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被我拯救的反派抛弃》 1 凉春夜雨(一) 《我只想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 晋江文学城独发 2023.07.07栖风念 —— 姜眠穿越的前一天晚上,正伏在书桌认真背明天历史考试的重点。 “梁朝末年,杰出的军事将领姜重山率部下击退北胡,为梁朝北部疆域开拓做出重大贡献……” “公元九四二年,奸佞宴云笺伪证姜重山通敌卖国,姜氏满门抄斩,千古奇冤……” 姜眠停下来。 因为爸爸是历史学教授,她对这段历史的认识,比课本上还深一点点。 宴云笺是华国五千年历史上公认姿容最出色的男子。但他的昳丽皮囊,并不能洗掉几千年来身负的骂名。 滔滔恶行,罄竹难书,其中忘恩负义是他身上最大的耻辱钉。 作为梁朝声名藉甚的权臣、奸臣,宴云笺六亲不认陷害忠良,最为卑劣的是首告义父姜重山通敌卖国,致使这位战功赫赫一代名将含冤莫白,满门抄斩,挫骨扬灰。 这是基本国民常识。 但姜眠在这个名字上多看了两眼。 她对这段关注,不仅仅因为爸爸和那位名垂千古的英雄将军重名,也因为近几年的学术界争议,她老爸书桌上堆满了论文,“宴云笺”这个名字大概重复出现上万次。 简单来说,争议的中心是:宴云笺在制造伪证陷害忠良的第三年,忽然亲自为姜家平反。且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于百姓为姜氏所建安灵塔上纵身跃下,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这究竟是刽子手突如其来的良心发现,还是整个事件确有尚未解开的团团疑影? 曾经人们坚信是前者。 许多后人所记载的史料、包括近现代文献都将其归因于最后一丝人性与良知的折磨。甚至有野史记姜氏冤魂不散,搅得宴云笺惊惧不已,日夜不得安宁。 但近几年,学科发展加速,清北大学历史学与社会心理学交叉学科研究发表一篇论文,引起学术界高涨的探讨欲。 他们经过细致研究,认为宴云笺最后的自尽手段决绝,从心理上看是典型自我惩罚式行为。且前后人格严重不统一,前期手段残忍致命不留余地,而后期,心理特征上表现为极度痛苦、悔恨、自厌。 这段历史或有不为人知的秘辛。 对此姜眠挺好奇。 然而,有生之年她没法知道答案——她甚至没能参加这场准备充分的考试,十几年如影随形的先心病在这一晚终止了她的生命。 *** 死后世界一片漆黑。 只有一个陌生的声音:“目标锁定。任务宿主:姜眠。” “任务目标:纠正历史。任务奖励:活着。” 活着?我吗? 姜眠有记忆以来,经历过十几次大小手术,每年打头的生日愿望都是相同的两个: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因为我的病那么辛苦。希望我能活到下一岁。 所以当“姜眠”和“活着”放在一起,是无与伦比的诱惑。 姜眠举手:“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问。” “我死没死?如果没死,我怕爸爸妈妈难过,能不能回去和他们交代一下?还有……这个指的是哪段历史?纠正的话,是不是要给个方向……” “你已经死了,但在这个世界,你会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系统略停:“你是历史空间选中的唯一人选,请你不遗余力救下少年宴云笺,确保历史进程正当。” 姜眠抓住关键词宴云笺。 涉及纠正二字,自然联想到正在热议的学术争端。 她问:“救宴云笺?他做坏事真的另有隐情么?” 系统说:“这不在我的解答范围,也不在你的任务范畴。” ……好吧,姜眠确认:“救宴云笺,我就能活吗?” 系统回答:“对。你拿了救赎本,请你尽一切可能、不计代价关心他、温暖他,为他黑暗的人生带来一丝光明。” “让他能够真正成为历史上忘恩……” 滋滋乱流,后面的字句不清晰。 一片寂静中,姜眠再次陷入黑暗。 ***** 文永十八年四月初三,小满,阴雨连绵。 梁朝京都,宫城。 御书房烛火昏黄,赤金香炉中檀香淡雾缈缈。 宴云笺从外面走进来,浑身湿透,单薄的黑衣紧贴在身,勾勒出少年挺拔高大、隐隐蕴含力量的身躯。 乌黑的长发一缕缕粘在脸侧,将他肤色衬得更加冷白细腻。 俊美,昳丽,双眼沉静稳重。 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镶满宝石的锋利长刀。 他直直跪地,那里很快洇晕开一片水迹。 宽大屏风后,明黄色的身影模糊不清。 茶盏碰撞的“叮咚”声后,皇帝开口:“芜沅殿偏房失火,恰逢晋城侯世子在里面醉酒休息,虽性命无碍,但受到惊吓又熏伤了眼睛,要好一阵才能恢复。” 宴云笺低声应:“是。” 皇帝抚掌含笑:“晋城侯即将启程回东南,看来,世子是无法跟他一起走了。不过也无妨,就在宫里好好养着,晋城侯不用操心照顾他这独子,驻守东南的差事也能办的更踏实些。”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宴云笺,手段愈发巧妙了,你果然从未叫朕失望。” 宴云笺道:“陛下谬赞。” 窸窸窣窣的声音,皇帝似乎在抻腰,语气懒散:“这几年,你没少为朕分忧。这事办的漂亮,本该让你歇歇,但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交于你。” 少年不语,等对方继续。 “姜重山不日班师回朝,这次击退北胡,他可是要名垂千古了,”皇帝淡声道,“可他拥兵自重,藐视君上,功不抵过;且与北胡勾结已久,实则是卖国之辈。朕苦于子民受他蒙蔽已久,却只见他羽翼渐丰,无法撼动。” “此人狡诈奸猾,若非极亲近之人细心留意,实在难以拿到这贼子通敌的证据。” 香炉缕缕轻烟升空,他的尾音空空敲打在稀薄空气中。 宴云笺长睫低垂,从容道:“奴会拿到。” 皇帝微笑:“朕清楚你的手腕,自去准备吧。” 挺直跪立的少年未动,须臾,他低声问:“奴可否拜见仪华长公主?” 皇帝语气遗憾:“不能。” “仪华半个月前又小产了,”他叹气的声音模糊暧昧,“朕这皇妹啊……身体不好。没保住龙种又伤心,床都下不来,实在没有办法见你。” 宴云笺抬眸。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风一面模糊,一面却清晰无比。少年抬眼的模样,皇帝看得分明。 那双眼睛深邃清冷,睫羽纤密根根分明,世间难得的漂亮。 漆黑瞳孔外周泛着淡淡暗金色,是乌昭和族人特有的眸色。 皇帝搭在龙椅扶手上的大掌慢慢攥紧。 忽然厌恶喝道:“竟敢抬头看着朕,忘了自己身份不成?”他话锋一转,“方才的事还没完,晋城侯世子的事总要给个说法。纵火之人须得处置,以慰晋城侯满腹怨气。吴绍海——” 一旁侍奉的大太监吴绍海立刻躬身:“奴婢在。” “晋城侯世子伤了眼睛,自然要赔一双,”皇帝吩咐,“别见血,虽然他血脉低贱,但仪华任性,偏对她生的这贱种怜惜……莫弄得太倒胃口吓着朕的妹妹。” “是。” 吴绍海转身走下台阶,站在跪立少年面前。 用拂尘尾端抬起他线条凌厉的下颌,另一手探进袖口。低声警告:“想想长公主殿下,你最好别动。” 无需他说,宴云笺始终身形未动分毫。他漂亮的眼睛安静、麻木,如冰冷寒凉的铁刃,没有人的情绪,也没有人的气息。 玉瓶倾斜,淡蓝色的液体流入眼眶。 本该是难忍的剧痛,少年却一言不发背脊挺直,只有额角的青筋和豆大的汗珠彰显他仍有痛觉。 眼前渐渐模糊,灰白,直至一片虚无。 一把肮脏的刀,刃尖够锋利就是了,破损个宝石不打紧。 皇帝远远道:“去吧。办好你一向拿手的事。姜重山处斩之日……朕许你们母子见上一见。” 少年手撑在地上,他的手骨骼感很重,用力时青筋凸起。 “是。”他缓声道。 2 凉春夜雨(二) 是夜。 月朗星稀,薄冷的月光穿过枝桠,浅浅透进窗棂。 没有灯烛,也无需光亮。宴云笺在月色下,手执细长枯木在粗糙墙壁上慢慢写画。 他双目闭阖,睫羽上凝结一层浅薄血痂。因为看不见,他写得慢,一边用苍白的手指缓缓摸索。 外面偶然响起一两句喝骂或是鞭笞的声音,但他全神贯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木枝划过土质的墙壁。 他沉静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 姜重山、萧玉漓、姜行峥、姜眠…… 沙粒与刻痕有种涩粝的割手感,宴云笺的手指缓缓移动,少顷,他停下来,闭着眼睛向门口处侧头。 残破木门“吱呀”一声,一小太监躬着腰溜进,站在宴云笺身侧阴影中。 “收到消息,姜重山已经行至碧兰州,最多一个月便可回京,我们……”成复声音极低,忽然顿住,“你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 “……看不见了?” “嗯。” 好一会没人说话。微凉夜风灌进来,泛起一阵刺骨寒凉,成复打起精神沉声问:“这是用毒所致?还能好么?” 宴云笺道:“大抵不能。不打紧,此事意料之中。”他反问,“晋城侯世子的眼睛怎么样了?” 成复低声冷笑:“被烟熏到罢了,能怎样。整个太医院都围着,他哪有什么事,不过娇气的要命。” “嗯。”应过一声后,宴云笺没任何多余情绪。 成复看着他:“姜重山即将进京,我们须得……” “今日赵时瓒召见我,要我想办法卧底在姜重山身边。”赵时瓒是皇帝的名讳,宴云笺谈及未曾避讳,语气平淡。 “……卧底做什么?” “取他通敌卖国之证。” 成复冷嗤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宴云笺没再说什么,重又在土墙上写画。 成复目光随之落去。 姜家四口人,那根枯木枝在姜重山和萧玉漓的名字上轻轻打叉,随后在后面姜重山儿子姓名上停留片刻,写下几笔他看不懂的简单符号,而最终也都划去了。 就只剩下姜眠。 宴云笺闭着眼,手中木枝在那小姑娘名字旁停滞颇久,接着画圈,勾勒,寥寥几笔,画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猫。 没一处能叫人看懂的。 “你有主意了?”很久宴云笺都没再动作,成复问。 宴云笺静默片刻:“有。” “是什么?” “卑劣不堪。”他低声评价,像回答也像自语。 指腹抵在墙上稍稍用力,前几个名字顷刻间没了痕迹,只余凹凸不平的坑洼,空气中充斥着土腥气。 最终按在“姜眠”三个字上面,他指尖微微抬起,下意识少了些力气,一点点细细抹平。 “我没有其他路可走。” 指尖泥土簌簌落下,他蜷了蜷手指,握进掌心。 “只有一个下作的法子。” …… 姜眠在这三天,渐渐弄清楚一些事情。 很神奇,她竟然穿成了那个和爸爸重名、梁朝辅国大将军姜重山的亲生女儿。 一个被皇室以保护之名扣留在宫里,实则是拿捏姜重山的小可怜筹码。 小筹码年纪小,对父母家人的印象早已模糊,每日就是在皇宫娇养着,吃,睡,玩,没什么重要记忆。 想通过原主获取信息不可能了,那个系统也不再出现。姜眠这三天基本上在她可活动范围内闲逛,尽可能旁敲侧击。 但在这宫城之中,她就像一朵被精心呵护的花,一个敏感的贡品——只需要绫罗和珍珠供养,谁会和一个精致摆件说真心话。 除了一些价值不大的信息,唯一的收获就是昨日在墙根下救起一只小猫。 猫猫后腿受了伤,动弹不得分外可怜,姜眠把它抱回自己所住的宫殿细心照顾。 眼看夕阳西下,这一日很快又要过去,姜眠一边吸猫,一边思考着怎么样拿到更多信息。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叫她:“阿眠!阿眠!听他们说你捡到我的猫了?” 那声音由远及近,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风似的刮进来:“也不与我说一声,害我找了好久,果然在你这。” 是十公主赵锦,原主唯一走得近的玩伴。 这几日姜眠收获到的绝大多数信息,都是从她嘴里翘来的。 “哎呦好可怜,亏得有我们阿眠救……” 她摸摸猫,转身交给宫女,伸手拉姜眠:“跟我来,我带你看个新鲜的!” 姜眠问:“去哪?” 赵锦神神秘秘:“秋屠戏。听说很有趣的,只有太子哥哥来兴致了才能见到,上次有都是前两年的事了。我收到信儿,便赶紧来寻你了。” 姜眠对古代戏曲丝毫不感兴趣,但无奈眼前人是她此刻唯一的信息库,和她一起,总能多知道些东西。 去的路上,她问:“秋屠戏是什么?” “是和州亭的宫奴演的一出戏。” 姜眠接着问:“和州亭的宫奴怎么了,很特别吗?” 赵锦道:“对哦,你不知道。和州亭里的是大昭人,且是皇室,别的贵族早就死光啦。” 原来是大昭的人。 在这个充满战乱的年代,这段历史在课本上被匆匆带过,只有寥寥一句:公元九二一年,大昭撕毁休战盟约发动战争,却自食恶果,最终被梁朝吞并,从此西境边陲统一直至新朝。 只是……让皇族活着?于平民相比,皇族要更有思想、善谋略,不安定——如果他们有骨气的话。 姜眠不知道太具体的历史,但她知道基本常识。 此时在位的梁惠帝,是梁朝最后一位皇帝。 不晓得梁惠帝亡国的真实因素,姜眠默默脑补一堆类似越王卧薪尝胆、荡气回肠的复国大戏。 不过,等见到十公主所说的秋屠戏,她所有脑补像泡沫一样碎裂了。 原来所谓的大昭皇族,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那人眼覆两寸宽的白布,乌发微乱,面容苍白,身上的血衣有些空荡,不太合身。 而他对面,一只皮毛柔顺光亮凶猛凛凛的白虎咆哮着冲向他,他狼狈侧身,险险避过。 白虎扑了个空,喉中发出渗人的低吼,纵身扑跳再次攻击,如风掠至,刹那间少年左肩被锋利的虎爪拍中,带下满地鲜血淋漓。 这这这……这就是所谓的秋…… 姜眠脑中这话还没过完,倏然间白虎矫健的身形微顿,猛地回头。 如豆般精光的双眼准确盯着她的方向,下一瞬已怒啸扑来! 姜眠从头到脚凉了彻底,一声尖叫堵在嗓子眼。 她不叫有人叫: “天呐是姜小姑娘!” “快拦住它!!” “侍卫!侍卫!”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立刻反应,抽出里围侍卫腰间佩刀,身形一晃疾速挡在姜眠面前,对着猛扑的白虎悍然下刀! 白虎痛极拍掌而下,那距离太近,少年来不及躲避只仓促转身,后背登时被虎爪刮下一片血肉。 他重重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白虎也轰然倒地,粗.重喘.息渐弱。 这一切不过转瞬之间,从赵锦拉姜眠跑来目睹这一切瞬息万变,最多只有三息。 赵锦哪里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秋屠戏竟是如此恐怖血腥的场面,怔愣之后,扯开嗓子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太子还没对这变故作出反应,闻声回头,一见厉声道:“小十怎么在这儿?一群没长眼的东西,还不将十公主带下去好生照顾!” 宫人立刻七手八脚将十公主抱走,甚至忘了站在原地的姜眠。 小姑娘既没大哭,又不喊叫,太子不由多打量两眼:“本宫竟不知阿眠是个胆子大的,果然虎父无犬女。” 哪有什么虎父无犬女,是极度惊吓后,哭不出来了。 姜眠缓了缓,忍着恐惧低头去看。 那重伤的白虎已被拖下去,刚刚救她的少年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遍身是血,像是死了。 姜眠恍过神,三步并两步奔过去:他气息奄奄,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快……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姜眠抬头向四周,“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太医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人敢动。还是太子先说道:“罢了,传刘太医。小十和阿眠谁也出不得差池,总归是他及时反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给他好生医治。” 姜眠松口气,忙蹲下凑到宴云笺耳边:“你、你再忍一忍啊,太医马上就来,我知道你疼,你深呼吸……很快了很快了……” 因为着急,她语速快,但声线中甜暖柔软毫无折扣地灌进耳朵。 宴云笺眉峰微拧。 旋即调整呼吸,薄唇翕动,虚弱道:“姑娘……求您……” “啊?你说什么?” 他浑身都是血,修长的手掌完全染成红色,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还有两寸干净。 那仅存的洁净手指极轻牵住小姑娘的裙角,用尽力气缓慢摇了摇。 双眼覆白布,叫人无法看清具体神色,但他整个人苍白到近乎破碎成粉末。 “给您添麻烦了,”他痛得略停一停,柔弱,可怜,像怕被主人厌弃的猫,恰到好处勾起人的恻隐,“别丢下我……我愿当牛做马供您驱使……” 他低声呢喃:“求姑娘垂怜。” 3 凉春夜雨(三) 这一晚姜眠寝宫灯烛长明。 一盆盆血水从房间中端出来,姜眠看得皱眉,忍不住拉住一个正走出来的太医:“他还能活吗?” 她对这件事看的很重。 拜先心病所赐,她短短人生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医院度过。见过很多如她一样年纪、甚至比她更小的孩子被病魔夺去生命,她也几次在生死线上徘徊。 所以,她对死亡的抗拒和生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 太医道:“姜小姑娘,他筋骨之伤无碍,只是皮肉伤颇重。” 姜眠还不习惯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你直说他会不会死?” “应该不会。此人既乃乌昭和族后裔,骨肉强健非同凡俗,凝血自愈的能力是天生的,性命当无碍。” 姜眠对太医絮叨的因果一知半解,但听最终结论放下心——没事就好。 太医看她剪水乌眸中的忧色,迟疑着补一句:“正因乌昭和族人体质特殊,今晚姑娘最好派个人看着,叫他清醒到明早,别睡过去。毕竟失血过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等进进出出的人全部忙完告退,姜眠走到宴云笺床边。 他重伤在后背,故而俯卧在床上,脸偏向外,乌亮的墨发迤逦身侧。 双眼覆着布带,也不知是否已经睡着。 还派个人干什么?她自己就能上。 姜眠搬个凳子坐在一旁,轻摁宴云笺露在外面的指尖:“那个谁,那个谁……” 对方微微蜷缩手指。 还好醒着,姜眠说:“别睡,来聊。” “姑娘想说什么?”他气息轻,声音倒很低磁动听。 随便聊点什么都行,反正让他保持清醒嘛。姜眠略过“你还好吗”“还痛不痛”等关心,毕竟想想也知道他不怎么好。 她先问个友好的开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贱名,恐污姑娘尊耳。” “你别恐,快说。” “是,奴名……” “等等,”姜眠提出建议,“你不要自称为奴,嗯……如果你害怕的话,那在人前我不管,人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说‘我’。” 宴云笺从头再说:“在下……” 姜眠哭笑不得,古人果然重礼。 “不要奴也不要在下,还有鄙人小可愚什么的,都不要。” 她教他:“你就说‘我’叫什么什么。” 宴云笺静默一瞬。 “是,”他低声,迟疑后才道:“我叫宴云笺。” 姜眠直接弹起来。 一把攥住宴云笺垂在床边的手,激动如找到组织:“宴云笺!!” 他就是宴云笺?! 姜眠上上下下重新打量。 历史上权倾朝野的大奸臣、被后世口诛笔伐追着骂了几千年、她任务的攻略目标的宴云笺! 她一直想办法找他,而此刻他躺在自己面前。 姜眠告诉自己要冷静。 对,她拿了救赎本。 只要按系统说的关心他、温暖他,她就能活着。 健康的活着哎…… 她咽咽口水,虽然他恶贯满盈,但这奖励的诱惑无与伦比,她真的很想活着。 姜眠反应过大,也奇怪。宴云笺空着的那只手捏住枕边一角,无意识缓缓摩挲。 他不动声色屏住呼吸,轻声问:“姑娘认识……我?” 刚才太激动了,姜眠调整了下,尽可能无害:“不认识……但我觉得你的名字好听……名字好听,人也好……” 宴云笺摩挲枕边的手指顿住。 他第一次接触姜重山这养在深宫的女儿,姜眠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单纯,莫名其妙。 耳边好骗的姑娘还在叫他:“宴云笺……” “姑娘吩咐。” “我没什么好吩咐的,就是太医交代过你失血过多,今晚最好保持清醒,所以我陪你说说话。” “你要喝水吗?”她问。 宴云笺正要回答,姜眠替他做了决定:“得喝,你嘴唇都干成这样了。” 她撂下话就转身到桌旁,拎壶,拿碗,倒水,动作利落一气呵成,噔噔噔跑回来,积极得很。 “喝!我喂你,”宴云笺似乎想说什么,姜眠不由分说将杯沿抵在他唇边,“来来来,别客气,慢点别呛着。” 姜眠哪伺候过人,虽然小心,但宴云笺俯卧着,还是有小半杯水流了出去,顺着修长脖颈濡湿他的衣襟。 角度原因,姜眠看不到。 宴云笺也没有说。 喂完水,姜眠蹲在宴云笺旁边:“宴云笺,你一晚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饿了吧?你爱吃什么,我叫人端来。” 她离得近,声音比刚才更娇更脆,宴云笺微微抿唇,声线低微恭顺:“姑娘不必麻烦,我不饿。” “我知道了,你不好意思,好吧我看着给你拿……” 宴云笺改口:“我没有力气,实在吃不下,”他说,“抱歉。” 姜眠看一眼他纱布渗血的后背——也是,这么疼,难怪他不想吃东西。 “好吧,那我陪你说话,”姜眠拉开话匣子,“宴云笺,你今年多大啦?这儿的人都有小字,你有小字吗?对啦,我还没自我介绍过,你知道我是谁吗?” 宴云笺几次欲答,都被姜眠没问完的问题堵回去,终于她停了,他等待片刻,道:“我十七岁。没有小字。” 第三个问题,他轻声:“姑娘恕罪,我身份卑下,允许踏足的地方有限,平日能接触的贵主不多。今日场面乱,只隐约听见您姓姜。” “没事,不用紧张,”姜眠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姜眠。” 她大大方方告知自己的名字,不避讳,也不懂防人。 宴云笺微怔,终于确认此人已经被皇室养废了。 鲁钝善良,毫无城府。 不中用。但于他而言,却不算坏,他沉默地想。 姜眠听他低轻的呼吸,又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和那只白虎搏斗,是太子殿下在为难你么?” 宴云笺道:“不是。那是殿下的爱宠,今日我饲喂时,被殿下撞见它与我亲近了些,故而愠怒。” 能有多亲近?看那白虎的样子也不像与宴云笺有感情的,人差点没被它撕了。 姜眠不敢置信:“就因为这个,他就命令那只白虎攻击你?” “是。” 姜眠垂下眸,何止是攻击,这是蓄杀。但……宴云笺的身手分明极佳,若他想活,轻而易举就能制胜。 然而若不为救自己,他却不会拔那剑——不拔剑,他定会命丧虎口。 姜眠心头一凛,再悄悄瞄他一眼。 明明有逃生能力,却不施展,甚至没有一声哀求和讨饶。这是宴云笺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和想象中相去甚远。 记忆里寥寥文字中,他无耻屈节,微时奴颜媚骨,揽权后党同伐异,是副彻头彻尾的小人嘴脸。 绝不是这样,脆弱苍白至此,身骨中还浸着一层烈气。 原本对于这个任务,她心里存一丝抵触与别扭,但现在看,那抗拒倒轻了些。 胡思乱想间,她听宴云笺说:“姑娘,天色已晚,您休息便是。我身体强健,不会熬不过去。” 那怎么行?姜眠趴在床沿耐心解释:“你不懂,你伤得重,万一睡着了很有可能就醒不过来了,熬过这一晚就好了啊。” “放心,我陪着你说话,很快就过去了。” 宴云笺露出的下半张脸沉静安宁,他没有再说什么。 …… 四更天,姜眠困得头一点一点,忽然一激灵:她好像有一会没跟宴云笺说话了。 “宴云笺,宴云笺……”她忙推一推他。 宴云笺立刻回应:“姑娘,我醒着。” 那就好,那就好,姜眠眼皮又沉重下来,刚才说到哪了?说…… 宴云笺掐准时机,在对方最分神迷糊的时候出手如电,倏然点上她大穴。 她软软倒在床边,终于彻底恬静睡去。 他手向下,习惯地谨慎探颈脉确认。 刚碰上,细柔滑腻的触感让他手过电般一缩。 宴云笺僵了两息,夹起她薄软轻纱的袖口一角,盖住她细白玉颈,再次探查。 片刻后,他收手,撑起身子,摸索自己肩胛骨处——那里已凝成一片微薄的血痂,因为动作,薄痂又裂开一点点。 宴云笺静思片刻,悄然向外踱去,身形如魅,穿梭在宫院未惊动任何人。 和州亭。 夜幕渐深,四下安静,清冷皎洁的月光铺散满地,宴云笺疾步行来,连踏在地面枯草都毫无声响。 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气息“呼噜”两声,少年身形未动,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白虎像是看懂一般,喉咙间的声息沉下来。 它伤得重,动作极其缓慢,落步无声靠近几步外的宴云笺。 安安静静如一只大猫温顺趴下,白虎没什么力气,仍亲昵蹭了又蹭宴云笺腿侧的手。 那依赖的动作,竟有些歉疚意味。 直到对方如它所愿,抬手慢慢抚摸它的头,它才心满意足,紧紧挨着宴云笺不动。 宴云笺浅浅弯唇。 那只骨骼分明的手手势温柔,一下又一下。 他伸手,白虎欢快地吃掉他手中的食物;微微收拢手指,它便停下,不明所以望着他。 迟疑刹那,宴云笺终是摊手开手,白虎垂下脑袋继续吃。 无需言语,它就如人一般懂他的意思。 感受到它将自己手中的东西吃的干干净净,宴云笺低叹。 声轻似烟,内里沉重如山。 “谢谢你帮我,”夜风中,少年的声音轻的只剩气息残音,风一吹便碎成粉末,“只有你肯如此待我。” 他拍拍它,白虎立刻明白,向旁边挪了挪。 ——只要是宴云笺的指令它都会做。 ——无论是吃食、攻击他、还是攻击别人。 宴云笺单膝跪地,让白虎可以直视自己的脸庞。 抬手咬破指尖,一滴鲜血飞速没入白虎额头茂密的毛发里,立刻消失不见。 月光映在他惨白的侧脸,他的声线比月光还轻:“我们乌昭和族人,做了亏欠之事又无法偿还时,就滴一滴血在其眉心,留个标记。” “欠你的我还不到了,来世,你循着这滴血来找我,我认杀认剐。” 随着最后的气音消散,白虎似困倦般慢慢阖眼,身躯动了几下,吐出一些黄绿不堪的残渣。 它费力抬头看宴云笺,湿润的眼睛中困惑而复杂。 片刻后,它在他脚边彻底没了声息。 风中只剩一个人的呼吸。少年冷静而沉默地摸索自己腿侧粘上的白色毛发,一一捏起,松手,让它们随风飘远。 最后抚一抚了无生气的白虎,宴云笺沉默良久。 他衣衫单薄,风露立中宵。 很久之后,身后有响动声。 “你伤的那么重,怎么还亲自过来?”成复看见宴云笺,惊诧怔愣,旋即四处看了看,将声音压得很低。 宴云笺亦低声:“我恢复快,没事。你上面吴绍海盯得紧,以后还是少走动,这些我来处理便是。” 成复应一声,看看他,犹豫着从太监服宽大袖中拿出一瓷瓶,听声响可知里面药丸不多。 他小心翼翼倒出一粒:“你伤得不轻,吃不到药,耽误后面的事。” 宴云笺没接:“此药难得,你留着吧。我挨一阵便好了。” 成复抬眼,眸心情绪颇为复杂。 他抿唇道:“也是。你体质特别。”说着将药收回去,没再坚持。 不想多提这个话题,成复看看地上气绝的白虎:“死透了?” 宴云笺轻声:“嗯。” “该给它吃的,都吃下了?” “是。” 成复微微松口气,看着他:“畜牲再聪明,到底不懂做戏。它与你亲近,就算不为后面的计划,也该杀。” 宴云笺颔首,成复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停顿下没出声,先向前走几步。 他与宴云笺之间的距离缩得更小,声音也放的更轻更微: “你要给姜眠的血蛊也种好了?” 夜风浅浅,仲春的深更冷的刺骨,削薄身上本就不多的温度。 宴云笺道:“都妥当了。” 4 凉春夜雨(四) 第二日,姜眠从宴云笺床榻边醒来。 昨夜她已经困极,根本不知自己被人点睡穴的事,发觉自己睡着,很是懊恼。 姜眠第一件事便是推他:“宴云笺,宴云笺……” 他还保持昨天那个姿势,一动都没有动过。双眼覆着白布,让人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 但谢天谢地,她刚推一推,宴云笺便道:“姑娘,我并未睡着。” 姜眠松口气:“还好还好。冷吗?你声音比昨天哑。” 屋中并不冷,但她觉得他身上拢着一层寒气,像在外面走一遭后冻透了那种冰寒。 姜眠回身拿个手炉给他:“抱着暖手。” “姑娘……” 姜眠直接塞进去,又拿一个:“来,这手也拿着。” 宴云笺启唇,发觉姜眠又开始给他掖被子——他后背受伤不能盖,姜眠就在周围围了一圈。 她自言自语:“盖住头不行吧,太闷……就这样吧。”她将棉被掖在他脖颈处,他伤重失血,肌肤凉得很。 宴云笺下意识躲。 “哎——别动别动,你现在可不能乱动,别扯到伤口。” 宴云笺微僵:“姑娘怎么能为我做这些。” “这有什么呀,又不是了不得的事。咦——” 她凑近些,瞧见他额间尽是细密的冷汗。 姜眠吓了一跳:“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汗?昨天还没有啊……是不是伤口更疼了?” 因为近,小姑娘身上暖暖的清甜袭来,连她的话也沾染上些许温度。 静默一瞬,宴云笺说:“……不疼。”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姜眠看一眼宴云笺的后背。 昨天纱布有渗血的情况,这一晚上过去,血迹几乎布满他整个后背。 怎么可能不疼。 姜眠说:“你等我一下。” 她话落就跑开,很快折返,举着手中的东西径直往宴云笺嘴里塞。 “吃颗糖,甜不甜?”她从小被哄大的,如今哄人也是无师自通,“我知道肯定疼,我刚才叫人请太医去了,你再坚持一会。多吃点糖,少想后背上的伤。” “姑娘去请太医了?”宴云笺怔忪。 姜眠又拿一块:“嗯是啊,刚才那个是酥,已经化没了吧?再吃个这个。” 宴云笺话未说完,她手已经又一次向自己伸来。 她指尖像花瓣一样柔软,碰在他唇上,一触即分。穿透血液骨骼直直落在心底,如同轻蛰。 他安静地任凭那颗糖甜腻在口腔。 罢了。 宴云笺不再提太医的事:“多谢姑娘赏赐。” 姜眠纠正:“不是赏赐,是请。请你吃。” “你别不好意思,想吃什么跟我讲,”姜眠看着他,“你伤得动不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只能给你拿些吃的喝的。” “除了这些,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也可以跟我讲。” 宴云笺道:“姑娘,您若为我熬坏了身子,我……” 姜眠好得很:“哪那么容易熬坏,就我现在的身体比起从前那真是……可强壮了。” 她明快活泼,实在特别,宴云笺听她说话不由唇角微扬。 “哎——笑了笑了,你笑了哎!”姜眠眼睛微亮。 虽然宴云笺的唇只浅浅弯了弯,但配上那露出来的半张脸,竟无声惊艳风华。 她不说,宴云笺甚至尚未发觉。 他唇角迅速僵硬,昙花一现的浅笑霎时消散。 姜眠却没注意这细节,因为外边通传太医到了。 她扬声叫人进来,看见太医后边还跟了一位脸生的太监。 凭那人太监服华丽庄重,以及太医恭顺的模样,姜眠猜测这人地位不低。 “吴公公,您请。”太医不敢先走,弓腰相让。 吴绍海上前,先给姜眠见了礼。 这两人进来后,刚才还有些温馨的好气氛——忽然就冷却下来了。 “姜小姑娘,”吴绍海白净的脸上覆着层笑,“您叫太医来给这看看?” 他虚指宴云笺,连个“他”也不愿叫,仿佛他只是非人的物件,担待不起。 姜眠听出对方语中轻蔑,“嗯”一声。 “您发话了,就是火海下刀子也得办。”吴绍海先定了调,才话锋一转,“若是个寻常奴才,您要怎样垂怜都成,皇上和太后疼您,从太医院拨个人过来看看也不打紧。但这和州亭的奴才到底是不一样的,姜小姑娘是菩萨心肠,可也切莫沾了自己一身脏啊。” 昨日太子殿下松口,知她年幼单纯不懂门道,卖个面子,是看她父亲的份上。 今日再叫太医,那就是她姜眠不懂事了。 姜眠听着很不是滋味。 站在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角度,她大概能懂皇室不满。 但于心出发,她还是接受不了。 “是我做的不周到,宴云笺伤得重,以后少不得太医照看,是该说一声的。” 姜眠语气淡下来,“这样也不用一日两次的请太医,于谁都方便。我去回禀皇上与太后。” 吴绍海没想到这平日呆傻迟钝的丫头忽然说话绵里藏针,自己方才那一番话,竟没哄住她。 他赔笑道:“姜小姑娘可饶了奴才吧!今儿您拿这话回了皇上,皇上自然纵着您,奴才可要去了半条命了。” 他奉命来提点姜眠的,倒把人提点到皇上跟前,他这差事算是做到头了:“您金尊玉贵的,姜大人又刚立下一等一的军功,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一个连您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的贱奴求医?” 姜眠看他:“眼下是我执拗,想要报恩,就算到了皇上跟前,也如您所说,是皇上与太后疼我。还请吴公公不要攀扯我爹爹,这是两码事。” 虽然姜眠对古代这个同名为“姜重山”的父亲并无感觉,但到底占了这个身体。那就有一份责任,不能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给人家扣上一顶恃功傲物的帽子。 吴绍海微愣,前前后后的事合在一起,竟说不清姜眠见事糊涂还是清楚。 连宴云笺都向他们的方向微微侧头。 他骨节分明的手又不自觉捏住身侧棉被一片布料,节奏缓慢地摩挲。 下套不成,吴绍海没有话回姜眠,暗暗思量这一节先放放。 他目光落在宴云笺身上,满是厌恶:“还不滚下来跪好!姜小姑娘抬举你,你倒把自己当成主子了。难道你要舒舒服服躺着让太医来看吗?” 宴云笺浑身血痕,却连句求恳也无,撑着手臂竟真的要起身。 “别动!”姜眠跨步上前抓着他手,“你后背的伤还没愈合呢,这么乱动崩裂开不是更疼么?躺好,快。” 她伸手,轻轻柔柔将他头按在枕头上。 “姑娘,您不必为我……” 姜眠直接捂嘴:“嘘。” 吴绍海在旁看着,神情阴沉。 一而再再而三,此事若换作往日,他甚至有胆子给姜眠一耳光,反正她爹在北境不知何年何月能回京。 可现在他真不敢。 姜重山大胜北胡,在燕山关外回了所有封赏,昼夜奔袭往京城赶。一不要侯爵之位,二不要金银珠宝,想要什么谁人不知。 这个节骨眼上,哪有人敢动他的宝贝女儿。 吴绍海咬着后槽牙,一时间还真拿姜眠没办法。 身后太医在宫中浸润久了,却是个有眼力见的。见件事情到此地步不上不下,便站出来恭顺笑道:“吴公公,下官倒有个主意。” “其实姜小姑娘仁义心肠,不过想报恩罢了,又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下官听闻当年姜大人走的时候给姜姑娘留了个玉坠子,里面的天骨丹是姜氏奇珍秘药,只需给他服用一粒,也就不必再叫太医院班门弄斧了。” 天骨丹,那是极稀罕的物什。 吴绍海流露些许笑意,“刘太医不提,咱家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倒是个两全法子。” 这一来,小丫头哪有脸闹到皇上跟前,再舍不得,也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望向姜眠。 姜眠只犹豫刹那。 她知道这个玉坠子,贴身收着的,里边确实有三颗药丸。但既然是人家的家传之宝,自己取用却不妥当。 而转念一想:要活着,那就必须按系统所说的办。此刻宴云笺比昨日虚弱太多,很有可能伤及性命。 这是救赎本,她既听见,不能不给。 算了,以后她对这里的“父母”多尽一份孝道来还这个亏欠。 打定主意,姜眠二话不说解下挂在脖子上的玉坠,旋开机关,倒出一粒药丸。 宴云笺双目失明,耳力却愈发强劲。 他意识到姜眠正在做什么,一时间甚至忘了呼吸。 吴绍海和刘太医更是惊呆。 看姜眠来真的,吴绍海凝声道:“姜小姑娘,你手中的宝贝不是寻常俗物,用一颗便少一颗啊。” 姜眠嗯一声:“我有数。” “可——这是个低贱的乌昭和族人!您要三思啊!!” 他声音尖细扭曲,仿佛这药喂下去,会给姜眠带来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 乌昭和族人怎么了么?她这两日听见过,也只当这个时代下的多元种族,没有放在心上。 “乌昭和族人,有什么不妥?” 所有人都愣了。 这个心照不宣的事,原来她不知么? 宴云笺苍白手指搭在床边,一丝薄薄日光投射在指尖,有些微温度。 他收回手。 吴绍海掐着尖柔嗓音:“原来您竟不知道?” “怪不得……嗐,”吴绍海笑道,“您年纪小,此事又污耳,无人与您说过乌昭和族人的低贱与卑劣。” 5 凉春夜雨(五) 姜眠看着对方。 她想听,并不是因为吴绍海那恍然大悟、胜券在握的语气,只是想多了解这个任务目标的基本情况。 “乌昭和全族,生来便是卑鄙无耻的肮脏品格。这种卑劣刻在他们骨子里,世世代代,人人皆然。是天生的,不可磨灭的。” 吴绍海慢条斯理道:“他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背叛。” 他阴冷尖刻的声音回荡在清晨稀薄日光中。 这是一段课本中不会提到的历史—— 几百年来,大昭都是梁朝的强盛友邦,他们关系恶化的转折点,在于一场突发的瘟疫。 昭仁宗在位时,国行时疫,而向梁朝求助。梁成帝仁慈,派西南十三州巡抚带着食物与药材前去救急。而大昭元气恢复后,却毫不留情将染了疫病的梁朝官员及其部属赶回西境,致使时疫染及梁朝半壁江山。 等其子昭贤宗登基后,却趁梁朝国力最弱时要求公主前去和亲,此后七年战乱,大昭日渐式微,梁帝不忍百姓身处水深火热的战火之中,亦心疼女儿,在处于绝对优势之时提出言和。 两国派臣出使。 大昭残忍地将梁国使臣秘密杀害。 同时,大昭使臣也成功用染毒匕首结束了当时梁成帝的性命。 梁朝太子,也就是现在在位的梁惠帝,饮恨三年,才终于覆灭大昭,统一西境。 吴绍海讲完,结束道:“姜小姑娘,乌昭和族是曾经的大昭皇族,他们身上背着不祥的诅咒,诅咒每一个对他们施以恩惠的人。上天在他们瞳仁中留下标记,以警醒世人——辜恩背义已刻在他们骨血,任何靠近、试图施恩的人都会因此变得不幸。” 姜眠明白了。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只不过是两国政.治斗争中,成王给败寇蒙上带有传奇性、侮辱性的面纱。 还以为是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原来只是这个封建迷信的时代,对一个族群片面的定义。 俗称一竿子打死一片人。 但,也的确是很巧合。 这无稽之谈,却和千年后宴云笺身上的标签完全重合上。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姜眠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些。 撼动不了历史的车轮,便只顾眼下,顾全自己。 “原来是这样,我从前的确不知道。”吴绍海说完很久后,姜眠才开口。 宴云笺沉静地听。 她说:“这个说法实在荒唐。” “一个人的善恶尚且不能单一论之,只凭个人行为便判定一群人的罪,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难道梁朝就没有坏人、不存在忘恩负义之辈?” “不往远说,只看眼下宴云笺为救我才受这样重的伤。我如果我弃他于不顾,任由他自生自灭,甚至于凄惨死去——那我的行为,是否也是不折不扣的忘恩负义?” 她嗓音是绵软甜柔的,这番话却说的掷地有声,一字一句敲落下来,带着股别样的明快力量。 更可怕的是内中含义,从未有人讲过这般言论。 宴云笺一点一点蜷起手指,下意识抬头一瞬—— 想看看她的样子。 他与姜重山的嫡女从无交集,这些年即便偶遇,他也未细瞧过一眼。以至于他今日受了这一番话,却连对方的模样都全然不知。 但他只看见一片黑暗虚无。 吴绍海和刘太医面面相觑良久,看见彼此的愕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说了。 吴绍海道:“姜小姑娘,既然您心意已决,奴才也不好撼动,这便告退了。” 他和太医齐齐告退,屋中只剩下姜眠与宴云笺两人。 姜眠把一直捏在手中的药递到宴云笺唇边:“可算走啦……快吃吧。” 宴云笺没动。 鼻尖萦绕天骨丹的清冽气味,据记载“甘涩如酒醇”正是其中一味药材琉柏罗,那是旷世奇珍。 ——如今正距自己不过两寸。 他蓦然想起昨夜成复小心翼翼拿出来,最终又收回去的中下之品。 可此刻唇边的药,一直没有收回。 宴云笺轻轻偏头:“姑娘别浪费,我无需服药,亦可挨过。” “那怎么行?”姜眠望着他,他背上血染,她却觉他比方才多一分脆弱,“你脸色比昨天差多了,我怕你撑不住,快吃吧。” 他摇头:“我没事。” “什么没事……好吧,你是病人,你说了算,”病人都是脆弱的,要小心哄着,“我知道你没事,但也把这个糖豆吃了好不好?” 作为一个心志远胜成年男子之人,宴云笺很难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但她还在继续:“来嘛,张嘴吃糖。” 唇上一软,她已将天骨丹挨至自己唇边。 “姑娘,此药……” “是糖。” 宴云笺:“……此糖太贵重,还请您收好。” 姜眠有点不理解地偏偏头。 这个历史上恶行昭彰的奸臣,怎么看起来有些……风骨? 对,风骨,想了片刻才找到这个贴合的词。 按书上记载的宴云笺此刻应该毫不犹豫吃药,甚至先自己一步去骗去抢。 因为他低劣,恶毒,坏。 可眼下他坚硬,也破碎,却不弯折。 姜眠第一次说了句带点真意的话:“这个时候怎么还说这些?你讲话都没有力气了。”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贵不贵重的,还能有你的一条命贵重么?” 宴云笺静默,甚至几乎听不见他呼吸。 能传达情绪的眼眸遮得严实,只能看见他线条优美凌厉的下颌骨,和上下滚动的喉结。 趁这个空档,姜眠将药喂进他口中,竟还算顺利。 他不再言它,乖顺吃下。 外面风停了,春日里薄透阳光照进来,连带几声清脆鸟鸣。 忽地,宴云笺轻问:“您为何这般?” “什么?” 他侧头,明明遮住双眼却有种犀利透出。 “为何待我这般好?” 姜眠心一慌。 有一瞬间,她怕自己被这历史上智多近妖、聪慧敏察的权奸看透。 她是全然真心实意待他好的。 可换一种角度看,她也是不含任何真心地对他。 好在反应快,姜眠给出一个正常且也符合事实的理由:“怎么这样问,你救了我啊。那天要不是你扑过来护我,我早就被老虎咬死了。我自然要照顾你、给你治伤。” 宴云笺不再说话,所有思绪都如沉石入水。 他折断了小猫的后腿。 也命令了白虎的攻击。 若无无人处听她施救的动静在前,又何来千钧一发救命之恩在后。 他判定她有些真实的善良与怜悯,可堪利用。 但从未想到会到如此程度。 本就卑劣的手段,在她面前显得更加无耻,低鄙。 若知她心性竟是这般,便是路再难走,也绝不来利用她——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您之恩义,远高于我。”沉默良久后,宴云笺字句清楚,低沉而刻骨。 他知道她与众不同,但他还想再说一遍。 “此生不忘,决不背负。” …… 太子脚步匆匆赶到銮英殿时,皇帝正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给父皇请安。父皇,儿臣有一事……” 皇帝闭着眼睛,微微抬手:“你前日于宫中纵容你养的那头畜牲残杀宴云笺,险些伤了姜眠。你可知,一旦伤着她一星半点,会惹来多大的祸端?” “你当姜重山是沈枫浒?” 沈枫浒是刚出征东南的晋城侯,他们当然不一样。 一个忍气出征,一个胜战凯旋。 且手中还有十三万雄兵。 太子忙弯腰拱手:“儿臣不敢,那日,儿臣是在自己的地界惩罚奴才,一时失察,竟让小十带姜眠过来……” “小十与阿眠走得最近,有什么新鲜好玩的,都会拉着她一起,”皇帝淡声,“阿眠是小十带来的,小十又是被谁请去的呢?” 太子语塞。 皇帝道:“好好管管你身边的奴才。你是储君,不要让别人摆弄了你妹妹,又摆弄你。” 这话说的直白,太子一听便懂。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扑通跪地:“父皇……父皇恕罪!是儿臣鲁钝,竟未发觉身边有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他们设下如此连环之计,是想利用姜眠挑的姜重山与皇室反目……是在恶毒至极!儿臣回去后必定细细追查,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皇帝面无表情听完。 一手扶额,半晌忽地低笑出来:“你也只能想到此了。罢了,去办便是。” 太子略有茫然,正待再说,皇帝却不想再提了:“你那日为何忽然向宴云笺发难?” “回父皇,儿臣……” “不要用此前那套说辞糊弄朕。” 太子低声道:“是。父皇,当时儿臣只是担忧,这次姜重山回朝婉辞所有封赏,所求只是想把他的女儿接到身边。但儿臣怕……他还想把宴云笺一并接走。” “宴云笺到底身份敏感,还是谨慎些好。儿臣想来,他也受了多年折磨,不如了结了省心。” “多年折磨……呵,多年折磨。这就够了么?他的孽就清了吗?”皇帝反问。 “呃……” 皇帝又道:“姜重山不会的。” 太子迟疑:“可当年宴云笺刚出生之时,姜重山就一心想要将其带在身边,不惜和家族抗争,闹出多大的阵仗……” “那时重山还年轻,不懂事,”皇帝声音有些辽远,“现在他已成家了,稳重许多,不会再干蠢事。” “难道宴云笺是什么稀罕东西吗?谁会用一身功苦,求一个乌昭和族人到身边。” “好了,不提这些。说说你来寻朕要禀报什么?” 太子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 他硬着头皮:“父皇……父皇恕罪,那日宴云笺为救姜眠,重伤白虎,眼下那白虎已死,但底下人处理时发现那白虎身上显出血斑,是染了欲血之疾。” “什么?” “这白虎本就是大昭的种,父皇知晓的,此疾传人,宴云笺为虎所伤必定感染,而他身边只有姜眠一位云英少女,想来……想来……” 太子抿唇,打个比方:“就从前和中了乌昭和人特制血蛊那样一般无二。” 皇帝揉着眉心,沉默不语。 相传千年前,乌昭和先祖研制出一种特殊血蛊,以此卑微地留住自己的爱人——中蛊之人需与施蛊者结为夫妻,行敦伦之礼可解。若实在不愿,便只能选择每隔一段时日以对方新鲜血液做药引,才能活命。 但甚少有人用此法。以此搏爱,太过微贱。 太子面露愁色:“欲血之疾与血蛊极为相似,就是两个人的羁绊,这下,宴云笺与姜眠却密不可分了。” “虽然他绝不敢肖想姜眠——姜重山也不会同意。但若姜重山将姜眠带走,宴云笺作为她的血罐子,岂不要一并离开吗?” 皇帝沉沉听着,侧头看一眼身边的吴绍海。 吴绍海弯腰低声:“该办的奴才已办过了,但收效甚微。” 伺候这么多年,皇帝的心思他也摸透几分——他想让宴云笺成事,却又不想让他那么容易。 “他够大胆,会识人,也懂利害。姜眠早已蠢透,极好蒙蔽,她肯护着,也没什么绊子可下了。有了这层联系,宴云笺便顺理成章到姜重山身边,”吴绍海轻声道,“您的吩咐,他还算是办得漂亮。” 皇帝垂下眼眸,不辨喜怒。 是漂亮。 太子,十公主,姜眠。 白虎,血蛊,救命之恩,纠葛之结。 一盘活棋首尾相连,分毫不差。 “真是妙,如此手腕……”皇帝喃喃,眉宇却愈发阴沉。 “此事你不必管了,朕自会定夺,”他对太子道,“只是那贱种罪行历历,朕心中实在不悦。” 太子不解:“父皇……” “犯错焉能不罚,”皇帝说,“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6 凉春夜雨(六) ……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 太医院几乎倾巢而出,一波又一波人守在姜眠床前。 研判,推究。 方子写一轮又一轮,最终也捡不出一个能用的。 “欲血之症针对性太强,此疾深入血液,根本无法剥离。” “毒根深种,已非药石可解。” “唯一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可就只有让他二人……” “住口!”院判目光锋利,盯着方才说话的年轻太医,“管好自己的嘴皮,什么话都敢往外露,是嫌命长了吗?” “割血。”他转头向外吩咐。 门外,宴云笺直挺挺跪立。 雨水冲刷他的躯体,勾勒出少年隐含蓬勃力量的肌肉线条。 他不说话,也无动作,背脊那般挺直,无端流露骨子里去不掉的倨傲与孤冷。 苍劲的手腕上只草草缠了一层纱布,还在渗着血。 听见门里的动静,宴云笺一言不发拆解纱布,伸出手腕。 吴绍海亲自来,他动作极为麻利,在宴云笺微微收口但尚未愈合的手腕上飞快划下一刀。 鲜血喷涌,另一小太监捧着白瓷碗接住。 为了不让鲜血被雨水污染,此刻宴云笺头顶撑着把伞。 冲天的雨幕隔绝在外,他听见鲜血渐渐接满瓷碗的声音,低声问: “她醒了么。” 吴绍海没听清:“你在说话?” 宴云笺再问:“姜小姑娘醒了么?” “呵,你倒有脸问。”这回吴绍海听清了,却并不回答问题,丢下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她还是高烧不退?” “你……” “喂她喝我的血,直接喂给她,不必混药煎服,”宴云笺道,“她年纪小,体质弱,初次发作时直接饮血会少受些罪。” 吴绍海冷笑:“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这是知道怕了?”他弯下腰,凑近宴云笺耳边,“说到底,陛下因着长公主,这么多年也不算苛待你。可姜重山会怎样待你,那可就不好说了。” 宴云笺平静道:“她烧了一天,再这样下去会受不住的。若出了半点差池,姜重山未必会把账算在我一人头上。” 吴绍海站直身子:“说的不错。” 他右手慢慢向外平移,那一碗浓稠暗红的鲜血伸出伞沿外,豆大雨滴噼里啪啦落在其中,飞溅开来。吴绍海倾转手腕,碗中鲜血混着雨水倾倒在泥泞地面。 “可现在,姜小姑娘急需的鲜血没有了,还要你再割些来。” 宴云笺一言不发,沉静伸手。 吴绍海道:“要另一只手。” 宴云笺一向不做无意义的事,闻言只是从容换手。 他左手纵横几道血口,但右手还是完好的。 吴绍海冷哼一声,一刀划下。 这已是宴云笺装满的第四碗血。他身上的伤本就未愈合,又在雨中跪了整整一天,伤口发胀泛白,却仍渗血。 纵使再筋骨强健结实,此刻脸色也惨白的很难看了。 “好好跪在这里忏悔你的罪孽,这事儿,还远没结束呢。”吴绍海丢下一句,满是厌恶转身离去。 雨水打湿宴云笺鬓发,丝丝水流顺着线条凌厉的下颌骨落地,击出一个又一个水坑。 天地间无数声音中,他薄唇抿成一线,分辨屋中那道细弱呼吸。 …… 姜眠是今早烧起来的,这高烧来的快,也凶猛,叫她始终昏昏沉沉。 睁眼时,满室通明灯火,外面倾盆的雨声不绝。 “可算醒了。阿眠,你可知你这一病,多少人为你悬着心。” 姜眠转头看去,太子站在她床边。 面上含笑,本是关切神色,却叫她没来由的有些不舒服。 姜眠整颗头还昏着,思绪也转的不快。若是换了平常,她早就一叠声叫着爸爸妈妈撒娇。但此刻,她心中叹气,硬撑着要坐起来。 “不必多礼,好生躺着,”太子抬手拦了拦,“太医都在这里,若有什么不妥千万莫忍着,你的身子最重要。” 姜眠除了头晕,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多谢太子殿□□恤,臣女无碍。” 太子点点头,对围了一圈太医挥挥手:“你们散开些,这样围在床前没得闷坏了阿眠。” 床边很快空出一大片空地。 “阿眠,你好好养病。傍晚收到军报,姜大人的行驾已至乌兰,约莫有个二十日便可卸甲进京了,”太子笑道,“父母和哥哥很快回来见你了,可还开心?” 听到这些字眼,姜眠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己爸爸妈妈的模样。 有些事情想不得,一想心里发酸,连带着鼻头也酸,她没多说,只点头:“开心。” 太子温声道:“这是好事。只是眼下也有件坏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姜眠望着他。 太子转头向吴绍海:“罪奴何在?” “殿下,那罪奴一直跪在外头候旨。” “叫他进来。” 很快门口传来些许动静,踏在地上的脚步声潮湿发闷,伴随着一些稀稀拉拉的水滴砸落。 姜眠看见宴云笺,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冷。 他身上彻底湿透,笼罩浸透骨肉的寒气,浓密的乌发微乱,一缕缕贴在苍白脸颊上。 面上覆眼的布条早已不见,他睁着双眼,漆黑的眼瞳周围泛着点点暗金色,只是涣散无光。 然后,姜眠才呆了一瞬。 这人的长相没办法不惊艳。 现代的历史资料中,若说宴云笺有哪条没有争议、被所有人共同承认的优点,那便是他这副皮囊。 纵观古今,即便身上背负再多骂名,无数学者对其口诛笔伐,但对这副昳丽浓颜,大家也只有无可奈何承认是“天人之姿”。 此刻,纵使这样狼狈,他容貌之英挺俊美,也让姜眠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来贴切形容。 直到太子冰冷的声音叫她回神:“跪下。” 无需他说,宴云笺已经对着姜眠方向双膝跪地。 姜眠吓了一跳。 跪这个动作很特殊,不知是不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跪的缘故,她真的从对方这一跪中看出歉意与惭愧。 正要说话,太子却先开口:“阿眠,你现在还在病着,身子骨弱,万不可太过动气。若有不满,只管打骂这罪奴发泄便是。” 涉及到宴云笺,姜眠不敢怠慢,恨不得给太子装个快进键,让他少卖关子:“太子殿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子先叹口气,才慢声道:“阿眠,此前吴公公是劝导过你的,乌昭和族人背负上天的诅咒,他们只配为人奴役,不配得到怜惜,否则只会反噬自身。你又为何执迷不悟呢?” 讲好一个故事的前提是铺垫,太子的这个铺垫堪称完美。 无论是诅咒,执迷不悟,还是反噬自身,都不是什么好词,总会叫人提起心来。 姜眠也的确提起心。 ——离得近了,才看见宴云笺似想掩饰颤抖却失败的染血双手。 他身上的伤本就很重,放在现代是要做手术缝合的程度,可他却在受伤后的第三天便于暴雨中跪着,看他手腕的割伤到现在仍不断流血,也不知会不会休克。 太子垂眼瞧姜眠盯着宴云笺,才继续道:“这罪奴被白虎抓伤,底下人处理白虎尸体时,发现它身上已染了欲血之疾,此疫传人,眼下你高烧,正是因为感染的缘故。” 这个发展是姜眠没想到的:“什么是欲血之疾?” 太子叹息了声,带着欲说还休的愁意。 他不回答问题,只往下说:“阿眠,本宫知你心地善良,悲天悯人,只是你一时怜惜,却叫自己沾染了一身腥。父皇已与本宫商议过,从此以后,这奴才便归你所有,你身上的欲血之疾只有他能帮你,虽有两种解决办法,但只能选择后者。所以这日后,便是想甩脱也甩脱不掉了。” “还有,那白虎染病之事各宫院人都瞧见了,等反应过来时,消息已走的满宫都是。本宫有心弹压,却实在无力。你也知道,你和中书令顾修远大人家的嫡长子是许了婚约的,现下他们知道你与这罪奴这些牵扯,已经向父皇上了一道折子。这事儿,恐怕日后有的麻烦。” 太子说话时,姜眠的目光频频转向宴云笺。 最后那段话,只见他锋利漆黑的眉毛微拧,薄唇紧闭成一线,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姜眠又回头望着太子。 他这一番话,留悬念,卖关子,陈后果,简直是把宴云笺架在火上烤——如果真是个尚未及笄的娇娇姑娘,听到这些只怕羞愤异常,连杀了宴云笺的心都有了。 可她不一样。 她这两日想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如何把宴云笺合理又顺利地要来自己身边。 姜眠道:“太子殿下,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宴云笺就必须跟在我身边、不必再回和州亭了吗?” 太子语气惋惜:“是。只怕你去哪都得带着他。” 顶着这么多目光,姜眠不敢笑,忍着平静转头:“宴云笺你……” 等等。 即将说出口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姜眠沉思一瞬。 这宫中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所有人都不能善待宴云笺,自己践踏,也不允许他人垂怜。 如果在人前,她待他好,只怕太过惹眼。以后自己麻烦不说,他们肯定还会想新的办法折磨宴云笺。 思及此,姜眠便伸出一根手指头:“你……” 她哪骂过人,娇喝道:“你欺负人!” 宴云笺薄唇翕动了下。 姜眠绞尽脑汁厌恶道:“你真讨厌!我好心好意照顾你,你就这样回报我!” 她的态度,宴云笺毫不意外。 他板正的身躯仿佛一柄青竹,只向她的方向弯下腰:“一切皆是奴的罪过,请姜小姑娘处置。” “处置你?要我怎么处置你?无论怎样,你都不会回和州亭,只能在我这赶都赶不走……” 不,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笑出来了。 姜眠把嘴僵硬撇下去,努力生气。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阿眠莫气,本宫想过了,他这条贱命还得留着,便施以宫刑以示惩罚。” 宫刑。 宴云笺身形未动,脑中却瞬间权衡—— 纵是极致羞辱罢了。但只要脑子,舌头,手脚在,宫刑亦不算什么。 如同失明那次一样,论过得失,他便未言未动,仍静跪立。 姜眠反应了下才明白宫刑是什么:“不要——” “太子殿下,请恕罪,”姜眠道,“他既归属于我,日日在我眼下,若变成那个样子我瞧着不舒服。” 太子有些不虞,但姜眠这个理由他却不太好驳。 “阿眠,他犯下如此罪行,必要给个大教训才是。你心软,罚的轻了,只怕他不长记性。” 姜眠打量跪立的人,道:“我要在他脸上刺个字。” 又补一句,“我想自己来。” 黥面,也是道不亚于宫刑的酷刑。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是残忍的双重折磨。 宴云笺鸦翼般的长睫很慢地眨了下。 “那样也好。你喜欢便是。”太子先挑眉,随即露出些笑模样,抬起右手,身后有眼力见的侍从立刻恭敬将东西放于他掌心。 他递过来,“这奴才日后少不得打骂发泄。你力气小,拿这个正合适。” 姜眠抬眸看太子递来的长鞭。 鞭身黑亮,绞缠铁丝,鞭尾分为五股如蛇信子般散开,每隔一寸都带有锋利的铁钩。 可以想见,这一鞭下去,该是怎样的皮开肉绽。 姜眠握住鞭柄:“太子殿下,夜已深,您和太医们都辛苦许久,先回去休息吧。” 太子看姜眠的表情,闻弦歌而知雅意,淡笑道:“也好,本也该关门打狗。” 他们离开,姜眠叫侍候的宫女太监也退下了。屋中只剩她和跪立的宴云笺,她目光落在他身上。 坚韧如松与苍白破碎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契合。 平静地垂首不语,等待她的怒火与刑罚。 人都走远,姜眠一把扔了鞭子,跑过去,避开伤处托他手肘:“宴云笺,你别怕,他们都走了。” 她身上有种温婉清甜的香气,和她声音一样柔软。 “别跪啦,你快起来。” 7 兰因霁月(一) 满室寂静。 宴云笺的呼吸本来就浅,此刻更是几不可闻。 身子绷得紧,但并非这样就能忽略手肘处源源不断的温暖。 “姜姑娘……您这是何意?” 姜眠说:“你先起来嘛,我不知道你哪里疼,也不敢太碰你。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啊,就是扶你。” “来,还站得起来么?” 宴云笺自然站得起来,这么多年只要他还没失去意识,那就都站得起来。 站起来后,他高出姜眠一头,听见那娇脆甜软的声音从胸膛方向传来: “宴云笺,你慢一些,先坐这里……对,慢点。” 她清甜如兰的气息忽然离自己腕间伤口很近:“……这伤太深了,现在还在流血呢,你等等我,我去拿纱布和止血的药给你包一下。” 小姑娘说完就跑,宴云笺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她也没听见。 他失神片刻,低着头。 很快姜眠拿着东西回来,手里还拎一个木凳。 将小木凳支在两人面前,她在木板上拍拍,“宴云笺,你把手放这上面。” 宴云笺没有动作。 他对着她的方向,那漂亮的、泛着暗金色的漆黑瞳孔有凝视的错觉。 “怎么啦?” 姜眠眨眨眼睛,“哦,对,忘了跟你说,刚才那些话都是说给他们听的,我没怪你。因为我当时想,如果不拿出个态度,他们以后还会找别的方法欺负你,干脆做个样子。其实我没有生你气。” “但是戏得做,这个刺字嘛……”姜眠笑眯眯,“我有主意,但是明天再说,今天你先休息。” 宴云笺声音很低:“姑娘,你为何不怨?” “我为何要怨?” 看宴云笺始终不主动,姜眠只好伸手,小心将他的手托起来。 他只是肌肤刚刚被碰触时,轻轻抖一下。随后并无抗拒,由着她将自己双手搁在桌凳上。 “我为什么要怨你呢?因为染上那个什么……欲血之疾么?这原本也不该算在你的头上,”姜眠认真,这和护着宴云笺无关,她本心也是这样想,“凡事都有个因果,是我自愿带你回来,给你治伤,这是我的事情。染了病么……想办法治就行,也不能因此迁怒你,你又不是故意的。” “唉……看看,伤这么深,很疼吧?呼……” 她竟凑近轻轻呵气,酥麻而痒。 宴云笺安静感受,半晌启唇:“对不起。” 姜眠以为他说的是眼下,拍拍他肩膀,就像安慰一个情绪低落的病友:“好啦,没关系的,别自责。生病而已,一起治嘛。” 她笑着说:“以后有我一口药,肯定不会少了你的。你就在我身边安心待着,我不会像别人那样欺负你。” 说了这么多,宴云笺一句话也没接。 他并未如那些历史剧或是文本记载那样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若真如此,此刻他一定舌绽莲花表达忠心。 他只有一双黑深的眼。 分明看不见,却自带洞彻之感。 姜眠本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心虚劲儿上来,低头给他擦手——他手上沾了些泥水,需清理干净才好上药。 “姑娘。”忽然宴云笺说话。 “啊?” “我知道,这话听来也许可笑,”他低声道,“我会护你一世周全。若你不嫌弃,又愿意相信,你想要什么,便与我说。” 他口吻也不见得有多重,更不急切,只是淡淡的,便如山沉稳似海浩淼。 其实姜眠真的不觉得他的话可笑。 她想了想:“我不觉得你可笑,至少,见了宫里的许多人,他们都比不上你。” 抛开既定历史,单论这个人,的确风骨从容,脊梁不弯。 在这个封建闭锁的时代,这个残忍血腥的宫城,他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受到,古往今来被咏歌与描摹的“君子”是何模样。 自己世界那个没有揭晓答案的学术争议,正反两派辩证不休。在亲眼见过后,姜眠自己也多一份思考。 ——历史上,宴云笺是不是真的被陷害、被误会? 她看着他,而他仿佛知道自己被注视一样,静静把头低下去。 “我知道了,但我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姜眠道,“如果说现在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你快点把伤养好。” 宴云笺心口发烫,一时失声。 姜眠便接着给宴云笺裹伤,看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吸引,忍不住问:“疼吗?” “我这样力道,会碰疼你吗?” “不会。”他说。 “疼就告诉我。” “好。” “嗯……宴云笺,我想问你,”包好一只手,姜眠没忍住,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问出口,“你知不知道我们得的那个欲血之疾究竟是什么病?” 那太子到最后也没说,她虽然不怕生病,但总得有个明白吧。 宴云笺颔首:“我知道。” “你竟然知道!”姜眠眼睛亮了亮,比起恐惧,她甚至好奇更多,“这到底是什么呀?” 宴云笺的解释有些避重就轻:“姑娘放心,只要治疗得当,你便会从前没什么两样,无痛亦无伤。” “那怎么治?” “每隔六十九天,以我的血做药引煎一帖药,你喝下便没事了。” 他好像……只说了她,却没说自己。 姜眠问:“那你呢?也是用我的血做药引么?” 宴云笺摇头:“姑娘不必。此疾只是一种联结,以我之血,解你之困。” 原来是这样啊,听起来对她也没什么影响,反倒是宴云笺不大合适:“可是这样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割血一次,不是很伤身体吗?哎——” 她想起来:“宴云笺,我好像记得太子提到有两种解决办法,另一种是什么?” 这回宴云笺沉默。 她等好久,追问:“是什么啊?” “抱歉,我不知。” 姜眠不信:“不可能啊,第一种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没道理不知道第二种,而且我看大家都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秘密。” 对方不说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但他白净的耳根泛红。隐在几丝垂落碎发下,很红。 姜眠哪注意这么仔细,戳戳他,再戳戳他:“说啊……说啊。” 到底是她那句“大家都知道”触动了宴云笺。 她单纯清澈,他不得不说的隐晦: “姜小姑娘,别问了。您尚未出阁,此方法您不该听。” **** 夜色渐浓,宴云笺始终无法睡着。 他从不做无意义的事,如果头脑不在盘算,那便用来休息。 此刻却难得失神。 他闭阖双眼,抚过腕间纱布,头脑愈发清醒。 夜风穿过回廊,霎那间,宴云笺起身。 他身上带伤,脸色苍白憔悴,但整个人却仿佛一匹狩猎的狼,无人能质疑他的强悍与力量。 宴云笺心中默数,忽地掠至门边,推门,拿人,关门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不过转瞬,且未发出任何响动。 “你怎么来了?”宴云笺压低声音。 他放开人靠近门扉——没有视觉,他只能凭借耳朵辨别,好在外边一切正常。 相比之下,成复看见宴云笺更为震惊。 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凝声道:“你……你没受伤么?” 抛开他身上现存的伤口,眼前这人还能站得住,那实在不算是受伤。 宴云笺低声:“没有。” 成复沉默良久。 今日姜眠染上欲血之疾一事传的满宫院都是,宴云笺在雨中跪了整整一日的消息也并非秘密。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和宴云笺两人都心中有数。 只是,在他看来,这一关是最不好驭持的。 白虎的攻击完全可控,皇帝会为难些,但也有分寸。 只有一个姜眠。 这颗金尊玉贵的珍珠,摊上这样的事,可以想见她该如何恼恨。 这个节骨眼上,有多少人想讨她欢心。只要一句话,层出不断的手段只怕要把宴云笺贱成泥。 他一直忐忑盘算这一天。 虽然宴云笺一早叮嘱整个计划无需自己插手,他能应付,可此事实在不把握。 ——宴云笺的体质的确不同,但也难说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里,他重伤不治,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咽气了。 谁知,他竟如此好端端的模样。 成复静了好半天:“姜眠没有惩处你么?” “嗯。” “为什么?她因你染上欲血之疾,难道一点也没着恼吗?”看宴云笺并无想象中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样子,成复心中是松口气的。 但总有一股未平之意,让他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宴云笺轻道:“姜小姑娘心地善良,仁厚豁达,远超你我想象。” 成复看着他,片刻后撇开眼:“原来如此,你运气不错。” “你……” 成复忽地转身向外。 宴云笺一把拧住他,“做什么?” “去看看。” 宴云笺手上利力气加重,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阻止。 任凭成复毫发无伤,也纹丝不动宴云笺的挟制。 “宴云笺!”他低吼。 “我们早就议定,姜眠是你亲自选的棋子!”成复手臂生疼,这疼痛也让他心中多一分烦躁,“成大事不拘小节,光凭一个血蛊还不够,你分明清楚!姜眠天真善良,那也罢了,可姜重山如何能容你?” “他就这么一个软肋,不动真格,如何辖制?” 宴云笺仍没放手,连力气也未松丝毫。 “你只当我做了婊子又立牌坊,”他低声道,“别再作贱她了。” 成复讥诮:“什么都是你受,你哪对不起她?” 宴云笺道:“她本好好的,我以此身为她奴婢,已是最大冒犯。” 成复无话可说转过脸,目光落在地上。 好半天,他挣了下手臂,摆脱对方的桎梏。 “好吧,你有主意。反正最后到姜重山身边的人是你,你自己有数就是了。” “算我白跑这一趟,”成复笑笑,“你说过自己一人能掌握,反倒是我添乱了。” 宴云笺抿唇:“我知你担心我伤了性命。” 成复没再说话。 暗夜里,清冷的月光格外稀薄,两人脸上都只有浅浅的一条光亮。 “你自己看着办吧,”成复向外走,在门口处略停,道:“血蛊这东西,和欲血之疾像,但也有区别。” 他回头:“六十九日为期,勿忘割血给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宴云笺道:“我明白。” “还有一点,算我多说。” “你把自己拴在她身上了,眼下,是无奈才走此路。”成复双眼微眯,想从宴云笺神色中辨出什么,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探寻无果,只好收回目光: “你要知轻重。我们乌昭和族的血蛊是求爱之蛊,而姜眠迟早要嫁人——她怎么可能嫁给你。待她与另一男子行夫妻之礼,子蛊感知,能叫你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宴云笺盯着地面那一线月光:“知道。” 成复道:“举凡成大事,总要有人牺牲的。踏步的台阶最终变成绊脚石,就该踢开,难道走路的人,还会不舍么?” 宴云笺没有回答,成复也懒得等,最后看他一眼,转身扎进深宫茫茫夜色之中。 …… 姜眠将宴云笺安置在后殿北面一处偏院。那里清静,却又不那么荒僻,她吩咐所有人不许见他,自己也没有立刻探望。 不许别人去他那里,是担心他受欺负,而自己不去,是因为……心中困扰,左右为难。 不知是不是这世界冥冥中有什么天道,这晚夜梦,那个系统忽然又出现了。 “你做的很好,在犹豫什么?” “……系统老师?” “嗯。” “你终于出现了,”姜眠睁不开梦境,索性就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与系统对话,“你知不知道每天我呼唤你多少遍?新手本怎么这么难打?不给我新人大礼包就算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系统道:“与我商量没好处,你以为宴云笺是什么人?但凡你的行为落了一点点刻意,都不可能瞒过他。” 它算说到点子上了,姜眠问:“他什么人?被诬陷的好人?还是……伪装太深的坏人?” “这重要吗?” “当然。” 系统笑了一声:“这不重要。你年纪小,才会对非黑即白如此执着。但人只要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就足够了,至于目标以外的东西,完全不必浪费时间。” 姜眠道:“可宴云笺就是我的目标啊。” “宴云笺不是你的目标,拯救他才是你的目标,”系统纠正,“活着才是你的目标。你对他好,是为你自己,不是为他。” 这话没错。 死亡恐惧笼罩久了,她真的很想健康活着,而不是随时窒息,心绞,昏厥。 姜眠沉默的空档,系统再劝:“他是好,是坏,又怎么样呢。他忠奸与否,你的目标都不会改变,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是吗?” “如果他坏,我帮他救他,是不是……助纣为虐?” 真是涉世未深少女能说出来的话,即便她足够聪明冷静,但对于善恶黑白,还是执念太深。 系统说:“以后你就会知道,善与恶的界定没那么分明。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姜眠试探道:“可是,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呢。” “如果他是坏人,为了自己,你要好好待他;如果他不是,冲着这份凄惨可怜,你温柔对他,也合情合理。”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好——舍弃自己的心,你是在救自己的命。” 系统劝导后,又笑:“放心,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引导你,他是好是坏,你会知道的。” 姜眠想了很久。 最终,她低声问:“只要对他好,我就一定能活,是么?” 系统斩钉截铁:“是的。你要不遗余力。” …… 宴云笺醒的早,他休息时间一向不长,即便身上负伤,也没有比平时多睡一刻钟。 先至窗前伸手接了接,没有温度,想来天色暗蒙还未大亮。 宴云笺走至外间。 这是个清冷残破的偏房,日前姜眠遣他到此,也没让人看守,明面上禁闭,实际却是默默保护,叫他免受折辱。 他什么都明白。 这份明白似酒,浓烈,辛辣,苦涩。 一路灼烧至喉,晕开滚烫,却不宜多饮。 脚踩的砖石凹凸不平,残损有缺,宴云笺如往常弯腰捡起几块,返回房间。 将厚长的砖石放在桌上,拎起一块握住边角,微一用力,“咔拉”一声掰下一角来。 他继续掰折,一块又一块,几条长砖渐渐变成一堆碎石。 宴云笺眼睫低垂,骨骼分明的手青筋纵横,用力时极具力量与苍劲。 但随着用力,腕间愈合伤口崩裂,鲜血丝丝缕缕流下来。 ——那日吴绍海划他手腕时,他悄悄翻转了角度,只会伤到皮肉而不动筋骨。但这割伤实不算轻,若废武休养,只怕愈合后会落个腕间无力的毛病。 这没有趁手的东西,只能用这些青石将就一下。这几日,他的手腕愈合又裂,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捡起,掰折,再捡起,再掰折……正重复着,宴云笺动作一顿,停下来。 “宴云笺——” “宴云笺,你感觉好些了么?” 姜眠声音从外面传来,许是身体养好的原因,音色比之前更加明媚开朗: “宴云笺,我进去啦,行吗?” 8 兰因霁月(二) 宴云笺握紧一块碎石,难得局促。 原来比冷漠,阴毒,狠辣更难招架的,是热情。 “请进。” 姜眠推门而入时还想着:他若是更虚弱可麻烦,没有太医肯给他治病,连开个药也不愿。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再给他喂一颗天骨丹,但…… “你、你这是干什么呢?”姜眠念头还没转完,瞠目结舌看着桌上那一堆碎石块。 他捏碎的?这不可能吧。 宴云笺不知该怎么回答后边的问题,“姑娘,我已无碍了。” “什么无碍了?你看你——你手腕的伤口又裂开了。” 姜眠回过神往前走,见碎石块中隐约血迹,再看他垂着的双手,一时间不解错愕皆有: “不是,你身上这么多伤,你不好好躺着休养,在这掰这些石板做什么?你是——要这些碎石块有什么用吗?那我给你想办法就是了,你就那么急,非得自己上?” 春日里阳光和暖,她娇脆轻盈的嗓音宛如窗外枝头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别样的可爱明媚。 宴云笺心头软下去。 姜眠见他不说话,问:“宴云笺……我话说重了?我不是生气。” 那柔软的地方更塌陷,他感觉得到。 “没有。是我不好,”宴云笺说,“我不该掰石板。” 他一板一眼认真,姜眠忍俊不禁:“哎呀,这么严肃,我又没让你认错。” “好啦,来洗手,你手上全是土,洗干净了才能敷药包扎。” 姜眠语气明快:“幸亏我带的伤药和纱布管够。” “我自己来吧。” “别动,”姜眠不肯,“你总弄伤自己。” 宴云笺手掌僵硬,任由对方轻柔地替他包扎,还时不时对他的伤口呵护吹气。 清甜如兰气息呵过,是他平生受过最轻柔的力气。 然而,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手腕的确是疼的。 宴云笺沉默片刻,问:“姑娘,您今日为何突然过来?” 姜眠说:“啊,那不是我还有件事没办。” 原来是那道黥刑。她对她太温柔,以至于他一时间没往这边想:“姑娘想怎样做?” 姜眠嘿嘿笑,从怀中抖出几支细毫毛笔和一些瓶瓶罐罐,介绍道:“我想过了,黥面和别的刑罚不一样,此较好装扮,两天我一直在练习,现在已经掌握的差不多啦。反正外面人都以为我要时时罚你,我每天来给你画上,也不会有人怀疑。” “您要以笔画就?” “嗯。” 宴云笺侧头,忽地失笑:“姑娘不必费这个心。” 他笑起来真好看,那唇角一上扬,就为他容貌增色万千。姜眠被这笑看呆了下,问:“你为什么笑我呀?” 宴云笺微怔,唇角恢复如初。 姜眠看着他惊鸿掠影的笑消失,挠挠头:“啊……是不是我哪里说的不对?” 宴云笺道:“不是不对。” 其实真论起来,他从不喜愚蠢的人。深宫里有多少聪明毒辣之辈,至少为自己那份活,而愚蠢的人却连自己因谁而死都懵然不知。 可身边这位小姑娘却实在是蠢的可爱。他心里无奈,又多出许多耐心。 “您如此维护,已是莫大恩情。这法子既费心思又易露出端倪,于您不利。” 宴云笺温柔道:“您只管在我脸上黥字便可。云笺伤痕无数,只会将其视作普通的一道,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您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姜眠忙摇摇头:“这肯定不行……” “我不想再伤害你了。”他说。 姜眠一时失声。 宴云笺如此明彻,又这么体贴。他竟宁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也不愿就势承下她的善意。因为这份善意,很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她下意识握紧双手。 他和现代历史体系中的描述大相径庭,所有历史剧与穿越小说中,他无一不是那种妖里妖气的、美中透着阴狠、嗓音尖酸、言语粗鄙的丑恶形象。 他这样,让她真的很难将他和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奸臣联系在一起。 姜眠好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宴云笺……你不用想这些,你没伤害到我。我不过在你脸上画些东西,并不辛苦。而且这些不会露馅的,就算真被人瞧出来,我也有办法应付。” 宴云笺轻道:“只是这样,到底不省心。” “如果一劳永逸的办法是糟践你,那我乐意被麻烦。” 宴云笺不再争,只低声道:“好。” 他说好。 可姜眠却并不觉得放心。 总觉得哪里不对……姜眠望着安静的宴云笺,忽然道:“你自己也不许乱来,如果我走后,你按照我笔触痕迹划伤自己的脸,我就——” 她不知道该怎么威胁,因为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也不怕失去什么。 “我这两日也了解了,乌昭和族人很看重誓言,对不对?”姜眠这么问。 宴云笺何等聪慧,他明白她的意思,而这种明白,带来的滞涩感从心间一直到喉咙口。 他低声:“是。乌昭和族重誓言逾越生命。” “那你把手举起来。” “您愿意相信?” 这句话,问的浅,意义深。姜眠竟一下就懂了:“我始终相信世上所有人有重义的,也有寡恩的。乌昭和族人也一样。” 宴云笺沉默片刻,抬起手,却不是常见的手势,而是扣起大拇指与无名指,横臂将手贴近心口。 他动作凝缓,像花了很大力气,却很虔诚。 “你就说——”姜眠想一想,“我对姜眠发誓,永远不会伤害自己。” 宴云笺静了两息,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最终他开口:“以乌族之血向姜姑娘起誓,云笺……永远不会伤害自己。” 姜眠确认:“你会遵守誓言吧?” 他说:“我会。” 姜眠这才拿起笔笑道:“这就对了嘛。来来来,你相信我,我知道外面那些人不好糊弄,虽说这些东西简陋点,但我也能画的特别逼真,谁也看不出来——那我开始了啊。” 一边闲聊,姜眠的手扶在他颊边。 肌肤相触那刻,宴云笺如过电般一颤。 “……我吓到你啦?”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本来很坦荡的姜眠有些窘:“对不起,我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 她很无辜,“因为要画在脸上嘛,不扶着手会抖。” 宴云笺低声道:“没有,是我走神了。” 就在姜眠的手再度靠近之时,宴云笺微微偏头向后躲去。 “姑娘还是别碰了。” “你不舒服?” “不是,”他说,“是怕脏了您的手。” 姜眠一顿,放下笔,认认真真望着他:“不要这么想。” “我不觉得你脏,更不觉得与你接触会弄脏自己。” 宴云笺道:“您待我太好。若有一天被人发觉,届时流言蜚语,都污秽不堪。” 姜眠道:“那是别人脏,不是我脏。” 宴云笺失神,半晌无话。 她身上馨香和暖的气息不断在鼻尖萦绕,像冬日腊梅上的一抷雪,干净,清甜,逼退方寸间的污浊。 “说不过了吧?哈哈哈……”刚刚说出那般有力量的字句,转眼间她又自己笑开,“输了就乖乖听话,不要动,不要躲,很好。” 她的话似有蛊惑,让他一瞬间贪得无厌。 明知不该让无辜的月光映照污泥,可这一刻他欲念贪起,竟敢真不去躲。 乌昭神明在上,再得寸进尺,必有报应。 “您……” “嗯?怎么啦?”她馨甜气息靠的很近,不知不觉染红他耳畔。 宴云笺摸索着伸出手,碰到桌边一个小罐子,拿起递给姜眠,声音低低:“姑娘,若您不扶着会手抖,不如抓着这个抵在我脸上,可好?” 姜眠看着他轻轻颤动的睫羽。 虽然不知道宴云笺怎么有机会读过书,但他的仁义礼法已浸润身骨。 他守礼,她不想让他为难,接过来:“好吧。” 润泽的玉罐代替手指,宴云笺终于安静了。 “凉吗?” “不凉。” “那脸上会痒吗?” “不会。” 姜眠忍不住笑,毫无杂质的纯澈笑意落在宴云笺耳中。 太干净了。他闭上眼睛。 他半生无数布局,靠近她是他最悔之事。 脸上间或传来细绒绒的触感,似羽毛般轻盈柔和,宴云笺一点点捕捉,将每一丝都锁进记忆深处。 但接着,他告诉自己—— 开弓没有回头箭。 9 兰因霁月(三) 梁朝末年是繁荣与战乱割据的景象,也是华国历史上风云人杰辈出的时期。 在这个时代,除了姜重山,宴云笺,梁惠帝,还有一位无论怎么数都越不过去的千古人物。 文永十八年,中书令顾修远的嫡长子顾越连破奇案,擢升为正三品辛狱司卿,也是历史上以弱冠之年身居正位最年轻的辛狱司卿。 他的名号,在千年以后叫的比自己父亲响亮百倍。 春日匆匆,新绿嫩芽已成细细枝叶。 宫城里流言在角落暗暗滋长。 “听说这个月顾老大人已经给陛下上了第三道折子了。” “嘘。这种事哪是你我配拿出来嚼舌头的。” “不是我搬弄是非,只不过惋惜罢了,姜小姑娘好好一个清白的姑娘,竟这般命苦,一个欲血之疾,叫她被一个贱奴纠缠上。本身就够更恶心了,那人又不是个普通身份,放哪都是个雷,也难怪顾老大人急。” “还说呢,顾越大人这两日也要回京了吧?” “嗯,昨个小祥子从外头回来,听顺德门当差的官爷说就这两日了。” …… 四月廿二,顾越的车驾缓缓驶入京城。 “这案子结的漂亮,真是不错,”皇帝看过,抬头赞道,“顾越啊,这件案子蹉跎了大半年,有此结果实属不易,你功劳不浅,可想好要什么赏赐?” 他龙心大悦,说起话来也带着些淡淡的长辈口吻。 顾越道:“为陛下分忧,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论赏。” 他顿了一下:“陛下,微臣一去数月之久,难得进宫,还请陛下恩准微臣向太后请安。” 皇帝望着他,唇角噙着一抹了然笑容——外臣无旨意,是不得出入后宫的。 “想向太后请安?”他问。 顾越沉稳道:“是。” 皇帝笑意加深,目光落在桌面左侧的那一沓折子上,伸手点了点,“就这十天里,你父亲已给朕上了三道折子,封封皆是为你。你可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顾越静了下,道:“微臣明白。” “顾越,你还年轻,许多事情要多听你父亲的教导。你一路风尘颠簸,回来了就来复命,还未归家。等回去后,要好好陪你父亲说说话。” 顾越抬头,“是,微臣谨记。” 皇帝望着台阶下那张俊逸年轻的脸:“你是懂事孩子,你父亲看重你,朕也喜欢你。” “好了,你母亲是太后的唯一的外甥女,太后素来最疼她,连带着也牵挂你。去吧。” 顾越微微启唇,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最终未发一言,默默行礼告退。 在德宁宫与太后请完安,外面已暮色四合,晚霞绚烂。 他在承清门外风口里站了会,与挺拔的松柏遥相辉映,俊朗眉眼带着层灰蒙蒙的阴翳,忽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 刚行至姜眠的沁沅殿,便听见里面一阵清脆娇憨的笑声。 他静听片刻,眉宇间阴云渐沉。 提步进门,掀一眼向他仓惶下跪的宫人,语气平淡: “去叫姜小姑娘出来。” “是。” “将那奴才也提来。” “……是。” 姜眠在屋中听见动静不对,拍拍十公主赵锦的手示意她等会儿,揣着好奇跑到门口查看。 门外台阶下立着一长身玉立的男子,剑眉星目,绛紫色官袍衬得他肤色白皙。神色淡漠,带着一层薄冽的冷厉。 他们二人对视着,他不说话,姜眠也不敢乱说什么——来这儿这么多天,她第一次看见穿官服的人,既不认识,她就乖乖行了一个福礼。 赵锦跟出来看:“哎呀,这是谁的阿越哥哥回来了!” 她给了姜眠一肘子,冲她挤眉弄眼:“阿眠,高兴傻啦?顾大人哎,怎么不叫人呐。” 顾大人,阿越哥哥。顾……越? 这是顾越?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作为同处一个朝代的千古之人,顾越完完全全是宴云笺的对照组。 他的功绩被歌颂几千年,兼又品性正直,能文善武,是个极有魅力的历史人物,连埋骨的贺棠古祠都评上国家级景区,淡季每天也有十几万流水。 此刻见到真人,更觉眼前一亮。 姜眠想起现代爆火的历史剧顾越传,那已经拍的很好,但现在才知道,顾越身上的气度根本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演员可以拿捏的——尽管他现在看上去也年轻得很。 姜眠本想照赵锦提醒唤一声阿越哥哥,但话还没出口,侧边却传来动静。 是这儿的首领太监,身后还跟着宴云笺。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黑的衣衫,眼上覆着布带——为他装扮黥痕时,姜眠特意画在他左眼下的位置,经软布一遮,只露出狰狞墨痕的边梢。 很奇怪。 宴云笺和顾越比起来,竟并不显得单薄。若顾越是天边的霞云,他就是暗夜的静海,深沉浩瀚,只简单打扮,一副身骨中的气度竟不输身着官服的顾越。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姜眠皱眉:“我不是说过谁也不许去见他吗?你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是我吩咐的。” 姜眠循声音来源转头,对上顾越冷淡的眼。 对方上前一步,却没看她,而是望向赵锦:“请十公主见谅,微臣可否与姜小姑娘单独说话?” 赵锦头脑简单得很,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很大方道:“这是自然,我这就走。你们好好说话。” 她高高兴兴走了。顾越目光才落在姜眠身上,冷静,恰到好处的锋利。 姜眠咽了咽口水,刚才那句“阿越哥哥”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他开口,公事公办的口吻。 姜眠不自觉咽口水,点头。 “进去说。” 他看一眼宴云笺:“你也来。” 刚才十公主来找姜眠玩,两个人能闹,屋里乱糟糟的,东西桌上地下全都是,简直不忍直视。 顾越一进来也不说话,就盯着满屋狼藉看,姜眠摸不准情况,试探一声:“阿越哥哥……” “谁让你这样唤我。”顾越淡淡问。 宴云笺往姜眠方向微微侧头。 姜眠一怔,改口:“顾大人。” “你给我的信,我没拆,”他从怀中拿出厚厚一沓信笺,放在桌上,“我说过我在外办案,你少寄这些。” 姜眠看着。这些信明明不是她写的,她竟不知为何面颊羞红,大觉难堪。 顾越道:“你我已有婚约,这些心思大可不必。拿去烧了。” 宴云笺眉心蹙起,只听姜眠什么也没分辩,默默捡起桌上的信扔到香炉里,空气中充斥几缕烟气。 姜眠做完,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顾越与她对视一眼,转头瞥宴云笺:“跪下。” 宴云笺沉默一瞬,从容抚衫矮身,跪在他刚才所站的地方。 “眼上的东西,摘下来。” 他抬手解开。 姜眠动了动唇,却终究将话缄默在口中。顾越的身量很高,宴云笺比他还要再高出一点点——眼下他却只到她胸口处,她看着有点不是滋味。 他的屈辱让她不安,可若求情,却实在没有立场。 姜眠摸不透顾越心思,正想着说些什么,顾越却忽地拿起桌上剩的半盏茶水,扬手向宴云笺脸上泼去。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间,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可宴云笺竟偏头躲开那水,从容沉稳,连一滴都没沾湿了他。 姜眠吓了一跳,对着顾越:“你干嘛!” “你竟能躲?”顾越直到到现在,第一次拿正眼瞧宴云笺。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对方这副身手,倒是难得。 然而,他音色又沉下几分:“你竟敢躲。” “毒液泼进你眼中时,你都没躲,眼下倒是肯躲了。难道皮囊会比双眼还重要?”他说着,又看一眼姜眠。 宴云笺道:“是奴冒犯了,请大人责罚。” “嗯,”顾越点头,“我这杯茶,你得受着。” 一面说,他又慢条斯理倒出一杯热茶。 姜眠心下发凉。 顾越是千年难遇的断案奇才,他那双眼如鹰隼一般,只需一眼,便可勘破无数迷障。 眼下这档口,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姜眠趁顾越倒茶的功夫,径直走到他二人中间,伸手拦下对方端茶的手:“我知道大人心里明白,你有话好说,直说,不要这样。” 顾越盯了她很久,放下茶杯:“好。” “他脸上这些小把戏,是你的手笔?” “是。” “你认得倒快。” 姜眠抬眸:“只是没什么可狡辩的。” 顾越掀唇一笑。 “未入京城,我便听到许多流言,但到此刻才有结论。”他语气平淡地陈述,“你对这亡国奴好得很,这件事解决起来,比我想象中棘手。” 宴云笺开口:“顾大人……” 顾越厌恶道:“我没有问你。叫你进来自有用处,闭上嘴候着。” 姜眠皱眉:“大人是讲道理的人,应已知所有事情来龙去脉,那么也清楚这件事宴云笺无辜。他救过我,我不应该因为染了欲血之疾就责怪他,怨恨他。” 顾越接过她的话:“但你不该费尽心思周全他,善待他。” 那点因历史而来的好感有点淡了,姜眠说:“他如今已是我身边的人,我要如何对待自然由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顾越勾唇慢慢重复一遍,道,“你我婚约在身,你现下是姜家女,日后是顾门妇,你能做多大的主?” 这话已经算很不客气了。 宴云笺长眉紧拧。 姜眠毕竟不是真正的古代深闺女儿,倒不会被这一句话吓着:“原来你今日是来做我的主的。” 顾越道:“也不算是,你到底无辜。我不想因为这么个事,做了回小人。” “你我多年婚约,人尽皆知,我不会背弃你。但护你尊严,你也要全顾氏颜面。进门后,你应得的尊重不会减损丝毫,我只当他是你的一件嫁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姜眠想听听有多荒唐:“什么条件?” “顾家要给皇上一个态度。” 顾越取下别在腰间的匕首递来:“你天真单纯,我可以慢慢教你,现在他脸上黥字,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原来他叫宴云笺进来是为了这个,姜眠盯着那把锋利冰冷的匕首:“大人要求应该不止这个吧。” 顾越看着她:“你是我的未婚妻,你的东西,我会替你保管。” 他将宴云笺称呼为“东西”。 言谈间已不把他当人看,更别说之后他能不能有当人的待遇。 毫不犹豫地,姜眠拒绝:“不行。” “你说什么?” 姜眠抬眸,双瞳澄澈,雪肤乌发,美的氤氲朦胧的脸庞分明一层独特的明快韧劲。 她说:“我说‘不’。” 10 兰因霁月(四) 此字一出,满室寂静。 宴云笺循着那道明朗甜暖的声音偏头,看不见什么,却仍怔然那个方向。 顾越的条件,开得不算过分,替双方考虑周全。 他的承诺也得体宽厚,得失利弊的天平倾斜下来,几乎没有人会去拒绝。 可她说不。 宴云笺只觉她拒绝顾越的那把匕首无声刺进自己胸膛,虽不疼痛,却桎梏他的呼吸。 顾越看了姜眠很久。 他面色倒看不出愤怒或是别的,只是打量,仿佛将目光化为利刃,看穿这娇贵柔稚皮骨下的倔强灵魂。 “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问。 姜眠当然清楚,“我知道,我把人交给你,他就很难再见天日了。” “人。”顾越咀嚼一番这个字眼,勾唇,“是人还是畜生尚未可知。” 他慢声道:“人知恩义,畜牲却不晓得,说不准日后会反咬一口喂它的手。” 这话可不准确。 姜眠承认顾越的才干,更不怀疑他的历史地位,但面对这个刚及弱冠的少年,她还是没忍住。 不是顶嘴,只是陈述自己内心的想法:“那可不一定,人有时候还不如……呢。”顾越用“畜牲”指代宴云笺,可她不想这样说他。 顾越脸色骤然阴沉。 他不说话,向姜眠逼近两步。 “顾大人,”宴云笺出声阻拦顾越步伐,“大人莫要动怒,姜姑娘的意思是,奴虽生了一副人皮人骨,却上不得台面,不如牲畜。还请大人不要误会姑娘。” 顾越垂眸。 不知是说谁,还是说整件事,他吐出几字:“真是可笑。” 嗤笑过后,目光刮过宴云笺,话却是对姜眠说:“你我缘分虽浅,但到底唤我多年兄长,我奉劝一句。” “此人慧极,诡谲莫测心术不正,你拿捏不了。” 姜眠说:“我没想拿捏他。” 顾越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很好。你既决定,我也解脱。” “这种麻烦东西我本也不喜沾染,你自己小心管教吧。” 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谈到头了。 姜眠道:“大人来一趟辛苦,我送大人。” “不必,你我日后最好少在一处。”顾越将匕首收回腰间,再也不看姜眠,“走这一趟,仁至义尽。姜眠,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微微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眠跟上两步透过门缝张望一会,确认外面没人了。 “宴云笺,”她反身跑回来,“没事了,快起来。” 她拉住宴云笺臂弯,轻轻用力,宴云笺随着她的力道缓缓站起。 “对不起啊,我刚才没有护住你,让你一直跪着。”她瞧见他衣摆处沾了灰白,自然地弯下腰帮他拍一拍膝盖间的尘土。 宴云笺忙紧攥那块衣料:“姑娘,别……” “没事啊,”姜眠打理好,拉他坐在桌旁,仔细瞅瞅他的脸,笑了:“还好还好,没沾到水,出去不会有人看出什么。” 说到这她不放心,咬着下唇,“就是顾越已经看穿了,他来这一回,心里也不舒坦,不知道他会不会将你面容未损的事禀报皇上。” 宴云笺轻声道:“不会。” “真的?” “顾大人已有决断,不会与一个奴才为难,自降身份。此事他不会再插手了,”他顿一顿,说,“对不起。” 姜眠一下坐直:“干嘛说对不起?” “我……” “哎呀好了你不用说了,”忽然姜眠伸手抵住他嘴唇,语气带着笑意,却很认真,“还是听我说吧。这些话我原来没跟你说过,现在你不用再回和州亭,只在我身边,那我就要与你说个明白。” 她温热的指尖如花瓣般柔嫩,软软相触,却反而像长刀一路从喉咙口刮到心底。 “你没做错事情,不用说对不起。顾家要退亲也好,不待见我也罢,这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也许你觉得,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你,或者说,因为你的身份。但这是他们的目光与想法,是他们不能容人,而不是你的错处。” 宴云笺道:“今日之事,姑娘认为是他人不能……容人么?”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姜眠说到这一节,不自觉带了现代思维,“如果因为身份——哪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从来没有错。”她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长大,说起这些比同龄的孩子通透很多,“别人轻视你的出身,已经是不应当,如果你顺承他们的意思,也觉得自己不好,会让父母难过的。” 其实她年纪小,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是生长在新时代,在人人平等的思想下,随便说出什么都会在这个腐败陈朽的王朝闪闪发光。 宴云笺微微侧脸向窗外,额前的碎发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的暖光,像日暮时分的神祇,不食烟火的透明感。 他说:“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姜姑娘。” 姜眠眉眼微弯:“那我就做第一个呗,这世上这么多事,总要有人做第一个的。” 宴云笺低头,唇角轻牵微笑起来。 夕阳余晖中,他的笑容无双惊艳,如一幅静静的画卷。 姜眠喜欢看人笑,更何况是宴云笺这样笑起来姿容无双的养眼模样,仅仅是这样已经足以颠倒众生,不知他双目完好,那双眼睛顾盼流光该是一副怎样景象。 离得近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更清楚,仿佛漆黑天幕上的金色天河,优雅纯净美得叫人屏息。 有个问题在姜眠心中困扰很久,她想了想:“宴云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姑娘请问。” “这话对你可能会有些冒犯,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姜眠看见他那双焕散空茫的眼中,真真切切流露出些许浅淡的笑意。 “姜姑娘,无论你对我说什么话,都不会冒犯到我。” 姜眠便柔声问了:“宴云笺,你的眼睛是生了什么病吗?” 她避重就轻,不提那个字,这份心思可怜又可爱,宴云笺温声说:“姑娘,我的眼睛已经瞎了。” “会好的,”姜眠立刻道,“你以后肯定会好的。” 历史真相如何她不知道,但是作为一个朝代最后的缩影,宴云笺五官健全,并无任何折损。 “你的眼睛长的很漂亮,要是看不见,太可惜了,我会帮你想办法治好的。”大概觉得自己前一句说的太笃定,姜眠又找补上这么一句。 “我的眼睛生的漂亮?”他重复。 “嗯,是啊。” 她语气轻快的肯定,带着一点点不解的尾音,仿佛不知道这显而易见答案的问题他为何要多问一遍。 “我随父亲。” 他心口滚烫,犹豫过,但仍对着干净绵软的云团吐露一句骄傲的心迹。 姜眠笑道:“那你父亲的眼睛肯定也特别好看。” 手掌中的肌肤有轻微的拉扯感,姜眠看见宴云笺浅浅弯起的唇角。 他这次未覆双眼,笑起来,线条优美的凤眼微弯,像月牙,带着难得的点点孩子气。 姜眠看见了,只是歪着脑袋挑下眉,什么也没说。 她不要提醒他了,就让他多开心一会儿吧。 半晌,宴云笺轻轻碰了下眼尾:“多谢你,姜姑娘。” 他面对着她,语气极其认真,那种郑重其事,连被遮住的双眼都似有透视之感,仿佛被他望着一般。 姜眠看他满身清冷骨,坦坦荡荡,心中微微一动,说不上是虚还是什么,岔开话题,“宴云笺,我见你总是覆着眼睛的时候多些,为什么呀?” 宴云笺应了一声:“我的眼睛沾了毒,每见阳光……” “见阳光会痛是不是?” 他迟疑,轻道:“嗯。” 相处这么多时,姜眠对宴云笺的性子也有点点了解,能让他低低应下一声的苦痛,那一定早已万般难熬。 她想也没想,立刻道:“那你现在快系上。” “没关系,在室内好些。” “那也系上。” 宴云笺只得照办。 姜眠凑近些瞅,他脸色尚可:“宴云笺,我以为你眼睛受伤只是……竟然还会一直疼?我要没问,你都不说么?那怎么办……” 找太医院没用,不会有太医敢治,她本想等姜重山回来,从他那请个好大夫给宴云笺医治,可现在他却要辛苦再熬。 她伸手碰宴云笺,又不太敢,只轻轻点了点他覆眼布带,“这是什么毒?” 宴云笺轻躲了下,摇头说:“不知。” 姜眠软声央道:“你知道的,你知道吧?你告诉我,我才能早点想办法。虽然我也能自己查,但是怕让人看出来,而且我查哪有你直接说快,你就要多遭罪了。” 宴云笺:“但……” 姜眠扯扯他袖口:“快说,说吧,不要但是、然而、可是这些。” 宴云笺却真的很难启齿。 他没预到她竟不依不饶追问至此,这不仅仅是说出一个答案,如果她只为满足好奇心,倒也罢了,此时此刻,他回答她的问题,就是一种索取。 索取,比付出更需要敞开心扉。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有此权利。 姜眠看他仍沉默,想了想,说:“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毒,我就会去想解毒的办法,就好像成了你向我要解药一般?——当然不是这样啊,我知道了怎么能不管,会吃不下睡不着的,你告诉我,让我少担心些嘛。” 宴云笺失神两息,最终低声:“姑娘,此毒名为鸩蓝雪。” 鸩蓝雪,姜眠用心记下。 她望着他,“那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好受点?” 宴云笺温柔道:“我遮住便很好。” “遮住就行吗?你等我一下。” 她很快回来,手势轻柔解下宴云笺覆眼的薄薄布料,那料子极为粗糙,拿在手上甚至透手,遮光效果差得很。 “你用这个,这个布料厚实却很软,不会磨到皮肤,遮光还好,”姜眠把刚拿的布带系上去,“而且这个外表看起来很朴素,别人看不出什么。” 眼周围上柔软布带,轻的如天边的云,带着珍惜意味阻绝阳光,削减大半刺痛之感。 天上的阳光没有了。 她身上的光,却明亮温暖,比日光刺目。 宴云笺微微仰头,修长鹤颈上喉结滚动了下。 欠她的,只怕此生还不尽了。 11 兰因霁月(五) 嫩柳新绿,清新和暖。 暮春的花枝疏影中添了丝丝闷热暑气,斑驳树丛枝头偶尔传来一两声黄鹂婉转轻鸣。 清林台。 皇帝闭目靠在宽大赤金龙椅里,一手搁在扶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些许动静,皇帝微微睁眼,浑浊双目流露阴毒精光。 吴绍海走进来,躬身行礼:“启禀皇上,人到了。” “传。” 说完他重新闭上眼睛,听着那道细微而克制的足音走进来,跪立于地,低声请安。 皇帝掀了一眼:“你来这边,没人看见吧。” 宴云笺道:“是。” “姜眠呢?” “十公主约了姜姑娘去御花园,她不会知晓。” 皇帝不轻不重嗯了一声,忽地上下扫一眼宴云笺,道:“朕面前,竟敢覆眼遮面不敬天威。” 吴绍海立刻上前,宴云笺却沉静从容弯腰,稳声道:“奴有罪,岂敢劳动公公,莫脏了公公的手。” 说罢他抬手绕至脑后,迅速解下覆眼的布带对叠两折,随手收进胸口。 皇帝又道:“退后些,你离朕太近,让朕平白染了低贱晦气。” 其实宴云笺的位置距皇帝很远,但他也通透,依言而行。 退后三步正是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片金灿灿日光,站在光下,他的脸庞显得越发苍白,紧闭的眼皮轻颤,表情却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皇帝这才满意,远远地盯着他脸看:“这样一张皮,可惜了。姜眠这次倒狠辣。亏得你相貌肖父,几乎没有仪华的影子,否则朕还真觉得惋惜。” 宴云笺低一低头,将脸颊上那片墨黑狰狞更低到阴影里去。 “朕知道,前些日子顾越从太后宫里出来,去了姜眠那里,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皇帝揉着眉心,“这孩子宅心仁厚,到底是欠了点火候。不像你,身上流着低贱的乌昭和之血,天生一副忘义之骨。” 宴云笺低声道:“是,奴怎可与顾大人相提并论。” 皇帝沉默盯着他。 相提并论,那要看怎样提,论什么。 这人出生在国破家亡之后,骨子里却是天生的孤傲矜贵,他费心磋磨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将他稍稍磨出一副奴才贱样。 皇帝微笑:“你的确不配,若朕的皇妹看到你此刻模样,必定不会再与朕那般任性倔强下去。” “罢了,不提这些。朕叫你卧底在姜重山身边,你选了姜眠做切入点,选的妙。”他另起话题,阴沉笑了几声,眼似毒蛇一般盯着地上的人,缓缓抚掌,“你看得比顾修远都透。既然知道朕对姜眠的打算,你该清楚怎么做。” 宴云笺手掩于袖,缓缓握紧。 他看不见,眸心也只是对着台阶下方的某一处虚空,却漆黑的深不见底:“是,奴明白。” 皇帝道:“盯着点,暗中把握下分寸,别叫姜眠死了,朕不好对姜重山交代。” 宴云笺神色寻常:“是。”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宴云笺虽得力,皇帝多看一眼也觉得厌烦,挥手道:“下去吧,吴绍海——” 吴绍海忙上前两步:“奴婢在。” “找个人跟着,以后朕传召,都需要人从旁看着,不准这奴才独来独往。” “是。”吴绍海恭声应下,转身踢一脚身后的小太监,低骂道:“没听见皇上吩咐么,还不跟上那贱奴。” …… 成复跟着宴云笺出了清林台,他本就要避人耳目,路选的偏僻,走出几十步周围已空无一人。 成复几次张口欲言,却都咽回腹中,宴云笺内息强劲,他却体弱习不得武,故而对方未先说话,他不确定周围是否隔墙有耳。 直到宴云笺的脚步缓滞,成复才知安全了。 “方才赵时瓒什么意思?你选择从姜眠入手还有其他打算,你还看出别的什么?”成复急问。 宴云笺没有回他的话:“你行路不稳,是足上有伤?” 听到这话,成复眼中的急切褪去,却换上一副讥诮面色:“这个,呵,”他古怪地笑了下,“不过被削去两根脚趾罢了。” 宴云笺面色凝重:“怎会如此?” “你被赏给姜眠为奴那晚,我以为你伤重,入夜寻你……归去路上被人发现,虽然用计脱身,但也免不了受些活罪。” 宴云笺抿唇,静静道:“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成复语气生硬,垂眸看着自己身上暗色的太监服,目光寒凉,“我本也是残损之躯,也不在乎再短些什么。” 他冷声道,“我只想知道赵时瓒什么意思,你从前未提过。” 他语气凉的连初夏都丝丝暑气都驱散。 宴云笺默了默:“这些事情,少知道吧,无一样有万全把握。你现还身在局外,若来日真出纰漏,也可保全。” 成复直问:“宴云笺,你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气氛陡然凝沉,空气仿佛被阻绝般的滞涩一瞬。 宴云笺静了静,道:“不是。” “那就说。” 半晌,宴云笺提点:“赵时瓒欲把姜将军打入冤狱,通敌卖国是株九族的大罪。” “可我们不会让——” 宴云笺侧头向他。 成复目光一凝,才反应过来自己想错了立场。 站在他们的角度姜家当然无虞,可赵时瓒却不知,他以为捏住宴云笺,还做着他的春秋大梦。 成复道:“赵时瓒以为必能冤除姜家,如若姜家与顾家结亲,那么九族之内,顾家也保不住了。” 顾氏一族好歹算外戚,太后也不会同意的,从皇帝要动姜家心思那一刻起,这门亲事就不可成。 可在皇帝心中,姜氏这座高山并非草木可以轻易撼动,要想连根拔除需要时日。而姜眠就要及笄,总要嫁人的。 成复脑中闪过一道雪亮:“姜眠嫁谁都是不妥,唯有嫁入皇室,才能尽除姜家而不伤他人。” 宴云笺道:“有些缘故,但不全面。姜小姑娘被皇帝扣做筹码多年,既尝甜头如何肯舍,如今姜帅凯旋,尽辞恩赏,赵时瓒不得不还其明珠。” “但如此一来失去制衡,许多事情他不敢放开手来。” 成复听得明白:“年少时名曰寄养,及笄后便去做皇氏妇,倒更光明正大了。若真如此,姜眠这筹码,赵时瓒真可拿捏到姜氏大厦倾颓那一日了。” 他们向前走去,细长的柳叶阴影斑驳,将他们身影遮掩的影影绰绰。 成复忽然道:“不对。不对啊。” “赵时瓒有六子,大皇子与三皇子早夭,行二的太子已有太子妃与两位侧室,四皇子亦是一妻一妾,六皇子年幼,眼下只有一位五皇子可堪匹配。” “可……赵满那般不堪的纨绔下三滥,曾淫杀母婢,强占民女,如此龌龊,姜帅如何能答允将爱女许嫁?” 宴云笺笑了一声。成复从未听他笑的这般阴冷。 成复明白过来:“……赵时瓒手段一向卑劣。” 想到此处,几乎是豁然开朗:“你早就看透这一层,等姜眠蒙遭大难,你将计就计略施援手,还能一跃成为姜重山的恩人。” 宴云笺本一直垂着眼眸,闻言慢慢抬起。 漆黑瞳孔周围的暗金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似冷漠而艳丽的宝石。 “你这样想?” 这很正常,成复随意应一声,纵使宴云笺情绪微妙也没放心上。 只看他眼底已泛出红血丝,迟疑道:“鸩蓝雪之毒落于肌肤犹如刀绞,阳光照射更是难熬,这也没人看着,不如……不如……”他越说越轻,“不如你用布覆上吧。” 宴云笺道:“不必了。” 成复转过头去,“也罢,快到了,你再忍耐下。”他想了想,另提道,“姜眠的事情,我还有个想法。” 那两个字,柔软可爱。从对方口中道出总觉龃龉抵触。 宴云笺不动声色:“你说。” “赵时瓒龌龊不堪,赵满更是荒唐淫逸,他们的手段一向粗暴。你想借此东风定要把握好度——不能不救,却又不能救的太早,”成复思路越来越通顺,索性将话挑明了说,“就让赵满去糟践姜眠,全了赵时瓒的心,届时你再出手,起码让她少受些罪,也挣下姜重山的恩情。最重要的是,此事若成,必然挑起姜家对皇族的滔滔怒火,这样,我们后面的路也好走,一举三得。” 这段混账话里有个极刺耳的字眼,宴云笺眉心紧拧。 见他不答,成复侧头望去:“这是最完美的法子,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他盯着宴云笺眼下的可怖墨痕,忽然冷笑,“哦,你觉得低劣是吧?” “你是看不见你如今什么样子,还有何可迟疑的。你容貌已毁,她这般心狠手辣,你何必怜惜。” 闻言,宴云笺先抬手轻轻碰了碰肌肤。 这样的触碰,慢慢唤醒她轻如云朵般的手势和毛笔画过的酥痒。他不想她心思纯直手却巧,脸颊上仿佛妥帖安全的护身符,连成复这样谨慎的人,距离这样近,竟没发觉。 他放下手,沉声道:“这算不得理由。” “你是最聪慧的人,”成复说,“根本不必我来教,你怎会不知道只有这样,才对我们最有利。” 是啊。 确实如此。 “可好好的姑娘,凭什么给人糟践。”宴云笺道。 12 兰因霁月(六) 这几日入夏阴雨绵绵,外面说姜重山的烈风旗已经到了西门关,入京指日可待。 这个消息传来,连宫中刮的风都带着微妙。 这日在太后宫中陪着说话,外面下着雨闷热异常,姜眠看着窗外,心里总觉不安。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明里暗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较平常更多,且模糊莫名。 “阿眠说笑了半日,这会子乏了是不是?”太后笑吟吟地,一脸慈爱,“看阿锦也打瞌睡了,等外面的雨歇了,哀家也不拘着你们在这,早些回去。” 姜眠弯唇笑,乖巧的格外招人喜欢:“是,多谢太后。” 太后目色怜惜,眼纹更深:“说起来,端肃那孩子左不过几日便回来,到时把你接走了,直如在哀家身上剜下一块肉般,哀家怎舍得?没办法,做长辈的心尖总是朝下,再舍不得,端肃和他媳妇儿都该跟哀家呕气了。” 端肃是姜重山的字,太后念起来格外亲昵,“只是这后面还有的他们夫妇忙呢,你眼看着及笄,跟阿越的婚事也该张罗起来了。阿越今年二十余二,长你八岁,按理说,孩子都早该有了,还不是为着一心等你。” 姜眠面上仍是笑着,不动声色抬眼看了对面赵锦一眼,她还是那副挤眉弄眼的揶揄状。 她心下奇怪太后这话,低下头做害羞的样子:“是……任凭太后做主罢了。” 正说着话,外边忽然阔步闯进一人,带着闷湿的潮气,笑语先至:“孙儿给皇祖母请安,许久未见,皇祖母可想念孙儿了?” 太后眼睛亮了一亮,整个人比方才多两分鲜活喜气,朗声笑道:“你这泥猴!看看淋这满身的水,还不让人拿净干净衣衫换上,小心着了凉。” 赵锦也站起来笑着行礼:“五皇兄好。” 赵满抬抬手,目光随意转了转,落在对面姜眠身上。 她今日穿一身浅黄色的云影绫,纤巧轻盈,在窗外垂丝海棠的新绿衬托下,雪肤乌发,愈显绝色无双。 “这是姜妹妹吗?去岁后便没再见过,却不想妹妹已不是孩子似的小丫头了。”赵满面上浮着笑,他模样还算俊俏,可因长了一双吊梢眼,目光显得精明轻薄。 姜眠来这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五皇子。第一印象便不好,只低头行礼,倒是太后笑道:“你这油嘴,怎的上来就哄人家。说来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没那么生疏,叫声阿眠也无妨。” 赵满便道:“皇祖母可冤枉孙儿,哪里是孙儿哄阿眠,眼下虽说明懿姐姐艳冠京城,只怕再过几年,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虽是夸奖,姜眠却心里发寒。 明懿是皇帝长女的封号,这位大公主仙姿玉貌,名冠天下,赵满如此夸赞自己是极高评价。只是场合不合适,有失妥当。 赵锦听着莫名,便直说了:“五皇兄今日怎么对着阿眠夸个没完,也不羞,叫阿越哥哥知道只怕与你置气……” “好了好了,你这快嘴,连你皇兄都编排上了,阿眠不是外人,当哥哥的还夸不得妹妹么?是见阿满没一同赞了你,咱们阿锦难不成吃醋了?” 太后笑着挪过话头,很自然道:“正好,雨也歇了,阿眠一个人哀家不放心,阿满去送一送。” …… 从太后的寿宁宫中出来,外面天正放晴,混杂着一丝土腥味的雨滴自叶片滑落,清新也闷潮。 “阿眠出入都不带侍女吗?这样可不好,回头我去禀了父皇,挑些伶俐的送到你身边。” 姜眠小心应对:“多谢五殿下。” 她确实不怎么使唤侍女,除了不习惯被人围着侍奉外,那些人恭谨又温顺的目光后,那种冰冷的监视感也让她反感。 赵满笑道:“哪儿就这么客气了?叫五殿下倒显得生分了,该叫一声五哥才是。” 他笑起来并不叫人舒服,虽然模样俊雅,笑容也浅淡,可挂在脸上平白显得轻佻,“也难为你,去岁父皇将燕阳巴州封赏给我,我一直居在那边,大半年不在宫中,可不是要忘了我的模样么。” 姜眠一愣:“燕阳巴州是您的封地?” “嗯,阿眠也知道?” “……略有耳闻。” 姜眠浑身止不住的发冷,暗暗咬牙远离赵满一步。 她想起来了。 梁惠帝的五皇子,历史上最出名的孽笔就是燕阳血案——二十四名良民之女在戴河沉冤八年,无一不是生前受尽折磨,被蹂·躏而死。 初见五皇子没想那么多,她本身没深度研究过历史,只不过有时听父亲提起。赵满是梁王朝中不起眼的炮灰,这个时代千古之人众多,梁惠帝的五皇子少有翔实笔触记载。 所以姜眠也是此刻猛地想起,梁惠帝五子,毒辣残忍。 赵满看姜眠忽然脸色发白,这副娇柔模样更激起他兴趣,口中怜惜道:“怎么了阿眠?好好的忽然发起抖来,可是冷了?”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牵姜眠—— “顾大人!”姜眠缩手的同时,看到前方角门那一闪而过的紫袍身影,下意识喊出来。 顾越驻足,向他们方向看去。 赵满不动声色放下手,随意理了理衣襟,端起和善模样口吻亲近:“表哥难得进宫,怎么也没派人知会我一声?” 顾越只恭谨拱手:“见过五殿下。听闻姑母病了,今日才得空来探望,看过就走,未来得及禀报殿下。” 他口中的姑母是当今皇上的宜妃,也是赵满的生母。 赵满笑道:“叫你费心了,母妃的确常常惦记你。” 顾越点一点头,像是没什么话聊的样子,抬手打算告辞—— “顾大人,”姜眠硬着头皮叫住他,无论如何,只要太后和皇上这出戏没做完,他就依然是她的未婚夫,“五殿下的母妃尚在病中,臣女不好劳烦殿下相送,正巧遇上顾大人,烦请大人送我一程。” 顾越一双冷淡的眼扫过来。 那神色很凉,姜眠掌心一层湿冷的汗。 果然,他什么也没说,抬步转身离去。 这是指望不上了。 她心中既寒凉,又害怕,正要琢磨其他办法,忽然前面那人停下侧头:“你快些跟上,我还有事。” 姜眠低头向赵满行了礼,也不敢多看他的表情,小跑跟上顾越的脚步。 那天顾越说过要与她划清界限,果然说到做到,虽然答允她跟上,却也并无任何照顾的意思,大步流星走得极快,姜眠只能提着裙摆一路小跑。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她大可自己慢慢走,但刚刚被赵满实打实吓到,这会儿真不敢一个人。 “左转便是你宫院,我便不绕路了,”刚踏出福清门,顾越停下,语气沉沉,“今天当着五皇子全你的面子,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日后少攀扯我。” 姜眠不敢置信自己听见的话。 静了静气,她道:“你觉得我矫柔做作是么。” 顾越只发出一点冷笑的鼻音,却没回答。 姜眠实在没忍住:“我只是想保护自己。” 顾越侧头,终于认真看一眼姜眠。 “我给你指过明路,你不肯,”他说,“现在倒困兽犹斗,不想当棋子了?” 他话点得很透,姜眠今天接连见了太后和五皇子才明白的事情,却不知他何时早已看穿。 但姜眠道:“只能说你我对明路的理解有所不同。” “是么。” “当然是。” 顾越道:“听闻你这几日来往太医院频繁,你的明路又是什么,就为了那个贱奴?” 姜眠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不是贱奴。” 这回顾越是真笑了,但并非欢愉,反而凉薄:“你以为你是凭借什么站在这里,若你不是姜重山的女儿,以为我还会好好与你讲话么?” “若我不是,你想怎样?” 顾越淡淡道:“早就一巴掌掴在你脸上。” “这样啊,”姜眠说,“但没办法,眼下大人也只能暂且忍着了。您觉得我荒唐也好,无耻也罢,都是您的想法,我也管不着什么。” “但我已经得罪了大人,索性就得罪的更彻底一点,”姜眠说着向顾越蹲身行了礼,“这一礼多谢大人,方才到底为我解围,送我一程。” 旋即,她站直身体,扬手一巴掌打在顾越脸上。 “我与大人话不投机,难得这一点心意相通,这一掌还请笑纳,告辞。” 顾越一把攥住她手腕:“告辞?” 姜眠立刻扬声:“你非礼——” 她倒会倒打一耙,顾越怒极反笑,却撒开手:“闭嘴!再乱喊我拔了你舌头。” 闭嘴就闭嘴,姜眠闭了嘴,安静怒视他。 瞪了半天,他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她眼珠试探着微微一转,脚下后退一点点。 对方仍不言语。姜眠打了人有点挂不住脸,又觉得顾越莫名其妙,干脆直接转头跑了。 雨后的潮湿闷气中,顾越如鹰隼锐利的眼盯着姜眠娇柔稚弱的背影。她力气小,他脸上并不怎么疼。 他黑眸沉沉,直到人转过拐角看不见了,还望着那方向。 半晌,才收回目光,抿唇离开。 13 兰因霁月(七) 姜眠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系统。” “系统老师?系统大哥?” “你出来一下行不行,五分钟,我在这这么久,难道就没点积分什么的?没有福利吗?” “天王盖地虎?” “土豆?地瓜干?” 确定系统只能单线联系,姜眠有些沮丧地抱住膝盖。 今天一件件事堆积起来,她忽然勘破些许隐秘。 她是个好用的筹码,既然好用,必然有人想一辈子捏在手里。 嫁入皇室,是唯一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可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顾家不能无缘无故退亲,所以太后与皇帝都隐忍不发,当这门亲事还作数,乐呵呵张罗着——只等着她的错处。 如果,他们狗急跳墙,让赵满……姜眠生生打了个寒噤,真到那一步,在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她定再难自救了。 事情想的通顺,却越想越害怕。系统怎么也叫不出来,她是不指望了,虽然姜重山一家还有几日就回来,可虽然重名,他们到底不是自己父母,并不会给她太多安全感。 姜眠强迫自己冷静地捋,可无论什么办法,一无根基,二无人手,一个柔弱姑娘想解决此事,实在太难。 低落半晌,忽然她清润的大眼睛亮了亮。 若是……寻人帮忙呢? 略略迟疑,姜眠忽而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 宴云笺坐在书桌后,桌边放一碗清水,他没有纸笔,指尖轻轻沾水,在桌上缓缓滑过。 这里条件简陋,不过破旧椅凳和残损支离的木桌。他端坐在此,却仿佛一柄清雅出尘的青竹,给这桌椅添上古朴沉稳的矜贵。 修长指尖划过粗糙的桌面,字迹银钩铁画,苍劲磅礴,一反他对外的内敛沉静,尽显张扬洒脱之气。 他沉默书写着: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坚与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择取而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污也,亦犹此也……” 这是他父亲的句。 昭贤宗诗词无数,却早已绝迹,他只获这只字片语。是世上他与父亲唯一的连结。 他无数遍写过这些铿锵正直的字句,将它们深深刻进骨肉灵魂。 正当最后一个竖折弯钩写完,宴云笺手微微停顿,向门口方向侧耳。 有人来。 声音到了门口便停下,像是踯躅,始终再无声响。 宴云笺微微启唇。 他知道是她,一门之隔,那甜净清澈的感觉已经卷来。 这姑娘,遇着什么事了。 自懂事起,宴云笺从未在应对上错失半个字,眼下喉头换了好几句,却不知如何相请。 虚拳掩唇清咳一声,倒有些局促起来。 姜眠在门口做心理建设。 不是没犹豫过,自己来找宴云笺,真是有些离谱。可……这陌生之地,他竟算唯一可信之人。 深呼吸后,她抬手敲门: “宴云笺……” 里面立刻回应:“姑娘何事?” “我……” 门开了。 姜眠仰头望着宴云笺:“我想找你……说会话。” “姑娘想说什么?”他回手带上门。 不知是求人帮忙想套近乎,还是有几分真心,姜眠鬼使神差先说了句:“你别叫我姑娘了,我父母和朋友都叫我阿眠。” 宴云笺想不到她第一句就是如此难题。偏她还不觉得: “你也这么叫我就行。” 他双唇翕动,却怎么也唤不出来,倒将自己的心跳搞得一团乱。 最后,他求饶般地低声:“姜姑娘,您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么?” “噢,那倒不是,”姜眠摸摸头发,想再铺垫一下,“嗯……你在做什么呢?” 宴云笺没瞒她:“习字。” “在哪?” 他轻轻一点桌子,“以指作笔。但现下水迹应当干了。” 姜眠歪头看去,只见桌面确实有点点潮湿痕迹,具体字迹看不清楚:“宴云笺,你想写字怎么不跟我说?我下次给你带笔墨。” “纸墨留痕,反而不好,”宴云笺浅笑,“指笔水墨落于心间,不必陈于纸上。” 姜眠愣愣看了他一眼。 他的话合的上他不肯弯折的气度,真是风骨从容。姜眠眨眨眼,心间最后一点踌躇也没了。 他站在这里,仿佛一棵参天的树,坚韧,可靠,无双风骨。 “宴云笺,”她唤了一声,将心底隐忧和盘托出,“我……我有点怕。” 宴云笺怔忪,旋即眉心微拧:“出什么事了?” 姜眠上前两步,娇小的身躯完全站在他挺拔身骨笼下的影里,方寸之间都是他沉寂冽气息,坚稳而安全。 “我害怕,宫里的动静好像有些不寻常,姜……爹爹快回来了,我总感觉他们要在他回来之前做些什么,”姜眠小声说,“我怕皇上要把我嫁给赵满,让我一辈子留在宫里牵制爹爹。” “你很聪明,你……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教教我?” 宴云笺静默片刻,神色竟是动容。 但姜眠不知他因何触动。 “你想保全与顾氏的婚约吗?”他直接问她心意,声音低低,却沉稳坚毅,“若你想,便交于我办。” 这种听上去都天方夜谭的事,从他口中说出,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 姜眠连忙摇头:“不,我不想。” “我不想嫁给赵满,也不想嫁给顾越。” 宴云笺道:“好,那就都不嫁。” 姜眠想了想,一并交代:“而且我把顾越得罪透了,刚才在福清门那,我打了他一巴掌。” 宴云笺先愣,忍不住侧头笑了。 姜眠发现近来宴云笺在她面前笑的次数还挺多的。 只是他笑过后,又慢慢敛容:“他又欺辱你了?” 这“又”字从何说起啊?姜眠摇头:“也不算吧,就是说话讨厌。而且我打都打完了,也过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记不记仇。” 会吗?从后世角度观望顾越,他绝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但也许,只是从没人敢打他巴掌。 宴云笺静了会,不知在想什么。旋即没接着说这个:“姑娘这两天如常便是,其他事不用理会,我来处理。” 顿一下,他声线更低磁温柔:“不用怕。” 姜眠望着他,心绪起伏不定。 这一刻,那些白纸黑字和眼前人始终无法重合——出卖与背义的千古罪人,在高塔纵身自尽的残躯碎骨。 比起前者,后者的轮廓和眼前人更贴切。 姜眠说:“宴云笺,我听你说就不怕。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他喃喃重复。 很快,他正色道:“姑娘,云笺决不辜负。” 他又一次扣起大拇指与无名指置于心口。姜眠见过,这是他们乌昭和族人坚守的规矩,发誓时用的手势。 她被他的郑重其事逗笑了:“我知道呀,你不用这么严肃。” 宴云笺浅浅弯唇,却没解释。 乌昭和族负辱百年,冤背辜恩背义的枷锁代代不得翻身。 她永远不会懂得,她给予了他什么。 珍贵的、让他只要一想都觉得心脏颤栗的——信任。 为着这两个字,真叫人肝脑涂地。 14 暮冰化雪(一) 两日后。 赵满从外面回来脸色便不好,一双眼更吊上去,显得阴沉很辣。 进门一脚踹翻桌子,怒气冲冲坐下来。 宫女与太监见这架势,忙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不多会儿,外面传来声音:“启禀、启禀殿下,吴总管身边的人来了,说是替皇上送赏的。” 赵满冷声:“叫进来。” 成复走进来扫一眼屋子,弓下身一叠声地关怀:“殿下这是怎么了,凭哪受这么大的气?再是不长眼的货色罢了,回了陛下乱棍打死也就是了,何苦气坏自己的身子。” 赵满阴测测笑道:“要真能乱棍打死,本殿下也不至于烦扰父皇了。” 成复明白了,挥挥手,让身后的人把东西抬进去:“陛下知道这两日殿下委屈,赏了殿下不少东西平一平气。” 他恭顺笑着,一边倒茶,一边低声劝:“姜小姑娘不懂事,殿下何须与她计较?她迟早是殿下的人,日后进门,好生管教便是。” 赵满道:“确实欠管教。” 他喝了口茶,下一刻直接将茶杯摔了出去,撞在门框上四分五裂:“姜眠生的确实美,有这份姿色,本殿下纵容几分也是肯的。只是左请右请,请不出来倒也罢了,今日本殿上门去寻,她竟敢闭门不见,实在是给脸不要脸。” 其实若无皇帝给他吃的定心丸,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打姜眠的心思。但眼下父皇已经将事情与他讲分明,他虽不知为何父皇定要拆了顾姜两家姻缘,却不甚在意,已将姜眠视为自己私有。 成复陪笑道:“姜小姑娘惹殿下生气,自然是她的过错。” 他拱手礼,不动声色斟酌字句,“但奴婢也要恭喜殿下,这般也不算坏事,毕竟她至今还当自己是未过门的顾家妇,少接触您,也算恪守妇道。” “恪守妇道?”赵满语气阴沉重复一遍。 父皇的意思,姜眠年幼无知又好哄骗,让他多多陪伴在侧,少女春心动,让她先提出退亲才好堵姜重山的口。 本以为是个极简单的差事,却不想这么几日过去,除了在太后那里撞见一回,竟然连人都请不出来。 “她要恪守妇道,本殿就偏偏不叫她守。她不是要推三阻四拿乔么,本殿就看看,一个残花败柳还哪儿来这么大傲气。” 这话说的极为放肆,成复只得体微笑:“总是殿下的人,冰清玉洁或是残败凋敝,任凭殿下喜欢罢了。” 赵满听成复这样说,倒抬起头仔细瞧了他一眼:“难得你肯这么说,不像他人一味劝诫叫人头疼得很。不愧是吴总管调教的人,的确上道。” “咱们做奴才的,日日惦记的无非是主子高兴罢了。只要办妥了陛下的差事,又让殿下舒心,目的达成也就是了,其他的,都没什么重要。” 赵满站起身,挥挥手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在地上踱了一圈:“不错,不错!本殿下何须如此给脸面。她心慕本殿罢了,若不动心,难道要让本殿日日受此折辱?”他冷笑一声:“想堵姜重山的嘴又何只这一条路?倘若他女儿婚前失贞,和顾家的婚事便是想留也留不得了。” 成复适时道:“殿下久不在宫闱,少些得力之人。若不嫌弃,奴婢愿为殿下分忧,这便去安排些人——” “不,我再想想。” 赵满拧着眉,姜眠是他的人,若真脏了身子,他也嫌弃。她可以在世人眼中失贞不洁,但他这儿可不能吃一点亏。 “黄洲——”他扬声叫侍从进来。 “明日是母妃生辰,父皇会在璞兰水榭为母妃设宴,姜眠也会去,你去为我寻一身侍卫的——”赵满停一停,打量成复,忽而玩味笑道,“不,要身太监的行头。晚些时候,你把姜眠引到碧梧阁去。” 侍从不明所以,只是点头应下。 赵满闭上眼睛,像在暗处吐信子的毒蛇。 掀了掀眼皮对着成复:“此事不要叫任何人知晓,吴公公那也不要提。” 成复深深拜首,唇角漫起意思若有似无的笑意,“奴婢遵命。” …… 自从知道宴云笺眼睛疼痛,姜眠从太医院拿回来不少书,她知道求人无用,就自己动手先查着。 为了掩人耳目,内科外科草药方各种领域都拿了一些,让人不晓得她受了什么刺激。 不过,这些古籍晦涩难懂不说,上面的字也不是姜眠一个将将迈入大学的小姑娘能懂的——梁朝文字和近现代繁体相像,但也有许多不同,十有五六看不懂。 姜眠翻了半盏茶的时间,确定自己需要帮手,想了一会,将太子送给她、她束之高阁的鞭子拿出来,叫人: “把宴云笺带到我书房来。” 侍奉的宫女忙应了,看一眼她手里的长鞭:“姑娘要做什么,让奴婢们代劳就是,让贱奴踏临您书房,十分……晦气……” 姜眠沉下脸,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心情不好,喜欢亲自动手。” 众人不敢再劝,姜重山近京一日,这主子就更金贵一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按她吩咐带了人,不多一会儿,里面不时穿出凌空挥鞭的爆裂声响。 一众宫人站远些,心中暗道姜小姑娘遭此变故,挨到今日,终于变态了。 姜眠甩了几鞭子,累的手酸,拿起地上抽烂得枕头:“行了,就这样吧。” 宴云笺从进来就听她表演,挥鞭力量滞涩绵软,角度也凌乱,他都怕她伤到自己:“姑娘,您……有何吩咐?” 他迟疑着:“可需代劳?” 就算鞭笞在他身上也不打紧。 “代劳什么?这就行啦,”姜眠把沉的要死的鞭子扔地上,拉过他悄声说:“我在看书,想找个人教教我。因为这次要用的时间久,你一直呆在这里,我怕外边的人会起疑,所以……就这样。” “就什么样?”他反问,尾音少年感的清冽。 “让他们以为我发疯了呗。” 宴云笺唇角微抿,将涌起的笑意忍了回去。 他问:“为何是我来教?” “唉,因为这是医书嘛,而且都是解毒相关的,问别人太多我怕露馅不好解释,”姜眠笑吟吟地,一边说一边搬了两个椅凳并排放在书桌前,“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只能问你啦。” 原来是解毒之书。宴云笺心念一动,又觉酸软。 “姑娘何必如此费心,其实我……” “哎呀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想法千万不要有,不要说,”姜眠眼疾手快竖起一根手指在宴云笺唇边,煞有其事,“不说不说。” 宴云笺无奈又好笑,她的灵动活泼在这陈朽腐烂的宫城,就像娇艳明媚的玫瑰,即便污泥中也挡不住其熠熠光辉。 “好,我不说了,”他微微侧头,问,“可是姑娘,你的鞭子扑了空,待过后我回去时身上无伤,也会叫人发觉。” 姜眠没想到宴云笺能问出这么个问题:“你笨——你不会装一下嘛。” “你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一瘸一拐的,”她艰难而生动地在地上走了一圈,“就这样,拿捏这种下一刻就要倒地的感觉,我吩咐过这里的人不许接近你,远远的,能骗过去就行了,要不然……为了逼真点我想办法弄厨房里的鸡血?” 宴云笺扶额,到底还是笑了:“不用了。” 若想掩人耳目,他转眼间能说出数种法子。方在那刻不知怎地,就是忍不住想再哄她说些什么。 许是在她身边轻松惬意太过,他竟有些忘形。 真是疯了。 他怎么敢如此失仪。 此刻回神,宴云笺慢慢收了笑,恢复成一贯的沉静:“姑娘要问什么?” 姜眠说:“嗯……有点多。” “古籍晦涩,字句难懂,读不通亦属正常。您复述来,也许我能解释一二。” “说出来让你笑,”姜眠道,“不是字句看不懂,是不认识字。” 宴云笺还是很体贴:“医书专术性过强,有些字偏僻,不认得也是有的。” 姜眠摸摸鼻子:“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不认识的字还挺多的。那我开始了。” 她翻开一页:“左上是一个三角,下面是……十字一横两点,右边像个酒杯。” 宴云笺随着她说,手在下面虚空中描摹:“是‘镇’。” “哦……嗯嗯,”姜眠瞅着书上的字,联系前后感觉差不多,接着往下问:“那这个,左面八个圈,右面一个拐……” 这个实在不好形容,她放弃口述,拉过宴云笺的手掌心朝上,“这个形状的三条线。” 她动作突然,宴云笺根本不敢动。 全身的感官只剩掌心被轻轻划过的触觉。 ——想缩手,又觉举止刻意,进退两难还要分辨掌心的字。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声音比之前要低:“是‘断’。” 姜眠歪头看一眼:“嗯……应该是。” 这一看,用手比用嘴方便,下一个字她直接在他手上写开:“左边这样,右边这样。” “虚。”“敷。”“揭。”“调。” 终于,宴云笺轻轻缩一下手:“姑娘,我……” 姜眠正写的兴起,下意识拽他:“啊?怎么啦?” 有口难言。 她把他的心写乱了。 他二人,血蛊联结。他如何能受她如此撩拨。 “没什么,姑娘继续吧。”缓了缓,宴云笺低声道。 姜眠就继续。 但这次写了两遍,宴云笺也没确定这是什么——原本的字只剩她的触碰与柔软,越想分辨,越分辨不出。 “抱歉,”这已经是第三遍,他惭愧道,“姑娘可否形容一番?” “就是左边一个这样的弯,右边也是个弯,中间有个这个东西。” 姜眠一边叙述一边动作,还特意写大了些。 宴云笺仍语塞。 这字的笔画横七八拐,也不是光用嘴就能说明白的呀。 姜眠急:“就是……就是,我怎么跟你解释呢?它就像一个正在比心的手。” 宴云笺不懂什么叫做“正在比心的手”。 静默片刻,他轻轻抽出姜眠手中的书,温柔合上,指腹摸索过封皮干透的墨痕,凭借细微差别判断上面的字迹。 确定下来,他问:“姑娘,这本书上的字,你识得多少?” “……一半。” 宴云笺顿了顿:“实话?” 姜眠沮丧的眼泪汪汪:“一半实话吧,要说实话我最多认识十之二三三,剩下的连蒙带猜……感觉应该没猜错的。” 宴云笺低下头去。 她追上去看:“你是不笑话我了??” “没有。”他抬起头,脸色确实如常。 就算笑,也是觉得她实在可爱。 抛开这些,心中剩下的却是不忍。 赵时瓒的手段最为阴鸷,只看她现在的样子,他几乎完全猜得准赵时瓒心中所想——姜重山英雄无双,只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若是能养得她疏远父母是最好,如若不能,也要她蠢笨呆拙,易于算计。 初见之时,他确实觉得她鲁钝,相处下来,却又不能单一论之。 说到底,皇室费尽心机,却歪打正着在污泥中养出一颗娇憨灵动的明珠。 “只认得十之二三,有些少了,”宴云笺温声说,“这些先放一放,从头学吧。” 姜眠问:“你教我吗?” “您想让我来教?” 她立刻点头如捣蒜:“嗯嗯!想!” 宴云笺微微启唇。 “笃笃笃。” 未及出声,忽然外面有人敲门。 姜眠问:“什么事?” 外面宫女笑吟吟道:“姑娘,宜妃娘娘差人送了件春衫给您,柔香绫罗的料子,可漂亮了。” “快到酉时了,今夜宜妃娘娘生辰,您正好换上这套新衣去璞兰水榭赴宴。” 宜妃? 五皇子的生母,也是顾越的亲姑母。目前还作为顾家未婚妇的她,这种场合是要去的。 正想着,一道恭谨低哑声音响起:“给姜小姑娘请安,奴婢受干爹托付给您送新衣。” 从外面那人说话的一刻起,宴云笺身上气场陡然变了。 他缓缓抬手,解下覆眼的布条。 布带散落于掌心,露出完整的俊美脸庞。 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眸如同繁星夜空,空洞的眸心沁凉一层寒意。 “别去。”他沉声道。 15 暮冰化雪(二) 姜眠没说可与不可,“没事,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就起身要走,下一瞬眼前横来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拦在她身前,距离不近,守着极严谨的礼。 “怎么啦?”姜眠小声问。 他冲她摇头。 成复出现在这里,绝非好事。可若就此对她挑破——成复那条命,还要不要了? 就算恨不得出去拧断他脖子,宴云笺还是隐忍,声低宛如气音:“皇上既有心思,此宴只恐有失,姑娘别去。” 姜眠思忖一瞬,不置可否:“我知道了,你在这里躲好,不要出来。” 她压低声音说完,指尖轻轻触了两下宴云笺手背,叫他放心,转身去了门口。 “姜……” 宴云笺手指捏的极紧,方寸微乱,转瞬间心下已闪过数个念头。 他听见她甜糯含笑的声音:“你起来吧,辛苦你走一趟了。” “哎……等一下,你的手臂怎么了?” 成复明显怔了怔:“怎敢受姑娘垂问,奴婢前些日子惹了干爹生气,便被赏了两鞭子。” “初荷,去取伤药和纱布。” “劳姑娘玉手……” 姜眠笑道:“没关系的,我看你的伤口不像处理过的样子,你为我送这衣衫手端了一路,只怕要更糟。好了,忍着点疼……” 屋中,宴云笺的心就像被谁生生拧了一把。 夕阳余晖映照在他棱角分明侧脸上,将那暗金色眼瞳衬得如稀世宝石。 她定是乌昭神明化身的仁慈,才怜悯他后,又垂怜于成复。 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如她一般的姑娘。 所有的念头都被压下去,宴云笺低垂着头,忽并住两指点上心口下方一处大穴。 “咳……”他呛咳两声,一手撑地呕出一口血来。 屋里忽然传来这样的动静,门外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但全都眼观鼻鼻观心,没人觉得有什么,就连成复也只是微微抬眼,却很识趣的一字未问。 只有姜眠吓了一跳。 这是吐血的声音,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 本想着如何周旋,现下也顾不上了,她端着表面上的平静:“你们都退下吧,今晚我不过去了。” 宫女一愣:“可……若皇上问起,您不好交代啊。” 姜眠道:“就说我身体不适。” 宴云笺沉静侧耳听。 骨骼分明的手掌搁在膝头,无声捏紧那一块布料。 “可是姑娘,这是宜妃娘娘的生辰宴啊。往年您从不缺席,这以后……” “我明日去谢恩,今日实在身子不适。若有人就问按我说的回,若没有来问的,也不必特地去禀报了。” 宫女不好再说,应声是退下了。 姜眠关上门小跑折返回来。 “你怎么了?!”人都没走远,她不敢大声却忍不住着急,“刚才还好好的,是毒发……还是受了什么伤?” 宴云笺摇头,还没说话就被姜眠一把抓住手:“别说没事,不许瞒着我,你以前也会这样突然呕血么?还是第一次?现在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无碍的,”他声音愈发低,“只是……有时抑制体内这道毒,偶有气血逆转。” “那、那怎么办?” 宴云笺温声:“淤血吐出就没事了。” “真的吗?” “真的。” 姜眠怎么也不放心:“宴云笺,你要跟我说实话,真的没事吗?”她想了想,“我也能想办法请太医来的。” 像是感应到她的情绪,他柔声道:“要我再起誓么。” 乌昭和族人的誓? 他曾在她面前发过两次誓,那种无与伦比的郑重其事是言语形容不出的。这样说,姜眠倒信了点,稍稍放心,“倒也不用这么严肃,我知道你不骗我的。” 宴云笺修长的手指蜷缩了下。 姜眠没再追问,随手取下手帕为他擦一擦唇角的血迹。 他过电般身躯一颤。 这种举止,于他而言,完全超出了认知,甚至超出承受能力。 与他人的刑与罚不同。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向自己伸来,但在碰触到他身体之前,他永远不知,她会对自己做什么。 呕血后遭人嫌恶或再挨一鞭子是稀松平常。 可被人轻柔擦拭唇角,却是天方夜谭。 宴云笺的心沉下去,为自己的卑劣不堪。 正如他有无数种阻止她赴宴的办法,却偏偏贪了这一种;现在又不躲不避,任由对方将自己唇角血污擦拭干净。 明知是没人教过她是非。 他竟敢如此安然受之? “姑娘……” “宴云笺……” 他们同时开口,他顿住,听她说道:“你身体不舒服,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早些回去休息。” “之前看你跟白虎搏斗,身体底子应该不差,我想过了,既然毒药是宫中的刑罚,太医院应该是有记档的,我还是先将这些解毒经研究明白。其他的功课,你以后再慢慢教我,好么?” 她这一番话,将他原本要耐心教她的话语堵了回去,“……以后?” “对啊,你不是说要教我认字的吗?”姜眠笑起来,“以后你眼睛好了,教我就更方便了。” 以后。 这种太美好的东西太远,步步为营的生活只有明天,没有以后。 宴云笺微笑了下,将想说的话隐晦道:“我答应了姑娘,自会教的。但过几日姑娘便可归家,届时姜大人会为姑娘请最好的师傅。” 姜眠听出点门道:“那你呢?” 宴云笺轻声:“这几日也就罢了。姑娘,我才疏学浅,不过略识几个字,绝非良师。” 略识几个字? 宴云笺是有几篇策论传下来的。记得学术界有个年轻博士言论“宴云笺才华冠绝天下,甚至冠于顾越”,被国民追着骂了好一阵子。但是,大家愤怒的点在于他意识形态问题,而不是他的学术性。 若非历史上宴云笺恶名昭彰,他的文章不知该奉到何等高度。 姜眠想了想:“你嫌我字认不全太笨?”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要远着我?” 宴云笺暗叹,轻声教她:“若姑娘才学,真的皆由我所授,会让您蒙羞的。” “不会!” 这叫什么话,她偏要板他这个思想:“真正的羞耻,是自己给的。只要自己不觉得耻辱,那无论别人言行如何都与我无关。”她定定告诉他,“你教我识字,我觉得很好。” “反正,说了是你就是你,不是这几天,你得一直把我教到——”她拎起一本书,哗啦啦地抖,“随便哪本书上的字我都认得才行。” 姜眠字句清楚,不容反驳:“我只要你,不要别人。” 只要你,不要别人。 宴云笺心口滚烫,如热油淋过。淋在她方才说出的、刻在他心与骨的字上。 不可再多想下去了。 他点头,声音不高却很重:“好。” …… 当晚的风极大。 外面树叶沙沙作响呼啸,穿过的风像是将天地都变得混沌。 姜眠心里装了事,一直没睡着。 宴云笺和姜重山这两个名字在脑中交替出现。 历史是客观事实,但并不排斥主观论断。 在现代的切实笔触中,宴云笺是一个很“明确”的人。所谓明确,是指他的言行举止不存在任何黑白模糊地带,他是恶的化身,是煞鬼,是修罗。他身上不存在君子如竹,亦不存在忠臣风骨,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奸。 而眼前鲜活的人,却始终无法和来自后世的投影重合一星半点。 善待宴云笺。 她为自己的任务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何为善待,难道仅仅是让他吃饱穿暖、无伤无痛吗? 为冤屈的人湔雪,为枉死的人平屈。 能做的事情远远不止眼前,会不会这才是她任务的真正意义。 姜眠心里像是一团理不清的线,越想越精神,不知不觉将到子时,外面忽然乱起来。 奔走声,惊呼声,远方隐隐约约有哭喊和求饶。 姜眠掀开床帐,探头问:“出什么事了?” 推门进来的是这的掌事宫女,她疾步走到床前,神情慌乱而茫然:“姑娘,是、是五殿下……五殿下殁了!” 赵满死了? 姜眠微怔垂眸。 历史上梁惠帝早夭皇子不少,其中似乎便有赵满。只是他无足轻重,她根本不记得他死亡的年岁,却不想竟是现在。 “怎么会这样,五殿下怎么出的事?” 宫女神色忡忡:“姑娘,咱们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事说来也怪。今夜宜妃娘娘生辰,皇上在璞兰水榭设宴,约莫一个时辰后,五殿下说要去下去歇息一会儿,谁知人竟死在姣月阁了……听人说是吴公公一棍子给、给打死的。” 吴绍海?? 信息量大的惊人,姜眠忙问:“吴绍海是御前的人,平日也……忠心耿耿,怎么会有胆子杀害皇子?” 宫女也不知道:“吴公公也一直大喊冤枉,听人说五殿下死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身太监衣裳……具体发生了什么,奴婢实在不知。” 姜眠张了张口,正要出声,忽然顿住。 她想起也是这样清辉冷淡的月色下,他的声音比月光还温柔。 他说:“我来处理。” 他说:“不用怕。” 想过多少路破此局,也没想到这一手段。直接掐断源头扼杀变数,干净利落,绝无后患。 心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猛然攥紧,赵满猝死—— 她安全了。 16 暮冰化雪(三) 辛狱司。 这是一座建在阳间的地狱,从梁高祖开国时期便设立下来,据传里面代代白骨堆积可比此府楼还高,血腥气早已浸润寸寸缝隙。 烛火摇曳,昏暗森冷。光影映在顾越冷白如玉侧脸上,他坐在当间,面无表情翻看案档。 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吴绍海仍在哭求: “奴婢冤枉啊……” “大人明鉴,奴婢怎敢啊……” “当晚夜黑,奴婢吃多了酒,真不知那竟是五殿下……” 顾越眼皮也没抬:“有无人指使你?” 吴绍海嗫嚅,抖筛糠一般痛哭流涕摇头,铁链哗哗作响,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无人指使?真没有啊。 当晚他不当值多喝了些酒,月黑光暗,回去只见房中有一人影鬼鬼祟祟,便以为是手底下哪个小太监不检点,偷到他头上来。酒气并着怒意上头,他二话不说直接一棍子敲在那小贼后脑上。 待那人翻转过来,才看清竟是赵满穿了小太监的衣裳。 “大人明察!大人,此事奴婢冤枉啊……”吴绍海含着哭腔,“奴婢若知晓那人是五殿下,便是借是个豹子胆也不敢!奴婢怎么敢……” 顾越合上手中的案档。又问:“有无人指使你?” 吴绍海痛哭:“没有啊!真的没有啊……” 新一轮的重刑开始,顾越垂着眼眸,充耳不闻满室凄厉的惨叫声,谁也不知他在思索什么。 李青霜从外间走进,停在他身边,弯腰附耳:“大人,那边一切如旧。莫说知道五殿下穿太监衣裳去做什么,就是为殿下备衣服的人,都不知他要这身行头做什么。” 顾越点点头,神色毫无变化:“刑审满十二时辰了吗?” “刚好十二时辰。” 顾越道:“让那边不必审了。” “大人?” 顾越平静地目视前方,吴绍海喊冤,确实有他喊冤的道理。赵满走错房间,正撞在同样醉酒的吴绍海手里,但赵满究竟要去哪儿?为何要穿着太监的衣裳——赵满自己知晓。 但他。 他未必心里没数。 顾越道:“让他画押。” 李青霜道:“可是他还没有说出背后主使之人……” “背后主使之人?”伴随凄厉的惨叫声,顾越淡淡道:“你我都清楚,此乃意外,并无所谓幕后主使。” 这事当然是意外,谁都知道。除非五殿下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逼他穿上太监衣服;吴绍海残忍严苛,死在他手上的宫人数都数不过来,那个情形下他挥棍伤人实属正常。 这里面只有一点,就是赵满走错到吴绍海的房间。 李青霜低声道:“大人,此事若是借刀……” 顾越看他一眼。 李青霜被这一眼看的窘迫:“属下愚钝,见您并无深查之意。” 顾越淡声:“皇上交予的只有内宫杀人一案。凶手伏诛,确无主使,分内之事已了。其余的,与辛狱司无关。” 夜凉如水,月色一轮。 繁华巍峨的宫墙内飘散响彻夜空的哭嚎声,惨绝人寰,余音回梁。 为着五殿下惨死,这一天一夜已经处死数十人,除却吴绍海被五马分尸,所有亲随因护主不利都一一杖杀。 皇帝踏进晴和宫,沉默脸孔上带着一层浓重阴翳。 他径直向里走去,一直走到床榻边,望着手脚脖颈都被沉重铁链束缚的女子。 女子倾城之色,抬起的眼眸黑白分明,平静如一潭死水。 “仪华,朕有好几日没来看你了,”皇帝挨着床那边坐下来,语气低沉,“阿满去了,朕又送走了一个孩子。” 他手缓缓落在仪华公主的小腹上:“算上这里没生下来的孩子,朕已经失去了五个孩子。” 仪华公主无任何反应。 “阿满的事是意外。可是仪华,朕不甘。” “朕很难不怀疑他。这样的举重若轻,这样的无痕无证。他有这样的手笔。” 仪华公主仍未言语。 皇帝也不恼,静静望着她:“他曾被你抚育十年,承袭了你的狠辣果毅。你知道么,朕命他取姜重山通敌卖国之证,他做得好——用朕一个皇子的性命铺做换取姜重山信任的路石。让朕,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仪华公主问:“姜重山通敌卖国?” 皇帝笑道:“是。只是证据难取,但时至今日,他都办的很妥当。所以哪怕任性些,算计一两条命,朕也不是不能纵容。谁让他是你心爱的儿子。” 仪华公主平声道:“你打算何时杀他。” 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抚摸仪华公主的脸,掌心的肌肤嫩如凝脂,他痴痴摩挲:“朕不杀他。” “仪华,朕本不想让你们母子分离,让你们七年来连一面也未见,是你太不安分。你教了太多,太多他本不该学的东西。” 皇帝道:“朕不会杀他,朕要将他身上每一根反骨尽数敲碎,再送还到你面前。” 仪华公主道:“你不杀他,只怕有一天会后悔。” “后悔?”皇帝咀嚼一番这两个字,摇摇头。 “朕不后悔,朕只恨自己没有早些磋磨他的性子。他骨头太硬了,但好在孝顺,还算有软肋。朕来找你,让他痛些,才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事。” “你真可悲。” “你说什么?” “你是万人之上的皇上,是江山的主人。”她定定道,“却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之事,用一个比蝼蚁还低微的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皇帝低低笑起来:“仪华啊,你是金尊玉贵元后所出的嫡公主,自然不知朕一介冷宫皇子的卑贱。不过,好在朕尚有其他方法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欺身上前,居高临下睥睨床上的女人,一手扼住她纤细脖脖颈,在她耳边低声: “朕什么价值,仪华,你最懂滋味。” …… …… 赵满之死结案的快,对涉案者的处置也快,姜眠知道最终结果后,才真正为宴云笺放下心。 其实她很相信他——无论他的手腕,抑或他的人品,他说交给他处理,即使吴绍海杀了赵满这件事听来再荒唐离奇,可重合在那晚他孤高清冷的影子里,就也显得不那么荒唐。 姜眠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她迫切想见他,可是她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见过他了。 自昨日起,宴云笺被皇上叫去晴和宫外罚跪,没有别的刑罚,只是跪着。 正因这一旨意姜眠放心不下,但直到案审已结,皇帝仍然命宴云笺在那里跪着,而他自己则夜夜宿在晴和宫。 不明白情况,姜眠不敢乱打听,满宫她只认识一个傻憨消息库。 赵锦正为自己五哥伤心,看见好友,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是些宫里女人家的长短,姜眠听了半天,见缝插针: “阿锦,我之前才从靖梧宫出来,宜妃娘娘伤心得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着实在可怜。” 赵锦擦着眼角:“是啊。” “可是……怎么不见皇上去陪一陪宜妃娘娘呢,听闻他这几日总去晴和宫,那里住的是哪位娘娘?” 赵锦叹了口气:“你呀,原来整日只知道傻乐,当然不晓得这些。晴和宫那位……唉,我也不知该叫做姑母,还是娘娘。” 姜眠大脑有一瞬间的短暂空白:姑母,那岂不是皇帝的妹妹? 她隐隐抓住了什么,却又觉得太过错愕,下一瞬听赵锦说道:“嘘,阿眠,这事儿不好说,我只告诉你。” 她声音很低很低:“那位——她曾经是大昭的皇后,大昭国破后,她……总之,父皇留了她性命。” 赵锦似乎并不太懂这些话的含义,只知道这是禁忌,看在好友的面上才说给她听。 但这些话,却在姜眠心脏上深深扎下一根刺——其实历史上大昭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在后世以及现代争论谁为华夏正统这个问题时,大昭始终在边缘,即便它曾国力强盛,但因地域,风俗,种族等等原因,它只不过是历史年轮中平凡的一轮而已。 国破只有匆匆几笔,更恍论其中的人。 可是处在这片土地上,听着这样的事情,才知被掩盖的残忍——不仅仅是那位悲惨的公主,更包括跪在门外的宴云笺。 他这两日是怎样过的? 为人子女,亲闻母亲受辱,比凌迟更甚。 姜眠浑身发冷,回到自己宫殿,直到夜幕低垂还在发呆。 不多时,外边说宴云笺被放回来了,在门外给主人磕个头再回屋。 姜眠忙道:“不必了,让他进来。” 她取下那根刑鞭,吩咐屋里的人:“你们都退下吧,离远些,我不喜欢让人听见。” 这架势一出,大家还有什么不懂的,都低头默默退出去了。 片刻后,门外有很轻的脚步声。门敞开着,但外面的人仍守礼地轻轻扣门。 “姑娘,您有何吩咐。” 他声音静凉如水,无端沉稳。 姜眠快步走过去,望着门外的他。 月色朦胧清冷,散落在他肩上发上。他看起来如此透明,像碎裂的玉石,带着浅浅锋利的凉意。 姜眠一把将人拉进屋,回手将门关上:“宴云笺,你……” 见到他之前,她有许多话,到此刻堵在胸口,一字也说不出。 姜眠索性拉着他上前两步,长鞭塞到对方手里,指着旁边地上:“你难过,不如拿鞭子狠狠抽一下它们出气……” 宴云笺向姜眠冲着的方向侧了侧脸,他知道地上放着几个横七竖八的枕头。 身侧,姜眠小小声嘟囔教他:“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你讨厌的人。” “你说什么?”他低问。 “就是……把这些枕头当成那些王八蛋,发泄一下,不要憋在心里,把自己熬坏了。” 宴云笺的心沉坠的隐隐作痛。 这话就说的太偏颇了。 他一个人走,走这条黑暗无边的长路。就连刺骨的风和寂冷的夜都不算和他站在一处的陪伴,只是公正地穿梭在世间,涤荡他的罪孽。 从没有哪个人,哪句话,是向着宴云笺的。 没有资格,甚至连立场都没有。 但这句话,袒私太过。深夜最烈的酒,一路烧到心里。 宴云笺压下所有暗流汹涌与漫天厮杀,平静地握了握鞭柄:“姑娘在此间等我,就是为了这个么?” “这怎么啦?这很重要的。” 宴云笺道:“姑娘的心意,我明白。” 许是屋中暖和,他的嗓音也渐渐温和下来,“但我已并非年幼稚子,无论何事,都扛得住。无碍的。” 这话本不该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说的,因为表不出这字字句句的底气。可他却不同。 像磅礴浩淼的大海,可以静静吞没一切,只待合适的时机,化作冲天的巨浪。 可他越是这样坚韧,那种透明感就越重,姜眠心念一动,没头没脑地握住他的手。 “你能不能扛住是一回事,要不要扛是另一回事啊。” “在这里,你也可以不扛。”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哭也好,想与我说话,或者一个人安静待会儿,都好。”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但冰凉刺骨。 能感觉他手指蜷缩了下,他说:“姜姑娘……” “宴云笺,你很想见你娘亲是不是?”突然地,姜眠清润的眼睛如星亮,手上更用力拉他。 那么柔软娇糯的嗓音,毫不自知捅穿他心脏: “我帮你。” 17 暮冰化雪(四) “为什么?” 反应过来之前,宴云笺已低问出声。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帮你?”姜眠干脆拉他一起坐下。 和他相处这么久,没了最开始面对所谓“历史上恶贯满盈权奸”的紧张感,竟然开始用社交万能公式套路他:“我为什么不能帮你?” 嗯,回答一个问题最好的答案就是把这个问题踢回去。 果然,他被问住了。 厚重的布条覆着双眼,他微微偏头,气息凝滞,仿佛在思考答案。 最终,他开口:“姑娘,你帮我……” 却还是一个迷惘的回答,“没有任何好处。” “没有好处,那我就不能帮你啦?” 或许能吧。 可是,他习惯的法则,是凡事皆有代价。 宴云笺低声道:“姜姑娘,云笺并非任性之人,不敢忝颜领受。” 他怎么回事……好,算了吧。姜眠说:“行,我承认,其实我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才先帮你的。” 听了这话,宴云笺轻轻点头,没什么多余的情绪,甚至整个人松懈些许:“姑娘还要与我讲究这些。您要做什么,吩咐就是了,何必用如此重的恩情易换。” 他这么说,姜眠就不明白了:“我要做的事先放放,你告诉我,这怎么恩情重了?我知道你肯定很长时间没见到你娘亲了,我只是想办法让你们见一面,这是很重的恩吗?” 他静了静,才道:“重如山海。” 这样的事,仅仅说出来已是令他心难平静的深恩。 姜眠承认被他噎住。 点点头,小手一挥:“好好好,管他重如什么。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见你娘?” 宴云笺沉默,几乎与浓夜融合。 姜眠却不想让他一直如此沉敛:“不许不说话,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是讨厌我。” 这样蛮不讲理的话,被她说来娇憨可爱,但即便如此仍有威慑力,宴云笺只好回答她:“想。” 姜眠笑了:“这就是了嘛。宴云笺,我跟你说,不管什么,只要你想你就说出来,如果以前你没有一个可以表达的人,那以后可以与我说,我不会笑话你,更不会责怪你。想见娘亲是天经地义的,无论是谁阻止,都是他们不对。” 宴云笺心中酸涩的厉害,缓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姜姑娘,这件事很难办。我并不希望您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 “晴和宫守卫森严,换防与其他宫禁都不同,没有皇上的指令,他们绝不会擅离职守。” 宴云笺低叹道:“一切针对于晴和宫的算计,都寸步难行。” 可以想见,不然以宴云笺的手段,也不会多年母子未见了。 但强者有强者的手腕,她也有她的主意。 “我知道,肯定的,”姜眠说,“那就让皇上下令嘛。” 宴云笺没说话,低头弯了下唇。那笑容并非愉悦,也没有嘲讽,只是无奈。 姜眠看在眼里,戳戳他:“怎么啦?” “没什么。” 姜眠不信:“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很傻?” “当然不是。”他立刻否认。 他神色坚毅,看上去不像哄她,姜眠笑了:“听着好像离谱点,但我很认真的。宴云笺,是不是只要晴和宫禁军离守,你就有办法进去?” 宴云笺很轻地点头。 姜眠起身抱着手慢慢走了一圈,抬头冲他笑:“那就行了,我肯定办得成。” “就一点,你得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相信我能解决。” 她语气诚挚又很认真,宴云笺不觉入神,低声道:“我信。” “只是,姑娘可愿将计划讲与我听?云笺虽不才,也可帮着推敲一二。” 姜眠还真想了想,悄悄瞄他一眼,拒绝:“不行,这个计划说不得。” “到时你就跟在暗处,等守卫松懈,找准机会进去就是。” 宴云笺道:“这机会是……” “哎呀到时你就知道啦。” 好吧,宴云笺压下心中忧虑,另提道:“姑娘方才说有事吩咐,不知是何事?” “对对,确实是有个事,”姜眠一拍手,一本正经:“这个事说难也很难的,别人都做不到,只有宴云笺你才能做到。” 宴云笺点头:“我本就该为姑娘赴汤蹈火。” 他倒希望此事必要难一些,重一些。最好刮下一层血肉,让他稍稍报还她对他这般的好。 他问:“姑娘要我办何事?” 姜眠眨眨眼,灵动一笑转身,双手捧起桌上放的盘子。 里面各色糕点堆着,精致可口,香甜扑鼻。 “宴云笺,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吧?” 她笑盈盈递过来,“其实本来我想让你一进门就吃的,但又想,你那时可能没胃口。这会儿话说差不多了,心里应该舒服些了?快吃吧,别饿坏了。” 做好不久的糕点升腾丝丝热气,裹挟香甜气息萦绕在鼻尖。 温热,甜腻。最深的梦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味道。 这就是她要他办的事。 宴云笺怔忪刹那,缓缓伸手。 小心翼翼避开她手指,摸索她手中托盘的边沿,接过来。 没有立刻吃,他捧着沉甸甸的重量:“姑娘帮我见母亲,作为交换,就是要我吃了这些么。” 姜眠忍俊不禁:“什么呀,你别这么紧张,刚才那么说是逗你的。” 不,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就像他也不理解,惨痛沉重十七载,乌昭神明终于发现他的可悲,与不堪,竟将一束光照在他身上。 柔软善良的令他不知如何相待。 宴云笺很慢地捡起一块糕点,那点心柔软细腻,稍稍重了力气都会捏碎。 她给他的,是这两日来唯一的食物。他将这块点心放入口中,动作细小地咀嚼。 “吃得惯么?”她问。 “嗯。” 细碎渣屑滚落,姜眠看见,伸手给他拍去了。 “姑娘。” 他隐忍片刻,终是低声:“为何这般待我啊……” 姜眠笑道:“你看,又问回来了不是。宴云笺,其实我不想和你算的那么清楚,但是你要有负担,那我只好告诉你——你待我好,我当然要待你好。” 她没把话说太透,因为他一定明白:“你保护过我,我知道的。” 看他捧着盘子不说话,姜眠更想笑,戳一戳他腕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喂,就当我提前跟你示好嘛。” “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的人,等日后飞黄腾达,做了大官,千万不要欺负我啊。” 宴云笺不觉弯了唇角。 “傻话。” 糕点柔软香甜在口中发腻,吞咽下去,带些涩重感。 “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18 暮冰化雪(五) 姜眠观察了两日,这天晚上偷偷叫宴云笺跟自己出门。但她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京都城门口一队快马疾驰而来。 弹指间他们奔驰近城门,为首之人一骑当先,身披玄色铁甲,气势万千似一道破空利箭飞射而来。 浓而重的黑夜中,他们的气息与富丽靡软的京城格格不入。 锋利,尖锐,训练有素,隐蕴血腥的杀伐之气。 驰过城门,如流星般划过城中主干道,直指宫城。 戌时过半,马蹄声收歇。 一行人马停驻宫城之外,首领之人翻身下马,抬手拂下披风兜帽,露出一张英朗锐利的脸。 气度凌云,威严沉敛。 “见过姜大将军。” 宫门两侧士兵齐齐行礼,门中匆匆迎来一人。 “大将军深夜至京,末将有失远迎。”今夜驻守宫门的是金吾营左卫将军韩子毅,看见来人后,怔愣一瞬,立即下拜。 姜重山道:“韩将军不必多礼。” 韩子毅道谢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将军劳苦,为何未在城郊驻扎休息一晚,明日再进宫?” 姜重山一手将缰绳递给身后校尉,声线低沉,却自有迫人威压:“本将酉时已行至白极台,按规矩,已是帝王诏令之内,当星夜奔驰,不得稍缓。” 他口吻寻常,这样恭谨挑不出一丝错误的话,由他说来,磨去三分低微,显得淡冷孤傲。 韩子毅最早在姜家烈风军呆过半年,后才被调走,见到姜重山自有两分亲切:“原来如此,将军一道辛苦了。对了,末将还未问夫人安好?” 姜重山一家皆驻守北疆抗击胡人,他的夫人萧玉漓亦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见面问候一句,是再正常不过的。 姜重山没有答话。 他眼帘微垂,神色较方才并无变化,只气氛多了两分莫名的冷凝。 正凝滞间,后方上前一名年轻男子,脸上挂着温和清淡的笑意:“多谢韩将军垂问,家母近京,颇有些水土不服,脚程慢了些。在下与父亲先行回京。” 韩子毅忙道:“见过大公子,不敢担公子一声将军。” 笑了笑,缓和气氛道:“夫人的脚程也不算慢,按时间算来,将军是到早了的。想必是因为思念女儿,日夜不歇,越近京城越急。” 听到“女儿”二字,姜重山那冷厉眉眼不受控制地柔和下来。 不知想到什么,他不觉微笑:“天色已晚,本将就不多与韩将军叙话了,还要早些进宫面见皇上。” …… 晴和宫位置不算扎眼,但也绝不隐蔽。 它离皇上的奉元殿不远,就在那后面,中间隔一个御林苑,是整个宫城中景致最好的地方。 细究起来,颇有用万千景色圈围藏娇之意。 若说住着一位皇上心尖上的贵妃娘娘,那不奇怪,世间最美的景致尽捧在她眼前;可若住的是一位长公主,就实在有些微妙。 姜眠走到御林苑微屿湖边站定,望着近在咫尺的晴和宫。 低头四下一扫,弯腰揪住树下一颗萱和草,连根拔起,捏掉根茎与草尖。 看了几本医书也有些收获,这种草内里都是中空的,姜眠对半折一折。 果然不错。 “姑娘,您怎么不走了?可是累了?”身边宫女知翠轻轻道。 她看看四周,神色忧虑:天色已暗,姑娘从不在这个时辰出来散步的。再怎么说,外边也没有寝殿中安生呆着来的稳妥:“姑娘,这会儿晚了,也看不出什么景致,不如回吧,明日再来?” 姜眠音量略提:“你看,这是萱和草。” “哦……是,姑娘何意?” 姜眠向侧后方看了看。 知翠也回头顺着她目光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姑娘,怎么了?” 姜眠回头:“没什么,再往前走走吧。” 她继续往前走,越走越临近湖边,知翠悬着心伺候,提醒道:“姑娘往奴婢这边些,您离湖水太近了,这天色暗,若是一脚踩空可怎么是好啊。” 姜眠被她扶着远离湖边,抿唇笑道:“哪有这么小心翼翼,我都看着路呢。” 知翠笑笑:“奴婢怎敢不小心伺候?您是姜大将军的心肝明珠,若出了一星半点差池,奴婢被将军剐个几回都不够的。” 姜眠眨眨眼睛,没说什么,默默向前走。 暮色四合,秀丽大气的御林苑中阴冷,微屿湖不复白日碧波荡漾,看上去黑漆一片。再往前走,隐约听来前方几声娇声笑语。 知翠听在耳朵里,心下一咯噔,忙道:“姑娘,咱们别再往前走了,这里入夜凉的很,当心身子。” 姜眠也听见前方人谈笑的声音。但却不熟:“前面是谁?” “是、是八公主。” 八公主,赵钰。 “我记得……八公主的母族和阿锦的母族不睦,她们两姐妹关系极差,是不是?”姜眠低声问。 知翠点头:“正是,姑娘,趁着没打照面,我们还是避开吧。八公主一向与十公主水火不容,您与十公主交好,奴婢怕她迁怒您,让您平白受欺负。” 若是平时,她也不愿惹麻烦。 但现在…… 姜眠眼眸微垂,思忖一瞬,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知翠没想到姜眠竟没听,连忙亦步亦趋跟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不知该如何相劝。 再行十几步,碎石子路变得狭窄,前方景象也映入眼帘内。 只见一少女蹲在湖边,正指使两个小太监将一宫女的头向水中按。那宫女口中塞了一团布,细小的呜咽声完全被少女的娇笑掩盖,走近了才听得清。 姜眠皱皱眉,在他们几步外站定。 少女听见动静回头,“姜眠?” 挥挥手,后边的人立刻晓得意思,一把将宫女从水里揪起来丢到一边。那小宫女得到喘息,拼命的咳嗽淹没在口中布团里。 姜眠稍稍欠身:“见过八公主。” 与十公主天真娇俏不同,赵钰长的美艳,眼角眉梢透出不符年龄的狠厉,一双长眉挑着,既傲慢,又刻薄。 “大晚上的,你来这做什么?” 姜眠道:“臣女贪晚风凉爽,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她看着赵钰面色,忽问:“她犯了什么错?公主要如此降罪于她?” 赵钰慢慢笑了。 知翠脸都白了,扯着姜眠衣袖声如蚊蚋:“姑娘……” 满宫皆知这是个惹不起的小主子,换作旁人避着这把火都唯恐不及,姜姑娘虽素来心善,却也乖巧软弱,这种场景绝不多敢问的,今日怎么一再反常? 看赵钰似笑非笑,知翠硬着头皮:“殿下,姑娘只是关心一句,没有别的意思。” 赵钰悠然拍手,脸上笑容亲切而扭曲:“本宫知道,自然是关心。” 她上前两步,抄着手盯住姜眠——这张脸实在可恨,分明没有华贵衣装,也并无任何金玉首饰,却乌发雪肤,明眸灵动,美的氤氲朦胧。 “只是姜眠,你的关心本宫并不喜欢。但看在你是功臣之女的份上,本宫不与你计较。你磕个头,便可以滚了。” 姜眠澄澈双瞳浮现些许浅淡笑意,光线昏暗,叫人看不真切。 她站的很直,并无任何屈膝打算。声音娇糯,话语却远没有那么软和:“臣女只是问了一句,殿下何必折辱臣女?” 赵钰冷笑出声:“你不肯求饶,那也很好。” 知翠脸色惨白:“殿下……” “既然你好奇这宫女,不如你顶替了她。自然也就知道这贱婢为何要受罚了。” 话音刚落,赵钰一手指着姜眠,对身后两个太监道:“把她给本宫丢进湖里去,立刻!” 19 暮冰化雪(六)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上前动手。 赵钰大怒:“你们听不见本宫说的话吗?还不快去!” 依旧没人敢动,甚至左边太监试探着低声求恳:“殿下息怒,殿下……” 赵钰侧头眼神凌厉横了他一眼。 到底是跟在身边侍奉多年的主子,这一眼扫过,太监心中便有了底。 他与右边太监换了个眼色,旋即齐齐向前走来。 知翠吓得魂飞魄散,哪成想他们竟敢真的动手:“公主殿下开恩!公主殿下,不可啊……” 她慌乱求饶,而姜眠却只默默退了三步,脚已踩在湖边:“殿下,听闻皇上今夜留宿晴和宫,就在这对面——皇上近在咫尺,您如此苦苦相逼就不怕事情闹大么?” “你说什么?!”听了这话赵钰更怒火中烧,“姜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父皇压本宫?!” 一时间她竟顾不得两个太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揪姜眠的衣领作势将她往后带。 下一刻巨大的拉扯感传来。 千钧一发间赵钰被侍从猛地向后一拽,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 水花四溅,浇了她满头满脸。 她们就站在湖边,天色昏暗,赵钰自己也没看清,只知自己伸手混乱间,姜眠身子打斜就这么摔入湖中。 知翠恐惧的惨呼声响起: “姑娘——” “来人啊!快来人!” “姜姑娘落水了!救命啊!” 知翠撕心裂肺大喊——这是什么时候?!按时间推算,姜大人不出快要抵京了! 如果姜眠在宫中受了丝毫罪,他们这些伺候的有几条命都不够抵。 赵钰却比知翠还要慌:“姜眠、姜眠真的掉下去了……快、快救人!快救人啊!!” 方才怒归怒,但自始至终,她从未想过真的让姜眠落水,不过吓唬吓唬想看她哭泣求饶。 姜眠出事,她是公主也担待不起。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是她自己……”赵钰慌乱念叨着,声音渐弱,脸色发白。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又怎么样? 姜眠溺毙在皇宫,死在姜重山即将进宫之前……他兵戎半生不过这一个牵挂,届时滔天怒火必难平息,这后果…… 赵钰骇的声都变了调:“她不能死……绝不能死!你们这群废物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去救人啊!!” 身后几个太监面无人色,反应过来,不等赵钰这句话说完,立刻纷纷跳入水中去寻。 一干宫女也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恐惧地大声呼救,会水的也都纷纷跳下去寻人。这样大的动静,很快叫开了晴和宫的大门。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皇上还在这呢。”新任的总管太监蔡佛玉皱着眉,向外低斥了一声,小心搀着皇上向这边走来。 众人瑟瑟发抖跪下,赵钰也慌忙扑倒在地:“父皇……父皇,姜眠……她失足掉到湖里去了……” 平地起惊雷,皇帝瞬间拧紧了眉。 面上还算稳,他看向微屿湖偶尔有几处扑腾着水花,那是寻人的宫女太监。 偌大湖面像吞没黑夜的洞,冰冷渗人。 皇帝眼底黑的惊人,正要说话,忽然远处急匆匆跑来一卫兵,跪地抱拳: “启禀皇上,传金吾营左卫将军韩子毅大人的话:姜大将军与大公子已至宫城,在奉元殿外等候召见。” 皇帝一把拂开搀扶他的蔡佛玉:“你说——姜重山已经回来了?他进宫了?” “回皇上的话……是。” “快,”皇帝面容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指着湖面,指尖微微颤抖,“晴和宫所有禁军立刻下去寻人,务必半柱香内将人救上来!” …… 晴和宫外大乱,人声与水声彻底撕裂寂静的夜空。 一片喧嚣中,宴云笺身形如魅,悄无声息踏进主殿。 他步轻如云,没发出任何响动,仪华公主却似有所感转过头来。 “你……” 这艳绝无双的容颜,让她恍惚,以为看到再也不会见到那个谪仙般的男子。 很快,她倏然站起颤声问“……阿笺?你、你是阿笺么?” “娘。”宴云笺唤了一声。 同时在她身前双膝跪地,双手交叠,掌心向下端在胸前。 身姿如松竹鹤影,极为端正的大昭晚辈礼。 仪华公主冲上前,手足无措甚至有些不敢碰他。 “你是阿笺?真是阿笺……你的脸……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手抖得厉害,铁链发出铮铮沉重响声。 宴云笺摇头:“无碍的,面上的伤是假的,娘不必担心。” 感受到母亲温热的手掌抚过他发顶,他抬手,攥住她手腕上沉重镣铐:“孩儿无能。” 仪华公主不敢发出太大声音:“不,阿笺……好孩子,你知道娘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只要能等到那一天,这些通通都不算什么。” “阿笺,你的眼睛……” 宴云笺眉眼微弯,笑容里舒朗通透的安慰。 “娘,孩儿此身尚存,夙愿未偿,一双眼睛罢了,已比许多人幸运百倍。” 仪华公主双唇颤着,点头,不错眼盯着他,像是要把多年未见的思念一并倾泻。 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他双肩:“阿笺,见你如此娘已安心了,我知我的孩子从未忘记责任,就算咫尺天涯终有再见的一日,不在乎这一朝一夕。无论你用了什么方法进来,晴和宫不是好闯的,一旦赵时瓒发现,他定会要你性命,快走吧!” 宴云笺明白她的顾虑:“娘,我有分寸,一刻钟之内赵时瓒不会回来。” 一刻钟? 仪华公主侧头看了眼模糊透影的窗户:“你如何能搅出这样大的动静?” 能让赵时瓒就地调走禁军,这手笔实不算小。 宴云笺静了一瞬。 仪华公主瞧得清楚,并非他不想立即答话,而是这一瞬间,他眉宇模糊的凝滞,那是一种痛楚的神色。 从进门来都没有半分异样,直到问出这一句才终于兜不住,露了端倪。 这是她一手教导的阿笺。 虽然只有十年,可十年,足够塑他梁骨。 若面上被人瞧出半丝痛苦,内心必定万分煎熬。 “究竟发生何事?” 宴云笺低低道:“孩儿能顺利见到您,是因姜小姑娘帮忙。” “姜小姑娘?” 仪华公主思索道:“是姜重山的幼女,方才是她落水?” “是。” “她自小在宫城,会水?” 宴云笺声音愈发低:“大抵不会。”不然也不必特意让他听见她摘了萱和草,试图叫他安心。 可如何能安? 外面的喧嚣不绝,他内心早已灼烧成一片焦土。跟在暗处,听得出被推入水和自行投湖的区别,那时才知她所谓的主意是什么。 也明白为何她当时不肯说。 直到现在,他仍从头到脚遍身冷寒,仿佛身漫湖水的是他。 “她不会水,那万一有三长两短——” 宴云笺压下舌根漫起的血腥味:“娘,我不想害她白白受这一回罪,让她的付出沦为一场无谓。” 他有能力瞬息之内将她救起。 但于他,救或不救,都是辜负。 他答应过相信她。 仪华公主看着宴云笺细微的神色,渐渐也看出一点门道:“她既出手搅动,当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你脸上这般也是她做的吧?” “是。” “你们两个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宴云笺眉心轻拧,语气坚沉:“孩儿凋敝危路,只敢独身行走,如何能耽误他人。” 仪华公主松了口气。 “阿笺,你先起来。”她声音低的像叹息。 托着宴云笺手肘让他站起,轻轻拂了拂他肩膀,仿佛能拂去那看不见的沉重担子,“生不逢时……是爹娘对不住你。” “但是阿笺,这些东西你背负过,你知道有多沉。姑娘家肩膀稚嫩,就别叫她一同背了罢。” 宴云笺浅浅一笑:“是。这是自然。” 这些他向来懂得,心中也有分寸。时间紧迫,他稍缓心中的沉重,另提道:“娘,若非万不得已,我知我们不该见面,但……我快要离开了。” 仪华公主猛地一震,紧紧捏住宴云笺手腕:“你说什么?” “你能有办法出去了?” “是。” 仪华公主目光上下扫动,慢慢了然。 “阿笺,我知道你因何出去了……那日赵时瓒来提过,他要你取姜重山所谓的通敌之证,你便将计就计。” “你和姜小姑娘相识,不是偶然吧?” 宴云笺正要开口,听她沉声道:“姜重山忠肝义胆,治世之臣。阿笺,你记住,若来日真有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不要用别人的血作踏石。” “你是乌昭和族后裔,宁死,不要辱没自己。” 她紧紧抓宴云笺的手,那手不复少女的柔嫩温软,枯瘦而发硬。 这样的力道里,宴云笺什么都明白。 他字字郑重:“父祖英灵在上,孩儿不会自践乌族清名,绝不会。” 仪华公主点头,不觉含笑。 外面的声音稍静,宴云笺侧耳分辨过,语速略提:“娘,当年的事,您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仪华公主垂眸,她知道他是为了这个:“阿笺,那时……实在太乱了,我也说不上什么细节,你只能从那三人身上去查。” 他们母子上一次见已是七年前的事了,仪华公主抬手理一理宴云笺微乱的鬓发:“还记得那三个人的名字吗?” 宴云笺声线低沉凝寒:“甄如是,虚通海,公孙忠肃。” 仪华公主笑了笑,闭上眼睛。 “阿笺。”半晌,她低声唤。 “你要记得自己是谁,也要忘了自己是谁。出去之后,你要懂得韬光养晦,积蓄力量。” “保护好自己,这条路太不好走。” 宴云笺点头。 仪华公主怔望着他。 抿唇良久,她道,“阿笺,你要离开,有一件事……娘可以告诉你了。” ****** 姜重山一直给姜眠擦汗。 她双颊因高烧潮红一片,额角细密的汗不断,唇微翕动,全是语不成句的梦呓。 他望着女儿,抿紧唇一言不发,手上动作越发小心轻柔。 皇帝在一旁凝视,默默转动拇指上的扳指,瞥一眼皇后。 皇后立刻温声道:“将军不必太过担心,太医已经看过了,阿眠身子骨娇弱些,但救的及时,并无大碍。” 她语气心疼:“阿眠一向被娇养着,病都不曾生过一回,更何况遭这么大罪……虽说此事是小孩子家打闹,可到底发生在内宫之中,也有本宫看顾不力的责任。” 皇帝接口:“不错,重山,此事出在宫里,都是下人伺候不周,朕必定会严加惩处,给你一个交代。” 姜重山道:“多谢皇上。” “皇上,微臣已将长子留在奉元殿外恭候圣驾,禀报北胡议和与岁贡一应细节,政事要紧,皇上不必守在这里。” 他并未发怒,也没有不依不饶说什么,条理分明不卑不亢。但皇帝知道,从姜重山亲手将女儿湿淋淋的从湖水中抱出来时,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善了。 皇帝抿抿唇,向外喝道:“把那孽障带进来!” 外面立刻有人提了赵钰进来。 她毕竟是公主,侍卫们也不敢不敬,动作并不粗鲁,倒是赵钰自己哭的披头散发,跪在皇帝脚边委屈不已: “父皇……父皇……” 皇帝看看姜重山,他正心疼地摸一摸姜眠苍白的脸,看都没往这边看。 皇帝垂下眼,忽地一个巴掌抡在赵钰脸上:“畜牲。还有脸哭。” 赵钰被打趴在地,捂着肿起的脸,一时间连哭都忘了,呆呆望着皇帝:“父皇……儿臣没有推她,是她自己不小心……况且是她言行无状在先,儿臣公主之尊,难道连训诫的权利都没有吗?” “父皇您真的要为了一个臣子之女……就这样打骂儿臣吗?” 皇帝没再动手,也没说话,闭目片刻:“八公主心肠歹毒,难以管教,自去国寺修行三年,吃穿用度一应与寺中等同,无旨不得外出。” 赵钰完全瘫软伏地。 皇后不由道:“皇上……” 皇帝陡然提高音量:“还不把她带下去!” 侍卫们拖着惨白一张脸的赵钰下去了,一时间,屋中没人再说话。太医不敢往这边看,只想办法给姜眠喂药,却始终灌不进去。 床上的姑娘苍白虚弱,双目紧闭,了无生气地陷在床铺中。 脆弱的像碎玉,纤薄可怜。 姜重山沉着脸伸手:“给我。” 太医忙不迭将药碗递在他手上。 姜重山一手执碗,欲拿勺舀药汁,刚松开手,昏迷的小姑娘忽然不安动了下,低低呓语。 他心头大痛,忙再度握住女儿凉透的小手:“阿眠。” “爸爸……” 姜重山听清发音,却不知何意,只觉阿眠的手轻轻使力牵住自己,焦急间心中愈发疼惜。 他再不敢松开手,药碗搁在一旁,小心舀起半勺药汁喂到小姑娘嘴边。 还是喝不进去。 “爸爸……妈妈……” 姜重山胡乱地应:“阿眠,爹爹在。” “我想回家……” 这句他听清了。 心尖仿佛一根钢针重重扎下,姜重山坚毅深邃的眼睛发红,他缓缓呼吸,忽而侧头。 目光锐利无声。 那边乌泱泱的一群人,为首皇上微微抿了下唇。 “皇上,此药缺少药引,”姜重山顿了顿,尽力平稳每一个字,“与微臣的女儿共染欲血之疾那人在何处?” 20 暮冰化雪(七) 姜眠陷在黑沉沉的梦境里,四面无光,只有前方一束明亮入口。 身后浓似墨的黑暗笼罩,她听见有人叫她。 那声音。刻骨熟悉,任何人都模仿不出的语气语调: “阿眠,阿眠……” “爸爸!”她应了一声。 姜眠拔腿飞快向前奔去。 撞入那光芒,一瞬间强光晃的睁不开眼。等再次看清眼前景象,已变做她上学时常去的书店。 茫然看向四周,姜眠却始终没看见期盼的熟悉身影。 “怎么不进去?” 忽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姜眠有点失望:“怎么是你啊?” “还能是谁?” 她刚才听爸爸叫她来着。 “你原来一天叫我八遍,不是很盼望我出现吗?” 也许刚才爸爸的声音只是太过思念的幻听,姜眠略略整理一下心情:“我是挺盼望你的,抓到你一次不容易,能不能解答一些疑惑再走?比如说——这个任务只有单机模式吗?我只能等你单向联系?” “是的。” “那你一般什么时候会出现?” “需要我帮忙把握下方向的时候。” 这回答耐人寻味,它的方向本来也很模糊,只要对宴云笺好就可以了。她一直也是这样做的。 “那……现在你为什么会出来?” 系统道:“虽然你是历史空间选中的唯一人选,但历史知识储备不多,这次给你机会,想了解什么自己去看。” 话音落地,眼前的书店似乎更明亮几分,店里稀疏人群渐渐化为虚影散去,静悄悄的,只剩她一人。 不对啊。 “我都来多久了,怎么现在才让我了解这些啊。” “这有什么区别?” 姜眠想了想:“你刚才说,你只有时候到了才会出现,之前没让我看是因为时候没到?” 系统说:“总要给你时间让你初步了解这个人。你先看,看过再说。” 姜眠试探往前走,碰碰木制的高大书架。 油亮坚硬,实体的。 梦也好幻境也好,不得不说这事真是她所需的。 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国民常识,能编进人教版历史课本的,人人都知道。无非是宴云笺构陷姜重山叛国事件中,一些浅显基本情况。 但宴云笺和姜重山分别是怎样的人,这些事情具体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应细节她却说不出。爸爸有时陪她,会与她谈说,却不会讲的太深。 姜眠没犹豫,立刻穿过一排排书架,在历史区停下,张望一番,伸手在架子上拿下一本华国通史翻开。 “宴云笺,生年不详,卒年公元九四五年,梁朝末年出身和州亭宫奴,籍贯不详。” 不,不对。 他不是梁朝人,他是大昭皇族。 姜眠放下这本,抽出书架上另一本厚厚的编年史,翻阅后,蹙眉继续再拿。 一连七八本,没有任何关于宴云笺真实国籍的记录。 也许,这种细节在他污名昭彰的一生中,早已被历史车轮碾压粉碎,无人在意。 ——可若连籍贯的真实性都不能保证,此后的记载,真的可以奉为圭臬吗? 姜眠压下心念,对着目录快速后翻,九四五年是文永二十六年,现在是文永十八年,宴云笺十七岁…… 也就是说,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好年轻。 抓着书愣好久,姜眠才怔然回神。 “公元九三七年,梁朝著名军事家、战略家姜重山击退北胡,收复燕秋十一州,洛城,云代,同年班师回朝,因缘相识尚为宫奴的宴云笺,赞其‘洁身出淤泥,潇潇君子骨’,后将其收为义子,赐名姜恒。” “宴云笺深得姜重山信任,次年参军,投身烈风军飞羽营左卫第三编军,同年南夏在梁朝东南潞州、庆蜀战乱,晋城侯沈枫浒战死,姜重山临危受命率烈风军退敌。宴云笺于靖泮郡初露锋芒,率一千人支队深入雁鸣山腹地,扭转烈风军缺粮枯竭的劣势局势,立下重功,同年擢升宣宁校尉中郎将……” 这一本是不带私人感情的通史。没有批判辛辣笔触,也无赞扬华美之词,枯燥,生硬,一本乏味的长篇叙述。 再往下看,这梁朝的最后一章,足足有七页讲宴云笺节节晋升。 笔笔战功,印证他无双才能。 “……然其心术不正,公元九四二复名宴云笺,党同文渊阁大学士公孙忠肃于四月初九朝堂陈词,史称‘青阳陈书’,上奏姜重山通敌卖国,藐视君上,身怀异心,拥兵自重,好大喜功数条重罪,条条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姜重山一家含冤入狱,姜重山夫妻及其子斩首示众,其女充为官妓。梁惠帝仁慈,念其颇有战功,开释株连宗族之罪。” “次年,宴云笺拜相,摄政事,大兴刑狱,至此梁朝皇权分化。” 姜眠紧紧拧眉,合上这本又拿起另一本。 这里的书无穷无尽,足够她将不同作者、不同年代出版的对那段历史的记载翻过一遍。然而,无论当时的史官,后世臣民,还是现代的学者,其说法都大同小异。 翻了很久,也没找到一星半点被人陷害的证据。 而且,对于他的结局,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精简扼要,疏笔带过,几无任何翔实笔触记载。 纵身一跃的一地残躯碎骨,也被后人解读为功不补患,于事无济,其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姜眠揉了揉头发,面色苍白。 这书上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给她一种锋利的割裂感。 从后世观历史是镜中花,可此刻时光隔阂消失,她看后世竟然也是一团迷雾。 “还有其他的书吗?最新的有吗?或者论文?期刊?学术年报?” 系统问:“这些还不够看吗?” 姜眠垂眸凝视手中书本,认真回忆:“不是不够看,我记得我死之前,宴云笺死因多层次分析已经正式立项研究了。这是一个全新的切入点,我爸爸参加过论证会,那时候是远程,我也在一旁,听了点……当时教授们说——” 那些专业术语她不记得:“意思就是,这里面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系统道:“那些也不是那么快能有的。” 也是。一个全新的项目,出成果确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所以你也看见了,这就是有关于他的记载,”忽然系统开口,意味深长:“你的任务要进行更深一阶段——帮他洗刷冤屈,也是对他好的手段。” “所以他真的是被冤枉的?!”姜眠紧紧抓住这一点,“那怎么不早说?这么重要的事!问你你还扯东扯西的。” 系统说:“所以刚才我也说了,这些任务都有固定程序的,在什么时候,才能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你现在知道了,不也不晚吗。” 倒是不晚,很多事还没有发生。姜眠再次翻开书:“我要帮他……” 这样念叨着,心里渐松,眉眼也弯了:“他不是坏人,真的不是。” 系统发出一点轻轻的笑声,什么也没有接。 姜眠心中大石落下,和宴云笺的所有过往在脑海中走了一遍,越想,越生出真心实意的怜悯: “我肯定会帮他的,既然我来了,就不会让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传下去,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值得正确的历史评价。” 系统沉默。 好久之后,它才淡声说道:“你是历史空间的唯一人选,选你,有选你的道理。” “无论任务多难,你当然会成功的。” …… 宴云笺来的时候,皇上皇后等一干人已经退出来。 皇帝坐在门口,见宴云笺过来,轻轻抬了抬手。 一旁侍奉的蔡佛玉立刻明白,他近身伺候着,便甩了个眼色给台阶下立着的小太监。 成复得令恭顺弯腰,转身上前走到沉静跪下行礼的宴云笺面前,垂眸凝视。 眼底情绪晦暗不明,他抬脚,鞋尖抬起宴云笺下巴。 染了污泥的鞋尖在他白玉般的下颌上,他容色始终没有半分变化。 成复回头:“启禀皇上,还算齐整。” 皇帝嗯一声,微凉目光扫来。 心下微沉,慢慢涌上一层灰白浓厚的恨。 他跪在那里。分明是最卑微的姿态,可那风姿气度竟如此耀眼。似入鞘的宝刀,如欲滴的青竹。 看了许久:“好了,进去吧,伺候好姜小姑娘,侍奉好姜重山将军。有你的好处。” 宴云笺应道:“是。” 众人离开,成复在最后面路过时瞥了宴云笺一眼,目光寒芒,复杂如乱麻。他们错身而过,终是一丝交流也无。 等安静些了,宴云笺起身迈过门槛,轻拂衣襟,正要下拜—— “不必跪了,走上前来。”姜重山沉声。 宴云笺便依言上前,靠的越近,他越能分辨出床榻上那道细弱可怜的呼吸。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然捏紧又松开,他喉结微滚,弯下双膝跪立在她身边。 下一刻,姜眠动了。 她本虚弱陷在宽大棉被中,却在宴云笺靠近那一刹那,向他方向挪了挪。 宴云笺心陡然一沉。 血蛊,最忌寒。 她落水一回,寒气入体,他们离得这般近,只怕要催发她体内那只蛊的…… 瞬息间,姜眠已迷糊向他扑来,她还未清醒,身子软绵绵的。 “阿眠!”姜重山心疼地唤,双手接住女儿,可她却挣扎不停,似乎难受的紧。 他怕自己力气大了碰伤她,不敢唯拗,稍稍松了怀抱。 而下一刻,姜重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扑腾着,跌落眼前陌生男子展开的双臂中。 她无力依偎在他怀里,雪白脸颊软软贴着他脖颈处肌肤。 蹭了两下,安心地不动了。 21 暮冰化雪(八) 姜重山大脑空白一瞬,心都颤了,回神厉喝: “放开!” 他声音沉怒,陡然一响怀中姑娘极轻极小骇了一下,更往宴云笺怀抱中钻去。 她迷糊,他竟也下意识收紧手臂。 臂弯里的姑娘像孱弱的幼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但不知怎么,让他运转多年的心绪空掉一拍,那一瞬停止思考。 他拥着人,竟没动。 姜重山几乎想一拳挥过去,却怕伤到女儿,忍着怒气,压低声音重复:“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女儿。” 若不是心有顾忌,他早在见到此人第一眼就把他拆干净了。 宴云笺似如梦初醒,几不可察一抖,旋即小心将怀中姑娘安放在床榻上。 他欲抽身离去,她却不肯,迷迷糊糊追上来,口中含混不清: “别走……我难受……” 宴云笺喉结滚动了下,薄唇紧抿,能感觉出身边姜重山的恼恨深重到流露些许杀意。 他自是理解对方的心情。 姜重山手足无措,力道重怕碰坏了,力道轻又挣不过女儿的力气:“阿眠……” 姜眠听不见,只向宴云笺伸手。 血蛊躁动,他气息近,姜眠两条纤细手臂还要往他脖颈上环,流泻的声音难耐委屈,可怜的抓人肺腑。 宴云笺不敢再碰她分毫,又怕她摔着,双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这么一眨眼功夫,姜重山一言不发将人抱走了。 姜眠手臂被姜重山揽住,暂时动弹不得,一双细长的眉蹙起,很不舒服的样子。 姜重山心火燎一般,冷着脸一脚踢在宴云笺肩膀上。 “还不离远些。” 他别开脸不愿看他,探入怀中抽出把匕首掷在地上。 宴云笺捡起匕首,抽出刀刃,干脆利落在自己掌心一划。 姜重山适时递来药碗,宴云笺立刻抬手,精准无误地将血滴在汤药之中。 他们二人全程无一字交流,倒默契得很。 这一回药能喝进去了,姜重山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到女儿嘴边,见她娇嫩唇瓣微动,终于乖乖咽下,不觉欣慰含笑。 有宴云笺的血作药引安抚,姜眠症状减退了些,虽未立刻退烧,气息已平缓许多。 姜重山默默看女儿良久,才终于将目光落到宴云笺身上。 他没有说话。但稀薄空气中的冷意如刀切肤,寒凉透骨。 室内静的出奇。 宴云笺手中还松松抓着匕首,方才刀刃上的鲜血流下来,将匕首染的潮湿黏腻。 他什么都明白,用干净手指抹了两下,双手托举匕首。 姜重山冷笑一声,伸手去拿—— “宴云笺……”忽然姜眠小声嘟囔。 宴云笺染血的修长手指微微蜷缩。 “宴云笺。” 姜重山也没了动作,目不转睛垂眸看女儿。 “宴云笺……” 终是压不住本能,宴云笺没有忍住,轻道:“我在。” 她声声唤他名字,那么软,带丝鼻音,每声都让他心战栗。 不敢生出任何绮思,他只觉得惭愧。 姜重山拧眉,倏然侧身:“你叫宴云笺?” “抬起头来。” 宴云笺依言抬首,双手绕到脑后解开覆眼布带,正面姜重山。 这一晚到此刻,姜重山才真正打量眼前的人。 他生了副颠倒众生的皮囊。 轮廓眉眼,如妖似仙。 这不是什么好事,也算不得太坏。姜重山年近不惑,一双眼见了太多形色,定性都是瞬间的事。这张昳丽浓烈的皮谦和恭慎,底下包裹的骨却铮铮不折。 到底年轻,再炉火纯青的功夫也显嫩。 姜重山沉默很久,目光深邃悠远,落在他身上,也像穿过他。 “你们共染欲血之疾的事,我在抵京前便听说了,虽知你救我女儿在先,但我见你,仍无法平气。” 宴云笺低声:“在下自是万死莫赎。” 姜重山的话冰冷砸来:“对,你当然该死,你方才当着我的面竟敢如此举止孟浪——” 正讲到恼恨处,他陡然终止,目光一颤,忙不迭向下看去,自己衣袖竟被姜眠软软牵住。 小姑娘半阖着眼,竟然醒了。 顿时,姜重山还哪顾得上别的,柔声唤道:“阿眠,阿眠,你哪里难受?告诉爹爹。” 问了两遍才发觉,姜眠只是睁开眼睛,但并没醒,整个人昏沉又迷糊。 目光涣散,不甚清醒的样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忽然说了句: “宴云笺不坏。” 屋内静的只剩她细弱的呼吸。 姜重山低头看她烧的晕晕乎乎,目光失焦,还执拗地小声说:“他不坏。” 姜重山心里一柔,道:“嗯,不坏。” “好多事啊……要保护爹爹和娘亲,也要保护宴云笺……” 姜重山忍不住弯唇,又觉心疼,自动忽略了后半句。 姜眠眼睛很慢地眨了两下,神思不清来回念叨: “宴云笺不是坏人。” “嗯。” “不是坏人。” “嗯,他不是。” “别让他被人欺负了……” 宴云笺闭上眼睛。 她的声音这般娇软,像烫红的刀尖,划开皮肉,烙在他的心与骨上。 姜重山摸摸女儿微湿的鬓发,也不管她是否清醒,说了什么,全都温声应下:“好,好。爹爹知道了。” 为人父,心是偏的不假,但并非真的不讲道理,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姜重山侧身去看—— 那孩子不知何时又低垂下头,遮挡住面上一切神色。 往事与眼下纠葛成一团乱麻,终于,姜重山挪开目光:“罢了,你也无辜。看在你无劣心,我不会惩处你。但方才你碰过阿眠的事,若叫第三人知晓,我必定让你付出比断手拔舌,更惨烈百倍的代价。” 这话本不重,但却像轻擦刀锋,刮人梁骨。 宴云笺动了动唇,轻声为自己辩解:“当然不会,在下纵死亦会护住姜姑娘……” “不必,轮不到你。” 姜重山淡声:“我不想再看见你,你出去罢。” * 更深露重。 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条路并不算长,只是入夜有些冷,宴云笺步履缓慢,背脊挺的很直。风穿过回廊,扬起他墨黑的长发。 进屋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而是坐在桌边点燃一盏灯。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需要灯了。 火苗微弱,几乎被冷凝的夜吞噬温度,宴云笺伸手,慢慢靠近。 火舌安静舔舐他掌心,燎进骨血,亘古坚冰化作融融雪水无外乎如此温度。 从冰冷,到温热,再到滚烫。 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一生,有很多要舍弃的东西。 到临头时,再不舍,也得弃。 他从未迟疑过。 想在这杀人无锋的地狱中活下来,聪慧不够,要清醒。 他一向清醒。 能让他使一些手段才能清醒头脑的,这是第一次。 宴云笺将火光握在手心。 不然他走不出这一晚。 有些萌芽,有了水分,有了日光,就算用手死死捂住,也会从指缝中开出一朵花来。 铭心刻骨,永志不忘。 但这样不行。 他怎么配。 宴云笺面容平静,缓缓合拢手指,将掌心烫伤握进拳里。 既已察觉此心,就应好好约束自己,再任其发展,那可真是—— 恩将仇报了。 22 百尺丹心(一) 姜眠醒来已经是三日后了。 身上盖着轻软舒适的棉被,边角都紧紧实实掖在脖颈处。姜眠微微侧身,蜷缩起身体。 心脏有一种熟悉的窒闷感,但不严重,只是这种感觉令她有些恐慌。 “系统……你还在吗?”姜眠试探问,“不是说我的身体在这里会很健康?为什么我心脏不舒服?” 她的问题毫无回应,系统又一次彻底消失。 姜眠缓了一会儿,感觉症状轻了许多,揉着太阳穴坐起。 别自己吓自己,说不定只是落水的缘故,谁都会不舒服的。 想起落水,姜眠不由思索下去。 当时在水中,只知道外面极乱,最后会昏迷完全是因为冻的。但意识模糊的时候,她感觉有一人靠近,将自己捞了出来。 ……对了,宴云笺有没有成功见到他娘亲啊? 由于早就提前踩好点,她暗暗选了几处隐蔽不易被发现,水又较浅的地方,躲起来为宴云笺拖延时间。 姜眠咬着下唇想:宴云笺是个谨慎稳妥的人,如果没有把握,他没有贸然进晴和宫也没事,她再想其他办法帮他就是。这个计划不可控的地方确实很多,也难为他,不过,倒有点意外收获。 早在五皇子薨逝那几日,她就默默盘算这一出苦肉计了——皇帝想把她永远留在宫中,没了五皇子这个借口,他这份心思也不会歇,总会找其他办法。 她不想做棋子,更不想做一枚牵制他人的棋子。 思来想去,只有让皇上和太后自己先没脸提这一茬,比如,他们照顾不周。 原本想赶在姜重山进京之日实行这计划,将效果最大化,但为了帮宴云笺,姜眠将整个计划改了改,提前用上。却不想那一天刚好碰见八公主,几番挑衅,她果然上钩。 这一来,对她也很有好处。 姜眠双手抱着膝盖,歪头想了一会,索性伸手掀开床帐,想去打听下宴云笺的情况。 刚向外看一眼,姜眠茫然一怔。 这是哪儿? 不是宫里她住的寝殿啊。 “你慢些,别把药洒了。” 正疑惑间,忽听外边一道低沉稳重的声音。 立刻地,另一年轻男音无奈笑道:“孩儿都多大了,这种事还做不好么。” “嗯,别顾说话,看路。” 这、这声音…… 姜眠倏然睁大双眼,慌慌张张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赤着脚下地向外跑。 一把推开门,直接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阿眠?”姜重山听见屋里动静,却没想到女儿忽然不管不顾冲出来,忙将她抱在怀里。 向下一看,她衣衫单薄,鞋也没穿,人呆愣愣的,正不敢置信仰头望他。 那目光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心上,姜重山一把将女儿抱起来,抱小孩的手势,让她双手环在自己脖子上。 “阿眠,怎么了?不穿鞋就跑出来,才刚刚退烧,再冻着可怎么好?” 他快步向屋里走,将女儿放在床上,用棉被仔仔细细裹好。 他的手宽大而粗糙,捏着被子显得笨拙又小心:“阿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姜眠整个人都傻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面前熟悉至极的高大身影,嘴唇翕动半晌,忽然仰头“哇”地一声哭了: “你、你是……” 你是我爸爸么? 她嗫嚅,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见她大哭,姜重山眼眶陡然一红:“阿眠,我是爹爹啊,你不认得爹爹了吗?” 爹爹。 不是爸爸来了,他是这个时代的姜重山,那个和爸爸重名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和爸爸的长相一模一样?鼻梁上那颗痣的位置,和下巴上细小伤疤的走势都丝毫不差? 他的语气,他的神色,全天下再无第二个人会如此了。 姜眠屏住呼吸,试探着伸出手,她以为她只是跨越千年时光拥有第二次生命,虽然有了健康身体,但也有遗憾,她将爸爸妈妈封存在心里,对这里的父母并无太大期待。 但现在……上苍竟如此厚爱她吗? 姜重山毫不迟疑握住姜眠的小手,试探地将她揽在怀中,见她没有抗拒,才轻轻拍抚:“阿眠,爹爹以后不会走了,永远在你身边。你别生气,别不认爹爹好吗?” 他语气含着小心翼翼,姜眠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一旁姜行峥将手中托盘放下,温声道:“妹妹乖,那快唤一声爹爹啊。” 姜眠转头去看,唤她妹妹,这人定是姜行峥了。 她刚刚才将历史翻过一遍,但凡涉猎,都认真记下。姜重山之子姜行峥早年被流矢伤了筋脉,拿不得刀枪,只在父亲身边辅佐兵策,看起来有几分书卷气。 对上目光,姜行峥笑了,与姜重山道,“阿眠真乖,哪会不认父兄,我看是太过欢喜,才看着呆呆的。” 姜重山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正想说什么,忽听姜眠唤了句:“……爹爹。” 他惊喜垂眸:“阿眠,你肯叫爹爹了。” 怎么不肯?姜眠仰头望他,不舍得挪开目光:“我刚才是太高兴了,才没有反应过来。” 姜行峥道:“还有大哥呢。” 从前自己是独生女没有哥哥,但这位哥哥温润如玉,气度清雅,姜眠很有好感。 “大哥。” 父子俩俱是笑了,尤其姜重山,他眉目舒展安慰喜悦的模样,让姜眠心里酸涩发紧,就这么望着他。 姜重山心软至极,抱紧她:“阿眠,爹爹很想你,对不住,我再也不会让你吃这么多苦了。” 他惦记姜眠的病,转身捧来药碗:“先把药喝了,你落水寒气侵体,现在还没有大好。” 喝过药,姜眠在这强烈冲击中稍稍缓过神,但还是舍不得挪走目光,看一眼姜重山,再看一眼。 “爹爹,我娘亲呢?” 如果这里的姜重山从容貌到气息都和爸爸如出一辙,那他的妻子……会和妈妈一样么? 姜重山几不可察一顿,柔声道:“你娘近京身体不适,所以晚了几日。” 这神态语气,姜眠瞅瞅他,很明白:“你们吵架了是不是?” 姜重山顿住,侧头看姜行峥一眼。 姜行峥幅度极小地摇头。 姜重山回身:“没有啊,爹爹和娘亲从不争吵的。” 姜眠忍不住笑了,想了想,没有拆穿。 他们吵架什么模样,她太知道了,这细节让她亲切感倍增,实在很难不期待这里的娘亲。 压下热切,姜眠问:“爹爹,大哥,这是哪里?我们不在宫里了吗?” “嗯,那天晚上爹爹与你大哥进宫,正逢宫里大乱,说你落水……夜里你退了烧,爹爹就带你出宫了。只是这次回来的太急,还没打理好京中府邸,那暂不能住,眼下寄居在武义侯薛家。” 武义侯薛庆历,与顾越的父亲顾修远都是梁朝末年对时局影响深远的人物。 姜眠微微回想了下。 她本不知道这个名字,之所以记得,是刚刚才看过——在宴云笺的生平中,是他政.治生涯较为浓烈的一笔。 此时正寄居之所的主人,武义侯爷,惨死于一场冤案。 宴云笺亲手做下的冤案。 分神想这些,姜眠才发觉有些冷。 姜重山默不作声将棉被往她脖颈处掖一掖:“阿眠,你什么都不用想,皇上已经重罚了八公主,令她去国寺清修三年,无旨不得外出。只是,以后……” 他不说了。 “以后什么?” 姜重山温柔弯唇,伸手轻轻刮了下姜眠的鼻尖。 父女之间的默契这么快降在他二人身上,姜眠心中微寒。 她忍不住坐直,小声问:“爹爹,你知道了,是么?” 姜眠没说知道什么,姜重山也明白:“是我将你从水里抱上来的,自认得出,你早有准备。” 姜眠抿唇:“爹爹,你怪不怪我手段不光明?” 姜重山捏一捏她软软的脸颊:“以后别用这种自伤的法子。” “那天的事,在你昏迷的时候已经查分明了。赵钰也认她对你确有欺辱,无论是否真的推了你,她有此祸心不假,此番自是活该。只是阿眠,你不喜欢皇宫,爹爹有能力将你接出来,无需你劳神伤身,知道么?” 他分明不在局中,却洞若观火。不仅察觉真相,甚至能辨明她的意图。 只有一点,她也是为了帮助宴云笺,他是决计不会想到了。 姜眠听姜重山句句护短,忍不住愈发亲近,眼睛亮亮的,濡慕依赖地望他。 姜行峥看着,笑了句:“阿眠真是会撒娇,无需说半个字,都叫人心软的紧。” 好像是有点看的太紧了,会不会显得很奇怪,姜眠挠挠头,转开目光抿唇笑。 姜重山刮了姜行峥一眼:“不会说话就先出去。” 姜行峥失笑:“爹爹,我知道您舍不得,但咱们该进宫了。今晚皇上在昭辛殿犒军设宴,还要接见北胡使臣,我们迟不得。” “就是……”他略迟疑,话头暂停。 姜重山道:“别说了。” 再看姜眠,他目光柔和依旧:“阿眠,这里一切爹爹都已打点好,你想做什么对外面吩咐一声便可。你乖乖的,不要乱跑,爹爹与兄长很快回来。” 姜眠牵他衣袖:“爹爹,你怎么不让大哥说完?” “没什么,不重要的事。” “是不是太后下旨,要我也去宫宴?” 姜重山停了一停。 “当然不是。” 姜眠向前探身,手更抓紧:“爹爹你别瞒我,我心里有数。如果是太后懿旨,我不去就是抗旨了。” 姜重山俊朗的眉宇轻拧:“阿眠。”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默了一下,道:“不怕,爹爹都会处理好。” 语气虽轻,但字句里的意却很重。这种近乎闭目塞听不顾一切的维护,姜眠心头发酸。 皇上和太后有进退两条路,但姜重山是臣子,他没有。 以他们的一贯做派,八公主推她落湖这一件事,既重重罚了,便还不足以让他们偃旗息鼓,或者说,他们留不住她这完美筹码,却也可以借题发挥。 对比刚刚认真翻阅过的历史,姜眠惴坠恐不安地发现,此刻情状与后世历史记载,其中因果逻辑是相吻合的。 她对这个宫宴上即将发生的事记忆犹新——这个宫宴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不能缺了姜眠。 她必须要去。 “我和你们一起去。”姜眠掀开被要下床。 “不行。”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姜重山和姜行峥对视一眼,姜行峥道:“阿眠,你不必去。” 他们什么都明白。 讲道理怕是行不通,干脆出大招吧。 “爹爹,”姜眠软软的手指揪住姜重山袖口,仰着小脸:“爹爹,你最好了,我想去,求求你啦,带我一起去吧。” *** 昭辛殿大而旷,布置的华丽富美,一派浓墨重彩的大国气度。 进殿之前,姜行峥还在叮嘱:“阿眠,你和我们不在同一席位,我们看顾不到你。但无论是谁说什么,你都不必怕,晚些我们一起回家。” 这些姜重山路上已经叮嘱好几遍,因为他是辅国大将军,官拜一品,需得先进去,就留下姜行峥在这反复嘱咐。 姜眠哭笑不得:“大哥,你就放心吧,刚才我和爹爹保证的时候,你不是也在旁边听着吗?怎么还要我说一遍呀。” 姜行峥也笑:“父亲是父亲那份,大哥是大哥这份,我家妹妹招人疼,这些唠叨只能多,不能少。” 他抬手整理了下姜眠的披风,将有些松的带子抽出来,修长手指微动,打了一个漂亮的双节系好。 “去吧。遇事别委屈自己。” “知道了大哥。” 姜眠乖巧点头,走出几步,犹豫了下,“大哥……” 姜行峥忙上前:“怎么了?” “大哥,刚才人多,我有些问题没有机会问。” 姜行峥看她踌躇模样,笑了笑:“想问什么?” 姜眠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道:“我想问你,这次北胡议和,我朝开出几桩条件,那条陈最开始是爹爹草拟的吗?” 姜行峥眉目微凝:“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姜眠仰头:“我……我之前在宫里听说北胡会送一位公主来和亲,是爹爹的主意,对吗?” “阿眠,”姜行峥唤了声,“这些政事你不要管,无论你听到的流言是怎样的,都与爹爹的品性无关。他是梁臣,要为家国考虑,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不仅仅代表他自己。” 姜眠心中一凉,低下头去:原来真的有一位北胡公主被送来。 姜行峥低眸望她:“是不是宫里有不好听的话?你不必怕这些,任何考量,都为了两国安定,让平静的日子更长久一些。可你不一样啊,你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你不知道他有多疼你。” 他摸摸姜眠的脑袋:“别胡思乱想。” 姜眠点头,对他一笑:“我明白大哥。” “嗯,进去吧。” 姜眠冲他挥挥手,转身向殿内走去,背过来的这一刹那,她唇角的笑容慢慢落了下去。 梁朝与北胡这一场持久战,实际打的十分艰难。北胡疆域辽阔,男子又多兴兵征役,力量绝对不容小觑。他们与姜重山的烈风军在北境拉锯近十年,犹如同扯一根麻绳,绳未动分毫,两方却都筋疲力尽,处在一个恐怖平衡当中。只要一方倒下,便会面临局势陡转,一败涂地。 双方力量并无悬殊,既无法进,也退撤不得。直到今年冬日北胡暴雪肆虐,军粮断给半月之久,终被姜重山拿住机会一举击溃。 北胡不得已求和,梁朝的条件是上供白银五万万两。 五万万两现银,足以掏空北胡,至少十年无法兴兵作战。 北胡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便上书请求减少一些,可签订五年的岁贡文书,为梁朝提供绫罗与玉石。 梁惠帝同意,但在姜重山的谏言下,要求再送一位公主来和亲。 而这位北胡公主,最终成为姜重山军.zheng生涯的重大转折,同时也是宴云笺一步步走上高位的间接导火索。 23 百尺丹心(二) *** 姜眠的座位被排在太后的下首,离皇上仅仅咫尺之遥,这是有些公主都没有的待遇。 “阿眠,哀家看你气色好多了,可要好好喝药调理着,你年轻,莫不当回事,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日后受罪……这几日见不到你,哀家挂心的很。” 姜眠笑道:“多谢太后关怀,臣女无碍。” “说来也是皇后无能,贤妃失德,将明襄的性子养的这般恶毒跋扈,”明襄是八公主的封号,太后念来只是摇头,“让她去佛寺静静心也好,免得再惹出什么事端。” 停一停,太后叹息,“端肃那孩子,那天也是动了大怒,未跟皇上知会一声,当夜就将你带出宫了。” 姜眠忙站起身,屈膝行礼:“太后恕罪,爹爹并无冒犯之心,他是外臣无旨不得在宫中久留。那日我高烧昏沉粘人的紧,爹爹这才……” 太后慈爱招招手:“看你这孩子,好好的说着话,怎么还行上礼了,快快坐下。你从小养在宫里,哀家看你如亲孙女一般,再说端肃亦劳苦功高,委屈不得。这事儿,都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就这么见外了。” 真心假意都不重要,她不再揪住不放就是。姜眠谢过太后,乖巧坐下。 宫宴刚刚开始,时间还早着,姜眠又坐一会儿,推说更衣悄悄溜了出去。 今夜漫长,过后还不知是怎样情景,她得见一见宴云笺。 抄了小道,悄悄回她居住的宫殿,但宴云笺却不在她安置的那偏房中。 姜眠一颗心微微提起:他不在,那会在哪?难道说她昏迷这三天又发生了什么事么? 不敢让人发现,她继续沿小道往前走,夜深星阑,四周静悄悄的。 “咔哒”一声细微声响,姜眠踩到一根枯枝,她垂眸—— “唔……” 转瞬间疾风掠至,一只手死死捂住她口鼻,整个人被一道凶悍的力量撞在身后粗粝墙面上。 那手掌极宽大,几乎将她整个脸都盖住了。 惊恐抬眸的瞬间,对方竟也力气骤减。 姜眠看见他紧绷的下颌骨微松,清冷雪松般的气息忽近,倾身将她护在自己身前方寸,双手捂住她耳朵。 “死了吗?” 忽然后面一道低哑声音。 宴云笺回头:“你先走。” 后面阴影中的人未再多说一字,步声渐远。透过宴云笺挺拔的肩膀,姜眠只看见衣袂翻飞的一角,像是太监服饰的松绿色。 宴云笺松开手:“冒犯姑娘了,对不起。” “方才我没辨出来是你,伤到了么?” 姜眠砰砰乱跳的心渐渐复位,只剩下些许窒闷感。 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她摇头:“没有……” “我看看。” 姜眠望一眼他眼上的布带,小声问:“你怎么看呀?” 宴云笺一顿,这真是关心则乱了。低声道:“我没收着力气,你撞了一下,若是哪里疼,现在就告诉我,怕伤了骨头。” 姜眠活动了下:“没什么,刚才撞那一下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宴云笺,刚才……后面是什么人呀?”其实她不知自己该不该问,宴云笺到底特殊,他深夜会见一人,这事让她有些不安。 宴云笺沉默了下,道:“是宫中一位老友,我们多年互相照拂,近日他新调去一处,屡遭欺辱,我便与他议了个法子将那些人……除去。” “哦……” “此事污耳,吓到你了?” “那倒没有。”她知道宴云笺是个有手腕的人,他也从未在她面前隐藏过这一点。 只是没想到他如此坦然,和盘托出,虽然算不上好事,但却打消心中微起的波澜。 “宴云笺,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别人欺负你,你才会反击。没关系,以后在我家你不会被欺负的,就不用做这些你也不喜欢的事了。” 她的声音散在浅夏夜风里,娇柔却不娇气,真叫人一颗心不觉软下去。 “姜姑娘。” “啊?” “对不住。” 姜眠忍不住笑了:“这会功夫你都跟我道了两次歉了,我没有怪你啊。” 宴云笺侧开头。 其实他躲不躲都是一样的,什么也看不见。蒙着眼睛,也不会让他人看出情绪。但那一刻,他就是无法坦然承受她的目光。 缓了缓心绪,他转头轻声问:“姑娘,你……” “嗯?” “你之前落水受寒,现在可大好了?” 真奇怪。 姜眠看着他微滚的喉结,一时也说不上来这奇怪的缘由。她今夜进宫碰到太多人,几乎无人不关心她,每一个人的关切言语都比宴云笺问的要多得多。 可没有一个人是他这种感觉。 “我没事啦,昏睡一觉之后,醒来就全好了,你别担心。对了,你见到你娘亲了么?” 他低低“嗯”一声。 姜眠松口气,又觉得很高兴:“那就好,这一回值了。” “姑娘,我知晓自己并无资格与你讲这样的话,但我仍想请求你……日后无论何种境况,请别再用这种损伤自己的办法。”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讲出这句。 受了人泼天的恩,本是没立场说这样的话的。可是不说,他胸口插了三日的刀,始终难以拔除。 姜眠终于反应过来,那种奇怪是为什么了。 他跪伏于地,灵魂却未屈膝,自称为奴时,也并不真觉自身下贱,他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质,分明泥泞在深渊,但那身孤傲的骨即便做出卑微的样子,也并不卑微。 但他方才却卑微到了极致。 姜眠心里一紧,歪头从下往上瞅瞅他,看不出明显情绪:“宴云笺,你难过了是不是?” 不等回答,她伸手抓他手腕,用力,仿佛这样更能印证她的诚恳:“你别自责,我本意是想帮你,不想惹你伤心愧疚的。” “这事本来就不算什么事嘛,一来是我自愿的,我就是想帮你,你见到你娘了,我也觉得很开心;二来你那么聪明,肯定也知道这件事对我自己也有利,一箭双雕的事,你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宴云笺僵硬着手腕,只沉默不语,半晌才如梦初醒,不着痕迹轻动了动腕,像是想把手抽出来。 姜眠捏紧:“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没呀?理理我。” “是……听见了。” “听见了不算,还得往心里去啊。” 他点头。 姜眠才松开辖制他的手,而她都放开了,他手臂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姑娘出现在此处,是来寻我么?遇到什么事了。” 对,还有正事呢,姜眠微微低头摘下脖子上挂的玉牌:“我是想把这个交给你来着,其实我早就该给你了,之前没料到后面会有这么多事,以防万一,你还是拿着比较稳妥。” 宴云笺听得出她动作,怔然:“姑娘为何要给我这个?” “因为……”因为什么呢?姜眠避重就轻,“我答应你要帮你治好眼睛的,可是还没来得及和父兄提,你拿着这个,等宫宴结束和我们一起走,他们就知道怎么回事。” 这话不对。 可是以他的身份,又实在问不出“为何你无法亲自提”。 所以他下意识向前,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姜眠拖长音嗯了一声,笑眯眯道:“我这不是看自己昏迷了几天,都没顾得上你,万一我再出什么事,爹爹和大哥又不知道你,那可怎么好?” “别胡说。”他稍严肃了些。 她古灵精怪,一直绕着说,但若仅仅因此,不至深夜特意寻来。 “姜姑娘,你若……” “哎好啦好啦,我投降,我说实话。”姜眠不明白历史为何会扭曲成那般,按记载此刻宴云笺该是个千恩万谢奴颜婢膝收下赏赐的人。但眼下,他觉察不妥,担心她安危,竟这样不好糊弄。 “其实我就是……”姜眠低头,搬出一个合理的托辞,“我知道皇上和太后仍然想将我留在宫中,继续牵制爹爹。” 没别的借口了,宴云笺智多近妖,但她不想让他察觉、出手干预,而为接下来的事造成任何偏差。 “我不想这样,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帮爹爹做什么——他不肯教我做什么,我又没有其他可以问的人,所以便想来问你。” 宴云笺听完,弯唇笑了。 分明只有下半张脸露出来,他的笑容却如此夺目,叫看到这笑的人也忍不住微笑。 “若是因为这件事,你倒不必太过担心。” “为什么?” 他就像一个温柔的哥哥,嗓音低沉醉人,耐心教她: “皇上知道这种要求立不住脚,提出来,不过做一种姿态。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推行新拟的兵政,从而削弱姜将军的兵权。提出将你留在宫中继续抚养,只是双方博弈中他为自己寻求的砝码,将军在这件事上驳了他的面子,那么他推行新政,姜帅便会处于被动地位。但此刻于他而言,损折兵权等同于失去自保能力,万不可取。” 姜眠怔怔望着他,记忆中刚刚看过所有的文献,分析,论证,无一不合他优美薄唇中发出的声音重叠起来。 仿佛跳出历史,他站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讲的是过去,也是未来。 姜眠心间长满了荒草般的茫然。 宴云笺似有感知,声线更柔:“不过你不要怕,这并非死局,只要看穿了对方的目的,便不算劣势,总有解决的办法。我……” 他微顿,说起这个,音色有丝不易察觉的赧然,“其实此前,我推演过应对的法子,万无一失,你放心。” 原来,他看透朝倾轧局势,无需她提,就已经默默为维护姜重山准备了么? 姜眠喃喃道:“为什么呀……” 她的问句没有因果,可他听得懂。 “姑娘反感么?” “不不,当然不是。”姜眠忙摇头。 她摇头的力度太大,甚至摇掉一支头上钗环。 宴云笺矮身捡起,将那小小银钗握在手中,指腹轻抹去灰尘,还给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我想做的事。” “姑娘还信我么?” 他屏住呼吸,只有自己知道。 姜眠立刻用力点头,甚至忘了他看不见。 宴云笺却能感受到。 他浅笑,低哄道:“那你别再害怕了好不好?这些……不好的事,定不会发生。” 许是没说过这样的话,他有些羞赧,里面的挚诚镀了一层纯。 姜眠心底涌上来一股涩。 不知宴云笺究竟想出了怎样万无一失的办法,如果真的得以施展,留下他曾为姜重山竭诚尽节的痕迹,也许后世,他能少一笔沉重的骂名。 可他注定无法践行。 因为她已经来到这个宫宴上。臣子之女没有那么自由,她必须回去。踏入这个局,她就没有资格叫停了。 一时间,姜眠竟不知自己是历史的破坏者,还是推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