史中丞这个官,有时候连宰相也得让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么人物呢? 田烈武在心里暗骂一声,他只是觉得陈绎虽然可能比不上自己老头子经常说的包大人,但是也算是个好官,不希望陈绎被那个什么蔡中丞给骗了。他一个小小的捕头,是很难理解当时朝廷中复杂诡谧的形势的。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样,只知道谁是个好官,谁是个坏官。朝廷的法令能够让老百姓过安全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鸡犬不宁的,就是坏的。开封府的捕头日子倒还好过,若是别地方的,有时候替官府看守什么东西,如果丢了,是要自己出钱赔的,并不是什么好差使,更何况他田家代有祖训,不许欺压良善,为这个祖训,没少被同僚笑话。 出了开封府,田烈武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对瞪圆了眼睛的石狮子,想起自己经办的这个军器监火药配方失窃案,真是感觉说不出来的窝囊,真想甩挑子不干了,不过想想家里新婚燕尔的婆娘还要养活,老头子脾气来了,拿着五色棒就打的狠劲,心里终究是不敢的。田烈武不由得很羡慕自己的族叔田琼,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员大将,现在正在熙河边上一刀一枪的和那些夷崽子们拼前程呢。前一段听说王将军招降了包顺一伙,现在应当开始大战了吧? 想到那金戈铁马,鼓角峥嵘,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热乎起来,真是羡慕呀。可惜当了兵还在脑袋上黥字,好象囚犯一样,挣再大的军功也难免被人看不起,自己想要说服老头子,还是别开这个口吧。想到这些,他又不由有点意兴阑珊。哎,还是叫几个人去相国寺边的酒楼喝两盅吧,娘的,听听那说评书讲讲三国隋唐,也能过过瘾。怎么关老爷子那时候,当兵的就这么好呢?只要当*军就能万人景仰,和现在全然不同。 田烈武买不起马,平时骑马,都是骑公家的过过瘾,这时候便先回了家,换了便装,就揣了一块腰牌,出门叫了几个伙计,一起往相国寺那边走去,进好的酒楼他们是没有这个钱的,只能随便找个热闹一点的店铺,叫了几个下酒的小菜,一边喝点老酒,一边天南海北的扯谈。 一个叫贾胡子的捕快见田烈武闷闷不乐,满腹心事,不由说道:“田头,你有什么好烦的呀?那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了呗。有什么要紧,你还看不透吗?” 田烈武也不去理他,猛的喝了一口酒,恨声道:“一点头绪都没有,砸了我们开封府的招牌。” 旁边一个叫吕大顺的捕快笑道:“我说田头,用得着那么较真吗?你没看出来陈大人根本没有想破案的意思吗?”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这话别乱说。” 贾胡子哂道:“田头,就你认真。说真的,有什么呀?你去过酒楼吗?听那报博士读读这两天的报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本来这种算完了的,不了了之,结果洛阳有家什么报纸又捅出来了,所以官家和相公才急,陈大人又来催你。实则陈大人还是想拖。”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意思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他平时是很少去酒楼,“报纸”这东西,听是听说过,但没认真听过,更不用说读了。过日子嘛,要节省,一天几文钱,积起来也能办大事,他更不会去买。 吕大顺笑道:“田头,和嫂子也别太热乎,偶尔去去酒楼也不会错,长见识。桑公子说服东京一百家商号掌柜,一起出钱办了一百所义学,陈大人还请了皇命嘉奖呢,我家小三子就进了义学,说起报纸,他比我强。那上面什么都有,听听,长见识。” 贾胡子也笑了:“说来也巧,我也是我家那小子从义学回来吹,才想起去见识见识。桑家公子倒是好人,要不然我也没想过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学。龙生龙凤生凤,我儿子没有中进士的命。” 田烈武才二十四,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结婚又晚了一点,才一年多,老婆肚子还没有动静,自是不知道这些事。因听贾胡子这样子说,便笑道:“那也不一定,家境贫寒能中进士的人多着呢。你家老大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将来中了进士,也是光耀门楣,比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要强。” 贾胡子笑道:“桑公子办的义学,和平常的私塾不一样,小子们除了读书识字,还教算术格物,好像还有马和弓,逢双日就要骑马练箭,还学剑术之类,说要文武全材才是英雄。象我们这些人,说起来也就是田头你文武全才了。” 田烈武听他说义学有这些名堂,本也蛮惊奇的,没想到贾胡子居然说自己“文武全才”,一口酒下去差点给呛着,“你真是不长进,我就识几个字,会写几封信,也叫文武全才?说出去笑掉人大牙。” 贾胡子红了脸不说话,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便是“开封府”三字,连在一起他就认识那叫“开封府”,要是拆开了,他一个都不认识。田烈武能写信,还看过书,在他看来,的确是“文武全才”了。他实则也是因为自己不识字,所以桑充国一办义学,他立即把就儿子给送了过去。 三人冷了一会场,各自喝着酒也不说话。 忽听田烈武似自言自语说道:“究竟是哪个龟儿子偷了配方呢?” 吕大顺冷笑道:“田头,别想了。你家世代捕快,回去问问你老爷子,看看他见过什么飞仙剑侠不?我做了捕快十多年了,各地也跑过,什么案子没听说过?可真像军器监防得那么严的地方,说外贼有这个本事,那是唬老百姓的。” 田烈武心里一震,“若是有内鬼,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 “是啊,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呢?按理说,感兴趣的也只有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国使者我们都盯得死死的。没见过可疑的人和他们接触,除非是朝廷中人,那我们也查不到。”吕大顺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都敢说。 “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卖给敌国,只是偷偷烧掉,你们就算把夷人使者盯得再紧,也没有用吧?” “谁?”田烈武迅速把目光锁定一个白袍儒服的男子,那个男子坐在靠墙的一张桌边上,自顾自的喝着酒,虽然是在这种市井嘈杂之地,可是他那种飘逸的气质却让人觉得此人非常人可比。 那个男子旁若无人的喝了几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们存在一样。 吕大顺见他如此猖狂,正在发作,却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冲动。”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个年轻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的说道。 送走蔡确之后,陈绎算是彻底明白了朝中各方的意见。 虽然蔡确没有明言,但是他的语气中,是想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的——可这可能吗?只要结案,就要上报大理寺复审,然后还有审刑院,还有中书省批驳——石越检正三房公事,就明摆着有一个刑房公事,这件事做得不漂亮,他随时可以发回来,要求重审。铁案,哼哼,铁案是这么好办的吗? 但是陈绎也不是傻瓜,他不比田烈武这样的小捕头,搞不清朝廷中的政治风向。沈括、孙固都不是白痴,军器监两个月就把账目烂成这样,固然一方面是因为军器监刚刚创建不久,账目混乱,但是很明显,肯定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在后面操纵,他无法想像军器监中有多少人参预了这件事!火药配方失窃,陈绎做过现场堪查,外贼可能性为零,百分之百的是监守自盗——沈括不需要盗、孙固有必要盗吗?军器监中档案的看守,凡有可能接触的,都有嫌疑,一个个查吗?只怕这些嫌犯还没有查到一半,自己的乌纱帽就先保不住了。 皇帝在召见吕惠卿时,问到过此事。听说吕惠卿的回答是“内紧外松,欲速不达”,以这个八字为破案之要。陈绎冷笑着,这个“内紧外松,欲速不达”,说白了,依然是个“拖”字诀。这个办法也是他陈绎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 但是吕惠卿和他陈绎毫无交情可言,他这样表达意见,要么就是他有意识在维护什么,要么就是他也在等待时机…… 陈绎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现在最奇怪的,倒是文彦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而受害最严重的石越却没事人一样的,虽然说跑到江西去了,可是回来几天了,按理说应当有点动静了。 他却不知道对于石越来说,自己在这件事上,已经不可能再坏了,所以现在“以静制动”,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最多是没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动出击,反倒会把自己推到风浪口上,毫无必要。更何况便是石越本人也知道,这个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对会朝局产生极大的影响。而做为一个政治家,首先要考虑的不是真理与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须站在一个更全面的战略高度来考虑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文彦博。”陈绎不禁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么就如诸位所愿吧。” 报纸叫得再响,始终是报纸。文彦博不识好歹,只怕在朝中愈发的呆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陈绎在心里冷笑。 在那里计算着军器监案的陈绎,自然不会知道从江西回来后的几天,石越在做些什么。 把欧阳修《五代史》遗稿交给朝廷之后,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要求——把三阁之内的皇家图书馆藏书按一定的手续分批分时段借给白水潭学院抄录副本,帮助白水潭学院建立一个图书馆,其中有价值的版本,在申请朝廷同意后,用来出版,利润白水潭学院与朝廷五五分成。至于欧阳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赵顼没怎么想就答应了,这始终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对白水潭学院的印象渐渐变得好起来。 这件事说妥之后,石越就开始回中书省上班——不过连王安石也看出来了,这几天石越下班比较积极,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没影,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要不是石越最近处理公务越来越熟练,估计王安石就想找个借口训他一顿了。 石越这几天的确处于兴奋之中。 在汴河边某处,一座隶属于三司盐铁司铁案的作坊内,建起了四五座高炉,工匠们按着设计好的图纸用耐火砖仔细的盖好这些一对对的高达两丈有余的高炉,高炉两侧各开一个口,一个是水力鼓风器的风口,一个是出铁口。在高炉之旁,则是一米多高,形状低平,横截面近似扇形的平炉——相比高炉而言,这个建筑更加奇怪,不去说用耐火砖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热室,就是这设计形状,工人们就根本没有见过——当时高炉炼铁技术已有相当的积累,所以对于研究者来说,高炉技术并不困难,无非是选焦与对耐火砖做一些试验罢了,最重要的是鼓风机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炉的容积太小——所以研究者们设计了双高炉。但是平炉炼钢技术和没有被最后采用的转炉炼钢技术就让研究者们吃过无数苦头——最典型的用固态燃料试验时,有时候炉渣会阻塞蓄热室,从设计到改良平炉的构造,研究者们付出艰辛的努力。 在高炉与平炉之外,铁矿石、焦炭、鼓风机、水车、还有骡子,一应俱全。半个月前就被调集到此处的工人们,并不知道他们要做的是什么,偶尔有一些陌生的人来指指点点,观察施工的进度。工人们虽然猜到是要炼什么东西,但也没有什么好奇的,谁知道官老爷们要搞些什么事呢? 只有到了最近几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来,一个白白净净、身材高大的年青公子和一个身材瘦小的黄脸中年人经常过来观察,工匠们眼中平时很大的官员,见了这两个人都毕恭毕敬的,有耳尖的就听到他们叫这两人什么“史(石)大人”、“曾大人”。跟着这两个大人的,是几个在官坊中很出名的铁匠,还有几个清清秀秀的年轻人——倒似读书人的样子。 这些工匠们只能从这些表面的现象知道他们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重要到什么程度,他们并不知道。 然而石越却很清楚的知道。 可以说他曾经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但当沈归田秘密报告他,兵器研究院终于掌握了高炉炼铁和平炉炼钢技术之时,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从他担任提举虞部胄案事开始就已经在努力这件事了,大宋最优秀的铁匠和科学家们投入了无数的时间和金钱,石越所知道的试验就有三十多次,虽然每次都不是全无所得,但是开始想增加高炉高度,导致高炉轰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虽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强求,但是石越终是有点灰心,一年的时间过去之后,他已经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搞笑的是偏偏就在吕惠卿入主军器监不久,这样伟大的成就,却终于被那些日以继夜工作、试验的研究者们发明了。石越几乎有点嫉妒吕惠卿的“好运”,幸运的是,*凤也好,吕惠卿也好,都把眼光投向了火药——他们被震天雷迷惑了眼睛,*凤死死的盯着几个火器研究组,几乎是尽可能的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够有所成绩,结果却忽视了这些不起眼的铁匠们——铁匠们的试验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边,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离。 而这些人也表明了他们最基本的立场——详细的资料首先到了石越手中(这也得益于李丁文事先的策划以及发给这些研究者的一笔为数不菲的“津贴”),另一份则做为平常的数据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资料库之中。 无论如何,石越是不甘心把这样的成绩拱手让给吕惠卿的——但是他同样也不愿意让这样具有很大意义的发明被封存起来,毕竟这项发明在很大程度上会降低钢铁器的成本,促进整个社会对钢铁器的使用。石越始终不能把自己完全变成一个政客,他依然有自己执着的东西。 于是很自然的,石越选择了曾布,曾布虽然是新党的核心成员却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错;曾布和吕惠卿的关系相当的紧张;最重要的是,曾布还是三司使——除了吕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现在唯一与铁器有关系的盐铁司就归他管。 检正工房公事石越在职权范围并不大的工部已经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再加上眼睁睁看着吕惠卿步步得势而心怀不满的曾布,新的炼钢技术在军器监之外问世,就不那么困难了。 “子明,你觉得搞出这些东西来有用吗?”一身便服的曾布对新技术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与能力,以及抱着“反正也是公家的钱,能打击吕惠卿一下也不错”的消极想法,他未必会参预这件事情。 石越却是一肚子无法抑制的喜悦,他丝毫也没有在乎曾布的疑虑,微笑着说道:“子宣兄,如果成功,仅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会降低许多,每年为国库节省的钱,数以百万计,单这一项,就是极大的成绩了。” 这些理由曾布自然是早已听石越说过,但是对于炼钢一事,他实在是一无所知——当然石越所知的,也不会比他多太多,“能成功吗?”曾布依然有点不放心,虽然是国家的银子不心疼,但是如果失败,让御史知道,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 若不是心情极好,石越简直要有点不耐烦,他指了指正在忙碌着的那几个特意想办法带出来的研究骨干,笑道:“能不能成功,得问他们。” 曾布自然不会傻得去问他们,那在他看来,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尴尬了一会,曾布似有所感的说道:“说起来,子明和王相公倒是很像。这等奇技淫巧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处,而子明偏偏就能看出来有益于国计民生,这般见识,除子明之外,当世惟有相公了。” 石越心里不以为然的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吕惠卿肯定明白。”嘴上却笑嘻嘻的回答:“我哪敢和相公比,不过生性喜欢这些事情罢了,不过子宣兄现在可是‘计相’,为国家省钱挣钱,都是你的份内事了,你也终不能省这个心。” 曾布解嘲的笑道:“计相,嘿嘿,在那些自称‘正人君子’的人嘴里,我不过是个言利之臣罢了。”对于旧党们,曾布是很不以然的。 这话石越却不方便回答,只好干笑几声,说道:“言利也好,言义也好,只须为国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别人说什么呢。走,子宣兄,我们过去看看……” 其实从兵器研究院的报告中,石越已经知道高炉炼铁以六天为周期,每炉出铁一般是四到五吨——石越对这个概念并不清楚,而让他吃惊的是高炉与平炉的不成比例——报告中宣称,平炉以一天为一周期,但一次却可以炼高达百吨的钢水,并且质量稳定——这才是最关键的。既便石越再怎么外行——何况他并不是全然外行,否则不可能给研究院建议——他也知道研究员们在平炉技术上取得突破,堪称伟大。 但是对于高炉与平炉的产量为什么不成比例,石越却一无所知了。也许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吧,石越当时就是这样的想法。 政治家的责任就是鼓励科学家们去发明创造,让科学家们的成绩可以变成效益,为新的发明储备基础知识与人才,而不是对发明者指手划脚。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觉悟。政治家把手伸进自己不懂的领域,就一定会成为那个领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一直在怀疑的问自己,是不是在科学上说得太多了——在科学上,自己远远不是一个合格的启蒙者,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什么,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就会让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来的研究者们,走无数的弯路。 所以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明智的做法——闭嘴。我应当相信专业人士,我只需鼓励他们继续研究与改良就是了,我的责任,就是把图纸与试验,变成工业。 当七天之后,当曾布目瞪口呆的看到一炉流出数十吨钢水之后,石越知道现在是尽他的责任的时候了。 对于曾布这些人碰上什么高兴的事情总要写一两首诗,石越感到十分的无奈。他实在不想写诗!而且他也觉得曾布写的诗并不怎么好,但是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没有办法阻止。正如他没有办法阻止曾布要先向中书报告此事一样,石越无可奈何的意识到,第一,曾布始终是王安石的信徒;第二,新的钢铁技术在当时虽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视新技术的发明,但是始终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着立即惊动皇帝;第三,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报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时被任命为同判司农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务的吕惠卿,也在中书。听到曾布眉飞色舞的形容新的炼钢技术,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缕胡子高兴得直抖,他的心里,可能正在计算着大宋国库为此要节约多少钱——特别在这个时候,王韶在西北用兵,军器供应对于朝廷的财政支出来说,就是一个大问题。而吕惠卿则表情奇怪的望了石越几眼,嘴角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 “子宣、子明,这件事的确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笑道,他一高兴起来,就会叫石越的表字,虽然是在中书省亦如此。 石越心里还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的,身居高位者能看出来这件事了不起,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下谦谦一笑,说道:“此事陛下曾询垂下官,圣意亦颇留意于此,钢铁之易得,只须铁矿跟得上,对大宋而言,就不仅仅是省钱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经认为汉代强盛的一个原因就是铁器大行于世,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和他讨论这个观点的是非对错。当下冯京便接上话说道:“那么就应当把这个好消息禀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时再说不迟,到时圣上自有许多事要问起,我们也要先商量商量。”其实在朝会上郑重其事的说这件事,已是说明王安石很重视这件事情了。 石越却是别有主意,当下对冯京使了个眼色,微微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说不迟。” 待到众人散了,吕惠卿借故来到石越的办公房,笑道:“子明真是奇才,昔日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马,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石越一边请吕惠卿坐了,一边笑道:“吉甫兄说笑了,这是子宣的功劳,与我何干。” 吕惠卿哈哈笑道:“子宣亦说是子明的功劳,两位倒真是谦虚得紧。” 石越打着哈哈装糊涂:“是吗?总之是为国有利,也不用管是谁的功劳了,大家同殿为臣,都是为皇上效忠,为国家尽力,算这么清楚做什么?” 吕惠卿听他这么说,心里暗骂一声“小狐狸”,嘴上却甜蜜蜜的说道:“子明真是高风亮节,我自愧不如。” 他心里哪能不怀疑,回去后立即就叫*凤去查,结果报知河边治炼研究还在那里试验,根本没有成功,找不到证据,自然也只好做罢——如果是他自己去看看,定然可以看出来问题来,两处的平炉结构,出了奇的相似。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说了新技术的发明之后。年轻的皇帝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吕惠卿弄出来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静静的听王安石把新技术的意义说了一下,赵顼这才想起这些事情原来石越和自己谈论过。 当下便笑道:“这件事二卿功劳不小。” 石越和曾布连忙出列,齐声说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赵顼笑了笑,他倒不会当真以为那是自己的功劳,“这事既然有益于国,可推行天下。有司详议曾、石二卿及相关人等之功劳赏赐,再报上来给朕看。” 王安石正要答应,却听石越上前说道:“陛下,凡事推行天下,必有方略,若无方略,虽有良法而不能为其善。臣有《论钢铁利弊札子》,恭请陛下御览。” 赵顼一向知道石越的能力,当下笑道:“呈上来。” 早有内侍接过,恭恭敬敬的递给皇帝。赵顼打开看时,却是好大一篇文章,除了把新技术推行全国之外,还有技术管制、钢铁专营专卖,扩大生产,降低价格,让农民用得起钢铁,提高生产效率等等措施。最显眼的是石越要求三司盐铁司铁案独立出来,成立钢铁监,专门管理全国与钢铁有关的问题;并提出了把各治铁坊变成钢铁厂,提出了一系列独立经营与财务核算的主张,并且希望要求把钢铁变成“采矿-冶炼-生产-专卖”四级体系,四者彼此既合作又独立,又主张除了冶炼一环之外,别的三环皆可以引进民间资本…… 赵顼虽然觉得石越说的有理,但是这些东西都是闻所未闻,未免有几分疑虑,特别是让民间进入钢铁业,他疑虑更多。要知道当时开矿的主要是囚犯,人聚集多了本来就容易出问题,何况还是在那里挖铁矿。官府自己管着都要防范严密,让民间参预进来,这件事赵顼是不可能同意的。不过说在生产与专卖上有限度的引进,按石越说的官民合营,倒未必不可以接受。 他看完后,便把札子递给王安石,一边说道:“石卿所虑,颇有可采之处。中书商议得失,再报与朕知道。” 皇帝不知道,这一“商议”,就是旷日持久,王安石虽然对这种种想法表示欣赏,但是他没有看出来这样做有何必要。虽然王安石是勇于有为的人,但是如果现有的东西能运行良好,他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去改变。甚至连冯京都没看出来这种实质上是在钢铁业进行公司化的行为有什么优点可言。而石越又根本无法说服他们…… 结果虽然技术管制、专营专卖、扩大生产降低价格等等建议还是被采用了——其实如技术管制、专营专卖,这些根本不需要建议,本来就在做——所以实际上是,石越的主张根本没有被采用。但是新技术倒是很快的推行下去了——因为西北的战争迫切需要更多的兵器。 无可奈何的石越从这件事中得到的唯一好处是,皇帝为了奖励他或者说安慰他,他又升官了。石越现在有一串长长的官名:“赐紫金鱼袋、礼部郎中、直秘阁、朝请大夫、检正中书三房公事、骑都尉”——他的本官与散阶,都是皇帝特旨,本朝少有的殊荣。但实际上除了工资高一点之外,完全没有实际作用。宋代本官经常不任职,因此礼部郎中对于石越来说,不过挂个名罢了。 而也就在石越在中书省试图说服王安石与诸位宰相接受他的钢铁业公司化的主张之时,远在西北的王韶开始了他一连串的胜利。 面对着王韶驻扎在渭源堡的大军,羌人部落各自倚险自守,不敢出战,企图拖跨宋军。王韶率军从抹邦山,过竹牛岭,仰攻羌人,取得第一场大胜。其后又在竹牛岭虚张声势,让羌人以为自己还在竹牛岭,王韶却亲率大军,偷偷抵达武胜,半路邀击羌人援军,大败羌人。王韶遂在武胜建城堡而守,然后自己趁胜攻击,在巩令城大败羌族玛尔戬,招降其部落两万余人。自此王韶威震洮河,兵锋所向,羌族无不战懔。玛尔戬惶惶不可终日,覆亡只是时间问题。 另一方面,不甘寂寞的章惇在湖南开始招降苗族,修建城镇,把雪峰山脉大梅山上的数万苗族纳入朝廷的管制当中。 得到王安石支持的军事行动接连取得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京师,《新义报》、《汴京新闻》对这些胜利的歌颂,让王安石在京师百姓中的形象也变得高大起来。大宋的子民们,太渴望一场胜利来鼓舞他们的士气民心了。所以无论是实际上为新党所控制的《新义报》,还是标榜着“中立”的《汴京新闻》,都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辞。相比之下,石越钢铁新技术的成就,在当时的人们眼里,简直就不值一提。如果不是市易法在时时提醒着开封的市民们新法有多少弊端——现在连上街卖水果,都要交一笔所谓的“免行钱”了! (《汴京新闻》对此进行过猛烈的抨击,结果被三个状元公引入歧途——双方进行了激烈的辩论,结果不分胜负,而那些靠做些小生意糊口的小商贩们的“免行钱”照交不误——直接的结果就是东京城的物价再次上扬。) 相比《新义报》与《汴京新闻》高调赞美王韶的胜利,《西京评论》就要酸溜溜得多,他们居然在这个时候不识好歹对在武胜筑城等事宜要花掉多少钱表示了质疑,暗示着王将军用钱用得太多!他们的口吻和枢密使文彦博大人简直一模一样。结果《西京评论》当天在汴京的销量跌了三成,而文彦博大人则被王安石驳了个狗血淋头,连皇帝在心里也怪他多事。 被石越称为“往坏里说叫不太识得好歹,往好里说叫有风骨”的文彦博,的确也没有让石越“失望”,眼见着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敌一日一日得势,除了经过石越改良的青苗法之外,别的新法他一样比一样看不顺眼,而军器监案明明是个糊涂案还就是破不了……文彦博已经一日也不想在朝廷中呆下去了,有了被赶出朝廷的觉悟的他更加无所忌惮,愈发坚定的攻击市易法与保马法起来。 在石越几次和皇帝谈论朝政时,他已经明显的感觉到赵顼对文彦博有了不耐烦的情绪。当他隐晦的告诉冯京,希望冯京劝一劝这位文大人注意一下策略之时,冯京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有用的。他早就想走了。” 到了九月初的时候,御史张商英的一次弹劾,最终导致了文彦博的提前罢官。张商英弹劾枢密院诸使包庇亲戚、纵容院吏犯法等十二条罪名,直接导致三个枢密使副文彦博、吴充、蔡挺同时请辞。赵顼没有办法,只好把张商英罢了,这个才到京师没几个月的御史,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贬”去两浙路监税了。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他的枢密院突然间没有枢密使了。 但是这件事使得赵顼对文彦博的印象恶劣起来——大宋皇帝在用人的时候,最爱讲究平衡之术,赵顼用王安石为相,却故意把政见不合,曾经三元及第,又是富弼女婿的冯京放在中书,同时枢密院文彦博和吴充,都与王安石不和,这就是明里暗里的防了这个表面上大权在手的宰相一手。所以赵顼其实并不希望文彦博去职的,因为无论是枢密副使吴充还是参知政事冯京,在声望上都不足以与王安石相提并论。 但是文彦博一再“不可理喻”的挑战新法的行为,终于让赵顼很不耐烦。而王韶的胜利也给皇帝吃了一颗定心丸,现在已经不是那么需要文彦博在枢密院主持大局了。张商英去两浙路没有多久,文彦博罢枢密使,守司徒兼侍中、河东节度使、判阳河。同时,吴充为枢密使。 第十一节 天下才俊 上 定理之一:每个时代都会有不被发现的才学之士。 ——《论人材》佚名氏 虽然文彦博的去职是在意料之中,而且文彦博和石越关系并不好,但是他的去职无疑给所有新党的反对者们兔死狐悲的伤感。而李丁文则要感叹朝廷中少了一个制衡王安石的重要力量,并为此伤神不已。但也有高兴的人,权知开封府陈绎就是其中之一,少了文彦博,朝中就没有人会追究军器监案,而王韶的大捷又让报纸们把注意力全部转移了,真是难得的安心日子。于是便连小捕头田烈武也因为陈大人不再关心军器监案而变得轻松起来。 老是幻想着去西北建功立业的田烈武这几日天天都要在一家叫会仙楼的酒楼听报博士读报,以了解前线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消息。当然,对家里老头子的解释是“也顺便知道一下我叔的情况”。 三份报纸中,《西京评论》太文了,田烈武听不太懂,就连报博士解说的时候也不一定说得清楚,而《新义报》很多话明显是放屁——新法有那么好吗?田烈武深表怀疑,当然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心里不信罢了。不过他还是很爱听《新义报》,因为他和很多人的观点一样,《新义报》是朝廷办的,状元爷主笔,那说的话,可信!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汴京新闻》,《汴京新闻》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而且还有“广告”,那报博士有时是连着广告也一起读出来的,会仙楼旁边的“李家老字号”,就在《汴京新闻》上打了广告,连着那些伙计都神气,整天拿着张报纸对客人说:“我们这是报纸上登了的……”不过对于《汴京新闻》上的什么以民为本,民为贵君为轻之类的话,田烈武是想不太明白的。我一个小捕头,怎么可能比赵官家要“贵”?这不是扯淡吗?想了好久,田烈武才想明白,这是因为桑公子是个读书人,又是个大好人,他这是帮老百姓说话。 这天约了吕大顺和往常一样踏进会仙楼的田烈武忽然感觉不太对劲——会仙楼客人比平日多了许多,而且看打扮全是些读书人。心里纳闷的田烈武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边上楼一边冲身边的吕大顺问道:“大顺,怎么多出许多人了。” 吕大顺笑道:“瞧你糊涂的,礼部试就要开始了。各地贡生都来考试,连贡生带书僮,得有多少人呀?加上白水潭学院新年级开学,我们这边还好点,你去白水潭看看,那叫人山人海。” 田烈武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噔噔噔三步两步挤到楼上,找了个位置坐好,要了一盘豆角,一盘小炒獐子肉,一壶老酒,和吕大顺一边对饮一边听报博士读报。这报搏士读的报纸,却是《汴京新闻》,他先读了一段关于礼部试的报道——《汴京新闻》是三大报中最灵活的一份报纸,桑充国特意组织了人手去采访礼部官员,以前参加科考的成功人士,介绍经验,提醒考生注意事项,专门做了个“省试专题”。相比之下《新义报》就死板得多,三位状元主笔的优势都不会利用,让桑充国等人很不理解。不过这却是题外话——那些考试要的注意事项和经验,参加省试的贡生们自然是大为欢迎,踊跃购买,让《汴京新闻》的销量一路攀升,但是对于田烈武来说,却未免有点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把这些东西全部读完,报搏士清了清嗓子,捡出一段新闻,摇头晃脑的读道:“本报最新消息,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定于九月十日在新建体育场开幕,为期十五天……比赛项目分马术、剑术、格斗、射箭、蹴鞠、毽子……单人团体共三十六项,第一名可得金质奖牌与钱三十贯之奖励……以上云云。” 这段新闻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吕大顺喝了一口酒,呼道:“报博士,这比赛是怎么个比法?报纸上说了没有?” 报博士朝这边做了个揖,笑着回道:“这位客倌,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报纸上说欢迎参观……” 吕大顺不以为然的说道:“读书公子踢踢毽子,玩玩蹴鞠也就罢了,怎么会去比剑术、格斗呀?” 他这句话显然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连不少读书人也在交头接耳,议论着白水潭搞的这个什么“技艺大赛”是不是有辱斯文。 却听酒楼西边有一个年青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各位不曾读书吗?孔圣人也会剑术的,大丈夫出则将,入则相,须当文武全才。国朝读书之人久不习剑术技击,桑山长的见识,让在下佩服不已,届时在下一定要去看看的。”自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石越的主意。 田烈武抬起头打量这个人,只见他二十二三岁,剑眉星目,脸色略显苍白,身材清瘦,身穿一袭白色棉布长袍,虽然显得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腰间系着一条黑色布带,扎了一个漂亮的结,腰带上插着一根绿色的竹箫,虽然一看就知道不是富家子弟,但是整个人神采飞扬,顾盼生辉,气质清雅得紧。 这个年青人见田烈武在打量他,便朝这边点头一笑,田烈武也不禁点头微笑致意。又听他说道:“白水潭学院乃是天下学院之宗,在下今科若不得中,还要投入白水潭学院读书呢。诸位存在下此想之人,只怕亦不在少数吧?” 当下很多人轰然称是。的确不少人打了这个主意,听到这番话,心里暗自点头的不少。除了一些老书生,指望着连试三科不中,朝廷恩赐同出身的之外,只怕十个有九个想到白水潭就近读书。 田烈武见这个书生气度不凡,心里顿生结交之意,但是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捕头,粗人一个,和读书人结交,未免有点高攀的感觉,当下心中迟疑,却见一个身穿白色丝袍的书僮走到那个年青人面前,行了一礼,说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不知可否赏光?” 那个年轻人倒是怔了一下,不过马上从容问道:“不知贤主人是?”他见这个书僮就能穿丝袍,其主人非富即贵,自己是个穷书生,父亲早死,由寡母辛苦带大,自然是不认识这样的人的。 书僮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间雅座,笑道:“我家主人就在里面,公子见了就知道。” 当时读书人入京考试,无不想结交名流以抬高声誉,大部分都是欲求一个引路人而不可得,有这种机会送上门来,这个年轻人便是清高,亦不能不心动。当下抱拳道:“如此有劳带路。” 这一番对答田烈武因为自幼习武听力胜过常人,故此虽然远了一点,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目送着书僮把那个书生带入东边的一间雅座,心里不禁好奇心起,那个主人是谁?这么神秘。正在想着要怎么样去偷听一下,忽然吕大顺捅了他一下:“田头,你看……” 田烈武连忙循声望去,原来竟是那天在小酒铺插话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今天他一袭白色丝袍,更见飘逸,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个黑袍儒服的人,两个年纪稍轻,二十四五岁,两个年轻略大,有三十四五岁了。这一行五人走到东边,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那个年轻人经过田烈武身边时,嘴角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微笑。 会仙楼在很多年后,改名“群英会”,而发生在这个酒楼上的事情,也成为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这是大宋历史上颇具戏剧性的一幕。 在会仙楼楼上东边的一个靠窗的雅座内,一身便服的石越朝侍剑引进来的年轻人抱拳说道:“适才见公子气度不凡,大为心折,故冒昧相邀,还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石子明,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个年轻人本来想到这里面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贵,但是走了进来,还是吃了一惊,算上三个书僮打扮站立侍侯的,一共七人,其中竟有三个佩金鱼袋的,另有一个布衣,虽然神情憨怠,但是一双眸子亦可见其气度,绝非凡品。这时石越站起来说话,只有那个布衣跟着站起,另外两个坐着一动不动,虽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贵由此可见。而石越自报名号,几乎把这个年轻人吓得一怍。 石越石子明,桑充国桑长卿,大宋年轻人眼中的双璧,而尤其是石越,在年轻人眼中,完全和一串褒义词连在一起。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这么平易的和自己说话,自称“在下”,年轻人不由一阵激动,他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情绪,长揖答道:“在下高邮贡生秦观,草字少游,见过石大人。” 他这么自报名号,倒把石越吓了一跳,不过石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心里快速的计算着,秦观是有名的词人,但是现在肯定还没有拜在苏轼门下,石越依稀记得他是元丰年间的进士,离现在还有许多年,这么年轻就考上贡生了? 石越心中,一方面固然是猛然见到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惊讶,虽然他已经见得太多,但是像秦观这种人,却是要另当别论的;另一方面他的热情却褪色不少,因为对历史上秦观的印象,让他认为秦观不过是一个温婉的词人,这样的人物,在政治上能对自己有多少帮助,石越深表怀疑。何况秦观还考上贡生了,明年中不中,谁能一定知道呢?历史因为自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刚才在雅座听到他谈吐不凡,石越记起李丁文的话,本来颇有招揽之意…… 这些想法本是一瞬间的事情,秦观能知道的,是石越依然笑容可掬的说道:“原来是秦公子。请入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冯执政大人,这位是刘庠刘大人,这位是李丁文李先生。” 原来这却是石越和冯京在此为刘庠接风洗尘,刘庠虽然被贬,但是他毕竟不比别人,他对于当今皇帝,是有拥立之功的,邓绾一倒台,石越和冯京就为他求情,趁着王安石心情大好之际,刘庠终于可以换个好地方了——权知郑州。现在王安石正在如日中天,刘庠也不愿意声张,低调绕道回汴京一趟,见几个人就赴郑州任上。 秦观连忙一一见礼,特别对冯京十分尊敬,须知冯京是大宋少有的几个三元及第的人物,所谓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状元,三场考试,场场第一。这样的前辈,自然很让正准备参加省试的秦观尊敬。更何况,冯京还是参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旧党硕果仅存的旗帜…… 石越等他们答礼完毕,便请秦观坐了,问道:“秦公子一向做的什么学问?” 在石越和冯京这样的人物面前,虽然年岁只比石越小几岁,但是秦观也只能执弟子礼——再猖狂的年轻人,见了这样的大人物,也不能不收敛。当时坊间流传几句口号:“通达六经王介甫,天下文章苏子瞻,若谓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后有子明。”这种口号虽然称不上雅训,对石越也颇有抬高,但是大宋士人的心中,这个年轻人的地位尚在王安石与苏轼之上,却是不争的事实。 此时这样的“大人物”和自己说话,秦观不由得变得谦逊起来,当下敛容答道:“学生所习,无非六经,亦读《论语》、《孟子》,此外石大人《三代之治》、《论语正义》、《七书》亦略有涉猎。” 石越点了点头,老气横秋的说道:“秦公子年岁尚轻,能尽通六经,亦很了不起。” 秦观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连忙解释道:“绝不敢谓尽通六经,学生资质平庸,仅于《诗经》略有所得。” 刘庠是有点刻薄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当年面辱邓绾,他见秦观拘谨,忍不住在旁边笑道:“那亦不错,唐人谓三十老明经,秦公子二十多岁能通一经,亦不算太老。不过公子是要考进士,还是要考明经呀?” 秦观听他取笑,骨子里的狷介性情便忍不住发出来了,当下不亢不卑的答道:“刘大人,现在省试进士亦要考五经,不考诗赋了,明经一科亦已取消,学生是没有机会做老明经了,也比不得当年刘大人少进士的风采。” 刘庠虽然少有文名,八岁能诗,但中进士却比较晚,当年因为岳父遗奏补将作监主薄,入仕之后才参加进士考试,虽然终于进士及第,但的确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观二十三四岁才通一经,读书不够用功,差一点点就变成“老明经”了,秦观便以牙还牙,笑骂他中进士太晚。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秦观这里说他是“少进士”,是语带讥讽的。 这等话在坐的谁听不出来,当下冯京便皱了皱眉毛,心里暗骂秦观轻佻;石越虽然早知道秦观必有这种书生狷介之性,但也忍不住有点担心刘庠生气;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观和刘庠,摆明了看热闹。 不料刘庠却并不生气,嘻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齿,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进士。” 秦观自恃的一笑:“能不能中进士,那自有命数。学生今科不中,便当往白水潭读三年书,三年后卷土重来亦未可知。” 他这时少年意气,自然说话间挥斥方遒,总觉世间一切事皆是容易。冯京心里虽不以为然,但他既不喜欢秦观的性子,便自持身份,不去搭话,若不是看石越的面子,早就拂袖而去。石越和刘庠却喜欢他这份少年锐气,当下刘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学得三年,出来亦不失为一真书生,养好这份书生之气,将来虽然不能为一方面干吏,却是个好御史。” 石越本来和刘庠并不是太熟,不过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要为刘庠说好话,算是在政治上对旧党的回报,这时听他对秦观的鼓励,不由大起好感。 秦观心中也有几分感动,起身长揖一礼,朗声道:“多谢刘大人教诲,学生自当铭记。” 石越虽然心里有了个成见,认为秦观不过一才子词人,不堪大用,却也觉得他总是个才子,刘庠又说秦观能做好御史,他也很认同,当下便有几分招揽之意,于是温言笑道:“你是贡生,朝廷法度在上,我行事亦多有忌讳,汴京居住太贵,秦公子可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写点文章给几份报纸投稿,一可扬名,二有稿酬,或者在义学兼份教职,亦可养活自己,男儿大丈夫,不怕出身贫贱,就怕没有志向……” 他这话虽然琐碎了点,却是说得诚恳,秦观更加感动。他此番来京,的确盘缠不多,都是同窗接济,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说这些话,显见石越的关心。他却不知石越本来有意让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钦点的考官之一,他不能不避这个嫌,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正在虎视眈眈盯着他呢。 一座屏风之内,石越等人开始谈古论今,刘庠颇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谈甚欢,而李丁文之广博机敏,冯京之典训雅正,秦观之清新机智,碰在一起便是经常引起众人欢快的笑声,除了石越外,众人对秦观诗才敏捷,都非常的惊讶。 而仅仅就在这座屏风之外,白袍书生和四个黑袍儒生围成一桌,一齐举杯痛饮。 “允叔,你真的决意去高丽?”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黑袍人问道。 那个叫允叔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经说好了,我们曹家本来就是商人,我对经书没什么兴趣,诗辞歌赋更加不愿意读。在功名上多半是无望了,不如做个富家翁也罢。” “总是可惜了,以你的聪明,今年虽然没有考上贡生,但三年后却肯定有希望的。”那个黑袍人依然感叹。 叫曹允叔的年轻人豪爽的笑道:“子云,你真是个痴人。你考了几科了?连试两科不中,今年再不中,你真指着朝廷赐你个同进士出身?当官当官,还不是为了钱财?我家在钱塘有商行,一船丝绸运到高丽,回国之后,利润有数万贯,你当官得多少年才挣得来?” 那叫子云的中年人显见是和曹允叔极熟的,当下笑道:“我是痴人不假,可是海上风浪巨大,又有海盗,你一介书生,利润虽巨,风险亦大,怎比得读书挣功名,可以光宗耀祖,报效国家。” “就是啊,就算真的无意功名,想做陶朱公,亦不必去远涉风浪,开钱庄、办印书坊、织棉布,怎样不行?就是开家水泥坊,利润亦不在少数,何须自苦如此?”另一个黑袍年青人也对曹允叔一定要去海外不以为然。 “仲麟兄,你也这么看吗?”曹允叔对那个黑袍年青人笑道,又转头向另一个黑袍中年人问道:“子柔兄,你的意见呢?” 叫子柔的中年人笑道:“允叔既然决定了,我有什么好说的?我看你志向虽然不在功名,只怕也未必在高丽的数万贯利润。” 曹允叔拊掌笑道:“还是陈子柔知我。” 白袍书生见他如此,忍不住微笑道:“你曹友闻曹允叔的志向,谁又不知道呢?读了石九变的书,想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做梦都在说这个,还以为是秘密呀。” 曹友闻笑道:“这有何不可?大丈夫当持三尺剑横行天下,埋首书丛,皓首穷经,我可不屑为。何况出海一次,利润数以万贯计,陶朱之富,不逊于公孙之封,我在白水潭格物院读了一年书,眼界顿开,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无比清晰了。” 众人见他竟然说陶朱公比白衣拜相的公孙弘还要好,不由好笑。叫仲麟的年青人笑问:“既是如此,为何不和同窗一道去周游全国,堪测地形物产,却要出什么海?等到毕业再出海不好吗?” 曹友闻听他如此相问,不由指着他笑道:“仲麟,不想你也是痴人。我连功名都不在乎,我要白水潭一纸*何用?我感兴趣的,是石九变所说的大海之外的世界,大洲大洋,风物百态,而不是在神州大地上堪测地图物产。更何况利之所在,我是个大俗人,不能不动心。” 众人摇了摇头,陈子柔举杯说道:“允叔既然决定,我们多说无益,不过海上风高浪险,兼有海盗为虐,一切务必小心。今日在此饯行,明日就不去东门外相送了,免得效小儿女模样,惹人笑话。” 曹友闻举杯答礼,笑道:“这样便好,大丈夫相交,贵在知心。我们几个情同手足,何必多言。诸位金榜题名之后,若得闲暇,再来钱塘会我便可。” 众人见他豪气干云,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那曹友闻本来脸色较黑,喝了一杯酒,竟是黑中泛红,只一双眼睛却更是炯炯有神,他放下酒樽,笑道:“子云、仲麟这科省试之后,必跃龙门,身价自不相同。子柔和纯父不知有何打算?” 那个陈子柔名*,子柔是他的表字,已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几科不中,今年更是连贡生都没有考上,早就心灰意懒,绝望功名,因此对曹友闻想出海并不如另外两个人反对得厉害。此时见他相问,便笑道:“我虽然没有去白水潭读书,但是石秘阁的书也都读过,以前白首为功名,考不到一个进士出身,总不能心甘。不过我家耕读传家,若说我要去经商,非被赶出家门不可。” 众人听他这么说,相顾一笑,可想到这中间的苦涩,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那*见众人为他尴尬,便连忙转换话题,笑着对白衣书生说道:“纯父,你的打算呢?我和允叔都算是功名无望,方存他念。你文章经学、诗辞策论,皆是上上之选,若要博取功名,不说状元及第,取个进士出身,那是探囊取物。为何却一直不存此想?大丈夫取功名报效国家,毕竟这才是正道。” 白衣书生微微一笑,轻轻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这两句词虽是一首,却并非连在一起的,他此时故意连在一起唱,调子便显得有几分怪异,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柳永的这曲《鹤冲天》,北宋的读书人无有不知,特别落榜书生,更喜欢到勾栏听这曲子,解闷自嘲。白衣书生志向高远,这是四人所深知的,此时用这曲子来回答,不过是书生伎俩罢了。 那个叫仲麟的年青书生笑道:“司马梦求,就你有这么多古怪。黄金榜你不屑一顾,哪有什么龙头望可言?若真要唱这首曲子,我们几个都是不够格的,张淳、李旭辈才真要唱这曲子呢。” 张淳、李旭是宣德门前叩阙的风云人物,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司马梦求听他说到这两人,便笑道:“张淳现在变换姓名,在西湖边上教书,我刚从钱塘游历过来,还去看过他们的西湖学院,一切皆是仿效白水潭学院,不过规模尤大,显见其志不在小。你说他偶失龙头望,可他也不见得要去依红偎翠呢,假以时日,不失为江南桑充国,比你考一个进士,放一个从七品主薄,要强得多。” 曹友闻听他说起张淳,连忙竖起手指,摇了摇,放低声音说道:“纯父,别在这里说,让人听见,害人不浅。”他和张淳有同学之谊,自然存了维护之意。 司马梦求笑道:“允叔倒是稳重人,不过他们在杭州,被人认出,也并不掩饰。要不我从何得知?” 叫子云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话道:“在京师还是小心一点好,朝局波云诡谲,纯父应当知道吧?惹上中间的事情,总是不妙。” 司马梦求见众人如此紧张,便点了点头,笑道:“以后小心便是。” *却忍不住感叹:“真是人各有命,张淳文章学问,气节操守,皆是上上之选,不料有此大变。不过说来却也不是大不幸,朝局风高浪险,便是我们这些布衣也感觉得到,石秘阁却硬是把白水潭的学生全给护住了,李旭在国子监读书,出身官宦,本是前途无量,结果反不如白水潭的学生。” 这五人里面,只有曹友闻是白水潭学院出身的,听到这些感叹,他也不由有几分得意。当下取笑道:“纯父一向在外游历,自然不必说,你陈子柔我当年可是极力邀你一起去白水潭的,你当时却说什么在哪里读书不是读,在家里读书就可,不必去学院。子云兄当时有大孝在身,也不必说,可你范翔范仲麟却未免好笑了一点,自己是陈桥人,却要跑到嵩阳书院去读书。现在羡慕来不及了。” 范翔笑道:“我可没有什么后悔的,白水潭是不错,要不然我们嵩阳书院也不会全力学白水潭,可是哪里没有英才呀?若是学问在学院就好,我看我们几个人中间,数你曹允叔学问最坏,司马纯父没进过学院,公认他学问最好。子柔兄只是说石秘阁对学生好,你就能得意成这样?” 他这话把曹友闻给呛得说不出话来。 四人见曹友闻黑脸再次转红,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他们在此闲聊,自以为没有人注意,却不知道这番对话全部落到了田烈武的耳中。田烈武对白袍书生司马梦求是十二分的留意,秦观被石越请进雅座后,他就尖了耳朵听司马梦求等人对话。幸好他不是告密小人,否则石越和西湖学院,难免麻烦缠身。 田烈武暗暗揣测着司马梦求的身份,那日在酒铺,他一语惊醒梦中人,田烈武一直以为这个公子哥肯定和军器监案关系密切,不料这时听他们对答,这个司马梦求倒象是个游历天下的读书人,回汴京城还没有多久,而且听他们说的,似乎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如何就能一口说出军器监案的关键?而田烈武是习武之人,更是一眼就看出这个司马梦求步伐稳健,眸子精溢,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文武全才”,对于这样的人,他更不敢掉以轻心。 他正在心里暗暗推测司马梦求的身份,忽然外面一声炸雷,淅淅沥沥的下起大雨来,把陷入沉思的田烈武给吓了一跳。吕大顺一向知道自己这个“田头”,为人虽然极好,办事也算精干,但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因此随田烈武去想,他倒是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吃报博士读报,懒得去操那个心,一个人把酒菜吃了个七八分。这时田烈武突然被炸雷惊得回过神,吕大顺未免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笑着搭讪:“田头,这真是下雨天留客天,想走也走不了。” 田烈武却没有去注意这些,看了下外面突然黑下来的天空,雨是越下越大,再看看司马梦求那桌人,还在谈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在乎外面的大雨。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军器监的案子连陈大人都不想破,关自己什么事呀?却一直操着这些空心。 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又听到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呼道:“好雨,好雨,实是一扫心中阴翳之雨!” 他这般大呼小叫,未免让全楼人都为之侧目。田烈武循声望去,却是坐在西头角落的一个人发出来的,穿着灰色长袍,因为是脸朝窗外背对着自己,所以看不清长相。不过显是一个人独斟,一个简单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包裹上还放着一把长剑。田烈武在开封做捕头,各地乡音都听过一二,一听口音就是知道这人是福建人。 众人看了他一眼,听他酸不溜湫的叫唤着,就知道是个不得意的人,这样的人开封街头多了去了,虽然开封府算是人情高谊,不比千年后大家只爱自扫门前雪,老百姓都乐于助人,但是象他这样的,愿意管的也不多。何况酒楼之上,多是行人旅客,大家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饭。 田烈武却是天生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只听此人忽然举杯高声吟道:“雨萧萧兮故人去,落花凄廖泪盈飞;雨兮雨兮吹萧瑟,不令别兮以盈塞;风瑟瑟兮独自归,千里相离怨秋雨;雨兮雨兮荡思愁,不使心兮以离碎……”声音甚是悲怆,让人闻之动容。 (作者按:此赋不知何君所撰,阿越偶得,借用于此,在此谢过,若作者有异议,自当删除另写。) 田烈武不知为何,下意识的看了司马梦求一眼,果然司马梦求站起身,走到那个灰衣人面前,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那人头也不回,抑头喝了一杯酒,冷冷的说道:“有何指教。” 司马梦求走南闯北多年,见他如此,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道:“指教不敢,方才听兄台作雨赋,似有伤感之意,在下多事,来请兄台一起喝一杯,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多个朋友,离愁寂寥之意或许就会冲淡许多。” 按理说他这般折节下交,别人纵使不领情,也不能恶言相向。可那人却不知道是不是“二中毕业”,出口犯冲,竟然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在下便有不妥,亦不劳足下相问。” 司马梦求不由一怔,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他也真是无话可说。不过他也无意挑起纠分,当下板着脸抱拳道:“如此多有得罪,是在下多事了。”说完便走了回去,和曹友闻等人说起,众人都觉得此人不可理喻。 其实便连田烈武也觉得那人毛病不小。 差不多就在此时,石越等人从雅座走了出来。石越、冯京、刘庠各自戴了披风,把腰间的金鱼袋给遮住了,别人自是不知道他们身份。可是曹友闻却是认得石越的,见到石越,习惯性的站了起来,行弟子礼,把石越给唬了一跳。幸好曹友闻还算机敏,没把“石山长”三个字给喊出来,否则石越等人难免要被当成珍稀动物给围观。 石越在白水潭学生成千上万,他哪能一一认识,当下朝曹友闻微微点头答礼,目光在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在司马梦求身上,忍不住夸了一句:“真是气度不凡。”他身份日尊,说起话来不自觉的就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度。 司马梦求目送着石越等人离去,嘴角亦微露笑意——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石越。 熙宁五年九月十日的汴京,晴空万里无云。 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吸引了无数在京学子的目光。体育馆是一座当时的人们从未见过的环形露天建筑,完全免费对外开放。 开幕式虽然简单,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亦是东京城的一大盛事,权知开封府陈绎、直秘阁石越、白水潭山长桑充国分致简短开幕词——石越和桑充国的配合,相当的默契,几乎看不出二人之间有什么裂痕可言。然后便是从乐坊请来的五百乐人上演大型剑舞,五百支宝剑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芒,整齐的舞蹈,激昂的节奏,那种宽宏的气势让在场的学子们回味良久。最后便是公布比赛项目与赛手名单,小型项目,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们按年级与系为单位组队排列比赛轮次;大型项目则是自由组队,比如在汴京很流行的蹴鞠,总共就只有四支队伍参赛,全部是自由组合的。 第一天的比赛项目主要是一些单人比赛的预赛。田烈武一大早被吕大顺拖过来看热闹,倒也觉得不虚此行,须知从他住的地方走到白水潭要走半个时辰。吕大顺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一个人跑去看马术、剑术了,田烈武的兴趣却在射箭与枪法之上,这时便一个人寻到射箭比赛的场地。 第十一节 天下才俊 中 射箭比赛分弓手与弩手两组,有宋一代,弓弩手都是宋军的主力兵种,也是宋军对抗骑兵的主要依靠。而射技亦是六艺之一,古代贵族生子,要朝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示男儿之雄心,到了宋代,这种风俗早不流传,但是读书人中能挽弓者虽然比率上不多,但是绝对人数上绝不少。所以在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中,参加射箭比赛的人相对要多得多。 田烈武走到射箭场边上时,已是第二小组十人的比赛了,十个箭靶皆在五十步开外,古制一步约合现在一点三米弱,算起来就有六十多米的射程。射手们手中的弓,是典型的中国双曲反弯复合弓。这时十个射手站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持弓,搭上箭,用右手带着指环的拇指拉开弓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瞄准自己的靶心。 田烈武自己很喜欢射箭,他一向认为射箭之要,在于心念专一,身形和步法,反在其次。这时看这些学生,有些臂力甚大,弓都挽满,手指拉弓处与弓弦形成一个锐角;有些拉开不过一半,便是射到靶心,只怕亦不过是强弩之末。至于能够心念专一者,他却是一个也没有看见,当时不由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裁判令旗一挥,大喝一声“射”,有七支箭离弦而去,直接钉在靶上——顿时整个射箭场鸦雀无声! 田烈武更是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因为十个人的比赛,只有七支箭射了出去,还有三张弓,竟然给拉崩了,一个射手被弓打在脸上,鲜血直流!如此戏剧性的变故,让一次主持这样比赛的裁判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处理。 一个穿着丝袍的年轻人从田烈武身后走了过去,捡起地下残弓看了半晌,上面分明刻着一行隶书“军器监弓弩院督造”,他默然半晌,长叹一口气,对裁判说道:“计算前面七人的成绩,这三人换弓重新比试,第一名进入复赛即可。”本来每组只许第一名进入,这一组因为这次偶然的变故,不得不让两个人进入复赛。 田烈武听到那个裁判用尊敬的语调对那个年轻人说道:“是,石山长。”这才知道眼前这个人,竟然是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他不由多看了石越,正巧石越抬起头,目光交集,唬得田烈武连忙低头。 不料石越已走到他身边,微笑问道:“这位兄台请了。” 田烈武没想到石越会和自己打招呼,不由吃了一惊,好在他是经常见官的,当下作了一揖,说道:“见过石大人。” 石越点头答了一礼,笑道:“不用拘礼。刚才我见你在摇头,你可是能从他们挽弓中看出来这些弓要坏了吗?” 田烈武这才知道石越来了好久,此时见他误会,脸色微红,答道:“回石大人话,小的方才摇头,是觉得这些公子们射箭不得其要,并非能看出这些弓是坏的。” “原来如此。那么你说说他们射箭如何不得要领?”石越对于射箭,是超级外行,此时碰上行家,不由饶有兴趣的发问。 田烈武见石越搔到他痒处,不由胆子更大了几分,朗声回道:“射术之要,不在身形与手法,而在心念要专一,我看这些公子们虽然姿式正确,但是总是嫌不够投入,所以觉得其箭法称不上很高的境界。” 石越对箭法所知有限,听他说得有点道理,不由好奇,问道:“你的箭术怎么样?” 田烈武朗声答道:“小的自幼好武,能挽二百斤的弓,五十步之内,百发百中。” 石越吃了一惊,宋代一斤相当于现代的一点二斤,二百斤的弓,称得上是臂力惊人了,后世岳飞、韩世忠名将,能挽三百斤不奇怪,可眼前这个人,绝不是什么著名人物,在自己面前自称“小人”,更显见地位卑微。 他到宋代已近三年,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他还真是一个都没有看到过,段子介会武功,但是好是坏石越并不清楚。那些御前带器械侍卫的功夫,石越也没有亲眼见识过,不知端详。这时听田烈武自称能拉二百斤的弓,自然而然便起了好奇之心。当下笑道:“呆会两组比试完毕,会有一段空暇时间,可否表演给我看看?” 田烈武并不傻,象石越这样的高官,便是知开封府陈绎,也要给几分面子。那是他想巴结都巴结不来的,虽然他心里并没有想过要刻意巴结权贵,但是机会到了面前,凡俗之人,哪能不动心?当下点头答应。 一柱香的功夫,接下来两组射手便比试完了,这些人眼见前车之鉴,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这些“劣弓”给伤了,拉起弓也不敢尽全力。惹得一些懂行的人尽皱眉头,李丁文走到石越旁边,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待裁判宣布了获胜的名单,石越叫过裁判,打了声招呼,便让田烈武上去挑弓箭。旁边围观的人等听说有人要在石秘阁面前表演箭术,无不好奇,还有几个好胜的,一时技庠,便向裁判说了,要求和田烈武一起比试。连侍剑都忍不住小孩心性,对石越说道:“公子,让我也去试试吧?” 石越教过侍剑写字读书,也教他骑过马,李丁文有时候闲着无聊,也会教他下棋、丹青之类,倒从来没有见他射过箭,因此不由有点奇怪:“你会射箭?” 侍剑望了李丁文一眼,点点头。 石越见他这样子,不免好笑,说道:“那你去吧。”侍剑和他虽然不是形影不离,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呆在自己身边的,便是会箭术,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石越知道他小孩子心性,自然也不会阻拦。说起来同是少年,侍剑跟在石越身边,表面上看来稳重细致,实际上内心却是好玩好动,好奇心特别强;而唐康却正好相反,表面上看来活泼大方,也经常和朋友出去游玩,谈吐风趣,可是内心却是相当的持重稳健,心思缜密,和一般的少年根本不一样。 侍剑见石越答允,便上面挑了一张弓,他臂力不够,只能挽到一半,可是准头却好,扣箭射出,直中红心。众人见他小小年轻,有这样的准头,不由喝了一声彩。石越也微露赞赏之意。 田烈武等人见侍剑射出,练武之人,哪能自甘寂寞,所谓“武无第二”,争强好胜之心,对于武人来说,概莫能免。田烈武从剑筒中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红心,入木三寸,把箭靶打得直晃。他有意卖弄,连珠价的抽出来三支箭,也不间歇,连续发出,箭箭皆在靶心,顿时彩声一片。 另外几个人都是上京参加省试的士子,平时自负文武全才,因此有意想在名闻天下的石子明面前卖弄卖弄,不想碰上田烈武这样的神射手,虽然他们敢上来,自然五十步内能命中红心,但是如田烈武那样连珠发箭,却是功力不够。而仅仅是射中红心,又有什么好自夸的,连那个小书僮也能射中红心呢。 石越见他们垂头丧气,不由一笑。他自然明白这些士子在想什么,当下温言勉慰几句,方对田烈武说道:“真是神射手。不敢请教尊姓大名?” 田烈武心里颇是得意,见石越问询,却也不敢失了礼数,恭身答道:“回石大人话,小的叫田烈武,是开封府的捕头。” 石越笑道:“原来是陈大人的人,这就好办了。我想请你来替我教两个孩子箭术,不知田捕头意下如何?” “这……”田烈武不由有点迟疑,虽然是难得的好机会,但是他最想的,还是有机会去前线杀敌,并非做高官的护宅教头。 石越见他迟疑,以为他担心的是开封府的差事,便笑道:“开封府的捕头你继续做,陈大人那里我会打招呼,每日抽空过来教教孩子就是,他们也不能全天跟着你学箭。每个月我给你三贯钱补贴家用,成不?” 每月三贯钱绝不算少,最要紧的是巴结上石越,前途自然大不相同。便是没钱,田烈武也会做,当下再不迟疑,立即答应。 ※※※ “公子,圣上旨意下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基本上已经定了。常秩、吕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钦点冯京、陈绎。”石越淡淡的回答道。 “两个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陈绎无论哪方面都不足以和冯京相抗。”李丁文皱着眉毛,揣摸赵顼这样的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潜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变法之心,一直没有动摇过。因此开科取士,无非还是要为新法简拨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决不可能让王安石一人专权,我和冯京插进去,为的就是这个。别的十多个考官,可全是新党干吏。”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个?”李丁文对此十分关心。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学院出去的学生,都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他们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帮结派,自然而然就会形成白水潭系。做为学院创始人的石越,进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这就难说了。长卿前一阵子做过统计,白水潭学院取得贡生资格,能参加礼部试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礼部在白水潭组织考试,院试前五十名可以参加礼部试,称为院贡生,加起来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于有多少能中,谁也不知道。”赵顼算是很给石越面子,为了以示公允,天下书院都因此得益,嵩阳、横渠、应天等规模在三百人以上的书院,皆恩赐五名院贡生名额,由各路学官组织考试。这项措施极大的促进了各地私办学院的发展——其实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参加州郡试的学生,都必须在州郡学校入学三年才有资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严重反对。反倒是这种恩指院贡名额的作法,后来逐渐发展,在二十多年后,终于变成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试考生,皆出自各大学院的毕业生,不过那个时候,无论是王安石还是赵顼,都已作古。 “今年省试取中名额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国参考的士子高达一万多人,考上的一跃龙门,自然身价百倍,但是没有考上的却永远是大多数。这些人取得贡生的资格后,还要坐食朝廷的仓禀,总有一天,国家要不堪重负的。”李丁文忍不住感叹道。 “国家看重读书人,结果只能如此。让他们去从事所谓的‘贱役’,他们也不会愿意,强迫为之,到时候真能天下大乱。白水潭明年的毕业生就有几千人,除去中进士的,进入兵器研究院的,继续读初等研究院的,被各个学院聘去当老师的,进报社、印书社的,长卿和程颢先生进行了估算,还有一百多人没什么着落可言。第一年的学生人数不多,还好办。第二届学生毕业,问题就会相当明显。”石越面对这个古代的人材闲置问题,伤透了脑筋。 这些人并不存在失业的问题,一般回家后可以当少爷,最不济的,也可以耕读传家,继续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机会——但是在石越看来,大宋受教育的人数并不多,在工业与商业部门,其实需要相当多的受过教育的人材,特别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头脑灵活,又有算术格物功底,做琐事亦能胜任——便是普通书院的学生,接受过教育的也比没接受过教育的要强得多——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学生,既便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毕业的,亦不屑为之。他们宁可回家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也不愿意为工为商,更不用说做商人的下属。 提倡“士农工商”平等吗?口号是喊了,但是宋代的读书人不比之前,他们从小就读“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石越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就可能是奇耻大辱。 一方面是人材缺乏,一方面是人材得不到利用,石越自问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那种一呼百应的鼓动家,面对这种问题,他只能束手无策。等着他们慢慢觉悟,或者有一天,当全国的读书人突然达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时,读书人就不会觉得进入工商业是一种自贬身份的行为了。在现在这个时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觉不自觉的去经商或者从事工业。 李丁文是属于那种对科举严重缺少兴趣的人物,不过他同样不会了解石越的烦恼,工商业要什么读书人?顶多识几个字,会算术记数就行了呗。这个道理聪明如李丁文,石越也解释不清楚。只有这种时刻,石越才能体悟到和风车作战的无奈。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谈论这些新奇的思想,理解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数——王安石可以算一个,可却是石越最大的政敌;桑充国算一个,可是自从报道事件之后,二人虽然依然亲热,却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还一个,欧阳发,石越只见过几次,那个年轻人真是相当的出色,可惜现在远在家乡居丧——石越知道因为这个年轻男子的离开,曾让桑充国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欢去桑充国办的义学里去,有时候还会即兴给小孩子讲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后来他才意识到,也许真正的改变,还得从那些小孩子们开始,白水潭的学生们,离他的理想虽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说起来,还差得远…… “公子,你看……?”李丁文打断了石越的感怀。 石越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和李丁文已经走进体育馆了,下午的比赛,有剑术组的预赛,比赛用剑是特制的无刃剑,一般倒不会出现伤亡。但是李丁文显然不是让石越看正在比赛的两个学生,而在旁边观战的几个人。 那正是前几天在会仙楼见到的司马梦求等人。 曹友闻等不及这次盛会,早就前往钱塘,现在和司马梦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吴从龙字子云、范翔字仲麟、*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着白色丝袍,站在一边观赏比赛,时不时指指点点。这四人站在一起,司马梦求气质飘逸,给人一种浊世佳公子的感觉;吴从龙年纪稍大,读书时也稍嫌用功,眼镜略有近视,而为人端正,倒像极了白水潭程颐的学生;范翔年纪最轻,长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阳书院的学生,骨子中自有一股书卷气;*也有三十多岁,他和吴从龙一样,大儿子都有十岁了,自然颇多稳重,不过许是因为绝望功名的缘故,神态中多了一点落拓之气。 石越虽然不认识这几个人,但是对于司马梦求的气质却颇留意。身上有这种气质的人,石越也见过,眼高于顶的王雱——不过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态;晏殊之子晏几道——富贵书生气略重了些;还有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可惜身体也不太好,而且也没有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沧桑感。眼前这个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过去叙话,却见一个穿着绿袍的武官带着一个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礼:“石大人。” 这个武官石越却是认识的,叫康大同,是熙宁三年武状元,本来是侍卫亲军里的右侍禁,因为考上武状元,升了一级,变成左侍禁——不过依然是个八品小官。石越本来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状元出身,又是正儿八经的御林军,更是加倍客气。抬了抬头,算是还个半礼:“状元公不必多礼,怎么有兴致来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我表弟来京赴考,带他来白水潭见识见识。我那边都是些粗人,呆久了于他学问有害。” 石越打量着他身边的那个人,只见此人一身灰布长袍,虽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脸上却冷淡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嘴角微往上翘,明知道眼前是名闻天下的石子明,却根本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种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样子,康大同想让他结交文友,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石越却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楼上,还把司马梦求给呛了个半死。当下朝康大同笑道:“这位就是令表弟?” “就是他。镇卿,这位就是名闻天下的石大人。”他这个表弟姓吴,叫吴安国,字镇卿,生下来的臭脾气。 吴安国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礼,连嘴皮都没有动,这算是无礼之极了。 石越看他这样子,回头看了李丁文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石越笑着对尴尬之极的康大同说道:“年轻人性子高傲一点,没有关系,你带令表弟到处转转吧。” 当下便辞了康大同朝司马梦求一行人走去。司马梦求早就注意到石越过来了,他对吴安国算是印象深刻,眼见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这人的无礼,心下不由有几分心折。暗道石子明名不虚传。 “那日邂逅,未及深谈,不料今日竟有缘再见,这位兄台别来无羔。”石越抱了抱拳,朗声说道。 “不敢,学生何德,竟敢劳石大人记挂。”司马梦求不亢不卑的还了一礼。当下按一般的礼节,和吴从龙、范翔、*向石越自报家门。 毕竟大宋的读书人对石越还是很仰慕的,如吴安国那样的始终是极少数。吴从龙等人免不了要说一番仰慕的话。石越说好说歹,此时也是个五品官,又是在皇帝面前很受重视的人物,兼之名闻天下,隐然一代宗师,甚至民间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后来提,但是他在当时来说,简直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反差如此剧烈,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司马梦求无意科举是真的,但是说他无意功名,却未免有点假。不过中国的“士”,讲究的是得其人而辅,若找不到那个明主,便宁可耕躬乡野,苟全性命,终身做个隐士,这是“士”之一阶层人格上独立的一面,后世之人,能理解这种想法的,少之又少。他游历天下,遍览形胜,结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见所闻,文官只知道贪财好色,巴结上司,钻营升迁;武官们醉生梦死,兵甲不练,坐吃空饷,倒似大宋这棵大树上布满了蛀虫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干这大树的树汁。 好不容易盼来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的王安石,结果他手下三大干将,韩维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户以下;吕惠卿三兄弟在乡里就巧取豪夺,变法的结果是国库的钱财大幅上升的同时,他们吕家的田产与钱财,也跟着上升;曾布自己虽然好,可是他的亲戚们在县里面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欺压良善之事屡屡不绝——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纵使自己清廉,同样也要引荐亲戚,而对于吏治败坏之事,他根本不敢动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的喊“开源”,实则历代苛捐杂税,本朝无一不有,这种情况下还要开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 而所谓的旧党名臣,更让司马梦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被庆历新政的失败给挫掉了全部的锐气,只知反对不知建树——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况,不变不行了。在《汴京新闻》之前,大宋本来就有朝廷的邸报流传于市坊,虽然不是正式的报纸,但对于关心时政的读书人来说,却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举一动,朝野变化的情况,司马梦求虽在外省,亦了然于胸,但是越了然,只有越失望。他几乎以为大宋是变亦亡,不变亦亡的危局了,差点想要剃度出家,不再问尘世之事。 直到他在成都读到《三代之治》、《历代政治得失》,读到关于青苗法改良的邸报,他这才又被勾起一丝希望。但是司马梦求为人,是非常的推崇“与其许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他马不停蹄的出剑阁,顺长江而下,直奔江淮两浙,亲自了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况,用钱庄借济的利弊得失。在那里呆了一年有多,种种利弊,他无不了然于胸。他在松江边上,看到了机户之家成千上万,官府为了调节棉花的种植和水稻的种植而大伤脑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没有解决;他在杭州,看到苏轼浚通西湖,亲手规划杭州市区图,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矿;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蔡卞的小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把一方面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在治区要求百姓种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开恳的田地则可以棉花水稻*分,把松江边上官员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轻易的解决了,他异常严厉的打击富家私放高利贷,监视钱庄的利率情况,对于一些官府不愿意解决的贫困户的问题,他下令这些五等户中的贫困者,可以由县府调查清楚后,押结作保,让他们去钱庄借钱买种——司马梦求所过诸县,便是《论语正义》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县,都没有人能比这个蔡卞做得更好。 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把司马梦求的希望慢慢点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师,就是想看看这个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石越石子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时只见石越笑道:“潜光兄,想不到今日能见这么多英杰之士。司马公子,今日不便长谈,如蒙不弃,改日可否和你的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叙?” 司马梦求也知道今天是肯定不方便说什么的,他看了吴从龙等人一眼,除了*之外,吴从龙与范翔眼中都流露出热切的目光,当下微微一笑,答道:“改日定当拜访。” 李丁文忽然在后面插道:“不如约好,就在后天如何?公子后日轮休。” 石越一怔,开始不知李丁文为何要定好日期,不过马上就转过念头,知道李丁文心思缜密,他担心司马梦求等人是贡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来,再来拜访,就会惹人闲话了。当下便微笑着看司马梦求的回答。 司马梦求淡淡一笑,点点头,抱拳答应:“如此便是后日。” “那么一言为定。” ※※※ “公子想把那个司马梦求招入幕府?”见四下无人,李丁文笑问。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看他人材难得,他不说司马梦求这个名字倒也罢了,说起来,李敦敏和柴贵友都写过信推荐过他。”当下把这人在江淮的事情略略说了。 “看来倒是个有心人。”李丁文笑道。 “我去信给子瞻先生,问了两个人,一个是这个司马梦求,一个是蔡卞,子瞻先生也认识此人,他和灵隐寺一个和尚很熟。后日再看看他的干材器量,就知端详。贡生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我猜测他是个无意科举之人。”石越轻轻拨开小路边上的柳枝,此时离开体育馆已很远,白水潭学院里显得很安静。 李丁文沉思了一会,方说道:“要慎重,如果不是其人,不要轻易招揽。” 石越不置可否,他知道李丁文是怕那些御史说闲话。不过他自小就知道曾国藩幕府人材的事情,难道曾国藩幕府中的人,就全能一一交心?为政之道,有阴谋,有阳谋,关键是要有能力,如果自己明知是人材而不敢用,又能成什么大事? 不过他还是要向李丁文解释一下:“我看司马梦求一不求科举出身,二没有结交权门,仅这两点,就显见其志向器量。” 李丁文知道石越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说,笑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司马梦求的朋友,应当也不是凡品吧。” “但愿如此,不过吴从友与范翔目光热切,他日的助力,亦在朝堂之上,而不在我幕府之中。”石越笑了笑,那样的眼光,他看得实在是太多了。 李丁文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个八品进士,搞不好还是个九品,如果不是进士及第的话,到外县从主薄、县尉做起,按部升迁,何年何月才能有机会进入朝廷呀?新法招致不满的一个原因,就是王安石只要人家说新法好,就加重用,简拨了太多的投机侥幸之人。这两人要想有机会进入朝堂,还早得很。” 其实当时朝廷重臣推荐一两个人,根本就是风气所在。王安石就不说了,冯京、文彦博、吕惠卿、曾布,甚至石越,谁没有做过?吕惠卿两兄弟布列朝廷,*凤带到兵器研究院;石越还提拔了一个唐棣呢。而且说起来,进身最快的,当数石越,三年时间,就是五品,历史上不能说没有,宋代还有三日三迁的,但是终究是很罕见的了。 石越微微笑道:“你说得虽然有理,但是多一些人材,于国家还是有利的。何况如果他们真的有才华的话,未必就一定要放外任,到太常寺做个奉礼郎以下的官,我就办不到吗?” 白水潭学院的第一届技艺大赛,在第一天结束之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肯定是一次成功的活动。 当时汴京的居民们,文艺生活虽然不能和后世相比,但也不能说不丰富,相国寺的“万姓大会”就是经常有的,但是竞技体育那独特的魅力,和“万姓大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物。当着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人击败对手,那种成就感让年轻人们感受到不逊于黄金榜上题名的快意。 无论是从马术比赛中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是射箭比赛中弓被拉崩,亦或是二十五里(不足一万米)长跑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选手没能坚持下来,都成了汴京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最让桑充国意想不到的是,当天下午有许多赴京考试的士子要求能够参赛,和白水潭的学生一决高下。无论在哪个场合,如果能够击败名动天下的白水潭学院的话,对于这些年轻的士子们来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吧? 桑充国对于这个实际上“白水潭校运会”摇身一变,转变成“大学生运动会”,并没有特别的奇怪,当时石越提出的宗旨,就是希望借此吸引更多人的注意,让读书人在读书之余,不忘强身健体——不过这个主张是没有说服程颐的,因为伊川先生认为养生之道,在于打坐,这个观点也不能说完全错误,不过按石越的说法,则是两个正确的观点同时存在,是可能的。伊川先生当然可以继续打坐,不过让白水潭不愿意打坐的学生练练剑术、跑跑步,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第一届技艺大会正好赶上省试之前,桑充国是没有刻意安排的,不过石越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别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能提高白水潭学院的声誉,总是不错的,这一点桑充国程颢也好,程颐也好,邵雍孙觉也好,大家观点一致。前阵子“四大学院白水潭讲演”被誉为大宋以来第一盛事,所以对于和别的学院进行交流,白水潭学院的领导者们,对此是很开明的。 因此桑充国当天召开的教授联席会议很容易的通过了决议,在接下来三天内,允许白水潭以外的士子组队或者单独报名参加比赛。这个决议只是苦了那些负责组织这次比赛的学生们,如果不把赛程变得具有相当的灵活性,根本不可能适应这份新的决议。 当然比赛从第二天起,也因此变得更有对抗性,更加精彩。连汴京的市民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本土本乡的白水潭学院,一派支持外来的士子,有两家酒楼公开*,赌三十六项的冠军人选,差点被开封府给查封了。 最让石越哭笑不得的是有个御史居然因此弹劾石越,说他纵容指使白水潭学院办技艺大赛,让天下士子不安心读书备考,玩物丧志,是破坏国家抡才大典的行为云云,此事后来成为熙宁五年第一笑话,忍俊不住的皇帝赵顼在弹章上御笔钦批:“吹皱一池春水,干石越何事?” 不过在熙宁五年九月中旬,也许最值得注意的事情,是九月十二日司马梦求等人如约拜访石越。 接到司马梦求等人名刺的石越亲自迎到门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园设宴接待,这让吴从龙和范翔简直受宠若惊,连*都有点动容。毕竟石越的名声,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苏轼相提并论。 石越赐邸的花园,此时和之前又有不同,因为觉得石安夫妇忙不过来,他又请了几个家丁和花仆帮忙——家丁是唐甘南亲自帮他选的,花仆却是冯京推荐的,因此花园虽然不大,却也是静中有韵,一股引来的活水,从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绿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颇有山野之妙。横塘曲桥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请众人坐了,自己这才坐了主位,李丁文则坐在他的旁边。 石越端起酒来,笑道:“久闻司马公子之名,久欲请教,不料今日得偿所愿,吴公子、范公子、陈公子亦皆是大宋英杰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越不才,在此先敬诸君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举杯回敬。 待一杯酒尽,司马梦求奇道:“学生一向默默无名,石大人却是似乎早已知道学生一般,这中间缘故,学生愚昧,还请石大人解此迷津。” 第十一节 天下才俊 下 石越笑道:“良材美质,断难自弃。司马公子在两淮江浙往来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称赞公子呢。”他故意点到为止,却并不说明。 司马梦求真是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 石越微微笑道:“以司马公子之能,必能有所教我,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倒不想石越如此开门见山,连忙说道:“学生见识愚钝,只怕让公子失望。” 石越叹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象我们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庙堂之上,坐谈议论,百姓之疾苦,谁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县知县,真能深入民间者,亦廖廖可数,而敢于据实上报者,更是难有。《汴京新闻》号称能反映民间疾苦,可实则亦不过限于开封一府罢了。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纵有良吏执行,各地风俗人情不一,守令为求考功升迁,无不讳病忌医,这是人之常情,而最后吃亏的,是百姓与国家。我虽有亲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执行情况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脱不开身。司马公子是有心之人,还望能够直言无忌。”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司马梦求起身行了一礼,正色说道:“石大人如此见识,实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学生便斗胆放肆直言,有不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石越伸手说道:“但说无妨。” 司马梦求清清爽子,侃侃说道:“自熙宁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变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谓变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细法,不计其数。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议极大,石大人改良之后,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钱庄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时间,相继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议未定,一法又出,本来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变样,更易招致反对。但平心而论,新法亦有可取者。” “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对一片,但学生这几年往来南北,终于发现其中之奥妙。原来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南方人却不甚反对。” 石越和李丁文听到这话,不由愕然,三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石越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没有明白为什么南方人反对不厉害,而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当下便问道:“这是为何?” 司马梦求叹道:“因为南方与北方,情势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实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觉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穷苦,本来就出不起免役钱,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户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户与四、五等户、单丁户、女户,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钱,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使贫者更贫,雪上加霜,而国库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穷的百姓,是很受免役法之害的。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说是为荒年灾年备灾的,实际上年年征收,几乎变成常赋,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还好,北方百姓则实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户、客户、四、五等户特多……” “另一方面,北方有些百姓却甚至不愿意种桑养牛,因为家里有桑树,有牛,就被视为富户,免役钱就要多出,百姓由此更不堪重负。但在北方而论,比贫困之家反对更强烈的,是一等户和官户,很多官户,本来不要出钱的,现在突然要出钱,虽然他们有钱,却也不愿意;而一等户则是因为他们出钱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所以这些人的声音更容易传到朝中大臣耳中,真要说为贫困百姓吁请的,倒不见得有几个。否则也不必全盘攻击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就行了。如果平心而论,对于南方人而言,则免役法至少不是什么坏法,对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减少四、五等户和客户的助役钱和免役宽剩钱,那么它纵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想到自己之前在心里一直单纯的认为免役法扰民,甚至想过要联合旧党狙击此法,心里不由一阵惭愧。长叹道:“非纯父,他人不能告诉为我言此。”旋又想起苏轼本来反对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后就慢慢没有听到他反对的声音了,而韩琦在河北,则对免役法恨之入骨,种种情弊,他终于算是完全明白。 连李丁文听到这里,见司马梦求如此通达上下情弊,也有点自叹不如。 司马梦求继续说道:“又如保甲、保马二法,推行皆在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对此二法闻所未闻,更无害可言。反倒是青苗法推行得当之处,百姓颇得其利。若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农田水利法。” 这话说出来,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一句话,问出大家的心声。 “怎么不可能?地方官吏为了邀功,乱开沟渠,胡修乱造,虚报数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钱,虽然利息甚低,却始终是要还的。何况江浙两淮,要修水利,就应当统一规划,才能见其利。各县乱修一气,又有什么用处?” 这话问得*哑口无言。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朝廷已经知道了,会派专员去两浙两淮督修水利。” 司马梦求又继续说道:“石公子改良青苗法,虽然是善法,情弊减少许多,但也不是全无弊端可言。一则如非大县,一县一般只有一个钱庄,而钱庄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户豪室,断然没有这么多的本金。而富户豪室,却也有不愿意的,他们宁可钱庄开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贷。要抑制这种情况,一是靠地方官员的干材,一面打击高利贷,一面让县中富户联合出资办钱庄;二是由外地请来大商大贩兴办钱庄,让本地的富户无利可图。这种事情,在富裕一点的地方则施行良好,在穷困之处,却全靠地方官的能力。仅仅靠着青苗钱收息那一点微利,如何能打动富商?何况越是穷的地方,借钱出去风险越高。其二则是那些极度贫困的农民,钱庄并不愿意借钱,官府亦不能强迫。而合作社的推广,又并不理想,结果最穷的人,依然还要去借高利贷。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摊上一个好的地方官,则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无材,那么这根本也谈不上雪中送炭之法。” 石越听他说来,也的确有可能,当下默然良久,才说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复杂。” 不料司马梦求却笑道:“那却未必。” “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穷。” “北方虽然穷,但是北方也有有利之处。一是北方人情淳朴,欠钱不还之事要少,风险自然小得多;二是青苗法利息低,而北方三等户以下,都愿意借,甚至客户也愿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润反比南方高;三是因为钱庄收息多少,始终是考核地方官政绩的重要一条,地方官员也很主动的把那些富户召集起来,合伙开钱庄。而地方官为了从钱庄中多收息当成自己的政绩,又会允许这些钱庄借钱给商人谋利,从中抽取税金,当做青苗法交纳。所以北方实际上并不比南方执行困难。实际上钱庄借钱给商人为本,然后谋利,这种事情地不分南北,各处都有。依学生看来,是有利有弊,其利则是钱庄利润变大,商人愿意开设;其弊是学生担心这些钱庄本金有限,最后反而没有钱借出做青苗钱了——这种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经发生,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钱庄则只要有利可图,青苗法因此名存实亡,生产需要资金的农民还是不得不去借高利借贷,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静,这中间是有玄机的,不过以学生所见,这样的事情现在还只是少数地方的现象。” “那么,纯父可有什么良策?”石越虽然觉得资本追求最大利润根本是正常现象,但是青苗法积极的一面如果断送,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让大多农民破产,而社会工业化程度又无法容耐这么多劳动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引发社会的动乱,从这个意义上讲,石越也希望青苗法能够切切实实解决农民的一些问题。但是让民间资本有效的流入农业生产当中,这个难题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司马梦求苦笑道:“我又能有什么良策可言,本来越是穷县越是需要青苗钱,可在某些地方,结果却是越是穷县钱庄越是不愿意借青苗钱,反倒是富县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真要解决,还得靠地方官吏的良心与能力。或者在钱庄法增加一条,农民满足贷款条件而钱庄不放贷者,可以向官府申诉求助?不过依学生来看,这些都是细节,实则王相公变法的路子,整个就走错了,这完全是一个死连环。王相公变法便真能成功,财政岁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决大宋的问题。” 他这话实在是惊世骇俗之论。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对王安石变法全盘否定。不过石越对于司马梦求的建议,也不敢断然下结论是好是坏,金融方面的事情,石越并不是行家里手,这样的一条条令加进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暂时难以评估。 “那么纯父的高见是?”石越和李丁文对望一眼,并不急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司马梦求可能是很久没有机会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略有点激动,“大宋之弊,在于冗官冗兵。要解决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宽养民力,不能宽养民力,就不能厚培国本,不能厚培国本,就不足以显耀武功。王相公变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其大道?” 这个道理,石越和李丁文,甚至苏轼、范纯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当下石越问道:“我观王相公变法,虽然重开流不重节流,重法令不重人事,颇有不如人意处,但似乎还不足以言背道而弛?何况王相公执政以来,消除冗兵,禁军减至五十余万,亦不能谓其见不及此。” 司马梦求淡淡一笑,说道:“我当为石大人一一言之。” “王相公削减禁军,自是事实,然而西北军费所需,数以亿万计,此处消减所得,彼处十倍花掉,又何足道?而冗官之势,熙宁五年之间,愈演愈烈。如嘉佑年间,推恩者数十人,治平间三百人,而如今则四、五百人。官员们一个求田问舍,为子孙谋,谁来谋国?” “又王相公立置将法,每将下面各有部队将、训练官一、二十人,诸州又自有总管、钤辖、都监、监押,设官重复,平增冗官又是数以百计……” “又推行新法,诸路增置提举官凡四十余人,各设官府,不一而足。又国初供奉三班不过三百人,天禧间增至四千二百多,现在则达一万一千多。景德年间大夫之官不过三十九人,如今达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间不过一百六十五人,现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于彼时。承议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议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势,有增无减。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项赏赐,曾无止尽。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财,所得亦不足以偿所出……” 司马梦求把这些数字一一说来,如数家珍,显是平时非常留心。吴从龙等人不知道端详,倒也罢了,石越和李丁文却听来惊心。宋代一个官员能享受什么样的待遇,石越是亲身体会的。俸银之外,还有春衣绫、绵、冬绢,还有粟,还有随身仆人的衣粮,还有薪、嵩、炭、盐,还有所谓的“增给”、“赡家钱”、“马钱”、“茶酒厨料”……名目烦多,连石越自己都记不过来。每年郊天、皇帝生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生日,更是各有恩赐。国家从百姓那么剥削来的钱财,就这么被所谓的“百官”们吸取了很大一部分。当然不能说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过错,但是王安石变法完全没有抑制冗官的增长,却也是事实。 司马梦求顿了顿,又说道:“本朝苛税,七倍于唐,百姓之苦,谁人知之?天下之财输于京师,而地方不能自留钱财,用于建设。朝廷养兵养官之费,占岁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谈什么宽养民力,谈什么厚培国本?如今国家之事,乱无头绪,立即仓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极。” 说到这里,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马梦求的大概思路,此人虽然算是才华出众,对国事有着深刻的见解,但同样是那个时代的人物,他的见识,不过是以范仲淹的见解为基础。他和李丁文对望一眼,就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不由莞尔。除冗官,冗官是那么好除的吗?王安石未必是见不及此,很可能是范仲淹的失败给了他深刻的教训,他不愿意一个人挑战整个官僚阶层罢了。但是话又说回来,真是想要解决大宋的问题,这个顽疾,石越不能不面对! 总有一天,我要面对这个问题的。不过历史在这个问题上,给石越的经验却并不多,因为石越出生的时代,冗官问题比大宋要严重千百倍。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不是现在他要面对的。他笑着中止了司马梦求的话题,“事有轻、重、缓、急,很多事情,虽然按理要那么做,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需要多走一点弯路才能达到最后的目的。你可明白?” 司马梦求本来正想继续说着自己对冗官的看法,提出一揽子强硬措施消除冗官,听到石越不轻不重的这么一说,不由呆了。他细细的咀嚼着这句话,试图理解石越的意思。 一直听着司马梦求说话的范翔微微笑道:“石大人,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石越笑着看了这个青年一眼,“哦?”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面前有巨石挡道,仓促间不能踢开。这时候花点时间去准备工具,召集人手,一起来搬来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蛮干,要有用得多。”范翔打了另一个比喻。 “哈哈……仲麟真是聪明之辈。”石越笑道。 司马梦求豁然明白,抱拳说道:“学生受教了。” *在旁边补充道:“如果在准备工具的同时,行有余力,还可造一架马车,这样在搬开巨石之后,可以加快上路,把时间补回来。” 石越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又对司马梦求说道:“冗官冗兵,仓促间难以解决。之前多做些有益于国的事情,待到时机成熟,再去动它们不迟。纯父多有干材,须能耐下心来,静待时机。当今天子圣明,英杰之士,正是大有为之时。” 司马梦求点头称是。 严肃的话题既然说得差不多了,当下众人就慢慢放开。司马梦求喜欢说些他游历各地时所见的风俗习惯,地方民情,官吏贤愚之类,和李丁文倒是颇有共同话题。而吴从龙等人显然去过的地方不多,吴从龙对秦汉晋唐以来的官制礼仪,显见非常熟悉,常能引经据典,说上一番,不过他为人方正拘礼,和范翔恰*情相反。范翔思维灵活,什么事情都是一点就通,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市井百姓,各种趣闻秩事,他信口拈来,倒如同自己家后院的事情一般清楚。而*此人,竟然是精通刑名钱粮诸般庶政,实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 诸人交谈颇为相得,而吴从龙和范翔又是刻意巴结,卖弄学问,席间气氛活跃,笑声不断,直到天色渐色,这才发现时间流逝之快。石越与宋人交游,见过的名士才子,不知凡几,但当时读书人,无不书生气甚重,谈得几句话,往往就是往琴棋诗画引,其中高材之士,也不过谈谈历史上的典故经文,以证其博,石越心里对这些,实在有一种厌烦之心,因此他平时倒更喜欢和沈归田这样的小官吏说话。今日碰上司马梦求几人,说的当时当世之事,便是说历史得失,品评也是适可而止,绝不肯夸张虚饰,加上范翔此人实在淡吐风谐,石越本就有招致之意,此时更觉不舍,便吩咐侍剑,让人点起蜡烛,挂上“气死风”,做彻夜之谈。 众人从上午至晚上,边喝边谈,本来各有酒意,石越又说到给侍剑和唐康找个箭术教练,以为君子当文武全材方为上品。范翔带着酒意,指着司马梦求笑道:“石大人,若论文武全材,司马纯父可是上马能杀敌,下马能作赋。其箭法之精妙,亦非开封府一个捕头可比。” 司马梦求知道范翔已有几分醉意,不过他也并不介意让石越知道自己的本事,当下只是微微笑道:“仲麟不要胡言乱语。” 李丁文却笑道:“纯父何必过谦,仲麟岂是乱说话之人?” 范翔脑子不是太听使唤了,竟然也说道:“正是,我范仲麟什么时候会乱说话?纯父兄何必谦虚,干脆表演一下,也给石大人看看你的本领嘛。” 众人哄然称是,侍剑少年心性,正是想看热闹,也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李丁文却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说道:“纯父兄表演两手,我们以此下酒,岂不也是雅事一桩?” 司马梦求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来李丁文实是石越身边的谋主,对自己的态度相当微妙。他此时对石越颇为倾服,而石越言语中也已微露招致之意,心想干脆就一展生平所学,也好给石越一个好印象,同时让李丁文知道我司马梦求的本事。当下并不回答,只是迟疑的看了石越一眼。 石越对于所谓武功,心里本来就很好奇,毕竟他是看着武侠小说长大的一代人。加之大家都在兴头上,当下微微笑道:“纯父就露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界吧。” 司马梦求见石越发话,站起身来,抱拳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侍剑见他答应,顿时心花怒放,连忙说道:“公子,我去拿弓箭刀剑来给司马公子。” 石越心思一转,叫过侍剑,在他耳朵边轻声说了几句,侍剑似乎吃了一惊,略一迟疑方才答应着,去拿诸般兵器。 不多时,侍剑带着一个家丁拿了弓箭和一个大盒子过来。 石越先接过弓箭,双手交到司马梦求手中。这是一张犀角弓,石越提举胄案虞部之时,胄案经常会造些好兵器出来送给王公贵族,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面的人要巴结他,自然忘不了给他留一份。当时他按价付钱,还曾让那些手下大吃一惊,因为这些事情,在当时根本就不被视为受贿了,完全是平常事。他这些兵器放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处,多半是当摆设用的。 此时司马梦求接过此弓,不由赞了一声:“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会是坏箭,金箭筒内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马梦求也不说话,走出亭来,就在曲桥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只听弓弦响过,池墉那边的三枝柳条,掉在水池之中。而箭势并不稍减,一直钉到花园的围墙之上。众人一齐起身,凭栏而立,夸了一声好,侍剑更是兴奋得小脸都红了。 司马梦求微微一笑,手中却不停留,接连二十箭发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围墙上,竟是钉出一个隶书“石”字来。这手箭法,连李丁文也要点头称赞。 石越击掌笑道:“司马纯父,果然神技。” 司马梦求拱了拱手,谦道:“雕虫小技,让石大人见笑了。”说着就要把弓还给石越。 石越摆了摆手,却不去接,“所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这张弓放到我这里,白白蒙尘,不如就送给纯父,明天我再让人去在箭上刻上纯父的名字,纯父不要推辞才好。” 司马梦求心里也是很喜欢这张弓,而且他其实也是豪侠之人,当下恭身笑道:“如此学生愧领了。”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剑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檀木盒,再走到司马梦求前面,笑道:“这里有件东西,还请纯父鉴赏鉴赏。” 众人见石越如果慎重地拿出一样东西,知道必非凡品,不由一起围了上来。司马梦求却抽空偷偷瞄了李丁文一眼,见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微露笑容,显是早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当下接过这个三尺长半尺宽的檀木盒,右手轻轻一扣,把盖子打开了。 众人一齐把头凑过去,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古剑,剑鞘和剑柄,皆是黑色,上面刻有简单的花纹,在剑鞘之上,有一句隶书诗:“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宋人文章独推韩愈,司马梦求等人自然知道这是韩愈的名句,用来形容朋友之间的赤诚相待。石越这时候拿出这么一把剑来,背后深意,不言可知。 司马梦求拿起剑来,只觉触手生寒,便知这把剑的确是一把宝剑。他把盒子交加一个家丁,右手握剑,左手抓鞘,刷的一声,把剑拔出半截,便见寒光四溢。他观摩良久,自问见识并不浅薄,却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当下便直言道:“学生孤陋寡闻,竟不知此剑来历。” 李丁文笑道:“这柄宝剑,是有人高价从杭州购得,送与公子。苏子瞻大人、公子与在下,皆是不识。剑上并无题款,唯鞘上有韩文公诗一句而已。” 范翔伸着脖子看了一回,他本是个儒生,自然是不识的,不过他生性机敏,转了转眼珠笑道:“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这柄剑虽由昆吾之铁炼成,却必是零落飘沦已久,竟至于没没无名,要待石大人方能识它,可见也是机缘巧合。此剑之前辗转于俗人之手,自然无名,然宝剑入英雄手,日后必当显名于世。学生以为不如就由石大人给此剑起个名字,也好别让它埋没了。” 他一番话语带双关,以宝剑暗喻司马梦求,还轻轻易易拍了石越的马屁一下,便连李丁文也暗赞他的机智。果然,石越虽然不喜欢别人拍马屁,但是如范翔这般恰到好处的,只怕是圣人再世亦不能拒,何况石越一凡人,便听他笑道:“仲麟说这宝剑蒙尘已久,只怕也是事实,否则以苏子瞻大人那般高才,岂能有不识出处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诗句,我就从这诗来名之,称这柄剑为‘昆吾剑’,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说了出来,别人又怎么会说不好?这世间也不会有这般不识趣之人,除非是武状元康大同的表弟吴安国在此,那必定是鼻子一哼,满脸不屑。 石越见众人都说不错,又笑道:“仲麟方才说宝剑入英雄手,方能显名于世。这句话深得我心,在坐并无习武之人,文武全材,当数纯父,我就把这昆吾剑赠予纯父,料纯父定不会让它埋没。” 他这话一说出来,除了李丁文,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这柄宝剑,虽然无名,却必是名贵之物,竟然就此相赠。不过众人都是聪明之人,石越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司马梦求轻抚昆吾剑,慨然说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已足矣。学生定然不负大人之望,绝不让此剑蒙羞。” 说完拔剑出鞘,白衣晃动,剑光闪闪,竟是在曲桥之上舞起剑来。只见他出剑之时,有如雷霆之怒,收剑之时,却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滚滚翻动,看得众人都痴了。舞得兴起处,突然将宝剑掷上云宵,高达数十丈,而司马梦求手执剑鞘,准确的把电闪一样的宝剑接入鞘中。 李丁文看着此景,不知怎的,心中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的拍栏歌道:“昔闻班家子,笔砚忽然投。一朝抚长剑,万里入荒陬……” 这本是唐人的一首长诗中的几句,李丁文心有所感,此时唱来,慷慨豪迈之意,动人心魄,众人对这首诗都不陌生,此时亦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一齐跟着拍子,慨然歌道:“……岂不服艰险,只思清国雠。山川去何岁,霜露几逢秋。玉塞已遐廓,铁关方阻修……” 当读完“卒使功名建,长封万里侯”之时,便是连似懂非懂的侍剑,也心情澎湃不已。众人都在想象着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剑,此时虽然默默无名,但日后建功立业,虽有艰难险阻,而必定终于能显名当世、流芳青史…… 也是自此夜之后,司马梦求与*一起进入石越的幕府,而吴从龙与范翔,亦成为“石党”的中坚。 在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成功结束后不久,石越成为礼部试考官之一的任命终于正式下达,忙忙碌碌的日子,再次开始,田烈武虽然是唐康与侍剑的教练,经常出入石越赐邸,也很难见到他几面。让他吃惊的是司马梦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幕僚——这件事他很久很久没有想通,军器监案他越来越觉得糊涂,直到他最终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唐康与侍剑都是聪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没有一点大官家里人的架子,这一切,让田烈武感得很舒服,他并不想自寻烦恼。 而且在石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石府的书很多,无论是李先生,还是司马先生,或者陈先生,都很愿意借书给他看。田烈武粗识文字,他并不是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欢看兵书。当时石越自己是直秘阁,宫廷藏书他多能见到,而白水潭学院又在进行一个图书馆工程,李丁文经常去白水潭那边借书,这个又影响到司马梦求。当时大宋有一套兵书集,叫《武经七书》,田烈武是可以从李丁文或者司马梦求手中借到,甚至侍剑和唐康也可以帮他,他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李丁文或司马梦求闲暇,还会给他讲解一二,但是还有一套《武经总要》他却看不到,甚至不知道有这书的存在——这是大宋的管制书籍,不是当官的,绝对看不到,当然李丁文和司马梦求是特例。 不过对于田烈武来说,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有一次石大人还告诉他,明年六月的武举,如果他愿意参加,石大人可以找个大官一起保荐他——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象的梦想,大宋的武举,需要两个高官保荐才能有入试的资格,如田烈武这样的人,以前哪里敢奢望?就是为了武举,田烈武才决定努力读兵书,这是考试项目之一。 这一天的下午,田烈武带着唐康在院子里练了一会箭术,就见石越铁着脸穿过院子,走回书房,不久就听到书房里传出瓷器砸坏的声音——田烈武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一点。 “公子,怎么了?”李丁文也从来没有见过石越这么生气过。 “吕惠卿这些人太过份了,这次就算是正面交锋,我也不会善罢干休!”石越恨恨的说道。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都是满头雾水。 侍剑小心的端过一杯茶,石越从离开礼部上马车开始,就没有好脸色,还有一个同样的脸色的,是副宰相冯京。 石越接过来,喝了一口茶,方说道:“成绩已经出来,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这次进士、明经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来按议定,拟定的进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贡生佘中,而另两人虽然不是院贡生,但有一个也是白水潭的学生。另外进士出身的白水潭学院学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贡生三十人,同进士出身白水潭学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贡生十二人,另外明经科还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次一共考中进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经科二十一人,占了总人数的六分之一还有多。” “这是喜事呀?” “的确是喜事,可是糊名一拆下来,立即全变了。佘中本来是定为省元第一,吕惠卿、常秩黄口白牙硬是从中找毛病,子虚乌有的说其中有文字犯忌,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进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来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同出身的更有二十多人竟然掉出榜外!” 李丁文一下子愣住了,这未免也太过份了吧?揭名之后,名次是不能动的,这是规矩。 石越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激动的说道:“揭名之后,还能调动名次,糊名又有什么意义?犯忌触讳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谁也难免,何况欲加之罪,附会牵强的解释,谁又不会?我和冯相硬是封了原来的判词与名次。冯相亲自用钦差关防封了,明天我们各自拜表向皇上陈说,弹劾吕惠卿、常秩。” 李丁文想了一想,说道:“公子,如果真有犯忌,考官黜落,也是正常的,他们并不亏理。否则吕惠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司马梦求则说道:“大人,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御前官司打得赢打不赢,公子都要打。摆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学生,皇上自有分辩。” 石越苦笑道:“吕惠卿岂是那么简单的人,白水潭的学生固然占多数,不过他同时也动了二十多个考生,掩人耳目。偏偏这件事是朝廷机要,消息一点也不能外泄,否则的话吕惠卿难免千夫所指。” 李丁文听石越这么一说,不由苦笑道:“这份奏章,就难写了。” 石越恨恨的说道:“也没什么难写的,所有被调动学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学生的卷子,取代他们的卷子,我一一记了下来。我讨不回这个公道,妄为白水潭的山长!” 他心里对吕惠卿恨得咬牙切齿,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步步进入仕途,这本是大势所趋,而其由逐渐积累而产生的影响,必然慢慢浮现。但这是白水潭学院建校后的第一次大考,就面临这样的黑手,石越岂能善罢干休?“吕惠卿,你别落在我手里,否则……”石越在心里恶狠狠的说道。 “潜光兄、纯父、子柔,准备一下,共同议定一份奏章出来。写完之后,我要拜访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什么说法!”石越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给几部书做广告,都是不错的军事和架空小说,起点的作品《功成》,还有中华杨的新作《觉醒的脊梁》和绿影蓝刀的《帝国的觉醒》,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 第十二节 再度交锋 上 石越坐着标有自己官职的马车来到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是董太师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亲王贵戚,各人府邸大门之外,都高挑着大红的灯笼,倒似一排排的路灯,把董太师巷照得灯火通明。 石越在王府门外四五米处下了马车,早有丞相府看门的家人过来行了一礼,询问道:“这位大人可是来拜会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点头,抽出一张名帖,递给看门人,说道:“下官直秘阁、中书检正官、同知贡举石越有事拜见大丞相,烦劳通告。” 那个看门人听了这一串官职,知道石越的名头,倒也不敢怠慢,说声:“石大人稍等。”连忙跑了进去通报。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时,一身绿袍的王雱迎了出来,挽着手把石越请进府中。 王雱心里很奇怪石越怎么会在晚上来拜访他父亲,看着这个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里不太是滋味,他老觉得自己因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迁受制约,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从事实际政务,一直就是做皇帝的侍讲、在经义局修撰、在《新义报》做编辑,对于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来说,有时候他真是很羡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一定比石越做得更好吧?王雱打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自从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荤八素之后,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闷气,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这里,王雱不由斜着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见石越神色如常,就这么看来,别人倒以为这两个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虚伪!”王雱在心里骂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虚伪。 王安石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他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会这么晚来拜会他,他甚至有点吃惊,因为石越实在很少来王府,现在这时候,肯定有要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吕惠卿和常秩们在礼部搞的名堂,他并不知情。 石越进来后,向王安石行了一礼,分宾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气,当下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丞相,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晚来打搅,是省试的事情,非得来和丞相分说分说,本朝的规矩,礼部试的事情,中书门下是可以覆核的,下官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过明日弹劾的奏章,我是肯定要上的。”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句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问道:“子明,礼部试发生了什么事?” 石越便把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一遍,然后说道:“眷录的卷子上的判词,全部有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后就变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浅’?到底糊名眷录的意义还要不要了?国家抡才大典,还有没有公正可言?” 当时宋代进士科判词,分为五等,其中第一等为“学识优长,词理精纯”,第二等为“文理周率”,这头二等便是进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这是进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浅”,这算是“同进士出身”。考官在试卷之上,写的判词,便是这些,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议定名次,所以改卷子实在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王安石听石越说完,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虽然石越在陈叙中并没有提到“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样的用辞,但是这中间的玄机,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吕惠卿、常秩等人借机阻止白水潭学院在政治上进一步扩大影响,而这无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处。 的确,对于石越来说,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协,但在白水潭学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会让他紧张。毕竟白水潭学院始终是他的战略基点,他利用白水潭学院来影响大宋的士大夫阶层,影响汴京的市民阶层,让自己的理念缓慢而坚定的浸透人心;另一方面,则是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三年三年的进入仕途之后,在北宋的政府当中,石越就等于拥有了独立于新党与旧党之外的力量,这些学生绝大部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和自己年轻时代的偶像为敌,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自己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优秀的教育,他们更需要一个正确的石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站在石越这一边。更不用说还有个人所受教育的影响,师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王安石还是吕惠卿,都看得相当清楚--但是皇帝不相信,赵顼在经历过宣德门叩阙、《汴京新闻》批评石越之后,压根就不相信白水潭学院会是所谓的“石党”。 不过王安石也并不赞成用卑劣的手段来阻止这一切,在他看来,虽然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并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这些学生似乎思维活跃,比起保守的大臣们,更容易支持新法。何况对于用错误的手法来推行正确的主张,王安石比起长子王雱来,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子明,据你所说,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数相当的多,名次前后调动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那么我们可以推测,至少吉甫等人不在以权谋私,是不是?否则断没有必要这么样惊天动地的动手脚,揭名后大举变动名次,那是多大的忌讳,吉甫等人不会不知。”王安石不紧不慢的说来,轻轻易易的揭掉了吕惠卿等人动机不纯的帽子。 石越心里一紧,心里立即明白这中间的关键--王安石这么说,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开指出吕惠卿等人在针对“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如果公开一说,吕惠卿有没有这个想法还没有定下来,自己心中有一个“白水潭系”,就不打自招的坐实了,那么皇帝对于被自己证实存在的“白水潭系”,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御史们会借机做什么样的文章,都会很难预料,情况立即就会复杂起来。 吕惠卿敢于这么大动手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虽然吕惠卿们自己不会说“白水潭系”,否则一说就证明他们在党同伐异,但同样也料死石越开不了这个口! 如同电闪雷鸣一般,石越的大脑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吕惠卿,你果然厉害!”一边在心里暗骂,石越一边不动声色的回答着王安石:“丞相,这件事的要点不在于吕吉甫有什么动机,他有什么动机,下官实在不宜妄加揣测。但是在揭名之后如此大规模的调动考生名次,本来就不合规矩。而国家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也会因此受到质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于千万士子,也失信于天下百姓。”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不必激动。这件事本相明日自会询问,他们若没有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们乱来。” 石越正色说道:“丞相,下官此来,是把情况告诉丞相,希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于明天,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弹劾吕惠卿、常秩等人的。是非曲直,今上圣明,自有分解。” 王雱听石越语带威胁,他不由插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来此,又是为什么?” 反正吕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并不关心,和石越斗个两败俱伤,新法路上,少了两个麻烦。 石越笑道:“下官来拜会丞相,本来是想知道丞相对此有什么章程。按规矩,中书门下有权干预此事,丞相如果愿意主持公道,我们就不必先烦扰圣躬,臣子们做事,是要为皇上分忧,而不是把麻烦全部推给皇上。” 他和冯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时如果打御前官司,那么无论输赢,这么大的事情,两方必有一方要引咎请外的。而皇帝对新党倚重甚多,单是吕惠卿等人还好一点点,但万一王安石突然插进来要扛起所有责任,皇帝的最后选择,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没有谱。这种御前官司,很多时候并不是谁对谁赢,而是皇帝更需要谁谁赢。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张商英出外,若论是非曲直,就连赵顼也明白张商英是对的,但是结果张商英输。原因很简单,比起一个监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枢密使们。 所以石越才连夜来拜访王安石,他知道如果王安石如果不是要做最烂的打算搞的话,他肯定也不会愿意去打御前官司。毕竟揭名后这样调动名次,再多理由也说不过去的,王安石虽然与这件事无关,但是如果吕惠卿、常秩等人一把被赶出朝廷的话,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另一方面,王安石既便真的硬扛进来,皇帝会不会因此就把石越、冯京赶出朝廷,也不是一定的。皇帝虽然年轻,却也不是不懂御下之术的人,他一直在朝廷中留下能制衡王安石的人,就是最好的明证,这一点石越相信王安石也明白。冯京和石越全部走了,朝局就会变成王安石一头独大,年轻的皇帝能不能放心?这一点谁也不能保证吧。 果然,王安石听了这番话,站起身来,背对着石越踱了几步,好一会才转过身,对石越说道:“子明说得也有理。做臣子的不能各司其职,亦非为人臣之理。何况按章程,礼部定下名次之后,中书门下复核也是有前例可循的。冯相本就是知贡举,明日本相就会同冯相、王相,一齐到礼部,把八十余名涉及名次变换的考生的卷子取出来,一一重新评定。当然,这件事依然是冯相为首,冯相的决定就是最后的决定,若再有争议,把名次报上去后,再分别向皇上陈说,那样就不至于有骇物听了。” 石越听王安石说完,想一会,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当下笑道:“若有丞相来主持公道,下官亦无话说--冯相为人温和,常为奸小所轻慢。一切事情,明日之后再说。”说完他心里也有点紧张,白水潭那些名次调乱的学生的命运,就全靠自己和冯京去据理力争了。而在忌讳方面,他懂的又实在太少。 ※※※ 第二天在礼部的覆议,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激烈,但结果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吕惠卿和常秩精通典故礼仪,一两个字眼的误用,他们都能盯得死死,这方面幸好冯京好歹也是三元及第,还能引经据典驳回一二。而石越的杀手锏,则是对比判词,因为每一份卷子的上面都有好几个考官的签名,而有些考官明明在第一份卷子中写着是第三等,到了揭名之后就主张是第四等或第五等。这一点被石越咬得死死,王安石和吕惠卿,都是第一次见识到石越辩风之尖酸刻薄,甚至有几个考官被石越说得满脸通红,竟然就此不再说话。 就这样一份份卷子的争,最后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进士科共取中一百零六人,只有四人最后还是被黜落了,而进士出身减少到五十八人,有七人掉了一等,同进士出身四十六人。佘中的卷子给王安石看了后,提到了省试第三名--王安石暗骂力主把这篇卷子黜落的常秩糊涂,这样的卷子,有石越和冯京推荐,到了殿试,皇帝照样能提到前三名,到时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到此为止,石越可以说基本上打赢了这一仗,虽然这一仗根本是吕惠卿等人无中生有搞出来的。但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总算还是可以接受,特别是院贡生四十三人都保住了,更让石越欣慰,毕竟,这都是自己的学生。而白水潭学院也势必因此而声名更加显赫。 只是这中间也有遗憾,比如糊名时是进士出身的段子介,竟然被黜落,成为四个不幸者中间的一个,而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白水潭之狱的重要人物,这让石越感得有点对不起他。而那个康大同的表弟,这次也遭受池鱼之殃,被吕惠卿、常秩给误伤了,本来是第三等进士出身,被降到第五等同进士出身。另外秦观秦大才子,榜上无名,连被误伤的机会都没有,这也让石越感到有点哭笑不得--自己那个时代著名的才子词子,此时却被自己和吕惠卿、常秩、冯京四人一致同意没有资格中进士,这中间绝无半点*的成份,不能不说极度讽刺。好消息则是范翔礼部试排在第三十四名,进士出身;吴从龙排在第二百九十一名,同进士出身--没有人知道他们和石越的关系,所以安然无恙。 ※※※ 礼部试张榜的那一天,和王韶红旗捷报,再克玛尔戬,擒其妻儿子女,押解京师的好消息抵京是同一天。 白水潭学院在那一天,如石越所料,再次惊动天下,院贡生五十名,竟然有四十三名取中!虽然殿试还没有举行,但本朝已经很多年殿试不再黜落了,顶多在名次上有所起伏罢了。但是在白水潭学院全校欢庆之中,免不了也有许多失意之人。其中情绪最沮丧的,就是段子介。 他自觉几场策论,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而经义对答,也颇为精妙,最不济也是同进士出身,怎么可能竟然名落孙山?!似乎永远是一袭白袍的段子介,一个人默默的走出白水潭,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妨碍别人的庆祝。 这时已是熙宁六年的二月,春寒料峭之时,寒风似刀一样的刮在脸上,身上,钻入脖子里。离开白水潭后,段子介顺着白水潭那条著名的水泥路,往南薰门边走去。路上的行人依然不少,可这不关他段子介什么事,也不知道在这寒风中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道:“客倌,外面天寒地冰的,进来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失魂落魄的段子介就这么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酒,自饮自斟,喝着闷酒。从来酒入愁肠,更断人肠。段子介想起自己单骑赴京,立志要学有所成,报效君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在白水潭学院二年多,终日与名师交游,自己也觉得学问突飞猛进,今年中进士,那是手中擒来之事,不料竟然会被黜落……双亲年事已高,白水潭之狱时为自己担心,千里迢迢来到京师,回家之前殷勤致意,只盼着自己能金榜题目,光宗耀祖,早点回去迎娶自小定亲的未婚妻--自己眼见二十有九,一事无成,思来想去,真有万念俱灰之感。 他正在借酒浇愁之际,忽听一阵琴声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和着琴声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正柳七的《鹤冲天》,那男子唱来,意兴萧条,自暴自弃之意,更是牵动段子介心事。 段子介听到这声音是从一间雅座传来,他这时也不怕冒昧,竟然就这么闯了进去,却见雅座之内,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抚琴,男子唱曲。那个女子一身艳装,显然是勾栏的歌妓,而那个男子一生灰袍,脸色沉俊,便如暗夜中冰冷的繁星,虽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却也自有其骄傲之资本。此时他显然喝了不少酒,坐得已不是太端正,一只手拿着筷子,和着琴声敲打,一边高歌…… 这个男子段子介不识,若是石越却定然认识,那就是武状元康大同的表弟,吴安国吴镇卿便是。吴安国一生自识甚高,自以为就算不是进士及第,那也是进士出身的前几名之内,不料榜文一出,竟然忝陪末座。虽然还有殿试那么万一的希望,皇帝也许能从几百人中看出自己的才华,给自己应有的评价,但是这种可能性,便是骄傲如吴安国,也知道毕竟太低。但吴安国高傲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做个与“如夫人”相对的“同进士”?! 段子介就这么闯进来,几乎把吴安国和那个歌女都吓了一跳。以段子介平时的性子,虽然冲动,却不太会做失礼的事情,但这时候他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居然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盯着吴安国上下打量。 吴安国被他看了半晌,真是说不出的莫名其妙。他正要开口喝斥,却听段子介说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唱柳七的曲子,扰人心绪。” 吴安国一生被人说成不讲理,倒也没想到还有段子介这样的人,他打量段子介半天,冷眼说道:“你又是何人?我爱唱曲子,关你甚事?” 段子介傲然说道:“我是段子介,你要唱曲子,回家唱去,为何在酒楼上唱?” “段子介?”吴安国想了一会,觉得这个名字挺熟悉的,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半会却想起来,“你就是那个洪洲段子介?在邓绾面前拔刀子的?我是吴安国,你敢在邓绾面前拨刀,胆量不小,不知道武功怎么样?” 段子介想不到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 又听吴安国冷笑道:“我在这里唱曲子,碍你段子介什么事了?触了你的伤疤了?自己没本事,别去怪别人。”此人性子,出口不伤人,就觉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段子介听他这么一说,恼羞成怒,不禁反唇相讥:“你吴安国在这里喝闷酒,唱曲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安国心里本不痛快,虽然自己在榜上还有名字,但他也羞于提起。他站起来,看了段子介半晌,最后目光停在段子介腰间的弯刀上,不由哈哈笑道:“你段子介想要我不唱歌也容易,和我打一架,你赢了我,我自然听你的,你赢不了我,你就坐在这里,听你家公子唱一天的曲子!” 其实以吴安国平日不爱理人的性子,能和段子介吵一架,已经是异数了。 段子介见他挑战,哪会退缩,何况他自己恃武艺出众,对方眼见不过一个读书人,就算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又能经得自己几下打?当下傲然道:“那就一言为定,我们到街上去打如何?”也不等吴安国答应,就要拂衣下楼。 吴安国冷笑一声:“要打架还挑什么地方?” 话音一落,一双筷子甩手而去,直袭段子介后脑,虽然被打上了最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段子介怎么能出得了这个丑,何况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听到身后风声,连忙闪身,不料喝了点酒,步法不似平时灵活,把一面屏风轰的撞倒。 他恼怒吴安国偷袭,纵身上前,手臂如使,攻向吴安国,用的是当时民间军间流传甚广的太祖长拳。吴安国本来身法不错,但是此时也过量了,只好用一套军中平常操练的散手的应敌。两个喝多酒的人,哪里能管什么跳跃避闪,连走路都不见得太稳当,无非是你一拳我一拳,打得酒楼上碗筷齐飞,身体上青白一色。 深怕受池鱼之殃的客人纷纷闪避,酒楼老板慌的去找街坊帮忙,不把这两人制服,只怕他今天的生意会全给砸了。其实以段子介和吴安国此时的状态,早就由散打变成摔跤,由摔跤变成柔道,两人最后竟然是抱成一团,全无体统,在酒楼上滚来滚去,一时段子介压在吴安国身上,大呼:“你服不服?”一时吴安国反上为上,把段子介压在身下,冷笑道:“你服不服?”那酒楼老板只需把伙计们全叫来,多半就能制服二人。 不过那老板却虑不及此,听到伙计说有个客人还带了刀,哪里敢上楼,眼巴巴在门口望着街坊来救,不料街坊未到,却看到开封府的捕头田烈武和一个青年公子一边说一边笑走了过来,他简直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田捕头,田捕头……”一路小跑,把田烈武给拉了进来,请到楼上。 田烈武不认识段子介,却见过吴安国。想着这么冷傲的人,居然会和人这么狼狈的打架,实在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那边想方设法把二人分开,这边那个“青年公子”秦观秦大少,却是轻轻易易从那个歌女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秦观对于名落孙山,倒也没什么太多的感觉,他反正是早有思想准备,考不上就进白水潭学院读书。而且石秘阁石大人对他挺看重,他还能经常出入石府,向名闻天下的石越石子明时时请教,早就心满意足。这天榜一出来,心里依然略有点不舒服的秦观在街上散心,正好碰上田烈武,二人在石府见过几面,田烈武因此就向秦观请教兵书不懂的句子。不料在这里却遇见段子介和吴安国打架。 既已知道原委,秦观嘻笑着走到被田烈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的段子介、吴安国前面,大义凛然地数落道:“两位真是见识浅薄,所谓胜负乃兵家常事,又所谓不以为物喜,不以己悲,二人的作为,实在有辱斯文……” 段子介和吴安国听到这个酸儒居然在这里和他们讲大道理,又好气又好笑,同声“呸”了一声,说道:“关你什么事?在这里聒舌。” 秦观本来就是有捉弄之意,他也不生气,笑道:“你们看,你们两个还是很有默契的。不过依我说,你们俩个武功这么好,考不上文进士,想办法去考武进士嘛,用得着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子吗?” 段子介和吴安国冷冷的“哼”了一声,当时文人不愿意从事武职,否则段子介早就想考武举了,可是狄青之遇,让人心冷。这两人都自负才学,怎么可能愿意去考武举。就算康大同那样,武状元及第,又有什么用? 秦观其实也不是想让他们去考武举,他不过是想取笑一下他们,此时见他们这等反应,心中更觉得好笑,更加一本正经的说道:“想不到你们都是庸俗之辈,国家外患不断,若是想报效国家,文进士武进士,又有何区别?何必在意俗人的看法?难道卫霍之功,反倒不如公孙弘?我是不会武功,否则我才不会固执于文武。石秘阁大人的著作,你们都没有看过?一点道理都不明白,读再多书有什么用?我看你们也不用考什么进士了,回家去种田比较好,否则就算中了进士,也是于国无用之辈。” 秦少游不过是逞舌辩之快,田烈武却是正中心事,不由心悦诚服的点头称是。段子介和武安国哑口无言,干脆不去理秦观,反对田烈武说道:“你老按着我们做什么?打烂的东西我们赔,放我们起来。” 田烈武是个做老了事的捕快,知道二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能太为难。当下把老板招呼过来,算了损失,先赔后放。 段子介和吴安国好不容易脱了田烈武的掌握后,互相狠狠的瞪了一眼,互不服气的扬长而去。 ※※※ 京师里举子们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静没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间再次变起动荡不安起来。 这又是一个多事的春天。 王韶带来的,不仅仅是捷报,还有死难将士的名单。田烈武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琼已经战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将士,抚恤他们的家人,还要请和尚去熙河边给战死者做法事,超度亡灵。有司为此忙得马不停蹄,各项开支,都是要钱的。 另一方面,王安石在大宋财政收入变好、王韶接连大捷,新党政治声誉上扬的情况下,终于在中书省提出了他构思的新法中,最终极的一项法令--方田均税法。 “以东西南北若干步为一方,量地,验其肥瘠,定其色号,分五等定税数……”王安石在都堂眉飞色舞的说着他的想法。这个梦想,是宋*国以来,多少有识之士梦寐以求的理想,从郭咨到孙琳,从欧阳修到王洙,多少人想过,多少人面对其困难而终于放弃,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将要正面挑战这个难题。只要方田均税法能够成功,那么新法就是克竟其功了。无论前面的种种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税法的历史意义面前,都会变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时间推行,厘清天下土地税收,从此国富兵强,指日可待!” “国朝以来,官户富室,兼并土地,却故意虚报土地,逃避税收。而小民田产已无,税收却依然存在。结果农民破产,豪强得利。行方田均税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年造册,按此纳税。则被豪强隐瞒的耕地,可以纳入国家的税收之中,而无地的小民,不至于受税收之苦……”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侃侃而谈,讲叙着方田均税在道义上的正确性。 如此利国利民之法令,连冯京都不由有点动摇,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子明,你的意见如何?”王安石主动询问石越的意见,礼部试事件后,他对吕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满。 数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如果现在不说,到朝议上再向皇帝说,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责自己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税法,立意极善。但下官有三点疑问,请丞相为我释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说来听听。”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扫过冯京、吕惠卿等人,方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一点疑问,是想请问丞相,国朝大小官员上万,其亲戚家属十倍于此。这些人除去职田之外,各有多少田产,又有多少是隐瞒未报的?而其家属亲戚之田产,又有何多少?在座的诸位,所谓官户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来。就算冯京,虽然家道并不殷实,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儿,现在家产,那也绝对不在少数。真正没有什么田产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吕惠卿,他们三兄弟加上亲戚朋友,更远在富弼之上。 有人正要反驳,石越先摆了摆手,说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不是怀疑诸位,也不是怀疑国朝数万官员。但是在下以为,若要方田,那么不如要分几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评定国朝官员及其亲戚之田产。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着石越,只听石越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二点疑问,是方田均税法由谁来执行?各地方田均税,无不由大小甲头与小吏来丈量,大小甲头又无不来自一等户,以兼并富豪之家来丈量兼并富豪之家的土地,虽然有官吏监督执行,但这些兼并之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这方田均税之法,如何保证可以落到实处?” 王安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似乎过分相信了官员们的能力与操守,这时听石越淡淡的问来,连冯京都知道方田均税法可能出现的问题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个疑问,是当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册交税,全国土地数以亿万计,而官吏有限。下官请问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个月内完成丈量到交税这一过程?” 王安石听完石越的三点疑问,当时就怔住了。 吕惠卿笑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税,亦有必须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着吕惠卿,想听听自己这个学生的高见。 吕惠卿说道:“去年对全国土地初步清查,豪门隐没的土地,就达到数百万亩之多,一方面国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笔税金进入那些富豪的口袋中。而许多贫穷的百姓,却在卖掉田地之后,还要交纳税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并之风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发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国家能收税的土地越来越少,而没有土地却要交税的百姓越来越多。唐太宗所谓民者水也,不可不慎呀。所以下官以为方田均税法虽然有种种困难,也必须推行。” 吕惠卿所说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则他也不会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而石越所说的三点疑问,第一点他并不在乎,他的观点一向是,如果清查,本来有十家隐瞒不报,现在查出了三家,还有七家继续隐瞒,那仍然是对国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专门清查朝廷官员和他们的亲戚,只怕各种流言立时就要满天飞,他王安石可不是不知道世务之人。而第三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自认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证任务能够完成。让他担心的,倒是第二点,要不要派出专门的监察官? 王安石根本没有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监察官可以解决的。小吏们从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仅仅是田地的大小,还有田的等级,把给了贿赂的人家的一等田,变成下等田,把没给贿赂的人家的差田变成好田,单是这一种手法,就足以让方田均税法把大宋搞得鸡飞狗跳。而这一点,只怕短时间内连石越也没有办法解决。 “吉甫所言的确有理,但子明之虑,也值得慎重考虑。方田均税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么中间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详定条例,加以解决,但是法令的推行,却是不能停止的。我们不能因为困难而不敢有所作为。”王安石坚定的眼神,让石越终于决定停止无谓的劝说。 老实说,石越的确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来说服王安石。 不过此时,无论是正在春风得意的王安石、吕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硕果仅存的冯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广泛意义上的旧党,已经开始了对王安石的逆风攻击。 第十二节 再度交锋 中 事情的起因是几个月前发生在少华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纪来说,一次山崩而已,实在无足轻重,但是在十一世纪下半叶,山崩并不仅仅是山崩,还意味着上天对人们的示警。 《西京评论》几个月来契而不舍的就此事发表“评论”,虽然在当时因为王韶的胜利让人们对此不以为然。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说那的确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过那些小人却是攻击新法的人。王雱为此还写过一篇尖酸的社评,讽刺《西京评论》的自以为是奉天行道,其实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腐儒。 但到了二月份,《西京评论》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最初倡议市易法的魏泽宗,面对着吕嘉问提举市易司的种种盘剥刻敛,愤然感叹自己的主张完全被变样了,而向王安石陈说不果——王安石十分信任吕嘉问,一怒之下,向《西京评论》和《汴京新闻》同时投稿,愤怒的谴责市易法盘剥行商,官府控制货源后,自己取代大商家成为兼并之源,使上下皆受其困。汴京城的商贩因此少了三成以上。而市易司强买强卖,百姓更是怨声载道。 《汴京新闻》身在汴京,早就关注过这个话题,得到机会,立即做成一个专题,批评市易法种种弊端。而《西京评论》更加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由市易法而谈到保马法、保甲法、免役法,一个也不放过。 事情很快被每天读报的赵顼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内侍去访问民情,又秘召曾布,调查吕嘉问的事情。曾布得到的是密召,自然不敢告诉王安石,他详加查访,和李向安异口同声证明种种情况属实,并且在回报皇帝的奏章中,明确建议废除市易法! 此时赵顼已经有点后悔,曾布在奏章中,提到“今日市易法之弊,竟历历皆如石越当日所言”。他翻出石越当时的奏章,一一对比,倒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老百姓买东西,果然是“买梳朴即梳朴贵,买脂麻即脂麻贵”。虽然一方面觉得石越的才华有点不可思议,另一方面,赵顼却还是想挽回一点面子。 他发了一道内批给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吕嘉问一切按魏泽宗当初谋划而行。 王安石正准备和皇帝讨论颁行方田均税法的主张,没想到赵顼却给了他这么一个要求。接到内批后立即进宫的王安石,直接了当的向皇帝询问:“陛下,内批中有‘市易买卖极苛细,市人籍籍怨谤,以为官司浸淫尽收天下之货,自作经营’之语,陛下如此说,必有事实,还请陛下明示。” 赵顼让李向安递给王安石两份报纸,说道:“市易司种种事迹,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朕又听说市易司竟然立赏钱,抓那些不去市易司进货的商人。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未免离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大。” 王安石用眼角扫了一下两份报纸,朗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臣就是聚敛之臣,有负陛下了。陛下深知臣的为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赵顼摇了摇头,叹道:“丞相,朕不是怀疑你。朕是怕你用的人没有体会朝廷的深意,只知道敛财,这样的话,朝廷才更应当注意呀。”他只差没有点吕嘉问的名了。 王安石见皇帝这么说,知道他怀疑已深,当下说道:“陛下,此事请容臣详查。若真有此事,必定严加约束。” 但是王安石并没有真正的去“详查”,他不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并不是白当的,他轻易就估算出市易法推行不过一年,居然导致有两万多户商家至少欠市易司钱共二十余万贯的本钱,而吕嘉问很可能就在其中上下其手。所以曾布才出于良知认为市易法非废不可,一年已经如此,还只是开封府一府,如果推行全国,搞不好全国财政就被这个市易法给拖崩溃了。 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为契机,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的奏折,再一次数以十计的飞到皇帝的御几之上。韩琦几封奏折,痛陈新法之弊,几乎到了声泪俱下的地步。而王安石的亲家,枢密使吴充,更是向皇帝说过几次保马法的弊端了——几乎和石越当初料定的一模一样。 ※※※ 南郊御苑,这是赵顼第二次在这里接见石越。 宋代的皇帝,特别是北宋的皇帝,因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长大,大部分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大抵精通,后世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赵顼虽然并不以上的才华闻名于世,但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却也是无一不通。 石越很幸运的,下得一手臭棋。拼命和赵顼对攻,使尽全力,也是败多胜少,这种刚好差一点的水平,让赵顼非常的喜欢找石越下棋。不幸的是,这个千呛百孔的国家,给这个想要有所作为的青年留下的下棋的时间,并不是太多。 “陛下,我又输了。”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进棋盒中,再次认输。 “不对,你没有输,这次是朕输了。”赵顼叹了口气,也把手中的白子掷进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盘上的棋势,的确是自己输了,不由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赵顼今天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袍,上面绣着九条黑龙,张牙舞爪,象征着人间的威权,不过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神态。 “石卿,市易法与保马法之弊,竟全然如卿所言,当初未用卿言,哎……”听到赵顼口中的叹息,石越倒真的吃一惊,赵顼这个皇帝,是很少会露出这样的后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后世之人,出于种种目的,为了给王安石辩护,总是说赵顼并没坚定的推行新法,并且把这个当成王安石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这种本末倒置的说法,实际对于赵顼而言,并不公平。因为既便是王安石罢相之后,赵顼依然坚定的推行着新法,直到他的死去。而想想王安石新法给这个年青的皇帝带来的巨大的压力,他能坚持到死去,实在是相当可贵的。 赵顼真正的缺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样的雄主的才华,而并非他的意志不够坚定。 此是面对赵顼的感叹,石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石卿,今日这里再无旁人,以朕与卿君臣之得的情份,朕希望你可以说说新法的利弊得失,变法已有四年多,到现在朝廷中依然吵吵闹闹,难道变法真的错了吗?”赵顼的确很烦恼。 石越突然有点同情面前的这个同龄人,即使他是皇帝。 “陛下,变法本身没有错。以免役法为例,在王丞相变法之前,韩琦、司马光这两个反对免役法的人,都曾经上过折子,力陈役法之弊。司马光的《衙前札子》连臣也拜读过。可见原来的役法,实在是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 石越知道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强了,这是他和李丁文当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什么很高兴的感觉,此时,他不过按着和李丁文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对自己的印象。 “那又是为什么韩琦和司马光要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呢?如果说执行中官吏不好,导致了新法走样,以他们二人的才干,如果各自掌管一个州郡的话,应当能把那些弊端克服吧?如果多一点能臣干吏来执行,所谓执行走样的弊端,不是可以减到最小吗?”赵顼说出了自己憋在心中好久的话。 石越想了一下,把司马梦求关于南北方对免役法的看法,与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赵顼专注的听着,似乎非常的震惊。的确,除了石越,不会有人和他讲这些政情。 “原来如此。石卿为什么不在朝会说这些?如果有这许多的弊病,其实是可以修改的。宽剩钱可以不征,而助役钱对四、五等户可以减免。”赵顼总以为一道诏书可以解决许多问题。 石越苦笑了一下:“陛下,不是臣顾忌什么,而是这些事情,臣在京师,也没什么证据可言。不过从民间听来,若无证据,如何说服王丞相。更何况,免役钱现在是西北军费的主要来源,而宽剩钱和助役钱,更是免役钱中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户和客户,这些人交的钱虽然少,但积少成多,实际上比起一等户交的钱还要多。” 听到石越提到西北军费,赵顼不由怔住了。 知道皇帝会很难取舍的石越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移话题,向赵顼继续说起新法的利弊,他细细的列出王安石的种种法令,告诉赵顼农田水利法虽然暂时繁琐,却是善政,终有一天国家要从此得利,而置将法、削减禁军人数,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马法和保甲法利弊难知,不过施行的地方有限,只要谨慎,不至于成为大害。市易法却是没有半点好处,祸害无穷,完全应当废除…… 他做中书检正官已有年头,许多数据说来相当的详细,赵顼一边问,他一边答,君臣二人细细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时间之流逝。 “朕让王安石详查吕嘉问市易司之事,到现在也没有下文。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废除。”赵顼轻咬碎牙,抿嘴说道。 石越却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他从容说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须废,但又不能废。” 赵顼不由一怔,这说法也太自相矛盾了,“怎么是必须废,又不能废?” “市易法苦民无利,自然要废除。但是微臣请问陛下,如果废除市易法,王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赵顼真被问住了,王安石十有*,是要闹辞职的。 石越知道赵顼没办法把话说出来,便继续说道:“王丞相变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要的是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废除了,那么就会给反对变法者以鼓励,他们会更加努力的攻击其余法令。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种种弊病,却也没有办法回头,因为他怕一个口子缺了,洪水会冲跨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废止市易法,更会让人错误的以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时候,只怕不安其位。” 赵顼听他侃侃而谈,便知道石越定有应对之策,他倾了倾身子,问道:“石卿可有良法?”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个方法。” “快说。” “陛下罢吕嘉问,把市易司划归三司或者开封府,然后不派官员主持,或者由三司派个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务是在两年内收回借出的本钱,不再进货卖货,如此市易法不废而废。等过两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彻底废掉市易司,为时也不算晚。”石越的笑容,有点像李丁文。 赵顼听了哈哈大笑:“好一个不废而废!” 颁行一年的市易法,就这样死在了南郊御苑的围棋桌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给皇帝心中已经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后一击,趁着这个机会,石越开始了向吕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军器监亦有相当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说来。”对于军器,皇帝一向是很关心的。 石越谨慎的选择着措辞,“去年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陛下可曾听说?” 赵顼不明白石越怎么会突然扯到技艺大赛,不过皇帝倒还真的相当了解:“那个,朕也听说了。三十六项比赛,听说有九项冠军被外地的士子夺走。蹴鞠的冠军是国子监的飞骑队。”国子监的太学后来组织了四个队参加蹴鞠比赛,以骁骑、飞骑、云骑、武骑这四个勋号命名,后来竟然把白水潭打个落花流水,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石越笑了笑,说道:“正是。微臣亲眼看了那场比赛,飞骑队的确马术精纯。除此之外,臣最喜欢看的,便是射箭。” “哦,结果如何?是谁技压群雄?”赵顼也挺喜欢这些轻松的话题。 石越摇了摇头,苦笑道:“臣没有看最后的比赛,因为在分组赛中,有件事让臣忧心忡忡。射箭比赛用的弓弩,全部是从军器监租来的,比赛过程中,拉坏的弓有十张,弩有七张。有一场比赛,居然三张弓同时被拉坏,此事如果在战场上出现,后果不堪设想。别的姑且不论,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就会相当大。” 赵顼默然无语,这种事他也是有过亲身体验的,有一次他去军器监,即兴抽查,三张弩全部不合格。 “这种痼疾,朕也是知道的,但苦无对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过来,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办法。 “微臣以为,军器监要彻底改革。此事微臣思虑已久,若用臣之法,则必可改变军器监所制劣品甚多之弊,从此后供给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会是合格的。”石越朗声说道。 “试为朕言之,是何良策?”赵顼大感兴趣,不知道石越又有什么新鲜主意。 “臣做过提举胄案虞部事,又是兵房、工房检正官,对于军器监的弊端,臣思考过很久,终于有一得之愚,还请陛下裁断是否合理。”谦逊几句,石越开始描述他策划已久的军器监改革草案,“现在军器监的情况,是军器监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监。但是无论从原料购买,到制造工产,到军器的检验,到发放军中,几乎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军器监手中。军器监即是政府的监管机构,又是生产机构。臣以为,所以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赵顼有点迷惘的看了石越一眼,和石越不同,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石越知道皇帝一时间不能理解,当下说道:“敢问陛下,如果御史中丞归宰相管,三司使也归宰相管,结果会如何?” “权相为害,君不能保其位。”赵顼毫不犹豫的说道。 “那么敢问陛下,如果没有谏官,没有驳议,宰相对皇上亦唯唯喏喏,天下大权皆集于陛下一人之手,陛下认为结果又会如何?”石越毫不客气的继续追问。 “贤明之主,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和后世想像的不同,古时中才以上的皇帝,对于权力制衡的必要性都有既清醒又模糊的认识。 “陛下圣明,故臣以为权力过份集中,反会为害。为政之道,在于使各部门互相制衡。古人说宰相之职,在于调和阴阳,可谓深得其要。调和阴阳者,使阴不过凌于阳之上,亦不使阳凌于阴之上,二者互相制约,成其大道。” “唐太宗分中书、门下,是深得其要,不过非卿不能言此。”赵顼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唐太宗。 “正是如此。故军器监之事,臣以为可如此处分:凡各作坊,全部独立,采制原料、生产等等,皆独立核算。虽然军器监备案待查,但不归军器监管辖,反归工部管辖。军器监的作用,是管理兵器研究院,协同各作坊研制新的武器装备,同时派人进驻各作坊,监督生产,验收军器,制订标准化数据……” “标准化?”赵顼有点不懂了。 “正是,臣以为各种军器配件,皆由军器监制订相应的尺寸规格,全国作坊,必须按此规格生产,这样兵器若其中一个部件损坏,则随时可以互换修理。同时亦可以提高作坊生产军器的质量。如某些大型的武器,若用标准化生产,可以让生产能力加强。因为各部件按标准化由不同的作坊生产出来,并不需要多年的老师傅才能完成,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只要负责最后的装配和一些难度较高的部件的生产。这样自然可以效率大为提高。现在民间印刷业、棉纺业等等,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效果相当显著。”商人们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个阶层,桑、唐两家的成功经验,很快就推广到整个行业,所以石越对于标准化生产,更有信心。 “这倒是个好办法。”赵顼点了点头。 石越继续说道:“同时军器监还要负责研判朝廷军队需要各种兵器的数量,再根据需要,向各作坊事先订购。而各作坊则根据要求,去采购原料,生产兵器。如此生产者与监督者分开,生产者想要偷工减料,军器监也不会答应。而最重要的,则是各兵器之上,都要刻上作坊的生产者、作坊的监工、军器监的验收人员三者的名字,如果出现问题,三者皆要受罚。这样数管齐下,大宋的军器,就断不至于出现什么问题了。” 赵顼听得频频点头,展眉笑道:“这的确是良策,的确是良策。” 石越心中冷笑,这一次是一举多得,一方面分了吕惠卿一大半的权,一方面又改革了兵器生产制度,如果成功,将来总能把这个经验用到钢铁行业。可表面上却只是微微笑道:“还不止于此,军器监现在的生产能力是限的,臣以为很多基本的原料,以及实现标准化后一些不关键的配件,还有诸如寒衣这样的军用品,都可以制定规格要求后,或由作坊,或由军器监向民间采购。可以让民间作坊公开竞争,选其价美物廉者,如此计算成本,比起朝廷自己生产,要节约得多。还可以和民间均分其利,而国家又可以从中抽取商税。” 赵顼听石越说完,又想了好久,这才说道:“石卿所言,甚是有理。但是军器监改革,涉及到军器监、工部、各作坊,若没有人主持其事,只怕未见其功,先见其害。”皇帝的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 石越笑道:“陛下,真要做一件事,其中总是困难重重的。但只要谨慎从事,则不会有害处。臣举荐几个人主持此事,必能克建其功。” 赵顼听了石越的语气,不由开玩笑的说道:“这话听起来和王丞相有点象。” 石越笑了笑,“这可不敢。臣认为用苏辙、蔡卞、唐棣负责在工部组建兵器作坊的管理机构,起用沈括、苏颂在军器监协同兵器研究院*凤,各作坊的官员共同制订标准化规格,加上吕惠卿继续主持军器监之事,只要详定条例,谨慎行事,两年之内,可建全功。而且改革之事,亦可以一步一步来,不必急于求成。毕竟兵者,是国之大事。比如我们可以先把问题最严重的弓箭坊分出来,等到有了一定的经验,再一个个的作坊慢慢分离,到最后军器监的作坊,就可以全部独立出来了。这样纵有不妥,影响也不会太大。” “这倒是老成谋国之言。如果一下子全部改革,朕的确有点不放心。不过卿说的蔡卞、唐棣又是什么人?起用沈括,会不会有点问题?” 石越一听,这才知道自己糊涂了,皇帝哪里能知道蔡卞、唐棣是什么人呀?当下免不了要解释一下这两人的能力与才华。“……至于沈括,臣以为他在这方面的才华,无人可及,若是不用,未免可惜。” ※※※ 吕惠卿得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见石越的密报之后,心里就隐隐有点不安。由魏泽宗掀开的口子,王安石虽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吕惠卿却直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平静的渡过。 这种感觉,也许从省试事件开始,就一直存在于吕惠卿心中了。 吕惠卿对于新法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执着,但是他已经走到了新法的战车之上,现在下车也来不及了,何况正是新法与王安石,给了他今天的地位与声望。 更何况,年轻的皇帝是想要变法的,这一点是吕惠卿坚持变法的唯一原因。 在书房里,吕惠卿提起毛笔,沾满墨汁,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了四个名字。 ——“王安石 石越 蔡确 曾布” 吕惠卿眯着眼睛审视着这四个字,沉思不语…… “哥。”喜欢穿名贵的刺绣丝袍,身材矮小的吕升卿,对于自己的大哥,有着天然的敬畏。 “什么事?” “蓝震元悄悄告诉我,皇上和石越在南郊御苑谈了整整一天,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所有的内侍都被赶得远远的,多半是在说什么机密要事。”蓝震元和王安石、吕惠卿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人交往。 “知道了。”吕惠卿头也没回,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哥……”吕升卿欲言又止。 仿佛知道自己弟弟要说什么,吕惠卿淡淡的说道:“你不用担心,皇上见石越,必定是问市易法的事情,大约也会问问新法好坏,不关我们什么事。” 吕升卿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出去。 “你有空记得多读点书,别老让人笑话你,少去逛勾栏。”吕惠卿厉声说道,对于自己两个不成材的弟弟,他实在也很伤脑筋。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弟弟。 吕升卿小心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吕惠卿重新把目光投到那张宣纸上,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石越,这次你又有什么应手呢?” 冷笑数声,他终于再次提起笔来,把四个名字涂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中。 “哥。”刚走没多远的吕升卿又折了回来。 吕惠卿不禁微微有火,“又怎么了?” “*凤求见。”吕升卿对于*凤,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很看重这小子。 “快请他进来。”吕惠卿情不自禁的转过身来。 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如此看重*凤那小子的吕升卿不易觉察的撇撇嘴,又出去把*凤请了进来。 *凤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尽,显然是刚从兴奋中纡缓过来不久。 吕惠卿笑道:“履善,有什么事急着要见我。” *凤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略带兴奋的说道:“老师,成、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吕惠卿虽然看起来无动于衷,但身子却依然情不自禁的向前倾了倾。 *凤满脸喜色,“是震天雷!我们制造了一种新式的震天雷,体积比石越的小一半还不止,在里面加了铁珠,还有胡椒粉,威力很大,还发出刺鼻的味道……”*凤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石越根本没有料到,虽然他隐瞒了最新火药配方和颗粒化制法,但是兵器研究院火药研究组的天才,还真不止一个。在*凤的督促下,对硝、硫、炭进行精制之后,再分别试验其配方,有人试着增加了硝的比例,结果让震天雷的威力大增。而*凤又别出心裁的在这种缩小的“震天雷”身上加了木柄,只要点燃引线,就可以让士兵握着木柄投掷…… 石越断然想不到,就这样,原始*,居然被*凤发明了! 吕惠卿听了*凤的描叙,终于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他拍了拍*凤的肩膀:“履善,你做得不错。”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但是,这个新式武器,不能叫震天雷!” *凤没有反应过来,愕然道:“为什么?” 吕惠卿笑道:“你想想,叫震天雷的话,摆明了有石越的功劳呀。人家问,震天雷是谁发明的,肯定说石越。你好意思去抢?何况,你这种武器,和震天雷并不相同,据你所说,形状都不象。更应当重新命名,这样,人家提到这件武器的时候,就知道是你陈履善发明的!和石越一点关系也没有。” *凤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是个笨蛋。“老师所言甚是,就请老师为它命名吧。” 吕惠卿想了想,笑道:“这个名字倒还真难想,至少要和震天雷的名字一样响亮,还不能太雅了。” *凤轻轻的拍了一下马屁:“所以才要烦劳老师来想名字嘛。” 吕惠卿哈哈大笑:“就叫霹雳投弹如何?” 这个名字好与不好姑且不论,但*凤无论如何是不会说不好的:“好名字!霹雳投弹……好名字!” 见*凤表示同意,吕惠卿笑道:“履善,震天雷到现在为止,除了侍卫步军装备了三百枚车掷弹、五百枚手掷弹之外,并没有用于实战。因为投石车在西北王韶那里,根本用不上,而手掷弹又太重了,只能用于守城。现在你解决了这个问题,明天我就向皇上申请成立霹雳投弹院,调集资金人手,专门生产这种武器。” “只怕生产的周期比较长,而且学生估算,每个月能制造一千枚左右,已经是极限了。”*凤头脑还算清醒。 “不要紧,只要尽快用于实战就好,霹雳投弹在战场上杀伤敌人,你的功劳才能真正显现出来。”吕惠卿毫不在意的说道。 他知道“霹雳投弹”怎么样使用,才能给他带来最大的政治利益。 ※※※ 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石越上军器监改革之主张,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却也不可否认的是希望分吕惠卿之权,夺回对军器监的一部分影响力;但是他却无法预料到,*凤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改良震天雷,发明了“霹雳投弹”,而吕惠卿又当机立断,写了一封《建霹雳投弹院札子》,竟然是以大宋朝罕见的高效率,要求把这种武器投入生产,装备军队。因为火药要精研细制,加上一点点**,当时所谓的“霹雳投弹”,要两贯五百钱一枚,考虑到这种东西扔出去就没有了,不能反复使用,实在是一种相当昂贵的武器。如果再考虑到运往前线时需要的种种防护与小心谨慎,由此而耗费的金钱,那么“霹雳投弹”完全称得上是大宋军队最昂贵的武器。 但是吕惠卿就有这个“魄力”,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要花多少钱,因为反正钱不是他的;也许他就是希望多花一点钱,这样他才有机会从中收点孝敬钱。不管原因如何,总之,他一手促成了霹雳投弹院的诞生,并且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就敢于把这种武器送往战场,让王韶的军队使用——石越完全不敢想象,吕惠卿仅仅是写了一封信给王韶,告诉他这种武器应当如何用! 但站在吕惠卿的立场,他也不能预料到石越会突然提出改革军器监的主张。石越《军器监诸事改良札子》,用一项项颇具说服力的主张,向世人展现他对于军器监的影响力——与石越想的不同,吕惠卿并不在乎军器监的权力被分掉,虽然在军器监他的确也吃了不少回扣,但是做得相当隐蔽,他也不怕在改革的过程中,会被暴露出来。 吕惠卿真正在意的,是石越用他那出色的创意,削弱了“霹雳投弹”发明所应有的荣耀——对军器监的改良,无疑就是说军器监之前并不成功,如果是一个运行良好的机构,又怎么会需要改良?这中间暗藏着对自己的批评。 另一方面,就是吕惠卿深深的知道,石越的每一项成功的建议,都会加重这个年轻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在将来争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的战争中,石越的法码会越来越重…… 当皇帝宣布市易司归三司管辖,罢免吕嘉问的时候,吕惠卿的眼皮就跳了一下,他注意到王安石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市易法已经名存实亡了。 接下来就是军器监改良,石越的建议很快就获到原则上的通过。接下来不过是实施的细则,具体官员的人选,还需要中书门下仔细讨论…… 然后就是吕惠卿本人提出来的“霹雳投弹院”…… “王安石对于市易法的实际上废除,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实在不可思议。”李丁文听了石越的转叙后,中指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当中。 “不错,虽然我们提出不废而废的方法,可以减少来自王安石的阻力,但是他几乎把市易法当成不是自己提出的新法一样抛弃,未免太过于诡异了。”司马梦求和李丁文所见略同。 “他在想什么呢?”王安石一反常态的做法,让相信“事有不合情理必定有诈”的李丁文与司马梦求,开始了对拗相公无谓的揣测。 *见二人如此,不禁笑道:“为什么王安石非得要有什么反应不可?” “王安石的性格……”李丁文脱口而出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自觉闭嘴,有个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从手边溜走。 石越苦笑几声,叹道:“王安石的性格……也许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让他不再反对。皇上说他没有调查吕嘉问,我却以为,他也许是调查了,却又不甘心自打耳光……借着这个机会,让市易法终止,也许同样是王安石的想法吧。” *寻思一会,笑道:“石大人所说有理。其实,以学生之见,王安石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易法终于废除了,开封府的老百姓,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李丁文自失地一笑,说道:“竟是子柔说得有理,不过开封府的老百姓可以松一口气,我们却不可以松这口气。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公子须得有一个章程应对。”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吕惠卿和*凤对军器监以及兵器研究院的影响力,看样子也在加深。 石越听到了方田均税法,眉头微皱,说道:“只怕不易说服王安石,唉,明年……明年……” 对当时的人们来说,石越心里其实知道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但是他能说出来吗?唐棣等人可以相信神秘主义,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却是彻头彻底的无神论者。 第十二节 再度交锋 下 *见石越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的问道:“明年,明年会发生什么事吗?”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的目光同时汇聚到石越身上,显然他们对此也有好奇心。不过对石越,他们有着相当自觉的主臣观念,不会主动问这种失礼的问题。 “熙宁七年,自春及夏,淮南路、京东西路、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久旱;九月,除以上诸路外,新收复的洮河亦旱……”祸不单行的是,就在熙宁七年,开封府和河北路,还遭遇到了大蝗灾!换句话说,河南东部、安徽、山东、河北、山西、陕西,大宋朝的北方六个省的地方,全部受灾! 石越在心里寻思着这些很快就要发生的事情,虽然对这个时代的细节不是太清楚,但是熙宁七年与熙宁九年,造成王安石两次罢相的重要自然因素,却是任何一个学历史的学生都应当耳熟能详的。实际上从熙宁七年开始,一直到元丰二年,大宋北方的国土之上,就是旱灾与蝗灾不断。 而偏偏正是因为新法的许多法令,让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居民们不堪重负,只能勉强生活下去——于是天灾一到,他们根本没有半分抵御自救的能力。也许自己的到来,让这些百姓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至少青苗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而原本几个月前就应当实施的方田均税法,现在依然还在都堂悬而未决。石越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如果九月实行,搞得鸡飞狗跳,紧接着就是三月备案征税,紧紧伴随着这个过程的,则是整个北方农业被天灾的摧残…… 到现在为止,石越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流民! 他生活在十一世纪全球最富庶的城市,每天交往的,不是皇帝高官,就是士子清流,就算桑、唐两家,也都是富商大贾;而他出生的时代,中国虽然不算富裕,但是流民这种东西,他毕竟也没有见过。石越对难民的印象,是电视里面的那些悲惨镜头,他见过饿得皮包骨头的非洲人……那种悲惨,让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要心中愀然。 我一定要阻止这种情况出现! 石越抿紧了嘴唇,暗暗发誓。 李丁文等人看着石越突然陷入了沉思,都不敢打扰,互相交换着眼神,暗自猜测明年会有什么事情,但是便是他们再聪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下一年的灾情。 突然石越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担心明年整个北方,都会面临旱灾与蝗灾,现在北方的情况,纯父你应当很清楚,如果风调雨顺,那么底层的百姓还能够支持,一遇上灾害,非有朝廷救济不可。可是朝廷把钱粮大部分都集于京师,一旦北方大面积的受灾,那么便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顾及不过来,何况在这个时候,还要加上一个方田均税法!那是雪上加霜呀……”说到最后,石越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面面相觑,他们看到石越如此慎重其事的说一件事情,可整件事情却是建立在假设明年北方全面受灾的情况之上——这实在让他们三人觉得有点思维混乱。 “公子,你说明年北方会全面遭受旱灾和蝗灾?”李丁文小心的重复了一遍。 “不错,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从今年冬天就可以看出端详了,整个冬天都不会下雨,而蝗灾先起于契丹境内,然后飞向河北,直达开封府。”石越肯定的说道,他需要把这些资讯告诉他的幕僚。 石越如此言之凿凿,更让李丁文等人感到不可思议。 “公子,你是怎么知道的?”李丁文问出了三人心中的疑惑,他不是怀疑石越,而是此事未免太不可置信,而任何决断之前,首先都必须判断情报是否可信。 石越想了半晌,缓缓看了李丁文、司马梦求、*一眼,悠悠地说道:“你们不必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有时候会有一些常人没有的能力。总之,你们相信我,这件事,十之*会发生,就是了。”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丁文等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司马梦求和李丁文迅速的对望了一眼,虽然心中依然怀疑,但是从最差的状况来设想行动计划,虽然有可能浪费一些机会,但毕竟不会导致最差的结果,这是二人可以接受的。 “公子想要全力阻止方田均税法的通过吗?”司马梦求问道。 石越点了点头。 “我反对,这不是上策。”李丁文毫不客气的提出反对意见。 “这不是上策与下策的问题,这是千万条人命的问题!”石越异常的冷静。 李丁文略带讽刺的说道:“就算公子阻止了方田均税法,也不能挽救千万条人命。方田均税法,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除非公子能说服皇上,从今年开始,免征整个北方的赋税钱粮,同时从南方调粮前往北方,发动军民严阵以待,以图自救。否则的话,做什么都是徒劳!大宋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很好的应对遍及半个国家的灾害全面爆发。” 石越知道李丁文说的是实话,他冷冷的说道:“我会试着说服皇上的。”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皇帝凭什么要相信他对明年灾害的预言,并且做出如此巨大的调整?王安石与中书诸相、枢相、三司、以及整个朝廷,谁又会相信他的预言? 李丁文脸上又露出那种微微讽刺的笑容,他有意无意的看了司马梦求一眼。 司马梦求淡淡的说道:“大人,学生也反对您阻止方田均税法。” *奇道:“为什么?就算起的作用有限,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李丁文冷笑道:“救与不救,结果一样,就应当用这种结果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这样才能避免以后少死人,这才是真正的仁慈。那种妇人之仁,不要也罢。如果公子所说属实,那么到时候新党肯定和旧党互相攻讦,王安石会面临巨大的压力,而公子正好利用这次机会,收取士林与民间的声望。我们应当想一个全面的救灾措施,在流民到达京师,造成惊骇之后,送给皇上。” “不错,虽然全面救灾实际上不可能。但是如果大人呈上的措拖能够成功缓解一两路的灾情,再加上尽力解决开封府的灾情与流民,那么大人的政治声望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峰。王韶在边境打多少胜仗,都不会有用。”司马梦求平静的补充道。 *似乎有点不认识的看着这两个人,“放任北方百姓于不顾,解决一两路加上开封府的情况,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仁慈?!” “子柔,事有经权。”司马梦求看了*一眼,解释道:“救整个北方是不可能的,何必徒劳。但是提出一两路的解决方案,只要我们尽早准备的话,却还是有可能的。而开封府不能不救,救了开封府,才能让皇上和百官看到大人的能力,才能让开封府的士林与百姓们更加支持大人。何况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能够解决一两路的问题,已经是极限了。” 司马梦求的说辞,比起李丁文来,要好听得多,但是其本质却一般无二。 心里极度不以为然,可是却无法说过司马梦求和李丁文的*,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石越。 石越站起来,冷冷的说道:“我不需要利用灾民的生命换取什么政治声望。我们可以想一两个解决一两路灾情的好办法,同时我也会试着向皇帝提出建议,争取说服皇上能够及早做好准备。另外从现在起到秋收,隔两个月送封信给韩琦,提醒他早做准备。” 李丁文冷笑一声,“没有用的,公子。没有朝廷的命令,韩琦身处嫌疑之地,他如果屯聚粮草,被御史一参,说他想谋反,只怕韩琦也受不了这一本。以韩琦为人的谨慎,他根本不会那么做。既然公子这么肯定明年有灾害,那么均田方税法就算通过,灾情一起,也会暂停。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和王安石为敌?等到明年伺机而动,不是要好得多吗?” 司马梦求也说道:“王安石对方田均税法,只怕是志在必得。极力反对的,自有其人,大人也没有必要把和王安石的矛盾加大。王安石已经放弃了市易法,步步紧逼,又有何益?” 无论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都有一句潜台词也没有说出来:石越的最大利益,并不是把王安石赶下台。在石越的政治声望达到可以出任宰相之前,王安石在相位的利益,远远大于换上别人在相位的利益——因此对方田均税法,根本不应当与王安石做鱼死网破之搏。 这一点石越并非不明白,但是很多事情,并非你明白就会那么去做的。 二月春风似剪刀。 石越和侍剑打着伞走在白水潭的一条小路上,听到雨水从刚刚被春风剪裁过的绿叶尖头滴下来,清新的泥土味伴着这大自然的生机,扑面而来,真是很让人惬意的感觉。 想起前几天还和李丁文等人说起大宋北方将要有的大旱,石越不禁有点怀疑——从现在看来,和旱灾这个东西,实在相差太远了一点。这几天在中书详议军器监改革的条例,苏辙被任命为同判工部事,又和苏辙、唐棣解释改革的意图,以及具体执行的方法。可以说石越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果王安石这时候提出方田均税法,石越简直要怀疑自己有没有精力去反对了。 今天抽空来白水潭,也不是因为很闲,而是想和沈括好好谈一谈关于标准化的问题。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公子,今天我才明白这句诗的妙处。”侍剑心里没有石越那么多心事,这些天他跟着司马梦求学韩愈的诗,居然也能背得几首。 石越笑道:“韩文公的诗是不错的,不过如果说到咏春雨的诗,只怕比不上‘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那是谁的诗?”侍剑奇道。 “那是陆……”石越立即就知道坏了,陆游的爷爷还在《新义报》做主编呢,他一时顺口就把陆游的诗给吟了出来,当下连忙含糊道:“一时却记不得了。” 侍剑年纪尚小,其实对于诗词的好坏,所知有限,听石越这么说,也不疑有他,只是笑道:“前几天我去桑府,见到桑二小姐写了一首咏春的诗,桑公子很是夸赞,虽然不说春雨的,但是依我看来,也是极好的。”在石越面前,一般也不许他用“自谦语”。 石越见他夸耀,不由好笑,不过听说梓儿所写,这才想起来实在有一段日子不见了,便笑着问道:“是什么诗,还记得吗?” 侍剑其实早知道石越必然要听,哪能背不得,当下摇头晃脑的背道:“道边残雪护颓墙,城外柔丝弄浅黄。春色虽微已堪惜,轻寒休近柳梢旁……”(注一) 石越倒没有想到梓儿的诗竟是进步至此,左手擎伞,低着头正细细品着“轻寒休近柳梢旁”中那种倔强之意,忽听一人唤自己的名字:“子明。” 石越不用抬头,听声音就知道是桑充国,只是刚刚和侍剑说桑充国和梓儿兄妹,不料立即在此碰上桑充国,可见河南地面真邪。 “长卿,伯淳先生。”欧阳发一直在家守丧,桑充国和程颢却是经常在一起。 程颢笑道:“子明,开封府地面真的邪,刚刚和长卿在说你,不料就此碰上。” 石越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和侍剑对望一眼,莞尔笑道:“伯淳先生,说到在下,可是有什么事吗?” 程颢为人,平易近人,温尔可亲,和石越关系也是极洽的,当下笑道:“当然是有事,不过却是一桩美事。” “美事?”石越愕然,不知道自己有何“美事”可言。 却见桑充国微笑不语,只由程颢温声笑道:“子明一直未曾婚娶,长卿是央我做月老,来牵这一桩红线的。” 石越对于自己的婚事,说真的倒并不着急。现代社会二十八岁以后结婚是平常之事,在石越的年纪,根本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更何况到了宋代之后,名人倒是见过不少,女子却是认识得不多,来往于朝堂之上,更是谈不上有什么时间谈恋爱。 此时程颢突然给自己提亲,石越不由狐疑的看了桑充国一眼,半开玩笑的说道:“不知是哪家小姐,只怕我一个大俗人,有点配不上。长卿你自己不早点结婚,给伯父添个孙子,怎么操上我的心了。” 程颢笑道:“子明和长卿,便是朝廷许个公主,也配得上。事情一桩一桩的来,子明你比长卿大,自然先给你提亲。” 桑充国突然说道:“程先生,在这里提亲,似乎儿戏了点。不如改天到石府再说吧。” 程颢笑道:“子明不是俗人,必定不会在乎这些。不过改日再说也好,子明,你就等着我这个冰人上门吧。” 石越并非愚钝之辈,见二人这种神态,心中不由一动,几乎已经猜到这是为梓儿提亲了,否则桑充国何必要请别人代劳? 他此时心里惴惴,若要答应,未免有几分犹豫,种种顾虑良多;若要拒绝,只怕还有几分不舍。见桑充国提议改日,他当真是若释重负,连忙抱拳笑道:“我还要找沈存中有事相商,不如改天请伯淳先生和长卿一起过来喝一杯,我们好久没有相聚了。” “如此一言为定。” 专门提供给沈括的研究院,在白水潭学院的深处,一条流向金明池的小溪旁。 整个研究院一共有四座院子,数百间房屋,格物院一百多名学生跟着沈括在做研究,他们现在的课题之一,是制造一架精密化程度相当高的座钟。 当石越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走进沈括的研究院时,他真的吃了一惊!大厅之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一些学生拿着尺子在仔细的测量,一些学生拿着笔墨记录着什么……而在大厅之一角,摆好了三个看样子已经做好的木质座钟,中间一座差不多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高,石越估算着两米有余,记时的指针现在已经走过了“巳时”(上午九点)——让石越大吃一惊的是,从这个座钟的指时来看,它走一圈是从丑时开始,到子时结束,整整二十四小时!也就是说,它的秒针二分钟才能走上一圈。 看着这个典型中国特色的时钟,石越不由得有点哭笑不得。虽然说不出有什么不好,不过做为一个现代人,看到一个二十四小时一圈的钟表,那种别扭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在这座座钟旁边,有两座小一点的座钟,其中一座为了方便,在刻度上只标了从一到十二的阿拉伯数字,而把时辰标在了相对应的木制框架上。 石越正在那里打量这几座时钟,感觉着秒针那“答答”的声音伴随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忽然听人说道:“子明,你怎么来了?” 石越转过身去,见沈括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拿着一个青铜式样的东西,看起来倒象是手枪,正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 “存中兄,看来你的进展不错呀?”石越一边抱拳笑道,眼睛却好奇的盯着那个青铜制品。 沈括见他注意自己手中的物件,便把它递给石越,笑道:“一个铁匠从长平古战场那边捡来的东西,我正在琢磨着是做什么用的,子明看看识不识得。” 石越接来过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不禁失声叫道:“青铜弩机!”(注二) 沈括惊讶的望了石越一眼,他想不到石越立即就能认出来,其实他刚才已猜到这个东西就弩机,因为上面望山、牙、悬刀、钩心、键一应俱全,保存得相当完整。不过他的确想不到石越能一眼认出,因此不免暗自佩服石越见闻之广博。 他哪里知道石越在博物馆中曾经见过这种青铜弩机,对于其意义更是了解深刻。此时石越强抑住心中的狂喜,故作平静的问道:“存中兄,能不能把他复制出来?改用钢铁制品的也行。” 沈括微微笑道:“易如反掌。” 青铜弩机之妙,在于设计巧妙,并不在于工艺复杂,其失传的原因已不可知,但其在后世虽然偶有发现,却未被重视,不过是因为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种东西对于弩的重要意义罢了,当然另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成本!在弩上装备青铜弩机,在一切手工业制造的时代,需要的成本也是惊人的——并非每个政府都装备得起,毕竟对于中原的步兵来说,弩在军队的配置甚至超过了人手一张。 石越自然是知道这些道理的:“那么,如果要求每个工匠制造的弩机,都是一模一样,这张弩上的弩机可以换装到另一张弩之上,存中兄觉得有多难?” 沈括没想到石越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禁愕然,想了一想,才叹道:“难如登天!” 石越笑道:“我这次来,就是来请存中兄做这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当下和沈括走进内室,把改革军器监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沈括听到标准化的主张,不由苦笑道:“子明,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比如这弩机,要让它能互换契合,各个部件需要毫厘不差,如此,首先就要重申度量衡之标准,确定精度,才有可能。为了验收,更需要有精确之量具,否则如果检验?这些都是大事,非关军器监一监之务。” 当时一般能用到的最小长度单位是分,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沈括在制造钟表之时,已经感到很困惑了——当然,最困惑的问题,是没有精度很小的计量工具。 石越知道沈括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想了一想,笑道:“没有精确的量具,可以想办法制造出来,我相信这难不倒你们。至于度量衡推行全国,影响太大,但可以在军器监和各作坊内部先颁行一部《军器制造法式》,规定好度量衡之类,这就不成问题了,一切事情存中兄放手去做,这是不世之功,必能留名千古。” 沈括想了一下石越的主张,觉得可行,便点头答应,一边笑道:“子明觉得那些座钟怎么样?” 石越笑道:“就是一个缺点。” “愿闻其详。” “现在以地支记时,一天是十二个时辰,我觉得粗略了一些,不如在十二时辰之内,再做一细分,分成二十四小时,第一时辰以初、正为分,以丑时为例,丑时为丑初,而丑寅之间,另有丑正之时。而钟表一圈可以改为六个时辰,这样时辰以下的时刻,可以显得更加清晰。”石越为了自己的方便,开始假公济私。 沈括奇道:“这又有何必要?”对于宋人来说,如此大费周章,那的确有点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石越自然另有高论,他笑道:“我不过是想让大家珍惜时间而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存兄座钟发明之后,人们不必临川,看着时钟指针移动,就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而时间细分,更让人们有清晰的时间感,有更紧迫的感觉,会更加爱惜光阴。” 沈括听了半天,又想了一会,也没有感觉到细分小时和时刻会能让人更加惜时。不过分得越细,对人们总是越方便,沈括想到这一节,也就笑道:“那就改一改,反正现在没有成型,就当给学生们一些机会吧。正好趁此机会,考虑制造一些精密的量具。” ※※※ 汴京外城西墙正中间的一道门叫做万胜门。 从白水潭学院,顺着“白水潭西街”往北,蜿蜒可到外城西墙的新郑门外通往郑州的官道。白水潭西街比不上通往南薰门的白水潭东街繁华,但是它却穿过官道,一直通往万胜门官道南头的皇家园林琼林苑,而在琼林苑的对面,隔着一条官道,就是很出名的金明池了。 金明池是一座人工湖,到此时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了。当年宋太宗开凿此湖,是为了训练水军,大宋的水军就在此湖中进行对抗演习。但到了宋神宗之时,讲习水军的初意早已荡然无存,反倒变成皇家水上公园。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便向天下百姓开放,百姓们观看的,也不是水军的军事对抗,而变成了水军的艺术表演,全是为了好看,没有半分实战的价值可言。 但是对于北方的居民们来说,金明池的开放,也不失为游乐的好去处,所以一到三月一日开池,金明池立即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熙宁六年三月一日,为了军器监改革等等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的石越,竟然出现在金明池的人群中,说起来肯定让吕惠卿十分眼红——他为了军器监改革和霹雳投弹院,已被忙得恨不得自己有个分身才好了。不过石越倒也不是无缘无故来金明池的,他身边,除了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之外,还跟着唐甘南。 再次来到京师的唐甘南,向石越介绍了他在杭州与泉州的造船厂的情况,李丁文当时就告诉他,金明池正在修建“大奥”和藏船之室——说白了,就是世界上最早的船坞,此时正在金明池兴建,不过目的是为了修理一条二十余丈长的大龙舟(楼船)。这条船是宋初吴越王钱俶所献,龙头龙尾,中间有楼台殿阁数重,很受大宋官民的喜爱。此时到神宗年间已有百年,早就坏了,为了修好它,一个宦官献计,导致了世界上第一个船坞的诞生。 石越并不知道这是世界第一个船坞,在他看来,希腊等国号称海洋立国,不可能蠢得连个船坞还要让中国人这个农业民族率先发明。不过他对于技术推广一向颇为热心,听说大宋居然才开始有船坞,免不了很支持唐甘南把这个技术应用到他的船厂中去。因此竟然忙里偷闲,陪着唐甘南来看金明池的船坞——虽然这是因为石越的身份更加方便,但其实也有假公济私之意,毕竟天天这么忙,石越实在感到有点累。 船坞在金明池北岸,此时因为大修水利,同时还有一项导洛通汴工程(把伊、洛清水引入汴河),所以借此机会,赵顼下令开始一条水渠,从北面引汴水入金明池,为金明池增加新的水源。而这金明池的北岸,也因此显得游客稀少。人们此时都聚集在南岸,看着水军进行精彩的表演。 看完船坞的整体设计,唐甘南忍不住感叹道:“真是妙不可言,如此船就可以直接在水中建造,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石越笑道:“设计这个船坞的宦官叫黄怀信,唐二叔只管向他贿赂,肯定能买来设计图。” 这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有人出钱买他的东西,黄怀信不笑死了才怪,做太监的,没别的爱好,就是爱钱。 唐甘南眯着眼睛笑道:“这是自然。还有一件事,想要子明成全。” 石越笑道:“何事?二叔但说无妨。”别说现在唐家对石越全力支持,关系密切得很,单是因为石越和李丁文、司马梦求设计的救灾计划需要唐家和桑家的支持,石越此时,只要唐甘南提要求,他十之*,就会答应。 “听说沈括大人设计了一个叫座钟的东西……”唐甘南捏了捏鼻子,一脸的奸笑。 石越还真不知道他的消息如此灵通,而且一眼就看出座钟的商机。当下装着糊涂,不着边际地说道:“是啊,那个玩意还真是巧妙。” 唐甘南因笑道:“子明,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把那个座钟给我来生产吧?” 石越没有答应,反笑问道:“二叔打算一个座钟卖多少钱?” 唐甘南想了想,说道:“一百贯。”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同时骂道:真黑!两人也见过那个座钟了,成本最多三十贯。 石越摇了摇头。 唐甘南以为他反对,急道:“子明,太便宜了不好。” 石越笑道:“一百贯,的确太便宜了。” 唐甘南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不由心里一寒,他一向知道石越精明,没想到居然比自己还黑。当下问道:“那子明的意思?” 石越笑道:“若要生产,那么就要有许多种类。有镀金的,钟表全是宝石珍珠制造,这种东西卖给辽国的皇帝王爷宰相,正好合适,用来送礼也行。几万贯也好,十几万贯也好,几十万贯也好,二叔一定比我会定价。” 唐甘南笑道:“大食人肯定很喜欢。” 石越点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次一等的,做工精致美观的,几千贯也好,上万贯也好,自然价格不能相同。” 唐甘南哈哈大笑,说道:“子明,我明白了。虽然里面的东西是一样的,但是外面的架子却是可以变化的,价格自然随着外面的架子而变化。” “不错。”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反正就算一百贯,一般的百姓也是买不起的,那么最差的那一种,就卖三百贯好了。大宋的有钱人,实在是多的是。不过以后你还得弄一批人来修理,毕竟这东西是不可能永远不坏的。” 听着这二人的对白,司马梦求姑且不论,李丁文却是感叹万千——以前一向觉得自己很狠,现在终于见识到石越的奸商本质。 唐甘南笑道:“子明所说不错,那么我这就去和沈括大人说。” 石越微微笑道:“二叔,这事不忙。这件事,我有一个全新的想法。” 唐甘南眼珠一转,笑道:“愿闻其详。” 石越亲密的和唐甘南走在一起,笑嘻嘻的说道:“二叔可知道这种钟表大概有多少人会买?” 唐甘南怔住了,他知道有很多人会买,但是具体的人数他怎么知道?连李丁文和司马梦求都想不出来。当下老实回答:“买的人应当不少,但有多少,还很难说。” 石越轻轻笑道:“只要运输没有问题,不会少于十万,换句话说,最差也有两千七百万贯的利润,当然事实上肯定不止此数。”(注三) 这句话把三人都吓住了。 石越笑道:“大宋的三千万户人家,能买得起的是一等户和官户中的富豪之家,怎么说也有五六十万户,其中五分之一买,就有十万之数。而辽国的有钱人绝不算少,加上大理、高丽,南洋诸国,我说十万之数,是不是少了点呢?而且很多人家,未必只买那种三百贯的。” 这番分析把三人说得连连点头,唐甘南想起后面的金钱,几乎忍不住就想笑出来了。 石越因笑道:“虽然有十万户想要,但这是手工制造,工艺要求并不简单。现在就算是加紧培训学徒,三年之后,每年能够制造五千座,我估计就是很了不起了。而三年之内,每年能制造一千座,就是极限。是不是?” 唐甘南想了想,点点头。不过一千座也行,一千座就是三十万贯的收入,何况他肯定会制造一些奢侈品,卖掉一座十几万贯的,利润就相当惊人了。而这肯定能卖掉,想想那些小国的国王,辽国的王公,还有大宋的王公们…… 只听石越继续说道:“为了提高生产能力,我有个想法。” 唐甘南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想法,恨不得石越一口气把心里想的全部说出来,当下静心听石越说道:“二叔可否出钱,办一所技术学校?” “技术学校?”唐甘南一怔。 “不错,专门招收学徒,学一点基本的文化基础,然后就专门学如何做机械,比如纺纱机、印刷机等等,当然也包括钟表,我可以让白水潭派一些学生去讲课。这些学生学一两年,就可以到作坊去做事。在全国多办一点这样的学校,不愁没有学生来读吧?”石越笑道。 唐甘南想了一下,说道:“这是好主意,还可以让作坊里的熟练工去讲课,带他们实做。不过有个坏处,这样各种技术很容易泄露的。” 石越笑道:“有一利必有一弊,这样,每个学生招进学校,你管吃管住,他们签三十年以上的契约,毕业三十年内,专门在你的作坊做事。三十年后,留不留得住,看你会不会做人了。怎么样?” 唐甘南笑道:“当然是子明说什么就是什么,愚叔还能不相信你的判断吗?” “二叔过谦了。不过三十年后,钟表也好,纺纱机也好,都要有改进了吧。听说二叔杭州的印书坊把活字改成了铜活字,效果怎么样?” “还好,还好。”唐甘南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他的生意这么大,哪里处处顾得过来,当下打着哈哈。石越对新技术很关心,他一向知道的,倒也不奇怪。 石越因说道:“新的钟行,包括建学校,都需要白水潭花不少力气。而白水潭以后搞研究,扩建,都需要花钱。因此我就想到,这个钟行,就叫做白水潭联合钟表行,白水潭学院占三成的股份,他们负责提供技术,帮你建学校。二叔你也占三成的股份。另外沈括大人和一起做研究的学生,一共占一成的股份。经营上的事情,由二叔你负责,白水潭学院和沈括大人等人只管按利润收钱,提供技术上的帮助。” 唐甘南对此倒没什么不答应的,三成也不算少了,何况还管着经营。便问道:“这是应当的,不过,子明,还有三成呢?”他以为石越算账算错了。 ※※※ 注一:这首诗是元人刘因写的《探春》,姑且借来给梓儿用上一用,勿怪为幸。 注二:青铜弩机在宋代早已失传,但沈括的确曾经见过青铜弩机,在他判军器监时,对弓弩做过改良,不知是否受此影响。 注三:关于座钟的价格,我考虑了一下,最后定为三百贯。北宋的三百贯,相当于王安石一个月的工资(不包括奖金、福利、津贴),相当于一个知县十个月的工资(不包括他七顷以上职田的收入),这个时代,座钟主要是一种奢侈品,但是一个普通的座钟,对于工资收入丰厚的官员来说,并不算是奢侈。著名的沈括所买的梦溪园圃,花了钱三十万,也就是三百贯。苏轼和程颐都有以数百贯买田的纪录,苏轼大约是十顷左右,若是良田,约四五顷;而程颐是买了二十余顷无主荒田。虽然数百贯具体是几百贯不详,但我们约略可以感觉到当时大宋的物价。另外,当时一匹马的价格是三十贯左右,一个座钟相当于十匹马。所以,三百贯虽然不算高,一般的士大夫都买得起,但是也绝对不算低,穷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三百贯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另外,此处这个二千七百万贯的数据,则是大概的市场估计,当时全国一年岁入岁出,都是三千多万贯,若谓一年可以有二千多万贯的奢侈品收入,那在短时间内是绝不可能的。 第十三节 婚姻大事 上 与政治无关。 ——《政治学》 石越笑道:“那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十给桑伯父,百分之二十用来招蓦各地的富商大贾一起合作。多一点人合作,有好处的。” 唐甘南眯了眼睛想了一下,说道:“子明,给桑家我没有意见,但是不需要别家加入了,钱我自然有办法,不如那百分之二十你自己留着。” 唐甘南不太喜欢别人来指手划脚,他自己占百分之三十,每年的利润最低也有九万贯——而且肯定大大高于此数,否则他就不叫“笑面狐狸”,因此虽然前期投入大一点,但是他觉得经营得好,两三年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所以根本没有合资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给石越的话,本来就是理所当然,而石越也不会来干涉他的经营,他依然大权在握。 石越笑了笑,百分之二十,并不是小数目,每年的分红最少都是六万贯。但是对于他来说,金钱的确意义不大,而且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唐家和桑家,他控制得都很好。桑充国的意外事件,暂时来说,并没有让桑俞楚生出什么异心。何况宋代优待百官,并不是一句空话,石越现在工资,加上职田、赏赐,养上几十个门客都不成问题。 他正要开口拒绝,李丁文突然说道:“直接划到公子名下,并不方便。到时候必然遭御史弹劾。”他这样说,实际上倒是替石越答应了。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却见司马梦求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他知道他们必有原因,便不再说话。 唐甘南笑道:“这件事我会安排,子明不用担心。” 李丁文眨了眨眼睛,嘻笑道:“非也,非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别有妙用……” 他如此这般一边说,司马梦求一边补充,但让唐甘南以为他们早有预案一般,其实石越却是知道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不过是刚才听到这番谋划,而即兴想出来的主意。 唐甘南听他说完,虽然心中略有不甘,但想想那的确也是个好办法,而且对自己和石越,都有许多好处,当下便点头答应。他一生中做过无数决策,最正确的一项决策,就是决定永远站在石越这边,这时候更不会有丝毫变动立场。 白水潭联合钟表商行在金明池北岸的船坞里敲定,这件事影响最深远之处,莫过于其后在大宋各路州兴办起来的技术学校,第一批技术学校遍布于南方的五十个城市,其后渐渐遍及整个国境。这件事完全改变了中国传统的技术传承方法,称得上是革命性的转变。虽然其最初的意义,不过帮助唐家等商家控制的作坊迅速培养出一批出色的工人而已。 另一个怎么样夸大也不为过的重要内容,就是石越分给白水潭学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笔不菲的固定收入,立即让白水潭学院成为底气十足的学校,其后白水潭学院各种研究院的陆续出现,其经费之保障,全赖于此。 唐甘南对于石越主动提出来把白水潭钟表联合商行的总部设在杭州,又提出来先期五十所技术学院全部设在南方,连汴京都不开,想也不想就全部答应了。他明白这种做法的用意,也明白这样做对自己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此时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快点去和李丁文、沈括等人谈好细节,金明池的春光,突然间格外的美好。 似乎是为了配合他愉快的心情,忽然有丝弦管乐之声从湖面传来。众人此时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静心来细听歌词,却是从未听过的调子,歌辞依稀是:“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歌声也非常侬软。 石越等人不由好奇,纷纷走出船坞,原来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宫殿,从宫殿正中伸出一座桥来,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岛上同,这座桥叫做“仙桥”。每年金明池开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桥上演唱,给湖中表演的水军和游人助兴,若是游人从南岸或东、西两岸远远望去,只见衣袂飘扬,云发高耸,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让人不知道身处何境。 此时石越他们所处之地,因为就是宫殿之旁,比起一般游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几排数百个歌女,倚栏而立,都穿着彩衣,古代女子盛装之时,往往云发高耸,而身上又系有一根彩带,此时随风飘舞,的确让人观之心醉神移。这许多女子,各携乐器,一起合奏,而同时轻启朱唇,曼声歌唱,曲子随风送至,中间那温柔婉转之意,真有道不尽的缠绵。 这里石越、李丁文、司马梦求,都是通晓音律之辈,而唐甘南虽然是不懂音乐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却也很喜欢这种温柔的曲调,禁不住要随着节奏而摇动胖胖的身体。 忽然间这靡靡之音中,几声铁铮之音划过,音调高昂激越,若放在别处去听,自是另有风味,但是在此时,却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仅是大煞风景,而且是让人生厌了。岸边游人,此时已忍不住叫骂,便连石越也微皱起眉头。但那弹铮之人,却似乎毫不在意,音调越发悲壮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乐器,都不时走调。 石越细听铮声的来源,却是从湖心的小岛上传来。 他与李丁文、司马梦求对望一眼,只见对方目光中都有惊讶之意。须知道岛上亦有宫殿,虽然金明池对士民开放,那岛上也是不许人去的。 司马梦求轻轻赞叹道:“此曲慷慨激昂,抚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辈。” 石越和李丁文听他称赞,也点头同意。 不过自古阳春白雪,和者廖廖,那游湖的百姓,哪里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觉得这铮声说不出来的刺耳难听,许多人便纷纷叫骂,声音越来越大。 李丁文忍不住笑道:“这人铮虽然弹得好,却不看场合,未免自讨没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戏水军之所,歌女奏郑乐,才是不合时宜,而此人不过拨乱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错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四人身后传来。 众人吓了一跳,转身看过去,原来是两个青年公子,一个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个是石越曾经见过的王青,王倩此时依然女扮男装,也不知道这两兄妹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李丁文出言讥笑,王青便忍不住反驳。 石越等人和王旁见过礼,只见王青俏脸微扬,而王旁满脸尴尬,一个个暗暗好笑。众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王青一开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过便连着石越在内,因为她和王旁一起出现,都以为她是王旁的红颜知己。 李丁文被女人抢白,心里惊讶一个女子有这种见识,自觉不好意思,因此并不反驳,只向王旁问道:“王公子,你知道弹铮之人是谁吗?”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并无弹铮的好手。我也不知道是谁。” 王青见没有人理她,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冷言说道:“想要知道,过去看看就是了,何必在这里猜来猜去。” 她一句话说得众人全都莞尔,王旁苦笑着呶呶嘴,说道:“那岛上,怎么过得去?桥上站满了歌女,难不成我们几个大男人从百花丛中挤过去?” 石越心里觉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说道:“若能够凌波微步,踏水乘风,但也不必去挤那百花丛。” “是吗?都说石子明多谋善断,看来亦不过尔尔。你看那里,不就有人一叶扁舟,欲飘然登岛吗?”王青一边冷笑,一边用手指着湖对岸。 众人顺着她手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扁舟,而是一只龙舟。龙舟之上,坐着四个云头白衣彩绸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们可不是想要“飘然登岛”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游甚密,正是碧月轩的楚云儿姑娘。 这四个女子纤手轻拨珠弦,琵琶之声,便似珠落玉盘,却是一曲“玉楼春”的调子,四人一齐曼声唱道:“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竟是堪堪把那铁铮之声给压了下去。 岸边的游客一齐叫好。那桥上的歌女得到支持,更是重调音弦,齐声和唱:“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石越和楚云儿交好,可以说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师绝技,难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称佳话,石兄何不为她赎身,收为侍妾,朝夕抚琴为乐,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王青因为刚才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洋相,本来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偏向一边,装做听楚云儿她们的演唱,此时听到王旁说石越和楚云儿关系暖昧,不由大起轻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亲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坚持不收侍婢的一个人,更不用说和一个歌女关系暖昧了。 石越听到王旁劝他收楚云儿做侍婢,忽的就想起来桑充国和程颢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说的话来。结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自己运气不够好,来到古代这么久,倒并没有碰见那一种让自己一见倾心的女孩子,因此对于结婚这件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迫切的需要。不过说起来,在古代,自己这么大的年纪,不结婚是不行的了。毕竟连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李丁文这种榜样,只怕自己学不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铮声突然高亢,竟似要和这柔软的歌声争斗一般。这铮声与楚云儿等歌女的歌声,在这金明池上,便如苍鹰与百鹂,鸣唱争胜,虽然苍鹰一时能压制百鹂,但所谓“柔不可守,刚不可久”,楚云儿等四女领唱下的柔声却始终被没有打乱节奏。 王青听了一会,心里也不禁佩服楚云儿的确精于音律,不过转念一想到宫殿里的几个人,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心。王旁不知道宫殿里有什么人,她却是知道的。 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时候想什么来什么。王青正想此事,就听铮声久不能胜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岛中宫殿里就走出来一个八品服饰的侍卫,对一条大军船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军船就划到楚云儿等人坐的小舟边上,把她们引去岛上。 李丁文追随石越已久,朝中亲贵,多有相识,大抵都知道他是石越的清客。远远看到那个武官,似有几分眼熟。这时见石越眼神有点担心的神色,当下轻轻在石越耳边说道:“公子何妨借一叶小舟,登岛求见,这是风雅事,无妨。” 石越本来并不想生事,但是楚云儿也算是他红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郁闷之意,总是去听楚云儿弹琴,便是他的琴艺,也是楚云儿教的。这时候眼见是很可能是得罪什么亲贵,自己岂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识趣之人,察颜观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么,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李先生、司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细节,你去拜会一下弹铮的高人吧。”他和李丁文、司马梦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去的。 王旁与其兄长不同,他可说是胸无大志,也没什么妒嫉之心,因此心中其实挺亲近石越。此时也知道石越必定担心楚云儿,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弹铮之人,便一齐登岛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点头,笑道:“如此正好。” “一厢情愿,便是上得岛去,人家不一定肯见你们。”说风凉话的人,自然是王青。 众人也不去理他,当下石越和王旁问一个军士说了,一个是皇帝宠臣,一个是宰相公子,那些军士哪敢不巴结,自然是说话间立即有船过来送他们登岛。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辞回去。 石越和王旁、王青到了岛上,只见岛上遍种柳树,此时柳叶新裁,煞是娇嫩。湖中微风轻轻拂来,柳条迎风轻展,清凉味道,触息可闻。 金明池是皇家讲兵之所,而赵顼在位之时,皇亲勋戚至少近在京师者,倒并不敢胡作非为,似楚云儿这等,就算是触忏人意,本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是石越知道楚云儿外表柔顺,内实刚烈高傲,如果言语之中冒犯,她不过是一个歌女,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是皮肉之苦,这个社会里,打了也是白打。念及此处,这风景再好,他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 急勿勿快步走到宫殿之前,见上书三个大字:“凌波殿”,殿门自有门戟排场,外面站着四个八品武官。石越当下便愣住了,因为这武官的服饰,摆明了都是侍卫。而八品武官看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内里是皇后公主之类,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内,所以看门;二就是里面的人,至少是个郡王嗣王之类。 这些小小武官,石越自然是不认识的。可是王旁却是认识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问道:“是濮阳郡王还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不是石越在旁边,还有半句话他几乎也要说出来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来。” 石越听他发问,心里又吃了一惊。当今皇帝赵顼之父宋英宗,本不是仁宗皇帝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所以过继过来,承绪大统。因此濮阳王诸子,虽然最大不过一个郡王,但是论及亲贵,则无人能比。而濮阳郡王赵宗朴,更是非比寻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为亲善,当年就是他亲自去劝说英宗入居庆宁宫的。因此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说起来,只怕比赵顼的两个弟弟还要亲一点,毕竟赵顼与赵颢诸弟,虽说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终是一份忌讳,倒是他这个皇叔,可以百无禁忌。而濮阳郡王却也一向谦退随和,甚少谈政事,他表面上虽然对石越也是很亲热的,但是却从不和任何官员深交。 不过若是赵宗朴在此,倒还无所谓,毕竟这个王爷不是嚣张无行之辈。可是听王旁的口气,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赵云萝,那么只怕石越也要叹一口气了。清河郡主是神宗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辈中排行十一,唤作“十一娘”,虽然不是公主,实际上却是当公主看的,这个女孩据说是所有公主、郡主中最漂亮的,而且是朵解语花,内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国公主,直到皇帝,没有不宠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寻常的公主来,都要金贵许多。而且因为是个郡主,反倒少了许多拘束,若说她跑到这凌波殿来了,石越一点也不奇怪。本来单单这样一个清河郡主,倒也罢了,然而对宫廷亲贵之事并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边,永远也少不了柔嘉县主赵云鸾。他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便听王青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县主在此,难道似郡王那样的人也会来这里学弹铮吗?” 石越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叫声倒霉。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对王青说道:“不如你和石兄进去,我突然有点事情。” 王青忍住笑,抿着嘴说道:“这件事情我管不着,我先进去给你们通传。”说着竟然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进去了。那几个侍卫看了她一眼,竟然不闻不问,石越立时就明白这两个“主”,和王青必是闺中好友。 那么王青是什么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王旁的妻子、宠妾,都不可能和清阳郡主交情深到这个地步的。 王旁见王青进去了,对石越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走。 石越一把拉住,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这不是害人吗?郡主自然是大家都想见,可是十九娘是我们惹得起的吗?”柔嘉县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赵宗汉四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年方十二,宫里都唤她十九娘。小小年纪,威名远播,勋贵子弟,无不闻之而色变。东阳安康郡王赵宗汉是英宗最喜欢的弟弟,因此赵云鸾小小年纪,便封为县主。 石越奸笑道:“刚才那位姑娘肯定会帮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孙子孙女辈数以十计,十九娘赵云鸾最为出名之事,就是曾经把几个堂兄骗得当马骑,搞得那个王子几个月不敢出门见人;有一年冬至,还把大才子晏几道骗到金水河里洗了个澡,让晏几道感冒一个月才好,从此听到柔嘉县主之名,都忍不住要打个喷嚏,其余从韩琦、富弼、冯京以下,这些勋贵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县主,难免要上她一个恶当。偏偏她深得赵顼宠爱,连赵宗汉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几次想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个月,赵云鸾还骗得驸马都尉王诜把醋当酒喝,一口喷在一幅画了几个月的画卷上,想哭都哭不出来。 这些事迹石越多少也有所耳闻。他和晏几道、王诜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体面是很重要的,那些勋贵子弟,出了丑大家当成笑话趣闻,以助谈资就可以了。但是这种事如果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让他为人所轻视,人家把他当成弄臣看不说,他的政治威信也会在瞬间荡然无存。因此站在宫门之外,他多少也有点紧张。毕竟石越也不是一个迂夫子,他一个现代人,和十二岁的女孩子计较,那也太没有出息了一点。 两人各有各的担心,各想各的心事,没多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婢女走了出来,施了一礼,说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请。” 石越和王旁抱拳说了声:“不敢,有劳姑娘带路。” 这凌波殿不过一离宫,可也是凤楼龙阙,颇具规模。石越和王旁跟着那个女孩穿过几道门,九曲八弯的,眼前忽然开拓,却是一个布置得很精致的院子,院中有一个栽满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时已挂上轻纱,里面绰约几个人影。而楚云儿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着琵琶站在水榭边,见石越过来,楚云儿脸上微郝,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点点头,便对着水榭和王旁一起行礼,朗声说道:“臣石越、王旁见过清河郡主、柔嘉县主。”实则以他的身份,区区一个郡主,是当不起他的大礼的,只不过清河、柔嘉的身份,所以另当别论罢了。 赵云萝和赵云鸾果然也不敢受这个全礼,在轻纱后还了个半礼,清声说道:“久闻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杰。给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边接过婢女送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石越顿时一阵恶寒,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叶的盐水,又咸又苦——在这个时代,因为没有牙刷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盐水漱口,这自己不是寻常人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过对于现代人来说,如不漱口,实在也难受了一点——此时的盐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盐水,更要苦咸十倍,他知道已经上了柔嘉的当,却不敢失态被人嘲笑,皱着眉毛勉强吞下。再去王旁,早就“哇”的一声,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见旁边的人一个个嘴角带笑,他心中一转,早有主意,竟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笑道:“多谢县主赐茶。” 只听有个略显稚嫩的女声问道:“你怎么只谢我,不谢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风度翩翩的说道:“清河郡主断不会赐这种风味独特的茶水,这自然是柔嘉县主的匠心了。” 柔嘉嘻嘻笑道:“难怪皇帝哥哥经常夸你,你能把这茶喝完还笑得这么开心,我也很佩服你呢。” 石越笑道:“县主谬赞了。” 赵云萝毕竟年长,她也知道石越和一般勋贵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随便捉弄的,因对柔嘉说道:“十九娘,不要胡闹了……石大人久有词名,想必是精于音律的,今日机缘巧合,还要请石大人不吝赐教。”后半句却是对石越说的。 “方才弹铮之人,胸中颇有清奇之处,若论音律之妙,此人与这位楚云儿姑娘,都远胜在下,石越怎敢班门弄斧。” “楚云儿?”赵云萝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贵身份,方才召楚云儿等人进来,因知是歌女,竟是连名字都没有问。 只见王青在赵云萝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赵云萝抿了嘴笑道:“原来如此。原来石大人和这位楚姑娘是故识。我也是见这位楚姑娘的精于音律,所以才召来相见,并无他意,石大人大可不必担心。”赵云萝虽然号称“解语花”,可毕竟不是老于世故的人,她想什么说什么,倒把石越和楚云儿的关系说得暖昧无比。 连王旁都忍不住在边上窃笑,更不用说别人了。那三个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云儿,要不是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开了,楚云儿更是面红过耳,低头直盯着琵琶。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顾左右而言它:“不敢请问郡主,可否让臣下见识一下方才弹铮的高人?” 赵云萝立即知道自己失言,她并无意让石越难堪,便顺着石越的话温声笑道:“哪里是什么高人,不过是我家买的一个奴婢罢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齐吃了一惊。 柔嘉年纪小,没有许多顾忌,忍不住走出水榭来,大模大样的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阿旺,你也出来,给他们看一下。” “是。”那个叫阿旺的女子说话甚是生涩。 石越和王旁看着走出来的女子,真正吃了一惊——原来竟是个二十多岁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这个现代人的立场来看,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加上穿着汉族女子的服装,更是别有风韵。 当时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并不奇怪,当时开封还有犹太人聚居区——石越专程去看过,那些犹太人汉化得相当严重,相信用不了几十年,根本就和中国人一般无二了。但是一个女奴,能把铮弹到高昂激越,倒似一个久历杀场的壮士一样,不能不让人吃惊。 石越不知道阿拉伯人有没有铮这种乐器,他不知道这种女奴是一些商人从小培训长大的,小时候教她们学会诸般技艺,长大了再高价卖出。因此这个阿旺,甚至还粗通汉语。 石越上上下下打量阿旺半晌,见这个女孩虽是奴仆,却自有一种冷漠的气度,不由在心里称奇,问道:“阿旺,你还会说家乡话吗?” “会。”阿旺有点奇怪这个公子为什么问这些,她刚才从众人的语气中听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寻常,但是却并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乡的文字吗?” “奴婢读过几年书。”阿旺恭身答道。 石越点点头…… *…*…*…*…*…*…*…*…*…*…*…*…*…*…*…*…*…*…*… 三月初四,文德殿朝会。 赵顼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王安石一条一条的读着《方田均税法十八条》,这是王安石最终议定的改良版本。 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听着,把唐甘南送走后,钟表行和技术学校很快就要开始运作,再过几天沈括又将回到军器监协助改革,自己将一把西晋制造的古琴送给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铜镜给柔嘉,再用一幅卫夫人的真迹,从濮阳郡王手里买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话说,这阿旺堪称天下最贵的女奴了。不过因为送给柔嘉铜镜,倒让石越起了一桩心事——要是能做玻璃就好了……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之际,已见吴充、冯京等人早已出列,无非是慷概陈辞,认为“事烦扰民”,王安石、吕惠卿则条条反驳,金碧辉煌的文德殿里,顿时只听见一个个慷慨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厌烦之意。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熙来熙往,孰不为名为利?这几年来,自己算是要风得风,要水得水,虽然略有风波,但是却算是青云得意,不到三十岁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这样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自己固然是自认为想把中国引入一个正确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错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么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即便自己来自千年之后,但是面对这个早已改变的世界,也许自己的眼光能透视千年之后,却未必可以知道百年之后最正确的道路是什么!如果没有走到百年之后的正确道路,千年之后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石越并没有意识到,政治家永远不可能把民众带到最正确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条好道路了。 很多时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时间出去走走——到目前为止,他最远只去过一次江西。他记得千年之后有一位政治家说过:“我的影响力甚至还达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实也知道,自己真正意义的影响力,也许不过只是白水潭学院的一部分。三年有多的时间,也许自己做的,已经是自己能力所及的极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冯京与吴充,就要显得富态许多。“五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有着如此坚定的理想主义信念,想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石越在心里如是想。 “公子,方田均税法已经不是重点,如果真有公子所说的天灾,我相信王安石撑不过这一次天灾的,我们要早点准备王安石罢相之后的策略……” “对付灾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我们还应当有一个万全的方案,把这件事告诉皇帝,让他无论信与不信,最后都要对大人更加信任与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内王安石继续留在相位,对公子的事业更有利,但是未来的事情总是不断变化的……”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的话依然还在脑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坚定的反对“方田均税法”——石越知道这中间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方田均税法”是宋代有识之士百年来的梦想,李丁文和司马梦求虽然从理智上意识到这个法令会有巨大的弊端,但在侥幸的立场,他们也希望王安石来做一次试验,反正失败了,自己正好从中搏取政治利益。 既便是很关心民众利益的司马梦求,在必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的让民众去承受苦难——石越在这两个人面前,有时候真会觉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 不过在另一方面来讲,也幸好他还有一点天真与幼稚,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最后很可能会使人性扭曲,让执行者忘记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会陶醉在不择手段所带来的一个个胜利中,最后迷失自己。 权力对人的诱惑,环境对人的同化——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现在也慢慢变得理所当然的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尊敬,有时候也会很想用“最简单的手段”打击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时,依然自觉自己还有一份高尚,其实这种高尚,站在另一个立场,不过是对千载流芳、万世景仰的绝世功业的追求罢了。实际上如果是自觉选择研究历史的人,一百个中没有一个能逃出对后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赵顼略显嘶哑的声音打断了石越的思绪。 “陛下,俗语有云:小心驶得万年船。方田均税法的利弊,不实行很难体现出来了,不如就请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试行。” 石越这句话算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朝堂当中立即有多少人在肚子里暗骂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吕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这两路出身的进士、官员。你们不是要方田均税吗?先拿你们的老巢开刀。 冯京和吴充意味深长的对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立即把目光分开。 这个方案,吕惠卿岂能接受?若是全国一体实行,他吕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摆平,一句话下去,哪个县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单单在这两路实行,到时候全国官员、御史谏官甚至过路钦差,只怕都会把目光牢牢盯着这两路,吕家强买巧夺来的数千顷良田、庄园,岂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个月前,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还让在家里买了几百顷田。 这倒不是吕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算是正气的,可是他的姐夫妹夫们,就未必干净了;曾布还算好,可是他的妻弟魏泰,在县里为非作歹,吕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党如此,旧党也不干净。只不过这两路旧党少罢了,所以他们更会盯死,如果你们的厘清了,还没等厘他们的田地,皇帝只怕早就把吕惠卿赶出来朝廷了;如果你们的没有厘清,再去厘他们的他们也会有样学样。万一碰上一个不知好歹的在皇帝面前抖落起来,什么都完了。 石越之前说先厘清官员及戚属之家的土地,吕惠卿心里也知道的确说到关键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这件事执行起来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种种,吕惠卿义无反顾的站出来,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石越所言不妥。” “吕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难不成福建路有什么问题?”石越语带讥刺的问道。 吕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问题不大,黄河以北诸路问题却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说不妥!” 第十三节 婚姻大事 中 石越略带讽刺的笑道:“吕大人,愿闻其详。” 吕惠卿脸上闪过一丝夹杂着讥讽和恼怒的笑容,他毕竟是聪明过人之辈,知道关键时刻首要的是冷静,因此假装整理笏片,在心中理清一下思绪,这才向赵顼说道:“陛下,臣以为,行大事者,当不避艰难。方田均税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门大户逃脱税役,使地多的人多纳税,地少的人少纳税,让穷苦小民得已休息。石越所说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实行,已经大违方田均税法之本意。因为这两路豪强兼并,是天下各路中比较轻的。真正兼并严重,隐瞒不报风行的,是黄河以北诸路直到开封府。” 赵顼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从石越的口中已经知道。 石越见皇帝点头,心知不妙,当下朗声问道:“治国如治病,病情严重之处,猛然下药,只怕会医死病人。现在从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积累经验,岂不强过骤然在黄河以北推行?” 吕惠卿干笑几声,诘问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黄河以外兼并逃税严重,而方田均税法本是对症之药,岂有不在此处实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积累经验?各地情况不同,江南的经验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来?” 这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冯京等人暗呼不妙。须知吕惠卿舌辩之能,朝廷之上,只怕无人能及,司马光、苏轼都吃过苦头的。 这一节冯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一般想到了。他知道这样辩论下去,只怕要被吕惠卿说得哑口无言,念头一转,改变主意,向吕惠卿问道:“吕大人既然如此说,那么吕大人以为天下兼并隐瞒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开封?河北?秦凤?” 吕惠卿占到上风,心中正高兴呢,见石越发问,不急细想,脱口而出:“开封、河南最厉害,其次是河北。”这本是新党的共识,公开的秘密,但是共识归共识,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一片哗然。石越所举三个地方,这文德殿中倒有一半以上来自于此。 石越心中冷笑,继续问道:“既是开封、河南为甚,敢问吕大人,开封、河南兼并土地、隐瞒不报的情况,大致若何?” 吕惠卿背上已经发凉,他虽然春风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得罪一半,顺便把皇亲勋贵、内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这等事,当问开封府、京畿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的官员。”王雱虽然暗暗幸灾乐祸,但此时却也不能不出来一致对外。 吕惠卿有帮手,石越一样有帮手,枢密使吴充又站了出来,厉声说道:“此言差矣,吕惠卿判司农寺,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税之法,岂非儿戏?” 吕惠卿悄悄的狠狠的盯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齿。不过吕惠卿终不愧是吕惠卿,他揣测皇帝之意,心中一狠心,决定慷慨陈辞,把河南河北兼并事实全说出来,做一把名臣。这样一来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新党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会更加改观,得失之际,其实难说,总好过畏畏缩缩,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轻。 吕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给的,归根结底则是皇帝给的。只要能讨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主意打定,正欲开口,不料王安石已经把这担子接了过去:“陛下,河南河北,兼并之事,多是勋贵官员之家,而隐瞒不报之田地,数以千万计。若要厘清田地,按地征税,则河南河北,将是最困难的地方。吕惠卿、石越所说,大抵便是此事。” 王安石早就想好,为国者无暇谋身,他倒不怕得罪人。不过见吕惠卿不能果断的表态,心中忍不住有一点失望。王雱见他父亲如此,暗暗气得直跺脚。 赵顼本是个明白人,加上石越给他点透了许多东西,内中情况,一眼即明。“朕要做励精图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为。河南河北诸路,不论谁家,田地一律要厘清。丞相与诸臣工勉力而为。方田均税之法,朕意仓促间不可全国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陕西诸地试行。” 吴充和冯京对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对,突然一个内侍急冲冲走到皇帝身边,高声拜贺道:“恭喜官家,王贵妃娘娘诞下一个公主!” 其时赵顼生的儿女差不多有四五个,结果四个*全部没有能活下来,两个*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来得如此艰难,便是生个公主,也让人高兴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贺,吴充和冯京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石越回到府上,便连忙准备贺礼,让人送进宫去。他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这些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赵顼对这个女儿特别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赐封号“淑寿公主”,特意加上一个“寿”字,为的就是这个女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顺着这个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赏赐,而石越和吕惠卿竟然同时博到大彩头——皇帝竟然拜石越为翰林学士,而吕惠卿也加天章阁学士。 自有宋以来,升官从未有石越这么快的。他这一“进”翰林院,不知道羡煞多少人。早有人交头接耳,以为石越不过是步王安石的后尘,做到参知政事是早晚间事了。这么一来,到石府来道贺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几乎把门坎都踩烂了。石府门前两棵大树间牵了一根绳子,为的是平时有人来拜访,就把马系在那绳子上,这一两天间,那绳子上都满满的系满了马。他赐邸这边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师巷宽敞气派,因此停的马车竟从石府门口排到巷外…… 石越对这些应酬可以说是不胜其烦,一回府就干脆躲在书房里装病,有客人来全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接待。 其实石越也有他纳闷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在通过方田均税法之后,他暂时卸了检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让他“权判工部事兼同知军器监事”,负责军器监的改革,而吕惠卿虽然依然顶着知军器监事的名头,皇帝的意思却是让他把精力放到司农寺那边,主要负责协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税等新法。因此石越这个翰林学士,反倒不是两制官,实际上也不进翰林院当值。他这一点上就犯了迷糊,就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也一样迷糊了——赵顼若只是想加个学士衔以示恩宠,那么这么多馆阁学士好加,不必非得加个翰林学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学士然后就进中书做参知政事,这时机未免有点不对。 皇帝想的是什么,的确没有人知道。不过这个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没有反对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皇帝给他的奏章上批了一个字:“闻”,意思是“我知道了”,然后没有下文了,蔡确为人虽然强悍,可是让他辞掉御史中丞来和石越斗,他还真舍不得,左右是个不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才可以帮皇帝起草诏书),他也就不了了之。 就这么过了几天,好不容清静下来,石越正在花园里和李丁文等人谈起他和苏辙、沈括商议的军器监改革的事情,又说起这几天的应酬,突然李丁文嘴角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高升,满朝文武,没有不来贺的。就是王安石,也让王雱过来道了贺。可独独缺了三个人。” 司马梦求笑道:“我只知道两个人,还有一人是谁?” “有个人你不知道,那不足为怪。”李丁文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石越心里一动,似这种应酬,若论本心,石越心里也很讨厌,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大家都这么做了,偏偏有一两个人没做,那么其中的意思就比较明显了。所以若是环境所迫,你还不能不做。 石越本是个明白人,听这两人一说,就立即知道是谁了,当下摇头不语。*却有点好奇,说起来这方面他的确也没有李丁文和司马梦求精细,忍不住问道:“是哪三个人?” 李丁文有意无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说道:“御史中丞蔡确、知兵器研究院事*凤、白水潭山长桑充国。” 司马梦求不知道*凤的底细,因为此人官职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李丁文此人颇有心计,竟然把这个叫“*凤”的人算进来,必有缘故,所以便加意留神听下文。 石越其实已经知道是哪三个人,蔡确不来,那是肯定的。他刚刚弹劾过自己,又来道贺,脸皮上拉不下来;*凤不来,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现在同知军器监,是他顶头上司,在军器监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起来二人还是故交,此时却不出现,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桑充国也没有来,他心里就实在有几分不舒服——本来不来也没什么,毕竟他老子桑俞楚是最早来贺喜的人,但是因为军器监案的报道桑充国一直没有知会石越,两人到现在在心里还闹着别扭,这时候你桑充国来一下,什么都可以烟消云散的,毕竟你桑充国不是别人可比。 因此这时候李丁文一提到桑充国,这花园里就沉默了。石越沉着脸不说话,李丁文似嘲似讽,司马梦求默默无语,*紧闭又唇。 石越根本不可能知道,桑充国本来是想来给石越贺喜,然后趁这个机会,哥俩好好解释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连的事情,却让他把这件事给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试在即,白水潭学院为了扩大影响,把学院出身的准进士们聚起来举办了一次文会,同时因为这些人中了进士后,是要出去做官,因此还要在殿试前提前给他们举行毕业考试,真正通过毕业考试的,才能发毕业证——这可是白水潭学院第一批毕业证,他说什么也得要做得尽善尽美;然后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联合钟表行,涉及到许多学生的问题,他也过得问,联合钟表行还打算在白水潭学院建一座大型座钟楼,选址呀,造型呀,他都要亲自协调……再加上平时就是一堆的校务和《汴京新闻》的报务,平心而论,桑充国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 但石府后花园的几位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大家正在尴尬无言的时候,家人进来报道:“程颢先生来访。” 石越一愣,连忙说声:“有请。”整整衣冠,便和李丁文等人前往客厅。 见石越等人出来,程颢站起来抱拳笑道:“子明,恭喜。” 石越笑道:“烦劳先生了,在下实不敢当。”一边再次请程颢坐下。 程颢坐定后,端起茶来轻啜一口,笑容满面的说道:“这次,是给子明贺一件喜事,提一件喜事。” *插嘴道:“程先生,贺一件喜事我们知道,提一件喜事又是何事?” “我是受桑长卿所托,来给子明说媒的。”程颢笑呵呵的说道。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对望一笑,竟一齐笑道:“这个媒说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亲,这话也有点说不过去。桑家小说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对。”他们两人心里同时转过的念头是:这是拉拢桑家的好机会。 石越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迟疑道:“这……” 程颢笑道:“我们都不是俗人,难道还要请媒婆?” “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难道子明你不愿意吗?”程颢倒是说媒的好手。 “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话未说完,就听有人一边说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一齐望去,原来是苏辙。他本来是有点事情和石越商量,一路闯进来,见大门二门都没有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赖在客厅里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终身大事结果如何呢,所以苏辙在门口居然听到这件事情,当下一口抢着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颢拊掌笑道:“苏子由来得正是时候。”他和弟弟程颐不同,对苏家兄弟倒没太多的成见。 石越心里其实还有颇多顾虑和想法,无论是反对还是答应,心里总觉有点地方没有想清楚……不料这两位就这么着强点鸳鸯谱了,众人却以为他答应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闯进来几个人——李向安带着两个内侍进来,往正北一站,高声说道:“传翰林学士石越即刻进宫见驾……” 石越算是如逢大赦,连忙准备好马匹,跟着李向安进宫。 ********* “官家,你真的打算把清河赐婚石越?”向皇后感觉皇帝实在有点儿戏了,仅仅因为柔嘉的几句话,就打这个主意,那柔嘉才多大一点呀?出名的淘气鬼,她说的话也能信。 “皇后,你听说过本朝有没有妻室的翰林学士吗?朕看到淑寿,给石越写诏书的时候,就想到这件事了。朕都有两个女儿了,石越年纪和朕相差无几,居然没有结婚,这成何体统?朝中的大臣应当给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们都学他那样,那还了得?”赵顼笑道,“何况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的儿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愿不愿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内刚,她要是不愿意,那也不成。” “天下还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吗?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嫁过去连婆婆都没有,朕是体惜这个妹子。柔嘉昨天也说了,清河在金明池见过石越。”赵顼觉得皇后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何况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乐意这门亲事。” “这倒是,不过濮阳郡王知道不?”太皇太后心里也乐意这门婚事。 赵顼笑道:“皇祖母,濮阳王怎么会不答应?这个不用问了。这种事情夜长梦多,朕虽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应了别家女儿,清河也不能强嫁过去的。” “可清河年纪小了一点,本朝按例要十七岁才出嫁的。”向皇后还是比较细心的人。 “这倒是。”赵顼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赵顼念头一转,笑道:“不要紧,先定亲。朕和石越约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两年。”这种事赵顼倒不是做不出来的。 “那不行,传出去会被臣民笑话的。石越虽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况清河上面,还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纪,官家是皇帝,对弟弟妹妹就得一视同仁。”皇太后可不能任着自己这个儿子乱来。 “那朕召清河来问问,她若是愿意嫁给石越,还依儿臣的说法。若不愿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儿许给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几位郡主,他受不了的。” …… “十一娘,官家想让你下嫁石越,你愿是不愿?”皇后笑嘻嘻的问道。 “啊?……”赵云萝羞得脸红到脖子根了,哪里还敢说话。 “姐姐肯定是愿意啦。”柔嘉在旁边笑道,这事最初就是她惹出来的。 “胡说。”赵云萝真有点生气了。 “那你是不愿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小姐,似乎很喜欢石越。”清河垂着头低声说道,她不知道这一句话,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变了脸色。 赵顼心里立即乐了,石越和王安石、吕惠卿,是现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个臣子,因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里还有几分遗憾——虽然赵顼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旧党的名臣们对石越很欣赏,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是可以用来调和新旧两党之间的关系的,但是对于石越和王安石之间那微妙的芥蒂,赵顼心里还是有几分遗憾的。若不是因为先许了自己这个堂妹,他早就要改变主意把王安石的二小姐赐婚石越了,此时他主意打定,对两宫太后的脸色就假装没有看见,笑着说道:“想不到十一娘颇有侠义之风。” 皇太后不去理皇帝,问道:“十一娘,你怎么知道王丞相家二小姐的事情?” 若是平时,赵云萝肯定知道有几分不对劲。可这个时候,她羞得低着头,根本看不见众人的脸色,当下一五一十把王倩和自己交游,女扮男装为难石越的事情全说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脸色愈发难看,“王安石家竟是这种家教!” 赵顼却笑道:“这倒是桩风雅事,朕有主意了。” …… “石卿,三月初一,你做了什么?”赵顼故意沉着脸,冷冷的问道。 石越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把三月初一游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说了一遍。 “钟表?技术学校?”赵顼倒没想到问出这些事情来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没怎么太注意,“爱卿现在是石学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为不太妥当。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心里纳闷:“难不成今天真是我姻缘星动,在家里有说媒,皇帝召见,还是说媒。” “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么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诏。” 赵顼把脸一沉,“那你怎么送琴给清河?琴瑟琴瑟,卿家是读书之人,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他今天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他哪里知道送把琴还能有这么多联想,连珠价的说道:“微臣绝无此意,误会,误会……请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还要明察什么?清河有什么配不上你吗?” 石越躬身回道:“陛下,清河郡主德识兼备,才貌双全,怎么会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罢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赵顼一边说一边肚子窃笑,他以为石越定是喜欢王安石的女儿,所以才不愿意配郡主。 “这……”石越略一迟疑,就听赵顼哈哈笑道:“那就如卿所愿,朕把王丞相家的二小姐赐婚于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小姐?”石越呆了一下,他连见过面的清河都不愿意娶,何况见都没有见过的王安石家的二小姐——他一直不知道就是王青。 “在金明池你们不是一起去见过清河吗?”赵顼自以为得计,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脑子一转,这才明白那个王青是王安石的小女儿,心里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就有架吵了。” 嘴里连忙澄清:“臣并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小姐,而且王小姐是王家二公子一起出游,和臣毫无关系。” 赵顼却以为他在假撇清,笑着挥挥手,说道:“行了,不管你们认不认识。总之朕的翰林学士不能没有成家,清河还是王小姐,卿必须给朕选一个。” 石越暗暗叫苦,想了一回,忽然记得家里还有个程颢在提亲呢,自己虽然未必便是很确定自己对桑梓儿有没有感情,但是至少是懂得她的脾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蛮合得来,总比娶一个郡主回来每天还要请安服侍,加上免不了柔嘉天天要来窜门——自己是有大报负的人,总之这样会不知道会有多不方便,而王家小姐就更不用说了,想想那个性格,加上是自己天天在算计的王安石的女儿…… 当下对赵顼说道:“陛下,不敢相瞒,臣已有婚姻之约了。” “啊?”赵顼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当下细细说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苏辙,女家的媒人是程颢,说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国之妹。” 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否则石越还不知道要怎么挑三拣四,思前顾后,现在货比三家,他就主动的把桑梓儿抬出来了。 “桑充国之妹?桑俞楚?不是个商人吗?”赵顼这次脸真的沉下来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怎么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说定的,那就一定还没有下文定。卿还得在清河和王小姐之间选。” “陛下,桑家对臣,实有救济之恩。若说起来,臣在世间并无亲属,桑家倒是臣之亲人一般,臣焉敢嫌弃门户,做此负义之事?”石越开始抬出大道理来了。 “便是那贫素之家,也要讲个门当户对,何况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对卿有恩,自有报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赐桑家祖上三代官职。若是卿的妻室,还得娶名门望族之女。”赵顼其实是对桑充国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儿嫁给石越,因此竭力反对。 石越笑道:“谢陛下恩典,陛下赐桑家祖上三代官职,桑俞楚自然没有市藉了,臣与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门不当户不对了。” 赵顼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个石越,算计到朕头上来了。朕小气这功名爵赏着呢。这么着,这件事先不要定下来,等殿试完了之后,国家要赏赐熙河有功将士臣工,两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样子朕要找个好媒人才成了,总之桑家门不当户不对,那绝对不行。” *…*…*…*…*…*…*…*…*…*…*…*…*…*…*…*…*… 石越没想到官居三品,娶个老婆都这么麻烦,免不得有点懊恼。其实若论三女,自然是桑梓儿最亲近,但是清河也罢,王倩也罢,却也未必就不是良配。不过石越对柔嘉深怀戒意,对王倩又未免因为王安石多有偏见了。此时满脸郁闷的回到家里,程颢、苏辙等还在吃茶等候,听石越把面圣的事情一说,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颢心里对皇帝不以为然,却不便说出来,只好摇头苦笑道:“好在要殿试之后,还可慢慢计议,不过子明你的章程是什么?”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对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抢先说道:“程先生放心,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如您先回去告诉桑长卿,请他静侯佳音。” 苏辙也道:“正是这个主意,仓促也不可以定计。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结亲的,否则何必烦恼?” 程颢想了一回,也无可奈何,只好告辞而去。苏辙自从在置制三司条例司时被吕惠卿向王安石进谗言,被赶出中枢,就一直不太得意。这次因为石越的推荐,判工部事协助主持军器监改革,虽然不是再入中枢,却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视了,他心里便存着一点感激,对军器监改革事无不尽心尽力,因为蔡卞还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计议,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子渊,是个专门敲顺风鼓的家伙,当年对石越百般奉承,这时也不免跟着苏辙摇旗呐喊。苏辙这次来,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这时见不是时候,也就随着程颢告辞而去。 二人一走,李丁文就问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摇摇头,心下沉吟不决,只得默不作声。 司马梦求笑道:“王家女不论,若娶清河郡主,对大人将来,必是一贤内助。”他有些话不便说出来,取了清河郡主,石越和濮王一系的关系就更加亲密了,而且相传清河很得两宫太后、皇后宠爱,宫里只怕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石越都能提前知道。 李丁文心里也是这个想法,对王安石之女,做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来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却不能说不是一个比桑梓儿更为诱惑的存在。在他看来,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巩固了,而又因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还要少了很多顾忌。此时见司马梦求先说出来,他也立即点头表示同意。 *和这两个碰到任何事情都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心里未免有点不舒服。对李丁文倒还罢了,但是司马梦求这个人,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觉得这个人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不料自从投奔了石越之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了。这司马梦求和李丁文的言外之意,他如何听不出来,这时候忍不住略带讥讽的说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着把阿旺买回来了,到时候当成陪嫁的嫁妆一并过来,岂不省很多?” 他这番牢骚自是对司马梦求发的,石越这时候,真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拍了拍*的肩膀,以示安慰。石越在心里就反对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在理论上他自然是希望有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做为自己的妻子,但是在这个时代,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谈恋爱,不过退而求其次,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至少要能够互相了解。 只不过很多事情并不以石越的意念为转移的,虽然那种一定要牺牲爱情才能娶得的政治上的成功,并不是他所追求的;但是到了他这个身份,他想要一场完全与政治无关的婚姻,只怕也有点自欺欺人。 然而石越本人并没有这种觉悟,他也忍不住对司马梦求和李丁文冷笑道:“清河的确不错,不过娶了清河,自然还有一个附赠品过来,嘿嘿……” 司马梦求并不知道所谓的“附赠品”是什么,不过他也听出*和石越的讽刺之意,忍不住摇头叹息,把目光转向李丁文。 李丁文却是知道柔嘉的,他苦笑一下,若是有了柔嘉,以后想要这么安静的商量事情,只怕是做梦,想到这一节,李丁文对于迎娶清河郡主过门,不禁有点动摇。 “呃,纯父,和桑家联姻,也是不错的选择……何况桑小姐和公子也算是情投意合。”李丁文果断的决定改变观点。 司马梦求一脸茫然,不过看到*那满脸的不以为然,当下也不再坚持己见,说道:“可是桑家的门户,的确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嘛,公子不必担心,一封书信就让天下人无话可说。”李丁文狡黠的笑道。 *************************************** 桑梓儿其实早就知道哥哥要给自己去提亲了。 因为报道军器监案和父亲桑俞楚闹别扭的桑充国,罕见的和父亲商量了半天,桑俞楚当然不会反对。大户人家的家人闲着没事,就是偷听主人的墙角,说主人的闲话,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所以自然有丫头来给梓儿道喜。 后来有一天,桑充国满脸不服气的告诉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这件事却是她无意中偷听到的。 桑梓儿心里半喜半愁,喜的是石越没有答应郡主和王丞相家的小姐,显然对自己情深意重;愁的是和郡主与丞相之女比起来,自己的确没什么竞争力,何况还有在她看来,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参预其中,反对自己的婚事。 而石越以前还能偶尔抽出来时间来看看自己,这些天却突然踪影不见了,桑梓儿不由得整天患得患失,提起笔来画画,画上几笔就没精打采,丫环们都知道她的心事,可这事也没办法开解。她不知道殿试在即,身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确很忙,何况他还要和苏辙忙着军器监改革,这种事情,纸面上来说很容易,可是做起来,千头万绪,事务繁琐得很。加上本身还有点不太好意思见她,石越自然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桑梓儿铺了画纸,一边发呆一边磨墨,一个丫头慌不择路的闯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小姐,石公子送了个夷人女婢给你。” “啊?石大哥来了吗?”桑梓儿眼睛一亮。 “这……石公子没来,是他送了个夷人女婢过来。” “哦……”桑梓儿没听见似的,继续磨墨。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一起看着桑梓儿毫无意义的乱废着黄山张处厚那里买来的上等好墨。 “阿旺见过桑小姐。”不多时,操着并不太流利的汉语的阿旺,被丫环领着,来到了桑梓儿的闺房。对于这个桑小姐,她充满好奇,那天跟随清河郡主回去后,就听柔嘉和清河、王倩说了许多石越的故事,虽然从王小姐嘴里说出来,多有不屑之意,例如白水潭学院倒多半是桑充国的功劳了之类……但是听到清河的语气,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寻常之辈。然后不几天,就被石越用几件稀世之珍换了过去,在石府呆几天,才发现石府是她见过的最穷的府邸——显然石越不是没钱,不过没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过早晚见过几面,略略说过一些家乡“传说”中的风土人情,她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对于石越花大价钱买了自己,然后把自己送给的新主人,她自然不能不好奇。阿旺请过安之后,好久没有听到回应,只好自己抬起头,却见几个丫头在对自己挤眉弄眼,一个穿着淡绿丝袍,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的披洒在背上的小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张书桌上无精打采的磨墨,显然这个就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姐了。 阿旺迷惑不解的看了这场景一眼,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一个丫环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轻声的说了几句,她这才知道这位桑小姐此时心情欠佳,多半是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她也不介意,便自顾自的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却也颇见素雅,目光所及,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从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儿自然不好意思挂石越正面的画像),心思一转,立即想起在石府听到有关提亲的点滴,她心领神会,马上知道这位桑小姐为什么事这么郁郁不乐了。 第十三节 婚姻大事 下 这时正好有丫环搬着她的行李从院中经过,阿旺便招手拦住,轻轻走出去,从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颈,复五弦,上端向往弯曲的木制乐器和一根羽管,倚栏而立,便在画廊之上弹奏起来。只见素手拨动,悠扬而淳厚的琴声在空气中飘扬,阿旺弹起的这种乐器,音量变化幅度相当的大,时而如怨如诉,时而欢欣喜悦,倒正像极了桑梓儿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儿听到琴声,抬头起来,托着腮子听了一会,突然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曲颈琵琶吗?”曲颈琵琶流行于中国南北朝之时,此时早已少有人弹奏,梓儿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碰上苏轼在此,必然赞她博学。 阿旺听到这个新主人相问,微微一笑,回道:“小姐,这叫乌德。” “哦?”梓儿听说自己弄错了,不由有几分奇怪,她起身走过去,细细端详,只见这把乌德琴面板上有镂花音孔,且用芦荟木制成,果然不是书上记载的曲颈琵琶。这二人都不知道,其实中国南北朝的曲颈琵琶,正是这种阿拉伯乐器乌德的中国变种,它的欧洲变种就是所谓的诗琴。 乌德琴在阿拉伯号称“乐器之王”,在古典吉它流行之前,它的欧洲变种曾经风靡整个文艺复兴时代,而乌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后,也是阿拉伯地区的重要乐器,这种乐器无论音色音拍,都与中国传统的音乐大异其趣,因此桑梓儿对它好奇,也不奇怪。当下两个女孩子一边比划一边弹琴,梓儿也把那一点烦心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时候桑梓儿才意识到阿旺是石越送来的,便免不了问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梓儿听到阿旺竟做过清河郡主的琴师,也见过王丞相家的小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时不时装做不经意的询问这两个“情敌”的点滴,阿旺本不过是一个女奴,辗转被卖,各种各样的主子见得多了,也从未见过如梓儿这般毫无心机,待人诚挚的主人,她知道梓儿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无意的开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过几日,知道石越对她颇有情意——实则她根本不知道这码事,不过既然她刚刚在石府呆过几天,说出来的话自然颇有权威,倒引得桑梓儿心里十分高兴,二人竟是说不出来的投缘。 梓儿听到阿旺也曾读书识字,便拉着她去看自己家的藏书。桑家本就是富豪之家,而且还是大宋最大的印书坊的业主,加上石越曾做过直秘阁,而桑充国又是大宋第一大学院的山长,她家的藏书之多,根本不是寻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后花园中专门修了一座三层的藏书楼,因为在楼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铁琴,大才子晏几道题写的楼名便叫“铁琴楼”。 阿旺虽然出入王府豪门,对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可毕竟身份卑贱,又是女子,哪里有机会见识人家的藏书楼?这时候看到这种规模,倒不觉吃了一惊。 桑梓儿长得这么大,平时没什么闺中朋友,似父亲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小姐,能识几个字便已不多,说到喜欢读书且有几分见识的,那是一个也无。至于丹青音律,更是无人懂得欣赏,号称贤淑的,不过会针线女红,一般的便只会颐指气使,喜欢听听戏看看热闹罢了。因此见到似阿旺这么妙通音律之辈,加上颇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读书方面的见识了。 她拉着阿旺,径直上了二楼,走到一个房门前,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乐”字,她伸手推开,和阿旺一齐走了进去。 阿旺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两个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她忍不住走近前,拾起一本,翻开看时,原来是一本琴谱,放下来打另一本,却是一本词集,这才明白这个屋里,放的全是与音乐有关的书籍。 “阿旺,你来看,这是陇西公的《念家山》曲谱,当时号称‘未及两月,传满江南’的名曲……”桑梓儿自然是捡最好的东西说。陇西公便是南唐后主李煜,“陇西公”是他降宋后的爵位,《念家山》是他在南唐时写词曲,百年之前,曾经非常流行。 没想到,却听到阿旺一声惊呼:“《论音乐》?!” 桑梓儿奇怪的向阿旺望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书,封皮上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她这才意识到阿旺原来是个夷人,因好奇的问道:“阿旺,这是你们夷人的书吗?” 她心下也有点纳闷家里为什么会有夷人的书,她不知道这本书本是和景教徒有过交往的白水潭学院学生袁景文送给桑充国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语,却是只会说不认字,勉强知道题目的意思是什么,便送给桑充国,桑充国更是不知所云,随手便丢到藏书楼中了。此时却被阿旺找到,自然相当吃惊,在异国他乡,看到用自己家乡的文字写的东西,那种感觉可以让人窒息。 桑梓儿有点同情的看着泪已盈眶的阿旺,轻声安慰道:“阿旺,别伤心了。先坐会。” 阿旺倚着室中一张椅子坐下,轻声说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阿越注:阿跋斯哈里发王朝)人,这本书的扉页上说,这本书其实不是我族人所写,而是很早以前的希腊人欧几里德写的,在一两百年前,这本书被译成我族文字出版,因此奴婢才会触景生情。” 阿旺虽然幼小被卖,却也因此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阿拉伯历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说的《论音乐》被译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译运动”,阿拉拍人用了超过一百年的时间,把古希腊作品转译成阿拉伯文字,这件事对于欧洲影响至深。 桑梓儿这时听阿旺途说,心中其实不知所云。当时中国人对西域以西完全没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叙及当时各国的状况,因此在桑梓儿这样的宋人心中,所谓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党项人并无多大分别,反正不是汉人就是了。不过她天性善良,为了安慰阿旺,便说道:“阿旺,你翻译几页这本书给我听吧?” 阿旺微微点头,翻开书页。一边翻看一边轻声用汉语读出,不料欧几里德的《论音乐》,竟和数学也关系密切,虽已译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转译成汉语,对阿旺来说,还是十分的困难,她那边拗口晦涩的译着,梓儿这边不知其味的听着,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 数日之后。 赵顼一边浏览手中的卷子,一边对吕惠卿笑道:“吕卿,这个佘中,几篇策论做得花团锦簇,倒真是个状元之才。” 因为马上就要殿试了,皇帝理论上会把所有的卷子都先看一遍,预先心里有个数,到时候集英殿唱名,亲赐进士及第等事情,才能有效率的处理完。赵顼抱着一股年轻的锐气想要励精图治,对于人材的选择,还是颇为留意的。 吕惠卿听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冯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则的话,当初把这个佘中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这时候听皇帝的口气竟是颇为欣赏,那冯京和石越不趁机落井下石,狠狠给自己两下,那才叫怪事。 当下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试探着说道:“佘中是白水潭学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国的高足。” “桑充国……”一手拿着卷子,笑容满面的赵顼脸上突然僵住了。 这个年轻的皇帝,对桑充国,虽然恶感已经消除不少,但是说好感是远远谈不上的。所以虽然迫于石越的请求,钦赐他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却始终不肯赐一个功名给他。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没有人愿意推荐他……这件事固然是政治现实使然,但还是显得相当的吊诡。对于赵顼来说,这次他反对石越和桑梓儿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联姻。 吕惠卿察言观色,一看这形情,便知道“桑充国”这三个字让皇帝听起来心里不舒服。当下便趁势说道:“这次白水潭学院考中的进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贡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如果说培育人材,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天下无出其右。” 已经做到内西头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吕惠卿一眼,且不说他和石越交好,内头的宦官,自李宪以下,能说上几句话的那么十来个宦官,哪个没有收过桑俞楚的礼物?吕惠卿这句话,明里是夸白水潭,实际上还是想把皇帝向“朋党”两个字引。李向安在旁边听得那是心里雪亮,不由得暗骂吕惠卿阴险狠毒。 不过石越在朝会给吕惠卿下套,要是他不还以颜色,只怕也太小看吕某人了。 果然,吕惠卿见皇帝沉吟不语,便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件事情,有喜有忧……” 赵顼眉头一皱,摇了摇手,说道:“卿过虑了。桑充国一介书生,能有多少作为?白水潭多出人材,是国家之幸事。” “陛下不见宣德门叩阙之事?书生未必不能没有作为。”吕惠卿这是存心把桑充国往灭门的方向引,他心道:“真要捣了白水潭学院,石越还能有什么用?” 赵顼一听,不由把脸一沉,厉声说道:“肯在宣德门前叩阙,说到底还是忠臣所为。依朕看来,白水潭的学生见事明白,颇有才俊之士,这是国家的幸事。朝廷如果老是怀疑他们,以后怎么劝天下人读书?那只会让士子寒心。” 优待读书人,那是宋室的祖训,加上赵顼自知如果在这件事上松一点口风,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石越也难以善处,总算他这件事还算果断,打断了吕惠卿的想头。一边的李向安也暗暗松了口气。 吕惠卿见皇帝作色,心里叹了口气,他认为这完全是因为皇帝对石越的宠信一时间无法动摇,便装模作样的叩头谢罪。其实有件事吕惠卿并没有看到,那是京师的官员,在白水潭做兼职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个个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没有石越,皇帝也不会轻易去动。 赵顼见吕惠卿谢罪,便把语气缓和下来,说道:“吕卿也不必谢罪。朝廷现在要励精图治,就需要天下的读书人齐心协心,这一层见识,你比不上石越,朕决定就让佘中做今科状元,并且要好好奖励白水潭学院。” 吕惠卿万万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悻悻,脸上却是一副认为皇帝无比英明的样子,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又听赵顼笑道:“说到石越,倒让朕想起一桩事来。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姐赐婚给石越,石越却说苏辙、程颢为媒,先说了桑充国的妹妹。这本鸳鸯谱还没有写好呢。” 吕惠卿听到这话,几乎要大吃一惊。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后还有自己的混头吗?差点点就立即出声反对了。 好不容易稳定情绪下来,吕惠卿在心里寻思了一会,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我这是杞人忧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岂是一桩婚姻可以和好的?他们双方谁又肯让步?况且一门两相,是本朝的忌讳,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为他的女婿,连个正式的职务,只怕都不能担任;石越如果真成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绝桑充国的妹妹,正好离间二人的关系,旧党那帮老头子一向欣赏石越,如果石越变成王安石的女婿,他们对石越只怕平白就要多了一层疑虑吧……” 他心思转得极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为王家二小姐才貌淑德,无一不备,王丞相与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门当户对,实在是天造地设之合。臣听说桑充国之父,是一个商人,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毕竟也没有功名,与石越门户不对,并非石越的佳偶。” 赵顼哈哈大笑,用手指着吕惠卿笑道:“卿家所见,正合朕意。奈何石越这个人重情重义,桑家当初对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国当成兄弟看待。现在桑家提婚在先,只怕很难说服他改变主意呀。朕的意思就是想让卿给朕推荐一个好的媒人。” “啊?媒人?”吕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会,才说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吗?丞相的脾气……” “朕已经提过了,以石越这样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会反对。”赵顼说话全然不顾事实,其实王安石也相当矛盾,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当然希望自己的爱女有一个好的归宿,石越前途无量,堪称本朝现在第一金龟婿,他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而且他心里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为自己的一个臂助的。但是另一方面,从政治现实来说,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敌,那么嫁在吴充家的大女儿就前车之鉴,那样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儿。这样的情况,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犹豫呢?不料皇帝竟然一厢情愿的认为王安石那一点点迟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吕惠卿并不知道这些情况,想了半天,终于说道:“有两个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说来。”赵顼有点急不可耐了。 “一个是三司使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错;一个是知杭州军州事苏轼,他去说媒,比他弟弟苏子由要强。就是远了一点。”吕惠卿倒颇有知人之明。 赵顼想了一下,其实他心里是希望吕惠卿毛遂自荐的,不过想想终不可能,便笑道:“就让曾布去吧。为这事把苏轼调回来,也太过份了,到时候御史又有得说了。殿试一完,就让曾布领了这桩钦差。” —————————————— 熙宁六年的殿试,在历经风波之后,最终以白水潭学院的高材生佘中高中状元,皇帝因为白水潭学院院贡生五十名有四十二名,亲赐“英材荟萃”牌坊,另赐白水潭学院良田二十顷,所有教授每人绢三匹这样的欢喜结局结束。可以说这次殿试正式巩固了白水潭学院以大宋的历史地位,随着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批批成为大宋的精英,学院对大宋的影响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 而在殿试之后,宋廷也正式公布了对熙河阵亡以及有功将士的褒赏,田烈武因为族父战死,被追赠为礼宾使,朝廷录其子侄四名,他也沾了一点光,受封为从九品的“殿侍”、“陪戎副卫”,成为大宋朝最低一价的武官。虽然官职低微,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区区四贯,外加每年春冬绢六匹,钱四贯的年终奖,但对田烈武而言,总算朝着自己的目标迈出了可怜的第一步。 然而抛开这些不说,这一年三月春风之中的殿试与奖赏,却似乎都带着一点桃花的色彩。那些头上戴着金花红花的进士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的,是各种各样关于石越婚事的传言。新科进士们出于种种原因,大部分在内心都倾向于希望石越娶桑充国的妹妹为妻,但也有不少人坚定的认为,皇帝指定的婚姻,对于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实际上这件事自从悄悄的传开之后,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对“石学士”的婚姻大事充满了兴趣。官员们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测皇帝让石越与王家结亲的目的,有些人暗地里评估着这件事情的后果,虽然传说中石越婉拒了这桩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认为石越最终并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抗拒皇命。 碧月轩。 秦观和段子介这两个莫名其妙凑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边喝酒,一边听一个女孩子唱曲子。这两个人,秦观基本上是个穷人,段子介家里有钱一点,却也不是喜欢乱花钱的人,何况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请不动楚云儿那样的当家姑娘。不过话说回来,没钱的秦观在碧月轩,比有钱的段子介,更受欢迎。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奈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少游,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边学着一个歌女的曲子哼唱,一边笑着对秦观说道。 秦观轻轻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在嘴边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见笑了。” “似少游这样的才气,愚兄自叹不如,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扬,自顾自的干了一杯,这几天看到人家进士及第游街赐宴的风光,他心里更是不好受。 秦观自然知道他什么心事,当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觉得考不上进士,也没什么关系,在白水潭学院做个教书先生,每个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还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这一点完全不成问题。如果一心想建功立业,依小弟看,当今官家锐意进取,颇有光复汉唐故土之志,加上有石学士佐辅,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个武举,如同探囊取物,到时候建功立业,强过一腐儒。若二者皆不愿意,再等三年,不是大事。” 段子介把杯子一放,长叹了口气,说道:“少游,你可知道横渠书院山长张载张先生的故事?” “我是东方人,倒没有听说过。” “张先生年青时喜欢读兵书,练剑术,后来见到范仲淹大人,范大人自己文武全才,为国家守边,颇立功劳,却劝说张先生弃武学文,所以张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见文重于武,不仅仅是朝廷的意见,连范大人那样的人物也是这般看法。”段子介对这些故事知之甚详。 不料秦观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欢读兵书。汉人投笔从戎,遂有西域,今人弃武从文,昔日关中腹地,今日竟成边塞。谁是谁非,不是一眼即明吗?因此小弟觉得,这文武之道,不可偏废。” 段子介想不到秦观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吃了一惊。想了一会儿,方说道:“少游见识不凡!” 秦观笑道:“这倒称不上见识不凡。不过小弟之所以喜欢石学士府上的那个田烈武,实在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可以是一心想读兵书,考武举,将来边疆立功的。” 段子介叹道:“想不到我见识还比不上一个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处用兵,那是因为中国对胡夷低声下气太久了,堂堂上国,怎么能一直受这种屈辱。石学士让义学的孩子学弓箭,马术,又是为了什么?技艺大赛,又是为了什么?段兄在白水潭学院呆了这么久,还看不清这些事情吗?其实我倒是很羡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这样的身手,早就考武进士去了。”秦观分析得条条是道。 “或许我真的应当去考武举,在沙场上搏个功名。”段子介被秦观说得怦然心动。 “非止是你,那个和你打架的吴安国,同进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听说已经让他表哥找人保举他去考武举,想夺武状元呢。” 段子介冷笑一声,“是吗?这个状元只怕轮不到他。”他被秦观说得下定决心了。 “哦,段兄有意去考武进士了吗?”秦观故意问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进士,我是去夺武状元。”他对自己还是相当自负的。 “那得去找石学士,请他具保推荐才有资格。”秦观看来果真对武举很有兴趣,竟然把这些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要,在学院里找两个有资格的老师不是难事。听说石山长要成亲了,这种事情,不好去麻烦他。”段子介笑道,他内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儿的,不过无论结果怎么样,他倒并不是很在乎。不过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对于他们的前任山长,大宋现在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终于传出来要结婚的消息,都有长出一口气之感。毕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结婚,在他的学生们看来,也不象个样子。估计等石越正式成亲之后,他们担心的对象就会全部转移到桑充国身上。 “听说是皇上赐婚,王丞相家的小姐?”桑观对于这种轶闻,一向很有兴趣,他没注意说到这个话题,那个在旁边弹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觉察的竖起了耳朵。 段子介笑道:“不一定吧,说不定是桑山长的妹子。” “不是说皇上赐婚吗?曾布曾大人为媒。” “传闻之事太多了,还有人说太皇太后想把清河郡主赐婚石山长,但是皇太后认为还有长姐未嫁,而郡主年纪太轻,这才没有成功。又有人说太皇太后让人传谕濮阳王,叫郡王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亲。现在谣言满天飞。”段子介八卦也听了不少。 秦观听了一怔,奇道:“为什么让濮阳王自己去提亲?”有些事情,他毕竟知道得不多。 段子介见他相问,笑道:“这个你自己去想,所以我说兴许就是桑小姐。” 秦观想了一下,立时猜了个*不离十,但这等话自然不敢随便乱说,便笑道:“不管是谁,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什么事?”段子介问道。 秦观笑道:“那就是石学士要成亲了,这总错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这果然是可能错不了的。为了这件事,可以浮一太白。”说着举起酒来和秦观碰杯。 秦观也微笑着举起酒来,以示庆祝,这酒尚未入口,就听到那边厢琵琶的声音“铮”地划过一道破音,显是弹琴者心神不宁,一不小心跑了调。 秦观秦少游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点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这么明显的错误。他奇怪的看了那个歌女一眼,问道:“莺儿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个叫莺儿的歌女见秦观相问,连忙敛身道歉,低声说道:“奴婢该死,请二位公子恕罪。” 秦观笑道:“恕罪无妨,不过总得有个缘故。我和段兄听得在理,自然不会怪你。” “这……”莺儿迟疑的看了两人一眼,不敢做声。 段子介笑道:“莺儿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轩有名的,今日显是有心事,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们也能帮到你。” 莺儿叹了口气,回道:“只怕这桩心事,二位公子也帮不了。”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观心思灵转,想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取笑道:“难不成我们在说石学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吗?” 他这句话说得莺儿哑然失笑:“奴家哪里敢存那个痴心妄想。二位公子相问,倒也不敢相瞒,奴家这桩心事,是为一个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莺儿苦笑一声,叹道:“本来似我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是应当少一点痴心的。不过我这个姐姐,生来高傲,平素便是王孙公子,也未必愿意多瞧几眼,可真要喜欢上了一个人,也就傻得什么都不顾了,也不去论对方身份高贵,并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飞蛾扑火一般,到头来只让我们看得心疼。”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她这番话虽然没头没脑,但二人却也立时便知道她说的正是楚云儿了。京师无人不知碧月轩的楚云姑娘是石越红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传出来,桑梓儿还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还未必没有希望,家里又是千人哄万人疼,还有一个阿旺专门陪她开解,倒挂不了几分心事。楚云儿却是明知没有希望,但心中却也没办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肠百转,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时和碧月轩的女孩子相处极好,本是在姐妹中人缘很好的人,因此这些女孩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对歌女们的心思本也不太了解,虽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视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歌女们也有自己的爱憎,这本是那时候许多男子最常见的心态,因此听莺儿说来,一来理解不了,二来也没觉得是个事情。秦观却是心思细腻的人,对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点,听到莺儿忍不住在这里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见楚云儿的苦楚了。 这时候他也有点尴尬,须知方才他还在这里和段子介举酒庆祝呢,哪里又知道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却要为此事痛不欲生?当下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等事情,皆是命里定数,也没有办法强求。姑娘回头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莺儿听他这么说,又敛身一礼,说道:“多谢公子关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调了一下琴弦,起了个调,娇声唱道:“……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本是秦观一首新词,当时写来,秦观本来也没什么感情,然而此时此刻,见那位莺儿姑娘柳眉微锁,眼中晶莹,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有人为不能嫁给石越而伤心,有人为石越要结婚了而举杯,也有更多的人为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曾想过,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同于王安石的犹豫,王雱对这桩婚事,强烈的反对着。而王旁以及两位叔父王安礼、王安国,却是表示支持。王倩虽然受到宠爱,可悲的却是在这种场合,几乎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尽管这涉及到她的终身幸福,而王夫人则是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她完全无条件的支持丈夫的决定,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让夫君为难。 王旁因为在家里受的宠爱远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学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顶撞王雱,只听到王雱厉声说道:“父亲,这种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让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辙吗?” 王安石自顾自的沉吟不语,用手指不断的敲击桌面,显得心里犹豫得厉害。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特别王安石这样非常护犊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么差吗?” 王雱冷笑道:“你以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们都是贪图他以后的前途无量,妹子有个好依靠。可你们想过没有?石越现在就推三阻四,显得很不乐意,妹子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再说石越对新法是什么态度,父亲难道你看不见吗?你让妹子过去何以自处?” 王旁嘟哝道:“这是皇上钦赐婚事,要推辞也难。况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学相当,门当户对,如果两家联姻,石越能够帮助父亲,大家伙齐心协力,也是一桩美事。” “原来你们打的这个主意?”王雱悖然大怒,“咳……咳……”他一时气急攻心,连忙用手绢捂住嘴巴,停了好一会,等气息平静,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你们打错主意了,吴充不曾改变主意,石越如何能改变主意?父亲决意变法,便肯定会招天下人的责难,只有坚持下去,等到云开雾散,事成功竞,才会得到理解。怎么可以这么天真?” “依我看,父亲和石越的分歧没有想像的那么大。我读过石越的书,父亲说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于先王之形,这样才有变法图强,石越实际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提法不同,父亲说是‘新法’、‘变法’,石越说是‘复兴’、‘法古’,表面上不同,实际上说的是一回事。父亲说,只要增加民财,那么不增赋而财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给皇上的奏章中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说,言利只要便民,合乎仁者之义,这一点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说孔子的‘仁’的核心,就是爱民利民……况且对于新法,石越也不见得就是一味的反对,要求罢废,而只是要改良。这石越和那些旧党的臣子,还是不同的吧?”王旁说完之后,脸上微红,长出一口气。显然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 王安石和王雱惊讶的看着王旁,显然没有想到他能有这般有条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也未尝没有道理。 王雱皱了皱眉毛,语气温和几分,叹道:“弟弟,你说的话虽然未必没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现在父亲与旧党,是各自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们如果退步,最后的结果就是前功尽弃。石越就算和旧党不同,但是冯京在朝、司马光在野,是旧党两面旗帜,石越与冯京、司马光、韩琦遥相呼应,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开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虽然同意石越和旧党确有不同之处,但是他却从未想过反省新法的缺点。他的态度,还是希望石越能够“反省”,投到他们这边来。如果不能,就觉得没有可能妥协。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站在他们的角度,是坚信变法不能退步的,退步会导致前功尽弃这样巨大的风险,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承受的。 王旁对于*懂的的确比较少,他怯怯的问道:“为何不试一下呢?依石越的为人,我觉得妹子嫁过去,绝不会受什么委屈。何况石家也没有公婆,没有许多亲戚。二姐嫁给石越,就是有了一丝机会吧?如果有石越相助,对于新法来说,不是要好得多吗?” 王安石沉默不语,王雱却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告诉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后不过是妹子白白受苦,误了妹子的终身。更何况如果石越拒婚,我们王家颜面何在?父亲,这桩婚事,你万万不可以答应。” …… 王安石与王雱并不知道,在他们还在为这件事情困扰的时候,钦命说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经领了旨意,跨出东华门,预备去石府正式提亲。 第十四节 匪斧不克 上 (新年快乐)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诗经?豳风?伐柯》对于自己接到的这桩差使,曾布倒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个世界上真心希望石越成为王安石女婿的人当中,曾布无论如何要算一个,更何况这是皇帝钦命的差使。 自从传来消息说石越婉拒了濮阳郡王的媒人,而程颢也没有再去过石府之后,朝廷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员,虽然态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为王安石的女婿只是迟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家伙甚至开始准备贺礼——毕竟无论王安石还是石越,都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衔的马车,对随从挥了挥手:“走吧。” “大人,是回府吗?”随从恭恭敬敬的问道。 “去石学士府。” “是!” 马车夫呦喝了一声,长鞭一挥,载着皇帝提亲使者的马车,向南方驶去。李向安一路小跑出来,看到的,只是曾布的车驾的背影,他尖着嗓子喝道:“备马,备马!” 一个小内侍连忙牵了马过来,李向安跃身上马,催马朝南方追去。 可气的是这位大宋朝三司使的马车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跑得这么快,而李向安比不得前辈现任嘉州防御使的李宪,他本不是一个善于骑马的太监,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横九纵,顷刻之间,曾布的马车竟然踪影全无。 “没办法了,这个曾布,害我要骑着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了一会儿,只好自认命苦,一路颠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石越赐府所在的小巷,现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称为“石学士巷”,做了翰林学士之后,赵顼特别赐了十二门戟的排场——这是很了不得的尊荣。十二把门戟分成两列,一边六把,摆在新建的三间五架门屋正门的两侧,任何人来到此处,都会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贵,更不用说大门正上方,有当今熙宁天子亲笔赐书的“学士府”竖匾(当然是仿制品,真品是要供起来的),两边内檐下各挑着两个灯笼,上面用浓墨写着两个大大的“石”字。这几样东西,加上学士府的旁边,原本就有的几株参天大树,虽然府邸还是那座府邸,却已经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样。 石安现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样也与已往天天守门的模样不同,除了他婆娘还要负责全府的伙食之外,他已经不需要亲自做事了。本来自从司马梦求等人入府之后,每个人的房间,配置的僮仆就相应增加,而为了方便,花园的园丁也已经是专人负责。再加上唐康一般是一半时间住在白水潭学院,一半时间住在石府。石学士府上,现在连僮仆加上,一起住了三十多人,虽然和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来,还相差甚远,但也开始慢慢的变得有气派起来。 对于这种变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会很不习惯,甚至会很不能接受,但是对于熙宁六年的石越来说,这种事情,他甚至懒得过问。来往于王侯卿相之府,对于这样的排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内心,一直认为自己还是相当的节俭,依然保持自己不同于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春风满面的曾布和身着一身白色湖州丝袍石越分宾主坐下之后,曾布端起手中汝窑出产的茶杯,轻啜一口,这才笑容满脸的说道:“子明,你可知我的来意?” 石越心里本就在揣测着曾布的来意,实不知曾布能有什么事这么高兴,这时见他相问,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钢铁治炼那边有什么好消息?想到这里,石越心里不由有几分紧张与兴奋,建立一个粗具规模的钢铁业,在石越心中,实在颇有份量。 曾布是老于宦海之人,别人表情的丝毫变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这时见石越略显紧张与兴奋,心里暗暗好笑,心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但终抵不过是个少年人。”对于说成这桩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几分。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见他脸带笑容,微微点头,心中不由大喜,脱口问道:“子宣兄,莫不是……?” 曾布见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子明的大喜事到了!” “大喜事?”石越与在一边相陪的李丁文相顾愕然。 曾布笑嘻嘻的说道:“不错,天子赐婚,子明与王相公家二小姐堪称佳偶天成呀!我却是来说媒的。” “啊?!”石越大吃一惊,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李丁文,二人心中都暗暗叫苦:“难道真的晚了?” 曾布见二人如此表情,奇道:“子明不知道此事吗?” 石越苦笑着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因故作慷慨的说道:“子宣兄,让我做负恩无义之人,实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说几句情?” 曾布本不知道这种种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为难:“子明,这件事情你和桑家毕竟没有婚姻之约,我知道你有远大的志向,为了一个女子而抗旨,皇上心里会怎么看你,你可要想清楚。而且桑家小姐固然好,但是王小姐也是才貌双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石越踌躇半晌,心中反复计算着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仅皇帝无法下台阶,而且也是摆明了和王安石划清界线,在政治上绝非一个好选择,而委婉拒绝,眼见皇帝兴高采烈,硬要牵这根红线,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仅仅用桑家先来提婚这一个理由,也很难具有说服力……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望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很无辜的回望一眼,意思是:这个我也没有料到。 接受一桩毫无感情的婚姻吗?石越心里实在不愿意。那个叫王倩的女孩,虽然石越对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恶感,甚至潜意识未必没有一点好感,但是仅仅见过两面,而且自己和她的父亲、兄长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之中……石越毫不犹豫的就在心里否定了这种可能。 但另一方面,石越同样很难理解自己对桑梓儿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爱桑梓儿,他也不是很清楚。爱情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种无趣的东西,其实不仅仅对于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个时代的男人,同样只需要一个借口就可以把号称“伟大”的爱情出卖,人与人之间不同,也许仅仅便是卖价的高低贵贱而已。人类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一边歌颂着某件事物,一边出卖它。只不过相应的,每群人中都有另类,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对于石越而言,也许称不上什么高尚,但如果他能够确定的知道自己在爱一个女孩子,背叛不会是他的选择。所谓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认为幼稚的爱情更值得坚守。他很可能宁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爱情。 让石越为难的是,他与桑梓儿之间到底有没有称为“爱情”的东西,他不能肯定。或许有,或许没有,于是选择起来,加倍的艰难。 但无论如何,那种大哥哥保护小妹妹的怜爱,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让梓儿伤心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石越心里肯定会非常的抱憾。“让我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也很好。”石越当时心里的想法,不过如此。 曾布和李丁文看着紧皱双眉,手指不停敲击桌面的石越,知道他现在的确是真的很难拿定主意。这两个人,对于感情这种东西,都是相当的陌生。曾布为了追求功名,曾经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几十年不闻不问;李丁文心中,只有一个所谓的“抱负”,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因此他们也无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扰。 曾布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子明,此事无须如此踌躇不决。如果你真的喜欢桑小姐,纳她为妾,也未尝不可。” 这话不说犹可,石越闻言眉头微皱,心中已是老大不满,但又不便训斥。他其实也是有几分执拗的性格的人,不过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剑拔弩张,从外到内,无一处不是拗脾气;石越则是外表温和谦逊,内里才有一种让人不易觉察的拗劲。否则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禄三四年,依然还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须知人一处高位,若缺少制衡,那种“逆亡顺昌”的心理就会不由自主慢慢滋养,多少暴虐妄为之人,并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曾布却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来,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纳妾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见石越不答,以为他心中已动,便继续劝说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赏子明,如果有半子之实,大家同心协力,往大里说,可以报效皇上知遇之恩,中兴大宋朝,往小里说,日后子明封侯拜相,不过等闲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 他那里知道石越之志,王安石亦不过是在他计算之中。 “我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还谈什么扭转乾坤?何况现在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我若中途变卦,梓儿的性格,虽然口里不说,心里难免伤心欲绝,她那样的小女孩,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石越如果连一个小女孩都保护不了,还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么面目再谈雄心壮志?”一念及此,石越几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驳,总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这些话吞在肚子里,但便有几分忍不住要在心里责怪司马梦求:“去了这么久了,你也太慢了一点吧!” 曾布哪里便能知道石越差点和自己说重话?他兀自在那里口惹悬河,委婉劝说石越不要因为一时任性而抗旨不遵,毁了自己的前途,所谓“女人如衣裳”,那样大大不值……谁知道石越竟然变成闷声葫芦,一声不吭。 曾布也不由有点生气,涨红了脸厉声说道:“子明,我见你平日行事干练,今日怎的这么婆婆妈妈,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 石越闻言一愣,心中也不由有气,暗道:“我不娶那个女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还真不信皇帝就这样不用我了!”抬起头来,正要不顾一切的断然拒绝,就听到有人尖着嗓子在外面喊道:“曾大人,咱家可赶上你了……” 李向安一边喘着气,一步一摇的闯了进来,这一路骑着马追赶,可把他给累坏了。 李丁文看见李向安进来,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里也长出了一口气,暗道:“总算来了!” 果然李向安进了客厅,径直往北边一站,尖声说道:“皇上口谕,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的看了李向安一眼,见石越和李丁文等人已经跪下,连忙上前跪倒,朗声说道:“臣曾布恭聆圣谕。” “着曾布即刻回宫缴旨,不必再去石府。钦此!”李向安原原本本的背着皇帝的口谕,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曾布不必做这个媒人了。 石越和李丁文立即一脸的轻松,高声谢恩。曾布却顿时傻眼了,不甘不愿的谢了恩站起来抱拳问道:“李公公,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李向安回了一礼,笑道:“曾大人,可把我一阵好赶,总算没有误了差使。你前脚刚走,后脚韩侍中的表章就递了进来,说是请皇上做主,把他新收的义女许给石越。一边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你说韩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应吗?连忙叫我过来通知你,要不然就闹笑话了。” 他口中的韩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两朝的韩琦。对英宗与赵顼父子,韩琦都有策立之功。虽然赵顼现在变法用不着他了,但是他的声望毕竟本朝的大臣中无人能比,而且又是赵顼也心知肚明的忠臣,就他提这么点要求,皇帝便冲着“老臣”两个字,也没有驳回的理。更何况还有两宫太后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了,韩琦什么时候收了个义女?怎么半道杀出来也要嫁给石越呀?不过他也无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的说道:“既这样,有劳公公了。”又对石越挤出一丝笑容来,说道:“子明,你可以不用为难了,不过韩家的女儿,未必好过王家的女儿。” 李向安笑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个韩家的女儿,便是桑家的女儿,韩侍中在表章中写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新党中除了王安石、吕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心中一转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眼光在李丁文身上停留了一会,这才笑道:“果然是妙计!” 无论是吕惠卿这样心怀叵测的人,还是曾布这样虽然有点私心,但毕竟还算是真心诚意想让石王结亲的人,之前都绝对没有料到李丁文会有这么一手。 既然决定要让石越迎娶桑梓儿过门,李丁文在阿旺送去桑府的第三天,就写了一封书信,让司马梦求领着韩家的家人,一路护送着桑梓儿往河北大名府去了。这封信是代桑俞楚写的客气之辞,信中希望韩琦收桑梓儿为义女,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云云,随行的是满满一车队的礼物。而与此同时,有使者带着冯京说明情况的信件到了韩琦那里。 韩琦本来就不喜欢王安石,同时也挺欣赏石越。他在官场上打滚多年,若论到对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实远不如他。他自到大名府后,就知道年轻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业,对他这样的老臣,多有疏远,一心信任王安石,变法图强。本来韩琦的心思,不过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做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聊尽人事。但自从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为大宋朝廷中的新贵之后,韩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借着石越的受宠,在朝中制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轨”,所以平时便经常和石越书信往来,在地方上也常常呼应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于己,这等顺水人情,他怎么可能不卖给石越?毕竟让石王结亲,旧党之中,可没有一个愿意的。再加上有司马梦求巧妙周旋,桑梓儿的确也很可爱,又有一车的礼物往韩家上上下下这么一送,韩府中竟是没有一个人不说桑梓儿又乖巧又懂事的。 韩琦于是一口应承下来,又是正儿八经地让桑梓儿拜了韩家的家庙祖宗,又是宴请大名府的大小官员,没两天整个大名府都知道韩琦收了一个义女。桑梓儿就这么变成了韩梓儿。这个时候,汴京城里还没有开始殿试呢。 但是韩琦也很明白,这件事情,办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恼皇帝的。因为韩梓儿就是桑梓儿这件事情,瞒一时半会不成问题,但时间一长,自然有人知道。到时候皇帝以为他和石越瞒天过海的欺君,这样的政治风险,韩琦绝对不会愿意承担。 所以他一边张罗,一边写了请安的折子,分别递给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说他在京师之时,曾经认识桑俞楚,觉得他这个人急公好义,颇为欣赏,本来打算把他的女儿收为义女,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当时便耽误下来了。现在桑俞楚因为自己的门户配不上石越,连累到女儿的婚事,便想起当日之事。因此把女儿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够替她作主。他因为的确曾经有过承诺,所以也不能拒绝,故而只有厚着老脸请两宫太后和皇帝做主赐婚,了结这桩婚事。同时他也装做对清河郡主与王倩的事情毫不知情,对此一字不提,只强调桑俞楚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才来求他,而他也认为应当撮合有情人。 这几封表章,他让司马梦求润色之后,竟是变得雅致委婉无比。本来以韩琦的身份,就算皇帝本来想嫁公主了,也要考虑一下。赵顼一看到这个表章,当时就知道自己绝没有理由反对,何况自己不答应,两宫太后也一定会给自己压力,当时便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大宋朝第一钻石王老五、翰林学士石越的婚事,总算勉勉强强遂了当事人的心愿。赵顼见到石越后,把他笑骂一顿,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石越、韩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与韩梓儿的婚礼,便自有一番讲究,龟筮之后,皇帝亲择佳期,就选中五月初一,下旨赐婚。所以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成、请期”诸般礼数,倒也简化了。但饶是如此,也是相当的繁琐,韩琦做为女方的父亲,就有特旨回京,为的不过是站在台阶上,穿好吉服,对韩梓儿说一句:“往之汝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石越也不记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轿把韩梓儿迎回石府,拜堂成亲。此时石府已是宾客盈门,苏辙、程颢做媒人,自当上座,这已不消多说,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们只派了使者之外,至昌王赵颢、乐安郡王赵頵、高太后的叔叔高遵裕以下;朝中大臣,自王安石、冯京、王珪以下,无不亲临到贺,唐甘南早已从杭州赶来,帮忙打点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云(按:前章有笔误为“唐甘楚”),早知消息,也从四川兼程赶来,专门道贺……另外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或三三两两,略致薄仪,或者数十百同窗,共办贺礼,这场婚礼,堪称轰动汴京,开封府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以石越之受宠,韩琦之资深,那天下势利之徒,有谁不想攀结?因此虽然石越本意不想铺张太过,但直到吉礼已成,迎宾使还在门口高声唱名……石越穿红戴花,笑容满面,周旋于宾客之中,他虽然平素里不太喜欢这种交际应酬的场面,但人逢喜事,又另当别论。 就在一片喧嚣喜庆之中,忽然听到迎宾使高声唱道:“柔……”,接下来半晌没有声音了。众人正在奇怪,就听到有个稚嫩的女声说道:“你这人到底念不念完呀?你不念我自己进去了啊!” 石越听到这个声音,头立时就大了……赵颢和赵頵嘴边,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几道这些知道底细的,无不幸灾乐祸的望着石越。大家肚子里一个暗笑,能让迎宾使呛住的,除了柔嘉县主还能有谁? 就听可怜的迎宾使结结巴巴的喊道:“柔、柔嘉县主驾到……” 石越哪里敢得罪这个小姑奶奶,连忙道了个罪,快步迎出,见柔嘉这个小孩子背着双手,一步三摇,左顾右盼的走过来,心里也不由好笑,嘴上还得说道:“柔嘉县主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柔嘉见石越迎了出来,装模作样的抱抱拳,呶呶嘴说道:“石大人,恭喜你和韩小姐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我今天来,就是为看看新娘子长得什么样,你不会反对吧?” 原来柔嘉心里气不过石越为什么不娶清河,也不娶王倩,偏要娶个什么桑梓儿,她小孩心性,便想来看看桑梓儿长着什么样,到底哪里好了。于是她找了个借口溜出王府,跑这来看新娘子来了。 但这等事情,石越如何可以答应?他心里就已经怪柔嘉无礼了:结婚这一天,新娘子岂是可以随便看的?但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去和她计较,未免又有点说不过去。 当下石越陪着笑说道:“那自然没有问题,待下官给县主安排雅室,晚上行礼之时,县主自可看得。”他说的“行礼”,是指揭盖头一事。 柔嘉心思一转,笑道:“新郎倌,你这明明是哄骗我。” 石越笑道:“岂敢,县主言重了。”二人一边对答,一边进了礼堂。 “既不是哄骗我,那为何要等到晚上?我又怎么呆到晚上才回去?” “这……,既然县主不能久留,那么改日石某必和贱内一同去王府拜访,到时候贱内一定很高兴认识县主的。”石越心里恨不得她早点走。 “你又何必这么小气?我不过是看她一眼,有什么要紧?”柔嘉却老大不愿意。 这时候众人已经知道柔嘉所来是为了何事了,满座的王公大臣,官职低微者,自然不敢开口,而位高权重者,有些存心想看石越的笑话,有些却是顾忌到柔嘉的性子,若被小孩子没大没小的抢白几句,自己以前难免传为官场笑柄——所谓“各人自扫门人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石越结婚,就让石越操心吧。 本来站在石越的时代,真让她看一眼,也没什么。但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子,石越就无法下台了,这于礼不合呀!更何况,石越自己的老婆,宠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她受这种难堪?结婚的红盖头,不是由丈夫来揭,却由一个不相干的女孩来揭? 石越到了这份上,也没有办法,因把笑脸一收,沉了脸说道:“县主,这恐怕于礼不合,恕下官难以从命。” 柔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就是心里有点不服气。这时候见石越有点作色,她也是纵性妄为的脾气,因说道:“干嘛这般小气?新娘子有甚看不得的吗?我今天偏要看一看,最多你让官家把我关几天。” 昌王和乐安郡王对视苦笑一眼,也无可奈何。这两人和石越关系虽然都算不错,但毕竟亲王与大臣,不得擅交,反倒还不如桑充国、晏几道随便。二人轻易不愿意得罪这个堂妹,要不然她以后把王府搞得鸡犬不宁,也是有可能的。 石越见柔嘉这么般胡搅蛮缠,连“最多关几天”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一时也束手无策,新娘子自然不能让她见,但也不能对她用强,讲道理又说不通,难道眼睁睁望着她把自己的喜事搅了?没奈何下,他便拼命向李丁文使眼色,盼着他想个良策出来。 李丁文自然知道石越的意思,当务之急,不过是找个人出来给石越解围。他便向司马梦求使眼色,司马梦求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他眼珠一转,略一打量在座之人,便决定把祸水东引,向晏几道使眼色;晏几道是吃过亏的人,哪里敢出头,他见司马梦求目光转向,连忙把头一偏,假装没有看见;司马梦求心里暗骂一声,把目光投向秦观。 秦少游本来是个聪明之人,虽然对柔嘉不太了解,但看到这场面的尴尬,就知道这个小女孩不是好惹的。但他和晏几道不同,晏几道宰相之子,身份超然,既非有求于石越,也非石越门下士,他对石越却不仅仅有崇敬之意,还有知遇之恩,更兼之来往于石府,司马梦求既然有求于自己去解围,如何可以推辞?他站起身来,正要上前,不料有人正好从旁边走了过来,秦观抬头一看,却是田烈武,不由大喜,一把拉住,在田烈武耳边嘀咕几句。 田烈武的身份既低,又是个武人,本来不足以在这里相陪贵宾,不过是帮着石府打理一下事情,偶然从旁经过,对这礼堂中间的事情,根本毫不知情。偏偏秦观又使坏,没有说出柔嘉的身份,只说那个小女孩不懂事故,想要强揭盖头,石大人不好和她计较,让他出去解围。 田烈武感激石越对自己的赏识,因此对石越的事情,从来都是忠心忠意,此时未遑多想,便挺身而出,走到柔嘉面前,说道:“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由来新娘子的盖头,都是由新郎倌揭的,要看新娘子,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柔嘉抬头一看,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在和自己说话,语气还颇为不逊,当下叉着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和我这般说话?” 田烈武见这个小女孩这般刁横,不由有点生气,可看她是个小女孩,也不好太凶,便弯腰说道:“想看新娘子,以后你嫁人的时候照镜子就行了,别在这里捣乱。来,跟大叔走,大叔给你买点心吃。”说到后面,已是哄人的语气。众人听到这个愣小子居然自称柔嘉的大叔,便连石越都有点忍俊不住。 柔嘉不由鼻子都气歪了,厉声喝道:“我是柔嘉县主,你是哪来的野人,敢这般无礼!” 田烈武当时就懵了,他满脸通红的站在那里,做声不得。让他道歉吧,他还觉得小丫头真的没家教,让他不去请罪吧,人家是柔嘉县主,她的叔叔自然是当今的皇叔…… 石越其实挺高兴田烈武这么一搅,便把话题叉开,此时知道田烈武不好相处,便笑着对田烈武说道:“你退下吧。”又转身对柔嘉笑道:“县主,他不知道你身份,是无心之失,你多多见谅。” 田烈武连连摸摸脑袋退下,他心里还兀自不平,临走之前还低声嘀咕道:“什么县主,这么骄蛮,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这么一折腾间,便听到大门那里高唱:“蜀国公主、附马都尉亲临到贺……” 石越胸中顿时一松,救兵终于来了。附马都尉王诜固然经常被柔嘉捉弄,那个温柔贤淑的蜀国公主却是少数几个能管住柔嘉的人。 xxxxx把所有的宾客全部送走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两只大红烛映在贴满一对对红色鲤鱼的窗纸上,一跃一跃的烛光让洞光充满了暖意。服侍的丫头婆子全部识趣的退出,整个房间只留下一对新人。 石越望着低垂臻首,一脸娇羞的韩梓儿,雪白的肌肤上,分不清哪是烛光,哪是羞红,此情此景,便是毫无感情的人,也会怦然心动。韩梓儿心愿得偿,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自是满心欢喜,虽然心里不敢在脸上表露一丝一毫,实则是明明写在脸上了,此时又是紧张又是欢喜,一双小手不停的*红色的衣襟,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两个人默默对视,沉浸在这种无声的喜悦之中,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曲悠扬婉转的琴声。两个人静心听着这首曲子,只觉曲中有祝福,有欢喜,有哀怨,有难过,有自怜,似乎弹琴之人一面哀怨的自怜身世,一边向人表达着祝福之意,听了之后,却让人顿生怅然之意…… 韩梓儿低声说道:“石大哥,这个弹琴的人很可怜。” 石越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默默点头。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谁在弹琴,那琴中的哀伤让他忍不住一阵心疼,把一个识为知交好友的女孩伤得如此之深,绝非他所愿意。 “是她喜欢的人抛弃了她吗?她又在祝福谁呢?”韩梓儿也是颇通音律的。 石越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答非所问的说道:“我一辈子都会好好保护你的。”似乎是对自己说,似乎又是对韩梓儿的承诺,声音温柔而又坚定。 沉浸在幸福当中的韩梓儿,娇嫩的脸上,更加红润。 石学士巷的一座酒楼之上,穿着蛾黄色丝衣的楚云儿轻抚着手中的瑶琴。站在旁边的一个丫环轻轻把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低声劝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楚云儿整个人已消瘦了一圈,她轻轻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衣带上,纤手一抖,一根琴弦便断了。 楚云儿轻轻拈起琴弦,幽幽叹了一口气,对丫环说道:“我们走吧……” 她今夜来此,不过是用琴声祝福石越终于娶了一个好女孩,因为以她的身份,甚至不能登堂拜贺! 再也无心奉承别的男人的楚云儿,自己向碧月轩的妈妈赎了身,带着两个丫环,抱着一把瑶琴,一把琵琶,次日一大早,便租了一只船,飘然东去,在杭州买了一座小庄园,打算在江南故乡,渡过余生。 xxxxx大内翠芳亭。 石越夫妇成婚之事,进宫谢恩。韩梓儿说话进退,很讨曹太皇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开心,被破例留在那边陪这三个号称“母仪天下”的女人说话。石越却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闲聊。 君臣谈笑一会,赵顼站起身来,指着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鸭脚子树,说道:“石卿,你看这三棵大树,每岁可以摘的果子有数斛之多,可是那个地方却十分阴翳,没可以临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楼之东,同样有一株鸭脚子树,却是地方显阔,非常适合赏玩,然后却不曾结过一个果子。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呀!” 石越听神宗没头没脑的说了这番话,心里不由十分奇怪,只好笑道:“世上之事,总难两全。” 赵顼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论才治干具,无一不是宰相之材,却偏偏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终是难以服众。”一边说一边从袖子拿出一本弹章,递给石越。 石越接过来,翻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臣御史确稽首言: 近闻内议翰林学士石越将受参知政事职。事不下于宰辅,内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内上意”也。臣闻成周选士,先以论辨,然后使任,举察良久,方得除职,循范规矩,是予民择贤。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门遴择由己,时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国,谋事但为其邑而不为众庶,移国事家,败矣。自秦汉以降,重简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议朝堂,论辩公卿。爰乎魏晋而今,铨选举于吏部,悉任酌之宰执,刀笔量才,簿书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随侍,有此举动,无异端废纲纪,置有司法纪何从秉直哉!臣惶恐,伏请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馆职,原以不妥。是故国朝自淳化以来,未尝不试而授此者,况乎石越本非科道荣身,其经艺见识,博鄙未知;考究,精疏待定。而饱学举子,翘首引颈,斟选一再,既而授职,例知杂事,几经课考,方得转升,石越凭幸入馆,已属觊逾,俄而又擢,非之经术之显,非之义理之彰,且无功创之劳,何以从任,而越安敢任此,愧无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尔。故诏达阁院,下议纷纷。今陛下又欲私予权职,更废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闻荐越者,参知政事冯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诗赋,晓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风存”语。察其诗文之说,则馆阁偶言一二;观其音律之学,则阎闾时有流传。然道学性理之属,未见论及,醇正与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备,臣窃以为忧!是石越者,未劳之部寺,持之州县也,忽而莅揆,何所详能。若之选备,亦当先使州县,烦之以务,以观其能;监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数年,政绩之有,方评议中央,可嘱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审人才,甄叙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请陛下明辨! …… 第十四节 匪斧不克 中 最爱和石越过不去的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在这封弹章里,强烈的反对石越进入政事堂做参知政事,甚至指出他当年做到直秘阁,都是违背制度的举动。弹章中说了不少大道理,对石越大加鞭鞑,更是义正言辞的给石越指出一条明路:想当参知政事,先到地方州县去历练几年。 不过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确会上弹章反对任自己做参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资历不足以服众;他奇怪的是,冯京推荐他为参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会说服冯京不要做这种徒劳的推荐。 石越揣测着皇帝给他看这封弹章的用意,良久才说道:“蔡中丞说的的确不错,臣也认为自己资历甚浅,做翰林学士以备咨议,已经是颇有不足了,参知政事是副相之职,非臣敢奢望。” 赵顼微微一笑,说道:“卿之才干,朕所深知。只不过一则年纪太轻,二则本朝自有体例,为相者未尝不历州县。朕已请教过太皇太后,慈后和朕的想法一样,决定让卿到州县历练一番,若能有所建树,以后就没有人在这个问题反对卿了。” 石越心里一沉,眼见马上就要有“历史上”曾记载的大灾到来,这个时候让他出外,肯定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但是如果断然拒绝,却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让人以为自己迷恋权力中心,目光不及长远。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犹疑无用,无可奈何之下,便叩头谢恩。 赵顼微笑着看着石越谢了恩,对一个内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个内侍恭恭敬敬的递上一本书,石越斜着眼偷偷瞅去,却是一本崭新的《白学潭学刊》。他心里立时一跳: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好在皇帝脸色温和,这才略略放心。 只见皇帝翻开《白水潭学刊》,从中拉出一张长长的折页来,上面弯弯曲曲画满了东西,他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幅地图。石越平时公务繁忙,交结往来,《白水潭学刊》倒有好几期没有读过了,不料那些学生竟然在杂志中画出了大宋的地图。他却不知道,这幅简图,是博物系的学生的杰作。虽然不尽完美,但不久之后,待出去考察的学生陆续返回,编撰全新体例的《大宋地理志》,便成为白水潭学院一项长达二十年的工程。 此时赵顼饶有兴趣的在地图上移动视钱,估计是想帮石越找一处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却忍不住随着那道“几”字形的黄河移动,想到次年的灾难,不禁忧形于色。 看得起劲的赵顼不经意一抬眼,便发现石越紧锁双眉,他以为石越不愿出外,心里不由有几分不悦,“石卿,何故忧形于色?” 石越一时出神,没有听到,目光却死死的盯着地图上的黄河。 赵顼不由有点奇怪,提高了声音问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的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高声应道。几个内侍忍不住便要发笑,赵顼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赶紧把头低下。 石越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连忙谢罪道:“臣该死。” 赵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吗?”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许国,效忠陛下,岂敢计较于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时失神者,实是忧心于另一件大事。”石越听到皇帝半带认真的质问,连忙慷慨的回奏。 赵顼听了这番话,心里不由舒服了很多,“那么卿家方才忧心的,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石越心中已有计较,当下故作迟疑的说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断不敢妄言。” 赵顼听他说得郑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无罪,但说无妨。” 石越心中暗笑,脸上却一脸的郑重其事,又叩了一个头,这才说道:“微臣前天晚上,梦见了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啊?!”赵顼不由站了起来。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诏谕微臣,道是明岁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灾、蝗灾,虽开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谨慎忠诚,故特此托梦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灾必会大伤大宋元气,祸及子民……”石越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虽然当时之人,多数都很迷信,而且特别信祖宗有灵。但是赵顼听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况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梦给他本人,却托梦给石越,未必太不知道亲疏了。 但无论如何,赵顼顿时为难起来。公然不信祖宗有灵,这种话是说不出来的,特别是万一明年真有灾害,那么自己真要“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了,何况石越这个人,在赵顼心里,也绝非信口开河之人;但如果冒冒然就信了石越,万一那不过石越胡乱做梦,后世史官之讥,他和石越都要成为万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个地步,不杀石越,只怕真要无以谢天下。 赵顼是绝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情对石越只有杀头的风险,却没有一丝眼前的好处。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这样的梦,也断然不敢说出来。但是就要这么相信了……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来,那就是要在大庆殿讨论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谒太庙的! “……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但是断不敢隐瞒欺君,有负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只因此事有骇物听,才不敢冒然说出。方才见到地图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触动心事,这才忧形于色……” 赵顼挥挥手打断石越,冷冷的对一旁的内侍说道:“今日之事,谁敢泄漏只言半语,你们全部不用活了。”吓了那些内侍一齐跪倒,口称不敢。 赵顼这才细细问了石越梦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着,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岂有不知之理?何况读书的时候,还看过历代帝王图呢,自然说得似模似样。而赵顼却未免更加难以决断,计议良久,这才说道:“卿与朕一同去见慈后。”这等事情,他不能不和曹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一路之上,石越见赵顼忧形于色,心里不由有几分抱歉。但是想来想去,不借助于鬼神,自己眼见就要离京,那黄河以北千万百姓的生命,却也不能不顾。 借着这机会固然能打击王安石,但是同样的,会大伤大宋的元气。他石越自认为绝非一个政客,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情。何况他心里还在计议:假托宋太祖兄弟托梦,短时间内,肯定会招致御史的攻击,说他故意惊骇物听,造谣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灾真的到来,他的政治地位更加巩固不说,还会加上一层神秘的光环——太祖、太宗皇帝选中的臣子!到了那时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点与不足,都会被这道光环给掩盖。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来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慈寿殿。还没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笑声。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国公主在讲柔嘉的调皮,顺便取笑一下初为人妇的韩梓儿。曹氏和高氏都出名勋族名门,自小受的教育相当的严格,但也并不是严肃枯燥之人,曹太后是本朝名将曹彬之后,在仁宗朝便亲身指挥宫女内监抵抗叛乱,虽然仁宗没有子嗣,但她颇能够和英宗和赵顼两个并非自己亲生的皇帝把关系处理得相当不错,可见她的政治才能相当出色;而高太后在石越的时空中,被称为“女中尧舜”,也绝非没有原因的溢美之辞,难得的是,这两个女人,都没有过份的政治野心。这时候两位太后听到柔嘉的种种,也不由好笑,不过反映却各不相同,曹太后一边笑一边对韩梓儿说道:“这可真难为你夫君了。”高太后却毫不客气的训斥柔嘉:“这成何体统。十九娘,以后你不要随便出门。” 韩梓儿连连谦逊,以她的天真,自然不会知道,曹太后之所以不训斥柔嘉,不过是因为柔嘉是英宗的亲兄弟的女儿,对于和英宗有血缘关系的皇族,曹太后虽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却从不会厉声训斥。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后来做。 赵顼听到里面的声音,对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石卿先等一会,朕先进去。”说完也不等石越回话,便急勿勿的走了进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随皇帝一起进去。也只有老老实实站在外面候着。不一会,听到里面一阵响声,然后便是蜀国公主、清河郡主、柔嘉县主,还有自己的夫人韩梓儿从慈寿殿的偏门退了出来。石越见韩梓儿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对她微微一笑,示意没什么事情,不过这场景下,两人也只能用眼神远远地打个招呼罢了,便连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过了好一会,才有内侍走出来,尖声唱道:“宣翰林学士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走了进去。这时候曹太后、高太后坐在珠帘之后,皇帝却站在珠帘之外。待到石越见礼完毕,曹太后温声问道:“石学士,卿家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与卿,个中详细,可否为孤家再说一次?” 石越知道这个太皇太后,是个精明的角色,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依言重叙一遍。 曹氏听石越说完,思虑良久,才开口说道:“如此说来,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孤家看来,祖宗托梦给石学士,应当是可信之事。” 她这话说出来,众人都不免大吃一惊,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却不知道这正是曹氏的聪明之处。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干,既然曹氏表了态,她也说道:“官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灵,而误了天下苍生,这个罪过就大了。” 听到这番话,石越顿时一个激灵。高太后故意强调“敬祖宗”与“不信祖宗”,只怕不单单只有指眼下这件事情。石越突然间有一个预感:这件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的解决!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同样是在冒险,因为他并不知道蝴蝶效应的影响下,熙宁七年的旱灾,会不会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数,若是不来,在掀起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说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非常讽刺的是,石越关于不好的事情的预感往往很准。 虽然鬼神的说法在宋代的中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真正受到儒家的纯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因为孔子曾经说:“天道远”,又曾经说:“敬鬼神而远之”,又有一种说法,说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从哲学意义上来说,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论者,他们认为人类的渺小,不足以解释鬼神这么复杂的事情,于是心甘情愿的表示回避,而期望人类能把精力转向于“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样是儒家,他们也是承认鬼神对政治生活的重要的。所以他们拜祖宗,敬天地,视之为政治生活与伦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释他们的动机可能相当的复杂,但是肯定包括这样的理由:他们想借着鬼神之力,来压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为。所以当王安石、吕惠卿向年轻的赵顼灌输无神论思想之时,不止一位的士大夫急了。虽然他们本人并不相信鬼神,但是他们却希望皇帝对鬼神有着应有的敬畏。 石越当时曾经对这种事情啼笑皆非。但是这一次,他却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灵”这种荒唐的事情,毕竟这关系到千万无辜百姓的生命。讽刺的事情又发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员,石越分明可以感觉到,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祖宗有灵”,更不用说相信祖宗会托梦给石越了。 但是这种话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说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没有灵的吗?石越心里几乎是带点恶意的在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吕惠卿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心里同样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会托梦给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从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处,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风险。石越是烧糊涂了?现在又不是昏君当政的时代。但是石越显然不是一个白痴,难道真的“祖宗有灵”? 同样的问题在王安石、冯京、王珪、蔡确、曾布、王雱,以及许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时间,整个垂拱殿竟然静得可以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过了好久,王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经疯了。几乎差不多同时,王珪和蔡确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预知到明年的大旱与蝗灾!他们自己没有疯,自然不会认为石越会疯。石越能有这种能力?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心中,这种想法一闪而过,他们是饱学之士,也不会相信这种近似于鬼神的预知能力。这两个人一瞬间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说,或者身边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虚无的东西进行一场政治赌博!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曾有一个星相家能预知下一年的灾害。 王安石不由皱起了眉头。石越这次赌搏的代价,是让大宋整个财政政策向救灾转移,而方田均税法更是不可以避免的要暂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调整!吕惠卿心里已经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确的分析结果虽然不同,但是结论却是一样的,让石越去疯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坟墓!连冯京和曾布,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论,一旦预言失败,自己肯定会遭到空前的政治攻击,这个后果,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个政客的话,这个时候,他会推脱自己的立场,把这件事交给钦天监、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国寺的和尚们来负责,然后和吕惠卿所想的一样,放任石越去给自己挖掘坟墓。但不管怎么说,王安石始终是一个政治家。石越退回去的时候,已经和李丁文、司马梦求商量过,这件事情,如果不是王安石在朝中,换成司马光、范纯仁在朝,他们同样会坚定的反对的。 果然,王安石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他全然不顾吕惠卿、王雱用眼神拼命的暗示,用略带江西口音的官话高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两宫慈后,下有元老大臣,为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单单托梦给石越?”他这句话,其实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石越自然知道这是问他的,当下故作愕然,答道:“这个,臣也不知道。”的确,如果真有宋太祖、宋太宗的鬼魂,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王安石正要继续追问,却见一个人横里出列,亢声说道:“陛下,臣以为这是石越在妖言惑众,妄图扰乱新法,侥幸求进!” 满朝文武大吃一惊,心中暗道:“哪来的愣头青。”顿时一个个侧目而视,这才恍然,原来是同知谏院唐坰。这小子一心一意想做御史中丞,奈何蔡确把持那个位置不放,心中不免怨恨,这时看到王安石反对石越,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时出头,希望讨好王安石,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过他这么一出头,倒让王雱暂时松了一口气。 石越立时冷笑:“唐大人,你说我妖言惑众,有何证据?” 有掌管纠察殿中礼仪的御史也立时出来,弹劾唐坰失仪。 不料唐坰昂然不惧,反而厉声说道:“陛下,臣要当廷弹劾石越诸罪!”一面正义凛然的指着石越,喝道:“石越还不跪下听劾!” 这下事起突然,连王安石都措手不及,冯京、王珪、曾布目瞪口呆,吕惠卿、蔡确、王雱微微冷笑,诸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中暗道唐坰强横。赵顼登基以来,也没有碰上过这种事,他驭下也算温和,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处置。石越心中倒是明白,唐坰不过借此求名罢了,他是谏官,再大不了的罪过,也不过是贬罪而去,而这么一闹,立时名满天下,不论识与不识,是非曲直先放到一边,但都得赞他一声“不畏权贵”,想到自己竟然变成了“权贵”,心里也不由好笑,一念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不置一语。 不料唐坰竟把这当成一种蔑视,更加怒气上冲,当下厉声说道:“石越假托祖宗之名,妖言惑众,意图扰乱变法,冀求非份之福,不敬祖宗,欺君瞒上,其罪当诛!其平时在朝,外示清高,内则首鼠两端,执政有过不能面争,故意言于陛下之前以邀宠,此犹小人之心也。又以学校之名,聚朋结党,心怀叵测,使士子聚议朝政,石越实为幕后之主使!又以朝廷重臣而下节结交商人,贿赂内侍,其心尤不可问!入仕三年,于国无尺寸之功,年不及而立,却官至三品,古今无有,此亦石越狡黠深谋所致。陛下不宜受此奸人所惑,应即刻将其逐出朝廷,永不叙用,遣御史穷治其罪,发其奸谋,以绝天下侥幸之路!” 他这番话说出来,赵顼不由愕然道:“卿未免言过其实。” 唐坰听到皇帝这句评句,不免心中一冷。他本来是行事冲动之人,未及深思,做出这等事来,这时候更是干脆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昂然质问皇帝:“事到今日,陛下还受石越蒙蔽,臣只怕他日白水潭的学生布满朝廷之日,就是这垂拱殿易主之时!” 他把这等话说出来,立时满殿皆惊。这分明和石越不两立了。石越立时拜倒,摘下帽子、玉带、鱼袋,把紫色官服脱了,自请处份。冯京、曾布、苏辙以及平时一干和石越交好的人,也全都跪下,力保石越的忠心。冯京本是讲究宰相风度的人,平时行事,绝不激动,这时也不由有些动容,厉声说道:“臣敢以身家性命,保石越对陛下与朝廷的忠心!唐坰狂妄无礼,构谄大臣,分明是想借机求名,这种人留在兰台,是兰台之污,请陛下明察!” 王安石和吕惠卿也有点愕然,不想唐坰居然把话题引到石越要谋反上面去了,吕惠卿心里暗骂唐坰笨蛋,他和蔡确有意无意的对望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倒是王安石也出列说道:“唐坰此言太诬,石越不失为忠臣。” 赵顼本来不信唐坰之言,只不过他说得厉害,历来君王,最忌讳的是朋党满朝,有一日石越真要做曹操,他心中也不能不惮。这时见王安石、冯京一齐都说石越是忠臣,那一点点疑虑倒也烟消云散。他是很知道谏官为求一个“死谏”之名,故意夸大其辞的,这本也是他们赵家的家传秘法,用谏官爱这虚名的心理,来制衡执政大臣,保持朝内的政治平衡。若是谏官做得过火,便把谏官或罢或贬,安抚大臣。此时赵顼不免故伎重施,厉声喝道:“唐坰,你回去听候处分。”竟是把他当廷逐出垂拱殿。 唐坰冷笑半晌,指着王安石叹道:“王公王公,不料你亦为竖子所误!他日竖子必取公而代之,那时一生事业,付之东流,只怕悔之晚矣。”说完朝皇帝叩了三个响头,缓缓退出垂拱殿,回家自听处分去了。他这么一闹,后来也果真名动天下,不几日自有旨意下来,罢官为民。他却不甘寂寞,典卖家产,又纠集了几个人,在汴京自创《谏闻报》,一份报纸,四处竖敌,被人讥为“反对报”,专门以反对石越和王安石、冯京为已任,不料也不是全无市场。 这边垂拱殿上,经唐坰这么一闹,赵顼少不得又要温言安抚石越几句。然后便宣布退朝,单单留下王安石、冯京、王珪三相、枢密使吴充、三司使曾布,以及翰林学士石越。吕惠卿见皇帝没有留他,心里满不是滋味,但是他也乐得不去沾这件事的边儿,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石越一眼,随班退出。石越却装作没有看见,重新穿上衣冠,静听赵顼说什么。 这时候垂拱殿上的七个人,便堪称大宋最高权力中心的七人了。 赵顼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个臣子脸上,说道:“诸卿,石越为人,朕所深知,皆非胡言乱语,侥幸取宠之辈,这件事情,诸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直言。” 王安石见皇帝一边说,一边把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当下揖了一礼,朗声说道:“陛下,以臣之见,天道远,人道近,国家大事,岂可寄托在一个梦之上?若是无稽之事,足以贻笑天下。”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深表赞同,便连冯京、吴充,也不太愿意在这件事上站在石越一边。 赵顼又看了这几个人一眼,说道:“诸卿之意,皆如丞相所言?冯卿,卿的看法呢?”他点名问道。 冯京迟疑半晌,勉强说道:“陛下,臣也以为单凭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后世之讥,不可不虑。”他在这件事上,很难和石越取得一致。 赵顼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把目光移到王珪身上:“王卿,卿意如何?” 王珪小眼睛眨了眨,义正辞言的说道:“臣之意,则以为以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但若然置之不理,万一真是祖宗托梦,则上则愧对祖宗,下则害死千万百姓。这件事当持重而行。”他说了长篇大论,结果等于没说,引得几个人心里暗骂“老狐狸”。 赵顼也不由一愣,半晌才明白他竟是什么也没说,心里不由哭笑不得。他又一一问过吴充、曾布,二人都主张不能因为一个梦就决定什么。 石越心知道冯京和吴充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完全是因为自己这个“梦”明年一定要兑现,所以在政治上风险太大,不值得冒险,否则以他们的精明,如何不知道这个“梦”,是可以阻扰新法的。不过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想凭着一个“梦”来左右国家决策,是何等的不切实际。他平时辛苦建立的政治形象,亦不过勉勉强强保护他不会被治一个“妖言惑众”之罢了。碰上这样的情况,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是应当高兴呢还是应当烦恼…… “陛下……”石越想起日前两宫太后的支持,还打算尽力争取一下。 不料赵顼挥手止住了他,叹道:“石卿先不必说,容朕三思之。”又对王安石说道:“朕欲召回韩绛、孙固,以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孙固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卿意如何?” 这两个人,都是是待罪之身。韩绛有兵败之辱,孙固有军器监之案,但韩家是当朝显族,与神宗关系密切,而孙固是赵顼藩邸旧人,如今碰上难事,赵顼便想起他们来了。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召入朝中。 石越听王安石点头答应,而众人皆不反对,心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颇觉奇怪。因为韩绛本是支持新法的,王安石能为相,大半是他的功劳,平时为相,也和王安石互为表里,他回来冯京和吴充多半不会太舒服;但孙固却是明确反对王安石的,他回来做知制诰,按理王安石们应当不会高兴的……他心思转了几转,忽的明白,原来皇帝还是在玩弄平衡之术,这垂拱殿上站立的众人,看来对此都心知肚明。 接下来几日,石越倒颇为清闲。翰林学士一职,本来十分清要,石越虽然主持军器监改革之事,具体事务,却自有苏辙、沈括等人操心,二人都是深具干才之辈,他的日子自然颇为省心,倒是吕惠卿创办的霹雳投弹院进展迅速,石越暂时取回军器监的主导权,便开始下令推广被封在资料库里的火药颗粒化制法,使得霹雳投弹的生产更加迅速,这种新式的火器,终于开始向前线运输,按吕惠卿当初的规划,是以西七北三的分配方法,每生产十枚霹雳投弹,则往河北、山西前线运送三枚储备,向王韶军中运送七枚使用。石越本来有意在河北以及西安各建一处霹雳投弹的作坊,以降低运输成本,不料这件事被赵顼亲自否决。原因倒很简单,主要是因为熟练的工匠不够,在京师禁军不能大规模装备的情况,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边防军不仅仅拥有一种先进的武器,更同时拥有这种武器的制造能力。这种对武人根深蒂固的防范思想,主宰着大宋每一位皇帝的大脑,让石越亦无可奈何。 这一日一大早起来,石越见韩梓儿还在熟睡,便不忍惊动,轻轻披了衣服出来,用盐漱了口,信步走到前院,却见唐康穿了一身蓝色劲装,正和侍剑在那里练习击剑,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两人都是一身黑袍,在旁边微笑指点;*和秦观却在一边轻声谈论什么。 众人见他出来,正要打招呼,石越轻轻竖起手指,摇了摇,意思不要打扰两个少年练剑。不料二人早已看到,一齐过来给石越请安。 石越笑道:“你们好好的练剑,不须管我。” 唐康因为认了石越为兄,便笑道:“今日学院没课,难得大哥也休息,就带我们一起去外面玩玩吧。” 石越想了一下,笑道:“你们等一会。”说着便跑入内院,不多时候便出来两个人,跟着石越后面的那个年青男子,长得甚为清秀,众人却非常面生,不由大奇。 好半晌,唐康却吃惊的指着那个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作声,石越笑着拍了一下唐康,说道:“小子,别多嘴。” 这时候李丁文和司马梦求早已看出来,那个“男子”,便是石夫人假扮的,二人大吃一惊。司马梦求慌忙回避,李丁文却和石越打交道久一点,知道他脾气,这时却也不顾尊卑之礼,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公子,此事万万不可。” 石越奇道:“有什么不可?” 李丁文也奇了,挑起眉毛问道:“公子真不知假不知?让御史知道,弹劾一个闺门不肃,公子成为天下士人的笑柄还是小事,于前途也颇有妨碍的。” 他这说道石越也呆了一呆,他听说唐康想出去玩,心里便有了疼惜老婆之意,知道桑梓儿也是个好热闹的,平时管得严了,出门太少,但想起看烂了的古装戏中女扮男装的情节,便想带着老婆顺便去逛逛街,想来也无伤大雅。毕竟他石越是不怕自己老婆被别人看了去的。没料到倒唬了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一跳,司马梦求不好直说,李丁文却是毫不避讳,警告他“闺门不肃”的弹辞,很可能就由此种下。 石越本是没有想到这么复杂的,这时虽然知道,却是已经把韩梓儿拉了出来,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是新婚夫妻,哪有不蜜里调油的?说要把她赶回去,未免终是扫了她的兴致,心里十分不忍。 那边厢秦观秦少游冷眼旁观,早知端的。他瞧见石越神色,便猜了个*,便也凑过来,低声笑道:“潜光兄何须紧张,这是小事。” 李丁文脸上作色,冷笑道:“似秦兄这般模样,自是小事,风流倜傥,少年俊彦呢。若是公子,却是大事,轻易授人以柄,还嫌麻烦不多吗?” 秦观虽恼他说话无礼,却也知李丁文在石府身份只有司马梦求勉强可比,不同寻常门客。当下强忍这口气,只半带讥笑的说道:“都说潜光兄足智多谋,难道不知道给夫人备上马车吗?这样携眷出游,难不成还有哪家御史来弹劾?总好过扫人雅兴。” 石越一听,这虽然和自己本意差得太远,却也好过扫韩梓儿的兴头太多,他正是疼爱娇妻的当儿,听到这个本是平常的主意,也不由大喜,拍拍秦观的肩膀,笑道:“少游果然是个解人。既如此,干脆把阿旺也带上,让人越发没话说了。” 石府自韩梓儿嫁过来后,内宅外院,渐渐森严,僮仆奴婢,也增多不少。想想别说桑俞楚没有慢待爱女佳婿之理,就是唐家结上石越这门远亲,心里也是乐意万分。何况还有韩琦也不肯低了几代勋族的排场,石越想要不奢华,都有点身不由己。 这时既是夫人出游,虽号称是轻车简装,却也非一般人家可比。石夫人韩梓儿的马车,是石越前几日亲自吩咐制造的,假公济私,托大宋最好的工匠特制了四辆四轮马车,除了自己老婆外,另外三辆是分赠蜀国公主、王安石夫人、冯京夫人的。他自己不想太招摇,反而没有。这辆崭新的马车,朱壁绿顶,光彩照人,外表就煞是漂亮,内里布置更是堂皇。石越亲自挽着韩梓儿的手,把她送到车上,看着几个服侍的奴婢也上了车,又见唐康、侍剑、秦观也各上了马——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却是不愿意去,他这才自己也上了马,按辔缓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学士巷。 众人本是没有什么目的可言,无非哪里热闹哪里去。唐康和侍剑到底年纪不大,一路兴高采烈,秦观也乐得陪他们说说话,指指点点。他为人也算风趣,读书也不少,引经据典,逗得唐康和侍剑钦佩万分。石越却是紧紧跟在马车之旁,偶尔低头和娇妻说几句话,生怕她坐在车中无趣。 一行人这么边说边笑,缓缓而行,也不觉时间流逝。石越有句没句的,和韩梓儿说得开心,更是连东南西北也没有注意了,忽然就车夫“喻”的一声,把马车停了。石越倒吃了一惊,猛的抬头,竟是到了一个所在。 第十四节 匪斧不克 下 韩梓儿在车里问道:“大哥,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她此时虽已与石越成婚,但一时之间也改不了这平素叫惯了的称呼,便不似寻常女子将夫君称为“相公”或“老爷”。 石越应了一声,挥鞭笑道:“似有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地名来。”才说着,唐康、秦观等人拍马过来正好听见,唐康便笑道:“大哥真是贵人事忙,武成王庙就在前面哩!” 石越虽然在军器监做过官,也做过三房检正官,按理说见识应当不少了。可偏偏却不知道“武成王庙”是个什么东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义》这时候还没有出吧?真有黄飞虎不成?”只是心里纳闷,却不敢说出来,怕惹人笑话,说名满天下的石郎石子明,连个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谁。因只说道:“那便过去看看。” 秦观笑道:“大人,本朝武学就一向定在武成王庙,王相公欲重兴武学,现在那里住的,都是武学的学员。带着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这才恍然大悟,心说:“这武学建在武成王庙倒是听说过的,多半是忘记了。”秦观一提到武学,倒勾起石越一桩心事,不由坐在马上开始出神。 秦观和唐康见他蹙了双眉,知道在思虑什么事情,不敢打扰,便静静立在周围。半晌,忽听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吗?” 听到这大呼小叫的声音,秦观便知道是田烈武。循声望去,果然不错,不过却不是田烈武一人,鲜衣怒马,共是五人五马。不多时这五人便驰到近前,一齐滚身下马。这时石越早已回去神来,和秦观相视一笑,下了马迎上前去。连唐康和侍剑也下了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亲自迎了前来,倒吃了一惊,虽然知道石越最是礼贤下士的,却依然一半受宠受惊,一半心里不安,恭身行了一礼,口称:“拜见石学士大人。”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这一礼,才笑道:“不必拘礼。”一边打量其余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称“拜见”,只有一人只微微鞠了一躬。那个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认识,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吴镇卿,他早听说此人心高气傲,只因考进士名次靠近,就弃官不做,决意改考武举。石越平时和李丁文、司马梦求谈起,还颇赞赏此人识度不凡,只不过脾气太傲,只怕难容于世俗之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抬举他,对他这点脾气,倒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礼。 那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认识的,便是白水潭的学生段子介,算起来是桑充国的好门生。他见到石越,依旧是称呼“山长”,却并不称官职。另两个人,石越却不认识,听他们自报家门,一个叫文焕,一个叫薛奕。文焕倒也罢了,薛奕却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峦、叔父*和都曾在朝廷为官,*和还做过屯田员外郎,现今依旧在工部当差,和石越也曾打过交道。石越知道这薛家和种家一样,都是以武传家的世家,只不过门第声名,比不上种家罢了。这两个人,都是武学的生员,石越心中虽然奇怪田烈武这五人如何会凑到一起?但心中却早已经起了结纳之意——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没什么名将,便是一个狄青,也是演义小说夸饰的多,所见之号称名将之后,大多是平庸之辈。传闻也唯有王韶有个儿子在西北军中,还有点父风。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业的人,对武人之中的杰出之士,不由加意留心。此时一边打量这几人,一边和他们交谈,见文、薛二人谈吐识度,均颇不凡,特别是薛奕,不但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说起话来条理清晰,清简不烦,更让石越喜欢,不免便多谈了几句。 文焕也是个有眼色的人,早看见旁边那辆少见华丽的四轮马车,纹风不动的停着,几个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的围在马车周围,就猜到这是石越携眷出游。武成王庙本也是开封城里一个热闹的所在,想来石大人是携新婚夫人来看热闹的,当下笑道:“石大人的风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就是那些同窗,提起石大人来,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难得到此,武成王庙就在左近,石大人虽是文官,可晚生读大人的大作,一向是说文武不可偏废的。平日见惯了孔圣人,今日何妨见见姜太公?也可让武学的同窗们一睹石大人的风采。”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武成王竟然是姜子牙。他本来就有意去见识见识,又见文焕说话得体,更不好拂他面子,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诸位可愿一齐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读书少,这时候早已不敢多说;吴镇卿却是爱理不理,不乐答理人的,也不说话。只余下段、文、薛三人抱拳谦道:“只怕扰了大人的雅兴。” 石越笑着告了罪,一边回去上了马,隔着窗帘和韩梓儿说了。韩梓儿只要陪在石越身边,便是再脏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当成人间乐土,自然不会有什么不乐意的,何况眼见丈夫与众人谈笑风生,便知道丈夫只怕还另有意图,自是满口答应。于是一行人便直奔武成王庙而去。 石越在马上一边和文焕、薛奕交谈,一边打量众人的行当。田烈武自恩荫了官职,石越便送了一匹马给他,因此跨下的马倒是极好的一匹,不过鞍就未免差了一点,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谨严,小户人家,奢侈不起使然。虽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实诚,又不乏精细,且上进好学,长得也是高大修长,武艺又好,倒似一块天然璞玉,这个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旧是一身素袍,腰佩弯刀,较之几年之前,脸上更见风霜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马,也似乎消减不少。石越知道这是他虽然满腹才华,却命运坎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此销神。他以前脾气冲动,路见不平,就欲拨刀相向,现在稳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过要让段子介成为自己缓急可用之人,却是难了一点——这个人对桑充国的忠诚要高于对自己的忠诚,不过他可能更忠于自己的主见也说不定。至于眼角向天的吴镇卿,穿着灰色的袍子,五花马上挂着一张雕弓,一把弩机,爱理不理的,连向自己这边看都不看一眼;不过此人虽然驯服不易,但是只要驭之以术,倒不怕不为己用,毕竟他这样的脾气,只恐当世除了自己也无人容得下他,更惶论重用了!文、薛二人,则衣着光鲜,浑身上下,都透着活力,刀、剑、弓、弩,全是新的,似乎文焕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二人谈吐之间,虽然不亢不卑,却处处露出名利之心,更是不难笼络,不过是要看他们究竟有多少真材实学罢了! 不多时,便到了武成王庙。文、薛二人说声“怠慢”,便先进去通知回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拦住,笑道:“不必兴师动众。平日里我去白水潭,并没有多少排场。似白水潭学院,那是供着孔圣人的地方,我倒觉得凭你多大官威,到了学院,就得敬孔圣人几分,安心做个平常的学子模样。因此便是昌王那样的凤子龙孙去了,也并不讲阶级之分的。这武学虽然不供着孔子,却供着武圣,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薛奕和文焕相视一笑,薛奕便笑道:“说起来,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个学生。晚生平素也是在博物系听课的。只因现在博物系的学生都出京游历了,沈存中大人又办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军器监帮办公务,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说晚生,似文兄、武学里的学生,十个里倒有五个去过的,余下没有去听课的,也去玩过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认识段兄这样的人物。因此,大人的规矩,晚生们倒也知道一点。只是这是大人第一次来武学,又者,夫人来游玩,让众人回避一下,也算是我们知礼。” 石越不便拂他们之意,当下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也不必多事声张,让众人回避一下便可。有劳二位。” 薛奕和文焕答应着进去,通知众人回避了。石越这才让阿旺扶着桑梓儿下来,只让唐康、侍剑跟了,进去武成王庙参谒。只见正庙供的是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剑,一手捧着一本书,倒也栩栩如生。韩梓儿读杂书甚多,拜谒完毕,便向夫君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来大将成千上万,为何偏选着吕太公做武圣?” 石越心道:“这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时的武圣,可是关羽,哪里轮到了姜子牙。”嘴上却笑道:“惭愧,正要向妹子请教。” 唐康在后看见,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说道:“大哥博古通今,岂有不知之理?明摆着要哄嫂子开心,大哥与表姐,倒真称得上相敬如宾四个字了。”他和石越熟了之后,知道石越平素脾气比自己老子还好,因此颇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韩梓儿被他说得秀脸微晕,顿了一顿,才轻轻笑骂道:“没上没下的小子,回去罚你抄《周礼》一百遍!” 唐康朝侍剑伸伸舌头,立时又变得端庄无比,一副垂首低眉、可怜兮兮的模样,讨饶道:“嫂子,小弟再也不敢了。” 这一次,连石越都忍不住笑了,韩梓儿笑道:“认错了还不行,你说说为什么把吕太公奉为武圣?说得对了,这才饶你,不然,加倍罚你。” 唐康笑道:“这却容易了——孙子云: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也,凡为将者,以智为先。吕公辅佐文王、武王平定天下,创周天下八百年之基业,入则相,出则将,又有《六韬》六十篇传世,以智而论,后世无出其右者,单是这一点,便足以为武圣。而且他五德皆备,不负文王之托,辅武王成大业,堪称为‘信’;以有道伐无道,救民于水火,堪称为‘仁’;亲率六军,冒敌矢石,自可当‘勇’;至于‘严’字,《尚书》有《牧誓》篇,虽出于武王之口,然当时军令,皆出于吕太公,亦不能瞒了他的功劳。五德俱备,称为武圣,自是天经地义。” 石越夫妇见他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自是欢喜。石越赞道:“康儿的书倒没有白读。”韩梓儿见夫君夸赞自己表弟,自也代他欢喜。 唐康少年心性,见石越夫妇夸他,便忍不住卖弄道:“当年文王问治道于太公,太公回说‘王者之国,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国,使士人富裕。仅存之国,使大夫富裕。无道之国,国库富裕,这就是所谓的上溢而下漏’,我观太公的见识,倒和大哥平日说的一般无二。若似本朝人物,变法之前,不过是仅存之国,充其量不过是霸者之国;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无道之国了。太公到了齐国后,精简礼仪,重视工商,以利字言仁义,似乎也与大哥平日说的不谋而合,这个武圣人,他自是当得的。” 石越夫妇万料不得他说出这番话来。韩梓儿女孩子家倒还罢了,石越却真是吃了一惊。左右看时,幸好没有外人。便沉了脸问道:“这番话你哪里听来的?” 唐康不料石越作色,也不敢隐瞒,只说道:“前半段话,平日在学院,多听到一些同窗这么言语。后半段话,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石越脸色稍霁,心里赞叹:“难为他有这般见识。”嘴上却郑重说道:“以后这些话,你不可以乱说。别人说得,你是我兄弟,却说不得。否则传到御史耳中,必有是非。就算是别人说,你也要走得远远的。这些道理,你以后自然能理会。” 唐康点了点头,答应道:“我理会得。平时并不敢乱说的。” 韩梓儿忍不住微笑道:“瞧康弟答应得这般恭谨,不象是大哥的义弟,倒象是亲兄弟一样了。”她这番话自是说唐康那一副受教的模样,惹得石越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会儿陪祠的武将,无非是韩信以下,诸朝名将,石越和桑梓儿一边瞻仰,一边和唐康、侍剑略讲讲这些人的事迹。石越是学历史的,韩梓儿读书又博,倒也说得津津有味,不觉时光流逝。好一阵子,韩梓儿才笑着对石越说道:“大哥,你别让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车上等着,有阿旺陪我聊天就行了,你们慢慢谈正事要紧。若是要谈得久了,打发侍剑出来说一声,家丁自会送我们回去——那马车不愧多了两个轮子,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稳多了。” 石越知道这是妻子体贴自己,见她这般温柔懂事,心中不觉一甜,便笑着轻轻握了娇妻小手一下,答应着把她送了出来。扶她上了车,这才带了唐康、侍剑,折回武成王庙。那文焕、薛奕远远见到石夫人出去,这才一齐迎了出来。石越见到吴镇卿老大不耐烦的样子,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倒不在意。他却不知道若不是段子介的面子,他还早就走了。段子介和吴镇卿,不打不相识,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这中间种种,连段子介本人,也觉得奇哉怪也。 这时文、薛二人把石越请了进去,早有武学的教授出来迎接,陪着石越参观武学。当时武学的规模并不大,不到百人,所以学生都是世家子弟,似田烈武这样的出身,都没有资格入学。教的课程除了兵法阵图弓马之外,还有五经。石越一边听教授介绍,心中暗道:“这武学,多有可以改革之处。”不过转念想到现在自己身上的麻烦,心知一时之间也是有心无力。自己出守外郡,是迟早的事情,眼下的朝政说得不好听一点,那是一地鸡毛,明年更有大灾将至,千万百姓将要流离失所,还不知道如何救助,哪还有心思有机会来改革武学? 不过正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在石越看来,这武学之中,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胜数,但在田烈武看来,这里却是羡煞人的地方,只恨自己没有这个福气进来。因此一边看一边羡慕得几乎流口水,惹得秦观在旁边偷笑。 文、薛二人却只顾看石越的反应,见他脸上并无嘉许之意,心里不由有点失望。两人对望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文焕趋前几步,抢先说道:“大人不妨到这边来看看。”一边说一边把石越引到一个房子里。 这时石越眼前顿里一亮,让眼前的东西给吓了一跳。他几乎要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摆在五米长的桌子上的沙盘!上面山脉、河流、城堡,一应俱全! 石越吃惊了望了文、薛二人一眼,见二人脸上带有得意之色,便猜到可能这二人的手笔。果然,就听文焕介绍道:“这是薛兄的杰作。乃是西北边防地形图,如此制成,一目了然,于用兵行军,颇有助益。” 石越对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赞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这样做地图的?”他一个现代人,在电视里见惯了沙盘,若能想到,倒不以为异。只是古代,石越却似乎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他不知道实际上沈括的确有过这样天才般的设计。 薛奕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这不是晚生想到的,沈存中大人在讲博物学里,曾经用木屑、面糊、熔蜡做成地形图,讲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启发,便用此创意,做了这个西北边防地形图。平时演兵之时,同窗也好更加方便。就是这地图,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劳,若无白水潭的同窗,还有文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无此力做成。” 石越这才知道端倪,他点了点头,赞道:“薛世兄不必过谦。似这个想法,没有过人的才智,断难想到。我有意向官家举荐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后无论大内、枢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这样的地图,以方便执政者决策。” 薛奕笑了笑,却婉言谢绝道:“晚生之志,是想上去疆场挣功名。多谢大人厚爱,晚生愧不敢受。” 文焕在旁边解释道:“薛兄已经打算参加下个月的武举,他素日也是心气高的,还请大人见谅。” 石越哪里会见怪?心里对薛奕的好感反倒又多了几分,当下连连赞道:“薛家子弟,果然名不虚传,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业。”又转头问旁边的人:“诸位也有意参加武举吗?” 有几个人便答应了。文焕笑道:“非止这几人,便是吴兄、段兄、田兄,还有晚生,都有此意。不过不知道下月武举取录人数有多少。” 石越见他提到段子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寻这二人,却见段子介倒是倾心在听自己说话,见自己目光,也用目光致意;而田烈武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沙盘”,正在那里感叹不已,心驰神移,对文焕的话便没多加留意。 石越虽然心里知道皇帝决定本次武举录取人数不能超过三十名,甚至连直舍人院、集贤校理刘(分攵)、馆阁校勘黄屡考文墨,龙图阁直学士张焘、权枢密副都承旨张诚还有吕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艺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过这时此话自然不能乱说,便只温言勉励几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又借着“前人”的牙慧慷慨说道:“中国强盛之时,无不掩有西域。今陇西李家叛逆已久,实是本朝武人之辱。诸君皆当勉之,今上是大有作为之君,良材美质,不可自弃,国家若有缓急,便是诸君出鞘之时!”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凛然答应。连吴镇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当日秦观和自己说过的话,这才知道国家果然有意用兵进取。王韶今日之事,不过是大战略的第一步而已。 石越又和众人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些勉励之词,眼见天色已晚,便告辞而去。那些武学生员,若论年纪,倒没有比石越小的,不过地位悬殊,倒是石越老气横秋的说话,那些人也只能自称“晚生”。不过众人皆不以为意,以石越今时今日之声望,在一般士人眼中,自然当得起“前辈”二字。 一行人在外面又转了一天,回到府中,石越直把韩梓儿送到内院,才出来和李丁文、司马梦求、*打招呼,却见秦观早在眉飞色舞和三人讲叙今日所闻,他的意思是觉得今天出去,结识了几个出色之人,便趁着这机会羞惭一下李丁文,以报白日言语不逊之辱。 不料李丁文见石越出来,不冷不热半讥半讽的说道:“虽是如此,只怕秦公子却不知道,得之东隅,失之桑榆。” 石越知道他的脾气,笑着望着司马梦求。果然司马梦求老老实实的说道:“今日大人出门,有几个故交来访不遇,说是去了桑府。”一边说,一边*早翻出拜贴,石越拿在手里翻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柴贵友、柴贵谊、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满,回京叙职。他一面翻看,发现居然还有蔡京的名帖。 石越心里暗骂一声:“这个奸臣怎么和他们三人跑到一块了。”一边细问。 司马梦求笑道:“是桑充国、唐棣、蔡卞陪着来的,那个蔡京听说在王相公那边吃了冷饭,因和蔡卞是兄弟,多半是盼着大人提携吧。因见大人不在,便都去桑府了。” 李丁文冷笑道:“长安路上,来来往往,孰不为名,孰不为利?我看这蔡京谈吐之间,倒是又有干材又有文章的。” 石越心道:“若是蔡京没本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过这番话却是不能说出来,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形再说吧。三年一任,回来若不能试馆职,不过由县尉而主薄罢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须得好好想个法子。” 司马梦求听到这话,正色道:“大人,这不是正理。让他们进馆阁,有害无益。便留在京师,得个美职,又何益于事?大人岂可和那些庸官一样?”说话间已有责难之色。 石越见李丁文无可无不可,倒是*点了点头,便笑道:“纯父不要误会。我和潜光兄早就计议过,他们安置在朝中,并不能为国家百姓做点什么,于他们也并没有好处。反倒我石越真变成结党营私的小人。君子爱人以德,况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辈,我不过是想着给他们谋一个大县知县、主薄罢了。” 李丁文知道石越其实是意志坚定之辈。当日既然定策,让王安石争馆阁,他们自己则争取在地方做点实事,本来这一科的白水潭学员,还有范翔等人,若留几个人在京师,本不困难,石越却终是一个也没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县尉、主薄去了,只有状元公佘中按例是大理评事。因此可知这主意拿定,石越便不会轻易改变。所以他倒并不担心。这时见石越一边说,一边起身吩咐侍剑备马,便知道他是想连夜去会旧友了。忙说道:“公子且别忙,今日刚得消息,韩绛和孙固都见过皇上了。明年灾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会诏见,且先议定个章程。” 石越早已到了前门外,口里说道:“那事不急在一天两天。”一边上了马,扬长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国,本来是他初到这个世界结识的几个朋友,因此感情上就不同一般,何况大家还算志同道合。只是现在桑充国虽说成了自己的大舅子,又看在韩梓儿的面子上,表面上往来虽又如从前般频密,但内心却是不可避免的一*一日疏远。与唐棣倒还好,只是他是直性人,毕竟不惯于勾心斗角之事,很多话也不好多说,只任他在苏辙手下做事,实实在在做点事业,他反而心里踏实。因此若论石越的内心,倒颇有点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别是李敦敏,当年就对自己十分仰慕,心眼又灵活,又是死心塌地的信服自己支持自己,论情谊又是旧交,所以石越的本意是要把他留在京师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荐,应个馆阁试,得个清职,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马梦求一说,他也知“成人不自在”,自古以为,纵性妄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绝没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说不定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边想着,一边轻骑到了桑府。他这边方才跃身下马,那边桑府的门人早已看见,连忙过来接过马去,口称:“姑爷。”就要着人进去通报。 石越忙笑着止住,径直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灯火通明,老远便听见欢声笑语之声,烛影窗边,便可见几人觥筹交错的身影。石越大步进去,高声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他甫一说话,里面便早有人笑道:“我早说石子明岂是朱门早达笑弹冠之辈?他知我们在此,今晚必来。怎样?”听声音便知是李敦敏。说话间,众人已都起席离桌相迎。 石越见满座高朋除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长得修长挺拔,皮肤白皙,非常英俊,心里便知道这便是蔡京了!当下与众人一一见礼,重论了座次坐定。蔡京见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惊又喜,几乎高兴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极重之人,有机会巴结上石越这样的人物,哪还有不惮心竭智的?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别三年,这时石越却已非吴下阿蒙,虽然平日书信往来不绝,都是平辈论交,但毕竟心里还是担心石越在他们面前摆长官的架子——想想一个是官居三品,参议军国重事的翰林学士,天子近前的红人,自己几个人不过是七品不到的小县主薄、县尉,心中种种顾虑,只是不便说出。此时见石越连夜赶来,竟无一点拿腔作势,几人不仅脸上自觉有光,心里也甚是舒畅,只觉当年识人果然不差!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坚信石越不会变的人,这时更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不禁打趣道:“子明新婚,便携眷出游,倒是风雅得紧。”又向桑充国笑道:“令妹所托得人呀!” 桑充国心中虽与石越有些隔阻,但论及人品才干,却是对石越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妹妹许了给他,心中也是替妹子庆幸过所托不差的,当下含笑不语。柴贵谊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非伧夫俗妇可比!子明快说,今天到过哪里,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实笑道:“佳作那是一点也无,倒是去了趟武成王庙。”说着便把在武学的见闻说了一遍,惹得众人感叹一番,李敦敏半开玩笑的说道:“想不到京师还有此等人物。不过这件事长卿可不能在《汴京新闻》上登了去——现在《汴京新闻》卖得好生红火,别说江浙,便是契丹陇西,听说都有得卖。若让夷人知道了,岂不让他们学了这个乖?” 他这话本是无心调侃之语,不料竟碰上桑充国和石越共同的心病,只是此时,谁也不愿显露出来,桑充国勉强干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却装作没觉察,只和柴贵谊说些没要紧的话。 蔡京是个伶俐之人,惯能察言观色,这些微小举动,自逃不出他的眼睛,想起种种传言,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有意帮石越岔开话题,于是笑道:“说到报纸,我倒听到一个笑话,说是唐坰正在变卖家产,打算办一份报纸,这可真可笑不自量力了!” 他自然听说了当日殿上之事,知道唐坰得罪了石越,便趁机便来贬损几句,顺便表明自己的态度。 谁知桑充国却道:“那也未必是不自量力,其实若依我的本心,却是希望办报纸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笑道:“长卿说得是!” 他原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附合之言,但在桑充国耳中听来,却觉得话中似乎大有深意,不禁向石越看了一眼,又觉自己做如此想却是多心了,当下看着酒杯,却是没有说话。 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笑道:“那是学生见识浅了。” 李敦敏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暗暗后悔。这时便有意想把话说开了,只是若是太露痕迹,那倒还显得两人之间真有矛盾,而他自然是不愿意如此的,当下便顺着这个话题说道:“子明,我看邸报,说是唐某人当廷弹劾你,所幸天子圣明,没有受此小人所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石越做的梦,虽然在垂拱殿上说了,却是不许公开报道的,怕的是人心动荡,因为连邸报上也语焉不详。但官场中有什么秘密?李敦敏等人虽然官职低微,又是初到京师,也已略略听到风声。 但此事确实关系重大,石越也不方便多说,只说唐坰因事弹劾自己,还把那弹词说了一遍。引得李敦敏等人破口大骂,连蔡卞这样觉得事不干己的人,也觉得唐坰这样想污人以大罪,显是要置人于死地,未免过份!李敦敏因叹道:“子明和白水潭学院,眼下已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蚱蚂,不论实情究竟如何,别人也是要把你们往一块想的!”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桑充国一眼。 桑充国听了这句话,却是百感交集,他并不觉得自己没做错了什么,但细一深想,却又实在觉得对石越有些歉疚,世间之事,对与不对,终究是难说得很!尤其念及与石子明知交一场,此刻虽然表面无事,但实际已经生分,想到此处,着实心中难过,他心中有事,手边有酒,自然是酒到杯干,心中颇有一醉解千愁之意,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 石越见桑充国这样子,他心中自然也是知道桑充国所想之事,心中况味也是颇为复杂,他也是觉得桑充国并没有没错,实在是自己小气,不能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但念及当时之事,又觉得桑充国的确有不够意思的地方,公义私情,究竟以何为重?他平时自然可以凛然而语,但事临过自己身上,终究不能真正的若无其事,完全释怀,只是这番话,却是再难与桑充国坦然直言的了,想到初来此处,桑家与桑充国对自己的种种相助信任,也不禁心中难过。 席间与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说些外地的风光人情以及京师的佚闻趣事,虽然边说边笑,表面上看来甚是开心,却也是酒到杯干,存心一醉。 这三年以来,尤其是入仕之后,石越是一次也没有醉过,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唯恐不当,虽然说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环境所迫,但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加上心中有事,却与满桌人尽皆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蒙蒙小雨。侍剑急匆匆的跑到桑府,不由分说,便吩咐丫头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急催着他进宫,原来真不出李丁文所料,皇帝要召见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过来了,知道众人都还未醒。自己却要急急忙忙去见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贵闲人最难得。” 侍剑一边服侍他换上官服,一边笑道:“公子还要抱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望着能象公子这般呢?公子眼下醉成这样,幸好没叫夫人看见——夫人半晚上让丫头出来问了不下十次。我们哪里敢说?”他没事之际,倒和石越随便惯了的,尤其最近石越新婚燕尔,心情大好,又对娇妻极是宠爱,此时抬出韩梓儿,话中还有隐隐取笑石越之意。 石越虽然不以为意,却也不禁微微苦笑,道:“你都已经不成体统了!”他虽是责备侍剑,却不免想到自己昨晚一夜不归,却累得妻子担心,他单身生活过得久了,来此宋代后又一直是孤身一人,此刻体会到家中有人牵挂悬心的温馨之处,虽是在说责备的话,心中却甚是温暖喜悦,眉梢嘴角全是笑意。 入了宫来,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见。连忙跑了过去,到那时,连韩绛在内,二相三参,外带其他几个翰林学士,加上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另外有吕惠卿也来了,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他才告了罪,便听吕惠卿奏道:“陛下,依臣之见,应当给石越赐一座离大内近一点的宅子才好。” 冯京听他这是讽刺石越来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辩,便先出头说道:“吕大人所说也是正理。石越的赐宅离大内太远,因为陛下所赐,所以他也不敢置办新宅。何况平日清廉,京城房价贵,也不见得就说能买便买。碰上今日这样不该他当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议军国大事,便难得及时赶到。” 吕惠卿和石越关系实是完全破裂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在皇帝面前就挑拨这些话来。见冯京出头,便冷笑道:“冯执政对石大人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怕比韩侍中还知道得多些。” 他这话说得厉害了,分明是说冯京与石越结党。冯京悖然变色,枢密使吴充早就说道:“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体统。” 这三个在皇帝面前夹枪带棒的,王安石不以为然,蔡确却幸灾乐祸,在他看来,? ?非是“狗咬狗”,曾布虽是新党,心里只怕也是盼着吕惠卿吃亏要多些。韩绛和孙固却是木人一样,不动声色。 赵顼心里明白,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正色说道:“这些事现在不必议。先说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师的宅子,等他回京后再赐不迟。” 这话说出来,王安石、蔡确、石越不为所动,显是这三人早已知道。旁人却无不吃了一惊,冯京、吴充眼见着韩绛回来,以后中书的事情更加难办,还盼着借石越为助力,因此冯京才不顾成例,一力荐举石越为参知政事,哪知道荐章上去没几天,却反倒听说要让石越出外了。 赵顼却不去管他这番话在众臣子心中造成的影响,只向韩绛、孙固问道:“韩卿,孙卿,对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之事,二卿有何意见?” 第十五节 汴京.杭州1 韩绛和孙固对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问及此事。”他二人在进宫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问此事,二人互相探过对方口风,只是两方的嘴都非常严实,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韩、孙虽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显职,韩绛为次相,孙固做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亦是最为机要之官,国家军机,无不与闻。但是韩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说是冠带满朝,在宠信上孙固也不能和韩绛相比,且韩绛又是次相,这时自然是韩绛首先开口:“臣以为若以此事做决断大事的根据,必为后世所讥。请陛下三思。” 对于韩绛的态度,众人倒并不奇怪,韩绛外号“持法罗汉”,要他和王安石生份,只怕难了一点。殿中众臣,都把目光投在孙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时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孙固的态度极为重要,此时连冯京都不能对自己有坚定的支持,孙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赞成,那么说不定有希望说服皇帝早做一点准备;但是如果连他也反对——孙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么大事去矣。 他心中实在无法不顾那千万百姓之生死,这时几乎要忍不住抢先说服孙固,好让他在皇帝面前赞成自己了。 孙固却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趋前一步,亢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全由石越年轻孟浪而起,实不足以朝堂之上讨论!”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相顾愕然。“年轻孟浪”四个字,对于资历不深,骤然窜起的石越来说,堪称为政治上最忌讳的评语。孙固与石越并无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众人不吃惊。 石越因为是说到自己,不好反驳,冯京却忍不住上前说道:“石越一向谨慎老成,孙大人似乎用词太苛了。” 孙固斜着眼睛看了冯京一眼,厉声说道:“执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议之事,无论是与不是,都不足为后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梦为虚妄,明年并无旱灾,那么于石越是欺君大罪尚还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灵,才是大事。石越身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枉言,他应当知道万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于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时候,石越纵是万死,亦不能偿其罪。” 冯京心中十分不服气,但他一向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诺诺退下。 石越万料不到孙固不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击,此时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宠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处分,只是心中对孙固已十分不满,暗暗骂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不偏不党吗?”其实孙固本人并无什么不是,但精神紧张之下突然觉悟自己的挫败,石越自己的心态,已很难保持公正。 吕惠卿与蔡确对望一眼,心中无不大喜。他们万万料不到孙固会攻击石越,如此天赐良机,岂能放过? “孙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确属轻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论处。请陛下明断。”蔡确首先迫不及待的发难。 吕惠卿却是大义凛然的说道:“石越之肺腑,实不可问。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梦报灾;其所言不中,于祖宗大不敬;万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说祖宗托梦于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 这话从吕惠卿口中说出来,连皇帝都悚然动容。殿中群臣,更是惊心动魄!伊尹是什么人?伊尹表面是古之圣相,实际上却是可以废立皇帝的权相!吕惠卿是直要置石越于死地了。冯京和吴充对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说话,蔡确已抢在前面,“石越所言,确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体。” 石越听到这两个人交相攻击之辞,脸色也不由变得非常难看起来。吕惠卿所指之事,虽无任何证据,却是诛心之罪,句句惊心动魄。他一瞬间就想起太平天国杨秀清降神之事,那后果,便是东王府最后在*中被杀得干干净净!宋代虽然号称不杀士大夫,但若论及谋反大逆之事,却同样是毫不手软的。 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辩,不免以手指心,声色俱厉的说道:“吕惠卿,欲用谗言杀人吗?石某对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龙椅上的赵顼,听到殿下这句句要置石越于死地的话,心里镜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说话,惯于附风而动的臣子们,就会一个个跟上来,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头了,到时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状”之类。 年轻的皇帝对于石越,还有着甚多的期望,绝不愿意就这样把他牺牲掉,他无意识的看了王安石一眼,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怕他说出对石越更不利的话来,连忙摆了摆手,温言说道:“石越一向忠贞体国,断不会有那等事情,众卿不必过虑。” 蔡确做到御史中丞这个全国最高监察长官之职,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见皇帝发话,他便乖觉的闭口不言,便如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吕惠卿见蔡确这样子,心里暗骂道:“真小人也,此时不把石越彻底击倒,若让他缓过劲,有朝一日,邓绾就是我辈的前车。蔡某真是无见识之辈,不可与谋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挠,用手指着石越,厉声说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时,未必不是忠臣!此时若不防微杜渐,他日必开侥幸妖言之门。” 他明知现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参,都有点不耐烦,一个个缄默不语。但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石越环视殿中,孙固已经不可能帮自己直言,冯京、吴充,一时间也指望不上,曾布断不肯做王安石反对之事,其余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此刻已经他不得不自辩了,当下凄然说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辩。只是罪臣之荣辱不足道,所念者,万一罪臣所言为真,望陛下与诸公顾念千万百姓之生死,略做准备,如此上不至有负祖宗之托,下则显陛下爱惜元元之心。” 吕惠卿心中不由暗骂:“以退为进,转移话题,真是虚伪小人!”但是眼见皇帝、王安石都为之动容额首,心里已知道要彻底击垮石越,不说皇帝那一关,依然难以撼动;便是王安石,可能也并不想置石越于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脸皮撕破,那就是势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总有一天,他会转过手来对付自己。 他正欲措辞把话题转到攻击石越身上去,已听皇帝温言说道:“今日不必议论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对错,朕以为,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实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暂免河北诸路免役宽剩钱,而且略略酌情削减赋税,再下令各地提举常平使检视仓储,以备万一。同时凡往河北贩卖粮食者,一律免税。外示无事,内为之备。丞相与众卿之意如何?” 石越听到这些话,就知道皇帝有意保护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无疑可以大大减轻灾情的危害,不禁大喜过望,立时拜倒,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冯京、吴充对于这件事,本来已经没什么主张可言,但眼见对石越有利,又是皇帝亲口提出来的,不用怎么样权衡,也就立即随声附和。 王安石和韩绛却不免蹙着眉头,方才之事,韩绛深知皇帝的脾气喜恶,因此他倒并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给自己留条退路,不宜赶尽杀绝,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里也觉得若要置石越于死地,未免过份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想法替石越求情,不过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处分石越之时,再出头做个好人,示恩于石越。二人虽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让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对于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进行一点感情投资,就算是王安石,也不会拒绝不做的。不料说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显的眷顾石越,如此处分,实际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断了。 二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见,就听到今日自从石越踏进集英殿之后,就一直攻击石越的吕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声说道:“陛下如此处分,不失为万全之策。”王安石对于自己这个学生,顿时大跌眼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吕惠卿在想些什么…… 孙固厌恶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里骂道:“小人!”但是他毕竟不言官,皇帝没有问到,不好随便攻击大臣,因此并不做声。蔡确心里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这件事记下,留着以后对付吕惠卿时翻老账,说他希合上意,左右摇摆,现在却也并不说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要等着听王安石说什么再判断自己怎么做了。 只有韩绛悄悄打量吕惠卿几眼,暗赞一声“精明”,他用眼角偷觑皇帝,果然赵顼在轻轻点头,显然心里赞赏吕惠卿果然不愧“贤人”之称。攻击石越,自是为了赵家的江山;而赞成早做准备,同样也是从公义的角度来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韩绛,正在考虑是立即附议,还是等王安石表态之后再说话。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的说道:“陛下,如果不征收免役宽剩钱,国库要少一大笔收入,西北军费日费千万,若不从内库借点钱,入不敷出,只怕难免。”他是公开叫苦,完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吕惠卿:“吕大人同知司农寺,居然一力赞成,看来司农寺以后不必向内库借钱了。” 吕惠卿心里暗骂曾布,却做出充耳不闻之状。石越心里却暗暗叫苦,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曾布这时候在操作层面叫苦,必然再次打击自己提前救灾的主张。引出来的连琐反应,现在已经难以预料了。 他自然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本来就做得相当的拮据,因为国家本来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财政,有一个非常吊诡的事情:皇帝另有一个内库,和三司使、司农寺同管天下财政收入,虽然宋代的皇帝并不乱用钱,这个金库的钱主要是用来做军费,而且国库用度不足时,可以向皇帝“借钱”,但是在账目上,号称“计相”的最高财政官曾布,却是不知道国家到底有多少钱的。因此他计算起国家的收入之时,未免更加的显得少了。有点心痛银子的曾布一方面顾及到皇帝的态度和石越的私交,不愿意鲜明的反对,一方面却不能不表明态度。但这件事情客观上,对石越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点了头,心里十分赞许曾布说了很实在的问题。但同时不免也有点伤脑筋,理财、理财,帮国家理好财,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负。用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打乱既有税收政策,直接影响国家大笔的财政收入,对于王安石来说,也比较难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态度,几乎是很鲜明了,这也是不能不考虑的。沉默良久之后,王安石终于开口说话:“陛下,臣以为这件事影响太大。要么相信石越,暗中准备救灾,要么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乱变法的进程。拿定一个主意,方好办事。臣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的,太祖、太宗皇帝,没有托梦给一个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话音刚落,蔡确立即说道:“陛下,臣也以为此事亦有欠周详。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么无疑是说石越说的,都是真的。万一不中,史官之笔,后世之讥,不可不惧!” 孙固也断然说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诏!” 石越眼见又是一片反对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蔡确愤然说道:“中丞奈何只怕后世之讥,而不顾百姓生死?” 蔡确冷笑道:“我非是不顾百姓生死,只是不愿因为妖言而动扰朝政。” “万一明年真有旱灾,不知道对那遭灾的百姓,中丞心里会不会有愧!” 石越又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王安石,他知道无论多少人反对或支持,关键还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点点头,万事自然通行无阻。 “王相公,国家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能不顾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财奴?”言辞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的看了石越一眼,对皇帝说道:“臣岂是守财奴,臣只是幼守圣人之训,不敢语及怪力乱神。若能确知明年有旱,便是暂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孙固不待石越相问,也朗声说道:“守道而死,好过无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声:“好个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无辜的百姓!”他说话也越来不越加辞色,惹得孙固脖子都红了。 冯京这时候眼见事情刚有挽回的余地,不料曾布一开口,事情又是急转直下,心里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措辞说道:“现在要断定真假,实在不可能。臣以为陛下所言外示以宽,内为之备,最是英明。这种种措施,假各种名义颁布便可。财政之拮据,朝廷节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执政此言,是没有是非曲直的说法。臣以为石越上此言语,不能不处分。而这虚无飘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检视仓储,以备非常,是有司之责,亦不必特意申明。实则臣以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祸乱,只怕就要从今日开始!”孙固冷冷的反驳。 这句箴言背面的含义,让石越都打了冷颤。 集英殿外,细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殿中,所谓“大旱”的说法,愈发的显得遥不可及。赵顼用目光巡视自王安石以下诸臣,眼见本朝最高权力中心的臣子们,大部分都是反对着石越的主张,仅有的几个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样。那真的不过是石越的噩梦吗?赵顼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石越总是对的”的思想,这时候让他做出一个和石越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决策,竟不由得要犹豫不已。 然而此时集英殿内,无声地回响着孙固那固执的声音:“臣不敢奉诏……” …… 学士府。 早上的蒙蒙细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气显得非常的阴翳,学士府中,气氛十分压抑。自从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张受挫之后,要处分石越的谣言就悄悄传开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灿烂的仕途,阴云密集。已经有御史闻风上书,弹劾石越,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机要,是没有人知道的。《新义报》的编辑们虽然知道真相,却不敢报道;《汴京新闻》一向消息灵通,这次也只报道了石越受弹劾的事情,但是什么原因,却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说。人们把这种事情,当成了家常便饭,反正以石越所受的信任,绝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这似乎便是一般小民的看法。 “我已和冯相说过,修文兄调杭州仁和县知县,景初兄为福州签书判官厅公事,景中兄为潭州安化县知县。”石越的语气非常平静。 李敦敏与柴贵友、柴贵谊兄弟都有点兴奋,宋代县分八等,仁和县和安化县都是三等县,一等县和二等县分布在京师周围,在外地来说,实际上就是最好的县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户户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县来说,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贵友更加是升迁。 “仁和是个大县,自不必说,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在地方上历练经年,下次回来,就可以试馆阁了。” 李敦敏点点头,说道:“我倒愿意在地方做地方官,为百姓干点实事。县官虽然是小官,却是亲民官,对国家朝廷,实是很重要的。” “这话说得对,修文有这番识度,已出于众人之上。”石越微笑着点头赞许,一边又对柴贵友说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冯相门生。应当还好相处。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钱庄在那边的情况,如果有空,写封信给我。” 柴贵友微笑点头答应。 “景中兄去的安化县,是刚刚置县的地方,收服蛮夷,聚集人民,开垦土地,都是要务。章惇现在经略荆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远,而不肯安心为政。” “绝不敢误了国事。弟心所想,与修文兄是一样的。”柴贵谊欠身回道。 石越一边和三人叮嘱,一边不时用眼神向外瞟,仿佛在等什么。司马梦求和*虽然是一起陪客,也不时会往门外看上一眼,只有李丁文若没事人一般,细细的品着贡茶。李敦敏最是细心,立时知道石越虽然看似平静,但心里依然悬着担心。他本来想替蔡京问问前途,这时也不好开口了。 御书房中。 “韩卿,卿说应当如何处置?”赵顼背着手,踱来踱去。外面的细雨,真是不太合时宜,颇扰人心绪。 韩绛垂手侍立一侧,见皇帝发问,连忙说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里知道,陛下对臣子如此仁厚因重,做臣子的哪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韩绛下首的一个人不易觉察的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遥领嘉州防御使的李宪,当朝真能带兵的太监,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之材,但比起听到西夏兵一到,就进退失措的韩绛来,实不知强了多少倍。因此他心里不是很看得起韩绛这个世家子弟。这时听到他口出谀词,虽然自己也不免要靠拍马屁讨皇帝喜欢起家,但是丝毫不会妨碍他嘲笑韩绛。不过这种场合,轮不到他说话。 心里明明知道韩绛说的是奉承话,但是赵顼苍白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容。“朕想让石越在京师附近,择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时时咨议。卿意如何?” 韩绛迟疑了一下,小心说道:“陛下圣明,不过这样只恐不能让孙固辈心服。臣以为孙固必然不肯奉诏草制。” 赵顼听他说得委婉,不由问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点想法,要么陛下对石越降职、罚俸,留在京师,委一个部寺之责,也算是惩处了。要么就远放外郡,一来锻炼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将来若进中书,也能让人心服;二来也是告诉群臣,已经惩处了石越;三来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还是处变不惊。比起置于京师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决断。” 赵顼想了想,笑道:“卿说得有理。不过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学士出外,须得稍存体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为,不若权罢翰林学士……” “也好。苏卿,你来草制吧。”赵顼对站在一边的知制诰苏颂笑道。 韩绛心里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孙固来,单叫苏颂,这意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内侍不待吩咐,立即摆好文房四宝,赵顼想了想,说道:“写两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宝文阁直学士。” 苏颂应声提笔,写道: “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可宝文阁直学士制 敕:祖宗之设阁院,则奉先崇敬,以训承资后嗣;则优选贤良,以备佐翊政纲。翰林学士、朝请大夫、礼部郎中、骑都尉、新化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食实封八十户、赐紫金鱼袋石某,顷以经艺入侍,量储顾问之职,建议表疏,多有助裨;应和文章,谙合义理,内外相闻领,无不赞盈。朕嘉才猷,庸劳阁院,故特授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学士、礼部郎中,勋封赐如故。” 然后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呈奉皇帝御览。 赵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认可。他知道苏颂在白水潭学院兼课,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里,找不到石越半句坏话。 韩绛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反倒给石越加授宝文阁直学士,他是翰林学士,正三品,宝文阁直学士是从三品。这个任命……” 赵顼看了韩绛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又对苏颂说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罢翰林学士。” 苏颂答应一声,铺开黄绫,提笔立就。韩绛略带惊讶的凑过去,轻声读道: “《除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充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并罢翰林学士制》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仓司之烦,劳于监佐。夫一路钱粮之政,最系紧要。而之慎选不能率尔。又昔古之都国,今之州县也。临民亲近,朝夕不绝;法令闻转,上下凭详。盖治乎始于此,乱乎视于此,谓之固重,朕最攸紧。而之选任,未不慎重。学问疏达,干力遒举,皆之度虑。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学之素师法。庶务推明则称于实;文章论议必造于理,斡旋内外,蔚然得体。《书》曰‘建官惟贤,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畴若三任,我图兼才,则以问谘试习之效,故去荐付使委之烦。朕赖于贤臣,牧巡一方,纳宣忠力,授之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依前仍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韩绛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一日之内,连降两道制文,似升似降,看来皇上为了处置公子,也是煞费苦心。”李丁文笑道。 司马梦求这时也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至少圣眷未衰,不过谢表就一定要写得感恩戴德才好。” *却还有点不明白,问道:“为何先加宝文阁直学士,后置翰林学士?” “皇上是想对大人略加薄惩,直接罢翰林学士惹人误会,引起百官弹劾大人,因为又特意加授大人宝文阁直学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司马梦求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算是又上了一课。 “不过这封谢表,用辞一定要恭顺,万不可有半分怨望。不仅对皇上不能有,对别的大臣也不能有。”李丁文一面说一面看着司马梦求,似笑非笑的说道:“司马兄,这就由你来动笔吧。” “这个我理会得。幸好大人不再填词写诗,否则文句一定小心。日后不在朝廷,奸人构隙的机会就更多了。吕惠卿在朝堂上说的话,孙固在朝堂上说的话,皇上恩宠正浓之时,自然不以为意,但是如果有人天天进谗言,禁不住日销月损,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这等事不能不事先预防。” 说到这里,*也严肃起来:“不错,历史上多少倍受宠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渐渐疏远了。大人在朝中,政敌不少,吕惠卿、蔡确辈更是深受重视。有这二人朝夕进言,实在可怕。” 石越点点头,思忖一会,笑着望了望李丁文。 李丁文会意的一笑,轻轻说道:“吕惠卿、蔡确吗?” “老爷,夫人想见你。”一个叫牵儿的丫头轻轻过来传话。 司马梦求和李丁文、*相视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写谢表以及离京之前善后处置之事。 石越想到马上要离京,的确也应当告诉梓儿一声,立即随着牵儿走进后院,却见韩梓儿和阿旺正坐在亭子里边,说着话儿。 石越接过一把伞,踏着青石路悄悄走了过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韩梓儿把他迎进亭子,接过伞来顺手递给阿旺,一边笑道:“只是听说外面有圣使到来,有点担心。” “没什么事情,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加授宝文阁直学士,进朝奉大夫,准备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担心,轻描淡写专捡好事说。 “大哥要去杭州吗?听说苏子瞻大人也在杭州。那个地方,风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么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计过不几天就要出发,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个别。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辞,还有同僚的饯行,还要去一次白水潭学院……”说到这里,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么了?” “妹子,我要先去见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来再说。”石越轻轻握了一下桑梓儿的小手,也不顾外面正在下雨,急冲冲走了出去,叫了马车,直奔白水潭学院。 桑充国万料不到石越会冒着大雨来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动声色把旁人都支开,显见是要和自己密谈。 “长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视着更显清瘦的桑充国,轻轻说道。 “……”桑充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应当道贺还是应当如何,更不知道石越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西湖学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没有名师,进展缓慢……” “你的意思,想从格物院调一些先生过去?”桑充国立时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错。” “为什么,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学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学生们正式毕业,再请几个人过去,那倒不成问题。”桑充国毕竟不能理解。 “你还记得叩阙之事吗?”石越盯着桑充国问道。 “当然记得。” “我有我的担心。白水潭学院,现在虽然根基渐渐牢固,但是我离开京师后,不知道京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请到杭州去,不仅仅是想增加西湖学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风险。” “分散风险?”听到石越这些可托肺腑的话,桑充国心里不由一热,嘴上却说得非常平淡。 “不错,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虽然打了一个,可另一个篮子里还有,若是放在一个篮子里,打碎了就全没有了。” 桑充国低着头踌躇良久,才说道:“按照山规,须由教授联席会议决定。同时去的人员,要由他们自愿。” 石越点了点头,半晌,又说道:“长卿你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 桑充国迎上石越的目光,抿着嘴唇说道:“我会投赞成票。” 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很平静的通过了帮助西湖学院建立格物院的决议,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两所学院实际上血脉相连,联席会议的许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学院,有自己以前的爱徒高足。这件事情在《汴京新闻》上占据了一小块版面,报道说:“卫朴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师生自愿前往……前山长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公官讳越缺席会议云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谢景温冷笑道,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王雱,脸上肌肉不住的颤动。 王雱却似乎心情不错,笑道:“这是石子明学乖了,声明这件事情和他无关,免得被蔡确说他结党,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实在不明白石越为什么这般糊涂,若不是皇恩浩荡,他早掉脑袋了。”一边肆无忌惮的嘲笑石越,目光中却无法掩饰住羡慕的神情,看到王子韶这副样子,王雱就有点不屑,不过他不愿意因此影响到自己良好的心情,只笑道:“吕惠卿和蔡确,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石越的不是。只要他离开京师,谗毁之言,堆积成山,石子明的前途,嘿嘿……” 谢景温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话,沉思了一会,低声说道:“桑充国与石越交恶,已经传了好久,这次《汴京新闻》替他掩饰,难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吗?也未必没有可能。”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泽兄何必如此过虑?区区一桑充国,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何况桑充国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迟早之事。若是吕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时候不如顺便把桑充国一起做掉,不知省却多少麻烦,免得他那份报纸天天在那里说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心里实在觉得王子韶思维简单,忍不住出言讥笑:“干掉桑充国有什么用?还能干掉有富弼那个老头子背后支持的《西京评论》?连唐坰这种人都开始办报纸了,桑充国这种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来。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 “奇怪,石越把这三十多人送到杭州去做什么?”谢景温似乎很爱思考。 王雱摇了摇头,笑道:“管他干什么,石越尚且自身难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且看看吕惠卿和蔡确如何演戏就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师碍手碍脚,我们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了。方田均税法的推行,会更加顺利。” “军器监改革现在由苏辙在主持,那个家伙一向不是太听话。元泽兄可否向丞相说说,让小弟去工部谋个差使?顺利也好看看苏辙做得怎么样。”王子韶涎着脸说道。 谢景温心中冷笑,他知道军器监改革,实际上是个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关系牵涉其中,经手的物件、银钱,随便捞一点,也不会是个小数目。苏辙持身尚正,那还好说,若这个王子韶进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不过这等事情,他却不会说出来,千里求官只为财,干嘛阻别人的财路呢? 第十五节 汴京.杭州2 王雱却并不知道这些情弊,正待满口答应,突然想起一起事,连忙改口说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够同时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实非常人。军器监和工部,只怕都不太方便安插人进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点失望,略带酸味的说道:“蔡卞那个黄毛小子吗?”蔡卞十四岁中进士,这时年不过十七,居然同时得到石越的举荐和王安石的认可,在当时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王安石对蔡卞如同对吕惠卿一样,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为何,也对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来多少人的嫉妒。 谢景温有点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进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是同榜,透过这层关系,让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难事。听说他兄长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门上行走。” “那又有什么用?只须石越敢荐他们试馆阁,蔡确和吕惠卿,就一定会找出毛病来。”王雱不屑的说道,“那个蔡京,一看就两面三刀,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泽兄,你看要不要在《新义报》上,轻描淡写写上几笔?石越年纪轻轻,做到宝文阁直学士,已经是异数,怎么还敢援引党羽。”王子韶酸溜溜的说道。 听到“宝文阁直学士”,带着“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三经新义》编撰、《新义报》主编……”这么一长串官衔的王雱,心里就不是蛮舒服,不过石越总算去掉“翰林学士”了,否则他一听到这个官衔,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里一般。似乎是为了消去这种不快,王雱故作潇洒的挥了挥手,说道:“不用去理会了,现在就让吕惠卿和蔡确闹吧。” 谢景温捋着几缕胡须,自以为得意的笑道:“嘿嘿……明日石越叩阙之后,大伙去城外相送,我也颇想看看吕惠卿和蔡确与石越相别之景。这时候,我们何苦去惹这个麻烦?” 夏季并非是一个辞别的好季节。 雨停之后,已经连续几日烈日高照,因为集英殿中,放着几块大冰,因此较之外面,自是凉爽得多,甫一出来,石越几乎有了从空调房出到街道外的错觉,一时间几乎忘记自己身处西元十一世纪末叶的中国。 细细回味刚才的召见,年轻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意,帝王的权威与尊严,纵然让他把这丝真情压抑住,却也免不了在言辞之中流露出关爱之情。石越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命运,因为吕惠卿眸子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与他平时温文尔雅、机智善辩的形象相差太远,自己现在未必会是吕惠卿的主要对手吧?石越有点讽刺的想道。不过这时候他也没有精神思考太多问题了,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他忍不住有点担心娇弱的妻子能不能在这种酷热中远行,也许把她留在开封更明智,只是韩梓儿有时候实在比他想像得要固执…… 一边用手绢的擦着汗,一边胡思乱想的石越,这时候深深体会到统治阶层的好处——他只盼着快到离开禁中,回到马车上,喝一口酸梅汤。不过事情总是不能遂人愿,天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离东华门的第二道横门前碰上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王安石没事上东华门这边来做什么? 心里暗叫倒霉的石越,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礼,强打精神说道:“石越拜见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没有想到会碰上石越,不过一转念就知道这是来陛辞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来第一次细细打量石越:头上并没有如一般的官员一样,戴着乌纱幞头,也没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样插了一根玉簪,把头发束起来,虽得格外的英气——这种装束习惯,倒和自己儿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欢戴头巾幞头,但他却喜欢把头披散,而石越总是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肤色已没有三年前那么白净,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是光芒内敛,并无那种慑人的气势;嘴唇轻抿,并没有留胡须,这个爱好也挺象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年青人!身上穿着一袭紫色丝袍,腰束玉带,右腰侧挂着金鱼袋,石越的衣服并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样,以宽松简约为尚,反倒略裁剪得紧身,更显英气勃勃。 王安石平时既不太注意自己的仪容,也不太关心别人的穿着,这时候才猛然发现,石越浑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着打扮乍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可略一仔细端详,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里一动,似乎觉察到什么,却一瞬即逝,这时候却也不便多想,口里很客气地应承着心中在骂他的石越:“子明不必多礼。”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辞,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韩相他们告辞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虚伪的笑容,极具欺骗性。 王安石点点头,问道:“这是陛辞出来吧?” “是。正欲往东门外,有同僚在那里设席饯行。”石越这是想溜。 但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然很和气的问道:“子明这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待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错了什么药,他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岁灾旱为念,又有一些国事,向陛下进了三策,希望能于国家有所裨用。”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石越如此固执,但他今日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子明倒真是固执,你我同殿为臣三年,很可惜从来没有过深谈。这次子明出守外镇,再会不知何期!” “下官岂敢和丞相谈学问?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读过,非下官所能及。”石越这话半真半假。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谈学问,这天下似乎没有人可以和我谈学问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读过的。可惜三年之间,竟白白错过,可叹,可叹。” 石越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几眼,暗道:“这是当我永别给我送行呢还是拗相公吃错药了?”嘴里却不过诺诺而已。 王安石表情颇为奇特,似乎是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略带严肃地说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诚相告?” 石越心里暗暗称奇,“丞相但有所问,敢不尽言。” “嗯,我很想知道子明为什么坚信明年必有旱灾?按理说,梦中之事,真假难料,而子明如此坚持,必有原因。” 石越顿时吃了一惊,心中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过他在此时相问,未免又透着政治的幼稚,石越别说不能说,便是能说,亦不会对自己的政敌坦诚相告。“这事谁又能肯定,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苦笑道:“此事风险如此之大,岂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轻率开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好勉强。不瞒子明,这事若放到另一个人身上,我就要怀疑他是故意阻碍新法。” “丞相明鉴,下官决无此心。” “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流俗之人,毕竟不同。三年前读君之著叙,我就明了,否则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侧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说出这种话来,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绝不似作伪,他不禁说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与丞相无二,都是为了百姓河山。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马学士、范纯仁之辈,何尝不是为了百姓河山,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声,“彼辈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学问迂腐。司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料,却不知变通;范纯仁不及乃父多矣,他们又如何可以与子明并论?若是他们如子明般,虽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却能拾阙补遗,于新法多有补益,某家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虽然出外,他日却必定会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时候,子明才知道此辈徒有虚名。他们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里虽然不能尽然同意,却也只有默默不语。 “子明少年得意,锦衣玉食,民间利弊困苦,难以尽知。这次出外,一定要四处走动,不必以官场逢迎为意,把时间花费在交游之中。皇上以漕司、仓司、知州三职付子明,就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时间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处巡视。而生平若有所想,只管在杭州大胆施行,积累经验之后,他日方可行之于天下,以展胸中抱负。我今日为国家理财,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时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过一俗吏罢了。”王安石语气谨谨,倒似长辈在叮嘱一个大有希望的晚辈一般。 石越这时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开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巩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对自己却一直没有太大的恶意,心里又有点惭愧又有点感动。又想到二人只要同殿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终究是个幼稚而且风险极大的想法,又不禁有点遗憾。 “多谢丞相教诲。”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后生可畏,我又岂能于子明有什么教诲。少年俊杰之中,惟子明、桑充国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中实在不能不感动,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明年灾害之事,朝议已定,绝不可为。孙固固执难辩、吕惠卿、蔡确于下官多有成见,朝议纷纷,下官几乎为天下之罪人。此时再说,已是徒劳。不过下官向皇上已献数策,他日万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苍生之念,体惜无辜元元,助皇帝通过救灾诸法,则下官受恩实多。” 王安石正色道:“这是什么话,若真有灾荒,我岂敢不顾百姓之生死?子明尽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与皇上言及,但恐到时候朝议反对者太多,皇上不能采用。丞相若能嘉纳,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是什么事情?” “下官陛辞,向皇上上三策,其一为救灾;其一则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后必有大胜,王韶统军严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气,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有他在西边,诸夷心服,不敢妄动。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胜,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进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这是防备边臣之意。下官以为此时王韶一旦回京,边事必有反复,在荡平玛尔戬之前,彻底平定熙河之前,万万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叹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只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范边臣,几乎草木皆兵,当下也默然半晌,方继续说道:“第三事,是下官听说交趾不稳,现在朝廷正在四处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边境知州以为交趾小国可欺,为求边功,必定有人进言求对交趾用兵。今日国家之患,在西北与东北,交趾小国,胜之不足以偿所失,败则颜面无存。何况国家财政本来紧张,同时与两国开战,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进言,交趾现在可抚不可攻。待李家归服,幽燕光复,再徐图之不迟。” 王安石点点头,悠然叹道:“之前以犬子与子明相提并论,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致于再兴边事。” 石越见王安石点头答应,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只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应了,基本上就定了,这时连忙拜谢。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谢之处?难道就你石子明一心为国的吗?” 石越这时几桩心事勉强放下,倒似乎天气都没有这么热了,笑着拱手告辞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让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点头,也拱手说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给石越饯行的酒会,就在东城汴河之外的一个山坡上举行。石越将从汴河坐船而东一段行路,再转行陆路。石越本来想低调出京,所以才让白水潭的师生先一日出发,但是盛情难却,此时也只好让司马梦求等人护着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只带着侍剑前去赴会。而李丁文按着事先的商议,留在京师“照顾”石越的义弟唐康。 当石越赶到之时,不仅韩绛、吴充、冯京、王珪、曾布、苏辙等人都来了,王雱、吕惠卿、孙觉也赫然在列,比较显眼的,只有御史中丞蔡确没有来。 所谓的饯行,无非是赋诗壮行,叮嘱道别之意。韩绛因为和石越平时交往不多,这时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而且多少有点不愉快之意。官场之人,就算心里恨得要死,脸也是嘻笑如故,何况他一向深知赵顼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无量,哪里愿意和石越结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亲来送行。更是请来几个歌女,唱着石越的曲子词,以为助兴。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的叹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无知音。” 石越不怀好意的笑道:“元泽何出此言,似吕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听说元泽兄有横戈荡平诸夷之志,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儿女状?” 王雱干笑几声,“子明责备得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那就先饮此辈,为君饯行。”说着一饮而尽。 这时吕惠卿也微笑着走了近来,对石越说道:“我无德无能,哪能敢充元泽的知音。天下也惟有子明能配。不如以子明的才华,声闻宇内,倒真说得上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说到后来,虽然脸上还勉强带笑,声音却已哽咽。 他这么一说,看得侍剑暗暗纳闷:“都说吕惠卿欲置我家公子于死地,怎么竟这么舍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里暗骂,却不能不佩服吕惠卿这份拿得起放得下,装什么像什么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余师生东行,吕惠卿亲自骑马在岸边送出十里,待这些师生船只走远后,又派人快马沿岸追上,赠上三十多把雨伞,说南方多雨,恐众人未备,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着几分关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学生回校后,纷纷都说吕惠卿真是爱惜人材之人,不愧了“贤人”之称。 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虚伪,却也半分发作不得,否则倒显得自己气量不足了。因此尽管知道对面这个家伙心里恨不能置自己于死地,却也不得不笑着应酬,“多谢吉甫关心。” “子明这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为皇上爱惜身体。路途不可太赶,以免过于劳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缓缓行之。三个月到任,时间尽是来得及的。”吕惠卿强忍着眼泪,拉着石越的手叮嘱道。他这么一做作,便是连韩绛,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内情者,更是以为石吕二人,关系不同寻常。 石越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也只好随声答道:“不劳吉甫与诸位大人牵挂,在下理会得。” 吕惠卿又说道:“这几天天气酷热,坐在船中,更是闷气。我知子明必无远行的经验,因此着人准备了一些避暑与旅途必备之物,已让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着之处。” 饶是石越在官场之中混了三年,也没有碰上过吕惠卿这样的人物,他几乎是苦笑着道谢:“多谢吉甫如此关心。” 吕惠卿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虽然说子明此去,是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满,皇上必有大用。但是毕竟自此之后,有很长时间再不能听到子明的清音,以后又有谁能在朝堂之上,为介甫丞相补阙拾遗呀。为朋友则是诤友,为天子则是诤臣,哎,子明一去,再也听不到新奇的议论了。于私心,我的确是希望车轮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为了公心,却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为,造福一方百姓!” “吉甫大人说的是,我辈见识不及此处呀。”除了少数官位较高者,许多职阶较低的官员,都不禁要点头附合,私声窃语,以示赞成。 王雱和谢景温见此情景,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对视一眼,谢景温轻轻用手在王雱手心写下“可惧”二字,王雱脸色已是微变。去了一个石越,新法的路上,说不定这个吕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这时只听吕惠卿带着几慷慨地说道:“君将远游,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礼相送。为君引歌一曲,以为壮行!”说罢击掌几声,便有家人送上一把古铮。 吕惠卿轻引铮弦,便闻亢亢之声,“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 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他的声音清朗而略显低沉,一首唐诗之中的惋惜与赞赏之意,让他演绎得淋漓尽致。连石越都不禁要为他叫好,若不是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也许石越自己都要怀疑吕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敌,而的的确确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吕惠卿一曲奏罢,划弦而断,长叹道:“此曲不复弹矣。”这酷暑严热之中,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石越同众人再次道别珍重,带着侍剑翻身上马,又回顾众人一眼,抱拳道:“众位大人,后会有期!下官就此告辞了。” 说罢也不回头,驱马往码头而去。 七月。 辽国大熊山。 当时在位的辽国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被称为辽道宗。是辽国历史上倒数第二位皇帝,做为一个君主来说,绝对称不上一个明君,但是同样,他也并非无能之辈。这一年他39岁,即位已经十五年,在这十五年当中,耶律洪基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猎。甫一即位,就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后来耶律重元谋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无大小,皆得专决。而身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则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于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围猎。 萧佑丹有几分无奈的看着骑在名为“飞电”的骏马之上,兴高采烈的射杀一只只野兽的皇帝。自从出使宋国归来之后,他心里一直就有深深的忧虑。身为皇后萧观音的远亲,他心里非常明白太子耶律浚现在的处境。太子今年16岁,再过两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权,到那时候,耶律乙辛的权势,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处境了。现在国内大小事情,几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说了算,有时候连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与之对抗的,也就是后族萧家几百年来的势力,但是皇帝对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耶律浚长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象他母亲的缘故——萧观音是辽国所有皇后中的异数,她诗辞歌赋,无所不通,一手琵琶绝技,号称“天下第一”,契丹自从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以来,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皇后。太子耶律浚兼得父亲的英武与母亲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对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萧佑丹在内,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劝说了,只有等待耶律浚快点成人。从宋国回来后,萧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浚,都会想起宋国那两个年轻的君臣,他经常在梦中惊醒!被震天雷那种巨大的声响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惊醒!满朝的君臣,都还以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种软弱无能的皇帝在位,都以为可以每岁安享岁贡,时不时再恐吓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让契丹人永远在北方称王!自从澶渊之盟以来,大辽国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对燕云十六州的企图,当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朝廷当中,只有自己和太子知道,这件事情,不再是一个笑话。也许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过他现在心里想的,恐怕是怎么样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浚读过石越的所有著作,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辽国宫廷的斗争远比宋国要残酷血腥,夺位、叛逆,自从契丹建国以来,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胜利者能够主宰天下,失败者满门皆死……这是血的法则。所以这个太子,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无数人在觑视,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萧佑丹算是一个。他从宋国一回来,耶律浚立即和他谈论宋国的种种,辽国的贵族们,对石越充满好奇……当他从萧佑丹嘴中听到石越对燕云、辽东的野心之时,耶律浚几乎是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国内与国外,都已经有了强劲的敌人! 虽然他意识到也许遥远的汴京中那个两个年轻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但是现在来说,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动摇。 “浚儿,射那只獐子!”耶律洪基大声喊道。 萧佑丹和耶律浚这才发现一只獐子慌不着路,窜到了自己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凭着感觉一箭正中獐子大脑。几个武士见太子射中,欢呼一声,跑过去捡了猎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陛下,太子勇力惊人,一箭竟然将獐脑射穿!”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惊,毕竟耶律浚只有十六岁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耶律洪基跳下马来,拍了拍耶律浚的肩膀,以示赞赏。 “儿子这是遵父皇的教诲,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够上马打仗的男子!” “说得不错!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带坏了,所以才把你带出来,若是你去学着作诗画画,日后和那些南人一样,必然坏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着说道。 萧佑丹听到这父子的对白,却不免又喜又愁,喜的是太子尚还得宠,忧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讨皇帝欢心,自古以来,皇后若不受宠,太子能安其位的,虽然不能说没有,却总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远远一人身被重甲而入,高声喊道:“报……” 萧佑丹不由吃了一惊,他知道此人叫萧和克,本是原西北路招讨使耶律萨沙部将,能够重披重甲跃驼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为护卫,宠信有加。此人虽然也是后族之人,不过血脉较之萧佑丹,更加疏远,因此对太子,谈不上什么忠心可言。 这时只听萧和克说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济遣使来报,说南人王韶军前月攻克河州后,降羌突然叛变,王韶不得不回师平叛,现在不知所踪,细作有言其全军覆没者。” “好!”耶律洪基听到这个“喜讯”,不由喜动颜色。“让那些羌人给南人一些苦头吃吃,他们必能安份许多。” 耶律浚和萧佑丹对望一眼,两人心里都不由流露出一丝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这般如意,又是没有证实的消息。不过这时节,却也不敢扫耶律洪基的兴趣。 萧和克也不置可否,只继续报告:“敢问陛下要不要接见使者?” “不必了,赏了他让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挥挥手,就准备继续上马打猎。 萧和克却似没看见一样,“又,陈国公、参知政事张孝杰遣使来报。” 耶律洪基笑道:“又有什么事?” 耶律浚和萧佑丹心里却不由紧张起来,张孝杰是兴宗年间的状元,辽国汉人最得耶律洪基宠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么事来报告呢? “有两件事,一是乌库德寽勒统军上报,说部人杀节度使叛乱!” “这是什么大事!让魏王分兵进讨!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来报,之前南京连续数月不雨,蝗虫四起,近日得报,说归义、涞水两县蝗虫已飞入宋境。”萧和克报告事情,永远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若换上别的臣子,必然大赞一番耶律洪基的圣德,张孝杰言事的札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话在干这件事情。 耶律洪基听到这个消息,却也不住哈哈大笑,“妙极,妙极!” 辽之所谓“南京”,就是北平。若说那里的蝗虫曾经让耶律洪基困扰过,那只怕没有人会真正相信,但是蝗虫能飞入宋境,让宋人也苦恼苦恼,耶律洪基却是免不了要龙颜大悦的。 耶律洪基执着马鞭,只管仰天长笑不已。 耶律浚和萧佑丹不禁莫名其妙,心里已在腹诽:“至于这么高兴吗?” 看到二人不解之色,耶律洪基忍不住笑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处?” “让祸水南流,自是妙事。” “哈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虫南飞,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灾,到时候灾民聚集,朕再集师二十万于边境,遣一使者至开封,让宋人割地赔钱,宋人内忧外患,必然不敢不从。我国不废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钱粮,正好补上今岁蝗灾的损失。真是天助大辽!”耶律洪基越说越是得意。 耶律浚和萧佑丹已是忧形于色,却不敢直言,只能顺着耶律洪基的意思赞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七月份,辽国蝗虫入境的事情,却并没有及时反馈到朝廷。 蝗虫过境的事情,开始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那些地方没有耕地,邻近几个县的县令与主管,不可能知道朝廷中曾经发生过一场如此重大的讨论。别说他们,就算是知州一级的官员,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七月份的宋廷,皇帝在忧心着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军——当然,也许现在实际上有消息了,只不过传到京师来,必有延时。而自石越走后,近一个月的时间内,京师滴雨不降,也已是铁一般的事实——这样下去,石越预言极可能成真,而这一季的收成,算是没有了。 赵顼对此充满了担心,王安石和几个宰相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不要一年,甚至不要一年,老天爷就似乎已经在验证石越的话。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分侥幸,也许明天会下雨,现在的情况,虽然对生产会有影响,但并不致命——没有人愿意去想,等知道“致命”的时候,是不是有点迟了? 李丁文心里苦笑不已,六月份的时候,时不时下着小雨,在雨中讨论旱灾,的确缺少说服力,没想到一个月过去,天象就表露得这么明显!如果改成这个时候说旱灾,很多人心里只怕就会相信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石越此时,已经快到杭州了。 自从石越离开汴京之后,新党们一时间变得非常活跃,又是吕惠卿提请在各路增设钱监,多铸铜钱,又是王雱提出重划行政区域,把河北路分在两路之类,又是详论方田均税法……整个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的忙碌着。 他留在京师本来是负有重要的使命,但现在看来,他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这个使命有无必要。 现在京师的气氛,的确有点怪异。就算是连一向充满活力的白水潭学院,这时候也因为接近毕业考试与期末考试,加上悼念大学者周敦颐逝世,这时候也变得非常的安静,秦观有一次甚至嘲笑说:“现在白水潭学院唯一的声音,就是建造钟楼的声音。”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李丁文一边跨进一间酒楼,酒楼外有一面旗子,绣着“唐记迎宾楼”五个大字。 店小二看到李丁文进来,轻车熟路的把他引进一间雅座,显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次要点什么?” “还是老样。”李丁文眯着眼答道,眼角向隔壁的雅座一瞥。 “那位爷已经来了。”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说道。 李丁文点点头。 店小二不再说话,悄悄退出。李丁文拿起一份《汴京新闻》,慢慢看起来。 和李丁文隔了一个雅座的包厢之内,有两个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交谈。 “公公,听说朝廷最近在诸路增设钱监,家兄想谋个差使,想请公公请条明路。”一个谄笑着说道。 “哎哟,鲁二,你这不是害洒家吗?现在当红的,李中尉、李向安、张若水他们,或者还能偶尔向外面的大人说个情,我若是说话,官家非斩了我不可。”一个声音尖声说道,显然是个太监,他口中的李中尉,便是李宪。 “瞧您说的,小人哪敢乱了国法呀。不过都说现在朝廷之中,有王衙内、吕学士、曾计相、蔡中丞四人说话最有用,公公这么疼小的,若能告诉小人和哪个说话最好使,便感恩不尽了。” “嘿嘿,你都打听清楚了,来问洒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谁说呢?” “别人我们也巴结不上,王衙内那里,小人可以找人托谢大人说说,吕学士的两个兄弟,隔上几转找个故交同年说说,也是能的。”这人说话倒是老实。 “这不结了,这两家答应了,哪有事不成的,你问我做甚呢?” “公公见笑了。嘿嘿……” “左右是个钱监,这两家也不是轻易孝敬得起的,所以小人才想问问公公一个准信……” 第十五节 汴京.杭州3 “依我说,哪家都成,左右小小一个钱监。哪用得着惊动他们两位。” “公公明鉴。”那人赔着笑说道。 “嘿嘿,洒家也知道你家老兄的算盘,想傍上一棵大树了,以后永久就顺着往上爬。是不是这个主意?” “嘿嘿……有什么事能瞒过公公呀。” “依我看,趁早不用打这个主意。” “怎么说呢?” “俗语所说,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现在风高浪急,不知道哪天谁翻船。” “还盼明示。” “和你说说也无妨,当初我进宫,还是托你家老爷子。否则这话我不敢乱说,传出去就是杀头的罪。” “公公尽管放心,我岂是乱说话的人?” “依洒家说,王衙内也好,吕学士也好,你家老兄现在只好赌命。这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至于谁胜谁负,洒家也不能未卜先知。” “这……”那人显然有点不相信,“一个是丞相公子,自不消说,吕学士和王相公,不也是号称孔颜孔颜的吗?” “嘿嘿,孔颜孔颜……你可知道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的故事?” “啊?!这个……我读书少……” “嘿嘿……这个典嘛……”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李丁文把手中最后一份报纸放下,这是新办的《谏闻报》。“已经走了吗?” “全走了,先生。”回话的是店小二。 “赏那两个伶人,把他们送到南方去,不可让人知道他们俩人和我或者唐家有什么关系。”李丁文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小的理会得。” 吕府。 “哥,你可知道伯鱼是谁?”吕升卿回到家里时,吕惠卿正在和*凤闲聊,他和*凤随手打个招呼,就迫不及待的向吕惠卿问道。 吕惠卿皱了一眉头,又好气又好笑,自己的这个弟弟真正的不学无术,还不怕丢脸,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他。倒是*凤笑道:“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子思的父亲。” “啊?”吕升卿一下愣住了,“那么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的典故,又出自哪里?” 这一下*凤和吕惠卿全都怔住了,“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这个学生倒没有听说过。惭愧。” 吕惠卿却是素知自己这个弟弟,便问道:“你是在哪里听来的村言野语?” “我刚刚在酒楼里听隔壁的人讲话听到的。” 吕惠卿和*凤相顾一笑,不由来了兴趣,笑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吕升卿瞥了*凤一眼,便不肯说,吕惠卿早知他意,笑道:“履善是自己人,不妨事。” “既是如此,我便说了。”吕升卿也不隐瞒,把他在酒楼听到的对白,一五一十全部学了一遍。 话未说完,*凤和吕惠卿脸色已然变了。吕惠卿对王安石执弟子礼,好事者说王安石是孔子,吕惠卿是颜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伯鱼自然就是王雱,子路就是曾布,那个太监说的什么,简直呼之欲出了。 “他们真的这么急不可耐了吗?”吕惠卿苦笑着对*凤说道,“新法大业未成,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凤倾身说道:“老师,这位伯鱼兄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只怕不可不防。” 吕升卿似懂非懂,一肚子的莫名其妙,他不想露出自己过份无知,失了体面,便装做自顾自去摆弄一只瓷器。 “只怕是他人设计离间,也未可知。”吕惠卿皱了眉毛,依然保持冷静。 *凤冷笑道:“老师只管仁义待人,哪知他人阴险呢。请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吕惠卿。 吕惠卿接过来,略略扫上一眼,脸色越发难看。 “这是晋江知县给学生的一封信,他说最近有人在那边打听老师的家产田地之类顼事,有认得的说这个人平素也在‘伯鱼’门下行走过。”*凤缓缓说道,“学生这次来,本就是想给老师提个醒的。”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人用这鬼魃手段。”吕惠卿冷笑道,“只不过现在朝中老朽之辈守旧迂腐,能助相公者没有几个人,凡事总得以公事为重。” *凤却是知道吕惠卿绝对没有他说的那么行得正,宋代官员都有限田,吕家田地数千亩,早已远远超过,而且其中还有许多田地是强买来的,吕升卿、吕和卿受贿之后,便寄往老家广置田地家产,吕惠卿特意关照下,一族人都从中受益。做过晋江判官的*凤,自然是知道这些陈年故事要被翻出来,对吕惠卿的影响巨大。因笑道:“虽说如此,但是贵族中人多事烦,若有一二人做事不够周详,被人别有用心的放大,也不可不防的。” “石越前脚刚走,他们就后门操刀。竖子真不足与谋!”吕惠卿长叹了一口气。 *凤又说道:“福建路提点刑狱检法赵元琼前日离京,与‘伯鱼’通宵达旦欢聚,外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种种事情联系起来……” 吕惠卿摆了摆手,面有难色,沉吟良久,才轻声叹道:“投鼠忌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节还能管什么器不器的?那政事堂之位,难道是有种的吗?”*凤轻咬碎牙,狞笑道:“不如先下手为强!夫子虽贤,难道‘伯鱼’便清如水吗?” 吕惠卿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凤自然是盼着自己早登相位,他做为自己的心腹,自然水涨船高,好出一口一直被桑充国、唐棣等人盖过的恶气。宰相之位,自然是他吕惠卿梦寐以求的,但是此时…… “履善,做事不可冲动,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吕惠卿抬起头来,跃入眼帘的是一幅自己的手书:“小不忍不则乱大谋”! ———————— 从汴河坐船,直抵扬州,虽然一路上淮南东路的官员士子们早已得讯,想要沿途邀请,会一会名满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调而行的石越,自离开汴京后,就没有摆官船的架子,一路静悄悄地顺流而下,倒是非常顺利的到了扬州。然后石越便不肯继续坐船,改行陆路,想要过一番微察私访的瘾。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侠小说的巨毒——在汴京、扬州这样的大城市倒还不觉得,客栈酒楼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栈,那是纯粹靠了碰运气。石越终于知道原来古代的庙宇,竟然还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着官道的驿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庙宇里。 “大哥,为何过了太湖之后,你似乎一日心事重过一日?”韩梓儿终于忍不住相问,石越紧锁的眉头也不止一天了,连司马梦求和*,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似在扬州之前谈笑风生的情景。 石越驱马近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也许我只是杞人忧天,妹子不用担心。” “大人,只怕不是杞人忧天。”司马梦求适时泼了一盘凉水。 “子瞻大人应当不至于瞒报灾情,我读过之前的奏章*,都说两浙路旱灾已经得到控制,本路无一个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谁宽心。 “没有一个流民并不难,两浙路本是产粮之区,自钱氏起,这里太平之世便远长于别处,百姓家家都有余粮,一岁之灾,再加上官府赈济,断不至于有流民的。” “子柔说得不错,何况子瞻大人只管杭州,这里还不到杭州境内。只是自过太湖以来,田地里庄稼稀零,许多的田地干沽,那么灾情就算得到控制,情况也绝没有那么好就是了。” “不错,大人,你看那边,若在彼处蓄水,自可以灌溉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无余力,而官府却殆于组织之故。”*一边说一边叹气,若非在马上,几乎要跺脚了。 “大哥,天子既将这一方托负给你,你须得救这一方的百姓。”韩梓儿一向深信石越无所不能。 “放心吧。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韩梓儿。 其时杭州下辖九县:钱塘、仁和、余杭、临安、富阳、于潜、新城、盐官、昌化,户口达到二十万。石越早先查阅典册,知道全国户口千余万,成年男丁三千余万,平均每户男丁将近四人,而杭州虽然有户二十万,男丁却不到三十万,平均每户不到两人,因此知道此处风俗与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户立业,又民间风俗趋利,富庶虽然不及扬州,却也往往过于北方。石越本以为苏轼在杭州为官几载,据说浚清西湖,兴修水利,简政宽民,颇有治声,唐家在淮浙一带也是经营数年,自己上任之后,便可有一个好的基础,真正有一番的作为,不料人还没有进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乐观。 这一日行来,杭州城北门已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渐渐熙攘,司马梦求知道一行人既带着女眷,似石夫人这样的身体,断然耐不得紧赶的,因挥鞭指着前处一酒旗飘扬之处,笑道:“大人,我们不妨在那边歇歇马。” 石越点点头,“也好,只不过不要惊忧了百姓。” “我们理会得。”一边约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个路边的小店赶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这才发现杭州毕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别白水潭学院一边,酒楼林立,繁华不逊城区,而这里距杭州城不过数里,却不过简单的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给行人解乏罢了。如石越这么一行浩浩荡荡的,别说不惊扰,就算把别的客人都赶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江南人物,虽然是市井小民,长得也算清清秀秀的,二人见到四五辆马车,外带十数匹人马,这么一大群人停在店前,而且连那些仆役打扮的人,都衣着光鲜,自然知道非福即贵。店主连忙小跑过来,对跑在最前面的侍剑做了个揖,说道:“公子可是要歇马吗?” 侍剑不由一怔,半晌才明白原来这个店主把自己当成公子,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是书僮,来你们这儿,自然是要歇息的,不过……”见惯动则占地数亩,楼上楼下内房外房这样的大酒楼的侍剑,看到这个店子,不由直皱眉毛。 店家知道自己弄错了,不由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这一群人,又看看店里坐的客人,脸上也有难色。 这时石越已驱马过来,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贤主人贵姓?” 店主愣愣地看着石越,不知道他说什么。 司马梦求知道他不懂,笑着用杭州话说道:“我家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苏阿二,公子叫我阿二就是。” “嗯,阿二,你不必为难,只须找一两张干净点的桌子,给我们公子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们手里,倚着马休息一会就是,我们坐一会便要进城的。” 石越听到二人的对白,笑道:“纯父的越语说得不错呀。” “见笑了,此前亦曾游历至此。这边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是不会说官话的,便是听,也听不太懂。这个苏阿二来往行人见多了,否则便是侍剑的话也要听不懂。” 二人说笑之间,苏阿二已经收拾了一张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边坐了。司马梦求点了几个菜,石越随便吃了几口,便把苏阿二叫了过来。 “公子,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苏阿二怯道。 “饭菜甚好。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尽管直说,只要不撤谎,完了便赏你。” “公子请问,小的绝不敢欺瞒的。” “那就好,我问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苏阿二暗淡着脸,答道:“哪里有什么收成呢,过节以来几个月没有下过雨,除了沟渠边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后来下了一点雨,苏大人从淮南买回来‘百日熟’叫我们补种,还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着剩下的那种收成,还不知明年一年要怎么过日子。” “明年,我说店家,你用不着担心。你看这份报纸上说的什么……”旁边一个客商显然是听到二人的对话了,忍不住在那里插嘴。 “怎么能不担心呢?报纸上说什么,也不能变成粮食。”苏阿二叹了口气。 石越和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司马梦求对那个插嘴的人笑道:“这件仁兄,你那是什么报纸?” “我这个,是中书省政事堂亲办的《皇宋新义报》,你看这里,说苏大人即将调任岳州知州……”这人洋洋得意的卖弄着。 “啊?”旁边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坐不住了,“苏大人可是好官,调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你居然还说不用担心……” “瞎……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吗?” “是谁?” “小石学士!” “怎么可能,造谣……” “就是,小石学士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来杭州……” “分明是乱说……” 不信任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人涨红了脸,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乡野村夫。这是《皇宋新义报》的消息,白纸黑字,三个状元公主笔,还会是假的?”一边对石越和司马梦求、*行了个礼,说道:“这三位公子一看就是读书公子,你们做个证,说我说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马梦求、*三人相顾莞尔,这些人只顾高声争辩,那些家人随从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团。 *忍住笑,说道:“你说的便是真的,为何说小石学士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呢?” 没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抢道:“这位公子可就问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学士来了,自然不用担心。小石学士是左辅星下界,要风便有风,要雨就有雨,区区小旱,算得了什么?怕的就是官家怎么肯放小石学士来这东南边远之地?” 石越等人闻言,不禁绝倒。 不料苏阿二也正色说道:“几位公子莫要不信,二十多岁做到学士,就是文曲星也没这般厉害的。” “不错,不但文章学问好,而且还能做震天雷,我听说在汴京演武,当场炸死几百个契丹人,辽主吓得不敢责问的!”这人一边说一边咂舌,以示惊讶佩服。 石越见到此人形态,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喷了出来,司马梦求和*还能端庄,侍剑却早已笑得打滚。那些家人彼此传话,这里面说的话早已传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遍。 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见到这个情景,心知古怪,又听众人说话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试着问道:“几位公子都是从汴京来的吧?难道这说的是假的吗?” 司马梦求笑道:“我们可不知道真假……只不过震天雷并不曾炸死几百个契丹人便是……”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马声嘶鸣,又有人叫道:“还不回避,彭大人驾到,闲杂人等让开。” 石越望了*一眼,*略一思索,低声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简,仁宗朝翰林学士彭乘之族弟。” 司马梦求哑然笑道:“可是‘当俟萧萧之候’的彭乘?” *低声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说的是仁宗朝的一个典故,彭乘做翰林学士时,有边臣希望回朝见见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凉就可以动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诏批答:“当俟萧萧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时之间哄笑士林,被天下人传为笑柄。似司马梦求等人,对这种事情,自然知之甚详。石越却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马梦求知道石越对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说到彭几彭渊材,想必是知道的,这三彭正是一族,彭渊材似是族叔。” “彭渊材,可是剃眉之彭渊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彭渊材以布衣游历京师,最是有意思的人,和曾布颇有交游,石越自是知道。这位仁兄在庐山太平观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样。为人最是滑稽迂阔,曾布因为他通晓诸国音语,向石越、桑充国推荐,让他在白水潭学院讲博物,他却常常喜欢谈兵事,讲大话。一次和人说:“行军驻营,每每担心没有水,近日我听到一个开井之法,非常有效。”当时他住在太清宫,人家就逼他一试,结果无可奈何之下,这位彭兄便在太清宫四周四处挖井,挖了无数个洞,一滴水也没有出来,让太清宫的道士们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里,自夸有咒语驱蛇之法,不料话音未落,就出来一条大蛇,某人便让他驱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处跑,末了告诉人家:“这是你们家的宅神,驱不得。”于是白水潭的学生每每嘲笑他:“先生虽然是布衣,却有经纶之志,谈兵晓乐,文章都不过馀事罢了,只是挖井、驱蛇这两件事,实非先生所长。”彭几怒目相向,说:“司马迁以郦生事事奇,独说高祖封六国事不对,于是不在他的本传说记载这件事情,而在子房传中记载,这是隐人之恶,扬人之美。有这样的好样你们不学,反来说人挖井、驱蛇之事!”如此种种笑谈,往往传遍京师,当日范翔在石越门下行走之时,经常拿来做笑柄,所以石越一听到彭渊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这种种事情,司马梦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也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里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来想知道这彭简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样有趣,二来杭州通判也此一郡,实是要职,任何*,若无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实际上是和自己这个知州互不隶属的并列行政首长。因此他也有意打好关系,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传来吵嚷之声,其中还有几个人的哭声。 石越不禁脸色一沉,对侍剑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司马梦求怕侍剑少年生性,反滋事端,连忙站起身来,说道:“让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来,真正大吃一惊!石府所有家人,一个个脸有怒色,张弓搭箭,瞄准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边的官兵也已执刀在手,虎视眈眈。 “石梁,怎么回事?”跟随石越来杭州的家人,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过来,行了一礼,兀自满脸怒容,说道:“先生,这个官儿不讲道理,竟敢要我们回避,险些冲了夫人的车驾。那些百姓回避迟了,便挨了鞭子,连我们的人也挨了两下,这是官道上,哪能容这么横冲直撞的?!” 司马梦求听到冲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事,小的们护住了。” “嗯。”司马梦求放下心来,冷冷地喝道:“让我们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又不是贼匪,怎么敢和官兵动兵刃?!” 石梁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顶撞,策马过去,高声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李丁文管治,御下颇严,这时既然传下令来,众人心里虽然恨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边那个官员却以为这边毕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脸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马梦求却不理他,只冷冷对石梁说道:“石梁,府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这时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规矩,跃下马来,跪道:“请先生恕罪。” “你保护夫人,本没有什么错。不过事情既然过了,就应进来通报,居然敢和官兵对仗,你好大的胆子!家有家规,要么你自己认罚,要么把你开革了,你所作所为,与石府无关。你自己选吧。” “小的甘愿认罚。” “那好,来人啊,先把石梁给我绑了。”司马梦求喝道,便有两个家人过来,把石梁给捆结实了,拖到一边。 那个官员看到这边做作,摇头晃脑地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识趣,只要把这个没法没天的小子交给本官,本官看在你是个读书人的份上,也不为难你。” 司马梦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请问这位大人名讳。” “大胆,我们家大人名讳也是你问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见吗?还是不识字?” 司马梦求冷笑一声,找到仪仗中写有官职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判……”。 “原来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简骑着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还礼。 “彭大人冲撞本府车驾,想来我家公子不会见怪,只是如果一直骑在马上,不肯下马,只怕多有不妥。”司马梦求彬彬有礼的说道。 “冲撞你们的车驾?”彭简再也想不到司马梦求和他说这样的话来,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两个字,眼睛往那边马车望了一眼——四轮!汴京来的,姓石,公子——彭简几乎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 翻身滚下马来,彭简盯着司马梦求问道:“可是石学士尊驾在此?”虽然说通判可以与知州抗礼,但是象石越这样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马梦求依然客气地笑道:“不敢,我家大人在里间小憩,不知道这位大人官甫?”刚刚问话被人驳回,这时候他依然客客气气问回来。 彭简焉能不知其意,满脸通红,臊道:“适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简,拜见石大人,凡请这位先生通报一声。”说着抽出一张名刺,恭恭敬敬的递给司马梦求。 “好说。”司马梦求接过名刺,走进店中,不多时候便折了出来,把名刺还给彭简,笑道:“我家大人说,今日在此相会,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会不迟。” 彭简讷讷收起名刺,抱拳说道:“还盼先生代为转致,今日实是无心之过,下官改日必当登门谢罪。” “彭大人不必介怀,些些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大人有一句话要转告彭大人。” “请说——” “亲民官若不亲民,有负此称。为官者不可使百姓惧之如蛇蝎。” 彭简满脸通红,说声“受教了。”便率众悻悻离去。 这时候这个小酒店里,已是静得能听下一根针落下的声音。传说中的左辅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足以成为许多人一生的谈资。苏阿二慌得手足无措,倒是有个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学士来你这店子吃酒,这是你几世修来福缘,还不快求一幅墨宝?” 有客商也说道:“我这里便有文房四宝——” 石越这时候想溜,实在是来不及了,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但是自己这“墨宝”若真的留下来,不免又要成为杭州士林取笑的对象,思前想后,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只也能咬咬牙,勉强提起笔来,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个印记:“仁者爱民”。 而石学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随之传开了。 —————— 杭州所辖州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齐聚“九思厅”,一个个交头接耳,等待传闻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来。 这个石九变自到杭州后,即刻颁下命令,九天之内,不见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厅”召见所有官员。这九天之中,除了苏轼为他接风和替苏轼送行两次宴会中能见到他的身影外,别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各官员所送“薄礼”,他却一并“笑纳”了。想到这个,彭简心里就安心不少,毕竟得罪石越这样的人物,绝非他愿意的,为了挽回双方的“良好关系”,彭大人一咬牙,赠出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礼物,特别是一大堆给石夫人“压惊”的东西,更是费尽心思。不过记得那个司马梦求收礼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彭大人未免又有点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个官员大抵差不多,谁也不知道这个负天下盛名的石学士是个什么样的脾性,巴结好了,以后自然鸡犬升天,若是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后仕途也会加倍的艰难吧?俗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大人要向哪里烧了。 巳时钟声响过之后,身穿紫袍,腰悬金鱼袋的石越,英气勃勃地走进大厅。众人连忙参拜,石越却是笑着自彭简以下,一一见礼,张口便能叫出每个人的官职表字,寒喧半晌,众人这才一一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官员面前,抱拳笑道:“张大人,别来无恙,不料在此相遇。” 此人正是监两浙路盐税的前御史张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心里自是十分舒服,也抱拳说道:“石大人,别来无恙。” 石越点点头,走到厅首位置上,朗声说道:“在下奉圣命,牧守杭州,日后还盼能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治理好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负皇上重托,下不负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备薄酒,邀诸位大人前来,一来是大家见个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来却是有一件大事,要与诸位大人商议。”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简心里有点不舒服了,心道:虽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议? 石越转过身,朝彭简微微笑道:“彭大人不必着急,稍候便知。我们先上酒菜,吃完之后,再谈正事不迟。”说罢朝司马梦求使得眼色,司马梦求轻轻击掌,便有仆人把酒菜端了上来,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饭一碗,无盐无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石越闹什么玄虚,不料石越却不答言,说声“请”。便坐下,端起糙米饭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吃一口饭,又把青菜往那碗水里一浸,原来那却是一碗溶了一点盐的水,青菜这么一沾,才算是略带咸味。石越自己吃完,往众人看时,却只有张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来风闻蔡京吃东西最是讲究,不料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饴;李敦敏默不作声,张商英脸上却略带冷笑——此外诸人,或者略略动了动,或者根本没有去碰。 石越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诸位大人是觉得本官请客太过于寒碜吗?” “不敢……” “既是不敢,为何不吃?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石越嘿嘿冷笑道。 “这……”富阳知县壮着胆子说道:“回大人,这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嘿嘿!”石越脸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内,若知道百姓受苦,便会忧形于色,经常吃不下饭。” “圣天子天生仁爱,此我朝百姓之福。”众人齐声颂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为元元罢膳。诸位大人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们平日所吃的东西,焉有难以下咽之理?咱们杭州的百姓,还有许多未必能有这么一顿吃呢。”石越一边说,一边把眼光投向彭简。 彭简自生下来,何曾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他既不愿意公开得罪石越,这时候也只好咬咬牙,拼命把这一碗糙米饭给吞了,心里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只是他不知道,石越的祖宗十八代,此时未必便出生了。 众人看到彭简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摆的便是*也得吃了,一个个心里骂娘,苦着脸硬生生吃下这顿饭。 石越待众人全部吃完,这才笑道:“诸位大人,味道如何?” “还好,还好。”富阳知县习惯性的随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还好,那么只须我们杭州治下,还有百姓吃这种东西,那么每月十五,本官便请诸位来这九思厅,领略一下百姓们的家常饭菜。” 众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里已是暗骂富阳知县:“刘非林,多嘴的猪。” 不料刘非林却丝毫没有自觉自己多嘴,“石大人,若是我富阳县没有百姓吃这种东西了,总不能也叫我来吃吧?” “那当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这种东西了,那么刘大人来的时候,你桌子上摆的东西,应当会可口得多。” 张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这个饭,应当有个名目,就叫亲民饭如何?” 彭简心中虽不乐意,不过此时饭也吃了,乐得做个好,也笑道:“石大人这个主意果然不错,这也是与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大人心里万不可怨怪的。” “岂敢,岂敢!”众人言不由衷的应和着。 “既然众位大人都深明大义,那就再好不过了。”石越正色说道:“本官在汴京之时,以为杭州是富庶之区,虽然春夏有旱灾上报,*邸报,却都说已经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后,才发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诸位大人,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于东南之漕运,朝廷的粮食,全指望着淮浙蜀三地供给,两浙路大旱,是能动摇国家根本的大事呀!” “回大人,旱灾其实已经过了,现在也下雨,应当不至于有大事。”刘非林倒是个老实人,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这几日我调阅了各县案卷,又遣人分往各县查访,各县补种‘百日熟’,能够成熟的不到一半。请问各位大人,到明年收成时为止,百姓的口粮要如何保证?明年的种粮,又要如何保证?灾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决问题?” 第十五节 汴京.杭州4 “这……”杭州的大小官吏们,一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烂摊子;有些人却是自以为自己马上就要三年任满,以后的事情不关己事;有些人却是得过且过,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并不算有罪过…… 石越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官员,众人都把眼皮垂下,不与他对视,当他目光落到富阳县刘非林身上之时,刘非林却满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别的县我不知道,富阳县只需大人一纸*,许我开常平仓,这些都不是难事!” 他话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石越一边打量着众人,却见座中不过彭简、张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个人不动声色,蔡京脸上更是微露讽刺,心里不由对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来。本来他以为蔡京不过是以书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爱幸,加上勾结童贯,所以才能擅权,因此心里虽然不愿意因为一个人目前还不存在的历史就把他打入另册,但是说到重视,蔡京在他心里,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这时开始,他却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来。 “自古大奸大恶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边心思转动,“岳不群的这句话,自有他的道理……”一边却是离席走到刘非林面前,冷笑道:“刘大人,你们富阳县常平仓现在实有余粮三百石,你想靠这三百石余粮去救济百姓?!” “本官就给你这一纸*,你可有办法?!” “三百石,怎……怎么可能?” “你是富阳县知县,不知道常平仓里有多少余粮?”石越一边说,一边从*手中接过一本账册,扔到刘非林桌上,“还要请刘大人过目!” 刘非林和众官员哪里知道,这十日之内,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调了一些平素得到苏轼认可的小吏,加上从唐家临时借来几十个账房先生,从杭州开始,重新清查两浙路常平仓的账目,结果统计下,仅仅账目上的存粮,就已经少得让人不敢相信——其中因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没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灾用的——这几项几乎便把现在统计出来几州常平仓的储粮耗光了,余下的那点粮,别说救灾,连给老鼠吃都不够。而石越又实际派人去悄悄检视,发现有不少州县,更是有官员把常平仓的储粮借出获利,实际储粮又不及账目的一半! 可笑杭州至两浙路大小官员,自以为天高皇帝远,又以为这里素是产粮之区,一个个想当然的以为粮仓的粮食,必然不少。这时候石越把统计出来的各县的账薄一一分发到各县知县的手中,而给彭简一份总册,立时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特别是册中详列账目储粮几何,实际储粮几何,在座官员,没有私借常平仓牟利的,十无一二,这时哪里还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员,只怕众人早已打好回去写弹章,构陷长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红人,这个事实,总算压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动。 九思厅内,此时静得只听见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杭州通判彭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常平仓账目与实际的亏空,他只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论,他并不受知州节制,但是石越在账册上用的印,却是提举两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这个印,却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来想的主意,却是平常,不过是‘以工代赈’四个字,用常平仓之余粮,雇用受灾百姓,修水利,建驿道,恢复生产。不料这常平仓所余之粮,未免是过于触目惊心了。因此召众位大人前来,一起想个主意,总得把这个难关过了。”石越回到座位上,不紧不慢的朗声说道。 “除去常平仓,州县还有备三年用度之钱吧?”刘非林飞快的瞥了石越一眼,小声说道。宋室财政上也一样行强干末枝之策,各州县钱粮,都是计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余的全部转往京师。杭州毕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别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设商行之后,棉布行销天下四海,单单是商税,已经很是可观,因此三年用度之钱,的确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说还好,一说更有不少愤恨的目光投来,常平仓的粮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储钱,贪污的,挪用的,拿去高利贷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钱上面的账目,更加好做手脚。 “嘿嘿……”石越干笑几声,目光逼视着刘非林,厉声说道:“备三年用度之钱,你富阳县有吗?” 不料刘非林这时却并不示弱,朗声道:“三年之钱是没有,朝廷诏令救灾、修水利,已用过不少。苏大人在时,浚清西湖,重修六井,虽然是惠民之举,也是要用钱的。州府也因此问各县借调过一些,借据尚在,大人可以查证的。” 石越见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并不是想打贪官,现在首要之任务,还是恢复生产。天下承平已久,清如水的官员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稀罕的物事——贪污**毕竟是无论民主或**都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权压得属下暂时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脚一走,后脚必然死灰复燃,这种个人治下的清廉,意义相当有限。至少以轻重缓急而论,现在的确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不过想借此一面威慑群僚,让他们对自己有所畏怕;一面引出自己的办法来,以减少反对之意见。 不料这时刘非林倒说得磊落,石越微微一笑,借势转换话题:“本官自然是信得过刘大人和众位大人的。” 众人心里暗骂:“只怕未必,要不然怎么派人偷偷查常平仓?”可是听到石越这么一说,知道他至少暂时无意追查,心里也可以把心放下一会,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刚刚出完,却又听石越朗声说道:“不过某家也希望众位大人信得过本官才好。在下给众大人十天的时候,各位把本县钱粮,受灾情况,恢复生产状况一一如实报来,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隐瞒,有什么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担了。不过若是有人有所隐瞒,他日被本官知道,那么祸福有命,还请自求多福。” ——————————————“这次多亏了二叔帮忙。”石越笑着亲自给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边温言说道。 唐甘南连忙站起来,忙不迭的说:“不敢当,不敢当。”一面小眼珠溜溜的打量着知州府内石越的客厅,很宽敞的大厅,陈设得很雅致,完全是苏轼之前的布置,没有改动分毫。十天前当石越差*问他要人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便把最好的账房给派了出去,做为一个商人,他自然知道石越对唐家的意义。 “这次请二叔来,一来叙叙旧,二来是事想请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着望了司马梦求和*一眼。 司马梦求笑着点点头,对唐甘南说道:“大人本来想用州县储钱去外路买粮,再以粮食为工钱,招募百姓兴水利,修驿道,恢复生产。去两准福建路买早熟稻种的队伍已经出发了,但是买纯粹买粮食的事情,却不免有种种顾虑。一来财力不足,算上运粮路上消耗,回来后也不过杯水车薪;二来以两浙路产粮之区,大人一上任就出境买粮,只怕会有种种议论,也不可不防。唐二爷在杭州已久,熟知种种情弊……” 唐甘南听他说完,捻着胡须笑道:“其实不必出境买粮。两浙路并不是没有粮食,各地士绅大族,藏粮之多,只怕大宋无出其右者。不过是他们不肯出卖,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价罢了。” “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这个我也没有办法。士绅豪族的势力根脉连结,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们既然不肯贱卖,谁又有办法让他们卖?除非出他们想要的高价,可那样一来,和往外地买粮,花费上也就相差无几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冷笑道:“国家还有‘和买’之律,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上天入地之法。”所谓“和买”,就是政府以强制性的价格购买百姓的物品。 “万万不可,大人。”司马梦求和*几乎是同时出声劝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这里,怕他们何来?还是杭州两浙,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大人,天下士绅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伤同类。大人方上任地方,如果强买士绅的粮食,必然让天下人侧目。万一激起大变,悔之无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绅的支持,也断不可招致他们的反感。那样做是因小失大。” “纯父说得不错,大人是为了百姓,百姓还不领情呢。山野草民,所知是非,便是当地德高望重士绅所讲之是非。和买之令,出自朝廷则可,出自大人则万万不可。” 连唐甘南也说道:“司马先生和陈先生所言不错,此事还当慎重。实在不行,子明还可以往各地钱庄借点钱,明年大熟,就可以还钱了。再加上钱庄借给百姓的,这件事并不值得大动干戈。” 石越闻言不禁莞尔,果然无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断不能赖唐家的钱,这时放心借钱给官府生息,还能卖个人情给自己。 他正待说话,抬眼却瞅见一个门房拿着帖子站在外面,便招手说道:“进来吧。” 那门房连忙应了,快步走进客厅,递过帖子,说道:“钱塘尉蔡京求见,说有要事秉报。” 石越皱了皱眉毛,说道:“请他进来吧。” 身着宋朝低级官员服饰——绿色官袍的蔡京走进客厅,给石越见过礼后,又和司马梦求等人一一见礼完毕,这才侧着身坐在下首宾客之位。 石越打量着蔡京的仪态,见他身高修长,须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身绿袍并不太新,却是洗得极干净,往那里一坐,倒真是个美男子。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个著名的奸臣,心里却也不禁起了几分好感。因见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长此来,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连忙抱拳说道:“不敢。不过下官确有一点想法,想向大人讨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大人名闻天下,必然能谋善断,下官也好从中有所长进。” 石越明知道这等话不过是乖巧的谀辞,却也颇觉顺耳,因笑道:“元长不必谦虚,请说无妨。” 蔡京又抱拳行礼,方说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九思厅,大人摆亲民宴后,下官大胆揣测,料得如今州县府库银钱,必然所余无几。大人心存爱民之念,上欲报效皇上,下欲体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万事,以下官之浅见,必是要从恢复生产开始。惟百姓安居乐业,温饱无虞,方可兴礼义教化。” 石越见他侃侃而谈,所谈尽中心事,不禁点头赞许。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继续朗声说道:“而要恢复生产,如今却先有两难,一是钱粮不足,二是境内无粮。下官见识不及大人万分之一,自然知道这种解决之法,大人必然早就胸有成足。不过下官回去后,仔细思索,却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来向大人请教,不知是否可行……” 石越此时已略之蔡京实非无能之辈,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来陈说,必是有良策,否则是自暴其丑,他必然不肯为的。所谓向自己请教云云,却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为此事而苦恼,不料立即有人来献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说道:“元长有何良策,但请说来。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为,杭州境内,并非无粮;而是士绅有粮不肯出卖产,而要坐沽高价。如若是要买粮,若出境买粮,一来财力不支,二来恐有无知之辈议论,无知者只说大人治理地方无方,尚不足论,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说杭州本是产粮之区,而大人往外路买粮,广蓄粮草,是有非常之心,虽然圣上圣明,却也不可不防。”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悚然动容,石越几人,却也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那么依蔡大人之见,是不能出境买粮了?”*忍不住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能,是不能买得太多,而且事先须向皇上奏明。” *疑道:“若是不多,又济得什么事?” “下官有一策,不仅府库缺钱粮之事可以高枕无忧,连出境买粮一事,也可省了。” “哦?愿闻其详。”石越对蔡京的观感不禁又有改观,自己和司马梦求、*研究了几天没有结果,连唐甘南这样的老狐狸也束手无措,他竟然可以轻易解决? 蔡京站起身来,走到唐甘南面前,笑着问道:“请问唐员外,两浙路的商家认为利润最大的行业,是什么?”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会,说道:“这却不少。出海贸易、织棉布、丝绸、瓷器、香料是比较大的吧。”他却至少漏说了一样,正在建设的钟表行,无疑也是利润很大的行业。 “哦?没有了吗?” “恕我孤陋少闻了。” “茶、盐,这两样在唐员外眼里,竟然不算是利润最大的行业吗?”蔡京不禁有点奇怪。 唐甘南笑道:“怎么可能?不过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他说到这里,不由一顿,已经是知道蔡京想要做什么了。便是石越、司马梦求、*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 “不错,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而行商购买茶、盐一向受到严格的控制,若是大人下令,三个月之内,出售今后三年茶、盐之全部配额,若想购买者,只能用粮食平价来抵换,单是昌化县紫溪盐场一处,所得粮食,便已相当可观。如此外地行商,自然会乖乖押着粮食入杭换得茶引、盐引,而杭州之士绅,商人,哪里又肯让这个机会被外地人独占?”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也想来分一杯羹。”就算他这种豪富巨商,对于茶盐的利润也会垂涎。 “不仅可以如此,大人甚至可以下令,允许百姓用粮食购买三年煮盐权,只需限制盐产量,这样一来,下官敢保证杭州境内,没有一个士绅能不动心。而三年之后,开发好的盐场又可收归官府,此官民两便之事。” 石越此时已是频频额首,心知若行此策,区区赈灾恢复生产的钱粮,决然不在话下。连唐甘南也兴高采烈,如果石越采纳此策,他们唐家就不会稀罕那盐引茶引之配额了,非得竞标开发一个盐场不可。 *却没有这般高兴,“新开盐场倒勉强还可以请中书三司同意,但卖掉诸盐场、茶场三年配额,这是相当于预支三年的盐税、茶税,如今一次用尽,日后欠缴朝廷的税款如何偿还?别说御史们不会放过,便是三司使也会追问,丁吃卯粮,须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浇了一盘冷水,不禁有几分没趣,只好拿着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却见石越沉吟一会,说道:“此亦不可不虑,纯父你的看法呢?” “学生以为可行。至于盐税、茶税,日后再想办法便是,非常之时,不能事事尽求善美,子柔说出来了,咱们以后记得想办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日后之盐税、茶税,我自有办法。”一面又向蔡京笑道:“元长果然是干练之材,日后前途无量。本官亦会向皇上推荐。” “多谢大人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动颜色。 虽然知道这件事最后的通过,不免还要得到彭简和张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宝文阁直学士的身份,身兼漕司、仓司之职,牧守杭州,虽然在围绕着中书政事堂的竞争中,看起来并不那么顺畅,但是到了地方上,却是十足的威势压人。地方官吏若没有铁硬的*,谁又敢和石越争短长呢? 果然不几日之内,不单张商英是毫不迟疑的同意,连彭简也爽快的答应副署,他这时候,哪里敢去得罪石越半句,虽然对石越如此专断独行,心里颇不快,但是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和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委实没有必要。 让司马梦求看过之后,石越便吩咐侍剑用火漆封好写好的奏章,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已微亮,几只蜡烛,都快燃到了尽头。司马梦求告了退,回房小憩,石越吩咐完侍剑盖好印信,安排差人送往京师,自己这才起身,走到走廊之中,享受拂晓的清风。 一面向皇帝说明情况,一面在杭州大小州县的照壁中贴满告示,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至少目前的难题可以解决了,接来要思考的问题是什么呢?是把这些钱粮用到哪些工程中才是最好呢?水利也是一门学问,沈括远在京师,自己看来也只能依赖地方上的人物,也许把那些老农叫来,一起商议一个对策,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而这之后呢?这之后我在杭州又应当做些什么? …… 石越又沉浸在对未来的思索中,至少他明白,治理一个地方,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一呼百应,从者云集的情况,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从自己的立场来思考问题,无论是他有多么渺小,而某件事情是否对自己有利,每个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石越已经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大哥。”韩梓儿轻轻把一面披风搭在石越肩上,一面轻声说道:“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吧。小心感了风寒。” “妹子,你、你还没有睡?”石越吃惊的望着妻子。 “我昨晚看这本书,太深奥难懂了,结果睡着了,是方才突然醒来的。”韩梓儿略带娇羞的掩饰着。 石越用披风把她裹入怀里,接过她手中的那本书,赫然竟是欧几里得的《论音乐》! “这本书是哪里来的?”石越吃惊的问道,“是阿旺带来的吗?” “不是,是我哥放在铁琴楼里的。我见阿旺喜欢,就送给她了,她说见到了,可以多少联想到家乡,一面又译成中华文字给我看,你看这里是她译的。”韩梓儿仰起小脸,轻声答道。她眼中能看到石越脸上惊喜、兴奋的神色,她委实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书,为什么会值得石越这么兴奋。 “没错,就是这样!百年翻译运动,我可以翻译,加速交流!”石越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他紧紧抱着韩梓儿,使劲的在她小脸上亲着,一面大声说道韩梓儿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我能带来的东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腊、罗马、阿拉伯的文化引入中国,让他们在中国交流碰撞,中国不乏有智慧之人,这岂不比我在那里写什么‘石学七书’要好得多?!”石越心里早已经沸腾开了! “妹子,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的亲了韩梓儿一口,抬起头来,对着东边太阳将升时炫红的天空高声说道:“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我要亲手开始中国的百年翻译运动!这件事情一旦开始,历史前进的方向,就会彻底改变。我接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她渡过最脆弱的萌芽状态!” 韩梓儿依偎在石越怀中,如石越那么伟大的理想,实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依偎的这个男子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杭州的早晨,非常的温柔。 曹友闻挤在一面照壁之前,仔细读着官府发布的告示、抄录的朝廷邸报,以前《皇宋新义报》,这种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闻发布中心,还有专门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边大声诵读。 到了杭州后,本来是想去高丽的,不料父亲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己只能在家静养,而一切事务,便交给了曹友闻打理。他并不知道司马梦求和*已经入了石越的幕府,只是在白水潭学院养成的习惯,让他每天必然看报纸,并且到照壁这里了解当天的新闻。 “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权知杭州军州事石谕杭州军民:……” 一道告示跃入曹友闻的眼帘:为了募款赈济灾民,恢复生产,石学士决定预售杭州所辖盐场、茶场三年产盐、产茶,并公开竞标拍卖盐场开发权,只是所有款项,一律要用粮食或者粮八钱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长果然名不虚传。”曹友闻在心里感叹道。 “什么叫公开竞标拍卖呀?”旁边一个穿着湖丝袍子的胖子高声问道。 “你不会自己看吗?这下面有解释。”旁边人没好气的说道。 “我……我……”那胖子涨红了脸。 曹友闻知道他肯定不识字,忍不住笑着说道:“所谓公开竞标拍卖,这石大人告示上说的明白,是所有想买盐场开发权的官民都先缴纳三百贯定金,然后聚集一堂,对盐场进行叫价,价高者得,如果叫了价最后不想买,三百贯定金罚没,另有处罚,如果没有购买,那么三百贯定金依然退回。” “这样倒是公平合理。”那个胖子感激的望了曹友闻一眼。 “石学士是左辅星下凡,哪里能不公道?何况这样做,也全是为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觉的口气很不屑的对胖子说道。 曹友闻不禁莞尔一笑,对胖子抱拳说道:“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学士这样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这是告诉某些奸商,你们没有必要行贿官府了,也不必请托关系,就凭价格来竞标便是。” “正是,正是。”胖子忙不迭的点头,“若是天下官府都这么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只怕难了点。都说石学士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或者他有办法也未可知。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点打点,竞标可是要用粮食的,若没有粮食的话,还不知道那些地主怎么样哄抬粮价呢,而竞标的粮食却只能是平价。”曹友闻笑着对胖子说,他自己倒不用担心,曹家有满满几仓粮食,只需粮八钱二,他相信区区一个盐场,不在话下。 那个胖子一怔,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在竞标之前,粮价岂不是反而会居高不下?谁都知道盐场之利呀。” 曹友闻笑道:“老兄,你不会去外路运粮进来吗?粮价再高,也不过是外地粮价加上运费了。从两淮沿运河运粮,从福建走海路运粮,都不算太麻烦吧?何况如果价格长得太高,石学士不会坐视的。” “就是呀,到时候借几个人头来示威,也未必没有可能。”旁边有人半开玩笑的说道。 胖子点点头,抱拳对曹友闻说道:“在下姓甫,大号甫富贵。公子仪表不凡,想来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闻抱拳回礼,笑道:“我和甫兄一样,也是做点小生意。小姓曹,曹友闻,表字允叔。” “原来是曹公子,在下来杭州之前,听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文,特别曹家有位公子,就是石学士做过山长的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不知公子可否相识?”其实曹家本来是排名最后,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并论,唐家单是机户织棉一项,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厂、贸易行遍布杭州、明州、泉州、广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敌国,岂是曹家可比。不过这胖子却是故意抬高曹家罢了。 曹友闻自是知他有意结纳,也笑道:“不敢,正是区区。” “原来真是曹公子,失敬、失敬。” 旁边有人听他们对白,若说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却也不能不让人高看一眼,众人一拥而上,不料一要对曹友闻品头论足一番;二要上来寒喧几句,以示亲密;三要向曹友闻打听石越的相貌行止,这种热情一下子让曹友闻措手不及,真是尴尬万分。 幸好这时有个差人拿来一张告示,贴上照壁,然后提着铜锣用力一敲,“铛”的一声,把众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这才大声呦喝道:“石大人有令,凡懂治水利、知农桑者,可以揭榜拜见,若是建议采纳,赏钱三百贯。” 曹友闻这时哪里敢再停留,找个隙子,连忙溜之大吉。 刚刚走出两条街,就听有人在背后喊道:“允叔。”回头望时,不禁大吃一惊:“子柔兄?” “你怎么来了杭州?纯父他们还好?”曹友闻吃惊之后,便是他乡见故知的狂喜。 “此事说来话长,先找家酒楼坐下慢慢说,纯父几次想去找你,不过以为你已去高丽,加之事务太忙,不料竟是在此巧遇。”*一边说,一边和曹友闻走进路边一家酒楼。 两人刚一落座,曹友闻又忍不住发问。 *也不隐瞒,便把分别后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子云、仲麟已经释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纯父便石大人幕府参赞,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大人一定会折节下交的。” 曹友闻笑道:“众位都能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我也替你们高兴,不过男儿不可中道而改其志。” “如此也不敢勉强,不过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大人若有事相托,还望不要推辞才好。” “石山长高居朝堂,有什么要用我的地方呢,子柔说笑了。不过若然有那么一天,小弟断然不敢推辞便是。”曹友闻笑道。 “如此便好。” “那个公开竞标的方法,可是纯父的主意?”曹友闻对这件事颇有兴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中人,哪里能忍住不问。 “这是石大人的意思。大人远离庙阙,行事不能不慎,这是示天下人以公正的方法。”*笑着解释,其实他也有所有隐瞒,石越根本是害怕有御史弹劾他假公济私,种种措拖不过是为了收受贿赂,或者帮助唐家谋利,为了堵住京师里政敌的嘴,石越才想到了公开竞标的办法。但是这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和曹友闻说了。 “真是别出心裁,这两天尽是听说石山长设亲民宴等等事迹,杭州百姓,传为佳话呢。” *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豪的说道:“日后必然有更多的佳话流传呢。石大人数日后将接见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来的中华商人。想来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这却是为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为了什么事情……” 石越接见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与外贸商行的地方,是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学院大讲堂。 西湖学院单从建筑物的规模构建上来看,比起白水潭学院占地更宽,建筑更加不惜工本,学院正前,跨湖架桥,桥旁荷叶,清风袭人,更有大小几座凉亭,点缀其中,让人置身其中,脱然忘俗。大讲堂也是傍桥而筑的一座建筑,宽长皆是三百步左右,朱墙之外,左右竟是荷叶的海洋,石越一见之下,不禁连连感叹江南人之匠心,果然与中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惭形秽者。 在几年经营之后,西湖学院已经毫无疑问的成为两浙路最大的学院,学院的《西湖学刊》也颇具声望。这次石越守杭,卫朴等人追随而来,执天下学问牛耳的白水潭学院第一线的主力教学力量加入,更让西湖学院实力大增。此时白水潭十三子依然在斯,学院既由这些激进的学生所主持,而协助的苏轼也是最洒脱不羁之人,因此西湖学院的风气,竟是比白水潭学院还要开放。石越要借他们的大讲堂接见商人,若在白水潭,只怕教授联席会议会一点面子也不给就否定了,而西湖学院却满口答应,丝毫不以为异事。 不过更觉得奇怪的是那些装束奇异的大食商人,杭州并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对外贸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远远不及泉州与广州,主要的商人,不过七十余人。这些人自入中国以为,官员们态度各异,或者满脸不屑,不耻与言,视他们为禽兽一般的野蛮人;有些人虽然笑容可掬,却明摆着是想要收受贿赂,他们的笑容,是为了银钱而发。像石越这样,一次齐聚所有商人,在一所著名的学府接待,那是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听说这位石大人,是中国皇帝面前红人,是中国最有权势最有学问的年轻人,他把自己召来,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呢? 心怀惴惴的众人被引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好,曹友闻也是非常的好奇,那天*语焉不详,他并没有听到太明白,不过他倒并不担心石越会敲诈自己这些商人,对于石越这样的人物,他有最起码的信心。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叫甫富贵的胖子居然也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边。他想来想去,杭州著名的与夷人通商的商行中,似乎并没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贵见到曹友闻,却是非常的兴奋,不住的嘘寒问暖。 不过石越显然与一般官员的作风都不相同,他并没有让众人久等,所有人刚刚坐定,立即就有人清着嗓子大声喊道:“石大人驾到——”话音落下,又有一个人用夷语喊了一句什么,曹友闻却识得那个学生,是在白水潭学院风头甚健的袁景文。 他连忙中止了和甫富贵的寒喧,随着众人一起站起,迎接石越的到来。 第十五节 汴京.杭州5 英气勃勃的石越在彭简、蔡京、司马梦求、李治平等官员幕僚、西湖学院山长教授的陪同下,走进大讲堂,在上首居中坐了。众人之中,李治平等学院教授习惯于此,倒不以为意,彭简却未免有几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区区钱塘尉的身份与会,更让他觉得奇怪。 “诸君请坐。”石越环视全场,朗声说道:“今日本官召诸位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来,官为老虎,商为羊,老虎与羊又有什么好商量的?听到石越说出“要事相商”,下面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的扭动身子。 “本官久闻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国,物产文明,相俦于中华,不知在坐的,谁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来华日久,本已略通中文,又有袁景文翻译,听到石越竟然夸赞黑衣大食可以与中华相提并论,不免大吃一惊。一向以来,华夏文明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哪里肯平眼待人?而彭简等官员与一些西湖学院的教授学生,心里却都不免要不以为然了。 当时阿拉伯世界一分为三,在西班牙者为白衣大食,在西非者为绿衣大食,在中东者为黑衣大食,以地域远近而论,自是黑衣大食与中国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时便又纷纷站起,举手示意。另有少数夷人,或者绿衣大食人,或是久居中华的犹太人,脸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却不可能顾及这些人的感受,见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里更加高兴。他轻轻击掌,便有一些差人出来,给每个商人分发数张写满了字迹的宣纸。曹友闻接过手中的几张纸一看,只见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书目,他略略一看,有《形而上学》、《理想国》、《天文大集》、《动物志》、《金色格言》、《逻辑学》、《地理学》、《几何原理》、《解剖学》、《定律》、《波斯列王记》、《卡里莱和迪极》……所有闻所未闻之书目,达百余部之多。而在书目之旁,另有一种弯弯曲曲之夷文所标书目,似乎便是这些书目之夷名。 他自是不知道这是石越绞尽脑汁回忆起来的古希腊、波斯著作,包括医学、星象学、天、哲学、数学、物理学、等各个领域,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托勒密这样的著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罗尼罗斯这样相对不那么出名的人物,几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译成阿拉伯文字的各种著作一网打尽了。只是阿旺毕竟不过是一歌女,她从中文译回阿拉伯文字,未免却水平略逊,很多地方不免和原书之阿拉伯名相距甚远,害得不少阿拉伯商人要极尽猜谜之能事。 “本官自幼好学,喜欢博览群书,曾听一西域回鹘商人言道,黑衣大食曾有数位哈里发,极崇文教之功,自极西塞夷诸国译介诸贤之书为大食文字书稿,前后历有百年,这百年所译之书,大抵便这几张纸上的书目了。本官当时便立下心愿,要将这几位贤王所译之书,延致中国,再译成中华文字,供我大宋皇帝御览……” 听到石越说到这里,彭简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石子明这么费心尽力,原来是想讨好皇上,嘿嘿,这种大事,我彭简也不敢后人的。彭大人立时精神大振,认认真真听石越继续说道: “……恰好天子遣本官牧守杭州,而杭州又有众位黑衣大食之臣民,这是上天叫本官了此心愿。因此烦劳诸君在此相会,助本官一臂之力。书单上所列诸书,各位若能罗致,送交西湖学院,只要裁定为真本,每本书本官赠予白银五十两,一人若能献上八十本,两年之内,杭州市舶司不收他分文关税!”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时一片哗然。当时阿拉伯帝国黄金五百年虽然已过去,但是文明之花并未遭到太大的破坏。虽说印刷术不及中华发达,而大宋也严禁印刷机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传,毕竟也不在少数。搜罗八十本书并不容易,但是也不会太难,却可以免除两年关税,那些拥有几条船的商人,此时心里已经盘算如何去买那些书了。 有一个夷人立时站起来,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向石越长揖为礼,用夹生的官话说道:“石大人,我们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献上八十本书,也能一样免税吗?” “当然可以!” “并且本官将在西湖学院建塞夷译经楼,在各处发布榜文,凡是通达华文、大食文字者,可揭榜入译经楼译书,每月俸银十千钱,一切食住由学院供给。待书译成之后,本官进献皇上,皇上自会别有封赏,而其后由印书坊颁行天下,译书者皆可署名其上,随书而流传千古!” 曹友闻听石越所说诸事,隐约感觉似乎背后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长远。但是他毕竟限于所见,哪里又能知道自己所参预的这次会见,对中华有什么样的影响?他只是觉得石越所说之事,其实与自己这些中华商人无关,不知道把他们也一同召来,又有何事。而见识更差一层的,不免觉得石越爱书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许多关税钱。只不过便是彭简也知道,御史们绝对不会拿这个弹劾石越,因为就算弹劾,也不过徒为石越增添一个佳话,皇帝与中书,最多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来石越所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一般,让彭简与曹友闻心惊肉跳:“……另外在此公布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荐钱塘尉蔡京蔡大人为提举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内,将建三十艘战船,组成船队,保护商船通往南洋诸国之安全,凡本埠欲与海外贸易之商行,皆可交纳一定之保护费用,跟随船队前往……船队之建成经费,亦有赖于在座诸君之资助……” “万万不可,石大人,万万不可!”石越话未说完,彭简已经吓得脸色苍白,惨无人色,连声制止。 石越转过头了,望着彭简,从容问道:“彭大人,有何不可之处?” “私建军队,形同谋反,守臣掌军,大违祖制,这是灾门之罪,石大人万万三思。”彭简激动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拼命制止。毕竟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态度,一定会牵连到他身上。 “私建军队?”石越一脸疑惑,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彭大人不要误会,这三十艘战船,其实是商船,本官不过是下令市舶司不仅仅要征收关税,管理贸易,同时也要主动去贸易,蔡大人已经算过,一年快的话往南洋往返两次,利润可达百万贯,慢的话往返一次,亦可得数十万贯,有这些收入,茶盐税引之缺,便可补上,同时亦可顺便招致夷商,说明本官奖励贸易之意。” 彭简惊魂稍定,颤颤的问道:“那为何要建战船贻人口实?” “有两个原因,一是海上盗贼甚多,既是官府之船,就要有一定之武力加以威慑,因此这支船队,亦军亦商;二是既是官府之船,去往南洋诸国,就要扬我大宋之国威,示皇帝陛下威加四海之武功,若非战船,不免为夷人所轻,因此这支船队,亦官亦民。”蔡京向彭简揖了一礼,代石越答道。 其实造成战船,根本还是为了找个借口让外贸商人们出钱,毕竟现在府库根本没有本钱去建大船,建三十艘大船,加上招集水手,平时供养,那笔开销是相当惊人的,不让商人们出点血,怎么去想办法快挣回就要预支掉的三年盐茶之税?不过这些话,当着众商人的面,是说不出口的。 “这,这,总是不妥,石大人,千万要三思。”彭简心里是绝对无法安心的。 石越笑道:“彭大人不必担心,本官必会请旨。若有干系,本官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彭大人就是了。” 他口头说得轻松,心里却也是惴惴不安,不知道皇帝和朝廷会怎么样处分这件事情。其实司马梦求已经谏过这件事情了,当时石越倒是慷慨得很,回道:“事有可惧者,有不可惧者,若事事皆惧,则一事无成。”而司马梦求也实在想不出上哪找一笔钱来补上三年的盐茶之税,只好勉强同意。就为此事,石越写了几封奏章信件,分别递呈皇帝、王安石、冯京等决策人物,盼望能得到支持。 而蔡京心里,却也充满着紧张、兴奋之情。他明明知道这件事情风险极大,弄个不好,他和石越一起就会被弹劾得永世不能翻世,却依然顺着石越的思路帮他想点子,因为他知道一旦成功,他必然成为石越的心腹,又为国家打开巨大的财政来源,循此之蔓,一路上爬,前途真不可限量!在他眼里,那支船队实在是一条从杭州钱塘尉通往汴京禁中政事堂的金光大道! …… 汴京城,大内。 赵顼身着明黄的龙袍,坐在御书房中小憩。 刚刚从崇政殿亲试武举,一口气点了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等七人武进士及第,亲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余人武进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职。这是赵顼登极以来第二次亲试武举,熙宁三年,他曾经亲取康大同为武状元,那时并无半点疑虑,但是今年的武举,却让几个主考官十分伤神,众人意见不一,原来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田烈武五人,若论武艺弓马,兵法阵图,竟是相差无几,根本分不出高下来,权枢密副都承旨张焘和龙图阁直学士张焘,虽然异口同声,说这五人都是良将之材,但对于谁高谁下,却各执一辞,互不相让。 而试文辞之时,田烈武文理稍拙,自然难以进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无几,吴镇卿本是文进士,段子介是白水潭的学生,文焕、薛奕是武学学生,四人的策论各有所长,让主持文试的刘攽、黄屡等人又争执不下。最后不得己,只好把这四人并列一纸,请赵顼亲自裁断。 这四人之间,本来就已经难断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试,王安石又为田烈武大报不平,说道:“武进士要文辞何为?能武艺、通兵法、晓阵图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后,当赐武进士及第,以示朝廷奖励死节之意。”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枢密院官员群起反对,张诚立即反驳:“丞相所言诚为至理,然不在武举之前定下制度,考试之后再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赵顼当然不可能知道张诚不惜得罪王安石,实是因为张家与文家世代交好,而他亲自主持武试,自然心里明白若论武艺,这些人中,倒是田烈武最高,这时若用王安石之策,那么田烈武只怕就不是“进士及第”,而是“进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觉得张诚说得在理,最终还是没有采纳王安石的意见,只不过为了照顾王安石的面子,便把田烈武放在进士出身第一名,又亲自下令,编入殿前司捧日军;而以文焕为第一名进士及第。 这么着一天下来,年轻的皇帝身子已略觉疲惫了。他毕竟是个太平天子,整日价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马背上的皇帝身体好?他父亲宋英宗的身体就不太好,留给赵顼的朝廷,又有处理不完的国事,加上一直无子,他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过六年,年纪不过二十有四,身体却比不得在藩邸之时了。 但是隐患重重的国家社稷之托,是不能让赵顼一直休息的。御书房里分门别类,堆满了政事堂递进来的奏章,和一部分有直奏大权的大臣递进来的折子。苏颂、孙固、刘攽三个知制诰恭敬的坐在下首,整理着奏折,把中书的急务和一些认为皇帝会比较关心的,先递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则把意思说明,由知制诰执笔书写,谓之“内批”。 “陛下,这是石越五天来的第三封奏章……”刘攽轻轻把一封黄绫封面的奏章递给皇帝,他知道这几天赵顼读石越的奏章读得津津有味。从到杭州开始的第一封谢表起,石越递上来的奏章,根本不就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游记,他在奏章中历叙出京开始沿途所见所闻,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中构思,又有对官员的观感,事无巨细,几乎再没有遗漏的地方。又胜在文辞情理,颇能引人入胜,种种有趣滑稽之处,连孙固那样正经的人读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经常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刘攽很难理解石越这么老成的人会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洒脱,一般人写奏折,都是“顿首”“死罪”、“诚惶诚恐”,其中歌颂皇帝之圣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内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皇帝。象石越这样一篇奏章,洋洋洒洒数万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几乎是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方,放在别人身上,是不敢想像吧?而皇帝却偏能看得开心,丝毫不以为意。对此刘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们君臣相得的缘份,换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决不敢东施效颦。 “这个石越,真是胆大包大。”赵顼一边看奏折,一边笑骂,“等一会丞相过来必要说他。” 刘攽、苏颂、孙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着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写了什么。前天的奏章说预支三年盐茶之税,拍卖盐场,种种出人意料之举,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经同意,批复的*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说,不知又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赵顼笑着把奏章递给刘攽,“刘卿,你们自己看吧。真是恃宠而骄,竟然要造战船,还说不用花朝廷一文钱,每岁可多支数十万贯。让朕准他试行,若是成功,将来广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队出海。” 刘攽接来奏章,细细读完,又递给孙固,一面笑着对赵顼说道:“陛下,石越现在倒不象个儒臣,倒像个商人了。”因为王安石执政,刘攽虽然对石越牧守一方,不讲文治教化,却专门追逐利益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却也不便明说言利不好。 孙固看完之后,却没有那么客气,“前次石越还是劝农桑,循的是圣人之道,这次却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谈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会败坏风俗道德,何况私造战船,实在大胆,臣以为应当严加训斥。” 苏颂不动声色的看完,把奏章递还皇帝,这才从容说道:“孙大人此言差矣。孰为义,孰为利,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说得清楚,臣以为是深得孔孟之要义。为国逐利,是大义,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中所说,以中国泥土烧制之陶器,绵花织成之棉布等无穷无尽之物,换得海外之特产、金、银、铜钱,甚至粮食,岂不远胜于加赋于百姓?何况船队又不花朝廷一文钱,以兵养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于国家无丝毫损害。这等事情,何乐而不为?” 刘攽想了一回,也点头说道:“苏大人所说也颇为有理。若能以兵养兵,建成水师,他日国家若有意于燕云,进可联络高丽,夹击契丹,退可巡逡于辽东沿海,便辽人首尾受敌,此亦一利。不过朝廷自有祖训,船队既有水师之实,石越所荐蔡京固然可用,前日里预支盐茶之策,石越也说是他所出,想来是个人材。但是为防微杜渐,朝廷需派一使臣持节节制。” 赵顼这时听刘攽说起,倒猛然醒悟过来,笑道:“这个蔡京,的确是个人材,不知道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据说是蔡襄族人,熙宁三年与其弟蔡卞同中进士,当时传为佳话,不过那一科人材辈出,似唐棣、李敦敏、*凤辈都是一时俊彦。蔡卞现在工部,协助军器监改革诸事。蔡京的升迁倒是比较迟滞的,一直是做钱塘尉。”刘攽随口答道,身为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对于种种事情,必须要广博多闻。 “原来是蔡卞的兄长,那么就依石越所奏,让蔡京提举市舶司。只是船队之事,须得先问问丞相、枢使的意见,便是可行,节制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赵顼脸带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传王丞相,吴枢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声应道,面朝皇帝,缓缓退出御书房,不料刚到门口,未及转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晴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枢密使吴充,二人联袂而来,正欲通传,王安石性急,走快了两步,结果被退出来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连连跪倒,口称:“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满脸春风,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吴充一起拜倒,大声说道:“臣王安石、吴充求见。”再看吴充,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传。” 王安石、吴充皆身着紫色官袍,喜气洋洋的大步入室,一齐拜倒,高声贺道:“臣王安石、吴充拜见吾皇万岁!吾皇大喜!” 赵顼与刘攽三人见到这个形情,心中都不由一动。赵顼强抑住冲动,问道:“丞相、枢使,有何喜事?” “启奏陛下,岷州首领摩琳沁以其城降,叠、洮二州诸羌尽皆俯首,王韶部行军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斩首数千级,获牛、羊、马以万计!玛尔戬主力尽皆击溃,灭亡已是迟早之事!”王安石激动的报告着西北传来的大喜讯! 刘攽、苏颂、孙固乍闻此讯,也忍不住喜形于色,王韶军失去音讯非止一日,有谣传说已经全军尽没,汴京君臣,为了此事,五内惧忧,非止一日,这时猛然听到大捷的喜讯,如何能够不高兴? “报捷文书何在?”赵顼握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轻颤起来。 王安石从袖中取出一本红绫奏折,双手递上。 赵顼打开奏章,“……臣已复河州,不意降羌复叛,玛尔戬趁机占据河州,臣遂引兵攻诃诺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战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狭隘,军士释马徒行,遂失音讯,玛尔戬以其党守河州,自率军尾随臣军,军士苦战数日,复平河州。再攻宕州,拨之,洮州路遂通……”其后正是盖着王韶将印! “好,好个王韶,果然未曾辜负朕望!”赵顼连连赞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至有此胜!”王安石率诸臣贺道。 赵顼喜动颜色,笑道:“这也是前线将士奋战之功,才有此本朝数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进王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以赏其功!” 座落在董太师巷的丞相府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从丞相府往北走约五百步,就是吕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却要冷清许多。 吕惠卿一大早起来,抬头看了看天,感觉阴得很,一阵阵的风吹得街上的树叶哗哗响,这样的天气有几天了,但是雨却是一丁点也不曾下过。吕惠卿身兼司农寺,自然是知道如今黄河以北诸道,到如今一直没有下过雨,石越的预言,不知怎么的,不时会在吕惠卿耳边响起,让他难以安心。最近不顺心的事情特别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产的事情,现在还没有结论,而他在朝堂上,已经几次阻扰自己的建议,看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呀。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线的将士之外,争功争得最厉害的,倒是朝中的文官,王安石不去说他,吕惠卿自知拗相公圣眷尚在,皇帝说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么东西?吕惠卿想起这几天的议论,冷笑一声道:“黄毛小子,居然拟授龙图阁直学士!还假惺惺的拒绝——” 他脱口而出,立时自觉失言,左右一看,所幸无人,不由自失地一笑,大声喝道:“备车。” “老爷!”背后猛地传来小厮的声音,吓了吕惠卿一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家人吕华,吕惠卿眼中刀子般的冰冷一闪而过,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和谒地问道:“你来多久了?怎么没声没息的站在这里?” 吕华打了个躬,回道:“小人刚来,听到老爷喊备车,不过小的进来,却是通报老爷,军器监陈大人在前厅求见,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邓绾的大人。” “邓绾?”吕惠卿一怔,一面向客厅走去一面寻思,“他来做什么?” 来到前厅,见*凤和邓绾正在那里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几声,大步过去,笑道:“是哪阵风吹来了邓文约?” 邓绾不意吕惠卿如此亲切,连忙起身行礼,口称:“惭愧。” *凤见他们寒喧已过,轻咳一声,说道:“老师,你可知道王元泽授龙图阁直学士的事情?” 吕惠卿目光流动,看了邓绾一眼,笑道:“我当然知道,元泽已经推辞了,元泽身为丞相之子,倒是颇知谦退之道。” *凤冷笑道:“他假惺惺推辞一次,皇上自然要再授一次,然后他勉为其难,就成为龙图阁直学士——大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龙图阁直学士!” “履善不可胡说!”吕惠卿脸一沉,厉声喝止。 邓绾瞅这模样,便知道吕惠卿有不信任之意,他淡然一笑,说道:“吉甫朝不保夕,却不肯信任我吗?” 吕惠卿嘿嘿一笑,说道:“文约何出此言?” “王元泽遣人阴往福建,在朝堂上屡沮吉甫之意,你且看看这是什么——”邓绾一边说一从袖中抽出一张《皇宋新义报》,递给吕惠卿,“连续七期,都说的一件事,限制官员名田,重新清量土地——项庄之意,吉甫当真不知道吗?” 吕惠卿看也不看,把报纸丢到一边,冷笑道:“这不能说明什么,这件事也是区区的主张。” “那么这件事呢?”邓绾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吕惠卿,淡然道:“这上面写着吉甫之贤弟升卿大人收受贿赂、强买民田、陷人死罪等十三事……” 吕惠卿接过纸来,略略一看,铁青着脸,悖然怒道:“全是血口喷人!” “虽然是无稽之谈,却也未必不能蛊惑人心。何况这是区区在谏院某位大人家不小心看到的底稿——”邓绾缓缓说道。 吕惠卿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沉吟半晌,说道:“大丈夫做事,只求心之所安。何况今上圣明,必不至于受小人蒙骗。” *凤急地站起来,红着脸说道:“老师,真的要我为鱼肉吗?人家已经步步紧逼了!如今王韶大捷,朝廷论功行赏,王元泽不可一世,一旦父为宰相子为学士,盛极之时,就是他下手之时了。如今却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 吕惠卿的瞳孔骤然缩小,却一直背着手望着外头,并没有回头。 只听*凤继续说道:“……前几日我听智缘和尚说,他曾给王元泽诊脉,说王丞相此子,风骨竦秀,是非常之人,可惜却有心疾。学生去相国寺听说书的说三分,有说书的讲到孔明三气周瑜,虽是村言野语,学生却寻思,王元泽或者竟是和周郎一个毛病。因此天不假年……” 邓绾也笑道:“因此履善和我,便想出一个主意来……” 吕惠卿听他二人陈说,不禁冷笑道:“文约如此热心,想必绝非无因吧?” “吉甫果然通达,犬子释褐已久,仕途艰难,若得吉甫提携,授一大郡,于愿足矣。” 差不多与此同时,崇政殿内。 石越组建船队的想法,并没有受到政事堂和枢密院太大的阻力。争议的焦点,倒是派谁去节制那只船队。一方面,石越既然说要经商,那么任谁都知道利益极大,是一个肥差;另一方面,这只船队肯定要出海,那远离中华,渡过凶险的海浪,和蛮夷之人打交道,在大部分官员看来,简直便是比被贬到崖州还要惨。两相比较,倒是害更甚一些,这个节制使臣,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但是如果说不派人去节制,让石越放手施为,却没有人敢开这个例。 最后冯京想出来一个万全之策,就是从今年武举中进士及第七人中,挑一个自愿前往的,提升一级,加西头供奉官,持节节制船队。 解决掉这件事情后,韩绛上前欠身说道:“陛下,王韶既已取得大胜,朝廷又加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就当召其回朝,参加庆功大典。其军可由总管高遵裕,河州知州景思立节制。” 他话音刚落,吴充等人纷纷附议,“本朝之法,不可使将领久统大军,五代车鉴未远,韩相公所言极是。” 王安石心中虽然不愿意,但是他本是荐王韶之人,此时独存异议,岂不要让人怀疑他有异心?当下也只得勉强附议。 群臣纷纷要求召回王韶,恰巧王雱、吕惠卿都不在殿中,王安石要避嫌疑,赵顼早已把石越临走之前“玛尔戬未擒,不可召回王韶”的诫言扔到了九霄云外。而王安石心中,也不自禁的苦笑,想起石越临去前和自己说的话,也只有摇头暗道“惭愧”而已。 第二天吕惠卿刚刚入朝,便得知朝廷已下旨意召回王韶,他立时大惊失色,连声跺脚直呼:“失策!真是失策!” 赵顼却不以为然的笑道:“玛尔戬已不足虑,召于领军大将,是祖宗制将之法,爱卿何谓失策?” “陛下,臣料玛尔戬虽败,然而高遵裕不过禄禄无能之辈,景思立更非其敌手,王韶召回,李宪又在朝中,只恐王韶未到京师,西北败讯已经先到。”吕惠卿虽然知道高遵裕是高太后家人,此时却私毫不留情面。 “爱卿不必多虑,石越数月之前,已有此虑,不过朕与诸位丞相,都以为无事。”赵顼依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且说说封赏之事,朕欲加王雱龙图阁直学士,王雱却道不敢奉诏。卿意如何?” 吕惠卿微微一笑,轻咬碎牙,想了一下,方从容说道:“臣以为加龙图阁直学士,是恩宠太过了。王元泽受丞相家教,深知谦退恭让之道,断然不敢接受,莫若就拜龙图阁待制。” 赵顼诧异的望了吕惠卿一眼,说道:“王元泽于西北军事,是最先立策者,又有参赞之功,自古以来,军功最重,龙图阁直学士,朕以为并不太过呢。” 吕惠卿淡然一笑,欠身答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一来丞相家教,臣料元泽不敢拜受,二来元泽毕竟未曾亲历军功,若以功劳而论,元泽于国家建树似乎不及石越,石越为宝文阁直学士,等而下之,元泽为龙图阁待制,也是名至实归。” “卿所言倒也有理。如此,就改授王雱龙图阁待制。”赵顼想了一想,终于也觉得王雱之功劳,的确比不上石越。 赵顼和吕惠卿都料不到,当天的对答,被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不动声色的透露给张若水,张若水又一句不改的告诉了王雱。 可怜这几日一直卧病在床的王雱,本以为自己终于超过了石越,拔到先筹,结果吕惠卿一席话,由龙图阁直学士连降三级,变成了龙图阁待制。更可恨的是,“仅仅”授龙图阁待制的理由,是他的功劳不及石越。 “福建子,真是可恶!”王雱恨声骂道,一时又气又恨,血气上涌,几乎晕去。 谢景温也忍不住在旁边恨声骂道:“福建子,真是小人!早知就当趁早除去,今日如此忘恩负义,他有今天,也不想想是靠了谁?” 二人正在痛声大骂,王雱冷眼看到外面人影晃动,厉声喝道:“什么人在外面?” 一个家人探进头来,恭声说道:“公子,邕州知州萧注来给公子探病。” “是萧注呀,”王雱略为松弛了一点,说道:“请他进来吧。” 萧注与王雱一向交好,此时因为来京叙职,也常在王雱门下走动。这几日他在京师,见到王韶开拓熙、河,立下好大功劳,王韶自己晋封端明殿大学士,几个儿子都受封赏,当真是备极荣耀,回京之后,只怕是做枢密使如拾芥,萧注在心里头已经是羡慕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了。 这时见了王雱,略略问了几句病情,便忍不住滔滔不绝说起交趾之事:“交趾自黎桓篡国,丁氏一脉便绝了,朝廷不遑讨罪,只封黎桓为交趾郡王以为安抚之意;黎桓死后,交趾国内几度夺位,李公蕴又夺黎氏之位,传到今日,是李乾德在位,今上封为南平郡王。却不知交趾虽奉朝贡,实包祸心久矣,当日侬智高之叛,便曾连结交趾,是前鉴不久。不久前交趾为占城所败,其军队已不满万人,数日之内,便可平定。若今日不取,必为后忧,悔之无及!” 谢景温见他滔滔不绝,丝毫不顾王雱的病情,心中颇不耐烦,正欲用言语堵住他的话头。不料王雱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颇有兴趣的问道:“当年狄青将军平定侬智高之乱,萧大人颇立功劳,又久在南边,想来是颇知情弊的。交趾之众,果真不满万人?” 萧注见王雱有了兴趣,他知道王韶平定熙河,王雱正是主要的倡议者,立时情绪高昂,慨然道:“那是自然,谍报皆如此说。南交趾,跳梁小丑而已,天朝大军一出,弹指可平。” 王雱听萧注如此有把握,虽是病体,却也不由精神一振,转过脸来对谢景温一笑,咬牙说道:“若是再平了南交趾,看福建子还能说我功劳不如石越否!” 第十六节 十字 一 冬天的运河两岸,显得格外的萧索。几只寒鸦飞过天空,哇哇的叫声划破冰冷的空气,让人越发的觉得天气的寒冷。 离开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让人腻味了。不过自己的未来,大部分时间要船上度过了吧?薛奕自嘲的想道,现在他已经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要求来杭州担任这个“西头供奉官、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了,也许是因为这支军队,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有关吧。总之薛奕成了七名武进士及第中唯一一个愿意来指挥这支陌生的水军的人。 那支水军,现在应当还不存在。不过既然与石越有关,一定会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来,都在胡思乱想着关于那支甚至不能称为“水师”的船队。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如果按照石越所来的那个时空的历史,他应当是熙宁九年的武状元,几年后英勇地战死在与西夏交锋的战场。但是现在,他的生命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公子,马上快要到余杭了。”书僮薛戟轻声提醒着,他的脸已经被朔风吹得通红。 “嗯?”薛奕随口应道,不解的望了薛戟一眼。 “船家说,刚刚泊岸时,听一条余杭来的船上人讲,昨天在余杭看到石学士的仪仗。” “哦?”薛奕点点头,想了一下,高声向船家喊道:“船家,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船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听到薛奕叫唤,连忙答应了,走过来问道:“官人,不知有什么吩咐?” “你说石大人在余杭?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么能不知道呢。石学士来杭州后,为了咱们一州的百姓,卖掉了盐引、茶引,还有几个盐场,当时全杭州的老爷们、员外们全去了……” 石越拍卖盐场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这时听到船家答非所问,又翻出来讲一遍,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我问你石大人在余杭做什么,你扯这么远做什么呀?” “官人有所不知,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的回道。 薛奕苦笑一阵,摇摇头,说道:“那你就继续说吧。” “是,官人。石学士卖掉这些子东西后,便说是有了粮食和钱,于是一面在各地分发稻种,一面开沟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学士的功劳,要不然我们百姓可就苦了……” 薛奕原料不到这个船家罗嗦到这个地步,这时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听他叙说石越的政绩。“……后来石学士又下了令,说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个半饱,也等不到明年收获。于是石学士叫来各地耕种三十年以上的老农,还有几个懂治水的和尚,商量办法,最后说要是疏通了盐桥河和茅山河,再从浙江上游石门开一道二十多里的运河连通钱塘江,就能让我们杭州从此没有水害,只有水利。这件事是对百姓有好处的事情,迟早要做,不如现在做,让百姓去那里做工,管饭,还能发点粮食回去给老婆孩子吃。” 薛奕听他事情倒是说得明白,就是答非所问,不得要领,又忍不住好笑,说道:“船家,那钱塘江在南边呢,关余杭什么事?” “官人莫急,且听我说完。那富阳、钱塘一带的人,都可以做这件事,现在还在忙乎着呢,另外几县的人,石学士说了,各县的父母官,召一批人去圩田,召一批人去修路,州内各县官道重修一下,该建桥的建桥,往北连到湖州,往南连到明州。还有一些人,就许去盐场帮工煮盐。” 薛奕笑道:“这倒是德政,强过一味的赈灾。不过要组织这么多人做事不出乱子,也挺难的。” “别人自然难,不过石学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难了。”船家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 薛奕知道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辩,只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说石学士在余杭巡视修官道、圩田这些事?” “官人猜得不错。不过听说昨天在余杭,今天就不一定了。我听说往来的人说,石学士这几个月来,每个月只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呆五天,处理公事,别的时候都在各个县巡视。”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对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办。只需到时候赶到杭州便可。我看余杭也不必停,一路顺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 那船家说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时,石越并不在杭州。他对政治民生并无兴趣,虽然出身世家,却也不太喜欢交际应酬,于是也不住驿馆,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栈和薛戟一起住下。心里算计,石越既要造战船,想来此时船尚在船坞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 主意打定,竟是连薛戟也不带,自己一人一路打听着杭州知名的船坞,这才知道原来不少都在钱塘境内濒杭州湾的地方,好在钱塘离杭州也并不远,租了一匹马,用不多久便到。 他满心欢喜下了马来,不料离船坞尚有一里路远,便被差人拦住。任他如何分说,也不准接近,远远看去,里面也没有人出来。一天之内,一连换了几个地方,皆是如此。最后惹得他心头火起,怒道:“本官是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难得看不得吗?造个战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凭你是谁,小的只是钱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进去,须得蔡大人手谕,否则上头责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大人若真是圣上派来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个手谕?” 薛奕听了这话,当真是无名火起,也不答话,只问了市舶司所在,勒马便冲了去。他是西头供奉官,凭品秩还比蔡京要高,又是钦命的节制使臣,居然报了身份还进不了一个船坞,少年新贵,如何不气?何况大宋金明池内造船,也没有防范得这么严密的,真不知蔡京在搞什么鬼了,凭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纵马急弛,也没多久,便到了市舶司开府所在,定晴望去,原来便在一个港口旁边。薛奕在府前跃身下马,连马也不拴,只把金牌往守门的差人眼前一亮,牵着马就闯了进去。那守门的半晌才晃过劲,跟在后面喊道:“慢着,不得乱闯!” 薛奕进了大门,才发现市舶司与一般官府建筑不同,大门之内,是好大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七八十人左右正拿着刀枪在操练。这些人听到外面有人叫唤,又看到薛奕竟然是牵着马闯了进来,立时一阵大喊,把薛奕团团围住。 薛奕这时倒冷静下来了,他一手牵马,一手按着腰中佩刀,只是不住的冷笑。那群人见薛奕神态高傲,一身黑色湖丝长袍,剪裁合体,做工极其精细,腰间悬着绿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还镀着金,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因此倒也不敢乱来,只有一个教头模样的人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市舶司衙门?” “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提举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 那帮人听到薛奕自报家门,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来是顶头上司来了!”有人咂咂舌,立时便去通传。这些人原来是蔡京从越人中招募的水手,虽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农民、渔民和军人毕竟不同,因此蔡京趁着两浙路被灾还没有恢复元气,百姓乐意从军混口饭吃之际,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壮的汉子,分别编成数队,在市舶司内外训练。本来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并没有单独的衙门,为了安置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盖了这座与众不同的衙门,一半倒是充做水手营用。 薛奕见这些人听到自己通名之后,便有一人进去通报,另有两三人陪着自己,半是监视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觉回去继续操练,一切颇有章程,心里倒也佩服蔡京颇有御众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场中的许多秩事听得多了,曾听说吕惠卿驾御家人,数百人之众大白天经过一座城市,能够不发出一点声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吕惠卿相比了。转念又想起那些守护船坞的差人,丝毫不敢违拗一个小小的钱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渐渐把心头的火气,变成了对蔡京此人的好奇。 约摸半柱香的功夫,远远听到有人亲热的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则个。”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年青人,身材修长,面容极是英俊,让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薛奕暗赞一声:“好个倜傥人物!”也迎了上去,说道:“是下官来得唐突了。”一面从怀中抽出枢密院的敕令,递给蔡京。 蔡京双手接来,满脸堆笑,细细看了,又还给薛奕,一面笑问:“薛大人可见过石大人了吗?”一面便要把薛奕往里面请。 “听说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点等不及,便先来这边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却一动不动,“蔡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但请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们的战船——”薛奕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一边留心观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竟是拊掌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经造成十艘战船了。下官还预备着再赶出五艘来,元春佳节一到,就可以给石大人和薛大人一个惊喜呢。” 薛奕听他这话,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十艘战船?前后不及半年……” 蔡京见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吗?那刚才所问——” 这时候薛奕早已把船坞之事抛到九霄云外,目光炯炯望着蔡京,“且烦劳大人带我去看看十艘战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这个新任薛节制,竟是有几分痴气的,忍不住扑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这边请了——”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静静的潜伏在杭州港内。船上人来人往,却悄无声息,有人挥动着旗帜指挥一切。薛奕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经齐备,心里不由更加赞叹此人的才干;一面认真观察自己未来的船队。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长达二十六米左右,宽亦有十米许,船尾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平衡舵设计、并且是大小二舵,可随水之深浅不同而更换使用——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舵的国家,欧洲最早见到这玩意,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纪的事情了。这种船船底是尖的,便于破浪,船首高翘,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层建筑四重,舵楼三重,旁设护板,可载人达三百之众。似这种普通的“福船”,往来于大宋东南沿海,绝不在少数,薛奕往日游历之时,倒也见过。 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另外两艘“怪物”!那是长达五百尺的超大型船只,设计与福船相似,不过除尾舵是采用绞盘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达十丈,头樯高八尺,论体型,几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阿越注:这种海船,神宗时已有,不过只见于宋代史籍记载,并无出土文物证实,读者勿以为惊骇为是。似“福船”则已有出土沉船为证。中国造船业长期领先于世界,是不争之事实。) 蔡京察见薛奕颜色,不禁面有得色,指着两艘大船笑道:“这种大船,风正之时,可张布帆五十幅,风偏则用利蓬,左右张翼以利用风势,樯之巅更加小帆十幅,谓之野狐帆,风息时用之。设计之妙,可谓巧夺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叹道:“这种大船,真是蔚为壮观,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事去矣。” 蔡京满不在乎的笑道:“世上难两全,既要运货多,吃风浪,又要能在浅水中行,哪有这便宜事?各船既要装矢石、火器、粮食、淡水,若不造大一点,三年盐茶税挣不回来,石大人一定怪我办事不力。” 薛奕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只船队,主要还是要经商的,想到蔡京为了多载点货,造出如此大船来,也不禁莞尔。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开春,还有几艘船可以下水,船队便先行扬帆出海,现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练水手了。下官已从各地募来有经验的舟师近百人,反正不急着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无大事。将来船队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数千众,薛大人纵横海疆,扬威异域,为期不远了。”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使李将军,遇高皇帝!……”薛奕轻轻的念着“石越的诗句”,目光远远的投向大海深处,右手紧握佩刀,心里激动不已。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来的石越铁青着脸,端着茶杯的手都气得发抖。“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这其实是平常事。”司马梦求沉吟道,“不过手段的确是过于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厂团团围住,不给一分钱就强行要求开工,人家先预定的船,强行就抢了过来,这简直形同强盗!”石越恨声说道:“我听说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里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办大事,偶尔就要用点非常手段,若依常规,一年之后,船才造好,再训练水手,又要半年,时间上如何来得及?”司马梦求低着嗓子反驳,“蔡元长只是手段不够柔软罢了。” “不够柔软,我看是不想柔软吧!”*冷笑道,“我问过钱塘县令周彬(注),蔡京勒令钱塘县内的船厂加紧开工,凡是预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厂主,立时锁拿杖责。为了防止告状,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厂附近严加看守——两浙路提点刑狱晁美叔的衙门就在杭州,他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厂吗?唐甘南能受这个气?”石越突地想起一事,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马梦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宠的,唐甘南没事断不敢得罪他,何况蔡京这样处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经费既然不足,钱塘县外的船厂他管不着,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银钱,唐家的船厂半在余杭,半在萧山,更不曾吃半分亏。蔡京要在大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倒霉的自然就只有钱塘的船厂了。” “经费怎么会不够?各个商家不是都有绢纳吗?”石越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柜。 “同时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备火器弓矢,还要招蓦数以千计的水手,那点钱哪够用的?”司马梦求细细说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为什么为蔡京说话,其实我不是为蔡京说话,我只是认为站在他那个立场,既要讨上司喜欢,做成绩出来看,用点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紧,一个人功名利禄心重了,眼里只有上司,没有百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这个样子,明春就可以扬帆出海了。府库可没有为此出一文钱。” 石越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一心想做个好官,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有同明抢一样的事情发生。 *也可无奈何的摇摇头,他知道司马梦求说的毕竟是事实,发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说是蔡京不体民情,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何尝又不是因为石越意图在短短的时间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说急功近利,应当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实际上也不能处罚蔡京的。蔡京是大人亲自推荐的人,若不几个月便有过错,御史趁机说他贪酷虐民,大人荐人不当,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如今之计,也不必责怪蔡京,只需想个办法帮他善后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这才说道:“纯父你亲自去办一下这件事,和那些船厂重立债券,约定一年后还钱,息钱高于钱庄青苗钱一倍。同时免掉船厂三年之税。”他府库里现在粮钱都等着要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条了。 司马梦求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就听家人进来通报:“有自称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 薛奕在武成王庙见到石越之后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没几个月,二人又在杭州相会。薛奕见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称“山长”。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学生,于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编外学生,因这层关系,才对他执弟子礼,当下起身一把搀起,笑道:“薛世兄别来无羔。” 薛奕站起身来,又躬身笑道:“山长叫学生子华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见他较上次相见更加神采奕奕,一边让他坐了,一边笑问:“子华来杭州有几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来不会这么凑巧的。” “也是昨天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几日在船上之时,已听到山长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后来府上拜问,因山长不在,但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长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既成,水手也招募齐全,训练亦颇得法,以前在白水潭,听山长说起南海诸国,大洋之外诸洲种种故事,或许不久便可亲往异域。” 石越回首与*对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声,不过这种事情,却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励道:“他日子华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长之功。现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良机,这次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学生此来,也是想和老师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说起这话时,目光中飞快地闪过兴奋之色。 石越闻言却不由一怔,愕然问道:“子华说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了?” “山长不知吗?” “之前只接到京师的消息,说王元泽举荐萧注,萧注上书言事,请皇上对交趾用兵,说交趾旦夕可平,这是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当时接到李丁文的书信,还不以为意,想来自己切切叮嘱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应当不会有事。 薛奕却兴奋的说道:“原来如此,毕竟京师与杭州隔得远了,音讯有所不通。那萧注其实却不足道,虽然当年狄将军时也是颇有勇略之人,现在却是老了。他上书言交趾可击,可是皇上召他问方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动请缨,现在皇帝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见明年就要大举用兵。” “那么子华要问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约猜出何事。 薛奕环视厅内,见只有*在侧,其他家人都站得远远的,他知道*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沈起在桂州进攻交趾,学生再以水师自交趾海岸登陆,突袭其国,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这里有学生搜罗到的交趾地图,原以为派不上用场,但是不料蔡元长如此能干……”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赵顼亲往紫辰殿受贺,王安石受皇帝亲赐身上玉带,王韶自己进端明殿学士、左谏议大夫不提,从军中的长子,到家里几岁的小儿子,都受世职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想立军功想红了眼。薛奕年纪轻轻,有些想法,更加正常,只不过这只船队,他是用来挣钱的,却不是用来打仗的,至少暂时不是用来打仗的。 他装做沉吟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薛奕紧张的问道:“山长,有何不妥吗?” “此事有三不可。” “不知是哪三不可?”薛奕半信半疑的问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贡,事我朝甚恭,兴无名之师,诛无罪之人,纵是得利,李乾德只须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帝哭诉,只说沈起擅兴边事,到时候只恐满朝大臣,都要无言以对。到时候也只好罢废沈起以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脏嫁祸,寻找开战的借口,我天朝是礼义之邦,能架得住对方责以大义?若是蛮不讲理,以后不免为众藩国所轻,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时,南唐乞缓兵,太祖皇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这不是理由吗?” “交趾非卧榻之侧,而是南方偏远之邦。” 薛奕默然不语。石越知他心中不服,便继续说道:“便不论这些,只说一旦与南交征战,若用土人为兵,则决难取胜,最多破城掠夺,想全其国,决不可能。若用中原禁军,则不免转运千里,难以持久,加之中国之人,不习水土,南蛮瘴疠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于疾病。因此攻伐交趾,仓促之间,难竞其功,非唐宗汉武,国力极盛之时,中原对彼处,只能鞭长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点头叹道:“山长所说有理,可怜满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吕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过别有怀抱;蔡确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过又不敢说,冯参政、吴枢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就是船队刚刚组建,未占天时地利人和,不宜轻启战端,便是作战,也要尽量海战,避免步战。否则不免全军覆没,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奕连连点头,叹道:“若不是来问山长,几乎坏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轻人心怀壮志,不是坏事。只是行事当谨慎,需知世间无后悔药。明春出海,往来南洋诸国,一面贸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风土、人情、物产,将来未必永远没有从海上进攻的一天。早有谋画,积累经验,日后便事半功倍。” 薛奕听石越口气,不禁大喜,连忙点头答应:“学生理会得。” “不过,”石越又沉着脸,很严肃的说道:“这一两年之内,子华若是不听忠言,擅兴战端,便是有陈汤斩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斩你之首,以明国法!” 薛奕站起身来,抱拳为礼,朗声答道:“学生断不敢擅动干戈!” —————————— 熙宁七年,春暖花开时节。 杭州刚入春天,就已经下过几场雨了,各地的官员大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亲民宴”上的伙食,也终于慢慢变好了。这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变成了即将扬帆出海的船队。 这是大宋历史规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属战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称为“神舟”的超级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达两千余名;另外还有随船队同行的各个商行的船只八十余艘。所有船只上,装满了瓷器、丝绸、蜀锦、棉布、座钟等等中国的特产,只不过他们首航的目的地,并不是南洋,而是高丽与倭国。 表面上看来,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第一次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航行,便是船队的补给,也会成为沿岸巨大的麻烦,因此决定选一条航线较短的商路进行首航。但实际上,却有更深层的原因,当然这些原因,也不过石越和他的幕僚们知道罢了。 曹友闻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叹自己的理想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他远远望着隔了几艘大船的旗舰,身着轻铠,肩披黑色披风,腰间别着大理宝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真是威威非凡;而让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边,负责官船的贸易事务的,竟然是自己结识的那个胖子甫富贵! 当薛奕挥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后,所有的船只都同时打出了“出发”的旗语。曹友闻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第一步!” 此时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轻轻说道:“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队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过几个月的王韶,又骑上了战马,只不过这次同行的,多了一个李宪。 果然不出石越、吕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师不久,玛尔戬就死灰复燃,扰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轻兵出击,在踏白城被玛尔戬部将青宜结、果庄伏击,兵败自杀,玛尔戬复围河州,为防岷州总管高遵裕相救,玛尔戬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顺击攻,玛尔戬一触即撤,高遵裕却也不敢追击,坐视河州之围而不敢相救,只是把报急文书象雪片一样的发到汴京。 王韶心里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连夜召见自己时,一个劲跌脚后悔:“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 其实他来之前,他儿子、军中将领都劝过自己,让他请表留下,剿平玛尔戬再回京不迟,但是可能吗?别说被人诬成谋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担当不起。高遵裕做岷州总管,是做什么用的?那是监视自己的!临走之前,千叮万嘱,要景思立不要出战,善修守备,不料还是战败身死! “卿这次去河州,不彻底剿灭玛尔戬,决不班师!”尽管皇帝吃一堑长一智的吩咐着,但是王韶也决定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避免皇帝终于还是不放心,他主动要求李宪跟自己同行,李宪是皇帝信得过的宦官,又真会打仗,比起什么也不懂乱指挥的监军要好得多,这样也好让皇帝少一点疑心吧! 熙河不可丢呀!有了熙河,不仅断掉西夏一臂,而且每年可从熙河地区得战马二万匹!这都是将来恢复河西的资本呀。可惜自己年纪已越来越大,不知道还能征战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王大人,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宪苦笑着打断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让我在汴京享几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玛尔戬不难。”王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回道。 “算了吧!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番部落之心,王大人能孤身冒险,武艺超绝,兼之胆色过人,吐番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愿听驱使,玛尔戬既失人和,便绝不是王大人敌手。我去又有什么用?不过守守城罢了。” 王韶语带双关的笑道:“有中尉坐阵,在下才能无后顾之忧。” 李宪听说话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忧形于色,说道:“不知河州现在怎么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军器监送的震天雷、霹雳投弹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贼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韶咬着牙冷笑道。 李宪也不由略觉宽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这就好,这就好。不知河州现是何人守城?” “河州尉倒也罢了,倒是大相国持的方丈智圆大师也在河州,大师颇有谋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劳。” 李宪知道这个智圆和尚,是佛门中了不起的人物,与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圆以讲佛法为名,在前面探路,带着金银,贿赂各部落首领,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无人之境。这时听说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听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过于担心,玛尔戬敢围河州,无非是自恃有西夏为外援罢了,这次去救河州,可从熙州调守二万,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结河川族,断了玛尔戬与夏国的通路,再进临宁河,遣偏将入南山,断他回老家的后路,玛尔戬那狗贼,别说围河州,我让他有来无回。” “果然是妙计!”李宪不由感叹万分,心中暗道:“王韶真是名将也!” 然而当王韶、李宪一路急驰熙州,调齐熙州全部二万守军,正欲依计行事,兵发定羌城之际,京师的使者就持着使节后脚赶到,口称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顿时诸将面面相觑,王韶冷着脸,沉吟半晌,寒声说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诸将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剑怒视,冷笑道:“军中自有军法,使者勿乱我军心,否则休怪本帅用使者来试军法!” 使者吓得面如土色,望着李宪,嚅嚅说道:“中尉——” “军中自有军法,细柳营的事情,你不曾听说吗?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会怪罪的。”李宪温声说道,把使者赶出了军营。 不料军刚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节赶到,依然是一模一样的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气得王韶刚牙一咬,怒目睁圆,沉着脸怒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请回,但听捷报便可!”不由分说便着人把使者哄出军营。 数日之内,使者两至,李宪皱着眉毛,忧形于色,“王大人,京师必然有事,否则皇上不会万里之外,遥下诫令。两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脚递,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国输不起这场战争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为知道京师必然有事,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我才要按计行事!若是兵败,我王韶决不生出熙河!” 注:周彬,bin,原字左“分”右“耳旁”,拼音五笔皆无,用“彬”字代替。望谅。小说中人物,十分之七八,虽是小人物,往往也是史册实有其人的。周令之事,有苏轼《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诗为证。当时仁和令为徐畴,小说中以李敦敏为知县,仁和是否并有知县与县令,不暇细考。故不再写徐畴。同样,熙宁六年两浙路提点刑狱是何人,一时无法证实,但是熙宁七年是晁端彦无疑,此人与苏轼有诗词唱和。故仍假定此时晁某为提点刑狱。 第十六节 十字 二 几乎仅仅在一夜之间,大宋就变得输不起一场战争了! 不久之前,赵顼与王安石君臣,还沉浸在开拓熙河的喜讯之中,好消息一个个传来,梓夔察访司熊本以民兵讨平泸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区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对南江蛮的最后一击,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两浙路元气渐复,杭州市舶司船队首航,这更是可比之张骞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满的赵顼整日在御案之间,探讨形势,布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复此汉唐古郡,然后挟四面告捷之余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税之法,彻底改革唐德宗两税法以来几百年间积累的税法沉弊,为大宋奠下万世之基。如此将养数年,一面使百姓休养生息,一面积蓄国家财力,勤练将兵、保甲之法,修缮战备,只待夏国有可趁之机,便数路大出,恢复河西;西夏平定,挟得胜之势,再攻燕州……赵顼几乎已经可看到自己将来在历史上的评价,会比唐太宗还要伟大!每次想起这些,他苍白的脸上,便不自禁的泛上一丝红晕,呼吸也变得微微急促起来。“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费心,皆是不枉!”这是赵顼每次看到内库的封椿钱、挂在御书房的天下郡县图时,都会不由自主泛出来的想法。 然而自从河州被围,玛尔戬死灰复燃的消息传来之后,当真祸不单行,更大的噩耗从北面传来—— 王安石这天自起床之后,右眼皮就直跳不停,一大早刚刚走进禁中政事堂的院子,冯京就焦急的迎了出来,“介甫,河北西路诸州*,说该路各州自去年秋天以来,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虫成灾,常平仓无粮可济,道路上已经开始出现流民!” 王安石脸色立时惨白,他阴着脸看了冯京一眼,冯京已是手足无措的样子,而政事堂的官员,无论大小,一时都变得异常的沉默。 旱灾不算什么,几个月来,无论是汴京的天气,还是各地的报告,都在说明旱灾很可能会发生——问题是石越!托梦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的泛起这个念头,但是没有人敢说出来。而更让人心惊胆颤的,是蝗虫!一般人会认为,蝗虫是上天对朝廷不修德政的惩诫!几个检正官心里已经在嘀咕:“老天爷真不给人好日子过,没省心几天,又送来了攻击新法的借口。”按惯例,拗相公要请求辞职以应天象。 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拿着文书闯进院子:“河东路蝗灾!” 冯京听到这话,身子不由一颤,虽然他和王安石政见不合,灾情严重的确是攻击王安石很好的机会,但是这种延及数路的大灾,万一处理不当,激起民变,是可以动摇大宋的国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灾,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汇集开封,而开封也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师闹起事来……冯京想到这个后果,就不寒而栗。 河北诸路,绝无赈灾的能力! 然而事实果真是无比的残酷,接连半个月内,黄河以北地区,报告灾情的文书如雪片一样飞入汴京,每份文书上,都无比清楚的告诉政事堂的大臣们,本州已经有百姓开始逃灾,流民们的目的地,十之*,都是汴京! 政事堂已经取消了轮值的制度,所有的宰相,每天都必须到齐。而赵顼现在接到的文书,甚至不需要贴黄(用黄纸贴在奏章上的提要,以方便皇帝阅读),凡是黄河以北来的奏章,几乎毫无例外的是报告灾情的严重性。 官员们的语气诚惶诚恐,但是却也无比清晰的告诉赵顼与王安石,“我们无力赈灾,也无力阻止流民的出现!” “丞相,如今要如何处置方是?”赵顼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心情去后悔了,他并不是昏君,此时的情况,只要处理不当,必然动摇国本,他比谁都清楚。因此他才断然拒绝了王安石的辞呈。 “方今之计,只有仰奈东南漕运和开封的积储了。”王安石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还有一个月,东南种两季稻的地区,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粮,应当可以度过这个难关。”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诰苏颂略有迟疑的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终于出列说道。 “苏卿有何建议?”赵顼用期望的眼神望着苏颂,似乎是希望他嘴里能崩出一个奇迹来。 “臣以为事属非常,当诫王韶持重用兵。行军打仗,最难预料后果,万一前线有失利的消息传来,被流民中别有用心的贼子利用,祸事非小!臣以为河州,便是舍弃了,也是枝叶之地,不得己之下,两害相权当取其轻!” 他这话说出来,不少人立时点头称是,连韩绛也说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暂时舍弃了也不要紧,朝廷此时需冒险不得。” 吕惠卿鄙夷的看了韩绛一眼,“舍弃河州?被围的军民,就这样被丢弃了!这些君子们……”他心里只是不住的冷笑,却不置一言。此时他脑中想得最多的,是石越为何能料中这次大规模的旱灾,以及皇帝对王安石的态度。“应该把握好每一个机会,哪怕那看起来是个坏消息。”吕惠卿似乎敏感的嗅到了什么,静静的退到一边,故意默不作声。 王安石却无法保持沉默,他无法同意舍弃河州的议论,急道:“陛下,河州决不可弃。” 苏颂却毫不相让,冷笑道:“陛下,若是万一王韶战败,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王珪眼珠子一转,略一寻思,便知道苏颂为什么要坚持放弃河州了,开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军事主张,一旦放弃熙河,等于向全国宣告“西进政策”完全失败,不管是什么原因,都等同于王安石的政治自杀。苏颂此时借机发难,无非是要报儿子在太学被逐之仇吧?对于朝中这些所谓“君子”、“名臣”们在冠冕堂皇的语言背后的想法,王珪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想了一下,躬身说道:“陛下,河州如果放弃,是朝廷置被围的河州军民于不顾,这会让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节诫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败仗,便可无碍。” 曾布也趁机说道:“如果冒然放弃河州,也相当于一个败仗,只怕也会让人心不稳。” “朕知道了,这件事枢密院派使者便是。”赵顼心烦意乱的挥挥手,“众卿且退下,尽快想一个安置流民,赈灾的法子。” 众人正要退下,突然听到赵顼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同时也派使者告诉沈起,不要轻启边衅。”他这时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对现在对交趾用兵的事情,虽然心有迟疑,还是下达了诫令。在场的大臣,别人只道皇帝是由苏颂之谏让皇帝举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皇帝此时心中是在后悔! 这是桑充国在马车第五十次掀开帘子了。 从河北四路逃荒的灾民,流入京师的,他粗略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万之多,“哎,死于道路,困死乡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国摇头叹息不止,白水潭学院因为本来就有官赐田产,再加上钟表业带来的分成、校营印书业等等产业,在经济上颇能自立,仓库储粮可供学生们三年之用,因此倒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可恨那些粮商,虽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抬高粮价,这些灾民衣不敝体,哪里又有钱去买粮?”郑侠恨声指责着,全然不顾桑充国的父亲,同时也是一个大粮商。 桑充国叹了口气,“我已经劝家父不许提高粮价了,不过一家之力,也济不得甚事。这二十万灾民流入京师,根本没有地方安置,现在大相寺以下,各寺院、道观、庙宇都挤满了灾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头,幸好现在是夏天,否则真不堪设想!” “饿——娘亲,我饿——”一个孩子的哭声传入马车,桑充国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喊道:“停车!” 车夫也不知道何事,连忙停下马车,只见桑充国掀开帘子,便跳了下去。一同坐车前往学院的郑侠和晏几道,不得己也只得跟着他跳下马车。 桑充国循着刚才听到声音找去,却看不到那个孩子在哪里,只见坐在沿街墙角下,有无数衣衫褴褛的母亲,有无数瘦骨伶仃的孩子,一个个都睁着无助的双眼,伸出又黑又瘦的双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讨。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我能帮得了谁?!”桑充国站在街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几个灾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国的同情心,立时一拥而上,把桑充国三人团团围住,一个妇人把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推到桑充国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话乞求道:“公子,求你行行好,买下这个女孩吧!她再跟我们,就要饿死了。”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她这么一开头,立时众人都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国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凄惨的景象,他手足无策的望着这些灾民,只要目光一触碰到那些瞪大双眼,跪在地上,虽然默不作声,却已在眼中写满了哀求的孩子,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连忙把目光移开。 三人之中,晏几道也是前朝丞相之子,虽然平时任侠纵性,挥金如土,却也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场景,一时竟是被惊呆了。只有郑侠出身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散给灾民,一面摇头叹息;桑充国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小丫头的脸,学着郑侠的样子,把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散给灾民,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到小丫头手里。那个小丫头显然是惊呆了,竟是忘记了叩头道谢。 接下来便是晏几道散尽身上所有的铜钱,然而纵是三人把全部的钱都散尽,又能济得几何?反倒是吸引得灾民愈来愈多了。那个车夫拼了命挤进来,看到三位公子的样子,一把拉住桑充国,苦笑道:“少爷,你这样济得甚么事?这种事,还是要靠官府。”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能只靠官府?”桑充国满腔的郁闷,倒被这车夫一句话激发出来了,不由激动的大声说道。 晏几道和郑侠却是第一次听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虽然大宋的士大夫大抵以天下治乱为己任,但是似这么有力的喊出来的,却也少有其人。郑侠赞道:“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晏几道却带着几分无奈的摇摇头,叹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轻,终是管不了的。” 桑充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握紧双拳,抿着嘴无比坚定的说道:“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朝廷的大臣们,都在做什么去了?”回到马车上,郑侠恨声一拳砸在车厢侧壁之上,“数日以来,所见惨景让人心悸。单将军庙附近,每天都有数十饿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们真的不管吗?” “介夫,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如今庙堂之上的公卿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晏几道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说道。 “吵?吵什么?”桑充国无法理解这种事情。 “还能吵什么,旧党趁机攻击新党,无非是说天降大灾,是新法触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说正是因为新法,搞得各地常平仓空虚,却使流民聚集京师,要求皇上罢免王安石,尽废新法的奏章,比那报告灾情的奏章还要多!”晏几道毕竟对这些事情知道得比较多,“我还听说皇上去太庙谢过罪。” 桑充国冷笑道:“这个时候,首要的是赈灾,大臣们吵一团,又有什么用?罢了拗相公,废了新法,老天爷就会下雨?何况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长出粮食!” “长卿,你毕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子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几道仰着脸冷笑着,“赈灾是河南府、开封府的事情,关三公九卿们何事?且罢了新法,一出胸中恶气,管灾民们死活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大哥。”王倩轻轻扶起王雱,这个往昔风流倜傥,聪明过人的大哥,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现在整日都是用药来支持着,偏偏王雱又闻不得药味,只好在四角都点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强坐起,强打精神问道。 王倩抿着嘴,默不作声从桌子上端了药过来。 王雱立时便感觉不对,又厉声问道:“二弟他去哪里了?” “他出去了。”王倩心虚的回道。 “出去了?外面饥民遍地,他出去哪里?如今老天爷不长眼,让石越那厮料中,我料到朝中那些满口仁义的小人必然借机攻讦父亲,他这时候还出去游玩,也不怕给父亲招致物议吗?”王雱心中气愤,越说语气越是严厉,只是身子不由己意,声音却也不免越来越微弱。 “你别说这么多话。先歇会,二哥不是出去游玩。”王倩一边说一边把药送到王雱手中。 “不是去游玩你怎么不敢说?”王雱却是不信。 王倩垂首想了一会,抬起头强笑道:“你先喝了这药,我便和你说吧。” 王雱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我不喝这劳什子药,喝了再多的药,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亲少有助力,二弟终不成气侯,你又是女子。”说到后来,语气已是凄恻。 王倩心里一酸,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去擦了,勉强笑道:“你别胡思乱想,吃了药,病好之后,父亲还要你帮忙呢。你现在可是龙图阁待制了。” 王雱心里叹气,龙图阁待制,本来也不错,不过既有了石越的宝文阁直学士在前面,又有什么可稀罕的?不过这时候他不愿意多说,接过药来,勉强喝了,苦笑道:“不知道这药还得喝多久。” “很快就会好了。”王倩接过碗来,放到一边,微笑着岔开话题,“其实二弟是去白水潭学院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王雱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 王倩却没有发现他这细微的动作,依然带着一点兴奋的语气说道:“因为桑充国公子组织白水潭的学院赈济灾民,二弟也过去帮忙。听说桑公子把家里的粮食全部捐了出来,大设粥场,又让白水潭的学生暂时腾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体弱的灾民都移到校舍里和体育馆居住,学生们上午上课,下午就去帮着救济灾民。” “沽名钓誉!”王雱冷笑道,“桑长卿这次可想错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中说他收揽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瞧桑公子是赤诚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于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来可没有这个理的。”王倩翘着嘴,不以为然的说道。 王雱摇摇头,轻笑道:“妹子,朝堂之上的险恶,你毕竟不懂。” “大哥,这件事情,你却是想岔了,我敢打赌断没有人会去害桑公子。”王倩星眸流转,开玩笑似的说道。 “哦,愿闻其详。” “其实原因很简单,其一,现今朝廷之上,旧党正想尽全力攻击父亲,而支持变法的大臣们,则不免都想保住父亲的相位,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愿意节外生枝,去攻击桑公子,平白无辜把桑公子背后的石越推到敌人那一边去;其二,如今二十万灾民聚集京师,桑公子救济灾民,让灾民们感恩戴德,如果攻击桑公子,必然招致众怒,朝廷为了稳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头来安抚百姓了;其三,大哥你小看了白水潭背后的力量,当今朝廷的公卿,有几个人家里没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学?有几个人没有去白水潭讲过课?陷害桑公子,不吝于同时得罪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说是羽翼渐成,无论是谁,都应当知道白水潭可倚之为援而不可图。”王倩站起来,侃侃而谈。 王雱听到这番话,惊讶的张开了嘴,半晌才叹道:“妹子,可惜你不是男儿之身,否则你一定能胜过石越。” 王倩见自己这个哥哥,时时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里也不由叹惜,她摇摇头,说道:“石越或许了不起,不过未必是真英雄。我虽然在闺阁之中,但也听说过他不少行事,总觉得他少了那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决然。” 王雱听到这话却是甚为顺耳,不禁笑道:“若说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气慨,当今天下,也就是父亲一个人有。纵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是父亲却是从没有退缩妥协的。” 王倩略带自豪的点了点头,不过她的心中,却是在想:“有这种决然气慨的男子,未必只有爹爹。” 王旁并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哥哥和妹妹在谈论着什么,在王家众兄弟姐妹之中,他是属于较简单的一个人。 此时开封府,除了官府设的粥场之外,影响最大的,就是设在白水潭学院和大相国寺的粥场了。而一般的灾民,更愿意去白水潭学院。原因其实较简单,因为伴随着灾荒而来的,不仅仅只有饥饿,还有疾病,在白水潭,学生们会相对比较认真的照顾病人,毕竟很多师生都同时粗通医术。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灾民,几乎有两万多人,占到汴京灾民的十分之一,学生们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动前来帮忙,不过除了学生之外,像王旁这样愿意来帮忙的官宦子弟,却并不是太多。 王旁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觉得在这里帮助那些灾民很有满足感。但也不是没有委屈的时候,有一次,几个灾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子后,竟然扑通跪下,哭着求他:“公子,您回去求求丞相,不要变法了!不变法,老天爷就不会怪罪了——”他当时就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好晏几道过来,把那些灾民拉开。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让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子了——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来,都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 不仅仅是灾民,有些学生,甚至连那个郑侠,都会用异样的眼睛看着他。这些读书人自然不会象那样灾民一样跪下来哭着哀求,但是他们会用眼神和神态来表示他们的意见,有些时候,这更让王旁受不了。 “仁者之心!”这是桑充国与程颢提出来的口号,他能够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桑充国满含着眼泪,要求白水潭的学生们有一颗“仁者之心”,去主动帮助那些受灾的百姓: “我们不应当把责任推给朝廷,不要去问官府做了什么,他们会对皇上负责,会对社稷江山负责!但我们也要有自己的责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读圣人之书,要有圣人之心,我们白水潭的学生,要对自己的良知负责!” 在那一刻,王旁觉得桑充国真的很了不起,难怪有人把他和石越,并称之为“双璧”。他曾经听到过程颢对桑充国的评价:“敢于有为!” “小心点儿,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递给一个颤微微的老人,暂时收回自己的胡思乱想。 那个老头挣扎着想要起来给他叩头,“折福呀,折福呀,让这些天上的文曲星来送东西给自己吃。”旁边有人喃喃说道。 王旁心里有点想笑,手上却连忙制止那个老人,轻声说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会儿我过来拿碗。”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开,凭经验知道,如果他不走开,这个老人是非要叩完头才敢吃的,对读书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像。 因为所有的碗筷,桑充国下了死命令,都要用沸水煮过才可以再用,他便准备去另一个地方收碗筷,不料刚刚走了几步,立时看到桑充国和晏几道连袂而来,桑充国显是几天没有睡了,眼窝深陷,急勿勿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怯生生的,却又一步不离桑充国左右。 “长卿、小山。” “是三郎呀。”桑充国笑道。 “你们这是去哪里?走得这么急。”王旁有点奇怪,桑充国倒也罢了,晏几道实在不是个急性子的人。 桑充国和晏几道对望一眼,苦笑着摇摇头,晏几道从袖子中抽出三份报纸,递给王旁。 王旁心里更是奇怪,他每天都过来帮忙照看灾民,已经几天没有看报纸了,这时候伸手欲接,却发现手上沾满了米浆,不由不好意思的笑着伸出手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桑充国和晏几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学他的样子,伸出手掌来晃了晃,这些公子们平日里白净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满的米浆之类的东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子,更全是汤水的渍迹,也不禁哈哈大笑。心里更不顾忌,用沾满米浆的手打开报纸,原来是《新义报》、《西京评论》、《谏闻报》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讦的把戏,只不过这一次是《西京评论》和《谏闻报》细数王安石执政以来的天灾异象,把这一次天灾的责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只需罢王安石、废新法,那么一些问题便迎刃而解,《谏闻报》更是强烈呼吁召韩琦、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回朝。而《新义报》又免不了对此冷嘲热讽一番,嘴仗打得不亦乐乎。 王旁撇撇嘴,冷笑道:“满篇骂来骂去,没有半句提到怎么样救灾的。” 桑充国苦笑道:“灾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办法,迟早会出大事。”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长卿你也已经尽力了。”王旁毫无实质的安慰着,不过站在他的立场,的确认为桑充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了不起了。 “长卿和程院长商议了一下,《汴京新闻》也要表个态。我和长卿现在回报馆写评论。”晏几道苦笑着解释,他其实更无主张,不过以他的性格,桑充国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对的,他也就没什么选择了。 ———————— 赵顼无力的坐在龙椅上,失神的望着门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时,两宫太后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蜀国公主进来请安,不小心告诉两宫太后现在京师的流民聚集,黄河以北地区的灾情愈来愈严重了。 “官家,当初祖宗托梦,没有采信,已是大错。而哀家也听说自古以来,上天降灾,必是政事有不对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又有什么?何况百姓流离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剥百姓的原因呀!官家,你就废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经搞得天怒人怨。如今灾民聚集京师,百姓们都认为是新法的过错,万一有人挑唆,以清君侧为名,激起大变,那该如何是好?不如先罢了王安石,给他一个大郡做地方官,安抚百姓要紧呀!” “官家,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 “废掉新法,罢掉王安石就能没有天灾吗?”赵顼喃喃自语,他心中充满了迷惘。“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庙祷告时,他曾经很坚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变法的,否则的话,二圣为什么会托梦给石越提醒灾害的到来呢?只恨没有听石越的话,没有做到有备无患。 但是现在他又有点觉得新法可能的确错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说,新法尽是利民的,那么百姓们的储存应当增多,即使是灾荒,哪里又会有这么许多的流民出现? 攻击王安石的奏折,堆满了御案,《谏闻报》公开请求召回司马光等人,罢免王安石;《西京评论》列举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种种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吗? “朕错了吗?”赵顼的信心堤防,已经渐渐松动。 “官家!”李向安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赵顼心里一个激灵,立时恢得了皇帝的威严,也没正眼看李向安,冷冷的问道:“有何事禀报?” “王丞相、韩丞相求见,还有,今天的报纸……”李向安一面说一面把一叠报纸双手递到御案之上。 赵顼微微颔首,说道:“宣两位丞相进来吧。”说完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浏览,李向安因为和石越交好,又经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叠报纸,总是会刻意把《汴京新闻》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顺手拿起的,首先总是《汴京新闻》。 赵顼本来不过是想随便浏览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间之情,就不会受大臣蒙弊。不料几篇文字跃入眼帘,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议论而不知事有轻重缓急者,《西京评论》、《谏闻报》诸君子也。诸君子陈义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学,光大于今日,而不知国事艰难,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务是何事?今日之急务,非罢丞相、废新法也!二十万流民聚集京师之地,若官府不加体恤,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过、新法是否当废,待灾情控制,百姓安顿,朝堂之上,再议论未迟。今日之大宋,须当官民一心,共体时艰;朝野共弃前嫌,赈济灾民!而非互相攻讦,推卸责任也。……” 这段话可谓深中赵顼之心,他心里微微赞叹:“这才是识大体的话。”又继续移开视线,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没有注意王安石、韩绛已经进来,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扰皇帝的兴致。 “……充国布衣也,尚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位虽卑,其心不敢忘国忧。诸大臣皆食朝廷俸禄,深受皇恩,岂可不知此意?诸大臣之荣耀, 皇上所赐也;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国家艰难之际,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寝、食不知味,诸大臣若不知体惜圣心,同心合力,赈灾救民,不知于心何安?!……”(注) 赵顼一口气读完,不由叹道:“事急见忠臣,桑充国如此痛责朝廷大臣,是为国而无暇谋身了!可惜满朝大臣,却没有几个识得大体的。”说完抬起头来,发现王安石和韩绛已经进来,当下便把报纸递给二人。 二人读完之后,王安石却不好说话,只韩绛说道:“桑充国的确是个至诚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粮数万石,在白水潭学院开设粥场,救济灾民。又亲自带着一干学生,去游说开封府的富豪贵人,要求有钱人捐粮捐钱,齐心合力救济灾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说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声驳斥……”他知道赵顼这时候对桑充国颇有好感,便顺着皇帝的意思,夸赞起桑充国来。 “非常之志?”赵顼不由一怔,冷笑道:“别说桑充国一介书生,单论白水潭数万学生,便没有谋反的理。自古以来,一群书生忠君爱国是有的,一群书生谋反,那才是闻所未闻之事!只有恒、灵那种昏君,才相信那样的事情。” 韩绛对皇帝的这种历史观心里颇不以为然,嘴上却顺口说道:“陛下所说,自是正理。似这种为朝廷分忧之事,少不得便会有小人看不过眼。” 赵顼点点头,转过头问王安石:“二位丞相一起来见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见一个宦官走进来,叩首禀道:“陛下,银台司急奏!” “呈上来。” 那个宦官连忙把一份奏章和一个卷轴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递上。 赵顼心中奇怪,让李向安接了过来,先披阅奏章,却是监安上门郑侠所写,他心中不免更加奇怪,不知道银台司急急忙忙递上一个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当下将前后文略去,只挑着紧要的句子看: “……去年以来,秋冬亢旱,兼以蝗灾,麦苗焦槁,五种不入,群情俱死……灾患之来,莫之或御。乞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臣仅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来却是道灾情,要求救灾的奏折,所谓“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却不过是废除新法的委婉说法。赵顼本来看这样的奏折已经看得烦了,心下倒也不以为意,不过这次上书之人,却颇有胆色,说什么“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而且区区一个监安上门,更让赵顼有点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数米长的图画,图上画了许多灾民,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这些灾民,有些在吃树皮,有些趴在地上哀号,有些在卖儿卖女,有些惨死路边……画家工笔极为传神,每幅图画之旁,都有小楷注释,图画之右,赫然写着《流民图》三个字的行书。 赵顼才看到一半,就已经感觉惨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图一把抓起,丢给王安石、韩绛,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图的内容,可是真的?”说完之后,眼睛死死的盯着王安石。 注:旧时行文,遇皇帝则另起一行,抬头书写。 第十六节 十字 三 王安石默默打开《流民图》,注视了几秒钟,便把《流民图》递到韩绛手中,韩绛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来。他张口正欲设辞分辩,不料王安石轻轻摇了摇头,跪下说道:“陛下,此图所绘,的确就是外面百姓的惨状了。” 韩绛绝对没有想到王安石会一口承认,真的大吃一惊。天子在九重之内,外面是个什么样子,还不是大臣们说了算?!现在虽然有报纸了,但是巧言设辞,也并非难事。他实是不知道王安石为何竟要一口承认。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惊的。因为他所学过的历史书,是说新党百般抵赖的。 赵顼见王安石承认,真是又惊又怒!“王卿,你、你……”皇帝此时只是用手指着王安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安石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陛下,臣深负圣恩,万死不能救其罪。现在既知事事属实,断无欺君之理!” 韩绛听到赵顼和王安石的对话,心里却也一样乱成一团,完全失去了分析后果的能力。 赵顼瞪视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虑,最后终于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既是属实,这幅《流民图》,就挂在御书房内。也好让朕天天记得,朕的子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实比皇帝远甚,负天下之望三十余年,一旦执政,数年之内,先是士大夫沸腾,议论纷纷,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马光、范纯仁辈,根本不愿意与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国家财政渐上轨道,各处军事上也接连取得胜利,却来了一场大宋开国百余年没有的大灾! “陛下,王丞相执政之前,曾经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内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实非新法与丞相之错,而是替百年之沉苛还债呀!还望陛下明察。”韩绛终于理清了思绪,战战兢兢的说道。 王安石望了韩绛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现在为止,已经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无论他自己怎么样想,这一批人却是肯定要一直打着新法的旗帜,来在政治上争取主动,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罢相,万一皇帝变卦,不再变法,这一群人的政治权益,就会立时失去,从这些人的角度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却只道韩绛是因为他们几十年的交情,竭力为他掩饰,心里不由也颇是感动。 “子华……”王安石叫了一声韩绛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对皇帝说道:“陛下,臣并非是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谢罪。大宋国势,不变法不行,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谢罪,是因为六年来,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旷古绝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却没有办法应付一场大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赵顼见王安石眼中已经满含泪水,心里也不由动容。又听王安石说道:“方才看到桑充国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国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惭愧万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鉴日月,绝对是对大宋、对皇上的赤胆忠心,绝对没有想过要盘剥百姓来敛财邀宠!” 赵顼微微点头,这一点上,他倒是绝对相信王安石。 “虽然如此,但是错了毕竟是错了,为相五年,却是今天这样的局面,臣非但外惭物议,内亦有愧于神明。石子明离阙之时,嘱臣数事,备灾荒、缓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没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还在相位,实在羞见石郎!因此臣请陛下许臣致仕!” “致仕?!”赵顼和韩绛不由大吃一惊。 “万万不可,陛下,介甫,此事万万不可!”韩绛这个号称“传法沙门”的韩相公,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废,否则必然前功尽弃!王丞相若罢,新法必然更加艰难呀!” 桑充国的呼吁、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自请致仕,汴京的政局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晰,想要旧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是有点一厢情愿。只不过也没有人会料到,局势反而更加复杂化了。 朝廷与地方的旧党,平素与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着《流民图》的机会,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连一向不干预朝政的两宫太后,也天天要向赵顼哭诉,赵顼被这件事情,搞得晕头转向。偏偏蔡确这时候,却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来,他带着御史台所属兵士,一纸行文,将郑侠捉住,关进了御史台的牢狱之中。 此事立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陛下,臣以为此事或有不妥。”吕惠卿对蔡确的做法,颇有点不以为然。 苏颂更是直接质问道:“蔡中丞,不知道郑侠所犯何罪?” 蔡确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会连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赵顼此时实在是伤透脑筋了,蔡确也不请旨,直接把郑侠系狱,结果当天营救的疏章就达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让蔡确释放郑侠,蔡确毫不客气的顶了回来:“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须做不得快意事!” “郑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狱?”赵顼不得不亲自开口询问。 蔡确见皇帝发问,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发马递之罪!” “哦?”赵顼没有明白过来。 “臣听到陛下说,陛下接银台司急奏,却是郑侠所上《流民图》,不知确否?” “正是。”这件事可以说人人皆知。 “臣当时就想,郑侠一个监安上门,上《流民图》,如何能得银台司急奏?”蔡确这么一说,赵顼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确也奇怪过。 苏颂等人听到这里,却也已经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来赵顼登基以来,所阅奏章一向有三种方式,一是中书与枢密转递的,这是绝大部分;二是如韩琦这样的元老、石越这样的亲信,可以直接递达御几之前;三则是密报,密报一向不经中书,直接由银台司递进,而且绝不敢延迟,而递交密报,就需要发马递。想是郑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顾后果,兵行险着,竟然假托密急,骗过银台司把《流民图》递了进去,不料却被蔡确一眼就瞧出破绽来。 果然蔡确把原委一一道来,这是证据确凿之事,不仅众臣,连皇帝也哑口无言。宋代的君权,本来就没有后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驳得气结于胸无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绝书,这时候既然被蔡确抓住了把柄,赵顼虽存着息事宁人之心,却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郑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记过便了。” 蔡确冷笑道:“这次若是放过,下次银台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为郑侠说情,说不得先请罢了臣这个御史中丞。否则臣既然掌纠绳百官,区区一个监安上门,还不必劳动天子说情。” 赵顼不料碰了好大一个钉子,却也只能摇头苦笑。 吕惠卿却心里奇怪,他知道蔡确虽然时不时在皇帝面前表现得甚有风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实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这时候为了一个郑侠而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吕惠卿心里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显感觉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颇异于往常,而且对郑侠并没有特别怀恨的样子。 “这个蔡持正,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吕惠卿心里嘀咕着,揣测蔡确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党,就没有吕惠卿这么多心肠,韩绛、曾布、李定等人,心中一个劲直呼痛快!“丞相对郑侠不薄,把他从光州司法参军调到京师,本来欲加重用,不料他却对新法全盘反对,不得己安置他为监安上门,谁知此时却来反噬!”这本是新党许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确一定要治郑侠的罪,不由让这些人也对蔡确多了一份亲近感来。 相比韩绛等人眼中的赞赏,冯京眼中却不免多出许多疑虑,“那么蔡大人打算如何发落郑侠?”平素温和的他,此时却是用明显的讽刺语气发问。 蔡确丝毫不以为意,只向赵顼说道:“臣以为郑侠当落职,安置一个小县,交地方看管,以使后来者知戒。” “这……”赵顼面有难色,如此处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话音未落,冯京就愤然说道:“蔡持正未免处置过重了!” 王安国也跳出来反对,慨然说道:“若郑侠上《流民图》而遭黜,是朝廷无公理!请陛下三思!” 刘攽、苏颂、孙固等人,更是同声反对。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却不免又要一致支持,只有韩绛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声。 吕惠卿见到这种情形,才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蔡确竟然是想趁机竖立自己在新党中的领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过急了!” 当下再不迟疑,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郑侠擅发马递,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几位丞相,都能体谅的,并没以为郑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为,有罪虽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郑侠本来是光州司法参军,王丞相曾称赞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参军,同时照章记过。一来以示惩戒之意,二来示天下朝廷之宽仁美德。” 他这番话,却是两面顾到,打太平拳的意思,旧党的感受,吕惠卿本来并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时必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过若是完全不给郑侠一点颜色看,只怕新党中人也要视自己为异类了,当下才说出这么一个办法。 果然赵顼听完,立即点头同意:“吕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处置便可。”而韩绛、冯京、曾布等人觉得这个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声反对。 蔡确知道这个方案提出,别人既无异议,自己便也不便再过份坚持,他万万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吕惠卿卖了个乖,低下头狠狠瞪了吕惠卿一眼,无可奉何的说道:“臣遵旨!” 桑充国既料不到郑侠会不和自己与晏几道商量,就假托密报上《流民图》,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们,此时没有去想怎么样救济灾民、恢复生产,反而在争论着如何处置郑侠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么多事情,官府虽然也设了粥场,但是却严格控制府库的存粮,根本无法满足这么多灾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场,吸引的灾民越来越多,而仓库中的存粮,却一*一日少了,桑充国虽然有心买粮,可在汴京城,上哪里能一次买到这么多粮食呢? 在众多的灾民之中穿行,望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期望与信任的眼神,桑充国实在不敢去想像彻底无粮的那一天。他无意识的想避开那些眼神,便抬起头来,向左边看去,却发现王旁正陪着一个老人在灾民间穿行。桑充国连忙信步走过去,招呼道:“王兄。” 王旁看见桑充国走过来,低声对老者说了几句什么,这才笑着回道:“长卿,现在情况怎么样?” 桑充国皱眉答道:“情况实在很糟,得病的灾民越来越多,人手不足,粮食也快没有了,朝廷再不想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支持几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几位,已经想办法去了。”一边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礼,招呼道:“老丈,这里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那个老者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不必多礼。”却是公然受了桑充国这一礼。 桑充国不由一怔,须知他毕竟也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长者,也不至于见到他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王旁知他心意,连忙低声解释道:“这是家父。” 桑充国随口应道:“原来是令尊大人——”说到这里,不由一顿,这才反映过来,王旁的父亲,不是王安石吗?!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国有点失礼的问道。 好在王安石却是个不太拘礼法的人,当下微微点头,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见。” “不敢,不知相公驾到,学生实在失礼了。”桑充国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连忙止住,说道:“今日野服相见,桑公子不必多礼。”王旁也笑道:“长卿不要太声张,家父是想来看看白水潭是怎么样救济灾民的。” 听到王旁提到灾民,桑充国看了王安石一眼,叹道:“不瞒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设法,我们这里,也要无可奈何了。相公是饱学鸿儒,岂不知绿林、赤眉,皆是饥民吗?”他说的这话,虽然委婉,却隐隐有责难之意了。 王安石见他初次见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称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学院一向颇为自许,平时里便是昌王来此,也并不拘礼,因此白水潭学院的人对于公卿,实在是看得太平常不过,而对所谓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师生这些之外,比起别处的人来,倒要淡了几分。 “某岂有不知之理,不过谈到救灾之法,却是苦无良策。”王安石摇了摇头,回道。 桑充国毫不客气的说道:“相公这样说,学生不敢苟同。岂能用‘苦无良策’四个字来推卸责任的?若绿林、赤眉贼起,饥民们可不会听‘苦无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几分尴尬,王旁有点担心的望着父亲,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发怒,今日不知为何,脾气却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么桑公子可有救灾之策?” 桑充国说完之后,其实也自觉颇有过份,只是这几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不自觉的要嘲讽几句解气。这时候见王安石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心里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称拗相公,说是脾气易躁的,怎的传闻有误不成?”嘴上却回道:“学生不过一介布衣,才疏学浅,又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不过这救灾之策,自古以来,无非是开仓放粮,使百姓不必流离失所吧。” 王安石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他虽然并不指望桑充国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是也没有料到桑充国原来竟是书生气这么重的人。他不由苦笑道:“若是如此简单,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规模的灾情,本州本府,再如何开仓放粮,也是不敷所用的。何况重要州府的军粮,更是一点都不能动。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运粮救济,而运粮所费,更是惊人。因此似这种大灾,除非百姓本来殷实,或者早有准备,否则是无法杜绝流民出现的。”说到后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来大宋朝是有机会早点准备的。 桑充国其实并非不明白这些道理,“相公说的自是实情,不过这样放任流民聚集京师,终究不是办法。” “可又能如何?如果阻止流民来京师,立即就会*。自古以来,百姓再没有心甘情愿背井离乡的,迫于无奈之下,也只有让灾民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无可奈何的说道:“桑公子莫以为朝廷坐视不理,从各地调粮往京师、受灾州郡的文书,催粮的官员,早就出发了。不过这种事情,归根到底,却只能等待老天爷下雨。” 桑充国摇了摇头,对王安石说道:“相公,学生虽然没有良策,但是却相信,肯定有一个办法存在的,只不过学生想不到罢了。”他立时想到了石越,也许石越应当有办法吧? 王安石轻轻摇头,悠悠说道:“如果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着东方许久,好一阵子,王安石才说道:“桑公子,我会通知开封府给白水潭五千石粮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几天。” 桑充国万万没想到王安石会送粮食给白水潭,虽然五千石粮食的确不够几天用的,但是却总是聊胜于无,连忙谢道:“充国替灾民们谢谢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灾民们便是骂我,也没什么。” 杭州。 一场大雨过后,西子湖显得更加的妩媚。沿岸的游人,把伞拿在手上,尽情的享受着雨后空中的湿润,一年之前,两浙路大旱,而就在此时,大宋黄河以北的地区,也是赤地千里。想想这些,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么珍贵了。因为远离灾区,加上丰收的喜悦,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会显得特别的精神。品店开春前往高丽的船队,在前不久顺利返航。这只史无前例的巨大船队的到访,轰动了整个高丽,近百只船的货物,一时间充斥着高丽那尚未开发的市场,大宋商人用瓷器、丝绸、棉布、座钟等等换购药材、白银甚至粮食等高丽商品,在返航时,更是带上了高丽随行使者,以及他那几艘相形之下小得离谱的船。但是因为高丽市场一时间根本接纳不了如此规模船队的货物,为了保证利益,薛奕与甫富贵并没有直接回来,而是在高丽使者的向导下,转道去了倭国,把余下的货物以及一部分在高丽买来的商品,全部倾销在倭国的市场,又买回大量的倭国特产以及黄金。这一次贸易的总利润,因为一些奢侈品全部脱手的关系,竟然高达到一百多万贯,而官船的收入,占到将近三十万贯——当时大宋各市舶司每年总关税亦不过六十多万贯——这一次贸易便可以把欠船厂的钱全部还清还绰绰有余了。这还没有算要上缴朝廷的市舶司关税,什一之税便有七万贯。 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航海,只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触礁沉没,还不是市舶务的官船,而利润却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惜接下来是台风季节,出海远航风险太大,否则一年之内,就能把三年茶盐之税,全数挣回了。 除了船队的开门红之外,石越主修各项水利工程都已峻工或者接近峻工,包括新开发的近十万顷的圩田在内,在灾年过去之后,竟然有了一次大丰收。石越亲自巡视各县,几乎带着强制性的推行合作社制度,让农民互相帮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证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选种,贷给百姓,花费佑大的精力,这才保证了这次丰收的取得。虽然到目前为止,杭州府库所存钱、粮,实在只能勉强度支,但是以民间而论,杭州却一派繁荣景象。 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商业的繁华,邻近州县的商人,已经开始渐渐把杭州当成一个地区的商业中心了。因为石越下令把用官价强行征购民间商船的高利润商品的比例下调到百分之二十,而余下百分之八十允许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时大大刺激了商人们的神经,于是最典型的交易行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货物运往杭州,卖给杭州的外贸商人,又从杭州买回高丽、倭国的特产,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贩运回乡,牟取利益。托赖杭州的交通发达,各官道修茸一新,沿途皆有驿站,出入杭州又只要交纳一次关税,石越又严禁小吏勒索商人,这里简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因此,当李丁文进行杭州府界之时,就被驿道上往来的商贾吓了一跳,而进入杭州城后,更是被市面的繁华所震惊。他以前来过杭州,那时候的杭州,虽然也是大城,但若论繁华,不用说与汴京比,就是比之扬州,也相差甚远,而眼见所见之景,倒俨然是个“小汴京”了。不过汴京此时却是饥民遍地,而杭州虽然一样也有乞丐,却始终保持在一个正常的范围之内。 漂荡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画艇之上,李丁文眼睛迷离的望着远处翠碧荷叶之上点点晶莹的水珠,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但嘴上却终于忍不住要赞叹起来:“公子真的非常之人,一年之间,便能使大灾过后的杭州有如此景象,只怕古之管仲,亦不过如此。” 司马梦求笑道:“难得潜光兄开口赞人,不过比起管仲来,却还是差得远哩。打开杭州的府库,什么底都露了。现在通判彭大人,心里可从来没有安稳过,整天拐弯抹角来找石大人,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快收税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石越轻轻把玩酒杯,望了李丁文一会,悠悠问道:“潜光兄快马急驰,兼程而来,想必不是为了来夸赞我在杭州的治绩的。” 司马梦求和*、李敦敏立时都止住笑容,望着李丁文;侍剑默不作声走出船舱,到外面监视。有什么事情要李丁文亲自赶来,众人都知道这是有大事要相议了。 李丁文笑眯眯的说道:“公子说得不错,眼下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越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李丁文,等他的下文。他们都知道河北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师,只是不知何故,石越临行前向皇帝所献诸策,赵顼却至今没有采用,虽然知道种种措施,只怕有骇物议,但石越也认为的确是行得通的办法,虽然不可能完全救灾——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够减缓流民的出现。 “王安石已经不安其位了。”李丁文淡淡地继续说道,“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已经有灰心之意,现在勉强继续视事,却不过只在政事堂处理*罢了,隔不几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经常微服在灾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发现,自己已经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击新法的奏章,没有一日停止过,最致命的是,两宫太后不断的请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这个消息居然被人传了出来,更增加旧党的气焰。王安石能不能撑过这次旱灾,完全在于皇上的心意……” *不禁问道:“如果此时王安石去位,大人远在杭州,又怎么称得上是机会?” “正为了远在杭州,才是机会。若在京师,反有许多麻烦了。”李丁文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又继续说道:“最有意思是桑长卿……” “长卿,他怎么了?”石越奇道,不明白这些事情怎么和桑充国又扯上关系了。 “嘿嘿——‘当日爱王相公亦切,今日责王相公亦过’,任谁也料不到,《汴京新闻》与桑充国,这个时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来了。”李丁文讽刺的说道,一面把几份《汴京新闻》发到众人手里。 众人接来,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摇头,司马梦求叹道:“长卿真是天真了。”*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他觉得桑充国也没什么不对。 “其实长卿这样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对《汴京新闻》的威望是颇有好处的,听说范纯仁就很欣赏桑充国。”李丁文冷笑道,“而且这样做,对公子也有好处。” 石越“噢”的一声,有点摸不着头脑,连司马梦求都奇道:“对大人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新党都知《汴京新闻》与大人关系密切,如今桑充国替王安石说话,免不得缓和的关系,有一半要算在公子身上;旧党这面,自冯京以下,却是知道这件事与大人没甚关系的,以大人的声望地位,他们不愿意视之为敌,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记到桑长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想不到李丁文连这都要算计。不说他说自冯京以下,都知道这事与石越无关,背后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长卿,这时候还妄想让众朝臣捐弃前嫌,真是缘木求鱼。现在朝廷之中,连新党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韩绛、吕惠卿、蔡确、曾布,个个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份不起来了。” “啊?!”司马梦求听到这句话,不由猛地站了起来,问道:“此事当真?” “岂有假的?”李丁文脸上也慢慢泛起了红晕,瞳仁竟是不小心闪着晶莹的光芒,不过一瞬而过,立时便又黯淡下来,继续说道:“韩绛不足为虑,虽然他现在地位最高,但是吕、蔡、曾三人,说起来他一个也斗不过,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这样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爷,位居王安石之后,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马梦求点点头,冷笑道:“韩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这次各有立场,总之无论哪派得志,庙堂上都少不了韩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石越心里对此也是雪亮,如果旧党当权,韩缜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中间派执政,韩维也一定会官居显职,否则河北士绅,绝对不会善罢干休。韩家这样的布局,有时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老谋深算的结果。 “这次河北受旱,韩家只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灾民背井离乡,韩家焉有不趁机占据田地的,到时候灾民能平安回来的,也只有一部分,略略还一点,做个样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绅的心里,是盼着流民出现的,这样他们才有利可图。”*愤慨的说道。 李丁文轻轻摇了摇头,把话题转回来,“吕惠卿这次走的,却是温和路线,有意无意的与王安石保持距离,向旧党示好,此人颇能揣测上心、迎合圣意,虽与王安石保持距离,但所作所为,却还能让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视之人。” “蔡确过于急躁了,一心想领导新党,吕惠卿在,他机会不大,但是韩绛这只老狐狸心里明白得很,他宁可与蔡确、曾布合作,也不会愿意和吕惠卿合作。因此机会也在。” “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观战,此人与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愿意追随的人,就是公子了。此人既然与吕惠卿、蔡确关系都不好,必然不愿意见他们得意,可以成为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马梦求听他说完,沉思一会,突然问道:“王元泽呢?他坐视不理吗?” “嘿嘿……”李丁文禁不住的冷笑,“王衙内重病缠身,否则有他在,必然能坚定拗相公的意志,哪里轮到上韩吕蔡曾辈来登场?王衙内太过于争强好胜,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断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诏不得擅开边衅了吗?”石越吃惊的望着李丁文。 “所以我才说他的性命,早晚间断送在此事之上。”李丁文冷笑道,“王元泽来往桂州的书信使者,达到五六次,虽然不知所谋为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腾的站起,“这!南交之战,绝不可开,这件事情,得想个办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写信给沈起还是王衙内?!”李丁文嘲讽的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会,又缓了语气说道:“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不过推测而已。” 石越心里知道李丁文所说有理,怅然良久,无可奈何的坐下,叹道:“但愿王元泽不要发疯,否则倒霉的是国家。” 李敦敏眼见石越伤神,便笑着岔开话题,向李丁文笑道:“李先生刚才说了许多,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下却只看到对朝局的分析,实在不知道机会究竟是什么呢?” 司马梦求笑道:“自然是机会。王安石去位,如果新党诸大臣能够一心一意拥立一两个继承者,分配权力,那么大人暂时就没有机会进入政事堂,只好继续在地方积经验,攒资历。但是如果他们居然内哄,那么不仅可以得到旧党的声援,连他们内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时候反对的声音,就会很小了。” “不错,比如蔡确与吕惠卿不和,那么如果吕惠卿进入政事堂,蔡确就会害怕吕惠卿趁机报复,这样蔡确虽然平素和公子不和,可照样也会希望公子进入政事堂,制衡吕惠卿,让他无法为所欲为。而他以御史中丞的身份,无论是公子和吕惠卿,都会希望能成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争之中,就可以得到巩固了。”李丁文举杯饮了一小口,微笑着解释,“不过,想要这个机会能够被利用好,还要做许多事情!” 汴京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自从太皇太后、皇太后哭诉于皇帝面前,要求废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但是对于这些,他已经完全看淡。只是让人瞒着王雱,怕这个消息让儿子病情加重,吴夫人以要安心静养为借口,更是连报纸都不让王雱看了,每天不过读些诗词解闷。 一面不断的上自请辞相的奏章,一面却照常视事,王安石此时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他矫情恋栈,他只希望能够尽自己的力量,略微缓解灾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注),赵顼终于召见政事堂诸大臣,下罪己诏,又诏令暂罢方田均税法、免役法、保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黄河以北受灾诸路,开常平仓赈饥民,沿途官吏,戒饥民不得入京,又诏四川诸路府、东南诸路,就近运粮至受灾诸路赈灾,不必再转往京师。 六月二十一日,赵顼再次下诏,令受灾诸路长吏,从饥民中挑选强壮者募为厢军,赐军号为威边军,驻扎各路州训练。王安石自然知道这是皇佑年间富弼曾经用过的办法,把灾民中的强者壮者召入军中做为安抚,这样受阻不能离乡的饥民,既便心有不满,却也无力*。 六月二十二日,赵顼令枢密使吴充亲自主持,从在京灾民中募强壮者两万人,组成四十指挥,赐军号忠锐,兵士待遇虽然同厢军,但是训练、差使却一切依禁军之例。 三日之内,犹豫不决的皇帝连下数诏,王安石知道赵顼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尽快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注:十六节《十字》中的时间,与史实颇有错乱,这是刻意为之,读者勿以为怪。又,十六节(二),桑充国言“现在是六月”,兹改为“现在是夏季”,行文一时图快意,失于考虑,望谅。 第十六节 十字 四 赵顼三天之内所下的诏令,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经不再增加了,各地灾民,在官府三分劝导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的死守乡土,等待官府的救济。人类的生命力愈是卑贱便愈是顽强,黄河以北众多的灾民们,每天仅仅靠着一碗粥度日,顽强的延续着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国终于可以略略松一口气了,组建忠锐军的消息公布之后,各个募兵处排起了长队,每个招募入伍的士兵,都会在额头刺上“忠锐”二字,与此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教阅厢兵(注1)那每月三百到五百文的俸禄,勉强养活家人。 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消除掉饥民*的隐患,不过是使政府今后背负更沉重的财重负担而已。饥民始终存在,不过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组织性*能力的饥民。 大宋熙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韩绛、冯京、王珪、吴充、曾布、蔡确、吕惠卿,以及诸翰林学士、知制诰,默默的传阅着一份奏章。皇帝赵顼高高的坐在龙椅上,眼窝深陷,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的臣子们。待到最后一个人看完,赵顼这才开口问王安石:“丞相以为石越所奏诸事,是否可行?” 众人的目光刷的集中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几乎是尽罢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时候,便已经结束了。皇帝顶住巨大的压力,把王安石留到现在,也许不过是念及到君臣相知之情罢了。 但是皇帝的态度也颇值玩味,无论是韩绛、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连章累牍分析说明新法与这次灾情无关,请求赵顼坚定意志,继续推行新法;还是一些旧党大臣趁胜追击请求皇帝罢免王安石,斥吕惠卿、蔡确,召回文彦博、司马光、范纯仁等人;赵顼都不置可否,只用朱批写上“已阅”二字,照样发回。 也许王安石还有翻盘的机会?这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陛下,石越条奏诸事,事事牵涉过多,臣实在不知道后果会是好还是坏。”王安石坦然答道,顿了一会,又补充道:“不过臣认为,或者可以试试。” 赵顼沉默良久,转过脸来,对众人问道:“众卿的意见呢?” 韩绛想了一会,出列说道:“陛下,石越所说救灾诸法,第一条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盐、酒以及香料等奢华之物的专卖权为饵,引诱南方商人运粮入黄河以北诸路,平价卖给官府常平仓。这样做本来也没什么不妥,朝廷以前为了充实西北军粮,也用过这个法子。但是这次受灾面积太广,商人运粮往灾区,只怕都会挑近的地方运,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 韩绛话音刚落,便见苏颂出列朗声说道:“陛下,韩丞相所虑虽是,但却并非没有办法解决,只需按就近之原则,规定某路商人,只能运往某路,便差可解决了。何况往灾区运粮,石越也说始终必须以朝廷为主,商人私人运粮,不过是弥补官府运粮能力之不足。微臣以为,这一条,实是可行的。朝廷过去又实行过,颇有成效,一切驾轻就熟,事情也不烦苛。”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赞许道:“苏卿说得不错,如此说来,这一条朕亦以为可行。” 韩绛见皇帝表态,便不争论,心里对苏颂虽然不满,却不便公然发作,只得隐忍不发。蔡确见韩绛不再作声,便接过话头说道:“第一条犹可,第二条,诏令灾区各路州县,若百姓受灾逃亡,其田地暂由官府看管,若灾后归乡,则赐还田地,若再无音讯,则充为公田。这一条虽然在理,但是只怕事情烦苛,流弊转多,小吏乘机敲诈牟利,本为爱民,反而害民。” 他这话说出来,别人犹可,吕惠卿心里立时就暗骂蔡确无耻。蔡确对石越这一条提出异议,摆明了是讨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别是韩绛,不过吕惠卿同样不愿意在这时刻得罪韩绛,便紧闭双唇,不表意见。 他不说话,却自有人说话,又是苏颂出来质疑:“陛下,蔡中丞此言差矣,乡土自有册薄,谁家产业为何记载甚详,这等事有何烦苛可言?何况纵有小吏乘机敲诈百姓,也好过那土地全部被豪门大族兼并了。” 吕惠卿实在不明白苏颂为何如此活跃,竟是不惜得罪韩绛、蔡确。他哪里知道苏颂的心思!苏颂既然知道自己得罪王安石,那么新党迟早要对付自己,此时不趁机倒向石越,结援自固,更待何时?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个韩绛、蔡确,又有什么了不起? 石越与李丁文商议之后用快马密急送达赵顼御几之前的这份奏章,一方面是说高丽使者抵达杭州,请皇帝决定何时让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面自然是再次陈叙救灾之策十余条。这十余条对策,包括开放矿山,由政府出卖许可证,让富民召募灾民入山挖铁、锡、煤矿等矿产;凡商民献粟一万石以上给灾区州县,即由太常寺颁授“皇宋仁爱勋章”,佩此勋章者,见三品以下官员,可以不必参拜,子孙参加科举考试,视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满了争议的措施。 这种种措施,若在平时提出来,立时就能掀起轩然大波,而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加以考虑,因此石越临去杭州之前,虽然献有救灾数策,但一来不够系统周详,二来便是因为种种手段,实在让赵顼难以放心,所以赵顼一直压住不提,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迫使赵顼不能不考虑一些可能存在风险隐患的手段了。此时石越与幕僚们商议的救灾之策送到赵顼手中,正是恰到好处之时,赵顼也没有多做犹豫,就召见高级官员,对此进行廷议。 然而石越的许多主张,却不可避免的要触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个有资格来议论这份奏章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 吕惠卿在心里盘算许久,皇帝的意思,已经渐渐明了,那是倾向于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虽然不再能让皇帝言听计众,但是他的态度,依然颇为重要,只要王安石还在汴京一日,吕惠卿就会充分考虑王安石的态度。而从王安石短短几句话之中,吕惠卿也可以感觉到王安石实际上也是倾向于接受的…… “我应当表明意见了!”吕惠卿心中立即做了决定。 “陛下!臣观石越之策,其实是几个方面入手来救灾。其一,保持运输的通畅,使粮食能够源源不断的运往灾区;围绕这个方面,除了朝廷的转运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励商*粮进入灾区,以减轻朝廷沉重的运输负担,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价,是所谓的‘勋章’,这便相当于古时的入粟买爵,历代以来,都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观石越所说,勋章一物,更倾向于一种荣誉,与朝廷表彰的牌坊作用相差无几,臣以为虽然古今所无,却也是可行的……” 吕惠卿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见赵顼微微点头,方继续说道:“……以上是诱之以名,二则是用盐、茶、香科等物的专卖权为饵,这是诱之以利,如此数管齐下,只要能够保证有足够的粮食进入灾区,粮价就能保持平稳,民心便可安定,这的确救灾之良策。” 赵顼和王安石听得频频点头,众人心中都知道吕惠卿与石越常有不和,这时候见吕惠卿说来,竟然是极力支持石越的主张,而条条阐述,倒似说得比石越的奏章还要简单明晰,不由尽皆诧异。 “石越救灾之策,其二是引诱、迫使受灾诸路豪强,主动拿出家中的藏粮。臣敢断言,受灾诸路,绝非没有粮食,而是许多富家大族,家中有粮,却不愿卖出,他们是想趁机大发国难财!” 吕惠卿此言一出,许多河北出身的官员,脸色立时变黑,便连皇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只有王安石、蔡确等人微微点头。吕惠卿却毫不在意,继续朗声说道:“石越的办法,一是保护灾民的田地免遭兼并,尽量让一些富豪之族无利可图,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粮食又源原不断的运进灾区,这样他们高价卖粮的企图,也立时破灭。这时候朝廷再开放矿山之利,自古以来,矿山之利最厚,朝廷许可富民用钱粮购买矿山五年或十年的开发权,各地富民,岂能有不心动之理?如此一来朝廷不权立时可以得到一笔巨款与粮食,而一些灾民更可以借此谋食,避免私自聚啸山林,若用此策,想来那些富豪之家,也是乐意的。”吕惠卿说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凛,他这才发觉,石越的建议,表面上充满了争议,但在利益上,却几乎谁也没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们,从这矿山之利中,不知道能得多少好处,难怪没有人反对这一条。 赵顼听吕惠卿说完,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道:“矿山一事,朕以为颇为可虑,一是怕奸民私铸钱币,二是防日后有人借此机会,聚集流民,图谋不轨,这是不可不防的。” 吕惠卿上前一步,说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废食。黄巢可不曾开得矿山,要使四海晏平,还是要使百姓安居乐业。何况五年、十年之后,若国家无事,再收回也不迟,一时权宜之策,不必立为永久之制。” 崇政殿廷议五天之后,赵顼再次颁布诏令救灾,石越的主张几乎被全部采纳,大宋终于开始真正动员起庞大的国家机器,来对付这场建国以来最大的自然灾害。然而讽刺的是,就在这一天下午,诏令刚刚发出不到一个时辰,从开封以北,大宋境内各路州府,几乎都下起了倾盘大雨! 在汴京城西南的白水潭学院,数万名师生不由自主的扑进雨中,欢呼雀跃,桑充国、程颢、晏几道、王旁,甚至于邵雍、程颐,都忍不住随着学生们走进雨中,张开手掌,捧着珍珠般的雨水,激动得热泪满眶!那些还没有离开的灾民们默默地仰起脸,任雨水打在干枯的脸上,水沟纵横,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这场该死的旱灾,终于要过去了! 类似的场景,从南薰门到新封丘门,从万胜门到新宋门,从开封到河北,无数的人们在苦苦挣扎数月乃至于一年之后,终于看到了希望! 然而在禁中政事堂,中书的官员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要诅咒——人人都盼望着下雨,但是这场雨却不应当是在今天到来!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树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他伸手把给自己打伞的下人推开,让凭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摇摇头,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吕惠卿轻轻跟了过来,心里却忍不住一阵窃喜,脸上却木然无语,半晌方咬着牙说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罢了,何曾有什么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转过脸来,犀利的目光在吕惠卿脸上停留良久,见吕惠卿眼中闪烁的,尽是真诚与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终于黯淡,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吕惠卿的肩膀,温声说道:“吉甫当自勉之!” 与此同时,赵顼站在集英殿的正门外,喃喃说道:“真的是天意吗?!” 侍立身后的韩绛与冯京、王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孙固微微冷笑,接过话茬说道:“也许真的是天意!” 赵顼转过头来冷冷的望了孙固一眼,孙固却昂然不惧,良久,赵顼叹了口气,说道:“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 苏颂故意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从六月二十日诏罢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话音虽轻,却是轻轻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韩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再看冯京与王珪,二人竟是装得一脸的木然,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经被老天爷推了最后一把!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着铠甲,骑在一匹白马上,铁青着脸望着雨中的踏白城。数日前,成功切断玛尔戬的退路之后,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时被震天雷、霹雳投弹炸得损失惨重的玛尔戬军,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断之后,立即撤了河州之围,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早已料到玛尔戬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军绕到城后,出其不意,突击玛尔戬大营,焚帐八十,斩首七千余级,把羌人杀得胆战心惊。玛尔戬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领残军龟缩进踏白城中。王韶与李宪亲率两万宋军,会同赶来的河州守军,把小小踏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月前,景大人就是战死在踏白城!”骑马跟在王韶身后的河州尉悲愤的说道。 “阿弥陀佛!”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身披袈沙的智圆禅师低声念道。 王韶转头脸来,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言。那些普通的将领,是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这一战的胜利,能与以前一样帮得了王丞相吗?”王韶用目光询问智圆。 仿佛看懂了王韶眼中询问的内容,智圆微微点头,沉声说道:“无论如何,这是熙河地区的最后一战!” 王韶收回目光,环视左右,见手下将领尽皆跃跃欲试,李宪却勒马停一边,目光远远的望着踏白城,他心中一凛,拨出宝剑,厉声喝道:“攻城!” “攻城——” “攻城——” 随着传令兵的号令,数十架抛石器把石块扑天盖地的砸进本就低矮的踏白城,冲车与云梯已运到阵前,作势欲发——就在此时,一面白旗从城墙中竖起…… “玛尔戬投降了!” “玛尔戬投降了!”士兵们传出阵阵欢呼。 王韶与李宪对视一眼,虽然玛尔戬的覆亡已经注定,但二人都没有想到最后的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兵不血刃,便彻底平定了玛尔戬之乱。王韶远远望着缓缓打开的踏白城城门,见到几十个白衣白旗的人从城中走出之后,终于不易觉察的吁了口气。智圆轻轻念了一声佛号,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东方…… 汴京大内,御书房。 赵顼的目光在那幅巨大的天下郡县图上停留良久,沙着嗓子说道:“丞相,当朕还在藩邸之时,便时常听说你的大名!那个时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终于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业!”他的目光从河套地区,移到了幽燕,热切的光芒一闪而熄。 王安石静静的侍立在一旁,低声说道:“臣有负……” 赵顼挥挥了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责之语。桑充国说得有理,当日爱丞相亦切,今日责丞相亦过。朕即位已经七年,国家的财政较之仁宗时、先帝时,都要好得多了,无论如何,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丞相的功劳!” “陛下!” “丞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只是丞相虽去,但变法却决不能中道而废了,继丞相之位的人选,不知丞相以为何人最当?”赵顼终于委婉的接受了王安石的辞呈,他们两个人这时候并不知道王韶的胜利,但是既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会有任何改变。 王安石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拜谢道:“谢陛下圣恩。” 赵顼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亲自弯腰扶起,温声说道:“丞相快快平身。” 王安石站起身来,沉吟良久,方说道:“韩绛、吕惠卿,当可不负陛下之望。” 赵顼低头思忖一会,说道:“韩、吕二人,的确可以不变新法之意,吕惠卿既有才干,又识大体,不记私怨,事事以国事为先,犹是难得的人材,只是得罪的人太多,且资历终是浅了,只恐有骇物议。” 王安石略有不解的望了赵顼一眼,说道:“当初陛下用臣之时,臣之资历,亦远不及韩琦、富弼、文彦博。” 赵顼背着手,微踱两步,又说道:“丞相所言是,那么蔡确此人如何?” “蔡确亦是人材,只是略嫌急躁了,且不如吕惠卿能容人。” 赵顼点点头,又问:“曾布呢?” “材有不足。” 赵顼转过身来,冷不防问道:“石越呢?” 王安石不由一怔,这才明白原来皇帝竟然是想要石越入政事堂!他想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石越的才华,只和吕惠卿差相仿佛,但是若论远见卓识,臣也自愧不如。说是宰相之材,的确当之无愧,只是毕竟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这个人,陛下不如给子孙留着用吧。” “朕以为石越年纪虽然轻,但是颇为老成,似乎可以补此不足。” 王安石默然良久,缓缓说道:“陛下若一定想用,臣也不会坚持己见。不过若以臣之愚见,则以为让石越在地方做六年地方官,再回朝廷择一部寺做三年主官,然后再做两年翰林学士,十一年之后,此人便是宰相的不二人选。少年骤贵,升迁太速,有时候并非好事。” 赵顼微微点头,良久,才说道:“容朕三思。” 熙宁七年七月,为相五年的王安石,终于被皇帝批准了辞呈,但是皇帝也并没有许可他致仕,而是让他以“观文殿大学士、行吏部尚书、位特进、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的身份,知江宁府事。 虽然王安石的罢相是旧党们孜孜以求的,但是这件事情却不值得他们多么高兴,因为仅仅在一日之后,皇帝即任命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以吕惠卿为翰林学士,几天之后,又进为参知政事,以此向他的臣民们宣告,他变法的决心,并没有改变! 然而赵顼与王安石都没有意识到,三司使曾布与御史中丞蔡确,是不可能承认吕惠卿的权威的,而旧党中人,痛恨吕惠卿更甚于痛恨王安石,这项任命对于汴京复杂的政治局势而言,毫无缓和之用。 ———————————————— “你说什么?!”王雱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死死的抓住谢景温,厉声说道:“父亲找苏子由替妹子向桑家提亲?” 谢景温被王雱吓了一跳,王安石罢相的消息,也不过让王雱稍微咳了两下,淡淡的说了一句:“退一边看看,也未必是坏事。”便罢了。他妹妹的亲事,竟然把他紧张成这样。谢景温连忙温声说道:“元泽,你先不要激动。”一边轻轻掰开王雱的双手,扶他慢慢躺下,这才继续说道:“平心而论,这是一桩好婚事。” “好婚事?!”王雱冷笑道,“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桑充国的父亲还是个商人,女儿嫁给石越,那已经是石越不长眼,儿子还想娶宰相之女?桑家之贵,便是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了,哪有这等便宜事?” 谢景温笑道:“元泽,你想偏了。桑充国也是个读书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汴京新闻》的社长,眼下大宋也就是他能配得上令妹了,相公的眼光,你我皆不及呀。” “父亲那是鬼迷心窍,要不然不会推荐福建子进政事堂。”王雱却一点也不卖账。 谢景温微微摇头,笑道:“元泽,这次福建子进政事堂,可以说是得意忘形。他两个兄弟神气得尾巴都翘上天了,那个*凤也人模狗样的,嘿嘿……若依我的浅见,福建子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坑而不自知。” 王雱轻咳几声,不解的望着谢景温,说道:“如今父亲罢相,政事堂韩、冯、王三人,论舌辩机智,引经据典,都不如福建子,加上皇上信任,怎么说是坐上了火坑?” “元泽,你是没有见到曾布和蔡确的神态。”谢景温冷笑道,“如今一相三参,韩、冯、王哪个心里会服福建子?相公在位之时,这几位对相公还有几分敬畏,韩绛与相爷交好,冯京与相公是同年进士,王珪靠的就是资历老,也毕竟要服于相公的盛名,可福建子又凭什么让他们服气?” 王雱垂首想了一下,也不禁笑道:“倒是有理。福建子这一进政事堂,等于是把天下的怨望聚于一身,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去长袖善舞。哈哈……” 谢景温也陪着干笑几声,这才说道:“所以说,相公虽然罢相,但是未必却没有复出的机会,只要元泽你养好身体,帮助相公振作起精神来。元泽你没有看报纸,不知道端详,这次桑充国可很是为相公说了公道话,反倒是《新义报》的人,自你病后,便尸餐素位,不知所谓,相公马上要去金陵,吕惠卿必然在《新义报》安插自己的人,日后是很难指望得上了。” 王雱已猜到谢景温要说什么了,他心中不喜,便皱了眉,冷冷的问道:“你的意思是?” 谢景温说得得意,全然没有注意王雱的神态,见他相问,立刻不假思索的嘻笑道:“现在笼络住桑充国,日后必是一大助力!” 王雱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盯着谢景温,冷冰冰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把我妹子当工具?” 谢景温这才发觉王雱语气不对,忙不迭的解释:“元泽,你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 王雱狠狠的盯了谢景温几眼,寒声说道:“我们王家,不需要女人做工具!我父亲也不会有那种想法。” “是,是。”谢景温陪着笑脸答应着,心里却不怎么相信。 与谢景温有着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吕府的夜晚,灯火通明,笙歌不绝。吕惠卿身穿上好的湖丝道袍,与邓绾、*凤等几个亲信围坐在后院水上凉亭中,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只口大底深、黑色润泽的兔毫盏。吕惠卿将御赐的龙凤茶团轻轻的碾成细末,然后取一点香料,一道放入盏中。这龙风茶团,在茶芽采回后,要先浸泡水中,挑选匀整芽叶进行蒸青,蒸后又用冷水清洗,然后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放在瓦盆内兑水研细,再放入龙凤模压饼、烘干,前后经六道工艺方能制成,又是皇帝珍品,非巨宦显贵之家,绝对用不上的。因此*凤等人,都是瞪大了双眼,来欣赏吕惠卿的茶艺。 吕惠卿略一伸手,旁边侍立的侍女连忙将一个小小的铜壶递过来,吕惠卿接过铜壶,微挽长袖,站起身来,向盏内倒入少量沸水,将茶末与香料调匀。一阵浓洌的茶香顿时扑鼻而来,*凤与邓绾都不禁闭目深吸一口,赞叹的点了点头。这才睁开眼睛,欣赏分茶艺术的最**,只见吕惠卿左手执壶,右手拿着一个似小勺的茶笼,一边量茶注水,一边用茶笼击拂,茶叶的泡沫随之出现各种各样的颜色和起伏,吕惠卿一面变动手法,那汤纹水脉时而如花草,时而如飞禽,时而似走兽,时而类游鱼……所有幻象须臾即灭,却又层出不穷,当真是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凤等人不禁大声击掌叫好。当时人们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喜欢斗茶,也就是分茶。吕惠卿本就是其中的高手,但是因为皇帝赵顼对这种犬马声色之事,总是刻意避而远之,因此吕惠卿也极少人前卖弄。今日之事,可以说难得一见。 吕惠卿见众人叫好,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天下之事,理归于一。人生与斗茶,也是一样的,当真是如梦如幻,一个繁华去了,另一个繁华来了,替代无穷,大家所斗的,所争的,便是那片刻繁华时间的长短。” *凤与邓绾不由一怔,不料吕惠卿在此志得意满之时,竟然发出如此感叹。 吕惠卿一面轻轻击拂茶水,一面又叹道:“你看这幻象,若以这茶比作人事,那么它们当以为是久了,可在我们看来,却不过一瞬之间,停得再久,也是一瞬,停得再短,也不过一瞬,以茶及人,真感觉一切争斗,毫无意义。” *凤笑道:“老师志节清高,非我等俗人能及。” 吕惠卿微微摇头,对*凤说道:“听说王相公想把小女许给桑充国?” “应当不会错了,是苏子由亲自说媒。”*凤笑道。 “苏子由是四川人,桑家也是四川迁来了,苏氏兄弟在蜀人中威望极高,王相公倒会选人。”吕惠卿漫不经意的笑道,“桑家答应了没有?” *凤略还嫉恨的说道:“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宰相家下嫁,哪里便有拒绝的道理?桑俞楚满口答应了,双方已经订下婚约了。” “哦?”吕惠卿手下一点也不停顿,一边击拂一边思量,过了一会,笑道:“如此说来,桑充国也并非仅仅是一个书生这么简单呀!” *凤冷笑道:“桑充国无可无不可,是程颢极力劝说他答应。何况他父亲既已应允,婚姻大事,双亲尚在,又岂容自己作主?” 吕惠卿微微抬头,望了*凤一眼,应道:“原来如此,程颢这个老狐狸。”顿了一会,又笑道:“如此说来,桑家不经意间,就成为了大宋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了。我的老师,可不简单呀!” *凤眼皮一跳,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师是说,王安石是结桑充国为援?” “白水潭学院,《汴京新闻》,魏国公韩琦的义女,姑爷石越,桑家的财力,再加上王相公的女婿,桑家的力量,不知不觉,几乎可以与河北韩家比肩了。韩家为本朝巨族,靠的是什么?一是人材辈出,二是门生故吏,桑家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吕惠卿放下茶笼,背着双手,轻踱到凉亭边上,冷笑道:“我的老师是害怕罢相之后,有什么不测,预先埋下一队伏兵呀。” 邓绾凑上来,笑道:“我看不足为惧。” 吕惠卿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对*凤说道:“我也需要一些人材了。《新义报》一定要由自己人控制,履善你也要到地方上去,再积累点资历。” “多谢老师栽培!”*凤喜出望外。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凤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记住做官要清正,有了官声,回来便可以进御史台。”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吕惠卿望了一眼热切的邓绾一眼,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温和的笑道:“邓公子也可以趁此机会在地方谋一优差。” “多谢相公。”邓绾谄笑道。 一声“相公”,把吕惠卿捧得身心飘然,浑身舒泰无比,为了这一声称呼,他奋斗了多久呀!“如今河北各路救灾,一切有条不紊,正是建立政绩的好时机,所以履善与邓公子,都会派到河北去。我会挑两个有矿山的州县。”他看似不经意的说出这句话,*凤还不知道深浅,邓绾却不禁大喜,如今朝廷出卖矿山开发权,在有矿山的地方做守令官长,不动声色之中,发财致富,如探囊取物。他却不知道,吕惠卿自己也想买一个矿山,下面有几个亲信,自然方便得多。 在给女儿定下这桩出乎许多人意料的婚事之后,王安石立即替王雱告了病,一家人乘船静悄悄的离开生活了五年的汴京,前往江宁任上。至于为什么王安石要把女儿许给桑充国,尽管外人有许多的议论,但是王安石心中的想法,却已经没有人知道。两个当事人平静的接受了这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中国古代婚姻,甚至连相亲这一道程序都省掉了。 就在王安石离开汴京三天之后,也就是熙宁七年八月十九日,李宪押解玛尔戬回到汴京城,枢密使吴充奉诏迎出西城外十里,赵顼喜出望外,御殿受俘,封玛尔戬为营州团练使,赐姓名为赵思忠,授王韶观文殿学士兼礼部侍郎,进枢密副使。王安石开拓熙河的政策,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然而此时王安石却已经不在相位了。 在这个时候,眼看着熙河靖平、天已降雨,受灾地区救灾有条不紊的进行,运粮的商人们络绎不绝的来往于大河南北,多数的流民们也陆续返乡,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大宋的局势,在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之后,应当有一个缓和与上升了。大宋国也该否极泰来了! 至少到熙宁七年十月三日之前,这一切亦完全如人们所料。这一天晚上,李丁文在汴京石府,提笔写信给石越: “公子钧鉴:某观京师之事,暂不可为,公子安心于杭州开拓,立下政绩,一切功勋,自有人报与上知。某以为政局之平稳,最多半年,最迟明春,必有机会,吕惠卿辈,不过为王前驱者……” 写到这里,突听到一阵急勿勿的脚步声走了近来。他连忙把信压好,抬起头定睛望去,却是秦观闯了进来,只见秦观脸色红润,走到跑前,兀自气喘吁吁,也不待他相问,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先、先生……出、出事了!” 李丁文轻轻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说道:“少游,不要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秦观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李丁文面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谁的,全无半点才子风度的一口喝了,这才说道:“方才听苏子由大人的消息,辽人陈兵十万于边境,要求重订边界,增加岁币!还说十日之内,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会议,就要兴兵进犯!” “啊!”李丁文不由站起身来,他脸上的神情,却让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气愤。 而此时屋外的世界,月光如洗,星辰寥落,光芒隔着窗子,洒落在李丁文与秦观的身上,但是却无法照见他们的内心。同样的,从这皎洁的月光中,也没有人能看见大宋的前途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一卷《十字》终] 敬请期待《新宋》第二卷《权柄》 注1:教阅厢兵,宋制,厢兵有两种,一种形同杂役,一种如禁军一样接受训练,名为教阅厢兵。教阅厢兵俸银较一般厢兵要高,但待遇不及禁兵。 《新宋.十字》后记 《新宋》这部小说,写到今天,已经快一年了。这部小说带给我很多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因为我因这部书,认识了某一个人。除此之外,它带给我的一切,都与读者的支持有关,这些也很重要。 十一个月之前,我动笔写《新宋》的时候,我对宋史的了解,可以说非常的肤浅,到了现在,虽然不敢说有极深的了解,但是我想我已经站到了那个世界的门外。我想极尽自己的能力,来向我的读者展示一个更真实的幻想世界,到今天,虽然远远不能称为完美,但是对于我自己而言,我是可以满意的。 因为,我一直在进步。 只须知道自己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便是有种种的不足,我也能很坦然的面对。成熟是一个过程。 与此同时,我也希望,《新宋》能够带给读者一些东西——除了阅读的快感之外,还能有更多的一些东西——这是阿越小小的野心。我的读者中,有相当的一部分,是并不满足于跟着作者的思维跑动的,他们? ??有自己的思考,这是很可高兴的事情。有独立的思考,必然就会有不同的意见,然后就会有争辩——这也是极其正常不过的事情。难能可贵的是,不管怎么样,书评区的讨论,始终能有一个良好的气氛。 在业已结束的第一卷中,时间跨度大约是五年,从熙宁二年的冬天,到熙宁七年。这五年的时间里,石越并没有如初稿那样,登上相位,反而是去了杭州做地方官,这个改变是必须的。因为五年的时间登上相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这五年的时间里,石越创立的白水潭学院,不仅仅毕业了数以百计的学生,最重要的是,白水潭学院已经成为一个典范,各个书院争相效仿的对象——这个意义,也许比白水潭学院毕业了多少学生,更加重要。 在这五年的时间里,桑充国创办的报纸,已经成为大宋中心地区与精英阶层非常熟悉的事物,这种习惯的养成,远比《汴京新闻》的地位更重要。 …… 五年的时间,能发生的太多,但是不能发生的,也一样多。 在写作的时候,我常常不自觉的想,我写的东西,在宋代有可能实现吗?有时候我觉得可能,有时候我觉得不可能。 我也会常常去思考,王安石变法时代的宋代,面临的真正问题是什么?我记得有一次和一个朋友在msn讨论宋代的役法,我向他略略介绍了聂崇歧先生在《宋役法述》中指出,宋代役法最困扰百姓的,无过于衙前与弓手,他很认真的对我说,弓手应当废,百姓能宽得一分是一分。当时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因为我自己常常也会代入那个时代。我也会由衷的去考虑那个时代本身面临的问题,这个时候,我就不会去考虑一部分读者希望看到现代社会在古代复现的心理了。 我常常会在历史与幻想之间徘徊选择。 我相信能有自知之明,我现在对于宋代的知识储备,并不足以写一部宋代的历史小说;而且《新宋》的本质,依然是一部历史幻想小说。这个故事,离不开幻想。而幻想,需要不断地看到技术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主人公的得意——我一直小心的控制住这种幻想,不要过份的游离于历史之外。以至于我有时候也会郁闷,我为什么不让赵顼拥有现代人的知识,而要选一个石越去白手成名?我为什么不能放任的科技的爆炸,偏偏要小心谨慎的把一切技术,控制在手工业时代? 有时候我甚至会自嘲:我这是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但是我始终坚持这个风格,不仅仅让石越戴着镣铐跳舞,而且也让自己戴着镣铐写作。这不仅仅是因为有读者的喜欢与支持,也是因为我相信这样的幻想,更能引起读者的思考。 小说需要的是传奇,历史和幻想本身是矛盾的。我常常说,戏剧性多一分,真实性就少一分。但是另一方面,真实也可能就是戏剧。我根据历史的脉络,编织着情节的发展,却无法也不可能准确的计算前面的改动对后面的影响。因为什么时候是历史,什么时候是幻想,只能依赖于我的感觉。 幸好,我的历史哲学告诉我,历史是偶然的。所谓的必然,不过是“偶然”发生之后,人们对它的一种承认。换句话说,任何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都只存在“偶然”;发生了之后,便只存在“必然”。这个观点不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同,历史哲学不过是我们认识历史的工具与方*,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历史。我告诉读者的,只能是我站在的这个窗口所能看到的风景。 虽然我同样也有一种冲动,想告诉别人,你们看到的都是错的,只有我看到的才是对的。但是理智告诉我,真相不止一个。 所以当我在编织幻想的时候,我可以放心的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它虽然不可能是全部的可能,但必然也会是可能之一。作为作者要做的,不过是尽其所能,让读者也觉得那是可能的。 在写完上面的话之后,我回去头,又重新将第一卷读了一遍。 这时候我才觉得读者真的非常的宽容。 当我回过头去读第一卷的时候,发现有很多语句,根本是不通的!而我的描写,十分之*,倒正显出了我语言的匮乏——可居然还有人说我的“文笔好”! 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则是我常常用大段的旁白来强行推动情节的发展。从客观上来说,这自然是为了保证文章的节奏不至于太慢,但是也无可置疑的证明了我写作技巧的不成熟。 我想这些毛病,在以后的章节中,我会尽量的改进。 人总是在发现缺点后才能进步,我也只如此的开脱自己了。 在这篇后记的最后,我想对小说中几个人物,说一些自己的理解。 我对人物与人性,既有自己的理解,或者说恪于经验与固执,“只能”有自己的理解;而在客观上,小说也不可能为了人物的性格而安排情节。所以我虽然在写作之时,也有野心塑造一两个人物,但是我也不愿意也不太可能过于在意这些,当然,只是“不愿意过于”,没有作者不在意自己的人物刻画的——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自欺欺人。我来写这段话,实际上就是说明我心里还是在意的。 主人公石越,在我设想中,并不是所谓的“英雄”或者是有个性的人物,也并非是仿照作者为蓝本刻画的——虽然不可避免,会有作者本人的影子,但实际上,根本是两回事。 我所想刻画的石越,是一个聪明过人、有着反省精神、略显犹豫的性格、内心有坚毅的信仰、自认为有献身精神、带着道德的虚伪而甚少自觉、为人沉稳,偶尔也有鼓动家的素质的年青人。这个人物的性格,是不是刻画得足够成功,我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刻画这样一个人物为主人公,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无非是我见识所限而已。总之,石越并不是一个对现代人具有感染力的人物,但却绝对是一个能在古代有良好生存能力的人物。过多的阐述是没有必要的,石越之不同于岳不群,最重要的一点,是石越基本上不会认为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去牺牲别人,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他可能会默认这种牺牲,但是他心里一定会有强烈的愧疚之情。另外,我赋予石越的性格上,让他至少在理智上,能够容忍不同的人与不同的意见,并承认那本是事物的常态。他所带来的所谓“文化启蒙”,也并非是唯我独尊的,而是以较低的姿态,争取融入社会文化主流的那一种。因此,白水潭的历史任务,是“百川汇海”,而非“取而代之”。 在小说中,被我“人为的拔高”而与石越齐名的桑充国,是做为第一配角的构想出现的。这个人的性格与习气,基本上就是我所了解的“书生”(一个狭义的定义,读文言文要查字典的,一律不算在此内;《论语》没有读过两遍以上的,一律不算在此内……)。对于他性格突兀的批评,我曾经做过很多回应,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因为对于“书生”的性格、脾气,在不同的情况,会如何处理事情,我想我比大多数人要了解。我想如果在这个人物上我有失败,那么我最大的失败,不过是对于桑充国的铺垫太少。 而桑充国为什么会和石越齐名,是不是有资格。仅举一例,郭逵凭什么能和狄青齐名?至于白水潭学生为什么服气桑充国,我想小说中或者交待还是不够。以后若有可能,我或者会补上一两笔。只不过我想说的是,范滂未必学问出众,天下未必不以其为楷模。中国的传统,是“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学问本是末节。何况桑充国其先有石越的支持,其后有程颢等人的支持。 至于对吕惠卿这个人物的表扬,在我看来,更是一种反讽。吕惠卿的形象,不过是我从历代奸相权相的言行中,取其“菁华”而成。典型的抄袭人物,不过这样的人物,也更符合大家的经典认知吧?重复了千百遍的人物,自然更容易得到认可,那也是人之常情。也许小说人物刻画的精义,就是写出符合大众认知的人物吧。 在小说中,吕惠卿是不会那么快跨台了。以阿越读宋史所得,认为吕惠卿急于在上任后标新立异,以求在政治决策上走出王安石的阴影,在具体人事上急不可耐地打击王安石;其原因,以阿越看来,无非有两个,第一个是他与王安石之子王元泽长期结下的怨恨,第二个是在郑侠案中,罢黜冯京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打击了王安国。从而导致了他与王安石事实上的决裂。因此吕惠卿一方面急于走出王安石的阴影,希望用政策上的成功来取得赵顼的信任,开始推行手实法等一系吕氏政策;另一方面,则无所不其极的离间王安石与赵顼的关系,迫害王安石——从而一方面进一步激化了与旧党的矛盾,一方面引起了赵顼的极度反感,终于自取灭亡。而小说中,与王元泽的矛盾因为石越的出现,得到了部分的缓解与转移,而郑侠案并没有第二波导致冯京罢相的事件出现,吕惠卿与王安石的破裂,将不会那么急促,接下来一系列的事件,势必改写。 所以,吕惠卿将继续留在书中到一个适当的时候。 作者在小说以外的话,本不宜讲太多。便在此收笔,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新宋》的创作。 阿越 于耶元2005年3月31日 第一章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代州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大宋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义兴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门寨、西径寨、土登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它与东边的真定府,西定的宁化军、苛岚军、火山军、保德军、府州、丰州,一起构筑了针对辽国西京道的重要边防线。如若代州失守,辽人可以从两条大道进军,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击忻州,一条由蔚州长驱直入,进入代州,再经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辽军往西,可以过黄河与夏人呼应,延安府难免腹背受敌,西部边防立时就有崩溃的危险;向南,可以直接攻击大宋的西京河南府洛阳;向东还可以立时瓦解真定府的防线,同时在黄河北岸威胁大宋的北京大名府,使得辽国南京道的侵军能顺利南下,这样一来,大宋的东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辽军之前了。 因为代州有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虽然大宋一直奉行守内虚外的国策不变,但是在代州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王安石执政以后,除置将法、保甲法之外,又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却因为当时守御河北诸州,都是大宋一时名臣,而本国实力实际上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大宋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大宋大灾之后,元气大伤,王安石罢相,大宋国内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伊逊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大宋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而且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赔偿损失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大宋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燕云,但是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在悖然大怒的外表之下,实在有着深深的担扰。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茶饭不思,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而且还有十万之众!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娘娘(注1),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说完事情的经过,虽然是重述,可依然气愤的拿起一块玉如意,一把摔成两断。 曹太后静静的听赵顼说完,微微摇了摇头,宫女乖巧的把剥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个玉盘中,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气,吃了这个桔子再说。” 赵顼这时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过太皇太后有赐,却也不敢推辞,只得欠身说道:“谢娘娘。”勉强坐下,三口两口把桔子吃了,不料心中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宫女们手忙脚乱,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却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责怪道:“官家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却这般耐不住性子。”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自己母亲嗔怪,也只能红着脸坐定,说不出话来。 曹太后轻轻挥手止住高太后,对赵顼说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既如此,那么请问官家,如今国家储蓄赐与,已经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已经精利了吗?” 赵顼被问得一怔,呆了一会,方茫然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但是她已在宫中几十年,经历了三朝皇帝,也曾垂帘听政,焉有不知道轻重之理,当下委婉的说道:“官家,哀家听说,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如果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万一挫败,所伤实多。哀家想辽国如果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燕云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胸中,又何曾真有半分战意?他想北伐,不过是一时冲动之言罢了,这时听曹后之话,那一点冲动,早已消于无形,连忙说道:“多谢娘娘教诲。” 曹太后又说道:“似现在两府之人,都难问辽事。哀家也不过一介妇人,官家要问策,可以问魏国公韩琦,其余如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询问他们的意见。如此决策便不至有失误了。” 河北大名府。魏国公府。这是一座威严的建筑,然而此时,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带孝,哭声从内宅传到街上,魏国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么重要的人物。李丁文骑着马日夜兼行,当他在魏国公府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累得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千万不能死!”李丁文在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边疾步走向门房,把名帖递给门房,说道:“学生李丁文,拜见魏国公。”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放声大哭,泣道:“国公爷、国公爷他仙游了!” “啊?!”李丁文当场怔住,他辛苦赶来,可一切都白费了。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文在心里苦笑着,“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刘忱与代州知州吕大忠坐在一匹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听皇帝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只是如今国事艰难,朕得不已,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自己当时朗声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之前,皇帝亲自颁下手敕给自己,手诏上说:“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出使的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丧气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的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 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代州,在驿馆设宴,这是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如果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想通这一节,他咬了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刘忱与吕大忠下了马车,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萧禧满脸笑容,抬手说道:“刘大人、吕大人,请。” 刘忱见萧禧虽然满脸堆笑,却是一身戎装,当下抱拳,冷笑一声,说道:“萧大人,请了。” 吕大忠却神色自若,满不在乎的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跟随而来的宋军立时在驿馆外列队站好,隐隐对驿馆形成包围之势,几个幕僚则跟在身后,一同入内。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在二门亲迎,刘忱打量此人,萧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年纪,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除了一干官员之外,更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身披金甲,腰带长剑,英俊非常,而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这个少年身后。刘忱心里不由一惊,这个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但是萧素既不介绍,他倒不便相问。刘忱侧过脸一望,却见吕大忠眼中也有诧异之色。 萧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 吕大忠抱拳回礼,淡淡的说道:“萧大人说错了,这里是宋境,应当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假装没有听见,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说道:“请。”把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飞快的对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动不动,刘忱朗声说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走到萧索面前,昂然说道:“这里是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刘大人如何说出这种不知礼的话来?既是我们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大辽使者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吗?”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也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没有道理的要求让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呢?!”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个金铠青年不禁赞赏的点了点头,转过头与萧佑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佑丹向萧素丢了个眼色,萧素会意的点点头,伸出双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既是刘大人与吕大人一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不过本使设宴,这个客位,本使也是断然不坐的,这样吧,本使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设宴,再请二位大人与会,重开谈判,可好?”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微微点头,不亢不卑的说道:“如此明日必定准时赴约。” 杭州。 “魏国公死了?!”石越大吃一惊,韩琦死的真不是时候。因为石越名义上是韩琦的女婿,因此韩琦死的那一天,韩家就让驿站用快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后,立即举家带孝,上表皇帝,请求能允许他去参加韩琦的葬礼。但石越心里也暗暗纳闷:“我记得韩琦是熙宁八年死的,难道我记错了?” 只不过这时候,石越也无暇去认真回忆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了。对于宋朝来说,凡是与辽国有关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关心北面的谈判。 “十万大军,必定是虚张声势。只不过也不能过份拂了辽人的面子,免得他们恼羞成怒。”石越摇头苦笑不止,“若是韩琦在,他深谙军务,在大名府数年,或者能知辽人底细,不料竟然故去。” 司马梦求思忖一会,说道:“大人,皇上必然不会准你去大名府吊祭,夫人身体也经不过这种长途劳顿,何况去时也赶不及了。不过于情于理,大人得派个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让在下前往,吊祭之后,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顺便也可以打探辽人虚实。” 石越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去之前,纯父先去见一下唐二叔,唐家在辽国也开了一些店铺,只不经营未久,还不能轻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里,至少有个接应,也能有方便使唤的人。” 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着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身后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本是进士出身,对华夏族的历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这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刘忱环视四野,长叹道:“不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度临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鸣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刘忱心中知道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他举起右手,属下军士立即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虽然占据燕云之后,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而这百余骑更是从枢密副使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精壮者,其实军容气势,更是让人见之夺魄。 刘忱虽然不知道这些骑兵的来历,但是心里却也明显这是萧素在向他炫耀军威,隐隐便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扬鞭指着辽军,一脸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为天下之一,我看这骑兵,却比咱们大宋的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锐部队、禁军上军之中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他们一向只知道禁军上军诸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然说既便捧日军再强悍,也远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无法救他们,但是士气却也不禁为之一振。 刘忱见此计奏效,立即寒下脸来,厉声说道:“诸君随本使出使敌国,不可有畏惧怯敌之意,堕了我们大宋的国威!是好男儿,就要让契丹人知道我大宋军队,也没有胆小怕死之人!” 这些宋兵见刘忱不过一个文官,却如此慷慨激越,声色俱厉,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的士兵也不禁同时在马上弯腰行了一个军礼,厉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见士气已然上来了,高声喝道:“好!等会见到辽人,属下不论文武,若谁有胆怯畏惧之色,回代州之后,本使必将以军法处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国之后,本使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掉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三十余人,昂然朝着辽人迎了过去。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前来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萧禧。萧禧见到刘忱,哈哈笑道:“刘大人,欢迎来到朔州!” 刘忱不亢不卑的回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打量一下宋使队伍,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怎么没来?” “吕大人是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才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朗声答道。 萧禧经过上次交锋,早知道刘忱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只怕自己讨不了好,自取其辱,当下哈哈一笑,不再纠缠此事,便说道:“原来如此。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冷笑道:“贵**容甚壮,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我大宋禁军捧日诸军之军威,只怕要大辽皇帝的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听闻,为传闻所误。加之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这件事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凤叙功。此时萧禧也只是闻名,而不知道虚实,不免一脸尴尬,只好硬着脖子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嘲讽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借此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在北国,只听说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心中明知若是相问,保不定就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心中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摇头,笑道:“我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如上面三位,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里知他故意作此夸大之语,当下也不分辩,按辔与刘忱偕行,走了一会,却又忍不住出言嘲笑:“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冷笑道:“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强辞夺理的本事。二人就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不久,萧素的大营便遥遥在望了。 刘忱眺目远望,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萧素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与吕大忠商议之后,本来还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看这个情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这叫刘忱如何不心惊? 他脸上依然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难道他们竟然另有所谋?!吕大忠说细作全然不知道辽国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之地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种种不合情理之处,难得以想通。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够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牌,至关重要。这时候突然见到这种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然而辽人却不会给他细细思考的机会。萧禧不断的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天地,营门大开,两列仪仗队整齐的跑出来,站在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满脸堆笑,抱拳说道:“宋使远来辛苦。”把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官员,萧素为首,那个金铠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萧素见刘忱坐定,立时收起笑容,劈头问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昂然答道:“我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珍视两国七十年之友谊,向贵国指出,贵国对敝国的指责,皆是无中生有。而索赔银钱之事,犹为无理,盼贵国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谨慎处理。” 萧素立时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贵国在边境修缮城寨,加紧战备,代州之地,更是侵入我大辽境内,还说什么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我大辽皇帝本欲兴兵讨伐,先发制人,但又以为贵国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这些挑衅之举,才遣使者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看来南朝是毫不在意两国的交好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说完,作势就要翻脸。 刘忱站在身来,从容说道:“萧枢使不必动怒,我大宋若不重视两国友谊,何必遣我前来?只是贵国的要求,的确让人无法接受。贵国说我大宋修缮城寨,就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不过是平常之事罢了,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如何今日便成挑衅?雄州外罗城,已经修了十三年,本非今日之创,北朝既然不欲,我大宋皇帝为了珍视两国之情,已下令停止修筑;白沟馆驿之箭楼城堡,已经拆毁,屯兵也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么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朗声答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分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道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冷笑道:“宋使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思忖一会,喝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刘忱打开地图,用手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说道:“萧枢使请看,这是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哂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冷笑道:“宋使请看,这是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把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主要大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原平乃至忻州。契丹人之居心,当真险恶! 刘忱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也只能转过念来,对萧素说道:“北朝的要求,本属无理。但是既是疆界存在争议,倒也不难解决,不妨请萧枢使来代州,本使将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冷笑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吗?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饷,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上。他心里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我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诸山,大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特别是黄嵬山,从来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都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这个士兵揭破,不免颇为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本官方才一时语误,确是以分水岭为界,也确有没有土垄的。” 刘忱岂能相让,冷笑道:“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怕案怒道:“宋使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萧枢使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一直站在金铠青年身后的萧佑丹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眉,走到刘忱面前,笑道:“宋使不必固执。大宋皇帝给本朝国书都说:‘倘事由夙昔,固难徇情;诚界有侵逾,何吝改正!’,可见贵国皇帝都承认有侵界行为的。” 刘忱摇摇头,冷笑道:“我大宋皇帝陛下,可没有承认过这等事情,国书是说,倘若我们大宋真有侵界,我们就会改正。但如果没有,就谈不上改正了。” 萧佑丹却故意胡搅蛮缠,冷笑道:“诚者,《说文解字》有言,信也。怎么变成假如了?《论语》有言: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这个‘诚’难道是‘假如’吗?韩愈文说:‘所谓无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这个‘诚’又怎么会是‘假如’?” 刘忱哂道:“那《史记》说‘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这个‘诚’又当何解?” 萧佑丹狡黠的一笑,说道:“那至少说,这个‘诚’字,有两意,贵使固然可以理解成假如,我们也不妨理解成的确。” 刘忱不料契丹人如此胡搅蛮缠,冷笑道:“那么不如让在下回京请示大宋皇帝陛下,问问这个‘诚’字究竟何解,再来继续谈判?” 萧佑丹把脸一沉,怒道:“国书岂同儿戏?” 刘忱扬眉昂然答道:“却是足下不讲理。” …… 雁门山以南,西径寨。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挂在雁门山的那一头,吕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来走去,探马报告马邑一夜之间出现数里连营之后,吕大忠已经下令代州各寨加强戒备。西役寨中更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士兵们手中的弩,都已经装满了箭矢,全神贯注的盯着北方。这里扼住了雁门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径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数万大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实有这支军队存在?”这个问题不断的折磨着吕大忠,刘忱去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虽然吕大忠相信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负守土之责,却不能不防个万一。 “再派一拨人马去五十里外接应刘大人!”吕大忠向西径寨守将吩咐道。 “卑将即刻派人前往。” 话音刚落,了望的士兵便大声呼喊道:“刘大人回来了!刘大人回来了!” 吕大忠快步走上了望台,远远望见果然是刘忱一行人,立即吩咐道:“快,开寨门,迎接刘大人!” 宋辽两国使者在马邑的第一次谈判,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辽人不肯做任何让步,坚持要以各山分水岭为界进行勘界,而刘忱则要求以古长城为基准进行勘界,最多只能同意进行不设任何基准的勘界;萧素更恐吓刘忱,要求立刻赔付银、钱、绢物,刘忱更是断然拒绝,指出除非证明大宋真的侵占辽地,否则没有任何理由要求赔偿。 双方的谈判不欢而散,只有约定择日另行谈判,下一次谈判将在宋境代州进行。但为此感到困扰的,却绝不仅仅只有刘忱和吕大忠。 雁门山以北,马邑城。 萧素朝金铠青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太子殿下,这个刘忱,实在难缠。” 耶律浚虽是太子,但是眼下依然是魏王专权,萧素是枢密副使,他也不敢轻易怠慢,连忙还了半礼,说道:“此人胜在颇有胆气。这本是父皇投石问路之策,试一试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萧素心里却知道并非如此,魏王耶律伊逊心里倒希望借机挑起战端,这样他就可以统军,以成大事;不过辽主耶律洪基却否定了轻率用兵的建议,而是定了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这个计自然不会是太子出的,但是多半却是太子身后的萧佑丹出的。 萧禧却不知道这中间种种勾心斗角的内情,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个疑阵,数里空帐,萧兄的妙策却没有吓倒刘忱!”他口里的萧兄,自然是萧佑丹。 萧素笑道:“那倒未必没有用,南朝一向畏惧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计,心里却总怕是真的。有了这番做作,总是有点用处的,也亏了刘忱是个不怕的。”他哪里知道刘忱已经是敢公然抗旨不遵的人了。 萧佑丹背着双手,心里苦笑了一声。这投石问路之策,无非是虚张声势,大声恐吓,一来可以趁火打劫一些好处,自己不费分毫;二来可以了解一下南朝的皇帝与臣子们,有何等的胆色器局,从他们如何应对此事,便可以知道分晓;三来更可以阻止耶律伊逊借机加深自己对军队的影响,自然是一石数鸟之策。而且以萧佑丹对宋朝廷的了解,自然也知道好戏才刚刚敲锣,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却又不能确切的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注1:娘娘,是神宗对太皇太后曹氏的称呼,见《邵氏见闻录》、《铁围山丛谈》等宋人笔记。读者勿以为怪。 第二章 当赵顼看到韩琦之儿子,户部判官韩忠彦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后,终于意识到魏国公、侍中韩琦已经死了。韩琦死得真不是时候啊! 韩忠彦哭泣着递上韩琦的遗表,泣道:“先父临终之前,知道北面胡虏挑衅,陛下或会下问,因此在遗表中略叙其事,盼能于国事有所裨益。先父死前言道,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有负陛下之恩,请陛下善自珍重。” 赵顼戚然动容,接过韩琦的遗表,喟然叹道:“师朴当节哀顺便,令君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朕也痛心不已。侍中身后之事,朝廷亦自有封赐。”说罢走到御案之前,提起笔来,在一张宣张上写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十字篆文,交到韩忠彦手中,说道:“这是朕给令君所赐碑文,一切治丧费用,皆由国库拨给。”转过身来,又对一旁侍立的大臣说道:“追赠故司徒兼侍中、太师、魏国公韩琦尚书令,配享英宗皇帝庙,发丧之日,朝廷为之辍朝一日,以示哀悼!” 韩忠彦哭泣着拜倒在地,泣不成声,“谢主隆恩!” 待韩忠彦退下之后,赵顼方打开韩琦的遗表,细细读来。韩绛在一边窥见皇帝脸色,却是眉毛时皱时松,脸色似喜似忧。一时也不知道韩琦在表中说了什么。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赵顼才放下韩琦的遗表,顾视众人,说道:“故韩侍中在遗表中说,北虏不足为虑,建议朝廷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示强。又荐石越、司马光、范纯仁等数人,说辽人素重司马光之名,遣之出使辽国,必能不辱使命;又荐范纯仁志德纯虑,可为御史中丞、知制诰;石越稍加磨励,可为……”赵顼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方说道:“……可当大任!”实际上韩琦在表中说的,却是“可为宰相之备”。 赵顼从容说出来,韩绛倒还无事,他与石越并无怨恨,对司马光他也是很看重的,韩琦所荐之人,虽然无不显示着这只老狐狸的狡猾,却和他韩绛没有什么重大的利益冲突。 但吕惠卿却不免要脸色微变。韩琦死前的遗表,是要把旧党与石越结成更紧密的同盟,司马光如若出使辽国,解决这一边界纠纷,那么以他的名声,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也并非不可能。而石越到目前为止,仕途之上,更是一帆风顺,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际,这两个人如果同时入朝,皇帝会不会因此变心,那真的是难说了。更何况司马光与自己,是冰炭不相容的两个人! 一念及此,吕惠卿立即出列,恭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方今刘忱、吕大忠正出使代州边境,与辽人商议,一切不妨等到谈判的结果出来再说不迟。” 他话音未落,有人立时说道:“陛下,臣以为韩侍中遗表所言,实是金玉良言,陛下应当听之。司马光即便不为使者,也不应当长期闲置西京。”吕惠卿抬眼望去,和自己唱反调的,是左司郎中、天章阁待制李师中。 吕惠卿正要出言加以驳斥,却见蔡确冷笑出列,说道:“陛下若还想变法,召回司马光他也不会受命;何况司马光并不以通晓北事出名,朝廷亦不至于无人。”吕惠卿听到此处,不免心中好笑,想不到蔡确和司马光,也是水火不容的,他正高兴蔡确替他做了这个出头鸟,却听蔡确又继续说道:“至于石越,陛下何妨一纸诏书,问他对策?若果然有良策,再召不迟。”说完,有意无意的望了吕惠卿一眼。 众人见蔡确这个一向与石越做对御史中丞,突然委婉的同意召回石越,不由全都吃了一惊,只有吕惠卿知道这一招,却是蔡确向自己发的。 冯京知道机会难得,也立时出列,说道:“石越之谋略,为陛下所深知,臣以为或者召加石越,先备位翰林院,当于陛下有所补益。” 韩绛若有所思的望了吕惠卿一眼,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什么。王珪也默默不语。吴充瞅见二人神态,知道韩绛是顾念王安石的面子,与吕惠卿同是新党,加之吕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因此不愿意表态;王珪却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卷入吕惠卿、石越两个新贵的冲突之中。他心中冷笑了一下,正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赵顼却早已先开口了:“前者石越于救灾诸事上,颇有功劳,有功则不可不赏。朕意先加石越龙图阁直学士,超转左谏议大夫,进轻车都尉、中大夫,晋爵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实封一百二十户。再遣一使者,问以北事,众卿以为如何?” 赵顼这番话淡淡说出,许多人的眼睛立即就红了。按宋代之法,宝文阁直学士到龙图阁直学士,中间本来还差着一个天章阁直学士;而石越之前是礼部郎中,礼部郎中带待制以上职一般是转右谏议大夫,而右谏议大夫中资历浅者,转左谏议大夫;石越以前的骑都尉本是宋代勋级中的第八级,一下子就升到第六级轻车都尉——石越的所有官秩,几乎是数级数级的跳,但是他既有这样大的功劳,杭州考绩,又皆在优等,兼之还有圣眷,谁又会阻挡?蔡确若在平日,必然要加以阻扰,但是此时却不欲与石越为敌,因此竟缄口不言;吕惠卿心里虽然不乐,但是此时情势,他却断不敢再与石越结下死怨。 反倒是吴充皱了皱眉,说道:“晋升太速,或不是好事。” 韩绛却在心里飞快的计算着:皇帝这时候突然找借口给石越加官晋爵,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左右谏议大夫是四品官,论资历,右谏议大夫已经是任参知政事的标准本官了!也就是说,石越担任参知政事的官资,经过皇帝这道不经意的任命,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了!这中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大宋西京洛阳。 韩国公富弼的府邸,最好相认,在韩国公府的后花园,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树,亭亭可爱,纵在大街上,都能望见。洛阳之人,无不知晓。 李丁文在汴京之时,就知道现任河南知府李中师与富弼有仇,当年富弼在皇帝面前,用言语揭穿李中师结交宦官,导致李中师无法升迁。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阳,李中师再次为河南知府,便趁机抱复,要求富弼家出一般的富民一样,也照样出免役钱。若是免役钱那等小钱,富弼既然能出资资助《西京评论》,就没有道理出不起,但是要紧的,却是面子难堪——偏偏富弼还不能为这等小事向皇帝诉苦!堂堂的韩国公,当真是一口气憋在心里,出都出不得。因此李丁文时常恶意的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也许不过是因为想为自己家挣回这个面子吧。 一面想着这些有关富弼的故事秩闻,一面牵着马穿过洛阳的大街。西京的繁华,终是比不上东京呀!李丁文暗暗叹道,当年太祖皇帝曾经起意要迁都,自己与石越也曾探讨过此事,但是总是觉得迁都之议,牵涉万千,轻易不能乱说。 “卖报!卖报!魏国公韩大人逝世,谥号忠献,备极哀荣……石子明大人救灾、治杭有功,加官晋爵……快来买报,最新的《西京评论》报!”一个中年人背着个大书篓,放满了报纸,沿街叫卖。 李丁文这几日都在马上过日子,倒不知道这些消息,听到卖报的人叫卖,倒是怔了一下。连忙上前买了一份《西京评论》报,又问道:“有《新义报》和《汴京新闻》没有,我各要一份。” 卖报的怔了一下,笑道:“这位官人,俺这里是西京,官人要买《嵩阳学刊》,小的这里倒是有,要买《新义报》和《汴京新闻》,不去驿馆事先订购,可没得卖的。” 李丁文也被他说得怔住了,洛阳与汴京相距并不算太远,《西京评论》在汴京可以沿街叫卖,而在洛阳,《新义报》与《汴京新闻》竟没有什么市场吗?真不愧是《西京评论》的大本营呀!李丁文一边想着一边微微摇头。打开手中的报纸,就当街浏览起来。 韩琦的遗表节略,本来朝廷邸报、《新义报》都会明发,到了《西京评论》这,更是在显著位置,大加渲染,整整一期报纸,倒有二分之一,在追思悼念韩琦的功绩。李丁文只顾看着韩琦遗表的内容,见他推荐司马光、范纯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轻声说道:“真是天助我也!”又连忙翻到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略略读完,微一沉吟,心中喜道:“此事已经成了五分。”本是疲惫已极的人,这时精神亦不由一振,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不多时便到了韩国公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倒真让李丁文吃了一惊!整整一条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户人家!粉壁朱墙,高高耸立,大门之前,门戟森严,共有八个家丁穿着一色衣服,守在门口。见李丁文牵马过来,一个看门的家丁立时喝令一个小厮去给李丁文牵马,自己整整衣服,迎了上来。 ——这等排场,便是冯京、王珪一向以会享受而出名,而且身居高位,可二府的场面,也比不上富府;至于韩琦,就更不用说了。以李丁文所见,只有几个亲王郡王以及外戚家,才能相比。“久闻富家良田数千顷,看来所言不虚。”李丁文暗暗思忖,一面把自己的名帖递上,对那个家丁说道:“在下奉龙图阁直学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而来,求见韩公,烦劳通报。” 那个家丁听到“龙图阁直学士”这个官衔,虽然不知道说的就是石越,可也不敢怠慢,连忙接过名帖,笑道:“先生稍候。”说罢连忙从偏门急急进去通报。 李丁文背了手在门前静候,不多时,那个家丁一路小跑出来,向李丁文行了一礼,笑道:“先生请,我家相公有请。” 李丁文还了半礼,随他从偏门进去,豪门大宅,不比寻常,走了百余步,方到中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中门相候,见李丁文过来,抱拳朗声笑道:“家父久仰石学士幕中李先生之名,特命在下在此相候。” 李丁文听此人说话,便知道此人是富弼之子富绍庭,此人学问一般,中不了进士,便由父荫得官,却也只守个空衔,并不出外受职,每日在家安做富家公子,倒是生了个儿子富直柔,颇是聪颖。他见富绍庭说得客气,连忙还礼,笑道:“不敢,有劳德先兄相迎。” 富绍庭又谦逊几句,在前引路,把李丁文引到客厅。方进了厅门,李丁文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富弼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见李丁文进门,勉强站起身来迎接。 李丁文连忙拜倒参见:“晚生李丁文,拜见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辅臣,年轻之时,才量俱佳,他的许多举措,一*就成为宋代官方学习的榜样。虽然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可致仕退居洛阳之后,赵顼也要经常遣使者问起居,有时候还会召往京师相见;而他本人更是《西京评论》的最大*,对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影响力,李丁文心里十分佩服这个老头,行晚辈礼倒也并不勉强。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罢罢,不必多礼,早就听说过石府中李潜光的大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富绍庭上来掺起李丁文,又扶富弼坐了。李丁文张口便问富弼起居,富弼叹道:“韩稚圭已经去了,接下来,轮也应当轮到老夫了。” 李丁文笑道:“朝廷正当多事之秋,韩国公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当为朝廷保重身体。”一面说,一面打量客厅中的布置,厅中最显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鹤雁降庭图,他心里微微一笑,便知道此老的心,还没有死。这幅图,说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梦见旌旗鹤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后富弼果然贵达。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回到家乡,也就天天念佛颂经,或者练丹求仙而已,朝廷的事情,哪里是老夫应当管的。” “老狐狸。”李丁文暗骂一声,口里却笑道:“韩国公过谦了,便是韩国公能有南山之志,可皇上毕竟是忘不了韩国公的。” “朝廷中有韩绛、有吕惠卿、蔡确,又有石大人这等奇才,老夫倒是真能逍遥了。”富弼一边说,一边摆摆手,他知道李丁文前来,必有要事。李丁文倒是个小人物,可他背后的石越,年纪虽轻,却是当之无愧的大人物。这时既来有求于己,他自然是不慌不忙。 李丁文站起身来,沉吟一会,突然朗声念道:“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富弼不料他突然背起《岳阳楼记》,不由一怔。 李丁文背完之后,对富弼抱拳欠身,朗声说道:“晚生放肆了。方才韩国公说可以逍遥了,不由让晚生想起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范公说进亦忧,退亦忧,真是仁人之心也!” 富弼当年本是范仲淹举荐试茂材出身,范仲淹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恩人,这时李丁文刻意提起此人,他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可惜当年之事……” 李丁文见富弼动容,便正色说道:“韩国公还记得当年强敌临边,以一书生游说北朝狼主,却十万雄兵的豪情壮志吗?还记得与文正公一主西事,一主北事,共卫社稷的慷慨吗?” 富弼被他勾起往事,又是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段的时光,心思不由神往。不过他毕竟久经宦海,人老成精,不是这几句言话所能打动,只是悠悠叹道:“人生老去,万事便成空!” 李丁文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富弼毕竟是个老狐狸,心知若要说动此老,也只能开门见山,诱之以利了,当下便说道:“韩国公可知道如今辽人提兵十万于边境。要求割地赠款?” 富弼知道李丁文终于忍不住了,捋须笑道:“老夫倒也略有耳闻。” “仁宗皇帝之时,韩国公主持北事,契丹虚实,韩国公了然于胸,晚生大胆,想请问韩国公,如今朝廷中,谁人可当北事?此事又当如何处置为佳?”其实对于辽国的事务,大宋朝最熟悉的,并不是韩琦,而是眼前这个富弼,只不过富弼因为范仲淹的关系,以及一些事情,与曹太后,多少有一点不愉快的记忆。 “朝廷现在了解北事的人……”富弼微微摇头,显然他心中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今年之事,其实还没有庆历年间严重。庆历年间,辽主屯兵边境,索取关南,同时要求增加岁币,嫁公主结婚姻之好,当时又有元昊为祸,朝廷汹汹不知所为,韩国公以一书生,主动请缨,出使北朝,辞折辽主……晚生想起当年之事,心折不已。晚生也与我家公子谈及此事,说起来,我家公子也以为,要解决当前的事情,最好的办法莫若请韩国公复出……”李丁文把高帽一顶*出。 富弼哈哈笑道:“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复出,岂不让辽人笑我大宋无人?”他兴致终于被李丁文勾了上来,又笑道:“其实今年之事,远不及庆历年间严重。那十万之兵,是虚是实,还不可知;辽人也没有什么实力与我大宋进行举国之战,契丹君臣,都深知其中利害。契丹又一向自许大国,他们节制着众多的属国部落,如果蛮不讲理的开战,会失信于天下,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何况契丹内部,又如何没有矛盾?当年契丹人要的是关南之地,要的是增加岁币,现在却不过争边境之地,赔款数百万贯,由此更可以猜到他们底气不足。只要朝廷自己不先慌了神,一面暗加戒备,一面遣一硬气能言的使者,向辽主说以利害,最多到时候给他们几十万贯钱,给辽主留点面子,便可解决。” “果然是高见,可魏国公的遗表却是说……” 富弼摆摆手,说道:“韩稚圭还是存了一个怕的念头。对契丹人,不能怕,要知道他们也害怕和我们打仗。一要讲理,用礼义来折服他们,契丹人已经不是不讲礼义的蛮人了;其次是气壮,气壮则人不敢欺。若非朝廷现在元气大伤,无力北伐,否则竟是连一点步都可以不让,他们也只能无可奈何。” “那朝廷现在以刘忱、吕大忠与辽人谈判,韩国公以为如何?” 富弼说了这么久话,气力已有点不继。富绍庭连忙递过一碗参汤,富弼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高丽参还是你家石学士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送来了,可生受了……” “刘忱、吕大忠,老夫倒是不知道这二人如何,不过朝廷的执政大臣们的胆子,只怕……”富弼有点不屑的冷笑。 “执政如此,使者再佳,也是白费力气。”李丁文附和道,终于试探着问道:“那魏国公举荐司马君实为使,又如何?”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自然知道,李丁文名义上是问司马光,实际上,却是在问石越! “韩稚圭举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富弼模棱两可的答道。 李丁文微微一笑,说道:“晚生也觉得魏国公为国远谋,不可谓不深远。只不过司马君实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终难如愿。我家公子常说,范家三杰,皆是朝廷的栋梁,只是范尧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勉强其屈志,其实颇为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两家交情,非比寻常,而范仲淹四子,长子最佳,可惜早死,其余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纯仁最为出名,李丁文在这时又借机提起他,不可说不是意味深长。 富弼是何等人物,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李丁文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刚刚看到皇帝对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李丁文就来求见,虽然言语谨慎,但是绕了无数个弯之后的本意,富弼又岂能不知? 石越是韩琦名义上的女婿,虽然石韩二家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但是却自然而然,也略胜于旁人,而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其中虚实。富弼更是把韩琦上表推荐石越,这些事情都一起联系起来了。“石子明这是要向庆历老臣示好!” 想通此节,富弼捋须一笑,说道:“范家家风甚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退颇能自如,老夫倒不替他们担心。似老夫到了这把年纪,深受国恩,若说还有担心的,便是皇帝不要受奸人所骗,乱了国事!” 李丁文见富弼开始还说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下子又变成了担忧皇帝为奸人所骗了,心里也不禁好笑。不过富弼这样说,李丁文自然也听得懂他在问什么,当下笑道:“我家公子时常也和晚生说过,当今皇上,是个大有为之主,碰上有雄才大略的主公,若要一意阻止,反而惹人生气,到时候君子不能在皇上身边,小人自然趁虚而入,国事就这样坏了。因此我家公子便说,似比干那种死谏的忠臣,自然是真正的忠臣,但是谏应当有许多种,死谏直谏之外,还应当有智谏。侍奉人主,也应当如此。因此如今的朝局,若是不变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这个法,如何变,由谁人来主持变,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却是大有文章之事。国事的兴废,便全在其中了。” 富绍庭听到这话,不禁插嘴赞道:“这倒是高论!”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韩国公过奖了,我家公子也常说,韩国公平常有一最担心的事情,其实也可以解决,而且正在解决中。” 富弼吃了一惊,笑问:“我有什么最担心的事情?” 李丁文悠悠说道:“我家公子说,韩国公平生最担心的事情,是皇帝的权力太大,只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约,但是有些人却破坏天命,韩国公最担心将来人主为所欲为,害了国事。所以《西京评论》常常说天命,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富弼这时候倒真正吃了一惊,这的确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以强调天命来制约皇权!虽然在他的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讳,却一向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想不到被石越注意了。“想不到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叹道,“不知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清议、报纸、礼制、法律!”李丁文吐出四个词。 “这些有用?”富弼怀疑的问道。他的政治智慧,让他敏感的注意到了报纸的作用,于是断然出资创办《西京评论》,但是说要用来制约皇权,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似乎有点大不敬。 “天命虚无飘渺,历来更难为人主相信。清议与报纸,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那是天经地义的;而礼制与法律,代表的是习惯、经验与圣哲的主张,这些也应当为明君所尊重。如果能让国家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应当尊重民意、习惯、经验与圣哲,那么至少比天命的作用要好一些。”李丁文说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象桑充国。 但是富弼却不是那些容易冲动与接受新主张的学生,他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说道:“老夫宁可希望皇帝畏惧天命。不过石子明能想到这些,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李先生请回去替老夫问候石学士,就说老夫对本朝贤士的看法,与韩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边境的谈判,几次拉锯之后,陷入僵局。 耶律浚的金帐中,生着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浚一身戎装,与萧佑丹、萧素、萧禧等人围坐火边,商议对策。这些天来,虽然谈判没有取得进展,但是耶律浚却非常有收获,他长相英俊,对人和谐,体恤士民,一时间朔州守军将士,对这位太子都爱戴非常,甚至连枢密副使萧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如果他一直身处耶律洪基身边,或者在孤立无援的朝廷上,是绝对得不到这些人心的。 “刘忱一直不肯让步,诸位大人以为应当如何是好?再拖下去,这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就要被发现了。”耶律浚开口问道,眼睛望着萧佑丹与萧素。 “殿下说得是,十万士兵空耗粮饷却无所作为,宋人也不是傻子。”萧禧笑道。 萧素笑道:“但也不能真的杀了过去,刘忱风骨这么硬,我倒有点佩服他了。” “与南朝开战,是两败俱伤之局,只能让夏国与一些蛮人得利,万万不可。前几天的报告,说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节度使阿库纳(注1)重病之中,万一死掉,而朝廷又与南朝开战,只怕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生女直,又要有反复,其他各部落,也是反叛不断,这几年都没有停过。而且……”萧佑丹这么顿了一顿,众人都知道这个“而且”,是指当权的魏王耶律伊逊,不过此时却不能明言,萧佑丹又继续说道:“如果南朝王安石方罢,又经大灾,刘忱以一书生意气,不肯相让,但是其执政大臣中,首相韩绛是最胆小的,枢密使吴充也没什么过人之材,吕惠卿、冯京、王珪据说颇有矛盾,既然皇上的本意是投石问路,问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的执政大臣的路,不如我们干脆避开这个刘忱,借口谈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试试南朝皇帝的胆色器局!” 萧素听他说完,击掌赞道:“这倒是个好计。如此一来,我们也可以把军帐迁至马邑,让南朝更摸不着虚实。” 耶律浚想了一下,笑道:“既然是十万大军久驻边关,那么要价太低,也未免让人小看。不若让使者见机行事,把赔偿的底线改成增加岁币十万贯、绢十万匹,想来父皇会更高兴的!” “殿下英明!”萧佑丹赞许的看了耶律浚一眼,这段日子以来,耶律浚处事的才干,明显有所增长,决断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了。更可贵的是,太子以前虽然勇武,但是处事却颇有书生的温文,而现今却多了几分军人的豪气。 “那,派谁去汴京呢?”萧素笑问。 萧禧对耶律浚抱拳笑道:“殿下,这个差使,我是逃不掉的。” “好!”耶律浚点点,拿来一皮袋酒来,递给萧禧,说道:“将军豪气!” 萧禧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还给耶律浚,耶律浚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萧素却默不作声,只是望着萧佑丹,萧佑丹也意味深长的望了萧素一眼。 刘忱与吕大忠坐在马车上,相视无言。久议不决之下,前几天辽人突然要求一同见京,觐见大宋皇帝,刘忱只好遣人飞马急报朝廷。朝廷立时答应了,而且让他与吕大忠一同回京,了解情况。吕大忠本来想在代州监视辽人,但接到诏命,也只好安排守务,与刘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刘忱抗诏谈判,早将荣辱置之度外,但是回去之后,想到自己有可能前功尽弃,心里也不禁颇为沮丧;吕大忠却是担心着代州的守务。 紧随着二人的马车仪仗的,是辽国的使团。耶律浚最终派来的使者,是萧佑丹与萧禧两人,名义上萧禧为正,萧佑丹为副。与宋使一样,萧佑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众人散去之后,枢密副使萧素却突然把耶律浚和萧佑丹留下,跪在耶律浚面前,以刀刺臂,发誓效忠。 萧佑丹与耶律浚自然都知道,萧素是在进行一桩大大的政治赌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压在了耶律浚能战胜魏王耶律伊逊,顺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浚顺利登上大辽皇帝的宝座,他萧素的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但如果失败,必然是族诛之罪。萧素知道,这个选择,辽国的重臣们,都要做的,迟早要做的。 在这个时候,能够有萧素这样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耶律浚绝无拒绝之理。考虑到耶律伊逊绝无可能在这个时候生变,为了显示对萧素的信任,萧佑丹干脆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萧素与耶律伊逊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他投入太子这一边,应当是可以相信的…… 萧佑丹一面担心着国内的局势,太子的地位,一面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经过陈桥驿驰入了汴京城——一座辽国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华的城市。 枢密院,两府合议。 中书的宰相们,难得的奉诏来到枢密院,他们将在这里,召见刘忱和吕大忠。 刘忱详详细细的介绍了谈判的全部经过,又说了辽使的要求,以及自己的意见:“若依辽使之见,数百里之地,不再为大宋所有。” 吕惠卿听他说完,想了一下,问道:“你可查过地籍?”按理不应当由他先发问,但是最近在中书议事,吕惠卿越来越得意,他的主张,常常辩得韩绛等人哑口无言,而且往往更容易被皇帝接受,这个顺序问题,也就越来越不那么重要了。反正大宋的决策,也不是某一个宰相画押就可以颁行的。 吕大忠答道:“下官查过代州地籍,凡黄嵬山以北至古长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档案,想来朝廷也有存档的,的的确确是我朝的土地,绝无割让之理。” 韩绛身为首相,自然不愿意让吕惠卿一个人出风头,他几乎忘了这是在枢密院,沉吟了一下,问道:“方才说辽军连营数里,辽使又威胁用兵,以二位的观察,是真是假?” 吕大忠如实答道:“这个下官不敢轻易判断,但是若要兴兵,辽人也讨不了好去。” 王珪说道:“如果可能,还是不要轻启战端为好。” 连冯京也附和道:“当然以不战为上。” 枢密院自吴充以下的官员,却都默默不语。 刘忱见宰执说道,尽然全都在说“不战为上”,急道:“诸位相公,若是一味避战惧战,只怕辽人索求无厌。” 韩绛是吃过败仗,被打怕了的人,一心只想做个太平宰相,加上揣见赵顼也有避战之意,当下冷笑道:“你又知道什么?如今国家大灾之后,元气大伤,实在经不起折腾了。身为宰相,须当从全局来着想,当然是以和为贵。兵凶战危,你以为是好玩的吗?” 刚刚被调回京的枢密副使蔡挺终于忍不住了,说道:“虽然如此,如人家咄咄逼人,也不能一味忍让。”他长期镇守西部边界,倒不太怕打仗。 “小不忍则乱大谋。轻启战端,只是将帅之利,他们可以借此建立军功,升官晋爵,却是百姓之祸。如今国家的情况,是经不起折腾的。” 吴充冷笑道:“那韩相公的意思?” “也是不战为上。” “既不想战,那么辽人的要求又当如何?”吴充追问道。 韩绛沉吟一会,说道:“他们想要什么,不如先给他们,待到国家元气恢复,再收复不迟。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吕大忠一直气愤的听着韩绛等人议论,这时候终于再忍不住胸中之气,冷笑道:“相公好一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辽人派个使者来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数百万贯赔款;若是辽人的魏王耶律伊逊亲自前来,索要关南之地,相公是不是也要给他!” 刘忱也冷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关南之地,是周世宗所恢复,给辽人又有何妨!只不过下官既为使者,纵死不敢奉诏!诸位相公先请皇上收我使节,再去欲取先予吧!”说罢抱拳说道:“告辞了!”竟是扬长而去。 吕大忠也愤然瞪了韩绛一眼,抱抱拳,径自甩袖而去。留下一班执政大臣,在那里面面相觑。 注1:生女直,即生女真。当时避辽兴宗讳,称女直。阿库纳亦非真心效忠辽人,不过辽人不知。 第三章 杭州知州府九思厅。 石越坐在上首,彭简次之,其实便是薛奕、张商英、蔡京等人,以下是签书判官厅公事、录事参军、户曹参军、司法参军、司理参军等等杭州府的幕职官、诸曹官,再下便是各县令丞、主薄、县尉。*以及几个新近在杭州招揽,帮助处理政务的幕僚则站在石越身后。杭州的重要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元长,市舶司的情况如何?”石越目光首先移向蔡京。 蔡京连忙站起,恭身答道:“回大人,台风季节过后,新建的船只加入船队,下官与薛大人商议后,分成两只支队,又走了高丽、倭国两次,托赖大人洪福,一切顺利,收益颇为可观。虽然途中撞礁折损一只大船,损失了一百单三名水手,但除去抚恤之后,赢余亦将近七十万贯。两国对天朝物产,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么?”居移体,养移气,石越在杭州近两年,高高在上,神态语气中,已经自有一种威严。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严令,儒教经典,重要的政令史书典籍,不可卖给夷人。便是契丹求书,或靠走私,或求恩赐,法令上是不准卖的。而民船之中,因为两国对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贵人往往以数百金的高价求书,这种走私行为,屡禁不绝,颇为伤神。” 石越心里不由一怔,他自现代来,只知道各国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销给别国,哪里还记得中国古代曾经有这种禁令?正沉思之间,*走他耳旁,低语几句。 石越想了想,微微点头,笑道:“高丽使者金德寿也曾几次求书,如今竟在西湖学院乐不思蜀了。朝廷对高丽一向另眼相待,想来卖给高丽《九经》、子、史等书,必会恩准。市舶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元长你不必太费神了。” 蔡京听石越语气,倒似乎是支持向这些国家卖书,连忙答应。彭简轻轻咀嚼这番对话,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职,本就有监视知州之意,若是石越公然违背朝廷法令……彭简不由想起家里吕惠卿那封充满暗示的书信。不过是否要卷入太高层的*之中,彭简现时依然拿不定主意。 石越却根本没有注意彭简的眼神,对众人笑道:“七十万贯,除去本钱之外,补足盐茶之税,绰绰有余了。本府已经向朝廷给蔡元长、薛子华二位请功,朝廷已下令,二位都加飞骑尉勋号,本官、散阶,各进一级,以为奖励。” 虽然说宋人对散阶、勋级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太看重,但是做为资历来说,也是自有其意义的,一级一级往上爬,毕竟是大部分人的常态。蔡京和薛奕心里不免暗自高兴,连忙出列拜谢。 石越又转过头,对薛奕说道:“子华,明春之后,再度出海,你有何建议?” 薛奕不假思索的朗声答道:“卑将以为,往高丽、倭国的航线,虽然还不能说非常熟悉,但是往返数次之后,也已不太陌生。夏、冬二季,则在港操练水手,春、秋二季,则出海经商,正是以军养军之道。因此这两条航线,不应当放弃。明春之后,卑将虽然想自领一队,前往大人书中所说的南洋诸国,开拓新的航线,但是所忧者,是高丽、倭国这边无人主持,水手若无人节制,难免上岸滋事,到时反而不美,甫富贵虽然晓夷语,能经商,却少了威严,况且无朝廷之令,也不能随便让人领军。” “人才难得啊!”石越也不禁叹息,“船队中的船长,竟无一个人才?” “他们率领一只船还可以,若要率领船队,代表朝廷与夷国官员交涉,终究是没有那个能力。”薛奕断然否决。 “这件事再议吧。”石越无可奈何的摆摆手,他心里也明白,人才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的无可奈何。 薛奕又说道:“另外官船水手挟带私货严重,卑将与蔡大人商议,认为既然禁之不绝,不如干脆允许水手携带一定量的私货,这样也能提高水手出海的士气,特请示大人?” 石越笑道:“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决定便可以了。” 录事参军赵思恺见石越与薛奕说完,把目光投向自己,连忙出列说道:“大人,卑职这一段,收到不少关于司法参军邓义、司理参军宗晓文收受贿赂的传闻,还有一些投诉……” 宋代地方之制,录事参军协助知州掌州院庶务,同时纠察诸曹参军;而司法参军负责议法断刑,司理参军负责讼狱等事,二人对涉及法律之事,给出自己的意见,最后由石越与彭简决定。自从石越建船队出海经商,又修茸海港、码头、道路、桥梁,鼓励商业以及当时的简单工业之后,虽然市面繁华,杭州来往人口急骤增加,百姓因此获益。但是一利相随,必有一弊。杭州府及到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接到的诉讼,也明显增加了——这是在考绩方面,对石越最不利的一个方面,因为当时是以诉讼越少,就证明治绩越好的,而杭州的诉讼,却是明显增加了,杭州的司法参军、司理参军,也因此成了一个受人关注的位置——毕竟石越也罢、彭简也罢,不可能详细的调查每件案子,所以的事情,都要由他们先给出意见。 石越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冷笑道:“收受贿赂?” 邓义、宗晓文连忙站起来,高声辩道:“绝无此事!赵思恺,你不可血口喷人!” 赵思恺却不去理他们,径自从袖子中拿出一叠卷宗,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莫家商船与李家商船在出海时不慎相撞,李家告到府衙,邓义、宗晓文收受莫家贿赂各三百贯,最后判决有利于莫家;种家与文家合伙买船购货出海,种某不幸在船上身亡,文家吞占种某股份,种家告到府衙,邓义、宗晓文收受贿赂各一千两,最后判决有利于莫家;又颜、肖、李三姓合伙出海经商,海船碰撞损坏,三家因负责损失不同而产生争议,邓义、宗晓文收入颜家贿赂,判决偏向颜家;又夷商与一华商发生争斗,殴伤华商,按大宋律,夷人相殴,由夷人处置,夷人与华人相殴,按大宋律处置,夷商被判劳役,宗晓文收受贿赂,夷人被劳役之后,竟可逍遥法外……” 石越挥手止住赵思恺,奇道:“这些事情按例不是应当由市舶司处置的吗?” 蔡京一脸尴尬,连忙起身说道:“因为以前提举市舶司都是由知州兼任,所以……” 其实不仅仅是府衙接到了大量的这类诉讼,各县也不能避免,特别以市舶司衙门治所所在地的钱塘为甚,钱塘县令周邠对于辖区这种民事诉讼增多,影响自己的考绩,心里早已颇有微辞,这时连忙起身说道:“大人,下官以为日后凡是与海事有关的诉讼,除非事涉刑律,由市舶司处置便可,州县不当再受理此类案件。” 周邠此言,道出了在座许多人的心声,立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就是石越,心里也不太愿意这类案件影响自己的考绩,只是如果一切事权皆归蔡京,造船时的前车之鉴,不由又浮现于脑海之中。石越想了一会儿,说道:“如此蔡元长事务太多,非累倒不可,依本府看,过几日本府与晁大人商议,请他从提点刑狱衙门调几位通晓法律的人去市舶司做海商法官吧。” 说完,转过脸对邓义和宗晓文冷冷的说道:“司法参军与司理参军之职,二位暂时要避避嫌疑了,我与彭大人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来人啊,给两位大人撤座!” 几个衙役立时一拥而上,把面如土色的邓义、宗晓文“请”出了九思厅——便在这时,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了进来,禀道:“大人,有圣旨!” 众人不由一怔,连忙一齐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声喝道:“立即开中门接旨!” ※※※ 赵顼一脸愠色。 吕惠卿平静的站在皇帝身后,装作没有看见赵顼的脸色,继续转述接见刘忱、吕大忠的情形,韩绛满脸尴尬,怨恨的望了吕惠卿一眼,心里十分愤恨吕惠卿说话不够委婉。 听到吕惠卿转叙刘忱最后说的几句话时,脸色本来有几分苍白的赵顼突然变得红润起来,呼吸也不由变得急促,过了好一会,赵顼才平静下心绪,问道:“那么辽使的态度如何?” 冯京连忙趋前几步,说道:“依然十分强硬,萧禧甚至说,这次如果没有结论的话,他就不会回辽国,是战是和,全由我朝决定。” “什么?!”赵顼的怒气终于不抑制的暴发了,“那么就去告诉他,他们要战,朕便和他们打一仗!朕受够了!朕要亲征北伐!” 韩绛、冯京、王珪三个宰相与枢密使吴充、枢密都承旨曾孝宽五人对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吕惠卿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心里不禁叹道:“皇帝到底还年轻!” “刘忱、吕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们这是讥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传诏,召回王韶!”赵顼激动的踱来踱去,大声吼道。 韩绛等人见皇帝如此大怒,竟然语无伦次的说要兴兵北伐,吓得一齐跪倒,韩绛高声说道:“陛下,北伐之举,万万不可!便是辽使不恭,陛下决意断交,也只需诏大臣议边防,亲征北伐,不可不慎!请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其他众人也一齐跪倒。 赵顼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们,心里忽然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极度抑郁的情绪,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如果这两个人在,又会怎么样呢……良久,赵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北伐之议,终究是时机未到!“诏枢密院议边防战守之策!遣使者问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彦博、曾公亮、司……”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咬咬牙,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才继续说道:“司马光、范纯仁边防之策。诏王韶回京赴枢密院任职,熙河军事暂由高遵裕代理。诏韩维回朝,除翰林学士。诏章惇为知制诰兼判军器监。” 皇帝一口气连下数诏,其中韩维本是韩绛的弟弟,按例韩绛应当拒绝,但是他看到皇帝的脸色,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遵旨!” ※※※ 朱雀门附近的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南朝风物,果然不同寻常呀。”萧禧望着这人来人往的夜市,感叹地说道。 为了防止辽使刺探国情,也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防止意外,刘忱与萧禧、萧佑丹一直寸步不离,他听萧禧如此感叹,不由有几分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他指着前面一家店铺,说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贵使可要一试?” 萧禧望了萧佑丹一眼,见他无可无不可的笑着点点头,便答应道:“那就尝一尝吧。” 刘忱引着二人进了店子,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顺手点了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野狐肉等几样下酒之菜,要了几壶黄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对酌起来。 萧禧夹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品味,半晌,方赞道:“味道果然不错,此北朝所无。” 刘忱微微一笑,叹道:“今日能与二人在此饮酒,全赖两朝通好七十余年,至今未绝,他日一旦断交,便为寇仇,那是誓不两立之局了。” 萧禧与萧佑丹闻言不禁一怔,不料刘忱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二人与刘忱这些日子可以说是朝夕相对,甚是佩服刘忱的风骨辩才,若不是各为其国,倒真有点惺惺相惜了。萧佑丹是通古知今之人,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庆历年间,富弼出使辽国,辽国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对富弼惺惺相惜,帮助他促使辽国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萧禧却不知道这些故事,只是问道:“难道南朝真的要为区区数十里之地,自绝两国欢好不成?” 刘忱正要说话,忽听到街中有人呦喝:“卖报、卖报,《新义报》最新报道——枢密副使王大将军奉诏回京复职……朝廷诏准高丽使者来京进贡——《汴京新闻》专题报道,通商高丽百利无害……” 萧佑丹脸色不由一沉——难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战?高丽为何在这个时候遣使入贡? 偏偏就在此时,旁边桌子上有人隐隐约约说道:“魏国公死前荐司马君实、范尧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萧佑丹心中一凛,突然向刘忱问道:“刘大人,听说韩魏公故世之前,向贵国皇帝推荐司马、范、石三位,不知大人之意,三人之中,以谁最贤?” “依在下看,三位的学问品行,都非常了不起。”刘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萧佑丹见刘忱没有否认韩琦推荐三人,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原因何在了!“一定不能让石越进入南朝的决策层。”萧佑丹在心里暗暗发誓。 ※※※ 不仅仅萧佑丹不希望石越进入决策层,在大宋朝廷中,不希望石越进入决策层的人,也同样大有人在。 邓绾一直以来,对石越恨得咬牙切齿,“在下听说自皇上下诏问元老重臣边防之计后,富弼自韩琦之后,再次向皇上推荐石越,相公不可不防呀!” 吕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继续若无其实的逗着笼中的鹦鹉。 “石越此人,阴险狡诈,虚伪矫情,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人,当今天下,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是相公吗?恕在下直言,皇上对相公的信任,还不及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绝对不会高过对石越的信任!”邓绾有点激动的说道。 吕惠卿的手突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时,为了试探皇帝心意,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荐王安石为节度使。不料立时被皇帝训斥:“王安石并非因罪去职,何故用赦复官?”皇帝心中,对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这个邓绾,说得倒并没有错。 邓绾知道吕惠卿心中已被说动,连忙继续说道:“为相公计,要固宠,须得从两方面着手,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于朝廷之外,时日一久,皇上就会逐渐淡忘,若有机会,更不妨置之死地;二是要在皇上身边有人,能够不断的影响皇上,当年王安石用的,就是此策!”邓绾的脸部肌肉都不由有点抽搐。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绾两眼,突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皇上是英明之主,王安石是我的老师,石越是朝廷的栋梁,我决不会为了私利,为了争宠固权,却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上。你、实在是看错人了。” 邓绾不料吕惠卿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来,倒不由怔住了。“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后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吕惠卿沉下脸来,训斥道。 邓绾欲要辩护几句,不料吕惠卿已经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而去。 邓绾才一走出大门,吕升卿就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道:“大哥,为何要把邓文约给赶走?” 吕惠卿头也不回,一只手逗弄着鹦鹉,并不说话。 吕升卿摇头苦笑道:“一只哑巴鹦鹉,有什么好玩的?” 吕惠卿冷冷的说道:“哑巴鹦鹉有一样好处,就是它绝对不会出卖你。邓文约那种人,是没有任何道德感约束的小人,如果倚之为心腹,将来有一个好价钱,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出卖你。用这种人,一定要把握好一个度。” “原来如此。”吕升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可惜我不该把陈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则……”吕惠卿叹了口气,又问道:“和你交情最好,学问也最好的朋友,是谁?” 吕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长。” “沈季长?王安石的妹婿?”吕惠卿皱了皱眉毛。 “对,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荐沈季长与你,一起做崇政殿说书。皇上聪明好学,你的学问,是应付不了的,两个一起,到时候若有疑难,可以由沈季长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吕惠卿无可奈何的说道,当年王安石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说书的位置上,来代替王安石影响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围,除了*凤外,已实在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材安排在那个位置上了。 “太好了!”吕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说书,始终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么好,多少人在那个位置上被皇帝问得汗流浃背,你以为那是个好呆的位置吗?”吕惠卿毫不客气地斥道。 吕升卿不敢回嘴,过了好一会,才问道:“大哥,朝廷对辽国的战和,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吕惠卿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个什么法子后,我家在河北几路,买了一座矿山,亲戚中在那边或合股,或自己出钱买矿山的,都不少,万一打起仗来,岂不什么都完了?”吕升卿讪讪笑道。 “求田问舍,胸无大志!”吕惠卿忍不住骂了他一句,顿了一会,才说道:“朝廷元老上书,或主战或主和,纷纷不决,不过主张对辽人用强硬态度,一面修战备一面谈判的,除了枢密院的蔡挺、王韶之外,便只有富弼和石越了。司马光和王安石竟然是一个态度,支持和议,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战,倒是真让我吃惊!” “那太好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看样子是打不起来了。依我说那几百里无主之地,有什么好争的。”吕升卿毫无大脑的笑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绾!”吕惠卿心中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之辈呀!如果中书、枢密,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主张强硬的话,那么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然会自觉不自觉的去寻找一个有份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说道。 ※※※ 被激起了一丝豪气的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异口同声反对开战的奏疏之前,彻底动摇了。王安石与司马光,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在那一个世代的大臣之中,赵顼心中最信服这两个人的意见,这一点,也许连赵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除了将领之外,几乎没有人同意准备战争。”赵顼似乎在喃喃自语。 新任的知制诰兼判军器监章惇微微一笑,答非所问的说道:“陛下,苏辙、唐棣、*凤、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负责着军器监的改革,现在应当说已经初见成效了。标准化生产已经逐步推行,仿制秦兵的弩机也试制成功,如果要说到军器的准备,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钱。弓、弩、箭、震天雷、霹雳投弹等军器成本高昂,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销。陛下如果给臣足够的钱,臣与苏辙合作,两年之内,臣能让大宋的军队,成为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两年?那也还要两年!”赵顼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立时就知道章惇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的劝他,不要急于开战,再等一等。 “将领们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不怕打仗。似乎国家这等重大决策,臣妄言,似并不能以将领们的意见为主。其实富弼、石越,也并没有主张立即开战,他们不过是认定辽人是虚张声势,不敢开战,所以才主张以强硬对强硬。”章惇知道赵顼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继续说道。 “但是王安石与司马光都说,不必激怒辽人,辽人生性蛮不讲理,万一恼羞成怒,反坏国事。文彦博、曾公亮等人,也说要争取谈判解决争端为上策。”赵顼犹疑道。 章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您是觉得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曾公亮懂辽务,还是富弼、石越通辽务呢?” “这……” “石越姑且不论,富弼仁宗时主持北面防务,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见,微臣以为,陛下应当重视。何况石越自侍奉陛下以来,臣听说几乎是算无遗策,臣的愚见,石越的建议,陛下不可以等闲视之。”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做声的李向安猛的听见章惇竟然偏向石越,心中不由暗暗奇怪。 似章惇本是王安石系的人,他奉旨招抚荆湖,也可以算是王安石新党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后,章惇不助吕惠卿、蔡确、曾布等人也就罢了,居然倾向于石越,李向安虽然见惯了权诈之术,也不能不暗暗称奇。不过以李向安的见识,自然也无法理解章惇这种人的心理,更不会懂得何谓政治投机?在新党排位战中靠后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虑。 赵顼听章惇的话,似乎觉得有理,正要进一步讨论,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叩首禀道:“陛下,吕惠卿求见。” “宣。” “是。”内侍答应着退去,不一会,紫袍金鱼袋的吕惠卿走了过来,参拜道:“臣吕惠卿叩见皇上。” “平身吧。”赵顼虚空抬了一下手,立即问道:“和战之策,卿意如何?” 吕惠卿站起身来,整整衣寇,拱手答道:“臣下以为,辽人蛮不讲理,天下之物,什么都割让得,就是国土割让不得!” “哦?” 吕惠卿正色说道:“《史记》记载,昔日匈奴有冒顿单于,为强邻所迫,强邻索以美女财货,冒顿皆如其所欲,而当其索要荒土之时,冒顿竟斩同意割地之大臣,断然拒绝,引兵开战,终成霸业。冒顿,不过一胡虏,尚知土地人民,为国之根本,虽荒野之地,虽尺寸之微,不可与人,陛下不可不察。” 章惇诧异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不明白吕惠卿为何突然高调主张强硬态度。 赵顼也有点吃惊,吕惠卿一直避不表态,模棱两可,突然高调主战,他也有点意外。“不过勾践也曾有卧薪尝胆之日,大臣们多以国力不足、战备未修为由,反对开战。” 吕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之理?当年景帝平七国之乱,何曾准备充分?况且臣之主张,也不是要立即绝关市,拒使者,伐燕云。不过是主张断然拒绝辽使的无理要求,同时内修战备,以防万一。” ※※※ 虽然皇帝依然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但是政事堂四相之中,终于有了一个吕惠卿出来高调主战,以青壮官僚为主体的强硬派,心里都吁了一口气。虽然旧党们一直把新法之恶归于王安石,把王安石之恶归于吕惠卿、王雱,他们无法找到王安石人品上的缺点,就坚持相信,王安石之所以倒行逆施,完全是受了这两个人的挑拨所致。吕惠卿在很多人心中的恶感,难以用短暂的时间消除,但是对于青壮派官僚、士子们来说,吕惠卿主张强硬对待辽人,不能不让他们对吕惠卿的观感,朝更良性的方向发展。而原来盼望持强硬态度的石越回朝中主持大局的心情,也得到了部分的缓解。毕竟朝中已经有重量级的官员,说出他们的政治主张了。 ※※※ 韩丞相府。 韩亿一生有八个儿子,分别以“纲、综、绛、绎、维、缜、纬、缅”为名,八个儿子都位居显职,其中以韩绛、韩维、韩缜最为有名。而韩家也因此成为宋朝影响力最大的世家之一,韩亿以及八子的门生故吏、宗属戚友,遍布朝野。就算是宗室外戚,也要让韩家三分。 韩维被召回学士院任翰林学士,回到汴京,韩绛特意为他举行家宴,接风洗尘。这种世代官品、钟鸣鼎食之家,自有一种别人学不来的气度与雍容,但是笙歌燕饮之下,韩家众兄弟,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抑郁。 韩维目视三哥韩绛,见他的笑容十分勉强,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哥,你可是有心事?” 韩绛尚未说话,身任天章阁待制的韩缜愤然说道:“还不是因为那个福建子!” “福建子?”韩绛一愣,低头轻啜了一口酒,方问道:“吕惠卿怎么了?” 韩缜愤道:“福建子在皇上面前,撺掇皇上对辽人开战。” 韩维奇道:“我怎么听说只是说要拒绝辽人割地的要求?平心而论,这是正理呀?” 韩绛并不作声,韩缜却急了,“五哥,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什么真不懂假不懂?”韩维淡淡的说道,“六弟,你不妨慢慢说。” 韩缜冷笑道:“慢慢说?我们慢慢说,福建子可是咄咄逼人了。你以为吕惠卿真心主战?他根本是针对三哥和我们韩家的。” “有这种事情?” “三哥为朝廷社稷考虑,主张不要损害两朝关系,连冯京、王珪,甚至是王安石、司马光都赞成的,福建子却偏偏主战,在中书把三哥逼得无辞以对。自从福建子进政事堂后,一意恣为,三哥凡有建言,稍不合他之意,立即被驳还,连用个七品小官,也要吕惠卿同意才得堂除,真不知道是三哥是同平章事,还是他福建子是同平章事。我看吕惠卿之意,就是一心想逼三哥去职,他好做首相。”韩缜显得十分愤怒。 韩维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也是久经宦海之人,知道韩绛如此坚定主张让步,一旦最后采纳的是吕惠卿的意见,出于面子考虑,韩绛也会主动请辞。便不如此,如果战事一起,似韩绛这等胆小惧战之人,也不可能再呆在相位之上。韩绛面有忧色,原来是担心自己的禄位。 韩维与韩绛、韩缜虽然是亲兄弟,但是性恪却不相同,对于禄位,他看得极淡,而韩维心中,也是持强硬的主张的,他虽然不愿意和吕惠卿合作,但也不想为反对而反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韩维正要说话,又听韩缜说道:“若仅是如此,倒还罢了。三哥有宰相的度量,自然不会和他计较。最可恨的,是吕惠卿指使御史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含沙射影,说三哥之所以要与契丹持和议,完全是因为我们韩家的产业,都在河北之地,如果开战,一切都化为乌有。出于私心,三哥才坚持和议的。” “五哥,你是皇上藩邸旧人,一直是东宫的记室参军,皇上对你最为信任,这件事,你一定要心里有数。”韩缜望着韩维的眼神,意味深长。 到了这个时候,韩维才终于明白,韩缜所担心的,实际上根本是河北的家业会被战争破坏,他的话虽然是从反面说的,但是韩维与他几十年兄弟,岂能不知他想的是什么? 韩维不动声色的挟了口菜,慢慢咀嚼着,半晌,才从容说道:“六弟大可放心,我们韩家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家的产业而败坏国事的,这是别人诬蔑不了的。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 韩维的主张,非常的简单——向皇帝推荐石越,请皇帝召石越回汴京,当面商议此事。 韩维此举,其实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他既主张要采取强硬政策,却也不能太高调,韩维还要顾忌自己在宗族中的地位,虽然大家族中,矛盾重重,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如果被众兄弟用别样的眼神相待,也是韩维不愿意接受的。想来想去,韩维最后还是想到了石越,请皇帝召回此人,一举三得。一是石越可以体现自己的政策主张;二是借石越制衡吕惠卿,可以给家中兄弟一个交待;三是卖石越这个新贵一个人情。 就在熙宁七年的十二月份,翰林学士韩维三次上书,极言石越之材,请皇帝“权”召回石越,询问对策。韩家的重要人物如此坚决的支持石越,是吕惠卿始料未及的,朝中凡是对吕惠卿心怀不满的人,自韩维之后,纷纷上书,请皇帝“权”召回石越问策,赵顼顺水推舟,终于下旨,“诏:朝廷已准高丽使者入京进贡,而使者迟迟未至,令石越陪同使者赴京。” 实际上,这份诏令下达之日,金德寿率领的高丽使团,已经到了应天府,距汴京不过数日之程。冯京不得已之下,又颁下命令,让应天府留住高丽使团,等待石越来“陪同”进京。 在宋廷下达诏石越赴京的敕令的当天,萧禧、萧佑丹又一次会见刘忱。 “刘大人,南朝迟迟拖延不决,究竟是什么意思?本使在汴京呆了近一个月了,耐心早已丧尽。”萧禧声色俱厉的质问。 “本朝依然认为,北朝要求实属过份,祖宗之地,轻易不能给人。本朝正在商议此事,贵使不必太心急。”刘忱依然是老调子。 萧禧哼了一声,冷笑道:“只怕是缓兵之计。你们南朝能拖,我们大辽拖不得了。本使今晚便遣副使回国,请示大辽皇帝,是战是和,在此一举了。” 刘忱望了萧佑丹一眼,“副使要回国?” 萧禧冷冷的答道:“正是,特叫刘大人来,知会一声。” 刘忱想了一会,知道终是无法强留,只好说道:“如此我遣人送副使到代州边境,请萧副使回国,说明我朝珍视两朝交好的诚意。北朝若是迫人太甚,于两国皆有害无益。” 萧佑丹沉着脸,冷笑道:“但愿下次相见,不会在战场之上!” 第四章 萧佑丹回到马邑之时,猛然发现,马邑军营上飘扬的“萧”字帅旗,竟然换成了一个斗大的“杨”字! 跟随在太子耶律浚身后,来迎接他的,已经不是他走之前,发誓向耶律浚效忠的枢密副使萧素,而是大辽国的另一位枢密副使杨遵勖! 萧佑丹不动声色的跃下马来,向耶律浚参拜,“臣萧佑丹拜见殿下!” 耶律浚上前一把扶起,笑道:“免礼。你回来迟了几天,萧枢副已经被皇上调往西京府,没赶上给他送行。皇上有旨,现在是杨枢副主持与南朝的会谈。” 萧佑丹知道耶律浚聪明过人,这是不动声色的告诉他杨遵勖来此的缘由,连忙又向杨遵勖行礼,朗声说道:“下官参见杨大人。” 杨遵勖知道萧佑丹是太子耶律浚心腹之人,他与太子党并无深交,但倒也不愿在礼数上有所怠慢,急上前几步,搀起萧佑丹,爽声笑道:“萧兄不必多礼。在下奉皇上之令,来主持与南朝的会谈,还有赖萧兄协助。你从南朝归来,必然深知其虚实。” 萧佑丹谦道:“同是为皇上效力,敢不尽力。” 耶律浚朝萧佑丹使了个眼色,笑道:“进帐说话不迟。” 杨遵勖与萧佑丹连忙一齐答应,随着耶律浚入帐坐定。萧佑丹一面偷眼打量形势,见军中将校士卒,十之*都是旧人,才稍稍放心。 杨遵勖坐定后,向耶律浚行了一礼,这才笑着对萧佑丹说道:“萧兄,因为萧素大人久而无功,让皇上十分生气,才遣在下来此;因此来之前,也曾有皇上的严旨,要求我尽快逼迫南朝答应本朝要求。只因兄与萧禧尚在汴京,我才等到今日。萧兄再不回来,只怕我要亲往汴京去接你了。”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萧佑丹见他语气中颇有调侃之意,心中微恼,但他城府颇深,也不形于色,只是淡淡地笑道:“南朝一直计议不定,之前未有旨意,在下也不便逼之过甚。” 耶律浚奇道:“南朝还在计议未定?” 萧佑丹笑道:“殿下,正是如此。南朝虽不乏才智之士,气节之辈,但是朝中朋党纠缠,臣下有时候想,若是统帅一大军,兵至汴京城下,只怕南朝君臣,还要在那里议论是战是和。” 耶律浚摇摇头,不再说话。杨遵勖却笑道:“若依萧兄之见,则南朝可轻也?” 不料萧佑丹却也摇了摇头,说道:“南朝皇帝赵顼,虽然优柔,却并非无能之主,朝中的名臣大将,也不能谓无人。国力依然强大,且赵家并未重重得罪于百姓,若是逼之过甚,在下恐怕反倒让赵顼下定决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杨遵勖哈哈笑道:“萧兄怎么倒像是南朝儒生?生怕激怒了南朝?南朝,黔之驴也!南朝皇帝既然计议不决,就由我们大辽来帮他决定好了。皇上已下了严旨,三个月内必须有一个结论,否则不惜给南朝一个点小小的惩罚,以免大辽为南朝所轻!” 萧佑丹见杨遵勖话中带刺,语言猖狂,心中冷笑,脸上却依然只是淡淡地说道:“那就有劳杨大人了,是否要下令萧禧回朝,全由杨大人做主。在下祝大人一切顺利。” 杨遵勖站起身来,朝耶律浚揖了一礼,笑道:“殿下,请您静候下官的佳音便是。” 耶律浚微微笑道:“一切有劳杨枢副。” “臣将遣使通知萧禧,对南朝更加强硬,黄嵬山可以不割让,但必须以分水岭为界!两个月内,南朝必须遣使者至代州,签订新约,否则大辽自己去取。”杨遵勖言语之中,竟是完全没有把宋朝的君臣放在眼里。 ※※※ 待到杨遵勖告辞出帐之后,耶律浚这才站起身来,走到萧佑丹面前,面有忧色的说道:“耶律伊逊那厮,越来越猖狂了。萧素被召回,是他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你脸上有风尘之色,想必也是兼程赶回,难道是听到什么风声?” 萧佑丹脸色沉重,摇了摇头,说道:“是南朝出了点事,石越可能会重返朝廷,臣始终觉得,让此人进入南朝中枢,是我大辽的心腹之患。” “石越?”耶律浚吃了一惊,不料萧佑丹赶回来,竟然是为了这件事情。 萧佑丹点点头,苦笑道:“说起来其实只是臣的一种感觉,但是却是非常的让人不安。” 耶律浚低着头在帐中来回走动,阳光从大帐的门口斜照进来,洒在他半边微黑的脸上,萧佑丹这才注意到,耶律浚的脸上,有一种十几岁的少年不应有的成熟。生在契丹的皇帝之家,真不知道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但是这毕竟是他的宿命!萧佑丹有意的不发一言,静静的等待着耶律浚做自己的判断——只有这样,太子才能尽快的成长起来! 过了一会,耶律浚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就想办法除掉石越!杨遵勖去和南朝谈判,成功了,我有监督之功;失败了,便杀他领罪。我们暂时不必去管谈判了,先设法除掉石越。” 萧佑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恭身赞道:“殿下英明!” “只是如何除掉石越,却是一个大问题,派遣刺客,一来潜入不易,二来石越毕竟是南朝重臣,出入侍从不少,三来万一泄露或事败,反而是帮助石越更增声名,又有损本朝之令誉……”耶律浚紧锁双眉。 萧佑丹微微一笑,说道:“持白刃杀人于闹市之中,那是市井无赖所为。以殿下的身份,岂能行此下策?要除去石越,自然要用计诛之。” “用计?” “不错,臣在归途之中,已有一计,此计若行,南朝皇帝既便不杀石越,以他犹疑的性格,亦终将为流言所惑,不敢加以大用,如此,虽是不杀石越,亦与杀之无异!”萧佑丹悠悠说来,似乎是在讲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样。 ※※※ 熙宁八年正月。汴京城万家同喜,举城欢庆,大相国寺、土市子等热闹所在,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无处不在。在普通的老百姓看来,大旱之年早已过去,灾民留在汴京的已经非常少,物价渐渐平稳——这个春节,的确值得好好庆祝一下。至于宋辽边境纷争,因为朝廷对谈判的进程严格保密,禁止报纸报道,普通的老百姓,只能从报纸与传闻中知道,辽国的使者依然留在汴京,同时又有专门的使者来到京师,向大宋皇帝祝贺正旦——如此看来,两国的交好,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战争离人们还很远。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 但是吕惠卿却并不属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属于几乎什么都知道的人! 辽国的使者来贺正旦之后,负责边境谈判的萧禧态度突然更加强硬,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最后的决定,吕大忠从代州找来一堆有关黄嵬山的地契文书之后,他虽然放弃了对黄嵬山的要求,但是坚持以分水岭为界划线的态度,却更加强硬了。 吕惠卿并不介意是战是和,他从来不认为那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受千年之后的教育长大的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对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主张让步的大臣们,还是坚持强硬的大臣们,他们的脑子里面,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意见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自己的政治利益。 不过吕惠卿也非常的清楚,史官与清誉,必将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们!想到这一点,吕惠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但是很快,他的眉头又不易觉察的皱了起来。石越在明天就将到达汴京,这个不知来历的家伙,实在不可小觑。皇帝前几天突然向宰臣们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的情况,如果皇帝重用王安上,那么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室传来,弹着琵琶的歌姬心神一荡,一个音便高了几分,精于音律的吕惠卿不由皱起眉毛,望了那个歌姬一眼。歌姬慌得连忙伏下,低声请罪道:“相公恕罪!” 吕惠卿转过头去,却见弟弟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拿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之色。“进来吧,又有什么事?”一面挥挥手,示意歌姬退下。 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待到歌姬走远,这才笑道:“大哥,大喜之事!” “什么大喜之事?” “你看看这个——”吕升卿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吕惠卿,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 “这是什么东西?”吕惠卿一面问一面接了过来,瞥眼望去,几本小册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上面印的都是《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一夜之间,汴京的大街小巷,布满了这种揭贴,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是花了一百贯钱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的,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究竟是不是伪造的……”吕升卿面有得色的笑道。 “做得不错。这竟是有人想置石越为死地!”吕惠卿叹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他是谁做的,这揭贴说石越是石敬塘的后人,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的是天赠大礼!”吕升卿自觉有功,不禁坐了下来,摇头晃脑的说道。 吕惠卿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石敬塘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这份揭贴最狠最毒的是这一段——居然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去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被辽人拒绝,才来我大宋;又说石越的志向,不仅仅是光复祖宗的帝业,而且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大国家,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断然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天才!真的是天才!” 吕惠卿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不住的赞叹,“石越的这个对手,很了不起。石越为了大宋可谓尽心尽力,如果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会信?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揭贴却看到了这一点,反而说他是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么明天我便把这些东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送石越一程,想来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心中一惊,猛然转身,盯着吕升卿看了一眼,见他兀自在洋洋得意之中,不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件事情,万万不可!” 吕升卿不料吕惠卿竟然会反对,不禁愕然,问道:“这又是为何?” 吕惠卿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写揭贴之人,竟是把我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那么人家必然认为是我在用计害石越,他是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站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便是王元泽了,除了他,谁有这种能耐,谁有这种毒辣?我与石越相争,得利最大的,就是他王雱。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然还有这种能耐!真的是毒辣呀,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吕惠卿扔下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不免让天下怀疑是我所为,以石越的本事,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吕惠卿,也就从此完了!”他越分析越觉得确是王雱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应当如何处置此事?难道说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突然笑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是啊?”吕升卿不假思索的答道。 吕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邓绾或者唐坰,把这些材料交给他便是。这两个人自然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 吕升卿听吕惠卿如此安排,笑道:“果然妙策!” 吕惠卿收起笑容,回到坐位上,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说道:“我这次不仅不出面攻击石越,而且还会不痛不痒的保石越一本。” ※※※ 果然不出吕惠卿所料。石越是石敬塘后人,密谋兴复大汉的谣言,随着揭贴的出现,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前几天刚刚取代陈绎,再次权知开封府的韩维立即下令追缴揭贴,捉拿贴揭贴之人,但是却无法阻止谣言的流传,而贴揭贴的人,也似乎人间蒸发一般,一无所获。 如此重大的事件,不仅仅惊动了九重之内,导致皇帝勃然大怒,下旨严查张贴揭贴之人;也让不少人惶惑不安。 ※※※ 唐康与秦观走进桑充国在白水潭学院的住宅之时,桑充国的客厅里,正好围坐着五个人。唐康定睛打量,坐在主位的,是一袭青袍,脸上已颇见成熟的桑充国;客位的首席,是明理院的院长,《汴京新闻》高层,著名的学者程颢,程颢比起以前,似乎越发显得清瘦了;其次是刚刚结束丁忧,回到《汴京新闻》与白水潭学院任职的欧阳发;坐在二人对面的,是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蒋周。五个人脸上都有笑容,似乎在讨论什么喜事。 唐康与秦观给五人见礼完毕,也不入座,立即抬起头来,望着桑充国,说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五人都不禁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道桑充国等人还没有去报社,所以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略略看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看了一圈,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沈括第一个打破沉默,“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是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 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如此看着自己,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自己的妹妹嫁给石越了,如果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自己岂能逃脱?不料便是这等事情,唐康这个十几岁的小孩,也不肯信任自己。 但是他哪里知道,唐康却另有想法:谁知道你会不会抛弃义兄来换得自己的平安?这又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这对表兄弟相视无言,连沈括与秦观都觉察出不对,也不由紧紧盯着桑充国,他们二人,已经不可改变的是石越系的人,这时节说得严重一点,是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情,如何能不关心?似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见这种气氛,立时便明白了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 欧阳发轻咳一声,笑道:“这定是奸人陷害子明,我们《汴京新闻》明日一定要为子明辩污,长卿,你明天去金陵迎接王小姐,报社的事情,程先生与我主持便可。”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派个人去就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见桑充国答应,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自古以来,礼法上没有弟弟替哥哥迎亲的道理。小弟还要去给义兄报个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就此告辞了。” 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送到门口,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走到他身后,轻轻说道:“但凡坚持理想的人,总会被人误会的。” “我明白。”桑充国无限感慨的叹道,“待会就回报社,研究一下揭贴,这明明就是有人想陷害子明呀!”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使节金……”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当石越此时,高丽国王名为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便直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的名望,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 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来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受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着两岸风光,感叹道。 石越微微颔首,突然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再对比此时,不由平兴感慨,问道:“久闻贵国号‘君子国’,风物类中华,不知历史如何?还请贵使赐教。在下读《唐书》,当时或称新罗……”唐代初期,唐朝曾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后因疲于西事,无暇东顾,于耶元六七六年迁府辽东,新罗才得以统一*半岛。这些史事,石越自然非常熟悉。但是新罗何时变成高丽,他却并不清楚。 金德寿见石越下问,连忙答道:“约一百四十年前,新罗便已灭国,我高丽国就是那时候建立的。”停了一会,又说道:“实不相瞒,敝人原是新罗王族之后。” 石越不由一怔,新罗王族姓金,他是知道的,不料金德寿原是王族之后,不由抱拳笑道:“失敬,失敬。” “见笑了。”金德寿连忙答礼谦谢。 二人于是一面谈古,说些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叫过船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他们在喊什么吗?” 船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似乎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石越说道:“问问他们是谁。” 船长连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一连喊了几声,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船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一会儿,小舟才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揖了一礼,就说道:“大哥,出事了。” 石越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等秦观等人参见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说道:“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竟有丝丝凉意:“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 唐康苦笑道:“昨晚一夜之间,这种东西遍布汴京城。现在开封府已在收缴了。大哥,这件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其实政敌不少,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危险也不能不说没有。 石越背着手,走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如果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挟蔡京等人,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金德寿不就是新罗王族,如今照样受重用,何况我明明是被陷害……何况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石越毕竟是深明事理之人,他知道在此时刻,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最后又总算记得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而赵顼也不是昏君可比,想来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过,这才立下决心,说道:“皇上自会给我一个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做下如此决定,心中更是佩服。唐康见石越相问,不由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并不知道自己低估了这件事情对自己产生的影响。 ※※※ 第二日,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的招呼,但碰上这等时候,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便勿勿走开。 石越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官员满脸笑容,朝他走了来。石越定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对揖一礼,亲热的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石越虽然知道此人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连忙微笑道:“吉甫兄,久违了。” 吕惠卿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愚兄已在皇上面前,力保你的忠心。” 石越连忙道谢,又说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琼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的拾阶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臣不敢居功,若有一丝功绩,也全赖陛下的信任。” “外间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陛下如此信任,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你起来吧。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微微抬手,说道。 “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站起身来,朗声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今宁波)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这条海道从来没有发生过风险。而日本国,向来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茯苓、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倭国。倭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产金、铜等物,生丝、糖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倭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想渐渐减少百姓的科赋,使两税制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并且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他顿时对高丽产生了兴趣。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都可以买进,至少可以让农夫省力。” 赵顼笑道:“这倒是好主意。这件事,还是由石卿你去办。” …… ※※※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谈他在杭州的政绩的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公子,一路辛苦。” 侍剑笑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吗?”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回道。 石越勉强笑笑,说道:“辛苦你了。”一面往府里走,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们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 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扬,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夫人没有回来。”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官,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家里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心情本就不太高兴,此时脸更是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指着那些歌姬,冷冷的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连忙说道:“公子,这些人老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安只说,先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请公子处置。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便又问道:“这事李先生可知道?” “老奴也不知道,不过这是李先生出门之后的事情。”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李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便抢先说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石安听说石越生气叫他,没明白是什么事,就急忙跑了过来,不料竟是这件事,便笑道:“公子莫气,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也是一概拒绝的。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第五章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对此本也不以为意,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 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早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给人留几分情面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咱家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侍剑也不由皱了皱眉。 石安又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咱家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不由厉声喝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满不在乎的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是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他却是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 秦观也点头称是,颇有钦佩之意。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如此明显,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吗?”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石安便把那些女孩子是彭简所赠、石越吩咐的回话等等事由,给他说了一回。 唐康静静的听完,想了一会,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 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给递给唐康。 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侍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得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来,恨声说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唐康对此事反应激烈,只怕还不仅仅只是出于感情的因素,他想了一会,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的说道:“这个姓彭的,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却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 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诗经》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莞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 只是侍剑与石安,却不免要莫名其妙了。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 杭州,早春。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彭简一身便服,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身后紧紧跟着两个小厮。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这等市侩之人,也感到心旷神怡,忍不住出声赞叹道:“真是好一个所在!” 一个亲信的小厮笑道:“老爷,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的,何处不是这样的地方?” 另一个小厮却忍不住问道:“老爷,我们跑到这乡下,又是做什么?”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美人?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吗?”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废尽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又不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两个小厮撇撇嘴,显得非常的好奇。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尊贵之人,不过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京师有名的歌姬,芳名楚云儿姑娘。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既是红颜知己,为何不娶回家?我听说石府连歌妓都只养了几个人,还是石夫人买回来的。”一个小厮觉得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思议。 另一个小厮拍了他的头一下,啐骂道:“笨,明摆着嘛,石学士少年得志,你听说少年人不爱女色的吗?定是有惧内之病。” “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娇柔滴嫩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么?石夫人结婚这么久了,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生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哪里是女人受得了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他们的心思,却正是当时普通人的想法,如果听到石越耳中,不免非常愤怒,他是再不许别人说梓儿一句坏话的;但听在彭简耳中,却觉得理所当然,自己托表亲送了歌姬,那边托驿站送来急信,讲了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立时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风流,重情重义之人,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自己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等人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出现在彭简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道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为依靠终身。此次前来,毕竟只能动之情,而不必诱之以利。 他让两个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有一种想把此处夺为己有的冲动。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着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在井边,叉着手指使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公子,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个男孩子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竟是一身男子装束的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显见也是个聪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这女孩子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既想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小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眼珠子一转,给那个青年使了个眼色,说道:“杨青,你先把水打回去,别让主人等急了。”青年连忙“嗯”了一声,提着水,往院中走去。 小女孩望着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 彭简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中有古怪,当下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不是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个旧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 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在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小女孩见他说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点吃惊,她打量了彭简一番,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彭简,现在是杭州通判。”彭简故意谦逊的报出自己的官职。 那个小女孩叫阿沅,那个青年叫杨青,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便是这片院子、竹林、还有上百亩的田地,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购下的,她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薄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举了。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薄中寻着。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沅说起过,阿沅随着楚云儿,也学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专人去杭州或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聪明伶俐,便常常主动替楚云儿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沅心中不由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天真烂漫地问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以为她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儿。” 阿沅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点点头,笑道:“对,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报?” 阿沅摇摇头,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暗高兴,笑道:“什么事情,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至于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就未必了。我听说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这次前来,也与石学士有关。”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错人了。”阿沅依旧摇摇头,转身作势欲走。 彭简连忙用手拦住,笑道:“断不会找错人的,烦请姑娘通报,以免误了大事。” 阿沅微微笑道:“误不了什么大事,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通报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简被阿沅这么一闹,生怕楚云儿不肯答应,连忙又说道:“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这件事情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沅笑着说罢,便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 彭简这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为了求见一个歌姬,在这里低声下气,还要在门外等候,却还生不起气来,这件事若是传将出来,定然成为一个笑柄。幸好他把那两个多嘴的小厮留在了外面。 ※※※ 等了好一阵子,彭简才看见先前和阿沅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小哥儿,怎么样?” 杨青对他揖了一礼,笑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只是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笑道:“无妨,那就有劳领路了。” “请跟我来。”杨青一面说,一面领着彭简朝院中走去。 进了院落之中,彭简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各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也知道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倭国之后,倭国不产糖,而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办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省却运输费用,卖到高丽、倭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而所占用农夫时间亦少,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副业。这杨家院有制糖业,本身也是并不奇怪的。只是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却不免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个女孩子家,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死,也难免心理变态。楚云儿实在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捱的光阴。 因相思而寂寞的时候,最怕一个人独处。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界的生气。 杨青见彭简打量院子,笑着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那里靠近一处泉水,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彭简唔了一声,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杨青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便笑道:“您过奖了。”又听他说到石越,心里却不免又有几分骄傲,却又没来由的有几分难受。 于是二人也不再说话,杨青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这才说道:“已经到了,便请大人进去相见。” 彭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杨青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吗?” 杨青摇摇头,笑道:“我们这些男子,都是住在那边的。”说罢朝宅子边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中却有几分落寂。 彭简见他神态,立时便明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门进去,大门早已“吱”的一声开了,阿沅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 彭简随着阿沅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来,细细欣赏,只见虽然是龙飞凤舞的狂草,但是字迹中却自有妩媚娟秀之意,显是女子所书,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彭简轻声读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再读落款,却是“调寄《贺新郎》,某日楚云醉书石词”,彭简不由心中暗喜,石词流传甚广,这阙词外间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可见石越果然与楚云儿交情匪浅,而楚云儿对石越,也绝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彭大人远来,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彭简连忙转过身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正朝着他盈盈下拜,连忙还礼,说道:“冒昧打扰贤主人,还望见谅。” 楚云儿又请彭简坐了,方才问道:“彭大人,不知你特意寻访奴家,所为何事?” 彭简指了指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读到一首好词,敢问姑娘,却是何人所作?为何妨间从未听过?” 楚云儿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故人所作,不足为外人道也。”一面对侍立一旁的阿沅说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来。” 彭简笑道:“请恕下官失言,只是姑娘——这字可以收起来,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来?” 楚云儿身子一震,抿着嘴笑道:“奴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简笑道:“楚姑娘不必下逐客令,下官这次前来,却完全是为了楚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写那首词的人,再见上一面吗?下官不妨直说,若是姑娘答应,在下愿意做个冰人……” “彭大人。”楚云儿背转身去,打断了彭简的话,“请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留您了。” 彭简不料她不问情由,便如此断然拒绝,不禁愕然,说道:“我可是一片好意,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姑娘后悔。” “奴家后悔不后悔,不劳彭大人操心。”楚云儿断然拒绝。 彭简万万料不到是这种情况,不禁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想到她与石越的关系,总算硬生生的忍住,说道:“姑娘,你再想想。只要你应允,我自然替你考量周详,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胜过两地相思,整日守着空闺……” “多谢彭大人费心了,阿沅,替我送客。”楚云儿竟是不容他多说,说完便往内房走去。 彭简一脸尴尬,偏生不能发作,也不待阿沅相送,便径自甩袖而去。阿沅也顾不得得罪了彭简,连忙往内室走去,却见楚云儿坐在镜子前边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搂着楚云儿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个姓彭的,也是好意,为何……” 楚云儿勉强一笑,淡淡的说道:“阿沅,你还小,不懂人间的险恶。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会亲自前来,便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有一纸手书。何必去托别人?姓彭的不过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罢了,我又岂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贱,为他所轻?”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吗?不就是官大吗?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另找个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没有好男人。”阿沅是小姑娘脾气,却没有那许多忌讳。 楚云儿摸了摸阿沅的小手,苦笑道:“有些事情,非碰上才会懂得。我也不必嫁人,现在这样,照样活得挺好,不是吗?” 阿沅嘟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听说石夫人一直无子,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念着旧情吧?” “傻孩子,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来,就算他喜欢我,也不会娶我,何况他对我,不过是朋友的感情罢了。况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争他的,那个女孩……”楚云儿淡淡的说道,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这样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时是碎的! 在痛苦的时候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 彭简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闷气,真是无处发泄。似他这种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脸色,便能若无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脸色,却不免要百般的烦闷与气恼。 气冲冲的走进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说道:“老爷,有京师的来信。” “什么京师的来信?不看,别来烦我。”彭简大声喝道,停了一会,又对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着彭简了,只是当时家养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骂,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情,管家也不愿意为这些女孩触彭简的霉头,连忙答应:“是。”可怜彭家的歌姬,无辜便要受池鱼之殃。 管家刚刚走到大厅门口,又听彭简喝道:“回来。”他连忙又跑了回去,听彭简训道:“你跑什么跑?”当真是动辄得咎。 管家也只能暗叫倒霉,连忙给自己打了几个耳光,低声下气的说道:“小人知错。” 彭简皱着眉毛看了他几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方才你说京师的信,什么信?” “是京师的表舅爷来的信。”管家连忙把信递上。 彭简接过信来,拆开细读,才读到一半,不由喜笑颜开,原来这封信中,才说到石越此时的情况,并不乐观。“原来这小子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简一面拿着信,摇头晃尾的往书房走去,“石敬塘之后,有异志……”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连忙冲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也来不及磨墨,便用墨笔沾点唾液,把在楚云儿家看到石词默了出来,细细研究。 对着好首词,反复读了几遍,彭简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惊喜之色,他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你个石越,难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后,居然敢写反词!”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笔,在石越盗用的张元幹的那阙《贺新郎》上圈点。 “故宫离黍?谁的故宫?这兴亡之叹,从何而来?……昆仑倾砥柱?我大宋还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叹什么?……什么又叫天意从来高难问?……什么又是万里江山知何处?”彭简一面写,一面又惊又喜,惊的是石越写出如此词来,只怕当真是什么石敬塘之后;喜的是这么一宗大富贵,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简,一面叫来心腹手下,暗暗监视石越家眷和楚云儿住所,一面赶忙写了一份弹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报,连夜急人送往京师。 ※※※ 汴京大内。 这些天来,赵顼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诚如《汴京新闻》所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谁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内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如果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后,既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是这种谣言出来后,若是石越权势日重,就难免有一天某些贪图富贵之辈,给石越也来一次黄袍加身!这种谣言只要存在,总会有人想让它变成真的。但是赵顼也不愿意就这样杀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如果不是真的,赵顼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讥笑,此外顾念到与石越的君臣之情,石越这个人人材难得,都让赵顼不愿意冒然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天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石越,与他随便谈谈,了解他对一些政务的想法,更让赵顼越发的珍惜石越这个人材。但是关于辽事,他却不愿意问石越的意见,因为战争是野心家的机会,他不希望石越在这件事上,加重他的疑惑。 “国家现在的状况,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越发的深刻,如今的大宋,养兵百万,却常患无兵可用;赋税多如牛毛,却常患国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却常患无官可用;百姓便遇丰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回去,可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趁着现在还得及,咱们君臣合力,还可以改,可以变……” 赵顼闭着眼睛,想着和石越的对话,不由忧虑更深。突然,听到内侍的报道:“陛下,韩丞相与三位参知政事求见。” “宣。”赵顼霍然睁开双眼。 不多时,韩绛与吕惠卿、冯京、王珪联袂走了进来,叩拜见礼。 “众卿平身,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赵顼看着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这里有杭州通判彭简的急奏……”韩绛双手把一份奏疏托过头顶,恭恭敬敬的递上。 第六章 赵顼让内侍接过奏折,奇道:“彭简?什么事值得惊动卿等四人一起前来?” 韩绛苦笑道:“这件事,臣等有争议,故此请陛下圣裁。” “争议?”赵顼一面说一面打开奏折,才看了几眼,脸色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弹劾石越写反词,而且说石越通商高丽、倭国,是欲结外援以自固;训练水军,其心更属难测——字字诛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认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无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简折中所说,一来并无实据,二来多属附会,实在不足以惊动圣听,本欲对彭简严加训斥,但是吕参政却颇有异议……”韩绛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吕惠卿。 赵顼“嗯”了一声,望了吕惠卿一眼,问道:“吕卿,你有何异议?” 吕惠卿连忙出列,朗声答道:“陛下,若在平常时候,这等折子上来,的确不必深究。才子词人,自写自的兴亡之叹,本也平常……但这个时候,臣虽然相信石越是个忠臣,只是众口烁金,臣以为还是应当问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浊自分……” “问明石越?”赵顼意味深长的问了吕惠卿一眼,反问道。 “正是。”吕惠卿一时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赵顼冷笑一声,把奏章丢到一边,转过头对韩绛厉声说道:“丞相,你替朕告诉彭简,人家自写自己的词,不必引申太广了。石越通商与练水军,是朕知道的!水军提辖,是朕亲派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他彭简身为朝廷大臣所应当乱说的!” 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这才知道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吕惠卿恭身答道:“诚然。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石学士词钞》,并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 “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沉吟道:“这……” 冯京见皇帝犹疑,不由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反驳道:“陛下,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不过,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用人事;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韩绛心中十分恼怒吕惠卿风头太健,其实他本来并没有特别为石越分辩的意愿,这时候却终是忍不住,说道:“陛下,臣看彭简也不过是在一个歌女家看到这首词,是不是石越写的,都还难说——许是彭简与石越在任上有隙,怀恨构陷,也未尝没有可能!若就这样捕风捉影让石越自辩,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审那个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问石越不迟!” 赵顼想了一想,点点头,“丞相说得有理。” 吕惠卿见皇帝认可,不敢继续争辩,连忙说道:“臣也认为韩丞相说得有理,如此就让彭简去查明证据,也可稳妥。” 冯京冷笑道:“让彭简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晁端彦去查。” 吕惠卿故意迟疑了一下,说道:“臣听说,石越在两浙路官员中,威望甚高……” 王珪见二人争执,韩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来折中,道:“陛下,不如将那个歌女着晁端彦提来京师,让韩维审理,再钦点两个御史去旁听,这样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了,如果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师,也可以对证……” 赵顼点点头,说道:“就依王卿所言!这件事情,要快点弄清楚。” 待他的一相三参退下之后,赵顼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苦笑:“弄清楚了又怎么样?如果真的是石越所写?朕还能杀了他?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真凭实据?徒乱人意罢了!” ※※※ 杭州钱塘,市舶司衙门。 “你说什么?”蔡京腾的站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的家人蔡喜。几个歌姬被吓坏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弹唱,不知所措的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几个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挥,对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大人,断不会错的,小人在迎春楼与彭简家的两个家人喝酒,听他们说的……” “彭简敢派人监视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来,背着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还有杨家院的,一个叫楚什么的女子。” “楚?……楚云儿?”蔡京突然想起楚云儿的名字,追问道。 蔡喜忙不迭的点点头,“正是,正是楚云儿。” “姓彭的想干什么?”蔡京自言自语道,他凭直觉就知道彭简敢这样做,一定有大问题。 蔡喜以为蔡京在问他,连忙答道:“依小人之见,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 “难道朝中有什么不对?”蔡京心道,但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我被石越举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石党了!这时再犹疑,也来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压低了嗓子,沉声说道:“我亲自去石府,和*商议,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带人手,赶去杨家院,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案,将那个地方看管起来,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我见过*,再去那里计议。” “是,我立即去办,大人您放心。”蔡喜连忙答应。 蔡京寒声说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怕什么,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不许他们带走杨家院的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办惯事的人,岂能不知道轻重?”蔡喜答应着,告辞而去。 蔡京目送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简这个蠢货!既然要对石大人不利,却又如此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蔡京也能让人证物证,一齐消失!”一面高声喝道:“备马,去石大人府!” ※※※ 杭州石府。 石越入京之后,因为司马梦求未归,所以府上事务,一向由*、石梁打理;因为公务已经移交彭简处理,所以*这些天显得非常的轻松。 蔡京刚刚在石府大门前下了马,正要让差役通传,忽然听到北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瞬的功夫,一白两黑三骑呼啸而至,“喻——”的一声,勒马停在石府大门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马上的三个骑客熟练的翻身下马,箭步直奔石府大门而来。 “侍剑?”蔡京望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不禁失声唤道——这时候遇上石越的心腹书僮,真的是又惊又喜了。 侍剑听到有人叫他,向这边转过脸来,见是蔡京,急忙走了近来,笑着行了一礼:“蔡大人。” 蔡京却不敢受他的礼,不待他拜下,便已经扶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学士去京师了吗?” 侍剑笑道:“我是特意回来报平安的。”一面高声向另外两个家人说道:“你们先进去,告诉夫人和陈先生,我回来了。等会儿就去参见。” 这会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转了几转——石越特意让亲信的书僮回来报平安,可见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安的事情!否则的话,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么可能让侍剑受这来回奔波之苦? 他把侍剑拉到一边,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低声问道:“京师里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是不是?” 侍剑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若有大事,我还报什么平安?” 蔡京见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几分心,他知道侍剑做事老成,多问无益,便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道:“没什么事便好。杭州却是出了几件怪事,我来此,正是要找陈先生商议。” 侍剑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点点头,却不再多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府再说吧。” “也好,我去叫了陈先生,到他的书房说话。那里很幽静。”侍剑听蔡京的语气,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 *的书房在石府的西花园,是单独的里外几间的二层小楼,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 侍剑与*静静听蔡京说完蔡喜报告的事情,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侍剑毕竟年岁还小,对于事情所见未深;而*却并不太懂得权谋机变。二人听说彭简如此大胆,竟是一时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视甚高,对二人如此反应,倒也不以为怪,他望着侍剑,又追问了一句:“侍剑,你在京师,果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侍剑摇了摇头,说道:“京师的确有谣言,但是皇上很信任我家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特意召见,这样的恩宠,是天下少有的。”说着,便把京师发生的事,简略的介绍了一下,只是他出发的时候,彭简的奏折还没有汴京,却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 蔡京听他说完,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与侍剑,说道:“依在下之见,必然是彭简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在搞什么古怪,而这个古怪,又必然与楚云儿有关……”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疑惑的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在这里想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我们都要抢得先手。想来彭简也是因为心怀忌惮,所以不敢乱来,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我已经嘱人,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蔗糖案,去杨家院将彭简的人赶走,把杨家院控制起来。等一会儿,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楚云儿口中,探听出点什么来?” 侍剑与*见蔡京如此胆大妄为,又是吃了一惊,但是此时他们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剑知道石越与楚云儿交情非常寻常,生怕蔡京乱来,想了一想,说道:“蔡大人,楚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寻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让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如此甚好。” “那——这些在本府周围的人,又要如何处置才好?”*问道。 “很简单。”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胆敢监视朝廷重臣,他们是御史台还是带御器械侍卫?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拿到证据,凭此一条,日后便能让彭简吃不了兜着走。” *与侍剑听到他的话,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杭州的情况,要修书急送京师,报与石大人知道。我们三个,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替他做了,似彭简这样的白痴,本来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对手……” 侍剑低着头,想了半晌,抬头望了*一眼,咬咬牙,道:“陈先生,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办了,我看这样处置,再差也不可能给公子惹麻烦的。” *沉默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见二人答应得勉强,不由暗暗冷笑,心里便有几分看不起*,当下略带嘲讽的说道:“若是陈先生觉得下不了手,其实倒有更好的办法,陈先生只需将这些人抓起来,送给晁美叔,然后自己亲自去看晁美叔审案——自然有人替我们用大刑的!到时候,还有一个人证在那里,看彭简如何脱身?!” 侍剑却没有听出来蔡京嘲讽的语气,拍手笑道:“这个计策好!既然说定,我们就分头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杨家院;陈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还得先去见夫人,想来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 侍剑刚出了西花园,就被一个丫头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剑,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剑连忙赔礼,笑道:“姐姐容我去换件衣服。”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呀?先去见夫人吧。”丫头也不容分说,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 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僮——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声音既润且柔,自是韩梓儿无疑。 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韩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侍剑心里一由偷笑:明明担心得要死,却还要拼命掩饰。他也不敢多看,给韩梓儿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他在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勿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轻轻点点头,说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上,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 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的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侍剑瞅见梓儿不对,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 侍剑笑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小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陪着笑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详详细细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 她心里头又是温馨又是难受。温馨的是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才瞒着自己,那全是一种体惜之意;难受的是自己终究不能为他分忧,觉得自己竟是一个多余的人,甚至是他的累赘。这样心思百转,不由平添一分自怨自艾之意。 她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友,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住,低声说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候比南方要冷,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口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阿旺姐姐。”侍剑连忙答应。 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自入石府之后,早已不是当年做歌姬的模样。她瞧见梓儿神态,知道她心情不佳,便故意要说有趣的事情,笑道:“刚刚进府的时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太岁头上动土!侍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罢。” 侍剑见韩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知道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答应着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夫人,这件事本不当告诉你,但小的又怕你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梓儿这时早已听呆了——她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 “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候,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 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吗?”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我操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见阻挡不住,只好说道:“夫人,那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你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候,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 侍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哪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桶,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围村?不怕*?楚云儿呢?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 楚云儿早就知道不对劲。 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没——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 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 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 “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抑郁,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 ※※※ 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的说道:“是下官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辞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下官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因为不敢冒然相信楚云儿,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望了阿沅一眼,淡淡一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阿沅逼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便把阿沅的质问给推了回去,顿了一顿,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特意来此,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奴家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蔡京对楚云儿已有不信任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哦?那么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 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下官知道,这件事多半与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蔡京淡淡的说道。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银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银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自从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是客观上却是吸引了整个汴京的人,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塘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人类有时候,是不喜欢讲证据的。 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候,总有同僚好心的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事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候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田烈武不能不佩服石越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次他看到自己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铬在马掌之上——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铬上铁马掌!没几天功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倭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 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晴,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 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大哥,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田兄,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有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石越见田烈武的神态,正要说话,忽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公子,李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 第七章 石越的书房布置得非常的简洁。北面靠墙,是一个很大的檀木书柜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文卷、笔墨纸砚;书柜前面是一张黑色的书桌。东北角斜放着一个架子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东墙正下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只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边墙上,挂着苏轼手书的“君子自强不息”六字草书条幅。 石越坐在书桌后面,无意识的看了那幅草书一眼,叹道:“潜光兄,世事变化无穷,真是不可逆料呀。” 李丁文微微一笑,又看了门外一眼,秦观与田烈武早已经相约去喝酒了,唐康在书房外二十步远的亭中读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下人打扰。李丁文确认无人靠近,这才说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个世界上,岂有解不开的结?” 石越这些天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根本没有底。他见李丁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说道:“京师揭贴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简上书一事,先生还未知吧?” 李丁文苦笑道:“《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连篇累牍,我岂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传遍大宋。彭简上书,却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道:“现在京师知道此事的,不过是皇上与一相三参而已。这是李向安悄悄带给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辩。”说罢,又苦笑道:“那首词的确是我送给楚姑娘的,不知为何竟为彭简所知。其实倒没有必要去提楚姑娘来京,实是多此一举!” 李丁文摇摇头,“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辩,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有罪没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问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简,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彭简。” “现在给晁美叔下诏的使者是否已经出发?” “三天前出发的。”石越对这件事,只能淡然处之。 李丁文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公子身世的谣言,这首词才会成为问题。我既然不能抽身去处理这件事情,侍剑又已经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李丁文微微笑道:“当然是让他去杭州。一来和*、侍剑说一下京师的情况,再则让他抢在晁美叔之前,见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让楚姑娘销毁证物,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攀彭简诬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对彭简的怀疑。” “这……”石越不由有点迟疑,“若是死不认账,只怕会受刑,她一个弱女子……” 李丁文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顾念着旧日情份,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只需销毁证物,没有物证,韩维自会给公子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里依然有几分犹豫,道:“可是……” “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能够从源头上击败彭简,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反过来,若是唐康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么到时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给皇上来处置——至于皇上到时候是信公子,还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与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来京之前,突然问我呢?” “那也简单,公子就承认是自己写的。到时候即便楚姑娘说不是公子写的,皇上也只当是一件风流佳话——楚姑娘有情有义,不肯连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认,想来皇上不仅不会责怪,反而会非常的欣赏。” 石越站起身来,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玉玦!他心中一震,终于点点头,道:“如此,我便修书一封与楚姑娘……” “不行。”李丁文立即冷冷的制止,“公子想想,彭简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词?没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会由爱生恨?公子只让唐康带一件信物去便可,绝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应当不会……”石越口里虽然不相信,但却也收起了写信的念头。 李丁文却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件事情,轻轻啜了一口茶,正色说道:“公子,这件事情,就这样处置了,等会我和二公子说明关键,他聪明果决,自然会处理好。我们现在,应当主要来想想如何应付那铺天盖地的谣言。” 石越听他说到这件事,沉默良久,摇摇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并没有什么良策。也许只能用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等到尘埃落定,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办法。”李丁文抬起眼皮,断然否定,说道:“一则我们等不起,再则问题始终存在,并没根本解决。” 石越下意识的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文不易觉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紧紧握着茶杯,沉声说道:“公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来,看着李丁文,说道:“不记得了。”脑海中,却如放电影一般闪过现代生活的种种画面,父母、亲人、女友、师友……每个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记得了? 李丁文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声。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久,李丁文突然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一险计!” “险计?”石越眉毛一挑,冒险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错,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仅不再是阻碍,反而将成为一大助力;若是失败,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发配边州看管!”李丁文脸上的表情,是石越认识他几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严肃。 “到底是什么计策?”石越紧紧的握着玉玦,问道。 李丁文凑到石越耳边,用极低微的声音,细细说了半晌。石越一面听,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这——这——” “此计成功的关键,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弥天大谎,我们也能圆了它!而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可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李丁文完全无视石越吃惊的表情,说完之后,从容的喝了口茶,悠悠说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问道:“富弼凭什么要帮我?他没有理由掺予进来!” 李丁文点点头,说道:“不错,也许富弼的确没有理由要帮我们。”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帮我们的理由。”李丁文不待石越说完,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来,有什么样的利益和大义,值得富弼去平白冒这么大的险。 “公子可知道富弼这个人的生平?”李丁文突然问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当然知道。” “我在洛阳,和富弼前后见过三次面。”李丁文缓缓的说道,“这个老头子,给我的感觉,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李丁文嘴角一动,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听到的传闻中,富弼是个忠直的人,他曾经当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为奸臣。” “人是复杂的,公子。”李丁文恢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这个人,从小家贫,因为范文正公举荐,试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时,出使辽国,脱颖而出,从此出将入相,为国家栋梁。若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真正称得上是才华出众,胆色非常!”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富弼少年时代依附范文正公,后来又娶晏殊的女婿,听说他少年做举子时,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镇守洛阳,他去围观王冀公车驾,感叹说:王公也是个举子呀!我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还挂着旌旗鹤雁降庭图,可见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李丁文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钦若。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送给富弼的礼物,他从没拒绝过。” 李丁文莞尔一笑,道:“我观富弼一生之中,有两件事可以说是纠缠他一生。” “其一,是边事。他以边事而发迹,但是若别人说他是因为出使辽国而发迹,他会非常的生气。他劝朝廷斩元昊的使者,对西夏采取强硬的政策;他虽然暗暗得意于出使辽国,折服辽主的壮举,却又对于达成增加岁币的和约深以为耻!他劝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绝非是因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耻辱,他只不过是想学勾践之事罢了。富弼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看得起辽国过,若是有人能够替他达这个心愿,富弼未必不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摇摇头,道:“富弼绝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而冒此大险!” 李丁文点头道:“不错。若只有这一个理由,富弼毕竟不再是侠气的少年,断不可能为此冒大险。但还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细细观赏。 “富弼位列两府,三朝元老,与韩魏公同时在朝,二人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可是为什么韩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阳遥祭?又者,富弼与欧阳修,交非泛泛,为何欧阳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绿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过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这两个人,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韩魏公的亲女婿,只怕他会连公子一并恨上。这中间,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宫廷政治!富弼毕竟不过是一个贫家子弟出身,在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韩琦,若非资历才望超过欧阳修,甚至可以说他连欧阳修都比不上……” “若能行政的能力,治军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韩魏公实际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论说到政治角力,他因为仁宗朝废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说话,而间接得罪当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间,仁宗病危,立英宗为储,本来也有富弼参预,富弼召韩魏公入枢府,本想共谋其事,不料富弼丁忧,韩魏公早早议立英宗为皇子,独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当今的太皇太后垂帘,英宗待内侍甚严,内侍怀恨构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英宗不得已忍气吞声,而韩魏公因此对富弼颇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当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帘归政,而身为枢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为韩魏公欲致他于族灭,由此对韩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议,欧阳修首议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断然反对……” 李丁文如数家珍一般,向石越讲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两朝废立大事中的立场与结果。石越以前虽然听说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这许多的内情?不由叹道:“难怪皇上对韩家与对富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错。英宗一朝,若从表面上看,完全是韩魏公的功劳,才使得英宗能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当今皇帝之立,也有韩魏公的功劳。两代策立之功,岂同寻常?所以皇上无论如何,也要和韩家约为婚姻,而韩琦再怎么样反对新法,皇上也不会将他真正的罢黜。所以夫人一旦成为韩魏公的义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让三分……所以皇上才会给韩魏公亲写碑词!所以富弼,虽然与韩魏公一样的资历,却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阳。若再对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绍庭与韩忠彦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对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岂非咄咄怪事?” “都说‘富韩’‘富韩’,不料富韩竟然相差如此之远!”石越感叹道,“可是,这与我们计议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李丁文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罢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儿子辈孙子辈,都能使富家赶上韩家的话,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机会?”石越转过身来,望着李丁文。 “不错,就是机会。”李丁文冷冷的说道:“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败露,毕竟不是谋反,最多不过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没有几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谁都知道公子前途无量,公子又岂会亏待他的儿孙?何况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要担心他富弼出卖我们,他富弼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出卖他……风险对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却可以为子孙保几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石越想了一会,突然笑道:“富弼难道不担心我们有一天对付他的儿子,杀人灭口吗?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顾他的儿孙?” “这些事情,就取决于富弼对公子的印象了。不过富弼也应当知道,我只要去找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他与公子,就只有两条路了,非友即敌!富弼若是聪明人,自然就会懂得怎么选。”李丁文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绝对会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决定!” 石越垂下头,反复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之中!” 李丁文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他会的,除非他认为他儿子的智慧,能够用好这个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经被流言所攻击,历史真是讽刺呀!” 石越走到东墙边上,取下宝剑,刷的一声,拔出剑来,顿时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事情,这次若是失败,也许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锋利的宝剑,暗暗想道。 杭州杨家院。 杨青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白素羽衣、盘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约二十来岁的少妇站在楚云儿的幽居之前。这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个丫头,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头打扮的女子,在大门之前,轻轻的叩响门环。杨青虽然看不见那个少妇正面的模样,但在众人环簇当中,亦能感觉到那个少妇有一种别样的标致。若是他知道世间有雪莲花这一样花儿,必定感叹,那个少妇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让人见之而生怜爱,看似柔不禁风,实则坚韧非凡。若他能从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从她的闪烁的星眸中,读出一种聪明狡黠的可爱处。这个少妇,与他的主人楚云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他正在踌躇着,是不是要上前询问她们的来意——便听吱的一声,门开了。阿沅睡眼矇胧的把头探出门缝,柔媚的嘟噜道:“是谁呀?这么早——” 她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个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妇也不禁肩头微耸,显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门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声来,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来,求见楚姑娘。” 阿沅听她的声音,娇媚之中,更带着一种大方,且是标准的汴京官话,楚云儿也叫她讲过,不过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强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门的女子一眼,又往那边站立的五个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问道:“你们又是谁呀?”言语之中,依然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样子。 来访的女子,几曾见过这样天真烂漫、毫不掩饰的女孩?她们自小秉承的教训,都有诸如“笑不露齿”等等维持淑女风范的礼仪教条,那个少妇虽然少女时代,也是个调皮淘气的女孩子,可毕竟也不会如阿沅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众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来意,轻轻笑起来。 “姑娘,请问你的芳名?”白衣少妇的声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在笑什么,随口答道。 “阿沅姑娘,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石夫人求见楚姑娘,盼她能赐一见。”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温柔可亲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学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儿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这次前来,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带了阿旺和四个心腹的丫头。侍剑等人则远远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后,反倒将脸一沉,冷冷的说道:“你们能不能给人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不见。”说罢,也不多说,将门一合,又关上了。 杨青这时更加尴尬,只好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着门前的形势。 梓儿倒料不到那个阿沅会如此的讨厌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来,只怕便不会如此了……”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莫名的刺痛。 她见阿旺脸上有忿之色,抓紧门环还要敲门,连忙止住,道:“阿旺,你过来。” 阿旺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说道:“那个小丫头太无礼,便是蜀国公主,对夫人也是礼敬有加的——” “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的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放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连远远躲在一棵树后的杨青,也似被这筝声击中心事一般,心中无限的郁郁,再也不愿意受理智的约束,然而便是想要奔泄而出,却又无处可去,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心与痛楚!一切的情感,都涌到了胸口,又彷徨、无奈的堵在胸口——筝声中的人,怀念远人,虽然无可奈何,但终于还可以做一个梦,梦见有相会之期,可是自己呢?咫尺之间,竟是比天涯还远;便是做梦,也知道断无可能!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松树的树皮,鲜血从指尖流出,他感觉到的,竟是一丝快意! 梓儿默默的站在阿旺身边,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也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待到阿旺一曲终了,宅中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清彻入云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心中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的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的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的说道。 ——“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的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 梓儿一行人被楚云儿迎到客厅中坐了。 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贱妾,是有什么事吗?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吗?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有非常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句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说道:“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梓儿悠悠说道。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的问道。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彻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候叫我楚姑娘,有时候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语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么?”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的问自己这样的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说道:“我是想问楚姑娘,如果我想把你接进府中,侍候他,你愿不愿意?” 楚云儿不由一怔,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轻轻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候,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说道,“我不会答应你的。”她的拒绝,竟是异常的坚决。 梓儿没有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 她口里却只淡淡的说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梓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楚云儿淡淡一笑,道:“妹子,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 “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淡的说道。 钱塘市舶司衙门。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其实并不怎么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供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几大书院事先订购,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靠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只要略微伸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所以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 蔡喜站在他身后,不敢打扰蔡大人的思绪。 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的问道:“有什么事吗?”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候,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沉吟道,半晌,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府上,打听得怎么样了?”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是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冷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提得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连忙送上一个马屁,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晁端彦的审判,出人意料竟非常的简单。 晁端彦刚刚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惜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也可以下令将彭简的家眷与彭简本人,好好的“保护”起来…… 不过彭简本人倒并没有过份的惊慌失措,他一方面写折谢罪自辩,一方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他还在想着,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自己必然是笑到最后的。 就在晁端彦断然软禁彭简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朝廷的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注一:本篇所涉及富弼事,皆是史实。详见《宋史.富弼传》,《宋人秩事丛编》富弼条。又,后文提及的所谓“濮议”,其原由大致如此:赵顼之父英宗并非仁宗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迎立英宗为皇子。其后欧阳修要求追尊濮王,认为不能够儿子为皇帝,父亲反而为臣子;而反对者,则持大宗小宗之议,认为天子至公无私,虽然是亲生的父亲,也不能例外。其中种种纠纷,表面上是对传统礼制不同的理解,实际上也牵涉到曹太后与英宗的政治矛盾,一方面借维护仁宗的地位,来讨好曹太后;一方面借追尊濮王,来迎合新皇帝。当然,在濮议当中,也不完全是*,的确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过是因为自己对礼制的理解不同,而持着不同的意见。若纯粹从*的角度来解释,很多人的立场未免就解释不通。宋代自太宗以后,既便是宫廷的斗争,也相对温和,与各朝各代,皆有所不同。韩琦为相,可以请曹后垂帘,也可以不事先通知,就迫使曹太后撤帘归政,曹太后亦不过发几句牢骚便了事。这是宋代政治的可爱处。濮议在今天看来,十分没意义,加上神宗朝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因此小? ?中没有重笔提及,但在当时政治生活中,实在是一件大事。小说正文中不能详叙,特在注中说明。 第八章 “二公子!”众人望着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不由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对众人行了一礼,见侍剑一身行装,立时知道这是要返京了,便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说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要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 他向侍剑低声说罢,便停上脚步,朝众人团团一揖,说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望见唐康走远,转过头来,对*说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狂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的点点头,道:“不敢。” ※※※ 三人进了后厅等候,有一盏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久候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说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是唐康的表字,他因为年纪还小,除开同窗之外,很少人叫及,*说他的表字,也有一分尊重之意。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与侍剑引为自己人,便抱了拳,说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 蔡京是功名心极重之人,见唐康说自己“名动京师”,虽然明知言语中多有夸大,心里却也不禁得意,连忙谦逊。 唐康却不再多说,目光沉凝,向*问道:“陈先生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禁“啊”的一声。唐康心知有异,忙问道:“想必是知道了?难道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点点头,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一面听一面思忖,听说彭简竟然已被晁端彦软禁,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唐康待侍剑说完,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的说了一下,众人这才知道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是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故意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他从唐康的话中,隐约感到楚云儿与石越的关系大非寻常,便是提到楚云儿,也立时客气了几分。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知道此人果然伶俐,不由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彭简一面之词。” 蔡京料不到唐康能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对唐康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蔡京瞅见他的笑容,心道:“真不愧是唐甘南的儿子,这一笑大有乃父之风。” ※※※ 自从那日梓儿拜会楚云儿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的清静了数日。这一日阿沅正指使着杨青到院子外面来打水,却出人意料的发现,原来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竟然全都不见了! “阿弥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杨青也喜爱颜开,笑道:“这定是石夫人的功德吧?”从他的眼中所见,对梓儿不免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好感。 阿沅听到这话,俏脸一沉,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什么石夫人木夫人的功德?那个石夫人娇滴滴的装可怜,不是好人。” 杨青素来不敢和她争辩,当下默不作声,弯了腰去提水。阿沅心中不快,兀自说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 杨青默默把水提上来,挑上肩头,便往回走。阿沅一路紧跟,心有余忿的不停的指摘着梓儿与阿旺及另外四个丫环的种种不是。杨青却一直低着头,只是不搭话。 阿沅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有气,对着杨青一脚踹了过去。杨青本也略略学过一些把式,本能的一闪,阿沅重心不稳,脚下一空,“哎哟”一声,整个人便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一股泥臭扑鼻而来。 杨青站稳身形,回头见阿沅已经满身都是泥水,便连脸上也有一些污渍,东一把西一把的,他心里好笑,又知道这位大小姐平日最喜欢迁怒于人,是招惹不得的。连忙把头转过,装做没有看到,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阿沅一不小心失足,心里正又气又急,她虽爱男子装束,可毕竟也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出来了,口里不免“死杨青”、“臭杨青”的乱骂,骂得半晌,却无一点回应。待她抬头看时,杨青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也怕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糗像,不免遭人取笑,此时也只好勉强自己爬了起来,左顾右盼的往家走去,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有人看见,阿沅不觉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尴尬无比的站在门前。不多时,便听一个男子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另一个男子回了一声“哦”,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 阿沅听他语中有惊奇之声,好奇心起,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的青年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来的两人,自然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沅脸上身上这般模样,几乎忍俊不住,只是想来初次见面,又似是楚府中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沅见唐康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抑制,可脸上表情却又极度丰富,心中更是来气。她也不去管是不是冒昧,怒气冲冲的抢白道:“你就是想笑我,我也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笑便是了,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慨,哼!”说完也不等唐康答复,使劲一推门,跑了进去。 唐康本来万万料不到眼前所见之人竟然是个女子,这时听她虽然生气啐骂,可是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样。明明便是个女孩子——女孩子穿着男装尚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自己的表姐穿过,可是穿着男装还弄得身上脸上都是泥水,饶是唐康机变无双,也不免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而等他明白过来,却不免要更加的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虽然也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 呆了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也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二公子,那位便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芳名叫做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吗?” 蔡京一愣,摇摇头,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笑了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 唐康见蔡京走远,便走到大门之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个年青男子,虽然长相不见得十分英俊,却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微微笑容,更透着几分狡黠与灵气。她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微笑道:“请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望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自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之处,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 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头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道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 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个细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吗?”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已经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立时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唐康颓然说道。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皇上是圣明之君。”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吗?” 楚云儿见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又几分淡泊,“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与世无争便能免祸,老子之道,早已大行于世。”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么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悠悠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 唐康想不到楚云儿如此聪慧,一猜便中。他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黯然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可误会我大哥,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很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如果我一口咬定,说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彭简见着,是因为一时不察,让他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的一笑,淡然道:“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的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楚姑娘,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有人不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的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突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两年前跟随在石越身边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那种震憾,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那样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想过要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他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温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柔柔的声音,不可抑制的眼泪,让唐康心中的愧疚更甚。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这样的俗人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的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吗?” “有。”李向安小心的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拨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奴才也听说,本朝的人材,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若说到那画,前天倒有人买了回来,可否拿出来,以供御览?”李向安尖着嗓子湊兴。 “如此,快呈上来。”赵顼一面吩咐,一面对苏颂说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苏颂恭身答道:“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咏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点点头,说道:“将狄咏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君臣刚刚说完,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 赵顼起身走进,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一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皇帝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乎隐隐有点熟悉。” 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突然向苏颂说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应道,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点点头,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以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见自己多疑,不禁莞尔一笑。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沓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 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一听声音便知道是李丁文,“你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问道。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李丁文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事?”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劾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李丁文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石越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杞人忧天?”李丁文笑道,“唐康的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喟然长叹,“我所忧心的,便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吗?”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一阵风过,刮得李丁文的袍子呼呼作响。 “我这些日子,思虑已多,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石越精神一振,朗声说道。 “愿闻其详。” “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材;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石越亢声说道。 李丁文轻轻鼓了鼓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大臣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石越点点头,说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旧党认为我要步王安石后尘,而只能举庆历新政之旗号,循序渐进;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里不耐烦……”说到此处,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现在麻烦不断,居然奢谈这些。” “大丈夫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可以忘记他的志向。”李丁文赞许的点点头,笑道:“皇上已经看到了名臣画像。富弼前天上书,请求皇上录忠良之后,皇上下诏录赵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后各一人为官,几天之后,富弼会再次上书,请求录石介、欧阳修之后。计划到现在,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够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可能和石介长得像?” “嘿嘿。”李丁文狡黠的一笑,低声道:“不是公子长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长得和公子像。” “难道?” “石介死去二十余年,他死的时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烧毁,他的画像更是一幅也没有留传,事隔二十年余年,我听富弼介绍石介的模样,在画石介像的时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几笔,也不过举手之劳。这画像,连富弼都觉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辩真假?”李丁文似笑非笑的低声说道,显是极为得意。 石越听他竟如此欺骗世人,亦不禁莞尔,心道:“幸好中国画不同于油画。” 李丁文却不再谈论这件事,望着空中的繁星,叹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过去。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最终顶不住压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马梦求,怎的还不回来?” 翌日,崇政殿。 “昨天晚上,刘忱与萧禧争论到深夜,萧禧始终不肯让步……”韩绛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两府三司学士院御史台都在这里,一定要有最后的结论。”赵顼冷冷的说道。“辽人既不肯让步,朝廷是准备边防,还是要忍气吞声?所有的人,都要表态。” “与辽国轻启边畔,臣以为是下下之策。”韩绛依然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臣以为要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吕惠卿亢声说道。 冯京、王珪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臣等也反对轻启战事。” 吴充迟疑了一会,也说道:“臣反对开战。” 他这句话一出口,枢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顾色变,二人上前一步,厉声说道:“臣等以为应当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赵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曾布。 曾布连忙出列,朗声说道:“臣反对开战。” 蔡确略一踌躇,也立时出列,高声说道:“臣请陛下内修战备,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几个翰林学士,在皇帝眼光的逼迫下,也相继表明自己的意见。 赵顼见众臣子一一表态,主张议和的臣子远远超过主张强硬的臣子,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终于无力的说道:“姑从其所欲。” “陛下圣明!”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赵顼听到耳中,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刺耳。 王珪又说道:“刘忱、吕大忠持议甚坚,朝廷若主和议,只恐不能夺其志。” “那就换人吧,让刘忱归本职,让吕大忠回家终制。”赵顼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以为可遣天章阁待制韩缜为使者……”王珪又继续说道,吕惠卿、蔡确默不作声的冷笑着。 “准奏!”赵顼挥挥手,正欲退朝,忽然臣僚中,有一个人“卟”的一声,倒在地上。一个大臣连忙俯身扶起,唤道:“蔡大人,蔡大人!” 赵顼连忙走下御座,定睛一看,原来是枢密副使蔡挺当殿晕倒!他心里一惊,连忙高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视着殿中略显混乱的情景,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回到史馆之后,他在一张纸上写道:“熙宁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韩缜如河北议界……枢密副使蔡挺议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数日之后,史官又提笔写道:“……枢密副使蔡挺以疾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经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而就在蔡挺罢枢密副使的当天,富弼的表章抵达京师;石越词案,在开封府秘密开审…… 第九章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小鸟,小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的摆动着。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做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吕惠卿自然知道,这种座钟,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磬一般的一声巨响,吕惠卿几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一个时辰一次的报时。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点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说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吕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等事也等闲。”王珪微微一笑,漠不关心地答道。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冷笑道,却也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说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说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说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吕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物;不过在中书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便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 “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 “臣——”王珪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珪、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珪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甚至连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 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便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说。” “是。”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曾著《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珪与吕惠卿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垂手侍立。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 赵顼听到这里,皱眉道:“这未免有点过份,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珪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内情,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这些人都是久经人世的,哪里肯说破这些事情。 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又继续说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提点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的来介绍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廖廖数语后面,实在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小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份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赵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说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说,大体相合。且说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说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只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说,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赵顼叹道,“富弼说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点点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这样也足够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听说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非常的湿闷。韩维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窃窍私语。蔡承禧倒也罢了,安惇却不过是太学上舍及第,上书言学校之事,得皇帝赏识,又为吕惠卿所荐,遂居美职,也是个平步青云的小人。 韩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与安惇也连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一个衙役领上堂来。她低了头,从容行礼道:“民女楚氏,拜视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吗?楚氏。”安惇语带讥刺的问道。 楚云儿头也不抬,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安惇讨了个没趣,讪讪不言。 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的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圣旨将你从杭州宣来,你可知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说出。若说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话,民女定当从实说来。”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说,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 “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 楚云儿接来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的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说出来,堂上三人,不免有惊有喜。 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依然严肃的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 楚云儿装作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安惇冷冷的说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瞒官府,是什么罪过吗?” “民女不敢欺瞒。”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说不曾见过?”安惇沉着脸,厉声喝问。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安惇被楚云儿斥得一怔,脸面羞得通红,怒道:“好你个泼妇,长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证毁去,谁能查出?” 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惜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说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与民女对质?” 安惇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韩维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平时附风弹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这种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做出头鸟。邓绾前车之鉴,他蔡承禧心里还盯着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维护石越之心,他身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对于这一点,蔡承禧比谁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吕惠卿这座靠山,你就去闹吧。”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见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几分犹豫。脑海中一瞬间又想起吕和卿的暗示,一瞬间又是石越的权势……他权衡一阵,终于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为本官没有人证和你对质吗?” 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没有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 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担心楚云儿不知轻重,进一步激怒安惇,连忙接过话来,说道:“既是如此——”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说道:“请彭大人上堂。”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点,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彻底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 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 “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 “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说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楚云儿语带讽刺的说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 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冷笑,望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问道:“彭大人,她说的可是真的?” “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本官弹劾你吧。”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安惇也有几分地不屑望了彭简一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还请韩大人继续问案。” 韩维点点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说,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 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 韩维这才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立时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这便对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 “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之意,当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这,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阿沅虽是丫头,可自从跟了楚云儿之后,何曾受这样的委屈,她被撵出开封府后,站在外面,拼命忍着眼泪,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你这个昏官,会被雷霹死的!” 此时在开封府公堂之内,楚云儿已经被衙役们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冷冷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楚云儿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声,威胁道。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只得心有不甘的点点头。 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 说罢又一一讯问。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 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韩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惊的问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嘲讽的重复了一遍:“彭简?”他的身后,还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韩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那个人的可悲之处,便是他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因为他不够资格!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走,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吗?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安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中似绞一般的痛疼。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点头称赞不已。 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 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说起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情来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第十章 赵顼诧异的望着失声的三司使曾布与不久前刚调入秘书省的著作佐郎叶祖洽,皱了皱眉头。 曾布与叶祖洽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拜倒谢罪:“臣死罪。” 若只是叶祖洽失态,倒也罢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却未免让赵顼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问道:“曾卿,何事惊讶?” 曾布伏着脑袋,与叶祖洽对望了一眼,又见到几个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觉红了脸,回道:“陛下,臣见到那个绿玉独角兽,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叶祖洽,说道:“叶卿,你又是因何惊讶?” 叶祖洽红着脸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个绿玉独角兽,竟似……竟似……” 赵顼见他这副窘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竟似什么?卿是朕的状元,如何这般拘谨?”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叶沮洽被皇帝说了两句,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语无伦次的说道:“臣是见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家里也有同样的半片……” 赵顼见叶祖洽这幅样子,本来心头颇有不快,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什么都忘了,探起身来,问道:“卿说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说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子,说道:“陛下,臣也在石越书房里见过,石越喜好玉石,颇集精品,这个玉独角兽因为是半只,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这二人说出此事来,殿中赵顼以下,众君臣都面面相觑,石起也似惊呆了一般,张大了嘴。他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有这种变故的。富弼将这个石介的“遗物”交给他的时候,只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不多的遗物之一,他母亲珍重保存,死前交给富弼,让他替石家寻访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转交给他,要他一定随身携带,好好保存。他对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谨遵,哪里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亲口问起,又有大臣说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赵顼从李向安手中接过半片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死死地望着曾布与叶祖洽,指着手中的独角兽,问道:“二人可曾看得真切,果是此物?” 曾布与叶祖洽又悄悄对望一眼,却绝不敢接口。万一说错,便是欺君之罪,这么远远的看一眼,又岂敢保证? 曾布迟疑道:“……这个……这个……”眼睛不断望赵顼手中的玉独角兽上瞟,几乎要急出冷汗来。 赵顼立时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将手中的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道:“曾卿,叶卿,卿等且拿去看详细了。” “遵旨。”二人连连顿首,接过李向安送来的玉独角兽,仔细端详起来了。 众人紧张地望着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后,不发一辞,递给叶祖洽,叶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脸上惊异之色却是越发的明显。 “如何?”赵顼忍不住又问道。 曾布连忙小心翼翼的说道:“臣、臣以为,这片玉与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对!” 叶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为,的确很像是一对。” 二人话一出口,殿中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赵顼不由站起身来,追问道:“二卿可看仔细了?” “臣等看得仔细了!” “难道?难道?”赵顼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 殿中诸大臣,以王安礼最是心思缜密,他立时出列,欠身说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来此物,看是否相合?并问石越家中玉片的由来。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赵顼点点头,道:“卿说得不错。李向安,你立即快马去石府!” 李向安侧身出来,跪倒接旨:“遵旨。”然后面朝着皇帝,退出集英殿,快马飞奔石府。 赵顼乍然间遇上这种充满戏剧性的事情,又是猜疑又是兴奋。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后……赵顼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宝文阁看名臣像的事情——难道? ※※※ 石府。 梓儿自那日回府之后,因为旅途劳顿,又听到石越去见楚云儿,气郁于胸,加上杭州、汴京气候不同,一时不慎,便感染了风寒,竟然也一病不起! 御医沈厚给梓儿诊过脉之后,在丫头的指引下,轻轻退出梓儿的闺房,石越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道:“沈大人,我夫人的病情要不要紧?” 沈厚蹙眉摇头,叹道:“学士,夫人本只是劳累之下,偶感风寒,兼气郁不散,因此得病,本来也无大碍,用几味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石越紧张的问道。 “只是据脉象来看,夫人已有数月的身孕……”他一句话没说完,石越听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转念想到沈厚的“只是”,心里又是惊怕,堂堂的龙图阁直学士,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 却听沈厚继续说道:“……这本是喜脉,只是此时得病,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啊?”石越听到此语,不由从喜到惊,从惊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下官自当尽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儿,你去陪沈大人开方抓药,封五两金子给沈大人吃茶。”石越叫过唐康,低声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说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说完,便转身往桑梓儿房中走去。 梓儿的卧室,是三间屋子打通而成,东侧放着一张大理石案子,案上堆着各种名人字帖、墨砚、笔筒;西面则堆成山似的画卷;正里间,用珠帘隔开,放着一张古琴,琴边设着大鼎,时时都焚着几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风隔开的里间,才是梓儿真正的卧室所在。 石越轻轻走进去时,阿旺正在给梓儿盖被子,她见石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柔声道:“奴婢给学士请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走到梓儿床前,替她把被子轻轻盖好,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妻子。 梓儿睁着大眼睛,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石越的大手,轻声唤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我?”石越轻轻握住梓儿的手,微微笑着嗔怪。 梓儿的脸羞红羞红,闭上眼睛,不敢做声。半晌,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石越还在温柔地看着她,连忙又把眼睛闭上。 “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温柔的问道。 “三个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确认的。”梓儿紧闭双眼,低不可闻的答道。她毕竟也是没什么经验的女孩子,到石越离开杭州后,虽然隐隐猜到自己是怀孕了,却到第三个月上,才敢确认。 “真是个傻孩子。”石越笑着轻轻骂道,俯下身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脸一下。 梓儿的脸立时变得滚烫滚烫的,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旺她们还在这里。” 石越一时忘情,根本没在意还有下人在场,这时不由尴尬的打量房中,见阿旺与两个丫头明眸、珠辉,正在捂着嘴偷笑。 见石越看她们,阿旺连忙笑着对明眸与珠辉轻声喝道:“呆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辉捂着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装做张牙舞爪扑过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悄悄看石越与梓儿一眼。石越倒还无事,梓儿却是羞得满脸通红。夫妻亲热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却也不便当着别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差点与阿旺撞个满怀。阿旺正要啐骂,定睛一看,却是唐康,连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点头答礼,急步走石越跟前,唤道:“大哥、嫂子。” 石越见他跑到后室来,心中奇怪,道:“康儿,沈大人走了吗?” “走了。我已经吩咐下人去买药了,有几味药只有大内有,也让侍剑随沈大人去拿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点了点头,道:“那还有什么事吗?”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儿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虽然知道唐康要说的话,可能不方面梓儿听到,但是此时却是不愿意离开梓儿,见他这个神态,不由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这里说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门,见到石安家的领着两个女孩子进来,却说是舅舅家送来的,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进来打扰,所以让我来问一声……”唐康说起这件事来,神态中总有几分勉强。 “荒唐……”石越皱了眉毛,正要斥骂,却突然想起是自己岳家送来的,又不好开口了,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里却奇怪桑楚俞送两个女孩子给自己做什么? 不料梓儿突然低声说道:“大哥,康儿,那两个女孩子,是我让买来的,你让石安家的收进来便是。” 石越与唐康都吃了一惊,石越转过身,望着梓儿,温声说道:“妹子,既然是你买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儿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她望着石越,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带着几分歉意的低声说道:“大哥,我这是给你买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够用了。” “你知道我不习惯别人伺候的。”石越微笑着摸了摸梓儿的脸蛋,低声说道。他也没有多想太多。 “不是这样,朝中的大臣们,哪个家里没有几房姬妾的,大哥没有,没得惹人笑话,我……”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傻瓜,没的做什么胡思乱想。王安石、司马光,都没有姬妾,谁又敢笑他们?我有你也就够了。”他这么旁若无人的说情话,倒惹得唐康尴尬万分。 “可是,我又没有孩子……” “你不是已经有了吗?”石越用半带取笑的语气说道,转过头,吩咐唐康道:“康儿,既然是自己家买的,也不好退,便给李先生与司马先生房中,各置一个吧。” 唐康迟疑道:“陈先生那里,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会,笑道:“说得也是,便再去买一个,到时候再一起各送一个。” “是。”唐康答应着,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见唐康走了,方又转过身来,却见梓儿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他伸手轻轻抹掉,低声哄道:“傻妹子,你哭什么?” “我没哭。” “还说没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轻轻刮一下梓儿的鼻子,却忽然发现梓儿的神态与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轻轻的放下,爱怜的抚摸着梓儿的脸,柔声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儿痴痴地望着石越,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哥,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欢楚姑娘……” 石越万万料不到梓儿会说出这话来,怔道:“你一定是误会了?你怎么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梓儿心中,肝肠寸断。 ——“我还听说当年,你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只是心里的这句话,梓儿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中不住的徘徊,不住的折磨自己;她很怕一但说出来,什么都似梦幻一样的,立时什么都没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着你,我也是愿意的。”她心中转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石越哪里知道梓儿心中的想法,他一转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云儿的事情,让梓儿知道,这才引得她胡思乱想,便笑着解释道:“妹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去看她,是因为这次,我欠她的实在太多。” 梓儿点点头,石越心中一宽,却听梓儿低声说道:“我去找楚姑娘,让她来服侍你,可是她却不肯。我想我从来不会为大哥宽解心事,才托人去寻了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来,大哥你又不喜欢……我知道,我总是这么笨,一点也帮不了大哥。” 石越望着自己的妻子,听她说着这些事情,又是显得情深意重,又是让自己头痛不堪;真的是又气又爱,又怜又恨,做声不得。半晌,方重重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真的不要别人来宽解什么,我只要你就够了……” 石越正待继续开解,忽听门外唐康高声唤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了一下梓儿的小手,把它放进被中,柔声说道:“你好好将养,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就来。”说罢,连忙起身出去,去迎接圣旨。 二人一路紧走,方到中门,李丁文手里捧着一卷书,站在那儿,见石越与唐康过来,他走近几步,到石越跟前,低声说道:“公子,成败在此一举!” 石越心中一凛,知道那件事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了,他朝李丁文微微点头,收敛心神,快步走进客厅。 ※※※ 李向安见石越出来,咳了一声,往北站了,尖声说道:“有口谕,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圣谕。”石越见李向安表情又是严肃,又是兴奋,已知李丁文猜得不错了,连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绿玉独角兽?”李向安尖着嗓子问道。 石越装作一怔,诧异的回道:“臣家确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来?卿可如实回奏。” “此玉是臣熙宁二年遇变之时,随身所带之物,臣实不知来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声呼了一句,见石越诧异的望着他,连忙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卿可将此玉交给李向安带予朕一观。” 这次轮到石越诧异的呼道:“啊?”只不过他却是装出来的,立时便恢复了恭谨之态,道:“请圣使稍候,臣马上去取。” 不多时,石越便去书房中取出半片绿玉独角兽,用绸布小心包好,交给李向安。又佯装不知,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李向安故作神秘的摇摇头,笑道:“许是石大人大喜,说不定咱家还要来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将李向安送出大门之外,望着他骑上马飞驰而去,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子不用担心,在家静候佳音便是。”李丁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石越身后,悠悠说道。 石越点点头,回到客厅,突然对李丁文笑道:“潜光兄,我们来手谈一局如何?” 李丁文点点头,笑道:“公子是想学谢东山吗?” “哪里又比得上先贤,谢东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敌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么呢?”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在棋盘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天元之上。 ※※※ 集英殿上。 赵顼静静的听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当听到石越的玉是熙宁二年遭遇变故时随身携带之物时,眉头不由跳了一下。 他打开绸布,将石越的半片玉独角兽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一会,又向曾布、叶祖洽问道:“二卿所见,可是此物?”说完将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 李向安捧着玉独角兽,走到二人面前。 曾布拿起玉来,不过看了一眼,便斩钉截铁的答道:“陛下,正是此玉。” 叶祖洽却拿在手中,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才回道:“回禀陛下,正是此玉。” 赵顼点点头,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来,把玩了一会儿,怎么也看不出这块玉独角兽与平常所见的有什么区别,便又问道:“二卿何以能确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处?” 曾布欠身答道:“陛下可以看那半边独角兽的角上,刻有极细的一个‘安’字。听说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从这个字而来。” 叶祖洽也说道:“臣能识得此玉,亦是同样的缘故。” 赵顼闻言,将玉捧起,向玉独角兽的角上仔细望去,果然有一个极小的“安”字,他这才全无怀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独角兽,“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赵顼的手上,捧着一只完整的绿玉独角兽! 赵顼细细观察,竟是丝丝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独角兽的角上看去,竟发现一个相同字体的“平”字!合起来,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对!”赵顼脱口说道。 石起被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给惊呆了!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突然之间,名动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亲生弟弟!“那么,那么石学士……石学士……” 赵顼点点头,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与叶祖洽见皇帝亲口说出众人都在心中猜测的事情,连忙拜倒称贺,朗声说道:“这是陛下洪福齐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万岁、万万岁!” 二人一旦开头,在场众大臣,便是号称忠直之辈,亦不免要拍几句赵顼的马屁,将石家“骨肉重逢”这一佳事,归功于赵顼的圣德与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弟弟,早已高兴得手足无措,亦不免要笨拙的感激着皇帝的恩德。 只有欧阳发冷冷的望着这一切,他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阴谋的产物,却是十分的讨厌那种无耻的谀辞。突然之间,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学院与《汴京新闻》报社,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要纯洁许多,至少,他欧阳发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马屁! ※※※ 石府。 石越在中腹紧了黑子一块大龙一口气,笑道:“潜光兄,中原这块,我赢了。”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在西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说道:“中原虽然是公子暂时得了先手,东北角上这一块,却终是丢了。” 石越闻言一怔,细看棋局,果然如李丁文所言,他纠缠于中腹的缠斗,却无暇顾及全局,东北角一块,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问题。石越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顾头不顾尾,可笑,可笑!” 李丁文微微笑道:“不过也要恭喜公子,终于暂时可以摆脱了中原的纠缠,这个先手,难得之极。” 石越自嘲的冷笑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中腹的暂时先手,又有什么用处?”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来,对弈之胜负,十之*,都取决于中原的胜负。更何况,先手始终是先手,总比后手要好。” “也只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摇头,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颗白子。 ※※※ 代州。 杨遵勖洋洋得意,前来谈判的宋使韩缜毫无辩才,他逼一步,韩缜便退一步,不过几天的谈判,宋朝丧地七百里,最关键的是,虽然黄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图之内,但沿界之山,尽都以分水岭为界,雁门天险,实际上已归辽宋共同所有! 杨遵勖望着韩缜在边界文书中签字盖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就问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韩大人,我在北朝,听说南朝有王马石苏四杰,其中以石越石子明年纪最轻,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韩缜虽然受了“从其所欲”的圣旨来谈判,却也知道清议可惧,自己亲手割让七百里之地,回京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况,真是不可预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几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讽道:“不是说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来大宋的吗?” 杨遵勖与萧佑丹本就没什么交情,也不是太子一党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还有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来过我们大辽?若是来过,我大辽皇帝陛下又岂能舍得这种人材归你大宋所有。” 韩缜心中一个激灵,试探着问道:“杨大人,若有才华绝世之人,欲借大辽之力灭宋,事后再取大辽而代之,我可不信辽国皇帝便敢用这样的人物。” “哈哈……”杨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华,又岂会害怕一二野心之辈利用?若有这样的人物,我主上必然乐于借其才华混一宇内,至于取大辽而代之,却绝无可能。” “世间尽有才智之士……”韩缜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杨遵勖笑道:“我北朝与南朝不同,宗室后族,或手握兵权,或各有私兵,出则将,入则相,纵有才智之士,阴谋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师对阵,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后,做一个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辽何?” “那,石敬塘……” 杨遵勖击掌笑道:“韩大人说得不错,石敬塘便是例子。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过我大辽一走狗尔。我跟随主上数十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韩大人所说的狂悖之辈。” 韩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自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来转移皇帝对于丧地七百里的羞辱感了。 ※※※ 三春时节,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贼子做案十分隐秘,到现在为止,只找到九个人证,看到了当晚散布揭帖的人,可是都只是看到背影。”韩维一边拨开御苑中横生的树枝,紧紧跟着皇帝的步伐,一边报告着“揭帖案”的进展。 赵顼“嗯”了一声,在一株桃树前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现在已经可以证明石越应当就是石介当年的遗腹子,那么必然有人恶意陷害朕的大臣,离间朕与石越的关系,是谁干的,一定给朕查出来!” “臣定当竭力而为。从臣的私下揣测来看,臣以为是辽人所用的离间计。”韩维从容答道。 “若是辽人所为,那么杨遵勖就不应当在韩缜面前说那些话。”赵顼质疑道。 韩维思忖一会,说道:“辽人国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辽国朝廷并不知情,不过是一些见识长远之人,设下此计……”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说也不无道理,不过终是查无实据吧?” “的确没什么证据。揭帖的纸张,是河北所产,但是这种纸张大宋有,与辽国互市时也有流传,极其普遍。从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从动机上查……” “如何?”赵顼转过身来,望着韩维,追问道。 韩维又岂是会胡乱说话的人?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若是从动机上查,臣以为只有辽人有可能了。” 赵顼摆摆手,“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赵顼随口应了一声,换过话题,说道:“欧阳发是个人才,朕欲赐他进士出身,不料他却拒绝了。卿说他果真无意功名吗?” 韩维笑道:“欧阳发若要考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在白水潭学院为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闻》做陛下的布衣御史,也是报效之意,臣以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罢。”赵顼点点头,又笑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与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韩维望了赵顼一眼,欲言又止。 赵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韩维肃容说道:“臣要说的话,原是不知轻重,不该臣说的,所以臣不敢说。” “朕与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是。” “陛下说得是。那就恕臣放肆。”韩维欠身说道:“臣以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与石越相比,并非是因为石起太差,而是因为石越太好。此子前事尽忘,而少年能著《论语正义》,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见爱,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选中的臣子,亦未可知!” “自古以来,有贤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汤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汉高祖有三杰,唐太宗有魏征……” 赵顼不置可否的望了韩维一眼,说道:“卿不必多说,朕知道了。” “陛下圣明。” “朕会下旨给石越认祖归宗,赐石起勋云骑尉,给田十顷,让他好生耕读传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还要容朕三思。” ※※※ 辽国马邑。 耶律浚刚刚抄完一部《金刚经》,见四下无人,偷偷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房外隐隐约约有读书之声,不由循声走出房外,四下张望,原来却是萧佑丹在院中读书。 萧佑丹见耶律浚走近,连忙放下书卷,欠身行礼道:“殿下。” “佑丹好雅兴。”耶律浚盯着萧佑丹手中的书,笑道。 萧佑丹把书合上,递给耶律浚,却是一本《老子》。萧佑丹悠悠说道:“《老子》一书,全篇讲的都是权谋机变之术,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说我用得着?” 萧佑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道:“如今皇上四处巡游,朝政越发紊乱了。前一段到大鱼泺,鹰坊使耶律阳陆不过博得头鹅,竟然加工部尚书!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军中,竟让殿下抄写佛经——殿下可知,如今我大辽,也是处处灾荒!偏偏我还听说,知三司使事韩操说今岁的钱谷还会增加,看来韩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这些钱谷,又从何而来?只是让百姓更加离心离德而已。” 耶律浚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听说竟是石介之后,眼见便有大用。彼长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处巡游,而朝中又是奸臣当道,殿下内忧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顺利登基,亦不过一*!”萧佑丹面有忧色,正容说道。 “那么,佑丹你以为我当如何处置?” “殿下,眼下还须先求自全之策,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选取。” 耶律浚道:“请说。” “上策,此间事情既然了结,就跟随皇上左右,以为固宠之道,同时阴蓄死士,万一有变,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孙即将出生,殿下以此为借口,速回京城,陛下自会让殿下总领朝政,如此慢慢谋划,若时间足够,自能培植自己的势力,缺点是会打草惊蛇,只恐耶律伊逊那老家伙不能相容;下策,学重耳之策,在边郡领兵自安。”萧佑丹显然思虑已久。 耶律浚思忖一会,断然说道:“我当取中策。” 萧佑丹脸色凝重的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写表请求回京了。” ※※※ 熙宁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赵顼涨红了脸,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纸片片飘落,洒得御书房中满地都是。“无耻!无耻!” 石越目光平静的望着突然发怒的皇帝,一言不发。 赵顼指着满地的碎纸,冷笑着问道:“石卿,卿可知道这说的是什么?”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韩绛率领众大臣,请求给朕加尊号的表章!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赵顼不住的冷笑,讽刺的说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朕终于与辽人达成了和议!外抚四夷嘛!” “陛下,韩丞相此举,倒并不是因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为知道这种羞辱,所以想用这种办法来遮掩。”石越平静的分析道。 “是啊,遮掩!”赵顼狠狠地踩过地上的碎纸,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为,知耻近乎勇。自欺欺人,似无必要。”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没有让朕失望。” “知耻近乎勇,说得好,朕当记住这句话!”赵顼高声说道,似乎要渲泄自己压抑的情绪,“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这里,可记住朕今天说的话,宰臣们给朕上过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绝。朕一生中,绝不会给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圣明。” 赵顼似乎怒气稍遏,定下心神,对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来,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为,改革还要继续,国家不变,则无以富强,不富强,则屈辱还要继续!因此,国事虽艰,却非变不可!” 石越静静地听赵顼继续说道:“朕让你来,是让你给朕推荐一个杭州知州与杭州通判的人选。” “这……”须知此时,石越依然还是“权知杭州军州事”,皇帝却让他推荐杭州知州人选,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赵顼无比果断的说道:“卿不必犹疑,朕已决定留卿在身边。杭州的事业,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许让卿来推荐继任人选。” 石越摇了摇头,顿首道:“陛下,臣以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张商英担任;通判一职,却不应当由臣来推荐,否则,有失朝廷设官之本意。” 赵顼赞许的点点头,却听石越继续说道:“陛下,臣只恐暂时不能报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却不知所踪,不孝之人,当先为父母守孝三年,以尽人伦。” 赵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来要丁忧,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经超过三年,礼制亦不至于要求卿为此丁忧。卿孝心可嘉,只是朕却不能允许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来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学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会许你回家的。”赵顼断然说道。 白水潭十三子·陆少杰传 陆少杰,字子树,苏州人。熙宁三年,入白水潭学院明理院,从石越学《论语》与《三代之治》。熙宁四年,《白水潭学刊》创刊,少杰作《历代役法略考》,讥免役法也,白水潭之狱由是而起。其先,《白水潭学刊》诸文刊发,石燕公疲于政事,实不知情。待燕公读诸子之文时,《学刊》已发行天下,燕公遂轻骑入白水潭,嘱诸子曰:“祸且起。”李治平面争,燕公惨然曰:“吾当为大宋存此读书种子。”遂暗遣人护十三子往杭州,依苏轼、唐甘南。 其后邓绾作白水潭之狱,桑充国无罪入狱,少杰等远在杭州,实不知情。等诸生叩阙传至杭州,少杰等西向而泣,力辞苏轼,欲返京与桑充国同罪。会唐棣至,责诸子曰:“诸生此去,欲置苏公于死地乎?且石公子送诸位至此,必有善后之计,诸位此去,徒乱人事。”会桑充国狱解,然十三子俱被得罪,少杰诸人遂留杭州。 熙宁五年三月,石燕公密函随叩阙十余人至杭州,嘱十三子与彼辈改换姓名,于杭州草创西湖学院。此西湖学院创办之始也。其时唐家在杭州富可敌国,西湖学院俱由唐家出资建筑,故西湖学院规模之大,更甚于白水潭。然最初往依西湖学院就学者,不过三四百人而已,其中以不及冠之童生犹多。盖诸子名声未显,而江浙文风颇盛,略有所得之学子皆不屑往西湖学院。待石燕公知杭州,西湖学院方得大盛。 少杰以学识称于杭州,其时杭州士子,虽亦读《论语正义》、《三代之治》,然其中奥义,未有人能言之,少杰于白水潭,即能引六经释《三代之治》,颇得燕公称赞,即至杭州,遂作《三代之治与六经异同》,苏轼得此文,赞曰:“此亦大材。”然当时无人知是少杰所作,但知作者为“苏州六少道人”。 其后西湖学院旦夕讲学,然苦无明师,少杰以信问石燕公,燕公遂嘱唐甘南,延致回回商人,购得回语塞族诸经数本,适袁景文粗通夷语,遂于西湖学院置塞夷译书楼,招致通译,翻译诸书。其初诸书不易得,回回不通印刷之术,书为手抄,虽重金难求一二,其商人更粗鄙无文,视珍玉如瓦砾,后唐甘南许以重利,夷人贪利,塞族诸书方渐入中华。然所译塞族诸书亦以格物学为主。 少杰于柏拉图氏之《理想国》颇有置意,著有《三代之治与理想国》、《理想国说》,另有《以民为本》、《民本治国与言论自由》二书传世。 白水潭十三子,以少杰享年最短,年五十而卒。其自白水潭之狱后,自知无望于功名,三十年不离杭州,专意石学,阐发民本思想,鼓吹言论自由,欲于书本之中构建一理想之社会,是为西湖学院空想派的代表人物。 ; 张潮传 《熙宁英杰传?白水潭十三子》agi改订 张潮,字敬之,河南卫辉人。潮幼而笃学,负气慷慨,屡试不第。熙宁三年,入白水潭学院明理院,与xx、xx(注1)善,好放言天下事,以不得用为恨。先是,潮作《新莽改制》(注2),言新法与莽类,皆以变法为名,聚敛为实,固诋安石。新党极衔之。白水潭之狱起,陈绎定案,潮等十三子功名皆革去。人多惜之。潮独笑言:“潮不能读书登科,光显闾里,意外获名于斯,所得亦足偿矣!” 西湖学院草创时,诸子诵经义,辩得失,朝夕不释卷。潮独早出诣市楼酒肆,与诸妓笑谑唱和,至晚方归。治平尝面责之,潮略敛迹,然交接释道,多谈性理空寂之言,终不能安治六经。 潮自矜文章敏捷,又慕苏轼为人,愿从之游。轼笑曰:“子甚大才,然流于滑稽。轼为人虽少检点,诗文上需放荡不得。”潮亦笑云:“愚性好之,竟不能改。”终不得入苏门。 居一年,潮自往谢苏轼曰:“吾非学究,不能老于书院。生气索然。”遂辞诸子,遍游天下。所至处多与优伶为朋友,自持檀板说书于瓦舍。又与市中说书山人不同,多讲史传所不载者,其描摹至微,声口毕肖,迥出众上。而男女老幼闻听而至,忘饭摒事,驻足侧耳,目注心随。每一段毕,人皆不去,坚请续之。要其曲折开阖,关节紧峭,情不能舍耳。往往连宵至旦而不能罢。偶有旧识相逢,大讶异,潮恬然不以为意,语笑自若。人有诘其书中故事,云书传所载若此,何公之改窜大也,理有是乎?潮曰:“当时理之未有,何必情之所无?设柄政诸公如此,则国事如何如此!余特为古人哀耳。”又云:“若是不才当时生,并肩长,一把拖住,则宇内乾坤大不同矣!”人皆不能对,或有怪其狂悖者。 潮游历三十余载,北至契丹,西通西夏,南入大理、安南诸国。年六十结庐金陵,后十八年卒。自书墓志铭曰:“生常作十七字诗,死足为百千世法”。人不晓其意,然哀之,共醵钱葬于安国寺之东北桧柏林中。 潮著作甚杂,多小说家言。有评话本《熙宁变法评话》三卷、《东京旧事》三卷、《安南故事》一卷、《平辽传》四卷、《大理逸趣》一卷、《上古神仙评话》三卷、《三代盛事》四卷八书传世。《三代盛事》由石燕公《三代之治》敷衍成书,多莫测之言,诡诞之事,然流传遐迩,世人多信之不疑。《熙宁变法评话》述石燕公左辅星下凡中兴事,一时传遍九州。新党目为“邪书”,屡请毁板。然书肆口耳相传,竟不能禁。 潮另有《张氏游记》三十卷、《九州地理志》十卷传世。 桑充国言:“潮遇人清简阔达,内实激烈。” 潮自负才学,而一挫于科举,三赴场闱,二十有八不得举进士;二挫于白水潭之狱,入学一载即因言获罪;三挫于苏门,不能从苏子学文章以知名天下。其迹虽不以为意,心实耿耿,乃疾世自放,甘没于倡优之流。潮居白水潭仅一年,于石学沉迷甚深,自以为怀才抱璧,而终不能获一职,方壮而废,遂借评话以伸己意。其《三代盛事》、《熙宁变法评话》首述政事,切切拳拳,虽多凿空之言,而情出于至诚,感通天下。《东京旧事》、《平辽传》诸书,烂漫骇怪,于言论自由多有鼓吹,以为民权至上,君权为次。以村夫愚妇不能解经国之奥义,遂托于神仙星宿,宿命因果。至《张氏游记》、《九州地理志》,述山川风物甚详,存《禹贡》之意,足以传之千古。 注1:人名暂未定 注2:即《变法为名,聚敛为实——王莽改制与本朝变法之比较》一文 阿越按:《》称不得文言,不过前有读者讥《陆少杰传》半文半白,就特意请朋友较订,交一篇像样子的东西出来,博大家一笑。(肯定有读者在大摇其头了,呵呵……)这一篇,加第七节(中)里一段真正可以称为“文言”的奏章,算是阿越少年心性吧。下次再发篇现代版的《英杰传》出来,做为给现在正在摇头的读者的补偿。 ; 卫朴传 袁景文阿越著 卫朴,淮安人也。少时以目疾失明。治平中,寄居楚州北神镇神庙中,以卖卜为生。其人有过耳不忘之能,又精擅算学。乡人有好事者难之,使人以筹算与之相较,朴口诵乘除,须臾即毕,顾筹算者,尚未及其半也。沈括偶过楚州,闻其名,往见。与语天文历算,朴识见精奇,多有发前人之未发者。春秋日食三十六,所得多者不过十七八,朴独得三十五。 熙宁初,沈括提举司天监。以前代历法之弊,颇欲更张。而日官皆市井庸贩,苦无人可行其事,乃欲以书召卫朴,议未定。适逢燕公草创白水潭学院,乞上允沈括为教授,括乃荐朴于桑充国,遂入格物院教授。朴出身卑贱,以卜者入学院,不为士林所重,朴亦谦退不言。邵康节初至,颇自矜,偶于讲演堂讥之,朴诺诺而已。诸生或然康节,或服卫朴,交相辩驳,其词渐出于常度。朴不得已,乃与邵康节论天文,以心算推知古今日蚀,一座皆惊。康节折节谢曰:“今日乃知先生之能。” 朴为人常慕神仙玄怪之说,多务高远,不以尘务为念。熙宁四年,石燕公提举虞部胄案,议建兵器研究院,欲得白水潭诸生之助,朴从容谢曰:“不欲为杀人之术。”燕公为之敛容嘉慰。其节多有类于此者。白水潭初建,以石学七书惟《算学初步》颇不如人意,故颇置意古今算经校订刊印,朴与贾宪、刘益辈共为此事,不一年即有十余书行世,及白水潭狱起,士夫哗然,宪等亦不能安,朴独曰:“桑长卿以算经托我等,彼既去,吾当成其志。”乃与数生安坐白水潭,校订算经,日夕不辍。五年初白水潭刊印诸算经,卫朴犹有力焉。充国既释,执其手叹曰:“非先生不能成此事。”朴又仿燕公算学初步之体,会诸书之要,折中于一书,整齐故术,芟夷杂乱,抉微发隐。书成,沈括览其书叹曰:“古今算术,尽集于此。”乃名之曰《算学菁华》。世之习算学者,几家置一编。 卫氏所学,常在天文算学之间。初,石氏七书行世,卫朴得之,叹曰:“不世之奇材矣!”尤许燕公地圆之说,作《石氏地圆说旁证》,以天文力证其说。其后《白水潭学刊》多有详论《七书》得失者,朴开风气之先也。 五年,西湖学院草创,以燕公之意,多译塞族天文几何之书,凡有译本,必抄录急送京师,朴颇置意,日夕揣摩,叹赏有加,又颇能纠其谬误,有《校书手记》传世。逮燕公知杭州,遂请同行焉,沈括送别,叹曰:“吾道南矣。”《白水潭学案》以为石学南宗之兴,自此始。 既至杭州,与诸生讲学不辍,天文地理,算术几何,皆多所发明。尝于海滨立高台十余丈,测日出之时差,推算地球径长二万五千六百里弱,又造为器具,以天文测算经纬,其术具见《地学广义》。此外尚多著述,以注疏塞人托勒密天与塞族几何学者为要,《艺文志》详列书目,数以十计。 燕公柄政,修订历法,朴与沈括共主其事,数年乃成,谓之《奉元历》。括以官职日高,事务日烦,挂名而已,朴来往于汴杭之间,又遣人于各地置天文台,不畏劳烦,务求精密,历法之成,朴最有力。事成,赐天文博士。 年六十有三,以疾辞教席,结庐海滨,少见外人。但偶言燕公日心说。又两年,疾笃,一日梦海潮如雷,曰:“吾命尽矣。”起而复算天象,未完而卒。袁景文等收其稿百余页,论次其编,名之《七曜细行》,刊于《西湖学刊》。 自燕公订礼改制,以孔庙、先贤、英烈三祠供奉国之贤者。或谓朴亦大贤,可配享孔庙,难者以为孔庙非宗师大儒、有可为百世法者不得入,袁景文等虽力争,终为所沮,遂入先贤祠,然亦足荣矣。 论曰:先生起于寒微,初则困穷潦倒,未有异于人者也,而终乃名显当时,声播后世。其读七书而叹,已知之乎?奇矣!而华夏之大,俊杰之士,代不乏人,而老于户牖之下者,亦已多矣。而先生乃独能如此。其传愈久,而名愈显,衣被后学,非一代也。盖人生遇合之迹,荣枯之理,多出人所意料之外,亦奇矣哉! ; 1 “你叫什么名字?”石越的目光停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身上,温和地问道。那孩子有一副好容貌,清俊中带着倔强,让石越心生好感。 “回公子,小的叫旺财。”那男孩恭敬地回答,声音甚是清澈。 石越笑,心想旺财这名字倒是如雷贯耳,只是……糟蹋了这样灵秀的一个孩子!想来乡下人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便道:“你父母呢?为什么卖了你?” 那男孩低下头,黯然道:“我父母都去世了。” 石越也是一愣,他只道是哪个贫苦人家日子艰难,不得已卖了孩子救命,却没想到这孩子竟是个孤儿!他心中生出一股怜惜,柔声道:“那你还有没有别的亲人?若你愿意,我可以赠你些银两,送你去投亲。” 那男孩大是惊讶,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并不糊涂的年青公子是不是傻了,自己卖给了他,生生死死便是他的人了,哪有倒贴银两又把自己送回去的?他心中思索,满脸狐疑,不知如何回答,倒把石越逗笑了。石越道:“我说真的!若你愿意,我便送你返乡,虽然你父母过世了,别的亲人总也还是亲人……”他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地被送到这个世界,父母亲人、同学朋友再无相见之日,不由黯然神伤。 那男孩自幼受人牙子训练,察颜观色自是在行,他看到石越神情,又想起桑府流传的这位石公子的种种传闻,才终于相信石越不是开玩笑。这位石公子真是个好人呢!他心中一暖,顿觉鼻酸,眨眨眼睛将流泪的冲动努力逼回去,强笑道:“小的……已想不起家乡在哪儿了……小的既被卖给公子,便是公子的人了,便请公子发发慈悲留下小的,小的愿意一辈子跟着公子,忠心不二!”他一面说着一面跪下,深深地叩下头去。 石越微微一叹,轻道:“起来吧!别跪来跪去的。既然如此,你便跟着我吧,若你想起家乡在什么地方,便跟我说,我自会把卖身契还你,放你自由!” 他话语中的抚慰关怀之意,再次令那男孩眼中泛起一层泪光,那男孩又磕了一个头,道:“谢公子成全!小的必定肝脑涂地,报答公子。”他站起来,冲着石越甜甜一笑。 石越忍不住微笑:“你既跟着我,便须守我的规矩。第一,跟我说话的时候,自称‘我’便可;第二,有事说事就行了,肝脑涂地这些话不用再提,我听着头晕;第三,不要跪来跪去的,须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虽是书僮,却并不低人一等,你可明白?” 那男孩笑着点头:“小的明白了——啊,‘我’明白了!”他口里答应,心中却在思索:书僮也是奴仆,奴仆还不低等? 石越点点头,想起这孩子的名字,轻笑道:“旺财这名字……我一听便想笑,给你另起个名字如何?” 那男孩道:“但凭公子做主。”却不明白旺财这名字有何可笑。 石越沉思片刻,方悠悠一叹,似在自言自语:“莫谓书生空负剑,迎风立雨障狂澜……从此后,你就叫侍剑吧!” 侍剑留在了石府,他按照大婶的多年训练,严格地履行一个奴仆的职责。石越身边没有丫环,他自然而然便主动担起了照顾主人饮食起居的所有职责,一大早起来,先将自己收拾干净,再到厨房打了洗漱的水,端至石越房外静候。 天微明时,石越拉开房门,侍剑连忙端着洗漱用品上前,石越惊讶不已——在他心中,十二三岁的小孩正是赖床的年龄,不三催四请是不会起来的,此时见侍剑这样,心中更增怜惜,笑道:“以后不必如此。你睡足了再起来,我自会照顾自己。” 侍剑满拟自己的懂事能赢得石越的赞赏,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没趣,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把东西送入房中放下,低声道:“哪有让主子自己做这些事的?我不做这些事,难不成在府中吃闲饭?”他这话似抱怨似申辩,又似夹着几分不满,倒让石越不知该说什么好。在石越心里,实则把他当做弟弟,总有几分宠溺之意,见他这样,忍不住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傻孩子!我是怕你睡不够亏了身体,再说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你站在屋外吹风,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侍剑心里又是一阵暖意,他抬头看看石越,笑道:“多谢公子关心,小的……我不会有事的。”他还不太习惯自称“我”。 石越又揉揉他的头,便过去洗漱,既然侍剑已经把水送来了,也不便拂了他的好意。 洗漱完毕,石越便来到院中打太极,古代医疗水平太差,身体不可不顾,坚持锻炼是必须的。侍剑知道石越大约要练半个时辰左右,一时无事可做,便站在旁边看,不久就被这种刚柔并济的拳法吸引住了,忍不住轻翻双腕偷偷模仿。石越转身时看见了,笑道:“来,跟在我身后,慢慢学。” 侍剑脸上一红,嗫嚅道:“小的不敢。” 石越笑道:“你想学便学,什么敢不敢的!在我府里,无论你想学什么都可以——当然,偷摸拐骗另当别论。” 侍剑不敢多话,红着脸站在石越,悄无声息地跟着学。既然是公子让学的,那就不算僭越吧? 练了将近半个时辰,侍剑白净的脸上泛起了运动后的红晕,原本微冷的身子也出了一身汗,他心中十分兴奋,从旁边拿起早准备好的帕子递给石越擦汗,正要去厨房为石越拿早餐,却被石越一把拉住:“你出了不少汗,去把汗湿的衣服换下来,免得受凉。” 对石越关怀备至的举动,侍剑已不会感到惊奇,他只觉得很激动、很温暖,心中有一种暖暖的、软软的东西在涌动,让他感觉十分舒服,又让他觉得想流泪。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如此关心自己,虽然他所受的训练告诉他应该先服侍公子,但他实在拒绝不了这份好意,便顺从地回房了。他迅速换了干衣服,便向厨房赶去,安大娘已备好了早饭,见侍剑过来,连忙盛了放在托盘上,侍剑端了正要给石越送去,却见石越已大步走进了厨房。 “呵,正好,我可饿坏了!”看见托盘上的食物,石越毫不客气地上前抓起一个肉包,咬下一大口,被烫得张着嘴直呼气。他四下一看,见厨房一隅有一张木桌,便毫不客气地走过去坐下,向侍剑指指桌子,示意他把托盘放在那张桌上,而侍剑和安大娘早已惊讶得呆立当场。 侍剑看看手中托盘,又看看那张半新不旧木桌,迟疑道:“公子,这里腌臜……不如到小花厅吃吧?” 石越一边狼吞虎咽地啃包子,一面道:“端来端去麻烦,这里……”他四下看看,续道:“安大娘打扫得挺干净的。来,你们也都坐下,一起吃!” 侍剑已明白这个主子没有架子,却不想他没架子到这种程度,居然跑到厨房来吃东西,还叫下人跟他一起吃!他无可奈何,只得把托盘放到桌上,刚把粥放到石越面前,便见石越抓起一只鸡蛋在桌上一敲,忙道:“公子请先喝粥,小的这就给您剥蛋!”说着便伸手去抢。 石越手一缩避开了,道:“你坐下吃饭,吃了饭还要出去,抓紧时间。” 侍剑无可奈何,只得放弃为他剥蛋的想法,叹道:“哪有下人与主子一桌吃饭的道理?!传出去,旁人还道我们这些下人不懂规矩。” 石越道:“我家里由我定规矩。叫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侍会儿还要我等你不成?”他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侍剑心中一紧,想到大婶曾经教诲:凡事要顺着主子!便不敢再坚持,只好从厨房另拿了一个碗,盛了粥拿了包子,坐着桌角飞快地吃起来,石越面前的那些小菜,他却怎么也不肯去碰一下。石越知道这些等级观念一时半会绝难纠正过来,只好由他,而安大娘却无论如何不肯一桌同吃。 ; 2 吃了早饭出来,桑家派来的马车已候在门外了,石越带着侍剑来到白水潭处理校务。 侍剑是第一次来白水潭,白水潭的种种传闻却已听过不少,他跟在石越身后走下马车,看见那气派的大门,心中的景仰之情不住泛滥:听说,学校门口那几个字是官家亲笔写的呢,只有公子才有这本事,能请得动官家亲笔写校名;听说这里的先生有好多都是朝廷的大官呢,这里的学生好多比公子还年长呢,可他们见了公子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礼,还有,这里真漂亮,跟花园似的,只有公子能建出这样的学校来…… 白水潭刚刚开学五天,虽然校务仍然十分烦杂,却已不似前几天那般千头万绪了,石越也就有了一点闲心,一边走一边留心侍剑的反应,见侍剑满脸惊喜渴慕之情,不由一笑。“侍剑,读过书没有?” 侍剑回过神来,忙道:“没有。大婶没教我们读书。” 石越随口问道:“大婶?是你亲戚?” 侍剑道:“不是,大婶是养我的人牙子的浑家。因为大叔要出去做生意,所以一直是大婶在家里教导我们,我会的都是大婶教的。” 石越想到侍剑的种种聪明懂事处,不由对这位大婶升起好奇之心:一个人牙子的老婆,能训练出侍剑这样的出色奴仆?便问:“你大婶是什么样的人?听起来是有些见识的。” 侍剑脸上浮起一点温柔一点孺慕,悠然笑道:“大婶长得挺标致的,又文雅、又精明,听说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家破了,不知怎么就嫁给了大叔。大叔原来做买卖不过中间转一道手,赚点辛苦钱,可娶了大婶后,就开始做长线生意。就是从买来的孩子中挑一些年纪小、资质好的,教养几年再卖个大价钱。听说,大婶教出来的孩子很抢手的,寻常富人还买不到呢!” 石越心想,这是不是就叫鲜花插在牛粪上、美女嫁给山大王?他忍不住开始八卦起来:“那你大婶对你大叔好不好?” 侍剑想了想,道:“应该很好吧!我们和一个嬷嬷住在一个小院里,大叔他们一家住隔壁,没在一处。不过每次丫头过来通报说大叔回来了,大婶都会急急赶回去,看她的表情,还是很喜欢大叔回来的;既然她喜欢大叔回来,她那么聪明的人,自也不会对大叔不好,我听说大叔就是听了她的话,才不再把女孩子卖到青楼里去。不过,嬷嬷有时会悄悄对大叔翻白眼,嬷嬷以前是大婶的奶娘,一直觉得大婶嫁给大叔很委屈……” 侍剑不愧是受过训练的,说起话来颇能简明扼要,石越听侍剑描绘种种细节,不由微笑,心想这是侍剑天生敏锐还是那位大婶教导有方?他微微一笑,丢开这个话题,问道:“你可想读书认字?” 侍剑猛抬起头,满脸企盼地使劲点头:“想!公子愿意教我?”他大婶曾经说过:做家奴也要有本事才能出头,若主人家是生意人,他们便要学会买卖货物、记账算账;若主人家是读书人,他们便要学会识文断字,这样才会受主人重用,成为一个有地位的家奴。一个有地位的家奴,日子会比许多平民还要风光如意。侍剑一直记着这句话,寻思找个机会求石越教他识字,没想到石越竟主动问起。 石越扯过一张纸,招手让侍剑站在自己身旁,一边写一边说:“这五个字便是‘白水潭学院’,你刚才在大门上见过了。白是白颜色的白,它下面的几个字分别是红、黄、黑、蓝、靛、紫,都是颜色;水下面这几个字分别是金、木、水、火、土;潭是指比较深的水池,它下面几个字分别是江、河、湖、海、溪、池;这两个字是学院,有了学院就会有学生、先生,不过我们这里叫教授,教授两个字是这样写的……另外,我叫石越,字子明,这是你的名字,这是石安的名字……” 石越的字虽然写得丑,但他这种教学方法却十分新颖,侍剑一边看他写一边默默记忆,记住了每个字的位置,石越写完后确定侍剑辩认无误,便将那张纸递给他,让他自去学着写,自己则埋头处理校务。侍剑一边留心石越的有无茶水、砚中还有没有墨,或者跟着石越在学院里穿梭,一面用心识字写字,稍有空闲便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到晚上石越考校他时,四十来个字他均已辨认无误,书写时也只错了十来个。 见他如此聪明,石越大是高兴,对他的疼惜更增几分;侍剑也极为兴奋,晚上竟难以入睡,索性起床点灯把那些字又写了十几遍,错的那几个和石越新教的二十多个字又多写好些遍。 侍剑睡晚了,第二天便误了起床的时辰,醒来时天已大亮,石越早出门去了。侍剑悔恨不已,想到自己到石府第三日就犯下这样大错,不知公子会如何看待自己?!安大娘有心要责备他几句,见他那副神情也就罢了,只传了石越的话便自去打扫庭院——石府下人少,每个人都身兼数职。 并没有懊悔多久,侍剑便决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做点事,他软磨硬泡向石安借了点钱,出门买了些笔墨纸砚,又找了个练字用的沙盘——公子书房里的东西都是上好的,他一个书僮怎么能用呢?回来后他先把石越的书房整理一遍,便拿了沙盘猫在门房里练字,这样既不浪费时间,石越回来后他也能立刻知道。石安对侍剑睡到大天亮才起来原本颇为不满,碍于石越的吩咐才不好说什么,此时见侍剑这样,便打消了对他的恶感,坐在旁边看,侍剑写了石安两个字给他看,石安咧着嘴直笑。 怕自己再睡过头,侍剑不敢再熬夜,但他学认字却十分刻苦。他发现自己常会学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便将学过的字写在一个小册子上,小册子带在身边,一有时间便拿出来看一看,在空中虚写几遍,进境十分神速,没多久石越便开始教他读书。石越给他的那一张张写满字的纸,自然也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因为石越跑到厨房吃饭的习惯,安大娘与石安商议后,把一张红木小圆桌从小花厅搬到了厨房,专供石越吃饭之用,好在大户人家的厨房十分敞亮,加上这张小圆桌后,倒也并不如何拥挤。 ; 3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就是冬季了,石越府上多了一个李丁文。对这个经常半眯着眼、颇受公子重视的幕僚,侍剑十分好奇,因为他居然可以纠正公子的一些小恶习——比如说,因为他坚决不去厨房用餐,石越只好在花厅陪他,那张才搬去厨房没多久的小圆桌,又光荣地回到了小花厅。 与李丁文稍微熟识一些后,侍剑问:“李先生,那天在张八家酒楼,你是不是已经认出了公子,这才过来搭话的?” 李丁文半眯着眼睛睨他一眼,道:“不错。” 侍剑奇道:“你是怎么认出公子的,那天应该是你头一次见公子啊?” 李丁文道:“你那么伶俐,不妨猜上一猜,猜对了便赏你。” 侍剑想了想,道:“公子的年纪和金鱼袋应该是一个原因,但佩金鱼袋的年轻人也有不少啊?你怎么知道是公子?” 李丁文笑笑,启发他:“你再想想,那天你们那一桌都有些什么人?那些举子议论白水潭学院时,你又是什么模样?” 侍剑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佩金鱼袋的年轻人都是出身勋贵之家,断不肯与车夫一桌吃饭的,只有公子这样的人才不介意身份高低!那天他们议论白水潭时我几次想去插话,被公子止住了,李先生眼利,自然看得出我们是熟知内情的!” 李丁文点头赞许,道:“说吧,想让我赏你什么?” 侍剑嘻嘻一笑,道:“先生愿赏什么就赏什么吧,小的不敢挑三拣四!” 李丁文又是一笑,觉得这小子虽然滑头,却颇有可爱之处,便随手拿起一锭新墨递给他:“这个赏你。” 侍剑大喜,知道李丁文所用的墨虽不及石越书房那些贵重,却比自己买的那些好多了,他把墨拿在手中细看,喜不自胜。 李丁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看你读书习字都十分刻苦,那么认真做什么?左右不过是个书僮,充其量将来当个帐房管家什么的,难不成还想考进士做官?” 侍剑眼神闪烁,心中盘算说实话还是拿些大话诓他,却听李丁文悠悠道:“我若是你,便说实话。” 侍剑心中一惊,立刻决定实话实说:“我大婶说:做家奴也要有本事才能出头。公子是做官的,我若不读书不习字,将来必定不会受他重视。”以公子的本事,必定是官越做越大,等成了亲,生了少爷小姐,家中仆从也必然增加很多,难保不会来些更加伶俐的。公子现在宠着他,不过是怜他身世,等将来公子用人时,自然要用有本事的,难道他那时候再来学吗? 李丁文不动声色:“为什么想受公子重视?” 侍剑沉默片刻,低声道:“大婶那里有很多孩子,学什么学得又好又快的便受重视,受重视的孩子纵然年纪小,也没人敢欺侮……” 李丁文暗暗叹息,道:“既然如此,你便随我习字吧!你虽是石子明的书僮,却也不必把字写得与他一般难看。”李丁文初见石越的字迹时,曾深受打击,不明白一个人学问那么好,为什么写的字会如此难看!后来看到侍剑习字,更是哭笑不得,心想这主仆俩倒是一脉相承,只不知石子明的父祖老师是不是也一手臭字? 侍剑给他一句话说得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硬撑着点点头,向李丁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有时候石越去桑家时,也会带着侍剑,石越与桑家人相聚时,便会叫侍剑随意逛逛。侍剑入石府前曾在桑家待过几天,桑家的好些仆人他都认识,而桑家不拿石越当外人,他的书僮自也不会被当作外人,侍剑往仆人堆里一扎,立刻便与众家仆打成一片。 一名胖胖的家仆擂擂侍剑的脊背,笑道:“你小子不错啊!桑管家送去那许多仆人丫环,石公子就留下你和石安两口子。石安两口子是从四川带来的,知根知底,便不说了;你小子买来没几天,却入了石公子的眼,单将你留下!说说看有什么妙招?让哥哥也长进长进。” 侍剑陪笑道:“哥哥可别取笑我!我哪有什么妙招,不过是公子怜我身世罢了!” 一个十五六岁名叫四喜的小厮有些酸酸的:“要说身世,我又比你好得了多少?我虽有父母,但他们早已将我卖断,与你有何分别?”这名小厮却是与侍剑一起被买来送给石越的。 当初桑夫人担心石越无人照顾,大宅无人管理,便紧急从桑家调拨了几个人过去,不过除了石安夫妇外,石越把另几个人都退了回来;后来桑夫人又叫桑来福找来几个做长线生意的人牙子,高价买来模样俊秀、训练有素的小厮丫环各两个,一齐送到石府,石越却只留下了侍剑。不过人既然买来了,桑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将来要用的仆从会更多,那也不必再卖出去,因此四喜与两名丫环都留在了桑府。 一同被桑家买来,一同被送进石府,却只有侍剑留下,如今侍剑已是石府的红人,在桑家也极受重视,而自己不过是桑家一名普通的使唤小厮,成天让人呼来喝去,这叫四喜如何不嫉妒? 侍剑也不把自己当客人,他一边帮众家仆做事,一边道:“你虽然被卖断了,但只要他们健在,总还能见到他们。我连我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四喜无语,先前那个胖家仆过来拍拍侍剑的肩膀,安慰他:“别想这些了,现在有石公子宠着你,只要好好干,必能有个好前途,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侍剑感伤地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不多久,众家仆议论的焦点便转到了府里那些丫环身上,哪个丫环容貌出众,哪个丫环性子和顺,谁和谁又配成了一对,哪家又生了儿子女儿,无不一一品评。 一个家仆笑道:“侍剑,小姐身边的阿菡是不是喜欢你啊?我看她老是找你搭话。” 侍剑先是一呆,随即满脸通红。那个叫阿菡的小丫头的确时常找他搭话,但常是旁敲侧击地打听石越的事,又不像是倾慕石越的样子,侍剑便猜测她是想讨好主子,或者是受了主子的命令,时常装作不经意地透露些石越的事。但此时众家仆问起,他又如何能说实话?若有一星半点流言蜚语从他这里传出来,他的地位定然一落千丈!大婶说过:一个好仆人,绝对要弄清楚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 众人看他红着脸呆立当场,便认定事情果真如此,又哄闹着将他取笑一番,侍剑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事,等他回过神来辟谣时,众人已然不信了。侍剑只得说:“诸位哥哥取笑我也就罢了,可人家是女儿家,可这话传出去会坏了名声,诸位哥哥请慎言。” 一个家仆大笑道:“你娶了人家名声便无碍了!” 另一人道:“侍剑你是石公子身边的红人,若是你去讨,主母必定会给!要不你也可直接向岳父岳母提亲,他们两口子肯定喜欢你这个前途无量的女婿。”他们说的岳父岳母便是石安夫妇,阿菡是他们的女儿。 又有一人道:“侍剑还小吧?娶回去也是童养媳,好在阿菡年纪也小,过几年再圆房不迟。”说着说着,竟有些下流了。 先前大笑的那家仆又道:“那也无妨,可以先定下婚约。那丫头模样不错,可别让人抢了!” 侍剑百口莫辩,只好落荒而逃,众家仆又是一阵大笑。 侍剑刚转个弯,众家仆的笑声还隐约可闻,便听一个清脆的女声唤他,正是阿菡的声音!侍剑脑中“嗡”地一声,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便装做没听见,头也不抬地快步向外走去。 哪知那个叫阿菡的小丫环却不肯死心,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将他拉过去,怒瞪他:“我得罪你啦?干吗不理我?” 侍剑苦笑:“姐姐说笑了!我没听见。”他刚被取笑完,此时竟不敢直视阿菡,只好低着看着自己的脚尖。 阿菡奇道:“低着头做什么?地上有金砖?” 侍剑略一思索,心想再这样下去自己非娶她不可了,便道:“大柱他们以为我仰慕姐姐,刚才拿我取笑一番,我年纪小,以前没注意这个,现下可不敢了。若损了姐姐名声,那小的可就万死莫赎了!” 阿菡呆了一呆,随即满脸通红,啐道:“呸!你才多大啊,就混想这些个,赶明儿那些人撞到我爹我哥手里,保管揭了他们的皮。”阿菡还有一个哥哥叫阿桂,在桑家的绸缎店做事,当初桑家本来把她也送去了石府,但石越不用丫环,她便又回到了桑梓儿屋里。石安夫妇忠诚厚道,生出来的儿子女儿却颇为精明,阿菡见桑梓儿关心石越,便着意打听石越的动向再说给桑梓儿听,只是她爹娘来看她的时候少,知道的也不多,她便时常去问侍剑,哪知道已给人留下了话柄。 阿菡虽还不到十四岁,却已颇能随机应变,她略一转念,心中便有了主意:“这样吧!我叫我爹娘收了你做干儿子,这样我们便有了正正经经的姐弟名份,那些嚼舌根的自然不会乱想了,以后我们一家人也可相互扶持。” 阿菡的话勾起侍剑心事,他心中一阵剧痛,摇头道:“我没那个命,可做不了你们家的干儿子!”也不管阿菡的恼怒,径直跑开了。一时间没有心情去见公子,侍剑找了个角落躲起来,抱着头缩成一团。 不过仅仅一盏茶的功夫,侍剑又满面微笑地出去了,与刚才那个缩成一团的小男孩判若两人——大婶说过,把自己的秘密和弱点摆在脸上,无论如何都不是聪明之举。 ; 4 自从李丁文来到石府后,侍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石越、李丁文在书房商讨事情时,他会自动守在门外。虽说公子与李先生不会谈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府里人也都是桑府送来的可靠之人,但养成这种习惯是很有必要的,否则万一让不相干的人听到了什么闲话传出去,终究不便。 一个懂事的奴仆,主人想不到的要为主人想到,主人不便吩咐的要自动去做。而当他第一次这么做时,李先生赞许的目光也说明他做得对,他想,大婶真是奇人,她教的这些全都无比正确。 石越与李丁文正在书房谈论朝中局势,侍剑在书房外看见桑充国兴冲冲走来,心中微一迟疑:桑少爷不算外人,听到公子的话应该没什么……可他只有一根筋,脑子不会转弯,听到公子和李先生的谈话会不会误解公子?这个念头在心中一转,便笑道:“桑少爷,我家公子和李先生正在书房里,我马上去通报。”他只需提醒公子桑少爷来了,该怎么做公子自会决定。 对侍剑的这点小心机,桑充国丝毫未觉,倒是李丁文出来后,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一红,觉得这李先生还真是可怕,似乎没什么可以瞒得住他。 不过李丁文对侍剑的这份机灵和警觉非常满意,隔天他便问侍剑:想不想学武? 侍剑颇为不解:“我学武做什么?公子是读书人,又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 李丁文撇撇嘴,反问:“公子虽不是将军,却未必不会带兵打仗,到时候你希望公子把你留在家里还是带在身边?” 侍剑呆了呆:“读书人怎么打仗?” 李丁文道:“读书人怎么不能打仗?又不是叫你家公子亲自上战场与人厮杀,他坐在帅帐里指挥大军便可。那时,公子身边便需可靠的护卫,你若从现在开始学武,将来或可亲自统领护卫。” 侍剑呆住,一时想不明白书生怎么会去指挥大军,指挥军队的不都是将军吗?不过公子本事那么多,他写的书全天下的人都争着看,这也是有可能的;况且李先生既这么说,那总是错不了的,那我要不要学武?只略一犹豫,他便下定决心:多学点本事总不会有坏处。 想到这里,侍剑便点点头,道:“可是府里没有会武的人,若我学武,岂不还要去外面请师傅?我一个书僮,可不敢这样……” 李丁文自得地笑笑,道:“不必去外面请师傅,我教你便可!” 侍剑半是崇敬半是怀疑地看着他,难以置信这个师爷一样的人竟是文武双全。 侍剑既学文又学武,还要善尽书僮、小厮与兼职丫环的职责,时间安排得比石越还紧凑。在石越提出《青苗法改良》的建议后,石越时常被中书省和皇帝召去议事,侍剑不能跟进去,他便在身上带一本书,一面等石越出来一边读书,后来渐渐养成习惯,走哪儿身上都会带一本书,每当石越不需要他在跟前伺候时,他便拿出来读,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寻机问李丁文或石越;有时候石越出门没带他,他便留在家中练武练箭。他修文习武如此勤奋,却丝毫未疏忽自己本身的职责,连李丁文那样挑剔的人也暗暗称赞,觉得石越当初留下了这个小书僮,简直是无比英明的决定;而这个小书僮跟了石越,也是他莫大的运气,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侍剑忙碌并快乐着,他知道自己习武的进境都十分不错,因为他在石越和李丁文的脸上看到了赞许,他相信: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公子身边的第一红人非他莫属——当然,他是指家仆当中的第一红人,那位李先生就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的,等将来公子官做大了,说不定还会来更厉害的张先生、王先生什么的。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侍剑高了一些、壮了一些。石府中又增加了几个家丁仆从,这是石安向李丁文请示后买下的,石越知道后,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未多说什么。 让侍剑高兴的是,新来几个家丁小厮都远不如他,对他的地位不构成任何威胁,他有时会看到李丁文对伺候自己的小厮大皱眉头,后来李丁文又想通过桑家从大叔那里买几个伶俐的,可大叔那里能脱手的几个孩子都订出去了,余下的年龄还小,受的训练也还不够,大叔不肯砸了自己招牌,让李丁文再等三五年,李丁文只能无可奈何地下了订金,眼巴巴等着。 在这种情况下,李丁文对侍剑加倍重视,他对下人一向是爱理不理的,唯独会对侍剑多说几句话,指点一下文章箭术,石桑两府下人无一不知侍剑是石越、李丁文面前的第一红人,对侍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连桑来福跟侍剑说话时也是客客气气的,更不用说石府下人。好在侍剑也不会恃宠生傲,仍是一如既往地谦逊有礼,并不会让他们过于嫉恨。 这样一个有才有貌温和亲切又前途无量的书僮,自然是丫头们心中的如意郎君、岳父岳母们心中的上佳女婿,在侍剑毫无察觉之时,他已成为桑家众多丫环、以及两府那些家有女儿的家丁仆妇觊觎与讨好的对像了,在这些人中,以石安夫妇最为积极。 安大娘虽然忠厚,但也并非不知道为女儿打算,从桑府到石府,两口子对两府家仆知之甚详,合计来合计去,没一个比得上侍剑的——他们看中的倒不是侍剑前途无量,而是侍剑踏实不虚浮、温和不暴躁的品性,再说,如果女儿嫁给侍剑,他们与女儿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只是两口子想了又想,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侍剑这个乘龙快婿收入自己家中,好在他们儿子给出了个主意,让安大娘托侍剑捎点什么东西或传句话给她女儿,只要侍剑与阿菡见上几面,凭阿菡的样貌和聪明,多半便能打动侍剑,若不能,那也是天意。他们却不知道侍剑早已见过了阿菡,还被一通玩笑激得不敢再见阿菡。 安大娘找侍剑捎东西时,侍剑并未深想安大娘的意图,他只是不愿留下更多口实,给人取笑也就罢了,但若流言传到公子耳中,公子会不会误解自己行为不端?!公子一向洁身自好,梳头、更衣、沐浴等一应贴身琐事都是自己打理,不容旁人近身,只怕也容不下自己的书僮和哪个丫环牵扯不清。想到这些,他便不大情愿,可安大娘一直对他关怀备至,当安大娘板起面孔时,他也只好从命了——当然,答应了帮着传话捎东西,不代表他就会去见阿菡,到了桑府后,他找了一个在外间侍候的粗使丫头把东西递进去,以后几次都是如此,阿菡渐渐察觉侍剑在回避她,恼羞成怒。唯安大娘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侍剑每次帮她传话,都会与女儿见面,乐呵呵地等着水到渠成。 ; 5 不过很快,侍剑就没有心情在这些事上花心思了,因为白水潭学刊一事,桑充国被拿进了开封府大牢,石桑两府都陷入了空前的焦虑和忙乱中。身为石越身边的书僮、小厮兼第一红人,侍剑自觉自己比别人更多一份责任,更何况他内心深处还潜藏着难以言表的恐惧。 “李先生,您也派点事给我做吧!”侍剑跟在李丁文身后哀求,由于连日的忧虑和恐惧,侍剑再也无法随时随刻维持开朗活泼的阳光少年形象,他瘦了一圈,复杂的目光中不时泄露出一些幽暗的情绪。 李丁文转头看着他,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作“温和”的表情,道:“你还小,这些事不急着参与。公子这些日子寝食难安,身子虚弱不少,你照顾好公子的饮食起居才是最要紧的,可明白?” 侍剑勉强点点头,他看着脚下的青石地,目光有些怔怔的,心中满是自厌自弃,涩声道:“李先生,公子——还有桑公子——会不会有事?” 李丁文没有哄小孩的习惯,若非察觉到面前这小子急需安慰,他铁定白眼一翻转身就走,因此,他拍拍侍剑的肩膀,温声道:“公子和桑公子都不会有事的,我保证!好了,去叫厨房弄些可口清淡的东西,等公子回来,好歹劝他多吃一点,别净瞎想。”该说的话说完了,他也不管侍剑有没有听进去便径直离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李丁文的保证,让侍剑略微放心了些,他看着李丁文远去的背影,心中安慰自己:李先生是很有本事的人,他说公子没事,公子自然不会有事;况且,公子他们是在跟人斗,又不是在跟天斗!如此一想,果然觉得心中轻松许多,他捏捏自己的面颊,努力调动面部肌肉和情绪,让自己维持着明朗少年的形象——虽然此时合府上下的脸上都应该挂点忧虑,但侍剑知道自己的忧虑是发自内心的,只多不少。 厨房已不是安大娘的天下了(注)。安大娘厨艺平平,石越不挑嘴,对那些不甚好吃也不甚难吃的饭菜并不挑剔,李丁文却是个能享受便断不肯吃苦的主,若条件艰苦,顿顿粗茶淡饭他也不会有丝毫不满,但现在石府又不穷,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长期忍受一个半调子厨娘的半拉子厨艺实在毫无道理!再说将来难免要留一些位高权重的客人吃饭,这样的厨艺也太丢石府的脸!在李丁文力主之下,石府新进仆人中便包括了一名手艺出众的大厨和一名学徒小厮。 侍剑到厨房时,厨子正在准备午餐的材料,侍剑把李丁文的意思说了,便默默地坐在一边打下手,大厨本想问问前面的情形,见他这样也就算了。侍剑看看周围,想到以前公子带着自己在厨房吃饭的情形,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现在石府人口越来越多,规矩也一天天严明起来,虽然公子对自己仍一如既往的好,好得让自己心口发软,可那种大清早与公子一起在厨房吃饭的温馨时光已不会再有了! 不过公子也挺怪的!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用丫环呢?桑府丫环给公子上茶添饭时,公子会说一声“谢谢”或点头致意,说起话来也还挺客气的,不像是厌恶丫环的样子,为什么就是不肯用呢?人都说女孩儿是解语花,若公子身边有一两个女孩子,时时劝解宽慰一下,说不定公子便不会这般烦恼!想到女孩子他便又想到了楚云儿和桑小姐,以往公子有烦恼时,便会去碧月轩看看楚云儿,现在公子没空去碧月轩,而楚云儿也不便来石府,这朵解语花便用不上;而桑小姐虽然也与公子相处融洽,但她是桑公子的妹妹,看到她公子自然也会想到身陷牢狱的桑公子,说不定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在厨房呆了一阵,侍剑想起石越特别喜欢吃宜香斋的千层饼和五子糕,便提了食盒向宜香斋走去,他怕石越回府后找不到他,便不敢多耽搁,一路上半跑半走,买了热气腾腾的千层饼、五子糕以及另外几样点心,又紧赶慢赶地返回石府,石越还没有回来,侍剑便将点心交给厨房温着。中午时,大厨拿出看家本领,熬了肉桂薏米粥和什锦水果粥,又备好了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石越并没有回来吃,只便宜了李丁文大快朵颐。 石越回来时,很疲惫,脸色比早上出门时更苍白几分,看见侍剑候在门房里,便道:“请李先生到书房来。” 侍剑恭敬地应了,先去向李丁文传了话,又快步走到厨房,端了一直热着的清粥点心以及几样小菜,也向书房走去。书房里,石越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在椅子的扶手上轻叩,身上的官服不如平常齐整,官帽也随意地丢在一边;而李丁文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坐在一边饮茶,看见侍剑端着托盘进来,便道:“公子先吃些东西吧!老任手艺不错,菜和粥都甚是可口;那几样点心是侍剑专门跑去宜香斋买的——宜香斋的点心,公子有好些日子没吃过了吧?” 石越苦笑一下,可不是,自从他接了胄案虞部的差事以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跟着又是白水潭之狱,已经很久没有去宜香斋吃点心的闲暇了。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端起一碗粥喝了一口,拈起侍剑递上来的筷子,随意夹了筷小菜塞进嘴里,粥和菜都温得太久,失了原本的鲜味,吃起来有些倒胃口;又拿起一块点心,也觉得不如记忆中的鲜美。 勉强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一点粥,石越便放下筷子,示意侍剑把托盘收下去,侍剑哀求:“公子……” 石越道:“收下去吧。” 看着石越憔悴而疲惫的脸,侍剑心中更酸更涩,他扑通一声跪下,再也忍不住心中久蓄的泪水:“公子,小的知道您担心桑公子,但您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才行!若您有什么事,谁去救桑公子呢?!” 石越和李丁文都吃了一惊,这样一个惶惑不安、泪流满面的侍剑,与他们的印象太不相同。石越不得不暂时放下白水潭与桑充国,安抚这个自己视若亲弟的半大孩子:“傻孩子!不过是少吃了几口饭,你何必如此忧急?相信我,我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 侍剑垂首道:“可人是铁、饭是钢,您现在的饭量不及往日的一半,又睡不好觉,如此下去可怎么支撑得住?” 石越颇为无奈地笑笑,对侍剑关怀自己的这份心意也颇为感动,想了想,道:“这些东西我吃着没味,你到厨房去,叫他们给我做碗面,味道略放重一些。” 侍剑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起身道:“好。我这就去厨房,看着厨子做。” 石越也松了一口气,道:“不必,你守在门口,我与李先生商量点事。”侍剑流泪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有些不适应。 侍剑收拾托盘出去,交给院中一个小厮,又把石越的吩咐转达了,便守着书房门口。 书房中安静了良久,方听到石越叹息一声,道:“潜光兄,就按你说的办吧。”他略一顿,又叹道:“只希望,石越不会成为大宋的罪人。” 李丁文宽慰道:“公子尽管放心,皇上断不会妄动武力的!” 事情在按照石越、李丁文的推想发展,山雨欲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石越受了点风寒,趁机告病在家,只是养了好些天病,神色却愈加憔悴。 十二月初十,桑充国受刑的消息传了出来,李丁文找到了石越,道:“公子,时机到了!” 石越从软榻上坐起来,沉静的目光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按计划执行。潜光兄,桑家在开封府大牢也有人,此时他们多半也已得到消息,我得去看一下,这里就由你指挥了。” 李丁文答应了,又道:“公子,我想借侍剑一用。” 石越看看侍剑,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侍剑目送他离开,转身等李丁文吩咐。 李丁文半蹲着,一手抚着侍剑的肩膀,道:“侍剑,你到白水潭去找程伯淳,把桑公子受刑的事告诉他,请他过府商议。”见侍剑眼中升起一些疑惑,不由笑问:“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叫你去请?” 侍剑点点头,李丁文笑道:“因为你是小孩子啊!小孩子不懂事,泄露了什么、说错了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刚刚,我已吩咐人去酒楼茶馆里散布桑公子受刑的消息,但我怕消息传得不够快,学生受到的刺激不够多,不能在伯淳先生返回白水潭之前有所行动。所以,你去白水潭找人时,要想办法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再挑拨一下那些学生的情绪,不过千万记着,此事要做得不着痕迹,你做得到吗?” 侍剑想了想,有些激动地点头——这是他为公子做的第一桩正事,此时他有一种受重视的感觉。 李丁文笑问:“那你打算如何做?” 侍剑笑道:“我是小孩子嘛!小孩子不经吓,眼睛红红地去白水潭找人,人家一问,我就老实说了!” 李丁文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笑道:“去吧。到外面雇辆车。另外别在伯淳先生面前弄鬼,你终究是小孩子,让他看出破绽就不好了。” 侍剑答应了,飞快地向府外跑去——因为是石越贴身侍僮,他身上随时备有府里的公使钱,此时倒不用再去向账房拿钱。坐在车里向白水潭赶去时,侍剑放松自己的武装,让自己沉浸在回忆里,往事不堪回首,侍剑很快便泪流满面,下车前,他擦干眼泪,收敛住情绪,只适当地露出一些忧愁——他相信,这样半遮半掩,更能刺激学生的情绪。 侍剑是石越的书僮,总跟在石越身后出入白水潭,所以学院的学生基本都认得他。此时众学生见侍剑一个人在校园里匆匆而行,眼睛红红的、脸上泪痕犹新,便有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侍剑,你这是怎么啦?” 侍剑勉强笑笑,道:“没什么。” 那些学生见他不肯说,便不再追问,自然而然地问山长安:“山长还好吧?听说他病了,我们都很担心……”“是啊,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山长呢?也来学院了吗?” 侍剑想到石越连日来的忧虑,想到石越憔悴的面容,心中十分难过:公子人那么好,却给人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桑公子也是好人,却给人打得血淋淋的,可见老天爷……定是睡着了,才让这些坏人也当了官!他道:“公子还病着呢!这些日子公子担心桑公子,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病哪能好?!如今,桑公子又受了刑,给人打得血肉模糊,公子更是难过得不得了!现在公子已赶去桑府安慰老人家了,怕他们年纪大了,急出个好歹来……我是来请明道先生过府商议的。” 众学生一听到“桑公子受了刑”、“给人打得血肉模糊”这些话,顿时炸开了锅,便有学生怒吼道:“什么?!桑山长受了刑?!”“给打得血肉模糊?!”“怎么回事?侍剑,你给我们说说清楚!” 侍剑似被吓了一跳,有些瑟缩地说:“我也是无意间听来的……听说昨日邓大人升堂,因桑公子不肯招供便用了刑,桑公子被打得奄奄一息,跟血人似的,不知道还活不活得了……”他说着说着,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当侍剑与程颢离开白水潭时,桑充国受刑的消息早已在校园里传得纷纷扰扰。 但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是圆满解决了,邓绾被罢免,白水潭一案换人重审,桑充国等人无罪释放。侍剑很高兴,因为石越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容;石越没有问当日李丁文借侍剑去做了什么,他只是在桑充国出狱当晚的回府途中,醉醺醺地拍了拍侍剑的肩膀,赞了句:“好孩子!”这句浅浅的称赞,让侍剑兴奋得难以入眠。 经过这件事以后,侍剑自觉已是半个大人,因为他已经可以帮公子办正经事了。为了表现得像个大人,他开始穿大人的衣服并努力摆出一副“稳重”的神情,结果让李丁文好一番嘲弄:“侍剑,您老人家今年贵庚啊?” 侍剑先是一愣,跟着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偏李丁文还不放过他,又道:“孙儿该有十几岁了吧?唉,可比我与公子有福气……” 石越早笑倒在一旁,见侍剑顾不得他一向恪守的礼仪落荒而逃,忍不住摇头,道:“你何苦那样嘲笑他?小孩子盼着长大,也是人之常情。” 李丁文也笑:“他那一副小老头的模样实在可笑,我没忍住。” 石越对侍剑深表同情:“可怜的侍剑,怕是好一阵不敢抬头看你了。” 李丁文道:“公子若有空,也教教他穿衣打扮吧,省得他穿得不伦不类丢公子的脸。我瞧公子身上这袍子挺精神的,吉绣坊的师傅做的?”白水潭之狱后,石越趁着做春装的时机开始了他的服饰改良大计,吉绣坊的师傅过来给他量身,他连说带比划地提出了一堆要求,做出来的袍子果然英挺很多,只是他梳头的技术尚有待提高,还需戴着甚不喜欢帽子遮丑。 此时李丁文问起袍子,石越便道:“我让他们照我的意思改了一下。” 李丁文撇撇嘴,道:“堂堂直秘阁、中书检正官、白水潭前山长、大宋之一代学术宗师,竟会对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感兴趣,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石越不甘示弱,笑道:“潜光兄若是羡慕,只管叫吉绣坊依样做来,不必做此酸态!” (注:在曾布给石越提亲时,文中提到安大娘还在当厨娘,实体书改成石安负责厨房,我根据自己的喜好做了一点小改动,把石安两口子踢出厨房了。) ; 6 侍剑在石府家仆中的独尊地位很快就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对手是三月底新进的一名小厮。 原本石府在短期内不会再增添奴仆,但一位老人托了石府一名家丁来说情,石安颇同情那孩子的身世,又不敢自作主张,便向石越禀报:“……这孩子原本也是富家公子,但三岁时他爹急病死了,家中所有的生意店铺由叔叔接管,因家中没有长辈主持公道,孤儿寡母的日子便不太好过。更糟的是两年后,他娘给人发现与家仆私通,自尽了,万贯家财和他自己便完全落在了叔叔手里,他叔叔一家人都不待见他,他过得连家仆也不如。他叔叔是个志大才疏又运气极差的主,做生意赔得多赚得少,没几年便葬送了大半家产;连番打击下他便对做生意失去了兴趣,转而迷上了赌博,家产败得更快,现如今只剩下了几亩薄田和一栋大房子。为了糊口,他们转卖了家仆,把大房子租出去,自己搬到一个破旧的小院居住,这孩子便成了免费佣仆和出气筒,日子过得更苦,最近他叔叔欠下了一屁股赌债,便打算将这孩子卖了还债,周围邻居都说反正要被卖掉,若能卖到石府,也算是他的造化,便托了阿泰来说情。” 石越安静地听着,心想这种豪门恩怨还真是无处不有!这孩子的处境让人同情,但他的经历这样坎坷晦暗,心理会不会有些扭曲?买进来就要负责,自己有没有这个精力和能力去做这孩子的灵魂导师?“这孩子性情如何?”石越有些不确定地问。 “听说是个善良温厚的,他叔叔一家那样待他,他却从不口出恶言。”侍剑在石越面前是自称“我”的,但石安却一直自称“小的”,石越说他,他便说自己叫了几十年改不过口,弄得石越也无可奈何。不过侍剑却知道石安是故意如此,因为他曾听到石安悄悄训斥在石越面前自称“我”的家仆。 石越想了想,叹道:“那就买进来吧。”若真是个善良温厚的倒不可不用,若不然,待他大了放出去就是了。 石安领着那孩子来拜见石越时,侍剑正随侍在侧,当他听到石越问那孩子的名字,便想起了自己初入府的情景,嘴角微露笑意:自己那时候,还怀疑公子傻了呢!正自回忆,却听得石越一声喷笑,高声道:“宝玉?你叫贾宝玉?!” 侍剑转眼望去,见石越满脸古怪,比他当初听说自己叫“旺财”时的神情更显夸张,不由心中警惕:莫非这小子也能得公子赐名?!石越并没有给家仆换名字的习惯,除侍剑和石安以外,合府家仆都沿用原名或由李丁文改名。在侍剑和众家仆看来,若能得主人亲自赐名,那也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那孩子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回公子,这名字原是爹爹取的,如今做了家仆,自然不配再用,便请公子另赐一个名。” 石越忍住笑,道:“没什么配不配的,既是你爹爹取的,你便仍叫宝玉吧!”心中却想:不知这小子落草时口中有没有叨出一块玉来?嗯,干脆找个机会送他一块,上面就刻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些个字。 侍剑还来不及为名字的事情松一口气,他的警觉心又被高高地提起:第二天清晨,当他到厨房拿洗漱用品准备服侍石越起床时,学徒小厮却告诉他,那个宝玉已把东西拿走了。 侍剑大惊:可不能让人抢走贴身侍候公子的活!他连忙赶到石越房前,果见那小子正立在门外,洗漱用品放在一旁。他走上前去,低声道:“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去做‘自己的工作’吧!”他的语气中已暗含警告。 宝玉笑道:“安大叔安排我在后角门听差,这时辰无事可做。反正也醒了,就来侍候公子梳洗,一来报答公子收留我的大恩大德,二来也帮侍剑哥哥分一点忧。我听说公子身边的事一直只有侍剑哥哥一个人做,可辛苦您了!”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石越尚未起身,他们自不能在主人卧房门口喧哗。 侍剑听他一口一个“侍剑哥哥”,心中更加警惕: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即便无所求,广结善缘也是进身之道,自己当谨记“后生可畏”。便道:“若无事可做,你便再回去睡会儿!都快十二了才这么一点高,定是睡眠不足之故,以后别起得这么早,公子这里有我呢!” 宝玉道:“多谢侍剑哥哥关心!不过我已经睡够了,再睡就睡懒了。再说,我个子不高是因为以前吃得不好,以后在石府吃得饱穿得暖,很快便能长高了。”由于营养不良操劳过度,宝玉又瘦又矮,便如小萝卜头一般。 无论侍剑说什么,宝玉只磨磨蹭蹭懒着不走,侍剑转念一想:自己说不如让公子说,便也不急着赶他走了。 石越开门出来,见宝玉也候在门外,颇为吃惊,问宝玉:“你找我有事?” 宝玉摇摇头,粲然一笑:“没有,小的来侍候公子梳洗!” 石越更奇:“石安安排的?” 宝玉摇摇头,把刚才对侍剑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石越心中更增怜惜,温言道:“你不必如此!你年纪还小,身体又这般瘦弱,每日至少要睡足五个时辰才好,以后不要这么早起来,知道吗?”小孩子应保证九小时睡眠,石越怕这个饱经忧患的孩子睡不踏实,便加了半个时辰。 宝玉无奈,只好点头。 石越又道:“既然来了,就跟我一起活动活动吧,体育锻炼,对身体也是颇有好处的。” 宝玉兴奋地直点头,硬跟在侍剑身后服侍石越身后梳洗了,又跟着打太极,跟着一起吃饭。 侍剑觉得,自己的领地受到了严重侵犯! 更让他恼火的是,第二天宝玉又早早地跑到石越房门外候着,石越颇不高兴,宝玉辩道:“我已睡足五个时辰了!后角门没多少事做,昨晚上刚起更我就睡了,到我起床时,已不只五个时辰了。公子昨日说练太极对身体好,就让小的跟着练练吧!”他的脸上露出恳求的神色,石越不忍心拒绝。 宝玉很高兴,突然又皱起了眉头,道:“倒是侍剑哥哥……侍剑哥哥每晚要等公子歇下了才睡,一定睡不足!可别累坏了才好!” 侍剑气结,见石越果然十分担忧地望过来,忙道:“公子不必担心!我睡得很足。”事实上他真的睡得不够,但他很会保持体力,当他觉得困倦时,他便会找个机会打个盹,然后又是神采奕奕的。石越一直留心着他的气色,见他身上并无过度疲劳的迹象,也就不再关心他的睡眠时间,只在他打盹时尽量保持安静,以免惊扰他。 几天后,侍剑找了个机会对石安说:“公子买这个宝玉,还真是买对了!别看他年纪还小,可合府的家丁小厮,竟没一个赶得上他!大叔怎么不把他调到前院去?我看前院有几个家丁笨手笨脚的。”前院家丁最重要的职责便是招呼宾客,有时候宾客会在晚间来访,若宝玉调到前院,便不可能刚起更就睡下了。 石安觉得侍剑说得有理,而前院有几个家丁也的确难让他放心,便将宝玉调去了前院。让侍剑气闷的是,当他故意说出宝玉调到了前院,睡得晚了时,宝玉却道:前几天虽然每天躺五个时辰,却只有三个时辰左右睡着了,余下的两个时辰都在床上数羊,实在浪费时间。又叫石越不用担心,他若困倦,自会找时间补一觉,安大叔是好人,必不会为难他。石越也想既然他睡不着,起来锻炼锻炼也是好的,便不再坚持。 侍剑又找了个机会向李丁文举荐宝玉:“李先生,您不是说身边的小厮不中用吗?何不把宝玉讨去,我看他聪明伶俐,定能好好服侍先生。” 李丁文眼皮也不抬一下,道:“他那么伶俐,我可消受不起,还是留在公子身边好了。”实际上侍剑与宝玉之间的汹涌暗潮,石越与李丁文都有所察觉,石越已向李丁文提过把宝玉给他使唤,把一时瑜亮的两个小家伙分开,但李丁文觉得两个小家伙斗法颇有娱乐性,常能愉悦他的心情,便不肯放弃这项乐趣,宁可忍受生活上的一些小瑕疵。 侍剑知道,自己已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 7 侍剑虽然在与宝玉勾心斗角时落了下风,但他始终有自己的优势,比如说:他识字。 侍剑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他干脆把侍候石越梳洗的工作完全让出来(反正石越向来不许他们这些小厮近身,所谓侍候梳洗,也不过是准备清水、倒掉残水而已,没什么好争的),更用心地经营自己的长处。每天清晨,他不再去厨房打洗脸水,也不再跟着石越练太极,而是起床后先抓紧时间练武练箭,然后到门房拿了报纸,在花厅细读一遍,等石越李丁文进来用餐时,便把当天报纸的重要内容向他们简报一遍。 刚开始时,侍剑不过是看了报纸后随口说说,石越有意栽培他,把报纸摘要列为书僮职责。石越一边听他简报一边用餐,完了再自己读一遍报纸,给予侍剑指点,自然不会再有心思与宝玉搭话。宝玉愤愤不已,终于意识到自己千方百计地抢来的工作,不过是把自己往“使唤小厮”这个位置推了一把,与侍剑这个书僮的地位依旧天差地远。 认识到了差距,就要奋起直追,宝玉去求石越教他读书认字。石越很欣赏他的上进心,但他已没有时间像教侍剑那样教宝玉,又想起府中家丁大多不识字,便吩咐府里一个师爷开班授课,为府中佣仆启蒙。那师爷是个老学究,授课方法与石越全不相同,又自觉被派来教一帮佣仆读书不仅大才小用,亦颇shi身份,并不如何用心,宝玉虽然勤奋,奈何没有名师指点,进境缓慢。当侍剑已能非常出色地完成报纸摘要工作时,他刚读完《三字经》,些许认得几个字。宝玉头一次在心里承认:他与侍剑的距离难以道里计。 两个小家伙各展所长,相互妥协,暂时偃旗息鼓,这让石越松了一口气,李丁文却觉得生活中又少了一项乐趣。 正因为报纸摘要的习惯,侍剑比石越和李丁文更早知道《汴京新闻》报道军器监奇案的事。侍剑觉得有些不妥,把报纸拿给李丁文看,李丁文皱着眉头看完后,心中却是一乐,暗想桑长卿这一刀可真够狠的,公子会痛上好一阵子吧?不知他会不会痛到改变主意加强对桑唐两家的控制? 侍剑见李丁文神情轻松,又得他随口几句安慰,松一口气,以为此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后来从石越的神情气色中,他渐渐得出不一样的结论——不管在李先生的计算中此事得失如何,但公子的感情,却实实在在地受到了伤害!为此,他心里对桑充国生出了几分怨愤。 从沈括那里出来,石越策马疾行,来到白水潭以北的一个小山坳里,此处林木森森、泉水淙淙,是极清幽的一个所在。石越在此处沉思半晌,心情渐渐平复一些,起身回城,直奔桑家而去。 侍剑一直默默跟在石越身后,不敢多问,直到接近桑家时他才察觉石越似乎正往桑家而去,不由问道:“公子,我们这是去哪儿?” 石越甩甩马鞭,有些自嘲地笑笑,道:“去桑家。” 侍剑颇为不解又有些气闷,道:“桑公子这样对您,为什么还要去他家?!该等他上门陪罪后才去!” 石越看看侍剑,微微苦笑:“此时桑家需要安抚。我不能让这点嫌隙落地生根,你明白吗?” 侍剑想了想,摇头:“不明白!” 石越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许多坚定的盟约被击碎,起因不过是一小小误会,小嫌隙一旦种下,双方都会心生疑忌,以致嫌隙渐深、终成大祸。对此,我不可不防微杜渐!你日后行事,亦要谨记这一点:勿让嫌隙生根、勿让疑忌种成。” 尽管桑充国这一手让石越措手不及,让他心下难过,但他终不会为情绪左右,稍稍冷静一点,便已想明白中间的利害得失。此事一出,桑俞楚会担心他怀疑桑家有二心,桑俞楚也会借此事观察他的人品性情,观察他会如何对待有隙之人,他若处置不当,与桑家的关系便不容乐观了,日后分道扬镳也不是不可能。再说,以桑俞楚、唐甘南的精明,怎可能对李丁文做的那些手脚毫无察觉?此时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两下无隙,便容下那些人以让他放心;但若双方有了嫌隙,这些手脚就足够人心寒了。难道真要他用桑梓儿来拴住桑家吗?!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的——况且就算他愿意,桑俞楚也未必愿意牺牲亲生女儿。 侍剑想了想,隐约有些明白,便轻声应了。他看看石越,微微一叹,又道:“只是……这样也太委屈公子!” 石越失笑,道:“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欲有所作为,岂能计较这些!” 说话间,已来到桑府门前,两人将马匹交给大门上的家丁,一路走进去,便听见桑俞楚正在大发雷霆,桑夫人与桑梓儿正好言相劝。 桑来福在门口见到石越到来,连忙迎上前来。石越低问:“可是为了军器监的报道?” 桑来福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略带恳求地望着石越。 石越笑笑,拍拍桑来福以示安抚,轻道:“不要担心,我去劝劝伯父。”他大步进去,笑道:“些须小事,伯父何必如此动怒?” 桑俞楚听到石越的声音,早迎了上来,他大步走到石越面前,长揖到地,道:“子明,子明!充国行事无状,我真是愧对于你!” 石越连忙趋前一步,倾身将桑俞楚双手扶起,道:“伯父快别如此!你我虽无血缘却情同至亲,何须如此见外!” 桑俞楚直起身来,恨恨地一叹,咬牙道:“充国如此行事,深失我望!子明放心,我绝不轻饶他,我已令人去唤他回来,定要他向贤侄你磕头认错并设法弥补,此外我已决定停止帮他办义学,桑氏印书馆也不会再印他的报纸!” 石越表面含笑,心中却明白桑俞楚这通火气有七成是真,另三成却是为了试探于他、发给他看的。 当下,石越将桑俞楚扶回座位坐下,微笑道:“伯父且消消气,听我一言。”他轻啜一口清茶,从容道:“长卿此事,虽在我意料之外,然从公义而言,我却是赞成的……《汴京新闻》虽是长卿主事,却是小侄多年之梦想。报纸传达民意、监督官员,最要紧的便是公正与中立的立场,这也是小侄多次向长卿提到的,难不成事到小侄头上,便要长卿违背一贯的宗旨循私么?!若如此,只怕朝中御史饶不了小侄,亦饶不了《汴京新闻》和长卿。如今长卿报道此案,虽于小侄声誉略有薄损,然《汴京新闻》从此屹立,亦正是小侄所冀盼的,伯父又何须因此而怪责长卿呢……” 石越侃侃而谈,分析利弊,尽量不去想自己是此事的当事人,说到后来,竟连自己也有些相信自己的说辞,心中郁结减轻不少。他只顾畅谈,丝毫没留意桑梓儿那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石越一番高论,令桑俞楚脸色渐渐缓和,桑俞楚重重一叹,道:“子明心胸,可容天地,老夫既感且佩。只是,此事太过对不住你……” 石越正想说话,便听到重重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地自门外传来,随即便见唐棣气呼呼地闯进来。他**地拜见了桑俞楚和桑夫人,便转身面对石越,却是欲言又止。呆立片刻,他向石越深深一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刚才面对大发雷霆的桑俞楚,石越能够从容自若地高谈阔论;而见唐棣这副神情,石越却觉心中一酸,再不能像刚才那样镇定自若。他勉强笑笑,问道:“毅夫何时回京的?” “刚回来。子明,盼你……大人大量……”在唐棣心中,桑充国与石越皆是兄弟,兄弟龃龉,实令他心如刀绞。他虽在白水潭将桑充国骂个狗血淋头,然此时面对石越,却只能好言相劝,以免火上浇油。 石越展颜一笑,拉唐棣坐下,道:“刚才正与伯父谈及此事,毅夫放心,我断不会如此心胸狭小……”石越一边和唐棣说话,一边暗自苦笑——这角色似乎有些颠倒了,受伤害的是自己,为何却是自己在劝慰他们? 桑俞楚放下心来,人也轻松不少,他笑道:“此时已近晌午,子明吃了饭再去如何?再忙也不争这一会儿!” 石越道:“正要叨扰伯父!许久未试过桑府厨子的手艺,可想煞我也!” 众人都笑起来,唯桑梓儿笑中带泪。 ; 8 夏日的暑气渐渐褪尽,随暑气一起消褪的,还有人们对轰动一时的军器监奇案的关注。沈括躲在白水潭的研究院中,暂时忘却了此案带给他的麻烦和烦恼,而石越和桑充国的关系,却终究没有回复往日的推心置腹。这其实怪不得石越,桑充国所固守的书生意气,让他们失去了开诚布公的机会;而程颢等人见石越处处为桑充国说话,自也不会想到要把当日情形说给石越听。 对军器监一案耿耿于怀的,还有开封府捕头田烈武,但大老爷不着急,军器监又不让进,他也无计可施。他在白水潭遇到石越后,一回家就说了石越请他当教头的事,老爹与婆娘自然是极力支持,且不说每月三贯线与巴结上高官的现实利益,单是冲着“石越”这两个字,他们也是愿意的——毕竟传说中的左辅星君转世,不是人人都有福气见到的,更遑论在他身边做事。 这天下午,田烈武从开封府出来就直奔石府而去,到了石府充作校场的一个小院,便见侍剑、唐康还有其他几名家丁小子已在练箭,一个身着白袍、身材挺拔的年青人背对着自己,正在纠正唐康射箭的姿式,田烈武觉得此人背影挺熟悉的,倒似曾在酒楼里见过两次的那个白袍公子。 侍剑见田烈武到来,“嗖”的一声将搭在弓弦上的箭射出去,然后抱拳行礼:“田师傅!”那个白袍青年也含笑转身,田烈武大吃一惊——果然是他! 侍剑为两人做了介绍,田烈武方知这司马公子原是石府幕宾,只是侍剑介绍得不尽不详,田烈武并不知道司马梦求前天方入石府,只对军器监一案更加疑惑。司马先生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的?田烈武很想问问端的,但即便纯厚如他,也知道有些事是不应当随便问的。 司马梦求望着田烈武微笑。田烈武耳力好能听见他的话,他武艺不在田烈武之下,自也会听到许多有意思的话,他喜欢田烈武纯朴忠直,这才一语点醒梦中人,免得他兀自钻牛角尖浪费精力。他听侍剑说起田烈武表演箭术的事,便对这个小捕头产生了兴趣,想亲自试试他有多少斤两。便道:“听侍剑说,田兄武艺出众,箭术更是十分了得,不知可愿与在下切蹉一下?”他不愿在田烈武面前转弯抹角,是以直言不讳。 田烈武也已回过神来,抱拳道:“不敢!司马先生文武全才,在下羡慕得紧,正想跟先生学学!”他对于“文武全才”四个字,印象十分深刻。 司马梦求朗声一笑,道:“田捕头客气了!你我箭法都不弱,就用线靶如何?”所谓线靶,是取一根细麻绳,下面吊一块小石头,上面拴在粗绳上,麻绳晃荡不定又难以着力,要射断很是不易。绝顶的箭术高手比箭时,便喜欢用这种专门为难人的靶子。 田烈武一听线靶,立刻暗叫糟糕。这种线靶他偷偷玩过,若不限时间还可全部命中,若要比快他便只能命中五六成,司马梦求敢提线靶,必然把这个玩得极熟,自己岂非要输得很难看?!不过即便如此,田烈武也只好硬着头皮上,所谓输人不输阵,他是绝不会临阵退缩的!便道:“好!就用线靶!” 司马梦求察其形色,便知田烈武不擅于此,但见他答应得这般爽快,不由有些高兴,便吩咐人去准备线靶。这边侍剑、唐康等人早已兴高采烈地围了过来,听到司马梦求吩咐,连忙问明了什么是线靶,随即众人一齐动手,准备了四十个线靶。 田烈武的手指轻轻抚过弓弦,仿若抚mo爱若性命的珍宝——石府的弓箭自然都是上好的,田烈武极其喜欢,教习之余,便用这些弓箭试射,虽只三四日,却已对这些弓箭的性能了然于胸。“限时多少?”他的目光好不容易离开手中的弓,便笑问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有心放宽时间,便拿了一根计时的线香点上——虽然这种线香燃得极快,但若依司马梦求平时的玩法,只需点上一小截便可射下四十个线靶。 田烈武瞧见了那香的长度,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会输得太难看吧? 四十个线靶分左右悬在同一根长索上,自会相互影响,每一个靶子被射中,都会带着其它靶子震颤不已,影响另一个人射箭,是以相互捣乱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司马梦求见田烈武不擅于此,便也不与他捣乱,只慢悠悠地比照着田烈武的速度发箭;而田烈武却不管司马梦求如何,只是自顾自地瞄准、发箭,既不燥进,也不迟疑,却也能箭无虚发。到田烈武射第十九支箭时,司马梦求早已摸清他射箭的节奏,抢在他发箭前那一瞬射出一箭,射断自己的第十九个线靶,带得田烈武的靶子一阵剧震,田烈武的第十九箭便落空了。司马梦求趁田烈武怔愣之际射断最后一个线靶,便放下弓含笑而立。田烈武摇摇头,笑笑,射断最后一个线靶,抱拳道:“司马先生好本事!” 司马梦求笑着还礼:“田兄也不弱啊!石大人请你为教习,真是慧眼识英雄!” 田烈武不大会说客套话,再加上他对读书人、特别是“文武双全”的读书人的崇敬,在司马梦求面前便始终有些拘谨,便如幼时在先生面前一般。但这一场比试下来,他已稍稍放松,便道:“比过了箭法,再比比刀剑枪棒如何?”箭法输给了司马梦求,他心中微微有些不甘。 司马梦求哈哈一笑,见田烈武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把朴刀,便也取了一柄长剑,转瞬便与田烈武斗在一起,开始时双方还保存着实力相互试探,斗得兴起时便全力施为,侍剑等人只见刀光剑影上下翻飞,目眩神摇之际不由大声喝采。 石越正在书房练字,本不想理会外面的喧闹,奈何喧闹声越来越大,叫好声也越来越劲爆,惊得他手一抖,原本就难看的字更加无法见人,索性便不写了。他放下笔,循声来到练武的小院,便见小院人头攒动,几乎合府人等都聚在了这里,兴高采烈地看司马梦求与田烈武比试枪法。 这是石越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高手过招”。前夜虽然司马梦求舞了一套剑法,但石越这个外行又如何知道好歹?此时见司马梦求与田烈武对打,虽远不及武侠片里的场面眩目,但攻守之间、进退之际,自有一种流畅、犀利的美感,看到精采处,便也忍不住击掌叫好。 两人战到酣时,便见司马梦求一个避让不及,被田烈武的枪头擦过衣衫,留下一道石灰印,司马梦求跳出战圈,看看胸前的白印子,大笑道:“田兄好枪法!” 田烈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别是你让我的吧?” 司马梦求道:“田兄何出此言?你枪法精妙,在下确实不敌!” 田烈武正不知说什么,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赞道:“正是!田捕头何须妄自菲薄?”田烈武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石越,连忙上前行礼。 石越笑道:“田捕头不必多礼!来,这边说话。纯父也过来歇歇。”对于田烈武的箭法,石越已略有所知,但他没想到这个小捕头还有这样精妙的枪法,能胜过司马梦求——即便真的是司马梦求有意相让,能让司马梦求甘心相让的必然也有其过人之处,因此便起了爱才之心。 小院的一角备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茶水点心,旁边还有几张椅子,司马梦求吩咐侍剑等人自行练箭后,便随石越、田烈武走到桌边。 石越招呼两人坐下后,便问田烈武:“田捕头武艺出众,想必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田烈武不安地动动身子,道:“是。不过如今练得少些了,以前习武时每日早晚各练两三个时辰,如今事情多,每日早晚便各练一个多时辰。”他虽然经常见客,却没有与大官一桌坐过,此时坐在石越面前,甚是不自在。 石越笑道:“每日一个时辰那也不错了!田捕头真是爱武之人!” 田烈武回道:“是啊!小人自小便喜欢舞枪弄棍,这才求爹爹送小人去习武。” 石越见他仍然局促不安,便故意说些轻松有趣的话题,司马梦求也跟着凑趣,不多久,田烈武果然轻松不少,不小心说出了他小时候跑去私垫淘气,结果被先生家的狗追咬的糗事。司马梦求笑问:“那你后来还去吗?” 田烈武道:“后来爹爹送我去私垫读书,我一看那狗就发怵,只好避着它走。好在先生家的狗是拴着的,渐渐地便也不怎么怕了。” 石越温言问道:“田捕头识字?都读些什么书呢?” 田烈武面色微赧,道:“我识字有限,只在闲时读读兵书,不过不大读得懂,瞎琢磨罢了……” 石越与司马梦求相视一笑,石越道:“读不懂不要紧,多问问便懂了,要紧的是上进之心。我家中所藏兵书,田捕头尽管借阅,白水潭也有一些藏书,田捕头可让康儿、侍剑他们代为借阅。良材美质,断不可自弃!” 司马梦求道:“正是!田兄若有不懂之处,只管来问我,便是李先生、陈先生他们,也必是乐意为田兄解惑的!” 田烈武大喜,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致谢。石越待他坐下,又问:“田捕头即习武艺,又读兵书,想是有意于沙场功名了?” 田烈武点点头,却道:“可惜当兵的被人看不起,再说,老爹也不会让我去。” 石越微笑道:“这个田捕头无需担心。若田捕头愿意参加明年的武举,我可找人一起保荐,若能取得功名,你爹爹还能不让你当官么?至于当兵的被人看不起——未必会永远这样。” ; 9 当石越与田烈武相谈正欢时,宝玉正躺在一堆干草上,由一辆牛车拉着返回汴京城。 金秋九月,天高气爽,但宝玉此时的心情,却与明快的秋色大相径庭。他双目微肿,神情冷冽,望着湛蓝的天空呆呆出神,悲痛和愤恨的痕迹,尚未从他稚嫩的脸上褪尽。 今日是他父亲的忌日,每年今天,他都会上山扫墓。 曾经富甲一方的贾家,已彻底没落,那座记录了贾家富贵繁华的大宅,终于在不久前易手,成为一个刘姓人家的别院。 如今,只有他父亲那座华丽的坟茔,还能依稀看见曾有的富足。只是那座坟茔旁边,并没有他母亲的墓穴相伴。因为不名誉的罪名,他母亲被剥夺了葬在他父亲身边的权利,而他也因此,从绮罗丛中坠入荆棘林里——他叔叔说,不知他是那个贱妇与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 他恨那个女人,所以他从未去祭拜过她——他甚至没问过她葬在哪里。 满腹心事地回到石府,便听说石越找他,他匆忙把在康伯家摘来的几样时鲜水果送去厨房,洗了一大盘子端着去见石越。 石越正同唐康和侍剑讲解《孟子》里的疑难之处,见宝玉捧着一大盘鲜灵灵的果品进来,不由笑道:“这些果子倒是鲜灵!来,都过来歇一歇,吃点果子。宝玉,你也坐下一起吃。”说着便拈起一枚柿子品尝起来。 宝玉见石越竟不问果子的来历,只得主动招认:“小的已经吃过了,这些是康伯特地送给公子、二公子尝鲜的。”他故意漏掉侍剑,想臊一臊他,臊得他不好意思吃那是最好的。却见侍剑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又因石越、唐康都不要他服侍,便径自掰了一个石榴大吃起来,气得宝玉暗自咬牙。 石越颇觉意外,奇道:“康伯是谁?为何送我果子?” 宝玉道:“康伯原是贾府家仆,贾府败落后他虽然出了府,却一直十分顾念小的。小的能到府里来,便多亏了康伯四处托人找门路。康伯说:多亏公子收留小的,让小的不至于沦落到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也让他不至于过于愧对旧主。庄户人没什么好东西,只好把园子里长得最好的果子都留下,趁这回摘来给公子们尝尝鲜,希望公子别嫌弃。” 石越看看盘中确是品质上佳的果子,有些感动又有些惭愧,笑道:“真是惭愧……只是,此时若给他钱,倒是辜负了他的这番心意……你代我谢谢他吧!日后他若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说一声,我再还他这份情!来,坐下吃!虽然你已吃过了,再多吃些也无妨。” 宝玉含笑应了,在桌边坐下。石越目光中的笑意和暖意,与桌上温暖的烛光交融在一起,让宝玉心头发软,他一边品尝甜入心脾的果子,一边与石越等人闲聊,说些乡下见闻,浑然不觉时间流逝。有多少年了?他有多少不曾如此幸福过了? 吃完水果,洗完手,石越拿出一个小盒子,将盒中的玉佩递给宝玉,道:“宝玉,这玉佩上的字,你认得多少?” 宝玉双手接过,只见那块造型古朴典雅的玉佩上,正面雕着八个篆字,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楷体小字,正面八个大字他倒认识六个,可背面的那一百多个小字他大约只认得三分之一,不由有些脸红。 石越笑道:“玉佩正面的八个字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背面是《孟子·告子下》中的一段话,是前面那八个字的出处。侍剑,你把那段话给宝玉背一遍。” 侍剑答应一声,便高声背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宝玉一边听侍剑背诵,一边看玉佩背面的字,那字是极小的,在灯光下不易看清,但宝玉却看得极其认真。尽管他不大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却觉得呼吸微微匆促起来——他似乎听到了心灵深处的一声轻响。 等侍剑背完,石越对他点点头以示嘉许,便细细地向宝玉讲解了这段话的意思以及所涉及到的典故,等宝玉完全明白了,石越才又问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你见过司马先生了吗?” 宝玉点头道:“昨儿早上起来,已向司马先生请过安了。” 石越道:“我打算派你去服侍司马先生,你意下如何?” 宝玉大惊,急道:“公子?!我……我不愿离开您!” “傻孩子!”石越忍不住微笑,道:“你去服侍司马先生,依然是在石府,怎么是离开?最重要的是:你是不是很羡慕侍剑?” 宝玉看看侍剑,见侍剑正含笑望着他,不由有些不自在,但这等事自然没必要撒谎,便点头承认了。 石越道:“你勤奋好学,奈何没有名师指点,以致进境缓慢徒费光阴。不仅你自己着急,旁人也为你可惜,然今时今日,我已不能像教侍剑那样教你,不是不愿,而是再没有那许多时间,因此想把你交给司马先生调教。司马先生文才武功尽皆出众,若得他朝夕指点,你必可一日千里,成为栋梁之材,如此方不负你的聪明与苦心。你可明白?” “公子……”石越的一番话,让宝玉心中百味陈杂,多日的忧烦,被石越轻飘飘地说出来、轻飘飘地解决掉,他有一种剧烈运动后的脱力感。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双手捧着那块玉佩,恭恭敬敬地递还给石越,道:“小的遵命!” 石越却不接,道:“这块玉佩是赠与你的。日后你将它留在身边,时时自励,切不可因身世而怨天尤人、自怜自弃。”初听到“贾宝玉”这个名字时,石越就想送他一块通灵宝玉开个玩笑,不过这个念头一转眼也就变了,一来这个玩笑此时无人能懂,开出来未免无趣,二来这种行为有些无聊,因此他虽然仍送了宝玉一块玉,玉上的字却变作了励志之语。 宝玉却吃了一惊。那玉佩乃是用上品羊脂白玉制成,羊脂白玉本是玉中极品,上品羊脂白玉更是稀世之珍,公子竟把如此贵重的东西轻飘飘地送给自己?“公子,这……这是羊脂白玉!” 石越微感惊讶,问道:“你认得这种玉?” 宝玉道:“是。小的以前就有一块羊脂白玉制成的长命锁,三年前才让婶婶抢去。”那是他父亲在他出生时给他的,被婶婶抢去之前他一直贴身佩戴。 石越道:“正因它贵重,我才用它制成这块玉佩赠你。古人以玉喻君子,赠你此玉,是盼你能文武兼修、德才兼备,成为君子中的上品,与此玉相辉映。” 宝玉心中激动,双手捧了那块玉细细端详,半晌方拜谢道:“宝玉定不负公子厚望!” 石越笑着将他扶起,道:“起来吧。是否负我厚望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无愧你自己、无愧你贾氏祖宗在天之灵!此外……我有一言相劝,盼你能听得进去。” 宝玉道:“公子请讲,宝玉无不从命。” 石越叹道:“我知你身世堪怜,也知你叔叔可恶,但是,希望你忘掉过去从头开始,既不要记恨你母亲,也不要报复你叔叔一家。” 宝玉万料不到石越会劝他这个,直觉地反问道:“为什么?!” 石越道:“怨恨和报复不会让你得到满足,反而有害于心性。你若沉溺于愤恨之中,时刻不忘报复之念,便难成大器。” 宝玉呆呆地看着石越诚挚的神情,不知如何是好。公子没必要骗他,可是……要他忘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怎么可能?! 石越看着他的表情,也知他一时难以接受,叹道:“我也不是要你立刻忘掉过去,只要你把我这番话放在心里,有空时想想。若你能照我说的做,那自是最好不过;若不能……那真是可惜了……” 当晚,石越又叮嘱宝玉一些话,便亲自将他送到司马梦求那里。司马梦求心知其意,自此尽心调教宝玉,心中暗赞石府卧虎藏龙,就连家丁小厮也有这许多出类拔萃之辈,从侍剑到宝玉,从唐康身边那对双生兄弟到李丁文、陈良身边那三个新进小厮,哪个不是千伶百俐之人?! ; 10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石府从未有过婢女,石越也从不用婢女,这次却破天荒用几样稀世之珍换回一个夷人女子,这让石安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喜的是公子终于开窍了,知道好女色了——石安听过不少文人雅士为美人一掷千金的风liu雅事,便认定石越肯花大价钱换个婢女回来,定是看上了这个女子,换回来做妾的,否则无论如何了不得的婢女也不值得用那般贵重的东西去换;忧的是公子好不容易看上的女子竟是个蛮夷,难道公子不喜欢宋人女子?怪不得公子一直不娶妻!那将来是不是还会娶个夷人回来当正室?一想到家中大小夫人尽是蛮夷的局面,石安就觉得头皮发麻。 好在石安尚存理智,觉得石越未必能娶一个蛮夷当正室,一来他觉得以公子的身份,娶个蛮夷当正室太过荒唐,上至官家,下至李丁文、陈良等人必定都会反对,二来公子身在汴京,也没有机会结交蛮夷,更不用说与之通婚。所以在短暂的惊恐之后,石安便镇定下来,嘱咐安大娘好生教导阿旺,不求她成为一朵解语花,但求她温顺懂事不影响府中的安宁和睦。有了这层心思,安大娘便在后院找了一间不错的屋子给阿旺住,被褥帷帐自然也给了上好的棉布——因为现代留下的生活习惯,石越的被褥及贴身衣物皆是棉质,主人如此节俭,家仆自然不能越过主人去,自然也都是棉布。 但阿旺看到这些东西时却吃了一惊,她虽然是一个女奴,但聪明过人、琴技非凡,又是在大宋朝颇为稀罕的大食人,是以卖来卖去都是巨富显贵之家,加上她一向颇得主人爱重,吃穿用度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何曾用过棉质的被褥?!她想起柔嘉及濮阳王府众人说石越定是看上了她的话,不由有些奇怪,这位石大人到底是什么心思?若真的喜欢她,怎会给她用如此粗陋的东西?若不是喜欢她,干嘛用那么贵重的东西去换她?便假作不认识棉布,试探安大娘口风:“安大娘,这是……棉布吗?” 安大娘点头:“不错。姑娘身份不同,原本应当用丝缎的,但公子节俭,不喜欢那些,也只有委屈姑娘了。”虽然石越说自己用棉布是因为自己喜欢,但石安等人尽皆不信,自动解读为节俭。 阿旺见安大娘对自己如此有礼,不由脸红,安大娘在石府的地位必定不低,对自己这样一个新来的奴婢有礼,意味着什么?难道,石大人真的要……一想到这里,她的脸更红了,心中却是一阵颤栗。自己的终身幸福,真的要寄托在这位石大人身上了吗? 阿旺心中忐忑,心不在焉地等到晚间,吃过晚饭后,便见安大娘指挥两个小厮抬来一个大浴桶、送来热水、花露等沐浴用品,她更是慌张——看这阵式,今晚就得去服侍那个石大人吗? 梳洗完毕,换上一身崭新的桃色衣裙,安大娘便领着阿旺来到石越的卧室,此时石越的卧室也已有些不同,月白系的帷帐被换成了粉色系的,石越原来的素色棉被也被换成了一床绣有鸳鸯戏水图案的超大锦被。不过石越此时尚在书房与李丁文等人议事,安大娘便嘱咐阿旺在房中静心等候,等公子回来便服侍公子安歇。 阿旺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到深夜,才听到石越一边和侍剑说话,一边走回房中。自从宝玉调到了司马梦求那里,侍候石越梳洗的工作便没人再抢,只是侍剑早上又要习武又要读报,已没有时间帮石越备水,便由一个小厮接手这项工作,但每日晚间,侍剑却坚持要伺候石越洗漱,待石越睡下后才回房休息。 此时侍剑随石越走进房中,见一个女子立中房中,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这就是石安所说的阿旺了。他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两眼,虽然阿旺垂着头看不清容貌,却似乎果真与寻常女子长得不一样,这就是要给公子做妾的人?侍剑转头看看石越,却见他一脸恍然,似乎刚想起这么回事。 “不必多礼!起来吧!”石越招呼阿旺坐下,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觉得这女子今日的打扮不及那日素雅,但也不想多说什么,便笑道:“那日在金明池见了你后,便想问问你家乡的情况,只是你是王府侍婢,多有不便,便跟郡王换了你来,希望没给你造成太大困扰。” 阿旺吃了一惊,不由抬头看看石越,哪有主人这样和婢女说话的?!不过阿旺久历世情,自然也不会被一句话所左右,吃惊过后,便也恢复宁定,道:“公子言重了!” 石越笑笑,又问道:“都安顿妥当了吗?” 阿旺道:“都妥当了。” 石越点点头,又道:“在我家里,你不必过于拘束,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有什么话也尽管说,明白吗?” 阿旺道:“明白了。多谢公子。” 石越见阿旺甚是紧张,便道:“那你回房休息吧。今日太晚了,改日再找你问话。” 阿旺听到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告退。 侍剑看着阿旺的背影,颇为纳闷。他本以为自己当初的身价已是高得离谱,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公子竟拿几件稀世之珍换回了这个阿旺,若真如石安所说是换回来做妾的,那便也理所当然,可看公子形色,不像是看上了这位阿旺姑娘,那公子换她回来做什么?真的只为了问几句话? 石越却没有注意到侍剑的神色,只在休息时发觉床帐的颜色颇为怪异,那床大被子他倒喜欢,只是被面过于俗艳,明日叫安大娘换了吧。 第二天早上阿旺到石越房中侍候梳洗后,石越便将她带到花厅,此时唐甘南、唐康、李丁文、司马梦求等人正等着吃早饭,见他二人进来便一齐看过来。 唐甘南甚是心疼那几件稀世之珍,此时有机会见到这个身价奇高的婢女,自然是上上下下看个仔细,越看越替石越不值——也未见得如何出众,这笔买卖真是亏大发了! 李丁文既轻视夷人,又向来无视女色,打量阿旺的目光便带着几分挑剔,心想这女子长得怪里怪气,全无一点娇柔妩媚,公子会看上她? 司马梦求对阿旺倒没有偏见,静静地观察她片刻,便觉得这女子虽是夷人,但举手投足间不见半分粗俗,神情中反有一种令人不敢轻亵的孤高之意,不由对这女子生出几分好感。 唐康看着阿旺的高鼻深目,颇为惊奇,细细打量一回,觉得这女子的长相虽与中原女子不同,但看上去也甚是赏心悦目,颇得“眉目如画”四个字的真髓。 阿旺流落异邦,早已习惯了宋人的各种目光,此时被十余道目光注视,竟是泰然自若,并无半点局促之态。她半垂着头,沉着地回答石越等人的问话,说些家乡的风土人情,可惜她自幼便被当作一件商品教养,这方面所知有限。 当天晚上,侍剑托辞自己累了,一反常态地没有跟去石越房中,石越不以为意,回房时发现阿旺,也是随口说几句话便打发她出去。如此数日后,石越便吩咐阿旺不必再去他房中,阿旺将此事回禀安大娘,安大娘无奈,便又吩咐小厮回去侍候石越,并将阿旺从石越旁边的一间厢房迁至后院。这番变故,令高度关注这名夷人婢女的石府下人摸不着头脑,议论纷纷。 李丁文颇觉好笑地注视着这一切,有一天早上吃早饭时,他问石越:“那个阿旺犯了什么错?” 石越讶道:“犯错?应该没有吧?我不知道。” 李丁文扯扯嘴角,挑眉道:“不是她开罪了公子,公子不再见她吗?” 石越失笑:“怎么会!我一向不用婢女侍候,便叫她不必再去了。……真是的!这流言怎么传的?!” 李丁文咧开嘴,笑道:“流言说:这阿旺还真是命苦,还没飞上枝头就被打落了架,怕是做不成凤凰了;又有人说,这阿旺毕竟是夷人,如何入得了公子的眼,公子再怎么抬举她她也成不了凤凰……”他话未说完,便见一口粥从石越嘴里喷出来,满桌食物大半遭秧。 司马梦求、陈良等人正在吃饭,见状不得不停下筷子,颇为郁闷地看看满桌食物,又看看李丁文和石越,无语;侍剑见石越呛咳不止,连忙过来服侍,石安则指挥下人将桌上的食物撤下去,换上干净的来。 石越骇然道:“那几天,我只跟阿旺说了几句话便打发她出去了,怎么会传出这种谣言?”他听李丁文说“凤凰”之类的话,原本也并没有在意,可他突然想起初见阿旺那晚的大红鸳鸯锦被,又想起阿旺那晚的紧张,侍剑不再跟去他房间伺候……把前前后后的事连起一想,他豁然明白这些个人都在想些什么! 李丁文笑而不语。司马梦求便道:“内院原本就只有公子、侍剑和两个小厮,因为阿旺要来,侍剑他们前几日便已尽数迁出,现在住在内宅的只有公子和阿旺。” 无需司马梦求多言,石越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所谓瓜田李下,如何不惹人闲话?可那些家丁小厮也真够八卦的,以前怎么不知道男人也如此长舌?!他又想起大学时代寝室里的卧谈会,颇觉无力——异性相吸是天性,这些小子注意阿旺、议论阿旺也是很自然的事,只是阿旺毕竟是女儿家,被这些流言毁了闺誉还怎么嫁人? 他想了想,便叫过石安,吩咐道:“你叫安大娘把阿旺送到桑府,交给桑家小姐安置。” 司马梦求笑道:“公子这又何必?便把阿旺留在身边侍候,也是一段佳话。” 石越摇头道:“我换阿旺回来,不过想问问她家乡的情况,岂有它意!” 李丁文嗤道:“纯父何必多言,公子眼高于顶,这等女子他岂会看得上?!” ; 11 柔软的春风裹挟着青草和野花的芬芳,穿过淡绿纱帷的缝隙,轻轻吹在梓儿光洁的面庞上,宛如母亲温柔的手,欲抚平她微锁的眉心。 善解人意的阿旺正在演奏她随身携带的乌德,袅袅的琴音,和着辚辚的车声洒落一路,令车外众人饱足耳福,也令擦身而过的路人不时驻足观望。 但梓儿却无心欣赏她绝妙的琴艺,只因她此时正担着一件心事。 在阿旺来到桑府的第二天下午,她母亲身边一个管事娘子将她叫到正房,她匆匆赶去时,竟发现她母亲正低头垂泪,桑俞楚则在一边低声安慰妻子。她向父母请了安,正欲问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却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笑中带泪地向她说起了原委。 桑夫人心里悲喜交集,喜的是石越对自家女儿果然情深意重,为了与自家女儿成婚,竟不惜花费这许多心思,连郡主和宰相之女也不动心;悲的是自己辛辛苦苦生下来、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竟要拜他人为母!竟要从别人家里出嫁! 梓儿听后全然呆住,抑制不住的泪水奔涌而出,她不敢相信自己日日悬心的事,竟要以这种方式解决!能嫁给石大哥为妻,她自是万般喜悦,但不能以桑家女儿的身份出嫁,又让她万分不舍,也万分不忍! 这世间,竟真的没有两全其美之事! 那个下午,她伏在母亲怀里,听母亲絮絮叨叨地嘱咐这嘱咐那,听父亲一边叹息一边劝慰,泣不成声。 如今,离大名府只有半天的路程了,再过半天,她就要以商人之女的身份走进簪缨世家的高门大宅之内。 自幼及长,她从未因自己的门户而自卑过,而此时,她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怕自己不够聪明讨喜,不能得韩家大小的欢心,怕自己出丑犯错,连累得石大哥也被人耻笑,也怕那些大家女子对自已心存偏见,刻意为难自己。以前,与她来往的都是商人家的太太小姐,在那些人中间,她容貌不俗、才识出众,她能够自信而自若,但到了那些名宦世家,她又算得了什么? 未末时分,一行人终于进了大名府,司马梦求策马来到车旁,隔着车窗说道:“桑姑娘,韩府就要到了,请你准备一下。” 阿旺闻言放下了乌德,与阿菡一起为梓儿整理衣妆,梓儿心中更是忐忑。 阿菡温柔地微笑,道:“小姐的品貌,连石公子那样的人都倾慕不已,料来也绝不会比韩府的夫人小姐差!此番去韩府,小姐只需镇定些,拿出平时的气度,便断不致让韩府的人小瞧了。”阿菡不是饶舌的人,但她自幼与梓儿一同长大,知梓儿甚深,此时见梓儿神情紧张,便拿些好话给她打气。 阿旺也是久历世情的,见阿菡的目光状似无意的扫过来,也笑道:“正是!就算与公主比,小姐也不差!” 梓儿笑笑,心里对她们的鼓励很是感激,一面任她们摆布,一面把韩府重要人事迅速回忆一遍——此前司马梦求曾给了她几张单子,上面写明韩府重要内眷的来历和一些事迹、传闻,梓儿一路上早已将单子上的内容记得甚熟。 由于冯京的书信和石越的面子,司马梦求和桑梓儿在韩受到了热情地欢迎。梓儿装束清雅,学识不俗,言行中常有一种沉静娴雅的气度,虽有时会露出一点稚嫩羞涩,但总体来说也算可亲可爱,韩府的姑娘奶奶们与她甫一接触,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她的热情中便也多了一点真诚和甘愿。一方面,这些世家大族的姑嫂们自有其清高和傲慢,即便韩府向以勤俭持家,即便梓儿送给她们的礼物完完全全称得上重礼,她们也不会就此向一个商人之女付出真心;而另一方面,她们对梓儿也不无嫉妒之心——一个商人之女,却可以嫁给名满天下、前途无量的石子明,压在她们这些世族大家出身的闺秀头上! 初步排除了“梓儿是一个粗鄙的商人之女”这种可能性后,韩府的姑嫂们便对这个即将成为石九变夫人的小姑娘好奇起来,各种场合中时时不忘观察和试探梓儿——若梓儿配得上“韩府千金”的名份,自是再好不过;若梓儿只是个庸碌女子,她们便虚与委蛇一番,送走便算了事! 到韩府第二天,梓儿便被请去品茶会文。 司马梦求虽然本事,但仓促之间,却也没能弄到韩府的闺阁诗词附在那份单子后,梓儿既不愿拔尖,也不愿丢脸,在弄不清韩府女眷整体水平的情况下,便不愿参与。 韩琦三女韩桑道:“桑公子名满天下,梓儿妹妹是他的嫡亲妹妹,自当不是俗人。你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嫌我们无才无德,不配拜读你的大作?” 韩府女眷与外面的士子一样,相信文品看人品,要考察梓儿的才华品格,只需她一两首诗词便可略知一二,是以她们不惜冒着自取其辱的风险,也要软硬兼施地逼着梓儿写诗填词。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梓儿只得连连告罪,依言填了一阙《西江月》交差: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注) 众女眷上前看罢,便道:“别的不说,单以这声调气度,便已稳稳压过其余之作,今日自当以此为魁。” 又听韩忠彦之继室苏氏叹道:“梓儿妹妹之才华,实非余姐妹能及!便是这笔字,也只有平丫头和三丫头可匹敌……”她说的平丫头,却是指韩琦次子韩端彦之妻向氏。 梓儿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众女眷的词作她刚才也看过了,的确不如自己的,不由有些懊恼。她刚谦虚了几句,便听韩桑笑问:“听说石九变学问超卓,一手字却有如蒙童,可是真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移过来,梓儿不由得愣了一愣,脸微微有些红,忍笑道:“石公子的字……的确不太工整。” 韩桑便问:“那你这儿有他的字吗?可否让我们一观?” 梓儿道:“石公子自知书法不好,极少将手书予人,家兄守朋友之道,自不会揭他短处,将他的手书流传出来,是以我这里并无石公子的字。”梓儿说起石越来处处透着生疏,却是为了避免引起韩府众女眷的反感,毕竟,她与石越没有血缘关系,是不应当太熟络的。 那边韩桑又若有意似无意地问:“那梓儿妹妹可曾亲眼见过石公子的字?” 梓儿谨慎地答道:“曾在哥哥那里见过。” 韩桑闻言不再追问。 又有一天,阿旺当众演奏一曲之后,韩琦次子韩端彦之妻向氏便笑道:“梓儿,我想向你讨一件宝贝,不知你肯不肯给?”众女眷听到这话,便一齐望向梓儿,想看她如何应对。 梓儿察其形色,便知道向氏是要讨阿旺,不禁有些犯疑——向氏真看上阿旺了,还是在试探她? 阿旺是石越所赠,梓儿自然格外看重,又不知石越高价换来阿旺是否另有深意,便不愿把阿旺送人。桑夫人曾劝她不要带阿旺,以免有显摆之意,也省得万一有人讨要她不好应对。梓儿想了一下,还是带了阿旺来,倒不是她有意招摇,而是怕韩府之人知道阿旺之事后,诘问起来她难以回答——既然她想不到完美的托词,便不宜将阿旺深藏,以免徒显小器;她只能相信以韩府的家风,不会有人做出如此令她为难之事。 况且,阿旺的存在也可以分散一些韩府之人的注意,减轻自己的压力。 阿旺的确吸引了韩府众人的注意力,为她了解韩府赢得了时间;她没有想到的是,还真有人向她要阿旺! 进了韩府后,梓儿一直秉持“多听多看少说话”的原则,对众人细加观察,很快对韩府人事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自然知道向氏虽不好惹,却是极有分寸的。为何会是她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 好在梓儿早有应对之策,便不慌不忙地谦虚道:“二嫂说笑了,我身边能有什么宝贝?!”此时梓儿已拜韩琦为父,虽然尚未正式祭拜家庙,但合府之人却已将称谓改了过来。 向氏笑道:“石学士用那样的稀世之珍换回阿旺,她还不算宝贝吗?” 梓儿笑道:“如此说来,阿旺倒也的确是个宝贝。二嫂慧眼识珠,梓儿自愧不如,便将阿旺送给二嫂,也好让她报答二嫂的知遇之恩。阿旺——”此时拒绝实非明智之举,不如暂时退让,免得让这一屋子女人小瞧了。等阿旺跟向氏一段时间,新鲜劲儿过了,自己再设法讨回来——向氏也未必想真要阿旺。 阿旺心里有些抑郁,可身为一个女奴,却也无能为力,她应一声,按照梓儿的吩咐上前拜见向氏,然后侍立向氏身后。 众女眷一直笑容可掬地旁观,此时却听三姑娘韩桑似笑非笑地说道:“梓儿妹妹,你是不是大方过头了?石公子将他的宝贝寄在你身边,你却送了人,将来怎么跟他交待?”韩桑是司马梦求单子上另一个需要小心应对的人。 梓儿暗自苦笑,却道:“听我哥哥说,石公子向来轻财重义,想来他若知道此事,必也不吝以阿旺相赠。况且,以二嫂的为人品性,又岂会当真看重什么宝贝?若石公子真有用得到阿旺处,二嫂必也不会舍不得,我又何必担心?” 韩桑见她一面吹捧向氏,一面留下后路,颇觉有趣,便道:“梓儿妹妹才来三日,与二嫂不过匆匆见了几次面,便知道她为人品性如何了?这份‘慧眼识人’的本事,愚姐真是望尘莫及!”她顿一顿,又对向氏道:“二嫂,你那‘慧眼识珠’的本事,只怕也万万比不上吧?” 向氏大笑不语。 梓儿简直想尖叫,这姑奶奶怎么这么难缠啊?!她见旁边众女眷有的捂着嘴低笑,有的饶有兴味地看着,绝无一人有站出来为自己解围的迹象,不禁暗自叹息,是自己惹人厌了还是韩府之人欺生?她努力压住情绪,含笑道:“三姐谬赞了!小妹哪有什么慧眼识人的本事,不过依常理推之:想二嫂出身名门,又与众姐妹相处融洽,自然不是贪利悭吝的俗人!” 她短短一句话,不仅送了向氏一顶高帽,夯实了要回阿旺的退路,还顺带捧了众女眷一把,堵住了韩桑的嘴,众女眷听在耳里,当下便有人笑道:“三丫头平时老仗着那张嘴为难人,今儿总算碰钉子了,真是大快人心!” 向氏也走过来拉着梓儿的手,笑道:“不想妹妹竟是个锋芒不露的人物,我今儿算是见识了!得了,你那阿旺我也不敢要了,暂时借我几日,过几日便还你吧!莺儿——” 一名十六七岁的婢女应声上前,向氏道:“等一下你就到梓姑娘那里去伺候,等我把阿旺还回去再回来。好好服伺,若是丢了我的脸,回头绝不饶你!可记住了?” 那婢女应了,梓儿连忙谦辞,向氏笑道:“妹妹本就只带了两个丫头来,如今我借了阿旺,剩下一个如何服侍得过来?我这丫头虽然不能与阿旺相比,到底对府里熟悉些,让她跑跑腿也是好的。” 梓儿和阿旺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在这些希奇古怪的考验中,梓儿迅速成长,当她离开韩府时,她已能圆熟地处理韩府大宅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这对于自幼及长生活环境一直十分单纯的梓儿来说,是十分可贵的经历。 注:这一阙《西江月》是《红楼梦》里宝琴所填的那阙柳絮词。 ; 影中影之《新宋妖人排行榜》 《新宋妖人排行榜》作者:影中影 鲁迅批三国时曾说:状诸葛之多智而类妖。闲来无事,拈出新宋中诸人亦作一妖人排行榜,但本榜与鲁迅的妖人相比亦略有不同,除才智谋略外,最重要的是此人令人觉得冷觉得森,仿佛是带有地狱中的阴寒。 妖人姓名:何畏之 妖人身世:大理贵族,国破家亡流落大宋草野,经李丁文引荐给石越献蒸馏酒、汤头丸、毒箭数技而成富家翁,后朝廷有事于西夏,得石越所助建环州义勇乡兵,战功赫赫。西夏事终后事迹不详。 妖人类型:怨愤灼天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家破国危,欲为五陵少年不可得。 入妖表现:心狠手辣;视人命如尘土。例证:“‘大宋广南东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国,有一种树汁巨毒无比,见血封喉。若将此种树汁与砒石煅烧后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后将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锅加热,酒蒸发之后,便只余下潮湿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热,便成药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后阴干。凡一千五百斤药材,可得十斤药粉。此药粉可随军携带,要使用时,加水冲兑,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药末加水一斤调开,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药末,可浸箭簇数百万。浸药之毒箭,一旦见血,十步封喉,料辽夏二国,没有这么许多兵马好杀。唯药材得来不易,参政须下得本钱。’何畏之娓娓说来,倒似乎他说的事情,不过在如何杀鸡宰牛。”这般心狠手辣,视人命如尘土,比之铁木真、希特勒亦是毫不逊色。连书中都说“眉宇间却有一股阴戾之气,让人不寒而懔。” 阴寒指数:★★★★★(注:阴寒指数与妖人指数呈反比,道行越高的越能隐藏身上的阴寒) 绝学:排兵布阵 例证:奇袭讲宗岭 必杀技:封喉毒箭(似乎从未用过) 罩门:身为大理人,不得不受排斥 例证:“人们更容易相信一个宋人,但却难以相信一个大理人对宋朝的忠诚。那怕他曾经为宋朝立下过卓著的功勋。“ 危害指数:★(石头划下结界,何妖不得出) 妖运走势:入妖后,至少十二年不得志,后遇石头,妖气得以散发一二,旋被圈于结界内,然目下天下不稳,结界有望略减 妖人姓名:唐康 妖人身世:四川富商唐甘南之子,曾求学于西湖书院,后进汴京为石越收为义弟,求学于白水潭书院。曾随蔡京出使高丽,说得高丽出兵辽东。归,娶文彦博孙女为妻,纳高丽女金兰为妾。进枢密院沿海制置使司。西夏事终,出任戎州知州,为改土归流事诱杀夷人数千。进京叙职,途中适会渭南兵变,说得致果校尉田烈武调禁军平之。 妖人类型:笑里藏刀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经商世家的遗传、跟在石越李丁文旁边的耳濡目染 入妖表现:尤其喜爱在冠冕堂皇的旗号下做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事情 例证(1)“不管他们有没有冒险的勇气,我们的任务,就是一步步引导他们去冒险。而且,他们必将在这场冒险中,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唐康笑道。 (2)唐康厚颜无耻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铜钱,终不能白白花在高丽。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 (3)“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别设宴高丽国中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游展示才华,博得亲宋大臣的好感与尊敬。一旦少游的才华能震服高丽,我等便大造舆论,遍会高丽国士子,由元长与长游讲五经一日,再宣布将向高丽国王请求替高丽士子建图书馆、资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学院等各大书院读书,趁机再许诺一些大臣将其爱子送至大宋游学,在大宋参加科举取得功名之后再回高丽做官。届时再将一些礼物送于各主要大臣之府邸,让高丽国朝野清议都一致亲宋,然后再善加诱导,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压低了声音,眼睛一闪一闪,露出狡黠的光芒。 (4)在唐康看来,宣扬狄咏的事迹,好处远远不止对桑充国所说的四点,他不仅可以替石越分忧,还可以卖给大宋最精锐最亲贵的班直禁军一个大大的人情——侍卫出身的狄咏在班直禁军中威信很高 …… 阴寒指数:★★★ 例证:(1)”就是那个在戎州用蔓陀罗酒迷倒数十个头人,诱杀数千夷人的唐二?”“他在戎州枷死的人听说都有上百。” (2)唐康初时的不快与后来的讥讽,无非是因为田烈武的“失礼”——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门客”出身,便与唐康有着主仆的名份,但田烈武从出迎到寒喧,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无怪乎唐康心里要感到不快。 一方面是杀伐果断,手不留情。另一方面是中了衙内身份的魔咒,在想摆脱这个身份的同时也不自觉地以此身份为傲,在有求于人发兵平叛,十万火急的情况下还能如此从容地去计较阶级问题,不能不让人觉得有点寒。 绝学:外交、口才 例证:(1)诱高丽入毂(2)驳倒贺铸(3)说服田烈武、高遵惠 必杀技:置于死地而后生 例证:(1)唐康为了成功,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得秦观瞠目结舌,须知与外国私订密约,其罪非轻。 (2)私调禁军平渭南兵变 罩门:(1)衙内出身(2)太富冒险精神 只恐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危害指数:☆(抱定石越为国为民的信念,虽然手段有时过激,然亦能自我控制) 妖运走势:之前几乎是循石越旧路:不以科举进入中央核心机构,取得成绩到地方攒资历,本应再进入中央,然渭南兵变之事已让唐妖命悬一线,妖星明灭不定。 妖人姓名:蔡京 妖人身世:科举进士,然仕途多蹇,困于钱塘尉一职。后因石越得举市舶司,后连任两届杭州知州,最终入中央进大理寺。 妖人类型:不择手段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利欲熏心,缺乏道德约束 入妖表现: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其他人的身家性命都可以毫不犹豫牺牲掉 例证:(1)令钱塘县内的船厂加紧开工,凡是预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厂主,立时锁拿杖责。为了防止告状,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厂附近严加看守 (2)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阴寒指数:★★★★ 以蔡京的心性行为,评个阴寒五星都不为过,然一来到目前为止并无大恶,二来帅哥的外形、优雅的举止、得体的谈吐掩藏了不少暴戾之气,薛奕第一次看见蔡京不但怨愤全消,还生出亲近之感(各位同人女不妨尽情yy) 绝学:迎合上官 例证:(1)提出极有创意的杭州救灾之策(2)创办《海事商报》在野呼应石越(3)紧跟石越解除杭州的食盐专卖政策 必杀技:忍人所不能忍,屈人所不能屈 例证: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来风闻蔡京吃东西最是讲究,不料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饴 (真是大奸大恶之人都必有过人之处) 罩门:依附石越,却不知石越防他之心甚重。同时因依附石越被吕惠卿打压 危害指数:★★(虽有大奸大恶之能力,却被石头与吕相公同时划下结界,也是有点可怜的说) 妖运走势:自依附石越后,其命运亦随石越之沉浮而沉浮,西夏事终,被吕相公打压,但后台未倒,元气仍在。现今天下不稳,有望有限度地出头 妖人姓名:王雱 妖人身世:王安石长子,随父进京,后因其父罢相且身染沉疴,遂随父离京。病卒于金陵 妖人类型:过刚易折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为了一个自认为高尚的理想而不择手段 入妖表现:只要能打击政敌,阴谋阳谋无所不用其极 例证:(1)王雱却道:“皇上,石大人虽然其心可嘉,却也没有这个必要。禁军已经紧急调动,如果曹村之堤不决,则禁军足以抵御;若万一不幸,则石大人白白送死。臣愿皇上为天下爱惜人材。”他说得好听,其实是不愿意石越去立功, (2)王雱一听这个名目,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提举兵铁事这个名份不太妥当,不若叫‘权判军器冶铁事’。”他说的这个名目有讲究,大大限制了石越的权力,而且一个“权”,表明这只是暂时的差遣。 (3)军器监案 (4)田产案 阴寒指数:-★★★★★ 如果说前面几位是从寒冰狱中出来的,那王大衙内就是从烈焰狱中出来的。他的出身使他不需要玩那些小把戏,每一个阴谋都是华丽丽的大手笔,若非天佑,王大衙内塞到石越领子里的火柴足以将他烧成灰烬。 绝学:政治嗅觉 例证:王大衙内从一开始就看出吕惠卿是个阴险小人、石越对新法不怀好意(真是能明白阴谋家心思的,只有另一个阴谋家),因此竭力打击此二人 必杀技:当然是华丽丽的阴谋权术 例证:(1)军器监案 (2)田产案 罩门:心胸不广顽疾缠身 危害指数:★★★王大衙内一意孤行,不听人言,順其者昌逆其者亡,这样的“忠臣”有时比奸臣为祸还要惨烈 妖运走势:王雱的医生也是蛮坎坷的,首先背景太硬也成了他仕途上的障碍,等到王安石向不拘成例拉他入朝庭时,又冒出来一个石越,处处压他一头,最终不得不郁郁而终,叹曰:既生雱,何生越? 妖人姓名:李清 妖人身世:本为宋朝低级军官,被俘入西夏,得夏主亲信倚为腹心,积极推行西夏汉化改革,事败自杀。 妖人类型:坚忍决绝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西夏国斗争异常血腥,与宋朝的斗争血腥异常 入妖表现:在西夏推行不遗余力汉化,同时不遗余力打击汉文化的正朔 例证:(1) 的确,李清不是党项人,这一点,李清与梁乙埋不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汉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但是,夏国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却是同样让李清感于五内的,他心里也希望能辅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2)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却终是难以相信。宋朝一向重文臣,张元殿试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自此以后,宋朝殿试不敢黜人。若由此观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们,他们才能刻骨铭心。若有一降将能将宋朝打得不得安宁,或许宋廷从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 阴寒指数:☆ 李清在某些方面和石越有点像,都是城府极深之辈,但却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但是有时候李清还是有一丝半点狠辣散发出来 例证:他以军法治家,管理将军府素来铁腕,五年前曾经因有个跟了他六年的亲兵泄漏了他在府中说的一句话给别人知道,李清查出后,毫不容情的将那个亲兵满门良贱十余口全部杖杀,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从此他这将军府上,便再也没有人敢泄话,因此禹藏花麻叫得再大声,他也绝不怕有消息漏出去。 绝学:战场较量、政治斗争 例证(1)平夏城由李清在,就无法筑成 (2)汉化的口号是他成功的成为西夏党派斗争的其中一派的领导人物 必杀技:对整个历史走向的清醒认识 例证:李清说到此处,见秉常的脸色已渐渐严肃,他顿了一下,凝视秉常一眼,欠身说道:“恕臣万死,臣以为今日之事,大夏国有亡国之忧!”“臣敢问陛下,太祖太宗开国之时,可有女后当权,可有外戚专政?臣敢问陛下,太祖太宗开国之时,宋朝可有今日之繁华?如今大夏内则有女后外成,专擅兵威;外则有宋朝君臣协力强国变法,步步进逼。百姓们困于赋役之重,朝不保夕;贵族们却耽于享乐,宁可将钱交给佛寺,也不愿意让给百姓!诸蕃落苦于刻剥,怀贰心久矣。兼之与宋交恶,贸易不通,商旅渐绝,朝野物用匮乏——长此以往,国无不亡之理!何况陛下当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还是姓梁氏?!”“太后只道用蕃礼胡俗,便可以保全国家。然而陛下不知否?连辽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汉化,俨然更以中国自居。陛下为一方天子,岂能自甘与蛮夷为伍?何况若用胡俗,便当逐水草而居。一旦筑城池宫室,垦田耕种,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为可得乎?陛下又以为这兴庆城中的贵人,有几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丝绸瓷器?连素恶汉物的太后宫中,还摆着一座宋朝制造的珍珠座钟呢!” 罩门:生不逢时、夏主庸碌、夷夏大防、被石越和职方馆算计(这么多不利条件,真的想不死都不行) 危害指数:★★★★(对于宋朝来说,李清当政,危害何止10个梁乙埋?他在夏国的失败,是他的大不幸,却是宋朝的大幸) 妖运走势:李清一生从来没有真正得意过,在宋朝有功不能赏受气于腐儒,在西夏沦于腥膻,又被西夏人看不起。他真正快乐的时候,恐怕也只有大安改制时穿上汉服那几天吧 妖人姓名:王倩 妖人身世:王丞相幼女,随父进京。后五年。随父退居金陵,入汴京嫁与桑冲国为妻 妖人类型:幕后指挥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个人爱好(这个好像更恐怖) 入妖表现:惯于幕后操纵前台 例证(1)也常常会透过清河郡主,以及一些往日熟交的夫人小姐,侧面了解内廷与朝廷的意见,然后小心的提醒桑充国注意。是以婚后,王倩俨然竟成了《汴京新闻》的“幕后总编”,而《汴京新闻》的风格几乎是数日之间,变得更加稳重成熟。外人皆以为桑充国更加历练成熟,却不知道竟是一个女子的功劳。 (2)“这或是他性格沉稳,顾虑过多使然。家父曾经说,石子明前途不可限量,现在他虽然只是翰林学士,却是他实际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张,尚未执行,便被你质疑,只恐将来结下难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倩注视着桑充国,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桑郎,不如先去见见石子明,当面问问他究竟是何主意。若是有理,便由《汴京新闻》替他向天下解释——料来天下不能理解的士大夫,并不在少数。若是不和,再委婉批评。这样既不伤兄弟之情,又顾全了公义……”王倩柔声劝说道,以她的见识,实在不愿意桑充国得罪石越。 阴寒指数:☆王倩对朝廷大臣的动向和心态了解之多掌握之精确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绝学:对时局的精确见解,时常还在一些男性精英之上 例证(1)“其实原因很简单,其一,现今朝廷之上,旧党正想尽全力攻击父亲,而支持变法的大臣们,则不免都想保住父亲的相位,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愿意节外生枝,去攻击桑公子,平白无辜把桑公子背后的石越推到敌人那一边去;其二,如今二十万灾民聚集京师,桑公子救济灾民,让灾民们感恩戴德,如果攻击桑公子,必然招致众怒,朝廷为了稳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头来安抚百姓了;其三,大哥你小看了白水潭背后的力量,当今朝廷的公卿,有几个人家里没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学?有几个人没有去白水潭讲过课?陷害桑公子,不吝于同时得罪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说是羽翼渐成,无论是谁,都应当知道白水潭可倚之为援而不可图。”王倩站起来,侃侃而谈。 (2) 王倩眉毛一挑,用断然的语气说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时朝中政敌正在攻击石越,万一石越果真被罢官,无论是吕惠卿还是司马光柄政,第一个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闻》,眼下他们不敢动手,无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闻》不能帮助石越也就罢了,若还要火上加油,岂不也是在自掘坟墓吗?须知,《汴京新闻》虽然极有声望,但是平素议论朝政,真要罗织罪名,又岂是难事?吕惠卿擅于弄权,司马光刚愎自用,单单是士林清议的声援,却难以对付这二人。就算勉强保住了,最终也会元气大伤,再无今日之规模气象。” 必杀技:手眼通天。掌握了充足的信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而王倩无疑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例证:桑充国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却见是王倩穿着素衫,盈盈站立在自己面前。她显然已经猜出桑充国在想些什么,只略略瞟了一眼报纸,便即浅笑道:“听说石越好容易说服皇上与政事堂,要下敕建英烈祠与先贤祠,却被门下后者驳回先贤祠的请求。昨日政事堂会议,石越又受阻于司马光,没有得到政事堂的支持。晚上就听说他夜访吕希哲与杨绘,却郁郁而归。谁料今日一早,《新义报》上就刊登了石越的署名文章,摆明了就是想借助士林清议的力量来压服杨绘与吕希哲。数年以来,倒是头一次见到石子明如此决然毅然。” 桑充国叹了口气,王倩素来能对朝中大臣的动向了如指掌,这样的能耐,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王倩对于石越在哪一天什么时候做了什么能够了解到不可思议的精确程度,而且以她的见识和智慧,绝对不会只关注石越,恐怕朝中重臣一个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本事不进职方馆实在埋没人才 危害指数:☆(目前危害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当桑和石反目时就不好说了,还是很有潜力地 罩门:她是个女人,即使再聪明再有政治才能也不能到朝堂上去施展一二,真真暴殄天物@_@ 妖运走势:与桑充国和《汴京新闻》一体同心,长期利用石越当保护伞,基本一帆风顺,按剧情发展,貌似桑充国与石越会因信念问题产生矛盾,那时将真正来考验王倩智慧(突然觉得桑王两人是新宋中的郭靖和黄蓉) 妖人姓名:仁多濣 妖人身世:西夏仁多族族长,在西夏攻宋失败后,向与宋朝暗通款曲,乙丑政变后引宋军入夏。宋灭夏后,举家入宋内附。 妖人类型:卖国“忠臣”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把部族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 入妖表现:只要是对部族有利的,哪怕会亡国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例证:(1)慕泽有苦难言,如果仁多澣一次给他两万人马,狄咏与何畏之再勇猛,他最 多两天也能夺下环州城。但是仁多澣偏偏采用了最愚蠢的战术,每次给他的人马, 都不超过一万。而且全是静塞军司最不管用的兵,或者是强征来的小部族的人马。 慕泽不知道这些小部族大多是与梁乙埋关系不错的部族,仁多澣每次派的兵, 也都是亲梁乙埋的将领的部队。仁多澣根本是故意将这些人派去送死,但是慕泽 却以为是他短视无知。 (2)若非从俘虏口中知道庆州城内能战之兵不过数千,其余多是战斗力低下的部队,仁多澣压根就不打算来攻击庆州。他和石越没仇,自然犯不着拼命。纵然此时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到庆州城下,仁多澣也断然拒绝了采用蚁附攻城的方法——也许用这样的方法,未必便攻不下庆州,但是死伤必然惨重,前面的环州之战死伤虽然不是本部兵马,猛攻那么些时日,士气总有影响。所以仁多澣采用了历史上最常见的攻城方法——围而不攻,看看攻守双方哪一方耗得久。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方法,没有至少半年的时间无法见功,但是仁多澣压根就没有打算见功!他已经在心里盘算:自己攻下了环州,围困过石越,这等战功,无论如何都是可以交差了。 阴寒指数:★★★★ 例证:“一个降蕃而己。”党名讹兀阴恻恻的冷笑道,话语中冒出一股杀气。 仁多淤思忖了一会,沉声说道:“将慕泽召回来,明天见机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还在迟疑之中,但是慕泽这样的人物,对仁多瀚来说,始终是一个麻烦。如果是打败仗,他倒是一个替罪羊;但是没必要在打胜仗的时候留着他来争功,做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之时,让他当眼中钉。“是该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仁多瀚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样想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一丝杀气,因为慕泽这样的麻烦,对他而言,实在提不到“杀”的层面,正如人们更喜欢说“捏死一条虫子”,而不习惯说“杀死一条虫子”。 绝学:善于观察风向,毫不犹豫地贯彻与强者眉来眼去的方针,哪怕强者是国家的死敌,哪怕这样做是引狼入室 例证:(1)“不然。”仁多保忠不料石越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连忙辩道:“此事并非与天朝无关。梁氏若当政,则天朝边患不已;而我主君若正位,则可永息烽火。石帅仁爱,天下知名,独不怜边疆百姓之苦哉?况且天朝仁义之邦,岂有坐视臣乱君道之理?末将临行之前,仁多统领再三致意,要末将转达修好之意。只要石帅肯许诺答应暗助我等平贼,所有战俘,自当送还,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思忖良久,问道:“除了想我大宋缓兵之外,尔等还要本帅如何相助?” “除此之外,不敢劳动天朝太多,敝国主君一旦改制,盼得天子降一纸诏书,以示嘉奖之意。若是梁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欲行不臣之事,亦盼能得天朝耀武边疆,使乱臣贼子知惧。余者,若是中土礼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赐,敝国上下,无不感恩戴德。” (2)“末将是奉我家统领之命,来向朝廷借兵平叛。并要请石帅替我家统领,向朝廷代为递送表章。” “正是。”仁多保忠一脸悲愤地说道:“天道有常,君臣有序。下邦不幸,权奸乱国,劫持君王,祸乱朝政。我家统领虽是蛮夷小国之臣,亦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岂敢不发愤切齿?只须能救主君脱此大难,虽粉身碎骨,亦不敢辞。我统领虽在边鄙,亦知天朝上国是礼仪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伦天道之大不幸,世间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善之美之;世间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恶之厌之。歪_歪_书_屋_论_坛今梁乙埋以权奸作乱,所劫持者虽是下邦之君,然所践踏者,却是君臣父子之纲纪伦常。虽蛮夷之人,亦知天朝断不肯坐视此等乱臣贼子,败坏纲常,祸乱天下。况且梁氏父子,一向穷兵黩武,挑衅天朝。两国交兵,军民死者无计,皆原自此贼。天朝岂能不发义师,为天下除此穷凶极恶之贼?” 必杀技:四两拨千斤,巧妙地驱虎吞狼 例证:在这样的情况下,仁多瀚最好的选择,就是公开站在梁乙埋的对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敌人、夏主的同情者与支持者的同情。他以一种孤臣的姿态,引宋军进入西夏,让宋军与梁乙埋父子去肉搏。而他却可以保持一个微妙的地位,倘若宋军得胜,他就是引宋军入夏的功臣,宋朝绝对不会吝啬对他爵赏,甚至于宋朝在胜利后,还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来统治西夏地区——在西夏的内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释,到时候他只要装模作样的和宋朝“据理力争”一番,就可以交待过去,那是宋朝无耻的欺骗了他,利用了他,胜利者本来就不受指责,何况他还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也不用担心,因为他并没有公开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败的英雄!“英雄”的实力不会有损伤,甚至可能会有加强——石越敢肯定,一但宋军失败,最先反戈一击的一定是仁多瀚;而梁乙埋的力量却会在与宋军的战争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领同情的仁多瀚,在那时候,甚至还有机会与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统治西夏的大权。 以仁多濣的算计,在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绝对的胜利者。 危害指数:★★★★☆ 罩门:仁多濣之心,虽不能说是路人皆知,然凡略有才智之士都可洞见,如石越、李清、梁太后甚至梁乙埋耶寅辈都能洞见其肺腑。仁多力量不足其谋划既被窥破,则一败涂地已是必然。 妖运走势:入宋内附,只怕吴三桂的下场就是其“前车之鉴”。 妖人姓名:梁太后 妖人身世:本为西夏妃子,一路血腥斗争下来为儿子夺得大位,自己独揽大权,成功地威胁宋朝十数年。后败在石越手下,自尽于秉常剑下。 妖人类型:惟权至上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对权力的变态渴求 入妖表现:深信除了政权,一切都是泡影。物质享受可以不要,亲情可以不顾,但是权力绝对不能下放。 阴寒指数:★★★★★ 绝学:见缝插针的阳谋和异常敏感的嗅觉 例证:(1)“正是念他救驾之功,才没有立斩他。”梁太后的语气坚决无比,又将望着秉常,道:“皇帝亲政了,爱做什么,也只能由得你。这江山社稷,是祖宗辛苦打下来了,终不能丧在外人之手。嵬名荣是几朝的元老,忠厚可靠,这御围内六班直,自今日起,划出一半归他直接统领。他本是御围内六班直的老统军,让他指挥,也指挥得动。” (2)一切可以利用的形势她都利用到了,可以说是费尽心机,要削除秉常的羽翼。轻轻易易将文焕赶出宫去,现在又开始对付自己,要利用这形势,将自己和夏主分开——若从单纯的军事角度来看,梁太后的应对之策无疑是正确的,由自己与梁永能分别节制方面,以二人的才干,除非宋军真的是大举来攻,否则边境绝对吃不了什么亏。而使梁乙逋居中策应,更可保万无一失。。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中一凛,一个念头浮了上来:难道她本来就是想算计我么? (3)还有他投向明空的那一瞥……梁太后生出一丝警觉,如果是早些时候,她一定会因为这一点怀疑,就将明空调离秉常身边。歪-歪-书-屋这个和尚在西夏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如果他效忠秉常,秉常就可以通过他与许许多多忠于西夏王室的文臣武将联络起来。这种威胁实在太大了,尽管负责监视秉常的侍卫与宫人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报告,但是历经西夏王室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的梁太后,对于这种事情,却更宁可相信自己的直觉。 必杀技:亲情诚可贵,权力价更高 在权力面前,亲情、生命,包括她自己的生命,都是不重要的。 例证(1)梁太后怒气更甚,骂道:“回去告诉你们国相,步步为营反成打草惊蛇,让他小心着梁氏一门的脑袋!”这句话明显在告诉梁乙埋,大胆去做吧,秉常的命并不是重要的事情。 (2)“兀卒现在已经真正不愧为景宗皇帝之孙了!”梁太后笑道,她微笑着望着似乎感觉到有些惊愕的秉常,几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期待这一切已经很久了。但这微笑很快凝固成寒冷似的冷酷,“景宗皇帝是踏着他父亲的尸体走向霸业的,现在轮到你了,兀卒!” “行大事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六亲不认,可以认贼作父!大夏国一定要掌握在一个比祁连山上的寒冰还要冷酷无情的君主手中。” 便在这一瞬间,一股温热的液体忽然溅上他的脸,鲜亮腥红的鲜血漫过他的视野,一个沉重的身体坠挂在他的剑上,令他几乎把握不住手中的佩剑。梁太后自己撞上了剑尖! 这般坚忍决绝,拿得起放得下,想不成功都不太现实 危害指数:★★★★★ 罩门:这大概可以称为是历史的悲剧吧。站在梁太后的角度上,她根本没有决策错任何事情,但是有时成不成功,并不在于有没有决策错误,而是因为亚洲的先进文明是宋朝!当石越回到宋朝那一刻起,宋朝的气象就开始了改善。梁太后的命运实际上在石越与智缘在石府密谋之时,就已被决定。 妖运走势:已经死亡,身前事可以不论,需要讨论的是后世的评价。在西夏,有耶寅在应该也会修史,不过事涉秉常的**,为尊者讳,梁太后绝对不会是真实的形象,西夏后人想要研究这一段历史,恐怕还需要宋朝职方馆解密所有的档案之后才行了。 妖人姓名:章惇 妖人身世:攻打南蛮的率臣,进入朝廷担任卫尉寺卿,因高遵裕案被连贬9级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后升为陕西路巡边观风使。 妖人类型:外方内圆 妖人指数:★★★★☆ 入妖原因:类同蔡京(不过比他可高明多了) 入妖表现:做官放在第一位考虑的是自己的官位,至于国家受不受害,制度被不被破坏都是其次的事情。 阴寒指数:★★★ 绝学:成功地以“风骨”来运作自己 例证:(1)章惇经抚地方,所过之处,不可一世,结果几个地方官员把他给推了出来,一席话把章惇说得无话可说,结果竟被章惇推荐给了皇帝,刚来面圣,就碰上这样火爆的场景,他实在不能不感叹。通观张商英和章惇的作为,我是不相信张商英有说服章惇的能力,章惇如此做,恐怕是一脚踢到楼上的招数。一来可以收到从谏如流的美名,在地方上博得好感,在皇帝心里不但不会落下个跋扈的印象,反而认为他是不拘一格识人才,只怕心里还会有好感。二来卖给张商英一个大大的人情,让张商英感激自己,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三来再无人在眼前鸹噪,耳根清静。一件事情能做到如斯三全其美,这等手腕在新宋中都不多见。 (2)“陛下!”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苏、韩的后面传出,令殿中众人均吃了一惊,“微臣以为吕、文二位相公之言,有失偏颇!” 敢在皇帝面前,如此大声的说话,肆无忌惮地直斥宰相之非的人物,只有卫尉寺卿章惇。“河防之事,臣亦略知一二。大河之所以有今日之祸,确如文相公所言,是**,非天灾。然**者,却非二位相公所谓者, 其由来有自。国朝河政,向来儒臣不屑为,仁宗时遣顾临治河,士君子以为贬低;陛下曾遣司马相公修河防,吕公著亦道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是天下自居清高者不愿为此,河防焉得有成效?又国朝河政,事权分散又相互牵掣,监埽使臣与都水监修官以及本州知州、通判同掌治河,一小事须四人意见相同,再上报工部、都水监,稍大之事,便须宰相首肯,皇上明旨,其中只须有一人意见不同,则无法施行,如此焉能成事?且各埽人工物料各自为政,无人统一调度,颇多浪费。臣以为,以此治河,大河有必决之势,今岁不决,明岁亦必决。岂可以此必决之河,归咎于石越?”章惇洪亮的声音,在崇政殿中显得份外的响亮放肆,他似乎完全没有将吕惠卿眼中的怨毒放在心上,也没有在意文彦博铁青的脸色,只自顾自的接道:“以此次曹村之决而言,事发之后,微臣即翻阅卷宗,发现卫尉寺有一案件,便涉及曹村决埽!” “是何案件?卿速禀来。” “遵旨。”章惇大声禀道,“自熙宁十年四月始,卫尉寺便开始调查全国禁军、厢军、乡兵实际在役人数,以协同枢密院、兵部之兵制改革,且杜绝坐吃空饷之弊。”说到此处,章敦停了一下,突然想起陕西的向安北与段子介,若非二人调查吃空饷之事,也绝不会顺藤摸瓜查出高遵裕那许多事情来。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卫尉寺在调查之中,发现曹村治河在役兵丁,仅仅十余人!臣己于六月廿五日,己将调查结果,转交枢府与兵部。” 虽然一下子得罪两府,可也在皇帝的心里增加了自己的分量,同时又卖给石越一个大大的人情,若非在高案中处置失当,被文相公抓住把柄,这一仗可说是有胜无败。 必杀技:不怨天尤人的态度和极为高明的政治眼光 例证:(1) 章惇顿时默然无语。安敦话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显。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却是从未怨怪过别人。他当初那样处置向安北与段子介,并非是与高遵裕合谋,其实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而已——先卖高遵裕一个人情,稳住高遵裕,再将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本钱与高遵裕讨价还价,进可攻,退可守。至于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还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万万料不到向安北与段子介二人会反抗。结果向安北居然就此丧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来,亦十分悔恨。只不过如他这样的性格,向来以为一将功成万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会太重,倒也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便是。而且章惇也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这样的处境,他只会怪自己料事不明,庙算不周,至于旁人的所作所为,章敦都以为不过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惇连段子介都不怨恨,何况一个与此事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石越? (2)所有这些事情,若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联系可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大宋竟已隐隐显出几分王霸之气!润物细无声!润物细无声……这果真只是不经意为之么?” 章敦几乎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若果真是有意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惇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此之人,岂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觉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觉心中的预感果然暗应天象,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握着刀柄的手心,在这残雪未化的天气中,竟沁出汗来了。 在新宋里能够看出石越有挪移乾坤的志向和手段的,恐怕不会超不过5个人,虽然这几个人全都想错了,可也是惊世骇俗的眼光了,有这样的眼光这样的心态,章同学隐隐已经具备了任我行那样的素质,后面的戏绝对更有看头。 危害指数:★★★那是相当地有潜力,假如石越想要黄袍加身,章同学上表劝进以拿下李丁文以来的第二号拥戴之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罩门:章同学貌似和李丁文会很有共同话题,他们如果合作玩火的话,后果很难预料 妖运走势:前因高案大落,如今正在积极地赶搭石越这两顺风车以图大起一把。 妖人姓名:司马梦求 妖人身世:曾游历各地,后进入石越幕府,因挑动辽国内乱有功,得以入仕组建职方馆 妖人指数:★★★★☆ 妖人类型:007(除了没有艳遇,简直就是中国宋朝版) 入妖原因:间者无所不用其极,既入了这一行,也就说不得干净话儿 入妖表现:挑起辽国内乱,挑动西夏内乱 阴寒指数:★★ 例证:当时请史十三出面主持陕西房的时候,说的是何等诚挚!事后却又猜忌他防范他,虽然这些做得几乎不动声色,但是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还是要忍不住骂一句:政治真tmd是口染缸,把司马这种人都染黑了(同时也哀悼下曾经天真浪漫的秦观秦公子) 绝学:当然就是出色的组织能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党组织的红旗插遍了四海九州 例证:(1)“参政放心,此事学生会想办法查清楚。吕惠卿如此行事,必有他觉得值得这样做的理由。”司马梦求笑道:“学生此来,另一件事是想告诉参政,学生已经成功的将几名细作,安插进了夏国,而且是进入了几名大将的幕府。” “哦?”石越倒当真吃了一惊。(正面描写) (2)唐康摇了摇头,道:“多的我不能说,也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司马先生一年之内,把手伸进了辽国境内的各种势力之中。高丽和女直,辽主和耶律伊逊,还有杨遵勖。这中间都少不了司马先生的功劳。”(侧面描写) (3)暗地里,在石越的推动下,枢密院职方馆在智缘等许多高僧的帮助下,与辽国、西夏、大理以至于高丽、倭国的一部分僧人,都建立了程度不同的良好关系。明空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才智出群,曾经远至天竺取经的明空,其实却是个因为家贫半路出家的和尚——甚至他的度碟钱都是智缘替他出的。不过这私毫不妨碍明空这个并不怎么纯粹的僧人,拥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他才在智缘的引荐下,接受大宋枢府职方馆的“布施”。(全知叙述) 必杀技:单人携独剑,万里入荒陬,剑破敌酋腹,剑拂佞臣首 例证(1)杀耶律洪基,重创耶律浚 (2)文焕事。这一段台有中国特色了,我在看的时候大脑自动把画面代换成了多年前电影中常出现的镜头:某地下党员用枪指着叛徒:”我庄严地代表党、代表人民,枪毙你!!“ 危害指数:★石越非常厌恶职方馆会变成对内暗杀的特务机构,不过司马梦求主持的时候这种可能性还是微乎其微的 罩门:目前来说我实在看不出来,如果硬要找的话也就是他知道的实在太多了,会不会有人不放心呢? 妖运走势:个人认为如果他一直在职方馆的话就只有他找别人麻烦的份(随便爆一点料就能鸡飞狗跳),出了职方馆就很难说了 妖人姓名:吕惠卿 妖人身世:看新宋去吧,文繁不录。 妖人指数:★★★★★ 妖人类型:口蜜腹剑 入妖表现:这可以用另一部经典作品中的经典话语来形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雀儿捡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 阴寒指数:★★★★★ 例证:(1)调动卷子名次 (2)“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绾!”吕惠卿心中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之辈呀!如果中书、枢密,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主张强硬的话,那么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然会自觉不自觉的去寻找一个有份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说道。 (2)“陛下不见宣德门叩阙之事?书生未必不能没有作为。”吕惠卿这是存心把桑充国往灭门的方向引,他心道:“真要捣了白水潭学院,石越还能有什么用?” (3)吕惠卿思忖一会,突然笑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是啊?”吕升卿不假思索的答道。 吕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邓绾或者唐坰,把这些材料交给他便是。这两个人自然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 吕升卿听吕惠卿如此安排,笑道:“果然妙策!” 吕惠卿收起笑容,回到坐位上,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说道:“我这次不仅不出面攻击石越,而且还会不痛不痒的保石越一本。” (4)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这才知道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吕惠卿恭身答道:“诚然。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石学士词钞》,并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 “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沉吟道:“这……” 冯京见皇帝犹疑,不由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反驳道:“陛下,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不过,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用人事;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 真是不胜枚举 绝学(1)揣摩上意(包括王安石和皇帝) 例证:吕惠卿却心里奇怪,他知道蔡确虽然时不时在皇帝面前表现得甚有风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实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这时候为了一个郑侠而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吕惠卿心里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显感觉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颇异于往常,而且对郑侠并没有特别怀恨的样子。 (2)借力打力 例证:a吕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邓绾或者唐坰,把这些材料交给他便是。这两个人自然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 b“依我的推想,那个石珍,可能的确是有人想陷害石大哥。也许还有其他厉害的手段藏着没有使出来,或者是来不及使出来。但那个人肯定不会是吕吉甫。吕吉甫不过是看到了这后面的机会,善加利用而已。这个人,真是善于把握时机啊!”唐康感叹不已。 “那时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这才是吕吉甫的厉害之处。皇上一早决定,很快就要正式公布官制改革,与此同时,左右仆射六部尚书九寺卿一切重要的职务,都要公布人选。家兄本来定为太府寺卿,改革后的太府寺卿是仅次于户部尚书的财政大臣——但如果这时候,家兄正陷在一起严重影响道德声誉的案件中,你要让皇上如何服众?到时候,吕吉甫就可以趁机提出他的人选,将家兄排斥于尚书省系统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宠眷,也不过是守着翰院做学士——以改革后尚书省的权力来说,一个翰林学士又岂能主导变法的进程?他吕吉甫自然顺理成章,可以唱回主角了。待到这个案件澄清之日,尚书省众相早已各安其位,若无大过,岂能轻易罢免?要任用家兄,岂码也要两三年之后——有了这两三年的缓冲时间,吕吉甫可以发挥的余地根本不可以想像了……” “康时说得不错,到时候众多的预备措施,说不定吕吉甫稍加改变就会加以施行,将名望与功绩,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两三年后他已地位巩固,牢不可破;若无成效,自然于学士身上,也没什么光彩。”刘道冲走过来,接过唐康的话说道。 (3)过河拆桥 例证:石越此时已经知道,吕惠卿是担心有一日他自己势单力孤,在朝中孤掌难鸣,因此才选中自己合作,以应付目前的局势。政治之道,变幻不定,数日之前,也许自己还是吕惠卿争宠固权上的敌人,吕惠卿要时时防着自己将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日,竟然要主动来寻求合作,实在不能不让他感叹。但是他也知道,吕惠卿有一点说得没错,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赖于赵顼。 …… “不然。”吕惠卿却又反对起来,“臣之意见,是不如委之以一路安抚使之重任。”“臣以为,河东路与河北路安抚使之位,尚不能一展石越之材,不若委之以陕西路安抚使。”吕惠卿从容说道。 “陕西路安抚使?”司马光怔住了。他终于明白了吕惠卿的用意,无论是两浙路、荆湖南路、还是河东路、河北路,都是石越大有可能建立功勋的地方。在两浙路,石越声望甚高,而且可以拓展海外贸易,这是石越的拿手好戏;在荆湖南路,石越若兼理军屯诸路,几年之后,政绩必然可观;而在河北、河东路,石越还不知道能对内部不安宁的辽国玩出多少花样,兼之二路离汴京又近;而在陕西路,宋夏之间,除了边境的战争外,就是内部百姓的沉重负担。石越一个文臣,难道还怕他在打仗上也建功立业不成?弄不好就是韩绛第二。吕惠卿看似大方的推荐,其实没有安一点儿好心。 (4)无中生有 例证:泄露石越的奏章,利用韩宗吾扳倒韩绛。还有户部赶走曾布的大火,十有**也是吕相公放的 (5)釜底抽薪 例证:“某以为,惟有一策,可消此反侧之祸。” 安敦自己给自己满上酒,一口喝了,方缓缓说道:“将石越平调至河北任安抚使。” “妙策!”章敦都不禁由衷地击掌赞叹。他自然知道,这个计策,绝非安敦想得出来。十之**,是吕惠卿的高招。 (6)驱虎吞狼 例证:,赵顼独留下吕惠卿,委婉问起石越的去留。吕惠卿回答道:“石越可任枢密使。”他哪里知道吕惠卿这一招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早就料定了皇帝的心思,才提出这个不可能被采纳的“合理”建议。而万一被采纳,对他也并无损失,这不过是“驱虎吞狼”之策,借此激化石越与文彦博的矛盾,并顺便将石越置于一个更容易招到嫉妒与忌讳的地位。 (7)洞察秋毫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后……”吕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后?”吕惠卿冷笑道,却不再多说, (8)防微杜渐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绾两眼,突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皇上是英明之主,王安石是我的老师,石越是朝廷的栋梁,我决不会为了私利,为了争宠固权,却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上。你、实在是看错人了。” 吕惠卿冷冷的说道:“哑巴鹦鹉有一样好处,就是它绝对不会出卖你。邓文约那种人,是没有任何道德感约束的小人,如果倚之为心腹,将来有一个好价钱,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出卖你。用这种人,一定要把握好一个度。”、 (9)师夷长技以制夷 例证:a“履善,你和石越之间的恩怨我不管,但是做大事的人,要明白事理,懂得对方与自己的优劣,这样才会有成功的希望。”吕惠卿不紧不慢的说道,他比陈元凤长十多岁,自然可以用老师的态度对他,“我看石越此人,计虑深远,处事谨慎,你若想有一天能压倒他,就要承认他的优点,做出点成绩来,让皇上承认你的能力。”吕惠卿点点头,继续说道:“你看这石越在兵器研究院制订的种种条例,都是相当的精细,可以说面面俱到,他有沈括等人帮忙,自己在虞部和胄案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加上才华出众,所以才能制定出这些细则来,我们奉圣命来接掌此处,凡是好的,都要因袭,所以石氏成规,就不要轻易改动,否则闹出笑话,反会被人看轻,让御史知道,必有话说。” b石越其实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面,当我们还在讨论着《三经新义》的时候,《石学七书》已经大行于世,当我们还在议论着经义局、三舍法的时候,白水潭学院隐然已执天下学术牛耳。现在的情况,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我们能尽快置立经义局,推出《三经新义》,培养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会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经新义》取士,更会不断地给我们补充了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是非常有利的。就是对丞相本人来说,就几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并论的伟绩。” “创办经义局,不仅仅是培养人材,还有争夺士子之心的作用,可以让天下人明白,我们的主张,才是儒家正统,才符合先王之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应当仿效白水潭学院,创办《经义局月刊》,每月刊发我们的见解,以争取士林的认可与支持,另外,更可以太学为依托,让国子监创办《国子监月刊》,解说新法与新学的要义,这都是争取士林支持好办法。”(吕相公真可谓是攻守兼备,犹如风行水上,卷舒自如,赞叹ing) 必杀技:变脸 例证:a今日自从石越踏进集英殿之后,就一直攻击石越的吕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声说道:“陛下如此处分,不失为万全之策。”王安石对于自己这个学生,顿时大跌眼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吕惠卿在想些什么……果然赵顼在轻轻点头,显然心里赞赏吕惠卿果然不愧“贤人”之称。攻击石越,自是为了赵家的江山;而赞成早做准备,同样也是从公义的角度来考量…… b这时吕惠卿也微笑着走了近来,对石越说道:“我无德无能,哪能敢充元泽的知音。天下也惟有子明能配。不如以子明的才华,声闻宇内,倒真说得上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说到后来,虽然脸上还勉强带笑,声音却已哽咽。 昨日白水潭三十余师生东行,吕惠卿亲自骑马在岸边送出十里,待这些师生船只走远后,又派人快马沿岸追上,赠上三十多把雨伞,说南方多雨,恐众人未备,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着几分关心。“子明这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为皇上爱惜身体。路途不可太赶,以免过于劳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缓缓行之。三个月到任,时间尽是来得及的。”吕惠卿强忍着眼泪,拉着石越的手叮嘱道。吕惠卿又说道:“这几天天气酷热,坐在船中,更是闷气。我知子明必无远行的经验,因此着人准备了一些避暑与旅途必备之物,已让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着之处。”吕惠卿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虽然说子明此去,是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满,皇上必有大用。但是毕竟自此之后,有很长时间再不能听到子明的清音,以后又有谁能在朝堂之上,为介甫丞相补阙拾遗呀。为朋友则是诤友,为天子则是诤臣,哎,子明一去,再也听不到新奇的议论了。于私心,我的确是希望车轮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为了公心,却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为,造福一方百姓!” 吕相公这一番表演,完全可以作为后世戏剧学院的经典教材,真是tm的精彩,周围的低级官员、白水潭学院的师生、侍剑、几乎连石越自己都被忽悠得云里雾里的。吕相公就是有本事把人家卖了还让他替自己数钱,太nb了。不知道川剧的变脸艺术的发端,是否就是从吕相公身上得到的灵感。 危害指数:★★★★★ (吕相公几乎可以算是新宋中最大的反派,不排五星,是无天理) 罩门:(1)“吕惠卿之怀抱城府,虽然是大门紧闭,但内有何物,智者不问可知,不过能骗骗无识之徒。因为对吕惠卿而言,一切都有一个价钱,而其价钱是什么,却是明码标价的” (2)吕惠卿自己立身不正,在书里谀附其的大都是些如安惇之辈,手下除了陈同学几乎没有像样的人才,与人才济济的石党相比,阵容实在有欠豪华。 (3)吕相公虽然家法森严,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掩饰更大的非法勾当的遮羞布罢了,这些事情抖了出来,也够他喝一壶的。 妖运走势:依然可以借书中的经典话语来总结“天下之事,理归于一。人生与斗茶,也是一样的,当真是如梦如幻,一个繁华去了,另一个繁华来了,替代无穷,大家所斗的,所争的,便是那片刻繁华时间的长短。”行文至此,吕相公的繁华,怕是真的要去了,叹. 妖人榜榜眼:李丁文/潘临照 妖人身世:不详 妖人指数:★★★★★☆ 妖人类型:黄山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李/潘同学是一个妖人的集大成者,就像找不出一个现成的词来形容黄山一样,我也没办法找出一个模板把这位同学套进去) 入妖原因:不详(突然觉得这位同学颇有古龙笔下那些随风而来、随风而去,谁也不知道来历却横扫整个武林的猪脚们的风神。前有桑充国夫妇暗合郭靖黄蓉,现又有李/潘同学深得古龙气质,金古合为一体,赞ing) 入妖表现:李/潘同学就像西南山林里的瘴气,又浓又毒,端得是躲无可躲、防无可防、无物不摧、无孔不入。 阴寒指数:★★★★★ 且看伐夏时对军队奴役西夏百姓时的漠然,不知怎么的就让我联想到了山西黑砖场的场主们。 绝学:制造阴谋和戳穿阴谋(吕相公虽然花样百出,然终就是野狐参禅,算不得大乘功果,不及李/潘同学这般炉火纯青) 1制造阴谋 例证a:白水潭叩阙(新宋的五四运动,是大宋进入伟大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光辉起点) b离间计。挑动伯鱼和颜渊互咬,这两个当世奸雄居然都没看出中计。能让吕同学这个经常卖人的都不知道自己被卖了,舍潜光其谁。 c偷天换日。给石越制造的假身分把整个东亚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堪称神之一招。最值得称道的是最后对付吕相公的那一式天外飞仙,而吕相公却不是西门吹雪,只能有死无生。 2戳穿阴谋 例证:a当下悠悠的说道:“当今朝廷,想与公子为敌,而且有能力与公子为敌,设下这么大圈套的,又有几人?”李丁文却淡淡的说道:“的确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从公子所说的情况来看,军器监肯定有不少人参预了这个阴谋,至少那个曹守一,就绝对没有本事偷出震天雷火yao配方。而且要算计到公子,那么御史中丞蔡确逃不了关系。能做出这样的大手笔,既能收军器监的人为已用,又能影响位高权重的御史中丞,这样的人,当朝除了王安石,只有两个人。”李丁文点了点头,又说道:“吕惠卿是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则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划这件事的人。”忽听李丁文叹了气,说道:“这个计的确是好计,但是以王雱的聪明,如果存心想对付公子的话,我怕还有后着。军器监的事情,越是查不出来真相来,就越是对他有利,这样沈括和孙固就有洗不脱的罪名。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落了后手,也只能以静待动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设的阴谋,震天雷的火yao配方,是断不至于流传出去的了。” b“我不知道。”李丁文笑道:“我家公子并非我的傀儡。而且,虽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么,但是昌王绝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如此大方。想来自有人为昌王摇旗呐喊。让我想想……”李丁文侧着头,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下,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无非两件,一是把文彦博、司马光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赶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几个敢在朝堂上说话之人。” c“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洧以前对公子颇有不满,如今卫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公子以为不重要,我却不能以为不重要。”李丁文毫不客气的反驳道,“卫家这样做的原因,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一是替卫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于公子,三是挣钱。其中最重要的,我认为就是向公子示好。” “要么是害怕公子报复——但这显然不是,以卫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担心这一点;那么只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卫家所谋者大!”李丁文的微眯的眼神中,突然发出冰冷的光芒。 “正是。”李丁文额首道:“昌王之所以对朝政会有影响,便是因为他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如果皇上能够活到皇子成年之后,而皇子又无失德,那么昌王始终只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至少再活十五六年,那么昌王就有机会。因为昌王始终有贤王之称!” “诚如所言。昌王不过是在进行一场赌博罢了,只要他足够谨慎,他就不会输掉多少东西,输的只会是跟随他的人而已,皇上的优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经知道皇上想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所以他不会有什么事……但他赢来的却是大宋的江山。”李丁文嘿嘿一笑,道:“这样的赌博,谁不肯博?” ...... 这许多貌似完美无瑕的阴谋,到了潜光面前,都跟和看小人书似得,若非石同学穿越回去,这样的人才生生就埋没了,真是感慨万千ing 必杀技:审时度势,并作出最完美的应对( 例证: a隆中对; 李丁文细细想了想,然后笑道:“无妨,公子今日所言,虽然表面看来,是新党旧党都得罪了,其实却不然。公子立身朝廷,此时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旧党,否则孤立无援,日后无以制衡王安石。今日所说的本是至理,如旧党中司马光、范镇、苏轼等领袖人物,都能知道公子深意,传到韩琦、富弼、陈襄耳中,肯定也会表示赞赏的。” “王安石虽然喜欢逆我者亡顺我者昌,但一来公子与王安礼、曾布交好,二来圣眷正隆,三来公子亦无公开反对新法之意,王安石断无就此和公子势不两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断定,公子这番话,肯定能打动皇上。但要想真正巩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仅仅以一个经学大师的身份是不够的。皇上为什么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见有与自己意见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皇上若不答应,他便以辞相要挟,皇上最后不得不听他的。究其原因,是皇上以为当世只有王安石可以帮他完成自己的抱负。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贤主,想要让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这个抱负,现在来说,就只有王安石一个选择。” “公子所要做的,便是让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个选择,而且还是更好的选择。”李丁文抽茧剥丝,为石越分析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态。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说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腾,公子此时就要从中救火,让皇上了解你的才干,慢慢树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这样做的好处,一来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开对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间做抉择;二来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从是周旋,把坏事变好事,则朝野上下,无不归德于公子矣,王安石反而没什么功劳可言;三来旧党要攻击新法,这笔账也会算到王安石头上,对公子只有赞赏的份。可以说如此行事,则怨归于王安石,恩归于公子,上上之策。” 具有宏远的战略眼光,像吕相公我就没看出他的战略布局在哪里,大约也就是个战术性人才,难怪被拉下马来) b浑水摸鱼。 “王安石已经不安其位了。”李丁文淡淡地继续说道,“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已经有灰心之意,现在勉强继续视事,却不过只在政事堂处理公文罢了,隔不几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经常微服在灾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发现,自己已经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击新法的奏章,没有一日停止过,最致命的是,两宫太后不断的请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这个消息居然被人传了出来,更增加旧党的气焰。王安石能不能撑过这次旱灾,完全在于皇上的心意……” “不错,比如蔡确与吕惠卿不和,那么如果吕惠卿进入政事堂,蔡确就会害怕吕惠卿趁机报复,这样蔡确虽然平素和公子不和,可照样也会希望公子进入政事堂,制衡吕惠卿,让他无法为所欲为。而他以御史中丞的身份,无论是公子和吕惠卿,都会希望能成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争之中,就可以得到巩固了。”李丁文举杯饮了一小口,微笑着解释,“不过,想要这个机会能够被利用好,还要做许多事情!” c趁火打劫。 秦观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李丁文面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谁的,全无半点才子风度的一口喝了,这才说道:“方才听苏子由大人的消息,辽人陈兵十万于边境,要求重订边界,增加岁币!还说十日之内,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会议,就要兴兵进犯!” “啊!”李丁文不由站起身来,他脸上的神情,却让人分不清是 高兴,还是气愤。 d凡防患于未然(真是预言精准的说) 便听李丁文继续说道:“王贤妃聪明过人,她生下皇子,却难免是前途多艰。若想自保,便只有一个办法,向皇上请求,给小皇子娶一个朝中重臣的女儿,借以自固。皇帝聪慧,岂能不知?虽然犹疑,但是毕竟要心疼自己的儿子,终于会许了王贤妃。放眼朝中,最适宜的人选,便是公子!若到时皇上约婚,公子应是不应?若是应了,两宫太后、皇后、朱妃、昌王,都难免要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不应,皇上心中不快,王贤妃也必然怀恨在心,连高丽国王都不免要恨上公子。公子到时候,又要如何自处?!” 危害指数:☆☆☆☆☆(实乃大宋第一潜力股是也,真不愧了潜光这两个字) 罩门;似乎别有用心,目的不纯 例证(1)“是!”李丁文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接受。出于连石越也不能告知的考虑,他不希望石越树立任何在军队中有影响力的敌人 (2)李丁文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文焕从始自终,所感激的人,只有石越,却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皇帝。他嘴角不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妖运走势:自从进入石越幕府的那天起,他的沉浮荣辱就紧紧与石越连在一起,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将来潜光子明如果反目,极有可能是新宋的第一矛盾冲突 妖人榜状元:萧佑丹 妖人身世:辽国后族,耶律浚之心腹,累迁封王 妖人指数:★★★★★★ 妖人类型:能掐会算 入妖原因:云从龙,风从虎,君臣相得,戮力同心 萧佑丹和耶律浚的关系堪比赵顼同石越的关系,甚至还有过之,萧佑丹于耶律浚有策立拥戴之功,耶律浚较之赵顼更有才华更明快决断,对臣下的猜忌也会少一些。 入妖表现:善用各种手段打击内外敌人 阴寒指数:★★★萧同学可谓是新宋顶级高段的人物,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风采 绝学:(1)审时度势 例证;“上策,此间事情既然了结,就跟随皇上左右,以为固宠之道,同时阴蓄死士,万一有变,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孙即将出生,殿下以此为借口,速回京城,陛下自会让殿下总领朝政,如此慢慢谋划,若时间足够,自能培植自己的势力,缺点是会打草惊蛇,只恐耶律伊逊那老家伙不能相容;下策,学重耳之策,在边郡领兵自安。”萧佑丹显然思虑已久。 (2)慧眼识才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本来也有要事,要赶回中京,辽主很快就要任命太子耶律浚总领政事,他二人须得在中京替太子谋划,特别是耶律寅吉,在辽朝威望甚高,颇为魏王所忌,太子身边,有他无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暂歇脚,不愿意扰民,也没有把旁人赶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马梦求。 一个人的气度,是经历养成,毕竟遮掩不住。萧佑丹见司马梦求神态之间,颇出常人,竟生了招纳之意。(尽管后来证明这是引狼入室,然而萧佑丹这半发现人才的本事,实在不容小觑,和石同学不相上下) 必杀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例证(1)给王衙内使得离间计,这一条精准地体现了萧同学超凡入鬼,能掐会算的本事。要下这一计,他就必须要知道以下几点a:大宋存在着矛盾尖锐的党争;b石越和王衙内不是一个党派c王衙内和他父亲是一个党派(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亲戚之间政见不同的实在太多了,比如王安石兄弟之间并非一心,富弼骂其岳父晏殊,纳兰性德反感他父亲的做法等等)d军器监是王党所倡e军器监最终被石党控制f王安石有宰相之量而王衙内心胸狭窄,不能容人g王衙内手段高明,有足够的能力和石越为难 就算是大宋有了职方馆,对于大辽的了解程度,恐怕也未必能高于此吧,说萧同学是妖人,还真没有冤枉他。可怜王衙内,一生自视甚高,却被国内外各种势力所玩弄,也是很可笑的说 (2)石越的身世之案。这一手更是干净漂亮,令人叹为观止。纵然是潜光这座阴谋昆仑,竟然连是被谁摆了一道都弄不清楚,更毋论反制了,只有拆招的份。 石同学从政以来栽的最大的两次跟斗,都是萧同学的算计使然,而且几乎都无还手之力,,说他是妖人榜状元,真是毫不为过。石同学北伐燕云的最大对手,当是萧同学无疑。 危害指数:★★★★★★ 罩门:萧同学的各方面素质都堪称完美,但是他的对手是穿越千年而来的石越,虽然在战术上萧同学有时能占上风,但是在整个战略上,辽国已经落在了下风。 妖运走势:经过十余年的铺垫,萧同学已经封王,而石同学也将取得相位,这一场龙争虎斗的大对决大pk真是令人相当之激动。 ; 《海商》 第一节 湄洲屿 海商――作者:守渔 第一节湄洲屿 “台州黄岩县松门山弟子周颖思,讨海为业。前岁贩货倭国,海上忽遇风浪,几有船沉人亡之忧。端赖通贤灵女庇佑,红光护持,方得平安归航。弟子酬谢神恩,请建戏台、梳妆楼,以娱灵女。”在香烟袅袅中,青年男子低声祝祷完毕,转过身来点燃万响鞭炮。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福建路兴化军莆田县湄洲屿上“通贤灵女庙”的前殿恩波殿与梳妆楼正式宣告落成。这通贤灵女,本名林默娘,即是今日沿海诸省,乃至于南洋海外备受崇敬的“妈祖”。妈祖在元世祖至元十八年被封为“护国明着天妃”,等到清康熙廿三年更被晋封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仁慈天后”。不过此时,祂还只是闽浙沿海讨海人口中的“神仙女”、“龙女”,莆田人则尊称为“通贤灵女”。虽然未曾受朝廷册封,却时常显灵。每当舟船遇风海潮汹涌时,舟船上的人祈求默娘保佑,如在桅樯上或风浪中出现“妈祖火”的红光,就表示祂已在暗中护佑,舟船即可安然脱险。 自石越守杭大兴市舶以后,两浙路变成为大宋朝海外贸易的重点地区,华夷客商云集杭州。以地利之便,此时大宋海商,自然也以两浙路居多。此间纵有像唐家这样的豪商,自拥船队,有舟数十。不过,更多的是,拼着身家造上一两条船,以求谋食海外的中小海商。此番鸠资修建恩波殿与梳妆楼的周颖思,正是去年在东海之上,托通贤灵女庇佑而幸免海难的两浙路小海商。家中不过有船两条,专走日本航线,带上些绢帛、棉布、蔗糖、瓷器、荔枝、茶叶,乃至转手南洋所产的香药,到日本交换黄金、硫磺、刀剑、纸扇等,再回到中国转售图利。其所经营蕃货之中,以倭刀最为名贵,享有“宝刀”称誉,连大文豪欧阳修都曾写过《日本刀歌》称赞。平素若以太刀相质,每把可赁六、七百匹绢。在这样的情形下,倭刀自然成为抢手商品。只是市舶务对兵器管制较严,而倭刀成本又高。周颖思家的船,每趟出海回来能带个十来把,就算是多的了。周颖思真正主要经营的货物是硫磺。当时整个大陆的硫磺产量非常少,自从朝廷发展火器以来,军事与民间的双重需求,不但导致了大宋每年动辄从倭国进口数万斤的硫磺,更是拉高了硫磺的价格。只是当时杭州市舶司官船每每自载硫磺贩卖,加上江南十八家联合商号的争食,能够落到像周颖思这样小海商手里的货源,其实有限得很。今日周颖思虽建庙还愿谢神,庆幸怒海余生,但心中对自家生意的前景还是充满忧虑。 “守愚,此次来莆田,除却酬神还愿外,可还有他事要办?可要顺道福州买些荔枝,贩往倭国?” 周颖思转头对身旁之人苦笑一下,说道:“现下市舶倭国颇为艰难,我本钱既非雄厚,船只又少,恐怕要考虑转航南洋,贩些香药。还是荫亭有以教我?”陈祖琛闻言答道:“改贩香药,不失为一条出路。不过,硫磺利厚,守愚舍得放弃?” “硫磺,除倭国外,别无他处可求。我就两条船,难不成分走倭国与南洋,鱼与熊掌得兼吗?更何况,现下杭州市舶官船与江南巨商,几近垄断硫磺生意,就算我有意于此,恐怕也是时不我予!不过残羹剩肴罢了!”周颖思略显丧气地回道。 “守愚所言虽是,不过以天下之大,九州岛之阔,难道就无他处有产硫磺吗?”陈祖琛略带促狭地回答周颖思。 陈祖琛,字荫亭,福建路福州闽清县人。家中世业种植荔枝,不但以红盐法腌渍荔枝为果脯,远销外至北戎西夏,东南舟行到高丽、日本、流求、大食;又以荔枝酿酒,以其色泽金黄,甚受喜爱。只不过这陈家惮于舟波之险,都是卖予海商,不自己舟运贩卖的。周陈两家不单是合作伙伴,更有戚谊。虽然陈祖琛自己不敢出海,却喜欢听海商水手们谈论异地奇闻。每有熟识舟船入港,总会邀请海商或是老练水手到闽江畔自家宅中,飨以红糟鸡、淡糟香螺片、太平燕饺等等福州名菜。饭后甜点的芋泥,则必不可少。陈家厨子所做的“太极芋泥”,是用槟榔芋蒸熟后除去皮和筋,压成细泥状,拌上红枣肉、冬瓜条等果料再蒸透取出,加白糖、猪油等拌匀成芋泥,然后再用瓜子仁、樱桃在芋泥上面装饰成太极图案。这才出锅的热芋泥滚烫之至,却并不冒热气。颜色暗红发亮,油润光滑,犹如双鱼卧伏盘中,色香俱全,可是福州城里一绝。有美食相飨,佐以香甜的荔枝酒,哪还怕这些个油滑水手,不如竹筒里倒豆子般将海上奇闻一一吐出吗?! 就这样,陈祖琛肚子里一堆奇闻怪谈。每当谈起海上故事,那陈祖琛可是眉飞色舞,彷佛亲见一般。不知情者,还以为他是老于海上生活的积年海商。周颖思是见怪不怪了。就连他自己去年东海遭风浪,却在一片晦暗当中见到“妈祖火”指引方向一事,也让陈祖琛用南普陀寺里的两道斋菜:“半月沉江”和“丝路菇云”,给硬挤出来。虽然陈祖琛语多怪奇,不过谈起海上奇事,也不是漫无根据地信口开河。 “荫亭,你可知道当海上黑云四布,星光尽掩之际,何以视物?”周颖思知道他这位姻亲,最耐不得卖关子。若有奇事,非要追根究底。所以故意不顺陈祖琛的话接下去,反而以海上奇闻来勾引他,算是对陈祖琛的小小报复。果不其然,陈祖琛马上便按耐不住好奇心,赶忙追问:“何以?” “海上夜黑不见一物,则击水以视。” “守愚,你当我傻子?击水岂能视物!哈,某知之矣。你气我不告诉你去哪找硫磺,所以信口开河编造故事来诓我,对吧!” “荫亭,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可曾骗过你?” “有!”陈祖琛冷不防地来这句,出乎周颖思预料之外。让周颖思气急败坏地反驳道:“哪有此事?” “哼,你上回骗我说鱼脍佐以山葵泥是人间至味,哪知冲辣无比,害我眼泪直流,头皮发麻。” 听到这话,周颖思想起当日陈祖琛眼泪鼻涕直流的糗样,不禁忍俊不住,捧腹而笑。还口中不饶人地说:“这须怪不得我。食无美味,适口而已。你虽不爱鱼脍佐山葵,非此君不欢者却多矣。” 陈祖琛莞尔笑道:“算你有理!既然星光尽掩,击水如何能视?你若能说出个道理来,我便告诉你去哪找硫磺。” 周颖思得计,自然爽快回答。“好!荫亭,海上奇事甚多,此你所深知。然当海上夜黑不能视之际,若以物击水,一击而水光飞溅,如明珠十斛,倾洒水面,晶光莹莹,良久始灭,实奇观也!” 听得此言,陈祖琛慨然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若非你所言,我必要疑他。真想亲眼看看那明珠洒落水面的奇景啊!” “怎么,荫亭有意出海啰?” “你知道我晕船的,而且你想我爹会同意吗?!祇能神游而已。”陈祖琛苦笑回答。 “海上风云变幻莫测,要不是有通贤灵女庇佑,我早就葬身鱼腹,哪还能够在这与你长谈!只是那变幻莫测之风云,却也有迷人之处。个中滋味,非亲尝不能自知。”周颖思悠悠说道。 “是啊!个中冷暖,如人饮水自知。咳,不必自怜!守愚,你知道我家厨子向来不会整治鲻鱼子。去岁冬月我家厨子习得东涌老渔密法,取风干鱼子以细炭暗火烤之,略加米酒,以去腥添香。随时翻动,俟外皮酥黄,片脍佐以青蒜、莱菔,其味甚美。”说到这里,陈祖琛吞了口唾液,还暼了周颖思一眼。周颖思知道他狡狯,没好气地说:“你想要鲻鱼子就直说,少弄这些狡狯。你要,我给你买便是,何必作出这番馋样?” “买?你可知道这鲻鱼子从何而来?若是容易得到,那就不足为奇了。”陈祖琛登时反唇相讥。 周颖思奇道:“乌鲻每至初冬,必至闽海,号为信鱼。浙南、闽东渔舟四出捕鲻,得母鱼剖腹而取子。纵使捕鲻须得『跳乌』,但还不至于千金难求吧!?” 陈祖琛一付好为人师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见那鱼子饱满,色泽金黄,迥异以前所见。便命厨子找来老渔,细细询问。方知鲻鱼南游至流求,才是取子最佳之时。为捕这肥美鲻鱼,东涌老渔每乘风出外洋,风正一夜,不正一昼夜,便到流求,趁时捕鲻。然后掉转帆面,横海而归。” 周颖思反应机敏,当下猜到,忙问道:“莫非硫磺就在这流求?” 陈祖琛大笑说道:“就你周守愚聪明。据老渔所言,一日无风,向东漂流,遇有山似鸡笼,曾见硫磺气作火光,沿山躲铄。” 只见周颖思闻言低头若有所思,陈祖琛不无担心地又说道:“守愚,据老渔所言,该处洋面每生陡波,颇为凶险。况且大海茫茫,哪能知道鸡笼山确在何处?而该处是否真有硫磺,犹未可知。我不过转述耳食之言,你听听便罢。前岁你海上遇险,家人焚忧五内。我实在不希望你再去冒险。若真要去寻硝磺,你还是让人家去吧!勿亲身涉险。” 周颖思抬起头,一语不发,似乎没有听到陈祖琛对他的殷殷劝告,只是怔怔地凝视那端坐正殿慈眉善目的通贤灵女…………………。 ; 《海商》 第二节 宝陀山 第二节宝陀山 ----作者:守渔 春夏交际的四月末,明州昌国县宝陀山一带驻泊逾百艘海船,几乎将海面遮蔽住,而船上的旗幡密布,四处锣鼓喧天,香烟缭绕。这已是稀奇。更稀奇的是,明州郡守和提举市舶司并其僚属,竟也来到这约距离大陆四十里开外的小岛,正在自唐咸通四年便已开山的「不肯去观音院」拜佛,并与领取明州市舶公凭的华夷海商在此饮宴。原来是他们主持完今年祈风祭海仪式后,趁此风光明媚之际,偷得几许清闲。 祈风与祭海活动首先起于民间。宋代航海与造船技术虽然较诸前代有很大的进步,但面对变幻莫测的海上自然环境,不虞之灾仍如头顶悬剑,时时威胁着讨海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人们对这种无法抗拒的自然力充满恐惧与敬畏,同时也希冀能够驾驭自然的神灵来保佑海上旅行的平安。更何况,当时远洋航行,全凭信风驱动。所以祈风与祭海对于海商来说,是一项必不可少、神圣而重要的活动,因为它是关系到财运兴衰,以致生死攸关的大事。每当季风来临,海商将扬帆启航之际,必先举行盛大的祈风祭海仪式,乞求一帆风顺。朝廷既受市舶之利,便配合海商出航与归航,在夏冬两季由各市舶司举办祈风祭海的祭典,地方守臣亦随同参加。至于海商更不必提,毕竟这是为他们举办的活动。 周颖思虽然前岁险些葬身鱼腹,却没有阻止周家今年再度出航日本的计划。周家两条两千斛的海舶还是来参加了这项祭典。不过祭典过后,周颖思并未如往年一般,留下来和市舶官员与其它海商饮宴酬酢,而是登时发令让周家两条两千斛海舶起碇离开宝陀山邻近海面,缓缓往甬江畔的明州港驶去。船上原本就从福州装载了陈家的红盐荔枝和漆器,现在是要到明州港去装上锦绢、蔗糖和处州瓷器,然后到市舶司缴验公凭后,便准备直接掉转船头经宝陀山直放日本长崎。这段东西相峙的航程,倘若风向对的话,四昼夜就可抵达。只是海上风云莫测,若驶上两、三倍时间方抵达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 周家两房四堂兄弟现全在船上针房里。长房大郎颖思安坐当中,二房的二郎颖秀和长房的三郎颖言对向垂手端坐。只有二房的四郎颖慧颇不安分,手中不住把玩那把凿有八幡大菩萨的倭刀,时不时还半抽出鞘来,欣赏那绚烂的雪花纹。 周颖思斜眼看了周颖慧一眼,方淡淡说道:「守朴,此刀不过『备用』而已。若你安分一点,我让守讷、守拙这次到倭国替你找把软倭刀。」周颖慧听得此言,登时眉开眼笑,赶忙跑到一旁斟满一杯甘蔗酒,双手捧给周颖思,笑着说:「大哥请用。素闻软倭刀为最精品,长七尺,出鞘地上卷之,诘屈如盘蛇,舒之则劲自若。这可是真的吗?」还不待周颖思回答,那厢周颖言便出声接话了。 周颖言虽然字守讷,不过却名实不符,天生一张管不住自己的利嘴,最是促狭。说道:「软倭刀当然好,只不过这趟出海,好像是我和二哥去吧?咦!我怎么有点口渴呢?二哥,你渴不渴?」周颖慧哪能听不出来呢?!也不答话,就又斟满两杯酒,笑容可掬地捧至颖秀、颖言面前。颖秀不发一语,一饮而尽。颖言却非要咂咂嘴说道:“一盏甘泉换一腰软倭刀,真是划算的生意啊!不愧是贾舶人家子弟!” 周颖思微微笑道:「既是贾舶人家,我们谈谈生意吧!」周颖思,毕竟是大哥。颖秀、颖言、颖慧听得此言,便各自敛容端坐,等待周颖思继续说下去。 「这趟出海,以守拙为主。守讷,你要听守拙的,切勿自作主张。尤其要记住言多必失。我就怕你一时口快,泄漏压舱那些货物,惹来麻烦。」周颖思细细叮嘱着。 原来当时市舶贸易当中最值钱的货物,除了香药宝货与锦缎瓷器外,还有一项大宋朝禁止外流却屡禁不止的东西,那就是铜钱。早在宋太祖时期就有明令,「铜钱阑出江南、塞外与南蕃诸国,差定其法。至二贯者,徒一年。五贯以上,弃市。募告者赏之。」等到庆历年间,法益严厉。「以铜钱出外界,一贯以上,为首者处死;其为从,若不及一贯,河东、河北、京西、陜西人决配广南远恶州军本城,广南、两浙、福建配陜西。」即便这市舶贸易大兴的熙宁朝,透漏铜钱仍是大罪。不过,虽然严刑峻法,却因获利丰厚达十倍,所以宋钱仍然透过各种途径流出中国。尤其舶商贩货海外,一船可载数万贯文而去,最是透漏严重。大凡贸易海外的舶商都或多或少走私点铜钱,周家亦不能免。此刻两条船的舱底都放置一瓮瓮的小平钱,权充压舱货物,准备走私到倭国,牟取暴利。 「守拙,此番前往倭国,博买倭刀、黄金、硫磺后,续航高丽,购回人参、皮货,并买铜锭,然后尽速转回明州,勿事逗留。」周颖思话语刚落,周颖言便急忙问道:“大哥,此次就只买回这些货吗?!倭刀管制甚严,硝磺产量有限,我们能买到多少?船舱必然还有余敷,难道就这样空着吗?出海一次不容易啊!况且硝磺只能卖给官家,能有多少利润?这样不划算的。还有铜锭,我们又不私自鼓铸铜钱,要那些笨重的铜锭何用呢?” “我正是要与官家做生意!」周颖思突然严肃起来。凝神半晌,又继续说道:「军器监博买硫磺数量愈来愈多,诸钱监需铜孔急,硫磺、铜锭必然将涨,这是明摆着的事。我要用这两船的硫磺、铜锭当成敲门砖,打通官家榷易的关节!” 此言一出,四座俱默。素来与官府打交道是大海商的专利,一般中小海商只有被抽解的份,哪能和官府平起平坐,秤斤论两。以周家财力,讲句难听点的,根本是「难登大雅之堂」。无怪乎三人会惊讶,就连最轻狂的颖慧都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只是碍于兄长颜面,不敢当面反驳而已。 周颖思知道弟弟们心有疑虑,不就解释,却端起甘蔗酒啜了一口后,反问周颖秀说:「守拙你说,当今蕃货以何者为贵?」周颖秀恭谨答道:「香药最贵,大宋、辽、夏、高丽、倭国莫不爱之。」颖言、颖慧连忙点头。周颖思再问:「然香药可谓中国一日不可无者?」周颖秀听后若有所思,沉吟不答。周颖言见周颖秀不语,便带点反诘语气问道:「虽说如此,中国亦自产硝磺、铜矿。」周颖思点头答道:「守讷所言甚是。不过,何以朝旨舶商每岁自倭国市数万斤硫磺?又何以铸铁钱而不铸铜钱?」此言既出,周颖言无辞以对,周颖慧不知所谓,只有周颖秀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 “看来颖秀明白了。” “硝磺为震天雷、霹雳投弹不可缺者。国家欲用兵,大张火yao不可免,自给不足则需市于海外。铜钱外流,法不能禁,而官家苦钱荒已久。今反其道而行,买铜铸钱,有司必悦。不过…………” “不过怎样?” “兄长恕罪。兄长所言虽在理,却似天真。硝磺只在倭国,多为官船与豪商所垄断,非吾等所能置喙;铜价颇贱,以舟舶舱位运贱铜,未知利在何处?” “守拙,平素吾等自倭国返航,都用哪些压舱?” “镔铁、青石杂之。” “那高丽铜锭能否压舱?” “能。” 此刻按耐不住的周颖慧自以为聪明地抢话说:「以铜锭换青石、镔铁,反正那些原本就是压仓用的,货仓还是可以装载他物。」闻言,周颖秀与周颖言都点头称是。 「不过,硝磺一事还是无解。」周颖秀并未完全同意他兄长的话。 「若有一硫磺矿山为我所有,何惧官船豪商?」周颖思壮志豪语。 「倭人不会让我们买矿山的。」周颖言适时泼了盆冷水。周颖慧一旁连连点头。周颖秀却盯着周颖思的脸庞,想要瞧出些端倪来。他素知这位兄长持重,今日突然大异常情,必定事出有因。 周颖思斩钉截铁地回答:「以天下之大,九州岛之阔,难道这硫磺就只出在倭地吗?!殊不知大宋海上,不过数百里外,就有一宝地,矿山就在那里!」这样的话让颖秀、颖言、颖慧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周颖思,竟都讷讷不能言语。 ; 《海商》 第三节 东涌岛 第三节东涌岛 作者:守渔 原来周颖思当日在湄洲屿听得陈祖琛所转述鸡笼山一事后,便念念不忘此事。倘若真有这样一座矿山,那对周家的事业不啻为及时甘霖。不过海上怪奇之事甚多,行船之人又每多夸大。所以周颖思也不能确定东涌老渔所言为确有其事,还是道听涂说而已。湄洲事毕后,因为陈祖琛晕船,所以周颖思便打发自家商船走海路到福州进货,自己却与陈祖琛搭舢舨渡过湄洲与大陆间的水道,原先准备租两匹马,返回福州。只是福建马匹甚少,租赁不易,两人只能改租牛车,经过壶公山,摆渡过大目溪,辘辘而行抵达莆田县城。当夜就在城里歇息一宿,俟天明再做打算。周颖思自然想要多知道些鸡笼山的事情,于是特意与陈祖琛共居一室。只是那陈祖琛所知有限,也实在说不出能让周颖思满意的答案。无可奈何之下,周颖思只好让陈祖琛安歇,自己信步走出客房,望着满天星斗。此时春寒料峭,周颖思胸中却有一把火在燃烧,丝毫感受不到寒意。暗自告诉自己,等到福州之后,要亲自问问那东涌老渔,非要弄清那鸡笼山硫磺矿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次日晨起,周颖思便拉着陈祖琛到县城里的车马行,用高价租了两匹驽马。然后当下启程,经过浦尾、渔溪,翻越相思岭,过了坊口,在第三天傍晚抵达乌龙江畔,对岸就是南台岛,过了南台桥,就是福州城南门。此时薄雾渐起,江水一片雪白。连番赶路让陈祖琛疲惫不堪,直数落周颖思。周颖思却望着下游出海口发怔,全然没理会陈祖琛的抱怨。 “好你个周颖思!你是着急见谁了?非要这样拼命赶路。这马又不好,差点没把我的骨头给颠散了去。” “周颖思,我在和你说话呢!” 陈祖琛见周颖思兀自发呆,不禁有点恼怒,便高声喊道:“周颖思,你有没听见我和你说话呢?!” 周颖思缓缓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陈祖琛问道:「荫亭,我准备亲自出海去找鸡笼山。」此言一出,陈祖琛大惊,再顾不得生气,赶忙说道:「守愚,我不过是转述耳食之言,戏谑之词,你可不要认真。就算真要去查访,那里毕竟是蛮夷之地,你也不必亲身涉险,派得力家人前往即可。」周颖思淡淡笑说:「倭国我都去得了,哪还有什么不能亲去的地方呢?更何况,若真如所言,鸡笼山确有其事。我不亲往,若有变故,谁人做主?」周颖思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荫亭,我想请你帮我两个忙。」陈祖琛知道他这位姻亲向来不轻易求人帮忙的。听闻此言,随即庄容答道:“你我两家至亲,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哪里用得着说帮忙二字。” 这话有点言过其实。周陈两家虽为姻亲,关系确实也很好。但陈家拥有万株荔枝树,每年产荔枝鲜果、果脯、果酒达数千担以上。承运陈家货物的海商也不止周家一家而已,只不过基于戚谊,贩往日本、高丽的都优先让周家承揽罢了。这样哪里谈得到「一荣俱荣,一枯俱枯」的休戚与共呢?但周颖思听到陈祖琛这样的回答,内心还是一阵感动。于是张口说道:“荫亭情义,铭感五内。你知道四月祈风祭海之后,我家船就要开赴倭国、高丽。要去鸡笼山,势必要另外买舟。只是前岁海上遇难,损失不小。一时之间,恐怕有点拮据。所以想和荫亭打个商量,我准备在福州造两条船,船价钱请荫亭代垫。我想三千贯足矣。” “这不成问题。一家人别说两家话。那其次呢?” “其次就是帮我找到哪东涌老渔,我要亲自问问他。” “这就得要问陈宽了………………” 福州因北有福山而得名,不过在熙宁年间,它却有更雅致的名字,叫做「榕城」。这得要感谢张伯玉和蔡襄。治平三年福州太守张伯玉手植两颗榕树于府衙之前,还发动居民广植榕树。后来庆历、嘉佑年间的名臣蔡襄两知福州,除了修复五塘、开挖河渠外,给后人留下的,也还是榕树。几十年来,已是「满城绿荫,暑不张盖」的景象,当真不愧「榕城」雅称。不过现在是料峭时节,周颖思刻意避开树荫处,享受难得的冬阳,独自在城中四处游走。自贸易大兴后,福州虽不及杭广两郡,却也是「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的繁荣景象。所以城中甚有可观处。不过周颖思倒不是有这闲情逸致,而是想看看市面上有哪些值得买卖的货物。 行经集市,见到有人担着两篓鹿脯叫卖,一时嘴馋,便停步下来购买。一边咀嚼着鹿脯,一边与贩商闲聊。方知这贩商名叫李二,福州长乐县人,平日与同村人家结队出海贸易。当然这等贩商不能与周颖思相比。周家虽非豪商巨贾,却也贩得是香药、宝货、锦缎、瓷器等高价品。此等贩商却是贩些土布、铁器。彼此差异,不可道里计。虽然如此,毕竟都是海上讨生活,还是有些共通话题的。当得知鹿脯来自东海岛夷时,周颖思心念一动,想要多套取些消息。便买下所有鹿脯,还邀请李二到街旁卖酒食的铺子,烫上两碗黄酒,谈些岛夷逸事。李二见遇上阔客了,哪还有不愿的呢!就这样,周颖思拼凑东涌老渔和李二的叙述,肯定了鸡笼山的存在…… “……老渔和李二所说航向一致,可知两人所言之地,纵非一处,所去亦非远。……据李二所言,蕃人十数乃至百余户结为一社,各有酋长。无论男女,皆赤身**,颇爱棉布。不知用钱,多以鹿皮、鹿脯、藤、磺花与他们交换土布、铁器。既有磺花,可知该处必然有硫磺。只是李二等人虽然每岁必往,却未曾深入蕃地,止在滨海诸社交易,所以也不知道到底矿山在何处?”周颖思花了半晌时间,详细地将前因后果讲述给三位兄弟听。 「难道说东海之上真有这样一座硫磺矿山吗?」周颖言听完周颖思的叙述后,不敢置信地说。周颖思点点头,表示肯定。沉不住气的周颖慧顿时跳起大喊,「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去倭国,将船开去鸡笼山便罢!」周颖秀则是横了周颖慧一眼,然后教训道:「鸡笼山确切方位在哪,水程几许,硝磺矿山又在山中何处,有多少硝磺,你知道吗?」一会儿又接续说道:“家中多少人指着这批贩倭的货过日子,哪能够就这样抛下生意,去寻那虚无飘渺的鸡笼山呢?而且蕃人尚未开化,此去凶险未知,怎偏生这样莽撞!” 周家虽是商贾人家,家教却也森严。别说周颖秀是他亲兄长,就是别的长辈教训,周颖慧也得垂手静听。于是周颖慧求助地望了周颖思一眼,希望堂兄能替他说句话。周颖思却不理会他,径自说道:“守拙所言甚是。所以这趟倭国之行是一定要去的。” 「那鸡笼山怎么办呢?」周颖言问道。 “守拙、守讷,这趟去倭国就多辛苦两位,也算是把家里托付给你们。我准备带守朴先回松门招募些水手,然后再到福州、东涌聘些熟悉海路的渔户。那李二略通蕃语,所以我已经聘他为通译,许酬一百贯钱。等到船一造好,便浮海去寻那鸡笼山,窥其虚实。守朴武艺不错,再带上些能武家丁,自保应当有余。无论如何,以三月为度,我们福州铺子里相见,再定行止。”当周颖思郑重嘱咐两位兄弟之时,周家两条商船已经缓缓驶进甬江口,要靠上明州港的码头了。 ; 《海商》 第四节 马尾镇 自宝陀山祭海祈风之后,周家四兄弟便分道扬镳。颖言、颖秀留在明州候风出航东瀛贩货,颖思、颖慧则转回浙南松门老家,略事休息后,便自乡里和自家客户间招募廿多名水手,并能武家丁十余人,走陆路前往福州。到了福州,托陈祖琛觅一下处,将一班水手安顿下来后,周颖思便在马尾镇的船场订造海船。宋代福州造船业颇为兴盛,主要是因为造船所需的樟、柏、松、杉、桧等木料,福建山地多有生产。砍伐之后,扎排放流闽江而下,就可直达福州。供料既然无虞,马尾得地利之便,自然成为船场聚集之处。周家既为海商,对造船监工一事,自然要亲力亲为。周颖思此刻正在船场监工,只见船场里面一班工匠各司其职,锯木钉钉之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仔细说来,这造海船还真不件容易的事。首先就是安龙骨。安装龙骨是如同房屋上梁的大事,必得选好良辰吉日,备办贡品,举办一场盛大的祭典。造船师傅将镜子、铜钱、五谷之类的吉祥物放进龙骨的接合处。还要抛撒五谷与铜钱,手拿芙蓉枝沾水挥洒,大声呼叫:“天下龙门天门开,鲁班先生降下来。”这才算是正式启造。接下来的重要工序是装配隔舱板。根据船板弯曲的需要,先确定间隔距离,跟着装上一支支弯曲的木条,钉上船尾板、船头板和船壳板,还要装配上一条条肋骨横梁,加强结构支撑,如此就组成了一个坚固的船体结构。龙骨处还设“过水眼”,以便积水流通。而在龙骨最低处设有太平水柜,收集积水,需要排水的时候再用木桶舀出。此外,在接缝处塞入麻丝,并用牡蛎壳灰混合桐油制程的油灰填塞堵漏。甲板则以纵木覆盖,而在其上装设绞盘、桅杆。 眼下周家这条新船几近完工,虽然尚未竖立桅杆和安置木爪铁碇,但也已经建造到船艉处。本来这也没啥特别,只不过周颖思笃信妈祖,所以准备在这船艉后舱高处设立一间龛房,用来供奉妈祖和放置罗盘。这是死生大事,所以周颖思特意前来,务必要让这龛房尽善尽美,不容一丝差错。 “巨海兄,你所绘的船样真是唯妙唯肖,日后造船,拿你这幅图来依样画葫芦便可了。”周颖思笑着对着身旁聚精会神绘图的青年说。原来这青年叫易亨衢,荆湖南路长沙人,曾在白水潭博物系读书,不过未曾卒业。性喜丹青,画的不是山水仕女,却是虫鸟鱼兽菓品,细微处刻画极深,彷佛活物。这是家传的画风。易亨衢的父亲是北宋有名的画猿名家易元吉,米芾称赞他“徐熙后一人而已。”署画常落款于石间,每多自书“长沙助教易元吉画”,传世作品是“乔柯猿挂”、“蛛网攫猿”、“猴猫图”。宋英宗赵曙曾召易元吉入宫为他画屏风及百猿图,不过才画了十几头猿猴后,易元吉便暴毙。虽然对外宣称是感染时疫而死,但易家的人却认为是遭到画院里面的人嫉妒而被鸩杀。因此,易亨衢对官场极端厌恶,更痛恨画院派的造作风格,矢志继承父亲的写实创作。这种画风题材,历代文人虽有触及,但太过写实则被认为是工匠之流,所以易亨衢的名声不显。但是碰上陈祖琛这爱惹事的,却是一拍即合。昔日陈祖琛旅经长沙,见到易亨衢一幅野獐图。自己不识,却非嘲笑人家画鹿不成却为獐。这易亨衢也当真好脾气,不怒不气,反而带着陈祖琛在长沙邻近山区农家住上几天,硬是等到野獐出现后,才回陈祖琛一句“是獐?是鹿?”陈祖琛当下改容致歉,两人也因此成为莫逆。这回是陈祖琛特意请易亨衢来福州画“海错图”的,其实也是希望藉此补贴资助易亨衢一些。正巧周颖思也来到福州,两人才有机会认识。 易亨衢腼腆一笑,却不就答。周颖思又接着说:“巨海兄画这『海错图』,可让我大饱口福了。荫亭每天买回这么多鱼虾蟹贝养在缸中,就等巨海兄画好。每画好一幅,当晚桌上就多一道佳肴。”这下可惹笑了易亨衢,回道:“那我的画不成了阴司判官手上的生死簿,勾勒生死吗?”不过他脸上笑容随即暗淡下来,缓缓又说:“也不过他人眼中的雕虫小技,一介画匠而已。”周颖思有心劝解,便说道:“巨海此言差矣!旁人作画,以为悠游山水之间,不过自命清高而已。巨海之画,栩栩如生,如再辅以文字,便成图说。后人读之,如同亲见,岂不为别种游记。所以我说,巨海做画,非只丹青,却是著作立说。”易亨衢讷讷不能言,却低下头去继续画船。只是抑不住心中激动,肩头微微耸动。周颖思原本不过想要劝解易亨衢,随口安慰说说而已。哪里知道易亨衢受此激励启发,接续着成描绘海中生物的“海错图说”、“海怪图册”,记载海外民族的“岛夷图册”,纪录各种珍奇鸟兽类的“鸟谱”与“百兽谱”,以及纪录奇花异草的“植物志”等等,日后竟衍伸开启博物学派一门,为大宋海外探险事业,增添无上学术光彩。 两个月后,船即将完工。用来自南洋的铁木所制的主、艏桅杆都已经竖立。主桅杆深入甲板,直达龙骨处。整个船身都已经上过四遍桐油防腐,现下正在安装艉桅杆和船艉舵。舵用铁木制成,而舵乘座则是以三片大樟木构成的,都是比较能够防腐的木料,毕竟这些部分是要长年浸在海水中的。而随着船舶即将完工,准备出发寻找鸡笼山的前期准备工作也进行地差不多了。原先是准备要造两条较小的海船的,不过周颖思回家后征询族中长者意见后,决定改造一艘两千斛海船。如此,就算鸡笼山未曾寻获,日后还可加入现有船队当中。不过也因此降低人力需求,所以周颖思便只另在福州招募卅名水手,还有掌更漏针路的火长和司理伙食的总铺各一人。原本火长需要两人轮班的,不过李二长年行船,更漏针路亦很熟悉,所以由他顶替另一火长职位。至于航行准备物资,譬如米麦、杂粮、炭薪、铁钉、樟板、棉丝、黄麻等等,还有准备与土人交换的货物像是棉布、琉璃珠、铁器、甘蔗酒、荔枝酒等也都已经备齐。新鲜蔬果肉类和饮用水则等到要启航前才补充。比较特殊的是盐。据李二所言,鸡笼山夷人不擅煮盐,所以盐块甚至能当钱用。所以周颖思特意买了一百担食盐,准备交欢于夷人。现下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等到风一起,周颖思就准备要放洋出海,去寻那产硫之地。 只不过这候风一候就是一个多月,原因很简单,七月起造,九月末完工下水,正好碰上季风转换之际,风向不定,甚至只有微弱的风。期间还遇上两场台风,根本不可能成行。海上航行固然怕遇到大风,但也很担心没风。在大海中不可能靠摇橹划桨前行,航行千里万里,全靠风势推帆前进。所以船只、水手、物资等虽然准备就绪,却没办法出航。担心水手闹事,周颖思只好让周颖慧带着家丁操练其它新募水手武艺,也让所有水手尽量熟悉船上作业。总之,不能让这些人闲着。一直等到十月中,才见主桅杆上的定风旗尾指向西南方。周颖思终于展露出笑颜对已经自倭国贩货回来的颖言、颖秀说道:“终于起风了!”那厢周颖慧早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嘴里喊着:“大哥,起风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出航前夕,周颖思请司理伙食的总铺置办筵席,请来陈祖琛、易亨衢,当然还有周家另外三兄弟一齐来宴请全体水手。这筵席粗而不精,所用者无非全猪、全羊、全鸡与福州盛产的鱼虾贝类等,但是酒却用得好。陈祖琛家中的珍藏荔枝酒被搬出四大坛,足够让这些水手们畅饮。发给每位水手安家费后,便让众水手们大快朵颐,宾主一夕尽欢。 次日晨起,众人群聚港边,只见高耸海船静静驻泊,通体皆黑。船首两侧突起外白内黑的“龙眼”凝视着外海,彷佛能看透远方一般。周颖思对着龛房里那尊用檀木雕成的妈祖像焚香祝祷,祈求航行顺利。然后转身走出舱房,面对整船肃穆的水手,也不多言,就简洁地下令解缆。他走到船舷边,对着陈祖琛、周颖秀、周颖言挥挥手道别。身旁站着的周颖慧却大声对岸上喊:“二哥、三哥,多谢你们帮我寻来这把软倭刀!”手中还挥舞着那价值千金的宝刀。易亨衢原本并没有要一同出海的打算,不过当日受到周颖思无心的鼓励,竟然毅然决然地要求一同出海,准备绘尽天下珍奇,所以现下也在船上。周颖思道别后,信步走到船艉高处甲板,左手按那把原先送给颖慧的八幡大菩萨倭刀,右手一挥,沉声一喊:“升帆!出航!”只见主帆缓缓升起,水手们敲锣打鼓,拔船锚后开始向外海移动。这趟寻找鸡笼山之旅,正式扬帆。 ; 《海商》 第五节 黑水沟 是日云淡风清,船缓缓沿闽江东行,约莫过了一个钟点,驶过闽安镇入海。此时周颖思见定风旗略偏西南,知道吹的是东北风。于是下令将艏艉帆都一并升起,以便全借风力。这船所用的帆可不简单,是用厚棉布制成,表面还刷过桐油来防水防腐。帆面每间隙三尺就用竹条搭上横栈,不但可以撑平帆面,增加受风面积,充分运用风力;更可使风力平均分散在帆面,避免帆布吃力过多而裂开受损。然后示意二缭〈司操舵调蓬〉转舵往东北方侧逆风前进,直往东涌岛驶去。只是好景不长,约行两个小时候,风力突然转弱,乃至无风。只好往近处一岛抛碇暂时停泊。易亨衢不解,趋前来问周颖思。周颖思答道:“舟无风不行,所以暂泊此处。”易亨衢复问:“那这是何处?”周颖思也不清楚,便问李二。李二应声而答说:“这是横山岛,再过去一段水程就是东涌。”就这样等了整整一天,风势始终很弱,不足以推动船只。周颖思见天色渐暗,决定就在横山抛锚碇泊一晚。 黎明时分,值更的亚班〈水手长〉见风势渐起,便鸣起铜锣,让一班水手准备开航。周颖思、周颖慧和易亨衢也和衣而起,步出舱房,来到甲板之上。易亨衢初次出海,对周颖思笑道:“守愚兄,不过暂泊一夜就起风了!看来未来将一帆风顺。”周颖思淡淡回道:“巨海兄,你有所不知,海风变幻莫测。我曾遇风绝十有七日,舟船不移尺寸,水平如镜,视澈波底,礁石可识。”易亨衢不知深浅,叹口气说:“不知何时有缘识荆?”殊不知海舶遇上那种情形,可是求救无门,哪还有心情观赏奇景!所以听得此言,周颖思、周颖慧、李二,还有随侍一旁的大缭〈司操舵调蓬〉、一迁〈专司桅索〉都摇头苦笑。可那易亨衢尚不自知,还自顾眺望远方晨曦。 太阳升起后,风势渐强。李二此时正在针房聚精会神地看着水罗盘,船才刚过东涌岛,他便传出针路,要舵工转往甲卯针〈东南偏东〉方向。此刻浪涌突然变大起来,海浪打在船舷上的声音非常激烈,船只也开始摇晃。不过半个小时光景,原本在欣赏海上风光的易亨衢,开始趴在船舷边拼命呕吐,到将腹中之物全数呕出还不止,连酸水都呕出。突然间他身体一软,便倒在甲板之上,呻吟不止。这是初次上船的人的必经之事。周颖思也不奇怪,命亚班找来两名水手要将他扶入舱中休息。不过易亨衢坚持不肯,只是略略漱洗后,便趴在船舷边休息。突然间,易亨衢跳起大声喊叫,一扫先前萎靡。原来他看到两条一道栗褐一道黑颜色相间的蛇绕着船边游泳。易亨衢拉着周颖思叫道:“守愚兄你看,水中有双头蛇!” 周颖慧探头望了望,对周颖思说:“大哥,真有两条双头海蛇。”其实这是周颖慧与易亨衢识见不广的误解。为了便于游泳,海蛇的尾部都演化成为摇橹式的扁平状,从侧面看,确实很像前后长了两个头。周颖思也瞄了一眼,然后对两人说道:“是海蛇不错,不过牠只有一个头而已。”又说:“海蛇剧毒,被咬后全身瘫痪,无有不死者。”顿了顿后又接续说道:“巨海妙手丹青,可有意绘幅海蛇图?我可让人用网将蛇捞起,蓄在桶中,可保无虞。”易亨衢此番出海,原本就是想要有一番历练。周颖思所提议的,正中他的下怀,哪还有推辞的呢!连忙回到舱间取出笔墨,而那厢好事的周颖慧早就亲自操网,捞起一条海蛇,扣入半蓄海水的深木桶里,等着易亨衢呢!而传诸后世的“海怪图册”当中的第一幅图“黑头海蛇”就这样面世了。 总铺师用现钓的黑魽〈即为海鲡〉和其它杂鱼煮成几锅米粉给众人当朝食。冷冽海风中来碗热腾腾的鲜鱼米粉,只要有吃过这东西的,无不认为是人间美味。不过这现煮鲜鱼米粉再鲜美,易亨衢也是无福消受了。勉力画完那幅黑头海蛇图后,他就瘫在舱中呻吟了。海浪拍打船舱的声音伴随着易亨衢的呻吟声,好像一唱一和个没完。午间,值更的亚班发出警讯,报称远方乌云密布,而前方海水由碧绿转成淡黑色,好似一条海中之河一样。原来是俗称“黑水沟”的黑潮到了。之所以称他“黑水沟”,是因为这条由南向北的洋流携带大量浮游生物而呈现黑色。又因为流速较快,导致这段水面低落,故称“沟”,也有称“落漈”的。所以在台湾海峡捕鱼的闽浙粤渔民就称他为黑水沟。这黑水沟宽约百里〈宋制〉,原本就湍急不平静,如果又遇到风高浪急的时候,那真是凶险万分。李二几次经过黑水沟,都还心有余悸,所以早就提醒过周颖思。 “李二,这该是西黑水沟吧!”周颖思沉声问道。 “是的,船主。”李二应道。 “依你所言,较凶险的是东黑水沟?” “是的,船主。” “那让大家都警觉一点吧!”周颖思转身吩咐舵工,让他提醒他手下所有的舵水人还有水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即将来到的黑水沟。所幸此时风势尚稳,船掠过海,瞬目千里,却未有大涌相激,总算是有惊无险。只是看着东方黑压压的乌云,周颖思的胸口却似有千斤一般沉重。 果不其然,几个钟头后,接近日暮时分,风势愈来愈大,推动满张的帆让船飞驰划过海面,但是也让浪头愈涌愈高,偏生此刻又下起雨来。甲板上面又是浪花拍上的海水,又是落下来的雨水,湿滑让人站立不住。更别提因为浪涛导致的船身摇晃了。眼看就有强风,周颖思赶忙让老舵工换下大缭去掌舵,让另一位舵工领着大缭、二缭和一、二、三迁及一干水手将蓬帆落下,艏艉桅杆放倒系紧,免得强风吹折。此时船若一叶扁舟,在大海中无助地漂浮着。突然间船艏突然急遽偏向北方,周颖思和李二都知道,这船是闯进东黑水沟里面了。周颖思强作镇定,吩咐老舵工尽力往东南行驶后,转身走进船艉舱间内供奉妈祖像的龛房,长跪于前默默祝祷,祈求平安度过凶险。 此刻天昏地暗,只见白色浪花排山倒海似地往周颖思的船拍打过来。在这种情形下,是不可能下锚碇泊,只能尽力让船身保持稳定。只是当浪头一波高似一波之时,想要保持稳定也是难上加难。可怜那易亨衢何曾见过这样骇人的景象,一张秀脸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嘴里还不停叨念着祈求神佛保佑的话语。周颖思摇摇晃晃走近易亨衢,柔声劝解道:“巨海,海上行舟遇风是常有的事。纵使风高浪急,只要我们心存善念,诚心向通贤灵女祈求,必能受她庇佑,化险为夷。”或许是那虔诚的神情,也或许是他坚定的语调,周颖思成功地安抚了易亨衢。易亨衢勉力爬向慈眉善目的妈祖像,跪坐在前而闭目祝祷。 同一时间,船上水手都紧绷着脸,聚精会神地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幸好先前周颖思就已经下令将艏艉桅杆放倒,包括主帆在内的所有篷帆都已收起。所以此刻并无桅杆折断或是破帆的危险。而主桅杆是用径尺以上的粗大杉木作成的,等闲暴风想要吹折它,并非易事。这让一干水手们都比较安心,而能够相对从容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只是对头风强力吹来与北向海流相激,掀起巨浪,每每以泰山压顶之势,重击船艏,颇为让人惊骇。此刻若从高空鸟瞰,会发现虽然周颖思认为船会被东黑水沟的洋流带往北方,但对头浪猛抵销海流的力量,反而让船几乎滞留原处,甚至略略往南边退了一些。这并不奇怪,每至冬日季风旺盛之际,强劲的东北季风甚至能够掀起持续大浪而阻断流经台湾海峡的黑潮支流,迫使其南退。 来不及思索这些问题,变故突生。艏桅杆虽然已经放倒,并且以桅索系紧固定,但在海浪拍击下,缆索慢慢松开。只是天色昏暗,谁也没注意艏桅杆正慢慢移动。当接续几个大浪来时,缆索终于承受不住而整个绷开,桅杆顺势向外扫出,不但击破船舷,还将一名水手硬生生扫出船外。众水手无不惊呼。共同闪过心里的念头是,大海之中又将多一个冤魂了。周颖慧见状,赶忙趋前察看,想要看看能否救他。天可怜见,那水手尚未沦为波臣,而是紧紧拉住桅杆上的缆索,吊在水面之上。但浪涛汹涌,船只摇晃,桅杆又左右摆动,似要将他甩下,真是命悬一线。态势很明显了,若没人去救他,这可怜的水手肯定撑不过去,终将坠落水面。只是要救他,必得爬过湿滑又晃动的桅杆,稍有不慎,救人不成还得赔上自己一条命。所以一干水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水手挣扎。束手无策地听着风雨中传来他微弱的呼救声,分外让人心酸,竟有水手痛哭的。 周颖慧本是热血男儿,哪能无动于衷!当下就要揉身而上,爬过去救他。此刻周颖思已经安顿好易亨衢,走上甲板来。见此光景,大声喝止周颖慧的冲动行为。 “守朴,你不要命了吗?” “大哥,我不能见死不救。”话声未落,周颖慧已经四肢紧抱桅杆,准备空手去救那可怜的水手。而此言一出,登时获得水手们的好感。不过也让水手们对周颖思这船主有所怨怼,怪他冷血。 “混蛋!我没说要阻止你救人。不过暴虎冯河,绝非智者所为。”嘴里开骂,手却抄起一条缆索,结成环抛给周颖慧。然后说:“套在腰际,大哥拉着你。”同时还命令水手们尽速将桅杆系牢,避免晃动,减少周颖慧和那水手的危险。周颖慧心中感动,对周颖思点点头,然后将绳索系在腰间,缓缓爬向桅杆尽处。 甲板上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着周颖慧缓缓接近那命悬一线的水手。当周颖慧爬到一半处,突然一个浪头袭来,将两人通通淹没。众人一阵惊呼,不过人的意志力真是顽强。浪头过去后,只见周颖慧头低着同树獭般四肢紧抱桅杆,而那水手知道有人来救后,更是想尽办法让自己缠在桅索之上。等到浪头过去,周颖慧继续爬行。看在每个人眼里,那每一秒都是和死神搏斗,每一秒都像一个钟头一样长。 终于爬到桅杆尽处,周颖慧想要伸手去拉那水手。可恨不够距离,就差那么一点。受困水手露出那从庆幸到绝望的眼神,直让周颖慧一阵心酸。冲动之下,竟然反身用双脚勾住桅杆,就往海面栽下去,试图用双手抓住那水手。这抓是抓到了,但船被浪涛抛上抛下,想单凭一双腿勾住湿滑的桅杆,还要凭借腰力将人拉起,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眼看周颖慧似乎就要和哪水手一起坠落水面,众人无不惊呼。周颖思见到弟弟这般莽撞,面色大变,手中绳索下意识拉紧。也不知道是这一拉让周颖慧真的就跌下去,还是周颖慧已经跌下后才拉的。总之,周颖慧和那水手就这样落水,生死未卜。 ; 《海商》 第六节 八里夯 周颖思见堂弟落海,悲呼一声后,便奋力收回绳索。过了一会,只见有两颗人头冒出水面,顷刻间又被浪头淹没。甲板上其它水手此刻也过来帮忙拉绳索,只盼能有一线机会能够救回两人。终于,两人已经被拉近船身,只是载沉载浮,不知道生死。自幼和颖慧一起长大又陪他一同练武的周家家生子小厮潘国生,系上绳索,翻身跃入海中,准备要将颖慧和那水手拖上来。船上拉,水下托,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两人送上甲板。天可怜见,两人除了灌饱海水外,就是多了些碰撞瘀青而已。船上众人见此,无不庆幸二人死里逃生。当整船人都在兴奋之际,却没有人发现,此刻海上风雨已歇,星月慢慢探出脸来了。不知不觉中,船已经横越凶险的黑水沟,伴着月色被浪涌温柔地摇晃着。与自然搏斗过的一干人等,现下无不精疲力竭。身为船主的周颖思让总铺师熬煮老姜汤和准备夜宵给水手们去寒解饥,然后决定今夜休息,只留下值更水手瞭望,不再前进。 晨曦唤醒了船,暖暖冬阳伴随和风,真是适宜海上行船的天气。拜完妈祖的周颖思与掌管针路的两位火长一番商讨后,决定取正东南方位前行。张满帆后,船便徐徐前进。不多时,瞭望的水手便回报远处似有岛屿。周颖思偕同颖慧、易亨衢和李二趋前眺望。只见原本模糊景象,随着逐渐靠近而愈来愈清晰。从海天一线到青翠岛屿,然后分辨出两山之间的一澳海湾,夹岸树林历历在目。 “那海湾应该便是淡水洋了!蕃社八里夯就在南岸。”李二兴奋地说道。 “淡水洋?”周颖慧昨天才死里逃生,却不改性急本性。 “是的,二船主。淡水洋其实是一大河河口,阔约五、六里。以往行船,我们都在那处取用淡水。淡水洋南北两岸都有蕃社,南岸有八里夯社,就在海滨处,水深足以泊船。北岸蕃社较多,但不在海滨而在山坡林深处。”李二不无炫耀地侃侃而谈,诉说着他的见闻。 “所以透过这些蕃社能够换得磺花啰?”周颖思念兹在兹的还是硫磺。 “是的,船主。我与八里夯社的头人略有交情,请他传出话去,自会有蕃人载来磺花交易。”李二恭敬地回话。 “你说水深足以泊船,就连这两千斛海船也行吗?”周颖思略带疑问地询问。 “这……….”李二支唔无法回答。 周颖思见状,知道李二不清楚。这也不能怪他,李二平素所用之船,不过百余石,吃水较浅,哪会顾及水深几许!于是叫来大舢舨〈船上搭载的小型平底船,作为交通之用,但此处系指管理舢舨的水手。〉,准备在淡水洋口外碇泊,然后放下舢舨。周颖思命颖慧带领李二、潘国生与数名水手搭乘舢舨往淡水洋前去,沿途用结记绳索测量水深,找出航路后再指引大船进入。 从外海往淡水洋内看,先见到一排排大山造成的高耸山脉,草木蔚然成林。进入河口处后,望见南岸有低矮山陵,周颖慧出言相问,李二解说道:“那是八里夯山,蕃社便在山麓海滨处。”周颖慧点点头,未再细问,只是凝神观望。见山有高草、竹丛、树林,山麓处有村落,知道那就是八里夯社。完成航道简易测量而确认大船确实可以碇泊邻近八里夯社的避风水域后,舢舨就折返回大船报讯。 大船缓缓驶近淡水河口的天然港澳,惊动了八里夯社的凯达格兰族。从不曾见过如此巨大船舶的原住民,拿起弓箭、长矛等武器,三三两两地隐蔽在水滨灌木或竹林之后,警觉地监视着。终于,大船在距离岸边约十余尺处抛锚碇泊。之后,李二一马当先跳上舢舨,领着周颖思、周颖慧,及数名水手向岸边划去。李二在舢舨上便以蕃语大声呼喊,告诉八里夯社的原住民们说,他们是来交换货物的。听得此言,又见只有一条小船靠岸,八里夯社的原住民们才放下原本瞄准周颖思一行人的弓箭,缓步走出掩蔽处,聚集在水滨,等着舢舨靠岸。 舢舨还未停妥系泊,李二便挥舞着双手跳上岸去,嘴里几哩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只见他拉着一位状似头目者的手,还不时指指点点周颖思一行人与碇泊稍远处的大船。那头目点点头,便往舢舨走来。此时,周颖思等人也都全部上岸,往那头目与李二处走去。 “大船主,这位便是八里夯社的头人,苏贡?哈里苏〈tsugunharisu,意指黑色的老鹰〉。我刚刚已经告诉他说您是要来交换硫磺与其它货物的,他同意派出使者发出讯息,让其它蕃社的人来这里交易。” “如此甚好。代我转告苏贡先生,为了感谢他的帮助,我将致赠三匹棉布、一担食盐,当作给他的见面礼。” 周颖思说完后,回头挥挥手,让第二艘舢舨也上岸,并让水手取出三匹棉布和一担食盐,当场就交给苏贡。苏贡摸着细致的棉布,非常高兴,转身对属下大声宣布事情。众蕃欢呼一声后,苏贡又对周颖思说了一些话。 周颖思完全不了解苏贡的话,便询问李二:“李二,这苏贡说些什么?” “大船主,苏贡对蕃人说:『来自海上的客人,送给我们细致的白布,让我们可以裁制衣服,送给我们盐,让我们可以腌制鹿肉。我们应该要用鹿和酒来招待朋友』。然后苏贡邀请您今晚到社里面作客。” “原来如此!请代我谢谢苏贡先生的好意,并告诉他我一定会参加的。” ※※※ 血红的夕阳慢慢沉入海中,周颖思交代留守大船的水手务必严加戒备后,便领着周颖慧、易亨衢,还有担任通译的李二和六个武艺不错的水手一同前往八里夯社参加接风宴会。 一行人横越一道水沟后,便进入村落内,而村落中心是个广场,由许多奇怪的房舍围成的。周颖思一行人暗自称奇,因为八里夯社的房子是他们从所未见的。蕃人的房子是高架于地面之上,前后各有一处门户,架有约一人高的梯子方便上下出入。房舍的墙壁与地板是木料与竹子作成的,呈长条形。屋顶用茅草覆盖,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翻覆过来的船一样。这样的房屋结构与南洋所习见的“干栏式建筑”相似,亦曾见于千年之前的中国东南水泽地区,只是到了宋代,此种建筑形式根本不复存在于中国,也无怪乎周颖思这行人要啧啧称奇了。 广场中央已经燃起簼火,四周蹲坐着许多蕃人欢唱歌曲,旁边还有一些妇女用石块驾着陶罐烹煮着食物。苏贡以饰有野猪牙与禽羽的蓝布缠头,戴着以铜钱、兽牙、琉璃珠串成的项链,身上裹着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毛织成的毯子,赤着双足,站立于簼火之前迎接周颖思一行人。周颖思带着赶忙上前两步,向苏贡表示谢意,并把随行水手挑来的两瓮荔枝酒,置于苏贡身前,说是为今晚宴会助兴的。 八里夯社地处河海交会处,又常年与闽浙商人有交易关系,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一些汉人风俗。以往八里夯社人以带血半生食为主,不过今日却将鹿肉烤熟,又以海滩随处可见的硕大文蛤煮汤款客。菜肴之中则多为采集渔猎而来的鱼虾蟹贝和山间野菜。族人载歌载舞,只是言语不通,让周颖思一行人有点无趣,只得埋头大嚼。周颖思心系硫磺,便透过李二与苏贡交谈,打探一些讯息。 “苏贡酋长,请问你可知道硫磺产于何处?”周颖思试探地问。 “那些黄色的土在大屯山上的溪流河谷之中。据我所知,金包里、奇哩岸、大屯、内北投、麻少翁等社都有人在挖你所说的硫磺矿土。” 苏贡不假思索便回答了周颖思的问题。原本周颖思还以为苏贡会想要从中牟利而有所保留,却没想到蕃人天真烂漫,少有诈欺之事,直言相告,让周颖思深感惊奇,也略感羞愧。当下便敬苏贡一碗荔枝酒,并对苏贡表示,日后载来荔枝酒将全数批发予八里夯社转卖给其它蕃社。诸蕃好酒,然蕃人自酿酒以口嚼黍米而后令其发酵得之,不单产量有限,亦不醇厚。周颖思所带来的荔枝酒虽非上品,却也胜过黍米酒多多。八里夯人本擅贸易,不过此处不产硫磺,原本以为这趟和周颖思的交易将无利可图,但现下有荔枝酒这样的货物,哪能够不欢喜!于是两人约定,日后以一张上等鹿皮或中等鹿皮两张换一石荔枝酒的价格交易。 ; 之一 虽然回来宋朝,来到汴京城已经三年了,可是石越还没有细细品味过这座在十一世纪上世界上最繁华壮丽的城市。往返于白水潭学院与朝廷,碌碌于勾心斗角的政治,坐在马车中行,东京繁华不过浮光掠影匆匆便过。 三年过来了,虽然还称不上功成,但也早已经成为名声赫赫的人物,隐然间领袖天下仕子,负国人之重望。可如今这一场风波,又将他到风尖浪口。 石越在心底叹息着,说不出是烦恼还是厌倦,突然间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去桑家了,一种对家庭温情的眷恋让他暂时撇开了眼下之事,当即便叫侍剑唤人备车去桑家。 位于潘楼街的桑宅,坐落在汴京最繁华的所在,街南呼做“鹰店”,尽是贩鹰鹘客交易之所在,馀皆店铺大多买卖珍珠、匹帛、香药、铺席等物。向南还通一巷,唤做“界身”,却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听闻。东街北外有一家“潘楼酒店”,每日五更开市,买卖的是衣物、书画、珍玩、犀玉等物。到得天色微明,便开始买卖些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等类。饭后饮食上市,便是如酥蜜食、枣、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到得晚间卖些河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之物,由早至晚,从无停歇,最是热闹不过。石越来时,刚过巳刻,周遭却已经尽是熙来攘去的人群,来自各地的人声各异,一同说起话来真正是嘈杂喧哗。 桑宅是他来得极熟的地方,桑宅虽也是大户豪门,但究竟与大家官宦之家不同,许多礼节讲究便不及,当下不待通报也并不拘礼径自便走了进去,进得中门,便见桑梓儿脚步急促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开口便叫道:“石大哥!” 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石越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桑梓儿,眼见她似乎消瘦了些,但更见清秀婀娜,想起三年初见她时,虽然已至及笄之年,但依然稚气未脱,介于少女与孩童之间,转眼三年逝去,昔日初见宛如还在眼前,如今却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心中感慨着,不期然的便想起了李丁文的提议,当下不敢胡思乱想下去,微笑道:“梓儿!” “爹娘现在客厅待客!”桑梓儿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促狭的微笑,压低声音说道:“有人来给哥哥提亲!” 石越不禁精神一振,笑道:“是哪家的小姐?” 桑梓儿笑道:“我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听到丫环说你来了,我就出来,没听清楚是谁家的小姐!你不知道哥哥有多局促不安呢!” 石越想象着桑充国的窘状,不禁展颜微笑,说道:“那我先不忙进去。免得长卿更加尴尬!” 桑梓儿笑道:“石哥哥,那你先来书房,我给你看幅字贴,还有爹爹新寻来给我的李廷珪墨!”说着便把石越拉到了后院的书房。 桑梓儿的书房在临池之处,推开轩窗,便见垂柳依依,繁花临水。书房侧壁上挂着一幅梅前弄笛的工笔画,旁边题了一首笔致柔媚的小词: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qing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每次看到这幅字画,石越都不免暗暗说声:“惭愧!”这首词原是李清照的,当日说了出去,没想到桑梓儿大是喜欢,若不是石越字太难看,早要石越亲自写了,便自己亲手工工整整的又补题了上去,还将那幅画从厅堂又移回了自己的书房。 桑梓儿喜孜孜的从桌上拿起一个卷轴,笑道:“石大哥,你猜这是谁的真迹?” 石越摇头道:“我怎么猜得出来?”心中念头一转,笑道:“这便是你要教我练的字么?” 桑梓儿叹了口气,说道:“石大哥,你跟着我学写字,只有越学越加不好,我替你寻到本朝第一等的书法家的真迹,你还是先临他的贴吧!” 说起自己那手见不得人的字,纵是石越早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也不禁微微脸红,倒不是他不想好好练字,实在是一则事忙,二则也实在心生懒惰,每每便用成年以后习字本来就难登堂入室来宽慰自己,但实在是心中也清楚,如果不好好练练字,终要成自己一个极大的笑柄,宋朝的著名家可没一个书法不好的!当下接过卷轴,笑道:“这又是哪位大家的真迹?” 桑梓儿嫣然道:“你自己打开看呀!” 石越知道桑家富甲天下,心中打鼓,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送自己一幅王羲之的真迹,当下缓缓展开卷轴,却见墨迹黑亮,显然是近作,端重沉重,大见精神,写的是一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后面所署之名却是蔡君谟临四字,他自然知道蔡君谟便是蔡襄,也正是宋代书法的四大名家“米、黄、蔡、苏”,在后世也有极大影响,在当朝,更被誉为书法第一。 当下细细端详那字,全篇看来端凝沉重,大得这一篇赋的含意,但每个字间转折处灵动如意,温淳婉丽,不愧为开后世之风的名字。石越观摩良久,越看越爱,不禁想道:“也有传说当时米、黄、苏、蔡四大家中的蔡是指蔡京,按时间算来,这家伙也该二十多岁了,也不知他的字与蔡襄相比,究竟谁更胜出一筹?” 桑梓儿见他爱不释手,知道这幅字画大得他心,当下笑着又取出另外一物,笑道:“石大哥,这可要考考你了!你识得这是什么?” 石越见她手中所托的是一个红木匣盒,不过手掌大小,但上面雕花缕纹,漆光鉴人,似乎甚是名贵,不禁好奇,问道:“这里面又藏了什么?” 桑梓儿笑吟吟打开匣盖,笑道:“你瞧呀!” 只见匣盒着躺着的是两品长不过尺的黑条,显然是墨,但是黑亮光洁,其纹如犀,墨处边际还留有刃,显然是留做裁纸之用,与寻常墨大有不同,石越心中纳罕,接过细看,却看一块墨身上题着“新安香墨”四字,其幕写着:“歙州李超造”,另外一块墨身上题有:“歙州李廷珪造。” 石越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但他实是对这些东西所知甚少,当下便笑着向桑梓儿请教道:“这是墨吧!” 桑梓儿轻笑出声,取笑道:“石哥哥,别人都夸赞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天上降下的左辅星,怎地连李廷珪墨都不识得?” 石越对这个小妹子一向甚是宠爱,听她取笑自己,心中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长揖笑道:“这便要向桑小姐请教啦!” 桑梓儿羞红了脸,侧身避开,心中却很是欢喜,当下说道:“这两块墨可是奇珍呢,如今可罕能寻到了,和着这幅字,还是父亲无意购来,哥哥说你一定欢喜,便先留在了我这里!” 石越奇道:“这墨也是奇珍?”他对这个确是一窍不通。 桑梓儿道:“这两块墨其中一块是南唐李廷珪所造,另一块则是他父亲所造,现在都是极难寻到的了。他们当初都不姓的李,而姓奚,就是因为造得天下最好的墨,才被南唐国主赐以李姓的!” 石越点了点头,赐姓皇姓在当时确实是极高的待遇了。桑梓儿续道:“传说李氏父子都是燕人,便是因为造了一手好墨,才得此殊荣,当时初平江南,李廷珪墨连载数艘输入内库,太宗先皇帝赐身边近臣秘阁帖皆用此墨,后来真宗皇帝建玉清昭应宫时,用以供漆饰,传到今世,墨已不多有,几乎已绝。这墨有一个极佳之处,象这般小小一块,便是你连着用二十年,每天写五千字,也用不完……”见石越脸上微现出不信之色,不禁急道:“石大哥,你不信么?你听说过前朝的徐铉罢?他曾说过:‘幼年尝得李超墨一挺,长不尺,细裁如箸,与其弟锴共用之,日书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尽’这些都是有记载的!不是我瞎编的!” 石越见她急了,连忙安慰道:“我相信,自然相信,你接着说呀!” 桑梓儿轻吁一口气,说道:“这两块墨都是蔡襄秘藏,不知道现在如何会流落于世,据说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呢!昭陵晚岁时,大内赐宴,众大臣侍从从容谈笑,官家亲御飞白书以分赐,还以香药名墨遍赉群臣,一个大臣得到的是李超墨,而蔡襄伯父得的是李廷珪墨,你知道蔡襄是最滑稽胡闹不过的,瞧出那个大臣似乎颇有不足之色,当下悄悄寻到他问:‘能易之乎?’那个大臣倒是晓得李廷珪墨贵重的,却不知超是谁,当下便同意相易,然后大为欣然,到了宴罢之时,大伙骑从出内门出去,将要分道之时,蔡襄这个促狭家伙,在马上长揖道谢道:‘阁下知道廷珪是李超的儿子么?’”说到此处,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石越也觉莞尔,大觉蔡襄此人实在有意思,若不是已经死了,定要结交一番,当下也笑道:“梓儿,你知道么?蔡襄也有被人戏耍的事呢!” 桑梓儿喜道:“石哥哥,你说给我听!” 石越略想了一想,忍住笑道:“蔡襄官至郎中时,同一个叫陈亚的官员十分交好,有一日朝罢,他存心想开陈亚的玩笑,便出了一句上联请陈亚对,你道他出的上联是什么?” 桑梓儿想了想,撒娇道:“你说!” 石越一字字道:“陈亚无心终为恶!” 桑梓儿失笑道:“还真是不积口德!” 石越道:“这还不止呢?你猜陈亚对了他一句什么?” 桑梓儿眼波流转,想了又想,只得道:“石哥哥不要卖关子,真说了罢!” 石越道:“他对的是:蔡襄无口便成衰!” 一时间两人齐齐放声大笑,笑不可抑,石越与这个小妹子说了一会话,心情大畅,满腹心事似乎也离自己远了不少,看着桑梓儿,心中不禁一阵温暖。 桑梓儿叹道:“也亏这陈亚,竟对得这般的绝对!” 石越道:“促狭之人结交促狭的朋友,物以类聚,这话总是不会错的!” 桑梓儿将墨递给石越,说道:“石哥哥,但愿你用了他留下的墨,不会变得象他一样促狭!” 石越将墨盒放回桌上,笑道:“他的手书我收入了,可是这墨还是留下给你罢,就我那手书还配不上这样的墨,你是我的老师……” 桑梓儿害羞道:“我才不是你的老师!”顿了一顿,问道:“石大哥,你今天都会留下来的是不是?” 石越微一踌躇,说道:“今天你家中有客,我若留下,只怕你大哥害羞,我明日再过来探问长卿兄的好事能否得谐?”说到此处,不禁又笑了起来。 桑梓儿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石大哥,你要回白水潭学院么?” 石越微微一怔,说道:“我这可没想好!” 桑梓儿微微仰起头,轻声问道:“你带我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 石越吓了一跳,却见桑梓儿满脸俱是期盼之色,一时间不忍心拒绝,他自己倒不觉得什么,但他现在已经颇知宋代的规矩,司马光前些年就撰文严肃提出,七岁之女不出外庭,桑梓儿与自己这样接近,一则是由于桑家毕竟不是官宦世事,再则桑家也没拿自己当外人看待,但大家闺秀私下出门,若是传了出去,非但别人要说自己不成提统,便是对桑梓儿的名节也大有损害,自己纵然不惧,难道还能不为她顾虑到这些么? 桑梓儿见他踌躇不语,心中也知自己这个念头颇为荒唐,但是这事她早已经偷偷想过不止一次,自家哥哥自然是不会,只有这石家哥哥有些指望,想着今日父母忙于应付为哥哥提亲之事,无暇顾及自己,再即便是知道了此事,若是石越带的自己出去,以父母对石越的爱重,也不多如何责备,当下犹豫再三,还是提了出来,此刻见石越神情犹豫,只道他以为自己荒唐,心中大急,几乎要哭了出来。 石越见她满脸通红,眼眶之中泪水一转一转,心中不忍,当下咬牙道:“成呀!这有什么不成的?”心中却不免叹了一口气,暗暗叫苦,想道:“若是一千年后,哪须如此踌躇苦恼?” 桑梓儿没料到他憋的半天说出的这样一句话来,大禁大喜过望,笑道:“我们是不是就这样出去?” 石越眉头一皱,一千年后无数的滥情的电视情节便涌入脑中,又想到那天酒楼上遇到的那个自称王青的女扮男装的少女,一时间计上心头,笑道:“那还得改一改妆扮!”他常常住在桑宅,是以桑宅中衣物不少,当下匆匆过去拣了一套干净的长袍过来要桑梓儿换上。 桑梓儿还没做过这样的事,听到石越要自己女扮男装,大感有趣,当下笑嘻嘻的将石越的长袍穿了,只是她身形矮了石越不少,长袍穿上之后又长又宽显得大是滑稽,只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随便找出针线缝了几针便算做罢,挽了头发,戴上帽子几乎连额头也遮了一半,也亏得长袍宽大,虽然看起来身形娇小,倒也象个清秀小书僮,桑梓儿在镜前左顾右盼,只觉与石越在一道,真是处处都觉得新奇有趣。 当下两人便这般出了府,侍剑初时还觉奇怪,不知为何多出一人?待认出是桑家的二小姐,便乖觉的闭嘴不语。 桑梓儿极少出门,便不想乘马车,当下与石越并肩阔步而行,总算桑家不是官宦世家未叫女儿裹足,此刻大步而行虽不习惯,但石越放慢了脚步倒也勉强跟得上。 两人沿着潘楼街向东而去,为些地方桑梓儿早在马车中看得熟了,便向石越一一介绍,哪里是十字街?又称做土市子或是竹竿市。 ; 之二 《石越汴京一日记》阿梓文 -------------------------------------------------------------------------------- 东京城中熙攘,各色人群的聚集,诸般况味实是须得置身其中方能感受,行人之多、店铺之繁暂且不提,但只路上凡百所卖饮食之人,车檐动使,其器具食物的奇巧可爱,具教人不敢草略。其卖药卖卦者,皆具冠带。至于乞丐者,都亦有规格,似乎稍微懈怠,便众所不容。其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吵闹笑语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当时宋人淳朴,人情高谊,每见外方所来之人为都人凌欺,都要众起救护,横身相救,遇到客从外来,也尽热心指引,其阔略大量,真是天下无之也。以其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正所谓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其中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不欲繁碎。 桑梓儿一生之中,从未试过这般畅意而行,只觉处处都是新鲜有趣,恨不能将种种小食尽皆品尝,各色行人一一端详看过,好在她此刻男装打扮,自然是毫无拘束,再看闹市之中,也有许多妇人、少女来来往往,不禁生出艳羡之心。桑家虽是富豪之家,但是初迁来这皇城之中,究竟无权无势,根基也多在商场之中,商贾大族难与名门富门相提并论,是以桑梓儿向来京之后,常常便有寂寞之感,哪似在四川之时,亲族眷属多不胜数,同辈兄妹又多,彼此往来,从不识清冷为何物! 石越见她对什么都觉好奇有趣,恨不能一一问个明白,不禁哑然失笑,见她如此欢喜,便也耐心相陪,眼见时至正午,便道:“咱们先寻家酒店吃过,好不好?” 桑梓儿点点头,转眸一看,却见前面不远处便有一处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主廊槏面上,正站了数十个浓妆的女子,正瞧着楼下指指点点,心中好奇,便道:“石哥哥,我们去这家可好?” 石越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禁怔了一怔,这家酒楼他倒也曾来,也算得上汴京有名,但更加有名的却是这家酒楼的艳名,桑梓儿看见的那几十个浓妆女子,便是待客人呼唤陪酒的妓女,此时倒也罢了,若到得晚间,人数更盛,数百名女子站在那里,灯烛荧煌,上下相照,真宛如神仙中人一般。可是这等的所在,哪能带清清白白的少女来到?楼上往来尽是豪富之辈,说不定便有识得自己之人,若被人认出,那真叫苦也!但桑梓儿又是一个不解事的少女,这些缘故,却如何向她分解明白,一时间不禁微微苦笑。 原来北宋之时,酒店之中各色人等颇有讲究,各有称谓,丝毫不乱,若非石越成名之后应酬不少,此时却也难知。原来店中凡店内卖下酒厨子,谓之“茶饭量酒博士”。至店中小儿子,皆通谓之“大伯”。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俗谓之“焌糟”。更有百姓入酒肆,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物之类,谓之“闲汉”。又有向前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谓之“厮波”。又有下等妓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亦谓之“打酒坐”。又有卖药或果实萝卜之类,不问酒客买与不买,散与坐客,然后得钱,谓之“撒暂”。各安其位,各有其职桑梓儿见他一动不动,脸上笑容似乎颇为古怪,心中大奇,问道:“石哥哥,怎么了?” 石越一时间难以做答,突然想起这里离唯州桥乳酪张家相距不远,不放前项人入店,亦不卖下酒,唯以好淹藏菜蔬,卖一色好酒,纵是带了女子前去,也无甚不便。当下笑道:“梓儿妹子,你家里请得好厨子,寻常佳肴那是不在话下,你也不希罕,不如我带你到另一处所以,做得好茶饭,你多半还没有尝过!” 桑梓儿大喜,笑嗔道:“你不早说?” 石越微微一笑,见她不执意进去不禁如释重负,当下便与她一路说笑到了张家店里,他们两人服饰尽皆华贵,方一坐下,早有人迎来,连声价的唱道:“两位官人,小店茶饭著名的有:百味羹、头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二色腰子、虾蕈、鸡蕈、浑炮等羹、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假河鲀、白渫齑、货鳜鱼、假元鱼、决明兜子、决明汤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羊闹厅、羊角、腰子、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还元腰子、烧臆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一气说来毫无一滞,直到洗手蟹才稍微一顿,换了一口气,接着唱道:“外来托卖的有托卖炙鸡、燠鸭、羊脚子、点羊头、脆筋巴子、姜虾、酒蟹、獐巴、鹿脯、从食蒸作、海鲜时果、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两位官人随兴请点!” 桑梓儿一生之中没见过这般伶牙俐齿报菜名叫唱歌般之人,早已经忍不住笑,正要选几种有趣要他慢慢解说,却见店里又走着几个小儿子,都着白虔布衫,青花手巾,有的挟白磁缸子卖辣菜,有的却是托小盘卖干果子。那小二何等伶俐,却见她眼神,但已经将那几个小儿子招来,指着托盘介绍,什么是旋炒银杏,什么河北鹅梨,什么是回马孛萄,一气又说了近百种花样小,直说得桑梓儿目眩神迷,应接不暇,其实这些东西于她这般豪富之家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异常希罕之物,她也未必便没有吃过,只是突然一下子全放了眼前,却不免眼花瞭乱,样样新鲜了。 种种美食实在太多,稍微点得十余样,已经放了满满一桌,其实她又哪里吃得掉这许多,大多数不过略微尝上一二样便已经饱了,但见这些吃食精美异常,还是不禁连连呼好! 石越一边吃,一看着桑梓儿大觉有趣,不禁问道:“味道当真这样好么?” 桑梓儿想了一想,嫣然道:“自然是好的!” 石越不禁摇了摇头,温言道:“吃完想去哪里玩?” 桑梓儿心中早已经有了计较,看着潺潺的汴河,笑道:“顺流而下,却是那里?” 石越想了一想,但他对道路究竟也不甚通,当下只得叫了小二过来询问,只见小二笑道:“往前不远是前州桥,临汴河大街的便是相国寺,桥西有贾家瓠羹,孙好手馒头,尽是人间美味哩!” 桑梓儿拍手笑道:“咱们便是要去相国寺!” 那小二向她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纳罕,这个少年官人容貌秀丽,声音娇媚,举止女态,眼见与这俊朗官人举止亲密,只怕便是他的嬖幸,当下微生鄙夷之心,摇头离开。 ※※※ 说到汴京相国寺,石越曾经读过一本叫《如梦录》的记载,约略知道一些的来历,相国寺原是战国时期魏公子无忌(信陵君)的故宅。南北朝时期佛教盛行,北齐天保六年在此兴建寺院,名建国寺,后毁于战火。唐初这里成了歙州司马郑景的宅园。唐长安元年名僧慧云从南方来到开封,用募化来的钱买下郑景的住宅和花园,于唐景云二年兴建寺院,并根据施工中从地下挖出的北齐建国寺旧碑,又命名为建国寺,同时将募铸的一尊高三米的精美弥勒佛铜像安置寺中。建国寺重建时,唐睿宗为这个寺院亲笔书写了“大相国寺”的匾额,后世便一直称为相国寺了。 到得北宋,东京相国寺是东京第一等热闹的所在,尤其是每月五次开放交易的万人大会更是冠盖云集,热闹非凡,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近得佛殿,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后廊皆日者货术传神之类。盛况一时无二,被誉为:金碧辉映,云霞失容! 此时过来,虽没有赶上一月五次的万姓大会,但同样是游人熙攘,十分热闹,相国寺正殿甚是高大,庭院宽敞,花木遍布,僧房栉比,兼有当时的许多名人的书画佳作,如当时名动公卿的高益、燕文贵、孙梦卿、石恪、高文进、雀白、李济元的佳作皆荟萃于此,若是用心赏摩,数日也不能够尽得妙处。 桑梓儿自幼习画,颇能领略其中妙处,一处处碧纱笼中依次看来,突然间好生惋惜,说道:“据说这里还有吴道子的画,如今可是不能看见到啦!” 石越笑道:“殿内有一尊挺高的弥勒佛像,咱们瞧那个去!” 说到弥勒佛,倒勾起桑梓儿一直不曾提起的一桩心事,此刻看到莲花座上的弥勒佛,不禁怔住,石越见她怔怔看着佛像一言不发,不禁奇道:“梓儿?怎么了?” 桑梓儿被一言惊醒,不禁微微一笑,说道:“石哥哥,我想到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我在这里认识的姐姐,”桑梓儿狡黠的笑了,“那时哥哥还在狱中,我陪母亲来上香祈福。” 石越“哦”了一声,笑道:“那又认识了什么人?” 桑梓儿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她容貌生得很美,对你又很是倾慕!”说到最后两字,脸不禁红了起来。 石越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见她忽然脸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觉好笑,不禁问道:“这又怎么样呢?” 桑梓儿眨眨眼眸,笑道:“我听到她喃喃低语,似乎是你祈福,便是她的丫环也对你仰慕得很,说王宰相的公子也比不上你!” 石越微微一笑,说道:“那是他们抬爱了!” 桑梓儿摇了摇头,想再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那天的事总是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如何对石越尽数重复出来。 石越见她不说,也不强迫,心中却想道:“小丫头年纪大了,不免多了许多古怪心思?却不知那天她遇上了什么人?”他自然猜想不出,那天桑梓儿遇上的却是楚云儿。当下道:“你累了罢?咱们去喝碗茶好不好?” 桑梓儿点点头,当下两人到茶舍坐下,早有茶博士上前斟酒叙话,原来相国寺中,每天均设有表演节目,此刻正有人击节说书,说的正是:白衣秀士平魔记。 石越听了一会,渐渐听出这出《白衣秀士平魔记》中有猴行者化为白衣秀士,神通广大,作为唐僧的保驾弟子,一路降妖伏魔,似乎便是《西游记》的前身,只是粗糙的多,也没有猪八戒,只有一个深沙神,隐隐有沙僧的影子,不禁在心中哑然暗笑。 桑梓儿从没听过人说书,当下听得津津有味,颇为入神,一章既了,悬念留存,见那说书男子转身欲离,不禁颇为失望,石越猜出她心中所想,当下道:“回头我寻到他到宅中说给你听!” 桑梓儿点了点头,正要道谢,却见又走进两个袅袅娜娜的浓妆女子,手执云板,显然来唱曲,这两个女子俱有几分姿色,走进之后深深便道了四个万福,众人先喝一个满堂彩。 其中一个紫衣女子嫣然一笑,也不多话,顿开喉音便唱,莺莺呖呖,唱的却是一曲《蝶恋花》:碧玉高楼临水住,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云去。 远水来从楼下路,过尽流波,未得鱼中素。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长在分襟处。 一曲歌罢,余韵渺渺,众人哄然赞得一声“妙”字!早已经有人高声动问道:“这是谁个的好词?” 那紫衣女子微微一笑,娇声道:“前朝晏宰相家的公子,号小山的便是!” 石越恍然大悟,他对宋词甚熟,自然知道晏小山便是晏殊的小儿子,也便是著名才子晏几道,只是这首词想是后世不甚为选家重视,是以他也没念过。 只听得人说道:“晏小相公此首词固然佳妙,但当朝另有一位不世出的才俊,姑娘如何不唱他的词来听听?” 那紫衣女子秋波一转,笑道:“官人所指……” 那人叫道:“自然是石九变,石词!”说到此处,朗声吟道:“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这等豪气干云之作,本朝罕睹!” 那紫衣女子轻轻一笑,说道:“这位石九变也另有缠mian的词句,”说着微微一顿,曼声吟道:“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 那人赞道:“你这女子所知却也不少!” 那紫衣女子不禁微微一笑,嫣然道:“奴家在碧云轩有一位相好的姐妹,正与石九变交好,这些词句都是从她听到的!” 那人笑道:“姑娘的姐妹想必便是艳名播于京师的楚云儿姑娘罢?” 听到此处,石越也不禁大愧,脸上微郝,也顾不上避嫌,连忙拉着桑梓儿离开茶舍,心中大窘,自己与名妓交往,在北宋官场,不过是寻常的风liu佳话,只是今日好巧不巧却被桑梓儿听见,不知她会将自己如何取笑?再则此类事叫人家一个未出闺阁少女听到,也实在是不成提统! 一边往外走,一边便听到桑梓儿显然在勉强克制的低笑,好容易走出相国寺,已经听到桑梓儿问道:“石哥哥,楚云儿是谁呀?那些词是你写给她的么?呀,哥哥也同她往来的么?刚才这两位姑娘你也识得的么?这楚云儿长得美貌么?” 石越听她连珠价似的问下去,不禁在心底暗暗叫苦,好容易走出相国寺,走到汴河边,这才行人略稀,当下涨红了脸正色道:“梓儿!” 才说得两字,却见桑梓儿卟哧笑出声来:“石哥哥,你脸红了?” 对着这个刁钻古怪的姑娘,纵然石越是左辅星下凡,也难以区处,只得嚅嗫道:“这些事,女孩家不该问的!” 桑梓儿撇撇嘴,看着汴河,曼声吟道:“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 石越见她取笑,只得求饶道:“梓儿,不得再拿我取笑!” ; 石越汴京一日记 全 眼下回来宋朝,来到汴京城已经三年了,可是石越还没有细细品味过这座在十一世纪上世界上最繁华壮丽的城市。往返于白水潭学院与朝廷,碌碌于勾心斗角的政治,坐在马车中匆匆行过,东京繁华只不过浮光掠影。 三年过去了,眼下的石越虽然还称不上功成,但也早已算得上名声赫赫的人物,隐然间领袖天下仕子,负国人之重望。可如今这一场风波,又将他推到了风尖浪口。 石越在心底叹息着,说不出是烦恼还是厌倦。突然间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去桑家了,一种对家庭温情的眷恋让他暂时撇开了眼下之事,当即便叫侍剑唤人备车去桑家。 位于潘楼街的桑宅,坐落在汴京最繁华的所在之一,街南呼做“鹰店”,尽是贩鹰鹘客交易之所在,馀皆店铺大多买卖珍珠、匹帛、香药、铺席等物。向南还通一巷,唤做“界身”,却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听闻。东街北外有一家“潘楼酒店”,每日五更开市,买卖的是衣物、书画、珍玩、犀玉等物。到得天色微明,便开始买卖些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等类。饭后饮食上市,便是如酥蜜食、枣、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到得晚间卖些河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之物,由早至晚,从无停歇,最是热闹不过。石越来时,刚过巳刻,周遭却已经尽是熙来攘去的人群,来自各地的人声各异,一同说起话来真正是嘈杂喧哗。 桑宅是他来得极熟的地方,桑宅虽也是大户豪门,但究竟与大家官宦之家不同,许多礼节讲究便有所不及,当下不待通报也并不拘礼径自便走了进去,才进得中门,便见桑梓儿脚步急促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开口便叫道:“石大哥!” 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石越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桑梓儿,眼见她似乎消瘦了些,但更见清秀婀娜,想起三年初见她时,虽然已至及笄之年,但依然稚气未脱,介于少女与孩童之间,转眼三年逝去,昔日初见宛如还在眼前,如今却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心中感慨着,不期然的便想起了李丁文的提议,当下不敢胡思乱想下去,微笑道:“梓儿!” “爹娘现在客厅待客!”桑梓儿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促狭的微笑,压低声音说道:“有人来给哥哥提亲!” 石越不禁精神一振,笑道:“是哪家的小姐?” 桑梓儿笑道:“我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听到丫环说你来了,我就出来,还没及听明白是谁家的小姐!你不知道哥哥有多局促不安呢!” 石越想象着桑充国的窘状,不禁展颜微笑,说道:“那我先不忙进去。免得长卿更加尴尬!” 桑梓儿笑道:“石哥哥,那你先来书房,我给你看幅字贴,还有爹爹新寻来给我的李廷珪墨!”说着便把石越拉到了后院的书房。 桑梓儿的书房在临池之处,推开轩窗,便见垂柳依依,繁花临水。书房中侧壁上挂着一幅梅前弄笛的工笔画,旁边题了一首笔致柔媚的小词: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qing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每次看到这幅字画,石越都不免暗暗说声:“惭愧!”这首词原是李清照的,当日顺口一说,没想到桑梓儿大是喜欢,若不是石越字太难看,早要石越亲自写了,便自己亲手工工整整的又补题了上去,还将那幅画从厅堂又移回了自己的书房。 桑梓儿喜孜孜的从桌上拿起一个卷轴,笑道:“石大哥,你猜这是谁的真迹?” 石越摇头道:“我怎么猜得出来?”心中念头一转,笑道:“这便是你要教我练的字么?” 桑梓儿叹了口气,说道:“石大哥,你跟着我学写字,只有越学越加不好,我替你寻到本朝第一等的书法家的真迹,你还是先临他的贴吧!” 说起自己那手见不得人的字,纵是石越早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也不禁微微脸红,倒不是他不想好好练字,实在是一则事忙,二则也实在心生懒惰,每每便用成年以后习字本来就难登堂入室来宽慰自己,但实在是心中也清楚,如果不好好练练字,终要成自己一个极大的笑柄,宋朝的著名家可没一个书法不好的!当下一边接过卷轴,一边笑道:“这又是哪位大家的真迹?” 桑梓儿嫣然道:“你自己打开看呀!” 石越知道桑家富甲天下,心中打鼓,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送自己一幅王羲之的真迹?当下缓缓展开卷轴,却见墨迹黑亮,显然是近世之作,年代未如何遥远,端重沉重,大见精神,写的是一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后面所署之名却是蔡君谟临四字,他自然知道蔡君谟便是蔡襄,也正是宋代书法的四大名家“米、黄、蔡、苏”之一,在后世也有极大影响,在当朝,更被誉为书法第一。 当下细细端详那字,全篇看来端凝沉重,大得这一篇赋的含意,但每个字间转折处灵动如意,温淳婉丽,不愧为开后世之风的名字。石越观摩良久,越看越爱,不禁想道:“也有传说当时米、黄、苏、蔡四大家中的蔡是指蔡京,按时间算来,这家伙也该二十多岁了,也不知他的字与蔡襄相比,究竟谁更胜出一筹?” 桑梓儿见他爱不释手,知道这幅字画大得他心,当下笑着又取出另外一物,笑道:“石大哥,这可要考考你了!你识得这是什么?” 石越见她手中所托的是一个红木匣盒,不过手掌大小,但上面雕花缕纹,漆光鉴人,似乎甚是名贵,不禁好奇,问道:“这里面又藏了什么?” 桑梓儿笑吟吟打开匣盖,笑道:“你瞧呀!” 只见匣盒着躺着的是两品长不过尺的黑条,显然是墨,但是黑亮光洁,其纹如犀,墨处边际还留有刃,显然是留做裁纸之用,与寻常墨大有不同,石越心中纳罕,接过细看,却看一块墨身上题着“新安香墨”四字,其幕写着:“歙州李超造”,另外一块墨身上的题字则是:“歙州李廷珪造。” 石越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但他实是对这些东西所知甚少,也不敢断定,当下便笑着向桑梓儿请教道:“这是墨吧?” 桑梓儿轻笑出声,取笑道:“石哥哥,别人都夸赞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天上降下的左辅星,怎地连李廷珪墨都不识得?” 石越对这个小妹子一向甚是宠爱,听她取笑自己,心中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长揖笑道:“这便要向桑小姐请教啦!” 桑梓儿羞红了脸,侧身避开,心中却很是欢喜,当下说道:“这两块墨可是奇珍呢,如今可罕能寻到了,和着这幅字,还是父亲无意购来,哥哥说你一定欢喜,便先留在了我这里!” 石越奇道:“这墨也是奇珍?”他对这个确是一窍不通。 桑梓儿道:“这两块墨其中一块是南唐李廷珪所造,另一块则是他父亲所造,现在都是极难寻到的了。他们当初都不姓的李,而姓奚,就是因为造得天下最好的墨,才被南唐国主赐以李姓的!” 石越点了点头,赐姓皇姓在当时确实是极高的待遇了。桑梓儿续道:“传说李氏父子都是燕人,便是因为造了一手好墨,才得此殊荣,当时初平江南,李廷珪墨连载数艘输入内库,太宗先皇帝赐身边近臣秘阁帖皆用此墨,后来真宗皇帝建玉清昭应宫时,用以供漆饰,传到今世,墨已不多有,几乎已绝。这墨有一个极佳之处,象这般小小一块,便是你连着用二十年,每天写五千字,也用不完……”见石越脸上微现出不信之色,不禁急道:“石大哥,你不信么?你听说过前朝的徐铉罢?他曾说过:‘幼年尝得李超墨一挺,长不尺,细裁如箸,与其弟锴共用之,日书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尽’这些都是有记载的!不是我瞎编的!” 石越见她急了,连忙安慰道:“我相信,自然相信,你接着说呀!” 桑梓儿轻吁一口气,说道:“这两块墨都是蔡襄秘藏,不知道现在如何会流落于世,据说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呢!昭陵晚岁时,大内赐宴,众大臣侍从从容谈笑,官家亲御飞白书以分赐,还以香药名墨遍赉群臣,一个大臣得到的是李超墨,而蔡襄伯父得的是李廷珪墨,你知道蔡襄是最滑稽胡闹不过的,瞧出那个大臣似乎颇有不足之色,当下悄悄寻到他问:‘能易之乎?’那个大臣倒是晓得李廷珪墨贵重的,却不知超是谁,当下便同意相易,然后大为欣然,到了宴罢之时,大伙骑从出内门出去,将要分道之时,蔡襄这个促狭家伙,在马上长揖道谢道:‘阁下知道廷珪是李超的儿子么?’”说到此处,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石越也觉莞尔,大觉蔡襄此人实在有意思,若不是已经死了,定要结交一番,当下也笑道:“梓儿,你知道么?蔡襄也有被人戏耍的事呢!” 桑梓儿喜道:“石哥哥,你说给我听!” 石越略想了一想,忍住笑道:“蔡襄官至郎中时,同一个叫陈亚的官员十分交好,有一日朝罢,他存心想开陈亚的玩笑,便出了一句上联请陈亚对,你道他出的上联是什么?” 桑梓儿想了想,撒娇道:“你说!” 石越一字字道:“陈亚无心终为恶!” 桑梓儿失笑道:“还真是不积口德!” 石越道:“这还不止呢?你猜陈亚对了他一句什么?” 桑梓儿眼波流转,想了又想,只得道:“石哥哥不要卖关子,真说了罢!” 石越道:“他对的是:蔡襄无口便成衰!” 一时间两人齐齐放声大笑,笑不可抑,石越与这个小妹子说了一会话,心情大畅,满腹心事似乎也离自己远了不少,看着桑梓儿,心中不禁一阵温暖。 桑梓儿叹道:“也亏这陈亚,竟对得这般的绝对!” 石越道:“促狭之人结交促狭的朋友,物以类聚,这话总是不会错的!” 桑梓儿将墨递给石越,说道:“石哥哥,但愿你用了他留下的墨,不会变得象他一样促狭!” 石越将墨盒放回桌上,笑道:“他的手书我收入了,可是这墨还是留下给你罢,就我那手书还配不上这样的墨,你是我的老师……” 桑梓儿害羞道:“我才不是你的老师!”顿了一顿,问道:“石大哥,你今天都会留下来的是不是?” 石越微一踌躇,说道:“今天你家中有客,我若留下,只怕你大哥害羞,我明日再过来探问长卿兄的好事能否得谐?”说到此处,不禁又笑了起来。 桑梓儿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石大哥,你现在要回白水潭学院么?” 石越微微一怔,说道:“我这可没想好!” 桑梓儿微微仰起头,轻声问道:“你带我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 石越吓了一跳,却见桑梓儿满脸俱是期盼之色,一时间不忍心拒绝,他自己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但他现在已经颇知宋代的规矩,司马光前些年就撰文严肃提出,七岁之女不出外庭,不见外人。桑梓儿能与自己这样接近,一则是由于桑家的规矩不如官宦世家之多之繁,再则桑家也没拿自己当外人看待,男女之防便不如其它人家严格,但大家闺秀私下出门,若是传了出去,非但别人要说自己不成提统,便是对桑梓儿的名节也大有损害,自己纵然不惧,难道还能不为她顾虑到这些么? 桑梓儿见他踌躇不语,心中也知自己这个念头颇为荒唐,但是这事她早已经偷偷想过不止一次,自家哥哥自然是不会,只有这石家哥哥有些指望,想着今日父母忙于应付为哥哥提亲之事,无暇顾及自己;再则即便是知道了此事,若是石越带的自己出去,以父母对石越的爱重,也不会如何责备。当下犹豫再三,这才提了出来,此刻见石越神情犹豫,只道他以为自己荒唐,心中又急又慌,几乎便要哭了出来。 石越见她满脸涨得通红,眼眶之中泪水一转一转,心中不忍,当下咬牙道:“成呀!这有什么不成的?”心中却不免叹了一口气,暗暗叫苦,想道:“若是一千年后,哪须如此踌躇苦恼?” 桑梓儿没料到他憋的半天说出的这样一句话来,不禁又大喜过望,破啼容为笑容道:“我们是不是就这样出去?” 石越眉头一皱,一千年后无数的滥情的电视情节便涌入脑中,忽然想到那天酒楼上遇到的那个自称王青的女扮男装的少女,一时间计上心头,笑道:“那还得改一改妆扮!”他常常住在桑宅,是以留在桑宅中的衣物不少,当下便匆匆过去拣了一套干净的长袍过来要桑梓儿换上。 桑梓儿还没做过这样的事,听到石越要自己女扮男装,大感有趣,当下笑嘻嘻的将石越的长袍穿了,只是她身形矮了石越不少,长袍穿上之后又长又宽显得大是滑稽,只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随便找出针线缝了几针便算做罢,挽了头发,戴上帽子却几乎连额头也遮了一半。不过也亏得长袍宽大,虽然看起来身形娇小,倒也有些象个清秀小书僮,桑梓儿在镜前左顾右盼,只觉与石越在一道,真是处处都觉得新奇有趣。 当下两人便这般出了桑府,倒也没引得下人注意,只侍剑初时还觉奇怪,不知为何多出一人?待认出是桑家的二小姐,便乖觉的闭嘴不语。 桑梓儿极少出门,便不想乘马车,当下与石越并肩阔步而行,总算桑家不是官宦世家,桑梓儿出世之时,京中的缠足时髦之行还未传及四川,是以并未让女儿裹足,此刻大步而行虽不习惯,但石越放慢了脚步倒也勉强跟得上。 两人沿着潘楼街向东而去,离桑宅较近的这些地方桑梓儿早在马车中看得熟了,便向石越一一介绍,哪里是十字街?又被称做什么?主要是些什么人聚集?又经营买卖些什么? 东京城素来熙攘,无一日例外,尤其是各色人群的聚集,诸般况味实是须得置身其中方能感受,行人之多、店铺中的繁丽暂且不提,便只路上那些买卖饮食小吃的人,手推车的雕刻精美,上面放置的器具食物的奇巧可爱,教人一眼望去便舍不得离开。闹市中那些卖药卖卦之人,冠带兼备,俨然儒者。便是行乞的丐者,都似亦有品秩规格,稍微懈怠,便要为众所不容。行人吵闹笑语喧哗之声,不绝于耳,特别是当时宋人淳朴,人情高谊,每每见到外地来京的客人被都人凌欺,都会自发的群起相护,横身相救,每遇到客人有什么疑问,也都会热心指引,其阔略大量,真是天下罕见。 此时东京城中人烟浩穰,便是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不愧为当世第一名城。花阵酒池,香山药海无不应有尽有。其中的幽坊小巷,燕馆歌楼,更是举之万数。 桑梓儿一生之中,从未试过这般畅意而行,只觉处处都是新鲜有趣,恨不能将种种小食尽皆品尝,各色行人一一端详看过,好在她此刻男装打扮,自然是毫无拘束,再看闹市之中,也有许多妇人、少女来来往往,不禁生出艳羡之心。桑家虽是富豪之家,但是初迁来这皇城之中,天下脚下,虽然富有却也不过是无权无势之辈,根基交往又多在商场之中,并无人品出众的女伴,是以桑梓儿向来京之后,常常便有寂寞之感,哪似在四川之时,亲族眷属多不胜数,同辈兄妹又多,彼此往来,从不识清冷为何物! 石越见她对什么都感好奇有趣,恨不能一一问个明白,不禁哑然失笑,不过见她如此欢喜,便也耐心相陪,只是眼见时至正午,好不容易打断她道:“咱们先寻家酒店用饭,好不好?” 桑梓儿点点头,转眸一看,却见前面不远处便有一处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主廊槏面上,却站了数十个浓妆的女子,正瞧着楼下指指点点,心中好奇,便道:“石哥哥,我们去这家可好?” 石越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禁怔了一怔,这家酒楼他倒也曾来,饮食也算得上汴京有名之处,但更加有名的却是这家酒楼的艳名,桑梓儿看见的那几十个浓妆女子,便是待客人呼唤陪酒的妓女,此时倒也罢了,若到得晚间,人数更盛,数百名女子站在那里,灯烛荧煌,上下相照,可真宛如神仙中人一般。可是这等的所在,哪能带清清白白的少女来到?楼上往来又尽是豪富之辈,说不定便有识得自己之人,若被人认出,那真叫苦也!可桑梓儿不过是一个不解事的少女,这些缘故,却如何向她分解明白,一时间不禁微微苦笑。 须知北宋之时,酒店之中各色人的称谓都是各有讲究等颇有讲究,各有各自称谓,丝毫不乱,若非石越成名之后应酬不少,此时却也分清尽知。店中凡店内卖下酒厨子,叫做“茶饭量酒博士”。店中做事的小伙计,都统一称做“大伯”。那些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的街坊妇人,为酒客换汤斟酒,叫做“焌糟”。还有一等人在酒肆为些多金的子弟少年辈饮酒时供过,做些买物命妓、取送钱物杂事,谓之“闲汉”。那些向前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的人,待客散之后得钱,叫做“厮波”。下等妓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只须给些小钱物的,叫做“札客”,也叫做“打酒坐”。还有卖药或果实萝卜之类的,也不问酒客买与不买,只顾散与在坐客人,然后得钱,谓之“撒暂”。正是各有其位,各有其职。 桑梓儿见他不动不答,脸上笑容却颇为古怪,心中大奇,问道:“石哥哥,怎么了?” 石越一时间难以做答,突然想起这里离唯州桥乳酪张家相距不远,那里却是处干净所在,又不放前项人入店,也不卖下酒,却多好淹藏菜蔬,卖一色好酒,纵是带了女子前去,也无甚不便。当下笑道:“梓儿妹子,你家里请得好厨子,寻常佳肴那是不在话下,你也不希罕,不如我带你到另一处所在,做得的好茶饭,汴京风味,你却多半还没有尝过!” 桑梓儿果然一听便感兴趣,笑嗔道:“你不早说?” 石越微微一笑,见她不执意进去那里所在便不禁如释重负,当下便与她一路说笑到了张家店里,他们两人服饰都颇华贵,方一坐下,早有人迎来,连声价的唱道:“两位官人,小店茶饭著名的有:百味羹、头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二色腰子、虾蕈、鸡蕈、浑炮等羹、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假河鲀、白渫齑、货鳜鱼、假元鱼、决明兜子、决明汤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羊闹厅、羊角、腰子、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还元腰子、烧臆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一气说来毫无一滞,直到洗手蟹才稍微一顿,换了一口气,接着唱道:“外来托卖的有:炙鸡、燠鸭、羊脚子、点羊头、脆筋巴子、姜虾、酒蟹、獐巴、鹿脯、从食蒸作、海鲜时果、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两位官人随兴请点!” 桑梓儿一生之中没见过这般伶牙俐齿报菜名如唱歌般之人,早已经忍不住笑,正要选几种有趣要他慢慢解说,却见店里又走着几个小儿子,都着白虔布衫,青花手巾,有的挟白磁缸子卖辣菜,有的却是托小盘卖干果子。那小二何等伶俐,才见她眼色,便已经将那几个小儿子招来,指着托盘介绍,什么是旋炒银杏,什么河北鹅梨,什么是回马孛萄,一气又说了近百种花样小吃,直说得桑梓儿目眩神迷,应接不暇,其实这些东西于她这般豪富之家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异常希罕之物,她也未必便没有吃过,只是突然一下子全放了眼前,做法又与平日不同,却不免眼花瞭乱,样样新鲜了。 种种美食实在太多,稍微点得十余样,已经放了满满一桌,其实她又哪里吃得掉这许多?每种只略微尝上一二样,还未及尝完便已经饱了,但见这些吃食精美异常,还是不禁连连呼好! 石越一边吃,一边看着桑梓儿大觉有趣,不禁问道:“味道当真这样好么?” 桑梓儿想也不想,便嫣然道:“自然是好的!” 石越不禁摇了摇头,温言道:“吃完想去哪里玩?” 桑梓儿心中早已经有了计较,看着潺潺的汴河,笑道:“顺流而下,却是那里?” 石越想了一想,但他对道路究竟也不甚通,当下只得叫了小二过来询问,只见小二笑道:“往前不远是前州桥,临汴河大街的便是相国寺,桥西有贾家瓠羹,孙好手馒头,尽是人间美味哩!” 桑梓儿拍手笑道:“咱们便是要去相国寺!” 那小二向她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纳罕,这个少年官人容貌秀丽,声音娇媚,举止女态,眼见与这俊朗官人举止亲密,只怕便是他的嬖幸,当下微生鄙夷之心,摇头离开。 ※※※ 关于汴京相国寺,石越曾经读过一本叫《如梦录》的记载,约略知道一些的来历,相国寺原是战国时期魏公子无忌(信陵君)的故宅。南北朝时期佛教盛行,北齐天保六年在此兴建寺院,名建国寺,后毁于战火。唐初这里便成了歙州司马郑景的宅园。唐长安元年名僧慧云从南方来到开封,用募化来的钱买下郑景的住宅和花园,于唐景云二年兴建寺院,并根据施工中从地下挖出的北齐建国寺旧碑,又命名为建国寺,同时将募铸的一尊高三米的精美弥勒佛铜像安置寺中。建国寺重建时,唐睿宗为这个寺院亲笔书写了“大相国寺”的匾额,后世便一直称为相国寺了。 到得北宋,东京相国寺更成为东京第一等热闹的所在,除去佛教盛会不说,便是每月五次开放交易的万人大会就已经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原来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近得佛殿,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占定两廊,各寺庙的师姑卖些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殿后资圣门前,尽是卖些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后廊就大多是日者货术传神之类,有兴趣的游人,若是细细来逛,便是几日也不能尽数看完。 此时过来,虽没有赶上一月五次的万姓大会,但同样是游人熙攘,十分热闹,相国寺正殿甚是高大,庭院宽敞,花木遍布,僧房栉比,兼有当时的许多名人的书画佳作,如当时名动公卿的高益、燕文贵、孙梦卿、石恪、高文进、雀白、李济元的佳作,皆荟萃于此,若是用心赏摩,数日也不能够尽得妙处。 桑梓儿自幼习画,颇能领略其中妙处,一处处碧纱笼中依次看来,突然间好生惋惜,说道:“据说这里还有吴道子的画,如今可是不能看见到啦!” 石越笑道:“殿内有一尊挺高的弥勒佛像,咱们瞧那个去!” 说到弥勒佛,倒勾起桑梓儿一直不曾提起的一桩心事,此刻看到莲花座上的弥勒佛,不禁怔住,石越见她怔怔看着佛像一言不发,不禁奇道:“梓儿?怎么了?” 桑梓儿被一言惊醒,不禁微微一笑,说道:“石哥哥,我想到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我在这里认识的姐姐,”桑梓儿狡黠的笑了,“那时哥哥还在狱中,我陪母亲来上香祈福……” 石越“哦”了一声,笑道:“那又认识了什么人?” 桑梓儿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见她容貌生得很美,对你又很是倾慕!”说到最后两字,脸不禁红了起来。 石越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见她忽然脸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觉好笑,不禁问道:“这又怎么样呢?” 桑梓儿眨眨眼眸,笑道:“我听到她喃喃低语,似乎是你祈福,便是她的丫环也对你仰慕得很,说王宰相的公子也比不上你!” 石越微微一笑,说道:“那是他们抬爱了!” 桑梓儿摇了摇头,想再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那天的事总是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如何对石越尽数重复出来。 石越见她不说,也不强迫,心中却想道:“小丫头年纪大了,不免多了许多古怪心思,却不知那天她遇上了什么人?”他自然猜想不出,那天桑梓儿遇上的却是楚云儿。当下道:“你累了罢?咱们去喝碗茶好不好?” 桑梓儿点点头,当下两人到茶舍坐下,早有茶博士上前斟茶叙话,原来相国寺中,每天均设有表演节目,此刻正有人击节说书,说的正是一出:白衣秀士平魔记。 石越听了一会,渐渐听出这出《白衣秀士平魔记》中有猴行者化为白衣秀士,神通广大,作为唐僧的保驾弟子,一路降妖伏魔,似乎便是《西游记》的前身,只是粗糙的多,也没有猪八戒,只有一个深沙神,隐隐有沙僧的影子,不禁在心中哑然暗笑。 桑梓儿从没听过人说书,当下听得津津有味,颇为入神,一章既了,悬念留存,见那说书男子转身欲离,不禁颇为失望,石越猜出她心中所想,当下道:“回头我寻到他到宅中说给你听!” 桑梓儿点了点头,正要道谢,却见又走进两个袅袅娜娜的浓妆女子,手执云板,显然是来唱曲,这两个女子俱有几分姿色,走进之后深深便道了四个万福,众人便先喝了一个满堂彩。 其中一个紫衣女子嫣然一笑,也不多话,顿开喉音便唱,莺莺呖呖,唱的却是一曲《蝶恋花》: 碧玉高楼临水住,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云去。 远水来从楼下路,过尽流波,未得鱼中素。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长在分襟处。 一曲歌罢,余韵渺渺,众人哄然赞得一声“妙”字!早已经有人高声动问道:“这是谁个的好词?” 那紫衣女子微微一笑,娇声道:“前朝晏宰相家的公子,号小山的便是!” 石越恍然大悟,他对宋词甚熟,自然知道晏小山便是晏殊的小儿子,也便是著名才子晏几道,只是这首词想是后世不甚为选家重视,是以他也没念过。 只听得人说道:“晏小相公此首词固然佳妙,但当朝另有一位不世出的才俊,小娘子如何不唱他的词来听听?” 那紫衣女子秋波一转,笑道:“官人所指……” 那人叫道:“自然是石九变,石词!”说到此处,朗声吟道:“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这等豪气干云之作,本朝罕睹!” 那紫衣女子轻轻一笑,说道:“这位石九变也另有缠mian的词句,”说着微微一顿,曼声吟道:“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 那人赞道:“你这小娘所知却也不少!” 那紫衣女子不禁微微一笑,嫣然道:“奴家在碧云轩有一位相好的姐妹,正与石九变交好,这些词句都是从她听到的!” 那人笑道:“小娘子的姐妹想必便是艳名播于京师的楚云儿姑娘罢?” 听到此处,石越也不禁大愧,脸上微郝,也顾不上避嫌,连忙拉着桑梓儿离开茶舍,心中大窘,自己与名妓交往,在北宋官场,不过是寻常的风liu佳话,只是今日好巧不巧却被桑梓儿听见,不知她会拿自己如何取笑?再则此类事叫人家一个未出闺阁的少女听到,也实在是不成提统! 一边往外走,一边便听到桑梓儿显然在勉强克制的低笑,好容易走出相国寺,已经听到桑梓儿迫不急待的问道:“石哥哥,楚云儿是谁呀?那些词是你写给她的么?呀,哥哥也同她往来的么?刚才这两位姑娘你也识得的么?这楚云儿长得美貌么?” 石越听她连珠价似的问下去,不禁在心底暗暗叫苦,好容易走出相国寺,走到汴河边,这才行人略稀,当下涨红了脸正色道:“梓儿!” 才说得两字,却见桑梓儿卟哧笑出声来:“石哥哥,你脸红了?” 对着这个刁钻古怪的姑娘,纵然石越真是左辅星下凡,也难以区处,只得嚅嗫道:“这些事,女孩家不该问的!” 桑梓儿撇撇嘴,看着汴河,曼声吟道:“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 石越见她取笑,只得求饶道:“梓儿,不得再拿我取笑!” 桑梓儿勉强忍住笑,顿了一顿,又道:“呀!今儿出来,当真有意思得很!”然后眼睛一转,笑道:“石哥哥,是不是你早知道就不会带我出来了?” 石越见她笑靥如花,眼眸中的光采尽是纯真喜悦,不禁微微一怔,心中柔软,却听桑梓儿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不会对哥哥他们说起的……”她吐吐舌头,柔声道:“我也不想教他们知道我偷溜出来!” 石越心情大畅,笑道:“这样才乖,改日再带你出来!” 桑梓儿笑容一黯,说道:“你要送我回去了么?” 石越心中一软,说道:“不是说了还有改日的么?” 桑梓儿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忽然问道:“石哥哥,你带我去见见楚云儿好不好?” 石越吃了一惊,奇道:“你要见她?那地方也是你去得的么?” 桑梓儿不说话了,脸上神气却明明白白露出不乐意的表情,石越不禁叹了口气,柔声道:“梓儿妹子,你另外说一个地方,石哥哥一定陪着你去,可是碧云轩却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呀……” 桑梓儿的眸子灵活的转动着,问道:“为什么不能见?你怕她瞧破我是女儿身么?” 石越道:“这倒不是,只是……”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如何解说,只得说道:“眼下天色渐晚了,也到了开饭的时间,若是伯父伯母他们知道你偷溜出来,不知要如何生气呢?知道我再将你带去那等场合,不是要将我也一同责备么?”说着向桑梓儿一躬,苦笑道:“便饶了我罢!” 桑梓儿听他如此说,也只得做罢,撇撇嘴低声道:“偏你 们去得我就去不得!” 石越只假装没有听见,笑道:“梓儿,你瞧,这夕阳西下,汴水东流,舟行如织,夕阳的万道金辉散将下来,可有多美!” 桑梓儿顺着他的所指处望去,顺口答道:“是呀,正好可以画幅画儿!” 石越微笑道:“这想法真妙,咱们沿河走上一段路,你多领略领略河畔风光,正好可以画出一幅《清明上河图》送给石大哥!” 桑梓儿奇道:“《清明上河图》?” 石越猛然间想起《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那是北宋末年宋徽宗时人,眼下可还不到时候,当下急忙掩饰道:“是我说得错了,你画一幅《汴河图》送给我罢!” 桑梓儿听他向自己索要画作,显然颇赞可自己画技,不禁心中喜悦,答应下来却又不免心中惴惴不安,生怕画得不好惹得他笑话,当下果然甚是认真端详两岸风景,一边在心中暗暗布局筹思。 石越见她一脸的认真专注的盯着汴河,似乎要把眼前的一草一木尽数记到心里,不禁微觉好笑,眼见汴水,蓦然间想起一事,心中猛然一动,自己也不禁被这样一个想法震动了。 桑梓儿正想向他询问,忽见他沉思入神,忍不住便问道:“石大哥,你在想些什么?” 石越听得她相问,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我看见汴河,不免想起当初大宋建都汴京时的初衷!” 桑梓儿奇道:“大宋建都汴京有什么初衷?” 石越道:“当时大宋初建,四方未定,太祖皇帝与众大臣商议建都之事,许多大臣尽皆不同意建都汴京,因为汴京地处平原之上,豁露在黄河之外,若逢战乱,便无险可守,燕云十六州又被割赠辽人,若是辽人南侵,只须三日便能驰到汴京城下,这对是国防是一个极大的危险。” 桑梓儿道:“那当时为什么还是定都汴京,太祖皇帝总有他的道理罢?” 石越解释道:“当时有人建议定都洛阳,那里有险可守,军事上大为有利,若再能定都长安,自然更可成为凭恃,可是太祖皇帝终于力排众议定都汴京,也实实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大宋建国之前,历经近百年的战乱,洛阳长安俱已经残破不全,修缮宫殿须要极大的费用,而且当时为定四方,养兵也是大量之需,也需要大量的钱粮自南方运来补充,若是定都洛阳长安,运河未通,陆路运输,那么耗费之巨,实在惊人,以当时国力,万万不能及此!是以不得不建都汴京!但太祖皇帝当时也说了,子孙若有余力,是当迁都的!” 桑梓儿摇头道:“眼下可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石越微微叹息,道:“自澶渊之盟后,虽然边疆也时有战事,但至得汴京,毕竟承平已久,大伙渐渐也不再提起迁都之事,而且如今迁都,需得巨额的金钱,国库之力也有所不支,眼下为着冗兵待裁之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如何有余力养兵养吏之后再来迁都?可是国都不迁,日后若起战乱,总是心腹之祸!”他自然是知道,没有迁都的后果,数十年后,金国南侵是如何的势如破竹,北宋是如何的沦陷。 桑梓儿瞧出他脸上的惋惜,再见他纵论国事,神采飞扬,心中不自觉的起了仰慕之心,说道:“那么石大哥应该向当今官家提出迁都之事呀!” 石越道:“这自然是要说的……”说到此处,想起眼下朝局中事,不禁心中又黯得一黯,说道:“但眼下咱们且先不提这个罢!先送你回家罢!” 桑梓儿“哦”了一声,心中虽然不舍,但也知道再要拖延,势必被家人发现,麻烦不少,当下随着石越缓缓向城中行去。 两人来时,固然是精神抖擞,步行甚快,但到回时,桑梓儿却不免感到疲累,当下行得甚慢,此时汴京城中,又是另外一番繁华,管弦丝竹之声充盈大街幽坊,燕馆歌楼,灯火已亮,城中的大酒楼上,已经站满了浓妆丽服的女子,莺莺燕燕,浓香之郁,远远便能闻见。 可是街边的小贩,大多已经散去,街上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以及装饰华丽的马车,顶插绿柳的小轿,尽皆夺人眼目,寻常人等早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但却在此时,缠mian隐约的乐声却夹杂着一段凄清幽冷的琴声,尤其的与众不同,石越心中好奇,当下与桑梓儿沿声询去,行出半里,却见街边卦摊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个白须老者,桌上放了一具瑶琴,信手而弹,虽看似无心,但琴声幽凄,却似有不可排解的心事。 石越这三年来听惯了楚云儿的妙技,对于琴音之妙,也渐渐能够领略一二,站着听了一会,发现这老者手法纯熟,竟然是此道中的高手,只是琴声凄楚,似乎颇怨,不合琴中哀而不怨、怒而不伤的极高境界。 桑梓儿听了一会,似乎也感受到琴者心中的无限凄苦,不禁泪盈于睫,那老者一曲弹完,头也不抬,只淡淡问道:“两位官人以为这一曲如何?” 石越赞道:“老丈这一曲,手法纯熟,极得其妙!” 那老者抬起头来,冷冷一笑,道:“原来也是不懂装懂!” 石越被他一激,忍不住又道:“只是此曲,哀中有怨,不免落于下乘了!” 那老者脸上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沉默了一会,忽然微微一笑,问道:“那么这位官人识得老朽所使的这具琴么?” 石越近身去看,轻挑琴弦,琴音清越,不禁赞道:“小可不识这是何琴,但琴音清越如此,必能成为千古名琴!” 那老者纵声大笑,忽然抬首曼声吟道:“清辉照海月,美价倾皇都!”他顿了一顿,看着石越一字字说道:“这柄琴便叫做海月清辉!” 石越隐约中似乎听过此琴的名字,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正自回想,只见那老者长身而起,挟起琴便转进身后的街铺,没入铺后的柜后,抬头看那店铺,正是“琴坊”两个黑亮大字,不禁微微一怔,对这个老者颇起结交之心,但天色已晚,又惦着送桑梓儿回家之事,微一迟疑,便转身向桑梓儿道:“梓儿,咱们回去吧!” 听了这样凄清的一曲,回途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好容易行回桑宅门前,石越正要说话,却听桑梓儿轻轻道:“石哥哥,我……我要回去啦!” 石越抬起头来,正要说几句话来道别,却不自禁的顿住了,因为这时他看见了桑梓儿眼中的泪光,一种异样的情绪掠过了他,使得他不禁恍惚起来。 ; 第一节 熙宁二年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样来到这个世界了。但是当我知道自己居然成为又一位回到古代的同志,并且是回到了被陈寅恪称之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北宋时,我又昏过去一次。 记得曾经有人写过最想生活的十个历史时期,宋仁宗柳永的时代赫然入选,现在虽然是西元1069年,神宗皇帝熙宁二年,无论是在位长达四十年之久的仁宗,还是那个时代的柳永、包拯,都早已作古,但是这毕竟不是一个黑暗的王朝,而是中华文明登峰造极的时代,回到这个时代,体验一下古人的生活,相信很多人都是很高兴来尝试的。况且这时代还有苏门学士,还有王安石、司马光……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高兴起来。我又不是故意回到古代的(而且据我所说,时光旅行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身上只有几百元在这里相当于废纸的人民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因为我不吸烟,所以连打火机也没有)。既便我是一个历史系的学生,但是我所长的是秦汉史,本来历史的真相就淹没于时间当中,何况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一些大事件,我也没有办法依靠这个来发迹呀,这毕竟是太平之世。况且还有户籍制度,我这个三无人员如何立足,实在是一大难题。我甚至不能说我是从海外回来的,因为我除了知道地球是圆的外,对外国一无所知,几句话就会被问出毛病来。 现在唯一能让我安慰一点的事情,是我所处的地点,是开封的一个座庙里面。庙里的和尚看我晕倒在外,头发又很短,以为是游方的和尚,好心把我救醒过来。我既然不善说谎,又怕言多必失,干脆就装糊涂,做成把往事一概忘掉的样子,那些和尚半信半疑之间,也就不再打听我的来历。只是我既已醒来,身体也无大碍,就不好赖在这庙里,须得自谋生路了。 出来后在汴京到处乱逛,方知道不久前王安石刚被二十二岁的皇帝赵顼提升为参知政事,历史上著名的王安石变法,也就要在今年拉开序幕了。但是这等大事,与我这个未来人又何干,就算我想关心,也关心不到,现在首要的任务,还是在这里活下去。 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好去处,就信步而行。却到了那河边,那茶馆酒楼我是不敢去的,身上没钱,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只好在那桥上呆立。突然间想起稼轩的一首词,不禁随口吟出:“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词于稼轩本是另有怀抱,我却是想到自己莫明其妙来到这九百多年前,有家不得归,也有一点才学不得施展,现在几乎会饿死在这个世界,却也免不了一些悲怆之意。 不料旁边却有人在击节赞叹,转身望去,却是个青年,儒生打扮。宋代服饰本来就很优雅,穿在这个人身上,更是相得益彰,真是人物风liu。那个见我望他,便走了过来,揖礼道:“打扰兄台雅兴。”眼眼里却有一丝惊异。我这身打扮,僧不僧,俗不俗,在当时也可算是奇装异服了,而且刚才吟诗用的却是普通话,需知各朝各代,官话发音各有不同,我讲话他虽然听得懂,却不免觉得口音别扭。 古时的礼节我也不太懂得,见到他客气,也就依样答礼道:“见笑了。” 年青人显然对我颇有兴趣,见我回话,便出言相邀:“适才见兄台在此吟诗,雅量高致,在下冒昧相邀,可否上清茗楼一叙?” 我正愁没地方打秋风,哪里有不答应之理。只是还要假惺惺客气一番:“如此多有打扰。”这话一讲,付账的人就铁定是他了。 这个年轻人对我显然很有兴趣,他以为那首《水龙吟》是我作的,便要请乐坊的女子配曲高歌,我当时便拦住了。“在下的词,可使关东大汉执铁板唱之,不可使儿女子持红牙板而歌。”这句话本来是苏门的对白,我也没想那么多,既然占了稼轩的便宜,就不妨先借过了。 他听了我这番话,不由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直呼“妙哉,妙哉!”,拿着扇子一边击打桌子一边就高歌起来。 我倒想不到这个人也精通音律,这水龙吟由他唱出来,有几分慷慨,有几分落拓,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倔强,竟引得满楼的人倾耳相听。我当时也不料这一首词第二日就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那些不得志的文人才子,很喜欢这词的意境,我一夜之间,竟然以文名噪声京师。 这个年轻人姓唐名棣,以我对历史的了解,当然知道他不过是个默默无名之辈。但是有才情却默默无名的,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青史能容纳的人,毕竟有限。唐棣家里是四川的大地主,祖父辈也做过官,他就在太学读书。我知道宋代政治开明,太学生议论之风,不下于东汉,这些人衣食无忧,前途光明,对这个社会多有抱负,也是正常的事情。 这一天他邀我一叙,本来一是好奇,二是喜欢“我的”词,不料高谈阔论之下,因为我对前朝史实颇熟,而且议论中常有新奇的观点,竟然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我不治经典,他却大不以为然。谈及我的处境,他知道我忽遇大难,前事全然忘记,便知道我定然处境尴尬,临别时竟然送了一锭银子给我。 银子在宋代虽然不是主要交易货币,却也是很值钱的。我知道唐棣颇有任侠气质,也并不拒绝,坦然收下,便告辞了。 第二天,我找到一个钱庄,把银子换成一包钱,置了一身衣服换上,然后问到附近的煤窑,又到茶馆打听了一个煤窑的价钱,就前去城外,想买下一个煤窑。那些百姓也并不抬价,这煤窑虽然是他们生活的来源,但是我出钱既多,买下后又许请他们做工,他们也就痛快的卖了。然后我设计了蜂窝煤的各式炉子,又找铁匠打造了做蜂窝煤的工具,又是请人来做煤卖煤。就这么忙了几天,那煤窑原来的主人叫石三,和我竟然同姓,我看他为人也很朴实,就让他负责帮我招呼那些琐事。 其实天气已然转冷,蜂窝煤的好处显而易见(并且买了那种做煤球的工具后,普通人家都可以自己做煤球),当时百姓也并不困苦,中等以上人家还用得起,这玩意很快就畅销起来。等到资金稍稍宽裕,我便叫铁匠打了一只北京炉子送去太学给唐棣。其后这种北京炉子也投入市场,不过价格稍高,却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了。 唐棣虽然不太看得起生意人,但是对我这种新奇的发明,却也很是赞叹。不到一个冬季,我就由一无所有变成一个小财主,也是唐棣所料想不到的。但是我所得意的却是这是自己来到古代后,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第一个变化。; 第二节 印刷术 虽然我很快就成了一个富人,但是基本上我不是具备冒险精神的人物。我很清楚的知道这种煤炉的制造方法给我带来大利润的时间不会超过这个冬季。所以当我的身家达到几十万钱的时候,我在汴京周围置下了地产,并且登入户籍。在耶元1069年快要过去的时候,大宋的汴京户册里,多了一个不显眼的名字:石越。 我现在拥有数百亩的田产和大片的土地,在乡间也有自己的房子,并且有不少奴仆。虽然对于人人平等的观念我深表赞同,但是我并不拒绝享受被人服侍的感觉。而对于唐棣来说,这也意味着我走上了正道,他和他的太学生朋友开始和我频繁的交往。 做为回到古代的同志,我知道有几项工作是必作的:火柴和玻璃可以挣钱,炼铁和造枪可以强国……当然,还有印刷术可以推动文明的发展。这些东西虽然我不知道其细节,但是学历史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要尽量的博闻强记,所以大体的东西我还是知道了。为了避免忘记,我把这些都整理成小册子,我并不担心失去机密,这个世界没有人看得懂我的简体字。 这几天来到我家里和我交游的太学生们,并没有在历史上很有名气的人物。除开唐棣外,一个叫苏巩,一个叫王石,虽有几分才情,却也不特别出色的人物,只是和唐棣都是一个类型的,慷慨任侠。这三个人都是蜀人,对王安石变法颇多议论。象他们这样有功名的人议论朝政,批评时局,在宋代来说是相当正常的事情,特别是还算开明的北宋。但是如今两党相争的时期,我也很担心他们的前途因此受到影响。而我一般却只谈些史事趣闻,我不想惹上大麻烦。 为了制造火柴,我开始派几个机伶的家丁去湖北荆门寻找磷矿,我知道那里有一个现代叫钟祥的地方号称“中原磷都”,另外四川的什邡,有李冰陵园的地方,也有很好磷矿,我另找了几个人过那边去看看情况。 历史记载,北宋初年就出现了“发烛”,那是一种火柴的雏形,是用沾着琉璜的杉条磨擦起火。但是这种火柴并不方便,而我要制造,却是现代安全火柴。我知道将白磷隔绝空气加热到250c制成红磷,再把红磷和细砂做成胶糊涂在火柴盒边上,火柴的药糊则用可燃物三琉化二锑、氧化剂氯酸钾及催化剂二氧化锰,调成胶糊沾在浸过石蜡的木棒上。使用时火柴头和盒边的红磷相摩擦,红磷局部变为白磷引起燃烧,这种火柴不仅无毒,而且必须在涂有红磷的特制火柴盒上摩擦才会着火。 但是理论的东西要变成实作是相当困难的,且不说我并不知道四川和湖南的磷矿是白磷还是红磷,仅仅对于开采和提炼的流程,我就完全不知。而现代火柴的药糊,我自己既不会做,也无法请教当时的人。我不能不深深感叹,钱,并不是那么好挣的。 但是好歹也要试试。只是想想那些回到古代的同志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出火柴来卖,我却这么束手束脚,就不得不感叹人比人,气死人。 在等待那几个家丁的消息的同时,我在汴京城里雇了几个老琉璃工,我给他们的月薪不低,且答应让他们在我的庄园养老,他们也就很痛快的答应过来了。这时候我要做的,就是试制出玻璃来。我并不指望做出多么高级的奢侈品,要知道吹玻璃是一门要求相当经验的技术,没有二十五年以上的经验,想要做出那种美奂美仑的玻璃艺术品,无异是开玩笑。我的要求很简单,做出透明的玻璃制品来,就是成功。当然,最重要的是镜子。 配方倒是很简单,一份生石灰,一份半纯碱,七份半石英石(在此鸣谢端木赐兄),温度达到八百度的时间,就可以出炉了。然后就是吹的艺术了。买来练铁的设备,然后把大体的事情一交待,就让那几个琉璃工去试制了。一边试炼一边记录,我也不指望这么快弄出来,但是出于好奇心,我也天天守在炉边,偶尔指点指点。 一个月的时间就忽忽过去了,炉里出来的什么玩意都有,但是就是没有出玻璃。那钱花得我也蛮心痛的。现在煤炉的市场我已经没什么优势了,利润少得可怜,难不成真要我在这大宋当个地主了此一生? 玻璃没生产出来,但是对环境的污染却不好忽视。这些细节方面的经验慢慢也总结不少,科学家要习惯失败,我决定要坚持投资,只是个人来讲,到那炉边去视察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技术上的事情,全部交给那几个琉璃工了。 很快就到了春节,熙宁三年的春节很是热闹,我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春节。我也慢慢习惯做一个宋朝人了。偶尔把后世一些词人的佳作让歌女们来唱,一夜间就可以传遍东京,现在整个汴京都知道在京师的郊外有我这么一个隐士词人,据说连王安石也夸过我的词写得好。偶尔也有些文人慕名来访,我也就刻意结纳,不管新党旧党,全不得罪。 做为一个后世人,我是很知道的,如果得罪旧党我还无所谓,但是得罪新党,只怕我会死得很惨。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象我现在这样无权无势,就只有走终南捷径,刻意给自己营造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形象,这样我的名声一大,政客们就会对我比较客气,这也是我的自保之道。 因为我毕竟是个现代人,对于下人我也比较客气,并不使用暴力,也不刻薄,家丁和奴婢们很快也就很高兴有了一个不错的新主子。便是方圆数十里,石员外的名声也是好得不得了。 这个春天,最要紧的事情却不是这些,而是我来到古代后,第二件大事终于成功了。 不回到古代不知道搞发明创造的艰难。本来以为有毕升的技术,不就是把活字变成铅字吗?但是做铅字的困难,另外新型铸字机、印刷机的发明,真的不是现代人做的事情,现在才知道就算我生在几千年后,照样发明不了什么。 只不过我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什么都可以不管,这件事意义实在太重大了。所以才不惜花重金请了一堆师傅来,我提出设想,他们就反复琢磨。到最后我把我知道的一鼓脑的说出来,就让他们玩去了。 劳动人民的智慧还真是无穷的,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居然就捣鼓出一架水力印刷机和一架手摇铸字机。真是聪明呀……难怪宋代有那么多了不起的发明。 再也没什么比这种新式印刷机的发明更让我激动的了,做为一个历史系的学生,我很明白先进的印刷术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特别是以为中国的文明程度,这种印刷术一旦普及,就会使民智大开,只要能够维持一两百年的和平,民智大开的中国将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基础。 我立即请来了唐棣和他的朋友,在酒桌上很隆重的把印刷机和铸字机的主要发明者李三朴和赵树福介绍给这些太学生,并且决定成立一个印书坊,李三朴和赵树福就是印书坊的技术总监了。即便是唐棣也不能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激动,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要把两个从事贱业的人介绍给他们,更不懂什么叫“技术总监”,他们或者以为我这是一种名士风liu的行为来宽容,或者是以为我吃醉了。而李三朴和赵树福却只会憨厚的笑着,不知所措的和我们坐在一起。当然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感到荣耀,虽然他们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发明给他们带来的荣耀远远不是和几个士子同桌共饮可以相比的。 “汴京民智印书馆”在这个春天开张了。我妥善的保存好图纸,并且要求李三朴和赵树福监制更多的机器,我要把这些机器推广到全国,而不是仅仅为了谋求自己的商业利益。这样万一我有不测,这项伟大的发明也不至于因此而失传。 鉴于当时的历史现状,我首批印刷出版的,是《春秋》诸传和《论语》,我得小心翼翼的出版着,害怕引起儒生们的反感而把我卷进政治的旋涡,让这个刚刚萌牙的力量就这样夭折了。除此之外,我也请太学生的朋友帮我去求一些本朝文人的著作来结集出版,一方面可以因此博得到士大夫阶层的好感,我只要印一本书,就可以让作者和他的门人朋友都对产生好感;另一方面,我不需要支付版税,还可以因此而挣得一笔钱。 本朝的文士们多有不错的见解和论作,但是他们的许多作品因为流传不广,而导致影响不大。把这些东西结集出版,很得儒生们的好感,而也不至于象出版报纸那样引起麻烦。当然,那些歌颂圣恩的文字,我更要选择性的出版,这样才能左右逢源。 很快,汴京民智印书馆就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焦点。大量的印书坊几乎破产,因为我们印的书大批量印刷,成本低质量好,价格又相当的低廉,仅仅到了夏天,《春秋》和《论语》就满世界都是了,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想读书,就买得起这两本书。而那些本朝名人的文字,让我获利颇丰,只是印量就不可能有《春秋》和《论语》这么大了。 之前因为我的清名早已传遍汴京,而我这种明显带有垄断目的的商业行为在这个时候反而给我博到了令名,士大夫们因为书价的下降反而夸奖我并不是那种追求金钱的商人,穷苦的读书人因为买得起想要的书而高兴,很快有人就向皇帝推荐我,想让我去朝中做官。 在熙宁三年的夏天,在我们那个时空中被谥为神宗的年轻皇帝,给我下了一纸诏书。; 第三节 第一次诏见 二十三岁的皇帝给我的这份诏书,让我深刻的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做隐士。然而也有一些是我这个现代人无法理解的,那就是我其实并不认识什么官员,他们为什么会举荐我呢? 赵顼在我们那个年代看来,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我有点近于无礼的观察着这个年轻的皇帝,思忖着他在历史上的作为,这是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那个眼神中有几分傲气老头,一定就是王安石了,“他今年49岁,还有十六年好活”,我在心里飞快的回忆着,不由得有几分好笑。因为越是著名的人物,我就越知道他们的生死。 有人在呵斥着我的无礼,但是被皇帝制止了。三拜九叩首之礼是满洲的皇帝玩的把戏,在宋朝并不流行,我转过神来简单的参拜了皇帝,递上我奏折。在奏折里我委婉的表示,我并不想做官。 这种辞让很快被当成一种虚伪,于是皇帝继续要求我为朝廷服务,而我则“坚拒之”,年轻的皇帝有点恼怒,但是历史上我这样的人往往会有较好的名声,他必须答应我的请求,并且绝不能为难我,否则史官们会记上他的暴政。 然而在最后一次,他看来马上准备答应我的时候,我突然提出一个请求,我希望皇帝以给我专折上奏之权,让我能站在朝局之外,以平民的身份来关注着朝政的得失,并直接向皇帝本人提出建议。 很快有大臣出来说这与制不合,然而我的说法并非没有吸引力: “古谚有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今日大宋相公有变法图强之议,臣虽山野贱民,亦知士大夫赞成攘助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极力阻挠者有之。大宋朝廷之内,难免两党之争,变法者说变法是,非之者谓变法非,莫衷一是。陛下虽然天纵聪明,亦不免有偏信之失。倘有数人,不在朝廷之中,不在两党之内,以草民之身份观察朝政得失,上达天聪,而朝中诸君既知陛下能直达下情,则两党皆不敢虚妄诽谤,故陛下有兼听之明。又,臣身无官爵,于两党皆无所求,于两党皆无所私,臣亦不敢议论公卿,每月一折,只论市井见闻,为陛下之耳目而已,如此亦不违古制,当尧舜之世,便是山野草民,亦可向天子讲谏,今日之论,盖追三代遗风,而愿皇帝成尧舜也。” 虽然这些话并无文采,但是却也易懂。大臣们倒也并不认真阻拦,说白我不过是想做个不想要官职的御史罢了,又有什么好阻止的呢? 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却至关重要。我现在的态势,一方面很想涉及到政治当中,来影响历史的发展;另一方面,却也很知道此时的政局完全是个油锅,我很怕把自己给烫着了。有了这样一个超然的身份,我就既能影响到皇帝的决策,又避开了新旧的党争。而且我不要官职的令名,会让我得到更多的舆论加分,我的清名又反过来让我的进言更有影响力。 “熙宁三年……赐布衣石越进士及第,翰林学士……”——史官们如此记载着当天发生的事情。(注:北宋简拔人才,并不拘束,由布衣而为重臣近臣,史不绝书。) “白衣御史”石越能给想有所作为的年轻皇帝多大的影响,即便我来自未来,也是不能预知的。但是皇帝的恩典却给了我生意上极大的方便。 汴京民智印书馆的印书坊放在了郊区,有宋文风之盛,使得各种书籍的销量相当之大,而其利润更属可观。仅仅半年时间,我的印书坊就雇用了数千名印书工,几乎垄断了境内所有的印书业。印书馆扩张的速度也是惊人的,我在青州(济南)、京兆府(西安)、江宁(南京)、成都、鄂州(武汉)、杭州开了六个分局,并且首次向尚且活着的文人支付象征性的稿费(精致的物品加少量的钱),进一步博得他们的好感。 印书馆的业务也开始全面扩张,不仅仅是经史子集、诗词曲赋、蒙学读物,我也特意请人把坊间评书整理成小册子出版,结果果然颇爱欢迎。另一方面,我利用自己的超然身份,并通过太学的学生们,请来了一些在自然科学方面颇有研究的学者,请他们写一些通俗的小册子出版。对于《齐民要术》、《九章算术》这样的古籍,我更加是不遗余力。书籍的价格很便宜,一般十几文钱就可以买到一本,小册子只要几文,一般的印书坊根本无法和我竞争,等待他们的,要么改行,要么被吞并。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对于被我较文明的吞并,似乎并不反感。 当然我也很明白这里面其实有人是想来偷艺的,我却并不因为没有知识产权的保护而用那些旧的行规进行限制,我并不想一直垄断印书业,我只是想通过这种刺激,让有能力者偷学到我的技术,和我进行更激烈的竞争。可惜的是我那些掌柜们似乎不太能理解我的想法,所以第一家采用新式印书技术和我竞争的印书坊,竟然在两年后才出现。 这其间我冒了一定的风险,轻轻的拍了拍相公王安石的马屁——我把他1059年写的《上宗仁皇帝言事书》印了一万册免费赠出。我知道如王安石这样的人物,是不可能受贿的,而和他交游过密,只怕会招致旧党的痛恨,而不理他,又怎么也说不过去,那就找他最痒的地方下手吧。 只是这个王相公也真是够书生气,做为了赞赏的表示,居然只是送了把他写诗的扇子给我!简直让人觉得这家伙太抠门了。 耶诞1070年,我的生活主要就是印书馆的工作。这个印书馆能对中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我所不能预测的,但是我知道在书籍价格下降,印刷更加方便的时代,文明更容易保存和传播,则是毫无疑问的。比较直接的影响,则是我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书商,而且我也因此成为了当时汴京城里较为富有的人之一。而新技术的直接发明者,李三朴和赵树福也成为了我印书业的代理人,这两个人比较让我喜欢的是,他们并不是把钱看得很轻,但是也不把钱看成很重。而且他们似乎很自然而然的把自己的未来依附到了我的身上……(这一点,我是在放心的同时也感到悲哀的。) 做为印书馆的社长和总编,袁枢和郭泰都来自太学,这最后也成为汴京民智印书馆的传统,每一届的社长和总编,都是太学生,当他们考取功名担任官职后,就会自动卸任,另荐贤才来接替。之所以请毫无名望的学生们来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实在是因为请不到太有名望的人,而且太学生们虽然很骄傲,倒也不是高高在上,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做编辑的人要是眼界太高,也是一件蛮麻烦的事情。 而这一年的大宋,则依然是在争论与变法中度过,王安石在旧历十二月被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欧阳修马上就要退出政坛(在神宗即位后不久罢知毫州)……我不冷不淡的写着一些街头的见闻,说着印书馆的故事,附一些刚印的新书,隔月送给年轻的皇帝,简直就如同一个弄臣。因为我知道大宋的病根,实在是在于政府的财政支出过于宠大,养兵养官养出了巨大的寄生阶层,他们吸干了大宋王朝的每一滴血。政府是没有任何余财来进行新的举措的,而王安石的变法,倘能有范仲淹的成功为铺垫,或者还有希望,否则只能走向死胡同。只是我虽然明知这一切,却根本没有任何把握可以说服年轻的皇帝。; 第四节 学院 很多人都认为王安石是一个偏执狂,究竟是不是如此我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熙宁四年,王安石已经是真正的权相了,反对党中敢为仗马之鸣的或贬或谪、或罢或逐,留在汴京的人已然不多。或者有人认为我可以向皇帝进言稳重的推行新法,一府一路的试点而行,学着我那个时代中国的改革开放的方法而行,但是对于熟悉历史的我来说,却是深深明白这种进言适足以为自己招祸。连韩琦这样的丞相、欧阳修这样的名臣,都斗不过王安石,我又有什么本事来说服神宗呢?所谓的试点,其实王安石在其短暂的地方官任期中,已经做过一些试验了,没有先例可引,就不具备说服力,人家只会认为你是多此一举。 熙宁四年,在大宋与西夏的边境,发生了军事冲突。但是这与远在京师的人们并无太多的关系,在消息传到京师的那个月,士子们中间最流行的话题,是汴京民智印书馆开始大规模发行由当今皇帝亲自作序并且做为礼物赠送属国与邻国国君的《资治通鉴》,也借由这个机会,我认识了司马光。这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保守派的名臣。 另一方面,则是历史上本来应当在下半年才发生的事情提前发生了——皇帝诏令天下,《春秋三传》再一次成为明经科的考试课程,而诗赋取士则被废止。我不知道这件事多大程度是受王安石的影响,又有多大程度是受我大力发行《春秋三传》的影响,但是我参预了历史的进程,则是第一次如此明显的表现出来。 在此鼓励下,我在东京创办了第一家真正意义的大学——白水潭学院。这个名字如此的平凡,仅仅因为学院的所在地曾叫白水潭,便以地名命名了。 学院并未分系,只是学员们除了接受儒家经典教育外,还得学习数学、地理、物理、化学、生物五门课程中的任意三门。这些教材由我亲自编写,第一次把阿拉伯数字和标点符号引入了中国。坦率的说,除开地理和生物外,数学、物理和化学三门学科,我的知识不超过高中的内容,而真正有条理连贯的,则仅仅是初中的内容罢了,其他的则全部附于书后,供那些有兴趣学习者去研究。我很小心的避开了天,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代研究天象,是要冒相当的风险的。 在最初,白水潭学院并未吸引到什么人来报名。当时的智识阶层无不以当官为唯一的出路,我这些“奇技淫巧”,顶多是做为一种证明自己博学的见闻来学习。但是我很聪明的率先低价发行了所有这些教科书,当那些读书人看到这些书的时候,所受的冲击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宋代是我国传统文明的高峰,中国的技术在当时达到了古代社会的顶点,各种各样的发明层出不穷,甚至让人感到有些超越时代。然而却没有一个理论体系来归纳,并通过理论的研究来进一步促进技术的发展。 我的几本教科书—— 《数学初步》是由我口述,雇了几个儒生写成的;这本书里表达了我所知道的全部数学知识,给当时一些博学的人带来的冲击只能用震憾来形容!他们无法想象数千年算术知识,在我这里简直如同小儿科,我所能解决的问题比他们复杂得多,我所面对的问题也不知道要深几个层次……坦率的说,宋人并不固执,特别是宋代的读书人,对于和儒家经典并不冲突的自然学科,他们能有自己的智慧来接纳这一切。 《物理初步》在这本书里我用无可置疑的权威阐述了一些物理学的基本概念,并且把一些我不能回答的问题列于其后。当人们看到生活中的种种问题都可以用一些定理来解释之时,他们的佩服马上就可以写到脸上。 《化学初步》则是最晦涩的一本书,因为我无法和人们真正解释清楚分子的概念。但是原子的概念却由此而深入人心,当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我在另几本书中树立起的权威形象让人们自然而然认为我这里也是对的。这本书自出版后不断的修正,在长达一百年的时间里,没有一个版本坚持过两年而不被修改的。 《地理概述》,这本书出版后,被当时的人们称为《新山海经》、《水经注》,但是其影响却是如此之深。因为凡是他们经验所及的,我都是对的。这本书关于中国的地理,却是由当时的儒生们所写,我仅仅是审议一下。 《生物学》,我对生物学一直有特殊的兴趣。所以这本书我写得相当的完美,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由我口里说出来,却仅仅只是一种猜想,并且由此引发了读书界的一场大争论。无数人的指责,亦有个别杰出的辩护,唯一无可置疑的,则是本书真正开创中国的生物学。 仅仅这几本书就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人们以看待一个奇才的眼光来看待,好学的神宗皇帝甚至亲自接见,要我本人向他解释这些书中所提及的概念。坦率的讲,虽然有些地方他并不能接受,不过皇帝基本上是一个聪明的人,他很快接受了一些概念,并且对我提出的标点符号方案深以为然,下令在全国强制推行。喜欢写序的皇帝给这几本书做了一个总序,使得这几本书成为了钦定教材,甚至为太学所采用。 第一期的学员我招到了八百人,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规模。官方的学府,学生们上学是有津贴领的,而在我这里,却是要交钱的。这一进一出之间,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却仍然有如此多的人来上学,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许多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们到我这里来读书,以显摆自己也是个读书人。 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是总比没有好吧。就算拿他们培训教员吧,那些“新学”的教员,就是那几个帮我编写教科书的儒生,虽然经我解释,明白得比别人多一些,也有些勤于实证的,懂得可能更多一点,但是总不是很专业的。这些少爷们,正好给他们实习。 然而让我想不到的却是,因为学院是公开授课,结果那些“新学”的课程,来旁听的人竟然是人山人海……来得晚一点,就绝对没地方站。还有一些人,则是很不服气,特别跑来学院找我辩论的,我当然很少亲自参加,而是由那些教员和学生中的积极者来应辩。我为此特意腾出一间大厅做为辩论厅,任由那些人和我的教员们辩论,并且每七天中规定一天时间就是用来辩论的。于是这一天成为大宋读书人和爱看热闹的百姓最高兴的节日,他们每七天就等这一天来创造一个新话题以为谈资。茶馆里人们一坐下来,多半就是在谈论上一个“辩论日”谈的是什么,下一个“辩论日”又会有什么新的争论。 而辩论的话题,则由新学的真伪,渐渐扩展到儒学的经义,但是我绝对不愿意卷入新党旧党之争,所以严禁在我的学院辩论朝政得失,明确的说“非所宜言”,这种鲜明的态度很受皇帝和王安石的赞赏,而旧党也觉得我这个人很懂“人臣之道”。 只是这种辩论的火种既已种下,就根本无法控制。读书人若是闲着无事,没有不喜欢议论的,而知识分子不谈论政治,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对朝政的辩论,在白水潭学院没有发生过,不等于在别处不发生,而我在皇帝面前,也是委婉的为这些行为解释着,让他觉得不宜防民之口,又让他觉得辩论把问题找出来,也并非一无是处。 学院的另一个特色,则是在“辩论日”之前的一天,我会去请当朝大儒、著名的发明家、博学家来做讲座,这一天又被称为“讲座日”。每逢讲座日,学院的学生都必须上午前往听讲,下午则可休息。而这时候汴京城里的儒生们,往往也会来旁听,学院旁边倒象是赶庙会一样了。 总的来说,书院的成功超乎我的想像,我似乎已经看到第二年报名的学生挤满学院的景象了…… 但是这种热情在一个学而优则仕的社会能支持多久,实在并不是一件让我感到乐观的事情,虽然那些有闲阶级会把科学的火种接下去,但是那离我想要的还差得远。 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 第五节 宴会 做为大宋国的名人,我却一直很小心的避免交游太广。但是汴京城里谁都知道白衣御史石越对于文化事业很支持,那些出身贫寒的儒生也经常是在我名下的印书局或者学院找份工作来养活自己,以度过金榜题名之前的苦寒,而其中那些谈吐不俗、仗义任侠的,也经常会被我宴请,一起谈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慢慢得觉得自己真有了些学者风范了。只是我的宴会上,却很少会有朝中的大臣,顶多就是一些翰林学士,喜欢我见闻广博,又能填些不错的新词,颇爱和我交游。 熙宁四年的冬至,是我回到古代所过的第二个冬至。历史上曾经记载,王安石曾经在熙宁四年,也就是耶元1071年,让人把他儿子的策论刊布于市,皇帝读后很是欣赏,就把他儿子王芳提拔到身边。这件事,是史上一个著名的权谋。我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王芳的策论竟是通过的我民智印书馆出版的。 王芳的策论本身是不错的,但是想到这件事所包含的政治意义,还是让我哭笑不得。不过我既不敢,也无必要去得罪王安石。须知此时倘不是因为我过于年轻,我的声望只怕还要在王安石之上。无论新党旧党,都很佩服我的才学,同时因为我不做官,政治上不站边的做法,也让双方都想拉拢我。而在年轻的皇帝面前,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因为我年轻,所以无酸腐气,很多时候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事情的本质,却从不正面顶撞皇帝。 皇帝想让我进朝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旧党也很希望我进朝廷,来平衡王安石的力量。但是我很明白虽然我有多出千多年的见识,可是玩权谋,我的天赋还不够,最起码一定玩不过王安石。我还是离政治一定的距离,对于民族的贡献会更大。 然而也因为这些复杂的关系,这一年的冬至,参加我的晚宴的,不仅仅有唐棣、苏巩、王石、袁枢、郭泰以及白水潭学院的一些教员学生,也还有诸如王芳这样的*以及翰林院的穷书生们。 歌女们唱着靡软的曲子,酒醉灯迷中人们高谈阔论,有人在联诗斗酒,有人在争议曲直……我在醉眼中看着这些大宋的精英,浑不知数十年后野蛮民族乘灭辽之余威,用闪电袭击的方式倾刻间就颠覆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帝国,心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忽又想到,现在这个年头,倘若世间真有萧峰慕容的话,他们也应当出生了吧? 我正在自嘲着自己的胡思乱想之时,忽然看到西边末席的角落里,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独自一人在喝着酒,虽然宋代的酒度数很低,但是如他这样,端坐席前,一口一碗,且能神色清明,却也让人不能不另眼相看。而那种热闹非凡中的孤寂,更让我有惺惺相惜的感觉。这时候我又注意到这个小伙子是用左手喝酒,他的右手,却始终按在一柄短刀之上。 莫非是个侠客?我暗自嘀咕。不过却知道这种事情总是虚妄。能进我这个宴会的,都是读书人无疑了,哪里会有什么侠客呀。 我朝我的管家石福悄悄的说了几句。 我选用家人一向更多信任忠厚老实的,石福是个很本份的中年人。他小心的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把他请进了内堂。年轻人眼神里闪过一瞬即逝的惊讶,却并不推迟,很大方的就跟了进去。 我请唐棣帮我招呼席中的客人,自己告了个罪,就往内堂走去。 进去后才发现内堂里竟然坐了两个人,除了那个身怀短刀的年轻人外,还有一个削瘦的儒生笑嘻嘻的坐在一边。我不由向石福看了一眼,急得他汗都快出来了,但结结巴巴的却不敢分辩。那个削瘦的儒生笑嘻嘻的说道:“子明公(我给自己取的字是子明)不必责怪令管家,是小生自己跑进来的。” 我挥挥手让石福退下,几个侍女立即上了茶,也全部退下了。端起茶喝了一口,我慢慢说道:“无妨,在下方才见到这位兄台气宇不凡,故请入内堂一叙。” 然后很郑重的向那个年轻人问道:“不敢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个年轻人连忙回礼,朗声答道:“不敢,小弟姓段,名子介,字誉之,齐地人。” 段誉之?我几乎一口茶要呛出来。看到我如此吃惊,两人都很惊讶的看着我。 我连忙解释:“方才听到段兄的字,想起一个故人。”段誉和我是故人吗?也算是吧。呵呵…… 削瘦的年轻人却不待我问,自己就介绍了:“在下姓李,名一侠,字无过,却是晋地人氏,和段兄隔了一座大山。” 我笑了笑,说道:“李兄取得好字。”本来不喜此人进来打扰,这时候却觉得他蛮有意思,做不速之客做得这么爽。不禁又问道:“李兄进得内来,想必有所教我?” 李一侠笑起来实在是一脸的坏笑,他嘻声说道:“不敢,初到汴京,早听说石子明的大名,因此混进宴会中,白吃白喝,完了再来见见高贤。” 这个家伙倒是个痛快人,“原来如此。”却又转过去问段子介:“段兄一向面生,莫非也是才来汴京?” “正是,在下到汴京不久,之前在白水潭学院听讲,听到石兄宴客,特来见识见识白衣御史。”这个段子介说起话声音很清朗,让人感觉特别痛快。 “看二位都是性情中人,我就不掉文了。段兄可是会武艺的?” 二人齐声赞同,段子介说:“我自幼习武。” 李一侠在旁笑道:“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 “好。”段子介并不谦让,三人一起出到院子里,他就开始舞刀了。说实话,看多了港台片的我觉得这些招式也是平常,反正没什么刺激可言。 一路刀法下来,李一侠大声叫好,我却不置一言。 段子介以为我眼光高,连忙要我指教。 我却反问他:“以段兄的武功,若在军中,是个什么水平?” “不敢说上将之材,较之一般军卒,还要稍胜一筹。”段子介倒有点自信。 “是这样呀。”回到内堂重新坐好,我又问道:“二位可知道本朝铁匠是如何炼铁?” 这两人都是聪明之人,一听到我东扯西扯,就知道我心里必然在想什么事情。李一侠摇了摇了头,段子介则说“看过铁匠打兵器。” 沉默许久,我又问:“二位对于今日朝局,有何高见?” 这话我知道说出来就是孟浪,但是我真想知道这两人的见识与器度。 这些古代人反而没有我这个现代人这么多顾虑,略一思忖,段子介就开始娓娓而谈:“王相公主持新政,朝廷里党争之象已成。若平心而论,则相公之法,倒不无可采,熙宁二年颁布诸法以来,裁兵省支,想必国库亦当充实不少。保甲、均输、农田水利诸法皆是善政。只是青苗、免役法却为祸不浅。至于太学三舍法,只怕还不如白水潭学院。而用王韶为洮河安抚司主管,在下亦不以为然。” 王安石用王韶为洮河安抚司主管,主持对西夏防务,两年后取得对西夏战争的胜利,让皇帝很高兴,这个我是知道的。王安石和王韶当然关系特殊,他处处插手,必然会引起无谓的猜忌,段子介的话倒不无道理。总的来说,段子介的评论倒也算客观。 而李一侠则完全是个奇才,“段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相公变法,归根结底,富国强兵四字而已。富国本无错,然而相公之法,则求富国近于敛财,致使民怨沸腾。昔汉文景之世,国家无苛繁之政,而民已富足,民既富足,则国亦富足,故武帝可以凭此征伐四方;而武帝之时,虽然桑弘羊诸人用尽心机,国库却始终不能比文景之世。何也?与民争利也。与民争利,国虽富,民不得富,民不得富,国终不得富。至于强兵,我大宋兵员虽多,然而全是消耗国库之徒,一朝国家有变,必不能战。且兵员集中于京师,京师有事,则国家崩溃不可救也。太祖皇帝定策,是为北上收复燕云,如今攻守易势,倘若有不改,有朝一日,必然为祸。昔日强汉之时,民皆习马持兵,国家仅养羽林八军而已,武帝仗之足以攻略四方,何也,国家有事,全民皆可为兵,谁人能敌?” 这些话说得段子介击掌赞叹,我也很是欣赏。接着这个话题,我继续说道:“昔日汉武帝能大破匈奴,其实盐铁专营亦是重要原因,其重要之处,不在于能为国家敛财,而是因为铁器官营,使得铁兵器得以大规模装备军队,汉军之武器装甲远较匈奴优良,以至于能以一当五……” 我这番话在今天来说,是读史的人都能知道的。但在当时,却是人们根本没有想到的。这些话马上引起他们的兴趣,于是我向他们详细解释青铜兵器向铁兵器时代的转变,以及汉武时武器相对先进的情况……二人都听得频频点头,李一侠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 第六节 合作社 李一侠的确机智,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方才子明公提到炼铁,必与此事有关。” “李兄所料不错。”我沉吟道,“我有个想法,或者可以让大宋的军卒个个都能手持百练钢刀,甚至是一种更先进的武器,凭这种武器,十万大军,足以横扫天下。”说到后来,语气都变得慷慨起来。 段子介和李一侠却深服我之能,知道我这样讲必有所恃,二人听到血脉都涨了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段子介忍不住欺身问道:“石兄有何良策?” 我凝视二人,半晌方道:“此事还需二位鼎力相助!” 二人恭声应道:“若有差遣,断不敢辞!” 我把玩着茶杯,笑道:“今宵酒酣,来日再议不迟。”三人相视大笑。 我知道我迟早要走这一步,任何回到古代的同志,无一例外的都要炼钢铁造火枪的。但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的火柴和玻璃还没有造出来,那些琉璃工人花掉了我可观的银子,虽然我不断鼓励他们,但是他们却似乎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见我。有鉴于此,我也不敢肯定我就一定能炼出好铁来。 另一方面,则是今年黄河决堤,虽然不是大患,却也为祸不浅,在这样的年头,我并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制兵器,否则随便给我一个什么罪名按上,麻烦都是不小的。我现在不愿意因为任何事损害到好不容易在皇帝那里建立的信任感。 冬至过后,皇帝在书房诏见,顺便询问一下我对安置灾民的看法。一番应对后,我发现皇帝对国库的钱粮真的很在意,也许在这个年轻的皇帝眼里,国库里钱粮的多少,每年的财政支余,真的是证明一个国家是不是富强的唯一指标。于是顺着这个话题,我开始向皇帝讲起藏富于民的道理。 我不敢确定年轻的皇帝之前是不是想到过这些,但是我当例举汉唐的例子进行说明时,我发现皇帝的眼睛在发光。这个年轻的皇帝,真的是个很有抱负的皇帝,他没有成功,是有点志大才疏了。怪不得他一上任,就问当时的宰相富弼等人强国之策,那些老人们让他二十年内不可言兵事,他马上就把他们给罢掉了,开始启用新人。王安石的抱负和皇帝的抱负,倒是相近的,这个皇帝一心只想做太祖皇帝的孝子贤孙,念念不忘的就是想恢复汉唐的疆域,打败辽国与夏国。 也因为如此,我知道皇帝的本性是急功近利的,要他学文景,他是学不来的。人家那是几代人几代人的忍辱负重,换来国力的强盛,他却连二十年也等不及。我并不指望他能够改变王安石财政改革中敛财的本质,仅仅是希望他能够在心里留下一个藏富于民的印象。 没想到皇帝却问我:“之前陈襄举荐你,他却上书陈青苗法之害,请废青苗法,你的看法如何?” 我到此时才知道举荐我的人是著名的陈襄,他在今年因为陈青苗法之弊而被贬出京师,这个我是知道的。抛开我对陈襄的钦佩不谈——他在举荐后竟然当没事发生一样,皇帝此时特意点明,必定有他的用意。 “臣此时方知是陈大人荐臣于陛下之前,青苗法利弊,非臣所宜言,然古人已有论述……” 皇帝大吃一惊,古人哪有什么青苗法呀,他很吃惊的看着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递上,看得清了,却是民智印书馆最新印的《盐铁论》,我本来是想借这本书和皇帝讲讲炼铁的,没想到这时候做了道具。 皇帝哈哈大笑,“卿欺朕不读书吗?《盐铁论》中何曾言及青苗法?” 我故意大声回道:“臣不敢,《盐铁论》中的确没有说过青苗法,却说过官营盐铁于民生之害。” 但凡官营垄断的东西,质量往往粗糙,给百姓造成很多困扰,这种种弊病,是当年的贤良攻击盐铁专营政策的一大理由,皇帝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我这时候提出这个引子,是因为我知道新法的下一步,马上就是要由地方官去市集卖东西赚钱了。王安石对这种计划经济的喜爱,真是到了变态的地步,古往今来,没有做得这么过份的。 皇帝是聪明人,很快就是明白我的立场,但是却微笑不答。 我接着话题说道:“青苗法本是善法,然而一由官府主持,善法必成恶法,还请陛下明察。微臣以为,青苗法不必废除,也可以去其病而成其利。” 皇帝看我的眼光里都有点急切了,不过他还是矜持的保持着微笑。 “……臣以为,国家之弊,不在于岁入太少,而在于岁费太多。本朝文武官员兵丁士卒为历朝之最,且官员致仕后又有恩宠,月俸照常,而陛下又仁爱为怀,使得国家冗兵冗官虚耗国库。相公裁官精兵,实是良策。臣以为,如今之官吏,可减至二分之一,兵卒之数,一二十万足矣……” 皇帝吃惊的看着我这个比王安石还要激进的改革主张,打断了我说的话:“一二十万兵卒,国家秋防岂不荡然无存?” 我又向皇帝细细的解释着,我可能发明一种新的炼铁方法,并且向他描述了火枪的一些特点,希望皇帝给我一座铁山让我研究这些东西,至于费用可以由我自己负担,不耗国库一分钱,只是怕有嫌疑,希望皇帝能批准。另外我和皇帝讲到一种新的合作社体制,让地方的士绅三老族长公议,组成合作互济组织,由这些机构来推行青苗法,而一些被裁减的官员,可以让他们组成观风使,去这些合作社监督执行情况,并且和当地的父母官进行协调。我的本意是通过这种方法,把中国的行政体制推进到乡村,让帝国政府更有效率。 这一番解释,真是耗费时间。我上午进宫,和皇帝连饭都没有吃,一直谈到晚上。皇帝心思也较慎密,很多地方很问得很详细,我也不厌其烦的慢慢解释,力求皇帝能够明白这种方法的好处。其实中国古代本有这种合作互济社的雏形,宋代的常平仓就是一例,我的构想只不过是更加精密完善而已。 到晚上告退的时候,皇帝已基本接受我的意见了,但是他还是要我第二天上个详细的条陈。一方面是出于慎重,一方面他肯定要和大臣们商议,并且征求王安石的意见。 当天晚上,我把李一侠和段子介请来,开始详细这份奏折的写法。因为事先我并没有和他们通过,所以他们听到这个构想时,也是相当的激动。 技术性的细节问题一向是很累人的,不过这两人倒是真的有经世济用之材。很多地方能够提出不错的补充意见,就这样,由我构想,他们二人补充,段子介执笔,李一侠润色,若有什么地方有问题,马上就派人去询问学院里的学生,再仔细思忖下笔。一直写到第二天下午,这篇长达两万多字的奏章才算写完。这篇奏章即是著名的《以乡村合作互济社推行青苗诸法札子》,其中详细阐述了合作互济社的构成、地位、作用与优点,并举出了许多的事例进行推理分析……可以说完全是不厌其烦,因为内容也并不局限于推行青苗法,还涉及到把一大批级别较低的散官改为职事官的问题,所以行文之际,更加注意严谨。另外在札子中,我提出了把两分利减为一分利的主张。 当天晚上我即把这篇奏章递了进去,皇帝看了,赞赏一番,赏了锦袍玉带给我。我又请旨公开发行这篇奏章,也被恩准。 《以乡村合作互济社推行青苗诸法札子》很快以最快的速度印了出来,因为我这里的针对冗官的地方主要是向阶层较低且无职权白领俸米的散官们开刀,所以预料中受到的攻击会比较小。旧党对青苗法非议最多,而我这种措施被司马光赞为“老成谋国之言”,而三朝老臣韩琦也多有夸奖,可以说是受到旧党的一致支持。(旧党们非常重视“祖宗家法”,我的札子在他们眼里,虽然有一些改革,却和之前常平仓的本意更加相近,在旧党眼里,这已经是一种胜利了。)比较不利的是,这些话很伤王安石的脸面,他对我也开始有防范之意,只是在公开场合,他还是赞扬这一篇对策是“良策”,因为我在奏折里也是称赞青苗法本身是不错的政策,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结果本来我以为会受王安石强烈反对的事情,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朝野受到一致的好评。而我的声望此时如日中天,士绅们都称赞我有经国之材,百姓们高兴他们可以和熟悉的人打交道而不是面对那有理说不清的官家……《合作社札子》的单行本很快被大卖,甚至传到了辽国和西夏,辽主看了这个对策,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凡有眼光的,都知道这份对策可以有效的缓和大宋国内的矛盾,保证青苗法起到它应有的效果。 只是他们却想不到,这份对策有其更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标志中国有史以来,帝国政府第一次开始把行政之手伸到了乡村,虽然是自治性质的东西,却已经有了半官方的色彩。一次相当重要的变革,在无声无息中进行了。 ; 第七节 钢铁 年轻的皇帝很高兴的看到青苗法的争议渐渐平息,虽然新党和旧党争议依然存在,但是旧党和新党中有一些杰出者都注意到,有些问题,如果用不同的手段去执行,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可惜的是政治的智慧是不可能进步得这么快,就算有我这个推动者,也不可能。历史有其巨大惯性,这是个人的力量很难扭转的,特别是好些注意到这一点的人,都只是一些身处中低阶层的官员。因为身居高位者,对争论陷入太深了,很难跳出来客观的看待事情,便是如王安石、司马光这样有大智慧且人格无碍的政治家,也无法抛弃政治上深深的成见,盖因他们都是旋涡最深处的人。 我再一次很坚定的拒绝了皇帝给我的“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位置说白了就是宰相,但是我现在不适合做宰相,我还不想和王安石正面交锋。我现在的政治策略,就是紧紧的依靠皇帝和下层士子,我用大隐隐于朝的方式来赢得舆论的赞誉,用不断献策且免于朝廷纷争的方式来赢得皇帝的欣赏,用学院和学识来赢得下层士子的支持。我的政治地位在这样的策略下,必将不断的巩固。 皇帝很快批准了处于湖北境内的几座铁山给我,为了避嫌,我主动要求皇帝派工部的官员协助我。这一次我动用各种力量,雇佣了三千多名优秀的铁匠,随我一起前往湖北。湖北的铁矿至少在我之前的感觉中,是没什么名气的,我的想法还是在四川建立一个钢铁基地。但是目前为止,我的打算只能到此为止,一切等成功再说,毕竟湖北也算有一定的战略纵深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往湖北的铁矿,我把这个地方命名为黑金。然后我就把铁匠中名气比较大的几个人叫来,向他们交待我的构想。 首先当然是要烧制耐火砖,然后在水流湍急的地方选炉址,再就是向他们解释着我理解中的铁炉,一个六人高的竖炉,用耐火砖砌成,椭圆型,十围粗左右,烟囱高耸入云。旁边炉子稍小,谓之平炉,中间用耐火砖砌成砖格以为蓄热室,烟囱处用生铁做了引风机,和竖炉平炉一样,皆用水车鼓风。平炉铸槽边又有水塔,做一工具控制水的快慢,以冷却铁水。在炉边又有旋梯,可以靠近观火。 我又细细说了炼铁与炼钢的一些事情,有人听到生铁可以直接炼成钢,当时就有不信之色。只是慑于我的威名,又是奉了旨的,也不敢反对。就只好按着我说的去思忖,有些铁匠也小心翼翼的提出一些经验之谈,我本来没什么实际经验了,也就鼓励他们去试。因为是皇帝钦准的,我同时让铁匠建了五座高炉,慢慢总结经验。 另外又叫一些人,去尝试把泥碳烧成焦碳。 虽然人力不愁,但是耐火砖的烧制,水车的制造都需要时间,当时我甚至想到如果水车制不成功,就用畜力鼓风了,不过这玩意倒没我想的复杂,这些巧匠们很容易就做出来了。 第一个月的五个高炉,最后竟然塌掉了四座,还有一座也不如人意,烧出来的那都不能叫生铁。几个铁匠顿时有了怀疑,不过李一侠和段子介倒是比我还能坚持信念,他们还没来得及见我,就被劝回去了。于是那些有点名望的铁匠就被聚到一起,开了个会,提出了许多细节上的修改意见。我因为有做玻璃的经验,倒是能够很坦然的面对这些失败。只要求他们尽力去试是了。 这些日子累的倒是段子介与李一侠,他们的雄心壮志,全在于此,真是比我还用心用力。我就每天喝酒,写写东西,筹划着另一件大事。相比起来,那个工部的叫杜子建的小官,倒还比我热心些。 总算老天爷对我不薄,或者也是因为中国古代在炼铁方面本身就有不错的基础,至少这个时代若论技术而言,中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在熙宁五年的三月份,第一炉生铁出炉了,一炉就炼出了三、四吨。然后在平炉用焦碳分开一炼,竟然就炼出钢来了。 (鸣谢酒徒……技术细节来自于酒徒的大作《明》) 就那一刻,欢呼声震彻大山,段子介和李一侠,还有那个杜子建,都高兴的跪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喝着酒,段子介更是不停用刀砍着地,放声高歌。 当天晚上,我宣布所有的工人都可以好好休息,狂欢一夜。 其实以当时的历史需要而言,中国所需要的铁是有限的,在历史上,每一年政府都要人为放矿工们的假,因为供远远过于求了。另外中国富铁矿较少,限制了中国在铁器时代取得更大的进步。但是我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我将创造一个钢铁与火器的时代,所以铁器的批量生产,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因为钢的成色不一,还有改良的余地。所以仅仅在休息一天之后,我就要求铁匠们继续努力。做为了鼓励,我下令给铁匠们修建相当的舒适的房间,改善他们的伙食,并且增加他们的工资,并且许诺我将给他们的后代免费的教育。 这一切刺激着铁匠们不断的努力。我又要求他们去设计车床和钢管……这一次没有铁匠会怀疑我了,虽然这种工作的挑战性真还不是一般的强,但是迟早有一天会设计出来吧。不过现在还只能靠铁匠们用人工和简易的工具打造各种钢制工具。 到了熙宁五年五月份,也就是我离开汴京半年之后,我终于又回到了京师,只不过此时的我,还带了一大堆钢制的农具、兵器。 汴京城表面上看来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唐棣、苏巩和石福尽心尽力的帮我打点一切内外事务,有一件事情让石福尤其不快并且似乎对我有所抱怨,那就是终于出现一家和我竞争的印书坊,掌事的曾经在我的印书馆做了一年半,是一个叫赵青芹的小伙子,据说他家里也是个有钱的富商,对于这种商业间谍,我倒是很欣赏,至少他做为一个富家子弟能肯吃这个苦,就是让人欣赏的。赵记印书馆开张以来,抢去了我们不少份额,石福更在和李三朴、赵树福商议,怎么样挤垮对手呢。只是唐棣和苏巩对这种行为并不支持,所以才要等到我回来再做决策。 我否决了恶意竞争的可能性,我告诉李三朴和赵树福,和对手竞争,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降低成本,一是提高质量。我是不会降低工人的开支,或者增加工人的劳动时间的;但是我们的对手就一定不会恪守八小时工作法,所以要在成本上竞争,只有鼓励新的发明。我告诉他们,任何工人都有可以提出任何技术上的改进措施,只要行之有效,我都会给以重赏,我将成为专门的技术组,那些出色的人可以到技术组去工作,工资比工人高百分之三十。另外对于袁枢和郭泰,因为他们不一定能够长期在印书馆供职,我已经要求他们从编辑、太学生中推荐新人,我要求我们印的书,在各方面都要强于对手。 短暂处理完这些事情后,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带着钢制产品去见皇帝复命了。 因为那天并无朝会,我也希望可以低调,所以这次接见我,在场的只有皇帝和王安石两人。在侍卫们的监视下,我让人一一呈上钢制的农具和当时普遍使用的铁制农具,然后让皇帝和王安石亲自试一下。这种农具比我们此时使用的农具真不知要轻多少又要耐用多少,没一会,皇帝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王安石也忍不住很高兴。接下来就是精心打制的刀具,拿了一把普通的刀过来,一刀就给斩断了,皇帝噌的站了起来,嘴巴张得老大,王安石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也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了。然后又侍卫把大理进贡来的宝刀呈上来,让两个侍卫大力互斫,结果不多久大理刀就出现了缺口。这种钢刀的质量,当世无匹。 当我详细的向皇帝和王安石解释着生铁产量,炼钢方法,并告诉他们这些都可以大批量生产的时候,连皇帝也意识到,这件事对帝国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帝国有数以万计的官属铁匠,这些人一起动工,完全可以在一年之内把帝**队武装到牙齿。本来有宋的兵器之费是相当巨大的,但是我这种生产方法,使得兵器费用反而会有所下降。 我看着皇帝的眼神,就已经很明白我本人现在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有多重了。特别我是一个文人,并且明确表示我希望由朝廷来控制所有大规模的铁山和铁炉之后,皇帝对我更无一丝疑虑。 这时候我向皇帝上了一个条陈,说明我对钢铁生产及管理的看法。这个被称为《上皇帝言朝廷钢铁及钢铁制品生产及管理条例书》的札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帝国钢铁生产的指导性文件。 在言事书中,我建议由朝廷成立专门的钢铁专营署,为工部诸曹之一。由工部在四川、湖南、安徽等处建立五到六个大规模钢铁生产基地。把黑金山的铁匠分往各个基地,负责技术指导。但是钢铁生产基地,朝廷派兵驻扎,以外五十里不许任何外人进入,凡向外国泄露生产机密者,即行处死。非工部主管官员,不得过问技术事宜。否则将受重惩。钢铁产品分为民用制品和军用制品,鼓励境内的商人向各基地订购农用制品,国家制定指导价,最高不得超过指导价位。军用制品则由兵部向工部订购。生产基地所得利润,百分之三十上交国库,百分之二十支付工人和官员工资,百分之五十用于扩大生产和技术改进。各个生产基地皆独立核算,其利润将成为国家考核管理官员的重要指标,而工人与官员工资,亦由其利润决定,数在百分之二十以内。另外奏请皇帝每两年向各个生产基地派三到四位御史轮换,负责监督官员之贪渎行为,并且对生产基地进行财务审计。另外又要求在每个钢铁基地成立钢铁制品技术开发司,把优秀的铁匠们集中起来,一起专门对产品进行研制和改进。最后则是有关于工人的福利待遇,包括八小时工作制,工人免费夜校,子女免费上学,科考不受歧视等等。 同时我亦提到对钢铁销售的管理,首先就是要求皇帝下令禁止私人向外国出售任何钢铁制品,违者处死。向外国的民用钢铁制品销售,由朝廷建立“管制钢铁制品专卖署”来统一销售。另外我又要求皇帝允许向私人销售武器,但是亦由专卖署来统一销售,每个购买者都必须详细登记在案,并在所购兵器刻上名字,若有遗失,须向专卖署申报记录,一人遗失四件兵器以上,专卖署将请地方官府调查,并通知各处禁止向此人出售兵器。 言事书中更涉及到许多的细节,我向皇帝估算了钢铁制品可能给帝国带来的利润,并提出了更鲜明的财政预算的构想等等。 这份并不算很完美的建议书,又给皇帝和王安石很大的冲击。他们还没有从前一次震惊中清醒过来,我却想到更深远的问题。对于很多的东西,他们不能理解,首先就不能理解我为什么给铁匠们如此好的待遇,然后又置疑为什么只有百分之三十利润上缴国库,然后就对要新成立这么多机构感到不可思议……我不得不耐心的向他们解释,反复强调提高工人积极性的好处,不断的说“仁者爱人”,又要细细的说明每一个新成立机构的好处,另外又要说百分之三十上缴国库是长远的打算,以及御史监督的必要性等等…… 皇帝和王安石不知道,我是在为大宋建立一个现代行政管理制度慢慢的打基础,从最边缘的事情做起,从最新出现的事物做起,先不去触动旧的整个体制,却可以慢慢的削弱它们,并让人们慢慢对新的制度习以为常,然后再取代它们。 ; 第八节 狙击新法 一 皇帝和王安石并没有马上全部接纳这些意见,但是我知道皇帝已经倾向于接纳了。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于我总是对的,并且我想他一定不会忘记我和他说的那种更先进的武器。在几天后的另一次会面中,我向皇帝指出钢铁工业是那种新式武器能诞生并且列装军队的基础,我们需要一个成熟的钢铁工业。 皇帝对我建议提不出任何反对意见,虽然有些地方他觉得是多此一举了。另外保守派的几个大臣在读了这篇建言后,都表示支持。当时的保守派中有很大一部分并不是顽固派,而是稳重派,他们自然很能接受我的观点,我这份建言不仅可行,而且有“仁者之心”,司马光更是早就认为我是“少年老成”了。这个时候,就皇帝可能也有所察觉,我其实已经和保守派有了一种默契的战略同盟关系,他们需要我来牵制王安石不要在某些方面太激烈。另外因为我巧妙的提出设立新的机构,就没有什么祖宗之法可言,他们更不会过多的牵制我,何况我在他们眼里,和士大夫是一体的。 而钢铁事业的出现,虽然只是上缴百分之三十的利润,但是一些精干的大臣计算后,即便是按我提出的对国内市场那种过份低廉的价格,也能发现这百分之三十其实是相当可观的,王安石对此心知肚明,却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明言,这种状况更让一些保守派大臣把这个利润说得更大声了。这个利润在头几年时间,可能达到数百万贯……而之后,我就希望籍此巨大的利益诱惑,引诱大宋朝廷制定海外倾销的政策了。 经过一个月的争论,皇帝终于通过了我的建议,所有的人都看到这个各生产基地的总管其实是一个大大的肥缺,而且工部的钢铁曹更是工部第一肥缺了。吏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人潮涌动了。不过工部的人选,我向皇帝推荐了杜子建,这个人毕竟最熟悉我的想法,而且对我也更加信服。而段子介被皇帝赐进士及第,去了四川,我要他带着最好的工匠去主持攀枝花的钢铁基地,在那里我要造火枪。别的位置,就与我无关了,制度已经定下,只要官员不太差劲,就不会有大问题,何况我还有段子介这个样板在,如果他们干得差,更好让我将来把段子介推向更好的位置。 至于李一侠,我却暂时离不开他。刚刚替帝国打下了钢铁工业基础的我,这时候已经不得不正面和王安石新法交锋一次了。王安石的市易法连水果都要由政府来卖,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意明确支持我的钢铁制品民营的原因之一,这个原则和他的那些政策简直冲突太大。我估计管制钢铁专卖署在他看来,不过是我和他妥协的一种让步。 所以在六月份的时候,有感于免役法和市易法的祸害,特别市易法对我的利益造成直接的影响后,我频繁的和司马光、文彦博等名臣交往,商讨对策。文彦博对于市易法简直就是完全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没有我的出现,在这时候,王安石已经开始组建特务组织镇压舆论了。 另外,在八月的时候,按历史的正常发展,王安石将颁布方田均税法,这一系列的新法,包括五月份刚刚颁布的保马法,王安石成功的把国家的负担转嫁到了农民头上,导致农民大量破产。而方田方田,根本没有什么可行性,十几年也不会方清,只会给百姓更大的负担。王安石正是通过这一年的政策,把大宋国内的民怨激发到顶点,并且成功的引起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从而把北宋一步步推向灭亡的深渊。 李一侠替我不断的来往旧党名臣的府邸,讨论拯救黎民苍生的对策。在私下里,他甚至曾经给我出过主意,要求设置阴谋来陷害王安石。王安石的倒行逆施,旧党毫无应付之良策,现在整个大宋的清流,全部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我这个时候如果不有所作为,毫无疑问会让天下失望。 这个月内,我的家人信使不断的往来地方与中央,收集资料。学院和太学的学生们也开始情绪激动起来,不少人开始抨击新法。王安石可能以“诽谤朝政”的罪名对付白水潭学院的谣言也不胫而走,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个自负到变态的王相公真有可能不惜和天下士大夫为敌而封闭白水潭学院。 我说服了司马光等人放弃联名上书的提议,而改由各个大臣分别上表,以免加皇帝造成一个朋党的假象。我很明白年轻的皇帝对新法并无一定的政见,他倒是*理论的支持者,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正是因为旧臣们让他失望,而王安石又给了急功近利的他希望,他才会支持王安石的变法。而王安石的权位虽重,却也完全倚重于皇帝的权威,他受到旧党的攻击、百姓的怨恨、地主的指责,全天下皆不信任他,只要皇帝一道旨意,他就什么也没有。 而我的出现,特别是我的表现,让皇帝在王安石之外,多出一个选择。我也已经成功的加深了皇帝对我信任。王安石把天下扰得纷纷扰扰,国库所添之数也有限,我只要几个月,就有望让国库充盈兵甲精良;我略施小技,就让青苗法可以有效的实施,朝野皆无反对之声……如此等等,可以说,皇帝对我的信任还在王安石之上。毕竟我让他看到了结果,王安石还在让他等待。 那些天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皇帝的接见。几天后,在接到数以百计的言新法不便的奏章后,皇帝终于召见我了。皇帝第一次主动询问我对新法的意见,特别免役法和市易法。 于是我把早已准备好的资料一一向皇帝例举,指出免役法的实质,是王安石将原来敷年一次轮流之差役,变成年年应承担之普遍差役制,借以去除上户之特殊负担,并按普遍差役向所有主户征收免役钱和助役钱,除一部分用于雇役以外,使得国家可以每年增加现金免役钱收入。王安石先是普遣摊派不同等级之差役,逼迫农民与助役户按雇佣劳动特殊商品之市场价格,用货币赎回强迫自己提供的无偿劳动力。而变法官员胥吏,就是通过将户资产任意升级的办法,以提高征收无偿劳动者的绝对劳动量的货币,又通过压低雇募劳动者的支付额甚至到后来分文不给,来达到扩大国库与地方府库净收入之目的。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让下户农民成为普遍劳役法之勒索财富的对象,被逼得拆屋卖妻,家破人亡,而国库、府库及官吏私囊则充斥财富,以钱满为患:市场上银贵谷贱,农夫无隔宿之粮,更无再生产的能力。我亦指出,免役法的本质,就是抢劫贫民之口粮以充实国库。这中间我例举了大量的例子,并提供了粗略的统计数据,很诚恳的希望皇帝能够废除免役法,至少要进行改革。免役实施两年来,已经害死太多的人了。 对于市易法,我亦指出此法必然使奸吏与豪商勾结,使市场价格不能稳定,并且行商被征重税,更会让商业破产。市易法最终损害的,是小商和下层百姓的利益。这又是一种向下层盘剥来充实国库的劣法。同时我再一次向皇帝解释着国富与民富的关系。并且以钢铁事业为例,指出倘若百姓有钱,则能买更多的钢铁制品,国库就会有更多的收入;而反过来,更多的钢铁制品流入市场,就使得百姓们能更加容易的挣到钱,从而百姓就更有钱。他们又有能力买更多的东西,国家就又可以从中得到更多的税收和利益……这样就可以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同时我又向皇帝提出适度的商业税可以繁荣商业,并以管仲相齐为例,指出商业可以使国民皆富。我适时的向皇帝解释了市场经济的理论,指出小商贩对于国家的意义,并且分析国家过度干预经济可能造成的危害。并且第一次向皇帝提出了海外市场的概念,指出由中华向蛮夷倾销某些产品,可以让国库充盈而不必加重百姓的负担,这种方法较之王安石大言不惭的说不加税让国库充盈的作法要可行得多。 又因为皇帝对于商业可能损害农业这一种传统担扰,我更做出了解释。对于迷信政府干预经济可以解决一切的皇帝,我指出只要政府制定一种经济政策,限定谷价的变动,并且在谷贱之时大量收购,在谷贵之时出售,以平衡物价保护农业的方法。其实这些方法无论好坏,都可以在古代找到例证,从武帝时的平准,到王莽时的干预经济,这些理论我和皇帝从早晨一直谈到深夜。皇帝对于我这个“天下奇才”已经是相当的信服了。 ; 第九节 狙击新法 二 我很详细的考虑了终结市易法和免役法可能产生的后果,王安石一定会以辞职来应对的。而我又不能够在此时出掌宰执之位,在内心的深处,我认为王安石也是一面很好的挡箭牌。我记得鲁迅有一个著名的譬喻,在中国,倘你说要在屋子里开一扇窗,必然有人出来反对,你这窗是开不成的,但是倘若有人高声叫着要把这屋都拆了,那么拆窗的主张就会得到更多的支持,因为虽然是变革,但总比拆屋要温和得多。王安石对我的用处正在于此,有他在相位推行他的新法,一方面因为他新法为国库敛财的本质,可以保证国库的充盈,为以后的大变革做准备,而我不必承担敛财的恶名;另一方面,有他那把天下扰得纷纷扰扰的新法,就可以让保守派们向我靠拢,从而使我一些温和而务实的改革措拖得以顺利的推行。 倘若没有了王安石,只怕保守派就会分裂,一些有识之士固然会支持我,但是更多的人却一定会维护他本层的利益的。我并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一种局势,政治有多凶险,读多了史书的人是很明白的。一旦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我,那么我的出身与来历,我的年轻,甚至我至今未娶,都会成为攻击我的借口,流言会分化民众对我的信任,我并不肯定我的改革不会得罪许多的民众。而我承认自己并不能很正确的估算出大宋朝野各个阶层的力量比,如果我不小心的刺激了某一个力量够强的阶层,仅凭借着皇帝对我的信任和一部分大臣的支持,我也是无法在政坛上站稳脚跟的。特别是这个皇帝,历史曾经证明过他并不是一个很坚定的人。 所以我需要王安石站在这个宰相的位置上,帮我得罪所有的人,然后由我来做好人。打一个坏坏的比喻,王安石就象一个强盗,抢走了所有人的全部家当,然后我来做好人,还给他们一半的家当,或者只抢走他们一半的家当,人们比较起王安石的政策和我的政策后,心理上就会比较容易接受我了。这是历史上很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我岂有不利用之理? 因为王韶在西夏边境创办市易法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而市易法的危害还没有显示出来,皇帝若因此而取消市易法,必然会引发一场朝会中的大辩论,而辩论的结果若是我的政见获胜,则必然让王安石面子受挫,他非得提出辞呈不可;倘若是王安石赢,则即便皇帝信任我,只怕他也无力阻止市易法的推行了。况且这个年轻皇帝的信任,绝对不可能是无条件的,这一点我一直牢记在心。 两种结果皆非我所乐见,所以对我来说,最好的办法还是集中精力攻击免役法,顺带着把市易法给毙了,同时再对保马法做一些改良。而攻击免役法却要不至于使王安石被迫辞职,我就需要在免役法的基础上,做出一些改良,提出一种新的政策来取代免役法。毕竟免役法是王安石财政政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成,毫不夸张的说,免役法构成了王安石敛财的主要手段。 鉴于这种情势,第二天,我请皇帝召王安石入宫,做一个小规模的讨论。因为以我的身份,是没有办法和宰相辩论国家大事的,否则与礼制不合,所以不得不先召一个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的大臣来,签署了一份诏书,给了我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在宋代,皇帝的诏令如果没有宰相的副署,视为无效,不具备法律效应。而只要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宰相了,所以皇帝先给了我这个宰相衔,并特许我不必参预朝会,虽然祖制所无,但是眼下根本没有人来得及阻止这一道闪电任命。而事后即便是有人置疑,也可以将这个任命视为一种恩宠来解释,这是古代有先例的,把宰相衔做为一种恩宠赐给元老大臣。 所以当王安石进宫之后,我已经是大宋国名义上的宰相之一了。 王安石的脸色很不好看,很明显,他已经知道我从昨天入宫一直没有回家,而一进来皇帝就向他宣布了这道任命,并且任命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向全国公布了,朝报上面也会有这样的消息,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我有点担心那些给事中们,他们没有驳回这道诏书,王安石肯定会记住他们的。不过政治斗争总要有一些冤死鬼的,我也没办法…… 王安石听到我置疑他最得意的免役法,简直就是悖然大怒,不过碍于皇帝的脸面,才不好发作。他的道理倒是讲得很明白,无非是免役法有多么精密,国库每年的净入达到二三百万贯,而我则死死的攻击免役法扰民。并且再一次提出我对国富与民富的辩证观点。因为我准备得相当的充分,完全不象那些旧党一样,只是泛泛而谈,我收集了不少的真实事例,有地点有人名;也有做了不少的统计数字,指出免役法对百姓的祸害有多深;王安石对此根本无法解释,到最后他竟然赖起皮来,说这种事根本不是免役法造成的,以前也有这样的现象。我知道这种辩论手段他也曾玩过,没想到故伎重施,我毫不客气的追问:“相公谓不能保其无此,然某请问相公,免役法之前,百姓卖屋交役钱,相公可能实证?”顺便还给他带了顶帽子,“某亦敢问相公,之前百姓卖屋纳税,是仁宗皇帝时呢,还是太祖皇帝时?又因何事所致?”又批评他:“相公为宰相,为天子牧四民,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而谓不能保其无此,此非宰相之过耶?” 这时节王安石知道不能在这问题上纠缠了,便反客为主,开始质问我:“免役法使国库岁入二三百万贯,倘无此法,国库空虚,若万一国家有事,又当如何?”我朗声回道:“前者钢铁制造之业,可使国库岁入三百万贯有余,可抵此数。又若百姓能安居乐业,则商业更加发达,而国家从中厘税,收入当在不下数百万贯,然非眼光长远者不能谋此。” 我又补充说:“臣非请废免役法,乃请修改免役法。臣以为,可以复熙宁之前旧制,五等人家,数年一轮,以服国家之役,若百姓财有余力,则可以主动交钱免役,由官家请人代服此役,若贫家无力支付,则一凭旧制。并且适减役期。如此则有免役法之利而无免役法之害。” 我的这种做法,对地主士绅是很有利的,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合法的通过交一定的钱来免除差役,而一般的人家,则可以数年内集中数月的差役,不需要去交钱。另外我希望皇帝减少他们服差役的时间。这个自愿的原则下,官府小吏就不会有借口来翻手为云了。但是这样一来,实际上就是废除了免役法,因为其精神和王安石的政策完全不同了,所谓的修改,不过是给王安石下台罢了。而这样做,虽然保留了王安石的颜面,却让他的改革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折。 一下子要减少国库一大笔收入,为了给喜欢国库满满的皇帝一种安慰,我又告诉皇帝,凡是想出钱免除差役的,必定是有钱人,不想出钱的,则是穷人无疑。所以之前的五等人家不同差役的政策虽然仍可以继承,但是也可以有一定的修改,那就是凡是出钱免差役,我们可以把钱翻一倍。想不做事,就多出钱吧,反正这些地主们也有钱。 这样的话虽然收入少了,国库也有得嫌呀,至于有钱人多交点钱,就当纳个人所得税好了。我带点恶意的想着。并且我告诉皇帝,将来倘若老百姓中有钱的人多了,国库收入的免役钱就会更多,在一个良性循环下,不一定比现在收的少。 我不太能理解王安石此时的心情,不过我知道王安石肯定会提出辞呈的。王安石本质上倒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他的财经政策有点差劲罢了,属于那种好心办坏事的情况。他当然有私心,但是有私心和有坏心,还是两码事的。一个人身处高位,为自己的权位和儿子谋划,是人之常情。只要他能把握这个度,不要太过份就行,王安石并没有过这个度。 而对于市易法,我又做了一番阐述,这些议论对于王安石来说,也是很新奇的吧。在免役法争论失败的情况下,他已无心再战,我顺便又下一城,市易法被彻底废除。就在王安石可能已经打定主意要辞职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政见的情况下,我对本意想要提出一些修改意见的保马法,却不得不临时大表欣赏,并且用很赞赏的语气在皇帝面前夸奖他去年的任子法。 王安石在很多时候也算是公私分明的,至少他能和司马光保持不错的私交而在政见上如同水火就可见一斑。我这样做的用意也是想让他觉得我这个人并没什么私心,至少对他个人来讲并无恶意。并且希望能维持他的政治声誉,让他继续在宰相的位置上呆下去。这个人是不会甘于寂寞的,很快他就会想通我的做法还是有一定的好处的,然后他还会再接再励,完成他的改革事业。 当然这样做也有一个头痛的地方,就是两法如果废除,哪怕是“修改”,许多的政治投机分子就会嗅出味道了,一定会开始攻击王安石,而王安石怎么样应对我就不能事先猜到了。是干脆不想干,还是以牙还牙,把这些人贬责再一次树立自己的政治权威?想想这些,我就真的头痛。也许这要取决于皇帝对他的态度吧。只是聪明连王安石,一定也知道皇帝对他的信任不如往昔的,这次对我的人事任命过程就完完全全暴露出了不信任的意思呀。 ; 第十节 清议法 但是不管怎么样,王安石还是答应了修改免役法和废除市易法两条。在这个小场合里答应,因为我不参与朝议,那么王安石的政治声誉还是很好的保存了。虽然做为旧党的大臣心里很明白怎么回事,但在政治上,心照不宣和公开宣示,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不过我看王安石答应这两条时,颇有点忍辱负重的味道。也许他心里在想:“为了大宋的大业,就做一点让步吧。”而在我心里,则在感叹,都是为了华夏的事业,仅仅因为政见不同而要如此勾心斗角,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过我既然已经有了一定的政治地位,仅仅出于责任感,我也无法坐视历史朝不好的方向发展。 为了防止王安石朝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特别我对历史上王安石曾经搞过的特务控制舆论一直持有戒心,很害怕他突然就玩出这一手,那可真是要“一觉回到解决前”了。所以趁热打铁,我向皇帝提出了《朝野清议法》,清议法中,我提出:凡诏书旨意可分为三级,第三级为第低级,即皇帝面向全国百姓颁布的诏令以及各级官员的任免考核情况,每道诏令一旦通过,即由翰林院抄送副本交给两家民办印书馆,向天下公开发行;第二级为朝廷决定的大事,需要知会七品以上官员的,亦由翰林院抄送副本,交给一家指定的印书馆印制,由礼部向天下有功名的士大夫发行,并在三年后向天下公开发行;第一级为军机大事,不必公开发行,但在三十年至五十年后,再向天下公开发行。另外在清议法中,提出创办每周一期的《枢密院旬刊》,由皇帝任命翰林学士主持,任何有功名的儒生及官员,皆可向《枢密院旬刊》提交自己的策论、对朝政的看法,在《旬刊》上公开发表,但是《旬刊》只限于在有功名的儒生和官员中发行,严禁普通百姓传阅,违者课以重金之罚。若传向外国,则剥夺功名,处以刑责。又请创办《皇宋月刊》,由礼部主办,每月一期向天下发行,专门解释礼仪制度、国家政策,以争取士大夫的理解和平民的支持,使民心顺应天心。又奏请皇帝,儒生每逢辩论日,可以在朝廷指定场所辩论朝政得失。我对此的解释是防止这些儒生们私下里议论朝政,反而容易扰乱人心,不若给他们一个地方,表达自己的意见,朝廷可择其善者而从之,又可以更好的加以控制。 这个《清议法》并没有提出保障言论自由权与出版结社自由权,这些东西便是提出来,也会被否决。针对宋代皇帝对文人特别开明的传统,我这个《清议法》实际上给了士大夫们一些言论自由的权利。因为宋的开明也是有限度的,有功名的儒生谈论朝政一般不会有人管你,但是如果你向朝政上书谈论朝政,就算你说得对,有司也会说你“非所宜言”,这辈子的政治前途基本上就毁掉了。除非运气好,碰到一个好皇帝,而且没有权相当道。 《清议法》所保障的,是一种有限的政务公开,让朝廷的决策,受到士大夫的牵制,从而保证文化精英治国的法理正当性,虽然这不是一种民主主义,却也是一种循序渐进的促进政治更加开明的方法。《清议法》并没有保证皇帝不被议论的权力,是因为当时根本没有必要去做这种保证,谏官们就是专门骂皇帝的,我并没必要开这个倒车。中国的皇帝可以不被大臣骂,是在满清开始的,满清把谏官变成了御史,只能骂百官不能骂皇帝,但是宋代的谏官们,却还保持着他们的本来职责。 我所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在一个大坝上捅一个口子。什么时大坝全部冲垮,则应当由民众自己来决定,当坝内的水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也就是民众的政治意识慢慢的觉醒之时,他们就会籍着这个早就开好的口子,把大坝给冲垮。民主永远不是被赐予的,而只能是争取得来的,这是我所相信的一个原则。 而实际上,既便我想捅开这道口子,也是异常的艰难。皇帝和王安石对此都不能理解,他们不明白这个《清议法》的意义何在,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增加噪声,他们太习惯于只有一个声音的天下,便是这党争,就让人很不耐烦了,我还要让天下的士子来参加议论。特别在王安石看来,我这根本是想给旧党支持者更多的发言权。我当然不能向他们去解释什么民主什么自由,只是委婉的说,现在士子们特别喜欢议论朝政,若是钳制,则陛下不免于防民之口之讥,若是放任自流,则朝廷体面无存。不如由朝廷用适当的方法来引导,所谓堵不如疏,这也是疏导言论的一个对策。又,以上各种诏令和旬刊月刊,皆应收取费用,国家有功名的士子及官员数以十万计,即便不是人人都买,国库每年亦可由此创收五十万贯以上。又朝廷向天下公示诏令,亦可助天下百姓理解皇帝的圣明,显示朝廷的诚意,可以让百姓更加服膺陛下之英明,也可以防止下层奸吏欺上瞒下,诓骗百姓。 王安石始终认为这个清议法是给旧党加油的,所以他是决不可能支持的。而皇帝也在疑虑当中,虽然每年能给国库创收不是不让他动心,(当然未必有五十万贯那么多,我多少有点夸大其辞。)但是这个新法的必要性他还在摇摆不定。最后决定在朝会中讨论再议。 当天我回到住所之后,来道贺兼打听消息的人是络绎不绝,我一晚没睡,早就累得不行了,干脆闭门谢客,躺下来呼呼大睡。这是回到宋代以来最累的一天呀…… 到了掌灯时分,李一侠闯进了我的卧室,毫不留情的把我叫醒了。奶奶的,这个瘦子真是太过份,我差点破口大骂,不过他倒是机伶,抢在我骂之前开口:“子明公,司马大人来访。” “什么司马大人?司马懿还是司马昭?”我很不甘心的爬起来。 李一侠一脸坏笑的看着我,慢慢的说:“非也非也,来者司马光大人也。” 切,司马光了不起呀?我又不是没见过司马光。肚子里骂着,但是还是让丫环服侍着穿好衣服,到客厅迎接。 司马光倒是很客气,见我出来,连忙见视:“打扰石大人。” 知道打扰还来?我心里真的很愤愤不平,我最恨别人把我从睡梦中闹醒了。脸上却堆着虚伪的笑容:“哪里哪里,让大人久候了。” 双方告了座,分宾主坐下。我也知道他的来意,就开门见山,把那边的事大略说了一下,并且告诉他皇帝可能在朝会中要讨论《清议法》,司马光是个精明人,他马上就明白这个《清议法》是我为旧党争取来的一个政治筹码。虽然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然后我也向司马光暗示,王安石接受了免役法和市易法的结局,已经是一种政治妥协,要他们不为已甚。又赞了几句王相公很懂得为国家顾全大局之类的假话。司马光也就明白,这是我政治上的一种表态,我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王安石决战。司马光对这个结局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是新旧党争以来,旧党所赢得第一役,我此已然隐隐成为旧党的领军人物。 和司马光又谈了一会别的历史典故什么的……借着清人的一些考证,还指出了资鉴中的一些错误,让司马光佩服了一会。文彦博又来了…… 好不容易这些名臣们全都散掉,我又没有睡意了,只好坐在椅子上发呆。婢女家丁们也不敢来打扰,整个客厅里静得要可怕。 我想了许多事,我现在富甲天下,又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还是名义上的宰相,每天不耐烦见的人竟然都是以前做梦都想见一见的王安石、司马光之流,来到古代不过数年,人生际遇于此,真是让人嗟叹呀……只是每天里没有一本看得习惯的书,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说普通话,没有电灯没有电脑没有电视,也还真不是一般的郁闷。若是忙个不停,想着自己事业有成,能够使国家民族向一个较好的方向发展,心里还有一种充实感;但是抛开这些大的理想,做为个人来讲,真的是害怕静悄悄,虽然我现在从外表上看来,几乎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汴京人了,但是我内心的深处,却还是一个现代人。我也有文化上的寂寞感,有心理上的孤独…… 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要挥开这些胡思乱想,我招了招手,让婢女把歌伎们叫上来,我需要热闹一点的环境,这样想多了,我会得抑郁症的。 宋朝的士大夫家养歌伎是一种很流行的风雅事,歌女们的声音软靡优美,让人陶醉,而长袖舞更让人眼光缭乱……我似乎要沉迷在这美妙的歌舞当中,忘记尘世间的纷扰了…… ; 第十一节 可爱的玻璃 当我沉迷在那些可爱的女孩们的优美舞姿当中之时,李一侠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再一次闯了进来。“无过兄,又有什么大事吗?”我懒洋洋的问道,这家伙的表字还真是别扭。 “有个叫孙守荣的老人想见子明公。”李一侠眼神里尽是笑意。 “孙守荣?”我苦苦思索着这个人名,突然灵光一闪,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玻璃,我的玻璃!”我想起这个人是我委托看管玻璃研制的头头,“快请他进来。” 不多久,石福引着一个怯生生的老人走进客厅,他似乎是躲在墙角里,很恭敬的长揖,叫了声:“给老爷请安。” 我让石福给他看了坐,让婢女上茶。那老人慌得不敢坐,我强要他坐了,他才又小心翼翼的坐了椅子的一角,那婢女给他上茶时,我看他都有点受宠若惊得全身微颤。 李一侠有点惊异的看着这一切,任他有多出色,也看不出我心里的一声叹息。这些善良的人们,想想这些,我的豪情又充溢胸间,我一定要让这些善良的老人有尊严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长者找我,可是有事赐教?”我待他喝了一口茶,才温和的问道。 孙守荣连忙站了起来,回道:“回老爷话,老爷说的玻璃,我们烧出来了。因为老爷之前说过,只要玻璃烧出来,不管什么时间,都要立即回禀老爷,故此小的不敢怠慢。” 我强抑着兴奋之情,轻声说道:“你坐下慢慢说。那玻璃在哪里?” “是,”虽然答着,他却并不坐下,只接着说:“我让人抬了过来,就在外面。” 我连忙转身叫石福,石福早已答应着,让人把玻璃抬了进来。 我一看,却是一块平的玻璃毛坯,还有加工的余地。饶是如此,我那些婢女们眼里却已尽是惊异之色了,只李一侠显然之前知道,这时候却很平静。 我细细的看着这面玻璃,想着这些年投进去的金钱,又想着发明创造的艰难,真是百感交集。只要这毛坯能造出来,用不多久,真正的玻璃制品也就可以出来了,我的钱会越来越多,要怎么样使用,当更加慎重,我在心里暗暗提醒着自己。 当下我让人打赏了孙守荣,又告诉他,以后他在我庄园之外盖一间房子,我给他养老。他的家人赏十亩良田,若不想种田也由他。并外我又叫石福记着,我要给我家里的家丁长工,各个坊里的工人的子女办义学,我出钱请先生,给孩子们管中饭,让他们的子女全部来读书。 那老人感动得老泪都出来了,就是我家里的奴婢家丁们,也很高兴。我又叫孙守荣回去告诉他的伙计们,我明天会去看玻璃制造的过程,每个人都有打赏。 当下有几个家丁很主动的送着孙守荣回去。我叫人做了几样小菜,热了一壶老酒,和李一侠小酌。 李一侠显然不明白这玻璃为何让我这么看重,屁股没坐稳就开始发问了:“子明公,这玻璃又有何事值得如此看重?” “无过兄有所不知,这玻璃成本低廉,售价却高,更有诸般妙用,若制成成品,利润可观,弟有意在全国办义学,让天下贫寒子弟,皆可免费读书识字,奈何力有不逮。若有这玻璃的利润,虽然不至于可以全国办义学,但建千所义学,毫无困难。”我微笑答道。 李一侠根本没有想到我有这样的打算,他有点激动的说道:“若真能如此,实乃上古以来未有之善政也。”这个时候,他甚至连佩服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却多想一层,说道:“办义学虽是善事,私人行之,却多有不妥之处。故此事仍需以朝廷名义行之,我只出钱,让陛下以内府名义兴办,则可免遭非议。君慎勿与外人言。” 李一侠想想果然不错,便道:“学生知道。” 稍停了一会,他又说:“学生回去拟个条陈,以免日后仓促。” 我笑道:“不忙,玻璃制品还没出来,无过兄也太急了。” 转了话题,又问他:“子誉兄可有信来?” 李一侠笑道:“方才子明公说学生急,现在学生又看子明公急了。子誉兄方往蜀地,一切妥当,也当在明年开春了……” 两人相视大笑。 第二天带了李一侠和石福去看玻璃制造,却见那炉的构造有点象我炼铁的高炉了,我只嘱咐着孙守荣把这个工艺流程详细记下来,我又几个出力最多的工人一起,交待了一些吹玻璃的构想,让他们想法做成各种东西。他们显见也有不少经验,一一答应着。这些人都知道我是有宰相衔的人,见我如此平易,都很感动,赏赐又很丰厚,一个个更是高兴得过年似的。他们不知道我心里还不好意思呢,这么好的发明,就给他们这么点赏赐。 我就等着他们把批量制造玻璃器具的工艺熟练了,就开始投资创办玻璃坊了。那天回来,我做梦都梦到自己在数钱…… 接下来的日子真是难得的清闲呀,每日里在庄园里饮酒高会,偶尔接待一下工部钢铁专营署专门来求教的官员,杜子建是难得来了,他忙得要死,每里要派官员分往各处,催促监督生产基地的建设工作。这种大事,他万不敢办砸了。相当初不过是进士及第,在工部做个不入流的小官,现在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干得好,工部尚书都有希望,倘若差使竟然办砸了,虽然大宋不杀大臣,可丢官弃职是免不了的了。 我利用这段难得的时间,慢慢的写一些以后纲要性的文件,为自己梳理一个清晰的思路出来。唐棣、苏巩、王石在明年三月要参加明经科的科考,除了偶尔来见见我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太学里背五经,便连我那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也有一些有资格参加明年考试的人,所以听说最近几个辩论日,辩论的多是儒家经义,我也只好苦笑摇头,总不能我说不让他们说辩论这些吧?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幸好现在离明年三月还有一段时间,倒不是个个人都这么刻苦,家里有钱的少爷们往往对新学更有兴趣,有他们的存在,学院暂时还没有变成书院。 也有一个让我意外的消息,听说沈括在我的学院主持过几次讲座。做为中国古代著名的科学家,沈括之名,如雷贯耳,史载从1067年开始,也就是就他三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在京师昭文馆编校书籍了,但是我却一直没有和他有过什么往来。前一段时间因为对郊祠的礼仪做了一些修改,为朝廷省了一大笔开销,对国库比较敏感的皇帝很开心的给他做了个提举司天监,现在已经开始主持汴河水利工程了,这可以是史上著名的水利工程,沈括有过许多的创举。我猜想学院请他来讲座,正是看中他的地理水利和天文历法方面的知识。因为在历史上,沈括是王安石新法的坚定支持者,并且做过权三司使,是王安石财政方面的重要助手,我顾虑着他可能在这一段时间和王安石有什么密切的交往并且很可能是旧党眼里的亲新党份子或者干脆就是新党,所以我在之前根本也没有想过要主动结交这个站在中国古代科学顶峰上的人物。毕竟我已经是一个政治人物,一举一动都有许多让人讨厌的顾虑。 没想到他居然愿意到白水潭学院来讲座,真是出人意料,对此我还是蛮高兴的。也许我真应当见一见他,毕竟他代表的是当时中国科技的金字塔尖,对于一些新技术的理解与运用,他一定较其他人远胜,倘若他能够站到我这边来支持我,那么于公于私,都是相当有利的。而且基于我对朝廷的了解,我知道现在为止,沈括还没有担任过重要职务,我也很有希望在王安石之前拉拢这个当时代最聪明的人。 不过暂时我还没有主动拜会他的想法,我想这需要一个安排。另外,我也有我要事先考虑的事情,在历史上,这一年也就是熙宁五年八月份的时候,首先是欧阳修逝世,因为欧阳修在生前受到王安石的排挤,而如同陈襄一样,欧阳修是一个很有人脉的大佬,所以他的逝世,无疑会让一些旧党在心里对王安石更加讨厌;祖宗之法,南人不为相,王安石南人也,地域上的偏见本已不堪,这种成见会越种越深吧。(另外就是朝廷会向欧阳修的《五代史》,这个业务皇帝多半会照顾我的。)而更重要的事情,是王韶在八月份将打一个胜仗,对于战争胜利有着饥渴感的年轻皇帝,这个胜仗很可能会使他恢复对王安石的信任,从而加重王安石的政治法码,让王安石扭转目前的不利情势,或者如历史上的进程一样,他会在八月份推行方田均税法。 这些事情我都需要考虑,旧党取得了对王安石的一个前所未有的胜利,但是这种政治上的胜利却不是依赖旧党所维护的政治传统取得的,这无疑会分化旧党内部的力量。须知祖宗家法对于北宋政治的影响较之后世英伦习惯法对法官的影响还要深,几乎是大部分士大夫和皇帝眼中治国的天然条例,根本容不得置疑,这是有宋一百余年来政治传统造成的,即便是之后会大言“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在开始时也要借祖宗之法行事,而庆历新政更是在“祖宗之法”的名义下进行的。但是因为王安石的破坏和我的出现,一部分有识之士会认识到祖宗之法是可以改变的,在历史上,就有一些虽然反对新法却也支持改革的人物,如苏轼就是典型;这一部分开明的保守派,是我需要团结的对象。而另一部分抱残守缺的死脑筋则是被迫绑到我的战车上,在两个改革者中选一个,他们肯定选较委婉的我而不是王安石,特别是在我取得了对王安石政治斗争的胜利之时,他们会更加依赖于我,从而让我得以掩饰我改革的本来面目。但是我却无法阻止这些极端保守派想要趁势追击王安石的想法,特别在欧阳修逝世的刺激下,有个别人跳出来找个借口攻击王安石,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这无疑会使本来可以缓和的政局再次激化起来。 另一方面,王安石受此挫折之后,会不会利用王韶打胜仗的机会大举反攻,把那些极端保守派好好修理一顿以消心中怨气,也很难说。如果他果然如此,只会使政治斗争更加激化,那就不是我所乐见的局面了。而对于他可能推出的方田均税法,我也是很烦恼,如果听他施行,那么丈量土地的工程从此时开始一直到贾似道南宋灭国,大宋的对土地的丈量都不会完成,老百姓别想有安稳日子过。但是不实行吧,一来的确土地兼并严重是,二来把王安石逼到墙角,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 第十二节 沈括 表面上悠闲的我,因为过早的知道了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不得不让自己陷入烦恼,苦苦思索着如何应付那该死的方田均税法。直到有一天传来消息,说《清议法》已经颁布,我才暂时从这种烦恼中解脱出来。 然而等到我看到那道诏书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永远不可能如我想的那么美好,便如这《清议法》,首先三十到五十年后解密军机大事这一条就取消了,也就是说这些事情皇帝和大臣们没兴趣让天下知道;这个倒还罢了,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拟议中的《枢密院旬刊》变成了《月刊》,而《皇宋月刊》变成了旬刊。至于让儒生到指定场所辩论朝政,更是没影没踪了。看着这个被从中间砍断的《清议法》,我才知道对于没有言论自由意识的人们来说,提倡言论自由是多么的困难。不过在诏令中,有一些句子暗示朝廷虽不提倡但也不追责儒生议论朝政,我想这可能也政治斗争的一种妥协吧。说真的,我还很怀疑发行这两本杂志和诏书,还是皇帝和王安石想挣钱,才做出妥协的。 本来我想在大坝上捅个眼,没想到这个眼又被堵上大半,只剩个沙漏了。也罢也罢,尽人事,听天命吧。我安慰着自己说,这总是聊胜于无。 正在那会做声不得的时候,石福来报,沈括大人来访。 我连忙到客厅相见,却见厅中站着一个中年人,脸微胖,长得也算眉清目秀。这人就是沈括?我嘀咕着上前,寒喧起来。 两人客套了几句,就分宾主坐下,我就问他来意,原来他是读了书院的几本教科书,一直想见我,没想到我却去了湖北炼铁,又听到炼钢有成……总而言之,就是他很佩服,就想来见见我。 我倒没想到沈括居然会成为我的追星族,肚子里暗暗得意,嘴里却不得不谦逊几句,又说了些沈括修水利,制礼仪的得意事迹,然后就开始闲扯起来。 据历史记载,这家伙几乎是个全才,数理化不用说,连生物天文地理全都懂,还会打仗,造兵器,炼钢,所以他一问问题,我就头痛。那几本书我编得多累呀,还有多少人帮忙才整出来。这一年多的时间我东奔西跑,心里想的不是赚钱就是政治斗争,怎么可能和这个被后世数学家称为“全世界数学史上找不到的,仅中国出了一个的”数学家谈数学呀,别看我是现代人,他一和我说算体积,我头都会变大多少倍。我高数早就扔了,初中数学当然也有他闻所未闻的,但是他擅长的地方我同样也不怎么灵光。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最差的情况,我东扯西扯,故意找一些自己懂得多的地方说,一会说到化石,说到地壳运动,让沈括非常有兴趣。我看着他那高兴样,心里暗暗好笑:“我能不知道你的痒处吗?你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注意到化石的人呢。”我又和他说太阳历,简直让他感动得认我为知己,沈括主张废除太阴历改用太阳历,以适应农时,谁不知道呀?当时人们不采用,他还说以后一定会被采用,结果到九百年后英国人开始用了。这么出名的事我能不知道?不过我不傻,现在就算我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我也不会帮你去主张什么太阳历的,采用新历法可是古代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包括礼制、传统、实用种种因素都要考虑,而且采用新历法实际上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政治上的一种新气象,再怎么联想过份的都有,我这时候要帮你整这个,那不是告诉天下,我石越想变革旧制吗? 因为我地位比他高,知名度比他大,学问看起来也似乎比他强,他倒是蛮佩服我的。本来还觉得我这么年轻怎么知道这么多,见到我后才相信原来真有“生而知之者”,我猜他把我当圣人都有可能。我则一面肯定他对太阳历的认识,一面指出历法的改易是朝廷大事,需要极度慎重,他也只有点头的份。 留着他用膳之后,我们又说到计时的机器,他发明的漏壶很出名的,我却向他提出现代钟表的原理以及一种现代的计时方法,他蛮有兴趣的听着。完了我又让他改日去看我的印书坊的机器……总之种种新奇的东西和想法,我都一反平时的低调,在他面前口若悬河。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议论,一直谈到日薄西山,他才依依不舍的告别。 我知道对付沈括这种人,让他对你死心塌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佩服你。沈括是个聪明人,他能想出许多技术发明,并注意到许多的细节,都证明他是比较开通的人。所以他不是那种恪守古制的人是有理由的,他支持新法也是有理由的。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沈括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家,他懂政治,关心民生,实际上他的许多发明就为了改善民生而发明的。他也是一个军事家,一个出色的外交使节,当然这些这时候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不过我却可以从这些推测到他的为人——我相信沈括本质上,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支持新法,是因为他认为新法可以帮助大宋富强,当然,我不排除有可能是王安石对他有知遇之恩,但这种可能性只能是一个促因。 当我出现在这个世界后,他的人生将会改变,特别是在他主动拜访我之后,我已经决意把他收到我账下。政治上的事情,他不是傻子,他现在还没来得及站队,至少没有陷入政治太深,他应当很明白我的政见较之王安石的政见孰高孰下…… 当我决心要把沈括收归账下之后,我突然发现,我的面前一片开朗——在之前,我虽然自觉的参预历史的进程,努力改变着历史的方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不仅仅可以主动改变大历史的方向,也可以改变一些个人的命运……在北宋的历史上,有一群人,当新党当权时,他们被视为反对者而被贬斥;当旧党当权时,他们同样被视为反对者而被贬斥。这些人,并不是为反对而反对,他们反对新法,是反对新法在执行过程中的变样与新法敛财的本质,所以当新党当政时,自以为是的当权者听不见任何的意见而视他们为旧党;当旧党执政时,对于新法风声鹤唳的旧党敏感的反对着一切新法,拒绝任何改变,从而把他们视为意志不坚定者。这些人是历史的寂寞者,却也是当时士大夫阶层当中真正的精英,务实而理性,能够坚持自己的操守,虽然在政治立场上不够灵活,但是对于政策的理解却相当的灵活。从某个方面来说,正是因为这些真正的精英长期被打压而居于政治金字塔的中下层,才导致了北宋最终的覆灭。 这些人现在被视为旧党而遭受新党的打击,我相信凭我目前在政治上的表现,这些人应当是旧党中坚定支持我的一派,也就是说,这些人才是我真正的盟友,因为我们在政见上更加合契。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大部分都不在京师,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用更巧妙的方法,把这些人聚集到京师来,让他们能够在朝廷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也许他们,才能更好的理解并实现我的意图。 当我想通这一节之后,我甚至觉得方田均税法都不那么让我烦恼了,如果王安石要闹,就让他去闹吧。我在方田均税法没有显示出它的危害时加以阻止,不仅会加剧我和新党的矛盾,而且也不会得到下层民众的有效支持,因为他们不会知道方田均税法的危害,甚至有一些有正义感的书生,可能还会认为方田均税法是良法,我的反对,反而会让我丧失掉这一部分原本支持我的儒生对我的信任感。 我一个人在那里带着坏意的微笑,婢女们在一旁窃窃私语,猜测她们的主人今天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几个侍女远远的跟在我身后,望着我轻快的走出大厅,在院子里大喊:“石福,备马车。” 当时比较流行的交通工具是轿子,很舒适。不过我觉得那会让我变得软靡,也会让我慢慢的习惯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我一般不会乘坐这种玩意,我宁可骑着个驴子四处游玩……当然我并没有骑驴的机会,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坐马车,结果就导致我家的轿夫是最轻闲的,而马夫则是最累的。 我的马夫叫石安,名字是我起的。虽然我并不想给他起名字,但是事实上我不这样做反而对他是一种伤害,而任何人如果伤害你的车夫,都是一件不智的事情。 做为一个现代人,当然知道马车没有轿车舒适,不过如果赶车的是个老手,那么马车坐起来还是很舒服的,而如果要加急赶路的话,虽然颠颇,却也别有一种风味。 石安的动作很快,我才走出大院,他和他的马车就停在我前面等候了。我提起衣襟上了车,两个小厮跟上来坐到石安的身后,我轻轻吩附一句:“去汴梁城。” 刚听到石安恭声应答:“是,老爷。”马车便挥鞭绝尘而去…… ; 第十三节 汴京风物 马车跑得一阵,我吩咐石福把速度放慢下来,缓缓而行,我掀开窗帘观赏外面的风景。从道边的疏林中,隐隐能看见几间茅舍,远处的草桥静静的躺在细细的流水之上,几叶扁舟泊在河边的老树下之下,又有几个脚夫赶着一车煤球向汴京城走去…… 这种画中风情,让人陶醉。倘不是因身处国家权力之旁,倘不是因为早已预知这个社会可能会走向的结局,单看这景象,谁忍心去打破这诗意般的宁静?但是帝国的喧嚣声渐渐入耳,这个注定是大改革的时代,是不能再允许社会如此平静下去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我的感叹,身边渐渐传出来喧哗的声音,路上行人愈来愈多,有人骑着毛驴悠闲的漫步,有人坐在轿子上享受有钱人的特权,也有人欢声笑语,也有人愁眉不展,骑马的,挑担的,人们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汴京城。 一个小厮兴奋的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一些建筑,对我说:“老爷,你看,那是咱家的印书坊……”我微笑着回应他,眼光所及,却发现一个骑在驴背的书生正拿着一本新书在读。 我对这个社会的影响,也许没有我想的那么大,但是总有一些如细细的毛毛雨,无声无息的沁入这片土地吧? 不知不觉之间,马车已经入城,汴河上粮船云集,船只往来,首尾相接,或由纤夫牵拉,或是船夫摇橹,有的满载货物,逆流而上,有的靠岸停泊,紧张地卸货。名为虹桥的大木拱桥上,人们熙熙攘攘,一路行去,就进入了城楼以内的街道,可以看见两边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书店、庙宇、公廨……商店中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又有医药门诊、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大一点的商店门楼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座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回想起初到这个世界的情景,暗暗里也感叹着人生的际遇…… 我让石福把马车停到汴河边的一座酒楼旁,下得车来,抬眼望去,只见市招上三个大字:“群英会”。我嘿声失笑,快步走了进去,两个厮连忙紧紧跟上。 早有酒保上来招呼着,我信步上楼,要了几碟小菜,一壶热酒,浅斟独饮,两个小厮却让他们另外叫了酒菜在旁桌吃着。 这个酒楼位置却是极好,临窗往去,正可见汴河景致,河的那一头只有稀稀的建筑隐在树林当中,于闹市中见雅静,颇具情调。 当我对窗浅斟,自得其乐之时,几个年轻人争辩的声音突然传来,循声望去,是在酒楼的另一侧靠窗处,几个戴着方巾,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在大声争论着什么……我倾耳听来,却依稀只听得几句“青苗……钢铁……边事”,原来是在议论时政。 我正微微摇头,把自己的心绪从那边收过来,却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葛衣老头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上得楼来,看那打扮,不是说书的就是卖唱的,自到宋朝以来,从未有暇听过这些民间的曲艺,不料今日有此眼福,我不禁好奇的转向这爷孙俩。 却听那老人告了个罪,说过几句场面话,听得明白了,竟是说评书,那老头说几句书,那女孩儿或唱几声,或拉个小曲儿……说的故事却是当朝石相公的。 我正纳闷着呢,什么“石相公”呀?我怎么不认识呀?细细听了几句,那却是我的一些事情,不禁嘿然失笑。原来不知有哪个好事的书生把我落难寺中,虹桥吟诗,做煤炉印书籍,受天子恩诏,开书院写新书等等故事编成评书给这些艺人来讲,想我突然崛起,从出名到身居高位受皇帝重视不过忽忽数年,的确会有不少百姓对我的事情感到好奇,这评书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市场…… 只是难为这写评书的把我的事情打听得这般清楚,连我那两个小厮都张大嘴巴听着,一边眨巴眨巴着眼睛望着我,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本来不以为意,倘在现代,做这样的炒作我也蛮喜欢,那评书说得对我也无甚恶意,我听到那青苗诸法,写的人也多方宣扬我的功劳……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一种小心谨慎的毛病,我想到这评书倘若被朝中痛恨我的人听到,参我一本,倒也是个大麻烦,但是便我知道人家要借此参我,我也无可奈何,我能禁止这些人说吗?呵呵……想到无奈处,我也只好给自己劝上一杯了。 我正在这厢烦恼,却不料那边有人大呼:“那老头,你胡说什么……” 那老人听到一愣,我也一愣,以我所知,这老人倒并无胡说。看过去,说话的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书生,腰间佩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独饮,此时见他双目睁圆,怒声喝斥,多半也是借了点酒意在发作。 那老汉见是个书生,怕是有功名的人物,连忙遥遥道了个安,然后很恭敬的回答:“老汉不敢胡说,这些事迹汴京城里人人皆知……” “什么汴京城里人人皆知,汴京城的人又怎知青苗法便是善政,又怎知合作社便是善政?”似乎触及什么心事,那书生的声音都有点嘶哑。 那老人见他不如此,便不敢争辩。我那两个小厮正要按捺不住,不料先前桌上的那几个书生却先站了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穿着黑色圆领窄袖长袍的年轻人走近几步,施了一礼,问道:“这位兄台请了,方才听见兄台如是说,则兄台想必不是汴京人物?” 那佩剑书生想是趁着酒意,也不还礼,傲然答道:“不错,我是福州人士。” 那几个书生见他无礼,无不勃然大怒,正要群起而攻之,却被那黑衣青年止住,只听黑衣书生缓缓问道:“听兄台方才言道,王相公之青苗及石相公之合作法都多有不便?” 事已致此,那佩剑书生也知道自己言多有失,在酒楼指责执政,诽议朝政,这要传出,一世功名岂不全毁了?但是事已至此,倘要回头,更是万难,干脆博得一时之痛快。他朗声说道:“岂止不便,竟是扰民。” 那黑衣书生也真是沉得住气,依然缓缓相问:“敢问其详?” 佩剑书生答道:“执政坐于庙堂之上,谈道论政,皆不顾黎民实际。先是王相公行青苗法,百姓愚昧,只知借贷不知要还,更有官吏强迫小民贷之者,一季之后,利取二分,百姓由是困苦。而官家相逼,不敢不还。汴京人士或是不知,各路百姓却未有不哭者。其后石相公以合作社改良,息为二分降为一分,且百姓无官吏之威逼,不至于被迫借贷,致是初有常平仓之原意,若不出京师,原也不知道此事之弊,是故朝中诸臣,交口称赞,无有言不便者。便是地方长官,倘不达下情,亦不能尽知其中之弊。以三老族长士绅办合作社,百姓虽免官吏之逼,却不能免于富家之害。青苗之利,朝廷定为一分,有奸豪之徒,便定为二分三分,散官本是富家,枉顾王命,与之狼狈为奸,坐而分利。若有小民诉之县官,则县官多有竞相推诿者,以为散官亦王命也。石相公之合作社,能保得住上等之家不受官欺,却保不住下等之家不受民欺。前者王相公之法,朝野尚有言不便者,今日石相公之法,更无言不便者,则受欺压之百姓永远出头之日矣。”说到后来,可能触动愁肠,竟致语调凄惨。 那黑衣书生显然不知道有这些情节,默然良久,方叹道:“虽如此,却非石相公之过,奸人豪室欺压贫家,几时曾免?” 那佩剑书生愤然说道:“身怀经世济国之才,却不能涤尽人间不平,枉为男子身也。” 黑衣书生听他如此说法,不禁击掌赞叹,其他诸人也纷纷释了之前的敌意,只是这酒楼上经此一闹,却显得有点郁闷。一个书生显然想调节气氛,大声说道:“肉食者谋之,我辈但管喝酒……来,这位兄台,我先敬你一杯。” 那个说书的小女孩也很识趣,轻调胡琴,便漫声唱起来,却是一首《满江红》,当时也以为是“石相公”的佳作,却不知竟是我抄稼轩的。那词倒也能合这些书生们的心境,几个书生听了几句,便跟着低声哼起来:“……诗酒社,江山笔。松菊径,云烟屐。怕一觞一咏,风liu弦绝。我梦横江孤鹤去,觉来却与君相别。记功名万里要吾身,佳眠食。” 那一刻,便连我都醉了…… ; 第十四节 五杰 一 本意只是想到汴京散散心的我,在经历酒楼的争执后,才发现,政治已经是我永远也抛不开的东西,我已经改变了历史,负责任的做法就是继续推进这种改变,总有一天,大宋会变成一个更理想的社会。 我很欣赏那个佩剑的年轻人,但是他对我却未必有什么好印象。这倒是几年来头一次需要担心有人不愿意甚至是讨厌认识我。我吩咐一个小厮替那几个年轻人把酒钱给结了,就悄悄的起身下楼了。另一个小厮会拿着我的名帖等在这里,把几个年轻人请到我的府上去。 回到自己的庄园时,李一侠早就在那里等我了,还有个年轻人和他在一起。 我正猜想这会是学院里的哪个青年才俊被李无过兄这么看重的时候,这年轻人的自我介绍实在把我吓了一跳——秦观秦少游! 并不是秦少游的名字把我唬着了,王安石司马光我都见过了,也没怎么的,一个苏门学士,我有什么好吃惊的,迟早会见着的。但是问题是,秦少游这时候出现在京师,出现在我面前,很明白的告诉我,历史的轨道完全改变了,蝴蝶效应比想象的更强烈……这个时候的秦少游,按道理应当在高邮家里读书才对的。我并不知道,其实蝴蝶效应早已出现,司马光本来应当给贬到西京洛阳去了的,但是此时他却还在东京。仅仅因为我对秦少游的经历比对司马光的经历更熟悉一些,所以到此时我才注意到蝴蝶效应的存在。 当秦少游出现在我面前之后,秦少游很可能也不再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了,因为这个时候为止,秦少游同志还没有见过苏轼同志。我印象中,秦少游没有什么吏治之才,至少我是没有这种印象的,所以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和李一侠会扯上关系,而被李一侠巴巴的拉来见我,要知道这时候,我倒是真的很忙,李一侠没有道理不知道的。 虽然我和秦少游年纪相当,但是秦少游在我面前还是略显拘谨,毕竟以我这样的年纪,取得如此的声望与地位,都只能说是一个异数,而秦少游显然是第一次出门游学,能够见到我这样的“重要人物”,他想不拘谨都难。不过总算是后世出了名的才子,应对进退,还是相当的得体。 本来我以为秦少游是才子词人,我的诗词也有相当的名气,他来讲我,十之**是谈诗词的。不料他递给我的,不是诗词,也不是他拿的赋,而是一篇策论! 我狐疑的问道:“秦公子可是高邮人氏?” 秦观有点惊讶的看了我一眼,清声回答:“正是。”却不便问我如何得知。 确定这个秦观也是高邮人后,我心里就知道这人多半就是历史上那个秦观了,否则也不至有这般巧法。便不再言语,细细看起策论来。秦观略略有点紧张,装作不经意的偷瞄了我几眼,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对他文章的看法。我心里暗笑:毕竟不比出名之后,少年之人,难免于此。不过转念一想,我怎么想得这么老气横秋呀,我比秦观也大不了一两岁。想到此节,不禁失笑。 我这一笑不打紧,李一侠和秦观却面面相觑,不知文中有何好笑之处。我也不好解释,只装作读文章的样子,继续看下去……这策论说的却是对西夏用兵的策略,文章见解泛泛,多是空谈,倒是文章做得蛮精彩。我本曾听说过北宋专有一干人,平生最喜豪言壮语,特别是爱好轻言兵事,自以为谋堪孙武,勇冠李广,实际上却免不了丧师辱国,虽然能与国尽忠,却也害得国家不浅。我们的皇帝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其实也是向西夏和辽国用兵,和这些人说起来倒是一个心思,否则这些人之后也不会这么得意,让国家一再受辱,便是如沈括这样一等一的人物,也不能免此。看来秦少游也是同一个毛病。 轻轻掩上这篇策论,我温和的问道:“秦公子一向读什么书?” 秦观谦逊几句,略举了几篇书名,除开五经之外,便是一些兵书韬略之类。虽然知道秦少游一介书生,实非可以托以军国大事的人物,但是我想他还年轻,倘能在精干之人身边学得数年,必能有所长进,况且那种洋洋洒洒数万字,说出来全是废话的本事,我也真的缺乏,而政治上这样的人才是必不可少的,外交部发言人不就是做这事的吗?当然正儿八经的外交人才,现在我还只看中沈括,秦少游还做不得,只是这人天生聪明,加以磨练,他就不会是历史上那个婉美秀丽的淮海居士那么简单。 心思转了几转,我就打定主意要把秦少游收于帐下了。历史上的记载,这个人是豪迈中带着几分秀气的男子,我应当相信他的潜质的。 于是我随口夸了他几句,说他的文采不错,又摘了几个佳句出来,品评一番,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似乎漫不经心间,我问道:“以秦公子之才,摘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不过数年,必定名满天下。只不知近日有何打算?” 其实以他现在的文章,想登进士第,几乎没有可能性。这种文章要是主考也能取中,我看大宋这进士也不用考了。不过之后他倒是迟早会考上的。我虽然知道他来见我,想必是要我提携,但是若功名心太盛,只想着“成名要趁早”,那我就不能把他放在身边,赶早把他推荐出去,算是先布一个棋子在外面。至于我身边留的人才,都须是有大抱负的人物,也只有有大抱负的人,才能长远呆在我身边,和我共创大业。 秦观却是聪明人,见我如此相问,连忙站起来,很认真的回答:“男儿大丈夫,自当博取功名。然世间之功名,有大功名,有小功名;大功名者,青史留芳,永垂不朽;小功名者,贵不过一节度使矣。学生不才,愿随相公左右,为我大宋立不世之功名。” 我倒料不到他会如此回答,便向李一侠瞄了一眼,多半他看中了秦观,多少谈了一些抱负理想,让秦观这个有志青年热血上涌,否则以区区秦观之才识,怎能知道我的抱负? 李一侠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物,知道我在怀疑他,却也不分辩,只在一旁大声鼓噪喝彩:“子游兄有如此胸怀,小弟佩服。来,当为此句浮一太白。” 早有伶俐的侍女把酒送上来,我见李一侠已经是看中了秦观,便也不再多试,接过酒杯,三人一饮而尽,相顾大笑…… 既然是自己人了,就变得没有那么谨慎,我吩附家人在花园里摆了几碟小菜,温了一壶好酒,几个人坐在一起开始聊天说地,天南地北无所不及。秦观对于白水潭学院的新学也很有兴趣,便频频相问,我也耐心的回答;李一侠就说一些大臣们的趣事,时事的隐患,秦观对此显然闻所未闻,一时轻笑一时嗟叹;然后又说些诗词音律,正谈到尽兴之处,石福递来几张门贴。 我接过门贴一看,却是四个陌生的名字,想是“英雄会”酒楼的那几位仁兄,不过我记得明白,加上那佩剑书生,一起应当共有六人,来的却只有四人…… 我一边吩附石福把他们请了进来,一边对李、秦二人笑道:“我给你们引见几位青年俊杰。”三人一同走向客厅相迎。 到了客厅,发现那四个年青人早在那里候着了,我看那个佩剑的书生和那个黑衣的书生都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我本意是看中这两位,别的人想是怕事,走了就走了,我也用不着那种人物,这俩位要是不敢来,可叫我失望了。 那几个书生见我们三个出来,只看到秦观和李一侠对我的姿态,便知道我便是石越了。那黑衣书生看见我,眼角跳了一下,我猜他多半是看见我曾经呆在那酒楼了。我故意很淡然的走上前去,那几个书生连忙见礼。那个黑衣的为首,叫司马梦求,字纯父;和他一起的一个叫吴从龙,字子云;另一个长得蛮黑,叫曹友闻,字允叔,都是汴京人士。这三人上来见礼时不卑不亢,颇有风度。 那佩剑书生却站在一边,冷眼看着那三人上来一一见礼完毕,他却只略一抱拳为礼,朗声说道:“在下吴安国,草字镇卿,福州人士。遵命来此,却不知相公有何事赐教?”显是对我怨气未消。 司马梦求三人担心的偷看我的脸色,这吴安国的话说得太无礼,我要生起气来,只怕他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不动声色的招呼他们几个坐下,李一侠这边还好,秦观脸上却有不平之色了。他不知原因,自然觉得吴安国太过份,而李一侠却知道我必有所谋。 我既不发作,吴安国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生硬,便也跟着三人坐下了。只是坐的那姿式,实在是把“勉强”二字写在了脸上。 秦观冷眼瞧着吴安国的坐姿,终于忍无可忍,禁不住出言相讥:“恕学生愚钝,竟不知原来相公府上的坐椅上都是有针的。” 李一侠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意,见他这样说,便一唱一和起来,他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少游兄何出此言?” 秦少游向吴安国那边呶呶嘴,说道:“此间有位仁兄若不是怕坐位上有针,奈何如此坐法?” ; 第十五节 五杰 二 吴安国见秦观出言相讥,不禁勃然大怒,当时就涨红了脸站起来,朝我抱拳说道:“吴某自知得罪了相公,相公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在下无不悉听尊便。何必摆下这鸿门宴,叫几个轻薄子来百般捉弄?须知士可杀不可辱。” 秦观和李一侠听他说出如此重话,就不再作声,只看我的态度行事。我却依然不动声色,把目光向司马梦求、吴从龙、曹友闻脸上一一扫去。这三人也当真没让我失望,目光既不畏缩也不强硬,我看到的尽是从容平静。 “即如此……”我厉声喝道:“来人,把这厮给我绑了,明日送给开封府依律处置。” 立时就有家丁上来,把吴安国给绑了,他却并不反抗,只是眼中尽是倔犟。我看着众人,李一侠眨巴眨巴眼睛,静悄悄的静观其变;秦观脸上却有几分得意之色;司马梦求眼中似有微微笑意;吴从龙却略有畏缩之色;只曹友闻却脸也涨红了,抢上一步,长揖到地,对我说道:“还请相公开恩,吴安国一介狂生,实是无意冒犯,请相公念在他并无恶意的份上,宽恕他一次。” “曹允叔,你实在无说客之才。”我淡淡应道。 曹友闻听我这么一说,心中着急,更加口不择言起来:“天下皆知相公是当世奇才,天子重臣,学生以为倘和这么一个狂生计较,会有损相公清誉。” 我用眼角瞟了他一眼,问道:“难道我听他四处非议朝廷重臣,就于我清誉有益了吗?” “这……这……” 那吴安国却在一边说道:“多谢曹兄仗义,你不必求他。我亦无大罪,顶多革去功名,从此啸傲山林罢了。” “你就不可惜你那经世济国之才吗?”我淡淡的问道,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时也,命也,运也……又有什么好说的。”吴安国愤然答道。 “看来你是心里定是不服?”我慢里斯条的吃了口茶。 吴安国哼了一声,却昂首不答。 “那好,我来问你,你说合作社使得富家欺压贫家,可有实据?” 到了这时节,吴安国也更没什么好怕的,他愤然回道:“若无实事,岂敢乱说?” “你倒说给我听听,若有虚假,罪加一等。” “福建路建州城以西十三里有李子树村,那里青苗收的就是二分税;泉州更有收到三分税的,百姓困苦,有举家逃亡者,有卖儿卖女者,有委身为奴者,宪司、仓司明知此事,却不愿过问。这事大人只要遣人往福建路走一遭,便知端详。” “除此二地之外呢?” “我从福州赶来东京,一路晓行夜宿,焉有时间查访?但是福建路不过弹丸之地,便有人因此而家破人亡,其余各路,焉能免此?” 我暗暗松了口气,原来这家伙不过是从福建路一两个极端的例子想当然的推论……但此时的我,自然也不会知道,吴安国所说的,未必只是一两个极端的例子。 听到这里,如李一侠、秦观都听明白了。秦观心思敏捷,听出其中玄机,就向吴安国问道:“足下是福州人士,敢问足下,似阁下所说富家借合作社欺压贫家之事,福州可曾有过?” 那吴安国本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只不过是颇具同情心,因游历时见到不平之事而无法为之申冤,一腔怨愤郁集心中,无可发泄,才会口出激愤之言。这时听到秦观发问,顿时明白自己是有点有偏概全了。既觉自己理亏,他也就缄口不言了。 那司马梦求却在旁边笑道:“镇卿不必丧气,石相公不过试试吾辈胆色,岂有容不得人说话的石相公?” 我沈着脸说道:“只怕司马纯父这话说得太满了。” 除开李一侠,众人都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满,见我发作,便更不敢做声。 司马梦求却依然是不紧不慢,笑呵呵的说道:“石相公力主《朝野清议法》,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倘若吴镇卿在酒楼几句狂妄之语便能让石相动雷霆之怒,这《朝野清议法》又如何谈起?” 那吴安国才到汴京,《朝野清议法》上奏未久,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一脸迷茫的看着我们。而曹友闻和吴从龙却是恍然大悟,连秦观都感到有点惭愧。 我见他说破,也不再演戏,笑赞道:“司马纯父真是智谋之士。”又吩咐人给吴安国松了绑,这家伙和拗相公一个脾气,虽然心里知道自己不太对,但是道起歉来,也真是别扭。于是又少不了引得秦观讽刺几句,这吴安国和秦观,一开始就落下了这互相抬杠讥讽的毛病。 李一侠瞧气氛缓和下来,便吩咐着下人去准备宴席,我向他们介绍了李一侠和秦观。那司马梦求是个机智深沉的人,精明干练,因为家室颇殷,他也有点大家少爷的性格,不爱科考,却喜欢四处游历,指点江山;吴安国虽然不够圆滑,却是个有胆色真性情的伟男子,平生喜言兵事吏治,颇有点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抱负,李一侠笑言,若段子介在一起,与此君正是天生一对;曹友闻虽然拙于言辞,却是个至诚君子,且颇有胆色;唯有吴从龙,胆色稍逊,但是于各朝礼仪典章,却是相当熟悉,而且还是个神射手。我心中暗忖,多半正是因为他胆色稍逊,才有这么好的弓弩功夫。 当下我便有招揽之意,然而却不知这几人志趣如何。李一侠岂不知我的心思?见我那番做作,就知道我想招这几人到自己府中,于是在席中便问及明春科考之事。而我则在言辞中微露招致之意。 那司马梦求是个精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说道:“功名余事,何足挂齿,学生之志乃在救济天下苍生。” 吴安国却坦然言道:“我比不得纯父兄志存高远,万里迢迢从福建赶来东京,不为功名,更为何事?然而博取功名,亦不过是为兼济天下尔。” 李一侠拊掌大笑,又问曹友闻:“曹兄明春,必能为天子门生。” 曹友闻呐呐回道:“我经义不纯,有负无过兄雅望。” 众人哈哈大笑,却都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吴从龙知道下一个肯定问到他,就主动说道:“我的想法和镇卿是一般。” 我听他们说完,口里说笑,心中却暗暗纳闷:吴安国和吴从龙都是挺出色的人物,既然有意科考,为何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看样子每朝每代,总有不少人材被埋没。不过既碰上了我,定能让他们大放异彩。 我夸了他们几句,然后话锋一转,问道:“在酒楼之时,听到纯父和诸位在谈论时政,石某不才,愿闻高见。”我看曹友闻是个质朴之人,问话之时,眼睛便是望着他。 果然,不等他人答话,曹友闻便开口了:“浅薄轻狂之论,不敢污相公清听。乃是纯父兄在称赞钢铁之政可为大宋强盛之基,而今上锐意进取,西北边事已起,如今陛下即委王韶主持军务,必有大胜还报,然而以大宋之情,则难免有先胜后败之辱,虽有钢铁兵器之利,而无统兵之良将,只怕亦不能挽此颓势。学生与子云兄不服,便在酒楼上辩论起来,不料为相公所闻。” “哦?”我一下子兴趣上来了,大宋对西北用兵,的确是开始有大胜,最后却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反而丧师辱国的。“纯父作此高论,必有所据?” 以司马梦求的精明,他很清楚知道这番应对,可能关系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当下侃侃而谈:“当今王相公主持变法,虽外有敛财之名,然一则奈石相公百般周全,使得百姓困苦略缓,二则王相公之新政,使得国库富足,兵马得练。置将法更一改百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之弊。况有明天子在上,诸事得谐。王韶颇有将才,此去西北,又有王相公全力支持,对夏国有一大胜,并不意外。那夏国新君初立,断敌不过大宋的良将。故学生以为,至迟不过明春,必有捷报还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看我反应,我却不置可否。 那边秦观见我如此,就问道:“既如此,纯父兄何谓有先胜后败之辱?” 司马梦求望着我笑道:“在下不敢说。” 我知他下面的话必然有诽议朝政之嫌,就说道:“但说无妨,明天子在上,必然不至怪罪。” 司马梦求告了罪,说道:“既如此,请恕学生放肆了。本来若以王韶主持军务,则西北未必会有败绩。然学生才以为,当今朝局,朋党之争已成。学生闻王相公在地方时,颇为百姓谋,而一为执政,则刻刻以敛财为务。其驱除异己,全不能容人,实是刚愎自用……” 这话说得众人耸然变色,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王相既然如此,倘无石相周全,王相早已罢相也。学生非是妄言,当今天子仁心仁德,专为爱民为务,下情不能上达,方使圣天子受王相之蒙弊敝。若一旦国家有水旱之害,以王相公敛财之政,百姓必处水深火热之中,只须一二大臣将此报与陛下知道,王相如此动摇国本,便是陛下也不能让他继续居于执政之位。况且朝中反对新法之君子甚众,以王相一人之手,能掩尽天下人之口?王相一朝罢相,王韶必受牵连。然今上进取之心不会因王相公之罢而稍退,西北战火已开,一时也不能熄灭。本朝并无几个良将,朝廷内陷入党争,更难选贤任能,以御敌国。夏国是虎狼之邦,岂会善罢干休?此学生以为必有后败之辱。又,便是王相不罢,王韶继续主持西北军务。夏国倘若连遭败绩,必与契丹盟约,互为犄角,以当今大宋之国力,焉能同时与辽夏开战?辽主并非愚昧之人,焉能不知道我大宋攻取西夏,数年之后兵锋所指,便是他契丹的燕云故地。攘外必须先安内,如今国内纷扰,便有进取之心,亦难成大事。”; 第十六节 武学 一 那边司马梦求侃侃而论,李一侠不住的额首赞赏。我在心里也暗暗钦佩这家伙的确有些见识,虽然不能说和历史完全相符,但是却也相当的精确了。当天我就把他们留在府上,做彻夜之谈。无非说一些新学的心得,对未来政治的构想之类。因为不方便把我的构思全盘托出,所以我刻意提到玻璃,又故意提到义学的构想……让这些人赞叹不已。 在第二天启明星刚出来的时候,我走出院子,望着那颗星星对司马梦求、吴安国、曹友闻、吴从龙说道:“如今国家,名为太平无事,实则隐患重重,正孟子所谓‘死于安乐’之时,幸有明天子在上,我欲佐辅君王,为大宋立万世太平之基,赢得身前生后之名,他日名题凌烟阁之上。然一人力孤,欲得天下英雄相助。今见诸位皆我大宋豪杰之士,我欲得诸位之助,却不知诸君是否不弃余之德薄?” 司马梦求诸人和我一晚倾谈,早有倾盖如故之感,此时更是热血沸腾。一齐抱拳答道:“既蒙相公不弃,学生不敢惜此贱躯。” 我一日之间得五个青年才俊相助,心里畅快之极,吩咐婢女:“去把我书房那个绿色的石盒取来。” 那边早有答应,不多时便有婢女将石盒取至。我掀开盖子,里面却有五块玉佩,上面各刻古诗一首。我笑道:“这五面玉佩是我在坊间购得,今日诸君正好五人,岂非冥冥中自有天意?就将玉佩赠与诸君,勉之勉之。” 当下取出玉佩,郑重相赠。那司马梦求的玉佩上,刻的小诗是“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这是李太白的《永王东巡歌》;吴安国的玉佩刻的却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竟是李贺《南园十三首》中的名篇;曹友闻的玉佩上仅刻了一句“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却是岑参的名句;那吴从龙所得的玉佩是一首《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最后一块玉佩赠给秦观,众人却见上面刻了几句唐诗——“昔闻班家子,笔砚忽然投。一朝抚长剑,万里入荒陬。” 这本是唐人的一首长诗中的几句,秦观接过玉佩,便忍不住吟了下去:“……岂不服艰险,只思清国雠。山川去何岁,霜露几逢秋……”众人皆是饱学的书生,听他念的慷慨,不禁为之动容,几个人便一起背道:“……玉塞已遐廓,铁关方阻修……” 当读完“卒使功名建,长封万里侯”之时,便是连我,也心情澎湃不已。众人都在想象着日后建功立业,几历艰险,而终于能流芳青史……正在这心情激漾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报,皇帝诏见。 ———————————— 我住的地方离宫里很远,当我赶到宫中之时,天已大亮。我想到皇帝这么早要见我,想必大事相商,莫非是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开始提上议事日程了?我一路上细细思量该如何应对皇帝的询问,却总是顾虑良多,苦无良策,暗暗懊恼没有和李一侠事先商量对答之策。 不料皇帝却似乎并无大事的样子,我这边紧张兮兮的,他却在那里练字。见我到了,皇帝微笑道:“朕想叫爱卿给朕办件差使,子明不许推诿。” 我暗暗叫苦,皇帝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招,先给我把后路封死,再让我办事?我正要想法子推辞,却听皇帝说道:“执政欲立武学,朕听闻子明办的白水潭学院颇有名望,这件事交给石卿,朕当可以放心。” 我一听是武学,原本想要推辞的话硬生生的让我卡在了嘴边。我原来忽略了这个细节,毕竟我不可能记得历史上发生过每一件,但是皇帝一提,我马上想起来,的确是在神宗的某一年,有“置武学”的记载,而且皇帝也经常看那些军士比武的。这个和皇帝念念不忘恢复汉唐故土,力图进取的思想是有直接关联的。想必他虽然不至于怀疑到王安石的忠心,却不愿意让朝中有权位的大臣对军队有太多的影响力,就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理。毕竟我曾给对他提过的新式军队,给皇帝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但是我还是装做为难的样子……皇帝以为我又要推辞,又说道:“子明,朕知道卿专欲谦退,然此事你不得推辞,倘无子明主持,谁能帮朕建立一支横扫天下的雄师?” 我知道讨价还价的时候来了,便故作迟疑的说道:“非臣不为陛下分忧,然置武学乃国之大事,臣以为当以谨慎为先。陛下有命,微臣不敢辞,然愿陛下许臣回府拟一条陈,细细分说,再由陛下定夺。以免误国家大事。” 皇帝见我答应,便笑道:“这是老成之言。明日一早,你再来见朕。” 当下君臣便说了些闲话,皇帝问我:“子明尚无妻室?” 我一听,脑袋就大了起来,终于来了,连忙回道:“陛下知臣自熙宁二年落难汴京,之前的事情几乎全部不记得,家里父母可曾安好,是否曾有妻儿,臣无时无刻不在挂念。臣之经历,所谓‘再世为人’是也。故功名利禄,于臣皆如浮云。唯思不能报陛下知遇之恩也。今者臣不知父母何人何处,是为不孝;国家外有强夷虎视而不能为陛下分忧,是为不忠;倘若曾有妻儿,若背结发之盟,则是不义;有子女不能养,是为不仁。今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焉敢言及妻室。”说到伤心之处,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亲人,不禁潸然泪下。 皇帝见我伤心,也感叹了一会。安慰道:“子明不要过于伤心。朕以为子明实天降奇才以为朕之臂膀。虽则父母双亲不知去向,子欲养而亲不在,良可悲也,然亦须知天安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岂可不成家立业,延续石氏香火?朝中大臣勋戚,无论哪家的千金,子明倘若有意,便由朕给你作主。” 我见皇帝如此说,也有点感动,哽咽道:“陛下对臣如此,臣无以为报。唯愿殚心竭智,佐辅陛下成为一代明君。千秋万岁之后,莫论汉祖唐宗,便是尧舜,亦不能及陛下之声威之万一。” 皇帝见我竟说出这样的狂言,连忙说道:“朕岂敢胜过尧舜……子明莫要乱说。” 我自知失言,也不敢分辩。我那种比法,是秦始皇的自谓,若为奸小所趁,麻烦就大了。连忙谢了罪,却听皇帝在那边说道:“既然双亲不在,子明的婚事,就由朕给你做主。” 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告退回家,去商议武学条例。 议立武学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因为别说我对现代军事院校的体制知之甚少,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照搬。既然置办武学的事情交给了我,我所创立的武学,和皇帝想像中的,一定会有不少差别吧,怎么样让这些东西和宋代的军事现实结合起来,以有效的提高宋代的军事水平,也是一件头痛的事情,而皇帝却只给我了一天的时间。因为在他眼里,武学不过是用来给武科考试预备人才的,而不是现代意义的军事院校。 回到府中,曹友闻和吴从龙早已告辞,只李一侠、司马梦求在弈棋,吴安国、秦观却在观战,一人帮一边,手舞足蹈的,口中也不停交锋,比下棋的人还投入些。见我回府,众人便弃了围棋,随我到书房中坐下。 李一侠问道:“子明公,皇上有何旨意?” 我看似淡然的说道:“皇上让我主持武学。” 此话一出,司马梦求还好,吴安国和秦观早就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我,兴奋得手足无措。 司马梦求取笑道:“镇卿、子游,置武学已如此,倘若让君等上阵,又当如何?” 吴安国和秦观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连忙红着脸坐下。 李一侠又问:“子明公有何计较?” “我的意思,既然皇上让我主持武学,那我就要创立一个全新的武学制度,让这武学为我大宋造就无数知兵善战的将校。” 司马梦求却冷静:“石相虽然雄心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然而武学一事,事涉忌讳,还当谨慎从事。皇上欲兴武学,显见今上之志不在小。倘能成功,则可以为皇上分忧;然若有不慎,为奸人所趁,则只怕有不测之祸。” 李一侠也说道:“不错,纯父的意思学生很赞成,子明公不可失之大意。” 我微笑颔首,“无过兄和纯父所虑不错,我正要你们几位帮我参赞,拿出一个条陈来,明日好回禀皇上。” ; 第十七节 武学 二 当下我便和这几个人讲叙我大概的构想:“今我大宋有二十三路辖府、州、军、监二百八十七,县有一千一百三十五,我辈议立武学,若事事求全,务求武学如儒学一般分布到一千一百三十五县,则非国家之利,实国家之害。况且本朝崇文抑武,风气日滋,倘若以武学与儒学等齐,必受朝野非议,事反而不可行。所以我想若立武学,则除东京、西京之外,仅及二十三路,以免扰动国家。于东京、西京分别置东京讲武学院、西京精忠学院,其下则二十三路各设一武学,为明上下之别,各路武学仅以‘学校’名之,而二十三路武学学校之名,我欲奏请皇上以大宋建国以来功勋卓著的大臣名讳或封号赐名之……” 我看了看李一侠和司马梦求,二人眼中皆有赞同之意,秦少游和吴安国则有倾慕之色了。 “……凡两京学院,武生当在一千人以下,而各路武学,更当在三百人以内……” “石相,这生员只怕太少……”秦少游一听到这学生招得太少,心里便急了,连忙置疑。便是吴安国,也有附和之意。 我笑道:“少游,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各处武学倘人数过多,以今日本朝重文轻武之习气,则难免于鱼龙混杂,且易遭非议。总之本朝之例,则武臣不能胜过文臣,这各路三百人,只怕还有人不答应呢。” “不错,石相所虑极是,学生更以为,本朝兵员五十余万,实则有不少空饷及老弱残兵,这两京加各路武学则可有生员近九千名,执政断难答应。这中间还须得稍作更张才是……”说话的却是司马梦求。 我看到他比我还谨慎,倒是吃了一惊,只听他继续说道:“学生以为,莫若两京武学学员,由各路武学生员科考而来,则庶可免执政之非难。倘若执政还是反对,更可以将两京学院生员数减至六百,各路生员数减至二百。” 眼睛溜溜转悠一会儿,李一侠补充道:“纯父所言极是,须知太学定额亦不过九百,倘若武在文上,必招致清议,可依王相之三舍法,各路学校三年卒业,方可以考两京之学院,两京学院亦须三年卒业,方可以由朝廷授以武职。” 这下吴安国就急了:“如此,则朝廷武举又当如何?”他对武举显然有浓厚的兴趣。 “既然要办,就办得漂亮一点……”我沉吟道,“我当向皇上进言,废除武举。” 四人吃惊的望着我,以为我疯掉了。 “只需能说服皇上废除武举,则生员之数,执政无法非议。文臣反不反对,尚还难料,但是武臣断不会反对……” 这一下既便是司马梦求和李一侠都认为我有点神经不正常,我要废除武举,武臣反而不会反对,反对的反而可能会是文臣? 我笑道:“武臣武臣,当今朝廷能有几个武臣?不知事理的要明哲保身,有见识的不会反对,守着私利的也明白,我这个法子,其实较之武举,更合他们心意……我怕就怕有人拿祖宗之法来压我。” 见他们不解,我细细说道:“……方才无过兄与纯父所议,点醒了我,各路学校,为别于王相之三舍法,不如分别称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通俗易懂,三年级之后,方可卒业。能通过科考者,可进两京学院,若不能通过科考,只要能卒业,就可由朝廷授武职,为厢军校尉。若能进两京学院卒业,则可以由朝廷授武职,以充禁军校尉。又,凡欲入各路学校,皆须通过考试,每年一次,由枢密院主持。” “今三年之内,两京学院无法从各路学校取人,则自此三年之内,两京学院之生员由武举及军中比试、推荐录用,如是,则可以给世人一个印象,凡进两京学院者,皆是能带兵能打仗的健儿……” “若依子明公的说法,则此辈卒业后,难居卑位。”李一侠有点担心。“而若其卒业后,品秩相差太远,必起纷争,此非良策。” “李兄所虑不错,学生以为,军中所取之人,品秩不宜太高。”司马梦求对此深表赞同。 吴安国却有另外的担心,“今日大宋之弊,在于将骄卒怠,虽然皇上主持御试,奖励骁勇,然百年之弊,非一朝可除。所办武学生员,若从军中招致,只恐流弊丛生,若不从军中招致,又恐难免于物议。学生以为,大人与其请皇上废除武举,不如请皇上于禁军之外,效法汉武帝,组建羽林八军,平时捍卫帝京,战时可为精锐。而这羽林八军之将官校尉,全由武学卒业者中选拔充任。” “镇卿说的虽然不错,但嫌操之过急。”我心里不是不同意他的想法,但是这时候时机还不成熟,组建一只新军,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这样,几人议论条除,反复推敲,终于把武学的条陈拟好,最后由秦少游执笔,写了一份札子。第二天我就赶去面圣了。 我看着皇帝细细的读着那份《置武学札子》,心里暗暗思虑札子中的条陈是不是恰当,这份札子的所列的内容,可能远远超出皇帝的预期了。 我在札子中提出由两京讲武学院、精忠学院为金字塔塔尖,二十三路讲武学校为基层的武学模式,两京讲武、精忠学院各六百生员定额计一千二百人,二十三路讲武学校各二百人计四千六百人,总计五千八百人的军事学校规模,应当说并不过份。而卒业优秀率我规定不得超过百分之四十,也就是说,三年之后,每年可以有四百八十名优秀军官从两京讲武、精忠学院毕业充入军队,以一只十万人的军队而论,每二百人就可以得到一个优秀军官,而且随着时间的积累,这种优秀的科班军官会越来越多,加上普通卒业生,以及普通战士军功的升迁,完全可以保证军官供给。而凡是未能通过的优秀考试的,在平时则到一只特殊的部队“校尉军”服役,他们享受相应的军官待遇,但是那只部队全部由军官组成,随时可以充入部队。因为人数并不算多,国家财政也负担得起。 而二十三路讲武学校中,能够升入两京讲武、精忠学院的,每年不到百分之二十七。其余的卒业生全部调到“校尉军”服役,但依然享受相应的军官待遇,随时都有铨补地方武职的可能。 而同时我强烈要求废除武举,因为百分之四十的优秀率这一条足以取得武举的效果,这样子也可以断绝武人除军功、武学以外的仕进之路,让他们不得不进入讲武学校谋求出路。同时两京与各路武学,均由枢密院负责,最初几年由两京讲武、精忠学院通过优秀考试的学员,可以暂时到各路讲武学校任教导官。 至于武学所应教授的内容,却基本上由司马纯父、吴安国、吴从龙拟定的。无非是兵法军阵、军纪操守、操典演练之类,不过考核方法比较惨酷罢了。我本来就对打架之类的事情一无所知,倘是火枪队,我还可以从电视上给一点意见,但是这个古代这么古老的打仗方法,我是一窍不通的。我根本不知安个营也可以有无数的讲究,连个厕所的位置都要规定。我很聪明的闭上嘴,特别是当他们说要把散手当成训练科目的时候……虽然无知,但是我还是知道散手练起来不是玩的。我能提的建议,就是举行一些实兵演习、负重操练之类。为了避免暴露我的无知,我每提一个建议都要小心翼翼。 我当时心里暗暗发誓,等到有了火枪,我一定要大露一把,让你们明白我石越也是个“军事天才”! 而此下最要紧的是皇帝的态度,因为札子我要求写得详细一点,几乎把秦观手都给写断了,看的人虽然不可能有写的人那么累,但也够皇帝看的了。更何况我提到废武举、创立“校尉军”这样的大举措,他还得想一想呢。 终于等到年轻的皇帝看完了奏扎,我见他轻轻的把奏扎合上,苍白的脸上泛上一丝红晕,低着头似乎又想了些什么,才开口问道:“子明,想不到你精通兵法,大宋开国以来,未曾有如此详细的奏扎,且文笔秀气中有着刚强,刚烈中还有妩媚……莫非有闺中人相助?”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因为奏扎中不仅仅是条例析论,更有引经据典的,旁征博引,我知道秦少游同学的文笔好,没想到连一篇讲武学的奏札中,都能让皇帝看出“妩媚”来,真是不可救药的才子。 我赶回道:“皇上,臣不敢相瞒,这兵法操典之例,是臣新近收的幕僚司马梦求、吴从龙的建议,这奏折,则是出自高邮才子秦观之手。微臣是文人,并不懂兵法。”我故意滤掉李一侠和吴安国,李一侠是个宰相长史的料,暂时我离不开他;吴安国性子拗,现在推出来,肯定有麻烦。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不经过枢密院是不可能的了。 皇帝见我红脸,不禁好笑,说道:“所谓物以类聚,原来子明身边还有这等奇材异士。” “这几人都是年轻的士子,也颇有报效陛下之志,只是这些人不喜欢科考,臣便有怜才之意,正好收入府中,原就想有机会再推荐给陛下。” “既如此,明日你把这三人带来,废武举和置校尉军,皆是大事,正好和枢密院计议。” 我知道皇帝要试试他们的才华了,连忙答应着,又替他们谢了恩。 ; 第十八节 武学 三 当下我又和皇帝说了一些民间的趣闻闲谈,不久就告退回府。 石福赶着马车在汴京城里穿街过巷,我掀开车帘,微风徐来,在这炎热的夏季里,享受那种难得的清凉。我一向没有什么排场,出行一般就是带着石福和两个书僮,虽然可以衣着上的荣耀显然可见我的身份,但是如果仅从马车看来,没有人会知道这里面坐的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有一次碰到一个京官的仪仗经过,我就让石福避让了一下,结果被御史知道,把我和那个京官都参了一本,说我们两个失上下之礼,被皇帝笑了我半天。但是我天性不喜欢那种等级森严的礼仪,参便随他们参吧,我是依然故我。 不过汴京城只这么大,官员和命妇却有不少,走在路上碰见,那是再正常不过了。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就在城门前的街道上,我又需要回避一次了。我也没有费神去打听那是哪个大臣的仪仗,任由马车悄悄的停在一边,等着那长长的队伍通过,小书僮们则满脸的不服气,似乎觉得我这个主人太没有威仪了。从排场上看起来,这次碰上的,绝对官职不小,不过我也懒得理会,只是闭目养神。 呆了好一会,却发现马车还没有动,不禁有些奇怪。我忍不住睁开眼睛,向那个队伍瞧过去,一双清彻的眼睛正好落在我眼里,那眼神我实在太熟了——熟得让我刻骨铭心,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不料这一瞬间再次目光相遇,我呆了一呆,正要细看,那轿子却早就走远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主…… 轻轻的叹了气,试图挥去这少年的惆怅,却有点无济于事。我招呼一个书僮:“侍剑,去打听一下刚才是哪位大人的仪仗。” 侍剑有点惊讶的看了我一眼,很恭敬的回道:“相爷,那是王相公的仪仗。”小孩儿爱热闹,自然会注意看这个,根本不需要去打听什么。 我听到竟是王安石的仪仗,不禁了怔了一下,苦笑一声,挥手说道:“噢,走吧,家里李先生他们还等着呢。” …… 第二天在枢密院的辩论实在很精彩,司马梦求、吴从龙、秦观把枢密院的老臣们说得心服口服,王安石对这件事心底里倒并不反对,朝中大臣们所担心的焦点,还是害怕损害了文武分治的传统,给国家留下后患,另外三年之后废武举更张也太大,有些大臣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思想,得过且过,所以才会反对一些新的举措,但在如今的情势下,既然王安石无意反对,反而略有欣赏之意——倘不是顾忌到我的政治地位会因此更加巩固,他可能还会公开赞同——而我又和旧党关系良好,清流们都觉得我是“老成持重”的象征,那么就算有小小的反对,在准备充分的司马梦求第三人的解释下,也就很轻易的化解了。 当然便是司马梦求三人,也不会知道之前的晚上,李一侠跑遍了京城旧党名臣的府邸。 被苏轼直刺为“进人太锐”的年轻皇帝,的确不太把官位当回事,司马梦求、吴从龙、秦观轻轻易易的就被赐了同进士及第,全部拜散骑常侍,不知道因此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这中朝官虽然官阶不高,同进士也比不得进士及第,但是却是可以出入禁中,又不用天天上班的优差。精明干练的司马梦求,还多了一个官职——西京精忠学院都检点。这个职位是枢密院商议后的结果,说白了也就是西京精忠学院的院长。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相当的满意。东京讲武学院都检点的位置,有人希望给种谔,毕竟是当朝名将,但是也有人觉得他是败军之将,又在左迁之中,如果把他起用为东京讲武学院都检点,那么以后这个职位难免不成为左迁的位置,置武学的初衷就白废了。结果我一本正经的把今年二月才由龙图阁直学士升为枢密副使的蔡挺蔡大人,推上了这个位置,让他兼了东京讲武学院都检点,考虑到蔡副使公务繁忙,是国家重臣,又请皇帝把在贺州别驾任上的种谔给召回东京,做了东京讲武学院军训使,主持一切训练事宜,让吴从龙兼了军训副使,协助种谔处理校务。 因为司马梦求和吴从龙是策画之臣,而皇帝和王安石都知道这武学的意义在于为创建新的军队准备军官,所以这些人事任命没有遇到太多的困难。不过以王安石的老谋深算,枢密院的不甘后人,在人事安排的大框架内,安排一些自己人进去,那是我无法阻止的事情。而我只要把握着训练的权利不被庸碌之人占据就可以了。 接下来的讨论就毫无意义了,无非是各个新官职的品秩、各路讲武学校的人事任命之类,够枢密院忙一阵了……而各路讲武学校用哪位名将的名讳命名,那是礼部的事情,我更加懒得操心,虽然看起来这件事反倒是那些文武大臣们最感兴趣的事……我估计围绕着每一个命名,都会有无数的争论与博弈。 正在那里表面做聚精会神状,心思却早就神游天外之时,忽然听到皇帝在叫我:“子明,今秋的武举,就由你和蔡爱聊主持吧。” 我愣了愣,瞅了瞅蔡挺,那家伙也在愣住了,别说它,整个枢密院的人全愣了。我连忙顿首回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妥。” 皇帝倒有点奇怪了,“有何不妥?爱卿又是想偷闲罢。”一句话说得枢密院的人全笑了。 我苦笑道:“不是微臣想偷闲,只是臣是文官,不当管武事。便是那两京讲武、精忠学院,实则也有些不妥,不过因为那讲武、精忠学院是初创,司马梦求、吴从龙人才难得,臣才没有说什么,否则臣以为,这个散骑常侍是文职,文臣兼武职,武臣兼文职,都只应当是特例。不足为后世法。” 其实我的确也有我的担心,政治是有其传统性的,而军人干政是任何文官政府都需要避免的事情,一人身上又有文职又有武职,我并不认为是一件值得欣赏的事情。况且我也深深知道,今日我们所做的,日后都可能成为后人的法理依据。 王安石听我这么说,也说道:“当年太祖皇帝以枢密、中书分领文武事,太宗时对契丹用兵宰臣不知,军事一决于枢密院。文臣虽然宰相不能领兵,是本朝祖制,石大人所虑甚是。” 我听他满口“祖制”,不禁有点好笑,不就是不乐见我对军方影响力太深了吗?他自己和王韶的关系,哪个不知道呀? 听我和王安石都反对,那些枢密院的本来就觉得不妥,也就纷纷附议。皇帝考虑了一下,也就做罢,最后就是枢密院派了两个人做主考,司马梦求和种谔做了副主考。又特诏司马梦求、吴从龙以散骑常侍为本官,但不许干议朝政,须得卸了武职方可以为文官。 当下便有翰林院的人把一干事等拟成了诏令,这件事虽是小事,牵涉却大,枢密院议了,还得发付政事堂,估计着明诏天下,至少得两三天之后。那诏令一下,司马梦求就得赴西京上任了。 退了朝之后,秦观就开始把羡慕写在脸上了,做个儒将,可是秦观平生的志愿之一,这时节见得司马梦求和吴从龙分掌两京讲武、精忠学院,那能不羡慕呢?才出了殿门,便嚷着要去给这两位庆祝庆祝。 我把这军事学院的事情交了差,心里也很轻松,便笑道同意:“纯父过几日恩旨一下,就得赴西京任职,这几天便好好领略一下汴京的风物吧,下次回故乡,不知会是何时了。” 吴从龙本也是年青好事之人,当下也说道:“正是,今日饮酒高会,明日就得和高堂妻儿商议许多事情,难得有时间出来相聚了。” 司马梦求笑道:“不过去西京而已,哪里便有许多事情?不过既然石相和子游、子云都有此雅兴,不如就去青轩院一醉罢。也让童儿去把无过、镇卿、允叔请来。曹允叔也有几日不见了。” 我便让两个书僮分头去请李一侠等三人,四人上了马车往青轩院驶去。我从未去过青轩院,不知是什么所在,本以为是个酒楼,不料渐渐便听到耳边有莺歌燕舞之声,这才恍悟,原来却是风月之所。心里便在苦笑,这个司马梦求也免不了才子词人的毛病。 幸好大宋上朝不要穿朝服,大家都是常服面君,否则的话毛病就大了。而我到这种地方来,被御史们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果,却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了。不过想到大宋倒也没听说过哪位大臣因为这风liu罪过而被皇帝责骂,才忍住没有马上就要走人。我毕竟也不想太扫这几个人的兴了。 只是一个人,心里若有了顾虑,做起来事就未免会放不开许多…… ; 第十九节 青楼 一 青轩院虽然是青楼,却也不是乌烟瘴气之地。也不管那徐娘半老的老鸨,司马梦求就把我们几个径直引到了后院的一间小厅了。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到这种烟花之地,不禁有点好奇,忍不住细细打量着这房间。却见这房子倒也十分清雅,陈设之物都非常的精致,房子中央是一张檀木桌子,往上十步左右,摆着一把古琴,其后便是雕花屏风、焚香炉之类常见之物,抬头可见墙上挂有一些字画,细细一看,却让人吃惊,除一两幅字画似是出自女子之手外,大部分皆是当时名士的墨迹。 司马梦求自管招呼我们坐下,便有几个丫环模样的人来上茶,这些小丫头的举动非常的规矩,完全没有半点风尘女子的轻佻。我有点疑惑的看了看司马梦求诸人,那司马梦求和吴从龙是常来的,丝毫不以为意,秦观却似乎也是初次到这种地方,也在好奇的品评着墙上的字画。 吴从龙见我的模样,便知道我不是常来的,当下笑道:“这青轩楼虽然是烟花之地,却也有一两处幽静之所,这个小厅,不是有名的文士,便是王孙公子,也轻易进来不得。学生还是托了纯父兄的福,方能时时进来混杯水酒喝。” 秦观听到这话,好奇之心更甚了,忍不住问道:“这又是什么所在,还有这么难进?想这烟花之所,不过是用钱买笑罢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答话:“倘说用钱买笑,倒也不假,不过这姑射轩的一笑,却须千金。不知公子肯不肯出这个价?”这声音清脆,显是个女子。 秦观尚未来得及答话,却又听另一个女子笑道:“市贾买卖,都是你情我愿,倘若买者非其人,卖者也未必肯卖。”这声音却有几分侬柔。 我顺着这声音望去,却进见来两个女子。一个朱唇轻点,淡扫娥眉,身姿窈窕,穿着绿色轻罗丝衣,一双明目婉转流动,更让人不敢逼视;另一个却是穿着一件男装,腰间随便的用一根红丝带系住,发式也似男儿,双目惺松,一幅慵懒的模样,似乎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两人走进来,随随便便的行了个抱拳礼,便往主位坐了,再次见礼。此情此景,简直让我目瞪口呆,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哪个女子家里做客,而绝不是在逛青楼。不过这些年的历练,倒不至于让我把惊讶表露在脸上,当下不动声色的坐下。司马梦求几人见我坐了,方一一坐下。 那青衫女子脸上微微一动,一丝惊讶的神色的从眼中一闪而过,娇声说道:“奴家楚云儿,见过诸位公子。”听这声音,却是之前那清清脆脆的那位。 那男装女子也跟着懒懒的介绍:“在下鱼雁儿,见过诸位公子。” 秦观听她自称在下,当下便有取笑之意,笑道:“这世间无奇不有,既有姓鱼的,多半便有姓猫的?” 鱼雁儿见他出言讥笑,听声音又正是刚才口出不逊之言的那位,当下便横了秦观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这位公子说得极是,那种想出钱买笑,偷腥解馋的,多半便是姓猫。”声音柔柔的,很是好听。 秦大才子被这句话呛得面红耳赤,做声不得,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司马纯父轻摇折扇,在一旁看热闹,摆明见死不救,吴从龙只好出来打圆场,笑道:“雁儿姑娘且莫怜牙俐齿,这位公子却是高邮才子,文采斐然,比学生高明十倍。” 鱼雁儿更绝了,听到吴从龙出来说话,连眼睛都懒得睁太大,只轻笑道:“原来是高邮才子,却不是偷腥的猫呀,只是比你吴子云强十倍的文士,这汴京城里成千上万,也不见得多高明吧?况且文章写得好,也不见得便是大名士,真英雄……” 也不管那吴从龙也变得脸红耳赤,这位小姐还待说下去,却被楚云儿给打断了:“妹妹且停一停……”又向我们几个行了一礼,说道:“我雁妹妹就是喜欢取笑,还望诸位公子毋怪。这两位公子面生得很,不敢请问高姓大名。” 司马梦求见她相问,正待说话,我抢在他前面说道:“在下姓陈,陈一宁,潭州人士。游学京师,听到纯父说起二位姑娘芳名,冒昧前来拜访。这一位秦观秦少游,高邮人士。” “原来是陈公子、秦公子……”楚云儿又施了一礼,方继续说道:“贱名实不足挂齿,二位公子多有错爱了。” 秦观被鱼雁儿取笑了,心里正不服气呢,哪里理会得许多,随随便便给楚云儿还了个礼,便冲鱼雁儿说道:“方才姑娘说道,文章写得好,不见得是大名士、真英雄,学生不才,还请姑娘赐教,怎样才称得上是大名士、真英雄?” 那鱼雁儿抿嘴笑道:“你一个大男人不知道什么是大名士、真英雄,才来问我这个弱质女子,羞不羞煞人?” 秦观见她百般取笑,心思她一个小小女子,又能知什么是名士英雄,方才不过逞口舌之利,扯大虎皮吓人罢了,当下便激道:“我见姑娘虽是女流,却喜着男装,想是巾帼中见识不凡的人物,不料竟也不过是空言恫人,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鱼雁儿听秦观竟至出言相激,不禁莞尔,乃笑道:“秦公子不必相激,我一个小女子,本来就是见识浅陋的……不过,那些大名士真英雄,托了身在京师的福,却也听闻得几个。”这话里却是暗中笑了秦观不是京师人,见闻不广。 我见那鱼雁儿虽然说话句句带刺,但是声音侬柔,神态慵懒,嘴角带笑,说不尽的千娇百媚,让人生气不得,心里暗暗骂秦少游小傻子,和这等女子斗嘴,想不吃亏都难。 只是此时的秦少游却比不得流传后世的浪漫词人,整个一笨蛋,还在那里继续不服气的说:“噢,如此还望姑娘不吝赐教,也好让学生知道知道什么样的人物才称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这话一说出口,连司马梦求也忍不住要摇头了,你秦观文名未显,她小姑娘随便举些名士的名字出来,你就算心里不服,口里也得受着,你要狂妄了,话一出口,这青楼之中传得比哪里都快,得罪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刚刚面圣,便留个轻薄子之名,你秦少游受得了吗?要是皇帝一生气,让你学柳永去做白衣卿相,岂不糟糕?但偏偏这时节,还让人插口不进。 只听那鱼雁儿说道:“有一人,资禀忠爱,议论英发,文章胜似西汉,诗词豪迈慷慨,书法天真浩翰,丹青奇远清新,其在朝廷能诤诤直言,在地方能抚爱百姓。苏子瞻苏大人,可称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我一听她说“文章似西汉”,就知道秦少游要糟,摆明了抬出苏轼,你不好不服吧?怎么说也是文坛领袖呀,虽然欧阳修还没死,不过这苏子瞻也你秦少游受的了。我心里也嘀咕着这小丫头做事太绝了。看看司马梦求、吴从龙,脸上都是想笑不好意思笑的样子,各人表情丰富,极尽苦怪之能事。 不料秦少游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却听他笑道:“苏大人固然是真名士,却不正是因了文章写得好,才成其为真名士的吗?”他却不说“大英雄”,摆明了存着腹诽之意。 那鱼雁儿想不到他有这一手,当下抿嘴笑道:“也罢,不过既连苏子瞻大人都镇不住你,寻常之人我也不说,只说这一位,其文章诗词,洗尽五代铅华,高峻豪放;其人则清廉无私,心怀苍生,敢为天下之先——当朝王相公,可称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她这一问,司马梦求和吴从龙就点坐不住了,这秦观要是非议执政,不是好玩的,如果说王安石是真名士、大英雄,摆明了我们和王安石政见多有不合,当着我面说,脸上须不好看。司马梦求张口欲言,想把话岔开去,不料秦观想都不想,就回答了:“名士则名士,只是苛刻过甚,变法太急,亲小人而远君子,只算得上是志大才疏,英雄二字,只怕算不上。” 这话说出来,连楚云儿、鱼雁儿脸色都变了变,方才听他对苏轼不太满意,故此鱼雁儿有点疑他是新党的,没事找事把王安石找出来,想借着新党的领袖来压制压制他,不料却引出这么番话来,这要传出去可为祸不小。 楚云儿更不愿意让秦观惹上什么麻烦,当下便轻笑道:“秦公子喝多了……”又啐了鱼雁儿一口,嗔道:“妹妹别再乱说。”这摆明了维护秦观的心,想想我们喝什么喝多了呀?就上来一杯茶,连酒都没有上呢,刚听他们斗嘴去了,喝茶也能喝多? 不料秦观根本没存着个怕王安石的意思,虽然本身是个聪明人,却也有几分耿直的毛病,竟然说道:“说来说去,雁儿姑娘也不过是妇人之见。” 这话一出口,简直是引得屋里面几个,个个摇头。 ; 第二十节 青楼 二 那鱼雁儿表面上看起来是千娇百媚的女子,软靡的声音能让一些男人的骨头都稣掉,但是她的性格却是任性的很,不仅是说话带刺,而且也是个不肯服输的女子,我一直怀疑着这种性格怎么可能在风尘之地混下去?她见秦观如此不识好歹,不禁也有几分生气,禁不住赌气的说道:“还有一个人,我只怕说出,要惭愧死你,所以一直不肯讲。” 这时节我心里已经在苦笑了,上青楼居然变成二人斗嘴,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而方才秦观所说的话,更让我头大不已,不过嘴长在他身上,我也没有办法。这里楚云儿和鱼雁儿即便不是多嘴之人,但是旁边侍奉着的丫环也不算少,这一传出去,便是我也脱不了干系。诽议执政已经不对,况且诽议的场所更加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过此时我也管不了这许多,倘若一旦这谣言传到御史耳中,我就干脆不承认,皇帝也不可能太认真去查。市井之间传出些谣言,什么时代都难免,会不会给皇帝造成负面印象,就看我应对的技巧了。但愿不要这么倒霉才好。虽然皇帝那边不是太大问题,但是这种事给王安石那边造成的恶劣影响,就让人头痛了……我今晚也只能咬紧牙关,做我的“陈一宁”了。 我在这边暗暗计算善后措施,可秦观却是十足的书生意气,比不得司马梦求精明干练,吴从龙通达世事,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拙君子。却见他还在那里追问:“且莫夸口,先说来听听不迟。” 鱼雁儿俏脸微扬,突然一反一惯的慵懒之态,眼睛明亮得有如东海之珠,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天生的柔软:“这个人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不过现在却已居使相之位,是天子重臣,较之足下,直有天壤之别。其诗词不下苏子瞻,虽豁达不足而慷慨过之;其聪明,虽鲁班墨翟不能过;其博学,虽古之圣人有所不如;民间所谓‘白衣御史’、‘石相爷’、‘石圣人’,不知秦公子以为是不是当得上真名士、大英雄呢?” 我根本不知道说着说着会扯到我身上来,虽然以我的年纪能有此成绩,的确也是本朝少有的美事,除开对我有敌意的人,对此津津乐道是不以为奇的。但是从一个青楼女子嘴中听到这些话,却不免是另一番感慨了。 那秦观秦少游听到鱼雁儿抬出来我,也只好做声不得,他再怎么样也不好当着我的面说不服我。司马梦求和吴从龙相顾一笑,楚云儿却悄悄的把这一切收入眼底。 秦观免不了要拱手拜服,说些什么“即是石相,学生倾服……”之类的话,不料那鱼雁儿却不肯放过他,一副谅你也不能不服的神情,一面又冷笑道:“秦公子刚才连苏子瞻大人都不服气,想是胸中有点才学的。”那慵懒之色也随之回到了脸上,只不过她这一句话,却也让我知道这个女孩子并不是那种没脑筋的人物,她特意把王安石给漏掉,显然还是存了维护之心的。 秦观一听,这不是要考较起他来了吗?正要答话,却听到楚云儿又清又脆的说道:“诸位公子前来,不是为了看这位秦公子和我妹妹斗嘴儿的吧?莫不是打算把这姑射轩得搬到白水潭书院去做个小辩论场了。” 一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当下叫了酒水菜果,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那楚云儿原来是个可人儿,说起话来机智喜人,常常让人忍俊不住。只是鱼雁儿却不太搭理秦观,偶尔说上几句,也不免要带着刺儿。 楚云儿二人和司马梦求、吴从龙本是相熟的,本就知道这司马梦求的脾气是不轻易许人的,方才看到司马梦求和吴从龙处处要考虑到我的脸色,对我神态也异于常人,又见秦观斗起嘴来,根本不在乎司马梦求的想法,司马梦求却也并不介意,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以楚云儿的聪明,岂不知道我的身份必然显贵非常? 只是这“陈一宁”的名字却从未听说过,多半是化名无疑了。但我既不肯说明,她自然也不会说破,只那谈笑之际,却加倍注意起我的观感来。不料我却是大俗人,这种场合的应酬实在是不习惯得紧,虽然面色霁和,但也只是偶尔能说一两句话,大半时间倒是听他们说。就我的本意来说,那楚云儿和鱼雁儿说话声音如同天籁一般,便听听这声音,也是不错。 几个书生在一起,免不了就会要谈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慢慢的话题就引到了那长短句上面,秦少游谈锋甚健,未免有几句过当之辞,又引得鱼雁儿一阵讥讽:“秦公子想必是个有才情的,何不就填上一曲,让我家姐姐抚琴而歌,也好为诸位公子助兴。” 秦观一直遭她小瞧,心里早有几分郁郁,当下更不推辞,张口就要度曲填词,那鱼雁儿却存了个心要难他,又说道:“我家姐姐最近爱弹的曲儿叫满庭芳,秦公子可不好难为了我姐姐。”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司马梦求取笑道:“偏雁姑娘就有这许多规矩。” 秦观也不理会,沉吟半晌,站起身来,踱向窗边,朗声吟道:“北苑研膏,方圭圆璧,名动万里京关。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尊俎风liu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纤纤捧,香泉溅乳,金缕鹧鸪斑……”方听到一半,楚云儿和鱼雁儿脸上皆有的惊讶之色。 却听秦观停了一会,继续道:“……相如,方病酒,一觞一咏,宾有群贤。便扶起灯前,醉玉颓山。搜揽胸中万卷,还倾动、三峡词源。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妆残。” 鱼雁儿本是个通音律之人,听他读完,盈盈一礼,告了个罪,便走到琴儿,调了调琴,依了秦观刚才的词,一边抚琴一边轻唱:“北苑研膏……”一曲终了,音韵无有不协着,以少游那风liu倜傥的词伴着鱼雁儿这柔软动人的歌声,更是相得益彰,众人都忍不住依了节奏,轻轻哼唱起来,秦少游脸上更有惊讶、赞叹、喜爱种种表情…… 等到鱼雁儿一曲终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大声叫一声好。那司马梦求便忍不住取笑道:“依雁姑娘之意,这少游兄的词可还能入姑娘法眼?” 只见那鱼雁儿微皱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引得众人连忙相问:“何故叹气?” 鱼雁儿懒懒的笑道:“有句话却不知当说不当说?” 秦观心里更是别扭,也不信这小姑娘就能评出他的词有什么不好,当下朗声说道:“雁姑娘但说无妨。” 鱼雁儿抿嘴一笑,让人魂儿都能荡上一荡,只听她朱唇轻启,柔声说道:“这曲长短句,确是佳作,只是有如贫家美女,虽极尽妍丽丰逸,却终是少了点富贵之态。天生的气质,便是一生的毛病,器局如此,也不好说。” 众人细细品评这句话,不禁都痴了,便是秦少游也只喃喃自言,不再多言。我见这鱼雁儿一语便正中秦少游之病,心里便有几分佩服之意。正待出言相询,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老鸨的声音,似是在赔罪,“……公子,实在是对不起,这楚姑娘和鱼姑娘,正在会客呢……” 我本以为是李一侠三人来了,可又想到不能有这么快的,正疑惑间,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楚姑妨和鱼姑娘肯见的客人,必是雅客,让我见上一见,又有何妨?你不必多管。”竟是径直往厅里走了进来。 我看了司马梦求一眼,他马上便明白着,连忙起身出去看个究竟。这个动作太明显,便是连鱼雁儿端茶杯的手也颤了一下,司马梦求这样不羁的人物,竟然听命于我,我的身份够让她吃惊的了。 那外边的来人,不等司马梦求迎出去,他却早已闯了进来。我抬头打量,却见他身着白衣襕衫,头带束发冠,却也是个风liu倜傥的年青士子——只不过这个人进来,未免要让我暗暗叫苦。这个年青并不是生人,也曾是我庄园里的熟客,姓王名雱,表字元泽,当朝王相公的爱子,点过进士,做过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现在是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也是皇帝身边近臣,天子赏识的大才子。 这位才子,历史上大大有名,开口闭口常爱说商鞅是豪杰之士,认为凡是对新法有不同意见,应当一律诛之,否则新法便不能成功,典型的法西斯主义青年。王相公之所以如此之拗,他这位公子实在其中起过关键作用。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只活了三十三岁就早卒了。 眼下我看到这闯进来的人竟是王雱,想想我这边还有一个年轻气盛的秦少游,头一下子就大了。心里实在是有些责怪司马梦求给我们带的好地方…… 而王雱兴冲冲的做了不速之客,正想打量打量这厅中是何等人物,不料却看到了我坐在那里,当时就呆住了。 ; 第二十一节 睥睨一世 一 我和王安石的矛盾并非水火不能相容,如果我不是阻击了免役法和市易法,可能拗相公还会引我为政治上的盟友。毕竟我并不反对变法,之前的合作社行青苗法,不过是对他所行新法的一种修正,凭心而论,只需抛开面子上的问题,当世也就是我能够在变法的大前提下对王安石的新法提出建设性意见。那些旧党只会反对、复旧法,毫无建设性意见可言,也难怪王安石会看不起他们。但是这种本可能形成的盟友关系,却是我这一方所无法选择的。从政治上看,我已将王安石的新法定义为“为王前驱”的战略性棋子;而对免役法和市易法的阻击,更增加了王安石对我的警惕,甚至是敌意。 而在王安石的新党一边,最坚定、最有力、最激进的一位,则无疑是我眼前的王家公子王雱。这位毫无忌讳的公开推崇法家,希望能以“征诛”之术压制天下舆论,强行推行新法的王公子,较之乃父,更加的自负与刚恢。我不能知道他对于我阻击免役、市易二法和提出《朝野清议法》是抱着何种观感,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对“征诛”之术推崇毕致的极端主义者,对于言论自由是决不会有什么正面的评价的。不过,对于我这个始作俑者,他却会有一点矛盾的感情。 一方面,在他还不为皇帝所知的时候,正是我的印书馆刊印了他的策论,在让他得以为天子所注意的权谋中,我扮演了他父亲的同伙这样一个角色;同时,我还主动刊印过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更让他曾经认为我是新法的支持者;当时他出入我的庄园,和我亦有相交之情。除此之外,做为一个有着非凡聪明的才子,一个思维敏捷的青年,对于我的诸门新学,他亦有过很正面的评价,我能清楚的知道他对我的欣赏,甚至是钦佩,并非是装作出来的。 但另一方面,我的门客频繁出入旧党府邸,我对免役、市易二法的阻击,我不动声色的把我的门客推荐给皇帝,我看似突然的提出《清议法》,这种种事迹,其后包含的机心,是绝对无法瞒过王雱的。这个年轻人即便因此而将我当成敌人,也会对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更惶论在皇帝面前,年纪比他还小的我,是如此的得宠。瑜亮之争的情结,亦是他无法回避的。如果我不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他完全可以认为自己是聪明最有见识的青年士子,但是当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展现自己的光芒之后,对于王雱这样的人来说,他既不能视我如无物或故意诋毁我,自欺欺人的继续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又不甘心坦然接受我这样一个政见并不相契并且有点“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远远较他出色的事实。可以说对于他,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在这样的情态之下,他渐渐不再出席我庄园的宴会,亦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以说,他一直在回避着我——如果我是顽固的旧党,他还可以不屑一顾保持着精神上的优越感,并且毫不留情的加以讥讽;但我却不是。我是那种总能说一些让他觉得可能有点道理却在感情让他无法接受的议论的人。 此时此刻,正是在一个他最没有思想准备碰见我的场合,我们相遇了。 而在我这一方面,就我的本意而言,我是不想与王安石为敌的。做为一个现代人,我比古人更能理解王安石的思想;但我的既定策略让我无法和王安石成为盟友——在此时的政治环境下,不是盟友,就只能是敌人。更何况我正胆大包大的把拗相公当成一颗棋子,出于对这颗棋子作用最大化利用的考虑,我也一定要尽量避免与王安石过早的翻脸;更何况,如果逼迫皇帝一定要在我和王安石中选择一个的话,我现在的把握还不超过六成,倘若王韶大胜的消息传来,更将会降到四成。所以,过早的摊牌,在时机的选择上,是相当不智的。 而此刻与王雱的相遇,对于我身边这位秦少游公子,我实在很不能放心。两位聪明人偶然相遇,都是一样的恃才傲物之辈,走火的机率实在是太高了。而火花一旦点然,引起多大的火灾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如果出现这种最糟的状况,我的计划就会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这实在不能不让我担心。 更何况,还有更大的隐忧在其中。刚才秦观的议论,这个房间里有这么多人听见,而以王雱的表面来看,他也是此间的熟客,谁也无法保证这些话不会漏到他耳朵里。历史上这位王公子就敢于不择手段的用权谋,何况现在是秦观先惹上他?如果他听到这些话不用阴谋来对付我们,反倒是奇事一桩了。 然而无法是我有几多的顾虑,王雱此刻已经出现在这青轩院的姑射轩。虽然愣了一愣,但他还是很快的恢复常态,笑嘻嘻的上来给我见礼,我连忙迎上前去,亲切的说道:“王世兄,这里不是官家,只论私谊,可不必多礼。” 王雱心里也并不真心实事的想行礼,听我这么一说,就顺势起身,干笑道:“不敢,多有得罪了。” 那青轩院的人见到王雱竟然要给一个青年公子见礼,无不大惊失色,不知道的以为我是皇家子弟,只楚云儿和鱼雁儿,对我的身份,直是呼之欲出了。两人齐齐起身,鱼雁儿更是眼睛都亮了不少,朝我盈盈一礼,娇声道:“方才不知是贵客,多有得罪,还乞见谅。” 我知道这一礼,是一石二鸟,一是向我陪罪,二是告诉王雱,她们刚才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当下微笑摆手,口道“无妨”。 王雱却故意另有用心的大声说道:“楚姑娘、鱼姑娘,好叫你们得知,这位贵客,乃是当今圣天子身边重臣,百姓口中的‘石相公’,鱼姑娘天天念叨的‘石圣人’石大人。鱼姑娘最是仰慕石大人的才华,今日有幸得见,不可错失机会。” 这话说得满院都能听到,声音也实在太大,我这身边几人,哪个不能听得他说这么大声的意思。秦观当时就冷笑道:“王大人倒是中气十足呀,不知道在王相爷面前,王公子也是说话也是这样用吼的吗?这倒是受教了。” 王雱听他出言相讥,不禁悖然大怒,只碍着我的面子,不好发作,当下细细打量秦观半晌,方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天子刚刚赐封的同——进士秦大人呀。好让同进士秦大人知道,在下一生磊落,行事无不敢见人者,故此说话特别大声些。”他刻意把“同”字拖得老长,又暗带着讽刺我们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秦观当时就气得半死,正要反唇相讥,不料王雱这个“同”字,不免引起司马梦求和吴从龙的同仇敌忾,司马梦求阴阳怪气的说道:“宰相府的家教,果然与别处不同,自然是要光明磊落许多……” 吴从龙接着笑嘻嘻的说完:“……如不是宰相家教,总能少年高中进士,策论当街叫卖?”王安石替儿子卖策论让天子知道,虽然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也是王雱的策论让天子赏识才能得以被赏识的——但在古代却未免让人不齿,这事士大夫、太学生里面没有人不知道的。这司马梦求和吴从龙玩惯了把戏,就拿着这些事来讥刺,倒说得王雱的成就靠的是有个宰相父亲似的。 王雱孤傲自赏,并不指望父亲的恩荫,甚至还认为正是父亲为宰相才阻碍了他的仕途,因为王安石要顾忌天下人之口,不好让他升得太快,刻意压制着。这时听到司马梦求和吴从龙拿这出来说事,岂不正招他忌讳? 我不想在这种嘴皮上引起麻烦,当下厉声喝道:“休得无礼!”又对王雱笑道:“王世兄请勿介意,太学生轻薄子,这种习气一时难改。来来,先请入座,佳人在侧,岂可行煮鹤焚琴之事?” 司马梦求见我作色,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连忙上来陪了个罪;吴从龙虽然不太明白,却不敢拂我的意,当时也上来施了一礼。只秦观虽不再作声,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自管自去坐了。 王雱本来一肚子气想要发作,却看到我这样子,也不好说什么,也只好和我相携入座。倘是换上别人,可能会说几句话就告辞,可这位王公子却没这么容易善罢干休,他不扳回一局,哪这么容易就走呢。 刚才那微妙的气氛,让楚云儿和鱼雁儿都挺尴尬的,但是以她们的身份,又不好插入进来,这里面的人,她们哪一个都惹不起。此时见气氛缓和下来,连忙吩咐丫环撤了酒菜,另上新的。那老鸨也不敢做声,告了个罪就走了。 几人重新分席次坐好,王雱笑道:“子明公可知道楚云姑娘最拿手的是什么?” ; 第二十二节 睥睨一世 二 我见王雱相问,便笑道:“在下也是头一次来此,正要请教。” 司马梦求见我如此说,在一旁笑道:“楚云姑娘琴、棋、剑、史四绝,名动京师,就是等闲人不能轻易得见。” 王雱轻蔑的扫了司马梦求一眼,冷笑道:“楚云姑娘的绝艺,自然不好给等闲人看,只是我辈却不是等闲人。” 司马梦求被他抢白,却并不生气,只微微笑道:“王兄说得极是。” 我赞许的看了他一眼,朝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道楚姑娘可否让我辈俗人,一睹姑娘风采?” 楚云儿清声笑道:“石大人说笑了,似诸位大人这般,又岂是俗人可比。比起石大人和诸位,我姐妹才是俗人呢。” 鱼雁儿却娇懒的说道:“似石大人和王公子,自然不是俗人,但是旁人却不见得就一定不是俗人了。”说着眼睛就朝秦少游身上瞪。 众人知道她的意思,便连王雱也不禁莞尔。吴从龙却故意说道:“似雁姑娘说的,那学生便是俗人无疑了。俺这个俗人,今天祖宗坟上冒青烟,托石相与诸位兄台的福,能领略楚云姑娘的四绝,想来雁姑娘是不至于赶我出去的,只是惹得姑娘不快,罪过、罪过。”一边说还一边朝秦观挤眉弄眼。 鱼雁儿啐道:“似你吴子云这般脸皮能厚过东京城墙的,这汴京城里,也未必只得一个。” 司马梦求闻言笑道:“既不只子云一个,想必姑娘所指,就是那‘贫家美女’?”却是拿她刚才品秦观词的话儿来取笑。 秦少游在那里面红耳赤,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便装作喝酒的样子,来个充耳不闻,口里却轻声嘀咕着什么。我听清了,却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时几乎让我绝倒。 王雱却不知其中的典故,“贫家美女”是个什么意思,自然是不明白的。只是他心气既高,就耻于发问,便有意把话题岔开,便笑道:“雁姑娘且莫取笑,耽误了我等看你姐姐的绝艺,这可是大事。” 楚云儿俏脸微红,眼帘轻垂,清声说道:“王公子不要再取笑奴家什么绝艺,奴家便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酒兴可好?” 王雱正待答应,秦观却又有点忍不住了,在旁边说道:“方才我们已领教了雁姑娘的琴艺,云姑娘还是不要弹了吧,免得抢了你妹妹的风头,有人要更加不高兴了。” 鱼雁儿听他又在含沙射影的说她,几乎气死,嘟着小嘴啐道:“我琴艺哪里能和我姐姐比,我干嘛要不高兴呀?堂堂七尺男儿,却学人家挑拨离间,信口雌黄,真是不知所谓。” 秦少游似乎有点学乖,鱼雁儿一开口,他又开始喝酒,只装作没听见。惹得众人相顾失笑。 我看那楚云儿却有点尴尬,在那里弹也不是,不弹也不是,便微笑道:“楚姑娘棋艺想是极好的,王世兄也是出了名的国手,不如对弈一局,我等在旁观战,以棋下酒,亦是雅事。” 楚云儿朝我轻轻点点头,知我一番好意。乃说道:“王公子是弈林国手,棋力是极高的,奴家只怕是班门弄斧了。” 王雱却笑道:“子明公真是解人,前度与楚姑娘对弈,未分胜负,今次来便是想再向楚姑娘讨教的。” 当下便有丫环端出棋盘来,我一看这棋盘竟是一块天然的白玉上雕画了纵横十九道,分别是“一天,二地,三才,四时,五行,六宫,七斗,八方,九州,十日,十一冬,十二月,十三闰,十四雉,十五望,十六相,十六星,十八松,十九客”。棋路之旁,刻有瘦金体四字:“势孤取和”。 这一副棋盘的价值,比得上当时一户中等人家的产业了。我到宋代也有一段时间,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奢侈的物品。 棋子却不是用楚云儿的,乃是王雱自带的一副水晶棋子。可见王雱倒也没有说假话,他来此多半真是为了找楚云儿下棋。有宋自太宗赵光义之后,朝野多有喜欢下棋的,王安石父子也都同弈林中的高手。我昔时读史,曾经知道这样一个故事:王安石与薛昂下棋赌梅花诗一首,谁输谁写诗。结果,薛昂败了当写诗一首,可这位仁兄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能写下一句。王安石没办法,只好代他写了一首。后来薛昂去金陵做官时,便有人就这事写诗挖苦他:“好笑当年薛乞儿,荆公座上赌新诗。而今又向江东去,奉劝先生莫下棋。”虽是取笑薛昂不学无术的,却也证明王安石棋力不差。 楚云儿和王雱分主客位坐了,把四粒势子往棋盘上一放,众人便都围上前来观战,便是秦观也静静的站在了楚云儿身后。却是楚云儿执白先行。二人棋力相俦,只见战火从中原烧起,蔓及四角。王雱步步紧逼,欲围剿楚云儿中原的一条大龙,想毕其功于一役;我看那棋势,其实倘若王雱放过这大龙,在边角补上几手,胜负虽然很微妙,却是他要略略占优;而他追剿大龙,则若能全歼,自然是中盘胜,如果屠龙不成,未免使得自己全盘棋破绽百出,他也必败无疑。但是王雱不知道是没有看到这个形势,还是性格使然,决计不肯放那大龙一马而去从那细棋中取胜。 楚云儿柳眉微皱,却并无大喜大悲之态,只是从容应子,我眼见她大龙一步一步就要逃出生天,而王雱兀自不觉,在那里追穷不舍,不禁反而替王雱抱屈,忍不住说道:“屠龙不能遂得,何不先营细微,徐徐缓图?” 王雱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大丈夫不能求瓦全,艺祖皇帝曾谓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酣睡。”满脸都是坚韧果决之色。 我看王雱神色,清瘦的脸庞上,自有那一股倔强的神色,眉骨间更写着深深的骄傲,只是深入肌髓的,却是一丝不易觉察的病容。我又看这棋局几不可救,几乎要不忍卒视。当下便转过头去,装作看窗外的景致,不料一抬头,却见鱼雁儿在看我,见我抬头,她脸儿一红,便把目光移开。 我也没太在意,只把漫无目的打量着屋里室外的景物,忽然却听到秦观一声惊呼,闻声往棋盘上看去,却是楚云儿一个随手,自己一条大龙只逃出一个小点,大部分被围歼,王雱中盘胜了一局。 我细看楚云儿的眼色,那满眼的沮丧之下,藏不住那一丝狡诘,心里轻轻的笑了笑。又看那王雱,却是如释重负的样子。观战的司马梦求不动声色,只嘴角有着一丝冷笑;吴从龙则大声叹息,连呼可惜,夸奖的表情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并没有被骗住;秦观秦少游流露出的却是真正的沮丧和可惜,让我不禁有点担心这个大才子什么时候才能多懂一点人情世故;而鱼雁儿依然是那懒懒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习惯如此呢还是真的没有把心思放在这盘棋上…… 看这满屋子的人,真正的痴人,却正是看起来不太相容的王雱和秦观。想到这一点,我心里亦不禁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泛上来。 楚云儿带着点沮丧的把棋子一推,淡淡的说道:“王公子,我输了。”这声音带着的委屈,如果不是我先前看到她眼中的那一丝狡诘的目光,还真要想去安慰安慰她。 王雱见她如此,笑道:“云姑娘不必介怀,前次和你三胜三负,这一局棋,胜负也是平常。”说是如是说,但任谁都看出来,他语气欢畅之极。 我知王雱是个不把天下人放到眼里的人物,此时得意,更加张狂。方才他听得我的多言,秦观的惊呼,心里本已不爽,但是念在我多言也是为他好,又不好太开罪我,这心里的不痛快还不找向秦观?果然便听他对秦观说道:“看秦公子方才的神色,想必也是弈林中的高手,王某还想请教一二。” 这是摆明了找场子来了。 不待秦观回答,我抢先说道:“王世兄若有此雅兴,不如改日到敝庄一叙,正好以棋会友。今日在此,万万不可喧宾夺主,唐突了佳人。” 见我如此说,旁人也不好多说。王雱便笑道:“改日定当拜访。” 秦观冷冷的说道:“秦某必定恭候。” 王雱赢了一盘好艰难的棋,又感觉在秦观面前终于占了上风,洋洋得意,让我觉得实在有几分好笑。鱼雁儿便趁机说道:“方才我姐姐也累了,不如我先舞一段剑给诸位助助兴。我自是没有姐姐舞得好,石相和王公子却不可笑我。” 我笑道:“岂敢。”便不再多言。 鱼雁儿见我答应,便做了个请的手势,立时有丫环来引路,原来这剑舞,她却不方便在那姑射轩中表演,须得一个开阔一点的地方才好。 ; 第二十三节 睥睨一世 三 众人在丫环的指引下,来到一个院子中,这院中却是好大一个水池,池中种满莲花,莲花拥簇着一座假山,一座曲拱桥如七彩虹搭在假山与池岸之上,在拱桥的边上,靠水修筑了一个露天的平台,有篆文三个字:“公孙台”。显见这就是舞剑的台子了,“公孙”二字,那自然是意指唐时的剑器名家公孙大娘。 果然看到鱼雁儿轻身上台,依然是那男儿装扮,不过却把束腰系紧了些,因此那略宽大的衣服下,依稀可见窈窕的身材,别有一番风韵。她脸上依旧是那懒洋洋的模样,手里倒持着一把未开刃的三尺剑,临风而立,向我们施了个拱手礼。 此时早有仆人把座位茶水摆好,依然是楚云儿坐了主位,我们在客位一一坐好,司马梦求朗声道:“便请雁姑娘开始吧。” 我是不懂剑术的人,只看到鱼雁儿在台上衣影缤纷,出剑快的时候,只能看到白色的剑影从空中划过,出剑慢的时候,可以看到她剑中藏着的妩媚。 她始终紧紧抿着小嘴,目光中有七分犀利带着三分妩媚,而每一剑的挥去,在看似凌厉的攻击后面,却多出了许多的柔美…… 我对王雱叹道:“美则美矣……然两汉之时,男儿无不佩剑,二人饮酒,便有人起舞,起舞者必定舞剑,而今舞剑的,却是区区一弱质女子,古风衰落久矣。” 我是无心之语,其实我虽是现代人,但是如果打架,也是差劲得很的,而王雱却因为身子骨一直并不太好,虽然存了个收取关山的雄心壮志,却一直不愿意太夸奖武人,自以为是个张良张子房之类的人物。听了我这番感叹,便不太自然的说道:“艺祖、太宗皇帝定下国朝以文立国,自有他的道理。” 司马梦求听到这对白,当下问道:“常听说王兄常夸卫鞅豪杰之士,以商君法度,亦不过耕战二字。倘若国朝士人,无不兼修文武,佩剑慷慨之士盈朝,则不必崇首功,国家武功已盛矣。奈何王兄却似乎对士人习武不以为然,便是孔圣人,也是要儒者习六艺的。” 王雱见司马梦求如是说,乃正容回道:“司马大人所言差矣,商君之精要,不在耕战,而在他推行变法的勇气与决心,信之者则必赏,虽黔首亦不失信;逆之者则必罚,虽太子亦不能免。故此秦于商君之后,能傲视天下。耕战二字,古往今来,谁人不知?虽是立国之本,却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我见话题引到这上面了,便故意相问:“既如此,王世兄可知为何商君在魏不能行其变法,在秦而能成功?又吴起之智虑谋断皆不在商君之下,奈何商君在秦则能成功而吴起在楚则不免失败?” 王雱笑道:“子明公,商君在卫在秦,是用是藏,决于国君,秦主明而魏主暗,故商君之法能行于秦国;至若吴起和商君,则关于商君之谋虑权术,楚王能用,商君在楚楚亦必强,而秦主虽能用,若吴起在秦秦亦不得成功。” 我听他完全把商鞅变法的成功归之于秦君的信任,而更主要的则是商君行变法的手段够狠够坚定上面,不禁默然良久。好一会才说道:“王世兄,在下观令尊之志,则学管子多于学商君,倘能因势而利导,我大宋之势,日后非齐恒可比。后人亦得言,有王相公,吾等免被发左衽矣。若依世兄之见,去学商君,可知商君虽有强秦,却不能保其身,秦扫**之后,亦用商君之法,却不过二世而亡。前者之鉴,后人当深思。” 王雱满不在乎的笑道:“子明公号称‘石圣人’,不料有此陈腐之见。大丈夫为国谋划,何惜其身?倘能使国富民强,纵万死又何辞焉?奈何汲汲乎明哲保身?又秦二世而言,是胡亥、赵高辈自乱法度,商君何罪?” 我见他误会我的意思,便不再多言。楚云儿坐得离我们甚近,这番话自然听在耳里,我移目看时,却见她朝我微笑,似有理解之意;而看王雱的眼里,却有一丝怜惜之意。 而司马梦求正在细细思索这些对白,至于秦观和吴从龙,那是一门心思看鱼雁儿舞剑去了,正在那里如痴如醉,吴从龙不断的叫好,秦观虽不作声,那赞赏之意,却是写在了脸上的。 我正想将心思移到鱼雁儿身上,却看到丫环领着几个人进来了,细看却是李一侠、吴安国、曹友闻三位,李一侠看到我身边的王雱,不禁微微一怔,却不说什么,只和吴安国、曹友闻上前来朝我施了一礼,我拉住李一侠的手,向王雱介绍道:“王世兄,这位是在下的好友,李一侠;这两位是我大宋的俊秀之士,吴安国、曹友闻……”又向他们三位道:“这一位,是天子近臣,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王雱王大人。” 吴安国和曹友闻本不知道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谁,一听竟然是王雱,无不一怔,连忙说许多客套话,又细细打量王雱一番,方各自坐了。司马梦求低声向李一侠说些什么,李一侠不住的点头,又偷偷朝这边看,又偶尔看了看秦观几眼。显是司马梦求正把一些事情告诉李一侠。 待到鱼雁儿一支舞终了,李一侠便上来对我说道:“子明公,天色已晚,须当回庄,只恐还有些事待子明公作主。” 我知王雱在此,必不得痛快,而李一侠肯定也有事要和我们谋划,便点了点头。先向那边轻抚栏杆,在公孙台上休息的鱼雁儿遥遥拱手为礼,才对楚云儿说道:“今日得见芳容,惊为天人。只恨俗务缠身,不能久晤,就此告辞。改日必当再来拜访。”又向王雱道:“王世兄,今日就此告辞,他日再谒府上拜访。” 便有司马梦求留下缠金,众人告辞回府。 李一侠坐上我的马车,待石福扬鞭之后,便冲我说道:“子明公,今日之事,有欠考虑。” 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方出得枢密院,便往这种风月之所,倘若御史知道,也是一桩风liu罪过。子明公倒不要紧,那司马梦求三人方得圣眷,皇上知道,不免心里存了个轻佻的印象,此为其一……” 他见我点头称是,便又说道:“秦少游在那里诽议执政,听得的人不少。现在王雱在那里,我等无计可施,不过想那楚云儿和鱼雁儿也不是多嘴之人,必然知道此事如果传出,她们逃不脱干系,此时还是无碍的。但是那些丫环下人,便难保不漏嘴,于今之计,只等王雱一走,我们找人马上把刚才在场的丫环下人全部买下,辗转几次,再由子明公把她们买进府中,断了这个后患。” 我正担心这个,听他说出,不禁笑道:“我所虑者正是此事,真是好计。” 李一侠微微一笑,说道:“尚有其三,司马纯父去主持西京精忠学院,比不得在东京有众人攘助,万事皆须先行策画周详,如果差使办不好,皇上责怪下来,便是子明公亦不能免其咎。而武学之事,必受重挫。此时不是庆祝之时,万事方开头。又方才纯父说种公要调来东京主持讲武学院,亦须先行想法和种公沟通,须知皇上能看到的成绩,便就是这天子脚下的东京讲武学院。” 我笑道:“无过兄计议周详。” 李一侠乃笑道:“子明公想要让我大宋有汉唐的声威,要做的事实在太多。除开这武学的事情外,玻璃坊很快就可以开张,亦须有得力人手去主持。又印书馆有人来请示,是否可以在十二路多开几处分店?赵记印书馆现在发展得不错,他们甚至替一些坊间店肆印一些传单,让童子在街上散发……” “广告单?”我有点目瞪口呆了,真够有创意的。我却不知道这种手段,并非始自今日。 李一侠惊奇的问:“什么是广告单?” 我笑道:“便是方才你说那些传单,我即兴取的名字。” “噢,原来如此。”李一侠也不再追问,又说道:“亦不仅如此,赵印还印了一些小纸张,上面便载有许多小说志怪之类的故事,每天一段,一文钱一张,一时竟惹得洛阳纸贵……” 我不禁笑了起来,这不是报纸的雏形吗?看来这赵青芹的脑筋真够活络的。李一侠却不知道我在笑什么,继续说道:“……各地的掌柜回报,说是赵青芹用活字印刷的技术和各处原来有的印书馆的老板合伙,他占四成,那些老板占六成,这新式的印书馆现在陆续出现在各路大一点的城里,用不多久,估计全国各处都会有了,这赵记用这种方法一下子就暴富了。故此印书馆那里来说,希望多开分店,否则以后进账就会至少要少三成以上了。” “无过兄,这赵青芹真是个人才。”我答非所问的赞道。 李一侠撇撇嘴,不以为然。要让他真正把成功的商人当成“人才”,这个观念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过来的。在他眼里赵青芹是比较奸诈吧。 我又说道:“印书馆多扩张一些分店,我不反对,不过不需要扩展太快,以免资金周转不过来。我们也可以学赵记的方法,和各路的大印书馆合作,反正这技术也不是一两家垄断的了,没必要小气。这赵青芹就是这等聪明,他知道垄断不了,便干脆扩散以换取资金,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又给我们增加了竞争对手。” ; 第二十四节 谋画 一 李一侠见我如此吩咐,只好答应着。我也想前段日子因为于朝堂上的事情关心太多,这边的产业反而管理得少了,全赖李一侠在四处主持着,方得无事。此时见李一侠提起,趁着这机会,正好谋画一下将来商业上的大计。 虑及于此,我便笑着对李一侠说:“无过兄,不必过虑。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于生死轮回中转过,对这些东西看得淡泊了,只要不至于饿死冻死,就无所谓钱多钱少。有多一些印书馆来竞争,于我看是坏事,于大宋来看,却是好事。日后我辈行事,依然要以今日这个规矩为准,不可以为挣钱而挣钱。” 李一侠虽是对功名很看重,却是能做大事的人,当下愧笑道:“子明公,学生还是易着相。这些利益,惭愧得很,不能如子明公看得淡然。” 我心说你要是也淡泊,我能让你做我的谋主吗?你当然得精于算计才行呀。嘴上笑道:“无过兄倒不必惭愧,多挣一点钱帛,在我辈手里,也能为大宋办一点实事,上报皇恩,下救百姓,亦是大仁大义的事情。” 李一侠点头称是。我又说道:“既是印书馆这边进账会减少,那么就得另拓财路,一是玻璃行须得及早开张,开张之后,亦学那些店子,多做传单,到时候做一些美奂美仑的器物送给皇上和朝中大臣,听到皇上和朝中诸老都用这些,这玻璃就没有不好卖的。” 李一侠是个一点就悟的人物,马上就明白我的用意,笑道:“子明公高见,到时我会着几个得力的人手去办理。” 我又说道:“印书馆那边,我们也可以卖些小纸张,就管这个叫‘报纸’,这报纸的名字就叫《汴京新闻》,这报纸上,不仅可以刊那些传奇故事连载,亦可以刊些一现时的故事,如东京哪个街坊出了贞女烈妇,哪里又有谁作奸犯科,何人因何事受到朝廷的奖励,何人在外面经商有什么奇闻趣事,凡此等等,皆可着专人四处打探,刊在报纸上印了出来。只有一条,不可攻击朝中大臣与朝政,故此得安排几个人专门盯着,每一日的报纸刊出来之后,这几个人就要仔细看看有无犯禁触讳之处,确实无碍,方可付印。若出了事,也只找这几个人顶罪。各路的分馆,亦可依此而行。” 李一侠笑道:“若依此,凡好事坏事,皆可凭这报纸流传千里,于奖掖风度也是有益的。只是这雅俗难调,也是一桩难事……” 我倒没想到李一侠会往这方面想,嘻声说道:“也就因这个流传千里,故此上凡是写的这些故事,只要有名有姓的,就定要真实。若是毁人清誉的,更不能乱说。否则会有许多官司上门,那怕了我们的,虽不敢告我们,也会暗中骂我们有损阴德。故每一件事,哪个人写的,便将哪个人的名字也一并登出来。报纸上也声明,这事与我们印书馆无干,要找麻烦,尽可以找这个写的人的麻烦,也免得有人凭空捏造故事。” 李一侠笑道:“若是如此,只怕印书馆人手不够。” “这倒不妨,先是由印书馆派人,再请些人来一起做事,待到有了规模,便分离出来,置办一个报馆,便专门编这报纸,再交由印书馆印刷就是了。不过你寻人,须得找些有学问又谨慎点的,千万不可在这关头去讥刺新政,惹出大麻烦来。” 李一侠点头应道:“这个学生理会得,依学生意见,则白水潭书院的书生们办这个正合适,这些人多数喜欢新奇的玩意,也就有几个家伙不学无术,就爱整些奇谈怪论、蜚短流长,似是天生办这个报纸的。只是白水潭书院的人和太学里的生员们一样,嘴巴管不住自己,有了这个东西,想让他们不讽刺新政,几乎不太可能。” 我笑道:“这个你自去想办法。” 李一侠思考了一会,拍手笑道:“有了,就找几个谨慎的老夫子,每月好生供着他们,专门审查这报纸能不能出。” 我不禁哈哈大笑:“便是陈平,见了无过兄也要退避三舍。” ……二人在马车上谈论这些俗务,不知不觉,便到了我的庄园中。 此时天色已晚,那司马、二吴、秦曹五人一齐到我书房当中喝茶聊天,李一侠却去嘱人往青轩院善后了。等到他安排妥当来到书房,我才开始议及正事。 先把皇帝对司马梦求、吴从龙、秦观的封赏说了,又谈及司马梦求将去洛阳的种种事宜,我郑重的拉着司马梦求的手,说道:“纯父,此去洛阳草创武学,任重而道远,到了那边后,你要少言多做。凡西京官吏,无论新党旧党,都不要得罪,朝廷之事,亦不可议论,军中之事,亦不可多言,只管按你的训练条例,练一批真能带兵能打仗的校尉出来。若是要钱要人,可以给我写信,我自会为你周全。切记切记,就是不可干涉地方事务。” 司马梦求正容回道:“学生谨记石相教诲。” 李一侠在旁轻摇折扇,提醒道:“纯父兄虽然文武全才,然而西京精忠学院下属职事官都是有背景的人物,擎掣实多,此去第一件事,正是要把这些牛鬼蛇神,好好镇住,方得大展拳脚。” 司马梦求笑道:“无过兄不必要担心,小弟自有办法。” 当下如此这般一说,惹得众人皆哈哈大笑。 我又对吴从龙说道:“种公来京后,你按理应当拜谒,这中间曲折,子云须有处置。这事不仅我不能去办,便是无过也不能去办。” 吴从龙躬身答道:“学生理会得。” 说完这二人,我盯着秦少游半晌,久久做声不得。 秦少游被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终是没能说出来。 李一侠把折扇收在手中轻轻虚敲,好一会才和我说道:“莫若向皇上荐少游去做台官?” 我叹了口气,说道:“调动太快,终是不行。这事先按下不说吧……” 顿了顿,也不理会秦观诧异的目光,又说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些话我不妨直说,我辈虽然行事无愧于心,所为的皆是朝廷百姓,但是在外人眼中,你们这几个人,包括段子介、杜子建,身上都免不了打上石府的印记。你们在外面说旧党好,人家就会认为我对旧党好;你们在外面攻击新政,人家就会认为我在攻击新政。故此一言一行,大家都要多加注意……” 秦观听到此处,慨声说道:“石相,新政不便,天下皆知,又有何说不得?我辈只须光明磊落,那管别人议论。” 我观众人神色,李一侠和司马梦求微微摇头,吴从龙眼里有几分诧异,显是认为秦观这话实在太幼稚,但吴安国和曹友闻,却有赞许之意。心里便知这些人从小学着做君子,对于权谋机诈,便是知道,也有点不屑为。但此事若不能在内部达一共识,将来的麻烦,必不止青轩院这么简单。 当下我温声问道:“少游,倘若尔辈在外讥刺新政。少游以为王相公会如何处置?” 秦观朗声答道:“学生鲁钝,却非贪生怕死之辈。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 我看到他竟然抱着做忠臣义士的心,丝毫不会权变之术,当下真是气极反笑,又问道:“少游这般说,即是觉得王相公定然不会放过你?虽不至会杀了你,让你去崖洲打打渔那是免不了了?” 秦观默然不语,只是神态中却写着“那又如何,老子不怕”八个大字。 我又问道:“王相公能把你少游请出京城,你倒想想他会不会把我也给请出京师,让我去某官做某使?” 曹友闻奇道:“方今明天子在上,也不能是王相公一手遮天吧?” 我问道:“我的资历,较之韩琦韩大人如何?较之富弼富大人如何?较之欧阳修欧阳大人又如何?” 这三人皆是反对新党的名臣,结果却全部被赶出京城,这几人岂有不知,当下全部不再说话。 我又厉声说道:“我石某非贪生畏死之人,非恋慕富贵之徒,做不做官,我原不稀罕。但请诸君思虑,方今朝廷之势,倘无某在皇上身边周旋,数度修正新法,天下骚动,早已多时也。某非惜身,只是这一身干涉的却是大宋的兴盛与衰乱,某因此不敢自轻也。倘若无石某,王相公任用小人,旧党诸君子却只会反对、反对,除了复祖宗之法外,拿出不任何说服皇上的法子。国家朝廷,必陷于此两党之争,内耗不断,终于虚竭。此正是隐患深种之时也。” 众人听我自剖心志,一个个屏息聆听,我放缓语气说道:“大丈夫做事,须能屈能伸……那些坚持操守,敢于真言直言的君子固然值得钦佩,但是那些委屈求全,为国谋画的人却更是大丈夫。如今之势,非徒我不能自轻,诸位亦不能自轻。某与诸位,休戚相共也。诸位身上,背负的也是我大宋的前程……” 我见秦观脸上已有惭色,吴安国和曹友闻又开始有激动之色,又说道:“其实王相公变革新法,亦无自私自利之心,所为的也是大宋,只不过办法过急过偏,又为小人所趁,反而适得其反……便是王元泽,又何尝不是慷慨之士?我辈亦不必闻新法而变色,视王氏如寇仇,所谋所画,心里不好先存了新党旧党之成见,须知,我辈之志,上为了报皇上知遇之恩,下为了大宋千万百姓,凡事只须问是不是于此有利……不必问是新是旧。” 秦观听了我这番话,细细思索,终觉有理,不免有了惭愧之色,当时便深深施了一礼,诚恳的说道:“今日方知什么是大胸怀,学生狂妄无知,险些铸成大错,实是愧对诸君。” ; 第二十五节 谋画 二 我见秦观终于明白过来这委屈求全的道理,便温声说道:“无妨,人谁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少游无需介怀,日后谨慎点便是。” 虽然我并不责怪,秦观却依旧郁郁不已,只说道:“学生谨记。”便回座坐好。 此时房中气氛有点沉重,我有心调节一下气氛,便对秦观笑道:“少游要与王元泽对弈战,想是棋力不低,我正手痒,不如先弈一盘棋?” 秦观不敢推辞,便连忙起身应道:“不敢。” 众人虽不知我藏着什么心思,这时节突然提出来要和秦观下棋,却又不好扫我的兴,当下李一侠便取出棋盘棋子来摆好,也不用猜先,我让了秦观执白先行,众人在旁观战。 其实做为一个现代人,即便是职业围棋选手,到了古代去下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一般人对于中国古代围棋根本没有任何了解,就喜欢大放厥辞,以为凭着现代人成熟的定式和出色的布局方法,就可以横扫古代棋坛,甚至连某位著名的作家,也曾经在他的作品中说什么“主人公闭着眼睛把一粒子填到自己的棋眼中,结果自己的棋死了后空了一片来,结果反而有了周旋的余地”这样可以笑掉人大牙的故事,这些自以为博学的人根本不知道,在中国古代围棋的规则中,就有一条“不能自杀”…… 不过幸好对于我来说,则对于中国古代围棋倒并不陌生,因为我经常打古谱的。之所以有这种爱好,不过是觉得衍生于日本规则的现代围棋取消中国古代的座子和还棋头规则,其实不过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案例;而且中国古代围棋的规则下,不仅仅先行的优势较小,而且因为“还棋头”的规则,常常就会导致双方力搏,棋下得煞是好看。只是自从回到古代,反而很少有机会下棋…… 秦少游的水平,显然较之王雱差了许多,因为古代围棋的规则,双方行棋一个重要的思考,就是拼命把对方的棋割成数块,越零碎越好,而自己的棋就最好都连成一片,这样在还棋头上对方要贴的目就会更多,显然这里就会占许多便宜。所以秦观下棋之时,非常注意自己的棋能连成一片,而只要能把我的棋分开,他就马上喜形于色。 我却不以为意这些,任凭他白子在中腹经营,维持着他白棋之间的联系,我只自顾自的在边角捞实地……从盘面上看,下到七八十手了,秦观的棋还是一片,而且在中腹颇具厚势,看起来是无法割断;而我却得了三个角加两条边,但盘面上黑子被切成了三块。 棋下到此处,观战的人已经开始皱眉头了。因为我一直不肯与白子争锋,虽然盘面上看起来不相上下,但是因为我现在至少要贴两目,显得我的局面没那么乐观。似吴安国就更是大皱眉头,似乎觉得我这样下实在太没有意思了。 我却不动声色,待实地捞得差不多了,捏着一颗子轻轻打入白的势力范围中,又四面倾削秦观的实空,一时之间,中腹烽烟四起,虽然我无法屠杀秦观的大龙,却不断掏空他的实空……结果最后我活了六块棋,秦观活了两块,按规则我当贴他四目,数子之后我却赢了他七八目。 坦率的说,按我的棋力,和秦观只在伯仲之间,较之王雱多有不足,只是因为他不太习惯我这种不太愿意正面交锋的下法,所以才会输这么多……而众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倒并不是认为我棋力多高,只是觉得我这种下法也能赢棋,太没天理,而要说秦少游棋力很低,又说不出来。 我看着众人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微微笑道:“诸君不必惊讶,我不过是侥幸而已。不过但愿诸君能从这局棋中,领会一些道理。” 李一侠听我这么一说,眼睛一亮,似乎有所明白了什么;司马梦求因为跟我未久,不太明白我思路,只在将悟未悟之间;而其他诸人,皆是茫然不解之色。 曹友闻是个老实人,便恭敬的问道:“学生鲁钝,还请石相赐教。” 我微笑道:“你们平素下棋,都是黑白互搏,必欲至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双方于中原紧要之地,以堂堂之师击皇皇之阵,艺高者胜之。而某与少游对弈,却游走于四边,不与敌争锋,只搜掠其不屑之地,徐图壮大,待到敌有可趁,便一子打入,侵削其地。虽最后支离破碎,不得不贴子数许,却终于能胜得几目……” “……我希望这局棋能让诸位明白,某些时候,避敌锋芒,不与敌争锋,亦是取胜之道。”我一边说一边指着秦观那块最大的白棋,说道:“以方今朝廷之势而言,我们的反对者,便如这块白棋,势强锋盛,遍布天下,似乎无所不至无所不包……”又指着几块分开的黑棋说道:“我与诸君,便是这几块黑子,倘若直接与白交锋,做决胜之争,虽然未必便败,但是胜的可能也是渺渺,而无论成功失败,这中原大地,留下的都只是遍地狼籍。” 我一一扫过这几人的眼睛,用一种决然的语气说道:“故此我不与这强大的白子计一日之短长,只先做一些白子认为无关紧要,可以让步可以接受的事情,也不计较我的棋子被分割成数块,只需有一点他们不在乎我们去占据的地方,我就一定要想办法去占据。待到根基牢固,我们所做的事情各有所成,便会如这几块黑子,慢慢把影响力扩大到原来是白子的地方。再于其关键之处做一最后的痛击,彻底取得我们对棋局的主导权。” 吴安国听我说完,似懂非懂,只叹道:“虽是如此,不把这白子消除干净,终是心里不痛快。似这种做法,这白子却没办法清除干净。” 我笑道:“镇卿此言差矣,一局棋终了,便是新一局棋的开始,黑子白子又轮番登场,岂是你所能清除得了的。” 嘴上如此,心里我却另有主意:倘若有人真要把这白子清除干净,那是祸非福,我非得阻止不可。只是此时这话却说不得。 这几个书生却不知道我心里在想这些东西,听到我的话里含着一丝哲理,无不细细品味,击掌叫好,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但这等书生习气,也只好由着他们。 好不容易待他们安静下来,看见气氛已经比较热烈,我就正式把话题引向正题,正容对秦观说道:“现在印书馆的事情已经有了一些规矩,一般我们也不去管具体的事情,但有些大事情,还得有个做了主的人,之前一向是无过兄在打点,但马上他会离开汴京一段时间,我想请你在这段时间替无过兄接过印书馆,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观想不到我会向他提这种要求,一下子就呆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当这个官,也没什么事做,管管印书馆倒并不怎么为难,虽然做官的要有做官的体面,但是我也没要他去在印书馆担个什么职位,这方面他倒并不为难。只是对于印书馆的庶务,他是一窍不通,要当面说不会吧,丢人现眼;可以答应了,到时候什么也不会,岂不更加丢人?因为他左思右想,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为难得很。 他却不知我正是看他不通庶务,而印书馆的事情已经相当规范,他去也发挥不了多少影响力,却多少可以领会一些管理的方法,并且也可以熟悉一下从排版到出版的各种过程,结识一些不错的朋友……故此才向他提这种要求。 我见他涨红了脸,做声不得,便故意有点暖昧的笑道:“倘是不愿意去,便算了。我另外找人。” 秦观听到我的语气,便觉得我在小看他,心里很不舒服,一时激动,便说道:“石相不必另找他人,学生便可以去得。”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笑嘻嘻的对李一侠说道:“明儿你可给少游交待一下事宜,什么事当他管什么事不当他管,都得说清楚。” 李一侠笑着应允,促狭的朝秦观挤挤眼,惹来一阵大笑。 我又对吴安国笑道:“少游有了差使,也请镇卿帮我做件事。” 吴安国朗声道:“石相尽管吩咐,学生自当遵命。” 我微笑道:“这玻璃坊就要开业,你去管这些事情吧。无过兄会给你交待清楚,只是该用谁做掌柜,该在哪里开分店,怎么样卖玻璃,都由你决定。” 吴安国听我要他去卖玻璃,心里便不乐意,愠声说道:“石相怎好让学生去做这等差使?学生做不来。” 我脸色一沉,发作道:“刚才镇卿既已答应,岂好反悔?若是没这个本事,当初何必轻许诺言?” 吴安国诺诺不言,却始终不服气的看着我。 我知道这吴安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诚心要磨他一磨,又放缓语气,温和的说道:“这玻璃坊的收入全部会用到在全国办义学,你若能做得好,这事便容易成功,你若做不好,这件事便算是毁在你手里了。我愿你能勉力为之。” 吴安国是个最同情老百姓的人,一身的侠骨,听到这玻璃坊的收入是用来办义学的,想想自己去做这些事情,也算是为这件大好事出了一份力,心里便有几分愿意了。他是个痛快人,既然想通了,就不再拒绝,向我躬身说道:“若是为了这件大好事,别说去卖玻璃,就算去卖狗肉,学生也绝不含糊。学生决不敢有负石相所托。” 秦观刚刚被别人笑,好生尴尬,此时见吴安国如此,却又忍不住取笑道:“卖狗肉可不比卖玻璃差,君不知樊哙就是卖狗肉的吗?” ; 第二十六节 谋画 三 倘是旁人取笑,吴安国多半一笑置之,偏偏是秦少游,吴安国如何能吃这个亏,他上上下下打量秦观半天,那认真细致的样子,几乎让秦观忍不住要以为自己穿错了衣服。 那李一侠是个促狭的性格,见吴安国如此,便知道他少了一个搭挡说相声,便笑嘻嘻的问:“镇卿打量少游半晌,莫非少游身上有什么不对?” 吴安国故作暖昧的冲众人一笑,一本正经的说道:“这倒不是,我只是听说青轩院的鱼雁儿姑娘最是伶牙俐齿,少游去了一趟姑射轩,想必所获匪浅,这一回来就用到我身上,这倒是深得鱼雁儿真传,看样子少游讨得鱼雁儿的欢心,是迟早之事。只是那鱼雁儿姑娘素喜男装,为求般配,少游需得爱穿女装才好,我这打量半天,就是想帮少游想想,究竟什么样的女装少游最上身……” 这话还没说完,就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秦观面红耳赤,抢白道:“我看你吴镇卿才是伶牙俐齿,看似老实忠厚,实在奸诈滑头得紧。” ……众人又戏闹了一会,便一一回房歇息。我对李一侠和曹友闻说道:“李兄、允叔,你们先留一会,我还有几件事要你们去办。” 待其它人走远,我望着静静的看着我的李一侠和曹友闻,敛容说道:“我有件事要拜托二位去办,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并不重要,而且不易得到众人的理解,故此方才我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起,而只有二位去办,我才可以放心。无过兄多谋善断,机变无双,且识大体,是当世之陈平;允叔是个实诚君子,本做不得这种事情,但是这数人当中,也只有允叔能够无条件的相信我石某所为全不为私……” 二人见我如此郑重其实,便知有大事相托,曹友闻又听我夸他,微红着脸,说道:“石相以国士相待,学生敢不以国士相报?只不知究竟是何事?” 便是李一侠,也用疑虑的目光看着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样的事情,值得我如此郑重。 我转过身去,用手指轻轻击打着那上好的檀木书桌,一边思索着利害得失,好一会才回过身来,说道:“我想托二位替我往闽浙一行。” 李一侠有点吃惊的望着我,这时候让他离开京城,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现在京城局势表面平静,实则潜涛暗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惊涛骇浪,司马梦求离开,又要把李一侠请走,我身边少了智谋之士,对我而言,是相当不利的。 我知道他所虑为何,也不待他发问,便说道:“我也知道此时让李兄离开,实非明智之举。但是仁者谋事,虑不及身。这件事也只有无过兄才能办好……只好赌上一赌了。” 李一侠见我这样说,便问道:“子明公,究竟是何事?这般重要。” 我看着二人疑惑的眼光,反问道:“无过兄、允叔,可知国朝最好获利最大的是什么?” 曹友闻老老实实的答道:“盐、铁、茶。” “不错,其次呢?” 曹友闻略略思索,答道:“当是陶瓷与丝绸。” 我笑道:“允叔所言不差。方今天下之利,盐、铁、茶最巨,然此三者,朝廷管制甚严,故此之前钢铁之事,我请朝廷主持,非是我毫无私心,实是因为此事只能如此。而陶瓷与丝绸,虽然亦有官家的作坊,管制却不是那么严格……” 李一侠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我,问道:“难道子明公想让我和允叔去闽浙做陶瓷和丝绸买卖?” 在这个时候,我竟然想让身边最重要的谋士李一侠去做生意,而我根本又不缺钱,难怪连李一侠也要觉得不可思议了。曹友闻更是睁大眼睛望着我,觉得匪夷所思,难道我这个“石相公”竟是个大财迷? 我笑道:“也不全是。倘若仅仅是去做买卖,用不着你二人。” 曹友闻明显长舒一口气,连忙问道:“那是要我们去做什么?” 我有点好笑的望着这个曹允叔,笑道:“你们这次去闽浙,要去找几个既精明又可靠的商人,帮我在闽越沿海开设丝绸行和陶器行,也可以酌情成立一个成规模的丝绸作坊,至于陶器就不必要了,只管买卖就好。我们不仅仅要能够获利,而且要给大宋所有的商人一个示范:怎么样才可以获得更大的利润。只要有利之所在,就不怕他们不学样。” 曹友闻越听越奇怪了,只见他张大嘴巴问道:“石相,为什么我们要让别的商人学样?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有把握吸引他们学我们的样?” 我笑道:“这个世界岂有一定的事情?能不能让别的商人学我们的样,要看你们的本事。至于为什么嘛?这个问题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某不过觉得,能够给人们树立一个成功的典范,吸引人们通过类似的道路去获得成功,是比较正确的方法。” “……而且,你们此去,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是这些。无过兄和允叔应当知道,如今对契丹与夏、大理等国的互市,皆由朝廷主持,虽然亦有些利益可得,但究其实还只是朝廷为了安抚夷狄,免得他们因为不能得到中国的物什而生不良之心,引起无谓的兵戈。而这一次我让二位去闽越,却是希望你们能够控制一些商船,并和一些往海外经营的商人协作,想办法把丝绸和陶瓷大规模的销往南洋诸国等海外岛夷……” 李一侠听到此处,不禁色动:“和海外岛夷通商,本朝并不稀罕,子明公奈何如此重视?” 我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此中原由,实不足道也。我只希望有办法探得一个安全可靠且能成规模的往海外销售我中国那些淫巧之物的办法,而从那些岛国中,买回我中华需要的粮食、作物、黄金白银等物。至于赢利的多少与风险的大小,我也说不清楚。这些都得要你们探索,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通过控制一些有经验的商人来经营,这样自然比较稳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很有必要去做,但是如果我不去做,必不能甘心……” 李一侠听我如此说,知道我必有考量,但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相问:“子明公,既便一定要做,何必急于一时?” 我苦笑道:“无过兄,允叔,此时虽是用人之季,但是终究还是能够让你们脱开身的时候,再过得几个月,只怕就不会有时间了。到时一拖就是几年,人事蹉跎,几年的光阴浪废终是可惜。” 李一侠跟我许久,对大宋朝廷自然深有感触,不自禁微微点头,问道:“那么,子明公,我们几时出发?” “不忙,镇卿和少游那边你还要交待清楚,府中较大一点事务,都有赖于你,你也得安排适当的人交接了方好走。允叔也要回家打点好一切。五天之后再启程吧,今年有闰七月,故最迟八月底,你们两人中要有一人能返回汴京,另一个人在除夕之前,也应返京。所以在那边的时间不多,要办妥这些事情,非得你二人不可。” 想了一想,我补充道:“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过我会先找个机会告诉皇上,须知海路通契丹,被人诬上一个罪名,不是好玩的。况且就刻意与岛夷通商谋利,在御史眼里,只怕就是一条罪状。” 二人齐声答应着。李一侠隐隐能猜到我的心思,我去与海外贸易谋利,终究瞒不过御史,倘若我先在皇帝面前说了,到时候便是有御史说,我也不用怕,而且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再有御史来说,皇帝信我的时候自然比信御史的时候多,因为他觉得我凡事都不会瞒他,而御史就喜欢小题大作。反之,若是我不说,将来由别人嘴里传到皇帝耳中,就算不被怪罪,也绝非什么好事儿。这点子权谋,李一侠自然明白,而曹允叔则免不了会觉得我也是个实诚君子,忠君体国。 三人又细细说了些收购丝行、陶瓷店的细节,讲了些江南闽越的趣闻,我又说起一些东南亚的奇闻佚事,听得二人又是好奇又是感慨,直到三更时分,李、曹二人才告辞而去。 过得两日,枢密院的差使便到,司马梦求孤身一人,便赴洛阳主持西京精忠学院的筹备工作;秦观也开始隔三差五到印书馆去转悠,只不过这位仁兄和那些编辑们谈得来得多,顶多偶尔看看校对们的工作,要他去看铸字、排版、印刷这样的工作,他是兴趣索然。 相形之下,吴安国的态度就要好得多,虽然对这种贾人的事情天生缺少兴趣,但是他却肯为了一个更高尚的理由而做好这些事情。他每天来往于玻璃生产的作坊与东京城里繁华的市场中,了解生产的全过程,学习人家销售的经验……那种做事的态度,让我自愧不如。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的更快,当太阳又升起、落下几次之后,李一侠和曹友闻悄悄离开了京城,此时汴京城外的石府,相比以往也要寂静许多,现在除了偶尔有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来拜访之外,便只有吴从龙经常过来,因为种谔尚在路途当中,他反而是闲着无事。 这种状况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 ; 第二十七节 王雱之邀 一 这是六月以来难得清凉的一天,昨晚刚刚和年轻的皇帝谈论经文义理,讲叙古今得失,君臣相知甚欢,因此早上起来,坐在花园的凉亭上享受徐来的微风,心情也是格外的舒畅。 我无所顾忌的伸着懒腰,又打量着这件我特意吩咐裁逢订制的新衣服——因为嫌宋代的服装穿起来不够精神,我按着记忆中古装武侠剧里那种很帅气的衣服替自己定制了一些新的衣服,穿在身上感觉要好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不满意之处,因为我不喜欢圆领的衣服,但是我总不能穿件现代的衣服出门吧?这已经是相对来说最好的选择了。 叫“茑儿”的小丫头小心的帮我梳理着那长长的头发,她不会知道坐在他面前这个少年得志的主人为什么要穿上这样奇怪的衣服,不过在她的十几岁的心中,就已知道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不去随便问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情。 在茑儿帮我挽起头发,用一根丝带束好的时候,石福脚色勿勿而不失恭谨的走了进去,在凉亭外几十米的地方站住,轻声喊道:“老爷,王丞相家公子差人送来一封请柬。” 我非常意外的怔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温声说道:“哦,知道了。” 马上有人把请柬递了过来,我冲茑儿摆摆手,告诉她可以了,才接过这封请柬,细看之下,却是王雱邀我下午去他府上赴一个诗酒聚会。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以我的身份地位而论,王雱一般是不会随便邀请我的。我无法知道他邀我赴会意欲何为,便想找个借口拒绝。正当我张口欲言的时候,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我生生把要说出口给收了回来,淡淡的说道:“你去回复来人,说我稍后就去赴约。” 石福答应一声走了,我冲茑儿笑道:“来,帮我打扮得清爽一点。王家公子,可是汴京城出名的美男子兼才子。” _________ 当石安把马车停在王府的大门之外后,便有人把我的名帖递了进去。不一会,王雱笑嘻嘻的迎了出来,看到我的服饰,他似乎微微一怔,旋即视若无睹,和我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挽着我的手把我请了进去。 一路穿庭过院,我方知这次诗酒聚会竟是在王府的花园里举行,我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或站或坐,有了二三十余人在场,年纪都不太大,其中有些是认识的,象是翰林院的官员、太学的学生之类,多是京师名流;但也有十来个是不认识的…… 我知道今日是王安石掌印,他在政事堂回不了府,故此在场的,倒是我官阶最高,远远看见王雱陪我走近,便不断有人向我行礼。王雱又一一把那些陌生的人向我介绍,我又免不了要寒喧一番,免得有人说我富贵骄人。 在这无聊的招呼中,特别醒目的则是有六七个人围在一起,看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挥毫书贴,那个男子穿着一件绿色窄袖袍,长发俊逸的披在肩上,脸微瘦,剑眉,整个人看起来是个有阳刚之气的美男子,只是那看似清彻的目光中透着一丝阴狠与偏狭,让整个人多了那么一种阴鸷之气。 我一边暗暗思索着历史上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的人中究竟是谁会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一边缓缓踱了过去,站在旁边看他写的字,却是贾谊的《过秦论》一篇,文章是耳熟能详,更出色的却是此人的书法,雄健的笔锋,开拓的大局观,每一个字中都透着一种果断与豪迈,便我这样的外行,也知道是这书法非比寻常。 当时书法写得好的,无非是“苏黄米蔡”四家,这苏黄政见不合,自然不太可能,米芾却是出了名的“米芾”,和这个字不像……我心里格登一下,此人难道是蔡京?虽然按理说,蔡京现在虽然已经中了进士做了小官,但是他这时候应当还没能做到起居郎呀……而且传说中王安石对蔡京“用而斥之”,可见是不太喜欢这家伙的,虽然这家伙最后以“新党”自居,但是王安石却是觉得他这个人实在不怎么地道的,难道这仅仅是传闻? 正当我在猜疑之际,这些围观的人却发现我了,连忙向我行礼不迭,却听这个写书法的年轻人也向我施礼道:“学生兴化蔡京,拜见石相。” 我当时脑子就有点乱,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历史上出了名的权奸!虽然公平的说,蔡京此时亦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最多心里有一点野心的年轻人,但在我眼里,却免不了要认为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 我再一次细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把他给提前搞个借口给干掉,免得他将来祸国殃民……可怜这小子正恭恭敬敬朝我施礼,哪里知道我这厢却在打这种主意呀。 我按规矩还了礼,亲切的问道:“蔡兄现在官居何职?这字写得煞是好。” 蔡京受宠若惊的回道:“不敢,学生现任钱塘尉,此次是回京叙职。” 我微微点了点头,又说道:“若是蔡兄有空,还请到敝府,正好向蔡兄求几个字。” 蔡京恭敬的答应下来。王雱见我对一个小小的钱塘尉如此看重,显是认为他的字写得不错,也不介意,实际上此时王雱对于蔡京是没什么了解可言的,这蔡京能够被请进来,多半还是儒生习气呼朋唤友的结果。此时他见我和众人寒暄完了,便请众人回位坐了,宣布诗酒会开始。 这种诗酒会,不过是一种书生间消遣时间,促进交流的古代沙龙。王安石诗词俱佳,但是对于以诗赋取士,却是深恶痛绝,王雱和乃父,正是心意相通的,所以他主持的诗酒会,却未免有一番与别处不同的地方。如这一次,便是要众人以诗词怀古,或者阐述经义,这诗词必须要言之有物,倘是众人不认可,便免不了要罚酒一盅。这和那悲春伤秋、寻章摘句,气象已是不同。 不过对于我来说,虽然我也承认这是一种文化气氛,却未免也没什么太多的兴趣。说心里话,我这方面和王安石反而比较相像,我觉得大家要是探讨经义,研究哲学方法,或者直接的一起讨论古今得失,我的兴趣可能要大得多,这吟诗填词,一来才情所限,二来以为自古不能以艺术治国,所以兴趣也小很多。勉强打起精神,听这些人在那里品评古人,也没什么见识出众之作,心里是不住的摇头。 这数十人一轮,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很快就到了蔡京。我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只见他沉吟半晌,也不理会旁边那些好奇之徒故意催他的话,朗声说道:“在下度得一词,说的却是三国旧事:蜀地曾无才俊?中原依旧他乡。诸葛聪明刘备智,吴下书生是陆郎,何须较短长。斫石将军死难,成都笑罢秋防。虎父犬儿何足道,谯周奇谋为稻粱。可怜北地王。” 他读得抑扬顿挫,慷慨悲壮,让人不禁耸然动色,虽然这词称不上佳作,却也让人一阵唏嘘,便是连目中无人惯了的王雱也点头赞许。 我知这词前半阙是说刘备不当与东吴争斗,结果使得曹魏得利,汉室不能光复,此事诸葛未能阻止,自然也有责任;下半阙却说姜维死难,蜀汉便不设防,结果国亡君俘,他颇指责刘禅无乃父之雄,谯周无决死之心,称赞那一家在宗庙自刎不肯投降的北地王。 观这词之大意,蔡京此时,却也是个慷慨男儿,只是我却知道那靖康之耻,蔡京正是祸首,而靖康之辱,较蜀汉之亡国更加不堪,便是之前,也免不了有太学生讥刺蔡京主持的朝政是“不议防秋治《春秋》”,这一个人,前后变化能有如此这剧,真真让人嗟叹。 不管我在那里感叹,这些书生却自有他们的话题,有人便说蔡京不当把诸葛放在刘备前面,这是君轻臣重;有人又说这吴蜀争战,诸葛没什么过错,蔡京冤枉好人,要罚酒;又有一等人便由此说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不当把魏国当成正朔……这话题一到此处,便无法止住,这王雱邀来的人,十之**,和旧党都没什么交情,故此在这里听来听去,都是一片南方口音,司马光是旧党大佬,这指责如何会不激烈? 王雱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也不制止,却不断用眼光来瞟我的反应。我心里暗暗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直到有人不太识相的来问我:“石相以为如何?” 这些人倒没有把我归到旧党一类,我虽然阻击过新法,但是始终我的政治色彩依然是中立的。这些人来问,倘若我随口附从,一经宣扬,和司马光的关系就会恶化;倘若我为司马光辩护,这些人正好趁此机会借口“学术问题”和我辩一辩,也好更好的探清我的底线。这种心机,我岂能不知?蔡京这词,不过是不小心惹出来的引子罢了,无论有没有这词,终免不了有这一试。 _______________ ps:司马光初成战国至秦二世八卷,名为《通志》,进呈于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奉命设书局继续编撰,至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完成,历时十九年。本书前面说资鉴已经出版,是阿越失察之罪。容后修改,此处先行说明。本章说到资鉴三国部分,并非一错再错,在修改之后的章节中会有说明,这是因为我打算让《资治通鉴》编一个时代便出版一个时代。按治平三年到熙宁五年,三国部出版毫不奇怪。 ps:石安才是马车夫,石福是管家,前文把两人弄混了,这里先声明纠正。 ps:蔡京的《破阵子》是阿越拙作,大家请不要去查书,蔡京没有填过这首词的。 ; 第二十八节 王雱之邀 二 我看着这个借几分酒意向我发问的年轻儒生,目光中竟不自禁的流露出几许嘲讽之意。王雱看着我这种眼神,似乎想起什么,却迷迷糊糊抓不住,只好顺其自然,看我如何应对。 做为一个现代人,我对*非常的讨厌,虽然这些人其心可诛,想借这种手段打击政治上的对手,但是做为我来说,却并不想以牙还牙,否则的话,单凭这些人的信口雌黄,纵然不死,我让他们刺配三千里,是毫不困难。 “王雱不如乃父多矣!”我心里暗叹着,倘是王安石在此,断不会让这些人说些这样不经大脑的指责,但是年轻人始终是年轻人,一个个少年得志,怎么比得上久经宦海的老狐狸,居然想在文字上给司马光这样滴水不漏的人找毛病,真是可怜。 我几乎是怀着一种同情的心态思考着,希望能够妥善的用辞,把这些人信口开河说出来的话消于无形。但是这种思忖,却被人当成一种退让,这些年纪和我不相上下的人,在此更加放肆了,居然有人轻狂的说道:“民间都说石相公是石圣人,当然不会和司马老儿一般见识。” 我把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年轻人的士子,可悲的是,竟然只有蔡京在轻轻摇头,只是眼神里却有一丝犹豫,显是不愿意为此而得罪正当红的王雱。看到我的目光扫过,他连忙敛下眼皮。 我叹了口气,对王雱说道:“元泽,你可知道令尊对此事的看法?” 王雱见我问到他父亲,不禁一愣,但是王元泽并非无能之辈,心里已经隐隐觉得不妥,只是一下子就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在这种不安的心情下,他如何会把他父亲扯出来,连忙笑道:“子明公,学生还没来得及向家父请教,家父和司马大人一向交好,在这件事上的意见,学生也不敢妄自揣测。” 我听他这么说,脸色稍霁,完全用长辈的身份对王雱说道:“元泽虽不知令尊的看法,但是我却是深知的,就这件事来说,令尊和司马大人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 虽然这句话只是轻轻说出来,但是在这有点喧闹的气氛中,还是传到了每个人耳里,很明显众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以我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些年轻士子敢得罪司马光,却不敢得罪王安石,我说王安石也是主张以魏为正统,他们就算再不服气,也只好静听我的下文。 王雱也是一惊,他是个明白人,知道我既然这么说,绝不会是信口开河,但却不愿意输得不明不白,便笑道:“子明公和司马大人、家父皆是相知极深的,尊长们对于经义史实,见识远远高出我们这些后辈,这里的诸位公子都无缘亲自聆听尊长的教诲,致有轻薄之言,子明公倘不见弃,还请把司马大人和家父的意思向大家解说一番,学生也好跟着受教。” 这家伙倒是狡黠,这长篇大论的,说得好听,却无非是挤兑我说出个道理来。 我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轻踱几步,缓缓说道:“其实司马大人本无正闰之说,其意在《资治通鉴》中说得甚是明了,不过是借以纪年罢了,并无扬抑之意。诸位以此为说,不嫌太过?况且汉昭烈虽自云中山靖王之后,但族属稀远,岂能与汉光武帝相提并论?各位皆饱学之士,独不知南唐烈祖亦曾自称吴王恪之后?” 我这番话说出来,王雱一下子就明白他心里担心的事情什么了,这些年轻士子全都噤若寒蝉。其实这层意思,司马光在书上说得甚是明白,我心里很怀疑这些人并没有真正认真读过《资治通鉴》的。宋受周禅,而南唐则自称唐帝之后,单凭这一条,司马光就有足够的理由以魏纪为纪年,可笑这些人居然在这些地方打主意,说话如此不经大脑,倘是被别有用心的说他们“诽议本朝,心怀南唐”,虽然大宋立国有百多年了,他们也受不起这一本。 其实以王雱的聪敏,断然不会不明白这一层,只是他多半因为心恶司马光的政见,因此连着他主编的书也不愿意去读,才犯了这种错误。他此时心里也有几分不安,连忙站起来说道:“前辈见识,果然超出小子们多矣,学生受教了。司马大人的见解,的确是正论。” 众人亦随之纷纷附和,倾刻之间,居然是一片颂扬之声。我心里暗叹,难怪古人说新党是小人之党,王安石想倚仗此辈成事,真是打错了算盘。想到此处,心里不耐烦得很,便对王雱说道:“元泽,贵府的花园布置甚是精雅,可见主人气象万千,我想四处走走,好好领略一下。” 王雱欲要陪我一同观赏,我笑道:“贤主人不可太厚此薄彼,岂可因我一人而扫众人之兴?就叫那边的蔡京陪我就是,找个小厮带路便可。” 王雱想想也是,便告了个罪,把蔡京叫了过来,又找了个机灵的书僮陪我去逛他王府的花园。 有宋一代,但凡做到宰臣之位,多数都有食邑,且皇帝也比较大方,经常会赐府邸,这种事情我已经拒绝过不知多少次了。这王安石家里本来是穷的,但是他做到宰相后,和这个“穷”字就生份许久了。单是这个花园,就能让人明白什么叫“侯门深似海”。 由那个书僮在前面引路,我和蔡京信步而行,过得几扇门,便渐渐把那喧嚣声抛到了耳后。我和蔡京天南地北的海侃,我所倡导的新学对于当时读书界的影响,是相当的巨大,我不仅仅是捅破了一层纸,而是推dao了一面墙,许多之前从未被中国人了解的领域,一下子被这些大宋的读书人收入了眼底,从开始的半信半疑到后来的崇拜、好奇,以及产生一种在那个未知领域探索的冲动,可以说是每一个读书人都曾接触过的心路历程。 我们应当知道,科学不同于科技,在于科学本身就是一种哲学。它包含着对世界的认知与认知的方法,新学的冲击,在这方面,影响尤其巨大。蔡京就是那种对于技术毫无兴趣,但是对新学后所包含的哲学意蕴非常感兴趣的人物。 而我也在这闲谈中,得到蔡京此次被王雱邀来参加聚会,纯粹是因为他的弟弟江阴主薄蔡卞很受王安石的重视,而他本人,在此时却是免不了有点郁郁不得志。我也知道这个江阴主薄蔡卞,王安石曾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的。 不过我的兴趣,主要还是因为他做过钱塘尉,我可以很详细的向他询问关于宋代海外贸易的情况,我问得相当的详细,从他的回答中,我能够感觉得这个人是一个精明练达的干吏,虽然不是自己当管的事情,但是他的回答也是相当的翔实、有条理。果然大奸大恶之徒,必是大智大勇之辈,金老爷子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只是让我郁闷不已的是,我似乎很欣赏这个历史上出了名的大奸臣。 我听说宋代每年要从海外进口大量的奢侈品,心里就相当的不爽。我有点忧心的对蔡京说道:“这些淫巧之物,无利于国计民生,只会让士大夫生活奢华,而失去太祖皇帝以来立国的精神,须得想个法子加以改变。” 蔡京见我如此说,便笑道:“石相不需担心,倘若朝廷有意控制,此事只在反掌之间。” 我听他瞬时间竟然就有主意应付,倒是吃了一惊,便问道:“元长有何高见?” 蔡京笑道:“只需朝廷下令,凡那些奢侈之物,每次运往中国的,只允许若干之数,若是超出,便予没收,连带他商人的财产也充了公,商贾便刺配三千里。而便是那若干之数,朝廷也可收他十倍百倍之税,只要用这种铁腕手段,这些物什,数年之内,就可绝迹中国。” 我笑道:“只怕胥吏从中谋利营私,害苦了好人,商人若无巨利可图,亦不愿冒那海外之险。” 蔡京摇了摇头,说道:“石相大可放心,这些奢侈之物,我们既然控制了数量,在海外岛夷那里收购价格反而会降低,而卖到中国,又因物以稀为贵,价格就会暴涨,这一来一去,商贾们损失有限。” 我细细思忖,觉得的确也是个办法。当下很是赞了他几句。心里却又在想,不设海关和推行会计制度,只怕很难弄清楚每年海外贸易到底是顺差还是逆差,这些事也是势在必行…… 蔡京是机灵人,见我在想什么,也不敢打扰,便只默默的跟着我的脚步前行。不料我想得入神,一不小心,就碰到了一棵开着花的树枝上,被这花枝打得不轻。随着我“哎哟”一声,便引来一阵嘻笑之声…… 蔡京有几分尴尬的看着我,笑又不敢笑,他本是想拉我一下,却是没来得及…… 此时发笑的声音,却是女子之声,声音清脆,尤如黄莺之鸣…… ; 第二十九节 弹劾 我听到这一串清脆的笑声,心里暗叫一声糟糕,不是无意中闯进了王府的内院吧?这可失礼大了。不过转念想是王府的小厮带的路,想必不至于会犯这样的错误,心里才稍稍安定一点。 循着笑声抬头望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似乎地球突然间停止转动,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停止。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笑意盈盈,清彻似水,有几分调皮,有几分温柔,有几分倔强,还有几分嘲笑…… 似乎感觉到我的失态,那双眼睛的主人脸上微微泛红,轻轻啐了一口,在丫环们的拥簇下转身离去。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双眼睛的主人有着什么样的容颜,只能失神的望着她向内院走去。 蔡京眼里带着几分笑意的望着我,在旁边轻轻的咳了一声。 我顿时从这瞬间的痴迷中清醒过来,解嘲的朝蔡京笑了笑。他也意味深长冲我笑笑,两人间地位的悬殊使得他不敢像普通朋友一样的取笑我,两人便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走谈谈,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过那整整一天,虽然外表上若无其事,但是我的心却早就飞得老远老远…… 我返回庄园后,就想把那双眼睛和她的主人画下来,但是涂涂抹抹,终是难如人意,结果扔得书房满地的废纸,搞得下人们还以为我又在谋画什么大事了。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相思也慢慢的变淡,不多久我就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随着种谔来到京师主持讲武学院、吴安国主持下的玻璃作坊终于开张,七月的汴京开始热闹起来。看着吴从龙和吴安国忙忙碌碌,秦观也过份热心的跑来跑去出谋划策,我突然明白,原来我还是喜欢有事忙的生活多一些…… 但是有事并不一定是好事,七月初七皇帝的单独诏见让我深深明白了这一点。 我恭谨的站在那儿,看着年轻的皇帝不安的踱来踱去,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轻的皇帝终于止住了脚步,俊俏的脸上明明有一丝犹疑,我看着这个表情,心里格登格登的,暗叫不妙。双手接过皇帝递过来的一份奏章,小心的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份奏章,细细看下来,其中弹劾我八大罪状: 其一,出身来历不明,无父无母,殊为可疑; 其二,任用私人,荐人太多,进人太锐; 其三,沽名钓誉; 其四,经商谋利,失大臣之体; 其五,结党,建书院,揽私人,有不测之心; 其六,于青楼不堪之地讥议执政大臣; 其七,鼓惑君王,为奸诈小人; 其八,以文臣而干武事。 我还没得及说话,皇帝又指了指书案上一堆奏章,足有十多本,看皇帝的意思,竟然全是弹劾我的。 我也不多言语,只轻轻的把奏章合上,还给皇帝。然后顿首说道:“陛下,微臣无谋利图私之心,此陛下所深知。然天下人自有天下人的议论,御史有责纠缠百官,此亦微臣所深知,臣请封还所有封赐,以避贤者。” 皇帝沉着脸,用责怪的语气说道:“国朝许御史风闻奏事,君动辄请辞,欲置君父于何地?” 我听皇帝并无深责之意,乃再三谢罪,又说道:“御史弹劾,按例臣当引咎辞职,非臣所以敢自弃也。今日之事,以臣而论,的确为无父无母之徒,来历实属不明,非御史妄言也;又臣向朝廷荐材,皇上恩宠太过,也是有的。臣虽自谓忠义可表天地,然奈人言何?” 皇帝却不管不闻这些,只道:“子明无须自辩,卿替我大宋办青苗、钢铁二事,就足明卿的忠心。朕非不明之君,倘若卿非大宋之忠臣,这二事一为耕一为战,涉及国本,焉有如此用心之理?朕所疑者,这是弹劾的表章竟是隔几日一递,数日之间,便有十数封之多。想是卿少年气盛,不能容人,至有此谤。君是宰相之材,天以赐我大宋,朕优容于卿,是为国家爱此人材。希望有朝一日,卿终能大用。若是如此为朝中大臣所不容,君当退而三省。” 我听皇帝这意思,竟是疑我陷入党争之中,心情一下子就跌落到冰点。倘是听那御史的话,以为我真有那些心思事迹,倒还可以一一辩明,若是疑我陷入党争之中,我那是辩也不是辩,不辩也不是。真不知道要如何自处了。 须知我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一大根本,即是皇帝的信任。如果没有这种信任,或者这种信任减弱到一定的程度,我的抱负理想,如何可以实现? 虽然年轻的赵顼还算是个明君,并不至于怀疑到我的"忠诚",但是我也知道,朋党在中国古代的政治生活中,一直是不能为皇帝所容的事物;而这也是最容易被污蔑的罪名。 从皇宫退出来的时候,虽然表面上我极其平静,但一种沮丧感却充斥着我的心中。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把李一侠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否则有他在我身边,我也能有个人可以讨论一下应对之策。亏得皇帝还以为我有“朋党”,真真是极大的讽刺呀。 从皇城的宣德门往南,那漂亮的御街两侧,便是中央各机关的所在地。我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路也思考着应对之策,却一直不得要领。这不知不觉间,连马车到家了我都没有感觉。 书僮伺侯着我下了车,刚进得大院,便有石福来报:“蔡京蔡大人来访,在客厅里候了好久了。” 我知道这蔡京定是应我当日之诺,帮我写字来了,便答应一声,快步往客厅走去。方到门口,蔡京早已闻声站立,向我施礼道:“石相……” 我回了一礼,打起精神来,笑道:“元长不必多礼,今日你来,乃是我的客人,我正要向你求墨宝呢。” 蔡京恭谨的谦身说道:“不敢,不知石相想要什么字?” 我心有所思,信口说道:“就烦请写欧阳大人的《朋党论》吧。” 蔡京本以为我不过想要写个条幅之类的,不料亦是要写一篇文章,也不由得一怔。这《朋党论》是欧阳修遭人栽脏后写的自辩之辞,当时流传甚广,蔡京也曾读过,只是此时我让他写这个,却不由他不多想。 二人又闲谈一阵,那蔡京曲意奉承,不听他说话,不知道拍马屁原来也有学问,就这蔡京蔡元长,对那吹捧之间的度真是掌握得恰到好处。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家伙,这种伶俐真是天生的秉性,要不怎么会是个奸臣呢……当下和他应酬了数句,便招呼书僮文房四宝伺候了,看他挥毫写《朋党论》。 这一篇文章是自小背熟了,《古文观止》有录,我看着蔡京笔尖一个个字写出来,心里跟着默念道:“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读得几句,自己也痴了,这欧阳修是被人家诬为朋党,尚可为文自辨,以为有“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区别,而我呢,却是被皇帝怀疑着陷入党争之中,又被怀疑着是不是平时少年气盛了,便是想辨,还无以自明…… 我正出神之际,蔡京早已写完最后一句“可以鉴矣”,我听他投笔轻叹道:“欧阳公此篇宏论,泛古论今,壮心不已,满腔报国之心。” 这话说得虽然轻,我却听得分外的清楚,心里顿时一懔,知道蔡京弦外有音。这欧阳修早已致仕,且命不久矣,这蔡京却说他“满腔报国之心”,那意思便是说没有报国之门了,这一句话,自是有投石问路之意,暗里便有针贬王安石之意,只是不好明言。 我当下笑道:“欧阳公另有一篇佳作,元长想是知道的……” 蔡京是个聪明人,当下便问道:“可是《醉翁亭记》?” “然也。” “学生不才,却以为欧阳公之本意,未必是想做醉翁。” “噢?愿闻元长高见。”我轻轻说道,一边观察着蔡京,只见他眼神中犹疑之色一闪而过,出现的却是赌徒常有的兴奋的光芒,朗声言道:“欧阳公骨傲寒霜,难容于当世,不免遭人泼污,故有此《朋党论》,述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之别,兼有自辩之意。然而当今之世,君子不朋不常有,而小人之朋常有,设有小人之朋在朝,学生虽愚,亦知君子不得容于朝,不得不思做一醉翁矣。” 我听到他话说到这份上,便问道:“元长以为,当今朝堂之上,可曾有小人之朋?” 蔡京眼中光芒一闪而过,抬头反问道:“石相难道不知吗?” ; 第三十节 七月的忠诚 一 我狠狠的盯着蔡京的双眸,不料这小子也真有过人之处,眼中竟无一丝作伪之色。“蔡元长,朝中之事,非君所宜言。”我沉声说道。 蔡京似乎有点惊异于我的回答,眼光在那篇《朋党论》上徘徊良久,忽尔说道:“石相,请恕学生大胆,欧阳公有一句话是没有说错的,君子有君子之朋,周家赖以享天下八百年。我读石相文章诗词,非古之圣人不能过,石相若能想为大宋建不世之功业,无君子之朋,虽圣人不能成其事。” 我讶异于蔡京有如此的见地,乃含笑说道:“韩念文章盖世,谢安性情风liu。良辰美景在西楼,敢劝一杯苦酒。记得南宫高选,弟兄争占鳌头。金炉玉殿瑞烟浮,高占甲科第九——这一首词,元长想是听过?” 蔡京听我吟出这首词来,吃惊不小,这是他上任途中在一个官员家喝酒,命一个歌妓依韵而作,这词说的是他们蔡家两兄弟同中进士的殊荣。此时我读出来这首词来,其意甚明,他弟弟蔡卞深得王安石赏识,他此时有投靠我之意,不给我一个说法,我自然难以相信。 “石相取笑了,那不过是歌妓戏作,实在惭愧。倒是学生平素爱读三国,闻得昔日诸葛瑾为江东重臣而诸葛亮为蜀汉之相,二者皆能忠心不二,先国后家,常常感叹不已,心里很向往古人的风采。” 他这是借诸葛家的事情来表明态度,有些话不便明言,只得如此。这些话是题中应有之义,说到此处,我也知道来此的用意了,定是在王安石那里不得意,想从我这里来攀一个前程。蔡京这种人,聪明有之,只是功利心太重,有时候就爱走些歪门邪道,不过做为一个现代人,我倒不是太反感,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但是对于蔡京的话,我却不好正面回答,便拐弯说道:“诸葛兄弟各为敌国,不得已之事,不足为法,国朝苏轼轼辙两位大人同殿为朝,共同效忠陛下,正是你家兄弟效法的榜样。” 这中间也有一层意思,须知道苏辙进制置三司条例司,怎么算也是变法派中的中央机构,而苏轼却不得意,不得不去做地方官……蔡京是个一点就透的人物,知道我驳回他的话,是为了免得落人口实,当下恭身说道:“学生谨记石相教诲。” 当此之时,因着这新法与旧法之争,大宋多少兄弟分途,朋友反目,这蔡京和他弟弟各走各的道路,倒也不足深怪。我也知道和蔡京打太极打到这个时候,就得让他揭开那层纸了,他既然要攀附于我,自然身上就得打上“石”字铬记,否则我怎么会当他自己人?但是我的实诚话,那就看我高不高兴给了,这就是地位高下的区别。 我招呼家人把那张《朋党论》拿去裱好,又把蔡京请入内堂重新坐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方问道:“元长任地方也有一段时间了,可和我说说新法在地方的实行情况如何?” 这是考较功夫的时候了,倘若他说新法好话,那自是不用谈了;但即便是他尽说新法坏话,我也不会太看重他,我当他人才用还是奴才用,便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蔡京岂有不明此理的,抱拳说道:“此事本非学生所应当说的。但是石相见询,不敢不答,一言以弊之,扰民而已。” “哦?” “大宋建国百余年,积弊日多,后人因循守旧,亦无复太祖、太宗皇帝开拓进取之心,对外又屡困于北夷,故此自仁宗皇帝在位之时,朝野便有变法之心。仁宗皇帝特为范公开天章阁,是有庆历新政,其中主持人物,今日尚在。以仁宗皇帝之明,范公、富公诸大人之贤,庆历新政,数年便告失败,后人总结经验,都知是庆历新政,关系到大宋上上下下数以万计的官员的利害,这许多的冗官冗兵,便是大宋建国百余年来最大的祸害,朝野非不知也,然知易行难,便以范公之贤,亦有所不能……” 蔡京侃侃而谈,见我略有赞赏之意,喝了口茶,清清喉咙继续说道:“……王相公自熙宁二年入相,号称天下人望十余年,上至皇上与诸士大夫,下至黎庶百姓,无不希望王相公能够一洗大宋百年的颓废,创中兴之功,可以说,当今之世,无人不盼变法……” 我心里一动,这一层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便听蔡京继续说道:“然天下士大夫于变法的态度有三:其一,号称人臣楷模的司马光司马大人等人,因为庆历新政的失败,便认为凡事当小心谨慎,以不变应万变,虽谓不变,司马公等人心中的不变,不过却是走回庆历新政的路子,不过是更加小心与保守罢了,并非是全然不变;其二,便是王相所倡,以为方今之政,不仅要变,且要大变、急变,他们心忧国朝积弊数十年,希望所有的弊政一朝能改,恨不得数年之内,便可国富民强,尽复汉唐之地,而王相的法度,不过就是避开吏治,以法治国,以为终不以庸吏而坏良法,却不知道古人曾说,徒法不足以自行,此王相之失也……” 我再也想不到一个被骂了千年的奸臣,能有如此见识,心里不禁调整了一下蔡京的地位,温声问道:“那么第三种态度呢?”蔡京知道他这番高论已经打动了我,乃笑道:“士大夫中第三种态度,便是以苏轼苏大人的寒暑论为代表,此辈以为如今的大宋,是一个重病之下病人,须得徐徐用药,先轻后重,免得一不小心用药过重,反而把病人给害死了……” 我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便笑问:“依元长所说,那么元长你又以为何者为上策?” 蔡京拊掌笑道:“三策之中,便无上策可言,若强要选个第一,自然是苏大人识见胜出一筹,不幸也以苏大人最不得意。” 听着蔡京口出大言,我倒有点奇怪了,便是以我多出千年的经验,也不知道除此之三者之外,另有良策,难道说蔡京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可是他明明曾经执政十数年,为什么却一无良策呢?当下好奇的问道:“哦,元长有何高见?愿以教我。” “学生平庸之才,能有何高见?有良法的自是另有其人……” 我大吃一惊,站起身来,急问道:“是何人?可否为我引见?” 蔡京笑道:“石相难道忘记自己了吗?我读石相之书,观石相之行,便知石相是胸中有大丘壑的人。虽然其中道理难明,我只能隐约感觉到一些什么,但是学生却敢断言,石相所为,是想为大宋立千年之法,而行事之际,却又小心慎行,学生心折久矣。” 这马屁拍得我哈哈大笑,被那十多封弹劾表章造成的恶劣心情也一扫而光,心里却一边也佩服着蔡京识见敏锐。我慢慢走到蔡京座前,盯着他眼睛看了半晌,方说道:“既如此,元长可愿助我一臂之力?”虽然明知道他此来就是向我表示效忠的,但是这正式的邀请,却是不能够省的。 蔡京也站起来身,深施一礼,朗声说道:“敢不效命?”二人相顾大笑…… 名份既定,许多之前不好说的话也可以说了。“方才见石相似有心事?可否与御史台、知谏院的弹劾有关?”我望着蔡京,实在不明白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怎么可能知道这等大事,此时既是自己人,我也不便否认,直承道:“元长所料不错。” 蔡京笑道:“石相定是想我怎么能知道这等大事?” “正是,难道有人故意放出风声?” “呵呵,石相过虑了。石相虽然是简在帝心的重臣,可以参议军国大事,但是始终是没有正式入主政事院掌印,也并不需要天天拜读邸报。御史台知谏院参劾宰执,是国朝平常事,只是一次有十多人具名,这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出来的……” 我想想也是,便问道:“此事元长又有何高见呢?” 蔡京笑道:“以皇上之圣明,这种泼污之水,皇上是不会相信的。石相无须太过于担心。我以为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定然是留中不发。” 我见他如此说,便把皇帝见我的过程略略向他说一下,又说道:“我对皇上的忠诚,皇上圣明,自然不会怀疑,然而若以为我介入党争,不可不虑也。” 蔡京听我说完,思虑半晌,笑道:“石相以为做臣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听得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哈哈大笑……蔡京知我必是想通了那一节的关键所在,也相顾而笑…… ; 第三十一节 七月的忠诚 二 这个世界上很多的事情,看起来复杂难解,倘若有人说穿了,便是毫不出奇。故此蔡京一句话,便让我心头乌云散尽。须知对于皇帝来说,他的臣子的品质,第一位自然是忠诚,第二位是才华……大臣们在朝中结党,是从来不讨皇帝喜欢的,无非是因为如果大臣们结了党了,势力就会变大,利益就会复杂,从而影响到他们对皇帝的忠诚。但我此时遇到的问题却有所不同,皇帝并不至于因此而怀疑到我的忠诚心,甚至反而会因此对我更放心——因为我能受到这么多弹劾,毫无疑问是我得罪了许多人,倘若我有野心,便不当得罪这些言官,给自己添麻烦。皇帝的烦恼,是不希望我招致太多的反对,使得他将来要用我的时候,多出许多意外的压力。毕竟做为一个想做明君的君主,又身处宋代的文官制度的制约之下,皇帝是不能不考虑到物议的。 想通这一节,我已经明白我要做的事情,倒不是求得皇帝的谅解,而是帮我,同时也是帮皇帝平息那莫须有的“物议”。而要想平息那所谓的“物议”,我首先要做的,是找到那“物议”的源头。想到这里,我不由把目光移向蔡京。 蔡京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略为自得的说道:“学生还听说到一件事,正要报与石相知道。” “请说。”我第一次发现这种爱向曲中求功名的小人原来是这么有用,不由得对他客气几分。 “那些弹劾石相的奏章,乃是王相的公子一手策划的。据说接下来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在其中,这件事,我那不争气的兄弟也参预其中。” 我早就知道蔡京这个人的品质实在不值得赞美,而王雱喜欢用权谋和诡计对付政敌,也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不料这两件事却让我同时领教了。值得讽刺的是,正因为蔡京的品质不好,我才有幸先知道一个对付我的阴谋,从而能在政治斗争占据到主动的位置。想一想虽然蔡京比不得奥贝斯坦正直无私,也可能比不上陈平大节无亏,但是我如果将就一点的话,这个家伙还是很有用的。“要求也别太高了吧。”我自失的想道。心里百转千弯的想,口里头却说道:“元长可有证据?” 蔡京正色说道:“石相,这种事情又如何可能有证据呢?石相信则信,不信则不信,学生自知行天下之大不讳,为的不过是因为相信石相一身,牵涉到大宋未来数百年的国势罢了。” 我听到这冠冕堂皇的话,几乎要笑出来。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装作很动容的样子,朗声说道:“元长不必多虑,我并非是不相信,只是这些事情若无证据,却不好让我在皇上面前陈情。” 蔡京笑道:“这个石相倒不必担心,我弟弟此次来到京城,并无几个人知道。所以我才疑他必有所谋,好不容易从他口里套出话来,原来王元泽利用几个趋炎附势的御史,想要扳倒石相,我听他们说下一步便是等到段子介大人第一批钢兵炼出来后,会送一些样品到石相府上报喜,到时候便污蔑石相有阴蓄死士之意,并且因为那钢铁充许百姓自由持兵,污蔑石相包藏祸心,平时便以圣人为号,在民间广布德泽,并藏兵于民,有朝一日便可以学黄巾作乱……” 我听到这里,心里几乎打了个冷颤,心里暗暗骂道:“王雱啊王雱,你实在太毒了,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就算我和你政见不合,你也不必下此毒手吧?这事若要坐实,不知道兴多大狱,死多少人。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就可以如此不择手段?”心下也知道蔡京这一次,却是在我面前立了极大的功劳,他在我石府的地位,依此一功,便可以确立。他冒此大险,行不义之事来依附于我,我若不能给他相应的回报,将来难免绝了许多人的心;但这件事也不能传扬出来,否则的话,那些正直的士子又要不屑于与蔡京这样的人为伍了。 “这个王元泽,实在太毒了。”我咬牙骂道,“元长实是上天派来帮助我的,真是万幸,天佑好人。” “那是石相贵人自有天佑,屑小岂能相害?”蔡京又轻飘飘给我一顶高帽,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他们的阴谋,何妨将计就计,把王雱就此给断送掉?”他既然来投靠我,又出卖了这么大一个阴谋给我,就和王雱结下深仇,以他的心理,还不是想把王雱往死里整,整死王雱他才能放心呢。但是我却有另外的考虑,这件事以王安石的品行来看,他是不可能知情的,我如果以牙还牙,把王雱陷害死了,不仅仅和王安石结下不解的深仇,也不利于我整个政治战略的布局,而且往大里说,我不希望在我手里有太黑暗的政治斗争出现,这样的话会给后世一个坏的榜样;另外从私心上来讲,和王安石结私仇,我和那个女孩的将来就是彻底玩完了。 但是这件事我既要自保甚至更加坚定皇帝对我的信任,又要给王雱一个教训,还要能安抚住蔡京,也是一件蛮为难的事情。而且很多事情,也不能让蔡京知道。我装做沉思半晌,才开口说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惯会用这种权诈之术的,除开王元泽外,还有一个吕惠卿,此事我们只须给他们一个教训就是了,不必把他们逼到墙角上。那样的话会把整个朝局给激化起来,到时候只怕牵连太广,不好收拾。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要慢慢来,一时之气,该忍的就须忍。” 蔡京听我这样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连忙抱拳说道:“学生谨记石相教诲。” 我笑道:“元长过几天就要回去,这京师之事,自当慎密。今日之后,我与君休戚与共,他日我若入政事堂掌印,还盼元长能助我一臂之力。”此时如果不给蔡京一个空头支票,是没办法稳定他的心的,故此我不得不放一点话出来。 蔡京闻言,眼睛里尽是喜悦的光芒,脸上却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淡淡说道:“石相若有用得着学生之处,学生鞠躬尽萃,死而后已。” 二人又说了一会新法在钱塘实行的情况,又说了好些闲话,蔡京便告辞而去。 我正想要慢慢想一个妥善的方法应付王雱的阴谋,不料蔡京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上门,接过门贴一看,我几乎晕倒,不知道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来的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没一个有什么好名声,刚走了蔡京,现在来的却是中书检正官章惇。 这个章惇,历史上大大有名,哲宗朝主持政事的,就是这一位,我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把他好朋友苏轼送到海南去看“天涯海角”,这份心肠,我自愧不如。他和蔡京可不同,蔡京现在是不得志,所以来投靠我,求个前程。他可不是不得志的人物呀?在新党里面也是有名有姓的吧?这个时候来见我,又安的什么心呢? 不过他既然敢来,我也没什么不敢见的道理吧。便吩咐请了进来,我自己降阶相迎。 章惇瘦削的脸上,那双眼睛透着精明与刚狠,此时见我降阶相迎,也不自禁的收敛了一下外扬的气质,向我施礼问好。几句客气话之后,我把他让进大厅,双方分宾主坐下。我便直问来意:“章大人光临寒舍,必有所赐教。” 章惇连忙抱拳说道:“不敢。不过下官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拜访石相,确有要事。”他和蔡京毕竟不同,章惇狠是狠了点,而且喜欢向前看,不太念旧,但是以我那个时空的历史来看,他却谈不上是什么奸相的。 我见他痛快,便笑道:“还请明示。” 章惇理了理胡子,对我说道:“下官听说御史上了十多封奏章弹劾石相……”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我的神色。我笑道:“这是御史们的职责所在,当今明天子在上,做臣子不必担心这些流言。” “话虽如此,但是一次如此多的人上表,毕竟不同寻常。国朝选御史一向不让宰臣参与,所选的也必是一时之选,这次的表现却实在让人失望。”章惇似乎有点义愤。 不过我毕竟不是小孩子,绝对不会相信章惇章大人会为我石越打抱不平。便笑道:“清者自清,这是自古不变的真理。” 章惇见我如此和他说场面话,当下站起身,重重的叹了口气,朗声说道:“下官本是一番好心,不料看来石相已有应对之法,是下官失言了。既然如此,下官就此告辞。”说着,向我施了一礼,便转身欲走。 ; 第三十二节 乱局 我见章惇想走,心里转得几转,朗声说道:“章大人且慢走……”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章惇身边,说道:“我并无怠慢之意,只是这心里却是寒得很……”一副不胜感叹的样子。 章惇见我相留,便停了下来,说道:“下官也不好多说什么……总而言之,朝中有小人,石相多多小心就是了。”说完也不多说,便扬长而去。 虽然不知道他安的究竟是什么心,但是做为我来说,还是有点感动的。不过从理智上来讲,我还是清楚的明白,章惇此来,不过是给自己留一条路的。他似乎嗅到了什么,而以他的才智,是不绝不愿意把自己的前途全部压在王安石身上的。但是他和蔡京又不同,他是新党中的人,如果此时明显的投靠过来,肯定要为人所不耻的。所以来点醒我一下,对他来说,应当是恰到好处之举。 ……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写了几封书信差人送给李一侠和段子介,然后便写了一个谢罪的折子递了上去,连续三天步不出庄园一步。秦观等人听到风声来找我,我也不接待,只让人在外面给他们各买了宅子…… 这三天,消息不断的传来,先是说那些弹劾的折子被皇帝留中不发;然后就是几个御史在朝堂上公开弹劾,不依不挠;然后就是一些旧党和中立的大臣帮我辩论,连地方上的一些地方官也写奏章来帮我说话,双方几乎是吵得不可开交;而最让人奇怪的,倒是新党,据说王安石帮我说了几句好话,而新党的骨干人物几乎全部都默不作声,只有吕惠卿一个人带着一干小臣帮着那些御史在那里弹劾我,还有几个顽固无比的极端守旧派,对我的攻击比新党还要狠些。不过总的来说,唱主角的还是那些御史。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皇帝不停的召见执政大臣和元老大臣,询问意见……风声传到太学和学院,有人想联名保奏我,被秦观等人给劝散了。一时间因为对我的弹劾,朝局一下子乱得一塌糊涂。而我却只在家里听戏唱歌,不问世事,当然消息却是无论大小好坏,都能传进府中的。 皇帝本来觉得这是挺小的事情,不过是几个御史弹劾我,却不料得我在朝野中有如此巨大的声望,如何处置这件事情,反而变得比较棘手了。一方面是御史台的几个御史、御史里行,知谏院的谏官,再加上吕惠卿和一些官员;一方面是之前反对新法不讨他喜欢的一些勋旧大臣;而他最信任的王安石一反常态的和这些他不喜欢的人站在一边,他的立场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中立偏向于我的。因为身为宰相,皇帝相问,他不能不答,所以他一方面说“弹劾的内容是无知小儿之见”,一方面又说我“非官非民,名不正言不顺,殊不合礼制”,又说我“是宰相之器,然未任地方,终不能大用,而皇上恩宠太过,所以招人嫉妒”。这个老狐狸的意思我明白得很,就是想我把赶出京师,委我以地方大任,让我在地方呆上三五年,别在皇帝身边阻碍他颁行新法。三五年之后,法令已行,生米成熟饭,我就算入政事堂,也没什么办法翻案,他对自己的新法的效果是很有自信的。他采取这样的态度,也是明白皇帝并不是怀疑我,反而是想保全,而把我派到地方做几年郡守,积点地方行政的经验,皇帝也不是不动心的。 而我却只能一方面在家里暗骂王安石这只老狐狸,一方面就不断的拜表,让皇帝给我惩罚,以平息这场争议,摆出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样子。我不断的做出谦退的样子,告诉皇帝“不宜以言罪人,御史们无论说得对不对,都不应当受到惩罚,以免阻塞言路”;一方面又对这么多人帮我辩解“深感不安”;同时又自请惩罚,希望皇帝停止我的所有官职,并说自己决不愿意做官……只是皇帝看重,所以“不敢自弃”,不顾自己才疏德薄,在皇帝身边参赞机务,补阙拾遗。言外之意就是我绝不愿意出任地方官,你让我到地方去,我就辞官不做,我在你皇帝身边做官,还是因为看你皇帝对我君臣知遇之恩,我可不在乎什么官禄前程的。 这一片混乱的局面远远超出了王雱的预计,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阴谋会引发朝堂上各种政治势力的直接对抗,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存在虽然让新党很不爽,但是实际上却是起到一个平衡的作用,正是因为我的作用,使得旧党们不那么激烈——现在的旧党,因为我的存在,根本不是王安石可以用断然的手段解决的旧党了。此时他把目标直接指向维持着朝局平衡的我,怎么可能不引起混乱呢? 但是新党的王安石派,却出乎意料的在这场混乱中保持了稳重,并且似乎完全站在于风浪之外。这和王安石对我的政策是分不开的,他似乎认为只要我把赶出朝廷就够了,赶尽杀绝既不合情理也不合现实;而一向对王安石言听计从,似乎是王安石的哈巴狗的吕惠卿,却一反常态的偏离了王安石的路线,而王安石却似乎并不生气——这是这场乱局中我所看不懂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吕惠卿为什么这样的仇视我——到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位吕惠卿不过因为我阻了他的路罢了。如果我只是被到地方去历练,那么三五年之后,我必入政事堂,而王安石可以无所谓,他吕惠卿却不能无所谓,他辛苦一场就是想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完成他对权位的追求,我这个人的存在,无疑是他最大的障碍,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他焉能不跳出来狠狠对付我。而在王安石那边,因为“把石越赶出汴京”这个大的目标一致,不过王安石是让我做大郡的太守之类,而吕惠卿却是想让我去海南岛钓鱼或者削官为民充军几千里,这个目标程度上的区别倒不至于让二人因此反目,这也是吕惠卿敢于在王安石持相对温和态度的情况下公开对付我的原因。 对我的弹劾所引发的廷辩在八天后全面升级,双方不约而同的把辩论上升到对彼此的人身攻击,到了第十天,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是在弹劾我了,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政见不合的,私人恩怨的,平素看不过眼的,所有一切,都成为了弹劾的内容……互相弹劾的奏章堆满了皇帝的书桌和政事堂的档案柜。皇帝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臣子们是如此的不和洽。 王安石及执政大臣们不断的要求皇帝尽快结案,以免事情越闹越大,有失朝廷的体统……最典型的主张是要求各打三十大板,御史们发到天涯海角去当小官,我贬为侍讲或者派到大郡当地方官——当然这样的主意,是绝对不可能让那些全力挺我的保守派心服的。 当皇帝把这个案子拖到第十五天的时候,民间关于我的各种谣言都开始满天飞……其中有一条就是说太学生们和白水潭书院的学生们也早就做好准备,如果我被贬斥,他们就要集本去登闻鼓院撞钟敲鼓。而我更是越发的不敢出门,不也见客了……我知道我唯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清白,至少皇帝可以知道那些事不是我串联的。 王雱看着自己制造的这个乱局,他打心眼里就希望借此机会把新党的反对者一网打尽,和他有同样的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吕惠卿虽然和他本意不同,但想采用的方法却是相同的,王雱不仅仅天天在王安石面前劝他采取更激烈的主张来说服皇帝,自己在和皇帝谈论时也不断的暗示皇帝,要消除“朋党”,在此一举,只要一次把我和帮我说话的家伙全部赶出朝廷,新法就一定可以得到贯彻实施,大宋富强就指日可待。他根本没想到皇帝对我的信任和对王安石的信任,是不相上下的…… 而在我这方面,秦观和吴从龙等人受我的严谕,只是安安心心办事,便连蔡京也老老实实回地方去了,我依然不动声色,每天一封谢罪的表章送到皇帝那里,同时又委婉的提醒皇帝大局为重,我做不做官,无关紧要,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把朝廷搞得大乱…… 但是皇帝这时候,却已经没办法妥善处理好这件事了。无论处理哪一方面,哪一方面都不会服气,而且倘要处理,因为双方都牵扯进来至少数以十计的官员,一处置,就至少有四五十名官员要被处分,而其中至少会有十名三品以上的官员,饶是神宗是个刚决之君,要下这个手,也不由他不三思。这个事件的双方都知道如果自己失败,接下来的政治命运就几乎注定了,更是竭尽全力相搏…… 值得讽刺的是,这件事的当事人却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天天呆在家里,逍遥自在;王雱所代表的王安石派,除开王雱本人外,其余的都站在王安石的立场,持一种相对温和的态度……倒是别人在那里因这个事件而杀得你死我活。 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在等待,等待着一件事情的到来……这件事如果在王韶大捷之后才到来,我的政治命运就会变得坎坷多磨;但是如果能在这七月的政治乱象中到来,我就会立即占据到主动,既便是接来王韶的大捷,也不再能动摇到我的地方…… 一件事发生的时机,绝对是非常重要的…… ; 第三十三节 盛况 闰七月很快就要到来,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朝局中因为弹劾我而引起的纷争,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天,皇帝受到压力越来越大,便是连那位了不起的太皇太后,也终于忍不住,要向年轻的皇帝询问这件事情了。 太皇太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曾经临危不惧率领宫女太监和乱党血战,最终坚持到援军的到来。因为这件事,她享有巨大的声望,但是轻易她并不会干涉朝政。毕竟赵顼也是可以称为“英主”的皇帝。但是就是连她也沉不住气了,毕竟这是多少年以来没有过**。 年轻的皇帝在皇宫里,他已经准备好了摆驾中书省,他已经下决心要解决这场乱局,凡是弹劾我的,全部贬到偏远小县去,而我也将被任命于京东西路安抚使,一来是平息掉这场风波;二来京东西路紧挨着汴京,方便随时咨议;三来也好为我将来入政事堂做好准备。诏书已经草好,只要交给几个宰相议定副署就可以生效了。这个消息一早就被宫里的太监悄悄传了出来,吕惠卿气得咬牙切齿,王安石洋洋得意,残存在京的旧党们垂头丧气…… 但是这份诏书终于没有能够到达中书省,就在皇帝前往中书省的路上,一个太监向他报告了出现在汴京城的景象。与此同时,中书、枢密、三司以及朝廷诸部门都听说了这件轰动汴京城的大事。 有四个钢铁基地向汴京派出运输队,分别通过水路和陆路向汴京城运来了可以装备十万军队的兵器和数以十万计的钢制农具及其它日常用品,每个钢铁基地都想炫耀自己的成就,他们故意把车队和船队排成长长的队列,在进入汴京城的时候,把盖在车队上的布揭开,露出寒光闪闪的兵甲,运输队一起高呼“大宋皇帝万岁!”而与此同时,由学院的学生们鼓动下,汴京围观的百姓们也跟着一起山呼万岁……全汴京城都看到这近于表演的一幕。四门各有超过一里长的车队进城,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 实际上钢铁基地向京师禁军运送第一批兵甲,是中书、枢密、三司都知道的事情,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些人会搞出这么大的排场罢了。他们还不知道另外几个钢铁基地很是为这件事情吃醋,因为枢密院要求他们直接把兵器运往西北前线。 这件事很明显是个阴谋,但是王安石也好、吕惠卿也罢,绝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件事qing动手脚。我事先知会段子介,要他故意把准备张扬进京的事情泄露出去,然后安排人快马奔赴各个钢铁基地,提议大家同一天进京,把排场搞大一点,宣扬皇帝的功绩,以讨得皇帝的欢心。这样的建议谁也不反对……甚至于为了在几个基地中突出自己,每个基地都在自己的车队上打出自己的旗帜,故意把最显眼的武器露在外面…… 整个汴京城因为这件事都洋溢在快乐的节日气氛中,年轻皇帝的威望从未有如今天这样高过,百姓们似乎从这些精良的兵甲中看到了大宋富强的希望,评书的先生们改说着“英明的皇帝与石相公君臣风际的故事”,事不关已的臣子们开始上贺表,把皇帝吹了个天花乱坠,旧党们借此机会第一次不约而同的夸耀年轻的皇帝英明神武,只不过他们的表章中不约而同的提到皇帝有“知人之明”——就是皇帝也知道,这个“知人”绝对不可能是指他用王安石为相。 太皇太后和太后早就看王安石不过眼,趁此机会把皇帝叫过去,狠狠的夸我一顿。 便是连王安石等人,也不得不跟着上贺表称贺,毕竟他新法执行几年来,还没有这个本事让汴京城的百姓一起山呼“大宋皇帝万岁”,声音震得连皇宫里的人都能听见。 这个时候的我,却躲在自己的庄园偷偷的乐:“和我玩政治秀,嘿嘿……”不就是想让我在钢铁上栽跟头吗?我还偏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为了打赢这场政治斗争,我不惜让段子介把所有的库存全部运往汴京,地方上一件也不卖,这样逼得各个基地不得不跟着他这么干,好不容易才造成这么大的声势。而另外几个基地的兵器则全运往西北,将来王韶无论他取得多大的胜利,我倡议的钢铁基地给他运去了好兵器,这一条功劳我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你打了胜仗,我也一样有功劳,嘿嘿……就算你王安石奸似鬼,也要吃我一次洗脚水。 我乐呵呵的笑着呢……这次只要皇帝心里还向着我,封我个开国子爵是在所难免了。吕惠卿啊吕惠卿,我平时可没惹你,这次是你自己主动来惹我的。王安石的事情就是你弄坏的,居然还敢来对付我。这次我没抓住你什么把柄,而且我要尽量保持朝局的稳定,就先放过你,不过你最好小心点儿! 正算计着呢,皇帝诏我进宫的使者就到了家里。 不过我恰好病了…… 没多久,第二个使者来了,我还是病着呢……我病了十多天了,能一下子好起来吗? 第三个使者来了,带了一驾马车和担架来,说是如果我病了,先抬我去宫中见驾…… 我样子也摆足了,只好跟着进宫,使者把我带去的地方却是禁中的政事堂,皇帝在那里等我呢,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爱卿,你的病好了?” 我只好顿首谢罪,口称“有罪”。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中书已经把弹劾我的案子给结了,说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那些御史也已经准备去广东广西海南当县丞之类去了。我心里知道那些旧党此时就看我的态度了,如果我有意趁胜追击,那么凡是参予了此次事件的人,他们都会穷追不放。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只怕司马光等元老重臣,就会对我有点小小的介意了,这些人虽然对新党恨之入骨,但是如果我能够多一点忠恕之道,他们还是会欣赏我的。 我还是老章程,依然是自劾谢罪,又要皇帝恕言官无罪。反正这件事不是我和新党决胜负的时候,所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这些新党的骨干人物没有去掉,干掉一批,又自然会有一批上来,他们根本没有伤筋动骨。而这次新法的骨干们偏偏能置身事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干脆做个好人,强烈要求皇帝恕这些御史们无罪,至少要也要从轻处理。这样一来我博个好名声,二来御史是专门和宰相做对的,我这次帮御史们求情,下次御史弹劾王安石的时候,我看你拗相公怎么处置? 皇帝哪里知道我这许多主意,便是中书省的人,也顶多以为我是沽名钓誉,但话说回来,能够这样不计前嫌的,我也算是少见。还是有些人觉和我这个人蛮有原则的。 最后恕罪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些人去的地方一下子少了几千里,省了不少路费就是了。我算是卖了一个人情给这些人。接下来就是对我的封赏了,果然开国子的爵位不出所料的赐给了我,那些各个钢铁基地的主管也各有赏赐。 但是皇帝诏我到政事堂来,绝对不是为了做这些事情的。封爵也不是政事堂应当管的事情。我倒是不在乎皇帝找我做什么,反正我是以退为进的老主意。我谦退的样子做多了,如果一下子太在乎,反而会招人讽刺。这个办法现在还用得,就不如继续用下去。 虽然能想到皇帝还有用意,但是当皇帝笑容可掬的问我:“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或者卸掉同平章事,做御史中丞,爱卿你选哪一个?”时,不仅我蒙了,连中书省的大小官员全部都吓了一跳。哗啦啦跪倒一片,全是反对的,包括我在内。 我现在不是抗拒进政事堂,而是这种任命根本不合体制,我在政事堂将毫无威望可言,没几个人会信服我。皇帝想趁此机会解决掉与我有关的所有事情,不过这种任命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一点。 皇帝满腔的热情,被这一屋子跪倒的人算是狠狠的浇了一盘冷水。但是他今天似乎是格外的高兴,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在今天打扰他的兴致,皇帝几乎是冷笑着说:“我知道你们跪什么?唐玄宗还能布衣拜相呢,职以任能,难道石子明没有宰相之材?” 众人听这话也觉得一时不好驳斥,但以王安石为首,干脆不说话,以沉默表达抗议。我看王安石的表情,如果皇帝强要任命我,他是一定不会在任命书签字的……而没有宰相的副署,皇帝的任何诏令,都是一张废纸。 ; 第三十四节 政事堂掌印 终章 为了避免引发过于强烈的政治危机,我最终担任的职务就是御史中丞。王安石自从熙宁二年对御史台行征诛之术以来,几个御史中丞都有党附王安石之嫌,可以说王安石本来是成功的收伏了御史台,完成了他的一言堂。此时却是由我这个宠信不他之下的人来当御史中丞,对于王安石来说实在是不能不说是一个挫折。 但这件事不知道对于王安石是悲还是喜,我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并没有坐上几天,皇帝就让我做了权知开封府,此时距包拯逝世十三年。而御史中丞却是我秘密推荐的人选——苏轼。这位杭州太守的人生赢来了巨大的转机,他大概是没有机会做“苏东坡”了。 苏轼和王安石政见不合,而且在朝廷上是蜀派的代表人物,和王安石为代表的南方派是完全不同的派系。苏轼一直不得志,但是却是个极有办事才能的人物,虽然如果让他做宰相,他也就是个晏殊般的人物,难以有大作为,但是放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朝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怕他都免不了要管上一管。而以他的文笔来写奏章,王安石生气的时候实在有得多。 …… 当我入主开府封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我往政事堂掌印的一个跳板,下一步任命,无疑就是参知政事,或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终) 用这么几百字来结束第一卷的旧稿,是迫不得已。我的提纲中本来至少还包括着钢铁流通、李一侠返京、修建水泥路和有轨马车、沈括、蔡京等人主持的全国官道司、改编厢军为工程兵、欧阳修之死、王韶大捷这些内容,再让石越立上一功,那么他入主政事堂就是非常的光明了,没有人能说半个不字。 但是旧版我终于决定要结束了。我要全力写修改版,这些也只能到修改版中去看了。很多朋友担心变太监,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太监是不可能了。昨天和已经和幻剑达成了口头协议,《新宋》从即时起,开始在幻剑书盟独家首发。修改版的前一万字是公众版,在六月一号之前会由幻剑负责更新,至于电子书的解禁,幻剑还没有通知我最后的章程,不过我相信他们会做得很好,不会让普通的读者等得太久。我已经交了几万字的书稿给幻剑,因此更新的速度我会努力保证的。这个请大家放心…… 需要道歉的是,那些想急着看第二卷《权柄》的读者,可能要等一段时间了。阿越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新宋》,我不知道别的大大怎么样,不过想来都是一样的,没有读者的捧场,作者写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起点这里是带给我快乐的地方,所以我依然会自己来主持更新,但是幻剑的利益我亦须考虑,在更新的时候,这边会比幻剑慢上一点点,还请大家见谅。另外在幻剑那边的会客室里,我做了一个调查,在修改版更新之后,希望大家能够去投票,给我一点参考的意见。 最后,对不同的书友,分别说抱歉和谢谢……两者皆属衷心。 附:《新宋》第一卷《十字》目录(暂定) 一、熙宁二年 二、声名鹊起 三、终南捷径 四、新党旧党 五、钢铁诸曹 六、狙击新法 七、王马苏吕 八、清议之法 九、天下才俊 十、创立武学 十一、王家有女 十二、崖州经略 十三、七月乱局 十四、权谋与权力 十五、入主中书 以上目录,纯属暂定。因为是修改版进vip,所以我不希望大家进去之后看到的全是旧的东西,虽然事实上,我的改动也相当之大,但是修改法大致要依着旧稿的脉络而来,也是肯定的。这个目录可以给大家一个大致的印象,帮助大家做出自己的判断。人物、事件都有非常之大的变动,也就是阿越一直追求的一种合理,而表达的东西也略微多一点,至少人物刻画得丰满了一点点,虽然还有很大缺陷。昨晚蒙一个非常挑剔的朋友给我打了六十分,让我高兴半天。但是除开这些改动之外,大的思路与基本的脉络,书友们也可以从目录中看出来,并没有改变太大。 ; 《十字》主要人物简介 以下只是《十字》中主要的出场人物,并非全部人物,其简介也只限于《十字》的内容,并不涉入到下一卷。有些人物在第二卷《权柄》中甚至是重要人物,在这里也并未列出。这个主要人物表是为了帮助读者更好的阅读《十字》而写,所以有其局限性。 石越:现代历史系毕业青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不可知的原因被传送至北宋熙宁二年,从此开始他的传奇一生,当时按实际年龄算,他二十一岁。石越天性谨慎,不喜欢冒险,表面随和,不喜抗争,但是骨子里却有着相当的固执性格。总体来说有着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性格,但又绝对的理性与现实。 王安石:北宋著名的改革家,一生以孟子自喻,期待能够凭自己的力量把宋朝带向一个富强的道路上,但是在历史上终以失败告终。史载说他聪明过人,性格倔强,不太喜欢修饰自己的外表。他当上宰相后一意以征诛之术(把不满者赶出朝廷)来推行自己的新法,却相当的不注意吏治,过份看重政策与制度的重要性,加上他是南方人,在新法实行中并没有考虑到北方人的利益,因此种种原因综合作用,让他走向了无可避免的失败。在熙宁二年的时候,他五十岁,任参知政事。这个“拗相公”对石越的观感相当的复杂,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的自信,让他认为石越总是在妨碍他推行新法;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正视石越的许多过人之处。实际上,在那个时代,王安石是最有可能与石越有许多共同语言的人物,但是造物弄人,以王安石的性格加上两人的政治地位,让两人的关系显得并不那么乐观。 司马光:北宋著名的历史学家,以《资治通鉴》而名留史册。但在当时,他却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虽然身为王安石的好友,但是一方面在学术上,他是“史学派”的领袖,与王安石的“经术派”相对立;另一方面,他是北方士子中洛派和朔派共同的领军人物,与王安石所代表的南方派相对立;而在政治上,他有着保守的立场,虽然他亦表现出改革政治的倾向,但是他的所谓改革却是更注重于人事而非制度,甚至他在最后疯狂的拒绝任何制度上的改革。在王安石当权后不久,他被贬往洛阳,任西京留守。在熙宁二年,司马光五十二岁。因为保守派共同的困境,即对制度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而只能纠缠于新法实施过程中出现的不良现象来反对新法,因此并不受到皇帝的重视,直到石越出现后,保守派中所包括的温和改革派自觉不自觉的形成了和石越的政治盟友关系。但是司马光的生性严谨,让他终于不能和石越这个小他三十多岁的人成为好友,虽然他非常的佩服石越的才学与见识。 苏轼:北宋著名的家,在政治上则是当时蜀派的代表人物。蜀派是介于南方派与北方派的派系,因为地域的原因,蜀派既有南方派的特点也有北方派的特点。所以其代表人物苏轼的政治理念也比较折中,一方面反对王安石过于激烈的变革,希望在变革能够稳步推行,考虑到现实的状况;一方面也反对完全的保守,认为变革是在所难免与必须的事情。因为这种看似理性的态度,所以无论新党当政或旧党当政,苏轼总是不能得志。在熙宁二年,苏轼三十四岁。他生性豪爽,达观,才华横溢,很年轻的时候就享有才名,却喜欢帮助年轻的读书人。他和石越私交良好,终其一生皆是石越是良师益友,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似乎并不能理解石越的手段。这是一个只能从光明面来理解事物的读书人。 赵顼:历史上北宋的神宗皇帝。但显然“神宗”这个谥号不足以表彰他在小说中的功绩,所以小说中并不称他为“神宗皇帝”,事实上他也有更为伟大光彩的谥号。这个年轻的皇帝是历史上非常有抱负的君主,虽然苛刻的史家也许会讥讽的称他“志大才疏”,而不少人也不不太公平的指责他立场不坚定。这个十八岁登基(或谓二十岁),三十六岁去世的年轻皇帝自一即位起,就一心一意想要励精图治。他无法忍受向蛮夷岁贡的耻辱,因此在他的治下开始了王安石变法的篇章。虽然王安石的政治地位并非一直很稳固,但在重重的压力下,新法也并没有因为王安石不在相位而被废除,对于新法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坚定。这个年轻的皇帝,曾经立誓要恢复汉唐故土,继承宋太祖的遗志,但是一生的不得意终于让他心力交瘁而英年早逝。在熙宁二年的时候,他年仅二十岁。这个年轻皇帝的性格,有着急躁、刚决的一面,也有着对臣下优容的一面,总的来说,也是一个矛盾的性格。 王倩儿:王安石之女。熙宁二年时她年仅十六岁,这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虽然以她的经历来说,在当时也许为很多人所羡慕,但是对于她来说,却并不能够很简单的形容。虽然她的婚姻在某种意义上一桩政治婚姻,皇帝借此来缓和他所信任的两个臣子:石越和王安石的关系;但是以她的本心,她对于石越还是有着深深的爱恋。而石越对她,也抱有极深的感情,甚至认为自己穿越千年的时光,也许就是为了来爱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却不得不在父兄与自己心爱的男人之间做感情的交战,因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子,却分属于政治上的两个阵营,而每个人都无比坚定的相信自己的理想才是正确的。 楚云儿:碧月轩的著名歌妓,石越最坚定的追随者之一。对于石越,她有着极深的感情,而且她也是石越最初认识的女孩子之一。但是二人的地位实在过悬殊,虽然都可能发生,但在第一卷中,发生的事情有限……这个女孩骄傲而自卑,温柔解人却又能用淡淡的笑容拒人于千里之外,久历风尘却又不可救药的执着于真正的爱情…… 李丁文:字潜光,河北人。即旧版中的“李一侠”,石越最重要的幕僚。他精通纵横之术,有干才。在历史上虽然籍籍无名,但是因为石越的出现,他的人生也完全改变。熙宁二年时他三十岁。 段子介:字誉之,江西人。一个喜欢任侠的儒生,石越的重要幕僚。最适合他的职位无疑是监察御史。段子介是那种一边喝酒一边击剑高歌的人物,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荡尽天下不平之事。但是他并非是一个简单化的人物,所以石越也常常托他做一些更重要更需要权谋与冷静的事情。熙宁二年时他二十五岁。 唐棣:字毅夫,四川人。石越的挚友,也是最初帮助石越的人。如果放在历史上,他可能只是一人平凡的底层官僚,但是因为他和石越的关系,让他无法太平凡。他是《论语正义》的署名作者之一,进士出身,钢铁司的重要主持人之一。熙宁二年时他二十三岁。 桑充国:字长卿,开封人。石越的崇拜者。出身于一个商人的家庭却对经商毫无兴趣,最后考上进士却不愿意做官,最终成为大宋最大的印书馆的社长,第一份报纸的创始人。是深受石越影响的人物。熙宁二年时他十八岁。 唐甘南:字坚夷,唐棣的二叔,石越重要的赞助人与合伙人。以目光独到、满脸笑容而著称。在大宋棉纺工业、印刷工业等历史上,皆zhan有重要的位置。后世曾经有人认为他是除吕不韦之外最成功的商人。 桑俞楚:桑充国之父,桑家与石越有着极不寻常的关系。他同时也是唐甘南的重要合伙人。当然,他对历史的贡献远不止于此。 李敦敏:字修文,江宁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宁二年进士出身。虽然被人讽刺为“机敏而无主见”,但却是石党中立场最坚定的人物之一。 柴贵友:字景初,四川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宁二年进士出身,与其弟柴贵谊同为石党中唐氏一派(石越最初的追随者,石越对他们有着极其不寻常的重要利益)的重要人物。 柴贵谊:字景中,四川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宁二年进士出身,是一个出色的地方官。 秦观:字少游,高邮人。历史上著名的才子与苏门学士之一。其词作以婉转哀怨而著称,但是他的性格却是喜欢读兵书。但是终于过份的沦为清谈高议,缺少实干的气质。他亦是石党中的重要人物,一个敏感而豪迈的人物,做为皇帝秘书参赞机务已是他才华的极限。 司马梦求:字纯父,开封人。智谋之士,石越的重要幕僚之一。 吴安国:字镇卿,福建人。对石越有着许多不满,关心百姓疾苦的书生。最终成为石党中的重要人物之一。 吴从龙:字子云,开封人。精通礼仪。石党中重要人物之一。 蔡京:字元长。历史上著名的奸相,但其时尚且年轻,郁郁不得志。石党中重要人物之一。在大宋财政重建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之子,性格骄傲、偏执,不容异见。但为人极有才华,对其父的新法起了重要的影响,最新党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但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法,往往让人所不耻。 吕惠卿:字吉甫。福建泉州人。新党中最大的投机分子,以王安石的学生自居。他是新党投机派的代表人物,借助变法之机,以赞成变法之名,谋取自己的私利,窃居高位。其人表面上温文尔雅,才华过人,长于舌辩,极擅权诈之术。 蔡确、邓绾:新党中的投机分子,都做过御史,是与石越直接对抗的代表人物。 沈括:著名的科学家,当时站在智慧最高峰的人物。石党中重要人物之一。 程颢、程颐:理学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历史上开始支持新党其后反对之。石越的同情者。 曾布:新党的核心人物,王安石的重要助手之一。 欧阳修:字永叔,江西人。被人污蔑与自己的外甥女有私情后,虽然得到平反,但因为种种政治上的互相倾轧,终于让他的政治生命终结。 ; 《十字》石越官职详解及其他 《新宋·十字》中,石越最先的官职是“同进士及第、朝请郎、白水潭学院山长、特赐出入禁中侍读、赐金鱼袋”,有很多读者不解,故在此做一个解释。 同进士及第,中国自宋至清,实际上是没有“同进士及第”这个名目的,科举之后,有所谓进士及第、进士自身、同进士出身、学究出身、同学究出身。我们平常所说的“同进士”,指的是“同进士出身”,比较著名的历史人物我记得有曾国藩、左宗棠。所谓的“同进士及第”,实际上就是“进士及第”。这个在神宗朝并不是罕见的,我之所以要说石越是“同进士及第”而不是如王安国一样,直接为进士及第,是因为石越是以山林隐逸之身份特诏的,实际上赐布衣进士及第,在宋代都是要经过制科考试的,不是想赐就赐的。而石越的情况显然不同,所以我考虑了一下古代授官的精神,还是决定石越为“赐同进士及第”,意思是相当于进士及第。这样做也是有我的理由的,第一,制科出身的进士及第,俗语中亦称“同进士及第”;第二,以“中书同下平章事”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官职为例,我详考宋代,窃以为竟是同一官职的混称——此或是我读书不细之故,但是在《宋史》,常常此处见某人官中书同下平章事,彼处则为“同平章事”,故颇以为宋代于此,并不细分。又,进士及第,是正七品,进士出身为从七品,同进士出身为正八品。 朝请郎,这是一个阶官。没什么太多的意义,正七品上(比正七品略高一点点)。不过按例应当赐的。如果石越有一天倒霉,被罢了官,这个阶官一般还是会保留的,这就是他的“本官”,他的“基本工资”就是按这个定——并非是如某些人以为的,俸米服饰由此定,因为职事官另有“奖金”,而服饰一般是哪个官大就穿哪种。石越可以很快的做到公卿之位,但是他阶官的位置,则只能按年资考核升迁。所以极有可能,某人的本官还是七品六品,但是他实际上的官职却可能三品二品一品,这就叫“守某官”;如果有人做了一辈子官,本官升得挺高了,可是职事官却还不过是个七品,也是有可能的,这就叫“行某官”。宋代元丰以前的官制相当混乱,但是如果参考唐代的例子来看,却还是可以得其大概的。石越一开始就有朝请郎这样的本官,算是挺不错了。 白水潭学院山长,宋代民间学院的山长,并不是朝廷正式委任的官职。不过我想我在小说中已经表达得比较明白了,白水潭学院有半官方性质,只是为了和国子监、太学相别,才不让石越做祭酒之类的官,而是皇帝亲赐山长之职,主要是亦顾忌到石越身份的超然性。这个窃以为并不是不可能的,其性质亦不能等同于职事官,只是一种官方对白水潭学院的认可。包括沈括、叶祖洽等一大批在现职官员,亦由皇帝特旨,许其在白水潭学院兼课讲学,亦是白水潭学院半官方性质的表现。其实当时就有一个和石越差不多性质的人物叫常秩,也是屡征不起的,后来终于出仕,对他的任命中,有一项就是主管国子监。所以说在给石越的任命中,我是充分考虑了可行性的。 特赐出入禁中侍读,这个就不用说了,典籍上肯定没有这种官职的,说是临时的差遣也好,说是加官也好,就是那么回事,这道任命,是给石越一个中朝官的位置,方便他参赞机务,议论朝政。有朋友告诉我,说有读者说朝请郎不能做侍读,只能作侍讲。这个我就没有听说过了,实在不知道出自何典。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宋代的阶官会影响官员的任命,这种事情我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况且侍讲与侍读,在本质上来说,都是中朝官。 赐金鱼袋,这是一种恩宠。和赐紫是一样的,赐金鱼袋亦是一种恩宠。在宋代,大量的是赐紫金鱼袋,就是说赐紫与赐金鱼袋一同赐,例如著名的辛弃疾就是曾经被赐紫金鱼袋过的。单赐紫和单赐金鱼袋的事情,也是有的,宋代的记载散见于笔记小说之中,而唐代则极其普遍,宋代很多东西,都是承唐代而来的,特别元丰改制之前,只要唐代有例可援,在宋代做就不算出格,小说中石越就是只赐金鱼袋,不赐紫,石越做为屡征不起的大贤——他的成就较之治春秋的常秩要出色得多,答对称旨,仅授七品之官,不足以示朝廷之重视,因此特赐金鱼袋,彰显他的与众不同,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件事无非是一个政治上的信号。对元老勋旧,则更多的是一种荣誉,对于新贵,则是明显的告诉大家,这个人得宠了。大抵七品官是服绿无袋的,而紫金鱼袋是四品以上的待遇,另外还有赐玉带的(评书里经常说紫袍玉带),那是三品以上的待遇。这个的意义,相当于满清赐什么双眼花翎之类吧。 ps:我现在不是历史系的硕士,这个误会让我很汗!终于有机会公开声明,更正这个错误。 ps:在第五节中,石越另有差遣官,等到vip版更新到第五节(下)之后,我会在这篇文章后续上解释,为了帮助了一部分读者阅读,可能这种解释是必要的。如果对历史很熟悉的读者,就可以不必要看了。^-^ ; 关于接下来小说中的一点内容 现在第八节《离间计》已经交稿,第九节章节名暂订为《汴京新闻》,第十节章节名暂订为《吕氏复出》,纲要皆已写好,这两节会有一系列冲突,但也有几点要事先说明的: 一、关于吕惠卿复出的问题。我算了一个,吕惠卿丁忧至此时复出,很有可能不及三十六月,但肯定不止二十五月——但我现在没有时间考证吕惠卿历史究竟是哪一个月复出的了,总之相差不大就是了。而三年之丧礼,《左传》以为二十五月即为礼,《公羊》才主张三十六月为礼。所以就算吕惠卿不到三十六月,亦未必不合礼法——虽然我也没有时间考证宋人究竟是守公羊礼,还是守左传之礼。情节上需要吕惠卿比我在史书看到的有记载的月份略早几个月复出,那就只有从权。不过既然合乎礼法,应当无损于合理性。在此事先说明,是为了避免以后的指摘。——之前有朋友建议我让吕某夺情,被我否决了,以吕惠卿之聪明奸巧,就算皇帝夺情,他也不会答应,反而白白给他机会增加名声值。呵呵 二、第八节中继续提到了折扇的问题,估计很多读者以为我不纳谏言了。呵呵……但是这有一个说明,北宋的笔记小说中,明明提到了有折扇,大约是郭若虚的记载吧,还有,折扇并非出于高丽,而是出于倭国,不过由高丽使节带到中国。而最迟到南宋,就分别有折扇铺和团扇铺,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读者以为北宋没有折扇?折扇不流行那倒是真的,而我正是想借此细节显示王元泽的与众不同。我不可想像王元泽摇着团扇像什么样子!实则折扇之流行,还在明代中叶之后吧。另外,虽无记载表示北宋就一定有折扇铺,但是我还是让它有了,因为我以为以汴京的繁华斗丽,这并不奇怪。 三、关于第九节的情节。第九节的情节设定,是我和别的架空作者观点不同之处,也是很可能有一些读者觉得不爽之处。因为到了第九节,我前面的主张:我笔下的人物,哪怕是小人物,之所以跟随主人公前进,不过是因为大家的道路恰巧相同罢了!这一节会充分表现出来。奴才这东西,在北宋的士大夫中,并不流行,而白水潭的学生教授们,也从来不会以为石越是他们的主子。如果有读者曾有这种误会,在第九节只怕会感到痛恨——当然,也许我写得不会那么有感染力。阿越先打个预防针,至于是好是坏,看了之后大家再评说吧。 四、关于考证的事情,考证是我写作的乐趣之一。不让我考证细节,我写得索然无味。所以不以为然的读者多多体谅吧。人各有好,喜欢指出细节错误的读者,请和我一起多多努力。 五、关于文言文的问题。小说中偶尔会有一些文言,除开关于青苗法那一段,大部分文言读者不看,我在后面也会交待大意,不过看了话更能领会一层味道罢了。不过我会尽量少用文言。不过也不会不用,如第七节那样的文言,只怕后面还有。我认为那东西象是调味剂,放一点进去,很多读者可能觉得更有味道。不过如第七节那样的文言,我一般在后面交待大意的,不会影响一部分读者的阅读。顺便说一句,偶尔读点文言,可以让你更像个中国人。:)而《英杰传》的体例,用文言可能更有意思,更好写。不过我会尝试写几篇白话《英杰传》试试。 六、我不太喜欢把小说写成侦探小说一样的,虽然比较有意思,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环环相扣,算无遗策的事情,多半是一厢情愿的居多。成功的人大半倒是因人成事。第八节、第九节接连写到阴谋与算计,用得都是比较简单的计策。也不知道大家观感如何,如果看过后有所批评,请尽量的详细吧,或者对我有参考。 最后,对大家对于钨钢的指教,再次表示谢意。 ; 关于《新宋》兵制改革征求意见稿 《新宋》第一卷《十字》业已完成三分之二,尚余五节十五万字左右未完成,但在今年之内,会结束连载。然后从明年开始第二卷《权柄》。在第二卷中,有三条主线,一是石越在大宋内部推行的政治改革;二是对外的战争(对西夏或辽,没有选定,我的朋友们争议很大,学历史的朋友无一例外坚定的认为,应当首先攻击辽国,因为当时的辽国,实际上根本不堪一击,相比之下,西夏要坚韧得多,虽然西夏国内亦矛盾盾重重,如果不是宋人无能,西夏本来应当在历史上就应当在此时灭亡的——这个问题,我会根据情节的需要进行选择的);三是伴随着政治改革引起的权力斗争与冲突。 作品很多程度上,都是阿越自己的问题,作者不能偷懒把责任推给读者。在第二卷的改革中,官制改革(取代元丰改制)会有相当专业的朋友帮助我,不存在任何问题。但是兵制改革的问题,阿越想在此征求读者之意见与建议——前提:凡是以军、师、旅、团之类现代化名词提意见,并大力推荐三三制者,一概回绝,请不要提这种意见,乱费大家的时间,也不要和我争辩,阿越在此宣布,“简单粗暴”的否决。阿越个人有个不好的毛病,一听到古代出现什么旅长团长这种类型的官职名称,我就实在缺少兴趣(实际情况比这个更严重,但是说出来有伤害人之嫌疑,所以不说)。小说中的官职,绝大部分肯定是符合宋代官名精神的。 阿越之所以要征求意见,是于军制、兵制本身,阿越可能属于外行,我对于古代的军制还可以并不陌生,但是我希望有一种更优秀的军制出现。因此把阿越的构思简介如下,凡愿意赐教的读者,请在幻剑书评区“兵制改革意见”这一主题贴下回贴——因为第二卷要明年才开始写,如果大家各自发主题贴,只怕我看过了也忘记了。我会把“兵制改革意见”主题置顶,大家只要回复改主题就可以讨论并提意见与建议。在幻剑的会客室,我也会开一个“兵制改革意见”的主题。到时候阿越只需要查询这两个主题,就可以看到大家的意见了。在此先致谢意。 兵制改革草纲: 三十万精兵。 行义务兵制,每户仅征一男(18至20岁),平时自愿,战时强迫。入伍者须体检、军训合格,方为正式入伍。入伍后客户、二等户以下全家免一切役、税,一等户免役,税减十分之一。中级军官以下,役龄不得超过十年,一般六年退役。退役后许科考,可为吏,可入地方部队。十年内一切役、税减半。 以上为三十万禁军之征兵与待遇。十万分驻河北,十五万驻京师附近,五万驻西北。 地方军队谓厢军,小郡不得超过千人,大郡不得超过三千人,边郡军州不得超过一万五千人(可由特旨增加)。总数在二十万左右。亦由义务征召,四年制兵役,服役间免全户一切役、税(同禁军),不得在本乡服役。平时维护治安,镇压反叛,参预地方工程建设。退役后三年内一切役、税减半。 巡检部队,小县不过三十人,大县不过百人。志愿加入,六十岁退役,在役期间有薪酬,无任何特权,皆在本乡服役。(即衙役等) 工程兵部队,由原禁军、厢军裁减组成,修路、工程、建造等等事谊。(凡退役者,三年内免一切役、税,七年内役、税减半) 屯田军,由原禁军、厢军裁减组成,赴湖广、西北屯田,三年内国家照发俸禄,十年内免征役、税。允许自由开发,设屯田军使、副管理(文官)。朝廷不发粮饷。 除冗兵之策: 一、禁军中凡年过六十者,愿返乡者自便,遣银三十贯,无亲属者强制转入屯田军。 二、禁军中年四十五至六十者,听自便,转入工程军或屯田军,愿退役者,五年内役、税减半。 三、禁军中年四十五以下者,每岁考核,名次在最后百分之十者,转入工程兵或屯田军 四、禁军中级军官亦得考核如上 五、去黥配 六、西北暂不实行 七、厢军按年裁减,旧厢军全部转为工程兵或屯田军 …… 练兵之法:未定。 军制: 禁军:共三十万,其中马军三万,步军二十三万,水军二万,侍卫亲军马军八千,侍卫亲军步军一万二。 步军每三千人为一卫,长官为指挥卫一名、副指挥卫一名、行军卫参谋若干名;每一万人为一司,长官称指挥使、副指挥使,行军司参谋。全国共二十三司指挥使,有事时统兵官称都指挥使、经略使,不常设,有事则设,无事则省。 士兵一般六年退役,使军官不能私恩。军官亲卫队不得超过六百人,亦按常例六年退役。又每司、卫皆有一百军法队,长官为监军使,监军使不得参预指挥、训练,亦当遵军训,一般并不作战,按资升迁。军中处斩行军参谋以上军官,将领不得擅行,须交监军使押送回京送军法处审问定罪。监军使记录战争情况,如实上报,可处斩临阵脱逃、叛乱等人。监军使监阵脱逃,第一副监军使、主将皆可立斩以闻,每监军使设三副使,三副使与监军使并不相统属,各自记录报闻。若监军使死,则第一副使接任,依次如此,互相监视。 国家军机,决于枢密院与兵部。 枢密院有枢密使、副数名,下有作训司、军法司(管军法官、监军使)、侍卫司、枢密会议(使、副、高级将领、元老大臣参加,向皇帝提供决策建议,讨论战争方针)、审官司、细作司。 兵部辖考功司、军器监、群牧司、兵籍司、屯田司(在工部还在兵部未定)、武学监 以上,必有不够周详之处,请大家赐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