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觉悟后开始掀桌》 【虞城】王狩(1) 临近日暮,虞林深处,一条山涧旁,少年发现一团彩色的光团,在山涧旁跳动着。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一步一步朝那个光团走近。日头西斜得很快,天色暗淡之下,那团光影也越发明亮清晰起来。 那光团包裹着的生物小小一个,在灌木之间明明灭灭。少年想要看清它,就想顺着身旁的树爬上去。但是积雪覆盖之下的树根太过湿滑,他尝试了几次,可惜滑脚的时候压断了树枝,惊着山涧小溪旁的那团彩色光,它轻盈地跳走,躲到虞林更深处去了。 少年有些失落。没有了光团,太阳也完全沉了下去,四周暗得只可以看见一点轮廓,他这才发觉,距离进来虞林又大半天过去,正想往回走,忽然有一团更加漆黑的浓雾出现,席卷着,将他吞噬包裹起来,他能够感觉自己被带离了山涧旁。 那浓雾化出尖锐的利器,刺向少年,少年胸前鲜血汩汩地淌着,那浓雾见了血,好似恶狼遇见珍馐一般,疯狂扑向血液源头。 少年只觉一阵锐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穿过一片浓郁的森林,有一座不大的城邑,天还没亮,住在这里的居民正熙熙攘攘地忙碌着。 今天是虞城的冬狩大典,所有有能力的青壮年,不论男女,皆可参与。甚至一些十岁的小孩,都可以在相对安全的近林区设捕猎陷阱“狩猎”。 自从上一任虞城的首领迁居至此,已过去六十载。从开荒通渠,抵御野兽,饥一餐饱一餐,到现在连小孩子都可以外出狩猎,可以说,虞城的子民终于过得越来越无忧。今年的冬狩,也可以想见是一个丰年。 按照祭礼规定,虞城地处中央山脉,在狩猎之前,要先祭祀这里的山神。所以在今天之前,虞城城门口的祭坛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城主举行祭礼。 城主身着祭礼所用的华服,在烛光的照映下,正在让人帮衬着往脸上涂上朱砂。 那人站在城主身前,手上沾了朱砂,为城主抹上最后一抹,从额顶画到眉心。 “好了,城主。”那人收了朱砂盒,退到一旁。 城主整了整礼服,问:“祭祀用的羊和桑封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 “走吧。” 城门外,围绕着祭坛的人站了一圈又一圈,刚刚为城主抹朱砂的人端着一整只处理好的羊,羊嘴里衔着用桑木雕刻成的木牌子,上面还画着什么符号。祭坛中央燃烧着一个火坑,那人把羊端正得放在火坑中央后,就又回到城门里去了。 城主手执寓意着通天的木杖,木杖的一端镶嵌着玉琮,在祭坛上开始了祭礼。围成一圈一圈的人们也跟随者祭礼的步骤做着相应的祭拜。就在城主在祭坛上完成一项又一项仪式时,火坑里的火随着仪式忽而炽烈,忽而宁静,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城墙内,端着祭祀羊的那一个人,也在和城主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 这个人是虞城的庖正,叫做韶康。只是城民不知道,主持祭祀所用的祭品、祭祀的主持,一直是他来负责。 到了祭礼的末段,城主把口含着桑木的羊投进火坑中,火焰顺势找到了桑封的位置,再从羊口开始肆意吞噬者整只祭祀羊,有了桑封的标记,那火焰远比刚才的更加猛烈,更加狂妄地享用着这些祭品。众人再一齐把火坑用土填满,祭礼就算完成了。城主代表着整个城邑中神力最高的人,整个祭礼过程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所祈求的事务就有出差错的风险。 随着祭礼的结束,虞城刚刚照进了第一抹阳光,春狩可以开始了。 韶康在城墙内脱下了祭祀穿的衣服,舀了两捧水把脸上的朱砂洗干净,又来到城主身侧。 城主拍了拍他的肩,像无声地说了句辛苦了,又问他说:“雵儿呢?” 韶康回答:“还没回去看,估计刚起床。” 城主叹了口气,脸色微末地阴了下来:“这小子,要不是半点灵觉没见他使出来过,这岁数,早该让他接手操办祭礼了。” 说着,城主像是想到了什么,两手按了按韶康的肩膀,说:“虞城的以后,还要靠你。” 韶康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人,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城主点点头,说:“等忙过了这阵子的春耕和冬狩,趁着去斟鄩朝拜之前,就来安排你的事。” 韶康有些吃惊地看了城主一眼,城主见他半信半疑的样子,笑道:“怎么了?瞧你这个样子。我没忘,都记着呢,就等时机差不多了。” 原本围在祭坛上的人们已经陆续前往虞林狩猎了,城主把木杖交给韶康,说:“走吧,回去换一身轻便的,我们也该去冬狩了。” 虞城这一任城主单名一个睿字,姓姚,又因为他是有虞氏的城主,外城的人都用虞睿来称呼他。 虞府没有太多华丽的装饰,也不占用虞城多大的地盘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东边是大门,靠北边的房间是城主儿子住的,城主和夫人住在南边的院子,西边是正厅,正厅的后边是用作打杂的后院。 虞睿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儿子背着弓箭,拎着水袋刚从房间里出来,径直背对着虞睿往后院走去。 “干什么去?”虞睿喊着说。 儿子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虞睿,回答道:“爹,我去厨房拿点干粮,出门狩猎去。” 虞睿只有这个一个儿子,单名一个雵字,瘦瘦高高的,刚满十六岁。 “你第一次参加狩猎,得有人跟着。让韶康陪你去。”虞睿说道。 姚雵看了看站在虞睿旁边的韶康,点点头,说了句行,就跟着韶康往后院走去了。 二人走后,从后院走出来一个年纪和虞睿差不多大的,看起来穿得像个家臣,名叫阿四。他跟随在虞睿身后进了房门,伺候虞睿更衣。 “你跟我去祭坛驻守,再派一队人悄悄跟着雵儿。” 阿四问:“韶康已经带了几个人跟着了,有他保护少主,还要再派一队人吗?” 虞睿回答:“最近我老有一种感觉,得多长个心眼才行。就是不放心韶康,我才派他跟着雵儿的。” 阿四帮虞睿整理完衣服,说:“好,我派人去跟着。可是城主,您有把握,现在韶康的能力到底有多大了吗?如果到哪天,他真的起了异心,想下死手,我们真的有把握能制止他吗?” 虞睿答道:“权力越大,越怕有眼睛盯着。” 虞林 晚冬的天气有了回暖的意思,但虞林中的积雪还未彻底化开,灰白相间的林地中其实不难发现猎物,姚雵之前只尝试过在空地上捕鸟,捕熊捉鹿这种大件的活儿还是第一次干,奈何韶康带着几个人跟着,姚雵虽然名义上已经捉到了两只鹿,但他老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他知道韶康和手下跟着是怕自己出事,所以也没想好什么由头支走他们,好让自己单干。 “你小子,别老想着强出头了。”韶康看出了姚雵心里在嘀咕怎么,说道,“你是不是老觉得一定要自己亲手捕到猎物,才是真正算自己的成绩?” “出来一个时辰了,我不是在后边堵住猎物后路,就是等你们捉到了捡现成的,没意思,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姚雵有点丧气地说。 两个人蹲在灌木丛后边,刚刚才搬完一只鹿回来,还有些喘气。韶康又说:“想要活下去,就得保证捉到更多的猎物。靠的不是一两个人强出头,是懂得协作。如果没有你在后面堵住它们的退路,猎物就都溜走了。” “我知道,”姚雵说,“下一把换我来,我也想感受一下当第一个拿到猎物的人是什么感觉。不会出什么事的。” “行。”韶康答应着,似乎看到姚雵衣服后面有什么东西,说道:“你后背上有东西,我看看。” “什么?树叶吗?”姚雵自己瞧不见后面,就把背转过去,背对着韶康,“你帮我看看?” 韶康不是没想过,姚雵一天天长大,虞睿会不会把重心都转移到自己亲生儿子身上,虽说这是人之常情,但韶康心底也还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不再寄人篱下。 但是今天,虞睿跟他说,自己许诺的事情没有忘,会帮他回到斟潯城。也许是自己多虑,又或许是这么多年蛰伏下来,到现在已经再按捺不住了,才会在心底萌生出一些别的想法。 看着把后背交给自己的姚雵,韶康迟疑了一会儿。 他明明已经看到了姚雵后背衣服夹层中,自己想要伸手取出的东西,但就是犹豫着,好似眼睛看不见,只能像盲人一样用手摸索一般,不确定要不要伸手触碰那东西。 几番“找寻”,韶康终于把夹在两层衣服中间的一小片薄木板拿出来,扔到自己身后,又随手捡了一片树叶,说:“你刚刚不会在地上打滚吧?真是树叶。” 姚雵看着韶康手里举着的树叶一笑,说:“你是我哥。吃着你做的饭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可以把少主前面的‘小’字去了,到头来居然还没长大,还在滚树叶堆!有没有一种浪费你粮食的感觉?” 韶康扔掉手里的叶子,也笑笑,说:“是啊,白给你们家做饭那么多年,好在我在你家不只负责做饭,要不然被城主知道了,我把他儿子喂这么大还在滚树叶堆,我饭碗就得没了!” 姚雵点点头,说:“说得也是。我总感觉这两年,不知道怎么了就会惹到我爹生气,可能是没有成长为他想要的样子吧。诶,那以后去见我爹之前,你帮我再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要是我哪里又热我爹生气了,挨骂的却是你,那就不好了。” “你小子,”韶康打了一下姚雵的肩肘,说,“怎么,嫌你哥身上担子不够重,又多了帮你捡树叶的工作了?” 忽然,韶康余光里瞥见不远处的灌木在晃动,他按住姚雵的肩,嘘了一声,示意他往那边看。 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从灌木中浮了出来,又沉下去。 “是熊!”姚雵轻声说道。又兴奋地看了一眼韶康。 “去吧,你打头阵,我们包抄。”韶康说道。 姚雵得到肯定后,轻手轻脚地从休息的灌木丛摸了过去。 等姚雵走远了些,韶康找了找刚刚扔在身后的薄木片,上面画着和祭祀羊嘴里衔着的桑封一样的纹路。 韶康随手把薄木片捏碎,木片随着纹理碎成一条一条,看不清上面的纹路了。 他把碎木条往旁边一扬。 “算了。” 【虞城】王狩(2) 熊不易被捉到,因为一般一两箭射不死,要跟它耗很久才能抓住。等到韶康陪姚雵如愿以偿地亲自抓到熊以后,已经是正午了。 “啧,一头熊两只鹿,我们才五个人,一趟好像扛不回去。”姚雵看着眼前的猎物犯了难,“要是多来几个人扛回去就好了。” “分两趟呗,你们先扛两只鹿回去,我在这守着。”韶康说。 “行。不过我刚刚在那边,好像碰到了另一队人,他们好像没打着猎物,要不叫上他们一起扛回去,就不用搬两趟了。”姚雵说道。 “另一队人吗?在哪?”韶康问。 姚雵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人:“诶,奇怪了,刚刚拖着熊等它没力气的时候,我还看见他们在看着,问我要不要帮忙呢,这会儿……不会是找到新的猎物走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猎物,我们这一上午三只,就已经算大丰收了,说不定这只熊刚睡醒的时候,刚出来找吃的,就被你碰见了。再说,虞林这么大,想要碰见另一队人还真不容……”韶康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 碰到另一队人不容易…… 一片枯叶被弱流带离了树枝…… 是啊,虞睿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会对他放心得下呢? “小雵,过来这边。” “嗯?怎么了?” 韶康转过姚雵肩膀,把姚雵后背面向自己,左手搭上姚雵的衣领,右手像不听使唤似的顺手还拿着一支箭,说:“你身后有只虫子,我帮你拿走。” “虫子?……诶等会,那边好像是我刚说的那一队人,嘿!过来!在这边!”说着,姚雵就双手招呼着去把那一队人带过来了。 韶康收回还悬在半空中的左手,抹了把脸。 这一队人真是在防着我呢。 所以让我保护少主也不是出于信任……韶康想,是万一出了事我就推脱不了责任,这样你就可以用自己儿子的命——一个没有灵觉的,没有用的儿子来换我一个渎职的罪名,好继续被你掌控吗?如果这样,城主,你为什么还要暗自加派一队人跟着呢?是你赌不起吗?怕我真的杀了少主,你更没有后路了? “明明早晨才说要帮我了。”韶康收回左手的箭入箭筒,两队人一起把猎物抬回去了,几个人扛着熊和其中一只鹿走在前面,韶康和姚雵则扛着相对小的一只鹿跟在队伍后面。 回去的路对韶康来说好像有点长,因为他的脑子里疯狂地掠过很多种想法。 当他在冬狩礼前夕,悄悄复刻了一枚祭祀的桑封时,他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他只记得在精心打磨着桑封的时候,透过那一小片木板,看到的全是姚雵从小跟着他的样子。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姚雵就叫他哥哥,叫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 小孩的内心很单纯,只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哥哥,却不知道为什么给自己的衣裳、食物没有也给哥哥准备一份,于是食物会自己偷偷留一半,衣裳太小了没有办法给哥哥穿,就会留下其他的摆件、饰品给他,总之自己有的东西,也不能短了哥哥的。 等到虞睿和扶英发现,自家的小孩竟然缩衣简食地给他留东西之后,大人们拗不过小孩要公平分配的铁律,为了不让自家小孩再饿着,只好把少主的份额改成例行的双份。所以韶康在虞府中的待遇因为姚雵小时候的执拗一直过得很好。 韶康在虞府安定下来之后,日子久了念着姚雵对他的好,也会陪他玩耍,只要自己会的本事,姚雵想学,韶康也会手把手都教给他,虞府中也只有他韶康算得上是和姚雵相近年龄段的孩子,自然他陪着姚雵的时间就多一些。 桑封一刀一刀地刻着,姚雵的身影也一幅一幅回现在他的眼前。 所以当昨天和姚雵在后院时,自己亲手把祭祀的桑封藏在姚雵身后的时候,他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也说不清。因为就算姚雵从小待他好,自己也同等地去回报着姚雵的这份好,韶康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并不是虞城的人,他来这里,不得已地带着自己沉重的使命。所以他想,自己这么多年陪着姚雵,或者说尽心侍奉姚雵,为的就是一报还一报,所以在把桑封藏在姚雵身后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在想,其实并不欠姚雵什么,带着不亏不欠的心态,才能做得下这样的事情呢? 又或许是虞睿和扶英对他的态度,让他一直能保持着一份清醒,始终没有忘却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和当初自己父亲与城主的交易?在无人之时,他可以叫姚雵的名字,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的哥哥,可是在虞睿在场的时候,甚至只是虞城的其他任何一个人在场的时候,他都没有胆量去称呼姚雵的名字,只是称呼他少主,因为他怕自己的越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姚雵从小养得好,自有他明媚的样子,不像自己,从小漂泊,后来才有稳定的容身之处,可这容身之处说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他并不会因为姚雵叫了他这么多年的哥哥,争取了和少主同样的待遇,自己的真实处境就会跟着一起变好。 所以,昨天把桑封放在姚雵身上的时候,也只是想为自己的未来争取一番吧,韶康希望自己这样想。可是为什么跟着姚雵出来狩猎才半天,他又会心软,去取下姚雵身上的桑封呢?是念着城主对自己仍有承诺?还是自己终究对姚雵下不去手? 一边是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另一边是待自己如此赤诚的人,理性告诉他,他不应该心软,他不应该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承诺上,何况城主自始至终都防备着他,如果心软,一朝一击而不中,那他和家族,将永无翻身之日。 不能心软,他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于是姚雵对他的友爱,他把它看作是对寄人篱下者的一种施舍,那些看似亲情美满的日子,也看作只是他这个比丧家之犬情况好一点的人的暂时的梦幻泡影,他告诫自己,只有自己能够把握的,才是真实的。 短短的一程路,韶康复又捋清楚了,自己本该也是少主,是斟鄩城夏后氏的少主。 撇开暂时的安逸日子,他要把命运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上。 他在心里把那枚直取姚雵性命的桑封重新刻上。 “对不起,但是我把你自己的命运交在你手里,就当是我最后对你再心软一次。”韶康心想。 “少主,其实我刚来的时候,在虞林看过九尾狐。”韶康说。 “九尾狐不是消失很久了吗?好像从几百年以前就很少有人看过了。”姚雵说。 “嗯,我就只看过那一次,也是在这样雪地初融的时节,天快暗了,那时候我差点在深林迷路出不去,就看见比雪地还亮的一只白狐狸,发着光,照得周围融化的雪水亮晶晶的,再一看,哇——有好多条尾巴,应该就是九尾狐了吧,它带我出深林的。”韶康说,“它在前面远远地走,发出彩色的光,时不时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来,见我跟上之后,它就继续走,它知道什么样的沟坎是人过不去的,所以会挑相对平坦些的路去走,我们两个一前一后绕了很远的山,到了在近林区,我认识路了,它就回去了,我想它应该是不想让人发现它,我就一直没说过。” “那它会不会是天暗以后才出来觅食的,所以白天活动的人就没有看到过,”姚雵把鹿换一侧肩膀扛,又说,“我没看过,我们要不,今晚试试?” “别,我只是忽然就记起来有九尾狐这件事,就跟你说了。晚上虞林很危险的,天黑之前要回城里去,别瞎逛。”韶康有些严肃地说道。 “知道了。” 城门外,虞睿看着一队一队狩猎归来的人,扛着大大小小的猎物,在祭台前排开,有人专门负责清洗整理猎物。 春狩丰获本来是喜事,但是虞睿没看见韶康和姚雵回来,心里总是悬着,脸上自然也挂不住笑。 阿四看出虞睿心里担忧,宽慰他说:“韶康毕竟跟了城主这么久了,对虞城也是有感情的。” 虞睿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玉琮,说:“管理一城的人,感情很重要,但如果只靠感情去维持管理,”虞睿摇头,“不会长久。” “斟潯城那边安静太久了,活得太安逸,他就会去想别的事,想想可以,想太久了不去做,不可能,早晚的事而已。”虞睿说着,也不知是讲给阿四还是讲给自己听。 “城主你看,他们回来了!”阿四高兴地说着,顺着阿四指的方向。虞睿看到了一起扛着鹿回来的人。 虞睿长舒一口气,把嘴角往上扯了几下,上去迎接:“把猎物交给他们去处理就好了,赶紧都歇歇。” “怎么样儿子?第一次春狩,感觉如何?”虞睿搭上姚雵的肩膀往回走。 “爹,看到那只熊了没?”姚雵指着扛回来的那只熊说,“我抓的。” “这么厉害?” “啊当然,多亏了韶康哥的指导。”说着姚雵又得意地看了看韶康。 “韶康大你十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我让他看着你,你从小就难管,估计把他累得够呛。”说着虞睿看向韶康,“辛苦了,下午你就不跟着去了,还有其他事要做。” “好。”韶康回答。 “爹的意思,下午我可以一个人去狩猎了?”姚雵问。 “多少要派两个人跟着,要不然再打到一头熊,谁替你扛回来?” “行嘞!谢谢爹!不过……您也别着急让韶康哥做事情了,他累了一上午呢,有什么活儿,等我回来,我和韶康哥一起做,两个人总归快一些!” 韶康没再在祭坛上待着,转身走回城里,他听见姚雵在他身后高声喊:“哥,下午我给你带个惊喜回来!” 韶康没有回头,但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日头正盛,照在虞城主干道上,道路空旷,韶康也就晃晃荡荡地在路中央走着,他想慢悠悠地逛回虞府,再把这条路走成他本该有的样子。 惊喜么…… 韶康描绘的那一副彩色九尾狐的幻景,在离人群渐远之后,好似褪去了它鲜亮的伪装。深山常有孤魂野鬼聚集飘荡,他们渴望着狐尾散发出的光芒,那种光昭示着生命、活力,是无人祭典的野鬼贪图却又无法企及的宝物,那种光芒太过耀眼,所以野鬼常常环伺在狐狸周围,遥遥地借着那一点光作慰藉。 你要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啊,小雵,天黑之前要回城里来。 如果你能听话回来,那我…… 稍作休整了一会儿,姚雵坐不住,带着人又奔虞林里去了。 他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又捕到一只野鹿,但他现在的心思并不在猎物身上,只是想有个由头能让跟着他的这几个人不要跟着自己那么紧。 “你们几个,先把这头鹿扛回去吧。”姚雵对他们说。 几个人商量着,说无论如何也得要有一个人跟着少主,奈何这鹿的重量像是刚好这几个人才抬得动似的,他们就被姚雵劝走了。 也不怪姚雵不想被人跟着,从小他就被保护得太好了,好到令他每天只想着怎么探险。 况且今天他看韶康的样子心事重重的,猜是自己的阿爹又派了什么累活给他做了,才又闷闷不乐的。刚才阿爹不让韶康再出来玩了,应该就是又给他派活儿了吧。 刚刚韶康在谈起九尾狐的时候,那陶醉的样子,应该是很欣喜自己能遇见它的吧。如果自己也能见到九尾狐,不说猎回去,哪怕是和狐狸要几根雪白的毛发,回去韶康见了,会不会开心一些呢? 如果是狐狸,那沿着山涧溪流走,一直回溯到虞林山泉发源的地方,应该能有机会遇见的。 于是看着扛了野鹿渐渐走远的人,姚雵溯着山涧往虞林深处走去了。 深林里没有人,虽说虞城近六十年在这片土地上垦荒耕耘,把一些凶猛的野兽都尽可能赶出虞林去了,但毕竟深林少有人来,姚雵感觉自己还是冒险了些。 树顶常有风刮着,风呼啦呼啦穿过树叶的声响,像潮水一样一阵一阵。姚雵走到一处比较深的山涧,风从山涧两岸中间吹来,又像一支悲鸣的洞箫。 他在风声中偶然听到一两声动物叫声,但是风声太吵了,他听不清。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搭在山涧的石壁上:“安静一会儿。” 忽而一大片虞林的风都安静了下来。他再仔细听着,那动物叫声是混着潺潺的水声飘过来的,他正想再溯着山涧走,越走越深,水汽有些清寒,他打了个寒战。 姚雵没有独自来过这么深的山林,于是他想找个可以搭伙儿壮胆的。 “没有人了,你出来吧。”姚雵小声说。 一个毛茸茸的灰白色大脑袋从姚雵身侧探出头来,舔了姚雵一口。 “先别闹……你耳朵比我灵,听听看,是不是有什么动物在叫?” 毛茸茸的大挂件竖着耳朵听,随后离开姚雵,往上游攀过去。 “在那边吗?你等等我……” 临近日暮,在城墙外的营地上,人们升起篝火,清点着今天的战利品。 “阿四,雵儿还没回来吗?”虞睿问驻守的人。 “回城主,还没有。” “收了吧,该回去了。”虞睿把弓箭交给那人,往城门走去。 “是。” 一声令下,一排身着狼牙项链的人手执骨笛,吹奏起来。笛声传进密林,渺远地回荡着,呼唤还未归来的猎人。 营地回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把猎到的野物摆在篝火前,自行围成一圈,双手高举,嘴里念着祷词。 “哈——呀——”随着归来的人越来越多,在篝火前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祷词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把今天丰收的消息上传到天去,黄色的火焰也随着声音摇曳,直到忽然燃起巨大的红色火球,人们齐声跪拜。 火球越来越小,直到变回橙黄色,仪式也就结束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即使在开春的夜晚,风依旧凛冽呼啸着,越来越大。人们举行完仪式,正在往城内搬运者猎物。却有一队人逆着人群的方向搜寻着什么。 “阿四,雵儿还没回来吗?”虞睿有些着急,告慰上神的仪式开始,也是在呼唤还未归来的人及时返回,一般情况下,仪式结束,该回来的人都会循声回来。 “没看见啊,这……少主许是玩心又起了吧。”阿四回答。 “有没有人看见少主?”虞睿向人群呼喊。 没有结果。 “都把手头的东西放下,点燃火把,少主还没回来,都去找,快!”阿四指挥着说。 “韶康下午在做什么?”虞睿问。 阿四回答说:“您安排他清点去岁虞城的人事调动,他也都去做了,没再出虞城。” “派去跟着雵儿的人也没有回来……” 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变了天一样的,寒风一阵一阵刮着,吹散了营地上的篝火,只剩星星点点的火花。好在人们都升起了火把,复又往密林中搜寻起来。虞睿骑上马,吩咐阿四:“回去告诉夫人,我和雵儿晚些回去,让她不用等我们了。还有,盯着韶康,不要让他乱走动,也不要让他做事。” 天全黑了,林中却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星河坠落。火光蔓延开来,几乎要把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一遍,人们口中呼喊着,喊声坠进寂静的黑暗中,没有回响。 过了一会儿,人们发现虞林中有几个侍卫,旁边还有一只野鹿,但都没了气息。 “找!继续找!”虞睿急声吼道。 十二年过去,恐怕有些事情还是脱离了他的掌控,虞睿心想。 虞府中,韶康见阿四刚回来,上前问:“四伯,城主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城主和少主临时有事,脱不开身,让夫人先用饭,晚些他们就回来了。”阿四回答。 “府里没什么事了,我可以去帮忙……” “不需要。”阿四拦住韶康,说,“就和我待在府里,守好夫人,等他们回来就行。” “哦……”韶康应着,眼睛低垂下去。 小雵,回不来了吧…… “对不起。” 【虞城】寒日涤冻涂 星亮云希的夜晚,这座山头上的生物都萦绕着微光,聚集在一起,把整座山都照得亮亮的。树上结出的果子,像一盏盏小灯台,引得那些披着霞衣的鸟儿停驻采食;星星倒映着的湖泊下也闪闪发亮,仔细一看是鳞片闪闪的大鱼游荡时散出的湖底星光。脚掌和尾巴尖染着红棕色毛发的老虎趴在湖边喝水,喝完水顺势滚了滚湖岸上的草坪,忽而又去扑那树上采食浆果的鸟儿。 山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连绵的震动,轰隆的响声传来,那老虎也只是凝神听了一阵,连鸟儿都没被惊走。地震在这里稀松平常,不过是睡麻了的地龙在底下稍微微翻了个身。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走上山头,大人对小孩说:“到了,就是这里。” 大人在地上催生出一棵擎天的松柏,根系深深扎进土里,亮堂的山头底下,是漆黑的土石,那根系强壮有力地破开土地,一直往下,不知扎到多深,直到虞林的上空一道闪电,像根系般蔓延闪过。 和那座山头比起来,虞林的晚上漆黑一片,不见一点光,云层遮蔽了星空,山上只能看见一些墨色的树影。闪电划过之后,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走在了虞林山上。 火焰照亮叶子,化开了叶片上正凝结的霜花。 “阿爹,我们从‘海外’过来,是要去哪呀?” 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手上团起一个火球,哔哔啵啵的火星子从小手上飞出来,落在身后,像一条火狐的尾巴,照亮他们前进的路。 “去虞城,一个叔叔家里,叔叔是阿爹以前的好朋友。”父亲温柔地回答。 “我们为什么不像之前一样飞过去呢?这样走路好慢。”小女孩不解。 父亲像是跋山涉水了好一阵,喘着气,把小女孩抱了下来:“好乐儿,这里是虞城,已经不是‘海外’界了,阿爹没力气了,也飞不动了。你下来走走。” 小女孩像掰馒头似的,把手里的火球掰成两半,火球被掰开后,又生长到原来的大小。她踮着脚,把其中一个递给父亲。 “给你。” 父亲牵着女孩的手,微微喘着气,边走边向女孩解释:“这座山叫虞林,之前阿爹来过这里,好像那时候过来时不小心扎穿了‘海外’到这里的通路,‘海外’界有些东西掉下来了,阿爹过来看看,顺便修补一番。” “你打穿了通路,神明不会降罪吗?”女孩问。 “会啊,所以要在神明发现之前,把它修补好。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火焰在乐儿手上轻轻摇曳,一片漆黑死寂的虞林,仅有这两团小小的光亮跳动。 “鬼可能已经知道了。”小女孩看着前面漆黑的树林说道,“虞林在‘人间’,不应该有鬼出现吧?” 父亲也发现了林中的异样,许多漆黑的身影趴在树上,躲闪着观察着他们。 父亲手上化出许多柏叶,微亮着绿光,一叶装一个,把虞林山上的孤魂野鬼全都扯进叶子里,装了小小一袋叶子。 “等回‘海外’,就把他们都送回去。”父亲说。 “阿娘呢?阿娘什么时候回来,让她来带我们飞过去。”小女孩嘴上说着,已经走了好几步路远,“叔叔家是这个方向吗?阿爹,快跟上来。” “乐儿,停下来,你听,”父亲把手上的火球一纂,四周黑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西北方向,林中隐约蔓延着的点点火光,“好像有人在喊,好多人。” 乐儿也把手心里的火球收起,在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中,乐儿听出了喊声的内容:“他们像在找人。” 四周一片漆黑,仅剩的天光也被枝杈拦住去路。女孩攥紧的手心里蹦出一两颗火星子,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芒好像惊醒了静立在这里不知过了几百年的树林,风声传来,树林也像那人声一样,竟阵阵哀嚎起来。 “找人……”乐儿像是想起什么,“阿爹,往回走,刚刚那里好像有个人。” 小女孩拽着父亲的手,把手心摊开,火球又长大起来,往回穿进一片灌木林。 藤蔓和枝杈相互交缠着,拦住了女孩的去路。父亲左手一挥,密枝如蛛网的藤条就自动散开来,缠绕住其他遮挡的树杈,往四周拉开去。 “今天是他们冬狩,会不会是受伤的野鹿……” 父亲还没说完,在火光的映照下,灌木丛中分明映出一张染血的人脸,枝条把这个人遮蔽住,若不是知道这里有一个人,谁都不会费这么大的劲开荒到这里。 小女孩嫌这长得比她还高的枝杈碍事,手中火球一摧,周围的灌木不见明火便已化为灰烬。那人的样貌也清晰起来,是一个少年模样。 父亲看着烧成灰烬的灌木,只觉汗毛歘地竖起来,打了个寒战:“阿爹不是说过,遇到草木挡道,不要老是一把火就烧死,好歹是我的女儿,叫这些草木让开一条道就是了。” “可是阿爹,我也跟你说过,我的草木用起来没有火焰顺手。可能是我像阿娘多一点。”女孩反驳说。 借着火光,乐儿看见少年的胸口被刺了一个大洞,有血肉被撕扯的痕迹,依稀还有血渗出来,最开始流出的血已经变黑凝成霜,渍在衣服上。嘴上的血蜿蜒着流到耳朵根、脖子上,虽然火光是红色的,但还是映不红少年惨白的脸色。 小女孩手一挥,把少年身上的寒气都化开去。父亲摸上少年的脉搏。 “按理说,一个凡人流这么多的血,早该死了,可是他还有一口气。”父亲说着,伸手抚上少年的胸口,藤蔓一样蜿蜒的绿光在那人的伤口上生长开来,把伤口暂时嵌合了起来。 小女孩把手搭在少年的心口处,观察了一阵,说:“心脉有一团……唔,白色的光护着,所以没有死,但是现在我看不清是什么。” 小女孩抬眸,看着父亲,父亲也看向她。 “看我没用,我驮我的宝贝女儿都驮不动了,驮他就更不行了。”父亲看着女孩抿起的嘴,打趣着说:“乐儿,你比阿爹要善良,如果你想救他,试试能不能扛得动他?” 乐儿看着比自己身长多出一倍的人,果断放弃扛他回去的想法。转身望向刚刚有人声的地方。 “他们好像没有找到这个方向来,你在这守着,我去引他们过来,他就有救了。”乐儿说着,正要过去,就被他父亲喊了回来。 “傻乐儿,你怎么确定他们要救的就是这个人?你怎么确定他们是来救他而不是杀人灭口的?” “你又在考我。” 父亲坐在少年身边,双手向后撑着地,仰起头看她。 “第一,这个人身上的衣服,不是普通的凡人穿得起的。第二,可能我比阿爹耳朵要灵一点,听得出那边的人喊的是少主……语气还比较着急。第三,这个人本来就要死了,如果不死野兽也能吃了他,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深更半夜这么多人举着火把在找,闲的?” 父亲点点头,有意压着不听话向上跑的嘴角,像看着自己精心培育出的名品花卉一般:“去吧,小心点路。” “不用走,用藤蔓引他们过来就好。” “引他们过来之后怎么解释?总不能是我们害了这个人吧?”父亲询问地看向女孩。 “唔……”小女孩好像也犯了难,“我们可以留一盏灯在这里,然后趁他们还没到的时候离开?这样他们就不会看见我们了。” “是个好主意。”父亲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今晚又只能在树上过夜咯,城门关了,不跟着他们找人的时候混进去,我们今晚就进不去了。” “那我们打扮成他们的样子?”小女孩道,“我不——想再睡树上了阿爹!” 小女孩看向父亲,奈何父亲眼神都躲到树梢上去了,一副“别问我”的样子写在脸上。小女孩一急,走过去伸手按住父亲的脸颊,把父亲游移不定的目光强行对上自己:“快说呀!” 父亲眨巴眨巴眼睛,被女儿的手挤得嘟起来的嘴蠕动着说:“我不是说过,这里有一个叔叔是阿爹的好朋友吗?” 父亲手指向躺在地上的少年,说:“这个人长得和好朋友一模一样,应该就是他儿子没错了。” “所以你认识这个人的父亲,也就是说……”小女孩松开手,往后挪了两步,嘴里喃喃着,“你认识城主?!早说嘛……” 小女孩双手捧着火球,火球向上生长出藤蔓一样的火鞭子,在空中舒展了一番,忽而那火鞭转换了颜色,变成围绕着莹火虫的绿莹莹的线条光亮,向人声的方向伸过去。 随着光亮的指引,人群终于举着火把向这边涌过来,奈何他们肉体凡躯,披荆斩棘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这么慢……”乐儿嫌弃地拍了拍身上被灌木蹭出来的灰,说,“要是我,一把火烧出一条路出来。” “不准烧。”父亲听见女儿这样说,瞬间严肃起来,说道:“记住阿爹来之前跟你说的话。” 在走得最快的几个人后边跟着的,就是城主虞睿。 父亲和女孩知道现在多说无益,自觉地把路让出来,让他们的人去救少年。几个手快的下人已经不由分说地先把父女二人控制起来了。 乐儿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心想,大胆凡人,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们…… 虞睿跳下马,慌里慌张地察看了一遍浑身是血的儿子,碰也不敢碰,着急之下正要把火气撒到这两个陌生人身上,还没开口却像先被泼了水,他看清了这个父亲的模样。 父亲晃了晃手腕上绑着的绳子:“能先松开吗?勒着疼。” “柏染?是你?” 小女孩在一旁嘀咕:“还真认识,怎么哪儿都有人认识你。” 柏染失笑:“对对,快,先帮我女儿松松手,再绑着她要不高兴了。” 虞睿显然还没弄清楚柏染有了个五六岁大的女儿,闻言亲自过去解了乐儿的绳索,再解开柏染的。 虞睿的手下显然也没有搞清楚状况,自从他们侍奉虞睿为城主时,还没有见过城主对哪个人这么客气的,所以他们才每次见到“疑似犯人”的人,想都不用想先绑起来再说。 柏染转了转手腕,拍了拍虞睿的肩膀说:“我……恰好碰见令公子,虽然模样凄凄惨惨,但好在性命无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总之……先回城吧?” 虞睿猛地回过神来,叫人好生护着姚雵回去。自己又牵了匹马给柏染。 【虞城】驺吾(1) 一行人好不容易把姚雵安放在床上,又有一堆医正围在姚雵身边,看看眼睛,摸摸胸口,把把脉,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看着少主胸前的血洞似又有愈合之势,最后一致地认为,少主此番,想死不易,要活也难。 虞睿见柏染在这儿,本也不指望医正来救治,吩咐他们都先出去,转身说:“柏染兄,我知道你有能力,你……你救救我儿子,我知道,我,你来我这,我很高兴,我本该好好招待你,但是……” 虞睿语无伦次的样子在柏染看来有些滑稽,他从小看着虞睿长大,见他遇上事情,每次都很慌张,但又不出意外地,每次都能处置妥当。就像一个老是会碰倒东西的人,偏偏每次都能把自己碰倒的东西接住,好像天生自带过长的竹竿和合适的兜网。 就像这次的兜网是柏染。 柏染点点头,抚上虞睿后背,示意他放松下来:“我还在想,你这些年,城主都当上了,怎么还爱丢三落四的,举行春狩都能把儿子丢了。” “没事,你儿子能治好。但现在我没有这个能力,”柏染对虞睿说,“你别慌,让我女儿试试。” “好,好…” 这时,房间外面突然有一女子询问的声音:“阿睿,怎么回来这么晚?” 虞睿闻言过去开门,柏染见他扶着一个盲女进来:“没事,雵儿贪玩,我到现在才把他找回来,他今天玩累了,就先睡下了。” 那盲女目不能视,可衣裳却是流光溢彩,只是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黯淡无光。 “没出什么事吧?”盲女问。 “没事。” 盲女分明摸到虞睿一手冷汗。 “有客人?” “对对,我之前不是总跟你说起,有一个恩人,在我们家落魄的时候帮助过我们吗?” 盲女思索了一会儿:“哦,是那个叫柏……” “对,就是他,柏染。今天出去找雵儿回来的时候,碰巧就遇见他和他女儿过来。”说着虞睿向柏染引荐,“这是我的妻子,扶英。” 扶英向姚睿指引的方向鞠了一礼,说:“恩人到访,实是照顾不周。你们还没用晚饭吧?我让庖正去做,马上就好。你们坐。” 柏染没有见过虞睿的妻子,只见她是个盲人,眼珠浑浊,又看她行走自如地去厨房,全像目明之人的样子。 “十年前伤了眼,治不好。我就吩咐家里人,家里的东西尽量不要挪动,这样就算她看不见,家里哪里有道坎儿,哪里放了什么东西,也能记得清。”虞睿说。 “阿爹,”乐儿不知何时已经在姚雵床头守着,“黑白色,又像老虎又像豹子,是什么神兽?” 闻言,虞睿和柏染互相看了一眼,柏染回答:“有虞氏图腾,仁兽驺吾。” “是叔叔家养的宠物吗?是他在保护哥哥。”乐儿说着,握上姚雵的手,红色的光焰随着经脉汇入到姚雵的身体,到心脉处又变成耀眼的白色,一团彩色云雾萦绕着升起,在姚雵身边,汇聚成一只卧着的白虎的模样,就是驺吾。驺吾抻了抻身子,把前掌搭在姚雵胸口,又朝姚雵的脸上舔了几口,然后睁着又圆又大的老虎眼睛看着乐儿。乐儿也不慌,哄着把驺吾的大掌挪开,搓了搓手,抚上姚雵胸前的血口子。红白相间的光焰中,血口子慢慢愈合起来,只剩下粉粉的印记。 驺吾见姚雵身上的血口子愈合了,也满意地舔了舔乐儿。 显然,柏染也没有料想到之前那团护着姚雵心脉的白色光焰是仁兽驺吾。 他救了个大变数回来。 虞睿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驺吾,再三辨认确实是图腾上画着的模样后,恨不得跪下去先磕三个头。不过柏染他很快反应过来,告诉虞睿先不要声张。 “大家都知道仁兽驺吾只会跟随在明主圣人身侧,你们家祖上是帝舜,用驺吾当图腾也就罢了,现在是什么时机,斟潯那边乱得要死,要是让寒浞知道了你儿子身边跟着驺吾,他会怎么做?” “杀我儿子,拿走驺吾……我只是爱丢三落四,又不是分不清轻重。”虞睿回答,“所以……你这一次来,是为了驺吾吗?” “不是,”柏染看向屋外,确定没有人后,低声对虞睿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儿子身边跟着驺吾,我这次来是有其他事要和你商量……这改天再说,总之驺吾的事,只能你,我,还有乐儿三个人知道。” “连我儿子也不能告诉?驺吾可是跟着他的。”虞睿问道。 “你儿子才十几岁,如果你觉得,你儿子是一个分得清轻重主次的人,你可以告诉他。”柏染说,“要不然,我有办法让驺吾就继续藏在他身上不出来。” “嗯。” “还有一事,”虞睿说,“我得找出伤我儿子的是什么人,他知不知道驺吾的事,就……” 乐儿坐在床沿,把玩着驺吾肉乎乎的手掌,耳朵却是向虞睿这边侧着。 柏染点头:“你儿子得罪过什么人吗?” “应该……没有吧,要是总干些得罪人的事情,仁兽也不会跟着我儿子了,这点你比我清楚。”虞睿说。 韶康的身份,放在哪里都是一个禁忌。虞睿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自然,也就没有跟柏染说怀疑的对象是他。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应该是扶英和庖正韶康把晚饭做好了。 “乐儿,把驺吾藏起来,快!”柏染压着声音说着,虞睿已经先行迎出门了。 “扶英,来,我端着就行……呀,忘记跟你们说了,恩人鲜少吃荤菜,韶康,你再去做几道素菜上来。”虞睿出去的空隙,柏染和乐儿终于呼哧拉嚓地拿被子把驺吾裹好——本该是把驺吾送回姚雵身体里待着,奈何驺吾犯倔,硬是不配合。 “好。”韶康领命返回,虞睿把扶英引去正厅置下菜碟,再返回到姚雵房间里请人,但再怎么拖,把一步当成两步走,也终于走到门口了,推开房门,好在扶英看不见,要不然她一定会惊讶,儿子的身上怎么还用被子裹着一团蠕动的……? “恩人,实在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喜荤菜,已经让庖正再去做了。”扶英说着,耳朵却听见儿子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哦,没事,肉我也可以吃的。”柏染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裹好驺吾从床上下来,又小声吩咐乐儿想办法把它哄回去,“刚刚城主不放心,说少主是个贪玩性子,不应该睡得这么沉,让我帮忙看看。嗐,他想多了,小孩子玩累了就是要睡觉的嘛。” “是,辛苦恩人。请移步正厅用饭吧。”扶英说着,听床上没有再响动。 一行人走出房门,乐儿就忙不迭掀开被子狠狠地喘了口气。她被驺吾用前掌拍住,又被自己阿爹合着驺吾一起裹在被子下面,差点没被闷死。 驺吾也不好受,它不明白今天才见面的这两人为什么突然对它又拉又拽,他不肯离开姚雵,索性就趴在姚雵的身上,又顾及到姚雵现在算个伤患,自己这么大一只趴在姚雵身上又不能压着他,只能用四个大爪子支撑住,偏生在一边这个小不点不安分,索性一个前掌把她压住,又被柏染拿被子一蒙……啊——虎头虎脑的大脑袋终于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是姚雵之前和它玩过的躲猫猫,便也配合着一动不动——只是这样撑着,实在是累死虎了! 乐儿示意驺吾能不能把爪子拿开,驺吾见人都走了,躲猫猫也应该结束了,就跃下床,抖了抖身子,又伸了个懒腰。 “内个,你能不能回去啊?回这个哥哥的身体里去?”乐儿问道。 驺吾用鼻子喷了一口气,歪着脑袋看着乐儿。 “就是,要不是刚刚那个阿姨看不见,我们躲猫猫就输了。你也躲过,你懂的,对不对?”乐儿试探着问,“可能待会还会有别的人来,要是看见你在这就不好了,所以你能不能先回去?” 驺吾慢悠悠地走回来,甩了甩脑袋,把大脑袋往姚雵身上一蹭——瞬间又化成七彩云雾,回到姚雵身体里了。 姚雵闷哼一声,好像被什么重物压了一下,捂着心口醒了过来。 “诶诶诶,别动别动,你这伤口只能算是长好了,但还没彻底恢复好,会痛的。”乐儿见他对着胸口又压又挠,着急地说。 姚雵蹭地就清醒了过来,坐着抱住被子,看着眼前这个奇装异服的小人儿:衣服像是东拼一块,西凑一匹地剪出来的,有些地方,像领口那里,针线很密,花纹很好看,但袖口就破烂得不能称之为“袖口”,像是裁缝在精心缝制了两三天后就没耐心地粗制滥造出来的。你可以称它像一件破烂衣裳,但可以肯定主人绝不是因为穷才穿上的,因为衣裳上还坠着许多狼牙饰品和玉石。小孩子的皮肤看得出因为常年在外晒太阳的缘故,带着些茶褐色。 “你是谁?”又看了看四周,“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嘘!”乐儿跳下床说,“我不是故意到你床上来的,事出紧急。” “外面的声音是……” “外面是我阿爹,还有你爹你娘在一起吃饭……你饿了吗?”乐儿问。 “嗯。”姚雵点头,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房间里这个小人儿。 “走,我带你去吃!”乐儿说着,就去牵姚雵的手,勾起草鞋就往房间外走去。 “你带我?这是我家,哎……” 韶康正好在上菜,看见少主和乐儿,欠了欠身。 “哇,今天这么多菜啊。”姚雵看着满桌子的菜,好像心口也没刚才那么痛了。 虞睿看见姚雵过来,还没来得及惊喜,怕姚雵把受伤的事情说漏了嘴,忙招呼说:“醒了?来来来快坐,让你出门不要玩那么疯,在树上睡着了都不知道。”又介绍起柏染,“这是你柏染伯伯,阿爹的恩人,阿爹见你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就去找你,碰巧,还是伯伯找到的你。” 【虞城】驺吾(2) “伯伯……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几岁……”姚雵嘀咕着,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树上睡着是怎么回事,权当自己在树上守株待猎物太困了摔下来,才会心口这么痛。这样看来,这位伯伯就是房间里这个小人儿的父亲了。姚雵暗自打量着父女二人的穿着,呵,别说不像父女,简直就是不是一路人——这个伯伯穿得齐整多了。 “谢谢伯伯。” “韶康,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虞睿朝韶康说。 “是,城主慢用。” 回到后厨,韶康微微笑着的表情僵了下来。他舀了一捧水洗洗脸,想让自己思绪清晰一些。 姚雵活着?他竟然还活着?他明明…… 一定是有什么超出他考虑范围的东西,是跟着回来的那两个人吗?不,不是他们,在他们到之前,韶康确定只要天黑,野鬼必定会向姚雵下手,而且野鬼只会下死手。那二人不惧山里夜路野鬼,想必也不会是凡人,但就算那二人拥有通天的本事后来找到姚雵,他也绝不可能再活着回来。 没有时间再想到底姚雵为什么活着了,更要紧的是,虞睿现在到底知不知道姚雵下午经历了什么?他刚刚说,姚雵是在树上睡着了,才回来得这么晚,这分明是一句假话。那么,是姚雵命大,被发现时确如虞睿所说,没有受伤,还是虞睿已经得知姚雵遇刺一事,却又隐瞒不言呢?若是前者,那自己还能够有时间另行谋划;可如果是后者,若不是虞睿碍于没有可以替代自己位置的人,恐怕现在他已经遭殃了。 —— “阿四,去收拾两间客房出来,恩人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虞睿说。 柏染举手示意:“一间就行,乐儿还小,粘人的。” “是。” 用完饭后,扶英见虞睿还没有离去之意,便懂得他和恩人之间还有话要说,先回去歇下了。 “阿睿,要我给你留灯吗?”扶英问。 “不用留,踏实睡。”虞睿回答。 “啊——”姚雵打了个哈欠,起身说:“阿爹,我也回去睡了,您早点歇息。” “你等会儿,我有话要问你。”虞睿板着脸说着,把他拉回房间里。 “雵儿,你实话告诉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姚雵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回事,不是您告诉我,我在树上睡着了吗?我大概还摔下来了,可疼了。” “你知不知道,今天要不是你伯伯找到你,你就死在外面了。”虞睿警告着说。 “哈啊?”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躺在灌木丛里,胸口像被人刺了一刀,有印象吗?”柏染问道。 “没有啊,就是有点……啊!嘶——”只见乐儿手掌一张,姚雵本来愈合上的伤口又撕裂开来,疼得姚雵直打颤。 “柏染兄,这……”虞睿慌了。 乐儿见他疼得狠了,虞睿也满心满眼地着急,一收掌,血口又愈合上了。 柏染摸了摸乐儿的头,对虞睿说:“怪我怪我,平时教她什么事情记不住了,就再做一遍,可能就回想起来了。少主这伤口看上去是长好了,但仅仅是不流血而已,内里还破败着,这几天伤口的情况乐儿会帮忙看着,还需要好好养上一个月才行。” “有一团黑影……将我包围住,好像还有人叫我少主,”姚雵借着疼劲儿回忆起来,“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记得叫你少主那个人的特征吗?或者还记得声音吗?”柏染问道。 姚雵仔细地想了想,说:“我只能确定,是个男的,力气很大。” 虞睿摊手:“你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记住吗?” “不是的阿爹,”姚雵解释道,“我说的力气很大,是指,他可能经常拉弓射箭,或者经常搬石头,反正就是臂力好。” 虞睿思索着,想起韶康也算是个力气大的,但证据不足,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又说:“那也不好办,虞城上上下下,这两个月来都为冬狩准备着,哪一家的年轻人不是拉弓搭箭的?铺路修渠的劳力就更多了。你再好好想想,或者有没有跟别人起了什么冲突?” 姚雵摇头。 “不着急,城主,也有可能不是人呢?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柏染说着,领着乐儿跟着阿四回客房去。 虞睿点点头送走柏染,转身指着姚雵说:“你小子,好好想想,要不然下次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找谁报仇!” —— 柏染回到客房,二话不说就躺到床上去。 “阿爹,刚刚叔叔明明还有话要对你说,你怎么就睡觉了呀?”乐儿问。 柏染长吁一口气,拉上被子盖上,转身向床里头,懒懒地回答:“乖女儿,今天阿爹背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是个铁人也会累的。你要是还不困呢,就自己先玩一会,要是觉得困了呢,就躺床上来。反正阿爹我要先睡了。” “你是一棵树,却要学鸟儿飞来飞去,能不累吗?”乐儿叹了口气说,“今天那个哥哥,为什么会被捅一刀呢?” “嗯……因为他身上有驺吾吧,养驺吾在身边,除非坐在那个位置上,否则早晚会被杀掉。”柏染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所以,把驺吾看好了,至少我们可以多一条路去见你阿娘。” “可以见到阿娘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阿娘啊?我们要在叔叔家待多久?” “唔……多待几天。乐儿,你刚刚为什么要解了少主伤口上的自愈术呢,这样做以后城主和少主都得提防着我们了。” 自愈术是巫觋拥有的法术,利用灵觉让伤口维持愈合状态,达到保命和止血的作用,却不是真正的治愈,它需要花时间让伤口自行恢复,在此期间如果撤了自愈术,伤口会变回原有的状态。 乐儿背对着爹爹,把玩着手里的火球,说:“我觉得,从见面那一刻起,城主虽然一口一个恩人地叫着,但他防着你,你也防着他。我感觉他甚至防着所有人,从那个叫阿四的管家,到城主夫人、少主、庖正。我只是想试试,少主的伤是不是他爹做的。” “你想多了。虞睿不是会对家人下手的人。”柏染回答,“我是不是把你教坏了,上来就验证是不是父亲害儿子……” 乐儿挠头,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信任叔叔,反正今天是我第一天见到他,我只觉得大家都怪怪的。唔……除了少主,他看起来‘安全’多了。” “刚刚看城主那个着急的样子,应该不是他干的。那就是其他人……” “阿姨的眼睛是被药瞎的,阿爹应该能看出来。如果叔叔像你说的,不是会对家人下手的人,那阿姨的眼睛可能也是……” 乐儿只听见匀称的呼吸声,他的阿爹已经睡着了。 乐儿吹灭了烛火,爬上床,和她的阿爹背靠着背。 “把驺吾看好了,就可以见阿娘。阿爹晚安。” 另一边,虞睿回到了卧房,见扶英躺在床上,还睁着眼睛。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虞睿还是不自觉对扶英笑了起来,抚上她的手,轻声问:“不是叫你先睡吗?睡不着?” 扶英回握住虞睿,说:“雵儿今天出事了,对吧?” 虞睿不语。 “那就是了。那位恩人来这,是为了什么?”扶英又问。 虞睿说:“我本来以为,他今晚会跟我说这件事,但是现在看来,他好像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也不知道。” 时隔多年,柏染的突然造访,倒让虞睿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在他能力尚不足统领一城的时候,柏染突然出现,帮他兜住了很多烂摊子,镇住了下面的人,可以说,柏染那时候把虞睿这一堆青涩的烂泥扶上了一城之主的大墙。 也可以说,柏染滋长了他蛇吞象一般豪赌出来的野心。 “你有点灯吗?” “没有。” 今晚没有月亮,一片漆黑,门窗还被虞睿合上了帘子。 扶英坐起身子,靠在虞睿耳边,轻声问:“是不是为了韶康的事情……” “他应该不知道。别担心。” “我再问你一件事,你可以不回答。”扶英说,“那位恩人,你与我提及的时候,说与他同龄,现在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声音,还是个少年,也就是说,他不会老。” “你说他帮助过你,也帮助过父亲把有虞氏迁到现在这里,有这个能力的,至少是十巫之一,对吗?” “嗯。”虞睿一直紧握着扶英的手,看着她没有焦距的瞳孔却满是不安的震颤,他知道,他的妻子又在担心他了。 “帮助你父亲迁都,所以他不是夏后氏那边的;寒浞向来排斥十巫的神权,所以也不是他那边的;现在他也不知道韶康的存在……他是想要通过扶持你,来达到什么目的?他会帮你吗?” 虞睿整理着扶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说:“好了,不想了扶英。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我估计,他也还没想好呢。不去担心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了,我们先睡觉,好吗?” “嗯。” 【虞城】梦 翌日。 日上三竿,姚雵搂着被子,还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阿爹一早就去和城主谈事情了,乐儿在院子里,除了院中央的桂花树以外,四周光秃秃的,她觉得无聊,就悄没声儿地溜进了姚雵的房间。 这女娃娃还真拿这里当家了! 团起的被子遮住了姚雵半张脸,乐儿趴在床边,就这样盯着看。 姚雵很瘦,但看得出他这些年没少上蹿下跳地爬树,不算弱。鼻子高高的,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嘴角会微微往下压。 乐儿只觉越看越疑惑,昨天晚上,姚雵醒着的时候,她看着他,和现在他所给的感觉很不一样。睡着的姚雵给乐儿一种生疏冷淡的距离感,是昨天姚雵醒着的时候所没有的感觉。 这样安静地琢磨着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姚雵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乐儿从掌心化出一枝狗尾草,正打算扫一扫这位少主的脸看他是什么反应,驺吾突然就从姚雵身体里跑了出来,冷不防把乐儿吓一跳。 驺吾只当乐儿是个熟人了,盯着乐儿手上的“作案工具”一直看,乐儿也觉得不太好,就一把火把狗尾草烧了。驺吾见乐儿不折腾了,也没有理会她,转头叼住姚雵抱着的被子扯开,之后把自己当被子钻进姚雵的臂弯里,横在乐儿和姚雵中间。姚雵似乎很习惯驺吾这种操作,手臂一抬,摸了摸驺吾的大脑袋,一人一虎就这么接着睡了。 这大块头挡住了乐儿的视线,她还没琢磨出姚雵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就被打断了,只觉得无趣。 阿爹怎么还没谈完。 外面的鸟儿也不叽叽喳喳地叫了,四周很安静。乐儿靠着床枯坐了一会儿,直犯困,没多会儿也睡着了。 区区凡人。 乐儿之前以为,自己能御木,能驾火,自然不必担心和凡人会起什么冲突。阿爹之前教给她怎么和人打交道,怎么看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也权当是玩游戏解闷儿。 直到这一天,她被巨大的声响吵醒,跑出去一看,半空之中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裂口,好多人从裂口冲下来,顺着一棵参天巨树降到地面,天边到处都是撕裂的雷电,被刮断的枝叶飞得满天都是。 之后她的阿爹就不见了。 那天,乐儿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安静地蜷缩在角落,任凭城主和其他人怎么哄着她,她就是觉得这些人都是坏人。姚雵的伤口,失明的城主夫人,还有失踪的阿爹……她原以为,万事可以先交给阿爹顶着,而现在……她头一次觉得,凡人也很可怕。 脑子里像糊了一团浆糊,怎么都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牢牢地记住阿爹和她说过的话,不要御火,保护好驺吾。 她躲进和阿爹待过的客房里,把门窗全都用藤条封死。城主在外面对她说,不要怕,无事发生,阿爹只是出一趟远门去接阿娘,很快就回来了。 很快是多快?一天?两天? 日光透过藤条的缝隙照进房间里,明了又暗,夜里,门外一批又一批过来“哄骗”她出来的人总算去睡觉了,她怕黑,可是现在她连点灯都觉得不安全,因为连躲在光后面的阴影都会出卖她。 在阿爹失踪的第二夜,乐儿依旧躲在房间里,夜很静,很漫长。 她突然听见扒门的声音。 是人吗?不是。哪个人扒门这么笨手笨脚的? 乐儿猛地反应过来,是驺吾。她悄声走进门边,在一堆藤叶中间扒开一个小口,看见驺吾对着小口闻了闻。 “嘘……” 很快,驺吾的大脑袋就被姚雵挤到一边去,姚雵看着黑黢黢的小孔,也看不清乐儿到底有没有在里面看着,就对小孔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而后从小口挤了一块面饼进去。 “别怕,你不出来,我怕你在里面会饿。”姚雵悄声说,“我家里人都快急死了,都不知道你这么怕和你阿爹分开,我爹说,要是恩人的女儿在他这里饿死了,他砍自己十次脑袋都不够赎罪的。” 姚雵见里面没有回答,也不管她听没听,自顾自唠了起来:“我从昨天下午睡醒,就听人说你躲到里面来了。昨晚你房间外有人守着,我就没过来。” “你放心,现在没人守着了。是不是你阿爹走的时候没有跟你说清楚?反正我爹说,你阿爹怕你不肯留下,去接你娘的路好像不太好走,他就把你先留在我们家。” “没事儿,我爹和我娘很好说话的,你不用怕他们。” “你叫乐儿是不是?我叫姚雵,哦,还有这大老虎,它叫驺吾。除了我之外,你是第二个见到它的人。”姚雵背靠着房门,叹口气,说:“你说你阿爹也真是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换成是我,我也生气。” 驺吾没有听他们说话,它看见地上一只蚂蚁顺着门窗上的藤蔓往上爬,顺着它扒开的小口爬进屋子里。驺吾眼看着要盯丢了那只蚂蚁,想用那灰白的大虎掌想把那洞口扒开一点,又怕那只蚂蚁被自己拍死了,结果只是给藤叶挠挠痒。 驺吾有些气馁地喷了喷鼻子,姚雵就把另一只蚂蚁接到手上,再放到藤蔓上,于是驺吾又安静地怕在旁边盯蚂蚁了。 “今天他们又出门打猎去了,只不过那些猎物好像都躲起来了,他们怕我又出什么事,就不让我出去。诶,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吓到这些小动物了,像什么,冤魂啊、厉鬼啊……你说,是不是我昨天是被鬼抓去了?诶——” 打猎?天上都破了个洞了,忽然拔地而起的巨树,这些凡人都不怕吗?居然还有心思去打猎? 还是说,他们看不见这些? 乐儿暗自撤了藤条,房门没有了藤条的支撑,被姚雵一靠,门开了。 姚雵“躺”进门里,看见乐儿就跪坐在门后面。乐儿把他们都拽进来,就又把门合上了。 月光照在姚雵脸上,乐儿躲在不透光的门脚处,他只能看见乐儿一点黑色的轮廓,小小一只,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只钻进去的蚂蚁顺着藤蔓爬到房间的地面上,乘着月光若隐若现地蜿蜒着。 “你不点灯吗?挺黑的。” “我问你,”乐儿说,“这两天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姚雵被问得一头雾水,最大的事情不就是你躲着不见人吗? “额……你是指,你爹不打招呼就走了这件事?” “他是怎么离开的?” 姚雵摸了摸后脖颈,说:“我不知道,你爹离开的时候,我还在睡觉。不过我爹说,你爹就是那样,走着去的,连马都不要。” “走?那,天气呢?有没有天上破了个洞……之类的?” 姚雵没防备笑出了声儿:“小孩儿,你是不是饿昏头了?这两天风和日丽的。” …… 乐儿伸出半个脑袋望向门外,月光打在她一只眼睛上,她看见天上的月亮被行云半遮着。 乐儿又把身子浸进黑暗里。 乐儿没猜错。再结合外面那些人劝说她的话,就是大家都以为,她阿爹只是很平常地离开了,没有天漏,没有巨树,没有那些人,大家过着很平静的生活。 “好啦!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等你阿爹接到你娘,他们就回来找你。你把这里当家里就行,你前天不是还说要带我去吃饭嘛!”姚雵看着眼前昏头昏脑的小孩儿,原来这两天是被吓出幻觉来了。 两个人默默坐了良久,姚雵见她在思索着什么,也不去打断她,直到天边亮起了鱼肚白,姚雵借着四周的散射光亮看清了乐儿,低着头,曲着腿,双手环抱着,全然没了两天前他见到她时那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蚂蚁爬回了墙角的洞穴里。 顺着幽深的蚁洞,蚂蚁回了家,看见了许多和自己一样的蚁,都在忙忙碌碌地攀爬着,越深入那蚁洞,回巢的蚂蚁看见了一点点荧光,在蚁穴的最深处。 好多和它一样的蚂蚁围绕在那一点荧光旁,蚂蚁被蚁军淹没,也顺着蚁群前进的方向走着,一小点黑色渐渐增多,无数的黑色将那一点荧光遮蔽。 一片漆黑。 忽而眼前又亮了起来,小女孩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之海,头顶和地面一样广阔,湛蓝无暇。 天是深邃的,原上的草长得很长,忽而一阵风吹过,如发丝一样的草随着风泛起阵阵涟漪,女孩抬头往上看,顺着风飘来了半幕白云。 阳光穿过斑驳的云层,照射进女孩的眼瞳。女孩被晃得闭了眼睛,再一睁眼,身旁多了一棵挺拔的松柏为她遮荫。 女孩伸着腿,越过草海向松柏迈过去,还未走到树下,那松柏却燃起大火,被火光销蚀成灰烬。 女孩脚步停了下来,看着天边被风带走的余烬。 四周除了草和天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无限广阔的草原。 女孩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低头看见草叶上有一只蚂蚁。 再一抬头,她看见驺吾和她一样,也在盯着那蚂蚁看得出神,驺吾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乐儿总算不再闷在房间里。上午虞睿去看乐儿的时候,发现门开着,姚雵守着她,已经睡着了。 “妹妹比较听你的话,你这两天多陪陪她,”虞睿说,“就别出门了。” “嗯。” 【虞城】时有俊风(1) 乐儿一睁眼,没有草原,这里还是虞城。 她四下看了看,发现原本要踮着脚才能够得到的桌子,被锯短了桌腿,桌上还摆了一盆好看的小花,还有两个烤地瓜。 乐儿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记得昨天晚上姚雵给过她一个饼,不多不少,权当垫垫肚子,到现在也消化完了。她看看外面,没有人,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桌子前。 凳子也是锯了腿的,乐儿坐着刚刚好。 烤地瓜还温热着,不烫手——其实她的手不怕烫——估摸着是有人不久前放在这儿的。乐儿把皮剥开,露出里面红色的、烤出了糖的地瓜芯来。 好甜。 姚雵手上来回握着两个烫手的鸡蛋,还没进门,看见的就是正在吃地瓜的乐儿。乐儿看见他过来,把手上还没吃完的半个地瓜放回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仰着头看他。 一双圆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安,眼尾垂了下去,完全没有他刚见到她时的那副神气劲儿。 “你吃,我刚烤的,不够还有。”说着姚雵把鸡蛋放在桌子上,“还有鸡蛋。吃饱了,我们出去玩会儿,要不要?” 乐儿点点头。 她想去外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雵说的出去玩会儿,可不是从正门出去,虞睿怕他在外面出事,专门留了人守着门,不让他出去。 乐儿跟着姚雵,看见他用粗布包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出了房门就是前院,前院中间有一棵桂花树,一阵风吹来,甜丝丝的。 风从树上刮下来一根树枝。 乐儿走过去捡起来,是柏树的叶子,还烧焦了一半。 是天漏留下来的树枝? 姚雵已经在前面小声催促着,乐儿把树枝揣进兜里,跟着姚雵穿过前院,穿过正厅旁的小路,出来到了后院。看得出来,这个家的浣洗、吃食,还有其他大小事务,都在后院里。但是没有人在。 后院的墙边长着一棵大榕树,树冠延伸到院子外面。 “你会爬树吗?”姚雵问。 除去能够找到借宿的地方,乐儿和她阿爹出门东跑西跑的这些日子里,基本都在树上睡觉,也算……半只猴子了。 “不会也没关系,待会我先抱你上去,你就使劲抱住树干,然后我再……”姚雵还没说完,就见乐儿熟门熟路地自己攀上榕树,坐在了第一个分杈上。 “……厉害啊!”姚雵冲着乐儿竖起大拇指,“嘘……看看墙外面有没有人在站岗,我爹估计也在这儿防着我呢。” 乐儿顺着枝杈爬到墙头,探着半个脑袋往外一瞧,树下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有人。已经发现了,怎么办?” 姚雵一听榕树翻墙这条路也堵死了,让乐儿先下来,两人一起坐在树下。 “我自己一个人出去倒是容易,只是……如果要带着你就不好办了。”姚雵说,“而且,如果真的有人要杀我,你跟着我出去也不安全。” “你想自己一个人出去吗?怎么去?” 阿爹嘱咐过要保护好驺吾,她可不想少主因为贪玩害了它。 “我有我的办法,只不过,这个法子我还没有试过带别人一起。”姚雵转念一想,“这样吧,我试试能不能带你出去,如果不行,你就回房间去等我,好不好?” “你想什么时候回来?”乐儿问。 “太阳落山之前,我一定回来。那先这样说好了,你闭上眼睛,我试试能不能带你走。” “等一下。”乐儿起身往后厨走去,在灶炕里翻出半块焦炭。 “你干什么?” 姚雵见乐儿往墙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火柴人,一个方框里生出一个箭头指向外面,还有被山遮住一半的太阳。 “如果你能带我走,我们至少要和城主说一声,免得他担心。”乐儿画好后,扔了炭条,走回姚雵身边,闭上眼睛,“你试试?” 乐儿有想过,姚雵说的这个方法,是不是某种灵觉,如果是的话,她配合一下,带着她走是没问题的。 姚雵环抱住闭着眼睛的乐儿,说:“我试试,如果我一个人消失了,那我就带不走你啦!” 乐儿攥紧姚雵的衣袖,只觉得忽然腾空而起,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不一会儿又触到地面,再一睁眼,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 是风。 乐儿笃定起来,虞城绝不仅仅只有凡人。就像她的阿娘能御火,阿爹能支配草木一样,姚雵能够御风。 只是,连阿爹在“人间”都没有办法做到来去自如,从在“海外”能够带着她乘风而行,到在虞林只能背着她走,那一个从小在“人间”长大的人,怎么会拥有如此灵觉呢? “诶!真的可以带你出来!”姚雵看着乐儿在出神,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就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你可得帮我保密啊,我有这本事,连我爹都不知道。” “城主……不知道你会……”乐儿右手在空中转圈圈比划着,按理来说,儿子会御风,那么他爹也会御风才对。 “嗯,这是我自己发现的。之前老爱拿这个去捉弄我爹,扰得他一会妖风一会鬼风地四处乱求巫祝驱邪,之后我就不爱捉弄他了……嘶,”姚雵往前走着,忽然佝偻下身子,右手按在胸口上。 “我看看。”乐儿知道,他这伤才没几天,就算有自愈术,那也是表面好看的玩意儿,如果这期间再劳心动骨,怕是会反复。 扒开衣服,心口一片通红,倒是没破也没出血。 乐儿左手化出几棵药草,绿色的光芒慢慢渗透进发红的肌理,血色淡了下去。 “好了。”乐儿退开几步,见姚雵活动活动,把衣服穿好,又是上蹿下跳的模样。 刚刚瞬移过来一踩到地面,姚雵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接着就是一阵钝痛。现在好了,什么不适的感觉都没有。 “你会医术?还是……巫术?”姚雵问道。 “能让人好受点就行,我也不知道算什么术。”乐儿回答。 “走吧!” 这里是一片平原,黄绿相间的土地上有十几间草屋子,四周用篱笆围起来,几棵树像老人一样佝偻伶仃地立在那里,篱笆外有开垦过的一片地。 “怎么,才几天没来,水就枯了?”姚雵看着面前干枯的草,往草屋走去。 乐儿看着四周黄土漫天,除了地里打蔫儿的草还有那几棵树还有点绿以外,这里找不到任何水源。 平原、黄土,没有绿洲或高山,没有泉水,这里根本不适合凡人生存。 但是地里引水的沟壑深深开裂开来,表明这里的引水渠曾经有流水。乐儿顺着引水渠的方向找过去,通向一户人家的篱笆外,水渠挖到这儿就停了。 这样哪儿会有水出来? 草屋里的人一看见姚雵,喊着姚哥哥、小姚来了,就都围了过来。乐儿看见他们微微干裂的嘴唇。 这里的人都干瘦干瘦的,被太阳晒得黝黑,衣服和乐儿身上“粗制滥造”的那一部分差不了多少,混着泥巴,穿着粗制的草鞋。 “当伯,这、发生什么事了?”姚雵问人群中间一个杵着拐杖的老者。 “三天前,水突然没有了,我们只能喝水缸里存下来的水。我正打算让小鹖去城里找你。”老者回答,“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小姚啊,你是遇见什么事了吗?如果有什么要大家伙帮忙的,你就说一声。” “实在抱歉,这几天家里有点事,我就没过来看看。”姚雵走到水渠边,摸了摸干涸的渠底,“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 乐儿也凑过来看。不一会儿,水渠的源头就开始滋滋往外冒水,顺着水渠,水源源不断地流到各家各户门前和地里去。 他们嘴里不断说着谢谢。乐儿从他们谈话中听出来,大概这些人之前是流离失所的人,遇到姚雵,而城主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去接纳其他地方的流民,姚雵就偷偷把这些人带到这里来,戈壁滩上猛兽少,人也罕至,除了基本的起居场所建立起来,引好水,等开垦的田地一茬一茬长出菜来,让他们在这自给自足是没问题的。 乐儿思忖着,看来姚雵还会御水。三天前他遇袭,估计这里的水就受到了影响。 “可是,小姚啊,你看看,这地到底是干了三天,菜都打蔫儿了,估计是要翻土重新种上了。还有这树,刚好是抽花的季节,没有水,只怕今年是没有果子收成了。”老者说着,“去年病虫害,收成少,我们存下来的粮食,怕是不够支撑到重新种出来……” 姚雵也犯了难。之前他没被禁足的时候,想要资助这里一些粮食,还算容易办到,现在他连来这儿都是偷跑出来的,要运送粮食怕是更难了。 就在大家没头绪的时候,乐儿过来拉了拉姚雵的袖子。 “我有办法,我帮你。” 当伯一早就注意到姚雵破天荒地带了一个小女孩过来,之前没找到由头问,见她和小姚关系不错,于是问:“这位是……” “哦,是这两天寄养在我家的小孩,叫乐儿。”姚雵回答道。 “寄养?”当伯有些吃惊,按理说,姚雵没有把这里住着人的事情告诉虞城的任何一个人,自然不会带一个刚到虞城没几天的寄养的小孩来到这里。 “没事,她会帮我们保守秘密的。”姚雵摸摸乐儿的头说道。 乐儿走到树下,手掌抚上皲裂的树皮,一道绿光从乐儿手臂流转到树干里,树木得了滋养,加上水的滋润,重新长出了绿叶,绿荫荫的,还顺道儿抽了花。 果树的问题解决了,乐儿朝着打蔫儿的菜地打了个响指,原本趴着的菜叶又挺立了起来。 【虞城】时有俊风(2) 众人惊喜之余,姚雵刚想起来,之前乐儿躲在房间里,不就是用藤条锁紧的吗!还有愈合伤口的药草,看来这个小人儿会草木之术! 世上会医治草木的没几个人,都是各个城邑里的宝贝。姚雵之前没有种过地,只知道渴了给水,饿了施肥给光照,但收成一直是看天吃饭,要么不开花,要么花开了不结果,搞得前些年姚雵专门去城里和农夫学刨地,一会儿问焦叶了怎么办,一会儿问发黄怎么办,惹得虞睿天天去地里抓儿子,要不是种地一直没什么长进,虞睿都要怀疑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神农氏下凡了。 姚雵想着,今天带乐儿出来算是带对了。他蹲下来对乐儿说:“乐儿,好乐儿,你还会什么?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办法能让地里的收成多一点?” “这里问题可多了,一天忙不过来。”乐儿说,“地里隔十步种一棵果树,这里风沙大,日光太毒,种树能挡一挡,树下种菜,不至于稍微没有水就晒死。” “这些树有些枝干也要砍,不是长得多就是对的……” “现在还没到春耕的节气吧,太着急了,谷子长不好的。” 大家好奇地听着乐儿讲着,人群中间忽然钻出来一个看起来没比乐儿大三两岁的小男孩,站在了第一排,他浑身上下看起来都黑黑的,分不清是晒黑还是被泥裹黑的,穿着一件粗略缝补起来的皮羊袄,羊袄因为穿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已经看不出原先是只白羊上的羊皮了,虽然个头不大,但是浑身肌肉薄而紧实,在小孩堆里称得上是健壮的。 乐儿把一些现下能做到的事情说给这些人听,指导着他们怎么改,能优化一些耕作结构,小男孩也静静地跟着听。姚雵注意到他,小男孩正要开口,被姚雵一个手势阻止了,意思是说,等乐儿先说完她的话。 乐儿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姚雵,她第一次过来,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他的心意,有没有打乱姚雵在这里和他们相处的节奏。姚雵只是冲着乐儿笑笑,轻轻点头,像在说做得好。然后他走到那个小男孩面前,把用粗布包着的那一块东西递给了他,粗布掀开,乐儿看清楚了是一块磨刀石。 乐儿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这里都是泥土和沙土,土质很脆,石块也脆而细碎,确实挑不出一块能够磨刀的石头。 “谢谢姚哥!”小男孩像获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双手接过姚雵递过来的磨刀石,“这么大一块,够磨好久了!这样大家干活也不会太吃力了!” 姚雵把手搭在小男孩肩上说:“我没有办法经常过来,你记得,这里缺什么,你就过来跟我说。” “嗯,记住了。”小男孩看起来还想对姚雵提些什么,正犹豫着,就被当伯打断了。 “好了小鹖,今天就不要缠着小姚了。” 小鹖听话点头,他知道姚雵今天带了个女孩儿过来,怕是要和那个女孩儿在一块儿,这次是不能陪他玩了。 刚刚恢复供水的田地需要大人们去收拾,大人们抽不开身管孩子,姚雵就领着这里各户的小孩儿一起在空地上做游戏。 大家都对姚雵带来的这个小孩儿感到好奇,终归是小鹖第一个发了问,指着乐儿说:“姚哥,她是谁?” 乐儿刚刚才离开她的阿爹,今天又被姚雵带来这新的地方。姚雵怕乐儿在陌生的环境里会害怕,就一直带着她在身边,用手轻轻环住乐儿身后。见小鹖发问,姚雵稍微紧了紧环着乐儿的手。 乐儿抬头看看姚雵,转而就对小鹖说:“我叫乐儿,是……” “是什么?”小鹖追问。 乐儿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些人介绍阿爹和虞城城主的关系,姚雵见乐儿答不上来,于是帮着她回答道:“是我爹救命恩人的女儿,她的阿爹也是我爹的朋友。乐儿的阿爹有事情要忙,所以要在虞城住一段时间。以后乐儿和我一样会经常过来玩的。” 一众小孩堆儿里发出原来如此的呼声,乐儿只是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她始终在观察。 每一个人的衣着、表情、动作、手势,和他们说出口的信息是不是匹配。 “乐儿要和我们一起玩吗?”小鹖又问道。 “……我不会玩。” 小孩子们像一窝小猫,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乐儿,见乐儿不出声,又齐刷刷地看向旁边的姚雵。 姚雵摆摆手说道:“我今天也不玩了,前几天去爬山摔了一跤,还有点疼。” 姚雵知道他和乐儿不玩,都扫了大家的兴致,一来刚刚落地时紧揪着那一下确实挺不好受的,二来,如果他和小孩儿们去玩,那乐儿就要落单了。 就算乐儿不说,看着乐儿从过来之后一直保持在和他五步以内的距离,姚雵就知道,其实她还是怕生的。 “要不……大家轮流玩之前玩过的游戏吧!等乐儿都学会了,就能和大家一起玩了,我和乐儿就在旁边给大家记比分。”姚雵提议道。 “好!” 小孩子聚在一起其实不需要多好的主意,多响当当的大人物,只要大家兴致到了,自然而然就能够玩起来,而且只要不喊停,就能变着法儿地一直玩。 乐儿和姚雵就在旁边坐着,不时为他们摇旗呐喊,于是孩子们玩得更出力了。 一连玩了几轮下来,小孩儿玩心不减,但确实有些累,于是大家又围成一圈坐下,你一句我一句地接唱童谣。 “开天辟地混沌始,神农轩辕子孙传。应龙降水多洪涝,女魃过处无所生。灵人混居多烦乱,绝地天通颛顼显。独留十巫来传话,从此神人不共居。天分层来地分野,羲和常羲守大荒,尧舜灵识留海内,珍奇灵兽海外存,凡人栖居在人间,巫觋听命把话传。河水猛兽来势汹,大禹治水把家保……” 乐儿听了许久小孩做游戏的吵闹声,正感觉有些疲累,忽而这些童谣却让乐儿精神起来。 她转过身去小声询问姚雵:“这些童谣都是谁教他们的呀?” 姚雵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头绪:“这些童谣……都是长辈们教给我们的呀,然后长辈们又向他们的长辈去学,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乐儿没有听过这童谣吗?” “听……听过。” 乐儿知道童谣所指的内容,只不过里头有些说法却不太一致。 …… 太阳快落山了,乐儿记得后院里留给虞睿的话,催促姚雵赶快回去。 一阵风吹过,乐儿和姚雵回到自己家房间里,一落地就听见虞睿满腔怒火。 “我不过是出去办点事,你倒好,”虞睿吩咐不必找了,直冲进姚雵房间里去,“连着乐儿一起拐走,你怎么就那么爱跑出去玩啊?我让你消停两天,你直接给我玩消失是吧?” 乐儿警觉地躲在姚雵后面,心想,这个城主本来就捉摸不定,阿爹就是去和他谈事情的时候消失的。 “爹,你别当着乐儿的面发脾气,再把人吓得把自己锁起来我可再没法子了。要打我可以,先让乐儿出去。” 虞睿见乐儿躲在姚雵身后,也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满是怒气的脸忽然僵了一下,扯出一个笑脸来,奈何这硬扯的笑容看起来更加可怕了。 乐儿怕虞睿打儿子,她还记得姚雵胸前的伤口没长好,是不禁打的。 她本来想阻止虞睿,又想说,又怕他做出什么事。姚雵一直在放心地叫她出去,乐儿慢吞吞地挪到门口,不知哪来的底气,鬼使神差地转头和虞睿冷冷地抛下一句:“别打伤了,我治起来麻烦。” 虞睿也尴尬,只能陪一陪笑脸。 这边关上门,乐儿就发现正厅坐着个陌生的女孩,比她大几岁的样子,规规矩矩的,乐儿看她身上穿的衣服,记起来这是她和阿爹来有虞氏之前,先去的那个地方穿的服装,是三苗的衣服。阿爹和三苗主谈成了什么事,之后就奔有虞氏来了。 那女孩也发现了乐儿,起身向她行了一礼。 后院有些吵闹,乐儿顺着过道望过去,之前空荡的后院忙碌了起来,有两个女使正在做衣服,庖正在做饭。 对了,太阳快落山了,该吃饭了。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老实交代你今天怎么出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没交代不许吃饭!”虞睿把姚雵锁在房间里,转身就变得温柔可亲一样笑着走过来。 变脸真快,乐儿想。 “乐儿,来,先吃饭。”虞睿把乐儿抱上饭桌,旁边那个女孩站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先去后面,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虞睿对那个女孩说。女孩点点头就走了。 “乐儿,能不能告诉叔叔,今天和哥哥都去哪里玩了?”虞睿问道。 乐儿记得回来之前,姚雵让她保守秘密。 “抓鸟去了。”乐儿说。 “那……怎么没见你们抓的鸟?” “抓到了,放走了。”乐儿回答。 “乐儿有没有说实话?”虞睿笑笑,“你阿爹走之前可是说过,要你乖乖听话的。” 乐儿一听,不自觉地双手横抱着往后靠了靠。没说话。 虞睿看着这防备的姿势,心想大概是说错了话,问:“怎么了?” 阿爹不会让我“乖乖”听话。乐儿想。 “真的是去抓鸟。” 说话间韶康已经把菜端上来了,虞睿让女使去请夫人,又叫韶康把刚才的女孩叫过来一起吃饭。 【虞城】有苗来虞 虚无。 在一片分不清黑暗和光明的地方,手不及物、脚不沾地,感觉不到自身的重量,一片嘈杂中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只有一群人一直互相紧紧握住的手,能够感知到自己还存在。 没有时空的概念,不知道一直紧握的手何时会松开,一旦松开了,就找不回来。时间仿佛不会流转,他们不会老、不会死、小孩不会长大,只有松手意味着消失。 就这样过了许久…… 直到在远处有了一点光的影子,在两处远远地走来两个人,以根系为地,以树冠为天,根系一直蔓延到他们的脚下,一个男人背着女孩,女孩手上拿着一团火,他们所到之处,火焰就在他们身后甩出长长的光。来人在他们之中停下脚步,让他们踩着根系,男人说,会在他们中间选一个人出去,见见阳光,等着先出去的人带着其他人一起走出虚无。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见人说话了,男人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让他们明白了自己来这里的意图。于是他们借着光亮,挑选了人群中间最小的孩子,借着带来的光亮,为她梳妆打扮,戴上他们珍视的装饰,带上他们唯一的希冀,带上他们所有的力量。 他们目送着她的离开,随着她的离开消失了仅有的光。 重回虚无。 三天前。 “你还记得三苗国吗?”柏染问虞睿。 “先祖曾把南方的三苗国迁到三危去。”虞睿回答,“之后三苗国在三危销声匿迹了。” 柏染点头说:“不错。不过,是销声匿迹还是屠杀殆尽,你应该有耳闻吧?” “你是说……” “三苗与那位交战时,那位把整个三危隔绝了。不在天上,也不存于地下,隔绝到一个永世不会危及到那位的地方,在那里,没有日月星辰,什么都没有。”柏染平静地说,“你说,眼下斟潯城的这一位,比那位还要捉摸不定,说不定有一天,有虞氏就变成下一个三苗了。” “这,可是三苗是实实在在觊觎那位的位置,这才招致那位做到如此地步,有虞氏从先祖之后,可从来没做过什么……” “你没做过,难道还能一点都没有想过吗?保不齐现在斟潯城这位巴不得你做过,好让他有个由头把你彻底除了,也好过永远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会威胁到他。更何况现在你这里出现了驺吾,还不是他对你永绝后患最好的理由吗?” 虞睿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们家被迫迁居了多少回,你比我更清楚。那位的时候,我还有能力帮你,但是现在,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帮你逃一回了,我没时间了。”柏染见虞睿有些犹豫,继续说着,“我下来太久了,斟潯城现在这位已经着手抓我了,再不回去,只能当干柴烧掉了。” “你要回去了么?”虞睿有些慌乱,他原以为,柏染说这些的意思,是会再帮他免受外敌侵扰的。 “我会最后帮你一次,从三苗国接一个人出来,那是我和三苗主谈好的条件,要帮他回到南边。乐儿我也会留下来,她和我不一样,比我更厉害些,在这里待多久都没有关系。” “我帮你这些,你知道我的条件。” “是。待时机成熟,会想办法把嫂子送回去。”虞睿垂着头说道。 “今天过后,虞城只有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对外你只说,我留下乐儿一个人去找她阿娘了。好好对乐儿,她很聪明,遇着什么事不要瞒着她,她会帮你的。” “我走之后,过两天,带几个人去虞林找人,她会在那里。” 说完,虞城上空电闪雷鸣,无数的闪电汇聚成盘根错节的根系,柏染化作一棵擎天巨树,直至把天捅穿了一个洞,在那幽冥的洞中,顺着巨大的柏树下来了很多萤火虫一样的光球,只是到这地面都不知道去了何方。最后有一个女孩顺着树从洞口滑下来,落在了虞林。 一道天雷正正打在柏树主干上,一整棵柏树瞬间燃起火光,待燃尽后,天色也转晴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柏染走后,待到约定的时间,虞睿带着府里的人进了虞林。 —— 晚饭时,女孩一直退避一旁,低垂着眼睛,或许是在虚无里呆得太久了,她对地面上龟裂的纹路都感到好奇,一直静静地低头看着。 “今天出去……办事情,路上看这个小女孩可怜,顺路就带回来了,当个女使也不错。”虞睿偏向扶英,拍了拍她的手,问,“你给她取个名字,以后差使起来也方便。” “过来,我摸摸看。”扶英说着,女孩就自动走上前去。 “脑袋挺圆的,一定长得很标致吧!”扶英笑着说,“叫你小圆,好不好?” 女孩欠了欠身,用不是很流利的口齿说:“小圆谢谢夫人。” “这还是个孩子,就先别让她干太多粗活了。院子里平时也没太多事情,闲暇的时候,韶康和乐儿就陪着她一块儿玩,好不好?”扶英说。 乐儿不出声,就当没听见。 她倒不是因为和女使、庖正玩才生气,说到底凡人的三六九等在她眼里也没多大区别。只是,自己被一个不熟的人安排事情,乐儿想想就觉得不舒服。 这要是再长大点,乐儿就能咂么出为什么会不舒服了。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柏染在的时候,两口子一口一个恩人地叫着,柏染一走,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虞睿前脚客客气气地招待她,她夫人后脚就下降头,想把她安排去和下人一起玩。 冷了场,韶康见状连忙说道:“好,小圆妹妹就交给我。”然后向乐儿示意点了点头。 算了,怎么玩不算玩啊,人多才好玩。 “那和姚雵哥哥一起吧。”乐儿说道,既然开口闭口称兄道妹的,却之不恭,阿爹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想要在这儿过得滋润,借着阿爹恩人的名头,先把城主少主的名头抛开再说。 “好。”虞睿答应着,笑得更开心了。 “你叫小圆,我叫乐儿。”乐儿看向韶康,问,“这个哥哥叫韶康吗?” 虞睿陪笑:“对,韶康哥是管做饭的,以后乐儿要是饿了,就和韶康哥哥说。” “好。” 这天晚上,扶英把小圆留下来。 “过来,让我再好好看看。” 小圆听话走进前,见扶英举着手,她就把扶英的手搭到自己的头发上。扶英又摸了摸小圆的头发,摸到了一个流苏发钗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扶英轻声问。 小圆把自己的发钗解下来,放在扶英的手心,说:“这是我的银发钗,夫人。” 扶英手上仔细摩挲着那枚发钗,手感润滑,流苏小巧而精致。她把发钗又还给小圆,说:“这个你自己收好,以后在虞府就不要再戴了。” 而后,扶英又顺着脸颊,摸到了小圆的肩膀上,感受着她衣服上的纹路,也是有很多流苏一样的装饰,是不同于虞城或者斟鄩城里的衣服样式。 “这身衣服太惹眼了。是你在家里常穿的衣服,是吗?”小圆点头称是,扶英就让小圆也把衣服脱下来,而后扶英在身后取出了已经准备好的两套虞城女使的衣服,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你穿上它。头发的样式,我明天也会让人教你梳,既然过来这里,就得学会融入,明白吗?” 小圆点点头。扶英的语气并不生硬,甚至称得上温和亲人,但是小圆就是觉得听完有点害怕夫人。 见小圆不抗拒脱掉自己的衣服装饰,扶英又摸了摸小圆的手,细腻平滑,是没有干过粗活的手。 “以后就在耳房这里住下,离我近一点。平时也不会安排你做太粗重的活,这几天你可以跟着阿四管家,让他教你,也顺便熟悉熟悉虞城。只不过,穿了女使的衣服,行为举止就要像一个女使,要不然会有很多人注意到你,明白吗?” “夫人,小圆都明白。” 扶英笑笑,让她下去休息了。 小圆走后,虞睿从帐帘后面走出来。 “小圆,你打算怎么养?”扶英听见身后虞睿的脚步,没有回头,坐着问道。 “还像之前养韶康那样,只不过身份嘛……当个女使就好。”虞睿说。 “你养着她,是又许给哪个城主什么条件吗?” 虞睿走到窗前,挨着扶英坐下,说:“这回是柏染和别人做的交易,只让我好好养着。” 扶英暗淡的眼睛转了转,说:“韶康归你管,小圆归我管,他们两个最好不要有交集。” “我都明白。” 小圆抱着衣服,推开了耳房的门。 这里小小一间,除了床和一张桌子,也没有多少下脚的地方了。她把女使服放在床上,四处看了看,把旧衣服和发饰都脱了,放在了床底。 她低头看了自己,这才发觉,她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模样。桌上有一壶水,她借着灯台上豆大的一点火光,往水面瞧了瞧。光线不明亮,壶口的水面也不算大,但足够她仔细端详自己了。 她看着水面,用手触摸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脸颊,她记起夫人说她脑袋很圆,于是又侧了侧头,看看自己头顶是不是夫人说的那样圆。 她静静地端详着看了很久,看到眼睛有些发酸,这才发觉灯油被她用了一半了。 她换上女使的衣服,吹灭了灯台,摸索着爬上床。 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脚底下踩着的踏实的地面、差点绊倒的凳子,还有床和被子的纹理,都是实实在在的触感。 原来,人间的光和暗是这种感觉。